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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天机》


2018:写在《敦煌天机》上传前

2018:写在《敦煌天机》上传前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好:

这是一部第一人称长篇中国文化探险题材小说。

关键词:敦煌、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宝藏、壁画、兄弟情、古玩、盗宝、盗墓、帮派、丝绸之路、一带一路、埃及、金字塔。

以“一带一路”为题材,以莫高窟为故事发生的主场景,正面突出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华民族形象。敦煌是古丝绸之路的起点,而莫高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瑰宝,是中国西部戈壁滩上的明珠。历史上,围绕莫高窟壁画,发生过很多神秘故事,尤其是112窟的“反弹琵琶舞”壁画,更是给人类带来无穷遐想。

本书的构思紧扣“一带一路”的现实主题,对于莫高窟的存在,从历史和现今两个角度去思索、联想,又查阅了大量敦煌莫高窟的历史文献资料,几经取舍删改,才拟定了现在的大纲。在写作过程中,大纲、细纲都会随时修改,力求故事情节设计环环相扣、接地气、符合年轻读者的阅读习惯,并且融合敦煌、莫高窟、藏地、印度、尼泊尔、外蒙古、俄罗斯、伊拉克、埃及、意大利等国家的玄学文化神秘元素,凸显宏大的世界观、正确的价值观、积极的人生观。

敦煌莫高窟是一个很好的探险小说题材。

我相信,随着“一带一路”国家经济战略、文化战略的推广,古老敦煌一定会再次大放异彩,这套以中国传统文化瑰宝为核心内容的书也会成为我写作生涯中的一个高峰。

千里之行,自今日始。

再次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好读者,好兄弟们!

飞天

201816于济南。

第1章 引子:挽救大宋国脉的道术伏笔(1

九月十五之夜,月圆如银镜,戈壁沙如雪。

中军大帐之内,四个人各自披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捧着暖炉,兀自冷得寒颤连连。大帐中已经连点了四个炭炉,木炭熊熊燃烧,火光逼人双眼,比四角满堂红架子上的四支牛油蜡烛更亮。

不是身冷,而是心冷,这才是根本原因。

“圣上去了三个时辰,还没有回来的信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坐在下位的脸色微黑、颌下短须的人最先沉不住气,略带焦躁地问。

他对面那个唇下干干净净、眉间阴阳怪气的人冷笑了一下,爱搭不理地说:“等着吧,无端揣摩圣意,显得你心里倒是没什么底了,对吧?”

黑脸的人有些气恼:“我是……我是惦念圣上安危,再说,金国部队已经打到黄河北了,军机处报告说,他们正在沿河搜集船只,准备渡河南下。这个……”

“嘘——”第三个人睁开了眯缝起来的细长眼睛,“别乱说话,北方太平,老百姓正张灯结彩忙着过年呢,哪里来的金兵渡河之虞?”

军机处的报告送到四人案头就被截止了,永远不会送到皇上面前去。所以,在皇上的印象中,北方金人虽然悍勇,但却不敢逾越长城,更不要说是黄河天堑了。

“话是这样说,但事实情况却糟糕到家了啊!”黑脸的人皱着眉苦笑。

谁都知道,圣上面前永远都要报喜不报忧,否则指不定哪天圣上一不高兴,就把说实话的人拉出去斩了,以免坏了满朝文武的好心情。

眼下的大宋江山的确岌岌可危,如那黑脸人所说,金人正在集结黄河北岸船只,只待一声令下,就要放马河南,到开封府里去过年。

近十年来,天下太平,军队缺乏训练,战斗力十分低下。在金人的骑兵马队冲击下,阵阵溃不成军,只能节节败退。

“调兵勤王,我半年前就说要从南边调兵勤王,相爷迟迟没下决定,现在再调,只怕已经晚了三秋了。”黑脸的人继续说。

四人中,他的官职最低,话也最多,对未来局势的担忧也最重。

天下是皇帝的,也是他们四人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被尊称为“四大王”,任何想在仕途上有所晋升的,无论文武,都得先过他们这一关。如今,大难来了,他们不顶着,天下还有谁能顶着?

“相爷,您说句话呀?”黑脸的人向着一直没开口的金面、蚕眉、狮口、黑须的人求助。

金面人一直都闭着眼,仿佛已经沉沉睡着。

其实,其他三人的话他都听到了,三人的心思他也一清二楚。明着,他们请他拿主意,暗地里,他们个个老奸巨猾,想逼着他把个“降”字说出口,做卖国求荣、卖主求荣的活靶子。

“相爷,说句话吧,要不大家的心就散了。”其他三人一起说。

金面人睁了睁眼,随即又闭上。

“相爷,圣上跟大国师去了那么久都没个回信,这里又是番邦地盘,我们只带三千飞虎军过来,一旦有失,就成了大宋朝的千古罪人了。”黑脸人再催。

金面人只回了一个字:“等。”

三人面面相觑,黑脸人又开口:“相爷,等等等,我也知道要等,但要等到什么时候?大国师率领我们乔装前来,不会是为了欣赏敦煌莫高窟里面的壁画吧?对了,小甜水巷的李姐儿也跟着进去了,说不定还真的就是看画去了!唉,皇上真是心大啊,都到这时候了,还带着李姐儿到处瞎跑……”

小甜水巷李姐儿是京城中皇上枕边红人,这一次皇上带大国师、李姐儿、四人加三千飞虎军乔装西行,目标直指敦煌莫高窟,的确令人猜不透。

金面人睁开眼,刚要开口喝斥黑脸人,大帐外蓦然传来嘈杂叫声,打断了四人的交谈。

有人随即来报:“启禀相爷,天空突发异象,二十八宿大星落地。”

“去看看!”金面人霍地起身,大步向外走,其余人全都跟在后面。

大帐外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很多士兵,全都手持戈矛,如临大敌。

明月正在中天,月华如水银泻地,将临时驻扎的大营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西边五百步之外,就是依着山崖构建的莫高窟洞穴。

金面人只向莫高窟扫了一眼,视线就被由西天飞坠的七颗大星吸引。

“西方七星宿?”他在心底里打了个突。

“呀,南方、东方、北方——二十八星宿全都坠了!大凶,大凶,大凶!”黑脸人吃惊地低吼。

仕途中人,没有不懂星象的,而金面人位极人臣,自然对此研究得更深更透。

群星拱月是吉象,群星离月则是大凶,预示着国家政权颠覆,天下分崩离析。

“难道这一次大宋的气数真的尽了?”金面人向空中望。

圆月已经变成了孤月,视野之内,竟然连一颗伴星都没有。

月为君,星为臣,这副光景,明显是君失其位、臣子背弃的结局。

“呀——这可如何是好?大国师在莫高窟内,自然看不到星象诡异,需不需要派人去通知他呢?”金面人犹疑起来。

大洞窟之内共有七人,站在最前面的,正是脱了龙袍换了青衣小帽的皇上。

在他身边,一个腰肢纤细如杨柳、体态娇娆如牡丹的女子裹在灰色长袍之内,紧紧依偎着他的胳膊。

皇上另一边,就是面沉如水的大国师。

后面四人,身材矫健,神采飞扬,却是宗室第二代中最为出色的年轻人,全都是二十上下年龄,从五官面色上就能看得出,这是四个既睿智又豁达、既刚烈又沉稳的年轻才俊。

七个人面对着的,是一幅色彩丰富、笔调洒脱的壁画。画中最惹眼的,就是一个一边起舞一边反弹琵琶的舞姬。

李姐儿是乐器高手,尤其擅长胡琴、琵琶、羌笛。

画中人弹琵琶的身法、手法是如此高明,刚刚李姐儿空手比划,学了七八遍,仍然无法完全领悟那反弹琵琶的奥妙。

“国师,时辰到了吗?”皇上问。

大国师一直在不停地屈指掐算,就在洞外传来飞虎军士兵们发出惊呼之时,他突然向前,在那舞姬所持的琵琶正中用力一按。

洞窟中似乎并没发生什么变化,只是李姐儿的双脚又软了,身子晃了晃,双臂吊在皇上胳膊上,娇喘了四五声。

“好了,可以了皇上。”大国师回答。

“国师,你说的天机,究竟在哪里?”皇上沉声问。

他虽然半生诗画风流,但祖宗江山面临灭顶之时,他也着急。正是因为大国师说敦煌天机可解汴京之困,他才御驾西来。

“皇上,请抬头看。”大国师说。

七人一起仰头,原来黑乎乎的洞窟顶上渐渐泛白,如同暗夜已尽、黎明将来。

稍候片刻,洞顶竟然变得透明,如同一扇两丈见方的巨大天窗,明月朗星,皆清晰可见。

“二十八宿飞坠,是何道理?”皇上惊问。

他自幼痴迷道术,在星宿之象、天文地理方面的研究不输给任何方士。

“那就是天机。”大国师低声回答,“皇上,您慢慢看,定能窥见天机端倪。妄自泄露天机者,虽永寿而遭天诛。此天机,只有以目观之,以心得之,切勿口宣口传,以避当头横祸。”

他刚刚在琵琶上猛推一掌,正是开启天机的关键。

西方七星宿最先落下,皇上的视线被天窗四壁遮住,无法确切知道其落地之处。

同时,洞窟南壁上有一幅笔触真实细腻的巨画浮现出来。

皇上善画,也懂画,但却从未见过中原哪一绘画宗派的笔法能画得如此逼真。

李姐儿不再娇喘,而是捂着嘴骇然叫着:“这不像是画,倒像是……倒像是亲眼看见了那些高的塔!”

那幅画的正中是一座高高的四方锥尖塔,塔下则是满地黄沙。再远处,模模糊糊的,另外分布着十几座同样的塔。

塔的背后,一轮烈日当空,日光落在塔上,将其映得如同通体黄金打造而成似的。

“就是那个地方。”大国师说,“西南黄金之国。”

“那里是大沙漠,人怎样才能生存?”皇上深吸了一口气。

“要想让大宋江山的种子重新开出花来,就得去那里。”大国师淡淡地说。

皇上缓缓地转身,看着四个年轻人。

他的眼神依旧明澈,其中蕴含着柔情无数。如果不是为了国家命脉,他才不会大老远到西南戈壁滩这种荒漠来。

四个年轻人都是赵家宗室二代中的精英,如果不是江山岌岌可危的话,四人将来都能领一方藩镇,为赵家开疆拓土。

“谁愿意去?”皇上问。

方脸、直眉、长目、宽肩的年轻人单膝跪地领命:“臣愿往。”

皇上深感欣慰:“好,从今日起,朕赐姓于你。你记住,出了这洞窟,你就不再姓赵,而是姓云,不再是宗亲赵集,而是平民云集,带我大宋朝最纯粹的女人到那里去,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将来为我赵氏重振国威。”

宗室二代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木字边,第一个领命的是赵集,其余三个年轻人按照排列次序分别是赵染、赵枪、赵槊。

“臣领旨,云集谢吾皇万岁万万岁。”云集站起来。

皇上安排任务时,大国师没有转头,一直向上仰望。

陡然间,明月中心有一颗小星迸出,绕着月轮飞转一周,起先极亮,耀人双目,之后越来越暗,最终消失无踪。

“咦?”这一次的变化连大国师也没料到,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

同样,对调兵遣将不感兴趣的李姐儿也一直望着那巨窗,自然看到了星月变化。

“国师,那是什么?是流星吗?”李姐儿问。

大国师皱着眉,不敢据实回答。

该种星象变化史上曾经出现过两次,次次都是皇权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的大凶兆。

第一次,周武王、姜太公从西岐起兵征讨商纣王,兵困朝歌城。商纣王长夜难眠,见天庭小星离月,天明后发现,后宫最宠爱的三个妃子已经改装遁逃,并且窃取了宫中最值钱的夜明珠、长生剑、不死药。

第二次,安史之乱,唐朝皇帝逃离长安,夜宿马嵬驿,中宵不寐,见天上小星离月,第二日即发生了马嵬驿之变,与最宠爱的杨贵妃阴阳永隔。

这一次,大国师虽然亲眼得见小星离月,却不敢妄言其中利害。

第2章 引子:挽救大宋国脉的道术伏笔(2

北方七宿落下时,洞窟北壁上也出现了逼真的图画,却是白山黑水之上的一片参天密林。

赵槊抢先领命,愿赴东北山水不毛之地。

皇上赐姓一个电字,赵槊自今日起改名电槊。

“越看她,怎么就觉着她越看我呢?”李姐儿忽然指着那反弹琵琶图说。

那幅壁画的绘制手法十分特殊,弹琵琶的舞姬脸部稍稍向外凸出,站在洞窟中的人,无论处于哪个方向,都感觉那舞姬眼波流转,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不看她,又怎么知道她在看你?”皇上微笑起来。

在美人面前,他永远都是笑容可掬。所以,京城三十六条大小瓦子巷里的姑娘都知道,赵家官人是个天下少有的真男子。

这本是一句调笑的话,却又让大国师出了一身冷汗。

在他的道术推测结论中,一入敦煌,步步天机,等进了莫高窟,连空气中都飘浮着玄密,令他战战兢兢,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放松。

“皇上莫笑,她不只看我,也在看着您呢!”李姐儿娇滴滴地嗔怪起来。

她仗着自己得宠,不顾还有另外五人在场,举起双手,扳着皇上的脸,向那反弹琵琶图转过去。

那一眼,皇上忽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恐惧,仿佛那舞姬的一双眼睛有着穿透人心的杀伤力,又似是那眼中长出一双无形的手来,扒掉他的帝王龙袍,剖开他的肚子,将那副患得患失、左思右想的心肝摘出来,公之于天下。

他是皇上,但也不是一个完完全全公正公平、坦荡无私的人。譬如现在,当他含笑面对每一个人时,心里在盘算什么,谁也猜不透。

“是不是?她在看着您呢皇上。我刚刚想,如果她是活的,就命人抓进宫去,专门向乐坊的人教授琵琶,一定能够奏出绝世之音。皇上宠幸过的美人虽多,却不曾有一个是画中得来,流传出去,岂不也是一桩美谈?”李姐儿笑戏谑着。

最初,皇上只注意到画中人的琵琶绝艺,没有仔细观察其五官长相。这一刻,灯下看美人,顿时觉得,包括李姐儿在内的瓦子巷娼妓及自己的后宫佳丽黯然失色。

“的确是,如果能带她入宫,那就——”皇上点头。

“不可——皇上,不要妄动色念。”大国师立刻断喝一声。

可惜,皇上已经动了亵渎的念头,也说了轻浮的话,该种下的恶果也早就种下了。

此刻,皇上眼中,那画中人虽然身着长衣,只露着小臂、双手、小腿、双脚,但却令他联想到了京城瓦子巷里寻不尽、看不完的风月春光。他的半生都在那里度过,舞榭歌台,酒宴欢饮,半夜醒来,总是躺在陌生的衾帐之内,身边躺着陌生的女人。

“这样的日子,永不结束才好!看完了人间风月,要去看天上仙界的美人……”他这样想,渐渐无法控制欲念。

“皇上,时辰到了,我们出去。”大国师疾声催促。

皇上从旖旎幻想中惊醒,猛地打了个寒颤:“时辰到了?到了吗?风云雷电四姓,我只赐了‘云、电’,还有‘风、雷’二姓未赐呢?”

大国师松了口气,至少皇上还记得千里西行的正事。

他从袖子里取出两个锦囊,一个沙黄色,一个月白色。

皇上点点头,赵染、赵枪上前,分别领了沙黄色、月白色的锦囊。

“沙黄色锦囊向东南,乘船出海,航行七十昼夜抵达连环海岛;月白色锦囊向西北,穿过沙漠草原,翻越两列高山,抵达极寒雪国。”大国师说。

皇上轻轻咳嗽了一声,李姐儿立刻伸手,在皇上胸口轻轻摩挲着。

“赵染,今日起赐姓为风;赵枪,今日起赐姓为雷。你们四人,合起来就是风云雷电四大家族,朕的天下,将来就是你们的。你们一定记住,炎黄子孙唯我大汉,先祖一条杆棒打下江山,这江山就永远姓赵,是我们赵家的。今日赐你们风云雷电四姓,将来重整河山,你们四大家族仍然姓赵,无论这江山几度易帜,最终尘埃落定,仍是赵氏正统。”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未免有些气短心慌,有一种“末日将近、临死托孤”之感。

四人一起跪下,齐声谢恩。

“好,你们先出去,我跟大国师有机密话说。”皇上挥手。

四人再次谢恩,然后起身,倒退着出去。

“皇上,他们四人远离京城,定能保留赵氏龙脉,这一点请您放心。这种‘四方长线、弃子保龙’之术得自于陈抟老祖真传,是本派道术中的无上真珠,绝对灵验,铁定奏效。”大国师说。

陈抟老祖是道家至尊,大宋开国之初,就说过赵氏江山三百年高枕无忧,至今已经应验。

“国师,你要帮朕保守秘密。”皇上说。

大国师连连点头:“是是,请皇上放心,一定守口如瓶,等待江山重兴。”

“保守秘密有好几种方法,但最管用的一种,国师大概也能想到,对不对?”皇上低声问。

大国师当然知道,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地守口如瓶。

他想到了答案,还没来得及说、来得及问,就觉得后心微寒,接着便是痛。

洞窟内只有三人,皇上在他面前,后面偷袭的就只能是李姐儿,那个出身于小甜水巷、号称色艺酒三绝的“飞将军”。

“永远帮朕保守秘密,大宋龙脉光复之日,朕给你立碑,立一面大大的碑。”皇上微笑着说。

李姐儿绕到皇上身边去,右手中握着的匕首正在淋漓滴血。

“你死,再为皇上换来三百年江山,这条命也值了,是不是?”李姐儿也在笑。

大国师无言,那匕首刃上淬了鹤顶红剧毒,转眼之间,他已经浑身僵硬,连骂一声都骂不出口。

“放心,你那些徒子徒孙、瓦子巷里的红颜知己、乡下的老婆孩儿都已经受到妥善照顾,都在九泉之下、阴曹地府里等着你团圆呢。你这一去,老老小小,又能开辟一片风光大业了。”李姐儿轻叹。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9。这是历史教训,也是皇上保守江山的不二法门。

李姐儿之所以能力压京城群芳独得皇上宠爱,就是因为她不但能以色相侍奉皇上,而且肯亲力亲为,为皇上做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文的武的、善的恶的、干净的龌龊的她都肯干,只要皇上满意就够了。

大国师倒下,洞窟内忽然间安静下来。

“这件事做完,皇上就可以安心了。”李姐儿俯身,在大国师的衣襟上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

头顶的巨窗、两侧的壁画全都暗下去,牛油蜡烛映照下,画中舞姬的脸阴晴不定起来。

画像再逼真,画中人也不会活起来。

皇上向前,正对着舞姬。

“皇上。”李姐儿的手臂从皇上颈后绕过来。

“你说,如果她活着,会不会泄露朕的天机?”皇上轻轻问。

李姐儿惶然,抽回手,扑通跪倒:“皇上,您请放心,就算日后到了阴曹地府,遭拔牙剥皮之刑,我也绝不吐露一个字。”

伴君如伴虎,情再浓,也不能乱了君臣之纲,她有这种自知之明。

她的惧怕让皇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而权力是激发情欲的*。于是,他们滚在地上,在最不适宜的地方开始做最不适宜的事。

啪的一声,烛花爆开,火光一闪,洞窟内所有的景物都跳荡了一下。

李姐儿仰面向上,眼角余光倏忽瞥见,那反弹琵琶的舞姬似乎动了起来。

在皇上龙体的碾压之下,她艰难地转头,看着那壁画。

舞姬的确动了,手指在琵琶上灵巧地拨弄着,快速、敏捷但却无声无息。

李姐儿是弹琵琶的高手,从对方指尖落下之处,就能感觉到曲调的高低、音符的响落。

“疯了,疯了,没有一首曲子能到那么高,并且越来越高,直上云霄……再弹下去,弦就要断了!”她想。

一首完美的琵琶曲子应该是既有舒缓抒情之章,也有穿云裂石之音,高低起伏,弦声百转,即唐人白居易《琵琶行》中“轻拢慢捻抹复挑”之意。像现在这样,舞姬的手指全都在高亢声部挑动,如果真要发声,则每一挑都能刺穿人的耳膜,令人掩耳逃窜。

“皇上,画中人动起来了。”李姐儿骇然,在皇上耳边低语。

她不敢大声叫,免得惊动了画中形形*的人物。

皇上正在情浓之处,把李姐儿的话当成了*,毫不理会。

画中舞姬突然飞旋起来,舞姿轻妙绝伦,裙裾飘飞如烟。

李姐儿真的怕了,她觉得那幅画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洞口,舞姬一边弹一边向前走,已经离开了画,走到洞窟之内。洞窟内原本静谧,此刻却风声大作,牛油蜡烛的火头全都被那幅画吸着,由笔直向上变成了一边倒。

她想推开皇上,先逃到洞窟外面去。

这种动作,却被皇上当成了云雨之时的欲迎还拒。

“铿铿铿铿、铿铿锵锵……”琵琶声突然震天响起,把李姐儿的耳朵都震聋了。

所以接下来的那一刻,她听不到皇帝攻陷城池后激动欢乐的呐喊声。

皇上翻身落地,李姐儿身上一轻,猛地坐起来。

那舞姬就在洞窟之中,陡然旋身,反弹琵琶,比在画中时的姿势更曼妙千万倍。

李姐儿站起来,赤条条的,跟着那飞旋的舞姬向前走。

此刻,她心里没有任何惊惧,头脑空白一片,轻飘飘地向前走,一直走到画中去。

皇上分外满足,坚硬冰冷的地面让他想起了第一次在小甜水巷降服飞将军的时候,就在假山石后面的小凉亭里。虎老,雄风犹在,延续赵氏龙脉,应该不成问题。

他听不到李姐儿的*声,转头望去,却没看见想象中巫山云雨之后美人那张分外滋润的脸。

再起身,洞窟中已经再也寻不见李姐儿,只剩大国师冰冷的尸体。

天空忽然暗了,一大片云翳移来,遮住了明月。

所有人静默着,不明白二十八宿飞坠将带来什么样的飞来横祸。

就在那时,洞窟那边有旗花火箭破空飞起,一连四支,在空中炸开,发出“啪啪啪啪”四声爆响,惊散了敦煌戈壁的冷清之夜。

“是警讯,是警讯,皇上有难,驰援,驰援!”金面人首先反应过来。

当他乘着快马赶到莫高窟下时,仰面向上望,赤身裸体的皇上伏在栏杆上,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快救人,快救人,李姐儿被壁画吃了,朕的女人被画吃了!”

金面人并不清楚这些话的意思,但他看到皇上如此失态时,立刻联想到刚刚的“密云遮月”之天象。

“大宋的江山,真的完了。”他的心冷冰冰地下坠,涌起了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第3章 画里画外三美人(1)

“这座古代建筑终于即将再次焕发生机了!”我站在台阶下向上望,莫高窟外的围栏刚刚整修一新,空气中还漂浮着淡淡的油漆味儿。

我喜欢那种味道,当莫高窟内外都进入了“修旧如旧、修葺一新”的工程阶段时,我就能想象到,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中华文化瑰宝将变得再度年轻,永远屹立于鸣沙山一侧,俯瞰着敦煌戈壁,向游客们述说着古老文明的代代传承。

我把挎包换到左肩上,迈步上台阶。

“龙飞,今天要不要到我们这边洞窟来看看?画一画飞天夜叉图?”前面已经上了台阶的宋所长回头调笑。

“谁也别勾引他了,谁都知道,龙飞只画反弹琵琶图,把那幅画当成自己的梦中情人了。好了好了,大家走快点,趁着上午精力充沛,多画一点,画好一点。”走在另一边的严老师替我打圆场。

同行的七人一起哈哈大笑,纷纷摇头。

正如严老师所说,我只画反弹琵琶图上的舞姬。

作为莫高窟壁画描摹艺术团的成员之一,我根本不理会别人在画什么,只是瞄准了那个舞姬,每周画二十张,痴迷于此,已经两年有余。其他人的画都辗转卖掉,或者被全国各地的画院、美术馆以及私人收藏,而我的画都带回住所去,锁在一个五尺长、两尺宽、三尺深的樟木箱子里。

对于其他人而言,我是个奇怪的年轻人。

临分开进洞窟的时候,宋所长大声叮嘱:“管理处下了通知,今天有香港来的一带一路商业投资旅游团过来参观,大概中午到。这算是半官方的活动,大家不要乱说话,专心干活就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所长极啰嗦,也很胆小,上面一有通知,他就拿着鸡毛当令箭。

大家嘻嘻哈哈进了各自的洞窟,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洞窟里开着冷光无影灯,亮度足够,但却不会对壁画的颜料、笔触造成任何光学污染。

铺开画纸之前,我先戴上了一只棉布口罩。这也是管理处的安排,用意是避免画家们呼出的热气直接扑在画上,改变了洞窟内的湿度,对壁画造成不良影响。

两年多来,我已经养成了一个独特的习惯,那就是拾起毛笔之前,先用五分钟把舞姬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

画过那么多手稿之后,我已经熟知舞姬的身材结构、衣物样式。我甚至觉得,如果给我一把雕刻刀,就能刻一尊栩栩如生的舞姬雕塑出来。

从记事起,在我记忆的最原始、最深处,似乎总是藏着一个说不出口的大秘密。

我极力去思索,三年前深秋的某一夜突然顿悟,眼前看到了飞旋着的舞姬,舞到最高明处,旋身游走,琵琶反负背后,十指轮弹,发出铿锵之声。

那种感觉,就像上天在我的混沌人生之中推开了一扇光明之窗,让我可以眺望过去未来。

于是,我离开灯红酒绿的港岛江湖,放下那些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帮派兄弟,义无反顾地奔赴西北敦煌,变成了默默无闻的年轻画师。

住所樟木箱子之内,除了完成的画作,还有一本自小就留在我身边的泛黄卷边的日记簿。

“1999之年7月之上,

恐怖大王从天而降,

致使安格鲁莫尔大王为之复活,

这期间,马尔斯将借幸福之名统治四方。”

这四句话记在日记簿的扉页上,字迹潦草,几不可辨,似乎是某个人在紧急情况下匆匆写就的警语。

我知道那是预言神书《诸世纪》上的著名章节,列于第十卷第七十二篇。该预言曾经于世纪之交给全球各国人民带来极大的困惑,但后来却证明是虚惊一场,所谓“恐怖大王”全都是子虚乌有。

“为什么要将这些话记录在此,又放在我身边?什么人留下了这些句子,到底是想留给谁看?是留给我的吗?”这已经是我多年来每天早、中、晚必定思考三次的天问。

尤为奇怪的是,整本册子三十二页,只留着这四句话,其余全是空白。

“又走神了,想得太远了——”我摇头苦笑,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整个上午,都在笔尖与图纸的沙沙摩擦声中过去。画画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不知厌烦也不知疲倦,甚至不去想画这舞姬的意义,只是埋头走笔,将自己眼中、脑海中、心中的反弹琵琶图一笔一笔画出来。

“你还在这里——”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

我没有转头,以前有过很多次同样的情况,那些无知的游客不听导游的约束,四处乱闯,偏离参观路线,跑进这里来,问东问西,摸东摸西。

我不是导游,也不是管理处的人,所以大多时候只是报以淡淡的微笑,摇头不语,直到那些人以为我是聋子而悻悻然离去。

“你在这里,你在这里——我在这里,我还在这里……”那女子没有停步,从我身边掠过,扑向那壁画。

我鼻子里嗅到一股精美绝伦的淡香,又看见那女子的衣着,立刻知道,这不是一名普通的游客。

那香水名为“蜜丝佛陀黑玫瑰”,属于法国巴黎第一流的调香师私人定制品,除了香港,全球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能找到。

我既知道香水的名字,当然也知道定制者是谁。

那女子身上穿的大衣、脚下穿的高跟皮靴都是淡米色,没有显眼标牌,只是在不起眼处打着一个玫瑰小标。

那也是巴黎定制品,与香水一样,都属于香港一位江湖大佬的私人专属物。

碰巧,那大佬与我交游甚密,一直把我当好兄弟看,并且千方百计要把我拉进自己帮中。更进一步说,大佬甚至想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许配给我,让两人的关系牢不可破。

“龙飞是个人才,香港百年难觅的大才!”不止一次,那位大佬在公开场合如此说。

如果不来敦煌,此时我或许已经坐上那大佬左膀右臂的位子了。

“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好了,不要怕,我来看你了……不要怕,我也想你,我也想回去……只是,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那女子的话语无伦次,一边说一边举手抚摸那反弹琵琶舞姬的脸。

“嗯,小姐,这些壁画很脆弱,只能看,不能摸。”我看不下去,只好开口劝阻。

那女子有着一头金色的披肩波浪长发,她轻轻摇头,那些波浪就微微摆动起来,闪着耀目的金光。

“你不懂,这不是画,她是人,她不是画。你们都不懂,这里根本就没有画,这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她活在画里,很多人都活在画里,你们看画,看她,她也在看着你们……你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你,你的眼睛里也有她……”女子的话越来越晦涩,如同疯人呓语。

我放下铅笔,向前走了几步,与那女子并肩而立。

“小姐,说归说,请退后一点,把手拿开。”我有些不悦。

莫高窟的壁画是绝世瑰宝,只有真迹,没有副本。所以,管理处的领导才会遍访天下,从各国文物学家那里寻求完整保存壁画的妙方。

当然,莫高窟的佛经壁画曾在清末遭受浩劫,被称为文物史上的“八国联军之祸”。被盗走、骗走、抢走的壁画流落异国,大部分被外国行家收藏并且妥善珍藏起来了。

领导出访,既学到保存壁画的知识,又暗中记录壁画下落,等待有一天这一辈人能将莫高窟各大洞窟里的壁画完璧归赵。

“我说了,这不是画,这是人,这是活的人!”女子锐声反驳。

我只能伸出右手,托着女子的双腕,把她的十指从壁画上移开。

壁画的确很脆弱,那些颜料勉强支撑了数百年之后,如今已经变成粘结力极差的干粉块,不必用太大力气摩擦,粉末就一缕一缕簌簌落下。

即使不为管理处着想,单单是为了自己,我也必须阻止那女子。

我有自己行走江湖的原则,其中一条就是“绝不对美女用粗”。所以,我这一托,只用了平时十分之一的力气。

孰料,那女子的身体轻盈到了极点,被我轻轻一托,即踉跄后退,仰面飞跌出去。

这一变化出乎我的预料,我只顾着回护壁画,完全忘了那江湖大佬最喜欢“楚腰纤细掌中轻”一类的骨感女子了。

我扭腰俯身,左手去抄那女子的腰身,已然鞭长莫及。

幸好,洞口人影一闪,一个同样带着香风的女子掠进来,右臂一挽,拥着金发女子的肩,不留痕迹地将她捞起来,一点都不失体面。

“呀,地上滑,小心了!”女子轻轻笑着,笑声如银铃初振。

两个女子站定,并排面对我。

我的视线先被后来的女子吸引,她有着修长黛黑的一双眉,眉峰随着呼吸轻轻颤着,似乎也被刚刚的突发事件惊到了。可是,她五官透露出来的那股勃勃英气,却实在掩盖不住。

港岛江湖中,女豪侠极多,但我从未见过将豪气、正义、柔情、美貌熔于一炉的女子,此人绝对是我平生所见的第一个。

那女子极美,五官精致,毫无瑕疵,一看就知道是学识渊博、教养充分的大家之后。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澄澈明溪,又像是幽深古潭,令我猜测不透,却又心生莫名的好感。

与她的英挺如剑相比,之前那闯进来的女子越显得弱不胜衣,尤其是蛾眉微蹙、双目含怨的那种感觉,让人觉得,她似乎是琼瑶剧里的宫装人物,只适合生活在古代深宫大院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指不沾阳春水,红楼深处绣兰花——我无法确切用语言描述她的美貌,只能用“古之深美者”五个字来形容。

两人同为美人,但站在一起的时候,一是秀树,一是藤萝,对比极为明显,却又各擅胜场。一时之瑜亮,不分高下。

第4章 画里画外三美人(2)

“刚刚失礼了,实在抱歉。”我马上道歉。

女子摇头:“非也非也,这些壁画的珍贵性毋庸赘言,说是‘国之重宝’也不为过,明小姐的确不该靠得太近去欣赏。阁下身手敏捷,与画师身份格格不入,这才是让人感兴趣的,呵呵呵呵……”

她这一笑,立刻将剑拔弩张、冰冷僵硬的气氛化解掉。

我点头,走向画架,重新抄起笔。

这只是一个插曲,我不愿多说,也没必要多想,更不肯出风头。两个女子都是过客,应该跟我的人生不会发生太多交集。

“我姓顾,香港一带一路参观团的临时客串秘书,主要任务是保护明小姐安全。”那女子说。

我在记忆里搜寻,顾非香港大姓,仅有的几个成名人物都在古玩行里混,与我认识的那位大佬走得并不近。

再想,第一个进来的女子被称为“明小姐”,于我而言,就更陌生了。

“嗯。”我点点头,不欲多言。

“这位兄台,相见即是有缘,方便的话,留个联系方式可以吗?明小姐对反弹琵琶图十分痴迷,兄台画的又如此传神,或许大家有某些共同语言可以再多聊一聊——不是现在,当然是离开莫高窟之后,不会耽搁兄台太多时间,可否?”那顾小姐并不在意我的冷淡,微笑着说。

“抱歉,我只是个画家,恐怕没有时间,也不感兴趣。”我直截了当地拒绝。

既然离开港岛来到敦煌,我必定会专心致志地参详反弹琵琶图的奥秘,而不是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再次心生波澜。

“好好,那样,再会了。”顾小姐识趣,立刻收住了话题。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被两名女子打断的思路重拾起来,笔尖落在纸上。

在我眼中,反弹琵琶图是动态的,而非死板板的静态画,所以下笔时,脑海中要有清晰的、飞舞的感觉,下笔时线条必须连绵不断,才能笔到意到,画出那个舞姬的神韵来。

再者,要想画出莫高窟壁画的真意,必须摒弃金钱诱惑,忘掉书画市场上那些蝇营狗苟的交易,完全忽略其经济价值,只追求艺术价值,才能真正地进入壁画的深层次思想,神游物外,下笔如神。

外面,有人吹响了导游惯用的铁哨。

“明小姐,外面集合,我们走吧?”顾小姐说。

那明小姐久未出声,此刻忽然走近我,垂首端详着我已经接近完成的画作。

“明小姐,该走了——”顾小姐再次催促,铁哨声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响着。

“画,不是这样画的……”明小姐喃喃地说。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奇怪,既非普通话、港话、广东话、潮汕话,也非我所知的任何一种方言土语,而是透着一股难以描述的书卷气,仿佛饱读诗书一辈子的老学究,即使只是说一个词、一句话,就让人立刻感觉出其文化修养深不可测。

我端详自己的作品,笔法细致,布局得当,虽然达不到无可挑剔的程度,却也中规中矩,能够将舞姬的洒脱舞姿、流畅动作表现出来。

“给我。”明小姐伸手。

我打了个愣怔,不知她要什么,稍一思索,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要我手中的绘图铅笔。

“给我,这样画,人就死了。”明小姐的手仍然伸着,忽然发出一声长叹。

如果我是个肤浅的画匠,如宋、严那样,一定会反唇相讥“画岂不就是死的”等等类似的话。这些人之所以沦为画匠,也是生活所迫,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艺术家尊严,绝不容许外行人指指点点。不过,我不是画匠,也不为钱作画,如果别人能在绘画技法上给我以有益的启发,我绝不拒绝。

“哦,抱歉,兄台,请把笔给明小姐,如果毁了这幅画,值多少钱,我如数奉上。”顾小姐说。

我没有说一个字,沉默地把铅笔放在明小姐手中。

即使是这样一个交接铅笔的普通动作,这位明小姐也做得与众不同。

她只用拇指、食指捏住铅笔尾端,几乎是用了“抢”的动作拿走了铅笔,仿佛我是个传染病患者,不肯通过铅笔跟我有多一秒钟的接触。

顾小姐苦笑一声,似乎想解释,但最终没有开口。

“嘘——”明小姐将左手的食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顾小姐向我使了个眼色,后退三步。

我会意,也肯给美女面子,跟着她后退三步,把画架、画作全都留给明小姐。

“不如——我们到外面站一下,把明小姐单独留在这里?”顾小姐低声问。

我有些犹豫,担心这位有些神经质的明小姐再做出一些有损壁画的行为来。要知道,莫高窟管理处为了保护这些古典瑰宝,已经达到了“画在人在,画亡人亡”的严防死守地步,哪怕是某幅壁画掉一抹颜料、少一条壁画,都让管理人员如丧考妣。

“别担心,我们就站在门口,一有异常,火速来救——壁画。”顾小姐优雅地笑起来,直指我的心事。

与这样善解人意的美女聊天,实在省心,也舒心。

我随着她向外走,到了洞窟外面的廊道里。

从我站的地方到明小姐和画架,大约有二十步。的确如顾小姐所说,可以随时返回,推人护画。

“敦煌是个好地方,古丝绸之路起点,又是当今‘一带一路’经济大计的重要节点。可想而知,数年之后,敦煌必将成为亚洲经济的重镇,重现汉唐时代的大城风采。”顾小姐说。

我同意她的话,这也正是中国经济界的大人物们早就洞见的事,所以“一带一路”的宏观规划也是震惊世界的壮举,为大国腾飞指明了一条金光大道。

“敦煌发展,莫高窟这颗戈壁滩上的文化明珠必将贵不可言。兄台能立足此地发展,堪称远见卓识。”顾小姐又说。

我在敦煌,不为发展,而是为了追寻记忆深处的谜点。这种话,我连孟乔都不会说,遑论顾小姐这样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了。

“是啊。”我点点头。

顾小姐又笑了:“兄台真的是惜字如金,正应了昔日那位港岛演艺圈的天王巨星唱过的一首歌的名字——《沉默是金》。我们都聊这么久了,兄台还是吝于见告姓氏称呼吗?”

我有些恍惚,的确如她所言,自从离开港岛,我真是过度沉默了。不但惜字如金,也表情也越来越单调,笑容极少,板脸居多。

“我姓龙。”我回答。

顾小姐仰面,无声欢笑。

这一回合,她胜了,因为我终于在她的诱导下,自报家门。

“顾倾城。”她向我伸过手来。

我有些被动,但仍然不卑不亢地伸手握住她的手:“龙飞。”

顾小姐又笑:“与龙先生真是有缘,我猜,龙先生如果有个弟弟或者妹妹的话,名字一定是‘凤舞’二字,因为我们中国家庭起名字,总是爱引经据典,咬文嚼字——我名倾城,我的兄长即名为‘倾国’,取古人‘倾国倾城’之意。”

她极善不着痕迹地自嘲,不动声色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对“顾倾国”这个名字十分熟悉,那是港岛古玩行业里的十大高手之一,其资产、水平、人气大概排名在十大高手里的第五、六位。

古玩行业深不可测,比起地产业、造船业、博彩业来说,一夜间暴富的神话层出不穷,而顾倾国就是其中的超级代表之一。

据称,顾倾国的财富来自于意外发掘到的一座西夏古墓,墓葬品逾千件,每一件都能换到维多利亚港里的一艘中级游艇而绰绰有余。

当他的可查资产进入古玩行业前十的时候,该古墓中的墓葬品只出售了十分之一。从这个比例可知,他的财富总和远远大于所谓的亚洲首富、东南亚船王、中东油王、阿拉伯王子之类。

如果眼前这位顾倾城小姐是顾倾国的亲妹妹,其身份地位真的非同一般。

“失敬,失敬。”我由衷地说。

顾倾城又笑:“龙先生终于肯说四个字了,刚刚我数过,龙先生说话实在很有意思,有时候一个字,有时候两个字、三个字,现在终于到四个字了——前倨后恭,是否因为家兄顾倾国的缘故?昔日古人有‘茶、上茶、上好茶,坐、请坐、请上坐’之典故,今日难道龙先生的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也是引用该典?”

我本无前倨后恭之意,并且在港岛江湖之中,要想论资排辈,凭的是实力而非财力。顾倾城虽然是一时之风流人物,但比起“名动江湖八百年、铁血暴动霹雳堂、雷家当家人雷动天”这个名头来,还是差了许多。

雷动天就是始终青睐我的那位江湖大佬,我退出江湖,也就不再需要靠别人罩着,也无需用大佬的名字去压别人了。

“顾小姐说笑了,我只是沉迷于画技,不愿多开口分心而已。在敦煌有很多古董贩子,凡是提到令兄顾倾国的名字,都恭恭敬敬奉为天人,所以我耳朵里也灌了很多令兄一飞冲天的传奇故事。”我淡淡地说。

雷动天偶然跟我聊起过,顾氏一族的发迹与江湖上的“盗门十八行”有关。

“盗门十八行,行行出阎王”——那一派干的都是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白天黑夜刀头舔血的买卖,神出鬼没,诡谲狡诈,普通江湖人物遇到他们,都只有挨宰送死的份儿。

雷动天不惧顾倾国,但却不愿轻易招惹“盗门十八行”。

“谁愿意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去惹那些天王老子都头疼的活阎王呢?龙飞,日后江湖上遇到‘盗门十八行’的人,好说歹说,都躲着走,免得触霉头。”雷动天曾经亲口这么说。

第5章 画里画外三美人(3)

“家兄那些事,是无知之人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而已,龙先生不要见笑。”顾倾城笑着回应,转而又问,“刚刚我的问题,龙先生还没有回答?尊驾是不是有弟弟或妹妹名字叫作‘凤舞’呢?”

我轻轻摇头:“我没有兄弟姐妹,只是一个人。”

顾倾城一愕,随即点头:“那样也好,那样也好。”

行走江湖多年,我只是一个人。

孟乔是我在孤儿院结识的朋友,她比我大,我一直以“大姐”称之,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除了孟乔,天地之间,再没有一个人能跟我平担风雨。

我和顾倾城谈话期间,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那位明小姐的动静。

她一直在我的画作上涂抹着,拿笔的动作十分怪异,始终用右手拇指、食指捏着铅笔的尾端,跟刚刚接过铅笔的姿势一模一样。

“嗯,明小姐有轻微的洁癖,并且秉承古训,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她接过铅笔时,才有那样的动作表现,勿怪,勿怪。”顾倾城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再度解我困惑。

古训的确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诫条,不过早被现代人废弃。就像刚才,明小姐不肯跟我共持一支铅笔超过半秒钟,而顾倾城却可以大大方方地跟我握手。

“那张画,多半是废了!”我有些不悦,忍不住在心底腹诽。

顾倾城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向我:“龙先生,这是我的名片。我有预感,大家肯定还有合作的机会,你说呢?”

我接过那张雪白色的纸片,见上面用毛笔颜体写着工工整整的“顾倾城”三个字,旁边是电话号码,其余五分之四地方,全都留白。

“龙先生电话号码呢?可否见告?”她追问。

我沉吟了一下,才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她。

退出江湖之时,我已经划定了自己以后的行事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不提我,绝不自夸。

之前,我是雷动天口中的“未来港岛江湖精英”;之后,我是隐居敦煌的无名画师,虽未更名改姓,但已心如止水。

啪的一声,明小姐手中的铅笔坠地,摔成了两段。

“不好——”顾倾城反应极快,旋风般一卷,便到了明小姐身边。

就在那时,明小姐向后一仰,再次跌倒,却正好落在顾倾城臂弯之中。

我有些惊讶,因为顾倾城两次扶挽明小姐时,都用上了非常高明的中华传统武学。她跨步疾走,用的是上等轻功“燕子三抄水”,高速俯身捞人而劲道拿捏准确,用的是武当太极绵掌,其中又夹杂着大小擒拿手的招式变化。

她是个女孩子,能将数种武学糅合得不着痕迹,至少要经过十五年左右的苦练才能有所成就。

看她年龄,不过二十出头,向前推算,她竟然是从小就练武,直到现在还勤练不辍。

“快来帮忙!”顾倾城低呼。

我没有显露武功,而是大步走过去。

“帮我把她放平!”顾倾城疾声吩咐。

地上太凉,这位明小姐的体质不强,如果就地躺下的话,恐怕凉毒入侵,又要滋生其它病症。我一念及此,马上反手脱下外套,里子向下,面子向上,平铺在地上。

“好!”顾倾城赞了一声,扶着明小姐的肩背,让她平躺在衣服上。接着,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金属盒子,弹开盒盖,取出一支一次性的注射器来。

明小姐的眼睛已经闭上,冗长漆黑的睫毛向下覆盖,在脸上形成了两片小小的阴影。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赞颂古代四大美人的绝妙好词,此时此刻,用在明小姐身上,却也绝不为过。

我是绝对不轻浮、不轻薄的人,见到明小姐此刻的娇弱模样,心里也不由自主地荡了一荡。

顾倾城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握着注射器,左手轻拂明小姐颈后的乱发,右手一落,注射器刺在明小姐的大椎穴上。

按照人体脉络原理,按压、揉搓大椎穴能够令患者心静、气顺、止烦、去躁。从来没有一本医学书上提到过“大椎穴”可以注射液体以达到某种治疗目的,顾倾城这样做,毫无道理。

正因如此,我轻轻“咦”了一声。

我立刻意识到,正是这种无意中的表现,暴露了自己懂得武学、医学的真相。

“明小姐身患怪疾,必须以怪方医治。抱歉,我应该提前说自己要干什么,大家就有默契了。”顾倾城解释。

她的观察能力十分锐利,头脑反应速度、语言逻辑安排也是非常迅速,所以我脑中刚刚出现疑点,她就已经开口解答,如同身怀“读心术”的高手一样。

“是啊,我只是……到底是什么怪病,必须这样治疗?”我含混遮掩自己的失态。

“不知道,但东南亚第一杏林圣手草菩萨给的方,想必是一定能对症下药的了。”顾倾城回答。

亚洲人没有不知道草菩萨的,而“东南亚第一杏林圣手”是草菩萨的自谦称呼。公平来讲,他在医学方面的地位极其崇高,比得上昔日的孙思邈、李时珍等等医学至圣,即便是称为“全球第一杏林圣手”也不过誉。

既然是草菩萨给的药,我无话可说,而明小姐也一定有惊无险。

我抬头看那幅画,忽然怔住。

画中仍然是我画的那个反弹琵琶的舞姬,画了那么久,我只要看到她的轮廓中的几笔,就能确定其身份。过去,她是画中人,现在,她却变成了“人”。没错,她的身体具有超强的立体感,凹凸玲珑,生动起伏,似乎揭去这张画纸,就能露出一个活生生的歌舞美人来。

换句话说,我只画了她的轮廓,而明小姐却又赋予她灵魂,让她脱胎换骨,跃然纸上。

“这是什么画术?竟然神乎其神到这种地步?”我喃喃低语。

“明小姐是——”

我立刻举手,打断顾倾城的解释:“不要说话,不要说话,我想到了一些事——”

我的的确确想到了一些事,某些遥远的记忆正因为这幅画而活跃起来,总是模糊的画面已经变得清晰。

首先,我看到了起舞的人,耳边听到琵琶弹拨之声,鼻子里也闻到了淡雅的檀香气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我感受到了渴望已久的温暖。是的,我是在某个人温暖的怀中,被搂抱着,被宠爱着,身心愉悦,无忧无惧。

“那一定是……母亲,那一定是我的母亲……只有母亲,才能给我这种温暖。我是孤儿,可即使是孤儿,最初也是有母亲的……”恍惚之间,我向上伸手,只有那样,才能触摸抱着我的那个人的脸颊。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啊是啊,不能突破幻影,又到何处去见真实观想?”抱着我的人轻轻喟叹着。

她的声音美极了,也柔软极了,让我想到春夜里倏忽开放、猝然长眠的优昙香花。

我此刻恨不得化身为高保真录音机,将这个声音永远地保留下来。

“云家的根不能断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断了。我一定遵从你的嘱托,让孩子们活着,必须清醒地活着,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而活,让他们知道云家的人血脉里流淌着的是……”

我听不清后面的话,因为抱着我的人正一大口鲜血喷将出来,根本无法再说一个字。

空气中满是血腥气,血丝随风飘落,我的额头也感觉到了一阵阵微凉。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铁骑突出,古曲铮铮,反反复复,刀枪齐鸣。那画中,是我大宋千里河山,正统汉室之血脉……云家这杆大旗倒了,前王遗训也就全完了。孩子,我要你一直记住,云家大旗不能倒,不能倒……”又一口血喷出来,抱着我的人倒下,我也被摔出好远。

我仰面看,恍惚中,一面高大白墙之上横覆着一张连绵不绝的长画。以我现在的见识,只瞥一眼,就知道那是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也是反映市井生活的天下第一长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反反得正,复化为奇。一切都要向画中寻,画里乾坤千里,人世更迭百代。孩子,记住,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要让云家的大旗倒了……”那个声音微弱飘忽,奄奄一息。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迫得仰面向上,才不致于当场涕泪横流。

“龙先生,你没事吧?”顾倾城低声问。

我站起身,后退三步,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才慢慢恢复正常。

那位明小姐躺在我的衣服上,胸口起伏变得十分平缓,看起来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我没事。”我回答。

记忆汹涌,如大海下隐藏着的波涛,时不时就要卷上来,让我的心反复遭受重锤猛轰。更可怕的是,记忆都是碎片,无法有秩序地连缀起来,给我一个明确的提示。

“你脸色很差,要不,我们扶着明小姐出去,晒晒太阳应该会好很多。”顾倾城建议。

她先在明小姐上唇人中穴的位置按压了四五次,然后才扶着明小姐站起来。

“能走吗明小姐?洞窟里空气闷,我们出去透透气?”她问。

明小姐*了一声,头枕着顾倾城的肩,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当下,我们一左一右搀扶着明小姐向外走,暂时把画架丢下。

“哦,龙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绘画工作。如果需要补偿,请尽管提。”顾倾城满脸歉意地说。

我摇摇头,没有针对这一话题发表任何意见。

其他画师到莫高窟来画画,是养家糊口的手段,时间跟金钱直接挂钩,所以对于游客们的任何要求,都会以金钱结算。比如跟游客拍照、给游客画像、带游客参观、给游客讲解等等,少则一两百,多则一两千,都是有偿服务。

我则不然,来画反弹琵琶图只是一种理清思路、寻找记忆的方式。如果只是为了钱,留在港岛江湖帮雷动天的忙,日进斗金也不是问题。

出了洞窟,艳阳当头,顾倾城立刻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折叠伞,嗒的一声撑开,替明小姐遮在头上。

她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有一种从容不迫、准备充分、游刃有余、信手拈来的淡定风范,仿佛任何问题都在意料之中,早就未雨绸缪,准备好了一切应对之策。

明小姐睁开眼,顾倾城立刻取出水壶递过去。

“我怎么了?又晕倒了吗?”明小姐问。

顾倾城微笑着回答:“洞窟里空气不流通,正常人都觉得憋闷,更何况你。我上次就说了,你得多多注意饮食健康,把体重先提上来,才能持续调养身体,改掉头晕的老毛病。”

明小姐离开了顾倾城的肩,努力站直,小口地喝水。

一个举着小红旗的中年导游跑过来,刚刚张口,想要斥责顾、明二位擅离队伍,便被顾倾城轻轻嘘了一声,及时阻止。

“别说话,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下不为例,可以吗?”顾倾城笑着向前,右手一送,一张红色钞票便落在了导游空着的手上。

导游立刻闭嘴,手腕一翻,钞票装进口袋,随即笑逐颜开:“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的意思是说,莫高窟里每一窟壁画都是有来历的,单单是走马观花地看,看不出什么门道。如果由我来担任解说,两位会不虚此行。”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道理在天下任何华人区都行得通。

“有龙先生替我们解说,已经足够好了,不敢有劳。”顾倾城彬彬有礼地说。

那导游横了我一眼,鼻子冷哼了一声,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每次画家担任游客解说的时候,都会遭遇导游们的白眼,因为这样做会抢走了他们的外快收入。

第6章 金山银海翡翠宫(1)

我淡淡地转过头,环顾莫高窟前的广场。

随着国家一带一路方针政策的实施,敦煌、莫高窟越来越受到游客、商贾的重视,到这边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至少是三年前的十倍以上,为敦煌当地经济发展注入了无比巨大的动力。

就在此刻,广场上停着的十几辆旅行大巴上,都挂着“一带一路商务参观访问团”的牌子,而广场四周的彩旗上,也写满了“一带一路、利国利民、发展敦煌、功在千秋”这样的鲜明标语。

游客增多,对于古老的莫高窟是一种荣耀,同时也带来了难以预估的伤害。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游客不自觉,都会损坏壁画或者雕刻,永远无法弥补。

反弹琵琶舞姬是莫高窟里最出名的壁画之一,可以想象,未来的某一天,这幅壁画也会因人为影响而毁灭,留给后人的,只剩无数复制品。

“也许到了那时候,我要追寻的,也未见踪影。”每次这样想,我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烈火如焚。那样一来,我在港岛失去江湖事业,在敦煌也一无所得,该怎样继续自己的人生。

“小姐,我是专业导游,比起画家们的讲解来,我说的话才能真正反映莫高窟的全貌。而且,我在敦煌干导游十五年了,我爷爷、我爹都是导游,解放前经常给大军阀、外国文物贩子当导游,知道很多莫高窟的秘密,随便提一个,就能让画家们跌破眼镜片,眼珠子掉到地下……”中年导游虽然拿了顾倾城的钱,却并不准备放弃更多外快。

敦煌当地的导游都是人精,深谙“港客有钱大方”的真理。所以,他才不惜三寸不烂之舌,要说动顾倾城听故事。

顾倾城微微皱眉:“莫高窟的故事很多,九成以上都被编纂为民间故事,收入地方志中,从书上、网上都能读到。”

这是实情,甘肃省政府、敦煌市政府对于莫高窟的文化开发始于上世界八十年代,单单是“莫高窟民间传说”这种内容的书籍就出版过二十五种,无论是有影的还是没影的、祖传的还是杜撰的,全都大肆搜罗、排布其中。

可以这么说,现在如果想找到一个文人们没有涉及到的莫高窟传说已经不太可能了,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一画一人、一洞一廊……全都被写过了。就在去年,媒体上传出消息说,有位网络作家将《清明上河图》中每一个人物都考据出来,写成了一本百万字大作,有模有样,十分唬人。立刻,有网络作家飞抵莫高窟,要将所有洞窟、所有壁画、所有人物都查明身份、衍生故事,写一本数百万字的《莫高窟众生相》。

在我看来,这都是哗众取宠之术,不足道哉。

就像眼前这中年男导游一样,故作惊人之语,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在于顾倾城钱包里的红色钞票。

“你先听我说一个,再下论断——莫高窟能转圈,这故事你听说过吗?”那导游急了,音量不知不觉提高。

“呵呵。”顾倾城没太听懂这句话,只能报以微笑。

“在某个对的时机,莫高窟就会旋转一百八十度,脸朝后,背朝前。我爷爷就亲眼见过,千真万确,临死的时候写下了遗嘱,要我爹完成他的遗愿,一定进到莫高窟里面去。那里有拿不完的大宝藏,件件都价值连城,传说中大戈壁滩上的‘金山银海翡翠宫’就在那里。”导游生怕钓不到顾倾城这样的大鱼,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洞窟外面还有几名游客,都属于此人带队的“一带一路参观考察团”,听导游说得有趣,都向这边靠拢。

导游压低了声音,一边把名片递向顾倾城手中,一边补充:“想知道‘金山银海翡翠宫’的消息,想了解莫高窟翻转阴阳的内幕,给我打电话。我的时薪是三百元人民币,另外还有车马费三千、茶水费三千。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欢迎随时拨打我的电话,二十四小时不关机。”

他手里的名片虽多,但只给顾倾城一张,将我自动忽略过去了。

“律忠国?律先生。”顾倾城扫了一眼名片,念了“律忠国”的名字,很明显是念给我听的。

律姓不常见,据我所知,敦煌这边的律姓全都是过去辽国人的后代,由“耶律”这个复姓衍化而来。

北宋时代,西北辽国盛极一时,如果不是北宋、金联手的话,辽国依然是北方霸主,对当时的亚洲形势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

“对,律忠国,就是我。”导游笑嘻嘻地说。

耶律是当时的契丹国姓,此人名为“忠国”,表面看是报效中华人民共和国,实则其长辈起名时,未必没有想过大辽复兴、平分天下、精忠报国、耶律中兴的可能性。

“律先生,有句话,请勿怪我不敬。”顾倾城说。

律忠国连连点头:“请讲,请讲请讲,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倾城没有丝毫沉吟,开门见山地说:“律先生,你刚刚讲的,已经不是民间传说,而是不以事实为依据的纯粹杜撰了。我们都知道,莫高窟依附于鸣沙山而建,当时的土工建筑技术十分落后,不可能做出承载数千吨的轴承来,怎么完成你说的‘旋转一百八十度’这种高难动作?”

此刻,我们脚下即是莫高窟,如果真的如律忠国所说,莫高窟可以旋转一百八十度的话,我们就变成了面向鸣沙山而背对广场,完全被莫高窟卷进去,就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旋转门那样。

这种论调极其荒谬,诚如顾倾城所说,隋、唐、宋时期的土木工程技术十分落后,不可能出现这种超前建筑技术。

导游这种职业十分奇特,完全是靠耍嘴皮子赚钱,所以那些在该行业里混迹了几年、十几年的人都不知不觉变成了“人精”,惯于察言观色,用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件做开头,把游客们的好奇心悄然吊起来,然后借机捞钱。

果不出我所料,当七八名游客围过来的时候,律忠国突然提高了声音,仰面打了个哈哈:“我说的话自然会负责任,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要听后话,下文分解。大家抓紧参观,我们今天的行程比较紧张,看完莫高窟,还有好几个地方等着去呢!”

看起来,顾倾城应该是个极聪明的人,对导游欲擒故纵的伎俩洞若观火。

“律先生,当着明白人不说糊涂话,如果你说的事真的有趣,我愿意付知识产权费。”顾倾城微笑着说。

律忠国向我扫了一眼,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音:“等一会儿车上说,别让无关紧要的人听了去。”

我淡然一笑,后退一大步,以示自己对他所谓的“莫高窟旋转一百八十度”并无兴趣。

莫高窟的存在,让敦煌戈壁滩闻名全球,如同中国西部的一颗文化明珠,熠熠生辉,百世不衰。正因如此,围绕它产生了太多太多神秘传说,比如律忠国刚刚提到过的“金山银海翡翠宫”。

这个传说来自于亚洲盗墓集团的情报交易所,据可靠消息称,历史上的某段时期,中原地区的财力达到了一个顶峰值,无论是金银铸造的佛像器物,还是珠宝镶嵌的工艺品,都具有传世价值,放到今天,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当时有位明君,在两大道术天才的帮助下,提前预料到天下动荡的暗黑时刻,于是便在远离京师的戈壁滩上,修建了一座“金山银海翡翠宫”,将国库中的宝藏陆续储备于此。该朝时,东西方贸易通过古丝绸之路紧密相连,而该宝藏库就建在丝绸之路的起点上,这其实也代表了帝王的“避祸、逃难”的潜意识心理。

稍稍了解历史的人都知道,该朝到了最后,女皇篡位,日月升空,国家颓败到一塌糊涂之境地,京城几度发生兵乱,皇家宫阙反复易主。于是,“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知情者死的死、逃的逃,藏宝图也遗失于兵荒马乱之中。改朝换代之后,皇上也曾下旨追查该宝藏库的消息,最终不了了之。

在港岛时,雷动天跟亚洲盗墓集团关系不错,宅中高朋满座,不时有盗墓集团的掮客出入。所以,大部分地下消息都会传入他的耳中。

凭着霹雳堂的悠久盛名,雷动天的财产和权势已经到达了高位,但人的贪婪天性使然,他每每提到“金山银海翡翠宫”时,还是流露出怅然之情,恨不得据为己有。

在我眼中,雷动天是个枭雄,如同三国魏王曹孟德,有其优点,也有其不可粉饰的缺点。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一个江湖人按照正人君子的标准去要求自己,那必定不得善终。从这种意义上说,雷动天是个有缺点的真君子、有优点的真小人。

亚洲盗墓集团确信甘肃、宁夏、青海甚至是西南藏地、西北新疆一带,确确实实有那么一座“金山银海翡翠宫”存在,只是年代太久,谬误消息太多,所以无法确定其最终下落。

这位律姓导游的话说得很轻巧,仿佛已经掌握了宝藏库的下落似的。其实,一切不过是耸人听闻的老套路,敦煌旅游线上的所有导游都会用,我实在听得太多了。

“如此,既然明小姐没事了,就此别过。”我向顾倾城点点头。

顾倾城也点头:“好,龙先生,我们这个香港一带一路旅行团还会在敦煌盘桓几日,希望有机会请你吃饭,以答谢今日相助之情。”

阳光之下,她的笑容明艳如花,更加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她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神光湛然,让我有怦然心动之感。

我见过的女孩子中,孟乔的相貌已经很不错,但跟顾倾城相比,却是黯然失色。

“不客气,再见。”我转过身,准备回洞里去。

“我来过这地方,我说过,我来过这地方——”那位明小姐忽然叫起来。

她的精神已经恢复,但似乎却又过度地“精神”,近乎有些失控。此刻,她用力抓着顾倾城的手臂,向我们的右上方指着。

第7章 金山银海翡翠宫(2)

我停住,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壁上有一个树根断掉后的圆形疤痕,直径大约有两尺。

这疤痕很好解释,一定是若干年前的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留下的。树根对于山体有把持巩固的作用,但也会破坏建筑物的根基墙体。所以,在既不影响古树生长,又不破坏建筑物主体的情况下,园林局人员会对其根须进行必要的砍伐修剪,确保两下里和平相处。

“那只是一截树根。”顾倾城解释。

“不是,那是一棵帝王血龙木,在那树下站过的,将来必成一代帝王。他,就是他——”明小姐向我一指,“他就站在帝王血龙木下,他是未来的帝王。”

我哑然失笑,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只有国家主席,哪有什么帝王?所谓帝王之术、帝王之木、帝王之相等等,不过是算命方士编纂出来骗人的。如果有人真的相信,只怕最终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顾倾城却没将这句话视为玩笑,而是笔直地望着我。

可以想见,如果壁上疤痕处真有一棵树长出来,其树冠、树枝的确在我头顶处。

帝王血龙木倒也不是明小姐的妄言,印度梵文佛经中的确提到过这个树名,其尊贵程度相当于佛教中的菩提树。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觉悟,成就不朽之名,而印度几大王朝的开国之君则全都在帝王血龙木下登基,还有几位,则是卧榻之侧长出帝王血龙木来。所以,这种树早就被列入上古宝树之一,世所罕见,不可多得。

“明小姐,你累了。”顾倾城说。

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看到的是树根的疤痕,而明小姐看到的却是帝王血龙木,只能证明她已经太累了,眼中开始出现了幻觉。

“走吧,我们先去车上休息一会儿。”顾倾城搀起了明小姐的左臂。

“我到过这里——见了帝王,还不下跪,那是死罪,要诛灭九族的。”明小姐全力挣扎着。

她们两人的身体和力气有着明显的差距,按理说,只要顾倾城不有意放手,明小姐是永远挣脱不开的,只能乖乖跟着走。可是,当她挣扎了两下后,竟然摆脱了顾倾城的手,踉踉跄跄向我跑过来。

“明小姐,当心脚下——”顾倾城大叫一声。

明小姐应声而倒,但不是摔倒,而是“跪倒”。

“参见王驾千岁,明水袖祝愿王驾千岁身体康泰,喜乐无疆!”她扑下身子,额头触地,向我行叩拜大礼。

四周的游客全都惊呆了,稍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如同看疯子和醉汉一样。

顾倾城并未急于跑过来搀扶明小姐,而是站在那里,皱着眉观察我。

我赶紧弯腰搀扶,捉着明小姐的手臂,把她扶起来站定。

“顾小姐,赶紧带你朋友走吧。如果有时间,请带她去看医生。”我说。

明小姐这一闹已经吸引了太多游客的注意力,如果再持续下去,管理处的保安人员就要出现了。

“龙先生,这里面必有蹊跷。”顾倾城沉吟着说。

我扶着明小姐走过去,把她的手交到顾倾城手中。

“不管有没有蹊跷,你赶紧带明小姐下去吧,要是游客堵在这里发生了踩踏事故,那就糟了。”我说。

律忠国也凑过来:“走吧走吧,咱们赶紧下去,别惹出别的事来。你们不要紧,倒时候我挨罚,扣奖金扣提成……”

顾倾城没有纠缠,马上带明小姐下去。

游客们显然把刚刚明小姐下跪的一幕当做闹剧,嬉笑了一阵,就缓缓散去了。

要知道,我现在穿着一身工作服,跟其它洞窟里的画师没有任何区别。在游客眼中,我们这些人是莫高窟的一个组成部分,普普通通,见怪不怪,没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

律忠国刚要跟着走,我立刻拍着肩膀留住他:“喂,律导游,别一天到晚算计港澳台友人们口袋里的钱。他们并非人人都是花钱如流水的大富翁,每一块钱也都是辛辛苦苦的血汗钱,跟你我一样。至少,放过刚刚的顾小姐、明小姐,好吗?”

我不喜欢导游这个群体,但我却尊重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凭着真实能力赚钱的人。只要律忠国不纠缠那位顾小姐,我们之间就相安无事。

“我挣我的钱,港澳台的友人怎么啦?他们不也是中国人?既然在中国人,那就得人人平等,我骗国内大陆人的钱是钱,骗港澳台友人的钱也是钱。只要是钱就行,我管它是哪里来的?再说了,我不挣钱,全家老小都喝西北风去?”律忠国低声咆哮起来。

我的右手沿着他的左肩下滑,突地捏住了他的手腕脉门,随即大拇指在上,其它四指在下,逆着关节弯曲的方向发力一拗。

“哎唷——哎唷,疼,疼死我了!”律忠国龇牙咧嘴地大叫。

“听清了吗?远离顾小姐、明小姐,不要让她们产生旅游之外的任何意外消费。你造的那些‘莫高窟转身、金山银海翡翠宫’之类的谣言骗骗老实人就算了,千万别试图兜售给顾小姐,听清了吗?听懂了吗?”我低声问。

每问一声,我的手指就增加一分力气,疼得律忠国满头大汗。

“她们跟你有什么关系?我骗她们,跟你有什么……关系?哎唷哎唷,轻点,我手脖子快断了!”律忠国弯下腰来*,但又对我大有忌惮,不敢破口大骂。

“不能骗她们,我就这一点要求,能不能做到?”我再次逼问。

这是我到敦煌之后第一次武力迫人,为顾倾城开这个戒,值得。

“我能,我能我能……可我根本就没骗她们,不信你到敦煌旅游圈里打听打听,我律忠国从来不说没谱没影的话,我真是知道‘金山银海翡翠宫’的消息,骗你是乌龟王八蛋!莫高窟……哎唷哎唷,莫高窟真的能转过身来,这是我爷爷、我爹亲口说的,我发誓,我以律家祖宗十八代的牌位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律忠国气急败坏地叫着,连发誓带赌咒。

一瞥之下,四名黑衣保安正飞快地向这边跑过来。

我松开手,律忠国立刻后退,把双臂背到身后去。

“记住我说的话。”我淡淡地一笑。

在港岛时,我过了很长一段打打杀杀的日子。铜锣湾、屯门、大澳、九龙塘、尖沙咀、荃湾都留下过大获全胜的回忆,港岛各大势力的打仔们都知道我的名字,既忌惮,又敬佩。古惑仔的世界里,有胆、有勇、有谋、有义的人最容易上位,简单直接,立竿见影。

如果没有内心的挣扎与反思,我早就——

“什么事?什么事?”四名保安赶到,小头目揪着律忠国的衣领,气势汹汹地问。

保安与导游也有矛盾,但那是小事,不是因为争钱,就是因为斗气。

“没事,没事。”我替律忠国打圆场。

这件事到此为止,没必要让莫高窟管理处的保安们再插手了。

律忠国挣脱那小头目的手:“干什么干什么?要打人还是怎的?我刚刚跟这位先生交流壁画知识,正谈得兴起,你们这些黑皮狗瞎汪汪什么?”

小头目怒喝一声,四个人把律忠国团团围住。

当然,敦煌导游是一家,此刻莫高窟内外至少有十几个旅行团在游览,也就是说,至少有十名以上的导游在场。律忠国吵嚷了几声“保安打人”之后,立刻有带着其它旅行团的导游冲过来支援。

我没有继续卷入,而是选择了回洞。

市井小民为了蝇营狗苟而战,最终结果,只会推搡,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流血殴斗事件。这跟港岛的帮派之战有着明显的区别,前者是幼儿园小朋友过家家,后者却是实实在在地拔刀砍人,生死须臾之间。

回到洞窟里,我发现宋所长正站在我的画架前。

他看得非常入神,直到我走到面前才醒觉。

“这个……龙飞,你今天画的这幅画真是……真是有点意思。几天没在一起切磋,你的画技进步太大了……”宋所长似乎有些慌乱,匆忙用闲话掩饰。

那幅画,我只打了底稿,涂抹阴影、构造对比、深化肌肉、描摹眼睛的是那神秘而古怪的明小姐。

她向我叩拜时,曾自称为“明水袖”,看来这三个字是她的全名。

“宋所长过奖了。”我说。

顾倾城与明水袖的出现十分突兀,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启迪。在查明真相之前,我不愿跟任何人过多地提及她们。

“这张画真是不错,越看越有意思。咱们在一起待了那么久,我还没收藏你一张画呢!不如,这张就送给我吧,做个纪念?”宋所长问。

画师都是心口如一、不善掩饰的,宋所长说是“做个纪念”,实际他的贪婪眼神已经出卖了自己。

由此我断定,这幅画一定大有价值。

“宋所长,不要急。今天这张就算了,我明天再画一幅好的给你。这张画下笔有点匆忙,人物结构不够好。”我说。

宋所长急了:“不不,这张很好,这张已经很好了。我现在就把它卷起来带走——”

说着,他开始拿开画板四周的夹子,准备取画。

我上前一步,单手搭住宋所长的右手手背,态度坚决地说:“不,宋所长,你没听明白,这张画既不出售,也不送人。君子不夺他人所爱,宋所长是君子,想必不会让我为难吧?”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明水袖的涂抹,这幅画并不会引起宋所长的觊觎。我敏锐地感觉到,一定是画中的某些元素触动了他。

第8章 金山银海翡翠宫(3)

“龙飞,别误会,别误会,我只是看看,只是看看。”宋所长讪讪地收手,“哦对了,出去吃饭吧,到午饭时间了。”

他向后退,我也就势笑起来,大家都给对方面子,点到为止。

宋所长并非任何官方机构的人,只是年轻时做过一个私人性质的敦煌文物研究所,故此所有人都称之为“所长”,以示尊重。要知道,那个所谓的研究所存活了不到三年,就因为无钱、无房、无项目而自动注销了。

“好,先吃饭,你先请。”我按住画架,向宋所长颔首。

他迈着小碎步走出去,洞窟内又只剩下我。

我细观那幅画,明水袖用了很原始的乱披风技法画画,把毛笔国画的技法借鉴过来,一笔连着一笔,密不透风一样,等于是把我画的东西全都描摹覆盖了一遍,突出了双倍质感。

舞姬之所以传神,是因为明水袖画出了她内心的欲望,使她的眼睛里有了神光。

看明水袖的年龄,三十岁也不到,怎么能在画技上超过我这么多?或者换句话说,是她对于人生、男女、情感、贪欲的理解超过了我,才能透过这幅画做了深刻的阐释。

我把画卷起来,放进纸壳硬筒里,准备下午收工时带回家。

“龙飞,吃饭去,吃饭去!”满头白发的严老师出现在洞窟外。

我把硬筒放进背包,拎着包出来。

严老师是个很和善的长者,初到敦煌时,他给了我很大帮助。能够加入画师团,也是因为有他大力推荐。所以,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肯给面子。

“龙飞,广场北边才开了一家山东饺子馆,我请你吃,尝尝我家乡的美味。”严老师笑着说。

他脸上的皱纹极多、极深,即使是开怀大笑时,那些皱纹也仍然紧缩在一起,仿佛永远都拂之不去的过往苦难。

“好,严老师,我请你。”我说。

严老师大笑着摇头:“吃我们山东人的饭,怎么能让你请?我请,绝对我请。”

山东人好客,严老师虽然清贫,但却没把这个优良传统给丢了。

我们下了阶梯,径直向北,到了那家名为“青州人家”的饺子馆。青州是山东乃至长江以北书画底蕴最高的城市,没有之一。所以,那里每年的书画展不计其数,画术宗派、画技高手不计其数,俨然有“全国第一书画之城”的风范气度。

虽然不是专业画家,但我之前没少从严老师口中听到青州书画的丰功伟业,佩服之至。

刚刚,我向广场上巡视了几次,确信顾倾城乘坐的大巴车已经离去。

“不知何时江湖再见?”一丝怅惘涌上心头,一小半是因为明水袖的画,一大半则是因为顾倾城的笑。

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虽然顾倾城的外表没有倾国倾城之美,但她整个人所表现出来的言谈举止、综合素质却叫人过目难忘。

近年来,亚姐、港姐的竞选热度锐减,就是因为所选出来的各路佳丽素质每况愈下,令广大选民、市民不服。试想一下,如果顾倾城这样的女孩子登上亚姐、港姐的竞选舞台,定能横扫各路佳丽,连夺桂冠。

“来来,龙飞,快进来,快进来!”严老师挑开蓝布花门帘,以半个主人的姿态,邀我进屋。

我快步进去,店堂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整齐,而且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菜肉水饺的香气,令人顿时有了大大的食欲。

柜台后面站着的是一位三十出头、风韵十足的老板娘,一双丹凤眼斜斜挑起,含着淡淡的笑意,竟有古书中“勾魂夺魄”的意味。

“严大师,请进请进,一号雅间,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老板娘微笑着走出柜台,亲自在前面带路。

我发现,老板娘一开口,严老师脸上的所有皱纹就都展开了,仿佛老板娘是一只上好的熨斗,只一拂,就熨平了严老师心里、脸上的所有苦涩。

严老师显得十分兴奋,这在平时非常少见。至少在我看来,当这个已经接近六十岁的老画师进入莫高窟时,总是表现得沉稳有余而灵活不足,仿佛肩上承载着太多太多苦难。

现在,在这个山东水饺店里,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完全放开了自己。

在老板娘带领下,我们在走廊尽头右拐,进了一个单间。

敦煌一带的饮食、装饰习惯偏于粗犷,即使是所谓的单间,也布置得简陋无比,只有一桌、四椅,还有一个木制的衣帽架。唯一有点颜色的,就是白墙上挂着的一幅工笔小画。

我只瞥了一眼,就看出那是严老师的作品。

在画师团中,严老师最爱临摹壁画中的飞天。这幅小画的内容正是飞天汇聚、举手散花,铅笔打完底稿后,又用彩色颜料精致勾勒轮廓,再用水彩均匀涂抹不同的色块。这种综合技法也是严老师相当自傲的画术之一,据他自己说,是从藏地唐卡艺人那里偷师学来的。

“四份饺子,荤素各半,另外再来四个小菜。酒——来半斤散酒就好了。记账,月底一起结。”严老师大声吩咐。

老板娘低眉顺眼,连连点头,给足了严老师面子。

“老板娘,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们画师团里最年轻、最英俊的一个,也是我的好兄弟,姓龙,单字名飞。以后,他来这里吃饭,记得也挂我的帐,最后一起结。”严老师豪气干云地介绍。

我礼貌地向老板娘点了点头,并不开口,以免抢了严老师的戏。

“好好,严大师的朋友,肯定也就是我们小店的贵客,欢迎,欢迎欢迎。严大师,千万不要提结账不结账的事,一点点小钱而已,请老乡吃饭是完全应该的,是我们小店的荣幸。好了,两位先坐,酒菜水饺马上就来。”老板娘得体地回应着。

在我看来,这个女子端的不俗。

刚刚,她在前面走,我已经默默观察过。她走路时的步幅相当标准,即使到了拐弯处,两脚距离仍然保持在一尺半左右,没有出现任何慌乱。只有久经操练的士兵才会做到这一点,或者退一步说,只有在部队里服过役的人才有这种下意识的走路强迫症。

我也观察过老板娘的双手,十指修长,指甲圆润,一看就没干过什么粗活。

按照常规,凡是开饭馆的老板娘都是文武双全,里外操持,红案白案、刷锅做饭、擦桌扫地、结账算账,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所以,天天手中有活,根本来不及打理皮肤,十指应该相当粗糙才对。

还有,此人说话不疾不徐,每一个词都用得恰到好处,对严老师的态度也是不卑不亢,不过分亲近也不故意疏远。这都是一个大将之才的特有表现,表面看来,与顾倾城相比也不遑多让。

如此大才,怎么可能在一家小小的山东饺子馆当老板娘?

正如我看到顾倾城时想到的:“如此大才,怎能沦为明水袖的私人助理?”

老板娘退出去,又帮忙把门带上。

“怎么样?”严老师笑眯眯地问。

我明知故问:“什么怎么样?是问店里的服务质量吗?还没吃,怎么评价?”

严老师急了,在我肩头上一推:“你呀,我是问,老板娘长得怎么样?”

我不想扫严老师的兴,于是便轻轻点头:“的确不错。”

严老师只是个画家,或者说是画匠,对于江湖上的险恶门道一窍不通,只看老板娘长相俊美,却完全忘记了“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古训。

如果因为这样而着了别人的道,那也只能是自认倒霉了。

“龙飞,叫你来吃饭,一个是介绍我老乡给你认识,以后多来捧场,另一个,我还有事求你呢!”严老师说。

我有些意外,大家认识了一段时间了,我始终游离于画师团之外,极少求人,更极少被人求。

“请讲,严老师,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我点头回应。

严老师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兄弟你是个好说话的人。是这样,小杜——就是刚刚的老板娘,她想进莫高窟看看,好好地开开眼,如果兄弟你同意,下午的时候,就带她进去看看,怎么样?”

我越发奇怪:“严老师,你这话好没道理。你的朋友要进洞窟去参观,何必专程求我带她?你自己带或者跟宋所长打个招呼,让她进去自由参观就是,这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普通游客到了莫高窟,必须遵从导游的安排,按照开放次序参观。如果遇到某些洞窟正在修缮、清理,管理处就会提前知会导游,跳过那些洞窟。若是游客们非要指名参观某个洞窟、某幅壁画,也可以在博物馆那边的声光模拟莫高窟内景的观影室里获得真实观感,免得留下遗憾。

如严老师所说,他想带朋友参观的话,总会得到管理处那边某种心照不宣的优待,任意参观,门票全免,并且参观次序不受任何限制。这种事,画师团的人以前都做过,并且将其发展为一种灰色收入生意,每个月都会做几次。

“这个,这个……”严老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这样,小杜要看反弹琵琶图,你是专画这个的,比我在行。她想向你多请教一些关于莫高窟古舞的事,这部分内容,我完全是外行。兄弟如果不太麻烦的话,就答应哥哥我,顺带手行个方便,怎么样?”

我虽然觉得严老师说的理由有些牵强,但整件事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只不过是顺手推舟帮个小忙,绝对没问题。

“好,严老师,既然你发话了,我照办就是。吃完饭,我就带你朋友进去。唯一遗憾的是,我对反弹琵琶图的理解也很肤浅,恐怕不能给她帮助,请勿见怪。”我说。

这是实情,敦煌莫高窟里的每一幅壁画都年代久远,其所代表的意义连那些专业的史学家、考古学家、文物专家、文化学者都无法一一阐明,就更不要说是像我这样半路出家的人了。

严老师大喜:“好好,你答应就好,其它事,都好说。”

他起身出去,半分钟后就带着老板娘回来。

“小杜,龙飞已经答应,下午就带你过去。我早说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严老师拍着胸脯说。

“那太好了,多谢龙先生。”老板娘向我弯腰行礼。

我笑着摇头:“不要谢我,要谢就谢谢严老师。”

从严老师看着老板娘的眼神可知,他已经春心萌发。

中年人的爱情犹如着火的老木楼,一着起来就别想扑灭了,一烧就烧个一干二净,什么都剩不下。

我不希望严老师被人骗或者利用,但此刻,他肯定听不进别人的任何劝告,已经被迟来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龙先生,我和我的一个朋友都喜欢跳民族舞,对于反弹琵琶图的舞姬十分钦敬,视为心中偶像。所以,我们准备了几样供品,想到洞窟里拜一拜。当然,只是象征性的,不会烧香点火,给您添麻烦。您看,方便吗?”老板娘又开口。

她的眼神十分平静,就算刚刚向我行礼时,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惊喜,似乎算准了我会答应。

现在,她既提出“多一个人去”,又说要摆供品礼拜,都完全超出了“参观”的范畴。

“好,如果管理处的人有异议,我相信严老师、宋所长都会想办法疏通,必定能满足你的心愿。”我说。

洞窟内除了壁画,其余没有任何具备盗窃价值的物品。就算老板娘想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也不可能有下手目标。

上世纪初,外国文物贩子曾经采取“胶布粘取”的方式带走了一部分壁画,但其结果,却只是损人不利己,白白浪费了人力物力财力,粘走的壁画也都毁了,变成了无法复原的颜料垃圾。

事实证明,壁画无法盗取,除非连整块墙壁都切割下来,然后使用重型卡车运走。

当然,这计划理论上可行,实际中却无法操作。

莫高窟管理处的人早就设计出数十种防盗措施,编织成天罗地网,杜绝了所有文物盗窃者钻空子的可能性。

“龙飞,只是进去看看,没事。再说了,现在莫高窟里除了壁画还剩什么?那些值钱的经卷、文物早在解放前就被八国列强和内奸家贼偷了个干干净净,此刻被堂而皇之地摆在海外的私人博物馆里。我们中国人的地方,中国人却还得拿钱买票才能进去参观,岂不是笑话?”严老师的声音瞬间提高。

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所提问题,是中国大陆所有风景点共同面临的难点。所以说,国家政府十八大之后,很多城市的景区免费向市民开放,该政策已经大大地温暖了人心,是老百姓最需要的福利之一。

莫高窟这边无法免费参观有其客观理由,要解决这问题也不是朝夕之间的事。

第9章 欺霜赛雪颜如玉(1)

我刚刚想阻止严老师叫嚷,老板娘已经笑着按住了严老师的肩膀:“严大师,还没喝酒你就已经醉了?”

严老师像冰块,而老板娘却像火炉,他的硬脾气到了老板娘这里,瞬间就化成了凉水和粉末,轻轻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好,我刚刚说的是醉话,不算数。好了。小杜,快去拿酒,我跟龙飞喝个痛快!”严老师笑着说。

敦煌散酒是西部一绝,完全是取材于天然粮食,精心发酵过滤而成,对人体百利而无一害。

在喝酒的过程中,我始终惦记着老板娘说过的另外一个人。老板娘不会惹事,但另外一个人就不好保证了。

“还有一个人是……”我几次提问,都被严老师打断。

他已经开始憧憬今后与老板娘比翼双飞、鸳鸯交颈的美好时光,不时提到“结婚、办手续、买房”之类的词汇,完全是一幅迫不及待的样子。

无奈之下,我只能微笑倾听,任由他眉飞色舞地说下去。

直到吃完饭,我也没找到机会问那个人是谁。

严老师喝了不少酒,颧骨通红,印堂发亮,眼珠子也红通通的。这个样子,已经不能再去现场干活了,因为画师团跟管理处签过合同,不得在洞窟内喝酒吸烟,更不准酒后进入作业区,以免造成意外。

“我带你们去,让严老师在这里休息。”我告诉老板娘。

老板娘依旧淡定:“好,我打电话给我的朋友,五分钟就到。”

我有种直觉,老板娘的真正目的绝对不是看反弹琵琶舞,而是另有所图,所谓看画,只是借口。

退出江湖、离开港岛、隐居敦煌、潜心作画之后,我已经跟从前的打打杀杀划清了界限。如果老板娘是我从前的仇敌派来清账的,那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我走出门,站在广场上等着。

远望莫高窟,越发觉得它透着十足的神秘,仿佛历史给现代人留下的一颗程序彩蛋,要靠后人去挖掘、解构、编译、剖析,才能找到正确开启彩蛋的方法。

“龙先生,我朋友来了。”老板娘走过来。

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子,穿着白色的制风衣,下摆深垂,一直落至脚踝。皮风衣上有风帽,将她的头发密密地遮住,脸上戴着口罩,鼻梁上架着墨镜,除了小巧挺直的鼻梁,她的身体几乎全部掩盖起来。

“小姐,这位是龙先生。”老板娘介绍。

那女子挺直了腰,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开口。

老板娘的精明干练让我吃惊,而此人的冷漠傲岸、不苟言笑更是让我始料未及。

“走吧,龙先生。”老板娘说。

我不再多想,也没有多说话,立刻转身,走向莫高窟。

如往常一样,上午画师团的人到得很齐,中午有嗜酒的,喝得忘乎所以,下午就不再过来,索性一觉睡到天黑。一个好画家必定会有其不健康的作息、饮食习惯,看看严老师就全明白了。

我带着两人进了莫高窟,路上没有遇见保安盘查,顺利地到了112窟。

想到上午发生的事,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其实,我很希望再见到顾倾城与明水袖,听听她们对反弹琵琶图的看法。尤其是明水袖,我总觉得,她知道很多112窟里的秘密。

怔了几秒钟,我又想到了律忠国说过的“金山银海翡翠宫”,马上向身边的老板娘跟另外一个女子望去。如果她们来这里的目的是寻找宝藏,那可就想得太遥远了。

那女孩子给我以极冷、极傲慢的感觉,仿佛是一尊活动的冰雕。

我按了按背包里的画,下意识地将面前的两个人跟顾倾城、明水袖做比较。

那女孩子看得极为专注,隔着墨镜,我都能感觉到她眼中的奕奕神采。

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游客到过112窟参观,但除了赞美,似乎也没改变这洞窟里的任何东西。

女孩子忽然举手,向老板娘做了个手势。

老板娘向我转身:“龙先生,据严大师说,您差不多已经在这里画了三年反弹琵琶图,必定有一些心得,能否讲一些给我们听?”

我有些惭愧,反复描摹三年,不如明水袖几分钟的随意涂抹,我真的不敢自夸有任何心得可言。

“抱歉,关于莫高窟的壁画,严老师比我更有发言权,我还是不要误导他人吧。”我说。

平心而论,当我竭尽全力地描摹反弹琵琶的舞姬时,整个身心都几乎要融入壁画中,仿佛化身为现场观看舞蹈、聆听乐曲的一员。不过,这是心灵的感受,任何一个观看壁画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独特品读,无法统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是吗?这样的话……龙先生,我们都是严老师的朋友,还是不要藏私为好。既然大家有缘在这里见面,不请教几句,未免心有不甘。您说呢?”老板娘的话说得很委婉,但也很执拗,大有强人所难之势。

我无奈地摇头:“既然这样,我就姑妄言之,二位爷姑妄听之。按照敦煌史志记载,最初发现反弹琵琶图时,乐工认为,这种弹奏方式极其反常,根本超出了人类肢体掌控范围,奏出的音调想必也不符合格律。之后,终于有人苦练奇技,掌握了要诀,遂将该边弹边舞的技法传播开去。这幅壁画开创了反弹琵琶的先河,将人类音乐家对古舞、古乐的认识再次刷新。”

那戴墨镜的女子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又弹了弹指甲,老板娘会意,立刻接话:“龙先生,刚刚您说的这些,都可以在其它渠道查到。我们想听的是,是您的独到见解。”

她对那女子十分恭敬,虽然之前说是“朋友”,但眼下来看,实际是主仆关系才对。

“我的见解——”我向那女子深深地看了一眼,“正正奇奇,反反复复,既然有反弹琵琶,就会有正弹琵琶。按照古代乐工临席演奏时的规矩,乐器正面一定是对着贵宾的,如果违反,一来贻笑大方,二来会遭到主人的严惩。所以,这个演奏规矩绝不可破。你们看,舞姬琵琶面对壁画之外,就是因为琵琶对着的方向也有客人坐着,她的表演和弹奏不是对着画中人,而是为了画外人。”

这是我长期以来的深刻观感,而非故作惊人之语。

假如舞姬弹奏时用后背对着席上嘉宾,那她距离鞭笞、杖责、砍头就不远了。要知道,莫高窟壁画的形成年代至少在党项、西夏之前,彼时的国民风气极为剽悍,女子轻贱而男子高贵,奴仆低下而主人倨傲,一旦犯错,不死也要脱层皮。

于是,我才会得出结论,舞姬并未犯错,而是座上贵客另有其人。

三年来,我查阅了大量敦煌历史文献,才得出了这个有理有据的结论。

“哦?是这样?”老板娘愣住。

看起来,她对壁画的研究也仅仅是止于表面,而没有跨界搜索。

“小姐?”她向那墨镜女子望过去。

那女子冷哼了一声,默默地横跨了四步。

我暗暗赞了一声,因为她抵达的那个位置,正是我揣摩演练了许久才确定的舞姬琵琶正对之处。换句话说,假如舞姬面前有客人,就应该站在彼处。

画中人、画外人相加在一起,才构成了一副完整的反弹琵琶图。

我向右侧跨出去,站在与墨镜女子、画中舞姬等距的位置。

这种情形下,我越发相信,舞姬正在为画外人弹奏。

墨镜女子无声地摘下了墨镜,双目注定了壁画中的舞姬。

我只看到她的侧面,心里猛地打了个突,因为她不但态度如冰似雪,而面部的五官也是白到极致,仿佛一块和田白玉雕成的。极白之中,却又有极黑存在,那就是她的一双眸子。

这女子真的美到了极点,当她的侧脸映入我眼中时,我脑海中顾倾城、明水袖的美丽影子瞬间被驱散,只剩这个欺霜赛雪、玉洁冰清的女子。

我甚至觉得,文学史上任何形容美女的章句在她面前都变成了无用的累赘,素日电视上所见的中外女星亦是黯然失色,无法跟她相比。

“唔。”女子微微点头,轻轻说了一个字。

看样子,她十分认同我的分析。

其实,当我想通这个问题时,另外一个悖论也随之而至——洞窟如此狭窄,舞姬的表演难道只为某一个人进行?画面中其他乐工亦是如此?

我再次环顾洞窟之内,很难想象在历史上的某一时刻此处坐着(或者站着)某一个人,正在欣赏反弹琵琶舞。

历史上对于敦煌记载较多的是党项、西夏统治时期,那时的敦煌有一个从繁华到衰败的过程。等到中原朝代发展至南宋时,敦煌就彻底没落了。

我的意思是,党项、西夏时期,统治者对于歌舞的需求很低,舞姬们并没有苦练绝技的动力,只是普普通通的挥挥手、扭扭腰、跺跺脚,已经能满足王公、将领、头人的感官需求。

“这种孤绝艰难的舞蹈,绝非自发产生,而是出于某种严格的要求之下,舞姬惧于权势压迫,才努力苦练而成。”这是我深思后得到的结论。

“龙先生,请进一步解释,愿闻其详。”老板娘说。

我叹了口气:“想说的、该说的都说完了。”

“可是——”老板娘有些困惑。

那女子举手制止老板娘说话,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好吧,那我再等机会聆听龙先生的高见。”老板娘说。

画架还在墙角,上面夹着一摞厚厚的绘图纸。这才是我的工作,无论外部环境有多复杂,这是唯一不变的追求。

第10章 欺霜赛雪颜如玉(2)

我不想解释,老板娘是严老师看上的人,跟我没有关系。之所以带她们两个人进来,只不过是给严老师面子。至于我的个人思想境界,连严老师、宋所长等人都无法理解,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人?

“好了,二位已经参观过反弹琵琶图,如果对其它洞窟里的壁画感兴趣,请自行参观,我要开始工作了。”我淡淡地说。

老板娘虽美,但却无趣。

人的五官相貌与内心世界并非永远成正比,老板娘的状况与严老师有几分相似,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午后时分,莫高窟里游客稀少。所以,就算她们两个到处参观,保安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板娘讪笑:“龙先生在下逐客令吗?这可不太友好啊——”

我走到角落里去拿画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之所以说是“异响”,是因为那声音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莫高窟的洞窟里。

我猛地抬头,又瞬间闭上眼睛,全力搜寻那异响的来处。

那声音是“异响”也非“异响”,而是一声琵琶弹拨的动静,只有一响,只有一声,仿佛乐工的指甲无意中撩到了丝弦,发出了仓促而无调的一声。

这洞窟中有琵琶,但琵琶却在壁画里那舞姬的手中。

既然是画,何来乐声?

我静默了至少十几秒钟,那声音却渺然无踪,再没响起。

“小姐——”那老板娘又开口,但随即被冷傲的女子打断。

“噤声。”这次,那女子说了两个字。

她的声音虽低,声线却动听到极致,比起高保真音响里的无损音乐来更加悦耳。正是因为这声线的吸引,我下意识地向她望去。

恰巧,她也向我望来,点漆一般的眸子乌亮亮的,仿佛会说话一般。

洞窟里亮着灯,外面的亮光也漫进来,弄得洞窟里半明半暗。

我从对方眼中读到了讯息——她也听到了异响。

不约而同的,我们两个同一时间起动,滑向冷光灯,两个人的右手同时点在开关上。我的手指先到,嗒的一声,灯光熄灭。

女子的手指后至,落在我的指背上,冰凉,滑腻,如玉工打磨千遍的玉雕之手。

“有声音,再听听。”我说。

“唔。”她只用一个字回应。

我们停止移动,保持着指尖按在开关的姿势,确保洞窟里一切人为的声音全都暂停。

洞外栏杆上有鸦雀在跳跃,偶尔轻啄木屑,有时又发出几声无意义的聒噪。稍远一些,广场上有人声,也有车子来去声。再远一些,鸣沙山的风声高低飘忽,上下翻飞。

心静了,听得也就远了,但我的耳朵搜索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那一声玄奇诡异的琵琶声。当然,广场上的纪念品商店里也卖琵琶,也能出声,只不过那些劣质的仿制品工艺质量差到惨不忍睹,所发出的声音也呕哑嘲哳,简直是对人耳的恶性折磨。

最后,我没能再度听见琵琶声,只听到了三个人的心跳。

老板娘的心跳最沉重,也最急促,每分钟至少在九十次以上。我的心跳很平稳,每分钟为七十次左右。第三种心跳当然是属于那女子的,每分钟竟然只有三十余次,悠长舒缓,几不可闻。

只有深谙印度瑜伽功里的“龟息之术”,才能像她那样,自如地控制心跳呼吸,达到有意识的“禅定”状态。她的年龄只有二十出头,满打满算,修炼瑜伽术的时间长度不超过二十年,却能达到这种印度瑜伽高僧才有的深度、高度、精度,真的匪夷所思。

最后,女子无声地移开了手指。

“你先出去吧,不要让闲人进来。”她再次开口。

老板娘会意,立刻蹑足出洞。

现在,洞中只剩两个人。当我刻意控制呼吸时,心跳也锐减至每分钟四十次。

“不必强求,耳力不可达之处,心力取而代之。”她说。

话虽短,其中蕴含的道理却深奥。要知道,耳力的最高境界是西藏密宗里的“天耳通”,即中国远古神话中的“顺风耳”。心力的最高境界则是密宗的“天心通”,一心有识,天下皆知,万事万物,尽在一拳所握之中。

“受教了。”我诚恳地说。

人的天赋高低不同,我自己达不到的奇术境界,对方未必达不到。

“我能感受到,遥远的舞台……*肃穆的聚会,在场的都是大人物。只有最好的舞蹈、器乐、美酒、美食,才能配得上他们。在那种场合下,有乐工奏出‘只应天上有’的曲调,舞者展示人间无法目睹的反弹琵琶奇技……那种境界距离我们的世界不只是物理距离的远近,而且是精神境界的巨大高差……所以这音乐声,正如李太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我们只能听到,却永远无法解释它从哪里来……”女子幽幽地说。

昔日读李太白《望庐山瀑布》时,我就有种感受,李太白一定是在庐山有了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感受,才思如泉涌,写下了千古无双的“银河落九天”之句。

“那样的话,永远都无法解释,也无需解释了。”我轻叹一声。

女子所说,已经到了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境界。

她说,我听,如此而已。正如西方佛祖掂花微笑而独独迦叶顿悟那样,法不传六耳,唯止于此。

我的感受不如她强烈,可是那突如其来的琵琶声却刀刻斧凿一样留在我脑海中。

“听诊器。”

“听诊器——”我们又在同一时间说了另外一种工具,证明思维速度、考虑方向完全一致。

听诊器是数个世纪以来医学界最伟大的发明,如果导管足够长的话,我们就能排除心跳杂音,在另外一个空间里聆听到112窟里的所有细微动静。

“你也怀疑,乐声来自画中?”她问。

近在咫尺之间,她眸子里射出的寒光令我眉心一凉,而这句话的意义则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炸开了我长久以来心底的困惑。

我一直都觉得,反弹琵琶图不只是壁画,而是远古之人带给现代人的一种无言警示。

“不好说,如果只是怀疑而不能求证,怀疑也就没有意义了。”我回答。

虽然哲学辩证法上提倡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可是要证明“画中琵琶声”却几乎是不可能的。

停了一停,那女子忽然指向我肩上的挎包:“那里面装着什么?刚刚你一直很小心地按着它,难道里面有宝贝?”

她的动作极快,只是一指一问的空档,已经挥手摘走了挎包。

我猝不及防,竟然来不及闪避。

当然,挎包里除了那幅画,并没有特别之物,这也是我无需发力闪避的原因。

她将挎包拎在手中,却不冒然打开,而是冷静地观察我的表情。

“没什么,多心了。”我淡然回答。

奇怪的是,她没有打开包,向前伸手,又把挎包还给我。

我愣了一愣,摇头苦笑一声,拿回了自己的挎包。

女子戴上墨镜,大步向外走,竟然不告而别。

“喂——”我颇感意外,忍不住向她的背影叫了一声。

老板娘出现在洞口,那女子稍停,低声说了一句话,然后飘然离去。

“小姐说,多谢引路之情,他日再见,必当还报。”老板娘说。

按照心理学家的说法,女孩子的漂亮程度与高傲成正比,而刚刚这女孩子不但极其冷傲,而且思维敏捷、身手不凡,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神秘气氛。

“不谢,不谢,要谢就谢谢严老师好了。”我调整情绪,目送老板娘离去,心里暗自担心,真不知道严老师通过什么渠道认识了这种神秘人物,日后说不定要有大麻烦了。

我摆好画架,削好了铅笔,开始下午的工作。

那挎包一直都挂在画架侧面的挂钩上,这也是我的日常习惯。刚刚女孩子摘走挎包后,我亲眼所见,她连挎包上的拉链都没碰,所以潜意识中,明水袖改动过的那幅画仍在包里。

工作至下午四点时,宋所长在洞外吹响了集合哨。

我扳开夹子,把完成的画取下来,然后打开挎包,准备将画放进去。猛地,我打了个愣,因为挎包里空空的,那幅画已经不见了。

“不可能!”我把挎包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不得不相信,画和卷纸筒都不见了。

那女孩子弹指间偷走了我的画,如同变戏法一样,不露出丝毫破绽。这种神乎其神的奇技,连港岛最老到的惯偷都自叹弗如。

“幸好只是一幅画——江湖险恶,不得不防!”我叹了口气,收拾挎包,走出了112窟。

再次见到宋所长的时候,他已经忘掉了上午讨画不成的尴尬,像平常一样,跟我嘻嘻哈哈打招呼。

我们一起到了莫高窟前的广场上,搭乘通往敦煌城里的公交车回去。

“龙飞,怎么没见严老师?中午的时候,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宋所长问。

我在老板娘和那个女孩子手上吃了哑巴亏,但表面却不动声色:“不知道,严老师中午喝多了,下午没进洞窟去。”

宋所长皱眉:“这老严,越来越没有组织纪律性了。下次再组画师团,可得仔细甄选甄选,这样散漫成性的人,一个都不能要。”

车还没来,大家凑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

“今天,我听两个导游在一起瞎聊,其中一个说莫高窟里真的藏着‘金山银海翡翠宫’,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里面不仅仅有金银财宝,还有皇帝的龙袍和龙脉。据说,只要穿上龙袍、踏上龙背,就是未来的天下之王。”一个画家说。

这些话,想必都是那个姓律的导游嘟囔出来的。

中国古代朝代更替频繁,武力强推、血染宫苑的惨剧不止一次发生,而且情节近乎雷同。在每一个盛世,天下宝藏都会集中于皇家国库之中,等到政府颓废、政权岌岌可危时,皇帝就会下令将国库之内的宝物藏起来,或运送至深山大泽,或深埋于九地之下。据合理推算,这些宝物仅有十分之一被挖掘出来,剩余九成,仍旧埋在地底,不见天日,因线索中断而永远湮没于历史的荒草废墟之中。

“错,导游共说了两句话,不是一句——金山银海翡翠宫,天长地久不老局。”另一个人纠正,“前一句是宝藏,后一句却是指长生。无数寻宝者踏遍地球,想要的不就是这两样东西吗?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东西藏在莫高窟的话,看起来这里没有几天宁静日子了。”另一个人说。

“那有什么呢?我们画家就是凭着一支笔、一卷纸打天下,世界大乱、乾坤逆转也跟我们关系不大。真正的艺术家,根本不惧怕任何强权乱世,只要固守自我就是了。”又有一个人说。

这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果遇见真正的江湖高手,那么根本来不及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和理想,早就被敌人一刀两断了。

第11章 欺霜赛雪颜如玉(3)

我向北边望,饺子馆被第一排商店挡得严严实实,一点都看不到。既然严老师没回来,此刻一定还在店里酣睡,在梦中与巫山神女共赴云雨之地。

很明显,我在敦煌只是暂住,与身边这些人毫无可比性。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我虽然已经退出了港岛江湖,但却无法摆脱“江湖人”的标签。那标签一旦烙上,终生都拂之不去。

“龙飞,今天艳福不浅啊!我注意到,上午、下午都有美女陪伴在你左右,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有了艳遇,小伙子整个人都精神了,大家看是不是啊?”有人开始调侃我。

我仍像平时一样,对于别人说出的任何提及我的话,都只报以一笑。说得越少,发难的人就越觉得没意思,自然而然就闭嘴了。

“对了,我刚刚提到那个导游说的话,他后面还说了几句,大意是要跟到酒店里去,把这个大秘密卖给港岛来的女富豪。我看他也是想钱想疯了,就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消息,就能卖几百万?财迷心窍了,最终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一群人的话题又转回到律忠国身上。

律忠国的确很贪婪,我注意到,上午他看着顾倾城时,眼睛里似乎要伸出两只小手来,把顾倾城、明水袖挎包里的钱一下子捞过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在敦煌,人人应该收起私心杂念,多做有益于国家法制、社会公德的好事,而不是简单的走马观花、潦草应付,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味争名逐利,一个人的死期也就到了。

“几百万?哈哈哈哈……”有人大笑,“这导游真是脑洞大开,贪心到了极点!”

我相信,顾倾城对律忠国说的话很感兴趣。当后者提到“金山银海翡翠宫”时,顾倾城的眼睛很明显就亮了一亮。

在全国的任何景区,导游和游客之间的关系都很微妙,时而亲密,时而敌对。关键是,导游界的某些害群之马已经将这个行业的名声败坏透了。在游客心里,导游就是帮着当地骗子捞钱的,出门在外,除了看风景,更重要的是看好自己的钱包。

嘎吱一声,一辆黑色吉普车在我们的右方刹住,一个脸上架着好莱坞大墨镜、脖子上系着雅皮士花格丝巾的男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力向我招手。

我一眼认出,那是律忠国,只不过换掉了导游工作服,穿上了本地少见的潮装。

“是那个导游,是那个导游……”刚刚聊天的人窃窃私语,顺便把各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我。

我迟疑了一下,律忠国已经大叫起来:“那个谁……是姓龙的先生吗?请过来,有好生意跟你谈!”

一边叫,他还一边猛烈挥手,但偏偏不肯从车子里走出来。

“龙飞,叫你呢。”宋所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有些无奈,只好走向车子。

“龙先生,上车,上车,快上车!”律忠国一叠连声地催促,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去哪里?”我问。

“去见港岛来的顾小姐,谈大生意、好生意!”律忠国有着莫名的兴奋,每说一句话,双手就在方向盘上用力拍一下,害得吉普车的车身也滑稽地上下颤抖一次。

“我对生意不感兴趣。”我冷冷地说。

律忠国摇头:“不是感兴趣不感兴趣的问题,所有交易,白给你抽一成。听懂了吧?几百万、几千万的生意,就算有一成的抽水,也足够你卖半年画了吧?现在敦煌城里的房子才多少钱一平米?我让你白抽一成,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你不赶紧谢谢我,还犹豫什么呢?”

从画家的谈论内容中可知,律忠国想把“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秘密卖给顾倾城,要价几百万。抽水一成,也有几十万,的确能抵得上画家们至少三年的卖画收入。

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这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有这么好心?”我淡淡一笑。

“你这人——”律忠国急了,一把推开车门,“如果不是顾小姐点名要你去,我才懒得找你。好了好了,一成抽水,去不去,给个痛快话!”

平心而论,我对“金山银海翡翠宫”也感兴趣。那是一笔大宝藏,而且是埋藏在莫高窟的最重要的秘密,曾经惊动过京城里的高官。刚刚画家们也提到过,该宝藏里不仅仅有金山、银海、翡翠宫,更重要的是后面一句“天长地久不老局”,那可是关系到长生不老、永生不死的神秘力量。单单是金钱,高官不感兴趣,但一牵扯到“长生”,那就变成了古往今来所有大人物最感兴趣的命题。

拥有至高权力、绝世财富之后,人的追求只会转向永生。秦始皇开创了“海上寻求不死神药”的先河,数千年历史绵延至今,大人物都无法免俗,被秦始皇带上了这条漫无尽头的不归路。

“谢了朋友,我不感兴趣,你跟顾小姐说一声吧。我是画家,只想安安静静地好好画画。”我后退一步,以退为进。

说是不感兴趣,实际我不仅仅对莫高窟秘密感兴趣,而且对明水袖也感兴趣。她进入112窟之后的自言自语十分晦涩,且又蕴意深奥,像是痴人梦呓,又像是高人破局。如果能进一步从她那里得到讯息,必定对我了解反弹琵琶图有巨大的帮助。

唯一令我担心的,就是急功近利的律忠国。他眼里只看到钱,这种目光短浅的人往往会坏了大事。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律忠国咬牙切齿地问。

我不去,自然就会影响他的财路,耽误他从顾倾城那里捞钱,怨不得他发火。

“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律忠国反手开门,一步跨了出来。

我们两个的体型有些悬殊,他比我高半头,身体也雄壮不少,体重至少要超过我二十公斤。再说,戈壁滩上的导游们隔三差五就吃烤羊、喝大酒,行事勇猛,性情剽悍,自然不把我这样的外表文质彬彬的画家放在眼里。

“何必强人所难?”我问。

打倒他不费力,我只是不想在画家们面前露出本来面目。在港岛打打杀杀之时,倒在我脚下的跟律忠国类似的莽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现代化的城市战斗中,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已经过时,一己之勇、莽汉屠夫毫无价值,只有绝对实力才能代表一切。

“带你去挣钱是看得起你,如果不是顾小姐——”律忠国捋了捋袖子,气势汹汹地向我冲过来。

画家们擅长动笔,却不擅动手。更何况,他们绝对不会为了我这个不合群的人出头而得罪当地导游帮派,免得日后遭到报复。

我连退两步,正在考虑怎样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地化解这场危机。就在此时,律忠国的手机响了。

可笑的是,他的手机铃声是凤凰传奇唱的《我从草原来》,这一点也暴露了他的修养和品位。

“你等着,我接完电话再收拾你!”律忠国向我指了指,先掏出手机接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的表情和声音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顾小姐好,我已经见到龙先生,正在向他传达您的指示。酒店地址已经发给我了?不用不用不用,我们导游最擅长的就是找人。只要是在敦煌露过面的,我们过目不忘,一找一个准。嗯嗯,你问龙先生的态度?他态度很好,一听说您有吩咐,马上欣然而来,满口答应,不用担心,我们一小时后必定到酒店——什么?要龙先生接电话?这个……好吧好吧,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我知道,虽然都是初次见面,但顾倾城对我的心思了解远远胜于律忠国。

律忠国先捂住了手机的送话口,然后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叮嘱:“你必须说愿意去,千万别砸了我的生意。否则的话,我让你走不出敦煌,横尸戈壁,骨肉无存。”

我冷静地从他手里接过电话,低声问候:“是顾小姐吗?你好。”

顾倾城的声音清晰传来:“龙先生,我和律导游要做个交易,请您过来当个中人。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蹚这种浑水,但我在敦煌没有朋友熟人,更没有值得性命相托的人。故此,诚邀龙先生光临,帮我这个忙。我看得出,龙先生是个倨傲清高的人,我们不谈钱,只谈朋友之间一见如故的友谊,怎么样?”

同样一件事,顾倾城的措辞是阳春白雪,而律忠国说的话却是下里巴人,给我的感受有云泥之别。

“言重了,顾小姐。”我说。

“告诉她,我们一小时到,一小时就到!”律忠国在我耳边小声怒吼。

“我们一小时到。”我顺着律忠国的意思说。

“好好,美酒佳肴已经准备停当,只等龙先生光临。”顾小姐朗朗地笑起来,随即挂断了电话。

律忠国松了口气,脸上虬结的肌肉也松缓了不少。

“上车吧,请上车吧。”他退回去,替我拉开了另一边的车门。

我没说什么,回身向宋所长等人挥了挥手,然后上了律忠国的车。

律忠国发动车子,右转离开广场,驶上了通向敦煌的公路。

来敦煌三年,我亲眼见证了莫高窟风景区的开发,无论是公路还是两侧绿化带,都按照国际化高标准修建,给司机和游客以全新的体验。

在我看来,美中不足的是,莫高窟是历史文化古迹,管理处应该在“修旧如旧”方面多下工夫,使它不但在本世纪焕发光彩,现在添加的东西也应该具有更新、更好、更牢固的生命力,不至于比古人留下的遗迹更快地坍塌腐朽。

“画家这个行业是不是很清闲?”律忠国无话找话。

我摇摇头,沉默不语。

通常情况下,当一个人无话找话时,偶尔就会暴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保持沉默,就是想迫使律忠国露出破绽。

“我们干导游的,比你们画家挣钱多,可也辛苦得多。在这一行里要想吃得开,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都不敢得罪,到哪里都得弯腰低头当孙子……嗨,混社会不容易,你们当画家的整天闷在洞里写写画画,哪里知道江湖上那些糟烂事啊!难,真难,难上加难!”律忠国连连唉声叹气,满脸都是忿忿不平。

第12章 亡国单传耶律氏(1)

江湖难混,龙蛇掺杂,这是我在孤儿院里时就学习过的早课。不过,龙与蛇最终是有巨大区别的,真正的龙就算屈居九渊之下,待时蓄力,终有腾飞九天之日。至于蛇类,则只能盘踞暗处,与无胆鼠辈为伍,最终暴死长街,无人收尸。

港岛是全球华人帮会最密集之处,贵为东方之珠,自然成为所有江湖帮派垂涎觊觎之地。

我相信,只要能在港岛江湖立住脚,那么走到全球任何一个城市,都能挥拳踢腿,打开另一片崭新天地。

孟乔随我隐居敦煌,但叱咤江湖之心不息,仍旧以各种通讯方式关注着港岛帮派的情况。

在她看来,敦煌只不过是我们暂时的落脚点,三五年过去,重回港岛、再度登上华人江湖舞台最亮的中心,才是我们两人真正的宿命。

律忠国的诉苦不无道理,其实每一个导游为了钱日夜奔走,带着来自全球各地的不同旅行团重复地参观莫高窟,已经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非但没有乐趣可言,而且会得上厌恶强迫症。我亲眼看见,有些导游把游客们带进莫高窟之后,就靠在外面的栏杆上,面无表情地听音乐、看手机,把自己装进封闭的壳子里,完全跟莫高窟的壁画、文化隔绝。

“这行业真是辛苦。”我回应他。

律忠国一拍大腿:“是啊是啊,要不说嘛,导游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我早想好了,过几年挣上一笔钱,就赶紧转行,干点清闲的生意。不过,干生意也难,还不如我那些朋友们,整天都是无本万利……”

我无意间注意到,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白色的三菱越野车,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的车。

从两辆车的性能比较,三菱车的司机只要猛踩一下油门,就能轻易地超过我们的车子。这样跟法,一定是另有所图。

律忠国还算机警,在我发现有车跟踪后的三分钟里,也抬头看着后视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奶奶的,坦克帮这帮家伙,鼻子比土狼还灵,怎么又盯上我了?这可怎么办呢?要坏事!”他嘟囔了两句,斜了我一眼,“哎,待会儿要是发生什么事,你就老老实实坐着,低下头别说话,别人推你两下骂你两句,千万别还手还嘴,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沉默无语。

江湖是个弱肉强食之地,很多时候,拳头硬就是大哥。老百姓遇到事只能求助于衙门,但大部分当街斗殴都是小事,衙门的人没到,生事者已经一哄而散,老百姓哪里说理去?所以,很多时候,老百姓更愿意忍气吞声,退一步海阔天空,吃点哑巴亏就算了。

律忠国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语气变得无比谦卑:“豹哥啊,您有什么吩咐?啊?您的车在后面,好好,我靠边停,靠边停,马上,马上……”

他靠边停车,立刻开门下去,站在车尾等着。

三菱车驶近,我回头望去,那辆车的挡风玻璃、反光镜背面、都喷着军事坦克的车标。

“是坦克帮。”我明白了。

江湖帮派自古有之,无所谓正邪善恶,只不过是民间自发的团体。善恶二字,全都在于人的内心决断,大帮派有坏人,小帮派也有好人,如此而已。

在我看来,雷动天的霹雳堂是一个好帮派,从不欺压良善百姓,不涉猎黄赌毒枪四个敏感行业,只做正当生意,偶尔动拳头,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堂口的合法利益。很可惜,在港澳台那边,类似于霹雳堂的好帮派越来越少,多的是和联胜、水房、大圈、太子帮、三联帮、青龙会之类介于正邪之间的帮派,令政府、警方、百姓闻之色变,每年都花费大量警力去清剿,闹出不少打打杀杀的新闻事件来。

说回坦克帮,这是一个脱胎于戈壁采石场闲散游民的民间团体,没有劣迹,也没有善迹,极少出现在警方案情记录中。

他们的存在,暗中左右了某些事,但表面却低调平和,很少骚扰普通百姓。换句话说,只要他们有所行动,就一定是选准了目标,如军中坦克般直线攻击,冲锋陷阵。

坦克帮的明显标志就是三菱车上喷着的坦克图案,而律忠国接电话时叫的“豹哥”,也是坊间传闻中坦克帮的二号人物,原名石山,绰号山豹子,手下人尊称为“豹哥”。

三菱车的后面车门打开,有人伸出手,一把就将律忠国拎上了车。

我静静地看着,并不想做报警之类的任何异常动作。光天化日之下,坦克帮不可能杀人越货,况且以律忠国的档次,应该还不至于触怒坦克帮,惹得对方痛下杀手。

在我看来,律忠国只是贪财,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即使他将坑蒙拐骗的目标对准顾倾城,其目标也不过是骗点信息费而已。

“顾倾城那么好骗吗?”我想起了那个标枪一般挺拔的女孩子,单看她目若朗星、神采奕奕的模样,就知道那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更不是对江湖险恶懵懂无知的低智商美女。

将她与律忠国对比,能够上当受骗的,应该是后者才对。

公路上车辆稀少,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路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不希望律忠国有事,也不愿卷入任何江湖仇杀事件中,以至于被警方盘问调查,将从前在港岛的历史一并扯出来。

幸好,五分钟后,律忠国下了车,垂头丧气地向这边走回来。

上了车,律忠国没有立刻开车,而是仰着头、闭着眼愣了一会儿,猛地骂出一连串敦煌土语脏话。

三菱车上下来了一个人,贴着路边走过来,轻轻敲了敲我这边的车窗。

律忠国一惊,马上按了电钮,将我这边的车窗玻璃降下来。

“豹哥,还有什么吩咐?”他向我这边探过身子,望着车外矫健剽悍的男人。

那男人的嘴唇很薄,双眼深凹,脸上皮肤黄乎乎的,像是涂了一层蜡。

“是画家?”他逼视着我。

我点点头,看他一眼,随即低头,但已经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里。

“画家这职业不错,好好画,但是别说话。否则,你这双招子(黑话:眼睛)废了,就什么也画不成了。”他说。

我又点点头,不再抬头看他。

“豹哥,我们一定听您吩咐,老老实实闭紧嘴,什么也不说出去。”律忠国赶紧表示。

豹哥冷笑一声:“律忠国,我刚刚在车上怎么说的,你都忘了吗?我们从来没见过面,你什么都不知道,港岛来的旅行团发生任何事,都跟坦克帮扯不上任何关系——对吧?”

“对对,对对对,我没见过豹哥,我们没见过。”律忠国改口,连声答应。

“滚吧,我给你的钱,分画家一点。江湖规矩,有水大家喝,水过地皮湿。知道吗?”豹哥说。

“好好,听豹哥的,我给,我给!”律忠国答应着,从外套的左右口袋里各掏出两捆钱来,略一掂量,拿了一捆,扔在我腿上,“一万,豹哥给的茶水费。”

豹哥骂了一声:“律忠国,你小子够贪的,给你十万,你才拿一万出来?不仗义吧?四万,全给画家,剩下六万,够你吃喝半年了。”

律忠国犹犹豫豫,攥紧了剩下的钱不肯撒手。

我把腿上的钱拿起来,放到车子的仪表盘上,低声说:“我不要。”

豹哥从车窗里钻进半个身子,一把抢走了律忠国手里的钱,又拿起仪表盘上那一捆,一起塞进我怀里。

“拿着,豹哥给的,没人敢说个不字。”他大声说。

律忠国满脸的肉都在哆嗦,颤声说:“对……对对,豹哥给的,你就……你就拿着,拿着吧!”

拿走这些钱,就像从他身上割了一大块肉,疼得他浑身哆嗦。

我没再拒绝,老老实实坐着。

“走吧,港岛来的美女们该等急了。”豹哥缩回身去,在车顶上用力拍了两下,发出“嘭嘭”两声巨响。

律忠国赶紧发动车子,向豹哥道了再见,继续开车上路。

我从怀里掏出钱,打开车子的工具箱,全都塞进去。

对于律忠国这类人来说,钱是好东西,是命根子,谁断他的财路,如同杀他父母。可是,对于我来说,钱只是数字,是行走江湖的工具。

“龙先生,这……这怎么好意思?这是豹哥给你的钱啊?”律忠国有些诧异。

“不是我的,是你的。他给你这么多钱,一定是要你做很艰难的事吧?我什么力都不出,当然不能拿钱。”我诚恳地说。

律忠国喜出望外,毕竟四万块钱对一个国内导游来讲,算是不小的数字,在敦煌房地产市场上,足够买到一个四平方的厕所了。

“我这……不好意思啊龙先生,这些钱你不要我就暂时收着,不过日后豹哥问起来,你得——”

我打断他:“人家问,我就说自己花了。”

律忠国大笑:“好好,龙先生上道,真是上道,一点就透,够义气!”

我没有多问一句话,装作一切与己无关的漠然样子,等着律忠国自己开口。

果然,没过一分钟,他就自言自语:“怎么说呢?十万块钱是不少了,而且是坦克帮白给的,这是给我律忠国大大的面子了,我应该知足才对。可是,他们想绑架顾小姐,要港岛那边的大老板交赎金换人,这事就闹大了,弄不好也会牵连我。十万块,要是被牵连下了大牢,我怎么花这十万块?顾小姐是好人,已经答应给我三百万人民币的信息费——十万对三百万,傻子也知道该怎么选。你说对吧?”

我有点吃惊,但也是预料之内。像坦克帮那样的江湖帮派,大部分时间是只进不出,不可能毫无来由就大大方方地扔出十万块来。

第13章 亡国单传耶律氏(2)

“那是犯罪,报警吧?”我问。

律忠国大摇其头:“不不不,人家的绑架还只停留在计划层面上,又不是真的绑架。这时候报警,警察根本不管,还要怪咱们是报假警。反正,这件事有些棘手,十万块我收了,三百万我也想要,必须得选个两全其美、一箭双雕的好办法才行。”

他的贪心再次令我吃惊,拿了坦克帮的十万块,还觊觎着顾倾城答应的三百万,却一点都不考虑这件事的危险性。而且,他很可能在不经意间变成了坦克帮的帮凶,一旦酿成大错,那这一辈子就全完了。

“我觉得——”

我刚开口,就被律忠国打断:“你别说话,你别说话,满口仁义道德的话我也会说,不用你教我。钱是好东西,谁也不会嫌多,是不是?”

我只好住口,先让他自己考虑。

现在,我还担心一点,既然明水袖用的香水也跟雷动天有关系,只怕她也是雷动天的人。那么,无论坦克帮和律忠国动了顾倾城还是明水袖,都会触怒雷动天与霹雳堂,最后落得个五雷轰顶、死无全尸的下场。

律忠国不是坏人,如果能帮他一把、救他一命,也算是修造七级浮屠的善事。

“你说,我们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是踏踏实实去跟顾小姐见面谈生意,然后现场发生什么事,都装聋作哑,一概不管,怎么样?”律忠国思考良久,才心虚地讪笑着问。

我叹了口气:“随便你好了,这件事真的跟我没关系。如果可能,我情愿现在就下车,自己拦过路车回城。”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呢?顾小姐那边,如果你不出现,她根本就不跟我谈——龙先生,我们现在是一根线上拴着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律忠国又笑起来。

我沉默地向前望着,不再开口。

如律忠国所说,坦克帮想绑架顾倾城勒索赎金,这将是个惊动敦煌的大案要案。一旦案发,坦克帮就会在警方清剿之下无立锥之地。如果顾倾城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整个敦煌的国际形象就会大大受损。此时此刻,我绝对不能袖手旁观,必须得行动起来,全力扑灭犯罪,确保顾倾城及一带一路考察团的安全

我计算过,加上司机,那三菱车上共有五人。即便人数增加两倍,我也能选择合适的地形展开迅猛攻击,几秒钟内解决战斗,将绑架者全部击倒,在罪案发生前悄无声息地解除危机。

到敦煌以来,我已经做过四次同样的事,两次是中途伏击蝎子帮,破坏了他们行凶报复警察的行动,另外两次是打击敦煌城北的沙霸联合会,逼他们退出城市建设工地,把属于房地产开发商的建材自主权交出来。

与港岛时做的事相比,我更喜欢现在单枪匹马的行动。在敦煌,我能冲锋在第一线,切实保护老百姓的贴身利益,维护社会和平,这才是一个有能力的江湖人应该做的。

“到时候,你别说话,就好好听着。对了,我说的‘金山银海翡翠宫’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跟别人茶余饭后说的不一样。我爷爷告诉我爸爸,我爸爸又告诉了我,我们律家人敢打包票,只要按照我们说的去做,就能进入莫高窟后面的‘金山银海翡翠宫’,找到大宝藏。你想想看,顾小姐从港岛来,一定见多识广,怎么会凭着我的几句话就准备砸三百万出来?我们律家的秘密只有高手才能听懂,平时那些盗墓挖坟的、黑吃黑的道上老客、鼠目寸光的文物倒爷们根本听不明白。你想不想听?我免费说给你听听,反正你是画家,又不是行内人,就算听明白了,也根本做不到……”律忠国又开始自言自语。

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我微微闭上双眼,缩在座位里,装出疲惫不堪的样子。

“哎,你到底想不想听啊?平时很多人出钱想听都听不着,现在免费给你讲,你好像还不在意,你这人,也就是憋在莫高窟里画画的命!”律忠国沉不住气,嘟嘟囔囔的声音越来越高。

我打了个哈欠:“你愿意说就说,不说拉倒,我困了。”

律忠国大笑:“你这人,才几点啊就困了?你们这些画家、文人整天就是蔫不拉几、有气无力的,好像一阵风过来就能吹倒似的。学学我,多吃烤羊肉,多喝烈酒,壮壮胆子,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好了,我说你听,爱听不听,不爱听就一边睡一边听……”

我点点头,又缩了缩脖子,仍旧一言不发。

“这件事要从孙殿英挖掘东陵之前砍了我老爷爷的头开始——”律忠国说。

只听这个开头,大概很多人就会哑然失笑。孙殿英在历史上被称为“东陵大盗”,与当年的“窃国大盗”袁世凯齐名,都成了遗臭万年之辈。

孙殿英盗挖东陵之后获得的绝世珍宝装了满满的七辆军用卡车,这还不包括损毁的古代珍贵字画、瓷瓶、金银贴饰、绸缎、重木制品。此人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挖掘东陵,自然不可能把远在大西部莫须有的敦煌宝藏放在眼里。

“我老爷爷是盗墓的,在长安以北、新疆以南小有名气。我们律家的远祖是大辽国皇族耶律氏,正宗正根,血脉嫡传,元代时家里仍然是大族,曾被忽必烈封为千户,有封号,也有封地,家里奴仆如云。到了元末明初,为了避开政府迫害,就改姓为律,低调行事,混入民间。我老爷爷的老爷爷……嗨,简单说吧,我家族原来很有钱,最终败落,我老爷爷就凭着识别文物、高来高去的本领做了盗墓贼。在那个时候,盗墓贼在盗门十八行里算是上等人,在江湖上还是很受人尊敬的。孙殿英是东北王张作霖帐下的五虎上将之一,为了筹措军饷招兵买马,想到了盗墓的门道,于是就把我老爷爷请到兵营里去,待为上宾,请老爷爷指路,去挖莫高窟的‘金山银海翡翠宫’。他可不知道,那时候我老爷爷已经被南方革命党招安,列入老同盟会一百单八将之一,之所以同意孙殿英之邀,就是为了混入军营,伺机刺杀东北王张作霖。他那时候为了取信于孙殿英,随身带着一件宝贝,就是被戏曲和评书里提到过很多次的‘柴王爷家丹书铁券护身符’。有了这东西,才能让孙殿英确信莫高窟里有宝藏。哎,这宝贝你知道吧?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带着重家兄弟打天下,登基坐殿之后做了件‘杯酒释兵权’的损事,为了弥补兄弟们,就颁发了这丹书铁券,诏令天下,只要家族中持有这件宝贝,后代无论怎样作奸犯科,全都免死……”

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北宋丹书铁券是历史上唯一一种“贵族免死”的护身符,将开国元勋的地位提升至近乎与皇族等高的位置。当年铁面无私的开封府包龙图企图腰斩犯下滔天大罪的元勋之后,也受阻于丹书铁券,只能对罪犯杖责二十后当庭释放。

后代述说先辈功绩时,大多数会粉饰太平,拔高祖先。东北王当年所作所为,为天下正义之辈不齿,所以老同盟会对其下过“必杀令”。当年,江湖上有“欲杀张作霖,先除五虎将”一说,所以律忠国说的,虽然云山雾罩,但其逻辑性却是没有问题的。

“孙殿英看了丹书铁券大喜,马上下令兵围莫高窟,同时电告东北王,请他亲自来主持打开‘金山银海翡翠宫’的仪式。战争年代,有钱就有兵,有兵就有势,而东北王与袁世凯一样,都觊觎着皇帝之位。如果拿了莫高窟宝藏,距离其登基梦想也就不远了……”律忠国说到此处,幽幽长叹,“乱世出英雄,那个年代的每一个英雄、枭雄,都想当皇帝、坐天下,都想在历史上留名。哪像现在,太平盛世,人人都想赚大钱过好日子,目标单一,容易多了。”

我稍稍转身,向他脸上望去。

此刻,律忠国的表情十分奇特,完全没有担心焦虑,更没有恐惧和忐忑,而是一副“悠悠然心向往之”的模样。

据我所知,大辽国灭之后,耶律氏的后人曾经几度起兵,要兴复大辽,重新建都西北,与大元朝分庭抗礼。可惜,元朝是世界历史上战斗力最强悍、国力最强盛、杀戮最凶残的一个外族治国时代,耶律氏与汉族相比还算凶悍,但与蒙古族相比,却成了小鸡搏老鹰之势。最终,耶律氏起兵者无一幸免,全遭灭门,剩余子弟,全都隐姓埋名散入民间。

这不是文学家杜撰,而是史学家笔下的真实历史,在任何一套宋史、元史、明史中都能查到。

史料可查,金灭辽后,疯狂报复契丹人,尤其对国姓耶律氏皇族成员实行灭绝制度,仅存的耶律氏后代一部分人接受金国的安排,改姓为移剌;一部分人为了避免战乱,又不甘心金人的安排,自行改为别姓,散居为三部分,一是辽宁阜新叶氏,一是达斡尔族律氏,一是云南保山地区阿姓、莽姓等。

第14章 亡国单传耶律氏(3)

身为耶律氏的后代,律忠国遥想祖上高踞王位、统治一国的威仪时,也可以做做白日梦,小小地自我陶醉一把,这也是可以想象的。

正如他所言,英雄出于乱世,到了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再想争霸江湖、分割天下已经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清秋大梦了。

“我老爷爷和老同盟会的一百单八将在敦煌城地底布下连环*阵,城外则隐藏了八十门风火大炮。另外,城里城外埋伏了三百刀斧手敢死队、一百神枪手。这已经是当年老同盟会的全部家底,其中还掺杂着不少日本、朝鲜、英国的雇佣兵枪手。所有人孤注一掷,就是为了消灭东北王,替中华民族除害。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次的敦煌行动能成功,也就没有后来一炸天下响的‘皇姑屯事件’了……”律忠国长叹一声,似乎有无尽追悔之意。

我判断,律忠国之所以絮絮叨叨地先说这些历史,一定别有深意。江湖上发生过的很多故事,都是先有因后有果,一饮一啄,有来有去。他的老爷爷既然有报国之志,一定也是热血汉子,值得后人钦敬。晚清、民国交替时期,英雄、枭雄难以细辨,最终只能以成败论英雄。就像皇姑屯事件中,被炸上天的东北王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老帅不死,少帅焉能将大好关外拱手送给日本人,以至于最后爆发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造成中原局势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非国家政府或者其它党派势力的代言人,无意也无必要评判任何历史事件,只想从律忠国口中知道“金山银海翡翠宫”的下落。

“显而易见,敦煌伏击战失败了,于是我老爷爷做了孙殿英刀下之鬼,参战的其余二十二名同盟会精英也同时赴难。孙殿英没能获得莫高窟宝藏,才无奈东去,向着东陵下手。当时,他手中只有一份丹书铁券,这东西能证明,莫高窟里的确埋着宝藏。”说到核心问题时,律忠国玩了一招瞒天过海,几句话说完,细节全都略过。

如果此刻有顾倾城在场,想必她会仔细问个明白,但我的掩饰身份却是画师,一旦追问,引起律忠国的警觉,那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你会不会想到,丹书铁券上也有宝藏的线索?也许吧,当年孙殿英得了东陵宝藏,上下打点,也不知道把丹书铁券送给了哪位京城大员,最终下落不明。东陵事件后,南京政府在后来几年曾派专员驾临敦煌,对莫高窟再三勘察,看样子是不死心。可惜,孙殿英的刀太快,杀了我老爷爷,也就等于是放过了获得宝藏的唯一机会。”律忠国仍在自言自语。

很明显,这些资料不值三百万。他只有确切说明进入“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线路,才有可能拿到顾倾城许诺过的巨款。

更重要的是,一旦坦克帮动手绑架顾倾城,律忠国梦想中的三百万人民币就成了泡影。

“顾小姐告诉我的地址是春都国际大酒店1808房间,她没跟一带一路考察团同住,而刚刚豹哥也告诉我,已经把1808相邻的两个房间包下来,只要我敲开了顾小姐的门,他们就冲进去动手,把人绑走。这样的话,我岂不就成了绑架的帮凶,把自己也卷进去了?”律忠国嘟囔着,不时地举起手来挠头。

我不惧怕坦克帮,只是想到了更深的一层,这样一个地方小帮会敢动手绑架港岛来客,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或者,坦克帮的大佬是脑子坏掉了,竟想一口吃个胖子——不不,这是不可能的,那些出身于草莽的高手之所以能在江湖倾轧中活下来,不完全是侥幸,而是得益于他们的聪明头脑。我猜,坦克帮后面还有支持者,豹哥之流只不过是糊里糊涂当了个枪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排除脑子里的各种杂念,全神贯注地回想豹哥等人的面部特征,以免在酒店里动手时认错了人。

我已经决定出手,暂时不管坦克帮的幕后支持者,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车子驶入敦煌,夜幕也跟着降临,带着我们走进了景色如画的敦煌之夜。

在旅游业的带动下,敦煌近几年大力发展餐饮业和土特产品开发,税收翻倍增长,城市建设日新月异,每年都有十几座高楼大厦竣工,百姓生活也欣欣向荣。

跟孟乔聊天的时候,我们不止一次提到“太平盛世”这个词,都觉得眼下的生活似乎就是我们想要的,自由自在,舒服闲适,没有任何精神上、金钱上的压力。孟乔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在餐桌上向我抱怨,现在活动少、吃得好,旧衣大部分都穿不上,再也无法向友人夸耀自己的杨柳细腰了。

“江湖征战不息,吾辈不能置身事外。”这就是我跟孟乔共同的打算。我们只是在等机会,一个一夜间崛起、为自己正名的机会。

直到驶入春都国际大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律忠国都没有想到解决问题的好办法,眉头皱得紧紧的,浑身都紧张得打颤。

“我们先上去……先上去再说。”他向电梯方向指着。

如我所料,我们还没走到电梯门前,路上发难的那辆三菱车已经开进来,直接停到了黑乎乎的角落里。

“走吧,没事,豹哥说了,这次只绑走顾小姐,其他人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律忠国说。

我面向电梯门,眼角余光扫处,已经把三菱车里坐着的五个人的脸看得一清二楚。三菱车的车窗玻璃没贴太阳膜,视线非常通透,除了看到他们的脸,我还注意到,后座上的三个人全都低着头,双手垂在腿部,应该是在检查武器。

电梯门开了,两名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走出来,差点撞到律忠国。

我们进了电梯,按下十八层的按钮。

“听天由命吧,我们在这里替顾小姐担心,也可能毫无用处,这些港岛商人神通广大,钱又多,就算被坦克帮敲诈一大笔,在股市上倒倒手就回来了,不是吗?”律忠国在开导我,更像是开导自己。

我心里有数,只要打倒豹哥等人,幕后指使者就只能走到前台来,自己解决问题。

电梯在十八层停下,门一开,律忠国就闪出去,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力捂着左胸。

“你没事吧?”我问。

“胸闷、胸疼,有点想呕吐。不过,我能坚持,我们走吧。豹哥向我保证过,长则一小时,短则半小时就能解决战斗,然后一切恢复正常,就这样。”律忠国摇头,用力抹了把脸,又在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

我们并肩走到1808房间门口,律忠国按了门铃,等待里面的人开门。

跟1808房间相邻的是1806和1810两个房间,三个门口两两相距十米左右。

我暗中计算,确定先攻1806,结束后再去1810。按照普通人的习惯,团队里的领袖更喜欢住房号靠前的房间,所以我判断接下来豹哥会进入1806房间。

顾倾城亲自来开门,看见我之后,微微一笑:“龙先生能光临,我和律导游的合作就成了一大半。二位请进吧,在下早就等候多时了。”

我和律忠国进门,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落座。

“要茶还是咖啡?”顾倾城问。

律忠国笑着摇头:“顾小姐不必客气,我们还是先谈正事,定下合作事宜,然后再吃吃喝喝吧?”

顾倾城点头:“也好,也好。”

律忠国又重复了在车上向我说过的话,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向着顾倾城晃了晃。

“就这些信息?这些就值三百万?”顾倾城问。

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知道,律忠国的秘密保留了大部分,说出的都是价值不大、毫无意义的内容。这些当然不值三百万,甚至连十万都不值。

“钱到手,再说剩下的。”律忠国狡黠地笑起来。

客厅很宽敞,左右各有一间卧房,都关着门。我猜,那位明水袖小姐应该在其中一间卧房里。

从顾、明两人的状态分析,与律忠国洽谈交易是顾倾城自己的事,与明水袖无关。

“要我付三百万,总得拿些真东西出来吧?”顾倾城也笑了。

这是一笔大生意,他们双方都是行家,全部深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真理。

律忠国皱眉:“顾小姐,你这样说就没有诚意了。我们家族的秘密很珍贵,如果全都说出来,你却不付款,仍然觉得不值三百万,那我岂不是白白丢了秘密,却一分钱都拿不到?我敢以人格保证,接下来所说的,绝对值三百万真金白银。要不,你先转账给我一半,一百五十万,然后我再说,讲完后,再付一百五十万?”

顾倾城哈哈一笑:“律导游,实不相瞒,我托朋友调查过你的背景和为人。你这些所谓的秘密也跟旁人说过,刚刚讲过的已经是全部。我甚至听过你讲给旁人听的时候的电话录音,所谓进入‘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密道,其实是被严重堵塞的山体缝隙,可以看成是密道,也可以看成是山体自然裂缝,鬼知道能通向哪里?”

律忠国脸上变色,愤然离座:“顾小姐,你在戏弄我,对吗?你根本就没想付三百万听秘密,对吗?”

顾倾城十分冷静,淡定地仰头盯着律忠国:“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时间是金钱,浪费别人的时间就等于是谋财害命。我没有戏弄你,只要说清老同盟会一百单八将围攻东北王一役的详情细节,你的账户上就会多三百万,怎么样?”

那段往事是律忠国家族秘密的核心,也是事关东北王、五虎将、东陵大盗的命运变化的主因。

很明显,那一役如果以老同盟会取胜结束,慈禧太后栖身的东陵就会完好保存至今,成为与秦始皇墓齐名的两大古代文物封印之地,而不至于只剩今日的乱石残壁。

律忠国的情绪变得十分激动,绕着沙发转了半圈,双手按在沙发靠背上,气咻咻的,说不出话来。

“这个……二位谈的话题比较隐秘,我想暂时出去回避一下,稍后再回来,这样比较妥当。二位说呢?”我也站起来。

按照时间推断,坦克帮的人此刻应该已经进入两侧房间,是我展开行动的时候了。

顾倾城与律忠国都没有开口,两人一坐一站,如同两只斗鸡一般,以目光搏杀,各自在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

我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开门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1806房间的门却是虚掩着,坦克帮的人大概刚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

我缓步过去,在门边侧耳谛听,立刻听见了豹哥的声音。

“再等几分钟,听到律忠国发信号,我们就过去。这一次兄弟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买家说了,定金七位数,要是弄到有价值的线索,至少能给八位数。我山豹子不是小气的人,事成之后,每个兄弟先给十万,然后论功行赏……”

我不禁怫然,律忠国果然没对我说实话。他上坦克帮的车子后,已经跟豹哥有了约定,到这里来是做坦克帮的内应。那么,他再想敲诈顾倾城三百万或者一百五十万,那就真的太无耻了。

房间里传来“喀啦、喀啦”的动静,那是短枪拉动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细细听来,现场至少有四支短枪,另外还有人挥舞着短刀、利刃破风之声。

“不止五个人,应该在八到十个人。四把枪,还有三把刀,如果扣除两名司机和豹哥,还剩七名暴徒。”我暗自计算着,并且依据1808房间里的格局,估算着每一名暴徒所处的位置。

“豹哥,那女的真值那么多钱?她要真是大富商,身边怎么没跟着保镖呢?”有人问。

这句话还是有点智商的,港岛商界大佬身边任何时候都不缺保镖。不用说是总资产排名前十位的李嘉诚、李兆基之流,就连那些娱乐圈里的当红炸子鸡戏子们,身边都随时带着四五个彪形大汉。

这保镖的话也说出了我的疑惑,顾倾城作为古玩大家顾倾国的妹妹,身价不菲,出行时自然应该带着保镖。就算她身怀武功,也不该如此托大。

“嘿嘿,这事我也想到了,是有点蹊跷。不过,咱们是混江湖的,不是情报机关分析师,没必要想太多,逮到机会干一票大的,能赚多少就赚多少,管那么多干什么呢?实话告诉你们吧,如果不是背后有大人物支持,咱们坦克帮敢碰港岛来的大富豪吗?现在连卖报纸的老大妈都知道政府提出的一带一路政治经济战略是国家重点,谁敢破坏这种大形势,那就是嫌自己活得太滋润了。兄弟们放心干,出了事,后面有大佬撑着。”豹哥踌躇满志地说。

我不禁无声冷笑,他这些话明显就是蒙骗手下,把所有人当枪头。

没有任何江湖大佬敢对抗政府,更不要说是破坏国家大局。太平盛世当前,任何敢于破坏安定团结的江湖帮派,最后只有树倒猢狲散这一种下场。

第15章 磨牙吮血坦克帮(1)

“好嘞豹哥,您放心,肯定一会儿都打起精神来干事,不给坦克帮丢人!”剩余暴徒七嘴八舌地回应。

“来来,每人一盒好烟,点上,都点上。谁要喝酒,柜子里那些洋酒随便喝……”豹哥吆喝起来。

我等房间里酒瓶酒杯乱碰声告一段落,才快速戴上口罩,然后侧身滑步,闪入房间,反手扭动门锁,无声地关门。

两个套房的格局完全一致,此刻我和十名暴徒站在同一间客厅里,以一当十,压力不小。

我的听力不错,十个人果然是四名单手拎枪、三名掌心有刀,剩余三名空手的,则是豹哥和两个司机打扮的人。

十个人的左手中全都端着酒杯,脸上洋溢着发大财、干大事、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的笑容。

我进门的动静极小,以至于背对我的几人根本没有察觉。

“嗯?干什么的?”有人坐在正对门口的沙发上,第一个发现了我。

“空调检修。”我向前走,说了四个字,突然发难,双掌砍在两名刀手的后颈,两人登时软塌塌地倒下去。

之所以先向持刀的人下手,是因为我从利刃破风之声里感觉到,他们才是最大的威胁。至于那四名枪手,绝对不敢在市中心冒然扣动扳机,这四把枪只是起个震慑作用而已。要知道,政府控枪态度严厉,非法持械罪入刑,至少十年徒刑起步。

第三名刀手很机警,一边后退,一边挥舞右臂,掌心短刀舞成了一个银光闪烁的刀花。

我没有浪费太多时间,脚尖一挑,将刀手坐过的靠背椅挑起来,单手接住,砸在那刀手头上。

他倒下,另外四名枪手、两名司机也倒下,两把短枪落在我手里,而豹哥则早就老老实实趴下,双手抱头。

“别动,小心我走火。”我将两把枪全都抵在豹哥的后脑勺上。

“别开枪,大侠饶命……”豹哥慌了,语无伦次地叫着。

我松了口气,低声逼问:“还有其他人吗?1810房间呢?是不是还有坦克帮的人?”

豹哥服软:“大侠,没人了,就眼前这些,连我总共十个人。小弟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有高手隐居在莫高窟,失敬失敬。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大侠要是肯饶小弟一命,以后自当涌泉相报……”

我放下左手的枪,手伸到豹哥口袋里,把他的手机摸出来,打开了通话记录。

如果他背后有大人物指挥的话,一定会通过电话联络,向他下达指令。

通话记录中有律忠国的号码,另外一些,分别标注着洗头妹李、餐厅服务员赵、夜总会林、野鸡孙、良家妇女薛等等,看来都是跟他关系暧昧的女人。还有两个,近期与他通过十几次话,并且通话时间都是在凌晨,时长全在五分钟以上。一个被标注为“大佬关”,应该是江湖传说中坦克帮的老大关天兵;另一个则被标注为“老毛子特务”,似乎尤为值得注意。

“这是谁?俄罗斯来的?”我把那个电话号码亮给豹哥看。

豹哥眼珠转了转,嘴唇哆嗦了一下,刚要开口,我已经提前发出警告:“别撒谎,你这条狗命就值一颗子弹,不用开第二枪。”

如果今天我没在律忠国车上的话,顾倾城十有八九会遭了坦克帮的暗算,变成赎金案的人质,落在一伙江湖暴徒手上,后果不堪设想。一想到这些,我就对人模狗样的豹哥充满了憎恶,恨不得一枪柄砸烂他的狗头。

“我这个……这个的确是俄罗斯来的,不是太熟,是大佬关介绍的。大佬关说,帮俄罗斯人办事,给劳务费痛快,价格也高,所以只要是俄罗斯人说出来,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打折扣。”豹哥回答。

“这次呢?绑架港岛来的游客,也是俄罗斯人吩咐你们干的?”我追问。

豹哥连声答应:“是是,是是,就是俄罗斯人安排的。大佬关也说了,放心去干,俄罗斯人后台很硬,别说是政府部门,就算扯到联合国去,俄罗斯人也有办法搞定。大侠,我只不过是听令办事的小人物,大佬们吩咐下来,我不敢不听,饶命,饶命吧……”

这个俄罗斯人的出现让我颇感意外,毕竟自前超级大国解体之后,俄罗斯作为联盟中的核心国,早就把发展经济、振兴国力作为首要任务,再也不像冷战时期那样在军备、核武、特工、情报方面全力以赴,而是掉转方向,朝着第一经济强国的目标前进。

既然豹哥将对方标注为“特务”,那么此人一定行踪诡秘,有很多不可告人之处。

“除了求财,还有什么原因非要绑架港岛商人?”我追问。

豹哥涕泪横流:“大侠,这些内幕我一概不知,都是大佬关吩咐的。您要是不信,找到大佬关问问,就全清楚了。”

起初,我以为今天发生的事只是普通的绑架案,坦克帮求财而律忠国引线,现在突然出现了“老毛子特务”的意外元素,我的心顿时变得沉甸甸的。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敦煌莫高窟作为中国西部戈壁滩上的明珠,不知被多少国际邪恶势力惦记,尤其是“金山银海翡翠宫”的传说近年来甚嚣尘上,已经吸引了太多掠夺者的注意力。

正如当年八国联军的强盗洗劫莫高窟藏宝洞那样,隐藏在莫高窟背后的大宝藏将再次引发又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唯一不同的是,当今中国已经稳居世界超级大国前三位,国力强盛,民心团结,政府稳固,内外一体,不再像孱弱乖僻的晚清政府那样,任人宰割,为人鱼肉。所以,任何强寇要想夺宝,就会采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术,推出江湖帮派来当替死鬼,以求不费吹灰之力,达成自己的目的。

就像现在,坦克帮、豹哥只是替罪羊,废了他或者杀了他,根本动不了幕后大人物一根汗毛。

“别再打港岛商人的主意了,你根本就惹不起。这一次的事,算是我给你的警告,下一次如果再伸手伸脚,那就让你的家人兄弟等着给你收尸吧!”说完,我毫不客气地用枪柄在豹哥颈侧重重一击,让他瞬间昏死过去。

整个过程中,豹哥始终没有看见我的正面,等他醒来之后,当然也无从查找从中搅局的究竟是什么人。

离开1806房间后,我特意到1810房间门口听了听,里面毫无动静,的确没人入住。

当我按了1808房间的门铃后,律忠国来开门,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成交了,成交了!”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一见面就向我汇报。

我松了口气,既为他求财得财,也为顾倾城求秘密得秘密,同时更是为了消弭了坦克帮的暴力行动而放下心来。

“龙先生,请过来喝一杯,庆祝我和律导游达成合作协议。”顾倾城在客厅中央招呼我。

她已经开了一瓶红酒,正准备倒进高脚杯里。

“恭喜二位,希望莫高窟‘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宝藏早日出世,为国家民族争光。”我由衷地道贺。

中国大陆的总面积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地表之下不知埋藏着多少人为积聚的无主宝藏。如果能一一发掘,不但能充实国库,更能无限提升中华民族的文化内涵,获得全球各国的尊敬崇拜。

中国有五千年历史,那些文物和宝藏是历史的真实见证,有了它们,其它国家的史学家、考古学家、文物学家才会折服。

“我会请示港岛那边的投资人,聘请律导游做我们的宝藏开发总顾问,不但有薪金,更有收益分红,未来还会持有公司股份。总之,‘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秘密是耶律氏的后代用生命保护下来的,理应从中分得一份。”顾倾城解释。

律忠国面有得色:“我早说过,除了耶律氏的嫡系,再没有人能找到进入藏宝库的秘密线路。我相信,有我的聪明才智和顾小姐提供的风险资金为基础,找到那地方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三个端起酒杯,互碰一下,一饮而尽。

“龙先生,正事谈完,我该走了。”律忠国说。

我摇摇头:“律先生,不必急着走,除了顾小姐的事,其它事情都已经妥善解决,不会有人闯进来打扰了。”

他一定是担心坦克帮闯进来坏了好事,所以急着抽身事外,脚底抹油开溜。

“没事了?都解决了?怎么可能——”律忠国十分诧异。

我再次点头:“对,没事了。”

律忠国的眉毛骇然挑起来:“你的意思是说,那些人……那些人都不会来了?”

顾倾城的目光在我和律忠国脸上来回扫了几次,忽然一笑:“二位不要打哑谜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如留下来,在酒店的贵宾厅一起进餐?”

律忠国从震愕中清醒过来,赶紧摇头:“不必不必,顾小姐,等到您的定金汇到我账户上,我马上整理资料,准备开始合作。现在,我还是先走,不耽误您太多时间了。”

他是个小心谨慎而且小富即安的人,敲定了跟顾倾城的合作,已经大为满足,也就顾不上其它的事了。

我猜,他从酒店出去,一定会找个熟悉的地方好好地开心庆祝一番。

“那,律先生请便,我们保持联络。龙先生请稍微留一下,我有事请教。”顾倾城说。

律忠国巴不得留下我做挡箭牌,立刻拿起自己的包,大步流星地离去。

顾倾城没再倒酒,而是走到旁边的吧台后面,取出两罐茶叶,向我举起来:“要喝哪一种?铁观音还是滇红茶?”

我向她右手中一指:“那个就好了,滇红茶。”

其实,按照我之前的做事方式,往往是功成身退,不留姓名。今天,因为明水袖那张随意涂抹的画,我才肯留下来,跟顾倾城有近一步的交谈。

很明显,明水袖的精神有些小问题,说话做事,十分古怪,让我对她的情况非常感兴趣。

第16章 磨牙吮血坦克帮(2)

水烧开了,顾倾城先用开水烫热了盖碗,然后投上茶叶,滚水沏茶。

从前,我不怎么喝茶,但孟乔喜欢。搬到敦煌后,我也渐渐改了习惯,随她喝红茶。我们认识的日子太久了,从孤儿院结义到现在,已经接近二十年,虽然不是亲姐弟,但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深情厚谊却胜似亲姐弟。

“这些茶叶味道不错,来自于云南昆明滇池旁边上风口上的百年茶树,上品揉茶,中品出口,下等品入药。我还带了几盒,稍后送给龙先生,可以拿回去细细品品。”顾倾城说。

如果她送我别的,我想都不想就会推辞掉,但现在,她送的是茶叶,而且是孟乔最喜欢的红茶,让我很难拒绝。

“多谢顾小姐。”我点头致谢。

顾倾城双手按着吧台,优雅而慧黠地一笑:“龙先生,我看得出,你是一个极其清高而淡泊的人,本来怕你拒绝的,没想到区区几盒茶叶就能让你开颜一笑。我想,你一定是由这茶叶上想到了什么人或事,对不对?茶叶并不是你感兴趣的东西,而是因为茶叶引发的事才让你感兴趣……容我猜一猜,你的某位朋友或者亲人一定很喜欢红茶,你拿茶叶回去,恰恰能够投其所好,让对方欢喜,这才是你微笑的原因,是不是?”

我顿时警觉,顾倾城的观察能力、联想技巧极强,刚刚我只是无意识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已经被她洞悉内心的活动。

“顾小姐说笑了,如果吝惜茶叶,我收回刚才的话。”我淡淡地回应。

顾倾城微笑起来:“不不,龙先生,我只是开个小玩笑而已。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我已经有了很顽固的职业病,看到任何一个感兴趣的人,都会试着分析其内心活动。抱歉抱歉抱歉,红茶赔罪,见谅见谅。”

她捧着托盘出来,又双手把托盘里的盖碗端起来,放到我手边的小方几上。

这些茶的味道的确很醇,比起孟乔买过的数百块钱一两的闽南红、台南高山红、埃及金光红等等茶叶来,都超过很多,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请喝茶,然后我真的有问题请教。”顾倾城正色说。

我端起盖碗,揭去盖子,轻抿了一小口。

好茶给人的感受,如同不含酒精的醇酒,沾唇入喉,立刻有微醺之感。

我有意克制自己的感受,所以明明知道这是绝世好茶,也只是微微点头,绝不脱口称赞。

“龙先生,我向你的同伴宋所长打听过,他说你专画反弹琵琶图,并且近乎痴迷。莫高窟这么多壁画,为什么你只画这一幅而不在意其它的?难道这反弹琵琶的舞姬能够让你想起什么?”顾倾城问。

听她提及宋所长,我不禁皱眉。

其实,宋所长是小人物,更是“小人”,仗着跟管理处的关系熟络,几次把画师们应得的福利全都克扣掉。而且,在帮画师卖画的过程中,大搞阴阳合同,中间捞了不少差价。

我不卖画,他无法从我身上揩油,所以总在背后诋毁我。严老师私底下跟我说过很多次,要我提防宋所长,免得遭到小鞋排挤。

“只是个人爱好而已。”我简洁回答。

“据说——据我的同伴明小姐说,反弹琵琶的舞姬是活着的,那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真实的舞台,画中所有乐工全都活着,所有乐器都在演奏,所有声音都在响着。所有乐工的核心,就是那个反弹琵琶的舞姬,都是为她服务的,而这反弹琵琶的一幕,总是出现在所有乐器同时奏出最强音的时候,即整个表演的顶尖*。更奇怪的是——”说到这里,顾倾城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掌横封于胸前,掌背向上,缓缓下压。

我知道,这是道家气功中的“欲扬先抑之术”,其用意是压服胸口起伏的情绪,气沉丹田,经脉收缩,周天循环三次,便能控制住即将崩溃的情绪。

道家练气之术极多,低级者只能靠着静室、深山、古寺、幽涧之类的外部环境禁锢来帮助自己达到平心静气的程度,而像顾倾城这样,随手就能横掌抑气,应该对道家练气法门十分精通了。

“慢慢说。”我轻声说。

顾倾城是个冷静镇定的人,如果某一件怪事能令她如此情绪激动,可知那一定是匪夷所思、空前绝后之事。

“抱歉龙先生,我有些失态了,但是我相信,如果你听到接下来我说的,也会大吃一惊,因为明小姐说的话真的无法理解,比起昔日的斯芬克斯之谜,更为诡异。”顾倾城下意识地摇摇头。

这种动作表示出她内心十分矛盾,口中转述明水袖的话,而心里根本不相信。

我无声地做了个“请讲”的手势,然后继续端碗喝茶。

“明小姐说,她从画中来。”顾倾城语速加快,连珠炮一边说了九个字。

我的双手一颤,碗中茶水洒出来几滴,落在膝盖上。

画中人成精、成妖、成仙的故事极多,蒲松龄所著《聊斋志异》中至少有百十个诡谲故事跟画有关。

我回想明水袖的样子,排除她那些语无伦次的话、莫名其妙的动作之后,的确觉得她是一个具有浓厚古典味道的女孩子,换上古装,一定极美。

基于这一点,我似乎能够勉强接受顾倾城转述的这件事,即——明水袖是画中人复活。

“嗯,很好,还有什么,请继续说。”我点点头。

“最奇怪、最诡异的不仅于此,而是后面要说的——明小姐说,她本是画外人!”顾倾城接着说。

这句话殊为费解,我打了个愣:“画外人?意思岂不是——一个被壁画吸收进去的活人?”

我可以接受前者,也可以接受后者,但都是基于幻想、推理的基础上,如果这些话讲给普通人听,那真的是要让人“大吃一惊”了。

事实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进入画中,也不可能从画入、从画出,除非她是生活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奇闻怪事之中。

顾倾城应该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应,不再说话,而是捧起了托盘里另一盏盖碗,轻轻啜吸茶水。

莫高窟的壁画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佛教题材,充满了唯心主义的色彩。换句话说,唯心主义的外衣之下,各种宿命论、信仰论、佛报论、转生论全都合理存在,教导众生向善,多行好事,祈求来世福报。

明水袖的来历过于奇特,以至于盖过了所有佛家因果报应、阴阳轮回的理论,变成了空穴来风的怪谈故事。

“顾小姐,真希望我刚刚是听错了。”我苦笑了一声。

顾倾城摇头:“没有,你没听错,只不过你现在的表现跟我第一次听她说故事的时候一模一样。幸运的是,我跟她谈过很多次,所以也听过这个故事很多次,最终不得不相信,这就是明小姐真实的来历——画中去,画中来。现在,她最希望的就是重新回到画里,因为那里有她深爱着的情郎。”

我禁不住啊了一声,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愕。

“龙先生,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所以我再次说明,你一点都没听错,明小姐有一个深爱的情郎,就在那幅反弹琵琶图的壁画之中。”顾倾城再度补充。

盖碗仍然在我手上端着,但我已经没了任何喝茶的兴趣。

“情郎?她那情郎是不是还有父母、兄弟、姐妹?如果她没从画中走出来,是不是还会在画中结婚生子、繁衍后代,成就一个和和美美、源远流长的大家族?”我一连三问。

这件事太荒谬,短时间内,我无法全信,只能一点一点接受。如果明水袖在这里,相信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绝对比听顾倾城的转述要直观得多。

“正是,正是,正是。”我每问一个问题,顾倾城便点头一次,承认我的推测完全正确。

我彻底无语,若不是挎包里的画被严老师的朋友偷走,此刻早就拿出来给顾倾城看,要她明白,壁画是壁画,明水袖是明水袖,而且现在应该带明水袖去港岛最好的精神病院疗养,而不是到敦煌莫高窟来碰运气。

“顾小姐,我们还是坦白说吧,这件事荒谬到极点,压根是完全不成立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顾倾城留下我就是为了讨论这件事,大家应该不必继续浪费时间了。

“事实胜于雄辩,事实就摆在这里,容不得人不信。”顾倾城微微皱眉。

她的五官很美,也十分舒展,即相书上说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分八彩、王公之相”,既有福气,又有贵气。当她皱眉时,眉梢向上微吊,目中露出了淡淡杀气。这一点,又与她的心理治疗室、古玩大师之妹的身份大不相符了。

“我想跟明小姐对话,听她亲口说这些事。”我说。

顾倾城叹了口气:“龙先生,她亲口说,说的话只怕……你更不相信,因为她的描述具体而微,十分细致,其中包含着成千上万的细节,让你不得不相信,画中大有乾坤,绝非我们眼中看到的这些。”

我放下盖碗,腾地站起来。

理智告诉我,应该是告辞的时候了。再停留下去,所听到的,也只能是痴人说梦的故事。

“你听不下去了?说实话,我也是忍了十几次,咬牙坚持住,才听完了明小姐说的全部内容。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大学读于香港浸会大学,研究生、硕士、博士学位读于麻省理工学院,自小就相信自然科学而反对唯心主义神学,可想而知,我第一次听明小姐讲她的来历时,那种不耐烦之情是你今日的百倍。她说的话,我也不信,但我总得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不是对自己不懂的东西一棒子打死,把她交给精神病院里穿着白大褂的屠夫们。龙先生,给我点面子,再把这故事听一遍,好吗?”顾倾城诚挚地恳求。

我摇摇头:“我已经听够了,除非……除非是明小姐自己来讲,否则的话,我还是告辞好了。”

顾倾城也站起来,略带为难地问:“龙先生,这个请求有点困难。非得明小姐亲自对你讲,我详细转述不可以吗?”

我点头:“对,她讲,我就坐下来听。她讲多久,我就听多久,直到讲完为止。如果是你转述,我马上就走。”

刚刚回答完毕,我就发现了顾倾城眼中顽皮的窃笑。一瞬间,我反应过来,再想改口,已经晚了。

第17章 磨牙吮血坦克帮(3)

顾倾城轻轻击掌三声,向着左侧卧室叫着:“明小姐,龙先生已经答应帮忙,请出来见面吧。”

我不禁顿足,原来自己刚刚钻进了顾倾城的圈套,自己提出条件,以为对方难以办到,其实这个难题是顾倾城故意抛出来给我的,卖个破绽,引我上钩。

当然,顾倾城的安排也是十分长远,线索埋伏如同草蛇灰线一般,根本难以察觉。我相信,当我和律忠国进入1808房间时,明水袖已经在卧房中静伏,不露丝毫动静,只等顾倾城召唤。

我被自己的话绕住,只能愣怔地站着,眼睁睁看着卧室门轻轻打开,然后明水袖飘然而出。

“顾小姐,你简直……每句话里都埋着陷阱,以后我们大家还是别来往了。我本将心向明月,怎奈明月照沟渠?我接到你的电话就谨遵吩咐,陪着律忠国过来,没有一丝私心杂念,更不计较利益报酬。结果你怎样对我?反复下套把我圈住,陪你解决问题。你这样做,太不讲江湖道义了吧?”我不想掩饰自己的不悦,立刻直抒胸臆。

顾倾城的计划成功,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相反却是越发忧心忡忡。

明水袖走过来,开口打招呼之前,先向我微微鞠躬。此刻,她的双掌交叠,扶在胯骨以上半尺之处,正是古人行“万福之礼”的标准姿势。

现代人根本不会这样行礼,即使是在那些女德学校、汉学学堂里,也没有人规规矩矩地这样施礼了。

“免礼免礼,请坐。”我说。

明水袖有些犹豫,看了顾倾城一眼。

这一次轮到顾倾城苦笑了:“坐吧,坐吧,明小姐,刚刚龙先生说了,只要你的故事足够真实感人,他就会全力以赴、不计报酬地帮你。”

有了顾倾城的介绍在先,我对明水袖的认识更进了一层,再看她时,觉得她行动之间流露出的那种古典之美浑然天成,跟任何女明星在古装影视剧中的表演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世间万事万物真是奇怪,我本以为自己的故事无人知晓,但一朝醒来,却发现早有人把我的故事写出来,变成传奇小说、江湖故事,而且拍成了电影和电视,让那些宫闱深处、皇家池苑里的事变得人人皆知。到了现在,我不知是该感到高兴呢还是感到不幸……有时候午夜梦回,我抚摸着自己的手臂,恍惚觉得,过去是梦,现在是梦,而我只能活在无穷无尽的梦中——”明水袖抬起左手,抚摸着自己的右臂、右肩连接之处。

人类可以任意触摸自己的身体,从前胸到后背,从头顶到脚跟,这种动作我自己做过,也看别人做过,非常自然,习以为常。可是,明水袖的“抚摸”动作却十分诡异,因为她的手指不断地在肩膀向下两寸之处摩挲,指尖则不停地轻轻抠动,似乎想在手臂上找到什么。

“龙先生,这个……故事比较长,我还是打电话订餐过来,边吃边谈吧。”顾倾城说。

她的表情也很奇怪,目光盯着明水袖的左手,眉头连皱,嘴角紧抿,显然正在一边观察一边急速思考。

我相信同样的话她已经听过十几遍甚至更多,假如之前有过同步录音的话,她有可能听过几百、几千遍了。由此可见,顾倾城是个极有耐心、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

我和明水袖都没有回应,顾倾城便走到吧台旁边去打电话。

“我的手臂到底是失去了还是没失去?剑光挥舞的那一夜,是噩梦还是事实?我无法细辨,但有一段时间,我的确是摸不到右臂了,御医说,手臂断处创伤巨大,药石之术已经无能为力。身为皇家公主并非我的错,那是上天注定,可父皇竟然如此狠心,一剑斩下,断我一臂。他还是那个疼我爱我的父皇吗?举起宝剑的一刹那,他是不是已经被魔鬼附体了?”明水袖喃喃自语。

最初,我听到对方的姓氏为“明”字,并未多想,但现在明水袖述说自己的身世,提到公主身份、一剑断臂这些情节,我马上将她与大明最后一代皇帝的悲惨结局联系在一起。

参看明史可知,皇帝自残骨肉之后,一个人上吊而亡,导演了一幕黑色的荒诞喜剧。历史上从秦始皇到晚清末代皇帝溥仪,林林总总那么多皇帝,能跟此人相提并论的,就只有“乐不思蜀”的刘禅了。这一类人智商堪忧、情商欠费,被前朝皇帝钦点为继任者,实在是天下百姓之祸。

“如果她是前明公主,岂不是数百年前的历史人物?画中去、画中来,其中的复杂变化,又岂是一夜之间能说完的?”这样的变化是我始料未及的,根本没有思想准备。

关于崇祯皇帝发狂砍杀公主一节,史料有如下真实记录——

《甲申传信录》载:上顾事急,将出宫,分遣太子、二王出匿。进酒,酌数杯,语周皇后曰:“大事去矣!尔宜死!”袁妃遽起去,上拔剑追之。曰:“尔也宜死!”刃及肩,未扑;再刃,扑焉。皇后急返坤宁宫,自缢。时已二鼓,上巡寿宁宫,长公主年甫十五,上目怒之。曰:“胡为生我家?”欲刃之,手不能举。良久,忽挥剑断公主右臂而扑,并刃坤仪公主於昭仁殿……易袍履与承恩走万寿山,至巾帽局,自缢。

《明季北略》载:上闻外城破,徘徊殿廷。是夕,上不能寝……召长公主至,年十五矣,公主号哭不已。上叹曰:汝奈何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手挥刀,主以手格,断右臂,闷绝于地,未死,手栗而止。

《三垣笔记》载:上同二人登煤山顶望,逾时回乾清宫。日就晡,上鱼服出宫门,两出两返,乃命酒,召后、贵人,良娣以下,按掖庭籍属,被宠御者皆至,慷慨极酣,漏未下三刻,御所佩剑。曰:“事至此,可以死矣。”泣数行下。于是皇后先投缳,其余咸引决,稍顾望,辄手剑刃之。时长平公主被剑断右臂,仆地未死。又唤内官王承恩着靴,带同内官数十人,绕城夺门不得,归,遂同承恩对缢煤山古树下。

《小腆纪年》载:明帝起,入中宫,见后已自经,拔剑撞其悬而转之,知已绝。乃入寿宁宫,长平公主年十五,方哭;明帝曰:“汝何故生我家?”挥之以刃,殊右臂。斫昭仁公主于昭仁殿,年六岁矣……乃散遣内官,自经于万岁山之寿皇亭。

所有记录中,都有“断臂、未绝”的细节,足以证明,崇祯皇帝自缢断气之前,公主尚且活着。

关于明末崇祯皇帝的历史评价,清代官修《明史》中有“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的公正评判。

清初张岱曾言:古来亡国之君,有以酒亡者,以色亡者,以暴虐亡者,以奢侈亡者,以穷兵黩武亡者,嗟我先帝,焦虑心求治,旰食宵衣,恭俭辛勤,万几无旷,即古之中兴令主,无以过之。

历史终归只是历史,赞颂抑或贬斥,都不能让崇祯帝从自缢的环套中复生。反而是断臂的公主,却能以另外一种样貌、另外一种途径出现在我和顾倾城面前。

我向吧台望去,视线与顾倾城相遇。

她轻轻颔首,使了个眼色,又向明水袖斜瞥了一眼。

看她的意思,是要我继续静静地聆听下去,直到明水袖讲完。

既然这样,她一定是默认了明水袖这些话的真实程度。

我在心底无声苦笑:“前明公主先进入莫高窟反弹琵琶舞壁画,又从画中出来,到了2017年的港岛,并再度重回莫高窟,看着自己生活过的壁画……这些无法解释原因的跳跃情节连脑洞最大的编剧、小说家都不敢编、不敢写,却偏偏出现我的世界里,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

如明水袖所说,前明公主出现过的小说、电影、电视剧极多,最著名的,当属港岛查姓作家的《碧血剑》与梁姓作家的《云海玉弓缘》。在作品中,前明公主化身为“九儿、九公主”和“独臂神尼”,是江湖上风华绝代却又孤独终老的失意女子。在两大作家看来,像前明公主那样遭遇家国惨变之人,如果不是心胸豁达,早就自绝殉国了。当然,在彼时,她选择出家为尼,也是一条可行、可效、可解忧、可变通的不归路。

至少,活下去,将自己的人生之路走完,期待出现奇迹,也是人之常情。就像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明水袖精神恍惚,不辨梦境与现实,但如果能在这个世界里找到真心疼惜她的人,也是一种美好的归宿。

雷动天是个很少为女人动情的江湖好汉,他所处的位置以及霹雳堂在江湖上的地位,都不容许他太多情、太温柔。所以,我和港岛江湖同道眼中,雷动天永远是威震港澳台的一代枭雄,刀枪不入,死伤不惧,永远屹立于华人世界中,成就不朽的传奇。

这样一个人,如果对明水袖动情,那肯定会把她宠到天上去。当然,要让雷动天动情不是件容易的事,之前港姐、亚姐之冠“关、刘、张、李”四大美人都曾向雷动天抛出橄榄枝,但他却只给四大美人捧场,偶尔喝酒喝茶应酬,却始终没有成为任何一位美女的入幕之宾。

“雷动天不好色”已经是港岛江湖人物的共识,我很难相信他会回心转性,对明水袖动心。

“没有一个人对我的描述是正确的、全面的,我没有做愧对天下百姓的事,又何必负疚出家?生在皇家宫苑不是我的错,就像我的父皇登基之后,也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百姓的事,每天都兢兢业业地批阅奏章,处理国事,努力做一个好皇帝。时不我与,天不保佑,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像现在,我坐在这里,不知从何处、何时、何由来,不知向何处、何时、何由去,又该处之奈何?”明水袖幽幽叙述着,目光飘向窗外,仿佛已经洞穿这钢筋水泥城市的一切物理结构,又钻透唐宋元明清的历史时空障碍,直达她断臂昏厥的时日。

她断臂,皇帝上吊,随即四九城门洞开,闯王李自成的大军蜂拥而入北京城——这就是那段历史,不抹黑,不粉饰,真真正正,明明白白。

李闯王的农民起义军并不比皇帝更擅长治理京城秩序,并且因为其宠幸名妓陈圆圆,而导致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阵前倒戈,投入东北努尔哈赤的大清阵营。再以后,李闯王兵败,困死九宫山,将一局好棋全部葬送。

今人说历史,不过是纸上谈兵,虽然讥笑古人鼠目寸光,却无法了解古人在那种情况下做不出正确选择的辛酸。

在我看来,史上那些出身草莽的农民起义领袖们缺少的是胸怀天下的战略抱负,始终关注于财产、地盘、名号、女人,跳不出人生“酒色财气”的四个大包袱。所以,亘古以来唯有建国伟人才能成功,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因明水袖的话勾起我太多回忆,浮想联翩,不知不觉间走了神。

“1808房间,素餐,不要任何南方水果和果酱。”顾倾城对着电话吩咐。

打完电话,她走回来向我解释:“明小姐不能接受南方水果,只吃北方的苹果、梨子之类。这是个人习惯,难以更改。”

我不禁摇头,因为港岛位于亚热带,南方水果便宜量足且品类众多,如果明水袖只吃北方水果,那真的是太不方便了。

第18章 断臂公主死复生(1)

“说到哪里了?”明水袖问。

顾倾城接话:“说到城破,接下去应该是你逃离京城的段落了。”

看来,顾倾城对明水袖的所有历史细节都已经十分熟悉,可以随时提醒,大概比明水袖自己更能信手拈来。

“对,我离开了京城,随着一个名叫张笃守的驾前金吾大将。他是父皇最宠信的人之一,武艺高强,为人忠厚,是朝中不多的忠臣之一。他乔装改扮,雇了一辆马车,出城向西,一路狂奔。那时候,我们没有目的地,只知道离开京城越远就越安全。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虽然是朝中重臣,却跟叛贼张献忠暗通款曲,带我逃离李闯王的地盘,为的是将我献给大魔头张献忠。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却为时已晚,无法逃脱。在太行山脚下,我们与张献忠派来迎接的八百快刀手会合,带队的年轻将军名为电青桐,不但武艺高强,而且精通医术。他替我包扎伤口,又谨慎用药,使我渐渐康复。我不愿被张笃守交给张献忠,宁愿死,都不肯以父母给予的清白身躯侍贼。快到张献忠大营的时候,我找个机会偷了电青桐的小刀,企图割喉自尽。关键时刻,电青桐救下我,也救下了我的心。他杀了张笃守,驱散快刀手部队,带着我继续向西,踏上戈壁滩,一路浴血拼杀,最后到了敦煌莫高窟。那一夜,是九月十五,百步之外,人脸上的眉毛清晰可数。我和电青桐被困于莫高窟上,远远近近的起义军马队纵横驰骋,卷起一阵阵烟尘。电青桐重伤,自起兵时就跟着他的三个好兄弟也各自挂了彩。每个人都明白,等待我们的将是大魔王张献忠的凌迟手段。最后一次突围时,三个兄弟伏尸于112窟之外,身体被起义军的标枪戳成了血筛子。电青桐倒在我怀里,我们瘫坐在反弹琵琶图下……”

这一段话冗长之极,但其中包含了太多历史事件,令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生怕错过了任何细节。

关于张献忠和李自成,史书中有详细记载。

张献忠字外号黄虎,是陕西定边县人,崇祯年间组织农民军起义,1644年在成都建立大西政权,称大西王,年号大顺。1646年,清军南下,张献忠引兵拒战,在西充凤凰山被流矢击中而死。此人留下很多奇闻异事,如入川屠蜀、江中沉宝、掩旗息鼓等。

李自成于崇祯二年起义,崇祯十六年在襄阳称新顺王,次年正月,建立大顺政权,年号永昌。不久攻克北京,推翻明王朝。大清多尔衮率八旗军与明总兵吴三桂合兵,在山海关内外围攻李自成。李自成战败,逃出北京,顺治二年,败走湖北通城县九宫山而亡。

起义军中,李自成与张献忠公开不合,所以张笃守不降李自成而辗转投奔张献忠是完全可信的。在当时,张献忠因杀戮过重而有了“重临人间大魔王”的称号,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如果明水袖真的是明代最后的公主,出于名节、尊严考虑,也的确应该有“宁死不屈”的想法。

“电青桐、张笃守两人在正史、野史中都有记载,张献忠麾下铁血军围困莫高窟一战,也有少许记载。如今莫高窟里有几个洞窟烟熏火燎的痕迹,就是铁血军留下的。张笃守是张献忠的远方亲戚,论起来,应该称呼后者为爷叔。昔日李闯王入京,张笃守早就得到消息,持着起义军的腰牌逃出西门,非常容易地避开了乱军践踏。唯一没有记载的,就是断臂公主离京的事,所以很多史学家误以为,公主已经在乱军杀入宫苑时与无辜宫女们一起被……”顾倾城皱着眉补充。

烽烟四起的年代,城破之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会遭到胜利一方的洗劫,正是元曲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真实写照。

倘若公主断臂后再遭劫难,肯定是没法活下去了。

正史之中,对闯王李自成的肯定多过否定,但他囚禁并恩宠陈圆圆、沉浸于天下太平当皇帝的乐趣中,是直接导致起义失败的主因。所以,公平来看,对此人的一生应该是褒贬各半才对。

被困莫高窟的逃犯只有死路一条,而且,就算勉强逃出,在茫茫戈壁滩上流窜,没有车马、食物、清水、地图、接应、后援的话,最终只会倒毙于逃亡途中,仍然不得善终。

“后来一定是发生了奇怪的事?”我试探着问。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到了现在,明水袖好好地坐在我面前,而且肢体健全,毫无残疾。只能说,神迹一出,天下太平。当一个人受到神的恩典礼遇时,任何苦难折磨,不过是杯水风波。

明水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摩挲着右臂,眼神空洞渺远,已然神游方外。

“的确是。”顾倾城补充。

她熟知明水袖要说什么,当着后者的面转述,可信性毋庸置疑。

“总不会是——”我说了四个字,顾倾城便立刻点头,确认了我的猜测。

“这样……这样的变化怎么能让人信服?”我喃喃自语。

我的答案是这样,在极度惊惧愤怒之中,明水袖、电青桐身体紧贴壁画,恨不得壁画里生出一条缝隙来,容他们暂且藏身。最后,他们的诚意感动了上苍,壁画真的出现裂缝,将两人包容进去,逃过了追兵的刀枪斧钺。

这种情节只应该出现在传奇小说中,而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描摹反弹琵琶图的同时,我仔仔细细地观察壁画超过千次,从未看见过哪怕半厘米宽的裂缝。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所有人,壁画后面就是坚硬密实的山体,绝不可能存在暗洞密室。

“这很难相信,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所以说,这就是奇迹,是神的力量在世间彰显效果一般,就如同耶稣带领信徒分开红海行进一般。”顾倾城说。

“可是,那是《圣经》里的神话,而我们现在讨论的,则是明小姐一个人的来龙去脉问题,两者怎能相提并论?”我当即反驳。

《圣经》既是基督教的经书,又是一本充满了各种“神迹彰显”的宝书。与那种连红海都能分开的祈祷之力比起来,莫高窟壁画裂开缝隙掩蔽断臂公主与电青桐,的确不是什么遮天大事。关键在于,明水袖的这些叙述有多大的可能性?

“龙先生,世上有很多事,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们只能看到表面现象,得知已经发生的结果,却永远无法推断其产生的原因。即使智慧如爱因斯坦、牛顿伽利略之流,也只能摒弃万物,只执一端,倾其毕生之力,在某个小小的科学端口做有效的探索。试想一下,世界上又有几个爱因斯坦、牛顿、伽利略呢?”顾倾城淡淡地说。

她亦是深具智慧的人,迅速从明水袖的混乱叙述中跳出来,不被丝丝缕缕所迷惑,而是直指问题的核心。

事实上,明水袖就坐在我们面前,她活着,活得好好的,能够把过去的某段经历原原本本地讲出来——这就是真理,存在即真理,存在即永恒。

“你说得对,只有把这个故事听完,才能下结论。”我诚实地回应。

孰料,“结论”二字引发了顾倾城的感慨:“龙先生,当你听完,你会知道,即使这个故事听上一千遍,也不会有结论。就像昔日刻舟求剑的渡江楚人,刻的记号再清晰,也找不到失落水中的宝剑。”

门铃响,顾倾城去开门。

一个衣着整洁的女服务生推着四轮餐车进来,把六菜一汤的素餐摆在茶几上。

“本酒店的素餐还是很有名气的,所有原材料都来自于无公害天然农场合作方,不喷洒化学农药,环保干净,吃得放心。莫高酿皮、红柳拨疙瘩、长寿碱面、敦煌素水饺都是酒店饮食特色,请各位慢慢品尝。”女服务生十分专业地介绍。

敦煌名吃很多,服务生说的这四样,同时也是孟乔最爱吃的。自到敦煌,吃过上百回,仍然乐此不疲。

除了素餐中的美食,敦煌更以各种各样的驴肉、羊肉吃法闻名戈壁滩。驴肉黄面、羊肉合汁、胡羊焖饼早就是直送京城的进贡美食,有数百年的历史。

敦煌比不上港岛繁华,但这些花样繁多、回味悠长的名吃却让我和孟乔的隐居生活过得津津有味。

顾倾城在餐车上放了小费,打发服务生出去。

“素餐能让人头脑清醒,不介意吧?”顾倾城问。

我摇摇头:“吃素挺好——顾小姐以前在这家餐厅住过?”

顾倾城也摇头:“不,我没来过,但我的一位朋友,也就是明小姐暂时的监护人亲口叮嘱,要明小姐住这家酒店,并且任何消费都可以签单。我这位朋友很有趣,闯荡江湖四十多年,忽然间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再食用任何鱼肉制品,改食素餐。他手下的所有兄弟一度曾怀疑他是不是修炼了《葵花宝典》之类的邪教功夫,变成了又一个东方不败,要不怎么突然间就转性了呢?中国古人留下教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这位朋友啊,也的确是个有毅力的人——啊,对不起,龙先生不是江湖人,我说这个,是不是很扫兴?”

我笑了笑,简单地回答:“没有没有,很好,你这朋友真是个好人。”

据我判断,顾倾城说的这位朋友正是雷动天。

我认识的雷动天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上天第一老子第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的江湖豪客,九七之前,英国政府派来治理港岛的总督彭定康见了雷动天都要恭恭敬敬地站下问候,并且不止一次在向伦敦的工作汇报中提到过,港岛和平、社会安定有一大半功劳要算在雷动天头上。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明水袖脸上,深度怀疑,雷动天会为了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改性。

《葵花宝典》同样出自于港岛查姓作家的名著《笑傲江湖》中,我忽然记起,该作家的另一部皇皇巨著《鹿鼎记》里,也曾提到过断臂公主,不过却是公主的晚年光景,早就徒子徒孙遍天下了。

按常理说,华人世界里的帮派讯息都是通过各种渠道互通的,如果顾倾城、明水袖是被霹雳堂雷动天罩着的,那么坦克帮就不应该来摸老虎屁股,以免惹火烧身。唯一的解释就是,坦克帮的幕后老板也很硬,并且出了大价钱,让坦克帮为了钱铤而走险。

第19章 断臂公主死复生(2)

“龙先生,要不我们边吃边聊?”顾倾城问。

我点点头:“好,客随主便。”

顾倾城忽然有所感叹:“其实,在敦煌,我是客,而龙先生是主。推而广之,对于古老的敦煌来说,我们都是客,而这里的历史、戈壁滩、莫高窟壁画、月牙泉、鸣沙山……它们才是永恒不变的主人。至于像明小姐这样,连时间和空间都成了次要的东西,宇宙才是一切的主人。”

这些玄妙问题不是普通人所能谈论的,所以,说到最后,顾倾城自己也笑了:“不好意思啊龙先生,今天参观了莫高窟的古老壁画之后,心里总是盘踞着一股对古代人智慧的无上景仰之情,总觉得,自己在莫高窟壁画艺术面前显得万分渺小,所以感慨颇多。龙先生是常驻莫高窟的艺术家,肯定感受更深,我这也是班门弄斧了,见笑,见笑!”

聪明人在古代文明遗迹面前都会觉得相形见绌,只有顶礼膜拜、潜心学习的份儿,因为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仅有那些深具文化艺术价值、被所有人一致认可的精品才会得以保留,免遭暴力损毁。

只有那些极度愚蠢的人,才会对中华民族古老艺术嗤之以鼻,香臭不分,转投外国,数典忘祖,觉得连外国的月亮都比中国的圆。

顾倾城很谦虚,这一点也让我对她的好感越来越强烈。

敦煌美食滋味无穷,如果不是已经到此住了三年,味蕾已经饱受美食滋润的话,我也会一吃起来就乐不思蜀了。

我和顾倾城一起动筷子,明水袖却一直瑟缩在沙发里,目光空洞,神游天外。

“嗯,明小姐经常会这样,我们暂时不必打扰她,等她情绪好转一些,就会再次开口了。其实,我们只要想想她的身世历史,就能理解她此刻心里有多痛苦了。”顾倾城说。

国破、家亡、失魂、落魄,如今再加上归途渺渺,回程无路,明水袖的心一定如同在油锅上反复地煎熬,痛得死去活来。更为可怕的是,她的痛苦是无法用普通方法解除的,明明那壁画就在面前,她却无路而进。谁都帮不了她,除非再次出现奇迹。

顾倾城挟菜的动作很优雅,一看就知道是自小出身于大户人家,家教规整,礼仪完备。

九七之后,港岛社会风气受东西方习俗夹杂影响,已经失去了固有的老派传统,女孩子以开放、活泼性感、大方为新潮,从前那些中国人最美好的传统全都一抛到底,再要遇到顾倾城这样知书达理的传统女孩子,已经是非常不易的事了。

我不自觉地将她与孟乔相比,两个女孩子都很优秀,但教养高下实在太明显了。

“历史无比公正,前明公主没有死于皇帝剑下,也没有死于乱军马蹄践踏之中,而是有了另一番奇遇,实在是有趣。以后有机会见到查老爷子,把这段公案说给他听,他的《碧血剑》《鹿鼎记》就要好好修改结局了。”顾倾城笑着说。

我沉吟不语,小说家的传奇故事都是根据历史的断点虚构而来,凭着一支生花妙笔,将故事编纂得曲折反复,变化四伏。只有这样,读者才会买账。而且,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其实读者更愿意前明公主变成威震江湖的独臂神尼,大仁大义,捐弃前嫌,愿意绕过大清皇帝的性命,因为那些都是能给天下黎民百姓带来幸福生活的好皇帝。

相反,如果公主变成了现在的颓唐样子,毫无故事性可言,读者们也就意兴阑珊了。

“我那位朋友愿意全力资助明小姐找回自己的过去,钱不是问题,人不是问题,社会关系、政府关系也不是问题。他甚至跟我说,就算采取非常手段一把火烧了莫高窟、一吨*炸了鸣沙山,也要帮明小姐找到回家的路。他的心,已经为明小姐而碎了。”顾倾城又说。

我相信雷动天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在他的人生信条中,为了达成目的,就要神挡杀神,佛挡*,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扫除一切障碍。过程不重要,他只要结果,而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在史学家、艺术家眼中,莫高窟是中华民族的艺术宝库,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壁画古迹之一,有着无法用金钱衡量的高端艺术价值,但在雷动天看来,也许整个莫高窟都抵不上明水袖的一滴眼泪。

我刚刚一念及此,明水袖就垂下了头。她并不出声抽泣,也不举手拭泪,任由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中滑出,悬挂在冗长乌黑的睫毛尖上,晃晃摇摇,颤颤巍巍,将落不落,动人心弦。

“真的是……”我不禁长叹一声,既为雷动天感到高兴,也有点替他担心。

美人的眼泪是金子,每一颗都能砸碎了男人的心。

我对明水袖没有任何私心欲念,看到她那颗泪,都有怦然心动之感,更何况是已经对她情根深种的雷动天?

“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来,未必就能帮明小姐找到回家的路。方便的时候告诉你那位朋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爱情这件事,讲缘分,不讲理由。”

顾倾城若有所思,模仿明水袖那样,也用左手抚摸右臂。

我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其实刚刚一意识到明水袖的真实身份时,我已经反复推敲过了。“手臂失而复得”就是一个明显的破绽,

历史记载中,崇祯皇帝精神崩溃,要杀死所有亲人然后自杀,绝不让宫苑女眷落入流寇李自成之手。于是,他或逼杀,或剑砍,在后宫制造了一场血腥杀戮。公主的右臂就是在那时被砍掉的,刚刚明水袖叙述时也提到过,断臂无法重接,因为当时国内只有中医,只会服药、敷药,没有高端外科手术能力。于是,那条右臂被砍下后,就永远没办法再接上去了。

如此一来,公主变成了仅剩左臂的残疾人。即使过了数百年,她失去的右臂也不会再长出来,变得跟从前一模一样。

我相信,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着明水袖。

“替她做个骨扫描,一切就都明白了。”我低声提醒。

现代医学高度发达,对一个活人进行骨扫描,就能得到此人身体里的所有骨骼状况,断没断过,一目了然。

顾倾城点头:“没错,的确是应该做个骨扫描。”

她的好处是擅于听取别人有益的意见,并且马上加以发挥调整,把每一条意见都变成可执行的行动。

菜刚吃了几口,她就突然放下了筷子,低声说:“我去给朋友打电话,他如此看重明水袖,一定曾经为了明水袖的事集思广益,百般求治。所以,骨扫描一定做过。我打给他,让他把结果传过来。”

说干就干,她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扫了一眼,立刻拨出其中一个号码。

我很希望能给雷动天帮忙,因为之前他也帮了我很多忙,包括认我做兄弟,拿钱送我去上学、给我找老师习武、收留孟乔、替我购置铜锣湾别墅等等。

这一次,我帮助顾倾城、明水袖,也就等于是间接还了雷动天的人情。

电话还没接通,顾倾城就起身去了阳台。

我没有出声招呼明水袖,一切都顺其自然就好。对于一个稍微有点精神错乱的人而言,给她的自由空间越大,她就越容易解开心结,理顺思路,变回正常人。

明亡之时,内忧外患,百姓如处于水火倒悬之中,所以李闯王、张献忠的义军所到之处,官兵闻风而降,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起义军推翻无道昏君,那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谁都不能阻挡。

当今天下,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真正实现了革命先辈们盼望的“人民翻身做国家主人”的时代。国家不再属于哪一姓、哪一人,而是属于中华民族的每一个人。能够生在如此盛世,百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从敦煌小城的发展,我就能推想到神州大地上每一座城市的发展,全都是日新月异,欣欣向荣,飞速前进,与欧美先进国家比肩。生于斯世,真正有超强能力的人要做的,就是精忠报国,为国家分忧解难,扫除一切不安定因素。

就在刚才,我挫败了坦克帮的绑架阴谋,也是为国为民出力、维护城市和平的一部分。

由明水袖的遭遇,我也体会到了“祸福相依、因果循环”的真理,相信穷途末路、丧家之犬一样的崇祯帝向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举起宝剑时,也有同样的感受,所以才怆然问出“为何生在我帝王之家”的千古怪语。他说的这句话已经醒目地记录于历史之中,说者有心,闻者足戒,值得每一个从名利场的巅峰跌进失败深渊的人好好捉摸。

我希望明水袖能解开心结,不再妄求答案,而是停下脚步,面对真实的人生,留在真正爱她的人身边,修身养性,共度此生。

雷动天算不上是一个好人,但至少是性情中人,也是江湖乱象中为数不多的一个守得住道德底线的大人物,比起昔日江山失控的崇祯皇帝、进京又离京的李闯王、入川自掘坟墓的张献忠这三位一时之枭雄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倾城在阳台打电话时声音很低,阳台与客厅间的滑动门又紧密关着,所以我无法听清她在说什么。

“世事纷纭,白云苍狗,何者是真,何者是假?”明水袖忽然幽幽长叹。

她并非是向我说话,而是思路所至,有感而发。或许在她眼中,我已经沦为透明的空气。

第20章 断臂公主死复生(3)

嗡的一声,我的手机收到了短信息。

我取出手机看,短信息是孟乔发来的:“几时回来?吃没吃饭?”

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平常这个时候,正是我们在小古玩店里共进晚餐之时。今天被坦克帮步步紧逼,我竟然忘记了孟乔还在等我。

我给她回了条短信息:“在外面吃,你先吃饭,我还得耽搁几个小时。”

从少年到青年,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孟乔都是相依为命,如野草一样顽强地活着。我和她都深信,假如有一天需要为对方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绝对不会有半分迟疑,也不会皱半点眉头。

“好。”孟乔回了一个字。

我叹了口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这是人生成长的必然结局。可惜的是,我们虽然走得极近,却永远只是姐弟,不可能燃起男女爱情之火。换句话说,我们的友谊是超性别的,与肝胆兄弟、生死闺蜜一样。

“如果你经历了那么惨痛的事,是不是也想找一个乌龟壳将自己遮掩起来,埋头其中,再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要是恰巧有一个地方,没有一个人认识你,你可以忘掉从前,如白纸一般重新开始,那算不算是你很好的归宿?”明水袖又开口了。

这次,她虽然仍不看我,话意却是问我。

我点点头:“嗯,没错,其实人人都希望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都能像笔记簿一样,翻过写满字的一页,在另一张白纸上重新开始。但是,人人这样想,却不一定人人都有机会。”

到了敦煌,我也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白纸一样重新书写人生,但思想、新闻、讯息、互联网却无处不在,就算不愿再关注港岛的局势,却又总在无意之间,看到那个滋养了我前半生的地方。

“我似乎已经找到了办法,出世入世,只不过是一转身之间的空儿,比翻开一页新篇,难不了多少。”明水袖说。

我想了想,淡淡地问:“既然如此,明小姐能不能教教我,让我忘掉过去的不良记忆,只剩下现在美好的东西?”

明水袖眼中的空洞光芒渐渐褪去,剩下的,只有深深的哀愁。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良久,她用古语来回答我。

“明小姐,壁画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我忍不住问。

在莫高窟112窟盘桓了接近一千天,我自信对于反弹琵琶图已经有了极为详细的了解,一闭眼,那壁画就好像横在我眼前一样,每一笔画、每一残损全都历历在目。

如果有人可以生活其中,那么她该何所遁形?

“平常巷陌,普通人家,如此而已。”明水袖回答。

我不禁摇头:“明小姐,但那些巷陌人家从何而来?那壁画中只有舞姬与乐工,难道她和他们是不存在的吗?”

明水袖冷笑了一声,目光注定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又挪开去。她的这种漠然态度,无异于表示“不愿再对牛弹琴”。

我有些恼火,但并不觉得自己提的问题有多出格。

“难道说,壁画世界与我们看到的根本不同?”我又问。

平心而论,我太想知道反弹琵琶图后面隐藏着什么了,因为这已经成了我最大的心魔,所以一遇到与该图画有关的人和线索,就不由自主地跟过来。

以我的见解,“壁画世界”是依托于“壁画”而存在的,如果“壁画”被毁掉,该世界也就消失了。那么,正是因为“壁画”出现,才构建了后面的世界,两者应该是两位一体、紧密结合的才对。

从这种意义上说,明水袖自称进入画中,就一定是跟反弹琵琶的舞姬、投入演奏的乐工们生活在一起,不可能无限深入。

这些问题十分晦涩,以至于我无法用语言将其掰扯清楚,只能是笼统地东一句西一句地提问,根本不得要领。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明水袖举起手来,在半空中虚虚地画了个大圈。

我无言,因为我发现,即使是明水袖自己也无法讲清楚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试想一下,如果是我经历了明水袖遇见的那些事,能够清楚地讲给另外一个人听吗?就像一个遨游月球和宇宙的宇航员能将天外奇景通达地告诉一个原始人吗?

我能想到,明水袖所遇之事匪夷所思,她甚至无法用恰当的语言告诉别人,毕竟她是亡国公主,跟现代人的逻辑思维相去太远了。

“好吧,我懂了。”我点点头,不再多问。

“你懂了?懂了什么?”明水袖反问。

“如果想解决你的问题,就得把莫高窟炸开,把鸣沙山刨一个底朝天,把每一方沙子都细细过筛,之后也许就能找到你想要的了。”我回答。

这是笑话,也是气话,但此时此刻除了说这些,还能说什么?

明水袖无声地摇头,无声地冷笑,再度望向窗外。

“聊什么呢?我刚刚似乎听到要将莫高窟炸开,是不是?那样太暴力了,非我文明人类所为。”顾倾城打完了电话,微笑着回客厅里来。

她看出气氛不对,故意讲笑话来打圆场。

我不是鼠肚鸡肠之辈,气话讲完,气也就消了,马上追问最关心的问题:“骨扫描资料有吗?你朋友有没有说过骨扫描结果是否异常?”

顾倾城的表情十分轻松:“五分钟后,资料就通过互联网加密电子邮件传到我的邮箱里。我朋友说,没有异常——”

我脱口而出:“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这句话的意思是,亡国公主的右臂被宝剑砍断过,就算在逃亡过程中遇见名医替她驳接缝合,也会留下明显的骨骼切断点,在射线透视机下看得十分明显。如果明小姐的右臂骨骼没有异常,那她的身份就有异常;如果明小姐的臂骨的确断过,则这条右臂又是哪里来的?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明小姐的出现就是最大的怪事,越是深究查探,就越是怪事层叠,源源不尽。

既然这样,我们就可以放下心来慢慢等,资料一到,真相即可大白于天下。不过,我看顾倾城的神色,似乎并不轻松,反而多添了一丝愁容。

“你那位神通广大的朋友甘愿为了明小姐付出一切,与当年为了陈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大将军倒真的是有一拼呢!”我笑着扯开话题。

房间里的气氛实在太沉闷了,我的用意与刚刚顾倾城一样,想驱散这种压抑的感觉。

“对于一位美女而言,冲冠一怒为红颜是最好的恭维。自古至今,除了褒姒和陈圆圆,还有什么女子值得一个男人竟为了她发动一场战争的?所以,我一直认为,吴三桂大将军是性情中人,并非史书所载‘为女人叛国’的蟊贼。”顾倾城说。

明水袖突然站起,满脸都是不悦之色。

顾倾城顿时醒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吴三桂是大明旧将,曾经深为崇祯皇帝所倚重。北京城破前后,吴三桂手握重兵,如果能及时地赴京勤王,或许就能凭着数万精兵猛将,消灭李闯王义军于城外,将明政权再次扶正。可惜,当时他刻意保持中立,既不护驾,也不对抗义军,变成了战乱中岿然不动、拥兵自重的一支力量,同时也变成了明、清、义军、台湾等多家势力争取的对象。

明水袖将吴三桂定为国破家亡的祸首,此刻顾倾城公开赞美后者,她当然听不下去了。

“一介无知武夫,叛国投敌,卖主求荣,将一名娼妓看得比家国荣耀更重,有什么值得赞美的?”明水袖愤然驳斥。

顾倾城向我做了个鬼脸,然后低头不语。

“我大明江山如果没有李逆自成、张逆献忠以及吴三桂这种狼子野心、脑后反骨之徒,岂会在短短数年之内就分崩离析?唉,千古江山,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生子当如孙仲谋……”明水袖一边自怨自艾地低语,一边飘然进了卧房,回手关门,再无声息。

顾倾城摇头,懊恼地低语:“哎,怎么能说错了话呢?真是失败。本来,我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戳到明亡旧臣的痛处,这一次,恐怕明小姐的情绪好几天都不能恢复了。”

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话题是首先我引起的。

“抱歉,我也是——”

顾倾城举起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笑着摇头:“我们都不要太自责了,在这件事当中,人人都在学着适应,我们要适应明小姐,而明小姐也要适应这个缤纷多彩、团结和谐的新中国。现在,没有皇帝公主,也没有三纲五常,只有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每个人都有言论自由,绝不会仍然将三座大山顶在头上。早一点从梦中醒来,对明小姐是件好事。我有时候想,可能是我那位朋友对明小姐太宠爱了,以至于让她产生了错觉,认为自己仍然有可能活在威仪天下、四夷宾服的大明政权之中。龙先生,该说抱歉的是我,但我们大家既然开始合作,就没必要总是来虚的,而应该开诚布公、坦诚相待。你说呢?”

我点头微笑:“固所愿也,未敢请尔。”

礼貌过重,就限制住了合作的热情,无法达到心有灵犀、一点即透的境界。早在孤儿院里,我就知道“孤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的真理,所以才找到孟乔那样的好朋友,彼此扶持支撑,共同挑战险恶人生。

因为明水袖拂袖而去的插曲,我和顾倾城已经没有享用美食的心思,只等港岛那边传来的骨扫描资料。

第21章 失而复得之画(1)

预定时间内,顾倾城的手机没有动静,直到过了二十分钟,她的手机才发出轻轻的震动。

“好了,资料来了。”顾倾城精神一振,立刻打开手机。

为了方便起见,我站起来,走到她背后,双手扶着沙发靠背,一起察看手机上的内容。

骨扫描报告分为两部分,前面一部分是文字,后面一部分则是图片。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报告声称,明水袖右臂的确有被利器切断的痕迹,但断骨处经过驳接,皮肉又经缝合,所以这条手臂才会被完整保留下来。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顾倾城深吸了一口气。

我也同样认为,毕竟“利刃斫臂”的情节发生在明朝末年,当时的中医根本不可能掌握“开刀术”,对于断臂、断腿这类重伤,最多就是采取火钳烧烫封闭血管、小刀刮骨剜肉灵丹生肌等等轻度手段进行治疗,一谈到手术接臂,不啻于天方夜谭。

文字之下,还有一些数据,证明明水袖的臂骨伤痕是年代久远的老伤。

在图片部分,我能清晰看到,从肩膀向下的十二厘米处,骨骼有整齐的断痕,但两边断骨又被骨质钉子连接起来,最终重新长合在一起。

“这份报告,让中国医术的先进程度至少提高了整个清代纪年那么久。”顾倾城感叹。

报告虽然不长,但我们却用了超过半小时来一遍又一遍地审读它。潜意识中,我觉得该报告中藏着太多疑点,似乎并不值得信任。

“刚才,你电话打了那么久,一直都是在讨论骨扫描报告的事吗?”我问。

顾倾城在阳台上停留了太久,至少有十五分钟左右,相当于热恋中的人煲了个“电话粥”。要知道,如果电话彼端的人是雷动天的话,他与顾倾城之间绝无可能发生任何感情上的纠葛。我自信了解雷动天,就像他了解我一样,我们都是专情而不滥情的君子,在感情问题上有着独特的“洁癖”。说真的,如果我不是被遥远记忆中的反弹琵琶图困扰,绝对不会离开港岛,因为我很清楚,霹雳堂势大,门下弟子鱼龙混杂,有些不法之徒时刻觊觎着雷动天的宝座。在看似风风光光的“霹雳堂掌门人”光环之下,隐藏着无处不在的危机。

雷动天需要我保驾护航,他不止一次在醉中、清醒时告诉我:“龙飞,如果不是霹雳堂有‘主位不传外姓’的第一诫条,我早就将这个位子传给你了。有你在霹雳堂就永远不会倒,我在百年之后,就不至于九泉之下愧见雷氏一族列祖列宗。别走,陪我把这一大摊事搞定,主位一定是你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不留恋这主位,也从未想过要成为霹雳堂大佬,带着一大帮雷氏子弟发展下去。于是,在所有江湖前辈的不解、唏嘘、感叹、惋惜之中,我退出港岛江湖,远避敦煌小城。

“对,你的感觉很敏锐,的确是出了一点小岔子。电话信号极差,中间甚至混入了第三方电子麦克风啸叫和发报机工作时的背景音。我怀疑,自己的手机、我朋友的电话遭到了其他人的窃听。不过,仅仅是怀疑,毕竟拦截手机信号不是普通黑客轻易就能做到的,必须在手机通讯公司、信号转发塔控制室等关键地点做手脚。那些地方守卫森严,进出需要通过数道门户……”顾倾城的眉头又不知不觉皱起来。

虽然窃听困难,但不是不能做到,毕竟通讯公司只是民用机构,不属于国家安全部门的范畴。

黑客是全球网络互联时代的超级暴徒,在这个行业中,不乏数理逻辑的天才、无视规矩的鬼才、智商超高的奇才、脑洞比天还大的怪才。这些人的目标和做法,非常人能够揣摩。

“事情似乎变得又麻烦了一层!”我感叹了一声。

如果有黑客介入,那么通过互联网传输的任何资料都有可能被截取、被篡改、被传播,到达最终用户手中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顾倾城打电话时线路出现问题,而她收到资料的时间也比预定的拖延了一倍,都有可能是黑客介入后的结果。

我沉思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不再隐瞒,而是把坦克帮的阴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今天下午,在我和律忠国赶来这里的路上,坦克帮的人中途拦截,明说要绑架你,并买通律忠国做内应。你和律忠国谈合作时,坦克帮的暴徒就在1806房间内。我没有通知你,冒然出手,打晕了坦克帮的人,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在你打电话之前,我以为外部威胁已去,现在才意识到,坦克帮的人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更多幕后之敌,已经蠢蠢欲动。”

顾倾城并不惊慌,只是轻轻挑了挑眉峰:“怪不得你离开了那么久,回来时也略微有些衣冠不整。你打倒敌人时,曾经夺下了敌人的枪械,所以双手都留下了淡淡的铁锈气和枪油味。我知道你做过一些事,却想不到,是为我和明小姐做的。”

她的目光真的足够锐利,我以为离开1806房间时表面周身已经没有破绽,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常人难以察觉的一些细节。

先是坦克帮,接着又有疑似黑客介入,或者后面还会有其它性质的不利因素出现。如果这一切都是针对顾倾城,那么,她的处境就变得相当危险了。

坦克帮失败一次,绝不会善罢甘休,毕竟后面有财力雄厚的大佬支持,如同蚂蝗见了鲜血一般,不达目的岂能罢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在江湖,除了这样,又能如何?”顾倾城深思了很久,手机在掌心里颠来倒去几十次,终于再次开口。

“我还能帮你什么?既然你跟律忠国的合作已经成了定局,那我这个中间人、旁观者也就失去作用了。如果没有其它事,我想该告辞了。”我说。

顾倾城没有挽留:“好,我已经有你电话——是律忠国给我的,我们保持联系。龙先生,我相信你对明小姐没有讲完的故事会很感兴趣,她能讲出来的,我也全知道。所以,欢迎随时过来找我喝茶,我们以茶会友,聊一些有趣的事。我确信,彼此一定都有大的收获。”

她不留我,充分证明自己有独力面对山雨欲来的信心。也就是说,不管是坦克帮还是无名黑客,她都不放在心上。

如她所言,我的确对明水袖的经历感兴趣,很希望在合适的时候,听明水袖讲清楚所有的细节。

明末农民起义声势浩大,不但攻陷京城,还把明朝最后一个皇帝逼得上吊,这的确算是能令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的奇耻大辱,更是朝代奇观。

所以,能促成这一结果的,不仅仅是战争中的兵力强弱悬殊造成的,而是充满了各种宿命的因素。

“等明小姐心情好了,我再来听,先谢谢顾小姐。”我说。

顾倾城没有食言,果然拿了两罐上好的滇红茶给我,然后礼貌地送我出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这一次1806房间的门四敞大开,里面的坦克帮暴徒已经狼狈逃走。

“下一次帮忙的时候,一定告诉我,省得做了活雷锋,别人却不知道该感激谁。”顾倾城笑着说。

此刻,她没有任何女孩子应有的胆怯与娇羞,而是英姿飒爽,谈笑自如,似乎坦克帮与黑客已经激发了她的斗志。

“好吧,多加小心。这里是敦煌,不是港岛。”我意味深长地回应。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港岛虽然帮派林立,但大家经过了九七前后的英管、中管交替变化之后,已经变得很受规矩,或者说,完全明白官方的管辖习惯,最多打打擦边球,极少严重作奸犯科。所以,城市运行井然有序,警方并不为了治安问题而忙得焦头烂额。帮派的自治、成熟生意、地盘划分都进入了稳固期,每一个帮派大佬都知道,赚钱比打架更重要。所以,时至今日,各种打打杀杀的烂事也越来越少了。

反观敦煌,这里还是一半闭塞淳朴一半激进开化之地,警方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值得商榷,遇到事情就算报警,也很可能远水救不了近渴。

我希望顾倾城平安,她若倒下,明水袖也就危险了。

下楼之后,我给孟乔打了电话。

她一直没吃饭,仍在等我。

我们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或许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剧已经成了牢固的习惯,但我们绝对不会有任何男女私情,只是异姓姐弟。

“怎么不吃饭?以前我们不是约定过,如果我不回家,你就出去吃或是叫外卖,怎么又忘了?”我故意加重了语气。

孟乔懒洋洋地笑:“在看电视,不太饿,再说,整天什么都不干,只是守着店面,长肉、长指甲、长头发……我早该减肥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龙飞,你先忙吧,不用急着回来。”

她根本不胖——跟普通人比,亦是杨柳细腰、五官俊俏、回头率极高的女孩子。

“不要提减肥二字,应该加营养才对。敦煌风大,如果太瘦弱,一阵风刮走了,我到哪里找你去?”我笑着问。

这种玩笑素日也跟孟乔开过,她都无所谓,嘻嘻哈哈两声,也就过去了。可是,当我说完,她突然沉默下去,隔着无线信号,我都能感受到她的沉潜。

“怎么了?”我察觉不对。

“嗯,傍晚的时候,有人送东西过来,跟我聊了几句,对我有些触动,所以情绪也发生了变化。不过没关系,我好好的呢,等你回来再说。”孟乔回应。

“送的是什么?”我问。

孟乔若有所思:“是一幅铅笔画,画的是莫高窟112窟里的反弹琵琶图。我熟悉你绘画的手法,一搭上眼就知道那是你画的,不知什么原因,落在那个女子手里。她送来时说,是她的主人安排的,其它一概不知。如果只是一幅画、一个女子也就罢了,但我在这幅画里发现了很多奇特的东西,与你平时画的既相同又不同,似乎充满了玄妙的意味……”

第22章 失而复得之画(2)

到我住所送画的应该就是严老师看上的那位年轻的老板娘,而偷走画的则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那白风衣女子。

明水袖涂改过的画失而复得是不是好事?我转念再考虑,既然对方放弃了这幅画,是否证明它已经没有价值?

“龙飞,送画的是谁?我观察对方,不是普通人,而且绝对是刚刚出现在敦煌一带的陌生人。”孟乔又问。

她很机警,即使生活在平静如水、淡泊安宁的敦煌,她也没将鹰隼一样的观察力放下,对任何一个试图接近我们的人都反复勘察甄别,确保杜绝一切敌人可乘之机。

“今天在112窟,一个港岛来的姓明的小姐在我的画上做了一些涂改,她的精神有些小问题,所以才会冒冒失失地动笔。围绕着她,又发生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我回去讲给你听。至于送画的,是另一派人,她们偷走了画,又直接送到咱们住的地方,等于是一种示威。不过,没什么大事,至少我们目前还置身事外,不会与这些人正面为敌。而且,我可以确定,这些人跟我们从前的港岛生活没有关系,不会是帮派寻仇,放心吧。”我淡然回答。

“那就好,我有种奇怪的预感,敦煌的天气要变了。”孟乔凛然说。

对于危机,孟乔有天生的敏感。

据孤儿院的院长说,孟乔的亲生父母很可能是台南一带的高山族原住民猎户,她遗传了父母的第六感和不安全感,精神永远都处在紧张状态。

这也是好事,曾经有很多次,我们与敌人发生近距离遭遇战,都是她提前十几秒钟感觉到杀机,然后在五六秒内提醒大家做好准备,之后提前三秒钟先发制人,分头展开狙杀。

有了这三秒钟的提前量,高手足以干净利落地解决一切。

港岛许多帮派里的军师白纸扇都断言——“龙飞与孟乔,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合在一起,鲜有敌手。”

他们用北宋江湖传奇游侠孟良、焦赞的组合来形容我和孟乔的关系,很明显就是忽视了我们的性别,而是视作战友。

“怎么这样想?有什么蛛丝马迹吗?”我追问。

虽然动了坦克帮,但我始终觉得,在政府弹压之下,任何帮派都不敢强行出头,只能在暗中行动,搅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回来再说吧,你知道的,很多时候,我感觉到的那些不好的事都会实现,但我却讲不出原因。这幅画给了我非常不好的感觉,仿佛其中禁锢着一个不屈的灵魂。你不是也说过,反弹琵琶图不仅仅是莫高窟古代壁画,其中蕴含着很多难言之秘。我觉得,你应该多跟这位姓明的小姐沟通接触一下——她是不是长得很美?我从她涂抹时的下笔笔触感觉到,她是一个高贵、干净、古典、雅致的美人,当世绝不多见。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见见她。”孟乔言不由衷。

我直接挑明:“不要费心思了,从跟她的同伴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她很可能是雷动天的追求目标。当今华人世界中,能跟雷动天争女人的,能有几个?”

孟乔拐弯抹角地套我的话,就是想知道,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美女人人都爱,而我却没有这种心思,因为比起莫高窟的秘密来,任何感兴趣的其它事都可以放下。

孟乔松了口气:“的确是,的确是,雷大哥出马,很少有女孩子能无动于衷的。这样一说,我更想见见这位明小姐了,提前替雷大哥把把关。”

我们同时笑起来,以雷动天的实力,任何进入他关注范围的女孩子,都是人生中的一种巨大幸运。

“雷大哥是好人,好人总应该获得好姻缘,不是吗?”孟乔忽而长叹。

昔日在港岛,雷动天很关照我和孟乔,而孟乔也视雷动天为人生偶像,经常将其与华人首富李嘉诚先生相提并论。

打电话的空当,我已经离开酒店门前的小广场,步行向北,回我们的小古玩店去。

不一会儿,我就发现自己多了六条“尾巴”,其中包括一对谈恋爱的年轻男女、一辆计程车上大口抽烟的司机、一个斜背帆布包闲逛的大学女生,还有就是两个坐在路边吧台前喝咖啡的女孩。

“有些小问题,我可能被人跟踪了。”我告诉孟乔。

孟乔一怔:“哦?怎么回事?”

我们在敦煌过着与世无争、优哉游哉的日子,平时根本不去注意这种问题。如果不是出了坦克帮的事,我也不会刻意留心身后的跟踪者。

“今天在莫高窟和敦煌城里都发生了很多事,我想,是该静极思动的时刻了。”我淡淡地回应。

我们退出江湖,但华人江湖却从未停止过倾轧、战斗、进攻、退守的各种行动,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路人马、各位大佬轮流坐庄,上演着血与火、荣耀与毁灭的各种好戏,为影视圈、文学圈提供着各种改编素材。

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江湖离了谁都照样发展,历史离了谁都照样向前推进。在这个茫茫寰宇、浩浩地球之上,每个人都是蝼蚁与螳螂,既不能助推星球运转,也不能阻挡历史战车前进。

所以,我很欣赏孟乔做的事,即使退出江湖,也在关注港岛帮派发展情况,做到未雨绸缪。

“先回来,兵合一处,不惧任何变化。而且,闲得太久了,正好有个活动手脚的机会。”孟乔冷静地轻笑起来。

我没有回头,连稍稍驻足也没有,只是径直向前,回古玩店去。

跟踪者十分嚣张,跟得最近的一次,竟然离我只有五步,近得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敦煌之夜,繁华与幽暗相间,有些小巷灯火辉煌,那是酒馆、咖啡馆、书吧聚集之处,各路夜间活动者正源源不断地涌向这里;有些小巷则漆黑一片,偶然闪动着流浪狗警觉、饥渴的眼睛,这些地方是跟踪者下手的好地方,只要将目标向暗巷里拖进去,任何攻击行动,都会被夜幕严严实实地掩盖起来。

我的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屈伸十指,做着战斗前的热身。

过去十年,政府的禁枪工作进行得十分有效,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任何可以发射*子弹的机械装置。像坦克帮携带的那种武器,都是从西北、西南的边境以零件形式走私进来,又在国内地下工厂组装起来,性能无法保障,自伤可能性极大。

基于这一点,我不担心跟踪者随身携带一击毙命的武器,如果大家只是使用冷兵器进攻,那我和孟乔都能以一敌百,根本不需有任何担心。

“好。”我挂了电话,专心走路,免得孟乔担心。

右侧小巷之中突然喧嚣起来,几名彪形大汉正在追打一名衣衫不整的男人。

我只扫了一眼,就诧异地发现,那男人正是律忠国。他离开时那种春风得意、大功告成的欣喜表情给了我很不好的预感。那种情形下,他很可能因过度得意而招来灾祸,造成乐极生悲的惨剧。

“敢调戏老板?欠揍,欠揍!”彪形大汉们低声吼叫着。

律忠国踉跄奔跑着,突然向前扑倒,被大汉们追及,拳打脚踢,痛下重手。

“误会……各位大哥,全是误会,我是导游,我是旅行社的导游,是想给老板拉生意……饶命饶命,各位大哥,我口袋里有钱,拿去,都拿去喝酒,我请客……”律忠国哀嚎着,声音不断被打断,看来这些大汉个个都有膀子力气。

我停下来,犹豫了一秒钟,才大步走进巷子。

巷子尽头,一只直径超过一米的红纱灯笼低垂着,上面贴着两个金箔大字——“花嫁”。

花嫁夜总会在敦煌很出名,酒好、人美、价格公道、秩序井然、客人安全有保障、跟警方关系融洽……总之,一切夜总会应有的,花嫁这边都有,一切夜总会可能惹上的麻烦,花嫁这边一点都没有。

在敦煌,大大小小的夜总会、酒吧、茶楼、咖啡厅至少有四百家,而花嫁就是这个行业里永远的翘楚,一直被同行模仿,却从来没被超越过。

据坊间传闻,花嫁的老板是京城里来的,具有通天彻地的人脉关系,开业当日,甘肃、青海、山西、陕西、新疆等地来了不少红字号的大佬捧场,恭贺开业的花篮摆了十条街,至少有千数个。

正因如此,律忠国今晚出现在这里是非常合理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即将入账几百外,心理急剧膨胀,如果不到一个好地方大大地消费一晚,简直无法安抚自己沸腾的内心。

“各位大哥,收手吧,把我朋友打死,警察来了,谁都有麻烦。”我一边说一边闪身过去,巧妙地轻推最近处两名大汉的手肘,使他们毫无察觉地失去了攻击的准头。

“他是你朋友?”几名大汉打累了,停下手来,几双牛眼一起瞪着我。

我开口回答之前,先掏出钱包,往每个人手里塞了两张红色大钞。

“对,是我朋友,平时开玩笑惯了,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就为了这事,一个月得挨揍十几次,还总不记事。几位老大,消消气,这一顿打足够让他老实一周了。我带他回去,继续打,省各位老大的事。抬抬手几位,饶了这小子吧?”我说。

大汉们收了钱,又确实累了,就坡下驴,这事也就算了。

其中一个,指着地上蜷伏着的律忠国,意犹未尽地放狠话:“跟你朋友说,以后来花嫁,最好带上口罩,免得再惹了老板,变成断手断脚的残废。好了,看你面子,这事就算了!”

几名大汉返回灯笼后面的大门,那门口进进出出,都是西装革履的有钱人,极少有律忠国这样的平民。

第23章 失而复得之画(3)

“起来吧?还能撑住吗?”我蹲下去,在律忠国脸上轻轻拍了两下。

他的状况比我预估的好一些,至少还能勉强坐起来,又单手撑地,龇牙咧嘴地*着站起来,虚弱地靠在墙上。

“你怎么在这里?呵呵,真是……这么狼狈,让你见笑了……”他努力站直,伸手拉扯已经被撕裂了的外套。

我能理解他此刻的感受,天降横财之后,必须带来小患,这是人生之必然。

明智的话,此刻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既是避祸,又要反思,让这笔横财安安稳稳地落袋。

“律导游,赶紧回去吧,来这地方,不小心就会惹火烧身,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下次出来寻花问柳,找个能用钱摆平的地方,千万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我拍着律忠国的肩膀劝慰。

最后一句触怒了律忠国,他突然挺腰,单手捶墙,发出沉闷的“嗵嗵”声:“不是我来的?那是什么人能来的?我账户里马上就有钱了,几百万——几百万算什么?算什么?只要能打开‘金山银海翡翠宫’,所有宝贝一半归我,我就能成为全球第二富的人了,什么巴菲特、李嘉诚?什么四大赌王、谷歌微软,我通通不放在眼里。到时候,你做我保镖,我带着你环游宇宙……到时候,我把花嫁买下来,花天酒地,只供我一个人享用。我大辽国耶律氏一定能振兴故国,再建大辽政权,鲸吞天下,把先祖失去的尊严再夺回来……”

关于“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宝藏,那只是一个高高悬挂的空中楼阁,最后到底能不能找到、能不能发财、能不能活着出来、能不能有命赚钱有命花……等等等等,全都是一大堆未知数。

像律忠国这样,钱没落袋,先来花嫁惹事,也真的是高兴得过早了。

再说,顾倾城虽然出资,最终结果如何,谁也猜不到。

“律导游,先回去吧,洗洗澡,换身衣服,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醒来再考虑‘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宝藏。我相信,当你睡醒之后,情绪一定会好很多,头脑也清醒很多,那时候我们再讨论问题,才具有可行性。”我诚恳地说。

与律忠国合作的是顾倾城,不是我,所以律忠国无论死活,都跟我没有直接关系。之所以救律忠国,只是基于江湖道义,不愿意一个普通百姓在江湖流氓拳脚之下受重伤。

“回家,回家!”律忠国离开那面墙,走到路灯下。

我搀着他走出巷子,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他回过头去,向着花嫁那只巨大的灯笼挥手,嘴里发恨:“等老子拿到钱,杀回来,把夜总会买下来,所有人通通遣散,让你们知道,敦煌大善人律忠国是怎么做事的!”

他真的喝多了,不但满嘴酒气,而且思维混乱,胡言乱语。

出租车来了,我拉开车门,把律忠国推上车,然后提前付了一百块钱给司机,吩咐他把律忠国安全送回家,减掉车费,剩余的全都是小费。

送走律忠国,我才拍拍手上的尘土,放心回古玩店。

我和孟乔的古玩店开在月牙北路的一条斜街上,背靠西北,面向东南,以“吉祥”为名。

靠街的七间房子连通,作为古玩店的展示厅、办公室、库房、鉴定室,从后门出去,是一个宽二十米深十五米的长方形院子,院中有一幢两层小楼,楼前种着花圃、菜园,还有月季、桂花、樱花、丁香、紫荆等四时鲜花。

敦煌四季风沙不断,能培植这些花树,孟乔花费了大量精力。

现在,孟乔就在古玩店的大厅里等我。

她已经换掉了白天工作时穿的黑色工装,穿上了一套蓝色的运动服,正在对着办公桌上的一尊玉佛反复拍照。

我推门进去,孟乔停止工作,直起身看着我。

玉佛旁边,丢失的那幅画四角被镇纸压着,平平展展地铺在那里。

孟乔的目光很深沉,有太多时候,我们不必费力气解释,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出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跟112窟的反弹琵琶图有关,真是奇怪,好多人似乎是从地底下一瞬间冒出来,全都集合在莫高窟。我在想,今天到底是个什么大日子,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

三年来,今天是说话最多、见人最多的一次,并且脑子一直都在高速运转,应付着遇到的各种突变事件。

孟乔没有说话,先去沏了一杯菊花紫枸杞茶给我。

“慢慢说,长夜漫漫,有的是时间。”她说。

我拿起那张画,仔细审视,看着明水袖添加的那些看似杂乱、实则高明的笔触。

如果她的身份属实,那么一个自幼接受国手辅导的公主,自然有极高的艺术修养,随手一画,即有唐宋元明四代风范。

唐宋两代是国画发展的高峰,很多精华技艺在清代绝迹,民国、新中国画家根本无处传承。在明朝的初中期,国力昌盛,文化丰富,对于绘画书法的发展具有极大的推动意义。

从明水袖的画法上,我能看得出,那是跟现代绘画完全不同的技艺,重写意,不拘解构。她在舞姬的脸部增添了很多阴影,使得舞姬的脸异常生动。

阴影是由光线产生的,我们观看壁画时,画面上只有白描手法,造成所有人物脸部十分呆板,没有五官起伏,也没有光影明暗的对比,所以人物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现在,我从舞姬脸上读到了一种无奈的悲哀,仿佛已经洞悉了人世间所有的不得已,也经历过所有悲欢离合的痛苦,大悲无言,大痛无声。到了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所有情感全都贯注于手中的乐器上,所发出的音乐声、舞姿都是个人情感的宣泄表达。

“这幅画很复杂,虽然只是铅笔画,但却比油画更有表现力,让人看了,心中感受,如万马奔腾,无法约束。无奈之下,我把‘不动心佛’请出来,借助佛法的力量,压制自己的心魔。”孟乔说。

那尊玉佛高一尺二,雕工细致,将南海观世音菩萨的佛手仁心刻画得十分传神。

孟乔说过,每次瞻仰玉佛的容光,她的心情都像被纱布过滤了一样,焕然一新,重新上路。

“帮我画画的人名为明水袖,跟随港岛一带一路考察团来莫高窟参观,误入112窟,无意中涂改了这幅画。”我解释。

“还有同行者?否则,你素日对这些画看得很重,怎么会把铅笔交给别人任由涂鸦?”孟乔问。

我点头:“对,明水袖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子,名为顾倾城。我有种预感,从明水袖用的香水、穿的外套上判断出,她跟雷动天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顾倾城始终没提‘雷动天’的名字,只用‘一位朋友’称之,但我判断,她们到这里来,背后一定有雷动天的支持。”

孟乔没有打断我,任由我边思索边说。

当她听到“明水袖是前明独臂公主”时,眼神猛地一亮。只不过,以孟乔的阅历,早就见怪不怪,波澜不惊,始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等我把整个过程说完,杯里的茶水也喝干了。

“我从没见过送画的那个人,今天是第一次。可以肯定的是,此人身怀武功,也有长期使用枪械的经历,因为她的双手虽然没有握着任何东西,却下意识地保持着双手持枪的手型。我送她出门时,她也相当警惕,身体始终侧转一个角度,眼角余光扫视身后,提防我对她不利。我猜,她在生活中一定是担任了‘保镖’的角色,保护着更高级的江湖大人物。所以,你遇到的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孩子十分值得关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现……龙飞,我也有种预感,平静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我并不依恋平静生活,退隐江湖,离开港岛,只是想做自己喜欢的有意义的事。如果莫高窟的大变革来临,我绝不畏惧忌惮,而是坦然迎接变化,逆风而进,找到自己的未来之路。

“你真的相信律忠国说的话吗?进一步说,你真的相信顾倾城会真的相信‘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存在吗?她或者雷动天雷大哥真的相信明水袖是前明公主吗?”孟乔自言自语。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对于孟乔的问题,不能简单回答是或者不是。

首先,“金山银海翡翠宫”的传说是所有敦煌传说中最震撼人心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人类对于宝藏、财物的追求永无止境,即使拥有一座金山、一个银海,也不会满足,而是妄图拥有百座金山、百个银海甚至全世界所有的金山银海。

就连秦始皇嬴政那样已经吞并六国、拥有天下的人,仍然不知疲倦地将六国宝藏运送到阿房宫来,终其一生,从未停止。

再举一个例子,二战时的纳粹党首也是一样,横扫欧洲之后,将所有的名画、艺术品全都运往柏林,建造博物馆收藏,企图永远据为己有。

贪婪的人一旦意识到大势已去,即将失去宝藏时,往往会深挖地库,将宝藏秘藏其中,宁愿宝藏永远消失,也不会白白地拱手送给胜利者。

正因如此,世界上才会有这么多的宝藏传说。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回答。

孟乔无声地笑了,她了解我,知道隐居之后的我,少了应酬,却多了大量的反思。

“要你的人满城撒下眼线,看到底有多少陌生人到敦煌来了,又有多少人对莫高窟、金山银海翡翠宫感兴趣。同时,告诉你的人,一定要小心行事,外来江湖人物心急刀快,动不动就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接着说。

孟乔眉梢一挑,欲言又止。

来到敦煌之后,孟乔即暗中发展了一个地下眼线网络,一切都瞒着我悄悄进行,而我也从未点破过。现在,已经到了用人之际,是她的眼线网络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孟乔叹了口气,不解释,不提问,只是点点头。

外地来的江湖人手黑,一旦发生杀人事件,就会严重影响敦煌的国际形象,为“一带一路起点”蒙上一层阴影。这是误国害民的大错,谁都承担不起。所以,我希望孟乔领导的眼线网络人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展开行动,而不是成为每日清晨倒毙后巷的无名之鬼。

第24章 绑架(1)

会客厅的东北角有一座佛龛,上面供奉着关二爷,每天早晨我和孟乔都要恭恭敬敬地上香。

现在,会客厅里的檀香味极浓,似乎孟乔燃了太多的香。

我望向佛龛,孟乔立刻解释:“今天那送画人身上喷了太多香水,我担心陈列室里的古玩沾了香水味,所以就一停不停地燃了十几炷檀香,把所有房间都薰了一遍。”

“所有房间?”我陡然一惊。

香水味再浓,也不可能从会客厅漫延到其它房间去。更奇怪的是,我在水饺店见到那老板娘时,她身上的香水味极淡,不可能为了来古玩店送画而刻意大喷香水。

孟乔也警觉起来:“是,那香水味太浓,以至于到了现在我鼻子里还留着那种薰衣草、勿忘我、山茱萸的浓烈味道。”

我马上离开会客厅,到展示厅里打了个转,稍一思索,即出了后门,穿过院子,进入小楼。

小楼的一层中间是会客厅,左侧是孟乔的卧室,右侧是我的卧室和一间书房。

我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进了书房。

很明显,前面会客厅的香水味也漫延到这里来,我能闻见薰衣草香水的尾香。

“不可能,不可能!”我低语着,先把大开的前窗关上。

我刻意没开灯,闭上眼,在黑暗中感受着书房里的一切。很快,我就意识到香水味来自书架的最高处。

“有人来过,送画人的香水味只不过是为了掩盖另外一个潜入者的踪迹。”我睁开眼,打开灯,然后拖过一把椅子,一步跨上去。

书架顶上,雕花云头装饰板后面的角落里,除了落尘,又多了一个黑色的圆形窃听器,只有外套纽扣那么大。

我松了口气,把窃听器拿起来,攥在掌心里。

孟乔跟进来,看见我掌心里的东西,脸色一变。

我把窃听器放在地上,用皮鞋后跟慢慢地碾成碎片。

“其它房间里一定还有,我猜,这就是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孩子送给我们的见面礼。”我低声告诉孟乔。

孟乔的脸涨红了,猛地转身,去其它房间搜寻。

江湖人物很少使用窃听器,他们做事,大多是采取直来直去的方式,见了利益捞一把就退,见势不妙撤身速逃。

据我所知,只有国际特务才喜欢使用窃听手段,而且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的后勤部门能够源源不断地提供技术最新的窃听器,不计成本,要多少有多少。

“特务机关、间谍、国家倾轧?这一类人到敦煌来,目标何在?总不至于也对‘金山银海翡翠宫’感兴趣吧?”我低头思索。

如果我的猜测是对的,那么严老师就成了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以为是好事,实则是塌天大祸。

特务这个行业是大国政治、国际斗争的产物,只忠实于国家,永远将国家利益凌驾于一切江湖道义、法制人性之上。换句话说,一旦成为特务,就抛弃了所有人性成分,变成了警察、军队一样的国家政权机器。

试想,严老师这一介画师,跟这些特务们搅在一起,还能有个好结果吗?他觊觎老板娘的美貌,而人家却把他当成蝼蚁刍狗。

很快,孟乔又在卧室、会客厅、卫生间、厨房里找到了七只窃听器。可喜的是,她已经由最初的怒不可遏冷静下来,只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消灭了这些窃听器,并非万事大吉。风开始刮,大树就再也静不下来了。”我淡淡地说。

“好,初战小负,这是一个很有用的警告。”孟乔点点头。

我们回到客厅,重新沏茶,分坐在老榆木圈椅之中。

“龙飞,下一步,你会不会主动跟顾小姐联络?我觉得,她们既然是雷大哥的朋友,到了敦煌遇到一些事,咱们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孟乔说。

她的目光一直闪闪烁烁,可知这些话只是引子,更重要的话都藏在后面。

“直说吧,任何话,我们都可以摆在桌面上讨论。”我笑着说。

孟乔正色接下去:“在港岛时,我就知道古玩业大佬顾倾国。顾家有足够的钱,比起华人首富李嘉诚来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他的妹妹顾倾城到敦煌来,目的绝不会是单一、单纯的。顾家如果对‘金山银海翡翠宫’没有把握,又岂会在律忠国身上一砸就是数百万?我的意思是,跟顾小姐共进退,不能坐由天下人将莫高窟宝藏瓜分一空。你曾说,记忆深处总是看到反弹琵琶图中的舞姬,证明自己跟莫高窟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宝藏也有你的份儿。惊世宝藏面前,盲目推让,只会成为历史记载中的无能之辈。如果你愿意,我不单单启用地下线人网络,还把港岛那边一直联系的几支人马全都召唤过来,全力支持你。怎么样?”

我知道孟乔一直在暗中做一些事,跟江湖从未切断过联系。她愿意跟我到敦煌,但并不代表甘心就此退出江湖多姿多彩的舞台。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我采取不闻不问、不置可否的态度。或许,潜意识中,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游离于江湖之外,而只是暂时退出。

“好吧。”我点头同意。

“其实……”孟乔沉吟,伸出右手食指,向顶上指了指。

那个动作,代表的就是“雷动天”。

退出江湖后,我们很少在谈话中提到雷动天的名字。雷动天跟我和孟乔的成长有太多关联,要想退出江湖,就得先忘掉这个名字。

“嗯,我懂你的意思。”我又点头。

离开港岛时,雷动天曾经当着霹雳堂所有分堂分舵的负责人的面,亲口告诉我:“龙飞,在外面遇到任何事,需要召集人马的话,一只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我霹雳堂十五万子弟永远都是你的后援,只要我雷动天还活着,这句话就永远有效。”

刚刚孟乔做出那样的动作,正是向我询问要不要向雷动天求援。

山雨欲来,狂风满楼,各路人马蠢蠢欲动,都是为了莫高窟后面的未知宝藏。

我摇头,霹雳堂势大,但我却不是雷门弟子,无权过度依赖于霹雳堂。就算雷动天垂青我,那也只是极好的朋友关系,而不能永远作为靠山。

“好吧。”孟乔点头。

她了解我的做人原则,所以也不强求。

古玩店里并没有贵重物品,不值得别人觊觎。按我推断,送画人——那老板娘现在还是处于“广撒网”的阶段,并不特别针对于某个人、某件事,毕竟围绕莫高窟的传闻太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其中也掺杂着很多以讹传讹、毫无可信度的消息。如果所有消息一起追查,齐头并进去做,那么任何一方势力都拿不出这么大的精力来。

譬如,十年前在敦煌广为流传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地下黄金神殿”故事,引发了至少三十几起殴斗杀戮事件,最终惊动了京城里的高层安全部门。那个所谓的“黄金神殿”并未浮现人间,该讯息也不了了之,成了坊间的一句笑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事实上,很多为巨财而来的人,往往还没摸到宝藏的门槛,已经撒手尘寰,做了枉死鬼。

“我去安排眼线行事。”孟乔走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间深有感触。我们相依为命太久,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心意相通的战友。这种情感,无人能够代替。我一直都相信,如果有一天面临重大危险,孟乔绝对能为我挡枪。

我把明水袖涂抹过的画收入樟木箱子里,顺手拿起箱子里那本发黄的日记簿。

《诸世纪》那本书里充满了神秘而可怕的恐怖预言,留下日记簿的人,为什么偏偏把“1999恐怖大王”这篇抄录在这里,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日记簿也留下了闯入者的异香,那跟普通的香水味完全不同。

“对这些感兴趣?闯入者在找什么?”我合上了箱子,满腹疑惑。

当我脱衣就寝时,脑子里也一直浮想着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孩子。

壁画不会发声,但当时我的确听到了琵琶声,相当真实,不像是幻听。

众所周知,鸣沙山山上的沙子能随着狂风而响,故名“鸣沙”。所有记载中,没有一则是关于“琵琶声”的。

“难道是她使用了某种幻术,近距离施展,令我产生了幻听?”这是我最后的怀疑了。

蓦地,我眼前一亮,一个身着轻纱、高挽发髻的女子飘然出现在卧床对面的白墙上。琵琶就抱在她怀中,还未开始弹奏,青春美妙气息就扑面而来。

“什么人?”我低声喝问。

那女子不加理会,垂着头凝视琴弦。

“你是莫高窟里反弹琵琶的舞姬?”我悚然一惊。

她仍然不说话,抬起右掌,反手一划,琵琶声就像春天的波浪、秋天的风铃一样轻轻响起来。

弹到中途,她翩翩起舞,不断做出拧腰旋转的曼妙动作,脚尖如芭蕾舞演员一样直立着,令人叹为观止。

为了研究反弹琵琶图,我专门到敦煌图书馆查阅过关于敦煌古舞的资料,也拜访过当地的很多艺术团体,对汉唐以来敦煌民族文化进行了追根溯源。

我确信,面前这起舞的女子所跳的似敦煌古舞,但又夹杂了许多陌生的动作。

第25章 绑架(2)

刹那间,女子的右手五指在琵琶上急速论坛,其舞姿也加快数倍。

我运足了目力,想看清她右手五指的动作,但轮弹速度太快,手指已经出现了幻影,仿佛有十几只手在琴弦上一起拂动。看了十几秒钟,我的眼睛里全都是跳跃的手指,渐渐目眩神迷。

琵琶声越来越高亢,如同有一万对刀枪铿锵相击,又好像是金戈铁马夤夜行军,各种充满了杀机的声音同时扑面而来。

再接下去,女子旋身,琵琶一甩,已经斜挽于背后,但琵琶声丝毫不停,其流畅程度更胜于她正面弹奏之时。

琴弦能够奏出的音高是有极限的,只不过,她的弹奏手法极为高妙,竟然能够无限拔高演奏声音,就像在琴弦上装了一只随意移动的变调夹一样。

“这才是反弹琵琶舞的最高明境界——反弹不是为了炫技,而是一种常人难以掌握的更高明的演奏手法,真正的知音,不应该去关注其外表,而应该将思想完全投注于琵琶声,绝不舍本逐末。”我忽然有所领悟。

如同任何一种乐器一样,无论演奏者是老是少、是美是丑、是男是女,听众唯一要做的就是关注其指尖上流泻出来的音符,而不必太在意其外表。

我稍稍走神,琵琶声戛然而止。

琴弦未断,但我已经感受到了,琴弦无法承受巨大的张力,即将崩断。一个演奏家在全情投入之时遭遇断弦之殇,就等于是满腔热情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极容易造成血脉逆转、吐血三升的惨剧。

我一跃而起,想帮对方稳定情绪,却双脚蹬空,从睡梦里幡然猛醒。

“是梦,是一场梦,又是这个梦!”我苦笑着喃喃自语。

关于这女子的梦已经做过无数次,但我不知道她是谁。如果硬要牵强附会说她是112窟的舞姬,那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窗外暗昧,不见光亮。

远远的,街道对面邻居家的看门狗叫起来,成了暗夜里唯一能够带来生机的东西。

“嗡嗡”,摆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振动起来,显示有电话打入。

我拿起手机,上面显示的竟然是顾倾城的号码,而时间刚刚过了凌晨五点。

“顾小姐?”我先接起电话,礼貌地打招呼。

“龙先生,我这边出事了。他们……绑架了明小姐,留下一封信,说是要我等电话交赎金。我没想到,贼寇作案的目标竟然是她。现在,我还没有报案……你能过来吗?”顾倾城急促地叫着。

我二话不说,立刻答应十分钟后到。

“龙先生,万分感谢。”顾倾城极短时间内就恢复了镇定。

我只回了一句:“稍后见。”

挂断电话,我立刻换好衣服,飞奔出门。

家里有辆三菱越野车,在孟乔的悉心保养下,那辆车子任何时候都车况良好并且加满了油,而且车钥匙永远都挂在大门边的衣帽钩上。

我发动车子时,孟乔已经跟出来,只穿着睡衣和拖鞋,肩头瑟瑟发抖。

“什么事?你去哪里?”她急促地问。

我放下车窗,一边挂档前进,一边回答她:“顾倾城那边来电话,说有人绑架了明水袖。我不知道是不是坦克帮干的,但事情很明显,我一开始得到的情报是错误的,歹徒的目标是明水袖,而肯交大额赎金的,必定是雷动天。现在我过去看看,你关好门,继续睡。”

车子冲出门,大灯光柱立刻击碎了黎明前的暗夜。

明水袖柔弱,且深得雷动天宠爱,歹徒看透了这一点,才直击雷动天的软肋。当然,这群人收钱得手之后,为了自身安全,未必肯当场放人,而是撕票灭口,让雷动天永远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豹哥出现时,满嘴都是假话,把我和律忠国骗了。

“无论如何,先保证明水袖的人身安全最重要。”我暗自咬牙,下了决心。

车到春都大酒店,顾倾城早就出来,在大厦正面的停车场入口等我。

看得出,她相当气恼,虽然语气淡定,情绪却无法控制。

“有可追踪的方法吗?”我问。

顾倾城点点头,拉开门上车,随即把手里的洋葱头、电话放在驾驶台上。

“我在她的手机里安了跟踪定位器,在她的贴身衣物里,也装了窃听器。唯一的弱点,就是她的神志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她回答。

顾倾城手中握着一只微型的信号接收器,只有巴掌大小,绿色屏幕上,一个小红点正在缓缓移动。

“我们时间有限,对方足够聪明,既懂得指东打西,又懂得瞒天过海。”我淡淡地说。

如果完全相信追踪器的话,只要对方稍稍动动手脚,我们就会与真正目标背道而驰,远远地南辕北辙而去。

车子向东到了十字路口,本来按照追踪器的指示,应该是左转向北,直接出敦煌城而去。

“情况不对。”我踩下刹车。

前方路口左转的绿灯亮了,后面被堵住的车子连续按响了喇叭,发出刺耳的滴滴声。

顾倾城放下车窗,向后面的车子挥手,示意那辆车子绕过去转弯。

她没问为什么,但是却完全赞成我的决定。

绿灯结束,又变为红灯,身边的车子来来去去,司机无一例外地按几声喇叭,对我停在路中央表示抗议。

“我们回去。”我说。

顾倾城缓缓地点头,再看了追踪器一眼,然后把那个仍然亮着的屏幕关机。

坦克帮的人固然凶残,但那只是对于敦煌的平民百姓而言,遇到真正的江湖大人物,只能是俯首称臣。充其量,他们只是混迹市井的小混混,没有什么实力,只是唯利是图,在大佬们脚下捡点面包渣吃而已。

真正可怕的,就是隐藏在表象之下的那些暗流。

在港岛,雷动天曾经带我见过几位江湖大佬,都是隐居幕后多年,只需动动手指,就能让东南亚的江湖风起云涌、雷霆震荡。

那些大佬已经修行到了精华内敛、不动声色的地步,不再虚张声势,偶尔出现在公众面前,也只是几个穿着朴素、爱打麻将的平凡老人。相反,他们身边的保镖、手下的大将却是威风凛凛、强横凶悍。

同样的道理放到敦煌,豹哥凶悍,但却是动手不动脑,并不值得过分关注。真正值得我们重视的,就是指使坦克帮的幕后黑手,即豹哥手机上出现的“老毛子特务”这个角色。

“好,回去。”顾倾城长考之后,点头同意。

我们在路口转弯,驶回春都大酒店。

“你是意思是说,明小姐遭劫持后,并未离开酒店,追踪器变成了一个幌子,被人刻意带出了敦煌城?”顾倾城问。

这问题的答案已经在她心中,是问我,更是自问。

“洋葱是敌人留下的证据?”我问。

顾倾城点头:“是,遗落在走廊上,滚到了垃圾桶的后面,被我捡到。当时的情形,我从自己的卧房中惊醒——敌人一定通过某种渠道喷射了麻醉剂,所以我睡得极沉,这种情形平时根本不会出现。直到现在,我的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

“不是坦克帮的人。”我再次做出判断。

以豹哥等人的做事方式,大多采取破门而入的暴力手段,很少迂回前进,所以跟麻醉剂喷雾之类的工具不可能有交集。

“你听说过黄花会吗?”顾倾城忽然问。

我稍稍愣了一下,才缓缓点头。

那是江湖中一个极其神秘的帮会,但是却又自成一派,跟普通江湖门派很少有相互合作或者敌对倾轧的时候。所以,大多数人知道那个名称,也确信它的真实存在,却从未接触过。

关于黄花会,雷动天只向我提起过一次,而且话也特别简短,只有一句:“别惹那些食人机器。”

凭着霹雳堂的强大实力,雷动天孤傲到极点,几乎不把任何江湖同行放在眼里,包括港、澳、台、大马、星洲这几地的大帮派掌门人在内。甚至连掌控百姓命运的几个小国元首、地区特首这一类的政治人物,他也私下里嗤之以鼻,不肯稍加辞色。

只是,提到黄花会时,他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既有沉重郁闷,也有隐隐畏惧,并且夹杂着一些羡慕嫉妒的成分,就像一个贫家少女看见了富家公主那样,人家的一切都是最美好的,都是高不可攀的,更是永远不可能被自己拥有、占有的。

我什么都没问,江湖的水太深,最好是不该问的不问、该问的少问,让一切深水之下的江湖故事都默默发生,不引火烧身,在犬牙交错、危机四伏的江湖上侥幸生存下去。

雷动天提到“黄花会”时的异样表现,让我印象深刻,铭记在心。

“我怀疑,是黄花会的人。”顾倾城补充了一句。

“黄花会”只是三个普通的汉字,但它们组织在一起之后,就拥有了一种噬人的魔力,任何人提到这个名字,都会先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定下神、定下心来之后,才敢一个字一个字地将那名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红花漫天,反复清明,一剑东来,决断皇廷。”顾倾城又说。

这四句非诗非偈的话说的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一个江湖大帮会,以“反清复明、驱除鞑虏”为最终目标,红花为号,兄弟一心,做出了惊天动地的一番事业,更为后来的天地会、青帮、洪帮、漕帮、袍哥会甚至老同盟会等奠定了最重要的基础。

这四句话似乎是岔开话题,但又不是,因为顾倾城说任何话都是非常有逻辑性的。

第26章 绑架(3)

我将车子开入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并未找地方停下,而是缓缓地绕行一圈,观察两侧车辆的停泊情况。

现代化社会中,任何行动都离不开车辆。如果敌人劫持明水袖离开,必定会使用或曾经使用过停在这里的车辆,并且是足够宽敞、性能强劲的好车。

如果我是劫持者,一定会提前准备一辆七座以上的车子,那样的话,放平后边的座椅,就能把劫持到的人妥善地藏好,避开一切摄像头和检查站。

地下车库里共有一百六十四辆车子,加上我开的车,此刻共有一百六十五辆车子。刨除小车、低档车、政府公务车、酒店自己的车之外,能够胜任劫持需要的就只有四十二辆。

现在,停车场有闲置车位四十余个,全都停不下大车,只是些边角位置,仅仅能停得下四座小车。

“人还在这里。”我说,稍后接着补充,“没有明确依据,只是我的第六感。”

这的确只是第六感,最直观的判断,根本找不到任何支撑证据。

在对与错之间的判断,就像赌博一样,押大或者押小,都是一念之间的事,但其结果却截然相反,天差地别。

“嗯。”顾倾城点头。

“我找地方停下,再等等,再等等……”我低声自语着,找了一个正对地下停车场电梯口的位置停下。

下午跟律忠国一起到达酒店时,也是由那边的电梯上楼的。我还清晰记得,当时坦克帮的车子也正好开了进来,车上的人大概那时都在做着发洋财的春秋大梦呢。

世事多变,无法预料,有时候甚至是一日多变,令人应接不暇。

顾倾城显得异常沉默,解开安全带,右手按在车门把手上。

“不要心急,敦煌不是港岛,无论好事坏事,其节奏都很缓慢。就算是外来的江湖高手,一到本地,也会被各种因素拖得不得不慢下来。我们等在这里,就像在柴堆里寻找丢失的手表那样,只要静下心来,就一定能找到对方留下的蛛丝马迹。”我淡淡地说。

顾倾城那种动作,反映出其心理。此刻,她像一只蹑伏的猛虎一般,在捕食之前,全力收缩,隐匿踪迹,只等猎物出现,就飞速冲上去,将对方擒下。

她是高手,但却没达到顶尖程度。

真正的顶尖高手所表现出来的,应该是“外松内紧、渊渟岳峙、动若脱兔、静如处子”那样一种状态。长期保持紧张状态,真正临敌,就会因用力过猛而发挥失常,反而失去了守株待兔、以静制动的优势意义。

“抱歉,我的确有些紧张了,只是因为明小姐的身份实在……太特殊,她有事,我无颜面对朋友。我们顾家的人重诺守信,这是立足江湖的根本。龙先生见笑了,我——我一想到黄花会,心情就像站在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之前,战战兢兢,寒彻肺腑。”顾倾城回应。

“既来之,则安之。”我打开了车载的电唱机,轻轻揿着触摸屏选择曲目。

孟乔喜欢听歌,尤其是六七十年代的港台老歌,如刘文正、凤飞飞、蔡琴、费玉清等等。

受她影响,我也对老歌情有独钟。

车里的每一张唱片都是孟乔千挑万选过的,比如眼下这张蔡琴专辑,每一首都是经典大作。

我选到《三年》这首歌时,顾倾城点头,示意我停住:“这首歌好听,就放这首好了。”

前奏响过,蔡琴深沉哀婉的声音传来,江湖倾轧、绑架凶杀带来的紧张情绪就散去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缠缠绵绵、悱悱恻恻的男女之情,斩不断,理还乱,化成一个又一个圆圈,圈住了红尘俗世中的男男女女。

“明小姐喜欢听这首,我那位朋友爱屋及乌,也喜欢听,并且向明小姐承诺,圣诞节时会请蔡琴来港岛开专场演唱会,当场、亲耳听蔡琴唱这首歌。”顾倾城解释。

我怔了一下,以明小姐的身份,她的任何喜好都值得仔细分析。

《三年》是闺中怨妇之歌,难道明小姐心里也藏着一个思君不见君、三年复三年的人?如果有,此人必定不可能是雷动天。

歌唱到一半,电梯门上的指示灯就亮了,显示有人从楼上到了停车场。

我迅速关了电唱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梯门。

电梯门打开,依次走出来五名男子,走在中间的那个推着一只超大号黑色旅行箱。

五个人走出电梯,旅行箱的轮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可见箱子里的东西极重。

“明小姐有多高?”我低声问。

“大约一米六五左右。”顾倾城回答,“体重约四十五公斤。”

我们同时盯着那个超大体积的箱子,如果按照体积估测,里面完全装得下一个成年人。

绑匪使用旅行箱来藏匿运送人质的例子极多,并且遍及全球各国,因为箱子具有一定的承重力、支撑力,既能达到转移人质的目的,又不至于令人质窒息而死。并且,名牌旅行箱下面的轮子质量极好,使得一个人就能轻松带着人质做长途秘密押运,绝不会露出任何马脚。

“明小姐在箱子里——吗?”顾倾城没有下定论,语气由肯定变为疑问。

作为追踪者、拦截者,现在必须跟绑架者做心理较量。表面看,五个人嫌疑极大,尤其是中间那人走路时东张西望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干了坏事后惴惴不安,生怕后面有追兵。

表面只是表面,如果只相信表面而不探究下面隐藏的另一层意思,盲目追赶上去,就会中了敌人的声东击西之计。

通常来说,一伙有组织的绑匪其心理承受能力极大,袭击得手后,一定会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逃离现场,而不会在监控密布的酒店停车场里表现出慌慌张张的样子。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五个人与追踪器上的信号那样,同样也是幌子。

我一直没动,顾倾城也将右手从车门把手上移开。

不超过两分钟,五个人就带着行李箱上了一辆白色的本田七座旅行车,急急地开出了停车场。

顾倾城重新打开追踪器,发现那红点已经移动到敦煌城北二十公里以外。从地图上看,那边村落稀少,已经是戈壁滩深处。

“全都是赌徒行为。”我说。

春都大酒店是敦煌酒店业数一数二的行业领袖,早在十年前就安装了现代化的全程无死角监控系统,近年来设备升级换代,所有探头采用进口高清设备,如果绑匪带着人质经过走廊、电梯等关键位置时,都会遭到至少五只镜头的全方位拍摄,根本无法隐藏行踪。

“既然是赌徒,那就永远死死藏着底牌,直到对局结束的前一秒钟。龙先生,你如此相信自己的判断,岂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赌徒?”顾倾城问。

她已经真正放松下来,旅行车离去时,她看都没看一眼。

“人生处处是赌,只要做判断就是赌。要想戒赌,就得丢下一切上岸,放弃一切输赢概念。我不是赌,只是在复杂环境中力求找到撬动结果的关键元素。顾小姐,你无需向我说太多,说出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说了就再也不能收回了。现在,我们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先把明小姐完好无损地救回来再说。”我回答。

其实,跟江湖上激进暴躁的年轻人相比,我更愿意“见招拆招、后发制人”。

江湖上的水太深,躁进者死,或死于惹了不该惹的人,或死于说了不该说的话、听了不该听的事,或只凭一股刚烈勇气死追穷寇……起因极多,结果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在敦煌三年,我只画画,绝不惹是生非,所以生活才如静水一样。

“明小姐的确是太重要了,所以我不得不躁进,也不得不向你求援。龙先生,人生没有后悔药,如果这次我不尽力尽心,挽狂澜于既倒,怎么回去见我朋友?”顾倾城又问。

我能想到雷动天发怒时的样子,以前也看到过他在盛怒之下亲手斩杀三联帮四名小头目的一幕。他姓雷,同时性如烈火,出手暴怒,绝不手软。

“我保证,明小姐会活得好好的,不可能让你交不了差。”我说。

“你……唉,不是交差不交差这么简单,龙先生,事实上,我交不交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小姐的身份……她的身份特殊,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有那样的身份了。为了查明她的真实身份,我朋友请来了东南亚全部山医命相卜高手,却给不出准确答案。如果她在敦煌丢了,这件事岂不就……成了我毕生之憾?”顾倾城摇头叹息。

明水袖的表现十分古怪,如果东南亚全部奇术高手都无法窥见其本来面目,那么她到底是妖是狐、是魅是仙?

我心中忽然对明水袖的身份也升起了极大的兴趣,如果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在莫高窟的112窟内就真的曾经发生过那种事——亡明公主遁入石壁消失。

这样的情节只应发生在玄幻影视剧、奇侠小说里,只有那些脑洞大开、想象力爆棚的编剧、作家们才能凭空创造出来。

“龙先生,勿多想,找到明小姐,一切都来得及细细考证。我能猜到,那些绑架她的人绝对不是为了钱,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顾倾城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自那伙人离去,载客电梯就没再下来过。

“一组催眠测试要多长时间?”我轻声问。

“什么?”顾倾城一怔。

“在港岛,你们一定对明小姐做过无数次催眠诱导测试,一组耗时多少?”我解释。

顾倾城立刻回答:“最短七十分钟,最长一百二十分钟。开始十分钟后进行资料读取,结束前十分钟为无效复苏时段。也就是说,真正做测试的有效时间为五十分钟至一百分钟。”

她很聪明,知道我要的真实答案在哪里。

随即,她手掌一沉,倏地打开了车门。

我马上低声喝止她:“不要动,不要急,我们还有时间。敌人在仓促之间行事,速度会至少折半,也就是说必须在倍速时间内才能获得资料,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我们已经浪费了整整一个小时,再过二十分钟开始上楼,才会恰到好处。”

这几句对话看似打哑谜,实则已经证明,我和顾倾城有着极高的心理默契。

我问催眠测试的时间,是判断敌人没将明水袖带走,而是在某个房间里藏匿,对她就地实施催眠,结束之后,只带资料离开,不会伤害她的身体。

其实,所有人要的都是明水袖脑子里的资料,而非她本人。只要达成这个目的就足够了,绝不需要兴师动众地抢走一个大活人。

两轮诱饵,不过是将觊觎者远远引开,为实施催眠测试的那一组人争取足够的时间。

我可以随着顾倾城马上冲进去解救明水袖,但那样的结果,只会使敌人的催眠测试中途失败,也只是“得到人”而“得不到资料”。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果雷动天、顾倾城请来的奇术高手无法彻底解析明水袖的思想,那么这伙神出鬼没的敌人或许能够提供另一种有效的思路,打开另一扇门。

“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是太极拳诀,更是行走江湖、制衡强敌的不二法门。我所做的,就是要借敌人的“力”去推开明水袖脑中那扇看不见的“门”。

第27章 北方大帝麾下杀手(1)

顾倾城看了看腕表,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关门。

“你绝不是一个画家,龙先生。”顾倾城意味深长地感叹。

我笑了笑,没有回应她。

人这一生,命途多舛。只有那些头脑单纯、思想肤浅的人才会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做一件事、平淡无奇地走完一辈子,其生命最终乏味如白开水一般。

在港岛,大多数古惑仔所追求的就是钱、权、势、女人以及更多的钱、更高的权、更大的势、更美的女人,疯狂贪婪到极点,哪怕已经冲锋到了深渊边缘,仍然不知悬崖勒马。

暴进者死,不知足者死,狂不知反思者死。

这些都是字字是血、句句是泪的江湖真经,每日诵读百遍,自然就对自己有极大的约束力,使自己少犯错乃至不犯错。

那些身经百战后侥幸活下来的江湖大佬们,全都是熟读江湖真经的结果,如雷动天便是。

他接掌霹雳堂的第一天,即修改帮规,将论语中的两条著名句子添加为帮规的第一百零一条、一百零二条。

其一是,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其二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他向霹雳堂弟子解释:“这两条新帮规就是教育大家闯荡江湖必须谦虚谨慎,更要懂得反思总结,对的继续坚持,错的马上改正。无论江湖怎么变、社会政治形态怎么变,活下去才是硬道理。就算我们霹雳堂三百年止步不前,但只要我们活着,其它像三联帮、水房、大圈、山口组、黑手党之类全倒了,那我们就是唯一的江湖大堂口,谁也无法撼动。”

古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

雷动天肯用《论语》去治理帮会,足以证明,他是个有大眼界、大格局、大气魄的人。如果结束了敦煌的事,再回港岛,重出江湖,我仍然愿意与这样的人结交为伍。

想到雷动天,不自觉的,我嘴角微微一动,严肃僵硬的脸上有了一点点笑容。

从后视镜里望望,我的笑容有点牵强,仿佛小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龙先生想到了什么?因何发笑?”顾倾城问。

我摇摇头:“只是想起了一些有趣的生活琐屑,不足道也。”

顾倾城点点头:“明白了,龙先生有自己的处事方式,根本懒得向旁人解释。其实,以龙先生的能力,屈居敦煌做画师,实在是极大的浪费。如果不嫌弃,我可以介绍几个很好的职位给你,每一个都有极好的前途……”

见我没有任何积极回应,顾倾城知趣地停下,笑了笑,不再言语。

“闲散惯了,不堪大用,好意心领了。”我淡淡地说。

我粗略计算过,从下车乘电梯至1808房间需要十分钟。这一次,必须晚到,才会令敌人措手不及。

最好的结果,就是大家在酒店十八层走廊、电梯口、步行梯撞见,打一场随机应变的遭遇战。遭遇战会迫使敌人露出破绽,而我相信顾倾城的头脑反应极其灵活,我们合兵一处,定会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良好结果。

“再有三分钟,就行动。”我低声提醒。

顾倾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呼吸之间,显露出她在道家吐纳之术方面有着不浅的造诣。

顾氏一族能够在港岛大鳄林立的古玩业打下一方天地来,没有真本事的话,早就被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灭了,连骨头渣都不剩。

所以,我绝对相信,顾倾国、顾倾城两兄妹不是仅仅擅长纸上谈兵的商业精英,而是有着深不可测背景的江湖练家子。

三分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三分钟却又能改变很多事情的最终结果。

天时、地利、人和是成就大事不可或缺的三大原则。

三分钟,就是改变天时、顺应天时的要点。

三分钟到,开门下车的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远离港岛江湖三年的那个雄心未死、壮志未已的铜锣湾“龙少”龙飞又回来了。

我带着顾倾城毫不停留地靠近电梯,揿下召唤电梯的按钮,同时警惕地打量着停车场,提防敌人还在此地埋伏着第四路人马。

幸好,停车场里安安静静,并未有任何异动。

敌人兵力有限,不可能无限布置疑兵,也不可能无限设下埋伏。从这一点判断,敌人是外来者,而不是坦克帮那样要多少人有多少人的本地团伙。

电梯到,我们迅速进电梯。

我没有犹豫,揿下了十七层的按钮,并且马上翻起手腕盯着腕表计时。

如果敌人的江湖路数够老到,必定不会直接由十八层下楼,而是步行至十七层,避开战斗焦点区域再进入电梯。

江湖经验能成事,也能坏事,就看谁的临敌变化更精准了。

顾倾城一个字都不说,只是紧随着我,如影随形。

电梯到达十七层,门开之前,我先将右耳朵附在不锈钢滑动门上,谛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很安静,当门左右滑开时,门厅、走廊、右侧步行梯口都空无一人。

我们闪出电梯,立即进入步行梯门。

顾倾城殿后,随手一扳,将出入步行梯的地簧门完全敞开着。这招“故布疑阵”深得我心,如果我走在后面,也会这样做。

愚蠢的敌人从十八层下来,看见步行梯门紧闭着,会觉得隐蔽、安全,无人埋伏。聪明的敌人则恰恰相反,他们从十八层下来,看见步行梯门开着,能够清晰看见外面的情况,反而会觉得更安全。

愚蠢与聪明皆在一念之间,我们很清楚,今晚面对的是一伙聪明的敌人。

世上任何所谓的“智商角力”,全都是一个“赌”字。敌人在赌十七层比十八层更安全,我们也在赌他们会如此打算。

赌对了,我们就能在十七层准确地截杀对方,拿到他们费尽心思才获取的资料。赌错了,我们失去一切,连明水袖也消失无踪。

顾倾城是聪明人,她既然选择相信我,就一定是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只用了一分钟,我们就沿着步行梯由十七层上了十九层。再过不到十秒钟,就听到了下面十八层的步行梯地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至少有四个人急急地进了步行梯,一跳三步地向下狂奔。

“得手、接应、地库。”有个人在打电话,声音急促,只说了六个字,已经下到十七层步行梯的转折平台。

我翻身一跃,落在十八层,再一跃,已经追至十七层转折平台。

敌人的确有四名,全都穿着藏青色的西装。这种中规中矩的正装严重影响了他们的撤退速度,更降低了他们的反应速度。

我举手打倒三人,全都是击中头颈两侧要害部位,使其立刻陷入深度昏迷状态,没有三个小时绝对无法苏醒。

打电话的人还来不及将手机放回口袋,而其右手拎着一只银色钛钢皮箱,沉甸甸的,将他整条右臂牵住,无法腾出。

此刻,他的最佳应变之策是双手同时放空,然后该拔枪拔枪、该拔刀拔刀,以应付我这个凌空降下的强敌。

如果我是他的格斗教官,一定会提醒他该如何去做。可惜,他的教官没有教会他这关键的一课。

恰恰相反,那时候他没有动手,而是动口,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句:“你们胆敢与大帝为敌?”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眼角余光向上、向下分别瞥了一眼,确认十八层、十七层的步行梯入口都没有异常动静,才压低嗓音,淡淡地问:“那又如何?”

那人大约四十上下的年龄,黄皮肤,东方面孔,一看就知道不是敦煌本地人。从他的站立姿势、四肢发达程度分析,此人有过军旅经历,也学习过格斗擒拿,并且在两肋、后腰、脚踝处都藏着短枪,只不过被那只两尺长、一尺半宽、半尺厚的手提箱所累,完全没有机会拔枪反击。

“你们……你们胆敢……胆敢与北方大帝为敌?”他为我的淡定气势所慑服,嗓音不自觉地降低,说话也口吃起来。

当我听到“北方大帝”这个名称时,后背突然一寒,因为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江湖绰号,更不是哪一个传统门派的当家人名称。全球各国政治家、军事家、民意领袖、党派魁首都知道这个名字,也都对拥有这个名字的人表面不得不恭恭敬敬、背后无不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如果雷动天在此,一听对方竟然是为北方大帝做事的,恐怕就要立刻收手,伏地请罪,然后退避三舍而遁。

我不动声色地摇头:“我不知道谁是北方大帝,只要那箱子。箱子和你的人头,只能一个走,一个留。”

没有人敢碰北方大帝,那将会招致惨烈百倍的报复。

我相信,顾倾城也不愿出现那种后果,所以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必须永久保密,每个在场的人都必须守口如瓶。

“不,这箱子……这箱子对你没用,对我有用,大帝有令,谁能把秘密带回去,就能成为组织的一级大将……你们最好想想,与大帝为敌是什么后果,灭国、灭族……抬抬手,让我走,我绝对不会说出今天发生的事,我也没见过你们……”中年人试图说服我。

第28章 北方大帝麾下杀手(2)

他的右手越攥越紧,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可见“组织一级大将”那职位对他有多重要。

“唉,一级大将?就算成为kgb组织首脑又怎么样?一旦国家动荡,还不照样变成一纸空文,成了他国特务组织追杀的大目标?放下箱子,逃命去吧!”顾倾城在我背后轻描淡写地劝诫。

kgb和北方大帝是无法拆分的两个政治词语,前者曾经在几十年前令天下人谈虎色变,而后者则凭借着超大实力、超强胆识、超人气魄统揽北极圈,成了北方雪国人的不二领袖,这“北方大帝”之名当之无愧。

顾倾城是在借古喻今,用语言瓦解对方的抵抗,试图兵不血刃解决战斗。

“大帝发怒,你们就死定了,还有那个几千年的妖精女人,就都死定了,统统死定了!”中年人低声咆哮起来,

“什么?”顾倾城脱口而出,“谁是几千年的妖精女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对方的催眠技术更为先进,已经从明水袖的脑子里取得了核心关键信息。所谓“几千年妖精女人”自然是指明水袖无疑。

“还有谁?当然就是你们的那个朋友,被你们称为‘明小姐’的。想想吧,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晚上还能睡得着吗?”中年人冷笑。

他以为找到了反击的手段,实际却是完全判断失误,因为我根本不在意明水袖是什么,也不在意别人口述的内容,只在意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

“箱子给我——”我没再拖延,向前欺近一步,双手按在对方右肘,一顿一挫一捋,对方肘关节、腕关节随即脱臼,箱子脱手。

不等箱子坠地,我弯腰一抄,便将箱子捞起,夹在左腋下。

“你先走,这里交给我。”顾倾城低声说着,把一张房卡递过来。

我没有谦让,接过房卡,火速带着箱子上楼,回1808房间。

特别需要感谢的是刚刚这群人的做事态度,因为此刻明水袖已经躺在卧房里,恬然沉睡,毫无受惊迹象。

众所周知,北方大帝下辖的帝国拥有全球顶尖的航天术、探海术、特务术、黑帮管理术、地壳资源挖掘术,更是唯一一个高科技水平比肩美国的大国。

我相信,催眠术只是该大国诸多特务发明里的一种雕虫小技,并非重点研究项目。那么,问题来了,明水袖脑子里究竟有什么内容,值得北方大帝亲自下旨指挥行动,并且许以“组织一级大将”的重赏?

箱子很沉,至少是同体积箱子极限重量的三倍。另外,箱盖上带着三把六位数密码锁、两把畸形硬钥暗锁,复杂程度,属我首次遇见。

从材质看,不借助重型工业切割机的话,大概很难突破其钛钢外壳。

我把箱子平放在茶几上,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里,等着顾倾城返回。

如果她是一个有头脑、有眼力的人,就该明白这箱子的特殊之处。我相信,所有的密码、钥匙都在那中年人身上,更相信,顾倾城能够带着密码、钥匙回来,解决所有小麻烦。

卧房中传来明水袖轻微的鼾声,在催眠药物的后续影响下,她这一觉必定睡得极沉、极放松,浑然不知,围绕着她一个人竟然发生了那么多混乱复杂的战事。

我不知道,对她而言,生在亡明乱世与生在二十一世纪盛世中国到底有什么样的区别,但我很清楚,乱世之中,天下之大无安放枕席之地,而盛世之中,却可以随遇而安,快乐无忧。

就像我一样,在港岛江湖时,每晚临睡前,都要将枕头下、门口鞋柜底层、厨房冰箱顶上、阳台花盆里的长刀短刀查看一遍,确保一旦开战,随手就能拔刀拼杀而不至于手无寸铁,坐以待毙。反之,到了敦煌之后,我跟刀枪绝缘,夜夜都睡得安稳沉实,就算半夜醒来,窗外也只有月白风清,丝毫不见凌厉杀机。

盛世和乱世就是有着这样的差别,前者使人安乐长寿,后者令人惊扰短命。

“偏偏……亡明断臂的公主却活下来……几千年妖精,北方大帝麾下人马会信口雌黄吗?一切秘密,都在箱子里了……”忽然间,我变得犹豫不决起来,毕竟我脑子里的遥远记忆也是跟莫高窟反弹琵琶图有关。

一旦秘密揭开,跟我的记忆、我的家族有关的话,那我的身世岂非也骇人听闻?

卧房中的明水袖突然发出了声音,她在说梦话,但又不完全是她自己的声音。在112窟中,我听过她开口说话,声音接近于港台国语普通话,但现在她说的却是一种北方地域语言,某些措辞,竟然完全是土语。

我将她说的长达一分半钟的梦话连缀起来,大概能够翻译出以下意思——“全部壁画展开……乾坤都在其中,天、地、人的命运都包括了。这是入口,活着跟死了没有区别,活人跟死人没有界限,活可以死,死也可以活(这两句话的真正意思我猜应该是‘生与死之间能够自由转换’)。壁画只是画,所有国只是国,所有人只是人,总有一天,只剩下一张画、一个国、一种人,那就是真正的天下大道。一切消灭,一切重新开始,戈壁滩变成草原,草原变成良田,良田变成大海,大海又干了,变成戈壁滩……变变不息,化外又化,直至一个国、一个人的盛况出现……我们就是等待着那一天,不管中间多艰难,向着光明奔走。函谷关青牛重新回来的时候,就是大道齐天的时候,戈壁滩的好日子就要到了。把门打开,把大门打开,把莫高窟的大门打开,迎接青牛至圣进来……”

梦是人类思想意识的深层活动,从明水袖的梦话中,我能感觉到,她脑子里藏着很多奇怪的东西。

“函谷关、青牛、至圣”指的当然是道家始祖老聃,那么“一个国”是指什么,难道是指“一个中国”吗?至于“一个族、一个人”或许是指中华民族、中国人?

还有,什么是“莫高窟的大门”?

去莫高窟数百次,我知道莫高窟是没有门的,那些古老的砂石墙壁早就经不起穿凿,胡乱安设门户,只会加速莫高窟的崩塌。

况且,从历史文献中看,自古以来莫高窟就没有什么“大门”一说。

梦话亦真亦幻,我耐心地一直听下去,直到明水袖翻了个身,停止呓语,再度进入了沉睡之中。

“莫高窟大门?”这个新词引起了我的深思。

它出于明水袖之口,不可能是空穴来风,一定另有所指。我仔细思索,她在梦呓中使用的土语来自于新疆吐鲁番一带,我曾在敦煌最大的农贸商品集市上,听那些吐鲁番葡萄贩子们说过。

明水袖从港岛来,平时说话用的是港台味国语,跟吐鲁番土语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我无法解释,只能将一切归结于明水袖的特殊身份。

顾倾城姗姗来迟,比我预估的时间至少晚归半小时。不过,从她脸上的神色看,一切都算顺利,并未再次节外生枝。

“费了一些工夫……为了让那中年人开口,所幸的是,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最终做怎样的选择。你大概能猜到,他们是低级特工,只接受过不到七个月的突击性训练,就被派遣出外勤,经验和办事能力都远远不够。我到现在还有些后怕,如果我们遇到的是北方大帝麾下的前kgb精英,以二对四,只怕就要吃大亏了。”顾倾城来不及落座,便开始向我解释。

她说得没错,kgb名列冷战时期三大超级间谍组织之一,培训出的每一名精英特工都有万夫不当之勇,特殊地形下,其战斗力甚至能超过一个全副武装的特战营。

遇到那种高手,除了死拼,别无良策。不过,我并不愿意与北方大帝的人结下任何梁子,那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顾倾城扬手,两枚钥匙落在箱子上,一枚三角倒齿,一枚五棱梅花,正是开启箱子暗锁的钥匙。

“密码是——”顾倾城再度开口。

我及时扬手,暂且制止她:“请稍等,我们来猜一猜,箱子里是什么。”

顾倾城没有反对,眼中反而有了赞许之色,缓缓点头答应:“没错,没错,我们必须先预估打开箱子后的情况,才可以打开它。此时需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很多人都能猜到,箱子里是一组精密的电磁感应类医学仪器和一台微型电脑,探测器获得的数据通过各种心电感应连线进入电脑,经软件翻译后,转码成为可读文字、可视图片或视频、可听音频文件。

催眠的手法千变万化,但其流程却大同小异,不外乎如此。

我真正想问的是:“电脑里存储着什么资料?”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和顾倾城都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年轻人,信仰唯物主义,一切以事实为依据,绝不做唯心主义方面的胡乱臆测。

在我们眼中,明水袖是个有血有肉、能说会动的正常人,年龄大约是在二十岁至二十五岁之间,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岁。她绝对不会是什么“数千年妖精”,也不太可能是奇幻小说里的古代穿越者,唯一的不同,是她知道过去的很多事,而这些或有或无的历史事件在她的思想深处刻下了极深的交叉烙印,以至于她的思想发生了混乱联系,无法捋顺。

我们要想相信明水袖,就必须相信我上面说的这段话,其核心思想是——“明水袖是人”。

“她刚刚说梦话。”我向卧房内一指。

顾倾城是明白人,眉尖一挑:“有大价值?那些人对她使用了‘脑神经网电子章鱼’,对脑细胞有轻度吞噬的副作用,会影响她脑部各器官的协调作用,所以才会说梦话。当然,这种情况下,她处于催眠术消退期,说的未必是梦话,而是真实思想的一部分内容。”

“啊?电子章鱼?”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催眠术里的“绝户招”,突破了正常催眠术的道德边界,等于是杀鸡取卵、涸泽而渔。过去二十年的很多精神医疗研究领域项目重大事故中,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由脑神经网电子章鱼引起的。

第29章 北方大帝麾下杀手(3)

电子章鱼储存于电脑中的时候,全都蛰伏不动,仅仅是几百行极为精炼的程序码。一旦它进入人体,马上无限循环切断、搭接的自主动作,将人脑的神经网与电脑cpu核心处理器连接起来,源源不断地将人脑内的思维碎片传给电脑,直至一干二净为止。于是,在这种暴力搜刮的情形下,大部分意志力稍弱的人都会在一小时内变成白痴,大脑受到严重损害,最后不得善终。

雷动天深爱明水袖,当然不会采取这种绝对暴力手段,才会被北方大帝的人趁隙而入。

“这么说,所有资料都在箱子里了?”我问。

顾倾城很肯定地点头:“当然,那中年人亲口承认的。不过,现在箱子在我们手里,我们有权决定要不要打开,你不必有精神负担。”

我苦笑一声:“我会有什么精神负担呢?我想要的,只是‘和平’二字,盛世太平,这二字中国人求不求都会拥有。”

“我来开,你最好能躺下来休息一会儿。”顾倾城说。

我摸摸自己的脸,发现一晚上时间,下巴和两腮已经被胡子茬悄然覆盖,想必脸色也非常难看。

“谢了,不过我还是愿意在旁边站着,看你开箱。”我说。

顾倾城点点头,起身拿过钥匙,双手一分,各自插入相应锁孔。然后,她在三个密码锁上轻轻拨动着,令拨号盘的齿轮各自停在相应位置。

“不好意思,有点紧张!”顾倾城稍一停顿,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

迄今为止,我还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值得北方大帝介入明水袖的事。即便找到明水袖的秘密就能因此获得“金山银海翡翠宫”,但这宝藏真的能让北方大帝动心吗?他所掌控的帝国幅员辽阔,地下埋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然气、石油、稀有金属、核矿石、金刚钻矿……这只是能够叫出名字的,据世界探险联盟的权威人士称,北极圈周边还有很多不知名的金属元素,极有可能是史前文明留下的高价值金属,属于人类世界未来才会用到的好东西。另外,北极圈冰盖之下的极寒坚冰区域,更有无数史前遗迹,其价值更是无法用地球货币来衡量。

拥有这样一个超级帝国的大人物出手被惊动了,其原因一定是即将发生石破天惊、横空出世的大事。

正因如此,非但顾倾城紧张,我也同样。

箱盖终于掀开,不出所料,里面果真排列着一组精密的仪器,单单是大大小小的液晶屏就多达二十块。

仪器的标签说明都是英文,我和顾倾城很容易地就将测谎仪的主机和电脑记录系统区分开来。

那部笔记本电脑曾经多次出现于高科技电子产品访谈节目中,为军方专用的“五防”高端军用品,即防水、防潮、防磁化、防火、防爆,对内部磁盘上的资料设置了相当周密的保护措施,即使这个皮箱被丢进深水、烈火之中,只要及时抢救,资料仍然不会被销毁。

“是军品d22笔记本电脑,可见我们对抗的的确是北方大帝的御用特务。”顾倾城叹了口气,“此前我还一直心存侥幸,希望那些人是借着北方大帝的名头来唬人的。现在看,我们是跟北方大帝硬杠上了。”

我一直没有问那四人的下落,此刻为了安全起见,也不得不追问:“那四人……安全了?”

顾倾城点头:“对,安全了。行走江湖,别的都不重要,安全第一,不是吗?”

我们反复提到“安全”,其中含义复杂,只有那四个人“安全”,我、顾倾城、明水袖甚至雷动天、霹雳堂才能“安全”。否则,北方大帝震怒,整个港澳台马新五地的江湖帮派都要跟着倒大霉了。

“安全第一,那是自然。”我松了口气。

顾倾城把笔记本电脑由箱子里取出来,按了电源键,电脑屏幕立刻亮起来,显示出北方大帝那个帝国特有的弯月镰刀国家标志。

“现在看资料?”顾倾城又深吸了一口气。

我点点头,顾倾城嘴角一动,面露苦笑:“是这样,龙先生,我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但无论如何,我不想把一个无辜的人胡乱拉下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可以直接开车离去,不用牵扯到这件事里来。敦煌城虽然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但一想到北方大帝横扫千军如卷席的神威,我时刻都颤栗不已,无法控制……”

“不要说了。”我打断她,“是我自愿的。”

没有人不畏惧北方大帝,尤其是在上一次北极七国军事演习中,北方大帝单枪匹马狩猎成年北极熊,又跟特种部队一起赤身泅渡千米狙杀漂浮目标,同时还展示了相当精确的战场指挥能力。他所做的这些,是他国领导人全都无法完成的,堪称文武全才,当场即被媒体奉为“二十一世纪地球战神”,成为全球女人顶礼膜拜的“男人中的男人”。

选择这样一个人做对手,不是件令人愉悦的事。

“抓住明小姐的秘密,就等于是抓住了北方大帝的七寸。”我轻声向顾倾城解释,并且用右手食指指尖轻触电脑屏幕,打开了最上端的音频文件。

很显然,催眠者的目的就是一直让明水袖说话,在反复的诱探陷阱中,迫使明水袖一步一步吐露真情。

所以,该文件中除了少量的催眠师发问外,剩余都是明水袖的声音。

“我们到达敦煌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老向导说,黑沙暴即将来袭,不愿即可出城。我们另外多付了两锭黄金,老向导才勉强答应,不过他一直在嘟囔,说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人,冒着黑沙暴去莫高窟。我没见过黑沙暴,但老师们给我讲述两汉历史时,都曾提到过,飞将军李广、霍去病等人追击匈奴败军时,都曾在黑沙暴里吃过大亏,本来是大胜仗,结果却是损兵折将,铩羽而归。我没有问电将军,连日来厮杀拒敌,与追兵斡旋,他已经太累了。既然他愿意夤夜赶往莫高窟,我随他去就是了。在我心里,我其实已经是个死人,当狰狞狂笑一如恶魔的父皇向我挥剑斩下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来敦煌的路上,不断听到驿卒传讯,说京城已破,城头易帜,逆贼李自成已经占据皇宫,命手下贼众血洗全城三天三夜,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全都倒悬于水火之中。我知道,大明完了,朱氏江山已经倾颓坍塌,不复存在。京城皇宫曾经是我的家,朱氏中国曾经是我的国,如今我国破家亡,活下去跟死了还有什么不同吗?更何况,我已经断了一臂,已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残废。上天令我乱军之中侥幸不死,是故意惩罚我吗?是要我眼睁睁看着朱氏一族失去这风景秀丽的万里山河吗……”

这不是电视剧里的情节和台词,而是明水袖的亲口叙述。

如果这还不算历史,那历史又是什么?我和顾倾城此刻在听的,就是一个过来人在谈她一生的经历,真实、痛楚、悲愤而且带着无可奈何的惆怅。

李自成消灭了她的公主梦,若非如此,她能平安长大、幸福出嫁,像天底下所有的皇族公主一样,生儿育女,繁衍子孙,成为历史家笔下的一部分。如果嫁得好,她在另外一个地方也能母仪天下,帮助夫家统领一方藩镇属地。那样,她将是历史上著名的女强人之一。到了今日,也变成小说家、剧作家争相歌颂的目标。

顾倾城低声解释:“这些我听过,没有时间和逻辑上的毛病,跟历史时间表也能完整嵌合起来。城内离心离德,所以李自成部攻城时,遭遇的抵抗并不顽强,大部分驻军溃散归降,其中也包括了崇祯皇帝最为依仗的八百王牌御林军在内。攻城如此顺利,李自成部众沾沾自喜,日渐骄横,这也埋下了日后大败的引子。”

明朝政权的结束过程十分奇怪,京城易破,一夜之间,城头变幻大王旗,但实际上以吴三桂为代表的几个地方藩镇始终屹立不倒,既未拱手让给农民起义军,也没有屈膝媚清,成为百姓唾骂的卖国贼。

以这些人的实力,如果联手勤王,则李自成部众根本无法抵挡。如果出现那样的结果,吴三桂入京,立朱氏一族的嫡系为幼主,自己做摄政王,则历史上又将出现一位曹孟德那样的枭雄,再筑长城,据清兵于关外,完全改变历史进程。。

想象归想象,历史已经定型。怪只怪吴三桂太优柔寡断,不能当机立断,为了一个女人投鼠忌器,最终却是人、财、权、国四大皆空。

据说,起义军兵败北京城,陈圆圆心甘情愿跟着李自成遁逃,最终于九宫山下的“灵空庵”剃度,终生为李自成烧香扫墓。

世人只记住吴三桂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并时常用这个典故来歌颂爱情,又有谁知道,吴三桂虽爱陈圆圆,而陈圆圆却在城破之后移情别恋,成了天下义军人人尊敬的闯王知己?

由此可见,凡俗之人所谓爱情,不过镜花水月梦中空幻而已。

“出城之前,电将军带人采购了很多东西,雇了三十匹健骡驮着,又聘了十名挑夫,加上我们带来的一队残兵,总共一百多人,深入戈壁滩,赶奔莫高窟。电将军是好人,我相信他,也愿意听从他的一切决定,绝不去胡乱猜测他的用意。我的断臂一直都在流血,虽然已经敷药十几次,却始终不见好转。电将军总是说,到了那里就好了,到了莫高窟就好了,但我明白,他只是在安慰我。老向导说过,莫高窟十分荒凉,里面除了壁画,连一根草、一粒米都没有,早早晚晚会被黑沙暴埋起来,像从前消失的所有西域古国那样。戈壁滩上的风是刀子,一点一点乱刀切割着,铁打的莫高窟也挡不住那么猛烈的风刀霜剑。老向导不懂电将军要干什么,当然他也不必懂,反正都是为了那两锭黄金而来,把我们带到地头,然后就连夜回敦煌去,喝酒赌钱,乐不思蜀。如果不是国破家亡,我根本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像他们一样过日子的人,过一天就玩一天,根本不管明天、后天和未来,更不要说是京城里发生的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如果有来生,过老向导那样自由自在的日子也挺好,至少不用顶着‘大明公主’的大帽子,委曲求全地活着。车到中途,老向导喝着烧谷酒,开始大声唱歌,歌声高亢,四方飘散。他的歌跟宫中的雅乐完全不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赳赳野性,仿佛猎人在狩猎、虎豹在觅食,令人听了,颇感不安……”

以我的江湖阅历,立刻判断出,老向导要反水,见财起意,由干正行转为干黑活。

自古敦煌就是边塞,民风彪悍,兵匪一家,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露白(黑道切口,意思是暴露钱财)”是行走江湖的大忌,明水袖一行人抛出两锭黄金便是严重的“露白”,被道上人物视为“人傻钱多”的大肥羊,势必会惹来大祸。殊不知,老向导只看到了黄金,却完全看不清局势,把饿虎看成羔羊,也算是自己找死。

要不说,在江湖上闯荡必须“招子(黑道切口,意思是眼睛)亮”。招子亮了,才能看清局势,心中有数,知道哪些人敢惹,哪些人惹不得。

明末起义军都是死人堆里活下来的,跟官军几百战下来,早就把杀人看得如砍瓜切菜一般,哪里会在乎多杀几十个戈壁滩上的山贼?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向导走背运,正应了这句江湖老话。

第30章 反贼坑与黄花会(1)

“那地方叫‘反贼坑’,在莫高窟西北三公里处,现在的名称叫‘大坑村’,居民约三百户。民间传说跟明小姐讲述的基本相符,其过程也有古石碑上的残句为证。”顾倾城再次解释。

“老向导为杀人越货故意带偏了路?”我问。

顾倾城点头:“没错,碑文上说的是,老向导为了诛杀反贼报效朝廷,故意冒着生命危险带反贼踏入了当地武装的包围圈,是个悲剧英雄。当地的童姓即是老向导的后代,族中子弟对此事津津乐道,还编纂为历史剧,获了敦煌*门某一年的地方戏优秀奖。”

她的情报收集工作做得十分细致,对于明水袖说过的所有地点都进行了详尽调查,多方求证其真实性。

这种端正严谨的工作态度,正是一个古玩业大行家必须具备的。

“很好。”我点点头。

那地方被命名为“反贼坑”,实则具有极强的反讽意义。朝廷把起义军称为“反贼”,而对于老百姓而言,起义军杀败官兵后,马上打开官府的粮仓,赈济灾民,是绝对的正义之师。

山贼伏击明水袖的队伍,为的是金银财宝,那么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贼”,又有何脸面享受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呢?

乱世之中,电将军这支队伍笔直西行,目标直指莫高窟,这是最大的疑点。他反复告诉明水袖“到了那地方就好了”是不是蕴含着某种独特的意思?所谓的“那地方”应该就是他心目中最安全的大本营。可是,无论是按照历史沿革推断还是从风土人情想象,当时的莫高窟一定是旷野孤庙一般地存在,不可能有香火旺盛、专人看顾之类的情况。

正常来看,即使队伍到了这里,也只能是找到一个朝不保夕的暂避风沙之处,万万称不上“安全大本营”。

“击杀那些贼寇并不容易,是吗?激战过后,一定伤亡惨重,是吗?”这是那催眠师的声音。

我忽然惊觉,弹身而起。

顾倾城也同一时间想到了问题之所在,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

“还有一个人在这里,不是那四个人,而是第五个人。只不过……此人单独下楼,应该比那四人稍早一些离去,所以被我们忽略了。这是个大问题,消息一定会从他口中传到北方大帝的消息网里去。你的人呢?马上想办法去调酒店监控,务必找到此人!”我一连声地低吼着。

我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大意,竟把“催眠师”这个重要角色忘掉了。

既然北方大帝派中年人等四人来干这样一件“重活”,就一定会配备一名更高明的头领级人物,把控全局,统筹指挥。

两轮诱饵自然也是那催眠师派出的,他在完成催眠任务后马上离去,就是为了迅速摆脱险境,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顾倾城面色稍稍有些沮丧:“时间耽搁太久了……也罢,我姑且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吧。这种天大的失误……我的脑子真是短路了,只关注密码箱,完全忘记了敌方最重要的角色!”

她马上打了四个电话,但收到的回复却一个比一个更不乐观。

有人回复:“酒店大堂内,未见可疑人物。”

有人回复:“正在黑入酒店影像系统查找监控资料,但目录显示,大量时段监控包显示为零字节,证明资料已经损坏,无法回看。”

还有两人回复的口径完全一样:“坦克帮无异动,酒店内外表面看无江湖人物,酒店保安对讲机系统也没有异常呼叫。”

我们漏算了一人,顾倾城的所有安排自然也就出现了一个塌天大洞,这是必然的,而且根本无法挽回。

“这样的话,所有人就都危险了!”顾倾城的脸色越发苦涩。

“打电话给你港岛的朋友,看如何能弥补挽救。”我果断地吩咐。

以雷动天今时今日的地位,他要采取措施的话,一定比顾倾城更有力,比我的思虑更周详。霹雳堂能在帮派林立的东南亚逆风而上,正是得益于雷动天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好。”顾倾城没有丝毫迟疑,马上当着我的面拨打电话。

很快,我就听到了雷动天低沉冷静、威仪淡定却又不失温柔的声音:“倾城贤妹,夤夜来电,有什么好消息?”

作为经验丰富的江湖大佬,雷动天一定明白“深夜来电无好事”的道理,但他仍然问有什么好消息,可见早就历尽风波,即便是泰山崩于前、麋鹿兴于左亦不变色。

顾倾城忽然恢复了镇定,似乎雷动天的话给了她无形的定力。

“雷先生,明小姐一切安好,但北方大帝麾下出动,先引开我的注意力,趁隙对明小姐实施催眠术套取资料。我解决了其中大部分人,但错算了对方的催眠师,导致其漏网。这错误已经犯下了两个小时,以我的能力,无法补漏,故上报雷先生,希望您能指出一条明路。”顾倾城只用了半分钟就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很明显,顾倾城提到“北方大帝”时,雷动天在电话中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

“有何追查线索?”雷动天问。

“我们截获了对方的催眠器材,电脑中有催眠师的说话录音。”顾倾城回答。

雷动天不动声色:“把录音发给我,其余不用管了。你单枪匹马保护明小姐来往敦煌,头功一件,等你回来,维多利亚港最高楼为你接风洗尘。另外,我有一支最强人马也在敦煌,危急时刻,尽可启用。稍后,我会把其资料发给你,阅后即焚。”

顾倾城紧皱的眉头顿时纾解:“是,多谢雷先生。”

雷动天哈哈大笑:“倾城贤妹,我们之间不要如此生分。雷某人一生,从未佩服过哪一个女孩子,自从认识贤妹,才真正明白巾帼不让须眉的古语。贤妹保重,返港时提前电告,我会包下整座最高楼,专程迎候贤妹。”

数年不见,不同消息,但一听到雷动天的声音,还是让我心里感到倍加温暖。

全球江湖对雷动天毁誉参半,褒贬不一,但我绝对相信,他是一个讲义气、重感情的好人,只不过,所谓“义气、感情”只留给真正的自己人,面对仇敌时,则是迅猛决荡,毫不容情,正如他酒后经常唱的那几句歌词所言——“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等待它们的,只有猎枪。”

雷动天的江湖,就是一个恩怨分明、同仇敌忾的江湖,光棍眼里绝对不揉沙子,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从来没有“以德报怨”一说,只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不二原则。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跟强势犀利、遇强更强的北方大帝是同一类人,走的是同一条路,只不过鸿雁在云鱼在水,一在政坛,亿万人之王;一在江湖,千万人之尊。

顾倾城挂断电话,喃喃地说了半句话:“只希望这一次不会给雷先生带来——”

我口中苦涩,无法找到合适的措辞去劝慰她。

电脑录音已经关上,我们需要稍稍冷静一下,才能继续冷静地分析明水袖的历史。

顾倾城快速地将录音资料发送到雷动天的私人邮箱里去,然后合上电脑,走到吧台边去烧水。

我用手机浏览器打开北方大帝的维基百科,资料显示,他的全球粉丝量超过两亿,尤其是女粉丝,竟然高达一点四亿,是任何一个影视明星、文体明星无法比拟的。

在全球盛行中性人、娘娘腔男、佛性男的潮流中,他这样的铁血真男人崛起,才是人间正道。既然万物分阴阳、人类分男女,那么我们的社会规则一定要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绝不能男不男、女不女,变成了一个性别混乱、行为混乱的大乱之世。

我欣赏北方大帝,可老天捉弄,竟然轻易地将我放在了他的对立面上。

如果这问题最终无法解决,那我也就只能刀对刀、枪对枪地硬扛了。北方大帝的人先向明水袖下手,我和顾倾城绝地反击,从江湖道义来说,我们才是正义的一方。

“龙先生,是我计算错误,惹下了麻烦。如果有事,我顾倾城一个人扛,绝不连累你和雷先生。”顾倾城沉默良久,终于再次开口。

“说什么呢?在莫高窟,是我的画引起了明小姐的注意,又是我和律忠国一起来酒店谈合作,打倒那四个人的同样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最多,你也就是明小姐的随从人员,所有事,我来扛才对。”我淡淡地说。

我们争夺责任,是因为大家都尊崇“江湖道义”四个字。任何时候,只要心头道义长存,就不会做出那些欺师灭祖、邪门歪道的事来。

身为一个男人,遇祸不躲,有事冲在前头,替女人遮风挡雨,这是江湖正理。

“好,有祸一起扛!”顾倾城点头,“能认识龙先生这样的朋友,实乃人生一大快事。家兄顾倾国平生最重快人快语、行事如风的好汉,如果这次侥幸从北方大帝龙爪之下逃脱,必定给两位引见。”

我点头致谢,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大概沉默了五六分钟的样子,水烧开了,壶盖上的蜂鸣器嘶声叫起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房间里的内线电话突然响了。

我和顾倾城对视了一眼,马上走到沙发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按下了免提键。

“尊敬的1808房间贵宾顾小姐您好,我是酒店前台,现在有一份电话留言转达。”电话中的女孩子声音十分温柔,而且电话的背景噪音也可以证明,对方应该就是酒店前台服务生。

顾倾城飘身过来,俯身回应:“好,请将留言转达给我。”

前台服务生说:“留言内容为,我送催眠师去西天取经了,再不回来,勿念。留言人打来电话时,没有留名,也没有留下回电号码。”

顾倾城抬头,与我对视一眼,然后回应:“多谢。”

服务生礼貌地道了晚安,然后挂了电话。

那留言的意思很明显,有人杀了催眠师,送其“上西天”,帮我们了结了大麻烦。

顾倾城深吸了一口气,先去关了水壶,默默地洗杯沏茶。

“是另外一路人马做的,既然叫得出催眠师的身份,那么一定知道催眠师是北方大帝的麾下。明知北方大帝难惹,却又强行出手,可见这路人马之悍勇。坦克帮豹哥等人有勇无谋,就算给这路人马提鞋都不配,那么帮了我和顾倾城大忙的会是谁呢?”我再三剖析,都无法找出靠谱的答案来。

第31章 反贼坑与黄花会(2)

“我错了。”顾倾城在水声淙淙里大声说。

“怎么?”我转头问。

“我以为绑架明小姐的是黄花会,其实是北方大帝的人。判断谬误,所做的防范手段也就全部失效了。黄花会与北方大帝一个在西、一个在北,其政治诉求和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差别极大。所以,我很自责,觉得自己从前积累的江湖经验毫无作用,几乎为零。早知如此,我就不在雷先生面前夸下海口,单枪匹马保着明小姐入境了……”说到此处,顾倾城话里已经带着哭音。

她以自来水龙头发出的水声做掩护,正是为了不让我发现她在偷偷流泪。

我没有劝慰她,而是淡淡自嘲:“如果为了这事自责,那我就更应该自责了。最离谱的是,我轻信了坦克帮豹哥说的话,以为他们想绑架你,于是就出手解决了他们。现在看来,坦克帮不过是敦煌城里的蝼蚁、蛇虫、癞蛤蟆,根本不值得费力气去清理。相反,我以为解决坦克帮就能消弭一切祸患,大功告成,实际却一点都没解决你和明小姐的困境。好了,我们都犯了错,也都自责过了,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听完催眠师给我们留下的全部资料,然后火速赶往莫高窟,把112窟的秘密挖掘出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不是吗?”

在我看来,无论过程多么曲折崎岖,只要最后拿到了正确的结果,前面所走的路、所出的糗都可以忽略不计。

这一点,也是隐居敦煌后获得的人生真谛。如果再早几年,一定会在任何一件事上追求过程精彩、结果完美,一旦达成不了目标,就会始终耿耿于怀。

“脸皮厚一点、心态沉一点、态度正一点”——这“三点”感悟,都是离开港岛江湖后的低调生活所赐。

“是,现在看看坦克帮,实在不值一提,也不堪一击。一想到北方大帝的强大威胁,我就胸口憋闷,喘不动气。幸好,幸好,有人替我们解决了麻烦……但是,我也能感觉到,这笔人情不是那么好还的。”顾倾城的自我调整能力极佳,稍稍流露沮丧之后,立刻借着我的自嘲解脱出来。

江湖上,欠人钱财好还,欠人人情难还,谁都知道这个道理。

清末民国时期,曾有几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都是因为欠别人的大人情而不得不用自己一生的清誉还情,最终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今天,无名氏杀了催眠师,帮助我和顾倾城避开了必须直面北方大帝的险关。他日,或许我们就要为这份人情付出迟来的血的代价。

“我仍然怀疑黄花会。”顾倾城端着沏好的两杯盖碗茶走过来。

“理由呢?”我问。

“江湖内线消息传,黄花会一直都觊觎着‘金山银海翡翠宫’,说有一大笔民国时期的官方宝藏就藏在里面。根据知情人解释,民国政府大员个个都搜刮百姓,贪污受贿,只要职位后面带个‘长’字的,其身家都至少一百万大洋起步。其中有一位脑子活络、能言善辩的大员发起了一种‘宝藏股票’,大意是让同僚们把家中秘藏的宝物都抵押给他,由他统一保管、拍卖、折现,获得的现金则大量购买大陆、台湾、美国的土地和公寓,这种卖与买的连续操作带来的所有利润九成九归宝物的主人,而剩余百分之一归此大员所有。这种新式的交易模式很受大员家眷们的欢迎,于是,该大员共获得了七百多件文物、古玩以及黄金、白金饰物,按照市价折算,其财富值已经超过了彼时民国国家财富总值的两倍,不仅仅是富可敌国,而且是富可敌‘两’国。可怕的是,国军撤往台湾之时,该大员突然携宝藏消失,不知去向,造成了民国政府大员阶层的巨大恐慌。全国警察系统一路追查下来,该大员竟然易容改扮,躲进了莫高窟后消失,其携带的二十箱子珍宝也不见其踪……”

我微微颔首,顾倾城说的这件事在民国时期十分轰动,以至于惊动了当时的南京政府和延安政府,双方都派出特委精锐人员追踪调查。要知道,那些古玩珍奇是实实在在能够换来大堆金条的重器,落在国共哪一方手中,都是对政权实力的一次强力镀金。

成功地玩了这次“仙人跳”的大员姓杜名廉,真实姓名在史册中可查,无需刻意遮掩。

杜廉年轻时是上海滩十里洋场里出名的小师爷,先后跟过上海滩三位大佬,即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与另一位青帮计谋高手房独秀并成为黄金荣身边的“房谋杜断”,与唐太宗李世民身边的房、杜有得一比。

此人如此年轻却能快速出头,与杜月笙的提携、保荐是绝对放不开的。

两人虽然不是同宗,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杜”字来,五百年前是一家。

那所谓的“二十箱宝藏”里也有黄、杜、张的私房钱,所以,当时杜廉已经成了黑白两道追杀的目标,就算南逃香港、北逃苏联,都不可能独善其身。

此事干系太大,据称美国政府都动了心思,派了专使飞抵南京,试图借着调停之名,分一杯羹。

在这种情况下,杜廉一路向西,到了敦煌。

他消失在莫高窟这件事源于民国政府最著名的“警界三鹰犬”推测的结果,真实情况,只有天知道。

“黄花会只是盯上了宝藏?”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这是人之常情。任何一个庞大的江湖组织要想长久存在、灵活运转下去,都离不开大笔金钱。如果某些事是用钱就能解决的,那肯定不是太大的难事。

“是,也不是。”顾倾城有些犹疑,“很多前辈们说,那是一个很独特的特务组织,拥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最好不要与之为敌,甚至根本不要接触他们,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她似乎有意隐瞒了一些内容,但我没有追问。

间谍和特务是政治生态、国家政权的畸形产物,其行事手段不是普通百姓能够猜度的。雷动天也曾警告过我,如果没有政治倾向、政治诉求的话,就绝对不要跟任何一国的间谍、特务打交道,就算对方平白无故送礼上门也不能要。

“你担心的是,这次如果黄花会也出手了,那所有人就该趁早抽身,洗洗睡了?”我问。

顾倾城很肯定地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望了望卧房的方向,微微一笑。

顾倾城明白我的意思,缓缓低眉,发出幽幽长叹。

如果黄花会的目标是明水袖,那么顾倾城再怎么躲都没用。刀架在脖子上了,要么拼死反抗,要么俯首就戮,已经变成了二选一、没得选的情况。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有人轻敲房门,极有节奏,采用了“二、三、四”的暗号模式。

顾倾城走去开门,门只开了一条半尺宽的缝,防盗链仍然扣着。

“查不到留言人,对方通过汽车站公用电话打过来的。酒店里没有对我们特别关注的客人,登记簿扫描了几遍,由美国本土过来的游客共五名,皆为男性,履历可查,与黄花会特征不符。”门外的人低声禀报。

“加派人手去112窟,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控,再增加两组数据搜集仪,洞内、洞外以及整个莫高窟的温度、湿度、气流变化都要详细记录,绘制趋势图。”顾倾城吩咐。

门外的人立刻答应,随即又期期艾艾地问:“嗯,这个……小姐,我们究竟要查什么?大家都很盲目,摸不着方向。”

顾倾城语调一变,冷肃地吩咐:“做好我说的每件事,眼睛都瞪起来,这不是普通的寻宝行动,而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门外的人吓了一跳,立刻连声答应,抽身离去。

只要有钱,就能雇到各种各样的人,提高工作效率。我理解顾倾城的苦衷,所以无论她之前在112窟做了什么,我都不会介意。

等她走回桌边,我向她示意:“把黄花会的事先放在一边,继续听录音吧?”

顾倾城点头:“好,我很期待北方大帝的人能够带来不一样的东西。”

明水袖的声音又响了,这次讲述的是一场发生在旷野中的伏击战。战争有胜负,但胜者并不轻松,已经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那么多人,全都嘴里叼着钢刀,双手挽着弓箭。一照面,电将军的人就倒下了一小半。他马上挥动令旗,指挥剩余的人手握盾牌,结成铁桶阵,把我护在中央。伏击的人衣着破烂,目露凶光,不断叫嚣着,让我们把黄金交出来。老向导已经反水,加入了伏击者的队伍。原来,正是老向导把我们带进了包围圈。电将军很冷静,他虽然年轻,却有着与年龄大大不相符的深沉与智慧……”

自古以来,穷乡恶水出刁民,我猜这些伏击者不仅仅要黄金,还要人命。这样一来,电将军拔刀杀敌,算得上是为民除害。

战乱年代,人兽不分,这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事了。

这些战斗过程并不重要,我之所以没有以“快进”方式略过,而是对明水袖屡屡提及的“电将军”大感兴趣。因为他亦是“消失于莫高窟”的人,与携带二十箱宝藏消失的杜廉时代不一样而殊途同归。

“电将军先喝令手下将腰间的包裹解下来丢在地上,然后队伍整体向东移动,后退三十步。等伏击者争先恐后地抢夺包裹翻找金锭时,他将令旗一挥,率队冲杀,瞬间砍翻了所有伏击者。唯一的,他没有杀老向导,而是将对方带到了北面几十步以外的一棵歪脖子树下。然后,他亲自过来,把我搀扶过去。他说,有些事一个人想不明白,必须两个人同时听、同时思考,彼此砥砺,才能洞见真理,同行者那么多,能够跟他思想共同的只有我。我对未来已经失去了希望,不管他说什么,只是淡漠处之。电将军把老向导吊在树上,拔出靴筒里的短刀,语气冰冷地说,要将老向导剥皮挖心,为死去的兄弟偿命,当然,如果老向导能说出一些有价值的秘密,也能替自己赎命。在那种情况下,老向导交待,莫高窟每一个洞窟都有其特殊意义,就像人的七窍一样,各负其责。电将军没问其它洞窟,直接提到有反弹琵琶图壁画的那一个。老向导回答,那个洞窟的作用是一扇门,能穿过它去西天极乐世界。在我看来,这些只是传说,很多佛经中都提到过,佛教徒修行至一定程度,就能白日飞升或者羽化成仙,根本不需要什么门户,而西方极乐世界在三十三天之上,又岂能是穿过一道门就能抵达的?电将军似乎相信了老向导的话,认真追问那扇门怎样打开。老向导摇头,因为他也只是听祖父辈、父辈们一代代传下来的,如果知道具体的做法,早就跨入仙界,再不回头了,不过,只要电将军肯饶他性命,他愿意带领我们去莫高窟,大家一起研究参悟。电将军第二次相信了老向导,却第二次被骗,整支队伍被老向导带向了黑沙暴肆虐的西北谷底。敦煌的黑沙暴可怖之极,比沙漠里的沙尘暴犀利一百倍,风里卷着石头,小得如拳头,大得如西瓜。结果,只有我和电将军活着到了莫高窟,其余人包括老向导在内,全都死于漫天飞石之下。我们看到了反弹琵琶图的壁画,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扇所谓的‘门’在哪里。电将军没有气馁,发誓要在这里长期住下去,直到打开那扇并不存在的门。我已经身如飘萍,无处可依,也只能陪他守在这里。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逆贼张献忠的一支人马得到电将军挟持亡明公主、携重金叛逃的消息,从敦煌南面赶来,一日一夜间急行军八百里,将莫高窟围住。电将军几次冲杀,毙敌五十余人,自己也身受重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等死。最后一夜,他在昏迷中呓语,说了一段我至今不能理解的话……”

第32章 反贼坑与黄花会(3)

在这里,我要把明水袖转述那位电将军的话单独记录下来。

当时的情况十分恶劣,张献忠的人忌惮电将军临死反噬之威,故意只包围,不冲入,只等最后扛一具死尸回去邀功。

以电将军的沉稳性格,如果不是重伤后的回光返照,也不会将藏在内心深处的大秘密泄露出来。

他说的话总共有五句,大概意思是这样:“电氏家族的祖训必须认祖归宗预兆……大宋之后中原国土之上再无纯汉……要拥有天下必须先拥有天下之民……最难做的事要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做起……四大家族一息尚存纯汉之血不凝不灭。”

五句话并没有实际意义,更像是一种祖训、誓言。“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指的是人类繁衍后代,但它与电将军的祖训又有什么关联?电将军费了那么大力气赶到莫高窟,究竟是穷途末路下的幻想,还是冥冥之中有高人指点?说一千道一万,当日恶战都已经掩埋于黄沙尘暴之中,历史记住了崇祯皇帝、李自成、张献忠,却根本不会记住那名姓电的将军。

“这五句话,我也是第一次听。可见,我们使用的催眠手段还是太温和了,并没有将明小姐内心深处的秘密挖掘出来。”顾倾城叹气。

特务们擅长压榨人类记忆的极限,所用手段,不堪描述。顾倾城、雷动天等人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去做事,当然无法跟特务们相比。

“我猜,当日电将军梦呓中透露秘密后,一定曾亡羊补牢,要明小姐发誓永不外传,所以明小姐才谨守誓言,只要还有一息理智,就不会转述这五句话。那么,这五句话一定非常重要……莫高窟里所有的秘密都要循着这五句话去探索了。”我淡淡地说。

当我反复咀嚼这五句话的时候,便发现了“血统、遗传”方面的问题。

按照历史分野,南宋最后一名皇帝跳崖山而亡后,蒙元入住中原,祸乱大汉血统,所以产生了“崖山之后无中华”的文人误读。

这一说法十分片面,完全是血性文人的激愤之语。

如同陶渊明《桃花源记》所载,战乱之时,不知有多少黎民百姓避祸于深山老林、绝谷深壑之中,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他们的后代当然是纯汉血统,没有遭受外族蹂躏。

这种说法也得到过很多人文学家、地理学家的证实,亚欧大陆境内,至少有上百处中华民族独有的“桃花源”,总人口超过三百万。这些人是纯正的两汉时代隐居世外的大汉正统,通过查验dna就能清晰判断,毫无疑义。

那么,电将军在莫高窟寻找的是大汉民族后裔吗?他自己的身世也跟那些人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顾倾城已经暂停了录音,好留给我足够的思考时间。

我抬起头,顾倾城的双眼在灯下散发着柔美的光辉。

“最不可解的,就是明小姐说,她进入了壁画之中,并且与电将军失散。我那位朋友对明小姐一见钟情,而她心里却只有那位电将军,把好好的一段天送佳缘变成了三角恋的死循环。据她说,电将军也进入了壁画,但他们两人在进入壁画的一瞬间就失散了,最终一瞥,只剩电将军血迹斑斑、刀伤箭创的背影。每每说到此处,明小姐必撕心裂肺而泣……”顾倾城快速解释,把后面的大概情节告诉我。

“追杀明小姐和电将军的应该是多方人马——起义军方面,李自成、张献忠的马队;明朝政府方面,边塞戍卫军;少数民族部落这边的人,还有戈壁强盗等等等等,除了进入壁画,还真的是插翅难逃呢!”我说。

我能想象到,电将军心里的那种彻底的绝望以及明水袖心里那种末路狂奔、此路不通后的颓丧。

寻死很容易,电将军身边有刀,横刀自戕,立即气绝身亡,结束一切逃亡噩梦,轮回投胎,重新开始。

不知为何,我由明水袖、电将军的遭际想到了被困垓下、四面楚歌的霸王项羽跟虞姬。同样是群狼包围下的困兽,虞姬选择了横剑自戕,血落桃花,留下了“霸王别姬”的千古绝唱。她以为自己死了就卸掉了爱人的累赘,可以令得西楚霸王单枪匹马杀出重围,纠结人马,东山再起。孰料,曾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失去了爱姬的加持,也变成了扶不起的阿斗,最终自刎于乌江之畔。

“如果她爱电将军,一定曾经离开过洞窟,不肯以弱质之身拖累电将军。不知后来曾经发生了什么,终于导致两个人都无法脱身?”我喃喃自语。

顾倾城心思转得极快,立刻脱口而出:“霸王别姬?你的意思是,当时过程并非简单的杀戮离合,而是有着更复杂的变化?”

我点点头,这个想法还不成熟,所以无法向顾倾城一一阐释。

顾氏一族是古玩业的大行家,顾倾城自然懂得“人类历史不是日历大纲而是细节丛生的悲喜剧”这条真理。

由《史记》《资治通鉴》阅览中国历史,肤浅者停留于表面,以为所有历史都是以日历为经、地理为纬的年代大纲,机械罗列起来,即是“中国历史”。实际,这种想法大谬。

真正愿意了解历史的人,在通读以上两本正统史料的基础上,必定以朝代史、野史、望族史、地方志、民间笔记为辅助,横向对比,还原每一年、每一地发生的大事。并且,还要以海外国家历史作为参照,去芜存菁,查漏补缺,最终才能管中窥豹,洞见历史之一隅。

《霸王别姬》的真实情况不是舞台剧里一个小时所描述的事,明水袖、电将军所遭受的困厄也不是几句话就能一带而过的。尤其是,自断臂之日起,明水袖在十几日内经历过的,都是起伏颠簸于波峰谷底的大变化,每一秒钟都在生与死之间徘徊。

她曾贵为大明公主,瞬间成了江湖流民,曾经受千万王公贵胄仰视,此刻却命贱如菅。这种巨大的精神落差,差不多已经将她折磨成了惊弓之鸟。

这样一个人,如果死了,势必化为厉鬼,向朝廷逆贼李自成及其余部讨命;如果能侥幸活下来,必磨牙吮血,隐忍振作,报国破家亡之仇。

“也许,我错看了她!”顾倾城连连点头,向卧房内一指。

这是件很可怕的事,如果明水袖弱不禁风的外表之下藏着熊熊复仇之火,那么莫高窟的事态随时都会发生意外反转。

我似乎捋到了关键线索,目前来看,那线索就在明水袖身上。

顾倾城深吸了一口气:“龙先生,你分析问题的能力不在家兄之下,佩服,佩服。”

我微笑着摇头:“过奖了。”

分析问题只是坐而论道,如果不能找到解决办法,最终也仅仅是纸上谈兵而已。

空谈误国,是文人的字面游戏;实干兴邦,才是每一个江湖人应该谨守的行为准则。

我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显示的是孟乔的号码。

顾倾城很聪慧,立刻走向阳台,避开我的隐私。

“龙飞,事情顺利吗?几时回来?”孟乔关切的声音传来。

这边发生的事太复杂,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所以我只能简单地回答:“还行,我现在在酒店,很安全,暂时不回去了。”

孟乔微微有些怅然:“好吧,好吧。你自己多保重,据线人消息说,莫高窟那边多了很多夜拍者,从入夜到天亮,天上的无人航拍器、地下的长枪短炮就没断过。如果明天你还到那边去画画,一定多加小心。”

我明白她的语气为何怪怪的,或许已经在怀疑我和顾倾城之间会发生什么。

“好,我一定会注意。”我没有刻意解释,只是淡然答应。

“龙飞,敦煌城山雨欲来,莫高窟又不太平,这时候滞留外面,只怕是违背了咱们退隐江湖的初衷。你说呢?”孟乔欲言又止,极小心地兜着圈子来劝我。

我被她的话触动,心头蓦地涌起一丝苦涩。

退隐江湖的初衷很简单,那就是我不愿再在港岛的江湖倾轧中浪费生命,听从心的召唤,去解决长久以来困惑自己的事。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要当孤儿,如果家庭不是大病或者大变,我身边岂能一个亲人都没有,得依靠孤儿院的收留才能长大?我这一生,必得寻找到自身来处,将自己的家族根基清清楚楚地找出来。

“我知道。”我长叹一声。

她的话让我意识到自己跟顾倾城之间存在的巨大的地位差异,即使是在从前,有雷动天为后台,我仍然无法拥有与顾氏一族对等的社会地位、江湖地位。更何况,如今我只是闲居敦煌的平凡画师,就更不可能与顾倾城之间发生什么了。

“回来吧。”孟乔终于说出本意。

“大姐。”我冷静地回应,“做完手边的事,我就回去。”

要知道,明水袖与莫高窟反弹琵琶图有着极为特殊的联系,而我的模糊记忆也是如此。我替顾倾城出头,正是因为这一层原因。

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如果我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枉读史书多年。

“好吧,如果需要支援,一个电话过来,水里火里,我立刻拍马赶到。”孟乔说。

这样的话她说过一万次,我相信她能做到一万次。我们是异姓姐弟,但也是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伙伴。

孟乔挂了电话,我一时间失神,喉头竟然有几分哽噎。

第33章 律忠国的大阴谋(1)

顾倾城从阳台回来,没有开口,而是去倒了杯水给我。

“抱歉,是我大姐,惦记着我的安全。”我试着解释,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哑了。

顾倾城摇摇头,抽出两张纸巾递给我。

我倏地起身离座,因为很明显的,我察觉自己的眼角已经湿润。

“有人记挂,生命之幸。不像我,自从家兄有了意中人,我也就变成孤家寡人一个,就算飞到天边,也没人嘘寒问暖了。”顾倾城自嘲地微笑。

我去洗手间,放水洗脸。

镜子中,我的神情有些颓然。

我和孟乔都是没有根的江湖人,出生入死之时,如果不能自保,就会横尸街头,连个收尸的亲人都没有。

“对不起。”我向着镜子里的人低语。

这三个字应该是说给孟乔听的,但我一直没有亲口告诉她。她没有过去,为了帮我寻找过去赶来敦煌,如果一切结束,我回归过去,她仍是她,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我不愿无意中辜负任何人,无论亲情还是友情。

手机又响,我匆匆抽出面巾纸擦脸。

顾倾城出现在洗手间门口,手里举着我的手机。

“是律忠国,那个导游。”顾倾城说。

我没有迟疑,立刻接起电话。

律忠国的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混沌:“喂?喂……喂喂?我是律忠国,我喝醉了,浑身疼,你能不能过来跟我聊聊?我是律忠国,西夏王国嫡传的王位传人……告诉你,只要时来运转,西夏就能复国……我耶律氏的人都是皇亲国戚,要什么有什么,黄金、女人、土地……要什么有什么,天下都是我的,普天之下,都是我耶律氏的土地,率土之滨,见了我律忠国,都要叩头称臣。我律忠国……呸,我呸,律忠国是什么狗屁名字,我的大名是耶律忠国,耶律氏的嫡传……”

“他喝醉了。”我按下手机的免提键,让顾倾城也能听见。

顾倾城微笑:“是啊,喝太多酒真不是好事。”

贪杯误事,酒徒难堪重用。

律忠国给我打来的电话也是一种提醒,以后跟他共事,务必保守秘密,以免被他酒后泄露。

“你听我说,龙……龙龙……聋子先生,莫高窟的秘密只有我知道,反贼坑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万人坑里埋了一万个人,都是想知道这个秘密的反贼。你是我朋友,你是个聋子,我告诉你没关系,反正你是个聋子嘛,聋子又听不见,又不会说话。反贼坑,就是反贼坑,那个地方就是一个大嘴,大嘴一张,一万人就吃进去了,别说是莫高窟的宝藏了,就算是谁想拿走莫高窟的一块石头,拿走……一根干草,都得死,都得死……哈哈,都得死,知道吗?莫高窟是西夏王国的私人财产,是我律忠国的,是属于耶律氏的财产……”

顾倾城轻轻顿足,双掌一击:“说曹操曹操到,竟然又有这样一条线索冒出来了!”

酒后吐真言,尤其是肚子里藏着太多秘密而没有受过职业保密训练的人。

“反贼坑”一词从律忠国口中说出来,与明水袖说的正好能对应起来。看来,我们必须到那个地方去看看了。

“聋子先生,你在听吗?你在……听吗?”律忠国又叫起来。

“我在听,很有趣。”我低声回应。

“问他货卖几家?”顾倾城的思路十分清晰,在我耳边提示。

在莫高窟112窟外面,律忠国主动搭讪我们,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很明显,他不止一次地向对莫高窟感兴趣的游客兜售秘密,而这一次,只是他无数次兜售活动之一。

每年那么多人来到莫高窟,九成是走马观花的游客,剩余一成,则是怀着各种特殊目的。

如果律忠国运气够好,货卖几家是很容易达成的。

我沉吟了一下,趁着电话里的律忠国在打酒嗝,立刻装作无意识地问:“你卖给顾小姐的消息是真的吗?如果那些消息真的有用,多卖给几家,价高者得,岂不收益更多更快?”

律忠国哈哈大笑:“聋子先生,你……你也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也这么聪明。没错,没错……我就是卖给几家,多捞几笔。给钱多的,得到线索就多,给钱少的,就把大路货线索卖给他们。反正,谁也不知道莫高窟的秘密究竟有多少?最大的秘密……我告诉你,聋子先生,最大的秘密,就是莫高窟转身,莫高窟转过来……金字塔算什么?金字塔只不过是法老王的陵墓,我们的莫高窟才是地球文明的至高点……莫高窟转身,世界就变了。聋子先生,莫高窟转身,你就不再是聋子,而是一个能听见各种声音的正常人了……哈哈哈哈,莫高窟转身,西夏王朝又回来了,真正掌握秘密的人就能永远屹立在地球的第三极顶上,左手明珠,右手法杖,点亮全世界……”

“你还把资料卖给了谁?等你弄到大钱,怎么也要分我一点吧?”我无法打断他,只能趁他笑累了住口换气,才能提问。

“美国人、苏联人、蒙古人、埃及人、土耳其人、意大利人、伊拉克人……世界大同,天下一体,只要是对莫高窟感兴趣的,都是我的好顾客。他们都不知道,钱到了我的银行卡里,等待他们的是反贼坑里的杀人机关。那些机关太厉害了,只要进去,就不可能活着出来……死人最能保守秘密,当他们全都变成死人,我的那些秘密就又能再卖一轮了……聋子先生,我们敦煌人善待残疾人,你不会死,还是老老实实做你的聋子,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律忠国语无伦次起来。

至少,他的话证明了两点:第一,很多人对莫高窟里的“金山银海翡翠宫”极感兴趣并跃跃欲试;第二,他把秘密资料卖给了那些人,之所以到今天为止莫高窟的秘密还没被发掘,是因为那些人都被他带进了反贼坑并长眠于此。

可以说,律忠国开了一家卖情报、杀顾客的一条龙连锁店,游刃有余,反复操作,根本没有引起黑白两道的注意。

“高明,真是高明。”我由衷地赞叹。

如果他的顾客都是外国人而非中国同胞,那样的话,觊觎中华民族珍宝秘藏的人自取死路,也就死不足惜了。

“那位顾小姐,还有另一个女的,都很漂亮,我在想,如果把她们也带进反贼坑,岂不是浪费?豹哥他们想绑架勒索,我呸,就凭坦克帮的那一票糙人也想干动脑子、拼智慧的生意,门都没有。这样,你把两个女的骗来,我想办法,用道术封住她们的泥丸宫,永远地把她们留在敦煌。那样,她们就心甘情愿给我当女仆……”

我和顾倾城同时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律忠国提到“道术封印泥丸宫”的手法是江湖邪术,早就绝迹。

“越来越有趣了!”顾倾城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两颊上同时飞起两朵彤云。

她并非羞红了脸,而是心里动了杀机。

我很庆幸律忠国喝多了酒,才会爆出种种令人震愕的讯息。

他能用邪术控制顾、明二位,当然也能控制我或者其他人。所谓邪术,都是正统道术的变种,就像刀枪武器那样,用在正道,是堂堂正正之兵,用在邪道,则成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凶器。

“答应他。”顾倾城点头示意。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由律忠国那里获得紧要线索,就得铤而走险。我跟顾倾城想到一块儿去了,就算她不点头,我也会假意答应。

“好,我帮你忙,但你不能忘了分我一份好处。”我对着话筒说。

律忠国满口答应:“好好好,你不就是要钱吗?我告诉你,聋子先生,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不是钱,而是命。好好活着,一个人活过所有人,等其他人都死了,满地的金银,全世界的宝藏就都是你的了,任你划拉。莫高窟的秘密不在前一句,不是‘金山银海翡翠宫’,而是后一句,不老,不老……哈哈哈哈,我要睡了,再见,再见……”

电话没有挂断,听筒里却响起了律忠国的如雷鼾声。

我把手机放下,没有挂,期待律忠国能睡而复醒,再次开口讲话。

顾倾城余怒未消,走回客厅,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不要动气,都是醉话。如果律忠国能做到他说的一半,黑白两道就早盯上他了。”我轻声劝她。

那些不仅是醉话,也是大话。

从三皇五帝开创华夏文明至今,朝代更迭次数之多,已经不是汗牛充栋的史书所能记载得了的。当前朝被灭时,其子孙后代都怀着“复国”之心,但最终成功的,屈指可数。无论是三国时期的“光复汉室”口号还是清朝初期的“反清复明”纲领,最终都变成了一个历史符号,可悲,可叹,可笑。

由此可见,律忠国的“复国”只是一个梦。

“律忠国的秘密都在反贼坑里!将计就计,直捣反贼坑。”顾倾城倏地站住,单手在空中一劈。

我笑了:“没错,这是送上门来的线索,必须得好好抓住。不过,顾小姐,你我都别忘了,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千万别到了最后,我们拼死冲锋,有人却在后面等着收敛胜利果实。我劝你呀,还是稍安勿躁,踏着律忠国设定好的步调前进,直到把隐藏在幕后的那双眼睛找出来,再长驱直入,直捣黄龙府。”

江湖上“黑吃黑”的例子多如过江之鲫,在某些复杂场合,谁先出手,谁就是别人的炮灰。

顾倾城幡然猛省,向我抱拳拱手,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果不是龙先生在场,险些坏了大事!”她涩声说。

我摇摇头:“顾小姐客气,我只不过是比顾小姐早来敦煌几年,对这里的人和事见得多一些。如果能帮上忙,荣幸之至。再说,惹了北方大帝的人之后,我也卷入漩涡,帮你就是自保,如此而已。”

窗外,暗夜将尽,晨曦将至。

这一夜真是漫长,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惊心动魄。所幸,历尽劫波,我和顾倾城仍然好好地站在这里,毫发未伤,精神抖擞。

第34章 律忠国的大阴谋(2)

电脑录音印证了我的猜测,在莫高窟的最后一夜,电将军昏迷之后,明水袖曾经离开了反弹琵琶图那一窟,带着一把短刀,独自一个人隐入黑暗。

她想做的,的确如被困垓下的虞姬一样,结束生命,把逃生的机会留给电将军。

“我离开洞窟后,向右去,从无数洞窟门口经过,寻找合适的自绝之地。人死之后,必堕入六道轮回,转世重生。我要在佛前自绝,由佛见证,轮回之后,生为男子,学文习武,叱咤风云,重新夺回我朱氏大明天下。之前,如果我不是女儿之身,早就驰骋疆场,剿除贼寇,为父皇分忧解难了。这一世已了,下一世,我必为朱氏一族讨还公道,杀逆贼李、张,献其首级于父皇陵前。死,何其容易,我要的不是免于*之死,而是要奋力一跃,赴不一样的轮回人生。我走着,众窟皆暗,独有外面旷野之中反贼营寨里篝火熊熊,火舌随风而舞,将帐幕暗影投射过来。此处与彼处相距两百步,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有心杀贼而手无缚鸡之力。终于,我走到了最右边的巨大佛像面前,屈膝跪下,述说祈愿。那大佛是大唐女皇武曌下旨建造的,极高,极大,是莫高窟诸佛之首。当我说出心愿时,我听到了那大佛的回应声。他以铜钟之声回应我,时缓时急,时轻时重。我听懂了,钟声演奏的是汉唐古乐,*凝重,恢弘大气。这就是我要的回答,神回故国,魂魄不散,转世之后,我还是大明朝后裔,朱氏一族传人。我把短刀架在颈上,刀刃奇寒,冷彻肺腑。我知道,只需轻轻一抹,这一世就结束了……”

古人云:未知生,焉知死?

囿于绝境中的人企图以轮回投胎作为解脱的法门,实在是自欺欺人之策,只不过是为自己的放弃找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罢了。

史书中对于亡明公主的下落不做标注,严谨而公正,无可厚非,而小说家们无论将其命运延伸为“独臂神尼”还是另外的出世高人,完全表达的是个人情感好恶。

我很清楚,只要那一刀割下去,世间就再无亡明公主了。

顾倾城向我望了一眼,双手抱头,眉间紧锁。

“黑暗之中,突然有十几只手一起伸出来,将我手中的短刀夺去。我惊叫着后退,但已经陷入猎人包围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人奔跑呼喝,姓电的追来了。立刻,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而后其余人一起噤声。我听到电将军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他身上的铁甲已经被搠了十几个窟窿,勉强披在肩上,发出凌乱的叮当响声。当他出现在大佛窟门口时,十几人暴起,刀枪矛戈,一起向他身上招呼。我出不了声,直到电将军手里的剑贴着我的脸颊刺穿了身后反贼的胸口,我才挣脱了那只毛茸茸的手。我的莽撞引发了暗夜中的一战,电将军毙敌十四人,身上却添了超过二十处重创,只剩最后一息。他告诉我,回反弹琵琶图去。我拖着他回到那个洞窟,浑身无力,倒在壁画之下。莫高窟外,反贼们吹响了觱篥,声调凄凉,遥遥回荡。我知道,他们即将发动冲锋,我和电将军的死期到了。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落入敌手白白受辱,而是必须提前结束这一切。很快,敌人潮水一般涌入莫高窟,灯笼火把将这屹立千年的石窟照得亮如白昼。有人喊话,叫电将军出去献亡明公主投降,然后交出莫高窟的秘密,可保不死。电将军仍在昏迷之中,我把从敌人死尸上抢来的腰刀横在颈上,只等他们冲进来,就发力自刎。等待最是煎熬,那种情况下,我恍惚觉得,国破家亡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我仍然好好地坐在京城宫苑深处,花开如昨,蝉鸣声声,一切都很安好,一切都刚刚开始,宫女们在花间戏蝶斗草……想到那些,眼泪就模糊了我的双眼。外面的人等不及了,发一声喊,同时抢入石窟中,我身子向后拼命一缩,横刀一抹,却抹了个空。猛回头,却见自己已经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从之前顾倾城的断续叙述中,我已经知道明水袖曾经进入壁画,最后又脱离壁画,重回现实世界。

这种类似于“穿越时空”的情节十分怪异,并不能用普通的物理学逻辑来解释。

“这是真的,她也是这样告诉我和我朋友的。我们无法反证其错,就只能姑且相信这些话。”顾倾城从旁解释,“她执意回敦煌来,就是想从那壁画中找到电将军,重续数百年未见之缘。”

我不禁苦笑:“事实上,大家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壁画……壁画只是壁画,由基底和颜料合成,厚度不到两寸,很难藏得下一个世界。当然,如果要抬杠的话,也可以说‘一花一佛国、一沙一世界’那种充满玄机的话来反驳。我只是说,明水袖所经历的,并不存在,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妄想迫害症。顾小姐,这些录音听不听已经不重要,我们必须有一个正确的研究方向,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而不是一味地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如果陷入“穿越时空”的无尽循环故事中,只怕我们很快就要迷失方向。

明水袖的身份是个谜不假,可是,当前最重要的,就是揭掉律忠国的伪装,把通往“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秘密通道找出来。

时间紧迫,我们真的没有必要再在明水袖的身世上纠结不清了。

顾倾城没有表态,而是按下了电脑的倍速播放键。

音箱中,明水袖的声音加快,导致了可笑的失真,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在短时间内听完她的梦呓了。

“我进入了一个巨大的佛会,四周全都是衣袂飘飘的奏乐者、舞蹈者,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我试着寻找电将军的影子,但却被各种衣着的人阻住了视线。忽然间,音乐声变得高亢激昂起来,一个赤着双脚的舞姬翩然登场,怀抱琵琶,边行边拨,奏出慷慨急骤的乐声。当她走到舞台中央时,忽然翻身急旋,如同一只被长鞭击中的美丽陀螺。旋到最快速处,她身子一扭,琵琶反转至背后,十指在弦上高速飞舞。那首琵琶曲令我毕生难忘,宫中善操琵琶的北方乐师虽多,却没有一个人的技艺能跟这舞姬相比。我望向她背后,视线一扫,便看到了电将军。他仍在石窟之中,两把明晃晃的朴刀已经扎进了他的两肋,将他高高地挑起来。还有两把朴刀交叉架在他颈上,持刀的人凶神恶煞一般,正在向他逼问什么。舞姬舞罢,那两把刀也落下。我看不清电将军怎么了,只能看见持刀者仰面狂笑,仿佛两头刚刚完成了任务的屠夫……我恨极、怨极、怒极,不再关注那反弹琵琶的舞姬,而是择路奔逃,要回去救电将军,结果却误入了另一扇门户。那门打开,我冲进去,门又关上。我完全陷身于一个热闹、富足、平静、安宁的城市之中,远离刀兵战火,也远离隔壁烽烟,变成了红尘俗世间一个殷实人家的小姐,每天梳洗打扮后,在临水的绣楼上毫无生趣地做女工。我曾托人打听过,这里也是京城,不过却属于另外一个和平富饶的年代。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天,这个世界如一幅画一般被卷起来,等到画卷再次展开时,我看到了一个伟岸倨傲的男人,他告诉我,他是雷动天,愿意保护我一生,帮我做任何事,直到生命尽头。我心里只有电将军,到敦煌来,也只是要寻回他……”

录音听到这里,已近尾声。

催眠师还问了几个旁枝末节的问题,但都没有得到答案。

比如,催眠师问,电将军为什么执意赶往莫高窟?莫高窟里的秘密跟电将军有什么关系?你现在活着,究竟认为自己是二十岁还是数百岁?雷动天帮你是否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会嫁给雷动天吗?如果永远都找不到电将军,你会不会选择港岛作为最终归宿……

这些问题已经偏离了主题,就我个人理解,北方大帝要的是莫高窟里的“金山银海翡翠宫”,而不可能去关心霹雳堂雷动天的婚姻问题。

全部录音听完,顾倾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这资料呈交给北方大帝,也分析不出什么。”顾倾城说。

我久久沉默,反复咀嚼着催眠师最后问的那些问题。

死者已矣,来者可追。

在帮助明水袖寻回记忆的同时,我们一定要意识到,很可能忙碌很长一阵后根本一无所获,壁画只是壁画,莫高窟只是莫高窟,鸣沙山也只是鸣沙山……换句话说,最后唯一的结果就是——敦煌无天机。

到了那时,每个人仍然都要如常活下去,过好生命中的每一天。

很有可能,催眠师最后已经放弃了对明水袖过往经历的追问兴趣,并且对她所陈述的怪异故事一点都不相信,只能用这些无所谓的问题来结束今天的催眠工作。

没有人能接受这样一个结果,在我看来,就算是雷动天,也未必相信这些。以他的个性,如果深爱一个女人,就会包容她的一切任性胡闹,等她闹够了,仍然会像归巢的小鸟一样,回到他的羽翼呵护之下。

或许,这就是他肯让顾倾城陪明水袖来敦煌“寻梦”的原因。

“暂时到这里吧,天还没亮,我们还能抓紧时间休息几个小时。”顾倾城站起来,无声地伸了个懒腰。

我拿起手机,找到严老师的号码,稍稍沉吟,放弃了此刻就拨过去的打算。

老板娘和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孩子殊为可疑,我得从严老师那边找到一些线索。实际上,只要对反弹琵琶图感兴趣的人,都很可能带给我巨大的启迪。

“你去睡吧,我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就行。”我回应。

顾倾城先拿了条毛毯给我,然后进另一侧的卧房去睡。

第35章 律忠国的大阴谋(3)

我关了灯,侧卧在沙发上,拉过毛毯来,盖住半身。

“仅止于此吗?北方大帝的人费了那么大劲,得到的仅仅是这么点资料,难道他们前期没有做过更有效的调研工作吗?不,不可能,对于这类间谍人员来说,绝对不会打无准备之仗……”我的视线再次落在那个箱子上。

箱子里是全套的催眠设备,还有一份封在防潮塑料袋里的使用说明。也就是说,只要按照说明文件里的步骤去做,哪怕是从未接触过设备的人,都能对别人实施催眠。

“北方大帝的人仓促行事,效果必定大打折扣。如果不限时间,发挥催眠设备的最高效率,是不是能得到更深度的资料?”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猛地坐起来。

如果那样做的话,与北方大帝属下的“涸泽而渔、杀鸡取卵”有何区别呢?

我苦笑着摇头,下意识地向卧房里望了一眼,庆幸自己仅仅是这样“想”,并及时悬崖勒马,不让这种急功近利的念头持续发酵下去。

蓦地,我发现明水袖也坐了起来。

她下了床,没有低头寻找自己的鞋子,而是赤着双脚,出了卧房,转向阳台。

这个套房中的客厅与阳台之间通过一扇地簧门相连,阳台外凸,三面皆空,没有用塑钢封闭,只有高度为一米二十左右的半墙,也作栏杆之用。

十八层风大,明水袖一走出地簧门,丝质睡衣下摆就飒飒飘飞起来。

我没有冒然冲过去阻止她,而是穿好鞋子,双脚落地,随时准备救人。

地簧门开着,敦煌凌晨的寒气直卷入客厅里来。

“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没有意义的日子,过得太久了。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你,无论你在哪里,找不到,绝不回头,绝不回头——”明水袖向着夜空低声发誓。

那个“你”一定是指陈述中的“电将军”,无论别人怎么看,电将军一定活在她的记忆深处,其形象永不磨蚀。

另一侧的卧房门开了,顾倾城无声地闪出来,贴着墙角,向阳台上窥视。

“人人都知道,反弹琵琶不是人间的舞蹈,但那些人究竟在哪里?是天上仙人吗?还是凡间魔怪?为什么这一次我想尽了办法都无法进去?如果你能看到我——你一定能看到我,为何不出来相见?总不能……总不能让我再度放弃了生命投入六道轮回吧?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明水袖的声音越来越凄厉了。

我向顾倾城打了个手势,希望她能走到阳台上去,把明水袖劝回来。

她也向我做手势,要我稍安勿躁,静观事态发展。

明水袖双手按在半墙上,仰面向上,遥望夜空,久久地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要将自己站成雕塑一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很担心,再待下去,明水袖肯定就要受寒感冒。

顾倾城蹑足过来,伏在沙发后面,继续观察阳台上的情况。

“依你看,是梦游吗?”她问。

我没有轻易做出判断,那个问题只有专业医生才能回答。

阳台上,明水袖平伸双臂,睡衣袖子灌满了风,变成了两只圆滚滚的“翅膀”。

“我曾读过一些关于穿越者的医学研究论文,其中多数专家持‘双重人格论’,意思是,穿越者仅仅是‘思想穿越’,而非‘身体穿越’。当一个人具有‘双重人格’时,就会产生思想分裂,把自己当成是互为可见的两个人,拥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完整人生。如果不能治愈,患者就会终生活在‘二平行世界’之中。”顾倾城说。

“双重人格”是重度精神障碍疾病,我也读过这方面的例文。小时候在孤儿院,也曾有罹患此病的同伴,其行事风格诡异之极,忽而把自己当做张三,忽而把自己当做李四,并且有时候还自证自己不是张三而是李四,或者是李四而非张三。

武侠小说中的“一心二用、左右互搏”正是这种“双重人格”的最贴切展现。

按照顾倾城的说法,明水袖的怪异举动就很好理解了,那是一个现代人与一个古代人的思想同居体。明水袖并不是真正的亡明独臂公主,也没有进入过莫高窟112窟的反弹琵琶图中,更没有见过那位所谓的“电将军”。她所拥有的,只是现在人的身体和古代人的灵魂。

“如果是这样——那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我不禁苦笑一声。

“是啊,没有意义,这就是真相。”顾倾城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轻松起来,“这样子,我也就能给朋友一个说得过去的圆满交代了。”

明水袖的事仿佛是一个脑筋急转弯的谜题,谜面复杂,逻辑混乱,如同九曲十八弯的物理迷宫一般。既然是脑筋急转弯,就不能遵循普通规律去求解,而是要找到一个近乎荒谬的答案,让人豁然开朗,然后会心大笑。

有那么一瞬间,我也以为顾倾城真的找到了答案,并跟她一样,身心有短暂的放松。

“我终于知道了……”阳台上的明水袖再次开口,“一切障碍烦恼,皆来源于它。以前我还犹豫不决,现在看来,是该了断的时候了。”

她的语气变得十分悲壮,似乎已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我模模糊糊地预感到了要发生什么事,只不过头脑还是有些混乱,认为在我和顾倾城两人的监视之下,不会发生大事。

这种迟疑真是要命,以至于当明水袖左手一扬,亮出一把一尺长的月牙形弯刀时,我仅仅是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向阳台上冲,根本无法阻止惨剧发生。

明水袖的动作极快,一拔刀即挥刀,挥刀的同时右臂不躲反迎。只一刀,她的右臂便鲜血怒喷,事态惊人。

我无法说更多,冲到地簧门前时,顺手拉住窗帘,一把扯下。

手臂受创之处,鲜血狂涌,如夏雨后的山泉。

我把窗帘撕开,一半拧成绳索,在伤口靠近心脏一寸的地方死死扎住,帮明水袖止血。另一半,我将它兜在伤口上,缠了七八圈后,再次打了个死结。

这些急救手法根本不管用,鲜血从创口处主血管里狂喷出来,几秒钟内就把明水袖变成了一个血葫芦。

顾倾城第一时间打电话叫救护车,接着冲向吧台,打开电冰箱,把所有冰块全都拿出来,包在毛巾里,赶到阳台上来帮明水袖止血。

“急救车十分钟到,我们这就下楼!”顾倾城说。

我抱起明水袖向外走,她的血流在地上,又黏又腻,令我一步一滑,几次险些跌倒。

这种突变犹如噩梦中的悬崖飞坠,根本容不得我有多余时间思考。

“明小姐,明小姐,明小姐……”顾倾城一边跟着我向外跑,一边大叫。

明水袖依然清醒,但眼中的光芒已然渐渐黯淡下去。

现代人很少能狠心自斫手臂,而她举刀之前毫无预兆,使得我和顾倾城救援不迭,终于酿成惨祸。

进了电梯,明水袖突然长长地*了一声:“痛呵——”

我无言,斫臂之痛痛到极点,就算是铁骨铮铮的汉子都承受不住,当场就得昏厥过去,更何况是她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她敢挥刀,却不一定能料到斫臂后的痛苦。

“明小姐,没事,救护车马上到,打了杜冷丁就不会痛了!”顾倾城俯身安慰。

“痛的是……痛的是我的……心,不是手臂,我的心好痛……找不到他,我活着……活着就跟死了一……一样,毫无意义,我不要这样的生命,如果轮回之后是这样,我情愿当时就做个彻底的了断……我找不到他,你们也找不到,只有断掉一臂,我才是真正的我……”明水袖艰难地开口说话,嘴唇噏动,如被困浅滩的鱼。

心痛比身痛更甚,但她在极度痛苦中斫臂,则是雪上加霜之举,于事实无补。就算这一刀砍断了她的右臂,又能怎样?只不过是让雷动天为之伤心、顾倾城为之惭愧而已。

电梯到了大堂,我抱着明水袖一路狂奔,冲出旋转门。

救护车刚到,两名护士正要往下抬担架。

我一边大叫一边冲向救护车:“止血,先给她止血!”

急救护士训练有素,马上打开救护车后门,从我手中接过明水袖,直接送入车中,开始麻醉、止血、滴液。

酒店前台服务生、保安全都跑出来,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可恶的是,三名保安掣出橡皮警棍,试图阻止我和顾倾城进入救护车。

“走开,我和伤者是朋友,走开!”我反手一推,三名保安跌做一团。

两名前台值班小姐尖叫起来,慌忙后退。

救护车拉响警报,离开酒店,赶往医院。

我和顾倾城在狭窄的车厢内并肩坐着,面前一尺之处,就是平躺在担架上的明水袖。另外一边,则坐着两名表情淡定的女护士。

明水袖不再*,吗啡针和杜冷丁都是很好的镇痛药物,短时间内大量注射,已经将她的全身神经全部麻痹。可惜的是,没有一种药物能麻痹她心里的痛,只能硬生生忍着。

“明小姐,你睡一会儿,到了医院就进行手术,手臂一定会没事。你放心,我们会全力帮你弄清楚反弹琵琶图的真相,如果电将军仍然活着,就一定把他找出来。”我小声安慰明水袖。

她自斫一刀,换到了我的绝对同情。无论她是否“双重人格”,我都会跟进这件事,直到给她一个满意的结果。

顾倾城也说:“明小姐,你安心睡吧,我们会一直陪着你,保证等你睡醒了,一睁眼首先看到的也是我们。”

明水袖仰面向上,双眼一眨不眨,对我和顾倾城的话毫无反应。

第36章 成吉思汗三法刀(1)

“都别说话,让病人睡一会儿。她失血过多,至少有一千五到两千毫升,进急救室就得先输血才行。你们带够钱了吧?别到了医院以后为钱的事再耽误时间。”一个女护士开口,满脸都是不耐烦之色。

顾倾城点头:“我刷卡,钱足够了。”

女护士微微露出鄙夷之色:“你们有钱人啊,就是这样,任性胡为,男女之间的关系实在是……这一次她要是大命不死的话,你们就烧高香吧,谁是小三就赶紧退出,谁是渣男就赶紧反省反省自己,别等到害死别人了,才假模假样地自责后悔!”

顾倾城一怔,刚要发作,被我一把按住手背。

两名护士一定把今晚的事当成了“三角恋原配抓奸”的戏码,并自动地给我贴上了“渣男”标签,而顾倾城身上则被贴了“第三者、小三”的标签。跟她们较真,只会徒增烦恼,白白浪费唾沫。

顾倾城深深地吸气,紧闭着嘴,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上次我到新丝路小区接了一个病号,渣男出轨,原配捉奸在床然后当场割腕,小三跟没事人一样,在救护车里还敢抽烟,被我当场就撵下去了,最后自己打车去的医院。唉,现代人的婚姻观念太差劲,脚踩两只船、婚内出轨太频繁了,原配为这种渣男自杀,真不值得……”两名护士继续着刚刚的话题。

车窗外,凌晨的敦煌城一片寂静,只剩霓虹灯招牌明明灭灭地闪烁着。

在新的“一带一路”国策之下,这个千年古城即将焕发生机,重拾古丝绸之路的旷世辉煌。诚然,如今它的发达程度还远远不能与古时的政治、经济地位相比,但却百废将兴,盛世可期。

“兴盛的是表面,内里那些传奇故事,那些被湮没于戈壁黄沙之下的人和事,是否早该重新显现了?”路灯光影交叠之中,我渐渐陷入沉思。

明水袖自斫右臂的疯狂举动,不禁令我深刻反思此前的结论。

二十五分钟后,救护车驶入敦煌市人民医院,在急救室入口戛然而止。车子后门打开,另外一队急救人员簇拥上来,拉开担架,把明水袖接进急救室。

我和顾倾城在一名护士的引导下,先去填了入院单,预交一万元手术费,然后到手术室外守候。

手术室的红灯亮着,里面的医生在实施抢救。

这是敦煌市等级最高的三甲医院,我相信,医生们一定能保证明水袖的右臂平安无虞,不留任何后遗症。

“真的是惊心吊魄……幸好有你在,否则我定会无比狼狈,而且,若是明小姐有事,我此生都会愧不能当。我朋友曾经带明小姐去看过精神科、心理科医生,并没有告诫过明小姐会有自残倾向,现在看来,医生们还是失察了。”顾倾城心有余悸,不断地搓着双手,心情仍然不能平静。

我并不认为明水袖有精神疾病,刚才自斫手臂的行为虽然凶险,但仍然可以理解为男女之间情到深处后的不理智举动。

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情到浓时,男女都会在身上纹对方的名字或者代表对方的某种图腾,而那些更年轻、更无畏的男女则用烟头、小刀在自己身上留疤,以此来纪念刻骨铭心的当下一刻。

爱情催人疯狂,古今一理,在谁身上都可能发生。那些不曾因爱情做出疯狂举动的人,只能定义为“此生未曾深爱过”。

“别担心,明小姐会没事的。这只是意外,有惊无险,明小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也一样。”我淡然回应。

我的话把顾倾城逗笑了,手术室外僵硬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她低声苦笑:“龙先生说笑了,我哪有什么后福?被雷动天——我的那位朋友……唉,被他赖上,没办法,推托不掉。家兄曾经郑重其事地告诫过我,敦煌和莫高窟是一个魔咒,历史上不知有多少前辈高人在此地折戟沉沙,连白骨都不剩一根。家兄和我那位朋友雷动天之间有点隔阂,他们都是各自行业里的佼佼者,所以每次有交集,无论亲自见面还是别人传话,都隐隐然有‘一山难容二虎’的不快。还在上大学时,家兄就曾指着地球仪告诉我,中国西部有一个‘大流沙奇门遁甲之阵’,敦煌城就在‘大流沙’的中心,而莫高窟所在的位置,则是‘大流沙’的‘阵眼’之一。在家兄的知识体系中,‘大流沙’分为‘正旋’和‘逆旋’两种,名称不同,给世界带来的推动力也不同。他倾尽一生智慧,却参不透敦煌的‘大流沙’是正还是逆。他并不赞成我来敦煌,因为我的生命流年之中有‘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之困厄,复杂之极,急不可解……”

说到这里,顾倾城累了,在墙边的长椅上缓缓落座。

顾倾国多智,智谋千出,如夏夜银河满天繁星。

雷动天勇武,性如霹雳,星星之火,足以一夜燎原。

这是东南亚江湖人全都知道的事,两个人是华人江湖中百年难遇的翘楚,可惜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联手成势,只能各自为尊。

诚然,这也印证了外国人对于华人的经典评判——一人为龙,三人为虫。

“大流沙”是玄学名词,大漠中的流沙是无声的吃人魔鬼,能够转眼间吞噬千百人而不止歇。以“大流沙”来命名奇门遁甲阵势,足见其诡谲莫名,深奥难测。

我不喜欢顾倾国,但却并不代表我不尊重他。

能在任何一个行业里称雄的人,都有值得尊敬之道,值得学习之处。

“事在人为,随机应变。一个人如果只是躲在温室里,怎么长成大树?”我耐心地劝慰。

计划永远都赶不上变化,但我沉浸于明水袖所讲的传奇故事里时,岂会想到她能奋力自斫手臂?

那个能让她产生无比勇气的电将军已经变成了一个重要人物,必须查找他的准确资料,才能解开明水袖的心结。

我刚刚想到这里,顾倾城便开口了:“龙先生,你应该去过敦煌史料馆吧?那里有没有资料可查——关于电将军的?”

“嗯,去过多次,但从前没有注意到电将军其人,所以没留下印象。我们先忙完医院的事,回头马上去查。”我回答。

顾倾城连一秒钟都没有耽搁,马上取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随即对接电话的人吩咐:“去查,敦煌市史料馆里所有跟电姓人有关的资料,时间段大约在……莫高窟出现一直到今天,即隋唐至今。另,查明敦煌市内共有多少家公立、私人图书馆、博物馆,列出详细名单,依次去查,内容同上。人手不够就雇人,二十四小时内,给我准确的书页复印件。”

我在她耳边低声补充:“查大学中的历史系、考古系、文学系、戏剧系,再查敦煌市内各个戏剧演出团体的资料库。这两个单位对于敦煌野史的搜集工作做得十分详细,能够带来更多有用资料。”

在莫高窟画画三年,除了认识宋所长、严老师那样的画家之外,我还认识了很多野史专家。那些人谈起敦煌历史,完全抛开了史书中记载的那些,而是用一个又一个有趣的民间故事,串联起了老百姓眼中的敦煌。

野史是最丰富、最有营养的历史,如果有一双去芜存菁的火眼金睛,那么就能在泥沙俱下的野史中攫取到真正有用的断章。

顾倾城点头,立刻按照我的提示吩咐下去。

全球各国的古玩行业都是相通的,我相信顾氏一族在大陆各地都有一定的人脉,所以顾倾城能够在短时间内调动不少人手,替她完成各种工作。

“寻找姓电的将军这项工作其实早就应该展开了,只是因为我那位朋友雷动天并未完全相信明小姐说的话,以为那只不过是痴人妄语,不值得深究。现在看,她说的话不能不信……并不是人人都有挥刀斫臂之勇气的。”顾倾城挂了电话,有感而发。

两名护士推着医疗小车飞奔而来,小车上的不锈钢温控箱正面醒目地写着“医用血浆”四字。

明水袖巨量失血,只有在这种正规医院里,才能保证及时、充足、高效、卫生地得到补充。

护士是由一条五十步长廊的尽头转过来的,她们从我和顾倾城身边经过,小跑着进了急救室。

我的目光追随她们进去,直到滑动门关闭,看不见她们了为止。

“橐橐,橐橐”,一阵脚步声传来,两名瘦削干枯的中年人由走廊尽头转出,并排着向这边走。

走廊里铺着白色的瓷砖,正常人踏上去,发出的脚步声应该是极为清脆而短促的,而这两人的双脚却似是在地上边拖边行,每一步迈出去,鞋跟都在地上摩擦,所以才发出古怪而刺耳的“橐橐”声。

“明小姐是刀创伤,现在医疗技术发达,血管、皮肉都能迅速缝合,只要补血及时,就没有大碍。唉,没想到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早知如此,不该让她带把刀在身边的。”顾倾城说。

很显然,她的眼睛望着我,眼角余光却撇着突然出现的那两人。

那把刀很锋利,如果是普通的小刀,最多不过在明水袖手臂上砍出半寸深的伤口来,而不至于造成深创。

雷动天喜欢冷兵器,在港岛的四处私宅中都建有单独的兵器库。如果那把刀原来是雷动天的东西,就一定是削铁如泥的宝刀。

或者,那把刀属于顾倾城,古玩行家看上眼的刀,也断然不会是废铜烂铁铸造的凡品。

刀还在酒店里,我希望前台服务生报警后,警察不至于将它作为凶器带走。

“那是什么刀?”我转头望着顾倾城。

四目相对时,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两个人心意相通,都明白对方及时地关注到了走廊尽头闯入的怪客。

“成吉思汗三法刀。”顾倾城回答。

我表面不动声色,但内心却吃了一惊。

第37章 成吉思汗三法刀(2)

成吉思汗被誉为蒙古草原上的“一代天骄”,一手奠定了元朝横扫欧亚两洲的军事基础,将北方战乱民族、南方腐朽政权、西方小国霸权全都涤荡一空,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桀骜不驯的一代霸主。

他的军威、国威是倚靠“重赏、重罚”来维持的,这种“法刀”就是他起家时的标志性工具,与江湖帮派中的“执法法刀”有着相同作用。

史料记载,成吉思汗的法刀分为三种,由上至下依次是“日、月、星”,其形状也是圆形、月牙形、星姓,分别对应着不同的斩杀对象。

日刀,杀藩王、部落首领、敌国君主。有史为证,红海沿岸的几名小国君主、城堡堡主都是死于直径一尺的圆形日刀之下。

月刀,杀臣子、敌之大将、江湖名士、降国皇后嫔妃。

星刀,杀草寇、罪臣、山贼、奸商、士兵。

成吉思汗死后,法刀陪葬,之后再未现身江湖,已经成了古玩业的“在册极品”,单独一把就价值连城,如果能三把集齐,其价值就更为可观了。

“好刀。”我低声赞叹。

“刀是好刀,家兄前年在北方奔走了三个月,才找到了三法刀中的月刀。他有事麻烦雷动天,这次命我送刀,才让我惹上了这个麻烦。雷动天也真是豪爽,一把价值七百万美金的古刀被他随手就送给了明水袖。如果家兄知道月刀竟然落到如此下场,只怕要连吐老血了——注意那两人脚下,穿的是用骆驼皮钉过脚掌的粗布鞋。这种奇怪的做法是喜马拉雅山脉周遭的山民最习惯使用的。再看看他们的脸,天天朔风吹袭,皮肤才会皲裂如斯。综合考虑,他们不是敦煌本地人,而是西南方过来的。”后半截,顾倾城的声音压得很低,脸上笑容依旧,说得却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

那两人衣着普通,但走路的姿势却极僵硬,明明脚底踩着平地,却每迈出一步都极为谨慎,仿佛下山或者爬坡一样。

他们脸上的皮肤的确又黑又干,如顾倾城分析的那样。

我在敦煌城内见过西南来的游方喇嘛,他们穿的鞋子底部不是钉着骆驼皮就是牦牛皮,结实耐磨,可以十年不换。

“希望他们不是为了明小姐而来。”顾倾城又说。

明水袖已经是个大麻烦,如果再扯上西南藏边的不知名人物,那就更复杂了。

我们此刻站在急救室外,身后是出入手术室的不锈钢滑动门,身前正对的就是那条长廊。不过,长廊并非只通往急救室,向前十五步的地方有一个横向走廊,墙上的指示牌显示,那走廊是通向产房、保育室、婴儿暖箱、孕妇高压氧舱、高龄产妇观察室。

现在是凌晨,那边十分安静,并没有人来往。

两名举止古怪的中年人走到横向走廊前,迟疑止步,向着头顶的指示标牌望着。

那种标牌上的文字一向都言简意赅,不过就是“左转妇产科、向前手术室”之类,字符体积极大,蓝底白字,异常醒目,扫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两人停了至少五秒钟,又向左侧墙上看。

墙上也贴着指示牌,并且用箭头做了引导标识,即使不识字的乡下村妇也能看懂。

接下来,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是在讨论往哪个方向去。

“是藏语,他们要去生孩子的地方,但是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也看不懂汉字,所以踌躇不决。他们想过来问路,又对我们的存在十分忌惮,正在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顾倾城低声翻译。

我学过藏语,不但听懂了两人的对话,还听出来,他们是受一个名为“朽玉上师”的人指派,来寻找一个婴儿。

“只要不是针对明小姐就行了。”我松了口气。

情况复杂,我不愿跟藏地神秘人物有牵涉,那将令局面变得越来越不可控制。

成吉思汗一生波澜壮阔,开阖纵横,创立了永垂不朽的盛名。他死后的墓穴也是独树一帜,开人类埋葬方式之先河,即令无数盗墓高手瞠目结舌的“水墓葬术”。迄今为止,盗墓者都没能找到“成吉思汗水墓”的准确位置,只能大略判断是在蒙古境内的一条东西向水草丰茂的放牧区内。

顾倾国既然能找到“成吉思汗三法刀”之一的月刀,就很可能对水墓有进一步的惊人发现。

古玩商跟盗墓者是同类不同宗,彼此业务搭界,某些时候甚至能联手干活。

我相信顾倾国是个深谋远虑、目光远大的人,如果他能领先于全球盗墓者发现并发掘“成吉思汗水墓”,也算是一种对中国古代文化的保护,长我中华威风,灭他国之锐气。

两个中年人并没有过来问路,而是取出了手机,对着墙上的指示牌拍照。

高科技无时无刻不给人带来便利,他们一定使用了拍照翻译、步行导航之类的技术,很快就向左拐弯,进了那条横向走廊。

“他们刚刚提到了朽玉上师,朽玉上师的名字我听过,是一个活跃于藏南地区的年轻的仁波切,其前世为……”顾倾城凝神思索,接着便想到了那个名字,“嘉措德让大喇嘛,一个终生未出寺门、不食一点荤腥的修行者。嘉措德让大喇嘛五百年前圆寂,先后托生为马和鱼,后一世甚至托生为女子,全都平安百岁。最终,大喇嘛得到佛祖的恩许,转世为人,自思人类世界中唯有思想不朽,如果一直被皮囊拖累,就会失去进取心,来来往往,庸庸碌碌。于是,他自名为‘朽玉上师’,意思是盼望自己的身体很快腐朽,只留精神与思想在世上。”

关于朽玉上师的来历,藏区仁波切资料总册中可查,表面看来,与我和顾倾城正在做的事没有直接关系。

藏区各教派、各寺庙、各仁波切、各上师及其信徒间的关系异常复杂,广袤深奥,不是外人能够轻易理顺的。即使是同门之间,在每年例行的正常“辩经”仪式中,都会发生经脉逆转、精神崩溃的流血混乱事件。是以,寻常智力的外族人如果不自量力,试图一窥藏密之门径,那简直就是自取死路了。

顾倾城的表现与我的淡然自守不同,她对那两人的出现十分在意。

“婴儿?为什么要寻找婴儿?藏区婴儿往往与灵童转世有关,难道朽玉上师差他们寻找的是转世灵童?”顾倾城的双眼突然亮起来。

关于转世灵童的起源、渊薮、历史、沿革的书籍多如牛毛,我不想在这里一一赘述。唯一值得指出的是,灵童转世这一奇特现象混合了玄学、精神学、唯心主义学、藏密、轮回学、阴阳学、藏传佛教学等等几十种甚至上百种知识,不是简单的对与错、迷信与理智、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信与不信等等定义性的东西。

它与诸多佛家理论一样,都属于“不可说”之数。

既然不可说,则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因为“一说即为错”。

“事不关己,还是不要多想为好。”我低声说。

“怎么是事不关己?你这人——任何人任何事,过眼即是缘,岂能等闲视之?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顾倾城狡黠地笑起来。

我没有阻止她,毕竟这是在市中心,那两人再凶恶,也不至于对顾倾城构成人身威胁。

“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补充了一句。

顾倾城眼珠转了转,忽然附在我耳边低语:“我是生意人,开店的不怕大肚汉,事越急越乱,机会就凸显得越快越多。灵童是转世异能者,明小姐也是类似的一种情况,两者当然有极大关联,不是吗?”

她的话无异于强词夺理,不等我反驳,她已经飘身向前,隐入拐角处。

我不愿打扰藏区来客,是因为自己无比尊重藏区内的一切禅修手段。宗教中一切风俗都延续了数千年之久,后辈们虽然无法阐明那些古老仪式的内涵意义,但仍然应该恪守,一板一眼,不可荒废。

单单是这一点,就值得人尊敬。

数典忘祖者,死无葬身之地。这也是立国、立民、立法、立派、立宗、立身者最应该牢记的不二训诫。

在我看来,即使两人寻找的是转世灵童,顾倾城也不该搅扰,那会给双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滑动门一开,运送血浆的护士推着小车出来。

“病人身体情况稳定,正在进行最后缝合。医生让我通知家属一声,命是保住了,但手臂创口完全复原,至少需要五个月。后期为了美观,很可能需要植皮、磨皮等,估计费用将在十万到五十万之间。”小护士口齿伶俐地告诉我。

我深深地松了口气,钱不是问题,只要能保住明水袖的命,怎么做都值。

“感谢。”我向护士合掌致意。

“医生还说——”小护士压低声音,“病人的情绪非常沮丧,有抑郁症的先兆。这是感情受挫引起的必然反应,如果不能解开心结,后期肯定还会继续发生自残事件。这种时候,家属一定不能再刺激她,第三者也不适宜继续留在医院里,免得被病人看见,病情二次恶化。医生的意思,你明白,对不对?”

我当然明白自己被贴上了什么样的标签,不愿过多解释,只是点头答应。

护士点点头,推着车子离去。

医者父母心,敦煌市人民医院的医生们不但能“治病救人”,还能“身心同医”,这种高明医术、高尚医德,令我无比钦敬。

第38章 成吉思汗三法刀(3)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顾倾城发来了一条短信:“速来,他们偷婴儿。”

“偷婴儿?偷转世灵童?”我吃了一惊,来不及犹豫,马上飞奔去横向走廊。

从拐角到婴儿暖箱室差不多有一百步,怪不得站在急救室门口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顾倾城伏在一张担架后面,右前方十步外是妇产科护士站。此刻,两名护士全都伏在桌上沉睡。

我判断,她们是被两名怪人打昏过去了。

不等顾倾城解释,我就从护士站隔壁的玻璃窗里看到了那两名怪人。

那个房间里共有四排暖箱,每一排有十个箱子,可同时容纳四十名婴儿。巧的是,此刻暖箱全都空着,并没有需要特殊照顾的婴儿。

按道理说,正常人不必进去,只要凑近玻璃窗向里望一眼,就知道进去也没有什么用处。偏偏两个人的思维十分怪异,明明没有婴儿,他们偏偏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检查过去,绝不放过任何角落。

“两个人大概是闭关修行太久了,以至于思想僵化,不懂得拐弯。可是他们在找什么呢?这里根本没有婴儿,要找也得去产房里找才对。难道……难道……”顾倾城无法给出满意的答案,自己把自己问住了。

事实很清楚,两个中年人接到的命令是“到暖箱室找婴儿”,而这命令是来自于“朽玉上师”的。

他们到达目的地,就算看不见婴儿,也要把每一个暖箱都翻个底朝天,才能回去交差。

“我们走。”我低声说。

“可是,就任他们把这里弄得人仰马翻?”顾倾城皱眉。

我取出电话,按照护士站侧面贴的投诉电话拨过去。

等电话被接起来,我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话:“我们是病人家属,有两个人在暖箱室里乱翻乱掀,乒乒乓乓乱响,你们医院的保安呢?到底还管不管?吵着产妇和婴儿,都睡不着,赶紧来管管吧!”

医院管理严格,如果不是值夜班看监控的保安打盹失职,早就应该有人及时赶到才对。

维护医院治安是保安人员的职责,只要赶走两个怪人就好了,根本无需我和顾倾城出手。

我挂了电话不到三分钟,走廊两端都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转眼间,两组黑衣保安端着防暴叉、拎着电警棍冲过来,足有八九人之多。

“人呢?在哪里?人呢人呢?”保安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

他们看见我和顾倾城,理都不理,直扑暖箱室。

那些暖箱造价不低,如果双方在暖箱室开战的话,估计医院就要大大地损失一笔了。

“关于转世灵童的知识,你知道多少?”顾倾城抱着胳膊看热闹,但仍然纠结于两名怪人的来意。

我摇摇头:“顾小姐,根本就没有转世灵童——无论他们在找什么样的婴儿,都不该是转世灵童。据我所知,寻找灵童是一项兴师动众的大工程,至少应该有一大队人马才能完成,而且被指认的灵童还得回答一系列高僧转世之前留下的暗语问题。看这两人的智商、情商,绝对不会被委以重任。好了,别多想,回去吧。”

我一直以为,藏密知识自成一体,虽然与我们同属一国,但其思维路数、操作方式却大相径庭。

同样是转世,普通人死后进入六道轮回,然后成为没有过去痕迹的完整“新人”,从零开始,过崭新的人生。灵童却是带着前世完整记忆出生,甚至有些超级灵童是带着三世、五世记忆而来,其智慧深不可测,每一代都是以“知识叠加”方式活着。

这一类人成年之后,往往沉迷于佛法研究之中,毕生精力用于著书立说,对红尘俗世中的功名利禄没有半点兴趣。否则,这类人踏入红尘,其他人岂是对手?

(江湖之中每隔百年都有出类拔萃、惊采绝艳之士出现,或祸乱人间而遗臭万年,或鞠躬尽瘁而流芳百世。在玄学家看来,那些正是误入凡尘的灵童,灵根未醒而智慧长存,才引发了江湖上的轩然大波。)

“龙先生,何必如此消极?世上有很多事,旁观者永远无法窥其究竟,只有迎着变机前进,才可能成就大事。”顾倾城有些不满。

我苦笑着后退:“顾小姐,我们已经身处麻烦之中,你还嫌不够吗?”

顾倾城摇头:“有句话,你没听过吗?虱子多了不咬人。麻烦多了怕什么,我就是负责解决麻烦的。”

在我眼中,顾倾城还年轻,依托顾倾城的古玩帝国,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极少遭遇挫折,所以才会说出“解决麻烦”这种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来。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一笑,示意她向暖箱室里看。

保安涌入暖箱室,将两名中年人围住。

我打投诉电话的本意,不过是要保安到场,赶走他俩,不至于在医院里闹出事来,打扰了病房里的男女老少。

老百姓生活不易,生病住院已经弄得筋疲力尽,如果再摊上无端祸事,那岂不是雪上加霜?

如我预期的,保安赶到,两名中年人不再翻找,准备退出暖箱室。

意外就在中年人走出暖箱室门口的那一刻发生了,一名保安手贱,横着手里的防暴叉向前推,一下子叉在落后中年人的腰间。我猜他只不过是想开个玩笑,拿着叉子比划一下,过过抓人的瘾,谁料鬼使神差的,他手底下没数,防暴叉实实在在地招呼到了嫌疑人的身上。

世人皆知,藏密中有红砂掌、无影手、天葬离魂刀等等杀伤力极强的诡异武功,都需要不间断修炼二十年以上才能有所成就。

中年人的年龄约在三十五上下,行动古怪,其貌不扬。我没料到他们的武功竟然也是出神入化,那端着叉子的保安还没来得及收叉道歉,被叉到的中年人倏地缩身,已经由叉子里钻出来,反手一勾,捞住保安的脖颈,一扭一甩,那保安就软绵绵倒下。

保安们没有实战经验,只仗着人多,呼啦一声向前拥。

大约只用了十秒钟,走廊里便躺了满地人,全都是黑衣保安。

两名中年人每一出手,都干净利落地打倒一名保安,使用的全都是类似于分筋错骨手之类的擒拿短打功夫。距离二十步,我能清楚地听到保安们骨断筋折的“喀嚓”声。

顾倾城弹身而起,被我一把按住。

“这是意外,两人已经下手留情,保安们死不了。没有枪械,制不住他们,别费劲了。”我低声警告她。

很奇怪,我闻见走廊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不是福尔马林消毒水,也不是医用酒精的刺鼻气味。

我轻轻吸了吸鼻子,闭上眼睛,仔细分辨。

“是洋葱,曾经出现在春都大酒店十八层走廊里的洋葱……顾倾城把洋葱带上了车子,就是那种味。”我记起来了。

“洋葱!北方大帝的狗腿子也在这里?”顾倾城面色一变。

之前,我们消灭了北方大帝一部分手下,神秘来电留下的口讯说,已经“送催眠师上西天”。那么,谁是洋葱的主人,为何出现在酒店后又出现在这里?

两名中年人经过我面前时,缓缓停下。

其中一人向我说了一句藏语,意思是“受惊了,对不住”。

我摇摇头,没有开口。

另一人语速极快地说了一连串藏语,大致意思是——“不要跟汉人讲礼貌,我们代表的是朽玉上师,上师是人间最尊贵贤德,接近于神。所以我们做的工作也是最神圣的,谁敢阻拦,谁就是魔鬼,杀无赦。”

我怫然不悦,但没有表现出自己能听懂藏语。

“朽玉上师要我们找灵童,不要我们惹事。那些只是普通人,没有恶意,你刚刚不该出手。”第一人说。

另一人也就是被防暴叉叉住的那个,他显得极不耐烦:“师兄,我说了,我们在找灵童,是十万火急的大事、要紧事。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根本不用亲自进来找,我们给那些汉人钱,要他们包围医院,无论三天之内有多少婴儿出生,全都抢走,不就容易得多?像你这样蔫蔫乎乎地办事,功劳早晚让别人抢了。”

我不禁心惊,顾倾城的猜测完全正确,两人的确是在寻找灵童。但是,用如此暴力的手段找人,却极为鲜见。

第一人面无表情地回应:“为什么总要抢功?我们是修行者,俗人你争我夺的东西有什么要紧?朽玉上师要我们做事,不是要我们建功。我们没有找到灵童,平平静静地回去复命,就足够了。”

另一人同样面无表情,但语速快至连珠弹一样:“师兄,我们远道而来,如果不能建功,那又有什么意义?同样是修行,有的同门得到前辈垂青,三个月即可面壁静修,一年即可入洞闭关,三年即可下辩经场‘斗经’,五年即可代表寺院参加‘藏密门墙之战’。如此下去,十年之内,与我们同龄的修行者就能进入藏地领袖阶层,盛名载入史册,与诸上师比肩。像你这样,修行十年,也不过是冥顽不灵、默默无闻的下等僧,每天做的不过是普通功课,老死于青灯黄卷之下。我不是你,才不愿像你那样走完一生,我要成功,要成为朽玉上师座下首席智者,要让全藏地的民众都仰视于我,称我为‘拥康大德、拥康仁波切’……”

两人的辩论针锋相对,一个隐忍淡泊,一个浮躁激进,偏偏两人说话时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巴开阖,仿佛两只动画木偶一般。

我是局外人,不愿发表任何看法。同时,我的左手发力,摁住顾倾城,不容她挣扎。

“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不如求助于路之贤者,如何?”第一人问。

“好,路之贤者助谁,我们就听谁的。”另一人同意了。

我心中一紧,已经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禅宗弟子修行途中,遇到有难题辩论不休时,就会有“求助于路之贤者”的做法,其具体程序是——先找一位经过的陌生人,再拿出一个非黑即白的选择问题,请陌生人出手遴选。陌生人选中了哪一方,就证明哪一方是正确的。

这种解决争端的方法与道门的“问天打卦、马前课、手占课”近似,都是凭着冥冥之中的神力来选择方向。

两人提出这个方法,此刻又站在我面前,这个“路之贤者”的角色应该是非我莫属了。

接下来,第一人伸出右臂,另一人伸出左臂,两条手臂紧贴着。

古印度瑜伽术高手能将自己的躯体任意弯曲,视频公布出来,举世观众皆被镇住。这一次,站在我面前的两个人所做的,要比瑜伽术高手困难几万倍,因为他们两个的手臂快速而无声地缠绕在一起,如两根煮软了的面条一样,七扭八扭,最后变成了一根仿佛盘结的麻花。

这根“麻花”最后伸到我面前来,两个人的两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我。

很明显,我选择哪条手臂,就等于是支持哪个人的观点。可怕的是,两人的衣着相同,手掌粗粝程度也一模一样,此刻根本看不清哪条手臂属于哪个人。

这样的选择,完全是瞎子摸象一样。

第39章 铁镜王与妖不花(1)

“这时候,恰好能抓住他们,交给警察。”顾倾城低语。

“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轻声回应。

两个中年人并没有刻意闹事,先动手的是手持防暴叉的保安,并且其余保安被打的原因,也是想仗着人多欺负对方。

“帮他们选吧,这只是个人成长中的不同追求,激进或者忍耐,谁都对,谁都错,单看哪一个方向符合自己的兴趣。如果他们求助于我,我很可能支持第二个人说的,人生难得几回搏,此时不搏何时搏?不过,现在我真的看不出哪条手臂属于他,只能闭着眼睛盲选了。”顾倾城笑起来。

她为人处世的方法十分高明,既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又为我留下了转圜的余地,不在我们之间增添隔阂。

我伸出右手,张开手掌,覆盖在两人的手臂上。

那两条纠缠在一起的手臂是有温度的,而且皮肤表面缓缓起伏,布满了护身罡气。

我这才明白,两人身怀绝世武功,打倒保安所用的,连百分之一都不到。这种护身罡气可以看做是一层隐形防护衣,任何人企图在此刻偷袭,都会被罡气反震出去,轻则骨折,重则伤及肺腑。

“我们没有恶意,朽玉上师差遣,听令而行。阁下如果能指点迷津,不胜感谢。”第一人没有开口,却能够让我听到他的心之发声。

我支持他做人的态度,但我并没有选他,而是淡定地平移手掌,握住了另一人的手腕。

“我错了?修行的本质不是在于无极限提高自己吗?难道……难道……”第一人的语调变得极度苦涩而失落。

另一人的“心声”并不欢喜,而是略有迟疑:“我真的对了?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求胜得胜之喜悦?”

两人的行事方式没有对错,我愿意支持后者,只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心中有一把火已经被顾倾城点燃。

“空谈误国,行动起来,向着目标奔跑而不是仅限于坐而论道!”这就是我此刻用“心声”告诉那两人的。

当三个人的心声融为一体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感觉——“有一个身份十分复杂的人即将诞生,就在我们脚下的敦煌市人民医院里。两人找不到那婴儿,只是因为时间不够凑巧。那婴儿诞下后,将对未来的世界产生极为深远的负面影响,或者可以直接说是一个‘混世魔王’。藏密中人的来意,是将婴儿找出,提前消弭祸患,维护世界和平。我应该帮助他们,加速完成这个任务!”

“朽玉上师在看着我们,他无处不在,谁有危险,他都会奋不顾身来救。我相信,他一定很愿意看到你这样积极上进的年轻人。”第一人缓缓地说。

我没有在意他的赞美,而是冷静地问:“你们要找的婴儿有什么特征?”

第一人立刻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在我眼前一亮。

照片里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穿着简洁时尚的墨绿色牡丹花的旗袍,目视远方,气质优雅。

我觉得此人眼熟,低头一想,发现她竟然是近年内参加过两届亚姐选拔赛的选手,但都没有进入前三甲,所以比赛结束,演艺之路也就中途终止了。

港岛娱乐圈里鱼龙混杂,想要洁身自好,实在难上加难。

我记得她那个极为特殊的中性化名字“妖不花”,也记得,她登台的时候,台下的男性评委们都看直了眼。

“找到她,她就是婴儿的母亲。”第一人说。

除了选美活动,妖不花的资料并未大量出现在娱乐媒体上。我之所以能记住她,是因为偶然一次现场观看比赛,发现她有一双勾魂夺魄的深碧色眼睛。

按照古代相术理论,那样的眼睛被称为“狐幻”,第一个拥有这种眼睛的,就是著名的上古第一美人妲己。

隔了数年,如果能在敦煌再遇妖不花,也算是一种奇特的缘分了。

嗒的一声,两名中年人的手臂分开,各自退后。

很明显,我的加入解决了他们的纷争,并且带给他们惊喜。

“你知道这女人?”第一人惊讶地问。

我点头:“从前见过,如果她在这医院里,很容易就能找到。”

敦煌本地女子的打扮都十分质朴,妖不花那样惊艳的女人一旦出现,必定令所有人过目不忘。所以,照片就是最佳线索,按图索骥,很快就能找到。

“已经看过,人没在。”另一人回应。

暖箱室空着,我脑子一转,立刻旋身到了护士站,一把拿过住院病人记录表。

表格中共记载着十四名孕妇的名字,十二人已生,生产日期都在四十八小时开外。另有两人待产,预产期都是在三天以后。

从时间判断,十四人都不符合两人找寻的婴儿特征。

“这上面的孕妇你们都看过了,不是妖不花——不是照片上的女人?”我扬着记录表问。

第一人点头:“对,都不是。”

顾倾城突然出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婴儿还没出生,你们要找的,是一个尚在母亲腹中的胎儿。”

另一人摇头:“不是,待产的孕妇也不是我们要找的。”

顾倾城顿足:“你们——你们考虑问题真是僵化!婴儿没降生,孕妇会去任何地方,谁说她非要留在这个医院里?你们的情报来源有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焉能成功?”

我与顾倾城的观点相似,但又有所不同,因为两人很肯定地说过一个情况,朽玉上师料定婴儿会在此地出现,那就不会错。

藏密高手的计算手段十分复杂,不是《易经》,却与《易经》中的精密算法不相上下。

既然朽玉上师说婴儿会出现,那就八九不离十,不会偏离真相太多。出现现在这种不见孕妇、不见婴儿的原因,也许在于某一环节出了小错。

两个中年人对视了一眼,再看看顾倾城,同时缓缓摇头,对她所说,并不完全信服。

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身走到窗前,凝视着楼前沉寂的停车场。这种情况下,冒然推出某个结论是不恰当的,只有深思熟虑,才能抓到稍纵即逝的线索。

“婴儿应该在这里,我也感觉到了。时间……一定是时间契合上出了问题,导致朽玉上师料定的婴儿成了永不出现的‘戈多’。等下去,再等下去,事情一定有转机……”我暂时摒除了明水袖断臂带来的困扰,缓缓吐纳,镇定心神,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妖不花和婴儿的问题上。

蓦地,医院门口闯入一辆白色的越野车。通过大门口减速带时,车子毫不减速,四轮弹起半尺多高,呼啸着驶向大楼正门。

随着惊天动地的刹车声,车子两只前轮爬上了台阶,头高尾低停住。

接下来,车门并不是“推”开的,而是被人由里面一脚踹开,哐的一声,飞出十几步远,砸在左侧水泥立柱上。

一条灰色的影子跃出车子,凌空一翻,到了车子右侧。

当影子站定时,我看清了那是一名高大健壮的男子,长发蜷曲,飘在肩上,满脸都是浓密的络腮胡须。

这一次,他开车门的手法更是令人瞠目结舌,根本不碰门把手,而是双手同时切入车门铁皮之内,发力一扯,车门就被硬生生地拽了下来。

“不要怕,到医院了,来,我抱你进去——”男人行事彪悍,但弯下腰来对着车内说话时,声音却是低沉温柔之极。

顾倾城与我并肩而立,从头到尾,清晰看到这一幕。

“铁骨柔情,有柔有刚,是条好汉!”顾倾城脱口称赞。

那大汉上半身探进车内,稍后便抱了一个女人出来。那女人柔弱无力,双手在大汉颈后环绕,身上的长袍一直拖曳至地。

“啊,是……一名孕妇!”顾倾城再次低呼,双手抓住了窗棂。

毫无疑问,那女子的腹部高高隆起,把一领肥大之极的长袍都撑起来,非但是孕妇,而且看大汉行事如此急促,她绝对临盆在即。

我没有轻举妄动,毕竟这里是妇产科,无论如何,那大汉都要将孕妇抱到这里来。

“清空那里,把他们拖走!”我疾声吩咐。

五秒钟内,我们四人一起动手,把昏倒在地的保安们拖到侧面的步行梯门外,顺手将扔在地上的警棍、叉子扔到护士站的沙发底下。

刚刚做完这一切,那大汉便飞步而至。

他的身高约有一米八十,身上穿着质地极好的灰色大衣,脚下则是一双黑色鳄鱼皮的鞋子。飞奔之际,他的长发飞扬起来,露出如夏夜朗星般的一双眼睛,眼神凌厉机警,却又充满了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威。

“医生呢?医生在哪里?我女人要生了,马上出来,为她接生……”大汉叫着,脚下不停,奔向右前方的产房。

顾倾城反应极快,早就在大汉刚出现时,撞开了医生休息室的门。同一时间,我在伏案酣睡的两名护士头顶百会穴上屈指连弹,令她们快速清醒过来。

两名值班医生加上两名护士立刻组成了医疗小组,打开产房大门,引导大汉进去。

“是她吗?”顾倾城向我手里的照片瞥了一眼。

大汉经过我身边时,我的目光始终都盯在孕妇的脸上。她虽然紧闭着眼,两腮的肌肉因牙关紧要而虬结变形,头发被汗水濡湿半横在额前……犹然如此,我还是准确地判断出,她就是妖不花,也正是朽玉上师要找的人。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无论孕妇肚子里怀着怎样的婴儿,她都是无罪的。这当口,哪怕她的职业身份是杀人越货的女魔头,是国际贩毒集团女大鳄,是中东战场上的女匪首——只要进了产房,就只有一个名字,孕妇。

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孕妇和婴儿都需要被尊重、被保护,这一条即使在联合国的交战规定中都明确标注过。

“不要妄动,不要轻举妄动。”我低声叮嘱。

保安被袭后,医院方面并没有后续措施,似乎值班人员并未发现这里的异常状况。

向外看,街道、大门、停车场也都完全正常,没有后援,没有警讯。

这是很不正常的,过度平静的表面之下,一定酝酿着某种天雷炸裂般的突变。

第40章 铁镜王与妖不花(2)

“喂,你干什么?先出去!”一名医生在产房的滑动门后大叫着。

紧接着,门内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那男医生尖叫:“你敢打人?我要报警了,你敢在医院里打医生?”

轰然一声,滑动门猛地震动,应该是有人被踢飞到门上。

我向两名中年人做了个“站立勿动”的手势,然后示意顾倾城,按了产房的门铃。

门一开,满脸是血的男医生夺路而出,嘴里发疯似地大叫着:“反了反了反了,敢在医院里打人,敢打医生?我要报警,我要报警……”

我反手一抓,扣住他的右臂,然后脚尖一勾,将他放倒在地,顺手反扼他的颈部。那种动作只持续了三秒钟,男医生就昏死过去。

现在,局势很乱,入局者极多,所以我必须强制性地简化局面,尽可能地控制事态扩散。

“跟我进来。”我闪身进了产房,顾倾城反应敏捷,也飘然而入。

孕妇已经躺上了产床,那大汉连同一名女医生、两名护士围在床边。按正常程序,医生会先用射线机给孕妇检查胎儿情况,以确定其产位顺逆,而后才能采取相应措施。

眼下,射线机探测手柄握在女医生手中,但她浑身筛糠一样急遽颤抖着,根本无法正常工作。

“滚出去——”那大汉侧目,扫了我一眼,冷冰冰地低喝一声。

我没有着恼,立刻高举双手,仰头向上,看着屋顶的无影灯。

大部分现代人已经不再拘泥于老旧封建思想,对男医生接生这样的事能够理智接受,毕竟医院是个治病救人的场所,为了病人的安全考虑,就算孕妇有部分身体裸露,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大汉踹走男医生,自然是出于以上原因。

“朋友,别误会,把产房里的事交给医生,我们都冷静一点,先出去等着,可以吗?”我低声解释。

“滚出去,我说了,滚出去!”那大汉并不买账,语气凶悍,毫无转圜余地。

“先生,我姓顾,是港岛医学院妇幼专科毕业,有东南亚通用的行医执照。请您先出去,我们定能保证孕妇和婴儿的安全。这里是医院,医生的权力最大,请配合我们,马上出去!”顾倾城厉声说。

那大汉一愣,女医生也哆哆嗦嗦地开口:“请……请出去,我们……我们,我们马上要给孕妇检查,然后决定顺产还是开刀……如果你真为病人着想,就随那位先生出去。我有……我有十二年接生经验,这里交给我,交给我和那位顾医生就可以了,出去吧……请出去吧!”

我再次开口:“老兄,专业的事交给专业人士来办,敦煌市人民医院是方圆五百里内最好的医院。现在,随我出去,别耽误医生工作。”

那大汉哼了一声,语气稍有缓和:“最好的医院?哼,你们可知道,不花腹中的胎儿有十二道免战牌脐带锁,另外周身还有血蒺藜缠绕……如果不是情况如此复杂危急,我用得着到这里来?庸医害命,狼心狗肺,我不亲眼监守,能信得过谁?”

女医生与顾倾城同时叫起来:“既然这样,还等什么?马上准备手术,马上——”

锁,即婴儿在母体中被脐带缠绕颈部,即便是顺产,仍然有可能在诞生过程中被脐带勒死。

普通情况下,医生只要在射线机里发现婴儿有脐带绕颈,就会毫不犹豫地

采取剖腹产,以确保孕妇与婴儿两相保全。

大汉提到的脐带锁不算可怕,而“血蒺藜”则称得上是“大凶相”。

顾倾城疾步向前,从那女医生手中夺过探测手柄,准确无比地按到孕妇的腹部。

产房里的电子设备十分先进,除了普通的电脑监视屏之外,另外一条线路接到产房正面的百寸大屏幕上。立刻,我看到了一幅极为骇人的画面。

胎儿位于母体中央,顺产位,但颈部、腋下、裆部全都被细长的脐带缠绕着,颈部缠绕十二道,错综复杂,如被猫抓乱了的毛线团。腋下缠绕四道,全都在胎儿双臂上绕来绕去,如同五花大绑一般。同时,胎儿裆下也缠着两道,由于临产前胎儿下行的缘故,脐带已经在其大腿上勒出深深的印痕。

普通胎儿根本见不到“血蒺藜”的诡异情况,而这个胎儿的头部、胸部、腹部、背部各有六处七角形的血红印记,大小不同,形状各异,但全都凸出体外超过半厘米,就像是被毒蚊子叮过了一样。

按照医学解释,这种现象被称为“动脉外凸畸变血管瘤”,一端露在体外,一端直接通往心脏。血管瘤破裂,连医疗止血的机会都没有,就会直接导致心脏迅速失血而停跳,全身血管瞬间干瘪,即使四肢同时电泵式输血,也回天乏术。

按玄学解释,这就是“血蒺藜”,只有前世大奸大恶之徒,才会在轮回转生时被贴上这种独特的标签。前世,其罪孽深重却免遭惩罚,今生便带着原罪出生,终身赎罪,逃避不得。

带着血蒺藜降生的胎儿存活几率万分之一,那还是在先进医学手段的强力保障之下。

胎儿无罪,但血蒺藜的存在,却给其身份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

“需要马上动手术,我需要助手,必须马上进行剖腹产手术!”女医生慌慌张张地叫起来。

看她的状态,根本已经无法完成一台复杂的剖腹产手术了。

“停,冷静,冷静!”顾倾城在女医生的后心轻轻拍了两掌,“我来手术,你给我做助手,马上做好大量输血的准备,并且止血钳数量加三倍,病人体内只怕有几十条血管需要长时间止血了!”

“你行吗小姑娘?”大汉久未开口,犹疑地问。

“我是医生,火线上岗,没有金刚钻,敢揽瓷器活?”顾倾城微笑起来。

两名护士立刻跑去推手术车,女医生则迅速帮顾倾城穿戴防护衣帽和无菌手套。

“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昏迷中的孕妇陡然间半坐起来,发出凄厉的大叫。

大汉迅速俯身,揽住孕妇的肩。

“我的孩子,保孩子,先保孩子,我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保孩子……”孕妇极不清醒,双手在空中乱抓。

“不花,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在医院产房里,有最好的医生给你做手术,孩子大人都会平安无事,放心,放心,放心……”大汉贴着孕妇的耳朵轻柔低语。

孕妇反手一捞,抓住大汉的右臂,苍白的指甲一下子划破了大衣,刺入衣服下面去。

大汉微微皱眉,显然指甲已经嵌入肉里。

“告诉他们,我的孩子不是妖怪,我的孩子将来要做万世不死之王。告诉医生,一定要保证孩子健康地出世,不要有丝毫的损伤,掉一根汗毛,也要他们赔……快告诉他们,我的孩子是万世不死之王,将来要坐镇江山,统一全球……”孕妇闭着眼,提到孩子,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浮起了两团红晕。

“好,我告诉他们,谁动了孩子一根汗毛,我就杀光医院里所有的医生和护士,让他们给孩子陪葬,好不好?”大汉点头答应,一边说,一边斜瞥着我和顾倾城。

杀人是重罪,更何况是光天化日之下在敦煌市人民医院这样的大单位行凶?大汉说话面不改色,而那孕妇也听得津津有味,两人如同白日做梦一样。

“这样极好,我很开心,开心极了。”孕妇轻语。

“那样,你乖乖躺在这里动手术,我就在门口守着,静候你的好消息。”大汉站起来,捏着我的肩膀向外走。

我没有反抗,只要我们能离开产房,顾倾城就能全心全意救人,保那孕妇和婴儿不死。

滑动门关闭,把我、大汉与顾倾城、孕妇隔开。

忽然间,那大汉双手捧心,弯下腰来,咬紧牙关,满脸痛苦之色。

“你怎么样?还好吗?”我抬手搭他左手腕脉,发现他的心跳无比剧烈,每分钟至少在二百次以上。

“我……没事,走开,走开!”他猛地挥手,掌缘碰到我肩头,力道奇大无比。

“你需要一些镇静剂或者——”我向走廊里看,左手边有一只一人高的蓝色氧气瓶,气嘴上套着塑料袋,里面装着别人用剩下的面罩。

我立刻飞奔过去,单臂揽着氧气瓶向回走,一边摘下塑料袋,拎着面罩,甩向大汉。

“吸氧,吸氧能救命!”我低声叫。

“滚开,滚开……”大汉咆哮着,挥手把面罩推开。

“那边的两人来自西南雪山,正在搜寻转世灵童。‘朽玉上师’的名字听过吧?他们就是朽玉上师派来的。你不吸氧,等会儿动手,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吸还是不吸,看着办吧!”我快速解释。

“谁敢刁难朕的女人,朕要他粉身碎骨。”大汉冷森森地低语。

他没有抬头,只掀了掀眼皮,向那两个中年人横了一眼,眉目之间,杀机凛然。

“朕”是帝王专用的词,他用在此处,甚为刺耳。

“好,先吸氧,再做事。相信我,不是你的敌人,否则我朋友也不会出手救你的女人。”我不再强逼,只是规劝。

我对他没有恶意,当他对着那孕妇和颜悦色说话时,让我深深感动。一个人只要还能爱别人,就还没奸恶到极致,仍然有药可救。

当下情形,有一点能够预判,如果大汉倒下,那么两名中年人必定破门而入,夺走婴儿。

我不愿与西南来客发生直接冲突,完全卷入是非漩涡之中。假如大汉身体无恙,至少双方还有一个辩白说理的机会,而不是人多势众的一方展开大屠杀。

“朕暂且听你一言,如果心存歹念,别怪朕翻脸无情。”大汉沉着脸,捞起面罩,套在脸上。

我无言地打开氧气瓶开关,气压表立刻有了反应,氧气输出一切正常。

第41章 铁镜王与妖不花(3)

“等……人都到了,再说……我已发出信号,朽玉上师即刻就至。”两个中年人在低声交谈,有几句话断断续续地传入我的耳中。

“先拿下,铁镜王旧疾犯了,这是个好机会。上师说过,谁先抓到婴儿,谁就是以后他的衣钵传承人。你不想获得转生的奥妙吗?你不是一直想在灵河彼岸寻找你的母亲吗?现在,机会就在眼前,能不能抓得住,就看你是不是真的思念母亲了。好了,我不管你怎么样,我都得试一试。铁镜王早就老了,年轻时那些传奇故事不可能重演,我们两个先杀了他,再从孕妇腹中强抢婴儿,去迎接上师,怎么样?”另一人在任何事上都显得十分激进,不愿动脑筋去深思,而是凭着一己之勇,只顾进攻,不顾后防。

这两人都是藏密修行者,但其思想深处的“贪、嗔、痴”执念一点都不比普通少。

大汉已经吸氧三分钟,脸上气色稍稍好转,但还没有恢复常态。

他的右掌一直捂在左胸心脏部位,心脏剧烈跳动时,连带他的手掌也一起一伏,看上去十分惊人。

心脏是人类精神与力量的生发之地,这里出现问题,一行一动皆疲倦无力,更不要说是与高手以命相搏了。

一旦动手,仅有死路一条。

“我母亲……我母亲……”第一个中年人被说动,同伴的一席话应该是直接戳到了他的软肋。

“你杀铁镜王,我杀其他不相干的人。功劳是你的,骂名是我的,总行了吧?”另一人更进一步,再次规劝。

“好,为了母亲,我愿意丢掉一切修行者的包袱。”第一人点头答允。

百善孝为先,“孝”并非汉族人独有的美德,而是广泛存在于各民族、各地域的所有人心里。此人肯为母亲杀人,名义上是“至孝”,实则是“愚孝”。

“就凭你们两个?朕不杀无名之鬼,还是通知你们老大过来吧,你们根本连跟朕动手的资格都没有。”大汉呵呵冷笑。

两名中年人并肩走近,虽然双方马上就要开战,但第一人仍然不忘礼貌,向着大汉合掌鞠躬。

我发现,自己势必要卷入战斗了,因为大汉的胸口起伏越来越快,耳根、后颈冷汗涔涔,已经将头发和衣领濡湿。他没有任何战斗力,对方进攻,他就只能坐以待毙。

“铁镜王先生,或许我们不必动手,就能解决争端。说实话,我们只要那婴儿,其他人是好是歹,是死是活,都跟我们无关。如果您同意,我们就走进去,等婴儿降生,即刻带走,今天的事情就算完结了。您看,这样可好?”中年人彬彬有礼地用藏语提出了请求。

大汉亦用藏语回答:“不要妄想了,朕的女人生的孩子谁都不能动,就算你老大来了,朕也这样说。不必啰啰嗦嗦地兜圈子了,直接开战吧!”

“你的旧疾犯了,还敢在这里装腔作势?朽玉上师到了,一根小指戳一下,你就得死。我们给你面子,上师可懒得跟你废话。好了,该说的好话我们也说了,直接动手吧——”最后一句,第二个人是说给第一个人听的。

两人同时向前跨上一大步,四只手同时抓向大汉。

我无法坐视不管,横向跨步,双掌齐出,同时推在两名中年人的胸口。

为了令对方知难而退,我这一招只用了三分力气。

中年人噔噔噔后退三步,对视一眼,同时反手拔刀。

藏刀在天下十大名刀中排名第五,虽然尺寸不超过一尺半,手工开过的刀刃也貌不惊人,但其锋利程度却是令人望而生畏。

“不关你的事,闪开!”第二个中年人怒喝。

“孕妇过了危险期,我就走,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管不着。”我淡淡地说。

我和顾倾城是为了孕妇、婴儿出手,至于其它江湖恩怨,他们尽管去用江湖规矩解决就是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江湖规矩。

“杀了他,别废话,一起杀了!”第二个中年人空中挥刀,头顶的日光灯投映之下,那把藏式直刀的刃口发出瘆人的青光。

那个氧气瓶就是最好的武器,小刀是一寸短,一寸险,而它则是一寸长,一寸强。

“你走开吧小兄弟,朕的事,不必别人插手。”那大汉说。

我笑了:“几位,这里是医院产科,孕妇生孩子的地方。所有人都在这里迎接新生命的到来,这是一件很神圣的事,绝对不该发生械斗流血事件。给我个面子,或者换个地方,或者换个时间,我都不会插手。现在,你们要在这里动手杀人,那真的是来错了地方。”

“别跟他啰嗦,上吧!”第二个中年人猱身而进,藏刀划弧,攻击我的上三路。

对话期间,我的右手一直扶在氧气瓶肩部的把手上,此刻右臂上提,右脚一踢,氧气瓶飞旋起来,准确无误地砸中了对方的膝盖。

喀嚓一声,对方右腿膝盖骨折,倒退回去,靠着墙坐倒。

真正的高手过招,全都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并且点到即止,绝不会痛打落水狗。

“你完了。”那一直都彬彬有礼的中年人说,“现在,就算我们有心饶你,也根本无济于事。朽玉上师就要到了,等着接受他的血河审判吧。”

既然出手,我就做好了应付一切麻烦的准备。

此刻,明水袖那边的手术应该已经接近尾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新的麻烦接踵而至,甩都甩不掉了。

“抱歉,就算阁下说的朽玉上师到了,我也会这么说。婴儿无罪,任何人妄想加害婴儿,我都会挺身而出。”我轻声回应。

我不愿意讲慷慨激昂的大道理,只是用普通人常说的朴素语言来表达自己心中所想。

外面,正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再过十几分钟,天就要亮了。

这漫长的一夜发生了太多事,真的是我隐居敦煌之后最难熬的一夜。

我期待医院里的监控系统能发挥作用,可惜,除了那队躺在步行梯的保安,医院再没派人过来,更听不到警车开过来的刺耳警笛声。也就是说,这里发生的一切根本没人知道,只能我一个人硬扛下来。

嗡的一声,走廊里的空气突然震动了一下。

很明显,头顶的日光灯也稍稍一黯,似乎电力供应出现了短暂的问题。

我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抓紧氧气瓶,如同古代大将以长枪拄地一般,牢牢站定,盯着长廊尽头。

气势强大的人登场时,会产生微妙的能量与气场变化,电磁产品最能感应到这一点。

“上师到了。”中年人缓缓收刀,向侧面移步,合起双掌,垂首静候。

起先,走廊里无风,护士站里悬着的布帘一动不动,角落里的大型散尾葵也是毫无动静。不到半分钟,布帘簌簌颤抖,散尾葵的叶子也发出了飒飒之声,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澎湃巨力正贴着地面狂涌进来,即将席卷一切。

啪的一声,步行梯入口的一只白炽灯泡炸裂,玻璃碎屑乱落如雨。

我听到了威严深沉的诵经声,诵经者使用的是藏语,那些藏经的语句晦涩之极,我只听了数句,脑子就变得混沌起来。

“指天地间,佛祖启迪无声,诸弟子感悟,最繁华处,最肮脏,最光明处,最暗昧。反观灵山,一无所有。诸弟子顿悟,无有光明,光明自在心头,照彻宇宙,污秽自除。修行无开始,开始在我心中。修行无尽头,尽头亦在我心中……”

藏经中的真理句句都朴实无华,如果静下心来细细捉摸,就会对经文、上师、僧侣、寺庙产生无比亲近之意,自然而然地信佛、礼佛。那些不远万里赶到拉萨朝圣的藏民,正是受了佛法的召唤,才会义无反顾地磕着“长头”徒步而来。

这是信仰的力量,也是红尘俗世中人最最缺乏的。

我有些走神,昂扬的斗志也渐渐松懈。

猛地,我身后的大汉纵声咆哮,如雄狮怒吼一般,声浪翻翻滚滚,沿着走廊向前推进,把那诵经声冲击得荡然无存。

“呜嗷……呜啊吼……呜吼……”他的内力雄浑之极,连续吼叫十几声,仍然中气十足,不露疲惫之相。

我的耳膜被震得生生作痛,但仍然能强自忍住。

倒地的中年人双手掩住耳朵,满脸痛苦之色。少顷,他的指缝里慢慢渗出鲜血,显然耳膜已经震裂。

大汉住口,声浪激荡起的回声又在走廊里冲撞起伏了数次,才缓缓停歇。

“这样子,我随时能轻易地杀入,取你的性命。铁镜王,你服也不服?”一个温和淳厚的声音从半空中飘来。

站着的中年人向上仰望,扑通一声跪倒,五体投地,匍匐不动。

大汉轻声冷笑,没有回应。

我知道,他用狮吼功御敌,大大地耗费了体内真气。此刻再开口说话,无异于通知敌人自己已经成了强弩之末。

“上师,婴儿无罪,请高抬贵手,放一马吧?”我谨慎地出声,替大汉打掩护,为他赢得短暂的喘息之机。

“放婴儿一马容易,本来,我要的就不是婴儿的命。年轻人,你很聪明,既然替铁镜王与豹女妖不花出头,就应该了解他们的过去。藏密中人行事,绝不为私人恩怨,而是为了藏地千年安宁。言尽于此,如何抉择,你定会明白。”那声音堂堂正正,无懈可击。

我不了解大汉与妖不花,对他们唯一的认识仅仅是与妖不花的一面之缘。

“上师,能否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考虑一下?”我只能尽量拖延时间,寄希望于顾倾城顺利完成接生工作。

“龙飞——”那声音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这种变化并没有令我吃惊,现代化的资料搜索技术十分发达,按照“六人溯源”的理论,只要对方将我的照片输入电脑查找,很快就能查到我的名字与职业。

某些正式单位的资料库只要与互联网相连,就等于是黑客们的后花园,只需几秒钟就能获得数十万人的个人信息。

第42章 朽玉上师(1)

“别试图去插手一些自己不了解的事,那非常不明智,不但影响到你个人,也会影响到家人。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跟你的工作毫无交集,不如你现在就走出去,乘车回家,然后忘了今晚发生的一切。藏密极少出现在敦煌,这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所以,那样做,谁也不会留有遗憾。你说呢?”那声音依旧温和,但字里行间,已经有了浓浓的威胁之意。

“上师,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突然间,一股绵里藏针般的阴冷暗力袭来,撞击在我的胸口,使得我的话只说了一半,就难以继续下去。

“好,很好,既然你明白了,那我们就不再是敌人,而是朋友。藏密愿意与天下英雄都成为朋友,互通有无,砥砺进步。龙飞,从今日开始,任何时候,你只要踏入藏区,提到我的名字,一定会受到最高规格的贵宾礼遇。好了,你可以走了,后会有期。”那声音说。

我刚要张口否定对方,但那阴寒之力忽然一化为五,在我周身盘旋缠绕,瞬间箍紧,令我无法发声。

自始至终,对方只出声,不现身,我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已经处处受制。

“铁镜王,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要假手于后辈,那样岂不让藏区的大德、英雄们笑破了肚皮?你当年一手遮天,替豹女妖不花接下了所有是非,今天就得有胆量承当一切后果。你我都知道,妖不花腹中的胎儿是怎么来的,现在交出来,藏密愿意放弃一切追责,包括你在北方邦、藏南、日喀则、林芝等地伤了我藏密的七十多名弟子,也包括你在北方邦烧了我四处寺院,造成数千万美金的巨大损失。今天,你已插翅难逃,就在敦煌做个了断吧。”那声音越来越冷漠,也越来越近,似乎就在窗外。

“呵呵,妖不花是朕的女人,她做任何事,只要朕容许,天下就没人能管得着。她既是朕的女人,腹中胎儿就是朕的后代,藏密想要,就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拿去。最好,你连朕的命一起拿去,否则,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辰!”大汉的真气已经恢复,话语之中满满的都是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豪情。

“三百人——我藏密弟子三百人够不够连你的性命一起带走?”图穷匕见,那声音瞬间变得凌厉无比。

窗外,原本空寂的停车场里忽然冒出了高高矮矮的人影,足有数百人,严严实实地塞满了每一个角落。

医院大门口的保安室里亮着灯,但里面的人百分之百已经被控制,否则这数百人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潜入。

现在的形势,对方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一旦婴儿降生,百分之百会落到对方手里。

“除非……”我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既然婴儿是焦点,那么只要移动焦点,所有人的视线就会跟着移动,扰乱对方的针脚。

我把手伸进口袋,不掏出手机,只凭感觉,找到顾倾城的号码,给她发送了一条短信:“带走婴儿,大家平安。”

藏密要的是婴儿,其他任何人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即使是大汉铁镜王和豹女妖不花,都并非他们的主要目标。至于我与顾倾城,则更是路人两枚,不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

“开战吧!”大汉左手一抄,把氧气瓶横在腰间。

那钢瓶至少有八十公斤重,如果挟着钢瓶作战,他的战斗力等于是预先打了五折,不可能是外面那些人的对手。

“前辈,你暂时歇一歇,我也许能替你挡一阵。”我低声说。

“你?小兄弟,今天的事与你无关,不要趟浑水。不过,就凭你有这个心、这句话,如果朕能活过今晚,以后你就是铁镜王的过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汉右手拍着胸脯,豪情万丈地说。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已经通知产房内的朋友,平安带走婴儿,转移敌人视线。”我简略说明。

敌众我寡,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到现在,朽玉上师面都没露,就已经掌控全局。这份智力,不容小觑。

“想好了吗?”那声音问。

我向外走,离开产房二十步,到了通向急救室的大走廊内。

急救室门口的红灯仍然亮着,证明抢救明水袖的手术还没完成。这里是医院,能够与死神搏斗的人都工作在此,所以我希望能够平息手术室外的一切战斗,让那些白衣天使们安心工作,救死扶伤。

“我出来了,今晚的事,就这样了。”我向着空中说。

这句话模棱两可,既可以说是我放弃相助铁镜王,也可以说是我铁了心要为大汉出头。具体是哪种意思,就得藏密的人慢慢思量了。

等待对方回应之前,我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感受着四周的动静变化。

我不一定是朽玉上师的对手,但我必须打破敌人的控制力,让局面失去对对方有利的平衡,给铁镜王创造反击的机会。

当然,我知道自己是在冒险,随时都可能血溅五步。

“很好,很好,孺子可教,后生有才。现在,向外走,到大门外去,乘车回家。天亮之前,医院里就会恢复本来秩序,不会有铁镜王与妖不花的就诊记录,参与救援的医生也会间歇失忆,不知道今晚干过什么。我会有一笔极大的酬劳,三天内,送到你的小古玩店里,交给孟乔。”那声音对我的生活了如指掌,叫出孟乔的名字时,非常自然,仿佛大家已经相识多年。

我背后有了汗毛倒竖之感,通常,当我决定投入你死我活一战时,就会产生这种感觉。

对方熟知我的情况,今晚,我帮的是铁镜王,势必与对方结怨。那么,对方不死,我的麻烦就大了。

“好,无比感谢。”我淡定地道谢。

“不谢不谢,藏密意在替天行道,泯灭一切不安定因素。有你帮忙,今晚的事就顺利多了。”那声音平静地回应。

我已经听出他的位置,竟然是在急救室滑动门的里面。

很明显,他不但用语言威胁我,也准确地发现了我、顾倾城、明水袖之间的关系。他停留在那里,摆明了是要用明水袖作为人质逼我就范。

“我朋友怎样了?”既然大家打明牌,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缝合已经完成,还在输血。你不用担心,医生们都很尽力。他们都是好人,好人必须有好报,而不是为了救人而受牵连。放心吧,你走了,我会好好看着他们,一分一秒都不离开,直到解决产房里的事。”那声音回答。

我向外走,笔直出了走廊,站在院子里。

院中站满了人,但个个都如鬼魅傀儡一般,一声不出。

我没有回望产房那边的窗户,而是径直向外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不出我所料,保安室里的两名黑衣保安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墙上的监控屏幕则一片雪花,没有任何图像。

大医院中的手术室都是有三至四个出入口的,以方便医生、护士或者特殊身份的病人出入。

我从大门口右拐,弯腰穿过一大片半人高的冬青树丛,迅速接近医院的西侧角门。

那扇铁栅栏门只有两米高、一米宽,只在开饭时间打开,供医院工作人员外出买饭使用。

现在,栅栏门锁着,内外寂静,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翻身越过栅栏门,弯着腰直行,到了大楼背后的暗影里。再走几步,便到了产房的后门。

那后门位于平地上去十几层台阶的地方,门口上方搭着白色的遮雨棚,十分容易辨认。

我刚到台阶下,那扇蓝色的防盗门就无声地向外推开,顾倾城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襁褓闪身而出。

“在这里——”我扬手打招呼,但颈上猛地一凉,两把锋利的藏刀已经横压在我喉结上。

同时,至少有十几人从黑暗中现身出来,手执利刃,将顾倾城围住。

我想到的,朽玉上师也想到了。

“声东击西!”顾倾城大叫一声,只隔了三秒钟,便突然双臂一振,将那襁褓向右侧的喷泉水池里扔去。

那水池的直径约有十米,里面不仅有仙鹤戏水的石雕造型,还有起伏的假山和铜制的喷嘴,而且水深至少超过一米。一旦襁褓落水,婴儿性命堪忧。

襁褓抛出,所有敌人立刻放弃了我和顾倾城,一股脑儿涌向水池。

幸好我听懂了顾倾城那句话的弦外之音,知道襁褓不过是诱饵,起到的作用是“声东”,而我们真正要做的是“击西”。

我向前蹿,与顾倾城会合在一处。

“婴儿已经出生,暂告平安。我把它藏在手术室顶上的天花板夹层新风系统通道里,如果不是高手勘察,不会有人发觉。”顾倾城急促地说。

我松了口气,接着告诉顾倾城:“明小姐有危险,敌方大人物朽玉上师就在急救室内,并且以明小姐的性命作为把柄,威胁我退出战局。”

顾倾城皱眉,想也不想,牵着我的手,向后一退,再次进入门里。

“绝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她说。

门内是一条幽暗的走廊,向前十步,无数横向帷幕深垂着,后面就是产床分布区。

我听到不锈钢医疗器械的轻轻碰撞声,想必那女医生仍然在为妖不花处理伤口。

顾倾城向左侧墙上一指,我转头望去,那是一张手术室的交通路线图。

从图上看,由此地向前直行,过两道门,然后左拐,过一道门,上阶梯右转,便是急救室的紧急通道入口。

“有没有可能击退对方,一劳永逸?”顾倾城一边带路向前,一边低声询问。

我知道,自己此时做出任何回答都必须公平而谨慎。

朽玉上师并未现身,我已经处处受制,根本无力反击。藏密流传千年,中原历朝历代都无法将其征服,足见这一宗派之中能人辈出,并且其教义中蕴含着相当高明的智慧,不是中原那些空有花架子、没有真本领的夸夸其谈之派。

“几乎没有可能,唯一可能的胜机,就是保有婴儿,使对方投鼠忌器。我刚刚发给你的短信,也代表了这种想法。”我谨慎回答。

顾倾城摇头:“什么短信?我一直忙于抢救婴儿,手机都没来得及看。”

她掏出手机,扫了一眼,疾走之中嫣然一笑:“英雄所见略同,我虽没阅读短信,但我们真的是想到一处去了。”

我暗自庆幸,两人对于形势的判断完全一致,才导致了强敌围攻之下仍然能够进退自如,而不致于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第43章 朽玉上师(2)

“你对这医院也很熟悉吗?”顾倾城问,“我了解这里的情况是因为曾经向本地医疗系统赠送过十套建筑新风系统,敦煌市人民医院排在受赠单位的第一名,所以我亲自监督了系统的安装调试工作。刚刚那婴儿放入新风通道后,我做了一些有趣又安全的包装,确保无人能够找到他,也包括你我在内。当然,开启系统的工程调试模式,启动内藏的监控摄像头,就能找到他……呵呵,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捐赠之时,谁能想到今日还得靠它来解燃眉之急?”

我大概明白了顾倾城的做法,她一定是使用了充气装置包裹婴儿,在通道循环风的推动下,该包裹会一刻不停地在通道内游走,无论敌人从哪个房间的通风口爬上去,都无法准确地截获婴儿。

现在,唯一的制胜因素是时间,我们再拖半个小时,天色大亮,医院各部门开始正常运转,那么藏密的人就很可能知难而退了。

对话之间,我们已经急速穿过数道门,到了急救室的紧急通道入口处。

顾倾城停步,耳朵贴在门上谛听。

这扇门顶上也有一盏红色指示灯,我们刚刚停下来,红灯熄灭,绿灯亮起。

“好极了,好极了,希望……噩梦到此为止吧……”顾倾城低语。

手术结束,明水袖安然无恙,我们今晚最重要的任务也就完成了。铁镜王、妖不花、灵童的问题是意外插曲,我们无法左右局势,只能尽力去帮忙就是了。

顾倾城早就脱去了手术时的防护衣,此刻后颈上的头发完全被汗水濡湿,凌乱地垂在衣领上。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一名江湖人的本分。

雷动天委托她照顾明水袖明智之极,其智慧与武功完全能胜任这件事。

“进去之前,还有一件事——”顾倾城一翻手腕,将掌心里的一把短枪送过来,脸上满是歉意,“龙先生,我知道你也许不需要这东西,但情况危急,或许我们必将面临以杀止杀的一幕。有了它,会省力许多。”

我没有推托,接过枪,反手插入后腰。

顾倾城微笑起来,轻轻摇头,喟叹一声:“真的,龙先生,跟你合作十分省心省力,根本不用说任何多余废话!真是希望在敦煌期间,能有更多合作机会。”

我无声地点头,心有戚戚焉。

一对好拍档之间最重要的就是默契,短信事件,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顾倾城按了门边的电铃,过了半分钟,滑动门缓缓向左移开,露出一名男医生疲惫的脸。

不等对方开口,顾倾城便闪进去。

“我们是病人家属,有意外情况,必须进来保护她。”我简单解释。

那医生累了,疲惫地摇摇头,向旁边闪开。

手术室是闲人免进之地,但我在开口的同时,不经意地撩起外套,让对方看到我腰带上别着的短枪,这比任何语言解释更加有效。

明水袖已经离开了手术台,躺在一辆担架车上,被一条白床单严严实实地盖到脖颈,只剩脸部露在外面。担架车的一角插着不锈钢吊杆,上面挂着三瓶颜色和大小皆不相同的输液瓶。

“她在醒麻药,全麻手术,半小时后会有意识。稍后,我会带你们推她到旁边房间去,完全清醒后去病房,六小时后方能饮水进食。”正在清理手术台的女护士告诉我。

顾倾城俯身于担架车,隔着白床单谛听明水袖的心脏部位,随即轻轻吁了一口气。

“多谢。”我回应那女护士。

手术室极大,视界之内,大约有十二张手术台横向排放,彼此间的遮挡帘只拉上了一半。

我仔细地扫视手术室内的情况,不敢放过任何角落,尤其是侧前方的那扇滑动门。

门外就是走廊,之前我站在外面听到朽玉上师说话,其所处位置正是门内。幸好,现在门内只有我、顾倾城、明水袖、两名男医生、四名女护士,没有一点异常情况。

我只能判断,朽玉上师已经离开急救室,去专心对付那大汉铁镜王。

“多谢,多谢。”顾倾城直起腰来,向那身材极为粗壮敦实的女护士致谢。

两名男医生同时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小苗,这里交给你,我们再去睡一会儿。再有病号,就直接找白班医生,别来打扰我们了。这一晚弄的,真要把人累趴下了……”两名医生嘟囔着,从挂着“医生休息室”牌子的另一扇门出去。

顾倾城的动作十分麻利,那扇门刚刚闭上,她就脚下滑步,到了手术台前,掌心向下,接着手掌遮掩,将一样红色东西投入了那护士的防护服口袋中,然后从外面轻轻一拍。

从那东西的颜色和形状看,应该是一叠卷起来的百元钞票。

那护士心知肚明,哼了一声,并未推辞。

“苗护士,我需要病人身上的残留物,所有的,骨、肉、血液,都要。”顾倾城附在那护士耳朵上低语。

我钦佩她考虑问题的缜密性,缝合那么大的创口,手术中一定会进行创面清理,不规整之处,必然会剪除下来。拿到这些,对鉴别明水袖的身份大有帮助。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护士立刻点头,向手术台下的不锈钢桶指了指。

我快步过去,戴上一副塑胶手套,准备把桶里的杂物倒出来。

“苗护士,事关重大,我们不想出一丁点差错。所以,麻烦你——”顾倾城二次出手,将第二卷钱塞进苗护士的口袋里。

“嗯,你们推着担架车到隔壁去吧。”苗护士点点头。

顾倾城微笑着后退,我也跟着后退,推着担架车,走进隔壁的房间里。

收集手术残渣的方法很多人能想得出来,只不过在连续发生变化之后,顾倾城还能冷静地找到关键人物,第一时间用钱搭起沟通桥梁,并且有条不紊地二次出手,确保最佳结果——这种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称得上是江湖老手,令人钦佩。

“龙先生,希望你能容忍我的做事方式。很多手段,都是家兄传授的。他是商人,而且在很多古玩业同行眼里,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奸商,所以这些手段直接有效,却不够光明磊落。”顾倾城说。

我们把担架车推到一边,然后在墙角的长椅上落座。

“顾小姐过谦了,如果刚刚没有你施展的那些手段,我们就会陷入被动。令兄教你的,一定是身经百战后磨砺出来的真理,除了‘佩服’二字,我真的想不出什么话才能表达此刻的心情。”我诚恳地回应。

无商不奸,无奸不商。

古玩从业者九成九是骗子,顾倾国能打下自己的江山,一定是从骗子堆里杀出来的,只有比骗子更精于骗术,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从顾倾城的表现可以推断,她的哥哥顾倾国一定是百年难遇的江湖奇才,智商、情商绝不会在雷动天之下。

当然,能跟“盗门十八行”扯上关系的,也不可能是普通人。

“多谢理解,有你这句话,心里立刻暖融融的了。”顾倾城掠着头发微笑。

她的脸上微有倦容,但双眼依旧熠熠有光。

苗护士走进来,把三个巴掌大的塑胶袋塞到担架车的白床单下面,不发一言,迅速离去。

“我会尽快把标本寄出去,希望现代医学能够给我们一个准确答案。”顾倾城说。

有了骨骼碎片,骨龄分析、dna特征等数据很快就能出来。那么,明水袖的身体状况就会一清二楚,“她到底是不是亡明公主”也就不再是个问号。

“龙先生,你能否告诉我,莫高窟的反弹琵琶图到底有何奇特之处,值得你一画再画?古人只说过‘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却没说过‘画画百遍其义自现’。见到你之前,我已经从莫高窟管理处的朋友那边了解到一些画师的基本情况。你的所作所为,实在令那些人费解……”

我越来越觉得,顾倾城行事有着绝对清晰的逻辑性,绝不会打无准备之仗。

她陪明水袖从港岛过来,目标直指反弹琵琶图的同时,一定做了大量调研工作。不出意外的话,我也在她的调查范围之内。

“跟很老的记忆有关,但我画了那么多,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突破,反而不如明小姐信手涂抹更有意义。”我摇头苦笑。

其实,孟乔早已对画画这件事失去了信心。为了帮我解开心头疑惑,她查阅了很多莫高窟壁画资料,单单是做过的读书笔记就有厚厚的五本。

最近几个月,孟乔不止一次流露过离开敦煌的想法。我很理解她的心情,敦煌的城市建设再快,其繁华程度又怎么比得上东方之珠港岛?

“不如我们兵合一处?利益均分,荣辱与共,怎么样?”顾倾城立刻追问。

我再次摇头:“我对利益不感兴趣,多谢垂青,恕难从命。”

只有地位相近、握着近似筹码的人才可能通力合作,目前的状况,我两手空空,妄言合作,只会成为笑柄。

“呵呵,好吧,那我收回刚才的话。”顾倾城点头,语调自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不使双方难堪。

我们都没有再提铁镜王和妖不花,以我们此刻的战斗力,守护明水袖的同时,确保那婴儿不落在朽玉上师手中,已经是最大的胜利。

外面的滑动门开阖了一次,我以为是护士们正常出入,就没起身察看。奔波一天一夜,实在有些累了。

倏地,有人闪入,我的右手刚刚探到后腰,已经被一杆长枪、一把猎刀同时顶住了太阳穴和心口。

顾倾城的情形跟我一样,也是被突然杀出来的另外两人锐器所制。

“嘘——”攥着猎刀的黑衣人在我耳边低语,“不要出声,事情很简单,与你们无关。我们杀人之时,你们只需闭眼就好了。”

他的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杀气,那猎刀的刀尖抵着我的心口,刀刃上喷涌的死亡气息刺激得我鼻孔发痒,几度要打喷嚏。

我的听力很灵敏,只凭这几句话,就听得出他说普通话的口音与铁镜王十分接近,与藏密中人却相差甚远。

我微微点头,表示服从对方的吩咐。

“不如先杀光了,都死干净,场地清理干净,好办事。”制住顾倾城的一人气势汹汹地开口。

第44章 朽玉上师(3)

“这是在中国境内,就知道杀杀杀,忘了王爷怎么说的了?绝不妄开杀戒,绝不荼毒自己的同胞,绝不干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好了,散开,散开……”攥着猎刀的人训斥了两句,随即挥手,要其他三人分开埋伏。

他们提到了“王爷”,应该就是指那大汉铁镜王。

当下,他们如临大敌,要对付的一定是朽玉上师。

我转过头,与顾倾城对视了一眼,视线同时落在担架车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明水袖的生死安危,已经落在我和顾倾城肩上。

“我们没有恶意,老实配合,保证大家都没事。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等会儿刀枪杀人时闭闭眼睛,免得吓破了胆子。”攥着猎刀的人又说。

我点点头,缩了缩身子,尽量将四人的体型、模样牢牢记在脑子里。如果一会儿展开大混战,我得保证能在关键时刻救他们的命。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四人的动作虽然敏捷,杀气也很旺盛,但其智商、观察能力却远逊于铁镜王。

险境之中——无论是伏击别人还是被别人伏击,都必须尽可能做到知己知彼,将现场出现的每一个人都了解清楚。像他们那样,冒然闯入,潜藏蹑伏,以为对朽玉上师已经构成了致命威胁,实则不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果连谁是蝉、谁是螳螂、谁是黄雀都没弄清,岂不等于是太阿倒持,送上门来给敌人吃?

“大家小心,我来当诱饵。朽玉上师是王爷毕生大敌,这一次就算搭上这条命,我们也得重创对方,替王爷赢得喘息之机,以待东山再起。”攥猎刀的人低声吩咐。

端着长枪的人已经伏身于门口的最远端,长枪能够发挥最大杀伤力的距离在八米至三十米之间。他藏身彼处,如果敌人从正门进入,恰好在他最佳射程之内。

我猜,他一定没有注意到这个房间也有两个门,正门的最远端恰好是侧门的最近端。如果敌人从侧门进入,他的长枪跟一条烧火棍没有什么两样。

“霍总管,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四个人联手——”端长枪的人不甚服气,忍不住反驳。

“我们联手?”攥猎刀的被称为“霍总管”的男人低声叹气,“在北方邦,我们或许算得上一号人物,但现在是在中国大陆西北重镇敦煌,不知有多少——你们想想,朽玉上师步步紧逼,王爷几度反击未果,反而被迫带着王妃躲到敦煌来。藏密之可怖,可见一斑。不怕三位兄弟见笑,如果不是念在王爷昔日代我给老母送终,我欠他一辈子的大情,早就……早就脚底抹油,溜了。你们三个,没欠王爷那么多,大难临头,各自远飞,王爷不会怪你们的。”

另外两人同时苦笑:“霍总管,咱们兄弟,亦是仰赖王爷大恩大德,才苟活至今天。现在,就是王爷拎着鞭子赶我们走,我们也绝不离开。欠恩不报,欠债不还,那是乌龟孙子王八蛋才干的事,我们焦氏兄弟就算掉了脑袋也不过碗大的疤,谁屑于当缩头乌龟?”

端着长枪的人昂然说:“是啊,霍总管、焦二哥、焦三哥,我们都欠着王爷的人命债,命债要用命来还,今天就是全死在这儿,九泉之下见了阎王爷也决不后悔。”

曾几何时,我也喜欢说这种意气风发的豪言壮语,在霹雳堂千人晚宴上,端着一碗白酒回应雷动天的嘉许:“愿为天哥舍生忘死,愿陪天哥再掌港岛天下,愿代天哥开疆裂土,我龙飞这条命,全都是天哥的……”

话好说,事难做。

真正的英雄绝不轻许诺言,而说过的每件事,都必须踏踏实实做到才行。古人有“季布一诺、重逾千斤”,今人的许诺,则敌不过江湖局势变幻。

我相信,这四人有勇无谋,绝非朽玉上师之敌。

“咳咳。”顾倾城忽然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低声开口:“霍苍鹰霍总管、焦蓝鹰焦二哥、焦青鹰焦三哥、狄千鹰童四哥,你们都不要着急动手,敌人的目标并非铁镜王或者妖不花,而在婴儿身上。只要没抓住婴儿,对方就不会大开杀戒。所以,铁镜王没有任何危险,而婴儿降生,妖不花也就没有任何价值。你们暂且忍耐,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你们听我号令进退。”

对于此刻局势,再没有人比我和顾倾城更清楚。

我们看到了焦点,也抓住了焦点,等于是凌驾于朽玉上师、铁镜王之上。棋高一招,绝不受缚。

“阁下是谁?怎么称呼?”霍总管吃了一惊。

顾倾城坦然回应:“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

那四人同时啊了一声,一起站起,向着顾倾城拱手。

霍总管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港岛顾氏一族高人在此,请恕我们兄弟眼拙。这位小姐……一定是倾城小姐,失敬失敬。”

虽然曾被对方用猎刀抵着,但我对这位霍总管很有好感。

受人滴水之恩,后以涌泉相报。这是真正的江湖好汉子行径,单凭他对铁镜王这份真心,就当得起一个“赞”字。

我在众人对话时,冷静地伏地聆听,确保敌人没有大举杀入。

正如顾倾城所说,朽玉上师要的是婴儿,并非铁镜王、妖不花的性命。不必要的杀戮只会引起警察的注意,无助于达成目的。所以,婴儿一走,所有人都安全。当然,如果顾倾城不开口,霍总管等四人下一步就要飞蛾扑火,主动邀战,那就性命堪忧了。

四周没有异常,只剩换气扇的嗡嗡声和排水道里的潺潺水声。另外,躺在担架车上的明水袖也仍安静地睡着,还没从麻醉中醒来。

顾倾城轻轻一笑:“正是小妹,霍总管不要客气。家兄说过,前年夏天在珠穆朗玛峰绝顶的不死勇士堡中曾与霍总管一会。霍总管义薄云天,为铁镜王长途奔走,向堡主求取‘忘情水’,其间辛苦,感天动地,给家兄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家兄叮嘱,江湖上见到霍总管,一定代他邀请至港岛一晤。顾氏一族对于奇珍异宝也广有收藏,如果能帮上霍总管的忙,不胜荣幸。”

霍总管呆了一呆,脸上突然一红,向着顾倾城深深一揖,连说了三声“惭愧”。

江湖中人各有各的秘密,看霍总管脸红,就知道他在不死勇士堡中并没有留下露脸的光荣事迹,顾倾城那样说,已经给足了他面子。

“四位火线救援铁镜王,这份忠义,小妹由衷钦佩。现在,请大家暂时按兵不动,看敌人怎么行动。那婴儿是由我亲手接生的,此间蹊跷,我知道一些。请四位相信我,港岛顾氏一族做事,只看是否仁义,不看利益得失。”顾倾城语速极快,不容其他三人插嘴。

这时候,统一行动思想最重要,最怕是各抒己见,连个成型的战略战术都拿不出来。

“哎,要我们听你的?”狄千鹰忿然。

霍总管挥手:“大家都别说话,听顾小姐安排。顾氏一族人才辈出,连王爷都极敬重。现在事急,当然得听顾小姐的。”

他是四人中的领袖,一旦开口,其他人定是马首是瞻。

顾倾城打了个手势,四人各归其位,隐伏下来。

我向上望,这房间顶上也有一个新风入口,大约有三尺长、半尺宽,上面装着一道不锈钢隔栅。可以推断,这栋大楼的所有房间都存在同样的入口,主管道内的新风循环不息,保障了楼内的空气永远清洁干净。

把婴儿送入新风系统主管道这种妙计,只有顾倾城能想得到,或许这是天意,正是她做的慈善捐赠项目,才解了今日的燃眉之急。

“一件事真相大白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所做的究竟是对是错,是帮了忙还是帮了倒忙……龙先生,现在我越是仔细想,越觉得心里颇多疑惑。那个婴儿的情况十分奇特,我敢说,一万个婴儿里面,也不一定找得出同样的一个例子。脐带锁、血蒺藜、千斤砣、十字翻天印、万字血痣……婴儿身上带有太多不该出现的印记,最诡异的,他的后背上有着先天的藏地三眼族纹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带着前世记忆出生,也只能是脑部记忆,而不可能是身体特征,要知道……要知道胎儿的身体必须是由父母精血重生而成,怎么可能将这些复杂的体表记忆带来?”顾倾城的确十分疑惑,一边陈述,一边叹气。

这件事从一开始,我们就认定铁镜王、妖不花、婴儿是正义一方,而将藏密朽玉上师认定为追杀者。

其实这是没有准确依据的,至少到眼前为止,我们都不知道婴儿的诞生代表了什么。

简单说,藏密是“密宗”的一支,与之对应的,还有“汉密”一支。

密宗这一古老宗派大约出现于大禹治水、九尾狐助阵的年代,一直以藏密、汉密两种支派共生共存。后来,中原地区佛教、道教、儒家等等思想流派此起彼伏,终将汉密一支同化,不复存在。于是,世间只剩藏密。

藏区生存条件恶劣,广大藏民将藏密视为信仰之源,正是凭借着超越肉体的灵魂信仰,一代一代植根于土地贫瘠、物产凋敝的雪山南北。所以说,藏密对于藏民而言不可或缺,是真、善、美、希冀、未来的最高形式。

基于这一点,藏密一定代表了正义的力量。

“做得越多,错得越多。我们少做多看,站住脚跟,也就对了。”我低声安慰她。

任何一个江湖人都面临“是非判断”的困惑,我也一样。昔日那么崇拜、信任雷动天,但在某些黑白两道的仇家那边,他们将雷动天视为港岛妖孽,时时刻刻,都企图灭霹雳堂而后快。

“唉,家兄在就好了,他对天下门派的根源了如指掌,一定能够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顾倾城苦笑起来。

“只要那婴儿安全,我们今晚的努力就没有白费。”我说。

顾倾城无声地伸出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

“有人来。”她用食指在我掌心里写字。

我感觉到了,正门、侧门外面都有不速之客出现。

第45章 三极归一符(1)

蓦地,侧门“亮”了起来。

那扇不锈钢门是不透明的,房间内没开灯,它绝不会被照亮。就算是门外亮灯,光线进不来,它同样是暗的才对。

现在,它“亮”了,变成了一扇半透明的门。

一个挺拔的影子出现在门上,仔细分辨,那影子头上戴着一顶三叠的王冠,身上披着僧袍,腰间束着带子,浑身都透着干练,与普通僧人低头、弯腰、谦逊、淡泊的形象完全不同。

“你们说得对,如果分不清善恶,做得越多,错得越多,南辕北辙,不辨东西。如果我告诉你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们反而会觉得我是在欲盖弥彰。关于转世和灵童的渊源,你们知道多少?”那影子说。

那是朽玉上师的声音,我此前已经听过。

顾倾城沉声回答:“略知皮毛,不得要领,请上师指教。”

这句话说得十分得体,转世、灵童是藏区特有的玄学现象。作为藏区以外的普通人,即使对纸上资料研究再深,也仅仅称得上是“皮毛”,欲窥其妙,差之千里。

尤其是在朽玉上师这种本身就有“转世”背景的世外高人面前,妄谈转世,无异于班门弄斧。

“三世之前,我从十五岁起钻研转世知识;三世之后,我今年四十有二,仍然夜以继日地研究同样课题。算起来,数百年如一日,殚精极虑,废寝忘食,仍然不能洞悉转世中的奥妙。只不过,我对于‘善恶’已经有所领悟。”朽玉上师淡淡地说。

他的头高高地昂着,下巴微微向上抬起,如一头孤傲的狮子。

普通人一生的学习时间满打满算不过七十年,即从五岁起,至七十五岁止。对比朽玉上师,他能在三世内研究同一课题,理解深度至少是普通人的三倍。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官是善贼是恶,抑或反之?”顾倾城问。

我觉得她话里有话,似有所指,下意识地向着担架车望去。

明水袖是亡明公主,在她的价值观中,农民起义军如李自成、张献忠等人是贼寇,是邪恶势力,而她所敬爱的父皇、母后则是朝廷代表,是官,是正义一方。纵观历史,李、张二人揭竿而起,打土豪,分田地,给老百姓带来了活下去的希望,并且加速了腐朽的明朝政权的毁灭,他们才是正义之师。

顾倾城所问的,正是今日这件事的善恶对错。

“你们错了,‘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并不适用于转世灵童。去年,北方邦连续发生了十几起‘婴儿反噬其母’的怪事,被全球媒体广泛报道。我不想过多解释,你们低头反思一下,就知道今日我藏密为了这婴儿兴师动众的原因了。或者,你们问问铁镜王,他可知道这婴儿的来历?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危机近矣,唉……”朽玉上师长叹。

我心头豁然开朗,要想知道婴儿的善恶,那么只要追溯其源头即可。就算他是转世灵童,其前一世所作所为,也是今世判断其善恶的参照之一。

他当然不是铁镜王的孩子,这一点从铁镜王说的话里就能听得出来。

铁镜王深爱妖不花,口口声声把她称为“朕的女人”。于是,他能容忍妖不花跟另外一个男人有了后代,更能大度地为了保护这婴儿而与藏密数百人为敌。

这样的爱,方称得上是“真爱”。

现在,只需知道“另一个男人”是谁,婴儿来处,也就了然了。

“好,我去问他。”顾倾城答应。

“是啊,你去问他,你去问他,呵呵……铁镜王自称是横行北方邦的大英雄,铁骨铮铮,心如明镜,平生不做后悔之事,可是这一次,他一定明白自己错了,但就是不敢承认。”朽玉上师轻轻冷笑起来。

他是如此孤傲,与铁镜王的豪迈激昂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自成一派,不肯居人檐下。

世间英雄都是成对出现,有铁镜王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野性豪侠,就有朽玉上师这种“阅尽人间、视天下英雄如刍狗”的无上智者。双雄并立,固有一死,这是无可避免的惨事。

身为局外人,我判断得很清楚。与藏密一战,铁镜王绝无胜机。

“且慢!”霍总管突然出声,从桌后一跃而起。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朽玉上师昂然冷笑,“在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霍总管将那把猎刀双手举过头顶,慢慢地向顾倾城走过来。

我知道,他有极重要的话,要告诉我和顾倾城。这些话一定比他的性命还重要,否则不会冒着遭朽玉上师的危险跳出来。

“霍总管,有话,就说吧。”顾倾城淡定地说。

霍总管站定,距离顾倾城三步,双臂平伸,双手捧刀,送到顾倾城面前。

“顾小姐,我以下所说,句句属实,如果有一个字的谎话,就请斩我一刀,或者我自斫一刀。”霍总管一字一顿地说。

顾倾城挥手:“霍总管言重了,实话实说是我辈江湖人的本色,只要是真话,无不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这种情形下,我们无法抢先向藏密发难。

朽玉上师的强大之处在于根本不露丝毫破绽,只通过摆道理,就已经从道德层面消解了我和顾倾城的战斗力,正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高境界。

“如上师所言,王爷的确不知道王妃腹中的婴儿来自何处。他曾差遣我们兄弟四人访遍了北方邦、藏南、雪山西、尼泊尔的所有村镇寺庙,只要是王妃有可能去过的地方,我们都马不停蹄地走了一遍。一个女人好端端的,不可能自己受孕,一定存在另外一个男人让王爷蒙羞。当我们经过六个月的访查无功而返时,王爷已经默许了这件事,并且甘愿陪王妃诞下这个婴儿。作为一个男人,这样的牺牲……我只恨智力浅薄,无法为王爷分担痛苦。我们当然都看得出王爷的痛苦,当王妃提出必须到敦煌莫高窟来待产的时候,王爷满口答应,不带任何随从,只身一人陪着王妃过来。我们四人受命镇守王府,如果不是大猎命师察觉到‘王爷有难’的天象凶兆,我们仍然会按兵不动,老老实实看家,等待王爷、王妃回去。两位不要去问王爷这件事,真实情况就是这些,如果再有人重提此事,令王爷蒙羞,我们四个就跟他拼了!”霍总管语气沉痛地说。

“哼哼。”门上,朽玉上师的影子冷冷地笑了。

没有人知道婴儿是谁的,这就是事实——尽管无法解释。

“王爷不能再受打击了,他那么爱王妃,就算王妃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仍然全心全意呵护,跟从前一模一样。这样的好男人,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我冒死到不死勇士堡去偷盗‘忘情水’,为的就是治疗王爷的病,让他恢复本心,不再为爱一个女人而痴狂。”霍总管补充。

原来,他到不死勇士堡去是“偷盗”,而不是座上嘉宾。很显然,他的行藏败露,搞得十分狼狈,又被顾倾国亲眼看见。于是乎,顾倾城一提不死勇士堡的事,他便满脸通红了。

“这是一个必须弄清楚的问题。”顾倾城略显为难。

铁镜王的脸面重要,婴儿的身份与归属更重要,否则就无法平息今日的争端。

“我有解决之策,把婴儿给我,我马上离开敦煌。这样一来,铁镜王和他的王妃之间就再也没有矛盾了,继续过他们的好日子,岂不两全其美?”朽玉上师说。

我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潜台词,随即追问:“上师,您应该知道婴儿的来历。不要藏私了,还是在这里一起说出来吧?”

我并非故意追问他人隐私,而是要用这句话来扰乱朽玉上师的思想。

“这件事非同小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朽玉上师回答。

“那藏密苦苦追寻婴儿,又是为了什么?上师,你要服人,总要讲出能服人的道理来吧?”顾倾城领会了我的意思,发声相助。

“那是藏密中的事,不便向外人说。况且,藏密深如九渊之海,不经过细致的翻译,勉强说了原话,你们也不会懂的。”朽玉上师回应。

当他反复拒绝回答问题时,杀气就自然而然地消退了。

“我们无法把婴儿交给你,抱歉。”顾倾城说。

朽玉上师连连冷笑:“拒绝藏密的要求,就要有拒绝的能力才行。藏起一个婴儿,你们需要另外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

那影子晃了晃,缓缓消失,另一个影子慢慢显现。

“孟乔!”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正是孟乔,一杆长枪指着她的后脑,随时都有被射杀的危险。

朽玉上师的查找线索的能力极强,短时间内不但叫出了我的名字,而且迅速找到了孟乔,将她擒为人质。

“宇宙苍穹之下,万物皆为蝼蚁。保哪一个,丢哪一个,都由你们自选。不过,做出决定之前,你们好好想想,免得过了后悔。”朽玉上师的声音冷冷地飘来。

我无声地笑了,天下皆是江湖,无论黑白两道还是佛道僧俗。所以,人类做事方法大同小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上师,你明明知道,这些手段对我们毫无用处,何必强人所难?”顾倾城仍然淡定自若。

我凝视门上孟乔的影子,忽然觉得,不该任由她跟着从港岛到敦煌。如果三年前大家分开,她或许早就应该嫁做人妇,过安定闲逸的生活了。

那才是她应得的,从一开始在孤儿院认识她,她就一直抱着那样的梦想。作为孤儿,从身到心都是冷的,渴望有一个人来彻底地、永远地温暖她,白头偕老,天长地久。

第46章 三极归一符(2)

“那婴儿对藏密极重要,除了这样做,我别无良策。”朽玉上师回答。

倏忽之间,那声音已经到了担架车的旁边。

对方的意思很明显,连明水袖也被挟持为人质,找不到婴儿,两名人质就危险了。

我凝神望去,一道虚幻的影子立在担架车的尾部,昂然肃立,与之前门上的影子一模一样。

霍总管肩头一震,右手向上扬起,马上就要发出进攻号令。

我及时举手,按在他的右肘上。

无他,敌我力量太过悬殊,进攻就是送死,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劣势面前,最大限度地减小损失,才是最明智的事。

“上师,容不得商量了吗?”顾倾城的语气也变得冷峻起来。

那声音断然否决:“我要那婴儿,只要那婴儿,把他给我,就是唯一的结果。”

婴儿的确是解决争端的关键,越是如此,我越是不敢相信朽玉上师的话。交出婴儿,或许接踵而至的就是杀人灭口。

只有死人才能永久保密,那婴儿对藏密有多重要,我们这几人的性命就多危险。

“我有一张符,符有三百字。据赠我这符的前辈说,一张符就能号令藏地三百寺的人马,无论山多高、水多远、事多大,都能借一条路走。上师,这张符我从未用过,不知道在你这里管不管用?”顾倾城悠悠地说。

那影子轻轻颤了颤,停了几秒钟,才低声回应:“好符,好符。”

霍总管急促地喘息了几次,忽然颤着嗓子欣喜地叫出声来:“顾小姐,顾小姐,你真的……真的有佛海大喇嘛的‘三极……归一符”?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当顾倾城描述那符的时候,我已经怀疑她说的是藏密绝顶高人佛海大喇嘛的“三极归一符”。只不过,那种宝物已经绝迹人间,早就成了永远的江湖传说。

另外三人被“三极归一符”所惊,一起从暗处跳出来。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性情急躁的狄千鹰连连摇头,指着顾倾城,满脸都是怀疑。

“如果你有那张符,为什么不早拿出来?”焦氏兄弟的智商、情商相差无几,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也是一模一样。

“放心。”此刻我和顾倾城的手仍然握在一起,她极快地在我掌心里写了这两个字。

乱军之中,她仍然来得及照顾我的感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绝对有大将之风。

“吁……”那影子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有就拿出来吧?”狄千鹰迫不及待地催促,“你拿出来,王爷的麻烦不就立马摆平了?”

此人忠义,但说话做事却不经大脑。试问一下,顾倾城身怀“三极归一符”与拯救铁镜王这件事没有任何干系。我们两人为了婴儿的事才被卷入漩涡,狄千鹰却只顾解决铁镜王的麻烦,丝毫不考虑大家共同的麻烦。

狂喜之后,霍总管也有些怀疑:“顾小姐,我觉得你最好……最好能……今天的事干系重大,如果不能妥善解决,只怕是,只怕……”

这四人什么都想到了,唯一想不到的却是孟乔、明水袖被擒为人质带来的麻烦。

“呵呵。”顾倾城浅浅一笑,向那影子伸出左手,“上师,二十四小时内,借一条路走,如何?”

自始至终,她不明确表示自己到底是不是拥有那张符,只是抛出一个问号,而不是一个句号。

“呵……”那影子又深吸了一口气。

顾倾城虽然只是一个人,但她背靠顾倾国、顾氏一族这棵古玩界的参天巨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不容置疑的背书。

霍总管等四人不再开口,事实上,他们无论说什么话,都无法改变现场的强弱局势。

他们只是小人物,对比于顾倾城、朽玉上师来说,连巨人脚下的蝼蚁都算不上。

“上师,看来,我们两人谁都说服不了谁,不如,请这位龙飞先生来做个裁判?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请他说句公道话,大家都来听一听,好不好?”顾倾城放开了我的手,洒脱地向我轻轻鞠躬致意。

“呼……”影子再度呼气。

顾倾城笑着摇头:“上师,时光飞逝,去日无多。如果不能当机立断,恐将坐失良机。这位龙飞先生的来历十分了得,如果你不相信,就命你的手下再去深度查询,一定能给出令你满意的答案。好了,既然上师不说话,那就等于是默许了。现在,我把‘三极归一符’上的三百字全都耳语给龙先生,请他耳语给你。如果验证无误,那就请上师退避三舍,二十四小时内借一条路给我——”

朽玉上师终于开口:“好,好,就依你吧。”

“三极归一符”与唐宋两朝江湖上出现的“报恩令”近似,发出符令的人对江湖黑白两道有恩,受恩的人想报答而没有机会,只能将这份人情暂存起来。一旦施恩的人有事,亮出符令,受恩者就会舍命相助。

佛海大喇嘛犹如藏区的一轮红日,所行所施,已经不是“报恩”两个字所能完整描述的了。

顾倾城向我凑近,在我耳边低语,声音细不可闻:“雷动天大哥说,你是一个能解决一切危机的人。铜锣湾龙少,现在我们面临的这个危机,只有你能独力擎天。离开江湖太久,该是重装上阵的时候了。”

她说的这些话与“三极归一符”没有任何关系,但别人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只是看到了她的嘴唇不停地噏动,似乎是在向我面授机宜。

一提到“龙少”的名字,我在顾倾城面前也就无所遁形了。

昔日在铜锣湾,甚少有人叫我的本名龙飞,而是以“龙少”称呼我。我善于解决麻烦,尤其是围绕霹雳堂雷动天的那些江湖麻烦。故此,江湖上一度出现过“要杀雷动天先杀龙少”的叫嚣之声。

“我来解决,如此甚好!”听完顾倾城的话,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即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

我大步走向朽玉上师,那影子始终傲立,待我走近,才缓缓转过脸来。

“三极归一符”共有三百古西藏文字,最早出现于北宋初年。巧合的是,我在追查莫高窟线索时,也侥幸在一个意外机会里,翻阅了古敦煌残卷,知道了这张符的的情况。

我不想追究顾倾城这样做的对错,她提出“三极归一符”这种解决问题的思路,我来准确实施,正是解决当前矛盾的良策,付出极小代价,换来最大成功。

“收手吧,一切到这里暂停,让大家都有喘息的机会,如何?”我向着那影子诚心恳请。

杀戮将让敦煌古城蒙羞,也令全城百姓、外地游客们寒心。任何一个热爱敦煌的中国人,都会力求避免发生流血事件。

敦煌的辉煌起源于古丝绸之路,如今政府“一带一路”经济国策的出现,使得敦煌人看到了再创辉煌的机会,也在市政府的号召下,敞开心胸,迎接着来自全球各地、*的游客。这种可贵的热情正是重振敦煌历史、地理崇高地位的燎原之火,而朽玉上师与铁镜王之间的战斗,却像一盆兜头泼过来的雪山冰水,即将变成对敦煌人最大的伤害。

我在敦煌三年,已经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人一笑产生了感情。莫高窟带给我越来越多的启迪,而我必须尽最大努力回报这片广袤的热土。

“你们真的知道‘三极归一符’?”那影子问。

我笃定地点头,那三百古西藏文字极其晦涩,字与字之间不仅没有汉语意义上的联系,连藏文意思也没有,等于是一册三百字的密码本。为了全篇背诵,我耗时三个月,通读四万多遍,终于将每一个字都刻在脑子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说给你听,你一瞬间就记住了?可能吗?即便是中原人说的‘过目不忘’奇术,也没有如此神乎其神吧?”那影子不屑地说。

“是真的。”我坦然地笑了。

那影子逼近我,仿佛要用巨大的黑暗将我一口吞噬进去。

这种情形,让我想起在港岛经历过的那数百场江湖大阵仗。

没有人生来就是江湖大佬,也不会第一战就力挫群雄,攫取铜锣湾江湖大权。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每前进一步都是拿拳头、拿命、拿血拼回来的。

千剑识器,万琴识曲。

数百战下来,我的人生词典中早就没有了“恐惧”二字。要想打败我,就得拿出打败我的真正手段来。否则,我永远不可能自己倒下。

“阁下未必想听‘三极归一符’,佛海大喇嘛犹如藏区的日与月,光照千山万水。如果某人怀疑他的地位或者怀疑别人对大喇嘛的虔诚,那么,此人等于自愿站在藏区修行者的对立面上,余生再想有所成就,难了。”我低声说。

我想说服对方知难而退,而不是如顾倾城所说,仅仅是争取二十四小时内借一条路走。

“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影子的双瞳位置,飘荡着两朵深碧色的鬼火,阴森森的,比眼镜王蛇的毒眼更为瘆人。

当他逼近至我脸前一尺之时,两朵鬼火光芒大盛,火苗向前卷袭,几乎要舔到我的前额。

“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转世的玄机变化,万丈巨木起于一粒转世的种子,同样,一粒种子也可能长成魔域里的万亩荆棘丛林,成为西方极乐世界最大的祸患。既然了解‘三极归一符’,你们自然也就了解‘西藏镇魔图’吧?那也是一粒种子,也是转世的结果,也是三界仙佛妄动恻隐之心后造成的恶果,如果没有松赞干布王、文成公主、尺尊公主合力,整个藏区早就沦陷为魔域一角了。今日,我只想说,交出那婴儿,不要妄发善心,不要无知行事,不要干涉藏密中的任何行动……否则,我不杀你,天必杀你……”那影子已然盛怒。

第47章 三极归一符(3)

我懂他说的一切道理,也了解《西藏镇魔图》重创藏密一族的来龙去脉。不过,此时我无法让步,犹如箭在弦上,弓已拉开,不得不发。

“此中玄机,你懂,我懂,天懂,地懂,顾小姐也懂。说一千道一万,你必须让步,这婴儿我们保定了,没有一丝一毫转圜余地。”我淡淡地回应。

“如果我不尊‘三极归一符’呢?”那影子后退,厉声喝问。

我摇摇头,无声地笑了。

对方如此叫嚣,证明其已经黔驴技穷,色厉内荏。

只要是藏密中人,就不可能不尊佛海大喇嘛号令。就如同一个中国人不可能凌驾于国家宪法之上,或者身为中国人却不遵守“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的古训,如果朽玉上师敢在所有藏密信徒面前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那就是自绝于藏密,三世修行,毁于一旦了。

“啪啪、啪啪”,顾倾城鼓掌大笑,“上师高论,已经很清晰地记录到录音笔中。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这段录音拿到明年拉萨大昭寺的藏密辩经大会上去播放,将会是什么效果?”

那影子怒啸一声,眼中鬼火大盛,从头顶直冒出来,绿焰乱飞,样态十分骇人。

藏密修行者不图钱财利益,唯求名声精神。即便是朽玉上师这种近似于看淡个人荣誉的转世者,也不愿自毁形象。所以说,顾倾城的话已经尖锐地刺中了他的要害。

“你们终会知道今日犯下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好,好,二十四小时内,你们不管是藏是躲,我都不管。之后,只要撞在我手上,我必不容情面!”那影子霍地旋身,瞬息不见。

“三极归一符”只是一种扭转局势的引子,也给双方各自下坡的台阶。这就是江湖,再难的困局,也得想办法一一拆解。

我静静地等了一分钟,直到那扇门上的影子也慢慢退去,才俯身查看明水袖。

顾倾城揭破我的身份,大家围绕着霹雳堂雷动天形成了新的朋友关系。那么,作为雷动天的好兄弟,自然应该关心他爱的女人。

那一刻,明水袖恰恰睁开了眼睛,而顾倾城也正好走到南面的窗前,轻轻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朝阳已经升起,南窗虽然不在太阳直射的范围内,但明亮的天光却倏地映入房间内。

明水袖平躺着,睁眼之前,浓密的睫毛深垂,仿佛两片羽毛,轻覆在眼睛上。当她睁眼,两颗眸子就处在室内光线晦暗与突亮的分野,产生了一种万花筒般的奇异效果。

就在她眼中,我看到了一连串活动的影像。

那串影像总长度约十秒钟,起于睁眼,消失于她第一次眨眼。等她的长睫毛忽闪过后,眸子就恢复了正常,黑白分明,毫无杂印。

按照每一秒影像是由二十四帧图片构成来计算,十秒中内,她的眸子里共卷动了二百四十帧图片,差不多能够串联起她过去的血火人生。

我不动声色,内心却如遭重击。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如果她眼中显现的世界是真实的,那她说的那段历史,岂非也是真的?

“我在哪里?”

“你在看什么?”

明水袖与顾倾城两人同时发问,震愕之间,我缓缓后退一步,努力控制情绪,无法开口回答。

“明小姐,没事了,一切尽在掌握中。”顾倾城一步掠过来,俯身握着明水袖的左手。

手术之后,明水袖的右肩至右手指尖全都被弹性绷带加充气袋紧紧裹住,握都没地方握。所以,顾倾城只能握其左手表达安慰。

“哦……我仿佛做了一个梦,父皇的宝剑斩下来,我感觉不到痛,只是觉得冷,冷到心里去,全身都冻住了,冷呵……真的冷呵……电……电将军,电将军呢?电将军呢?他是唯一能令我回暖的火炭,没有他,我马上就要冻僵了……”明水袖低声*起来。

戏子演戏与真情流露完全不同,我看得出,此刻的明水袖完全活在自己的混沌记忆中。

或者,她自戕之后,根本不愿从记忆中醒来,再度面对遥不可及的追忆。那位电将军曾经是她唯一的希望,而这希望破灭之后,她情愿活在记忆碎片之中,不肯面对国破家亡、生离死别的大悲剧。

“明小姐,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顾倾城深深地俯身,隔着白布单拥抱明水袖,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对方。

明水袖挣扎了一下,应该是触碰了伤口,痛得惨叫了一声,吓得试图靠近的霍总管等人疾步后退。

“你们去找铁镜王和妖不花,不要担心婴儿。”我疾声吩咐。

“是,是,遵命。”霍总管答应着,带着他的兄弟开门出去。

“电将军呢?电将军呢?电将军呢?”明水袖的惨叫声还在房间里回荡,突然单臂推开顾倾城,猛地坐起,向着四面张望,如一只受惊的小兽。

“他在那里,就在那里!”顾倾城向我一指。

我怔了一下,不自禁地苦笑。

顾倾城随机应变的本领极高,只不过她每一次都把我推出去做挡箭牌,并且使用时机恰到好处,容不得我推辞。

“在那里……你……你是电将军?”明水袖转头,迟疑地望着我,嘴唇噏动,眼中满是疑惑。

我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双臂。

“没错,电将军已经在这里守候了你三……三十三日,你终于醒了。”顾倾城仿佛最老练的影视剧旁白配音员一样,恰到好处地引导着明水袖的情绪。

明水袖仍然迟疑,毕竟我的外表与她印象中的电将军相去甚远,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

“还等什么呢?电将军,还不给明小姐一个大大的拥抱?”顾倾城举手,向我示意,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

无奈之下,我向前一步,做出拥抱的样子。

明水袖轻轻一扑,投入我的怀中,单臂一环,揽在我的腰间。

我的双臂始终谨慎地张开着,不肯落下。

朋友妻,不可欺。

明水袖是雷动天深爱的女人,此情此景,我就算无意中沾她一沾,都会玷污了我和雷动天之间的手足之情。

顾倾城的隐忍功夫极深,她应该从莫高窟初见面时就了解我的身份,却一直装作素昧平生的样子,直到刚刚需要借我的手解局,才不得已透露真相。她如此年轻,做事却如此老道,实在让我钦佩。

明水袖伏在我胸口十几分钟,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不管怎么样,心里有一个人可以想,可以满怀信心地去追寻,总是一件让人神往的事。像明小姐这样,未尝不是另一种快乐的人生?”顾倾城轻轻叹息。

我不禁皱眉,看起来,雷动天虽然深爱明水袖,后者的一颗心却未必肯系在他身上。

这种“三角恋”最为可怕,爱我的人我不爱,我爱的人却不爱我,最终结局,只能是各自神伤。

“刚刚,情势所迫,只能向龙先生求援,没能事先打招呼,请一定见谅。雷先生说过,你是他放在敦煌的最重要的强援,只要遇险,随时可以求救。小妹愚钝,本以为凭着自己的小聪明能够化险为夷的,最后却还得仰仗铜锣湾龙少的大智慧——”顾倾城向我深深一揖。

她的话明面上是道歉,实则眼中带着狡黠的微笑。

自古请将不如激将,如果她带着雷动天的名片郑重其事地上门,我未必肯出手相助。反而像眼下这样,形势所迫,顺水推舟,将我们两人成功地绑在同一条船上。

“顾小姐不用解释了,只要是为雷先生的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淡淡地说。

“家兄与雷先生都只叫我倾城,龙少不嫌小妹冥顽的话,也这样叫我就好了,一口一个顾小姐,反倒让小妹觉得心里好生不安!”顾倾城笑起来。

我点头:“好,那我也随大哥,叫你倾城。”

顾倾城侧着头,轻快地答应一声,随即回叫:“那样,你是雷先生的兄弟,我可否也称你一声大哥——飞哥?”

我觉得自己似乎又被她巧妙地圈住,但对话里却挑不出任何毛病,只得点头说好。

“啊——”顾倾城轻轻伸了个懒腰,由衷地感叹,“这一夜真长,不过总算过去了。仰仗大哥神威,能解开铁镜王与朽玉上师之间的梁子,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据我所知,他们双方都不是邪恶之徒,问题全都出在那奇怪的婴儿身上。唉,别说是藏密高手了,就连我这个外行,看见这婴儿,都觉得大有问题!”

她掏出手机,轻轻点了几下,将一张照片展示给我看。

照片中是一个刚刚自母体中诞生的婴儿,平躺在一张深褐色的手术油布上。他的脐带已经剪断,在小肚脐上打了一个精巧的死结,断口末端,仍然有丝丝缕缕的血水渗出。

前面已经说过,婴儿身上有“血蒺藜”印记,由这张照片上看得十分清楚。同时,他的锁骨之下靠近心脏的位置,另有一个动物咬啮过的牙印,上面五齿,下面七齿,每一颗齿痕都深深陷入皮肉中去,形成了十二枚小小的血斑。

这种印记被称为“哮天犬”,按照《地藏经》的解释,只有前世犯过弥天大罪的人,转世之后,才会留下这种特殊印记。

婴儿刚刚诞生,眼睛眯成一条线,还处于没睁眼的七日混沌期。除了血蒺藜和哮天犬,其它地方总算正常。

“如果我不拍下照片来,只怕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大哥,我从医科实习开始,不下五百次见到初生婴儿,像今天这样的婴儿,却是第一次。看了下面的录像片段,大概你就像我一样倍加震撼了——”顾倾城没有收回手机,而是探出小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一段录像就开始自动播放起来。

录像的主角仍然是那婴儿,他的小胳膊无力地平伸着,双腿稍稍上翘,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细微声音。

“我觉得不对劲,后背发凉,毛骨悚然。这婴儿表面正常,各项体征也合格,属于一个健康的婴儿,但我分明感觉到,这个刚刚降临世界几分钟的婴儿体内,藏着另外一些令人惊恐莫名的东西——”按照录像的时间线,顾倾城自己录进来的画外音总共持续了九秒钟,立刻就被那婴儿的突然变化打断,后面没说完的话,全都变成了深深地倒吸一口凉气的咝咝声。

婴儿初生,骨骼柔弱,担不起自身的体重。所以,他的身体姿势与之前的照片中保持一致,唯一变化的,就是他的眼睛。

他睁开了双眼,先是左眼,接着是右眼。

那种模样,感觉就像是一个睡了很长一大觉的人慢慢醒来,思想正在逐步复苏,双眼先睁开,清醒清醒后,就要离开枕头,起床下地。

第48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1)

这是妖不花腹中的胎儿,而不是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怪胎。他由顾倾城亲手接生,第一个怀疑他的却是顾倾城。

按照常理,七日内的婴儿属于没有睁眼,即使眼睛张开一条缝,也没有任何感光能力,看不见任何人或物。另外,婴儿的成长还要遵循“三躺六坐八爬”的基本规律,即三个月可躺、翻身,六个月能自己坐起来,八个月能在地上爬,直到站起来行走。至于婴儿开口说话,则是在九个月至十五个月之间,越早说话,证明婴儿越聪明。

现在,就在顾倾城眼前发生了咄咄怪事,那婴儿不但睁眼,而且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十分古怪,总共四个字。我清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的读音,却无法连缀成一句有意义的话。

“天、道、极、惊”就是四个字的发音,我没有听错,因为在录像中,顾倾城下意识地重复了这四个音节,并且在后面跟了一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她对这四个音节也很陌生。惊诧之下,竟然忽视了眼前是个生命仅仅开始不到一小时的婴儿。

婴儿自然没有听力,顾倾城问十句,他也未必能听见一个字。

我被这诡异一幕深深吸引,完全忘记了怀中的明水袖,双眼只盯着手机屏幕。

那婴儿的眼睛眨了一下,又将那四个音节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他的眼神比声音更古怪。

那是一种混合着不耐、不屑、高傲、冷漠、杀气、绝情的复杂眼神,通常在影视剧中扮演帝王的老戏骨们眼中能够看到。

换句话说,只有君临天下、视苍生如草芥的一代豪杰才会不经意间流露那种睥睨众生的眼神。

“你是谁?你是……谁?”录像中,顾倾城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

画面之外,突然传来男人长啸声。

我听得出来,那是铁镜王在吼,证明这一刻产房门外的形势已经剑拔弩张。

正是这声长啸,把那婴儿吓了一跳,眼睛眨了两下,再没睁开。

以下,录像又持续了十几秒钟,但那婴儿一直平躺着,与普通婴儿没什么两样。

假如没有图片,也没有录像,那么单凭顾倾城口述,外人根本不可能相信产房里发生的事。

“还有另外一名女医生、两个小护士,她们呢?是否也看见了整个过程?”我低声问。

那三人在场,都是这件怪事的佐证。

顾倾城点头:“对,没错,她们也目睹了这个过程。其中一个护士反应敏捷,在那婴儿发声时,也取出了手机,录下了他第二次说话的情景。我刚刚在想,安抚完明小姐之后,我会立刻去将她们三人请到酒店去,把我们四个目睹的事整理成册,作为第一手资料,保存起来。”

婴儿能够惊动朽玉上师,足以证明其奇异之处。现在,有顾倾城的手机录像为证,其“奇异”就落到了实处。

“我们也许惹上了一个*烦!”我不禁长叹。

人类历史长河之中,总不断有“异象”出现,譬如四大名著《三国演义》开篇就提到过东汉末年皇宫内外出现的种种异象,直接导致了汉室倾颓、宦官专政、诸侯并起、天下三分的结果。

我和顾倾城的直觉相似,当婴儿睁开眼以成年男人的声音说话时,我也是后心一片冰凉,浑身汗毛倒竖。

“你说,是不是只有藏密才能处理这种诡异事件?朽玉上师说他是转世灵童,转世的概念由藏密传出来,他们一定准备了无数对付此类怪事的手段……唉,我可能是有点后悔了,还是等见了铁镜王、妖不花之后,再做其它决定吧!”顾倾城也长叹。

我们助铁镜王力敌藏密人马,一半是出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愤,一半是出于对孕妇婴儿的天生怜悯。静下心来想,铁镜王并未祈请我们出手,一切都出于我和顾倾城的自愿。

“好了,好了,先解决我们的麻烦吧!明小姐,你好好躺下,胳膊刚刚动过手术,大意不得。”顾倾城轻拍着明水袖的左肩,扶着她慢慢躺下。

我抽出空来,先掏电话打给孟乔。

门上曾经出现过孟乔的影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朽玉上师的幻术,心里半信半疑。

电话振铃两遍,孟乔才睡意朦胧地接电话:“喂,龙飞,我刚刚睡得太沉,没听见电话铃声。你没事吧?要不要回来吃早饭?”

我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下来,果然,那门上的影子只是藏密幻术,朽玉上师并没有擒拿孟乔作为人质。

“我很好,稍后吃过饭就跟宋所长、严老师他们一起去莫高窟。你继续休息吧,没事了。”我丝毫没有透露这边的情况,免得孟乔担心。

“嗯,你说的顾小姐、明小姐都没事吧?帮派找上门来挑衅,不是个小问题,得弄清楚其中原委再决定帮忙不帮忙。我们闯荡江湖不是一天两天了,千万别冲动,这不是在港岛……”孟乔反复叮嘱。

我静静地听她唠叨,直到她自己猛省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且无用,才笑着挂了电话。

“是孟乔姐?雷先生说过,巾帼英雄,不让须眉。如果不来敦煌,很可能成为港岛江湖第一流的女大亨。我看得出,雷先生对孟乔姐十分欣赏,几次赞誉,将她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土耳其女大亨兰夫人相提并论。这次一定抽时间登门拜访,向孟乔姐请教。”顾倾城十分得体地说。

雷动天一直欣赏孟乔,但拿她与兰夫人相比,那就真的是极度过誉了,有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之嫌。

土耳其是欧亚两洲的连接之桥,地处要冲,经济、政治地位极其特殊。能够在土耳其稳固立足的江湖人物都不是泛泛之辈,必定智商、情商、黑道、白道都吃得开。

兰夫人是全球华人的江湖传奇,也是土耳其黑白两道上的一道不倒标杆。

昔日美、俄两国交恶,其外交部长会晤于中立国土耳其,麾下各自带着超过八百人的特种部队,即将在伊斯坦布尔郊区的溪水镇展开世纪大火拼。作为此次会晤的中间人,土耳其王室自忖背不动这个大黑锅,只好求助于兰夫人。兰夫人只打了几个电话,伊斯坦布尔的六大黑帮就联合出动,将两国特种部队的重武器全都收缴干净,硬生生把一场械斗变成了拳击比赛。最终,两国外交部长无功而返,没有一人丧命,成了当年最漂亮、最圆满的外交危机化解案例。正因此事,诺贝尔和平奖的评委们派出特使造访兰夫人,要把当年的和平奖颁给她。可惜的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被世人仰慕追捧的诺贝尔奖在兰夫人眼中连一根棒棒糖都不如,特使在伊斯坦布尔逗留四天,连兰夫人的面都没见上,铩羽而归。

像兰夫人那样的女中豪杰,万年难遇。孟乔跟对方没有可比性,雷动天是给我面子,才对孟乔高看一眼。

如果连这种自知之明都没有,我和孟乔就真的白活了。

“雷先生过誉了,等我们摆平眼前事,一定邀请你到寒舍做客。”我谦逊地说。

顾倾城伸出右掌来:“口说无凭,击掌为誓。”

我也伸出右掌,啪的一声,跟她空中击掌。

敦煌市人民医院的正式上班时间是上午八点钟,所有医护人员都是提前到位,大约在七点二十左右,就会各就各位,为即将开启的忙碌一天做准备。

我和顾倾城寸步不离地守着明水袖,只等值班医护人员到位,帮我们安排病房。

万万没想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咄咄怪事正是发生在医护人员进来的时候——一名戴着近视镜、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年轻男医生进入房间,手里捧着一本登记册子,径直到了担架车前。

我起身问:“医生,能不能马上帮我们安排一个单人病房?病人刚刚已经能坐起来了,麻药劲已经过去。”

那医生翻着登记册,几度低头审视着明水袖的脸。

“病人姓名……登记册上根本没有这台手术的记录,真是怪事,你们到底怎么搞的,送病人进来怎么不做记录?”那医生疑惑地问。

我不禁皱眉,因为昨晚送明水袖进急救室时,已经做过登记,也按部就班地办理了住院手续。现在,登记册上查不到,肯定是医院内部登记系统出现了问题。

“还是先帮我们安排病房吧,详细资料,到了病房,我们再填住院单不就好了?”我说。

忙了一整天一整夜,我实在困倦得不行了,亟需一张大床,放松一下肢体。

那男医生推了推近视镜,为难地摇头:“这手术根本没有记录,我都不知道你们在医院里做过什么,你们根本不是我们医院的患者……抱歉,我得叫保安来,这件事太蹊跷了,我必须先弄清楚你们的身份才行!”

顾倾城在旁边看着,既不插话解释,也不阻拦那医生退出房间。

“出大事了!”医生刚走,顾倾城便沉声说。

她一把掀开了那张白布单,我脑子一转,就发现了奇怪之处。

按医院的规定,病人只要上手术台,就必须换上病员的手术服,即白底蓝杠的统一服装,并且要纽扣反系在背后,以便于手术室的医生在紧急情况下剪开病员服,实施心肺复苏术。

我们将明水袖送来时,她穿的是一套烟灰色织锦睡衣,前胸图案为仙鹤剔翎,后背图案为鸳鸯戏水,都是港岛顶尖的衣料与专业的手工缝制。

现在,这套睡衣仍然穿在她身上,只有右肩以下被剪掉,代之以厚厚的纱布包裹。

之前她坐起来时,身上仍然裹着白布单,所以我和顾倾城都忽视了这一点。

“我们遇到了一群假医生、一台假手术……这是一个骗局,我还是平生第一次遇到!”顾倾城喃喃低语。

第49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2)

很快,一群保安进来,把我和顾倾城团团围住。

我们百分之百配合医院的质询,现在才知道,救护车、医生、护士全都未经登记,当晚值急救室夜班的医生、护士彻夜好睡,没有一例病人打扰。更可怕的是,医生从明水袖的伤情判断,她到达医院前大量失血,需要输血两万个单位以上。要想在医院里调集这么多新鲜血液,必须经过血库,而现在根据血库的记录,近三个月来,没有一例需要大量输血的手术。也就是说,连运送血液的护士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那么,医院的监控系统拍到的录像资料也是假的了?”顾倾城问。

那是最后一道追查线索,敦煌市环路以内布置着“天眼”监控系统,与医院内部的监控子系统相连。只要查看历史记录,就能证明我和顾倾城说的都是实话。

巧合的是,二十四小时内的“天眼”资料、医院监控资料全都出了故障,根本无法调取。

唯一能证明明水袖自戕、我抱她下楼、离开电梯、出酒店大堂、乘救护车离开这一系列突发事件的,就是酒店那边的内部监控。不过,那些画面只能证明我们离开,却无法说清我们去了何处。

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我和顾倾城重新给明水袖做了登记,再次预交住院费一万元,然后请医生剪掉明水袖手臂上的绷带,在射线机的帮助下,对伤口处的缝合情况进行了反复检查。

连续受挫之后,我们获得的唯一喜讯是——手术缝合很专业,没有任何瑕疵,不必拆线进行二次缝合,维持原状,再次包扎,等待三天后的首次换药。

我和顾倾城沉默隐忍,直到进了单人病房,把明水袖安顿好,才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像傻子一样,陷入了敌人的连环套里。匪夷所思,莫名其妙……不知道敌人想干什么!只是一台手术,一台简单的缝合手术而已!他们代替医生奔走操劳,最后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得到,对吧?他们甚至根本不必管我们,自有医院的夜班医生搞定这一切。他们费了这么大气力,大动干戈,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戏弄我们吗?他们是谁?肯定不是朽玉上师,那时候朽玉上师正忙着对付铁镜王……”顾倾城颓然倒在沙发上,双手抱头,陷入苦思。

我很清楚,一定有什么事情已经在人人可见的表面状况之下发生了。

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阴谋,定然筹谋了很久,目的明确,计划完善,一击得手,飘然远去。

射线机扫描得到的“一切正常、合规合矩”的结果只是病理学意义上的资料文件,要知道真正的答案,必须得等明水袖清醒过来再说。

“喝不喝茶?”我问。

顾倾城默默地看着我,眼神中装满了挫败感。

“我们整晚都没喝水,硬撑下去,人就该废了。先喝茶,给身体加加油,茶罢再思考,更容易猜破谜面。”我解释。

在医生眼中,我俩是梦游者;在警察眼中,我俩是故意扰乱治安者。那些都不重要,我们必须保持头脑冷静、身体健康,才有力气去追查真相。

“喝茶,喝好茶。”经我提醒,顾倾城豁然大悟。

我打了个电话,让本城最好的茶叶店送了两小包茶叶来,一份是上等的白茉莉花茶,一份是一流的油切乌龙茶。好茶需要好水来沏,随着茶叶一起送来的,还有那家店里自营的桶装矿泉水、自制茶点蜜饯。

茶刚沏上,顾倾城从春都大酒店后厨打电话叫的素餐也送到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飞哥与家兄待人接物的态度迥然不同,如果家兄遇到同样的事,只会磨牙吮血,厉兵秣马,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仿佛一张瞬间拉到极致的强弓。在飞哥这里,小妹却如沐春风,享受好茶美食之乐。怪不得雷先生说,铜锣湾龙少一走,霹雳堂的天都塌了半边了!”顾倾城的情绪已经放松下来,谈笑风生,疲态尽扫。

“缺了我,霹雳堂还有‘虎威三将’和‘雷门十三太保’呢!以霹雳堂今日的声威,很多时候不必打打杀杀,只要打几个电话,跟白道上层吃几次饭,就能解决所有麻烦。我一直都在想,九七之后,港岛江湖早就发生了质变,一切走向公平公正、依法治国的海晏河清时代,江湖人会逐渐漂白为正经的生意人,再不可能凌驾于国法之上,按照黑道规矩办事了。雷先生是聪明人,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我有感而发。

黑道只是国家混乱时期的阶段性产物,一旦太平盛世来临,所有黑道人物定会无所遁形,其所谓的“黑道生意”也就失去了生存之地。

港澳两地回归之后,江湖人物日渐式微,正是这个原因。

据我对雷动天的观察,九七之后,他已经砍掉了霹雳堂管辖的大多数非正当生意,将个人精力更多地投入社会公益慈善事业,一改过去的行事作风。如果华人江湖的大佬们个个像他一样,那么中华民族团结奋进、领先全球的梦想就不再遥远了。

我们把房间里的沙发、茶几搬到窗前去,一边吃饭,一边享受着上午的阳光。

没有沙尘暴的日子里,敦煌每天都天晴气爽,比起国外那些无污染、无雾霾的旅游胜地来,毫不逊色。

我其实已经料到,铁镜王那边也会遭遇跟我们相同的情况,即假手术、假分娩、假战斗……一切都是假的,我们大家都是在跟空气搏斗。

“素餐永远都能令人头脑清醒,《曹刿论战》中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这句话,我从小学起就牢牢记住了,所以十几年来,几乎茹素。啊——家兄恰恰跟我相反,顿顿无肉不欢,这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有趣极了。飞哥,你来敦煌三年,一定也遇到很多有趣的事吧?”顾倾城完全抛开了昨夜的烦恼,眼角眉梢,全是开朗的笑意。

我摇头:“很平静的三年,跟所有敦煌市民一样。岁月静好,安稳度日,每天重复去莫高窟画画,空余时间则是去博物馆看画,到图书馆看书,如此而已。”

这是实情,三年来,我拼命做的一件事就是“充实自己”,从一个对敦煌一无所知的门外汉变成了半个“敦煌通”。

中国人谈到敦煌,往往跟另一个湮没于大沙漠里的古国楼兰相比较。

昔日的西域三十六国曾经名噪一时,成为中原向西的通途要隘,城市繁华昌盛,驼队络绎不绝,在东西商人眼中遍地黄金,堪称“塞外天堂”。

商人重利,正是因为利益驱使,才让他们选择了楼兰这个东西商品流通的中转国。利益是双刃剑,一旦楼兰无法使他们重度获利,他们马上就会掉头而去。

利,令楼兰生,也令楼兰死。

敦煌则不同,不但能给过往商人带来利益,也保留了自己独特的文化内涵,以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为中心,建成了千年不灭的“大敦煌”。

越了解敦煌历史,就会对这个古老而年轻的城市充满了敬畏。

世人都听过“敦煌残卷”之名,我在几家私人博物馆里也断断续续读过残卷里的文字,即使只是几百页不成篇章的东西,也已经让我受益匪浅。

迄今为止,“敦煌残卷”依旧残缺不全,其中的三分之二已经流失于清末道士王圆箓一手引发的“藏宝洞之劫”,分散于世界各国,成为私人藏家的镇宅之宝。

在我看来,“藏宝洞之劫”几乎算得上是中华民族文化历史上又一次“焚书坑儒”,优秀传统文化再遭断代之耻。如果海外有识之士能够凝聚人力、物力、财力,将残卷全都收回,使之重归敦煌,合并为一部相对完整的“敦煌残卷”,那么隋唐、宋元、明清的历史也许就会被重写。

“三极归一符的事,我还得再次道歉。如果不能平息藏密之祸,我们就无法脱身。早在港岛时,我就知道朽玉上师的大名,他执着追求于‘为万民除灾患’的最大功德,也确确实实为藏区做了很多大善事。我不愿好人受伤害,这就是世间最大的恶。至于铁镜王……”顾倾城苦笑一声,“那也是个大善人,昔日大陆接连遭受震灾,铁镜王先后捐款捐物一百多次,总金额超过一亿人民币,这在全球华人慈善总会的捐赠记录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们两个虽然从前没有任何交集,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始终为了中华民族的今天和明天忘我奉献,是所有慈善家中的楷模。我也是中国人,如果任由双方斗下去,最终导致两败俱伤,而自己却袖手旁观,那我跟坐山观虎斗的外国列强们还有什么区别呢?”

我明白顾倾城的意思,任由她说,只是聆听。

矛盾焦点次次都集中于那婴儿身上,如果没有他,朽玉上师也不会带着藏密人马杀到敦煌来了。

同样,如果没有他,铁镜王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女人走投无路,差一点连麾下四名高手的命也搭上。

“二十四小时内,暂告安全,不是吗?”我问。

我们两个同时望向墙上挂着的石英钟,时针指向十一点,也就是说,我们跟朽玉上师说的“二十四小时借路”已经过去了六分之一,只剩二十个小时了。

这个房间里同样也有新风入口,让我再次想到了那个被顾倾城放入通风道的婴儿。

我向上指了指,顾倾城会意,低声回应:“飞哥,我在等铁镜王那边的消息——”

她轻轻弹了弹指甲,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霍总管等四人忠勇可嘉,实力却是平平,无法成为铁镜王的坚实臂助。我甚至怀疑,即使只让他们做通风传讯的事,也未必能干到好处。

“只希望,传来的是个好消息吧!”顾倾城嘴角牵动了一下,笑不出来,只剩苦涩。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是哲学上的不二定论。

“你在等那与你一起接生的女医生、女护士?”我问。

顾倾城点头:“对,接受警察调查的时候,我已经向医院求证过,那女医生工作牌上的名字叫鞠燕,医院的产科也的确有这个人。用手机录像的女护士叫林婷,另一个女护士叫樊静,医院方面亲口承认,这都是医院的正式护士……”

我有种预感,顾倾城希望出现的,永远不会出现。

眼下,我们身处逆势,运气坏到极致,任何计划都有落空的可能,哪怕是十拿九稳的事,也会出现十分之一的意外变故。

第50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3)

一顿饭将尽,顾倾城要的消息也到了,而且如我所料,来的是坏消息。

两名表情严肃的警察敲门进来,未开口,先把我和顾倾城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两人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眼神,令我十分不舒服。

“顾小姐,你说有一名女医生、两名护士跟你一起帮孕妇分娩,还有一位男医生被你的朋友踹了一脚逃走了。事实上,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孕妇也没有婴儿……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你的幻觉臆造。你再好好想想,那女医生和助产护士的样子——”警察打开记录本,从里面取出三张女性的六寸半身照片。

照片中,一个女的穿着医生工作服,另外两个穿的是护士工作服。从胸牌看,她们都是敦煌市人民医院的正式工作人员。

我昨晚见过产房里的医生和护士,跟照片中身材微胖、五官平凡的女人完全不同。

不用过多解释,我和顾倾城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后无论作证还是自证,千万要说实话,不要瞎编乱造一些奇闻怪事来误导警察。否则,造成严重后果的话,警方会以‘造谣生事、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拘押你们,听懂了吗?”两名警察黑着脸,拿出印泥盒,吩咐顾倾城在照片上按手印。

这是一个大阴谋,不知道它针对的是谁,但我和顾倾城都在这阴谋之中,已经被死死缠住。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赶紧跳出圈外,远离这看不见的阴谋。

警察走后,顾倾城在屋里快速踱步,如同困在迷宫里的蚂蚁。

“我去找婴儿,只要……”顾倾城欲言又止。

既然任何说出来的希望都会落空,此刻什么都不说,也许是最上策。

我向昏睡中的明水袖看了看,低声说:“我去吧,我去找婴儿,你在这里坐镇。不管警察说什么,我只信你。”

警察相信证据,而我们拿不出任何证据,也就不能怪对方态度冷淡。如果这一次连婴儿都找不到,事情就可以彻底结案了。

“新风系统上下有四十个节点,逆向前进,只需要走三分之一节点,就能找到那充气袋中的婴儿。如果你找到他,直接由偏门带出医院去,我们找机会再会合。这医院里发生的事实在太诡异,都快把我逼疯了!”顾倾城没有过多争辩,立刻告诉我问题的重点,并且将手中的钢笔型强光手电交给我。

我把椅子摞在桌子上,用钥匙拧松了新风口隔栅上的螺丝,轻轻摘掉栅栏,缓缓地探身进去。

新风系统的分管道尺寸为八十厘米见方,仅容一个人爬行通过。前行三米后进入主管道,尺寸为一米二十见方,除了爬行,也可以躬身挪移。

“视野怎么样?”顾倾城在外面叫。

“很好,没问题。”我轻声回应。

管道通向所有房间,我大声说话,声音就会沿着管道无限扩散,形成大喇叭效应,那就会惹来更*烦。所以,我向前爬行时,必须谨慎地控制身体动作,尽量少发出声响,避免引起别人注意。

按照地理方位来看,我是由大楼的东南角向东北角爬行,等于是逆向循环,逆风而进。

新风系统与中央空调不同,风力柔和,若有若无,经过多重过滤的空气新鲜干净,使我犹如置身于巨大的氧吧之内,头脑越来越清晰,肢体越来越灵活。

“只有对明水袖感兴趣的势力,才会费尽心思,导演了一场假医生、真手术的大戏。无利不起早,现在,我百分之百肯定,手术中掺杂了其它的非法手段。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我们跟幕后的势力本来毫不相干,但明水袖脑子里的秘密变成了*,让我们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想通了第一点。

一切纷争,皆建立在一点上,那就是“明水袖说的都是真话”,即“她真的进入了反弹琵琶图”。

“图中世界?她向图中去,又从图中来?雷动天爱上的是一位画中人?”我脑子里连连浮起问号。

“嗵、嗵”,左前方突然传来沉闷的响声,我身下的不锈钢风道也连续震动了两次。

我加快速度,到达直道尽头,慢慢地探出头,向左方窥视。

一个白衣人影伏在约三十米远的地方,头向着我这边,一动不动。

风里飘来淡淡的血腥气,我立刻作出判断,那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刚刚的“嗵嗵”声可能是锐器洞穿不锈钢风道产生的动静,人缩在狭窄的风道中,猝然遇袭,躲闪不及,只能硬捱重击。

我沉默地观察了一阵,确认危险已经远离,便快速爬行,到了那白衣人旁边。

对方的确已经死亡,我轻推他的肩膀,将他侧翻过来,仔细审视他的脸。他就是被铁镜王一脚踹翻的男医生,如今胸口、腹部各添了一个拳头大的血洞,涌出的鲜血大部分沿着风道上出现的破孔流下去,小部分则被他穿的衣服吸收,是以风道内反而没有鲜血横流。

我移动尸体,从风道破孔中向下望。

下面是一个方形的仓库,摆着十几排货架,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看样子,那是一个药品仓库,平时一定是大门紧锁,人迹罕至。

在这里杀人,被人当场发现的可能性极小。

我也看到了杀人工具,那是一支加粗型撬杠,约有一米半长,一头染血,丢在仓库的角落里。

这种撬杠通常用于抬举重物,医院里搬运、安装大型仪器时才会用到。

“假的男医生是螳螂,撬杠杀人者是黄雀,而我、顾倾城则是被所有人盯着、看着、嘲笑着的两只蝉。”我靠在风道侧壁上喘息,不禁自嘲苦笑。

同样的话,雷动天也在醉中向我说过。

他把港岛江湖里所有的帮派、山头、大佬、打仔都叫做蝉,连同各种形形*的地下场所、暗黑职业的从业者,在他眼中,都是自诩了得、自以为是的蝉。

“蝉叫得再欢,只过一夏,春生而秋死,是不是可笑?港岛弹丸之地,澳门三里之城,能容得下多少蝉?几千、几万只而已。说白了,只是供更高层的大佬们游戏取乐罢了。那些大佬是谁?连最高级的娱记、政记都不知道,知道的也不敢说、不敢写。毫无疑问,大佬们是螳螂,看哪只蝉不顺眼,当头一刀,杀了剐了,吃了撇了,根本不当回事。真正的黄雀,就是大势。大势之中,大佬们也无法自保,但大势是什么,没有人确切知道。要想看清大势,就要向历史上去寻。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自盘古开天辟地至今,真正读懂历史、把控大势、居于黄雀之位的仅一人……”

这是醉话,雷动天只说过一次,此后绝口不提。

“既然是蝉,就得看清螳螂在哪里,其它的,以后再说吧。”我无声地告诉自己。

再次向前爬行时,我有种很坏的感觉。

假的男医生死在这里,假的女医生、护士也不会活太久了。

一叶落知天下秋,一只蝉死了,它的同伴侥幸活下去的可能性也不大。

我继续向前,控制手掌、膝盖、脚尖,几乎无声而行。杀了假医生的敌人不知藏身何处,既能杀他,也能杀我,这条狭长的风道如同一条绳索,只要还在其中,就永远处于搏杀的劣势。

十分钟后,当我即将抵达另一个拐弯处时,又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似乎是一把锥子连续刺入败革的声音,噗嗤、噗嗤、噗嗤、噗嗤,总共响了四声,仅仅耗时两秒。

“高手!”我不免心惊。

杀人是一项技术活,锐器刺入皮肉部位,能够直达脏器,这是正确的落刀点。若是每一次都刺在皮下骨骼上,则刀具就会迅速磨损,更坏的情况则是卡在骨头碎裂之处,无法拔出来再刺。所以,真正的刺杀高手对人体骨骼分布研究透彻,确保每一刀都刺得足够深,撕裂更多脏器,给敌人造成深度的大放血。

杀人者一刺、一收、再刺的动作无缝衔接,没有任何迟延,娴熟老练,庖丁解牛一般,不是寻常角色能做到的。

我加速前进,贴近拐角,伏下身子,只探出半边脸,向拐角后面的风道里望。

这一次,我只晚了一点点,遇刺的白衣人仍在翻滚挣扎,伤口飙血的嘶嘶声不绝于耳。

杀手已经离去,五十步内不见人影。

我爬过去,白衣人的血在风道内蜿蜒成溪,缓慢地沿着风来的方向流淌着。

血被放完,她的挣扎力度也就大大减弱了。

“你是谁?谁杀了你?”我问。

她是产科里的假医生,跟顾倾城一起给妖不花接生的那个。一想到铁镜王亲手将自己的女人托付给一群假医生、假护士,而他自己却毫不知情,守在门外抵挡藏密人马,我立刻不寒而栗。

江湖上的险恶深不可测,一切危机全都隐藏于平静、正常、美好的外表之下。

如果没有顾倾城,大概一战之后,连妖不花也会消失不见,更不要说那婴儿了。

杀人者极卑鄙,第一次出手就刺在了女医生的喉部,使她出声求救。那伤口是圆形的,直径等于成年人的拇指盖,直接向后贯通,从女医生颈后大椎穴侧面穿出去。

“写给我那名字,写给我,我给你报仇。”我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她的右手,攥住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只留下食指伸着。

“写,快写!”我将她的食指在血泊中一蘸,然后横移,点在没有染血的干净之处。

女医生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想要拼命说话,但气管一动,伤口立即泛起两个半透明的大血泡,根本无法发声。

“写,写名字,我给你报仇!”我俯身下去,贴着她的耳朵低吼。

起初,她的眼睛惊恐、愤怒地大睁着,忽然之间,她眼中的光芒锐减,被一层悲哀的灰色覆盖,眼睑也缓缓合上。

我无奈,空着的左手轻轻一攥,拇指指尖自食指、中指的空隙中轻吐出去,形成“鸭嘴式”,发出“一指寸劲”,笃的一声,叩在她的左侧太阳穴正中。

那种武术手法会令中招者产生剧烈而短促的头部痛感,这也正是将其从浅昏迷中唤醒的最直接办法。虽然是饮鸩止渴,却也是紧急情况下最明智的变通之策。

女医生浑身一震,眼睛再度睁开。

“写名字,写杀手名字!”我贴着她的耳朵叫。

她的食指终于颤抖着动起来,写了长长的一横,然后是两个短竖,很明显是一个草字头的字。

我屏住呼吸,盯着她的食指指尖。

草字头起笔的姓氏很多,等她写出下一个笔画,其范围就能瞬间缩小至几个之间。

第51章 风道内的杀戮(1)

噗,她突然张口,一大口鲜血喷出两尺高,随即如雨飘落。做完这个动作,她的食指便永远停住了,眼光盯着斜上方,死不瞑目,撒手而去。

“一个草字头能告诉我什么?”我在极度希冀的顶峰跌落,心里那份沮丧,沉重如铁。

我取出手机,稍稍退后,给死者拍了几张照片。

她没能说出凶手的名字,只能寄希望于别人从这些照片上认出她的身份,由此向其它线索慢慢推理了。

这一次,杀手近距离杀人,风道上没有留下洞口。也就是说,凶手就在前面的某一点上匿伏着。

危机就是契机,只要杀手还在,就等于是一条有效的线索。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无声前进。

一开始,我进入风道的目的只不过是找那个婴儿,可现在已经演变为对抗一个连续杀人的冷血暴徒。

离开港岛时,我曾俯瞰着维多利亚港的浪花发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此生再也不愿动刀动枪,远离江湖杀戮,双手再也不沾血污。现在看来,只能遵循“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铁血原则了。

在产房内给婴儿接生的共有四人,除了顾倾城,还有女医生一名、护士两名。眼下,女医生死了,剩下的就该轮到那两个护士了。

我加快速度,连续过了两个风道拐弯。

“嗻嗻嗻,嗻嗻”,忽然有一阵急促的哨音传入我耳中,三长两短,极有规律,连续响了七八次。

我知道前面情况有变,迅速向前,到了另一个拐角。

“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一个年轻女孩惊惧万分的声音响起来。

我来不及观察,猛冲过拐角。

风道内,一个白衣女孩斜卧,自然就是那两名护士之一。另一个人蹲伏着,一身黑衣,瘦削如鹤。

“放了她吧,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急于接近,与两人保持着十五步距离。

黑衣人背对着我,右手并掌如刀,指尖对准了护士的喉头。

“救命,救命……”女护士哀哀地叫起来。

“阁下已经杀了两人,何必赶尽杀绝?江湖那么大,光靠杀戮,能笑到最后吗?我暂且不管你是坦克帮还是俄罗斯人,都请高抬贵手,放过这女孩子。”我对黑衣人的身份一无所知,女医生写下的半个草头字,也对揭示对方身份毫无帮助。

“我是俄罗斯人,我是……不对,我是俄罗斯人的朋友,救我,救我救我!”那女护士叫起来,向我伸出手,拼命挥舞着。

我怔了一怔,这些人的身份背景竟然如此混乱,如果女护士是俄罗斯人雇用的,那么她跟企图劫持明水袖的也就是同一伙人了。

“好了,停手吧!”我只能喝令那黑衣人住手,保住女护士的命,才能进一步了解情况。

“咻咻,咻咻”,黑衣人的身体向下微挫,喉中发出暴怒的喘息声。

猫科动物发动猛攻前,总会做出身体紧缩、蓄势待发的动作。这黑衣人身上散发着澎湃的野性,仿佛未经驯化的兽类一般。

风道内空间狭窄,只要开战,就是生死立判的一击。

我想手下留情,也未必能做到了。

“嗻嗻,嗻嗻,嗻嗻嗻嗻”,那哨声又响起来,节奏稍有变化,应该是在表达另一种意思。

哨声一落,那黑衣人便轻轻一跃,离开那护士,向着风道尽头倏地遁去。身法之快,犹如鬼魅。可怕的是,他在离去之前,指尖一扫,瞬间切开了那护士的喉头,一股血箭飒的一声向上飙飞起来,直射到风道顶壁上。

我冲过去,那护士已经奄奄一息。喉头遭到重创,自然也就无法说话了。

顾倾城说过,其中一个反应敏捷的护士曾经拿出手机录下婴儿的异状,那也是非常重要的证物。

我先搜护士口袋,并没有发现手机。

“你的同伴在前面?是的话就眨一下眼。”我贴在护士耳边问。

护士神志未失,缓慢眨眼,回答我的问题。

“杀手来抢婴儿?婴儿在你同伴手里?”我追问。

护士又眨了眨眼,双手死死地抓住我胸口的衣服。

我救不了她,她的喉头已经被深度切开,皮肉软骨一起斩断,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我去给你报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她把全部力气都集中在手上,死死攥住,令我无法挣脱。

“我得追上去,你的同伴也很危险,杀手为了那婴儿,不惜杀光所有人。你在这里好好躺着,我很快就回来……”我心急如焚,但又不忍心掰开她的手,只好低声安慰。

那双手上的力道突然消失,护士向后一仰,闭上了眼睛。

我把护士的双臂放平,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追。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如果真的是俄罗斯人雇用了他们,他们就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雇佣兵。按照通行世界的战争原则,雇佣兵是没有人权和主权的,为钱服务,也为钱送命,这很公平。

我不再爬行,而是躬身疾跑。

黑衣人能够轻松地半蹲于风道中,粗略估算,其身高不会超过一米六五,很可能是一个瘦削的女人。

女杀手通常都心狠手辣,做事不留活口。从她用指甲杀死护士那一幕来看,此人兽性十足,与普通人迥异。

我进入另一条直道时,远远看见黑衣人伏在风道尽头,不再逃遁。

这是好事,既然我们都没发现最后一个护士,那就证明她已经逃掉了。

“来吧,是解决问题的时候了!”我向她招招手。

黑衣人仍然伏着身子,面向我,背对另一个拐弯。

我缓缓向前,不急不躁。

弄清对方身份前,我不愿下重手。盲目杀戮的后果非常严重,像女杀手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路杀将下去,纯粹是禽兽所为。

“我在这里……先生救命,我在这里……”右侧暗处,忽然传来女孩子的呼救声。

那是一个风道的横向分支,长度约有十步,通向单独房间。

我这次看到的不是白衣人,而是灰衣人。那护士已经脱去了白大褂,只穿着自己的灰色内衣,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她的确反应灵敏,白大褂在风道里非常显眼,四周的不锈钢板无时无刻不在反光,而白色又能反射所有光线,成了杀手最容易搜寻的目标。

一旦脱掉白大褂,随时可以遁入黑暗,暂避一时。

我低声吩咐:“躲着不要动,我去应付杀手。”

这是最重要的证人,天不绝良善之辈。她活着,手机里录下的那婴儿的古怪举动就有了旁证。

“俄罗斯人要那婴儿,出数百万欧元,先生感兴趣的话,我们合作,五五对开。我的同伴们都死了,不可能活过来分钱。求你了,先生,求你了……”那护士口齿伶俐,虽然处于惊惧之中,仍然言简意赅地把重要事项表达清楚。

“杀手是什么人?”我问。

“我偷听过俄罗斯人的谈话,美国五角大楼对婴儿也感兴趣,派了一些身份特殊的间谍来敦煌。世界上,敢于抗击俄罗斯的国家不多,只要罗列一遍,就能得出答案。”女孩子回答。

女孩子的意思很明显,从国际社会寻找俄罗斯的劲敌,首选就是五角大楼。

二战之后漫长的冷战时期至今,这种矛盾或隐或伏,从未消失过,已经成了二十世纪全球各地战乱的主要*。从种种迹象看,该对抗百年内看不到结束的苗头,在某些地区还有升级的可能。

对于风道内几人的死,我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为了钱,他们卷入大国谍战,眼中只看到钱,却忘了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国家大佬们根本不在乎死几百几千个小人物,那些人为达目的,即使引爆屠城之战也毫不在意。

“好了,我知道了。”我缓缓向前。

“我知道一个名字,杀了我同伴的人就来自那个组织,该组织直属五角大楼——”

“嗻嗻嗻嗻,嗻嗻嗻嗻”,那哨声陡然间急促无比地响了,八声连起,并做一声,盖过了护士后面的话。

可怕的是,那声音就来自于护士隐身之处。

风道的主干道内,黑衣人蓄力待发,危机凛然,不知不觉就让人忽视了来自支管道、房间内部的背后突袭。

“快过来,出来,快过来!”我意识到了情况突然恶化,马上出声厉喝,招呼护士离开那里。

她嗖的一声跃出了黑暗,脸色苍白,立足不稳。

我们在产房内见过面,那时候,表面看来,她的身份是助产护士,我的身份是维护和平的普通病人,大家似乎并没有什么交集,都只是铁镜王与朽玉上师一战的局外人,人海茫茫中错身而过,不留任何印象。

现在,狭窄的风道中,我们被迫结为同盟,为求活命,同仇敌忾。

“钱分你一半,足够三辈子衣食不愁,怎么样?怎么样?保我活命,我知道很多事,他们是——”护士的五官十分平凡,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她眼中灿烂、疯狂、贪婪的两朵火焰。

自古以来,间谍生涯,天天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生活。为间谍效命,其危险程度翻倍,既可能为敌人所捕杀,又可能被间谍杀人灭口。

这护士选择的就是一条双重死路,同伴接连被杀,反而激发了她心里的魔性,只想到钱,生命断续与否,已经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第52章 风道内的杀戮(2)

噗的一声,护士心口蓦地出现了一个大洞,直径如碗口,将她的心脏整个挖走。

透过那个碗口大的洞,我看到了空荡荡的风道。

一个没了心的人短时间内还能说话,只是已经没有基本的逻辑性:“我要这些钱……这是我应得的……一人三百万欧……元,总共一千两百万……都是我的,死了的人不要钱,都是我的……俄罗斯……五角大楼……我喜欢俄罗斯,也喜欢五角大楼……我不能死,那么多钱,我就要有钱了,很多很多钱……我要买下敦煌,买下莫高窟壁画,开山裂土,挖宝藏……莫高窟的宝藏……我不能死,我真的不能死,我祖上三代饱读诗书,我要好好做人,做个有钱人……我有钱了,要做个好人……”

那护士向前跪倒,脸上带着欢乐而诡异的笑。

杀她的凶器是一截白铁皮烟囱,而杀手只出手一次,连面都没露。

很明显,与杀死男医生一样,杀手来自风道下的房间里,杀人之后马上原路遁逃。

我从护士的裤子口袋里找到了一个三星手机,点开视频文件夹,看到了四个视频文件,长度都在一分钟左右。

从视频预览图片可知,这就是产房内婴儿诞下后的录像片段。

我把手机装起来,不顾身后,直奔那黑衣人。

此情此景,除了血溅五步,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既然对方屠杀无度,我也不必以慈悲者自居了。

黑衣人低伏不动,直到我离她五步,她才仓促后退,进了拐弯的另一边。

我风一般向前,倏地过了拐弯。

新风系统是循环作业,所有风道理应是无死胡同、无死角的,处处有路,路路通达。我冲过拐角后,本来料想前面也是直道,但迎面迎过来的,却是一个与风道横截面积相等的钢筋笼子。

我冲入笼子,后面咔嗒一声,铁栅栏门落下,将我锁在笼中。

笼子是正方形的,边长只比风道的尺寸略短几厘米。所以,我根本没有闪避的余地,一冲入,即成擒。

黑衣人出现在笼子外面,目光阴冷,白牙森然,不停发出磨牙啮噬声。

这是一个陷阱,我只要穷追不舍,这将是必然的结局。

“你们是五角大楼的雇佣兵?在这里杀人,全城警察出动,你们也未必逃得了。”我知道自己这些话苍白无力,但还能说什么呢?

棋差一招,落于下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唯一的感叹,就是觉得我已经在漫长的画画过程中磨蚀了锐气,已经不再是横行铜锣湾的“龙少”,而变成了莫高窟内庸庸碌碌的画师龙飞。

追击过程中,我有十几次机会拔枪射击,却白白错过了。

也就是说,我对事件的危险程度判断不够,以为可以凭拳脚解决,确实低估了敌人的凶残性。

“游……戏山……戏山……无戏……”那黑衣人开口说话,声音粗粝,仿佛两片凹凸不平的铜钹在慢慢挂擦着。

她说的当然是中国话,只是没有什么明确意思,更像是痴人梦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沉住气,盯着对方惨白的嘴唇。

“戏山……戏山上……没戏……”她又说了几个字,意思更为混乱。

“婴儿在哪里?你的同伴在哪里?找个能做主的人来,我要跟你们谈谈!”我低声说。

“眼……戏山……没有戏……戏山……”她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只是重复这几个没有意义的字。

我用英语、俄语、藏语、日语、韩语重复了同样的话,希望她能听懂其中一种。但是,她的表情同样僵硬,我说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嗻嗻……”那哨声又响了。

黑衣人对哨声很敏感,马上转身,纵跃前行,消失在拐弯处。

这一次,我仍然没有拔枪。

莫高窟画画的这段经历改变了我,如果这种情形倒退至三年前,黑衣人第一次现身时,就绝对要吃我一颗子弹了。

人死不能复生,不到生死存亡之地,绝不能放胆杀人。

我转过身,发现铁栅栏门上装着暗锁,门一落下,锁芯就自动旋转锁住。

“有人吗?俄罗斯来的朋友在吗?出来谈谈,请出来谈谈!已经死了四个人,警察来了,谁都脱不了干系……你们不就是要那个婴儿吗?带他走吧,别多惹麻烦了……”我提高了声音大叫,但却没有任何人回应。

“咳,咳咳。”一阵低沉的咳嗽声从风道尽头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朋友,我无意卷入杀戮之中,敦煌百姓无辜,没必要引发全城惊恐。我没见那婴儿,也对铁镜王的事不感兴趣,现在,我决定退出战团,不再插手医院里发生的任何事。打开铁笼,大家一拍两散吧!”我向着前方说。

要想参战,弄清双方善恶是首要条件。否则,不是助纣为虐,就是为虎作伥。

“咳咳,铁笼上的锁二十四小时自解,委屈先生,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二十四小时之后,敦煌的祸事大概也就全都结束了。先生是聪明人,我不愿多嘴,唯一能够给予的忠告,就是远离敦煌,远离莫高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古训中的精华,不可忘却。为先生着想,稍安勿躁,静待来时,如何?”一个女子笃定淡然的声音随风飘来。

这声音很陌生,不过音调十分温和,令人顿生好感。

“要我稍安勿躁容易,但请约束你的手下,不要再大开杀戒,如何?”我一边回应,一边侧耳谛听,辨识对方所处的方位。

“善心动不了恶魔,要保平安,就得除魔。在先生眼中,人即是人,没有什么两样,但在除魔者眼中,这些不过是披着平凡人外衣的恶魔。你不杀他们,必遭反噬。立场不同,看问题则大不相同。先生如果知道刚刚倒地的四人来自于北高加索山脉的‘恶人谷’,大概就不会对他们的死有所惋惜了。”那女子说。

我起先只以为四人是被俄罗斯人雇用,所以的确是对他们的死耿耿于怀。假如他们来自于“恶人谷”,那么不但该杀,而且人人可杀。

“受教了,受教了。”我向着声音来处抱拳拱手。

当下,无法查证四人身份,只能以俄罗斯人帮凶视之。

“恶人谷”是一个出产恶人、容纳恶人、以恶养恶、恶贯满盈之地,在全球所有警界媒体上被列为头号大敌,以至于任何江湖人的履历中只要出现高加索、北高加索的字样,马上就会引发警察监控系统的自动报警。

在这里,我不愿重复“恶人谷”之厄,只能笼统说,那是一个被光明遗忘的黑暗地狱,只配与北极圈的极夜为伍。

“先生还是心存疑惑,罢了,罢了。我还是重复之前的忠告,远离敦煌,远离莫高窟,远离一切未知其奥、难晓其妙的事物。这里的事,每一件都牵扯到大国之战,不是平民百姓能够参与的。好了,交浅言深,言尽于此,就此道别,江湖不见……”那声音缓缓退去,直至消失无踪。

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团乱麻之中,每一线头后面都能带出一条错综纠缠的长线。长线尽头,则与某一强大势力相连。

二十四小时并不长,不过我、顾倾城与朽玉上师约定的时限也是二十四小时。时间一过,藏密人马就要卷土重来。

“铁镜王、妖不花、霍总管、二焦、狄千鹰是善的吗?那被各方人马盯上的婴儿呢?甚至……”我骤然猛省,连顾倾城、明水袖的来历都善恶不明,盲目陷进来,对耶?错耶?

我在铁笼中盘膝打坐,努力平复内心波澜。

新风系统效果明显,飘浮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很快就被过滤干净,风道内发生的杀戮已经被掩盖过去。

顾倾城赶来时,我已经呼吸吐纳百次,心如古井,平静无波。

隔着铁笼,我们相视苦笑。

“警局那边派了四拨人过来,走马灯一样,反复询问昨晚医院发生的事。他们一直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姓戴的女人,我当然回答没有。昨晚那么多江湖人物出现在医院里,除了自报名号的几个,其他人皆不知其名。警察们如临大敌,对明小姐严加监控,病房至大门设置了六层双岗,完全把她当成了人质——”顾倾城向我说明情况。

“不是人质,是诱饵。”我立刻修正她的话。

现代化的警察来自于正规的警官培训院校,侦察基本功过硬,不是只会开警车满大街巡逻的酒囊饭袋。

他们这么做,是意识到明水袖的存在价值,寄希望于从这里打开工作缺口。

“监控系统恢复正常运行,却怎么也找不到婴儿,真是失败之极。”顾倾城摇头叹息。

她也累了,双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嘴角也起了几粒小小的水泡。

产房内的医生、护士都是假的,那么顾倾城隐藏婴儿的一幕早就落入敌人眼中。她离开产房,婴儿也就被迅速转移了。

按我判断,假男医生、假女医生、假护士中途劫走婴儿,转瞬间又被刚才劝我离开敦煌的女子黑吃黑,不费吹灰之力,唾手而得。

我和顾倾城如同两个陀螺,一夜疾转,一无所得,虽然不甘心,却也无计可施。

当我向顾倾城描述风道内的杀人案时,她用食指在侧壁上写了个草字头,又抬起头,向风道顶上看。

风道顶上,每隔两米就有文字、数字标识,印刷规整,清晰可读。

“一个濒死的人,每一个动作都值得细究。她写了个草字头,眼睛向上看——通常情况下,她应该看着你的脸才对。是了,是了,她要写的是一个‘黄’字,以草字头开端,目光所指,又是顶壁上黄漆喷上去的文字……没错,没错,她要写的是‘黄”字!”顾倾城果然聪慧,快速地跳跃推导,转眼间得出了这样的结果。

只是,这结果让我的心更沉重。

黄字、俄罗斯对手、间谍杀手集团……一切线索,全都指向了“黄花会”。

“是黄花会……是黄花会!竟然是黄花会!”顾倾城被自己推导出的结果吓了一跳,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铁栅,借以稳定身心。

无论黄花会还是恶人谷,都是我们惹不起、不愿惹的江湖大势力。

第53章 风道内的杀戮(3)

风道内只剩我和顾倾城,被杀者死,杀人者飘然远遁,一轮交锋已经结束。

如果婴儿落入黄花会之手,则其他势力就再难染指了。

“那婴儿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值得各大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前赴后继,拼命搏杀?”顾倾城喃喃自问。

谁带走婴儿,谁就是众矢之的。那么,二十四小时后,朽玉上师要找的就不是我们,而是黄花会。

“不要多想了,熬过二十四小时,脱离困境再说。”我低声回应。

没有任何理由,我无条件相信那女子的话。她说二十四小时暗锁自解,我就肯安心等着。

顾倾城没有离开,在铁笼外坐下,心平气和地陪我一起等待。

我看了女护士的手机视频,跟顾倾城描述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铁镜王的怒啸声干扰,那婴儿肯定还会一直说下去。

寻找转世灵童是藏密中的大事件,通常,寻找队伍中包括服侍过灵童前世的老僧,也有其前世最宠爱的弟子。这两类人与灵童的前世朝夕相处,对确认灵童身份有着无比巨大的发言权。

同时,灵童恢复前世记忆之后,要回答一系列前世问题,也即是“转世密码”,对自己的身份作出令世人信服的定论,为密码一一匹配准确答案。

表面程序大致就是这些,不是不存在伪造灵童的可能,但那样做代价太大,而灵童一生都将在寺院中度过,无法拥有普通人的幸福与享受。只有那些心存执念的人,才会冒险假扮灵童,以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件事可以结束了。”我说。

黄花会求仁得仁,灵童在手,领先于其它势力,已经获得了成功。此刻功成身退,正是最佳时机。

“是啊,这种突然变化来得快也去得快,就此结束,医院内恢复正常秩序,才是平民老百姓的福气。”顾倾城也点头。

敦煌市人民医院服务于敦煌以及周边十几个城市,医生与护士工作量巨大,已经是强弩之末,勉力支撑。如果发生意外,殃及患者,那就麻烦了。

“你回去照顾明小姐吧,我自己在这里就行。”一想到明水袖,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我拿了几千元钱,聘请了四个特护,六小时倒班制,保证明小姐时刻处于人力监控之下。刚刚我不也说了,警局也在明小姐病房外设置了多层双岗。两下里结合,明小姐一定会没事。”顾倾城说。

她擅长以钱开路,关键时候,十分管用。

我们等待了四个小时后,那护士的电话突然振铃。

之前,她被那没露面的女子说成是“恶人谷”来客,我对此半信半疑。这个来电,很有可能揭示其真实身份。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免提键。

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说的是汉语:“我的报酬一点都不能少,我再重复一遍,答应我的报酬一点都不能少!反贼坑里藏着大秘密,除了我,谁都不知道。你们来敦煌,不找我带路,瞎打乱闯,一定是嫌活得太长了……把我的钱打到我的银行卡上,我就能源源不断地提供新情报,指导你们进入反贼坑。那里有大宝藏,这是毋庸置疑的,你们付出多少,一定获得翻倍报酬……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出声,他妈的赶紧出声!”

我把电话向前一送,示意顾倾城开口说话。

顾倾城轻轻咳嗽了一声,单掌捂嘴,改变自己正常说话时的气息流转。

“咳,咳咳……我们是最讲信用的,答应你多少,就做到多少。不过,你得等我们从反贼坑取到宝贝再说。无论那一种江湖人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你也能理解,对吧?”顾倾城模棱两可地说。

“你们得给个期限!三天还是五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告诉你吧,我另外联系了一家,谁出价高,我就跟谁合作,肯定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向你的主子请示吧,赶紧赶紧,一万块钱什么时候能打到我银行卡上?”电话那端的人不耐烦了。

一万块钱不是巨款,为了情报,我可以立马转账给对方。

我向顾倾城点头,顾倾城会意,对着手机说:“我早就请示过了,马上可以支付。”

港岛与大陆的生活条件不同,对于敦煌本地的老头子而言,一万块能用上一年,但在我和顾倾城这一类人看,一万块能买到的东西极其有限,哪怕对方仅仅能提供一句有用的情报,这些钱撒出去也就值了。

更何况,此前律忠国狮子大开口,把莫高窟里的秘密向顾倾城卖了个高价钱,那个价格跟现在这一万块相比,绝对是天壤之别。

“给我打到卡上,给我打到卡上!”对方叫起来。

“再给我一次你的账号、开户行、开户人,我上次记下来的内容都丢了。”顾倾城不紧不慢地说。

稍等了一会儿,对方就把银行开户资料报过来。

从资料中看,对方的名字叫“高见光”,开户行是中国建设银行敦煌市支行。有了这些,很快就能通过地下渠道找到对方的住址和电话。

“给我一点时间,马上打款过去。”顾倾城说。

一万块是鱼饵,只要肯撒出去,大鱼就会上钩。

对方低声咕哝着,不断地骂骂咧咧,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从他的只字片言中能够听懂,是在埋怨假护士等人背信弃义,明明约定好了的事,就是拒不执行。

值得庆幸的是,电话中传来了一大群羊此起彼伏的咩咩叫声,另外还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响鞭声。

这就说明,打来电话的老头子正处于一大群羊中间,证明他九成以上是个牧羊人。

我取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百度卫星地图。

乡村已经实施了土地分产到户,山坡上的草地也像土地一样,一块块划开,分给农户,以供其放羊放牛,进行乡村养殖,提高个人收入。

这种情况下,老头子的牧羊地点只能是离家很近的地方。

将他现身之处定位,就能很轻易地找到他。

从卫星地图上看,反贼坑附近只有西北面有一片被绿色覆盖的丘陵。丘陵东西走向,犹如反贼坑的一道天然屏障,抵挡了来自西北面的朔风。

能够牧羊的地方就是丘陵的南坡,东西长约四公里。

我把手机屏幕向着顾倾城,她点点头,告诉那老头子:“十分钟后,我就把钱转到你银行卡里,给我个地址,我们得再见个面。另外,我的上级很慷慨,对于有用的人、有用的情报绝不吝啬。你跟我合作,一定不会吃亏。”

对于这条从天而降的线索,我俩倍感欣喜,同时,也对律忠国提到过的反贼坑越来越感兴趣。

按照正常规律推断,莫高窟的神秘性不可能单独存在,跟它相连的山脉、暗河、村庄、古迹都不可忽视。如果只盯着莫高窟而不顾其它地方,等于是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看到钱,我心里踏实了,自然会跟你们好好合作。看不到钱,说什么都白搭。你们俄罗斯人从古到今坑敦煌人还少吗?我老祖宗可被你们坑苦了,再不长长记性,我死了都没脸到阎王爷那里去见老祖宗了!好了好了,半小时看不到钱,你们就哪儿凉快死哪儿去,老子我不伺候了!”老头子越说越来气,猛地挂断了电话。

顾倾城皱了皱眉,拿出自己的手机,在掌心里掂量着。

“把银行卡资料给我,我来转钱。”我从铁笼里伸出手。

我进入风道搜索才揭出了连环杀戮事件,所以我来处理这一万块比较合适。不过,我会安排其它渠道转账,而不是通过自己的银行户头,以做到身份保密。

顾倾城摇头:“钱的事好说,我会安排其他人办理。我现在想的是,除了律忠国和这老头子,还有多少人知道反贼坑的秘密?既然有这么多人知晓,这秘密岂不早就该被挖掘出来了?还能留到现在?”

我立刻反问:“你对律忠国许以重金,又是依据什么做出判断的?”

顾倾城一笑:“是内线关系——家兄从港岛、埃及、土耳其、莫斯科、东京等地寻找到莫高窟的线索,跟律忠国说的近似。‘金山银海翡翠宫、天荒地老不死局’真实存在,不是空中楼阁。当所有线索契合时,我就必须全力出击,抓住幸运之神的尾巴。这样,我命人转账给老头子,随后派人过去,把他找出来!”

大人物做事,既能瞒天过海,又能天衣无缝。

我相信,像顾倾国那种层次的商业、江湖双重大鳄,一定早就编织好了庞大的全球关系网,犹如蜘蛛一样,稳坐网中,财富自来。

与他相比,律忠国之流不过是在捡巨人脚下的面包渣而已。

“你亲自去反贼坑走一趟吧,我自己留在这里就行。那边情况复杂,别像我一样轻敌,中了敌人的埋伏。”我说。

黄花会行事神出鬼没,次次都抢在我们前头。

我怀疑,如果不能事必躬亲,而是假手于其他人,只怕更不是黄花会的对手。

最重要的,我见识了黄花会暴起杀人的雷霆手段,实在不愿再发生杀戮事件。

顾倾城又摇头:“事分轻重缓急,你被困这里,我就哪儿都不能去。家兄教诲过,钱可以以后再赚,福可以以后再享受,但朋友的命却只有一次、仅有一条,保全朋友,就是给自己积阴德、修福海。等你出了铁笼,我们联手,一切都来得及。”

她不看我,但这些话足以表明,她把我的安全看得重于一切。

接下来,她打了个电话,安排另外的人给老头子转账一万块,同时安排四个人火速赶往反贼坑。

挂了电话,她嘴角忽然浮起了狡黠的笑:“飞哥,我给你讲一个笑话,这是顾家人经常讲的。曾经有一个人出门收古玩,在乡下看到一个妇人用青花九寸海碗喂猫。他根据经验判断,海碗是真品,拿到苏富比春季拍卖会上去,随随便便也能赚个几千万回来。于是,他假装买猫而不是买碗,刻意隐瞒自己的本意,免得妇人坐地起价。那只普通的家猫市价只有几块钱,妇人却要价一万块。这人为了那只碗,爽快地付了一万块,故作漫不经心地向妇人讨要海碗,却被告知,这碗不卖,就是为了招揽卖猫生意的。飞哥,你说这笑话好不好笑?”

这其实不是个笑话,而是个寓言故事。

任何人企图以小钱换暴利时,都容易跟故事中的主人公那样,陷入买椟还珠的怪圈里。

“一万块?故事中的人想买青花海碗,我们想买反贼坑的秘密,你是意思是提醒我,一万块已经打了水漂?”我问。

顾倾城长叹:“对,飞哥,我交个实底吧。古玩界传言,反贼坑里埋藏的是李自成从京城里搜刮来的奇珍异宝,数量之大,不次于东陵大劫案中流失的宝物总和。更须重点说明的是,李自成死后,那笔宝藏落在张献忠手里,张献忠非但没有攫走它们,而是将转战过程中抢来的宝藏全放进去,两家金库并为一家。李、张死后,明末农民起义告一段落,宝藏下落就此无人知晓。满清入关后,很多方士指出张献忠宝藏沉于江中,也在大力挖掘之下,找到了沉船和铁箱,但却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真正的原因,就是他在入川之前就找好了退路,而敦煌就是他心中的福地……我约了个朋友——不,其实也不能算是朋友,因为司空摘星从来没有朋友,把一切认识的人都称作是商业合作伙伴。等他到了,我们可以听听他对反贼坑宝藏的看法……”

第54章 司空摘星(1)

与那么多宝藏大集合相比,一万块人民币的确算不了什么,就算是扔出十万、一百万,都未必抵得过大宝藏的万分之一。

我理解顾倾城的意思,无论是莫高窟还是反贼坑,都不是一穷二白、一竿子到底的小地方。要想大获全胜,未来之路难行。

天下没有人不知道司空摘星,轻功第一,盗术第一,千山独行,孤星一颗。

司空摘星的确没有任何朋友,一直以来,都跟任何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中永远只有利益,脑子里永远只有金钱数目。

能请到司空摘星,应该是顾倾国的面子,而不是顾倾城的。

轻功在近现代江湖已经失传,普通人以为,消防队员、特警战士、跑酷高手能够徒手攀上五米高墙就接近于传说中的“轻功提纵术”了,实际却相距甚远。

真正的轻功练成后,能达到“万丈高楼脚下踩、拔地而起任西东”的境界,与美国漫威电影主角蜘蛛侠无异。

没人见过司空摘星是如何施展轻功的,他曾在《环球》杂志首席记者威廉姆斯面前不屑一顾地说过:“轻功不是马戏杂技,从来都不为好奇者表演。”

同样隐秘的还有他的盗术——“盗门十八行”里唯一没有被好事者揭秘的,只有他自己。

唯一能证实他轻功、盗术天下第一的,就是1999年圣诞节发生在新加坡双子星大厦的“地狱之钥”盗窃案。

那个案子已经成了盗窃案中的经典传奇之作,因为就连国际刑警组织反盗窃总署署长鲍比查尔都说过,“地狱之钥”展览会的安保措施是宇宙一流的,要想偷到它,除非是有人长了一双“神仙手”。

“地狱之钥”的世界巡回展总行程十五个城市,新加坡是最后一站,也是安保措施部署到极致的一站。结果,就在巡回展最后一天、闭馆前一个小时被盗,巧合的是,司空摘星也是在那一个小时中逗留新加坡,下午三点乘埃及航空班机降落,四点钟乘日本航班离开。

没有人说得清司空摘星匆匆来去之间做过什么,事实就是,“地狱之钥”于世纪之交失窃,再也没有出现过。

对于古玩界、收藏界、安保界来说,这是个坏消息,但对于玄学界、考古界、历史界来说,却反而是个好消息。因为“地狱之钥”来自于埃及帝王谷,世传它就是开启地狱之门、释放远古妖魔鬼怪的钥匙。如果有哪一个人带着它进入帝王谷深处的秘境,再收服“地狱守门犬”,那么就能开启连同人间与地狱之间的“无间之门”。

地狱开启,人类灭世。这是《圣经》上也隐晦提过的事,与《诸世纪》的“1999恐怖大王从天而降”之预言相似。

因为樟木箱子里那本日记簿的缘故,我对《诸世纪》预言做过十分深入的研究,当然也关注过“地狱之钥”的案子,对司空摘星的资料熟读百遍,至今记忆犹新。

“他肯来,别人就没法插手了。”我由衷地感叹。

很久以来,司空摘星如果自称轻功、盗术天下第二,那就没人敢称第一了。他一到,律忠国之流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是啊,这次能吸引他来,足见莫高窟的魅力值有多高!家兄说,起先司空摘星也是不肯过来,但埃及那边的力先生发了话,用了之前积攒下的七个人情,才逼着司空摘星出马……”提到力先生,顾倾城不自禁地面色整肃。

江湖人物虽然任侠自由,但也有各自的“等级潜规则”。

那位埃及力先生堪称是凌驾于政权、法律之上的极少数大人物之一,在他面前,非洲诸国元首都要自觉低头,那些坐拥金矿、钻石矿的富豪们则连觐见力先生的机会都没有。

力先生肯给顾氏一族面子,这也会让顾倾国、顾倾城两兄妹脸上有光。

“小姑娘,你就算把力先生捧到天上去,他能给你什么好处?他逼我出马?错错错,不是他逼我,而是求我,并且把之前欠他的所有人情一笔勾销,只求我来莫高窟走一趟。我给他面子,随便看看,走马观花,想不想做事全在于我。”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我们头顶响起来。

我向上看,风道顶壁微微泛着灰色冷光。从声音判断,说话者就在风道外面。

“是司空摘星前辈吗?”顾倾城躬身立起,艰难地向上抱拳拱手,“晚辈顾倾城在这厢有礼了!”

那声音又从右侧传来:“小顾是个油油腻腻的矮胖子,哪里来的这么天姿国色的小妹妹?上天真是胡闹,无论从什么地方看,你们都不像是亲兄妹!不要一口一个前辈的,最讨厌这些繁文缛节。这铁笼子挺蹊跷,像是个好东西,你闪开,我过来看看——”

声音未落,有人自风道远端青烟一般飘过来。

铁笼的栅栏宽度为半尺,此人一停不停,竟然直接冲入了铁笼内,跟我面对面挤在一起。

“久仰前辈大名,晚辈是——”我礼貌地向他打问好。

“别说话,别说话,你听,你听!”此人身子一晃,一只手已经捂住了我的嘴。

我不再强行开口,而是屏息静听。

很奇怪,我听到了一只钟表的秒针“嗒嗒”行走的声音。开始听到一只表的声音,很快就听到几十只钟表一起行走、一起发声,那种“嗒嗒”声渐渐汇集成一种巨大的噪音,震得我的太阳穴不断地胀痛。

“天干地支,生肖时辰,五行循环,相克相生。呵呵,是个好东西,竟然有人把民国时候上海滩的洋玩意儿搬到敦煌来了!奇怪啊,这东西明明都在大陆失传了,只有美国人那里才找得到。现在出现在敦煌,代表什么意思……”他慢慢伸出右手食指,去触碰笼子外面那把暗锁。

司空摘星名气虽大,但表面看来,却是一个十分平凡的中年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华贵,不憔悴,不热情,不冷漠……“中庸”二字,最适合形容他。就连他的五官相貌,也是中庸,那张“大众脸”一旦卷入人群,就再也辨认不出来了。

之前,顾倾城曾经试过用万能皮钥匙开锁,但根本无济于事,锁芯一动不动。

我并不希冀看到司空摘星随手一抹就打开铁笼的“神技”,只不过,以他的身份,绝对不可能被一把暗锁难住。

“你们惹了‘青天白日残部’?”司空摘星的食指指尖在暗锁边缘触了三次,又转移到钥匙孔的位置。

顾倾城立刻摇头:“没有,我们只是被动卷入到一些江湖纠纷里来,并未主动招惹哪一方。前辈说的‘青天白日残部’从前只在东南亚、南亚、西亚、埃及一带活动,根本不会到内陆来,更不会跟我们过不去。”

读过近现代历史的人都明白“青天白日残部”指的是哪一支势力,就算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深入内地作乱。

“这笼子是日本货,仿照唐朝的‘九连环迷宫’制造,民国时期仅在青天白日总部出现过。虽然表面看只有一只暗锁,实际却有三十六只附锁。锁芯里的弹子沿着铁栅的空心通道不停运转,每一个时间点上,暗锁需要的钥匙都各不相同,前后几秒钟就要发生迥异变化。你们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竟然遭到这么厉害的报复?”司空摘星问。

我忽然省觉,铁笼绝对不是为我准备的,而是为了对付另外的某个大人物。

对于风道内杀人的一方来说,我是意外的闯入者,并不在她们的防御范围之内。

她们剑指婴儿,设下的陷阱自然是针对——铁镜王或者朽玉上师。我内心豁然开朗,已经将整个事件经过高屋建瓴一样分析明白。

“她们没有恶意,二十四小时解锁,也无大碍。”我转向顾倾城。

刹那间,我们心有灵犀,她眼中也有了“原来如此”的彻悟神采。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淡淡的惆怅。

我理解她的感受,这一次有惊无险度过一劫,不是因为我们有多聪明,而是因为江湖大佬们彼此间剑拔弩张,来往过招,根本没有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在大佬的世界里,江湖永远属于几个人、几十个人所有,最多不超过百人。他们是当之无愧的海之鲲、天之鹏,鲲鹏之下,皆为尘土。

顾倾城是个有追求的女孩子,一旦发现自己与大佬们之间的巨大差距,这份落差,必定酸涩难耐。

“小兄弟说得没错,伏下这笼子的人要想杀你,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用它来对付你,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呵呵呵呵,我猜,这一招棋是为了对付某个江湖大人物……”司空摘星收手,在衣领侧面的一枚纽扣上轻轻一按,低声吩咐,“去查,一个月内出现在敦煌的大人物,不仅仅是华人,还包括美、俄两国以及亚洲各国范围内的。另外,不只查护照,还有一些人擅于不经海关入境。全速急查,我在线等回复。”

司空摘星是个没有表情的人,虽然语气已经十分急促,但他的五官却平展展的,既不皱眉,也不横目,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加快,不露任何焦躁迹象。

这样的人尤其可怕,如同一只隐没在黑暗中的鹰隼,锋喙利爪,皆匿伏不见。一旦出击,就是石破天惊、断头折颈的一击。

“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小顾手下的人吗?”司空摘星斜睨了我一眼,飘然转身,靠在铁栅上。

“龙飞,跟顾先生、顾小姐都没什么关系,只是一名普通的莫高窟壁画画师。”我淡然回答。

我知道,即使拿出自己完整的人生履历表,都不可能入司空摘星的法眼,所以干脆隐藏从前经历,只谈现在。

“画壁画的?呵呵,呵呵……”司空摘星摇摇头,忽然仰面长叹,“世间不见张大千,神仙难画上青天——除了张大千,谁还能描绘出莫高窟壁画之神韵?你们啊你们,不过是一群壁画复印工罢了,画来画去,糟蹋那么多纸张,有何意义?”

张大千是近现代绘画大师,年轻时长住敦煌,废寝忘食地描摹莫高窟壁画,传为中国绘画史上的一段佳话。

司空摘星说得没错,现代人描摹壁画,其个人追求已经误入歧途。如宋所长、严老师之流,已经成了“画画换钱”的社会画匠,眼中所见,每一幅壁画都是用钱数衡量,与其艺术价值无关。

“对,前辈说得对极了。”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跟宋所长、严老师的追求不同,但这种“不同”并不被外界人所理解,我也没必要向任何人单独表白。

第55章 司空摘星(2)

“我有一幅画,让你开开眼吧!”司空摘星坐下来,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在屏幕上轻轻一划。

那幅画就是他的手机屏保,画中只有一张女人的脸,正在脉脉含情地微笑。那张脸应该是截图的一部分,所以屏幕上只出现了从额头至嘴唇、从左耳到右侧颧骨的范围。

我的第一感觉是“女人”,但没看到头发、喉结等等明显的两性特征之前,准确说来,应该把这幅画定义为“女相”。

女人有“女相”,同样男人也可能有“女相”。那么,这张截图既可以来自一个女人的画像,也可能来自男人画像。

第一眼看这画,画中人眼里透出的媚态马上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明白,画画的人采用的是“瞳仁焦点法”,整幅画的力道都在人物的眼睛上,身体、四肢、衣物、动作全都配合眼睛来画,都成了那双眼的陪衬。这种绘画方式的好处是能令人物内涵丰富,灵气十足,坏处则是越画得像,越令观者目眩神迷,极容易走火入魔。

隋唐至两宋年间,此类绘画技法盛行,尤其是在一些教坊、瓦子里,很多无行画师采用“焦点法”绘制春宫图,宣扬*,教坏民众,实在是绘画史上的最大耻辱。

北宋末年出现的靖康之耻,正是“*误国、军民涣散”的结果。试想一下,如果国家上下都以淫欲享乐为人生追求,君不君,臣不臣,官不官,民不民,将不将,兵不兵……边防部队怎能抵抗北方少数民族的虎狼之师?戍卫部队怎么操练兵戈?商贾百姓怎么经营生产?这样的政权,合该当灭。

古语说,色是刮骨钢刀。

北宋君臣遭此钢刀刮过后,一起被俘,押送至五国城,在“坐井观天”中虚度残生。

那些历史并不遥远,现代人应该谨记。

我读近代史时,对于国家“禁娼”是举双手赞成的。只有“视*如饿虎”,才能将举国上下的力量转移到强军、建设、卫国、做人上来。

我不太喜欢这幅画,看了一眼,便转过头来,不再细看。

顾倾城目光锐利,虽然隔着铁栅,也对司空摘星的手机屏幕一览无遗,立刻轻轻皱了皱眉头。

白日宣淫,君子大忌。

这幅画虽然没有沾惹一个“淫”字,其媚态却很容易令人想入非非,所以比“淫”更可怕。

“我们的确没有遭遇‘青天白日残部’的人,顾氏一族的生意虽然遍及东南亚,却从未跟那类江湖人有任何冲突。我一直在反思,我们是怎样落入这个庞大的布局里来的呢?”顾倾城喃喃地说。

我怀疑,是律忠国在中间搞了鬼。

明水袖在112窟中涂改我的画作时,律忠国就在洞外;律忠国赶来春都大酒店跟顾倾城谈生意,路上先遭坦克帮阻截;律忠国兜售的核心生意就是莫高窟的秘密,顾倾城肯定不是他的第一个顾客;律忠国求财,任何人给他财路,他都会饥不择食地笑纳,极容易被其他人收买……种种件件罗列下来,律忠国已经成了一颗威力惊人的*。

“还是从律忠国身上打开缺口吧,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不禁感叹。

顾倾城点点头:“离开港岛时,家兄就提醒过,敦煌之行,不是观光美差,而是自讨苦吃之旅。我的人生信条就是破浪前行,绝不退缩。只要解决了医院里的事,出去后第一个找的就是律忠国。”

有顾倾国那样的兄长罩着,顾倾城才有这种无畏冲锋的底气。否则,江湖风波恶,她早就不知折戟沉沙几回了。

司空摘星久未出声,此刻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幅画……如何?”他缓缓地问。

不等我回答,他又开口:“水是眼波横,眉是黛山聚,欲问行人归哪边?笑语盈盈处。长着这么一双妙目的人,不知要美到何种程度?我司空摘星坐拥豪宅、重金、盛名、妙手,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这一生岂不是大大的乏味?我发誓,谁能帮我找到她,我就将一生所有,全都倾囊相赠!”

顾倾城的眉头皱得更厉害,向后移动两次,远离铁笼。

只有用情过深、不能自拔的人,才会发出司空摘星这样的浩叹。

突然间,司空摘星的两颊涌起了鲜艳的绛红色,双眼也剧烈充血,眼白部分全都变为鲜红色。

我没有迟疑,立刻伸出右掌,按在他的后颈大椎穴上。

普通情况下,轻柔按摩那个穴道能够安抚人的情绪。此刻,我的掌心刚刚跟司空摘星的肌肤接触,便感到炙热难当,可见他体内正在热潮翻滚,无法宣泄。

“得罪了前辈。”我低喝了一声,左拳高举,重重地落在右掌掌背上,瞬息之间三起三落,连击三拳。

司空摘星的喉结猛地上下抖动,眼看就要经脉逆转,鲜血狂喷。

我不敢怠慢,左拳化钩下落,顺势扣住了他的喉结上方,将他逆行的血脉强压下去。

中医理论中,心肺间的淤血上行喷出是好事,借此可以将压抑的情绪猛烈宣泄出去,气息一缓,则五脏六腑所受的压力就大大减轻,不留任何后患。

我阻止司空摘星喷血,则是考虑到他的情绪变化是那幅画引发的,不属于久病的沉疴。只有“克制、强压”,才能稳定情绪。一味宣泄,反而造成深度虚脱,多年修行说不定也就废了。

这种理论与传统中医相反,看似荒谬,实则是对症下药之举。

《红楼梦》中记载贾瑞死于风月宝鉴一节,正是过度宣泄的恶果。

姑且不论医术理论上的对错,至少我能保证,这样做是救他而不是害他。

“我——”司空摘星挣扎了两下,想要挣脱我的锁喉钩。

“相信我,不害你,真的为你好!”我声色俱厉地说。

司空摘星是顾倾城请来的人,还未开工就先自戕,不是什么好兆头。我能做的,就是极力阻止这种事发生。

“我……没事,我情愿为了她……去死,又何况是吐几口血?这是没法解的病,谁都救不了我了……”司空摘星*着,把手机举高,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看他的样子,已经被这幅画害得失去理智。

我没有犹豫,反手一抓,把手机由司空摘星手上抢过来,隔空丢出铁笼,扔给顾倾城。

无需我吩咐,顾倾城便把手机踩在脚下,连跺了十几脚,手机就变成了一小堆废旧塑料垃圾。

毁了画,等于是替司空摘星收魂,他这条命也就救回来了。

我放开手,轻轻一推司空摘星的肩膀,随即后退,避到铁笼的另一角。

“你们,你们……你们毁了我的画……我费了巨大的力气才把它保存下来,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司空摘星野兽般嗥叫起来。

那幅画是精神鸦片,永远都不会给司空摘星带来快乐,而只是无穷无尽的烦恼。要想拯救他的身体,首先就要拯救他的精神。

我和顾倾城都不出声,任由司空摘星大叫。

等他闹够了,我才缓声解释:“前辈,那幅画是*,根本不能留。你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一幅画里,画没了,就从现在开始,用实力去改变世界吧!”

司空摘星沉默了一阵,闪身出了铁笼。

他使用的是轻功提纵术、缩骨术的精华,铁栅根本拦不住他,来去自如,如风似电。

以他的智商,当然明白那画的害处,只不过沉迷一时,无法自解。顾倾城毁掉手机,也等于是将他从泥淖中一把拉起来。

“小顾说,敦煌未来会变得很有意思,果不其然!从你们两人的身上,我就看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司空摘星的目光缓缓地在我和顾倾城脸上扫过。

他的身体似乎可以任意变形的,即使在低矮的风道内,依旧能够自如地扭转身体,毫不窘迫。

敦煌当然会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不过,这种“意思”的含义很多。“一带一路”经济国策能够提升敦煌在亚欧版图上的咽喉地位,帮它重回盛世大镇的时代。

资本逐利,全球富豪只要看到了敦煌的未来,就会争相将大量资金空投至此,与当地政府展开多头合作,进一步推动敦煌发展,使其成为大陆西部的明星城市。

高光之后,必有暗影。

尤其是坐拥莫高窟这样的古老文化遗产重宝,擅长刀头舔血的江湖人物也将闻风而动,千方百计分一杯羹。

“前辈,我们只是——”我刚刚开口,就被司空摘星挥手打断。

“嘿,我可担不起‘前辈’这个称呼,小兄弟,刚刚你连击我后颈大椎穴的功夫是哪里学来的?”他沉声问。

我摇摇头,大椎穴是人体心与脑思想沟通的桥梁,纾解此处,就是梳理人的情绪,这是《黄帝内经》里明确记载的。重拳连击大椎穴的手法是我对中国古老医学的理解,深度分析之后,豁然无师自通。

此中道理,与“剑指刺激太阳穴使人清醒”是一样的,都是中医理论活学活用的结果。

普通医家将《黄帝内经》等古老医书奉为圭臬,一行一动,全都按古书上的法子一板一眼地进行,连一毫一钱都不敢更改,实在是愚昧不堪,可悲可笑。古人与今人的饮食习惯、身体素质、空气环境、地理方位完全不同,气机进出、血脉运行当然也会发生改变,如果医疗方法不变,非要用“古法”去给今日治病,何异于胶柱鼓瑟、刻舟求剑?

“很好,很好,你虽然不说,但我已经从你眼睛里看到了答案。小兄弟,你的判断完全正确,设下这铁笼的人对你没有恶意,二十四小时后一定自动开锁,你只需要静静等待就好了。不过,我也给你一句忠告,脱困之后,不要试图报复对方,你肯定不是‘青天白日残部’的对手!好了,我马上去反贼坑,你呢小姑娘,要不要一起去?”司空摘星的视线从我脸上转向顾倾城。

第56章 司空摘星(3)

我立刻代她回答:“去,肯定一起去。”

很明显,顾倾城因我留在此处,是一种巨大的时间浪费。只有抢在敌人前面展开行动,才能制敌于机先。

顾倾城摇头:“不可,你自己在这里不安全,我不能走。前辈,你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先放飞哥出来?”

盗术中包括开锁、开保险柜这一项,以司空摘星的名气,打开暗锁应该不是难事。

司空摘星摇头:“小姑娘,开那把锁很容易,但我不能开罪‘青天白日残部’的人。我发过誓,这一生只开‘无主之锁’,只碰不义之财。我要是大模大样地开了这暗锁,骂名就背定了。你放心,他在里面一定不会有事,再过十几个小时就平安出来了。我带你去反贼坑吧,小顾说,他只有这一个妹妹,要我无论如何都得保你平安。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江湖上的大佬们总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奉行自己立下的各种规矩。正是因为这些规矩,江湖才变得多姿多彩、五味杂陈起来。

“去吧!”我果决地挥手。

顾倾城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任性妄为最容易坏事,事态已经如此复杂,她再放任自己的情绪的话,只会一败涂地。

“飞哥,我听你的,先去反贼坑。你要是脱困,就来这边跟我会合。”顾倾城冷静地说。

等顾倾城与司空摘星消失在风道里,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倚着铁栅,闭目养神。

手机碎片丢在铁栅外十步之处,肯定已经无法复原,也就毫无价值了。

司空摘星亮出的画只是一个小插曲,我并没有放在心里,而是继续思索律忠国说过的那些话,其中也包括他说律家祖上联合老同盟会的人刺杀东北王的那件陈年旧案。

史载,东北王是个智商、情商高绝的老江湖,胡子起家,在军阀混战的年代步步高升,直至坐镇一方,成了各方势力争相拉拢结交的新贵。

东北三省富庶之极,大小兴安岭的物产能够养活几百万军队,并且深山老林进可攻、退可守,根本不惧日本关东军和老毛子的部队。

像东北王那样的人,兵权在手,国库流油,接下来还会追求什么?当然不再是钱,因为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像昔日的袁世凯那样,开动印钞机和铸币厂,自产自用,通行全国。

富人怕死,我猜他到敦煌这种地方来,一定是祈福增寿,希冀自己长生不老,让东北王的帝国永远昌盛发展下去。

“天荒地老不死局——没错,就是这个,东北王追求的不是‘金山银海翡翠宫’,而是‘天荒地老不死局’,一个能让他长生不老的神话传说!”我心头一亮,再次想通了一个历史难题。

站在律忠国的俗人角度,他以为东北王、孙殿英之流兴师动众西进是为了莫高窟宝藏,其见识实在浅薄。

我的清静并未维持太久,风道内就变得热闹起来。

两名戴着防弹盔、穿着防弹背心、平举防暴盾牌的年轻警官出现在风道尽头,身后跟着七八名便衣,全都单手持枪,额头青筋暴凸,面色紧张之至。

我一动不动,否则很可能成为乱枪之下的活靶子。

“举起手来,举起手来!”两名警官到了铁笼外十五步距离,自盾牌射击孔上探出短枪的枪口,采取跪姿瞄准的标准身法,如临大敌一般。

我缓缓地将双手举过肩膀,等待他们靠近。

“姓名?住址?职业?”一名女警官尖声问。

我大声回应:“龙飞,现住城北,莫高窟壁画画师。”

江湖人与警察的区别在于,前者灵动,人手精简,进退容易,而后者却动辄就整队出击,行动迟缓,大部分时间按照教科书上的套路办事,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

他们见到一个关在铁笼里的人都如此紧张,就更不必说见到铁镜王、朽玉上师、司空摘星那一类人了。

“打开笼子,把人放出来。”那女警官吩咐。

我对她的命令不抱太大希望,每一根铁栅都有拇指粗细,普通液压钳根本无能为力。另外,司空摘星说过铁栅内暗藏弹子,与暗锁浑然一体,所以很可能铁栅是由特种合金钢制成,其硬度超过液压钳的极限。两者相抗,液压钳大有断臂的可能。

接下来的情况果不出我预料,便衣人员连续用坏了三把液压钳,又崩断了十一根锯条,都没能破坏一根铁栅。

“请给我一瓶水,一个面包。”我向那女警官说。

她的五官稍显稚嫩,应该是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对付这种复杂情况的经验还不够多。

“面包,水,盒饭,热毛巾……快点,受害人需要,快点!”女警官十分善解人意,不但解决了我的吃喝问题,还送来了一条装在塑料袋里的热毛巾。

便衣们累了,随着两名警官坐下,靠在风道壁上。

那女警官摘掉了防弹盔,把前额上已经被汗水濡湿的刘海拨弄到旁边去。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她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给我做笔录。

进入风道前,我和顾倾城都在警察那里做过笔录,昨晚发生的事已经无需赘述,重点要说的,就是我爬入风道后看到的杀戮事件。

我隐瞒了一点,就是所有人曾经开口说过的话。

黑衣人嘟囔的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不见人只闻声的女子的话……一概没说。我得适度保密,跟警察拉开距离,将某些关键线索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也隐瞒了司空摘星出现的情节,他来敦煌,与我无关,能不能抓到他,是警察要做的事,更与我无关。

“龙先生,你看到歹徒杀人,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而不是打电话报警?”女警官问。

江湖人自有江湖的规矩,白道也有白道的讲究,这刚刚走出校门的女孩子道行太浅,才会如此发问。

我摇摇头:“电话没信号,所以没来得及报警。警官,你还是多找点消防员或者开锁师傅来,我实在快支持不住了!”

“不要急,我师父就要赶到了,他肯定有办法搞定这个铁笼子。你再忍耐一下,他就要到了。”女警官满脸歉意地说。

我不忍心再戏弄她,就低下头吃盒饭。

女警官又打了几遍电话,忽然笑逐颜开:“是是,师父,我懂了,马上让人带切割锯过来,好好,懂了,懂了!”

解决目前困境的方法有很多,之前我也想到过,只要切断铁笼两侧的风道,让铁笼子落下,跌在房间里,有了足够的工作空间,就能使用气割机、机床锯之类的中型机械了。

之所以没提醒女警官,是因为我不愿这件事就此结束。

我被困铁笼,造成混乱,至少能牵制一部分江湖人的注意力,让顾倾城、司空摘星的反贼坑一行遭遇的压力小一点。

女警官受了电话指点后,马上传令下去,命令消防员对风道进行切割。

另一名男警官经验更为丰富一些,蹲着身子,把手机碎片收集起来,装进塑料袋里。

我没有多说话,那是司空摘星的手机。既然他能弃手机碎片于不顾,当然其中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如果警官试图恢复手机里的资料,得到的就只有那张害人的照片罢了。

风道一断,铁笼立刻下沉,在四名消防队员的托举下,缓缓落地。

一个瘦高个子、面色干黄的老头子坐在角落里的转椅上,右手里玩着两个黑沉沉的铁核桃,冷眼向这边看着。

“师父——”那女警官从风道缺口跳下来,向那老头子跑过去。

“说过多少回了,公开场合,别叫我师父,得叫我赵先生。”老头子皱着眉训斥。

女警官笑嘻嘻地点头:“是,师父,下次一定记住。”

一名消防队员对着肩头挂着的对讲机呼叫:“笼子落地,,带气割机和防火毯上来吧,没有太大问题,只要切断两根铁棍,受害人就能钻出来。”

我踏踏实实地坐着,对消防队的气割机并不抱太大希望。

“如果被关进笼子的是铁镜王,,他会怎么脱身?朽玉上师呢,又该如何?”我不自禁地将自己与他们横向比较。

我心底无私,才敢坦然面对警察。

换了其他人,身怀太多不愿人知的秘密,颇多顾忌,势必会刻意躲着警察,也就不太容易脱身了。

老头子站起来,绕到笼子正面,低头看那暗锁,猛地举手,制止那名消防员小队长:“不用麻烦了,哦——让你的人收队吧,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那小队长愣了愣,翻了翻白眼,并不打算听从这老头子的劝告。

“师父,不用气割机吗?液压钳断掉三只了,根本不管用。”女警官问。

老头子再次皱眉:“我说了,这件事交给我,不需要消防队插手了。”

一名嘴上茸毛未褪的年轻消防员嚷起来:“你谁啊你?你算老几啊?不用气割机,你怎么弄开笼子?拿牙咬还是拿头碰?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只听中队长指挥,他那边下令撤,我们才能走……最烦阴阳怪气的老家伙,上来就指挥这个指挥那个,你让我们撤,出了事你负责得起呀?”

第57章 西部捕神赵魏韩(1)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看不出这老头子是大有来头的人,才敢冒然出言顶撞。

记忆中,我看过一篇刊登在《敦煌晚报》上的警界总结,上面统计了五年来敦煌发生的大案要案,并一一给出侦破结果,实现了省政府要求的“五年大案要案零悬案”的工作目标。

那篇文章的配图中,老头子就站在最后排的角落里,被前面的人挡掉半张脸,不显山,不露水,一派世外高人的风范。

我记得,文章通篇只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赵魏秦,同时,给此人冠上了“西部捕神”的绰号。暂时我还不能确定老头子是不是“西部捕神”,但看他的派头,八九不离十。

老头子伸出右掌,淡淡地告诉那年轻人:“把你的工作记录仪对准这两颗铁核桃,告诉你们中队长,是我命令消防员撤离的。”

那年轻消防员十分强硬,果然低头,将额上的记录仪镜头对准老头子的掌心。

不到十秒钟,小队长就接到对讲机传来的通知,命令他们马上撤离。

“算你狠,算你狠!”年轻人扔下两句场面话,拎起工具箱,灰溜溜地撤离。

“师父,弄这么麻烦干什么啊?早早把联合国警察大学发给你的‘捕神’牌子亮出来,他们不就老老实实撤了嘛!我一直都跟你说,那牌子是特别通行证,就得经常往外亮,否则谁知道你是‘西部捕神’赵魏秦呢?”女警官银铃初振一般笑起来。

赵魏秦没有回应女警官的玩笑,而是蹲下来,隔着铁栅,老鹰叼小鸡一样盯着我。

我坦然与他对视,没有任何心虚之处。

他把铁核桃放进口袋里,满脸带笑,意味深长地问:“小兄弟,这铁笼的主人呢,你见过没有?”

我缓缓摇头:“没见过,一掉进笼子,笼门就关上,再也没打开过。”

老头子轻抚着铁栅和暗锁锁孔,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这笼子是拆不开的,只能等主人亲手开锁。如果你懂得缩骨术就好了,那是最快的脱身办法。只是,我觉得很奇怪,笼子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一定有很多警察不知道的事早就发生了……年轻人,告诉我,除了那四个死人,你还发现了什么?”老头子问。

我打了个哈欠,不理睬老头子,转向那女警官:“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一条毯子。我累了,既然打不开笼子,索性睡在里面吧。”

距离二十四小时的开锁期限还有十几小时,我躺下来休息,节省体力,恢复精力,能够更好地为下一步的工作积蓄能量。

“年轻人,你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卷入了什么里头,这件事十分可怕,一旦爆发,谁都救不了你,警察也不能!”老头子又说。

女警官通知手下拿毛毯进来,同时又给我倒了杯水,递进笼子里。

“师父,看起来,这位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女警官替我打圆场。

老头子厉声喝止:“你知道什么?他得罪了‘青天白日残部’的人,就等于是被判了极刑,接下来的每一秒钟都可能丧命。马上把你的人撒出去,以这个房间为圆心,半径三百米之内,不容许有任何制高点、楼外窗户失控。做完这些,你就老老实实地躲起来,事情结束以前,千万不要放松警惕。”

女警官吓了一跳,马上按照老头子的吩咐去办。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老头子,他的眼神就变得越发凌厉起来。

“我知道你是谁,你或许也知道我是谁。我虽然名为‘西部捕神’,身份却只是一个热心于维护社会治安的平民百姓。所以,无论我怎样做,都不会抹黑警察,而只是代表我自己。告诉你这些,是想提醒你,别在我面前撒谎,那样做的后果非常严重……”老头子的双手抓在铁栅上,目光冷幽,如同鬼火。

人人忌惮“青天白日残部”,老头子这样说,证明他亦是江湖人中的一员。

“前辈,你连这把锁都解不开,就别妄谈‘青天白日残部’的事了。我告诉你,再有十几个小时,锁就自动打开,根本无需劳师动众。如果你能先出去,让我好好睡一觉,那么我将感激不尽。”我不愿给他面子,因为他同样也不给我面子。

“我只想知道,你跟‘青天白日残部’是什么关系?”老头子恶狠狠地追问。

“没有任何关系。”我坚定地摇头。

老头子冷笑一声,左手一探,将我的右腕攫住,反手就是重重地一拗。

对方力气之大、认穴之准十分惊人,这一下差点将我的右腕扭断,手掌与腕部夹角已经小于九十度。

我咬着牙不出声,但额头上的冷汗却不听使唤,瞬间冒出密密麻麻的一层汗珠。

“敦煌城里城外埋藏着很多秘密,数百年来,虽然一次又一次遭受兵荒马乱之灾,那些秘密的绝大部分却被保存下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有秘密,有宝藏,就有为了钱财前赴后继的江湖人。我虽不才,五岁起就饱读前人经典,十岁习文,十二岁练武,十五岁学习侦破术,二十五岁成为国际刑警中的一员,后来因为犯错,被遣返原籍。我曾发过誓,只要我还在敦煌,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容任何江湖势力来糟践家乡的一草一木。五年来,我抓了四十多个盗墓贼,破获文物倒卖案二百多起,逐渐让敦煌的社会风气、治安水平变得积极向上。这是敦煌警界的劳动成果,绝不容任何人破坏……”老头子喃喃地低语。

“世界上根本没有‘青天白日残部’……那个组织早就灭绝了,早就树倒猢狲散,再也没有渣滓留下。你去查……你去查档案,1953年大陆全面解放,任何黑道门派、邪道帮会都被瓦解,该杀的杀,该囚的囚,全都肃清……你想想吧,如果那组织还在,怎么会一直悄然无声……所有资料都是错的,其源头就有大问题……”我忍着手腕的剧痛,解释老头子的问题。

雷动天是帮派中人,他对清末以来的各种帮会秘闻涉猎极深,于浅水湾私人别墅内单独设置了一个秘密资料库,存放这些文档密函。

“青天白日残部”曾经让很多港澳台富商谈虎色变,但确确实实的,1949年至1953年期间,白道反间谍部门做了海量工作,从国内到海外,从政府高层到平民基层,地毯式肃查,没有一个敌人落网。

我相信雷动天的资料,在他向我出示的重要证据中,很多都盖着高层政府机关的大红印章,并且由当地主官背书,亲手保证,已经完全消灭“青天白日残部”。

雷动天专门派人追查过,1953年以后那些涉及“青天白日残部”的案子全都是别人假冒那个名号干的,目的不过是恐吓敛财罢了。

“真的?”老头子的眉目倏地倒竖起来。

“放手,放手——当然是真的,放手!”我抽回手来,右手指掌已经近乎麻木。

老头子绕着铁笼转了几圈,猛地一掌拍下,震得铁笼嗡嗡作响。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那个组织完了,我的使命也完了……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的使命终于完成了!哈哈哈哈……”老头子哈哈大笑起来。

事实是,“青天白日残部”完了,而我却真真实实地被锁在笼子里,没有一个人能解开。

我铺开毛毯,准备躺下睡觉。

老头子笑了一阵,意犹未尽:“喂,小伙子,这笼子是那个组织用过的东西,你来解释解释,为什么组织都解散了,笼子却仍然出现在这里?”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真的要追根溯源的话,就得去找五角大楼黄花会。

“抱歉,前辈,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或许等到暗锁自解,我们就能找到更多线索了。”我躺下去,勉强展开身体,闭上眼睛小憩。

“戴、毛、汪、薛,阎、宋、孔、陈……你们妄图复辟的春秋大梦该醒了,该醒了,哈哈哈哈……”老头子自言自语,说一阵,笑一阵。

我强迫自己收敛心神,蜷缩在毛毯里。

从史料看,“青天白日旧部”与黄花会似乎有着某种渊源,全都是跟美国人走得很近的华人组织,而后者直接就是美国五角大楼的战斗单位之一,从这笼子看,更是延续了前者的行事作风。

老头子为“青天白日残部”消亡而喜出望外,却完全忽视了“一风落一风起”的真理。换句话说,国外势力对于中国大陆的威胁不会突然减少,而是换了另外一种形式,更隐蔽、更阴暗、更不容易防范。

半梦半醒之间,我耳边突然响起了“喀嚓”一声,那正是顾倾城跺碎了司空摘星手机的声音。

我一惊,恍惚觉得,手机外壳一碎,那张媚眼如丝的脸便会逃逸出来,变成了无魂野鬼,在医院内外晃晃荡荡而行,随时可能祸害别人。

铁笼现在所处的房间是一个综合写字间,虽然有办公桌椅,却无人使用,空空荡荡,十分安静,就算闹出再大动静来,也不会引来围观。

正是因为这种安静,我才听到了门外走廊里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那声音非常奇怪,轻飘飘的,仿佛走路的人脚不沾地似的。

人走路时发出的声音各不相同,男女老少、皮鞋布鞋、体重轻沉、步伐疾徐等等,都会发出差别明显的声音。只要用心辨析,就能从脚步声里获得大量有用的信息。

能够听到那阵奇怪的脚步声,还要得益于我席地而卧,接近于“伏地听声”的姿势。

“是那男警官到了……为什么脚步声如此虚浮,东倒西歪,像喝醉了一样?”我感觉不对,马上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瞄向门口。

第58章 西部捕神赵魏韩(2)

那扇白色的木门被推开,一张红通通的方脸探进来,微微外凸的牛眼珠子不住地转来转去,向室内扫视着。

他就是随女警官进入风道的那人,也正是他,将手机碎片仔细地收集了起来。

“金山,进来吧,探头探脑地做什么?”老头子喝了一声。

男警官从门缝里钻进来,笑呵呵的,不向前走,扭扭捏捏地贴着门边站住。

我警觉地盯着此人的眼睛,其行为如此异常,一看就是精神方面出现了问题。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精神有事,马上就会表现在眼睛上。

不出所料,我从他眼睛里读到了一种火山即将喷发一样的狂热感,瞳仁深处,似乎已经岩浆泛滥,不可抑制。

“金山,怎么了?”老头子继续问。

“我看到……我想到一个人,她的脸很美,比画里走出来的女人还美,比莫高窟壁画里那些仙子……更美,师父,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她在……哪里?”男警官高举右手,平托着手机,向老头子伸过去。

“看不见,拿过来给我看。”老头子吩咐。

男警官踉跄向前,从笼子左侧绕过,走向老头子。

我的视线位于低处,赫然发现,男警官此刻没穿鞋袜,赤着双脚,脚底与地面并不接触,已经达到了神话传说中“御风而行”的境界。

“糟糕,一定是司空摘星带来的那张照片传进了此人的手机里,他的神志被照片所迷,已经陷入疯癫了——”我的双手动作比脑子更快,从笼子里疾速探出去,扣住男警官的脚踝,一推一拉,将对方拽倒,两条腿的小腿到膝盖全部拉进铁栅,然后左右交叉一别,将其双脚牢牢锁住。

男警官吼叫挣扎着,想要将自己两条腿撤回去,但我双手、双脚一起上,扣住他的膝盖以下部分,把他牢牢地扣在笼子边上,再也挣脱不得。

“问他,是不是看过一幅画,一个女人的脸?那就是祸根,大祸根!”我向着老头子叫。

女警官闻声而入,愣了愣,帮我按住男警官。

“给他戴上手铐,他中邪了!快点!”我侥幸得手,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女警官很听话,先摘下腰间的手铐按照“苏秦背剑式”反锁男警官的双手,然后又抽出男警官的手铐,锁住其脚踝,扣在椅子腿上。

“发生了什么事?”女警官问。

“你的同伴精神上出了问题!”我从地上捡起了男警官的手机。

果然,手机屏幕一亮,那迷惑过司空摘星的照片赫然在目。

这类有着“迷魂”之力的东西害人至深,受制者是不知不觉中着了道,防不胜防,很容易造成恶果。

女警官在手机屏幕上扫了一眼,啊的一声叫起来:“罪魁祸首原来在这里!最近敦煌城内发生了多起突发性精神病人攻击无辜市民的案件,罪犯交代起因,全都是被一幅画害的,就是这张画!”

老头子已经从思维混乱中清醒过来,拿起一瓶矿泉水,居高临下,浇在男警官头上。

司空摘星并没有明说画是从哪里来的,但我仔细观察,还是从画中人的眼睛里找到了端倪。手机图片可以在屏幕上放大,我将其放大到极限,便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石壁、穹顶藻井、残缺壁画等等映像。

我是画师,看到那些供养人壁画和藻井内的飞天形象,马上判断,这是莫高窟第72窟里的情景。

“在莫高窟里拍的图片?那种移魂夺魄的诡秘力量从何而来?谁拍的,拍的谁?”我有太多问题需要求证,但现在却偏偏受制于铁笼,什么都干不了。

自世纪之交以来,莫高窟连年维护,各洞窟轮流开放。即使管理处本着“修旧如旧”的工作宗旨去做,最终结果仍然不尽人意,一些弥补、修饰过的壁画在颜色上、笔画上与洞窟中原有的部分格格不入,风格迥异。

只要找到莫高窟壁画的翻新、修缮资料表,就能得到这张照片大概的拍摄时间,沿着该线索追查下去,直至找到拍摄者和被拍摄者。

“喂,喂,龙先生,龙先生……”女警官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隔着堆积如山的棉花垛一样,缥缈隐约,听不清楚。

我抬起头,眼前的景物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紧接着,我的两侧太阳穴都出现了针扎一般的痛楚感觉,浑身一轻,似乎已经脱离铁笼,飞在半空之中。

“龙先生,快放下……放下那手机,别再看了,那幅画真的有问题……龙先生,不要自戕……”女警官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的,听不明白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突破困境……突破一切束缚,跃然纸上……这才是存在的意义,时间不是问题,思想能够超越时间和空间,历久弥新,死而复生,天道自然,循环不已……宇宙无比巨大,不应该困在小小的躯壳之内,出去吧,出去吧,甩开这副皮囊……出去吧,不再碌碌无为,要做自己的主人,做世界的主人……”一个声音从那眼睛里流淌出来,春风解冻、消融寒冰一般,让我从内心到身体都躁动不安,癫狂起舞。

我站起来,双脚踩着铁笼的底,头和后背贴着铁笼的顶,腰间发力,要硬生生地将它撑开。

“来吧,加油,去创造崭新的世界!未来属于你们,奉献一切,也就有资格攫取一起,得到你最想要的……”那声音一直在鼓动我,给我打气。

我最想要的,就是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追根溯源,找到家人。为了这个目标,我愿奉献一生。

哗的一声,一条冰冷的水柱射在我胸口,力度极大,撞得我翻身倒地,浑身蓄积的力量一泄而空。

水柱不停,哗哗飞溅,几秒钟内就将我从头到脚喷了三遍,里里外外全都湿透了,连一寸大小的干处都找不到。

我彻底清醒过来,扔掉手机,反手抚摸着后脑、后背的痛处。

女警官丢下消防龙头,跑到走廊里去关水阀。

一幅照片就将我们闹得人仰马翻,其战斗力真是太强大了。

最终,我和男警官全都清醒了。

我们四人再次研究那张照片,都感觉那张脸的魔力已经消失,只不过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女人照片而已。

“怪我,都怪我,非得把风道里的手机碎片捡回来,又拆下主板,把照片复制到我的手机上。早知道有这种麻烦,我也就不敢多事了!”男警官先做自我检讨。

老头子摇头:“凡事皆有因果,不是你一个人犯错这么简单。”

我有点累了,不愿多开口。

司空摘星应顾倾国之邀来到敦煌,却又不完全是因为那邀约,而是带着自己的目的而来,比如这张害人匪浅的照片。

“龙先生,我们在等着您发表高见呢!”那女警官说。

“锁在笼子里久了,脑子也好像锈住了一样,我想休息,三位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和空间?”我回应。

女警官点头答应:“好好,我命人送干衣服进来,龙先生换完衣服再休息。”

很快,有人送来换洗衣服和防潮睡袋,再帮我把铁笼子擦拭干净。

黄花会的确对我没有恶意,但将我囚在笼中二十四小时,也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折辱。

“有机会见到黄花会的人,我得好好问问,到底是替谁背了这个黑锅。”临睡之前,我不禁对这件事稍有忿忿不平之意。

这一觉睡得极沉,平静无梦,脑子里一片空白。

再睁眼时,窗外已经华灯初上。

我缓缓翻身,活动一下腿脚。

门一开,那女警官轻手轻脚地进来,掌中托着我的手机。

“龙先生,有位姓顾的小姐打电话来,我叫你两次,你都没醒,只好自作主张告诉她,等你醒了再打回去。”女警官说。

我立刻拿过手机,回拨了顾倾城的号码。

电话中,顾倾城的声音听起来还算轻松:“飞哥,我们已经到了反贼坑,并联系到了当地一名热心的村民,正在对村落情况进行了解。我还没有启用律忠国和另外那条买来的线索,先把情况熟悉透了再说。这里是纯粹的戈壁滩,没有明显的可挖掘之处,一切都被时间填平了。”

当地情况从百度卫星地图上也能了解一二,如果地面全是平的,连个明显标志物都没有,那么就连司空摘星那样的盗术高手去了,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这大概也是反贼坑宝藏没有遭到盗掘的最主要原因,在一大片平地上挖宝,工程类实在太大,至少得动用中小型挖掘机才行。

“注意搜寻古籍,敦煌当地老百姓家里都或多或少藏有古书、信札之类,那就是关键线索。跟老百姓打交道,必要的甜头还是要给的。”我回应。

其实,这一点不用我嘱咐,顾倾城早就懂得如何利用钱的力量了。

顾倾城在电话里大笑:“是是,飞哥说得对。到这里来的盗墓团伙太多,老百姓都被训练出来了,不但谨言慎行,而且惜字如金,哪怕是动动嘴指路、动动脚领路,都得先谈价钱。如果不是跟着司空摘星过来,我早就打道回府了。”

这种情况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因为三年来我跑遍了莫高窟周边的戈壁滩,所到之处,一片荒凉,村落与村落之间相隔遥远,政府想带村民脱贫致富都回天乏术。

第59章 西部捕神赵魏韩(3)

退一万步说,即使广袤的戈壁滩之下埋着李自成、张献忠的宝藏,也需要付出巨大的挖掘成本,才能让这些宝藏重见天日。

以顾倾国的江湖阅历,看这问题的时候,一定比我看得更透彻,才会费尽心思,敦请司空摘星出马。

换句话说,如果司空摘星都无能为力,那么收藏界所有大佬都要放弃敦煌宝藏了。

“哦飞哥,司空先生有话要对你说——”顾倾城说。

很快,电话易主,传来了司空摘星平板单调的声音:“我们合作吧,你帮我,我帮你,大家都全心全意做事,不留任何私心。你要钱,我给;你要名,我帮你。我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帮我找到照片里那张脸。小顾是个聪明人,他妹妹也是个聪明人,所以我能够推断,他们看重的人,绝对不是酒囊饭袋。考虑考虑,肯答应的话,离开那笼子,就来反贼坑这边跟着我。不过,我还得啰嗦一句,一旦江湖有变动,各方大佬就抢着亮出旗号招兵买马,你要卖身的话,总得找一家真正靠得住的,千万别站错了队……”

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太多苦涩,中年男人的爱情就像明清骨瓷器,弥足珍贵,但又脆弱无比。一个不小心,就碎成三五百片,再也无法粘合。

如果他爱上的是一个寻常女子也就罢了,或者要钱,或者要排场面子,只要对方是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就总能打开追击缺口。

现在,我刚刚领教了这照片的诡秘之处,根本没有把握能不能给他帮上忙。

“司空先生,我愿意帮你。宁拆千座庙,不破一门婚。只要你有决心,我定会鼎力相助。我对你一无所求,只是出于江湖道义而已。”我说。

司空摘星笑了两声,连说了三个“好”字,忽然补充:“带我们走访的村民叫高思祥,谈吐十分有趣。他马上要带我们去看几个数年来江湖朋友留下的盗洞,据他说,盗洞最深的有二十多米,浅的也有七八米,但都没有打通,全是断头洞。另外,私下里他还表示,这些盗洞已经接近于传说中的宝藏埋藏地,我们要是有兴趣,可以联络道上的朋友,继续研究这件事。好了,你记住,他叫高思祥。”

我猛地坐起来,司空摘星说话的语速跟平时略有不同,也过于啰嗦了点儿。他两次提到“高思祥”的名字,似乎是在刻意点醒我,要我注意这个人。

“司空先生,我听懂了。”我低声回应。

司空摘星没有再说什么,突兀地挂断了电话。

我稍一思索,马上打电话给孟乔。

这种情况下,我唯一能相信、唯一能动用的就只有她。

孟乔一接起电话,我就飞快地告诉她:“反贼坑那边有事,顾倾城小姐和港岛来的司空摘星正跟随一个名叫‘高思祥’的村民去戈壁滩上看盗洞。我们通电话时,司空摘星语气不太对劲,我怀疑他们的人身安全已经遭到威胁。这样,你带几个人火速赶去接应,务必救人平事。”

孟乔没有任何推辞,只回答了一个字:“好。”

我的心放下来,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却代表了千言万语。

从小到大,只要孟乔答应我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尽心尽力,绝无例外。

“你在医院是吗?今天有警察来电话,说你在配合调查一件案子,完事了才能回来。你自己好好保重,外面的事就交给我吧。”孟乔又说。

她是非常懂事的女孩子,不该多说多问的,绝对点到为止。

“我没事。”我笑了笑,“有些小麻烦,但都很容易搞定。反倒是你,出了敦煌城天黑路险,多加小心。”

我没有问她带什么人过去,也没问可靠不可靠,那都不是我应该考虑的。

挂了电话,我把顾倾城的电话号码用短消息发给孟乔,然后深呼吸三次,转过头去,准备再睡一阵。

女警官一直待在房间里,此刻有些尴尬地开口:“龙先生,如果你朋友遇到麻烦,最好求助于警方。外地游客来到敦煌,警方一定会殚精竭虑,确保游客们的安全。你总是不报警,而是自己采取非法手段解决,一旦闹出事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我闭上眼,疲倦地挥了挥手,然后翻身,背对着她。

现在,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只要笼子打开,我就能重装上阵,亲临反贼坑,掌控一切变化。

“这个……我真是很抱歉龙先生,警方真的对这个笼子束手无策,但我相信师父,他的判断从不出错。所以,安安静静地度过二十四小时,你就自由了。”女警官继续解释,但很显然,她说不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兜来转去,只是听师父安排。

睡袋很柔软,也很保温,这是警方唯一能为我提供的。其余的事,依靠他们,只会坏事。

我回想司空摘星说过的话,假如那名叫高思祥的村民威胁到他的安全,接下来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生流血事件,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我安排孟乔过去,就是为了阻止一切杀戮。

“好吧,龙先生,你继续休息,我守在门外,有事随时叫我。”女警官深感无趣,起身向外走。

当她起身时,坐过的椅子在地板上轻轻滑动,发出“嘎吱”一声。

我的听力不会出错,那一声响过后,我并没听到开门、关门之声。也就是说,她站起了身,却没有走出去,而是继续留在房间内。

“嘎吱”,又一声响,就出现在我背后三步远的位置。

从声音判断,是那女警官拖着椅子过来,准备近距离地监视我。

我等了三四分钟,她一声不出,十分沉得住气。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我翻身回来,望向笼子外面。

房间里没开顶灯,只开着两盏橘黄色的壁灯。灯光从右前方照过来,映亮了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单手托腮的人。

那也是个女人,但却不是女警官,而是一个穿着淡青色风衣、围着淡墨色丝巾的陌生女人。

她用右手托着腮,左手握着一把手枪,目光斜向上望,由窗中穿出去,直奔渺远的夜空。

灯光昏暗,她的五官又被丝巾遮住大半,所以无法确切看清那张脸。

“有时候,语言无力,倒不如大家静静地坐着,相互感受一下。这铁笼是为朽玉上师准备的,如果不是为了他,就不必费那么大力气,在风道内反复铺设诱饵。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一个人就破坏了我所有的安排。这一轮变化中拿不住朽玉上师,以后怕是再没有机会了。所以,你欠我一个朽玉上师,这可是一个大大的人情。”那女子幽幽地说。

她的声音很动听,当然也很耳熟,正是风道内向我发出警告声的那名女子。

“我替朽玉上师受过?”我不禁苦笑。

如果不是连续追击那黑衣人,也就没有二十四小时受困之厄了。归根结底,是我过于轻敌所致。

“是啊,朽玉上师是经过三世轮回的大人物,目光锐利,思维缜密,别人十日布阵,他只要一瞬间就能瞧破了。这铁笼有个日语名字,叫‘不坏金刚守’,是日本天皇御封的‘绝后级机械大师’松本谋猎的杰作,百年以来,无人能破。因为你撞破了这一劫,将来不知要产生多少新的劫……”那女子轻轻抬起左腕,枪口对准了我。

她若想杀我,当我陷入笼中时早就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而不必等到现在。

“我只是无心之过,你的手下连杀四人,血流成河,已经触犯了中国的法律。”我坦然辩解。

“我说过,那些人来自‘恶人谷’,不仅仅是该杀,而且是非杀不可。杀他们是为人类除害,不可以吗?”她淡然反问。

我勉强反驳:“大家都没有权利肆意剥夺他人性命,在中国大陆境内,只有公安局、检察院、法院才能按照法定程序定罪判刑——”

她轻轻笑起来:“这些话,你自己想想,可信吗?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信。要是等着警察来定那四人的罪,血流成河的可不仅仅是这所医院,而是这座城市了。我坐在这里,就是因为恶人谷还会有杀手潜入,我必须来——哦对了,其实你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原则呼叫警察救命,看看能不能管用?”

说到这一步,我已经无法强辩下去。

普通警察无法对抗“恶人谷”之敌,没有特别明显的警讯,高等级特警部队也不会出动。如今之计,要想活下去,就只能依仗这女子,也就是黄花会的力量。

“或许,你是对的。”我改变了口气。

“是啊,你肯承认了?”女子微笑。

“换个位置,你怎么做,我也会怎么做。警察是维护社会和平的不二人选,但每个人也可以正当防卫,以确保人身安全免遭侵害。”我说。

女子欠了欠身子,掉转枪口,托着腮的右手落下。

原来,她的指缝中挟着一支细长的消声器。

当她缓缓地将消声器拧进枪口时,窗外已经有一个黑影无声露头,向室内窥探。

“这么说,我们已经达成合作协议了?”女子一笑,轻甩左腕,开始了一轮笑语嫣然的杀戮。

同一时刻,房间里至少出现了三个人,一在窗口,一在门后,一在远端屋角。

这三人的潜入无声无息,极有可能是在我和女警官交谈的时候或者是我打电话给顾倾城之时。说话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所以对他们的潜入毫无察觉。

如果没有这女子在,只凭那女警官的话,后果只能是我们双双伏尸当场。

女子开了第一枪,消声器作用下,子弹出膛声仅仅等于捏爆了一枚纸皮核桃。

她选择的射杀目标很奇怪,第一颗子弹先消灭了远端屋角最没有威胁的敌人。那杀手也料不到会第一个遭受攻击,所以隐藏得不够谨慎,半身已经探到了一张办公桌外面来,当即心脏中枪,仰面而倒。

第一枪过后,女子在枪口上轻轻吹了口气,无视门后飘然而至的杀手。

那杀手用的是钩镰刀,刀柄极短,刀刃极长,一近身便狂暴地钩向女子的左颈。

“山雨欲来风满楼,高处不胜寒……”女子轻轻喟叹,身子一缩,右手反刺。

这一次,她指缝里挟着一支尖锥,约有一尺长,毫无阻碍地刺穿了杀手的心脏。

由窗口闯入的杀手腋下垂挂着一支*,那种武器被称为“近距离暴徒”,五步以内,横扫一切。

这种情况下,只要他扣下扳机,我和女子避无可避。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女子旋身而起,仿佛一朵晴空里飘荡的浮云,一起一落,迅捷无比。

杀手平端*,一边向前冲,一边发出暴喝声。

只不过,他已经无法扣动扳机了,因为女子凌空跃起之时,右手指缝里又换了一种武器。那武器斜向飞旋出去,在杀手右肩上一抹,接着弹向其咽喉,又飞回了女子手中。只那一抹,杀手的右臂就齐肩而断,侧向跌倒。同时,喉间鲜血狂喷,瞬间亡殁。

“解决了,这样的结果,总算令人满意。这一轮,我们杀恶人谷二十二人,正好抵得上基辅暴乱中敌方杀我一人。直到现在,我心始安。”女子幽幽地叹息,双手一垂,所有武器消失不见了。

“好功夫!”我由衷赞叹。

如果给我同样的武器、同样的施展环境,我肯定无法干净利落地连杀三人,并且面不红、气不喘,仍然优雅无比。

这女子将杀人当成了艺术,闲庭信步一样展示了三种杀人技巧,既不重复,又不暴烈,举手投足之间,给人以极高雅的美的享受,如同庖丁解牛一般,赏心悦目之至,令人顿生好感。

“功夫只是杀人的形式,顶尖杀手做事,只求以最小代价达到目的,绝不会为了炫技而故意做出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动作来。我把杀人当作所有工作的一部分,既然可以把其它工作做到完美,杀人当然也可以做到吹毛求疵、完美无瑕。”她并不为刚刚的连环杀人而影响情绪,仿佛杀掉那三名杀手这件事与打印文件、读书写字、粘贴邮票等琐碎工作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一天之内顺势而为的普通小事而已。

面对这样的绝顶高手,我不禁为铁镜王、朽玉上师等人捏着一把汗。

“我们带走了婴儿,但是,却在他身上毫无发现。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你的朋友临时掉了包?我们得到的,只是一个替代品?”她终于说到了正题。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也是古人传下的真理之一。

顾倾城从未提及掉包的事,并且我们在产房后门会合时,她告诉我的是“新生婴儿送入风道”。从时间上判断,她也没有时间完成“狸猫换太子”的动作。

“为什么不是那假医生、假护士动了手脚?”我问。

女子轻轻摇头:“他们一入境就被我的人盯上,全天候跟踪监控,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们的监视。如果他们动手脚,我的人当时就发现了。现在,唯一可能的纰漏就只能出在你朋友那里。所以,我只能守株待兔,等她回来。”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对方为了找到顾倾城,竟然不惜在前面做了这么多铺垫,可谓用心良苦。

毫无疑问,到了现在,我和顾倾城也在对方监控之下,无论做什么事,背后都有一双眼睛盯着。

“好吧,那你最好祈祷我朋友不会出意外,否则就算她有意告诉你,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我意味深长地说。

那女子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眼波流转,神光湛湛:“你在要挟我?这样一来,大家的合作就变成另一种味道了。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也应该知道,任何江湖人敢阻挠黄花会行事,都只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在西亚、东欧发生了那么多次战斗,无论是政府军还是反政府武装,统统遭到黄花会碾压,没有任何反击机会。现在,我极力收敛,只是因为这是在中国大陆,而且面对的是自己的同胞。如果你和你的朋友浪费了这种好意,那我真的很为你们惋惜!”

我一时无语,面对太聪明的对手,无论做什么,对方都心知肚明,无法指桑骂槐,借力打力。

“还有一些时间,铁笼上的暗锁就要打开了。希望下一次,你不会如此莽撞,拼着性命自投罗网了。”女子又说。

我努力控制情绪,用微笑代替了鼻孔里发出的闷哼声。

既然中招,就要痛快认栽,单单嘴上逞快,不是我的行事风格。

啵的一声,有件东西突然在窗外炸裂开来,原本晴明的敦煌夜景顿时被一阵灰色的烟雾遮住。

女子警觉之至,抬手弹指,两盏壁灯一起熄灭。

刚刚杀手由窗口进入时,合金窗一直开着。所以烟雾一起,立刻和着夜风卷入。

我明白了,这才是敌人真正的攻击手段,刚刚三名杀手所做的,全都是隐蔽性极高的铺垫。

第60章 警方安全屋(1)

雾气在房间内弥漫开来,女子霍地起身,只犹豫了一秒钟,随即在铁笼边俯身,双手同时握住了暗锁。

“跟我走,别说话!”女子低声吩咐。

说完六个字,暗锁已开,那道铁栅向上弹起。

我屈身向前一跃,终于离开了铁笼。

那女子右手一勾,握住了我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与小指,引着我奔向门口。

“那女警官呢?她不能死!”我急促地大叫。

女警官没有任何错处,如果死于这种江湖角斗中,就实在太冤枉了。

“顾不得她,顾自己要紧,走吧——”女子左手开门,倏地闪出去。

门外走廊上的灯光投射进来,我扭头一瞥,看到门边办公桌下面躺着一个人,正是那女警官。

我弯腰一抄,把女警官扛在肩上,夺门而出。

女子已经到了走廊尽头,身子紧贴墙壁,向我遥遥挥手。

我来不及放下女警官,扛着她奔过去。

“你——放下她,她不是江湖人,恶人谷的杀手不想惊动白道,根本不会动她。”女子低吼。

帮派人物行事,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与白道中人硬杠。这种道理,我自小就懂。之所以带着女警官一起行动,就是怕她苏醒之后,冒然拔枪参战,逼得恶人谷来客杀人灭口。

“走吧,先离开这里再说。”我不愿抗辩,带头进了侧面的步行梯。

我们所在的楼层是四楼,只要一直向下,就能抵达地下停车场。按我的计划,从那里偷一辆车,直接杀奔反贼坑,去与顾倾城、司空摘星、孟乔会合。

我一个人的生死只是大局中的一小部分,这是一盘大棋,只有步步抢先,才能累积成大胜。

“分头出击,弹性攻击波。”下了两层楼梯后,女子闪身向前,说了两句战场通用术语。

我们走在一起,无论进退,都只是一个目标,无法给敌人造成最大威胁。所谓“弹性攻击波”,就是指分波次交替进攻,多点出击,使敌人的防线顾此失彼。

“好,你走左前,我走右后。”我沉声回应。

我以前到过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面积不是太大,是一个东西四十米、南北二十米的长方形空间,除去车辆进出口,还有两个步行梯出入口,一个电梯口。如果敌人有埋伏,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以电梯口为主要目标。

“我有车,黑色凌志,停在车辆入口近旁。下去以后,别跟任何人纠缠,直接上车。”女子叮嘱。

在接下来的楼梯转弯处,她谨慎地推开步行梯的地簧门,探头看了一眼,然后疾速冲出去。

她要走另一道步行梯下楼,距离这边十五米,两边楼梯的规格尺寸、门户设计完全一样。

我停下来喘了口气,估算着女子绕路所需的时间。

“三十秒钟足够了,三十秒以后,我就下楼……黑色凌志,黑色凌志,车辆入口旁边!”我默默地重复她说过的话。

女警官还没醒来,但鼻孔中已经有了呼吸,两道淡淡的热气不停地扑在我的后颈上。

她一直对我很照顾,我扛她出来,也算是还个人情。

江湖人讲究的是“知恩图报、恩怨分明”,如果她跟西部捕神赵魏秦一样倨傲,高高在上,把我当成阶下囚,那我就不会心存感激了。

“哦……”女警官*了一声,双手按着我的后背,身子连扭了七八下,挣扎着落地。

我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大叫,随即解释:“俄罗斯杀手攻击,有人救了我们,现在去停车场乘车逃命。”

这已经是最简单、最精炼的概述,但从她眼中不可置信的疑惑看,似乎并没完全了解现实状况。

“我的枪呢?我的枪——”她垂右手摸枪,左手探入口袋,去拿子弹盒。

我没有阻止她,但对她的枪弹、枪法并不抱太大期待。

按照通行规则,她的枪和子弹是分开携带的,并且子弹一般为三发,绝对不超过五发。

相较于那些恶人谷杀手来说,一支普通的建制手枪基本不具有致命威胁性。所以,我刚刚扛她出来,根本没有去考虑她的随身佩枪的事。

女警官填弹上膛,打开手枪的保险栓,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现在可以继续走了,我的射击成绩还可以,至少能顶一阵。”

我没多说什么,马上蹑足下楼。

从战术角度分析,我们三个人里,女子是攻击手,女警官是被保护对象,而我则等于是战场观察员,担负平衡、补漏、增援的角色。

停车场里的车辆都可以作为掩体,抵消敌人在武器上的绝对优势。一旦展开近战肉搏,我的优势就能逐步发挥出来了。

现在,我唯一的顾虑就是——“恶人谷到底派了多少人过来?”

我很担心反贼坑那边的情况,因为没接触过盗墓贼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种人有多丧心病狂、人性泯灭。很多发生在盗墓界的令人发指的惨烈冲突事件连媒体都不敢刊登,生怕引发国民对于民族劣根性的巨大怀疑。

随便举个例子,曾有一名盗墓集团的望风者为了独吞三箱子玉器、金币、银砖,接到同伙从墓道里递出来的宝藏后,随即填土夯实,把五名同伙活活闷死在地底。在此人眼中,五条人命加起来都抵不过三箱财宝,而被他害死的五个人里还有一个是他的亲叔叔。

宝藏是*包,而贪婪就是能够随时引燃*包的*。

真正令人担忧的是,这种“贪婪”像雨后山林里的小蘑菇,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任何由头都会冒出来,既没有先兆,也没有预谋,属于“激情犯罪”,连自己都控制不住。

贪婪极易引发杀戮,而只有杀戮才能制止贪婪。这已经成了令人唏嘘不已的人性悖论,在中国江湖中一代又一代上演着。

我从虚掩的地簧门门缝中向外看,停车场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一辆黑色凌志车停在距离入口十几步远的车位上,旁边没有其它车,仅有这一辆。

“吱呀”一声响,那应该就是女子闯入停车场的开门声。

我慢慢推门,尽量减小动静。

“情况不对,停车场利用率高,永远都车来车往,川流不息。你看看出口的警卫室,那里应该有保安值班,现在窗口却空着……”女警官贴着我的耳朵低语。

毕竟是正规警校出身,她的战斗常识还算不错。

“我进去,守在门边,你就向车子跑,到达目的地后开始警戒。子弹就那么多,别浪费。”我故作轻松地吩咐她。

“好,我实弹射击课全是精英级评分,二十米速射在敦煌从未遇见过敌手。你放心,我到了车边,就能控制停车场一半局面,你放心过来就行了。”女警官信心十足地说。

我笑了笑,不想打击她,直接弯着腰出门。

女子已经伏身于一辆白车后面,还没来得及展开行动。

我把住门扇,女警官闯入,立刻开始加速跑。

敌人沉不住气,首先向女警官开火。

子弹来自于停车场尽头那辆高空维修车的空中平台,子弹在女警官脚下弹射跳跃着,连射五枪,都没击中。

女子闪身,借着车辆的掩护,潜行至维修车二十米范围之内,举手作势,不知射出了飞箭还是其它什么暗器,那杆长枪立刻哑火。

女警官逃到凌志车旁边,双手握枪,手臂架在车顶,稳稳地虎视全场。

我贴着停车场的墙边向右去,悄悄接近出口保安室。

现在,高级一点的停车场不但有防止车子欠费逃逸的加强型道路拦截杆,也会配备钉板拦车索。启动之后,任何车辆强行闯关,都会被钉板将四个轮胎一起废掉,跑都跑不远。

保安室里亮着灯,一名保安员伏在桌上休息,另一人面容严肃,端坐在桌前。

我轻轻敲窗,微笑着向他点头。

他霍地拉开了窗子,还没开口,已经被我扣住手腕,双手一拉,将他上半身拉出窗口。

很明显,他上身的保安制服是临时套上的,衣服下面臃肿不堪,最上面两粒扣子根本扣不上。下身则没穿制服,露出了笔挺的青色西裤和同色皮鞋。

我没有使用太暴力的手段,而是用右肘抵住对方太阳穴,将他的头顶在窗框上,稍稍发力,保持五秒钟不动。自始至终,那人都来不及发声求救,最后便无力地瘫倒下去,陷入昏死状态。

女子与女警官已经会合,开着凌志车冲过来。

我没有多想,从车窗里一跃而入,落在车子后座上。

“让她下车,她是个累赘!”女子疾声说。

女警官随即反驳:“我能帮你们,我知道一个藏身之处,十分钟即到,可以避开追杀。”

两人同时回头望着我,等我裁决。

我向前一指:“好,一个开车,一个导航,到地方再说。”

敌人将医院作为主要攻击目标,先脱离险境再谈其它事,这是最明智的。比较黄花会与女警官,我更相信后者,尤其是这女警官,短暂的接触之后,我知道她是警察当中少见的有思想、不糊涂、有头脑、不盲从的一个,还没有变成那种人浮于事的官场老油条,仍然保持着热血青年的纯真。

像她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多,尤其是在目前这种西风东渐、意识形态多元化的年代,九零后年轻人普遍信仰缺失,自私自利,大部分人都“拔一毛能利天下而不为”。

在受困过程中,她能不计报酬帮我,从不厉声厉色,实在算得上警察队伍中的一股清流。

第61章 警方安全屋(2)

“你笑什么?”那女子突然问。

此刻,车子已经驶出了地下停车库,按照女警官的指点,向右一拐,穿过一条静谧的林荫道,从侧门出了医院。

我抬起头,在后视镜中与那女子目光相对。

她的表情一直很孤傲,似乎对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全都不屑一顾。只不过,她又异常警觉,眼里不揉沙子,一旦发现情况有变,立即如临大敌。

“我笑了吗?”我反问。

“你刚刚至少笑了三次,每次都是对着这警察的后脑勺笑。你跟她之间——别相信警察,这些人在警校里已经被洗脑了,绝对不可能跟江湖人交朋友。你相信她,离着大牢铁狱蹲苦窑就不远了。”女子嗤嗤冷笑。

我承认,自己对这女警官已经有了好感,脑子里想到与之相关的情节,才会下意识地露出笑容。

“不要把警察想得那么坏,我们也是人,不是怪物。”女警官反驳。

女子猛地狠踩油门,车子在静谧的马路上狂飙起来。

警察的职责是惩治犯罪、维护社会治安,对于百姓来说,当然是好人。

我在敦煌三年,多次亲眼见过警察为百姓解决矛盾、尽力帮扶的事,所以不会像女子那样愤世嫉俗。

当然,她有这种表现,也是从自己所处集团的利益出发,已经显失公允。

女警官不再多话,只是用简单的“左拐、右转”来指引方向,最后进入了一个偏僻幽静的小区,在一间地上车库前停住。

她提前从口袋里取出遥控器,向前一按,车库的卷帘门就缓缓地向上升去。

女子把车开入车库,熄火后拉起手刹。

事情就在她垂下右手去拉手刹的瞬间发生了突变,女警官也同时垂下左手,袖口里哗啦一响,一副手铐滑落下来,搭在女子的右腕上,一碰即锁。

车库里没开灯,车内也没开顶灯,只有仪表盘上的橙色背光灯亮着。如此幽暗的情况下,女警官的每一个动作却都无比准确,那副手铐一头铐住女子右腕,另一头同时铐在方向盘上,两边同时完成。

“龙先生,这是警方的安全屋,包括车库和一楼,有内部楼梯相通。平时,这里是用来保护证人的,但敦煌极少有大案要案,于是,房子常常一闲置就是几个月,未免有些潮湿。两位忍耐一下,过了今晚,我会如实上报,请局里多派人手,肃清城内的不明杀手。”女警官神色如常,转过头来,淡定地向我介绍。

“好。”我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女子没有挣扎,大家都是明白人,那种新型的精钢手铐有着双重锯齿形锁芯,既无法用铁丝捅开,也不可能暴力锉断链环,只有正确的钥匙才能打开。

“下车吧,我带你上楼。”女警官打开车门。

我下了车,女警官又按了遥控器,卷帘门便慢慢放下来。

车库一角有道向上的旋转楼梯,踏步上装着地灯,一路盘旋而上。

“她怎么办?”我问。

女警官笑了:“这些人把你装在笼子里接近二十四小时,现在正是还债的时候。我会在二十四小时后打开手铐,一饮一啄,很公平,不是吗?”

我摇摇头:“别这样,铁笼的事是个误会,我们刚刚联手御敌,可以试着变成朋友,不必动不动就剑拔弩张的。方便的话,打开手铐,大家都需要休息。”

最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被攻破,女警官暗算那女子,马上就会引发内讧,使得我们三个由战友变成仇敌。

打开手铐,等于是向那女子卖个人情,化解彼此间的敌意。

更何况,手铐不是万无一失的。如果我是那女子,就会通过拆卸方向盘的手段脱困,也并非难事。

“龙先生,对不起,我是警察,任何有可能引发恶性治安事件的火苗,我都有责任当场扑灭。现在,这位小姐是个危险人物,为了预防犯罪,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刚刚也说了,二十四小时后,一定会释放她,请不要干涉我的工作。”女警官一板一眼地说。

我绕到前门去,隔着车窗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并不气恼沮丧,而是目光冷冽,表情淡定。

“闹到这个样,我也很抱歉。稍等,我跟警察谈谈,然后再来解手铐。”我大声说。

那女子把右手举到我面前来,链环哗啦哗啦响了两声,手铐上的狼牙齿又向内扣紧了三丝,陷入皮肉之下,紧紧卡住女子的右腕。

“走了,上楼吧。”女警官走向楼梯。

我苦笑一声,转身跟上去。

一楼房间的陈设十分简单,只有最基本的电视、沙发、橱柜和木床,所以这个大概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房子显得十分空旷,并且由于长期闲置,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霉味。

女警官走到厨房去,拉开冰箱看了看,轻轻叹气:“只有方便面,唉,如果不是一心为了控制嫌疑人,我就在路上停车买点吃的过来了。方便面,方便面,从上学时就长期吃这东西,实在是吃够了。”

我从客厅里望过去,偌大的冰箱冷藏室里,从上到下,塞满了各种品牌、各种口味的方便面,外包装花花绿绿的,十分扎眼。

方便面为“方便”而生,偶尔吃一次,还能将就,长期食用,最终就会变得味同嚼蜡。

“你们当警察的也真是辛苦,如果把证人藏在这里,是不是他们也得跟着吃方便面?”我问。

女警官认真地点头:“是啊,保密条例规定,保护证人的过程中,每天开门次数不超过三次,每一次都必须做好完整记录。既不能叫外卖,也不能接受任何外界送来的食物,直到证人上庭陈述为止。从前,有些勤快的老同事会自己动手做饭,我们也能跟着吃点好的。现在,老同事退休了,年轻人都不会做饭,就只能吃方便面了。嗯,闲话少叙,我请你吃方便面,说吧,要什么口味的?红烧牛肉、海鲜虾片、酸辣鸡汤、铁板鱿鱼、三鲜海贝……”她对着那一大堆方便面指指点点,不看文字,只看颜色,就能如数家珍一般。

“给我来一份红烧牛肉方便面。”楼梯口那边有人搭话,那被锁在车里的女子一步步露出身子来。

手铐还在她右腕上,另一头也仍然锁在方向盘上,只不过方向盘已经卸下,就拎在她的右手中。

我急忙向女警官举手,大喝一声:“不要拔枪,不要开枪!”

正是这一声救了她的命,她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枪柄上,如果算上拔枪、开保险、举枪、瞄准、射击等等一系列动作,至少两秒后才能射出第一颗子弹。

对于女子那种顶尖杀手来说,两秒钟足足可以杀死一头皮糙肉厚的大象十次了,更何况是一个没穿防弹衣的女警官?

哧的一声,女子笑起来:“好了,好了好了,谁会跟一个毫无实战经验的小警察斗气呢?看看你,如此紧张干什么呢?这警察又不是你女朋友!我要真想杀她,在车里就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

女警官的脸颊突然涨红,像两个熟透了的苹果一般。

我没说话,走向女警官,无声地伸出手。

“什么?”她看着我,两颊更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子后面去。

“钥匙,手铐钥匙,人家的右手被拷着,怎么吃面?”我笑着回答。

女警官掏出钥匙来,丢在我掌心里,转身去烧开水。

我给女子打开手铐,随手一扔,把手铐丢到沙发上。

“我锁了你,你女朋友锁了我,一来一去,扯平了。”女子说。

我点点头,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

平时,我很反感动不动就插科打诨的人,所以自己严谨、低调,从不在公开场合乱开玩笑,哗众取宠,更不会理会女子的玩笑话。

“吃完面,大家就一拍两散吧?”我坐下来,盯着女子的眼睛问。

女子摇头:“还没到分手的时候,你得帮我个忙,就是关于那婴儿的事。”

水烧开了,女警官动手煮面,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我其实更愿意对一件事追根溯源,理顺思路,找到方向,然后才努力求索。像现在这样,既然所有势力追逐的焦点都是那婴儿,不如先摊开来看,大家手里都有什么底牌。

黄花会持有婴儿,棋高一着。

妖不花知道婴儿的来历,她是其生母,在整件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决定性作用。

铁镜王以及麾下四名护卫牢牢地站在妖不花一边,愿意为她出头,承担一切后果。可惜的是,铁镜王问不出婴儿的来历,等于是局外人。

朽玉上师知道婴儿的来龙去脉,藏密对于灵童转世的研究也领先于世界上任何门派,所以,公平来说,把婴儿交给他们是最稳妥、最明智的。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朽玉上师为了得到那婴儿使用了太多强横手段,已经逾越了藏密的行事原则,变成了硬抢。

恶人谷来客来势汹汹,却又处处受制,在黄花会的连环打击下损兵折将,几乎没有任何还击手段。

再有一个,就是深邃莫测的顾倾城——她挺身而出,担起了替妖不花接生的重任,成了各方势力纠缠漩涡里的一座无形之桥,扼守着胎儿从母体诞生、婴儿送入风道等等关键节点。

怨不得黄花会的人盯上她,因为在这两大关键转换中,她最有机会暗中动手脚,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为什么要抢夺那婴儿?”我沉默良久,淡淡地问。

“是上意,我属于外勤,不负责决策,也不负责研究。我的任务是拿到婴儿,送到安全地点,然后消灭一切追兵。我手里的讯息很有限,只有几张照片,几行文字,只能随机应变。上一个任务已经完成,下一个任务就是请你那位顾小姐回去喝茶。”女子悠然说。

“请她,那就打电话给她,不要在这里纸上谈兵了。”我说。

顾倾城不是三岁的孩子,她有自己的思维模式。如果黄花会找上门来,无论嬉笑怒骂,她都能沉住气应付。

第62章 警方安全屋(3)

那女子轻轻抚摸着左耳,目光渐渐变得空若无物。

我注意到,她的左耳戴着一枚青色的耳塞。

当她的表情发生变化时,实际是在全神贯注地倾听耳塞里传来的讯息。

“再有一分钟就可以吃面了。”女警官在厨房里叫。

“不急,不急,人丢了,又不是死了。沉住气,每个人都有价值,没有被敌人榨干价值之前,都不会死。你们盯紧点,很少有人敢动司空摘星,敦煌当地的帮派根本不可能近他的身。好了,都回到各自监视位置,再有异常情况,先汇报,再行动。”女子左手食指按着那耳塞,最后那句话,一连重复了三次。

我听出那消息跟司空摘星有关,自然也跟顾倾城有关,因为两人是在一起的。

面来了,每个人面前满满的一大碗,上面还覆盖着香菇、木耳、煎蛋、芫荽,味道极好,香气扑鼻。

我不动声色的拿起筷子,准备吃面。

“我不想吃,饱了!”女子站起来,倒了一大杯冷水,一口气喝下去。

听情况,司空摘星在反贼坑失踪了。黄花会的跟踪者无计可施,只能向这女子求援。

“我们去反贼坑!”那女子大声说。

我和女警官都没回话,自顾自低头吃面。

“你听清了吗?我们去反贼坑!那边所有人都失踪了,就像被戈壁滩吞噬了一样,不留一丝踪迹。我怀疑,他们是误入了流沙井,越陷越深,终至灭顶。”那女子无法再保持原先优雅干练的形象,点了根烟,狠狠吸着。

“事再急,也得吃完面再走。”我说。

司空摘星给我打电话时,已经作出了某种暗示。孟乔正在向那边赶,至少可以代替我展开前期搜寻工作。

“有事发生是吗?要不要我替你们报警?”女警官问。

女子冷哼了一声,斜睨着女警官,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

我轻弹着碗沿,低声回应:“吃面,吃面。子曰,食不言,寝勿语。大家都不记得了吗?”

既然话不投机,不如各自吃面,再聊下去,只怕是伤了和气。

她们两人都对我的表现充满了狐疑,对视一眼,马上将脸各自挪开。

一碗面吃了七分钟,七分钟里,我已经想到了解决办法。

顾倾城失踪后,受影响最大的就是律忠国,因为他拿到的支票随时都会被止付,天上掉下来的巨款马上就变成了一个肥皂泡。

应该说,律忠国是最盼望顾倾城平安无事、长命百岁的人,只有顾倾城活着离开敦煌,那张支票才能兑现,以后才会有源源不断的挣钱机会落到他头上。

“先去找一个人,他对敦煌当地的情况十分熟悉,一定会帮忙。”我说。

律忠国是一枚关键棋子,只要用好他,就能轻松解局。

“分开走吧,跟警察走的太近,会倒霉的,尤其是女警察,能让你倒大霉!”女子拎着方向盘下楼,一边走,一边大声抱怨。

女警官端起碗,喝光了碗底最后一口汤,对女子的话并不在意。

“我们去反贼坑,情况有点复杂,很可能要跟人火并。你还是别跟着我们了,会出事的。”我好言相劝。

女警官摇头:“我不怕,反贼坑也是敦煌市公安局管辖的范围,我们是配枪警察,越是情况危险,越应该冲在前面。”

我佩服她的勇气,之前跟警方人士没有交集,印象中,警察都是听令行事,极少自作主张,也不会主动单枪匹马出击,总是跟随大部队一起行动。

“好吧,我们一起去。”我点点头。

女警官走到隔壁房间去,抽屉开关几次,再回来时,手里握着一卷地图。

“我猜,你可能需要这个。”她说。

我眼前一亮,对她的善解人意甚感欣慰。

现在,各方势力出没的范围犬牙交错,我真的需要一幅详细的敦煌地图,帮助自己了解地势,做好全盘筹划。

她收走碗筷,把地图铺在餐桌上。

那是一张2015年版的敦煌市警用地图,上面的地名、路名标记比普通民用地图更详细,主要线路上全都按照比例尺标注了距离里程。

从图上看,莫高窟距离敦煌市中心二十公里,反贼坑在莫高窟西北方,也即是敦煌的西南方,三者之间,接近于标准的等边三角形。

反贼坑是以“坑杀反贼”为名,当然,这个“反贼”是官府对于农民起义军的蔑称。

从地图上看,任何一支起义军都是从敦煌的东面、东南面、南面过来,不可能来自于西、西北、北面。他们在抵达反贼坑之前,一定先经过敦煌、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一带。所以,他们是逃离敦煌后再遭围困,随军携带的财宝有可能埋藏于莫高窟内,或者说埋于莫高窟更方便。

“我参加工作以后,至少去过反贼坑百次,全是处理乡民与外地人之间的纠纷。乡民悍勇,外地人稍稍露出寻宝的意图,就遭到尾随围攻。有好几次,外地来的车子被砸烂,地底探测仪器被抢走,只能认栽,灰溜溜地离开。上级召开电话会议的时候特别指明,反贼坑历史渊源特殊,外地人到那里去的意图很明显,所以处理纠纷时,一定要充分考虑到乡民们自身的感受。”女警官在旁边解释。

“这几年来,没有一条盗宝成功的消息吗?”我问。

女警官很肯定地点头:“对,一条都没有。反贼坑周遭盗洞不少,除去历史残留的,每年新增超过二十个,都是半途而废。每次村民举报,警方都会赶赴现场检查拍照存档,已经变成了例行公事。”

我在地图上发行了一个名为“夏家大屋”的地方,这是其它地图上没见过的。

那个地名基本就在反贼坑范围的最中央,被红笔圈住。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女警官笑了:“它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算是警车到达后的一个固定停车点吧。它是一个祠堂,不知道是从前哪一个大户人家留下来的,历史已经不详。有两个无儿无女的老村民住在里面,兼着看门、打扫。警察到那边去处理情况,按照局里的新规定,绝对不能在村里吃饭,就只能到夏家大屋去,自己带饭,借里面的炉子和热水,解决午餐问题。”

在这里,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没有对这个“夏”字进行更大范围的联想,只是相信了女警官的解释,险些最后酿成大祸。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事若关己,生变则乱。

我关心顾倾城,所以她一出事,我的脑子就乱了,心浮气躁,没有余力对一些关键线索进行深挖。

事实上,自从发现律忠国是西夏国后代之后,我应该对“耶律、夏、西夏、萧”等等关键字异常敏感,围绕这些展开分析,迅速剖析问题核心。

“你对那边也很熟悉?”我又问。

女警官摇头:“一般,只是熟悉进出路线,真正跟村民接触不多。实话实说吧,那边的村民都十分精明,虽然学历不高,却个个都江湖经验丰富,恨不得把戈壁滩上的石头蛋子都榨出油来。我处理过的几次比较严重的冲突事件中,几个盗墓贼被洗劫一空,连嘴里镶着的金牙、腰带上嵌着的玉符都被村民搜刮干净。做笔录时,盗墓贼哭诉,遭村民们黑吃黑,以后再也不敢踏足反贼坑半步了。同事们常常说,有这样的村民把守,警方去不去意义不大,去了也是给村民们善后,该打的、该骂的、该抓的、该放的……所有工作都被村民提前做完了。”女警官说。

在阅览地图的过程中,我几次拨打顾倾城的电话,全都无法接通。

“别着急,村民们做任何事都心中有数,绝对不会闹出人命来。你朋友就算失陷在那里,也只是财物上稍有损失,不会有生命危险。”女警官察觉到我的焦虑,马上低声安慰。

“汪汪、汪汪汪汪”,西面楼上有条狗突然狂叫起来。

女警官反应极快,滑步向右,抬手关灯。

那是一条狼狗,从凶狠宏亮的叫声分析,狗已经成年,属于小区内禁养的大型猛犬。

“那是警犬,我们刻意安排的。它对枪械和制服很敏感,只要是便装持枪者出现,就会狂吠示警。”女警官解释。

咔啦一声,她在黑暗中拔枪,子弹上膛声立刻传来。

我们一起隐蔽在餐厅西窗的窗帘侧面,小心地向外望去。

两栋楼之间是一条窄路,勉强容得下两车交会。

路上没有人,两边绿化带里却有枪械的反光隐约闪现。

“是医院里的敌人又跟上来了,大概有六个。”我默数了两遍,确定了对方的人数。

这是警方的安全屋,一定有备用武器。不过,那是违反警械使用条例的,女警官不主动提供,我也不愿强人所难。

我离开餐厅,借着窗外路灯的光亮进了厨房,选了一把带尖的不锈钢柄菜刀,轻轻别在腰带上。

“不要触发警铃,不要报警,不要开枪,不要出去,不要帮忙,不要有丝毫担心。”我接连向女警官说了六个“不要”,安抚她的情绪。

只要警察不插手,任何战斗都可以暗中进行,并弱化定性,变成普通打架事件。

“好,我相信你。”女警官说。

人在暗处,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美丽猎豹。

“我一直都没问你的芳名呢,方便告诉我吗?”我笑了。

“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江雪’。”。她回答。

“真是个很美的名字,人如其名。”我轻声称赞。

警服遮掩了她身上俏丽、灵动的一面,相处过程中,她带给我越来越多惊喜,仿佛一个善解人意的助手,永远提前一步,把我想要但没说出的事做好。

“师父说,这个名字不霸气,将来当不了好警察,直到现在还建议我改名字呢!”江雪摇头回答。

“西部捕神”赵魏韩久未露面,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不可能,能不能当好警察跟名字无关,我认识的几个男警察都是女人名字,照样坐上了地区总警司位置,也从没见人建议他们改名。”我说。

这是实情,铜锣湾、荃湾两区的总警司都是女名,一个叫叶汉女,英文名字“汉内”,一个叫梁小娇,英文名字“乔”。两人都曾获得过全港军事比武冠军,都是真真正正的男子汉,并且是雷动天的好友。

“我真的想做一个好警察,为敦煌平安贡献自己的力量。但愿吧,但愿我跟你说的那些人一样,无论叫什么名字,最终都能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出人头地。”江雪笑了。

我们一边淡定地闲聊一边盯着外面的情况,以静制动,守株待兔。

江雪熄灯后十分钟,绿化带里伏着的人按捺不住,开始行动。

六个人分为两组,三人去楼北面,应该是计划从正门进攻,三人去楼南面,可能是选择阳台进攻。

西窗距离对面的居民楼二十五步左右,那栋楼的后面建了一个五六米高的八角凉亭,凉亭两翼各有一段抄手游廊,长约十五步。

我意识到,敌人绕开西窗进攻,必定在这里留下了看不见的埋伏——远距离狙击手。

第63章 困境反击(1)

在两军战场上,狙击手担负的任务是狙杀、开路或者掩护,是标准的“死神代言人”。现代化城市中,狙击手也大有用武之地,只不过其任务变成了威慑敌人,致残、射伤而不是击杀。

如果那凉亭的飞檐后面藏着狙击手,西窗就变成了死路一条。

“要不要报警?或者,我亮警灯?保险柜里就有。”江雪问。

我摇头:“不用,那些办法治标不治本,起不了多大作用。”

通常情况下,警方巡逻车一来,江湖人物就一哄而散;警车一走,该出现的敌人就一个不少地全都回来了。

前面,防盗门的钥匙孔发出响声。

阳台那边,锁扣也被撬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我们需要至少六副手铐。”我告诉江雪。

她轻轻点头:“嗯,有,都在保险柜里。”

只过了半分钟,防盗门就被拉开。从脚步声分析,有三个人鱼贯而入,全都贴着墙根前进。

我蹲下身子,躲在餐厅与客厅连接处的餐边柜后面。

之所以没有通知车库里的女子,是因为她出手太重。现在这种情况,我们没有必要大开杀戒,只要能制止敌人的进攻就可以了。剩余的事,交由警方处理,才是最科学的。

三名杀手进入了客厅,随即散开,一人进餐厅,一人进书房,一人进卧室。

进餐厅的第一个倒下,我用刀背砍中他的大腿外侧麻筋,等他身体倒下时,间不容发地捂住他的口鼻,然后将他的脖颈准确地逆时针扭转了四十五度。这种标准动作能让他昏迷,却不会扭伤颈骨,重残不治。

我把昏迷者慢慢地放在地上,不带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进入卧室的人第二个倒下,他的枪口对准了床头,但床上却空无一人。我用刀柄猛叩他的后脑,他就沉甸甸地扑倒在床上。

进了书房的人揿亮了笔形手电筒,向书桌、书架上照来照去。

我大概看清了,他是一名戴着口罩的华人,眼睛以下,全都罩住,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书架上堆着十几本书,看书名都应该是流行小说,并非经典文学。

当他踮起脚尖向书架最顶上一层照过去的时候,双臂同时上举,露出了两边腋下最大的空当。

我向前一扑,刀柄捅在他的腋下最柔软处。

那一击能让一头黑熊瞬间倒地不起,这人的承受力当然不如黑熊,一击即倒,身子弯成了一只大虾米,双腿不停地抽搐。

打倒三人后,阳台的敌人也闯进来。

我打倒两个,只留下了第三个,伸手拉掉了对方的口罩。

“除了你们六个,外面还有几人?”我问。

那杀手十分顽固,紧咬牙关,向我翻白眼。

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找到一条颈链后,轻轻一拽,把一条身份牌揪下来。

牌子上錾刻着俄语,是一个五位数的部队士兵编号。

这种身份牌极少有假冒的,隶属于北方大帝麾下一支雇佣兵部队所有。按照规定,前苏联和俄罗斯的部队士兵正规编号是十位数,而这支部队身份特殊,人员也刻意精简在万人之下,所以按照五位数编码制造已经足够。

港岛曾经被称为“东方之珠、海上冒险家乐园”,所以少不了各国间谍的交易、倾轧、暗杀。正是在那里,我见过这种特殊编号的身份牌。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错人了。回去告诉你们的情报官,出手之前,先搞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我在那人耳边说。

“我们在执行北方大帝的命令,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你就算不杀我们,下次交手,我们也毫不留情。”那人用中文说。

该雇佣兵队伍的成员来自*,亚裔面孔、说中文的赏金猎人也不在少数。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你们的敌人到底是谁,可否见告?”我问。

“来自阴间的敌人!所有来自阴间的敌人!”他低吼起来。

我不自禁地怔了一怔,因为“阴间”这词语是华人专用的,代指人死以后灵魂的归栖之所。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阴间”当然是唯心主义者杜撰出来的,意在控制大众的思想,以达到统治阶级想要的政治目的。

“善人死后上天堂、恶人死后下地狱”是从古至今华人最常说的,但到底是不是应验过,迄今无人记载。

此人说“阴间”二字时,浑身瑟瑟发抖,似乎那些来自阴间的怪物就在旁边,虎视眈眈,择人而噬。

“喂,,看着我的眼睛,看我的眼睛。”我双手扳住他的脸,双方目光相接,“告诉我,阴间是怎么回事?谁告诉你的这些事?从阴间来的是谁?”

如果不搞清楚这些问题,我们永远都摆脱不了北方大帝的纠缠,明水袖就算躲过酒店那一劫,未来也会不断引来新的麻烦,令人防不胜防。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就去问树暴君。我们只知道执行命令,不理会你问的这些。”那人回答。

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只能在他脖子上一扭,让他倒地昏死过去。

现在,唯一的收获只是一个名字——树暴君。

又等了一阵,外面再没有出现其它动静。我判断,屋内暂告安全,敌人并没有准备好第二波次的进攻,而是大意地以为一波就能解决战斗。

我跟江雪会合,把刚刚得到的讯息告诉她。

“的确有‘树暴君’这个名字,公安部下发的国际刑警红色通缉令中,这名字高踞前五十名之内,是多起西亚政治血案的幕后黑手。可是,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因为任何人就算无意中撞到他行事,都会被当场射杀,不留活口。”江雪说。

没有留下追查线索的人才最可怕,心机之深,不输古之奸雄。

“外面还有敌人,全都意在灭门杀人。”我轻叹一声。

“现在怎么办?”江雪问。

“上车,去反贼坑。”我回答。

地下车库没有开灯,我阻止江雪开楼梯灯,摸索着一步一步下去。

“你解决了六个人,为什么最后一个用时那么长?问到了什么?”那女子踩在凳子上,站在西墙的通气窗前。

“是北方大帝的人,我看到了身份牌,属于那支世界闻名的雇佣兵部队。”我回答。

“世界闻名?不,不,这形容词用得不准确,应该用‘臭名昭著’才对。”女子轻轻笑起来。

“不管怎么形容他们,这次的事情压力真的很大。北方大帝出动了催眠师、恶人谷、雇佣兵部队,而且这场战斗以树暴君为领袖……情况实在是很棘手了。我们得离开这儿,暂时去反贼坑,跟我的朋友会合。大家合在一起,战斗力就能增强很多。”我说。

那女子嗤的一笑:“是啊,你知道处境危险,也能想到那位顾小姐身陷重围,所以必须急匆匆地赶去英雄救美。这种情结可以理解,但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呢?敦煌发生了这么多战斗,有这么多人等着援救,你只关心那位顾小姐,对吧?

借着黑暗的掩护,她用伶牙俐齿来掩饰内心的焦躁不安,可知目前的形势已经坏到了何等地步。

“你……不要逞口舌之利了,龙先生不是那样的人!”江雪忿然开口。

那女子又一笑,没有反击江雪,而是缓缓探出头,由透气窗里向外观察。

“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说一万句,不如做一点点小事有用。”江雪又说。

“做一点点小事?好啊,你来做吧——外面有狙击手,两个。凉亭上有一个,另一个在西南方七层楼的楼顶。我们几乎没机会冲出去,新型爆甲弹居高临下射过来,击中发动机或者油箱,都是灭顶之灾。”那女子在黑暗中低语。

她猜得很对,既然追兵来自北方大帝麾下,在武器方面一定是极为先进,我们切不可冒险逃遁,以免玉石俱焚。

“我出去,等我解决矛盾后,一起去反贼坑。”我说。

这种情形下,所有脏活累活我都必须承担下来。

我从后门溜出去,贴着绿化带绕到另一栋楼后面去,迂回前进,远离那个凉亭。

我并不在意凉亭上的狙击手,他处于相对的地位,属于战术设计中的辅助位。只要解决了最高点那名主力狙击手,其它位置,皆不足虑。

除了避开狙击手的望远镜,我更要注意,不能引发警犬的狂吠。

夜半时分,狗叫不止,一定会有住户开窗抗议。如果他们发现了狙击手的存在而大呼小叫的话,弄不好会招来意外之祸。

真正能独力解决战斗的高手,必须要有大格局的视野,将战斗中的所有可能性全都考虑进去,形成一套缜密的立体建模,在模型中迂回穿插,达成战术目的。

今时今日,如果哪一方的战术指战员还在用沙盘、地图来控制战斗,那就真是太落伍了。

在雷动天府上,我曾邂逅过一位美国陆军退役高官纳威尔将军,三夜秉烛深谈后,他教会了我“立体建模”的思维方法。

雷动天常常用“艺不压身”这句古训来告诫门下弟子,我听了几千遍,不自觉地就记住了。

现在,正是“艺不压身”的古训让我有了对抗北方大帝的勇气。

我以凉亭西南的天际线为大方向前进,左右迂回了四百多米,终于抵达目标地点,并且在狙击手栖身的七层楼阴面,发现了特种兵专用的绳梯。该绳梯的每一横档使用的都是钢化木,这是俄制军事装备的显著特点。为了对抗地球北端极寒天气,百分之九十的军事用品都采用钢化木、帆布、纤维裹钢丝制作,即使在水中长时间浸泡,也能经过简单处理后投入使用,不至于被彻底冻僵。

我沿着绳梯向上,爬到四楼时,取出小刀,将下面的绳索割断。

这种情况下,雇佣兵按原路线撤离,就会被卡在距地面十米左右的高度,既不敢一跃而下,也没有什么其它选择,至少要花费一分钟来考虑脱身之策。

在高速追击的情况下,一分钟能改变很多事,足够我由楼梯下去,埋伏在地面上生擒他了。

第64章 困境反击(2)

我无声地上了楼顶,蹑足绕过凌乱的电视天线、通讯盒子、避雷针竖杆以及大大小小的太阳能热水器外机,渐渐接近楼顶的东北边缘。

狙击手俯卧在帆布垫子上,长枪透过一个坏掉的泄水口探出去,倾斜向下,瞄向江雪的地下车库。

此刻,车库和一楼漆黑一片,狙击手找不到明显的狙杀目标,正右手按着长枪,左手举着单筒观察镜向下搜索。

我站在狙击手的右侧后方向下望,很快就发现了凉亭上伏着的辅助狙击手。彼处的狙击位置对于车库来说非常凶险,车子从车库驶出后,至少有一百米的行驶路段暴露在那人的枪口之下。很显然,车子刚刚启动,即使油门踩到底全力加速,而且是在专业驾驶员的操控下,跑完这一百米也需要十五秒左右。

假如狙击手采用的是二十五颗装超大弹匣,十五秒也足以射完,把车子射成一只对穿的筛子了。

看来,没有选择盲目往外冲,实际是救了我们三人的命。

我无声卧倒,屏住呼吸,贴着地面匍匐前进,直到与那狙击手并排时,才悄无声息地将小刀利刃压在他的后颈上,同时在他耳边轻轻“嘘”了一声。

现代化团队进攻时,任何一名单兵都会携带两组通讯器,一使用一备用。我不能发出任何异常声响,否则就会惊动下面的狙击手,使其孤注一掷或者惊弓之鸟一般临阵脱逃。

狙击手肩头急颤了一下,喉头一挺,就要发声。

我顺势拖动刀尖,以小刀最尖锐处抵住对方喉结下最柔软处,接着又轻轻嘘声,贴着他的耳朵发声,声音轻得像流浪猫的尾巴扫过树叶:“想活命就别出声。”

如我所料,这杀手也是华人面孔。

我探过手去,按了他左侧嘴角边的耳麦开关。

“还有没有备用通讯器?”我以同样轻微的音调问。

他摇摇头,放下望远镜,从裤子的侧袋里取出一只对讲机,放在我面前。

“很好,很好,看来我们能很友好地合作交谈一下了。我放下刀,你最好不要动别的念头,那样就会误伤了自己。”我谨慎地叮嘱对方,等对方吃力地点头,我才慢慢收回了小刀。

短兵相接中,智慧与体能、技巧与搏斗必不可少,我不再用小刀逼迫对方,是想营造一种可以顺畅沟通的渠道。如果对方暴起攻击,我肯定有足够的把握瞬间扑倒对方,不影响计划进程。

“除了凉亭上那个,还有狙击手吗?”我问。

那人摇头,用汉语回答:“两狙击手,已经是战斗小组的最高配置。”

我察觉他话中的疑点,马上追问:“为什么要采取高配战斗模式?我们中间哪一个人是被你们重点关注的?”

如果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我会选那女子作为答案。

她来自黄花会,那才是北方大帝最忌惮的对手。

至于我和江雪,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平民,一个是地方警察,当然不会引起江湖势力的特别“关照”。

“嗯,我只是最底层的战斗组成员,不清楚具体目标。出发之前,我听同伴聊过,这一次要面对的是业界高手,大家必须提高警惕,做好打一场恶仗的准备。我作为远端狙击手,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控制好大局面就是了,真正辛苦的,是摸进房子里的那六名同伴。”他说。

那女子算得上是顶尖杀手,试想一下,我不出动,她也会果断出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给敦煌警方留下无穷无尽的*烦、烂摊子。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们这一拨一共有多少人潜入敦煌?潜入时间?预计撤离时间?”我又问。

那人回答:“总计三百人,五个月前分头潜入,预计撤离时间为圣诞节。”

我不由得为江雪以及所有的敦煌警察们捏了把汗,也马上决定,接下来一定撇开江雪,不把她卷入更危险的江湖漩涡里来。那样做,太不厚道,等于是拖着一个“兵”去干“贼”的事,最终对她的事业和前途造成致命的毁灭打击。

“调转枪口,向凉亭瞄准,目标点,那狙击手的后背左侧,确保一弹穿射心脏。”我低声命令。

那人犹豫了一下,迟迟不肯执行。

“听我吩咐,大家就都没事。”我说。

“我不能杀自己同伴,就算没人看见,以后要是检查伤口、测试弹道,组织上的专家一眼就能分析出是我开的枪。你不杀我,到时候我死得更惨!”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

我连闯入警方安全屋的此刻都没杀,现在当然也不会逼着狙击手自相残杀。只不过,我得有条不紊地控制全场,以最省力、最省心的方法扫清障碍,带着困在房子里的两人冲出包围圈。

“听我说,我不杀人,只是要你的同伴弃枪。这是帮他,也是帮你。”我没有威逼,而是继续小声说服他。

那人摇头,并不相信我的话。

我摘下他的耳麦,戴在自己右耳上。

“调转枪口,我来跟你同伴通话!”我加重了语气。

照我估计,如果此人的搏击术过关,只怕马上就要摔枪而起,跟我拼个鱼死网破了。小刀在我手上,我不会重创他,只会令其知难而退,老老实实听话就行。

三年时间改变了我的外表,也改变了我的心。

佛经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却是小刀在手,心已成佛。

可笑的是,当我做好了迎接反击的准备时,那人却连续侧翻,跳起来隐入暗处,连拔*、拔枪拼死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以他的战场应变能力,只会从绳梯撤离,然后被困在半空中。

我没再分心管这人,双手操枪,指向凉亭顶上,很快就在瞄准镜里锁定了那人的后背左侧中点。

居高临下望去,敌人平卧之后,背部如同一块砧板,横平竖直,尺寸规矩,瞄哪儿都异常妥帖。

我左手拿起望远镜,十字丝焦点对准那人的嘴边,然后按下了耳麦的开关。

说话之前,我先深深地呼吸了几声。

望远镜里,那狙击手立刻用左手去碰触耳麦,并且紧张地询问:“怎么了?有什么情况?”

既然通讯情况良好,我就能依次展开作战计划了。

我放缓了语气,慢慢说:“我的枪指着你的后背,现在,听我命令,右手离开长枪,放在脑后。”

望远镜里,他的肢体动作非常清晰,先是身体僵住,然后艰难地扭转脖子,向我这边观察。

“不用看,不用怀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活着。你弃枪,就能保命,否则我就一枪打穿你的心脏,等警察来收尸。”我冷冷地说。

那人又僵持了十几秒钟,双手举起来,慢慢后移,扣在后脑勺上。

“很好,你站起来,向后转,开始跑,有多快跑多快,有多远跑多远,直到死神追不到为止。”我第三次吩咐。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是谁?你是怎么到那楼顶上去的?你杀了所有人?你就是上级说的关键目标?栽到你手里,我也认了,唉——”他抱着头站起来,向后转身,然后撒腿逃走,只把那杆长枪和帆布垫子留在凉亭上。

所有麻烦已经解决,我拎上长枪,沿着楼梯下楼,然后转到楼后面。

可笑的是,逃走的那个狙击手仍然吊在半空,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尴尬之极。

我不再管他,快速返回地下车库。

两人都在车上,车子已经发动,开启卷帘门的遥控器也捏在江雪手中。

“所有路障都搞定了吗?”那女子笑着大叫,“我对你有百分之百信心!”

江雪也随着叫:“我们都对你有信心……”

面对她们的欢呼,我像凯旋的孤单英雄一样骄傲。人在敦煌的平凡日子之中,从未有过这种接受别人欢呼迎接的时刻。

我走到副驾驶门外,江雪立刻落下车窗玻璃,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下车。”我拉开车门。

“什么?”江雪惊诧地问。

“下车,你不能跟我们一起去反贼坑。你是警察,得留下来收拾残局,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我沉着脸说。

“你……龙先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你怀疑我的合作诚意?我当然是警察,你在医院里就知道了,怎么这时候才提出来分道扬镳?”江雪不解,愤怒地叫起来。

那女子反而沉默下来,侧着头,认真地望着我。

“你是警察,江湖上的事不在你管辖范围,也不是你管得了的。好了,别啰嗦了,赶紧下车,别耽误我们赶路。”我忍着满腹的歉意,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江雪没有赖在座位上,而是一跃而下。

我顺势上车,砰地一声关了车门。

那女子吹了声口哨,向江雪一指,又向前方卷帘门一指。

江雪负气,抬手一按遥控器,那卷帘门就哗啦啦地向上升去。

“前途一片无忧啦?”那女子问。

我点点头,目视前方,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卷帘门升到一半,女子一踩油门,车子发力前冲,跃出了车库。

后视镜里,江雪站在车库门口,一动不动地远眺着我们,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像。

车子驶出小区,那女子油门稍微松开了点,保持四十公里时速。敦煌主要街道都有限速拍照,如果不想招摇过市,就得老老实实地遵守交通规则。

“我很奇怪,你是怎么在短时间里搞定两名直线距离近百米的狙击手的?刚刚出车库时,我大概计算过,大概有八十米到一百二十米的路段是完全暴露在狙击手最佳视野中的。对方就算不使用高精度狙击步枪,而是用突击步枪、班用轻机枪之类的近战武器,突突突突一阵乱扫,都可能送我们去见上帝……”那女子问。

我摇摇头,疲倦地叹气,然后斜靠在车门上。

即便不带江雪上路,她也未必安全。

北方大帝派了那么多潜伏者越境而来,图谋绝不会是小数。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是一个检验敦煌警察实战能力的光荣时刻,也是一个非常容易“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可怕时刻。关键时候冲在前面的,也许就要摸上死神的鼻子了。

第65章 困境反击(3)

“在担心那位娇滴滴的小警花?她叫江雪对吧?我看过她的警徽。不要担心了,你别老觉着人家弱不禁风的,实质在警校里早经过十二门单科培训,十二门警察必备技能一样不缺。大陆的警察培训工作比美国那边的培训更科学,更实用……好——了,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处境吧?我们这样黑灯瞎火地奔到反贼坑去,要不就扑个空,要不就成了肥猪拱门白送死,还是想点别的高招吧?”那女子又说。

我的确为江雪担心,当她将矿泉水递给身在囚笼中的我的时候,这种微妙的心理联络就已经产生了。

若非如此,我又何必在医院里救她?同样,现在抛下她,也是一种更具深意的保护。

我坐正了身子,在车子的导航仪上点了几下,输入“反贼坑”的名字。虽然那地方现在的名字已经改为“大坑村”,但其老名字依旧能在导航软件里显示找得到。

“不用导航,我认识去那里的路。”那女子笑着说。

“我是怕你再次领着我误入歧途。”我语带双关地说。

女子笑弯了腰,从方向盘上撤下左手,使劲捂着肚子。

这不是句玩笑话,而且就算是玩笑话,也不至于如此发笑。

她笑够了,重新用左手握着方向盘,向我伸过右手来:“我,桑晚鱼,不是‘莫道桑榆晚’的‘榆’,而是——一条桑林里晚上的鱼。”

我的脸微微一红,对方用古诗中的句子来阐述自己的姓氏,一定是偷听了江雪介绍自己时的话,此刻故意效仿。

“龙飞。”我也伸手,与她相握。

“昔日铜锣湾的小天王‘龙少’,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远在美国,也被阁下的大名给刷屏了。不过,没想到真正见了面,却低调到令人不敢相认。世事无常变化,人生浮沉难捱。我要是告诉港岛的朋友们说在敦煌看到了昔日的‘龙少’,她们肯定想不到,你会是现在的样子!”那女子深深地喟叹。

我无意为自己的身份变化而伤春悲秋,到敦煌来寻根,是我自找的,也是自愿的。

昔日铜锣湾之龙少,已然非我。

今日敦煌之龙飞,方是我生命的真实启迪。

“桑小姐,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从现在起,最好不要有任何致命杀戮。如果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杀人技艺,那就把工作推给我,由我来完成。我必须向你反复重复,这是在大陆境内,没有人像大间谍零零七那样持有杀人执照。只要你动手杀人,不管杀的是什么人,都会成为重大刑事案件,给你带来很*烦。如果不想多事,就不要动手,我说得够清楚了吗?”我郑重其事地说。

桑晚鱼笑嘻嘻地点头:“收到,收到,听清楚了,听得清清楚楚了。我不出手,就是不给自己找麻烦,也是不给你的小警花朋友找麻烦,对了吧?现在,我只请教你一件事,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是不是就这样一路奔着反贼坑过去?”

我举手示意,要她靠路边停车。

只要大家能达成共识,统一行动纲领,接下来的事就比较容易了。我想做的,就是在安全屋时想到的,找律忠国想办法。

我拨了律忠国的电话,电话振铃两个循环,他才迟迟接起电话。

“律导游,我是龙飞,有事相求。”我开门见山,三句话即展开主题。

律忠国的声音很清醒,背景音也很安静,证明他没在酒吧,也没喝过酒。

“龙先生,请说。”他回应。

我以最简单的句子描述了顾倾城现在可能遭遇的困境:“她跟一位江湖前辈去了反贼坑,我因为医院有事,耽误了十几个小时才出门。现在,我联系不上她,怕是那边的江湖朋友‘开宰羊牯’。你人头熟,先把可能下手的人挨个通知一遍,要钱给钱,命留一线,等见了面,不管要多少钱,我拿钱买人——马上打电话,马上打电话!”

之前,律忠国给我的印象一直是贪婪无度、得寸进尺的,只要给钱,什么都可以干,给的钱越多,他干事的胆子就越大,永远没有止境。

这样的人,说话做事大包大揽,任何时候都能用钱收买。

只是这一次,我从他声音里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龙先生,你是说,顾小姐冒然到了反贼坑?这这……这真是太糟糕了,她也太大胆了。我马上打电话,只要找到线索,赶紧救人,绝不耽搁!”

他没有提到钱,从前可都是把“钱”字挂在嘴边上的,要干事,先定价。

“好,我等你电话。”我说。

我并没有急于挂断电话,而是屏住呼吸,聆听电话彼端的背景音,仔细分辨律忠国此刻所处的场所。

“噼啪、噼啪”,轻微的炸裂声很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同时,也有一种“嗡嗡”的风声时高时低地响着。第三种声音就是朗声打火机盖子反复开合时的“咔嗒、咔嗒”声。

我能分辨出的有意义的声音主要就是这三种,再有就是能够肯定,除了律忠国的呼吸声,现场并没有第二个人。

桑晚鱼经验老道,看见我在听声,立刻关了车内空调,随即自己也屏住呼吸,紧紧盯住我掌中的手机。

“严冬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忽然,律忠国自言自语地念了雪莱的两句诗。

他一定没有注意到通话仍在继续,才会无意中透露心事。

那两句诗往往出现在一个人压力最大、不堪重负的时候,才会自然而然地吟诵,以鼓励自己,捱过严冬,迎来春天。

当下,律忠国能从顾倾城那里弄到一大笔钱,如果钱都不是问题了,他的压力又在哪里?难不成真的是为了光复西夏国而忧心忡忡?

“打电话,打电话……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不能让顾小姐出事,不能让反贼坑出事……”他又自言自语了两句,通讯接着就断了。

我放下手机,闭目沉思。

“嗡嗡”风声代表律忠国独处于一个封闭的地下室、地窖、地道之类的空间里,那是空气流动偶尔不畅时产生的声波共振。

“噼啪”声是现代人极少能听到并联想到正确答案的,那是灯花炸裂声,也就是蜡烛、油灯的灯芯燃到一定程度后,燃烧物里的杂质越积越多产生的高温爆裂。

以上两个答案结合,意思就更明显。律忠国此刻身处一个地底密室中,密室中没有电源,他手里举着蜡烛或者油灯作为照明工具,才会发出以上声音。如果再加入第三种声音,那么我的答案会变成如下的模式——“律忠国坐在一个密室中,烛台、火把的火苗距离他的耳部很近,所以灯花炸裂的声音虽细微,却能被电话这端的我清楚听到。人只有两只手,他一只手握着电话,一只手在拨弄一个打火机,下意识地开合打火机的盖子,证明心中正为某件事犹豫不决,正是做出决定的关键时刻。”

我把这答案告诉桑晚鱼,她基本同意:“嗯,看起来,那个导游知道很多事,并且另有自己的想法。”

“只要能救出我朋友,律忠国爱怎么想是他的事。在二十一世纪谈光复西夏王国,实在是……”我不愿用“白日做梦”这样的贬义词来折损律忠国的梦想,但桑晚鱼不管,立刻接下去,“白日做梦!”

时代已经变了,就算律氏一族对于祖宗的遗训再尊崇,也不可能有复国希望。

“敦煌……充满了各种传奇故事和传奇人物,有些已经放弃梦想,脚踏实地地开始新的生活,有些却一生都在白日做梦,但愿长醉不愿醒。这两种人生究竟孰对孰错?谁也说不清楚……”桑晚鱼也变得感慨起来。

在我看来,律忠国的复国梦如果永不醒来,那么,他也算是幸福的,只不过是生活在一个幸福的肥皂泡里。

律忠国的回电迟迟不来,我和桑晚鱼静静地坐在车里等着,谁都没有主动提起继续上路。

在做决定的关键时刻,方向重于一切。

方向不对,努力白费。

过了半个小时,律忠国才打电话来。此时的电话背景音已经变了,似乎是在一个安静的小院里,四周不断传来小鸟们叽叽喳喳的叫声。

“我打了十几个电话,的确有消息显示,顾小姐和另一个人中了别人的圈套,被带着去看一批明末清初的石翁仲,结果……我已经撒下消息,道上的朋友正在寻找路子,联系那伙人。所有人都放出风去,有人愿意高价救人。只要对方听到风声,就不会伤害顾小姐。龙先生,如果这事和平解决,我希望顾小姐能尽快兑现那张支票,并在原有价格上再加两成。”律忠国说。

我沉声答应:“都不是问题,但得确保顾小姐安然无恙之后再具体谈。”

手机开着免提,桑晚鱼也能听见律忠国说的话。

“问他,咱们到哪里接人?或者,到哪个大概位置去等着?”桑晚鱼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

我等到律忠国话音稍落,马上问:“先给我个大概位置,我得提前赶过去接人。”

律忠国沉吟了一下,不情愿地回答:“敦煌城东南,环路以外有个很大的枣园,外面有茶舍和餐馆。先在那里等吧,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桑晚鱼早把手机握在手里,马上打开百度地图,搜索枣园的位置,并且拿给我看。

那个枣园是在东环路、南环路交叉口再往南两公里处,距离莫高窟只有十公里出头。

“好,等你的好消息。”我说。

我希望这件事能用钱来解决,但同时也明确知道,那种可能性极小。

结束通话后,桑晚鱼一直皱着眉,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勘察枣园附近的道路情况。

“这个律忠国没说实话。”桑晚鱼突然说。

“他没有一句是实话。”我更正她。

律忠国最后提到了钱的问题,但从他的语气中可知,他在极力掩饰着另外一些东西。

贪婪的人提到钱,就像鲨鱼闻见血腥味一样,顿时躁狂无比,聚集全部力气追击。

正常情况下,律忠国一旦意外发现了另一个赚钱的缺口,一定会欣喜若狂,语气变得高亢而兴奋起来。可是现在,他说到加价的时候,语气没有什么变化,我满口答应之后,他也没有异样的惊喜。

这些都是极不正常的,他一定是在跟我们兜圈子。

“刚刚,我已经对他的手机信号做过定位,就在东南环交叉口附近,不排除在那个枣园里的可能。刚刚我从电话背景音里听到了鸟叫声,符合站在树林中打电话的那种情形。”桑晚鱼说。

这种可能性我也想过,甚至想到,律忠国可能是构陷顾倾城的人,正是他抓了顾倾城和司空摘星。

我打电话给孟乔,奇怪的是,孟乔已经关机。

事情越来越诡谲了,平时孟乔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无论是家里还是车上,总是放着备用电池,绝不可能出现没电自动关机的情况。

第66章 心月无向派(1)

“龙先生,我们需要找地方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冷静头脑,把所有事情梳理规划一下。”桑晚鱼说。

她没吃江雪煮的方便面,现在一定是饿了。

“好,的确是需要重新规划了。”我点头答应。

风雨欲来,聪明人都懂得未雨绸缪,打破平静日子里的行事做派,铺开阵仗,准备开战。

桑晚鱼发动车子,拐入一条灯火通明、招牌林立的美食街。

凌晨时分,大部分店铺都没打烊,虽然街上已经没有顾客。

我们在一家海鲜小酒馆门口停下,没有进屋里去,而是坐在门外的矮桌边。

偌大一条街,除了昏昏欲睡的店员们,真正清醒的,大概就只有我们两个了。

桑晚鱼拿过点餐单,在上面连划了好几笔,然后叫醒门口打盹的服务员,让他赶紧去准备。

我极少看到敦煌的夜景,此刻静下心来,觉得这个城市的凌晨仿佛一幅民俗画卷,每一个店铺的招牌不必刻意装饰,就可以入画入影。

从前,我对于敦煌来说,只是漂泊过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生在港岛,长在港岛,我总觉得高楼林立、活色生香的港岛才是故土,自己的根就扎在那里。现在想来,却也未必。正如玄学家所言,人生下来就有两条根,一条扎在泥土之中,一条扎在心灵之中。

就像现在,我觉得自己心灵里那条根就应该扎在敦煌这静寂夜色之中。

桑晚鱼不再戏谑,而是默默地坐着,目光沉静,远眺着一条长街的灯火。

我们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路人,忽然纠结在一起,不是朋友,却是战友,这种缘分际遇,真是奇妙之极。

“不战而屈人之兵……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战斗的终极意义是解决反抗而非血流成河……这些道理,教官们讲过无数次,却始终无法洞察其奥妙。今天看了你反击恶人谷那一战,终于有所领悟了。”桑晚鱼悠悠地开口。

我摇头一笑,真正的战斗中,没有任何虚玄道理可讲。不杀人,只是不想惹上更多麻烦,而且以杀止杀,本来就是江湖大忌。

“我曾到过港岛,那时候虽然未曾谋面,却听过‘龙少’这个名字。我也讨厌打打杀杀,尤其是为了所谓的江湖地盘、兄弟道义去打杀,更是深恶痛绝。我受到的教育根深蒂固,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为了和平和正义而战。”桑晚鱼又说。

我没有阻止她说下去,毕竟人人都有表达自己真正想法的权利。

只不过,“和平、正义”已经被某些利益集团钦点成了包装私心的专有名词,并且打着这种“追求和平、维护正义”的幌子,冠冕堂皇地招摇过市,进行着各种见不得人的罪恶交易。

我俩坐在这里,共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扑灭反贼坑一带正在进行的犯罪活动,救出顾倾城。

当然,桑晚鱼还有一个附带目的,就是从顾倾城那里求证婴儿的身份问题。

国家政治距离我们很遥远,那是世界最顶级大佬们的棋盘游戏,不是我、桑晚鱼这两个小人物能想象的。

“我说的这些很枯燥,你不爱听?”桑晚鱼觉察到我情绪的微妙变化。

我轻轻摇头:“每个人的生活经历不一样,热爱的、厌恶的也不一样,这很正常。比如现在,我也痛恨过去打打杀杀的日子,港岛不过是弹丸之地,就算把几个区都纳入一个人囊中,还是弹丸之地,不会有丝毫改变。过去,为了争几条街、几个大厦的地盘而战,的确愚不可及,浮躁之极。我一直觉得,做人应该脚踏实地,少喊口号,多做实事,对不对?”

这样说的同时,我并不否定雷动天的人生。

他是港岛江湖的一杆旗帜,就像江南霹雳堂是华人江湖的一杆旗帜那样。他们的存在,才能证明“江湖”曾经存在,那么多灿若繁星的江湖前辈们才会活在后辈们的传说当中,不会“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我和雷动天,注定是两条道上的人,但却不妨碍大家做朋友、做兄弟。

“我说的不是口号,而是信仰——黄花会的信仰。”桑晚鱼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身子坐正,双掌交叉,捂在胸前。

我也坐正,认真地回应她:“每个人都应该有信仰,我也尊重其他人的信仰。不过,信仰应该发自内心,而不是写在纸上、朗诵于嘴上、高悬于宫墙上。就像那些千里迢迢朝圣的藏民,不是因为高官强权逼迫着去,而是因为来自心底的理想召唤……”

一旦涉及到藏民的信仰问题,至少可以连篇累牍地发表一次长篇大论。我及时闭嘴,免得这个话题越扯越远,最终演变成了我和桑晚鱼之间的政治辩论。

我讨厌辩论,那样做毫无意义。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已经是中华民族的共识。

“我的信仰也是发、自、内、心——”桑晚鱼一字一句地说。

我笑了笑,深深地点头,表示理解她的话。

桑晚鱼有些着恼,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脸去,看着厨房里映出的跳跃火光。

“出个历史题考考你?”我笑着问。

“什么?”桑晚鱼不转头,冷冰冰地问。

“嗯,这是道历史题,学校里经常考到的。题目是这样,老北平的茶馆墙上经常贴着四个字,几乎每一家都有,你猜猜看,写的是什么字?”我问。

桑晚鱼犹豫了一下,迟疑地回答:“是不是……‘客似云来’?要不就是‘禅茶一味’?或者是‘可以清心’?”

这三个四字语的确是茶馆里经常悬挂的条幅,但老北平茶馆里却不是,而是“莫谈国事”四个字,用意在于告诫茶客们只谈风月,别谈政治,否则就会引来祸事。

我本来是想用这个题目开开玩笑,化解僵硬的气氛,但桑晚鱼如此认真地作答,倒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都不是,是‘莫谈国事’四个字。”我只好自揭答案。

“呵呵,真是好玩,莫谈国事,三缄其口,愚民之深,可见一斑。”桑晚鱼冷笑着说。

桌边的气氛变得更加僵硬,我们之前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战友情感,已经被这话题搅得荡然无存。

幸好,服务员端着托盘出来送菜,算是勉强冲散了我们之间的不愉快。

炒蟹、炖蛤蜊、焖黄花鱼、咸鱼贴饼子都不是敦煌当地人爱吃的,而是海边人喜欢的。

饮食习惯会暴露一个人的性格特征,由桑晚鱼点的这些菜,我感觉到她虽然表面做到了隐忍低调、沉潜冷静,但内心深处的修行仍远远不够。

贪恋口腹之欲会误大事,所以军事高手即使离开战场回到城市,仍然不定期地食用压缩饼干,以维系自己的战斗灵感。

大战在即,身为战斗者应该吃最普通口味的便餐、快餐,而不是依着自己的喜好,挑选自己喜爱的食物,那将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

古往今来,很多战例表明,任何饮食上的嗜好都会给敌人留下实施致命一击的缺口。

“可以动筷子了!”桑晚鱼故作欢快地低声叫着。

我忽然替她感到悲凉,接下来的惨烈战斗中,能够平安无恙离开敦煌的,只有高手中的高手。至于其他人,则很可能如戈壁滩上的沙砾一般,最终莫名消失,无有下落。以桑晚鱼的战斗力来看,很可能属于后者。

“龙先生,吃呀!”桑晚鱼举着筷子邀请我。

我温和地笑了笑,拿起筷子,陪她一起吃菜。

“中国有最古老、最辉煌、最经典的饮食文化,其它国家根本无法相比。要吃真正的中国美食,就得在大陆吃,其它地方,难得真味!”桑晚鱼一边吃一边大发感慨。

其实,在敦煌吃到的海味都不正宗,因为到这里来的游客,十之八九都要品尝本地名吃。久而久之,所有开在敦煌的餐馆,无论原先隶属于南甜北咸哪个菜系,最终都被敦煌风味同化,失去了本派菜系的风格。

桑晚鱼能吃得这么开心,看来她是真的喜欢东海海鲜,而没有像很多九零后年轻女孩子那样盲目西化,嗜好牛排披萨而数典忘祖。

“好好吃,我请客。”我说。

桑晚鱼摇头:“我点的菜,我请你才对。刚刚心不在焉,连菜单都忘记给你看了,抱歉,抱歉。”

我们谨慎而努力地弥补彼此关系上的裂缝,因为大家都知道,此刻同心结盟比什么都重要。

“呜哇,呜哇——”车子的报警器突然响了两声,四脚红色警示灯也闪动了两次。

车子在我背后,桑晚鱼抬头观察的同时,我也扭头去看。

车边没人,警报响过两次后就寂然无声了,很像是误报。

“没事,没事。”桑晚鱼摇头,“吃饭吧,没事。”

我也希望没事,恶人谷的敌人进攻安全屋未果,已经鸟兽星散。江雪能做的,就是把被擒的那些人关押到警局去,等候跟医院那边的混战并案处理。

“没事就好,吃吧。”我点头附和。

这顿饭吃了半小时,其间我一直紧盯着厨房方向。

如果中途厨师、服务员扔下店面遁逃,那我们这顿饭就不敢再吃了,菜里肯定有大问题。

幸好,厨师一直在忙碌,那服务员也老老实实地坐在厨房外的小凳子上玩手机,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正常,没有任何疑点。

第67章 心月无向派(2)

吃完饭,我坚持结账。

桑晚鱼拗不过我,只好笑着让步,先到车子那边去等着。

餐费一共一百三十块钱,我交给服务员二百元,随即走向桑晚鱼。

距离天亮还有一小时,我们没必要在车里干等着,可以去南环路附近找家酒店休息,继续等律忠国的电话。

“先别过来!”桑晚鱼猛地抬手,向我做了“止步”的手势,又用唇语告诉我上面四个字。

我立刻停步,冷静地注视着她。

“有杀气,有敌人。”她继续使用口语、唇语跟我通话。

“在哪里?”我也用唇语回应。

桑晚鱼摇头,转身看着车子。

车子能够潜伏敌人的地方无外乎座位、座位下、后备厢,我从车窗望进去,四个座位上下没人。

我做了个“迂回绕行”的手势,又指了指车尾,桑晚鱼立刻点头。

服务生追上来,把找回的钱交给我,外加一包餐巾纸。

“这是小店赠送的,欢迎下次光临。”他很有礼貌地向我鞠躬,然后转身跑回去。

我绕了个大圈,从车子的西南方接近其后备厢,慢慢地伸手,按在后备厢开关上。

如果敌人躲在里面,就实在是不够聪明了。我和桑晚鱼同时出手的话,即便里面藏下三四个人,也会瞬间受制,没有任何奇兵效果。

几度与恶人谷交手,他们的智商不至于如此低下,能想出这种老套而明目张胆的伏击办法来。

我按下开关,咔嗒一声,后备厢的暗锁打开。当我抽身后退时,凌志车的后备厢就缓缓向上弹起,一直掀到九十度左右。

后备厢里没人,只有备胎、蜡刷、抹布等常用工具。

桑晚鱼有些失望:“是我神经过敏了?我确实感受到浓烈的杀机,就在车子里。”

我把四个车门全都打开,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事实证明,车内、车后甚至车下都没有人。

“上车走吧。”我说。

桑晚鱼更加郁闷,缓缓上车,发动车子。

“我对某些东西很敏感,就像缉毒犬对于*一样,这是我们家族最大的特性之一。具体来说,只要十步以内有日本人,我就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必须找到他,然后……”桑晚鱼使劲吸了吸鼻子,脸色青白不定。

我没有大惊小怪,此前在港岛遇到过至少十起同样的情况,都是整族人对日本人“过敏”,非但不能同桌吃饭,而且不能有任何形式上的交往,即使做笔友都不行。

心理学家将这种问题叫做“应激反应”,都是受到过重大伤害之后,人在精神上主动设置了“缓冲盲区”。一旦因任何原因联想到那次伤害,就会产生外人无法理解的激烈反应。

这种“日本人应激反应”的来源,就是家族中五代以内有人遭受过日寇迫害引起的,唯一的治愈方法,就是拿起武器,以暴抗暴,用击杀日本人来强化自己免于恐惧的勇气。

我所描述的,都是心理医生解决这个难题的理论上的权宜之策。和平年代,哪有那么多日本人等他国人来猎杀治病呢?

“现在可以放心了,车内没人——”我说。

不约而同的,我和桑晚鱼都欠起身子,望向了挡风玻璃外的引擎盖。

那是全车唯一没有检查过的地方,但却最隐蔽、最出人意料,是极好的藏身之所。

“那里面有人,一定藏着杀手——日本杀手!”桑晚鱼低声说。

引擎盖下放置着车子的发动机引擎、水箱、油箱等等,虽然空间狭小,但也能容得下一两个练习过瑜伽功的高手,毕竟瑜伽术练习到一定程度后,身体骨骼可以任意挪移,然后匪夷所思地将自己塞到任何一个狭小空间里去。

桑晚鱼的左手按在车门把手上,刚要开门下去,被我一把按住。

“先离开这里,换地方再动手。”我在她耳边低语。

任何一次战斗中,天时、地利、人和是求胜者不可或缺的三大要素。我们在美食街耽搁了太久时间,没料到有敌人追踪而至,故此上车之前已经失去了“地利”的要素。此刻,及时转移战斗地点,破坏敌人获得的“地利”优势,才是上策。

桑晚鱼点头,踩下油门,车子在空旷的美食街上转弯,奔向南环路。

将至南环路时,我向右前方一指:“到那里,人民商城有个顶楼停车场,平时车少人稀,可以帮我们解决问题。”

桑晚鱼点头,扭了一把方向盘,驶出主路,直奔人民商城。

我以前到过这里,知道里面的情况。近几年,线下商场受到淘宝等线上零售大鳄的冲击,经营环境一落千丈,很多柜台即使租金压到最低,也仍然租不出去。所以,昔日客似云集的敦煌市人民商城已经变得门可罗雀,该顶楼停车场也乏人问津,为某些“多情人”提供了极好的流连场所。

车子通过收费处的时候,收费员探出头来,向车里瞄了两眼,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一小时十块,累积,无优惠。里面的自动售货机坏了,如果需要买东西,我们——”

我直接摆手:“不需要,我们只是谈业务,不用麻烦了。”

桑晚鱼不清楚这其中的隐情,只是沉着脸专心开车。

车子斜向上去,过了一条四折坡道,向右一拐,便进了停车场。

按面积计算,该停车场至少能容纳三百辆普通轿车,但现在视野之内仅有二十几辆车子,远端角落里堆着高高低低的纸箱,看来停车场只能改变性质,变身货仓,以求苟延残喘。

我们一直向里面开,避开其它车子,绕到一根水泥方柱后面去。

“我遇见日寇从不手软,我家族里的长辈四人战死于台儿庄,三人战死于长沙,全都是打光最后一颗子弹、拉响*与日寇同归于尽。身为后辈,我能做的,就是杀光每一个胆敢与黄花会为敌的日寇。”桑晚鱼目视引擎盖,决绝地自言自语。

她的眼神十分冷峻,但眼底却又盛放着红色的火苗,如同一炉即将喷发的血色岩浆。

台儿庄之战、长沙之战是国仇,更是家恨,既是中华民族铁血抗日之碑,也是中国饱受日*蹄践踏的耻辱柱。每一个读过中国抗日历史的人,都应该记住两场血战中留名的、没留名的报国男儿们。

“不要太难过了,那毕竟是历史,英雄已经作古,后辈做自己该做的,足矣。”我低声劝慰。

“你不会想要阻止我出手吧?”桑晚鱼惨淡一笑。

我皱眉摇头:“你错了,我也是中国人。只要是中国人,对那两场战斗的感受就完全一致,恨不能化身九天雷神,奋霹雳之声,将所有日寇轰得粉身碎骨。”

在这里,其实我不仅仅是替我自己澄清对待日寇的态度,更要为港岛所有帮派澄清,即使是古惑仔,也绝对有爱国之心,打击日寇,绝不手软。四十多年以来,日本山口组几度想把触角探到港岛来,在这里落地扎根,开花结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几乎用尽了所有方法,政治渗透、舆论轰炸、色情过渡、金钱诱惑等等等等,都被港岛这边的帮派大佬们一一化解。

抗日,是全中华民族决不含糊、不打折扣之大事,是每个中国男人安身立命的根本,绝对马虎不得。

“有你这句话,我就可以大开杀戒了!”桑晚鱼说。

我见识过她使用各种武器花样杀人的手段,但这一次她只是从工具箱里拿了一把中号羊角锤出来,便按下了引擎扣锁,然后开门下车,绕到车前去。

用羊角锤杀人是一种笨办法,不过我知道,只有用笨办法杀人,才能发泄桑晚鱼心中堪堪爆发的愤怒。

我不禁记起一位著名法国作家所写的一本二战传记文学,在写中日之战的那一章开头,她就写下过这样一段话:“日本军队犯下的最重要的错误,就是他们错误地度过了鸭绿江。相比这个错误,我相信如果给东条英机一次重新开战的机会,他一定会好好打造一支越洋海军,远征美加。因为,他终将会知道,即使跟两个美国开战,大和民族所遭受的苦难也比不上攻打一个中国。中国是沉睡的狮子,而日本却是爬上狮子后背撕咬的跳蚤,非但不能杀死狮子,而且将狮子彻底唤醒,世界随即为之颠覆。”

中华民族若爱,就把爱洒遍五洲四海;若恨,就恨一万年直至地球末日来临。

很不幸,日本应验了后一条。

引擎盖缓缓抬起,遮挡了我的视线。

桑晚鱼下车后没有关门,于是羊角锤与人体接触时发出的沉闷响声清清楚楚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十下、二十下、三十下……直到我数完了六十下,桑晚鱼仍然没有停手的意思。

我开门下车,绕到车头。

“好了,结束了,结束了,停手吧!”我没向发动机上看,鼻子里就已经被血腥味塞满了,可见现场有多狼藉。

桑晚鱼的挥锤动作完全变成了机械式的,即使我已经抱住了她,夺下羊角锤,她的右臂仍然一次一次挥动着。

“住手,桑小姐,住手!”我转了个身,背对车子,把她推开。

“这条……命,不够偿还……我桑氏一族抗日战争中战死的长辈万分之一……”桑晚鱼喘着粗气低语。

我只能好言劝慰:“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做,不是为杀人而来。现在,先上车,我们找地方把身上弄干净。”

这是一个意外,之前根本没考虑到会有日本人介入,我更不会想到桑晚鱼对日本人有如此深仇大恨。

“好,好,我今天很愉快,能为桑氏祖先报仇,我很欣慰,好极了,好极了!”桑晚鱼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双手合十,高举过顶,做了个遥拜上天的动作。

第68章 心月无向派(3)

蓦地,我察觉背后有杀气凛然迸射。

来不及细查来的是哪一方的敌人,我倏地缩颈藏头,避开了敌人平削我脖颈的致命一刀。

那把刀的长度超过两尺半,刀刃与刀身俱薄,略带弧度,正是日本刀剑里独有的“中刀”。

羊角锤在我手中,我仰面看清楚那把中刀的同时,身体已经顺时针回旋,使出一式“鞭手”。

在中国传统武功中,“鞭手”的发力点在腰,着力点在掌,完全用腰劲去带动掌缘击敌。腰部发出一分力道,高速旋转之后,掌缘与敌人身体接触时就会变成十分力。所以说,鞭手、鞭腿都是暴力重招,不是搏命场合,轻易不会施展。

这一次,发力点在我腰间,着力点却是羊角锤的锤头。

敌人要用中刀削掉我的头颅,出手不留余地,那我又何必客客气气地开门揖盗?就像昔日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之后,中华民族只能被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掀起了全民抗战、统一抗战的铁血大潮。

那一锤,掠断了敌人胸膛的正面。

我手中无刀,无法以刀还刀,只能用一把普普通通的羊角锤,教育日寇“做人留一线”的道理。如果他们乐衷于像畜生一样带着战刀在平民堆里“百人斩、千人斩”,那就必须承担做畜生的后果。

我这一锤,表面看着实残暴,但对畜生而言,非残暴击杀之无以平我中华民族民愤民怨。

我向后转身,见引擎盖的阴面暗伏着一人,此刻胸口被羊角锤扫去一大片,已经变成了大半个血人。

本来,此人改变身体结构,内嵌于引擎盖。遭到重创后,无法自如地控制躯体,终于跌落下来,与被桑晚鱼击杀的同伴叠在一起。

非我族类,其心必殊。

这些日本忍者是完全泯灭人性的,一切听命行事,不管对错善恶。很多华人武林高手都曾告诫过晚辈们,杀日本忍者不算杀人,因为他们只不过是些人形的野兽,行事没有下限,并且永远都不会投降归化。除了当堂斩杀,没有第二条路走。

“现在,总算解决了。”我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我只感叹,杀再多忍者,都无法挽回我中华民族抗日先锋的大好性命。我族中曾有长辈擅长海洋潜水作业,于1938年向南京政府泣血上书,要求派给他十艘战舰、八千士兵,他将率领这些舰船和士兵远赴东海,炸毁大陆架,把日本岛彻底推向马里亚纳海沟,坠入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至今,我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忍不住跃跃欲试……”桑晚鱼说。

我迅速在脑子里找到了那段历史,那位特立独行的海洋潜水专家名叫桑舜尧,家学渊源,才华横溢。

书中说,桑舜尧屡次泣血上书,却被别人耻笑,还被拖出了南京政府办公大楼,丢在街边的花坛里,成为同僚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

当时驻扎南京的各国媒体都采访了桑舜尧,其名声一夜之间被无限拔高,新闻报道远达美欧各国。

“推日本岛进海沟”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技术支持、资金推动没有到位,一切都是空谈。这正是美欧军事专家敢肆意嘲弄桑舜尧的原因。

这些报道带来的负面影响亦十分可怕,引发了日本当局政府的巨大的恐慌。当年腊月,桑舜尧接到电话邀请去市政府开会,走到半路就被日本特务堵车枪杀了。

如果家族历史能跟历史真实人物桑舜尧联系起来,桑晚鱼的身份也就非常特殊了。

“我们先收拾干净车子,然后带着两具尸体走。”我说。

这是公共场合,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引火烧身。

引擎盖放下时,咻的一声,一支羽箭迎面而至。

我闪身避开,这才发现,凌志车的车尾趴着一人,双手抱着弓箭,正在第二次向我瞄准。

“分头进击!”我大声疾呼,同时向后缩手,关了引擎盖,翻身落在车子右侧。

第二支箭射空之后,那人还不死心,不避不让,迎面向我拉弓,准备第三次攻击。

百年来的影视作品中,已经完整地刻画了日本忍者的形象,黑衣、黑帽、黑鞋、黑面罩,外加中刀、流星镖、绳镖、铁匣弩箭,所有武器装备无一不是为了暗杀设计。

对面这人所持的中型弓也是忍者武器的一种,弓身加装瞄准器,弓胎可以四折,藏于衣服口袋中,其威力虽然不能达到百步之外,却可以于二十步内无声杀人,准确度、杀伤力超过微型手枪。

桑晚鱼从车子另一边掠出去,等我叫出“留活口”三个字时,她左手的袖里剑已经刺穿敌人的喉咙又无声地收了回去。

“四……四大人马都到……敦煌了,你们完了,你们完了……”那一身黑衣、面目惨白的忍者弃了弓箭,双手捂住喉结下的血洞,惨无人声地桀桀怪笑着,如一只濒死的猫头鹰。

我走过去,沉默地盯着他。

幕府时代的忍者沦为军阀、大名、地主、藩主的杀人机器,一日卖身,终生为奴。所以,这一职业延展至今,一旦成为其中一员,就变成了没有人性、没有善恶之分的异兽,完全按照主人的意志行事,直至战死。

他们外形似人,本质却是没有思想的怪物。

日本文化之害人,一至于斯,令人细思极恐。

“是心月无向派的人。”桑晚鱼低声说。

那忍者的心口绣着一枚弦月,极弯极细,如美人青眉。

现代的年轻江湖一代谈起日本忍者,一般会提到伊贺派、甲贺派等等,只有资深江湖人在一起才会谈起“心月无向派”这个古老、奸诈、暗昧、阴险的忍者门派。

有个著名的战例能够证明该派在日本政治、江湖中的地位——当日津门大侠霍元甲中毒身亡就是“心月无向派”的杰作,由该派的六代宗主皎月一番亲自出手。当时,日本军方派驻了超过四千名间谍潜伏于中国,其中不乏甲贺派、伊贺派的暗杀高手,但军方大人物却只相信“心月无向派”的人,并且,大人物愿意为了请皎月一番出山,自己屈尊至北海道枫割寺,力劝三日三夜,才获得皎月一番的信任,愿意为军方效力。

这段历史记载于《津门江湖秘闻录》中,京津一带的江湖老人全都知道。

“为什么?”我不禁苦笑。

这个忍术门派每次现身江湖,必有大事发生。自刺杀霍元甲之后,中原江湖再也没有其消息。我不希望他们出现在敦煌,让这个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再次卷入江湖漩涡之中。

“杀一个大人物……伐倒大树,猴子就全死了,就是这样,四大人马来砍伐你们的大树,黄花会完了,呵呵呵呵……”那忍者抽搐着倒下,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杀了他吧。”我告诉桑晚鱼。

她轻轻摇头:“那太便宜他了,要杀人,我的袖里剑只要稍稍横削半寸,他就当场断气。我发过誓,只要条件允许,就得让每一个死在我手上的日本人死得痛苦万分,让他们后悔为什么这一辈子要投生为日本人!”

痛苦将她淬炼为复仇之剑,其情可谅,但其法却不可取。

中国历来有“两国相争、各为其主”的古训,所以我对皎月一番刺杀霍元甲一战只持中立态度,怀有理智的民族主义精神。

皎月一番是日本忍者,为天皇而战,刺杀敌方最犀利的将领,这无可厚非,其骨灰最后放置于靖国神社,成日本人心目中所谓的“民族英雄”。那是历史的必然,也是他身为一名日本武者的唯一宿命。

战争结束,好战者都已经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两国平民的新生活开始了。“不要失去平常心”这句话就是我最想告诉桑晚鱼的,绝对不要被仇恨控制自己的情绪,要以冷静、忍耐、宽容、笃定的眼光重新审视二战,知耻而后勇,谋定而后动。

我把断气的忍者拖向墙边,打开一个纸箱,把尸体装进去。

接下来,我应该找个洗车水龙头,把车子里里外外冲洗干净。

天已经亮了,如果我们的车子带着血迹离开停车场,走不出几公里就要被警察抓住了。

我让桑晚鱼去后座休息,自己开车,在停车场里绕了半圈,很快就找到了一扇超大型卷帘门旁边的洗车水龙头。

“我下去洗车,你小睡一会儿。”我告诉桑晚鱼。

我下了车,注意到右侧水泥柱子后面停着一辆白色商务车。

那辆车的车窗上贴着加厚的防晒太阳膜,从外面望过去,玻璃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

在哗哗的水声中,车子引擎盖上下被冲得一干二净,所有血污随着冷水一起进了下水道。

“最好——让敌人知难而退吧!”我低声自言自语。

杀人放火,快意恩仇,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这是普通江湖人最向往的生活,但那种生活虽然快乐,却不适合所有江湖人。

和谐世界、平安中国之内,我希望任何杀戮都能约束于法制之下,所有公民都能有法可依、有法必依,让中国真正成为法律治国、人人平等的公正国度。

车子冲洗完毕,我才发现桑晚鱼一直没有睡,而是以目光追随着我,似乎若有所思。

她开门下车,张开双臂,仰面向上。

“不要担心日本忍者,他们的正面战斗力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强。只要多加提防,不给他们可乘之机,那就尽可以高枕无忧了。”我说。

她是女孩子,压力过大,就会支持不住,导致精神崩溃。

既然大家是战友,那就必须彼此关照,互为依仗,共同面对敌人。

“我不担心自己,而是担心整个组织。我发觉,仇恨正在泯灭我们的理智,这不是个好兆头。”她漫声回答。

我苦笑,能够认识到问题是好事,但认识到问题却不积极主动地去修正问题,正是她此刻所面临的最大的麻烦。

“国仇人人都懂,保卫中国、抗击日寇不仅仅是几个人、几十个人肩上的重担,而是十四亿国人共同支撑的国家大业。别把自己压垮了,那只会亲者痛、仇者快——”我认真地回答。

那白色旅行车里突然有了动静,似乎是一个女子嘴巴被捂住以后拼命挣扎发出的*声。

桑晚鱼反应极快,立即滑步向前,冲到旅行车的车尾。

我及时发出提醒:“不要急,情势不明,半守半攻。”

出头当英雄是善事,但不明就里之前,盲目前冲,只会害人害己。

哗的一声,旅行车的侧门滑开,一个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的女子从车内冲出来,声嘶力竭地连叫着:“救命,救命……救命!”

她冲向我,而桑晚鱼在女子跃出的一瞬间已经到了旅行车的车门前。

车内没开顶灯,黑乎乎一片。

立刻,我有了不祥之兆,大声叫出来:“桑小姐,急退,急退!”

我是在桑晚鱼出击的二十秒内叫出声的,毕竟从车中传出声音到女子跃下这几分钟里,我一直都在思考对策,到现在都没有成形的好办法。只不过,女子来得突然,证明车中有突发事件,很可能就是暴徒暗室行凶。

桑晚鱼一冲过去,就会近距离直面伤害了女子的暴徒,那一做法相当危险。

一把日本刀的银色刃身倏地从桑晚鱼后背肩胛骨下透出半尺,鲜血淋漓,十分惊人。

以桑晚鱼的反应能力,即使身中利刃,也能反杀对手或者飘然遁去。可惜这一次,敌人的安排可谓天衣无缝。

车内伸出一把黑色的铁钩,钩身直径一尺余,一出一回,就将桑晚鱼的腰身牢牢勾住,然后将她硬生生地拖进了车里。

第69章 深入忍者巢穴(1)

我腾身向前,向右划了个圆弧,避开迎面冲来的女子,抢到车边去救人。

车子的滑动门缓缓关闭,当我冲到车前时,耳中听到“喀啦”一声响,正是铁匣弩机关保险扳开的动静。

我不敢怠慢,拧腰跨步,避开车门*出的十几只飞蝗短箭。

短箭走空,咻咻声不绝于耳。

滑动门马上关闭,那辆车子也随即启动,企图一走了之。

我刚要发力喝叫,身子一紧,被后面追上来的女子一把抱个正着。

敌人来势汹汹,那女子的双臂如两柄钢钩一般,扣住我肘部的同时,双腕、十指同时内翻,反锁住我的腰肋。

我鼻子里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浓香,正是那女子披散的头发里传出来的。只闻了一秒钟,脑子里便昏昏胀账,双腿站立不稳。

生死存亡关头,我无法仁慈以对,只能痛下杀手。

我双臂向外一撑,喀喀两声,那女子的双臂就自肘部折断。当我身子向下急挫的时候,女子的身体便向前扑跌过来。我抓住她的腰部,借力一送,同时身体起立,肩部顶住对方腹部,先将她掀起来,接着便猛掼于地。

她的头部率先着地,发出一声惨叫,再也不能出声了。

那辆旅行车已经上了停车场中央的主道,拐弯时急刹,轮胎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向四周看,水龙头旁边停着一架五米高的不锈钢移动梯,下面安着四个巨大的橡胶轮。

这是工人们检修屋顶电力灯光用的,为求稳当,自下至上材料全都加厚,自重极大。

桑晚鱼陷在车内,敌人手段残暴,我只能冒险出击,以命搏命了。我冲向移动梯,双臂猛推,梯子便快速滑动,冲向主道。

旅行车虽然在主道上扭动了两下,试图避开移动梯,但我推动梯子时,双臂发力并不一致,上重而下轻,使得梯子一上主道便向前倾倒,横在路中央,将整条主道截住。

哐当一声,旅行车撞上梯子,车身打横,滑出五米后立刻翻倒。

从战事开始到移动梯与那旅行车的前脸相撞致使车子侧翻,总共不过两分钟时间,双方根本没有筹措谋划的空当,只是见招拆招,随机应变。

如果没有那架梯子,我赤手空拳,当然拦不住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挟持桑晚鱼扬长而去。

车门另一侧打开,穿着黑色夹克的司机第一个爬出来。

我赶过去,在他头部猛踢一脚,他便无声伏倒,不再动弹。

车子的滑动门一侧反扣在地上,里面的人无法由门口出来,只能打开了另一面的窗子。

我蹲身一捞,把司机腰间的短枪拔出来,立刻子弹上膛,瞄准刚刚打开的车窗。

“我们谈一谈,人还你,后退二十步,大家相安无事,今晚的事到此为止……咳咳,咳咳,你后退,后退,后退……”车里有人一边咳嗽一边大叫。

如果可能,我愿意跟任何帮派相安无事,但那仅仅是“可能”。没有移动梯帮忙,对方怎么肯俯首求和?

“好,我退后,你放人,大家相安无事,我先退后二十步,然后你们一个一个从车窗爬出来,绝不会误伤——对了,你们共有几人?”我一边缓步后退,一边刻意套对方的话。

我的配合态度迷惑了对方,那出面对话者果然上当,随口回答:“我们总共两人。”

那是一辆七座旅行车,司机和刚刚的女子倒下,再加上藏身我们车中的三人,已经去掉了五人。所以,对方随口答出的“二人”正好符合车内乘员实情。

我立刻判断,“二人”是真实情况。

那么,二十步以内,我有足够把握点杀二人,消弭祸患。

我将双臂前伸,卸掉*,然后掌心向下,把*、空枪扔在地上。这样做,是表明我的合作诚意,绝不开枪,请对方放心出来。

唯一需要说明的是,我卸掉*、翻转掌心的同时,左手拇指轻抠了一下,从*里取出了一颗子弹,藏在掌心里。

与虎谋皮是最不可取的,面对日本忍者讲仁义、道德、诚信也是最愚蠢的。我已经决定,今晚与忍者的对决一定要全部结束,不让任何消息由停车场里传出去。

这颗子弹,足够封口使用了。

“我已经弃枪,出来吧。”我大声说。

“好,你们中国人很诚信,我们日本人也会守信,绝不伤害你的朋友。”车里的人喊着。

我忽然觉得此人十分可笑,明明是伏击刺杀在先,逃跑翻车在后,此刻却放下屠刀,跟我大谈中日两国人的诚信问题,脸皮之厚,唯二战期间潜入大陆的日寇超级间谍土肥原贤二可比。

中日战争初期,中方之所以节节败退,一溃千里,就是因为当权者太轻信土肥原贤二之流,坦诚相待,把臂而交,并且不分场合动辄以兄弟相称,直接导致了上行下效,所有关隘、商务、政治、军事向这些别有用心的间谍无条件开放。最终,我中华民族千里沃土,全都变成了不设防的牧羊草场。日寇露出豺狼面目之时,国人除了引颈受戮,已经别无良策。

综上所述,与日本人尤其是此刻这种歹徒讲诚信,既无必要,也无意义。

桑晚鱼一直没有出声,我判断她被两名敌人挟持,禁锢极紧,所以一陷入车中,就失去了声响。

第一名敌人从车窗中露头,谨慎地向这边偷瞄着。

我一动不动,无声地注视着对方。

“我要出来了,大家有言在先,和平解决问题。我要出来了,你们中国人得言而有信。好了,我出来了!”他反复喊话,确认我没有任何异动之后,才双臂一撑,半个身子出了车窗。

我已经确认,停车场内只有这辆车属于日本人,其它车子全都蒙着一层薄灰,至少原地停了两天以上。

那么,两名敌人出了车子,只能步行走向出口。

我不必急于射杀对方,而是要在确认桑晚鱼无恙之后,再动手也不迟。

托的一声,第一名敌人落地。

第二名敌人随即从车窗里露出头来,那人行动有些迟缓,额头右侧,鲜血涔涔,应该是在翻车中撞伤,而且伤得不轻。

“我朋友呢?”我问。

“在下面……在下面,她没事,她没事……”第二名敌人气喘吁吁地回答。

“桑小姐,桑小姐,能听见我说话吗?”我大声叫。

过了半分钟,桑晚鱼急促的声音才传出来:“好了,我没事了,刚刚把绳子挣开,没事了没事了!”

第二名敌人已经出了车子,慢慢地翻身落地。

我相信,两人身上都带着武器,所以我向桑晚鱼喊话时,视线一直都没离开过他们。

“两个日本人已经出来,第一个完好,第二个轻伤。你怎么样?受轻伤……能不能克服?”我第二次喊话时,故意用了含混的语气,中间停顿,向桑晚鱼发出暗示。

她果然会意,*着回答:“受轻伤……受了轻伤的……没问题,能克服。”

我的暗示含义是“我控制第一个、桑晚鱼控制受轻伤的第二个”,留下活口,寻找线索。

日本“心月无向派”忍者的出现是大问题,从刚刚那死者胸口的诡异弦月上,我感受到了山雨欲来、大海欲怒的澎湃杀机。那杀机不是针对于敦煌的一人、一物、一事,而是针对所有人、所有物、所有事。

我纵有一双铁肩,也未必能挑得起如此重的担子。

“走了,后会有期。”第一名敌人向前走了几步,抱拳拱手,与我告辞。

他的手法十分诡异,我明明紧盯着他的手、肘、肩,却实在没看清那条蛇骨鞭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倏忽之间,已经刺到了我的面门。

风声一紧,鞭尖上挟着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我伏地翻滚,右手抄起了手枪。

敌人反应极快,蛇骨鞭一垂一勾,准确地将地上的*捞住,向右一挥,*就飞出了停车场的护栏,落向无边的黑暗之中。

翻滚跃起之时,我左掌中的子弹已经填入枪膛,举枪对着那敌人。

“没有子弹,手枪还不如砖头,呵呵呵呵……”敌人笑起来。

那是一个脸色铁青的中年人,此刻紧咬着牙,细小的双眼中凶光四射。他没有直接掏枪而是采用冷兵器袭击,目的很明显,也是“抓人”而非“杀人”。

“高木,我已经控制局面,把那女的拖出来。”中年人大声吆喝,随即拔枪,直指着我。

我枪里有子弹,此刻一扣扳机就能取对方狗命。不过,我忽然又有了新想法,不再急于反击,而是在敌人的嚣张气焰笼罩之下寻求新的变化。

围棋之中有“中盘不急于定型”的棋谚,真正高明的棋手追求的是“满盘活子、活水养鱼、首尾相应、生生不息”的“活局”,一切未定型之处都可能成为打劫的胜负手,由此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妙用。

一块棋一旦定型,就成了棋盘上的死地,无法左右胜负,变成了双方都不再关注的废土。

停车场其实已经接近废土,我跃起的刹那,对面那中年人其实已经是死人,而我也确信,以桑晚鱼的身手,杀死那负伤的敌人并非难事。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这是一切战争、战斗的最大原则,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征战百年,不过是一名走卒,永远不可能登上大唐凌烟阁那样的战神圣地。

盲目地杀了眼前这两名“心月无向派”的忍者,一切可贵的线索就全断了。

“你们不守信用,但是——你们赢了。”我颓然地垂下了枪口,只用食指勾着扳机孔。

第70章 深入忍者巢穴(2)

“我们本来只想带走那女的,刚刚我发现,你才是真正的劲敌。我给你一个选择,现在当场就死或者是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二选其一,怎么样?”中年人狰狞地笑着,如同一只饥饿的豺狗。

“还有第三种选择吗?”我淡淡地回应。

我希望用拖延时间来向桑晚鱼传达另一种暗示,而且此刻车内有了动静,她已经爬到了挡风玻璃前,警惕地向外面张望着。

“没有,要么走,要么死。”中年人得势不饶人。

“大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逼我们走绝路?”我问。

中年人没有看出我在做戏,狞笑着回答:“心月无向派与黄花会永远都是死敌,你既然站在那一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别拖时间了,没有人会来救你们!高木,高木,再搞辆车子来——”

受伤的人向四周看了看,踉踉跄跄地向我刚刚洗完的车子走去。

“好,我们跟你走。”我大声说。

车里的桑晚鱼一定能听到这句话,也一定能领悟到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信心。

“钥匙在这里——”我向着那受伤的敌人叫。

“高木,过来拿钥匙!”中年人也叫。

高木走回来,脚下一步一个血印,连迈步都变得十分艰难。

“你来开车,不过别耍花样。”中年人挥枪示意,要我去开车。

我没有拒绝,丢掉短枪,把车子开过来,把倒地的两人拖上车。

桑晚鱼伤得不轻,但仍然能够坚持。非常情况下,每个人都必须咬牙坚持,才能败中求胜。

我把她搀出旅行车,感觉她正在调整气息,默默地压制伤口。

“再忍一忍,就要见到光明了。”我低声说。

“放心,死不了。”桑晚鱼回答。

上车后,中年人取出手机,打开导航,指示我一路向南开,一直过了南环路。

那条路的尽头是月牙泉,属于敦煌最古老、最著名的旅游景点之一。

“难道忍者的老巢建在那里?”我有些疑惑。

要知道,月牙泉是敦煌重点保护单位之一,警方监控严密,就怕是出现治安状况,惊扰了外地游客,给敦煌旅游抹黑。

如果忍者聚集于彼处,等于是自投罗网。

“停下。”车子刚刚驶过一个三岔路口,中年人就按着我的肩膀,命令我停车。

我顺从地停车,一扫后视镜,有辆灰色的旅行车从右侧岔路上驶过来。

那车子没开灯,驶过来后,缓缓停在我的车后。

“下车,到那辆车上去。”中年人吩咐。

自始至终,他的枪一直指着我的太阳穴,而那叫高木的人,也用枪指着桑晚鱼,谨慎之极,不给我们反击的可乘之机。

旅行车里一前一后坐着两人,全都双手持枪,冷冷地盯着上车的每一个人。

“我是森田井。”中年人上车后,向两名枪手打招呼。

两名枪手泥塑木雕一样,对中年人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草薙先生在哪里?我要跟他通电话。”中年人有些尴尬。

“坐下。”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枪手冷冷地挥枪。

“我是——我要跟草薙先生通电话,他要的人我已经带来了,这是我的功劳……”中年人咆哮起来。

“咔嗒”一声,枪手弹开了短枪上的保险栓,枪口轻移,指向中年人的脸。

那个动作充满了*味,中年人一愕,眼珠转了转,狠狠地咬牙,然后向那受伤的人一指:“高木,坐下,坐下,等见了草薙先生再理论!放心,草薙先生是最明事理的,少不了在功劳簿上给你记一笔!”

我一上车就默默坐下,平心静气地观察着车内的情况。

中年人森田井抓了我和桑晚鱼,自认为获得头功一件,按捺不住满心喜悦,才会迫不及待地找上司邀功。否则,他不会失态叫出上司的名字。

我听过“草薙”这个日本姓氏,那是幕府时代甚至更早期的一个京都望族,其祖上能够一直追溯至唐朝的“遣唐使”。

中日甲午海战之前,中国和日本的关系一直十分微妙,就拿“遣唐使”来说,彼时的中国政府对日本这种夷狄小国的扶持尽心尽力,不但给予物质、生产力、生产工具的扶持,而且在文化、学识上,亦是时常提点,将中原先进文化毫无保留地传授给那些长期驻留长安的“遣唐使”们。

如果没有当年的慷慨馈赠,日本小国又怎能与中原大国同步发展?

白云苍狗,沧桑变幻。今天的中日关系模式,也绝对不是当年的唐朝帝君能够远见到的。

我们四人都被戴上黑布头套,然后车子缓缓开动。

在我感觉中,车子一直向着西南开去,速度大约在每小时六十公里左右。我努力排除情绪干扰,右手按着左手腕脉,通过心跳次数来计算时间。车子行驶了十五分钟,进入减速阶段,然后缓缓停住。

按照我的计算,车子向西南行驶了十五公里。如果有一张高精度地图,就能大略找到停车位置。

在枪手的推搡中,我们下了车,踩在冰冷的碎石地面上。

我听到了朔风呼啸声,隐约夹杂着苍鹰唳叫、胡狼哀嚎声。敦煌当地人都知道,远离城市之后,鹰和胡狼主宰一切,即使是在白天,也敢大胆出没。

“敌人老巢在山边……山脚下。”我谨慎地做着判断,“山洞、防空洞、逃难洞还是天然兽穴?”

向前移动过程中,我脚下的碎石路变成了石板路,然后又变成了水泥路。

朔风声、唳叫声、哀嚎声全都消失了,耳边传来嗡嗡的空调送风声。

有人出声:“请贵宾们进一号厅休息。”

我在心底苦笑:“我们是阶下囚,哪是什么贵宾?”

接着,枪手把我们推入一个散发着茉莉花清香的房间。我听到潺潺流水声,仔细辨别,那应该是房间内的人造水景发出的动静。

我、桑晚鱼以及中年人、高木都没有出声,任由枪手们摆布。

桑晚鱼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受伤之后,又经过长时间颠簸,她的身体损耗太大,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了。

“我朋友受了伤,需要包扎。”我抬起头,隔着头套,望向枪手的位置。

“等着,等着。”枪手冷冷地喝斥。

有人忽然笑着发声:“咦?怎么可以让客人受罪?马上带这位小姐到隔壁去包扎,马上去!我说过多少回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对待朋友,要像春天一样温暖。好了好了,赶紧把头套摘掉,这样岂是待客之道?”

这人说话的声音很动听,语气也真的让人如沐春风。不知怎的,我听到那些话之后却后背一凉,仿佛面前突然落下一条蜿蜒盘旋的眼镜王蛇一般。

头套被摘掉,我先闭目适应了半分钟,然后才慢慢睁眼。

说话的人就站在五步之外,倒背着双手,笑眯眯地望着我。

他的背后是一幅巨大的壁画,从左到右约十五米,从下到上约四米,全都是风格古朴的老画,画面内容均与佛法、礼拜、敬香、神坛有关。

壁画那么大,一个人站在画前,自然会显得十分渺小。不过,这人站在那里,却像一颗暗影中的夜明珠一样,体积虽小,发出的光芒却能掩盖一切。

他的脸极圆,像一只球,身体也又宽又扁,像另一只球,仿佛轻轻一拍,整个人就能从地上弹起来。

桑晚鱼坐在我的右侧,中年人、高木顺序坐着,对面站着四名面无表情的枪手,双手按在腰间的枪柄上,如同四名机器人一般。

“我能撑住,不敢有劳。”桑晚鱼说。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已是强弩之末。

那胖子笑呵呵地摇头:“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包扎伤口而已。”

桑晚鱼摇头:“不必了。”

胖子挥手:“好吧好吧,既然贵宾坚持己见,那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放心,我只需要各位驻留一个小时,问清楚一些小事,就会送各位离去。”

从房间内的水泥地、水泥墙、水泥屋顶分析,我觉得这是一个地下掩体,或者是借助山体构造的盾级坚固工事。

胖子当然是日本人,因为他具有日本人独特的小眼睛、翻鼻孔、河豚嘴、弯曲短腿、彬彬有礼的说话态度、欲开口先微笑的礼貌招牌。我相信,他也一定继承了日本大和民族道貌岸然、冷血无道、翻脸无情、下手歹毒的特性,现在的笑容都只是面具,随时都能摘掉面具,恢复凶神恶煞本色。

“我们要见草薙先生。”中年人突然跳起来。

出人意料的是,那胖子居然笑着点头:“好好,来人,带客人去见草薙先生。”

中年人愣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名枪手走过来,拖着中年人的胳膊向外走。

“你呢?”胖子望着高木。

高木还算聪明,马上摇头摆手,跟中年人划清界限。

中年人走出去不到十秒钟,门外传来一声枪响,然后那枪手又走回来,重新站在原地。

高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使劲抹着额头上的血污和冷汗。

“好了,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我们谈一谈正事,正事共有三桩。第一桩,龙先生,你了解不了解祖先的历史?是否了解敦煌壁画历史?是否了解莫高窟存在的真正意义?”胖子向我踱近,笑眯眯地盯着我。

我点点头,胖子随即摇头:“我不要听书上的解释,要听你自己的独特见解。”

书上、媒体上对于敦煌、莫高窟、壁画的解释的确很多,各种历史正解、野史歪解、民间传说已经囊括了所有的可能性,再想找出一种新的解释来,的确是难上加难。

我比较同意历史正解的说法,莫高窟的存在是佛教信徒意志的最高表现,信徒们在山崖上开凿洞窟留下壁画就是为了弘扬佛法,试图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让佛法辉煌反复显现,解救红尘俗世中迷失的罪人们。

第71章 深入忍者巢穴(3)

信徒总是无私无畏的,在全球历史的每一个舞台上,总能看到他们为了维护佛法而战的身影。

时至今日,来到敦煌的游客中,信徒还是占了极大比重。

我相信,莫高窟的存在就像法国的卢浮宫、巴黎圣母院那样,都是一种人类辉煌时代的印记,无关乎帝王君主的声色娱乐,而在于人类民族精神的永久铭刻。

“那么,很抱歉,我无法比前人提出更高明的见解。前人说的,想必阁下也已经反复阅读过了。”我回答。

胖子呵呵一笑,立刻反问:“既无见解,画反弹琵琶图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摇摇头:“人人奢求顿悟,但岂能人人顿悟?我只不过是想通过一些日积月累的笨办法,下一些笨功夫,去寻找心灵的慰藉,与阁下想知道的,相差十万八千里,不值得一提。”

这是真话,描摹反弹琵琶图至今,我仍然没有实质意义的顿悟,连孟乔都深知这一点,只是任我去莫高窟112窟画画,却再也不主动跟我讨论壁画的意义。

“画中自有大乾坤——我对于反弹琵琶图有一些见解,龙先生愿意听吗?”胖子问。

我点头:“当然愿意听,愿闻其祥。”

我讨厌日本人,但却不讨厌任何一个民族独特的智慧。要想进步,就要有博采众家之长的心胸。

胖子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说:“中国人对于某个奇人、某件奇事总是用‘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形容,反弹琵琶图就是这样一件事。图画中,只见惊艳一弹,不见其它前戏、后续动作,这才是最关键之处。”

他说的也是实情,此前,曾有中国民族舞蹈圈里的学者提出同样的疑问,并辛苦摸索十年,终于按照自己的见解还原了反弹琵琶舞的本相,并以此为基础,创造出了音乐舞剧《反弹琵琶》,展开了为期三年的全球巡演。

这是莫高窟壁画研究中唯一一次重大突破,该学者功成名就,但却因脑力损耗过重而走火入魔,被送入了敦煌精神病院。

“阁下的意思是,还原反弹琵琶,就能找到隐藏在壁画后面的终极意义?”我问。

既然对方已经研究《反弹琵琶图》多年,那么他对于精神病院里关着的那位学者就不会陌生,对于学者做过的研究也肯定多次分析探求过。

“对。”胖子点头。

我无声地笑了笑,同时在心底默默地祝愿对方将来也去精神病院报到。

关于人类的脑力极限,历来纷争极大。某些生物学研究机构大言不惭地宣布,人类大脑功能只开发利用了百分之四,高明如爱因斯坦、牛顿之流,也只开发了百分之十。如果能将大脑的功能全部开发至百分之百,那么人类智慧将无所不能,成为宇宙间唯一的灵长。

实事是,按照生理结构,人类大脑如同一台发动机,设计极限是每分钟一万转,但那只是理论极限,而现实极限却是只能达到每分钟四千转。如果强行提升,最终结局只能是机毁人亡。

“我已经还原了反弹琵琶——”胖子旋身,向身后的壁画指着。

我有些诧异,刚睁开眼睛时,我已经浏览过那壁画,其内容似乎跟反弹琵琶图没有什么关系。

桑晚鱼、高木两人也随着胖子的手势,全神贯注地盯着壁画。

我再次观察壁画,直至两分钟后,才察觉似乎受了胖子的愚弄,不禁皱眉:“阁下这幅壁画虽好,却没有什么价值,更与反弹琵琶扯不上任何关系。”

壁画中,一半题材与佛法宣扬有关,其中当然少不了《割肉喂鹰》和《舍身饲虎》两个著名佛经故事。我已经阅读过许多同类壁画资料,现在看,壁画虽大,也只是大杂烩而已,谈不上有什么重大价值。

“看山只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仍是山!”胖子悠悠地说。

那三句话是高度概况了艺术修行的三个不同阶段,他把三句话用在这里,似乎是在讽刺我的眼力。

我没有动气,只是摇头,表示并不同意对方的见解。

“你们之所以看不出其中奥妙,只是因为缺乏一副眼镜。”胖子又说。

我细细捉摸这句话,突然间脑中一亮,跟桑晚鱼同时叫出声来:“立体眼镜?”

在这里,我不必赘述立体眼镜的原理,只是粗略地打个比方,人类眼睛在天然条件下,观察范围、辨别能力只是处于一个极窄、极弱的状况,无法观察四维世界里的东西,更不要说五维空间、六维空间了。

立体眼镜能够让人类观察影像的可视范围从二维进入三维,一旦范围改变,人类对于自身世界与身外世界的思考都会变得截然不同。

可想而知,如果借助工具从三维到达四维、五维空间,那么人类思维能力的进步将会一日千里。

研究莫高窟壁画的专家虽多,却从未有人提出过“用立体眼镜看壁画”的独特观点。现在,经这来自日本的胖子提醒,我豁然大悟,如梦方醒。

其实,我在积年累月描摹反弹琵琶图的过程中,已经接近顿悟,或许只差一层窗户纸,就差着被外人一语点醒。

“你有眼镜?可否借用一观?”桑晚鱼按捺不住欣喜。

胖子笑着点头:“当然,当然,只要大家感兴趣,完全可以一起参详这些壁画,寻找深埋其中的奥秘。在科学研究方面,我们日本人一直都是秉持开放态度,愿意与全球所有专家一起研究、一起进步。”

我心中狂喜,但却不敢忘了自己所处的困境。

这种情况下,即使我或者桑晚鱼在壁画上有所发现,最终成果也只能落在胖子手中,为他人做嫁衣裳。

“龙先生,你怎么说?”胖子笑眯眯地看着我。

“恕我愚钝,壁画只是平面画,每个年代的画师在壁上绘画时,不可能采取立体构图的手法,所以戴上任何眼镜,看到的仍然是平面画,不可能产生其它效果。”我淡淡地说。

“不管怎样,看了再说,不是吗?”桑晚鱼急切地说。

“是啊是啊,就算看了之后没有效果,也没有什么坏处,对不对?科学研究就是这样,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直至到达真理的彼岸……呵呵呵呵,龙先生太小心了,是不是觉得我在眼镜里藏着什么陷阱?我保证——我以大和民族的荣誉保证,绝对没有陷阱,只是邀二位参与研究,为探明全人类文明遗产的秘密而共同奋斗。”胖子脸上的笑依旧灿烂,但眼中却很明显地出现了片片云翳。

三维立体画与二维画有着明显不同,即使不戴立体眼镜,也能轻易分辨。

我回想莫高窟112窟壁画的情形,仔细揣摩反弹琵琶图的笔画与颜料,真的找不出那是一幅立体画的任何可能性。

“我放弃。”我说。

桑晚鱼颇感意外:“龙先生,为何临阵退缩?”

“这是一条不可能成功的路,刚才我已经说了,古代根本不存在立体画,画师们只懂得在平面上作画,脑子里连立体画的概念都没有,怎么可能——”我没有说下去,再次摇头,表明自己的观点。

“你不是古人,怎么知道古人的想法?”胖子吃吃地笑着,右手捂嘴,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我立刻反问:“阁下也不是古人,怎么知道古人能画立体图画?”

胖子挥手:“只要戴上立体眼镜,马上就能验证。”

我微微冷笑:“阁下既然支持立体眼镜这一观点,那么一定从中收获良多,不如直接告诉我们结果,岂不省事?”

他一味怂恿我们使用立体眼镜,令我心中大大起疑,越发觉得其中有诈。

“结果就是——一幅反弹琵琶图就是一大段人生历史,一个舞伎的生命轮回里编入了时代变迁,一切都落在她眼中,一切都在她的舞姿中事无巨细地表达出来,正是佛家‘一沙一世界、一花一佛国’的最贴切表现。我邀请二位看,就是想通过高手的眼睛来求证自己这种发现的可信度。既然龙先生不肯帮忙,那真的是太遗憾了。”胖子说。

“我愿意,我愿意试试!”高木突然大声叫起来。

趁着胖子望向高木的瞬间时机,我向桑晚鱼使了个眼色,同时轻轻鼓掌:“好好,既然高木先生对立体眼镜有莫大的兴趣,那就请他做个榜样,先观为妙。”

高木是日本人,由他来趟雷再合适不过了,至少不必我和桑晚鱼亲身涉险。

“你?”胖子眉头一皱。

“对,是我,我愿意试试!”高木连连点头,跃跃欲试。

胖子点头:“好好,年轻人勇气可嘉,可喜可贺!”

他重重击掌,门外有人进来,双手捧着四只黑色纸盒,小心地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

桑晚鱼受到我的警告暗示后,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只是默默看着那些盒子。

高木急不可耐地站起来,双手抓起一只盒子,嚓的一声撕开,把一副黑框眼镜捏在手里。

“戴上它,去看前面的壁画就行了。”胖子说。

高木果然听话,走到壁画前面,抬手戴上眼镜。

我此前说过,那壁画的内容是一个大杂烩,等于是将莫高窟各洞窟内的所有壁画全都临摹了一遍,挪移到了一面高墙上。所以,这些内容彼此之间并无明确联系,其故事性、思想性也大相径庭,无法连缀。

如果不是胖子提到立体眼镜的事,我早就放弃那壁画,将注意力转向别处了。

高木大步向前,走到一半,便戴上了眼镜。

我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高木的背影。

突然,高木停了下来,侧着头,右耳向前,仔细谛听。

壁画无声,即使画面上有乐工、有舞者,也只是应景之作,似乎没有必要故作谛听之状。

“嘶——”高木深深地吸气,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他与壁画距离十步,大概七米左右,正是观察大幅壁画的最佳距离。

关注高木的同时,我的眼角余光一直瞥着胖子。

当高木做出谛听姿态的时候,胖子也做出同样姿态,脖子努力地向前伸,右耳向前,凝神谛听。

“一定有古怪的事发生了——戴上那眼镜之后!”桑晚鱼低声自语,“那眼镜的作用相当于‘牛眼泪’,对了,就是‘牛眼泪’,人眼的可视功能加上‘牛眼泪’的奇特能力,就能看见一切非自然的景像了。”

她的这个比喻十分奇怪,毕竟大家都明白“牛眼泪”是玄学门派降妖伏魔的主要工具之一,能够用来打开人类“天眼”,窥见“天机”。

“牛眼泪”已经进入了唯心主义的范畴,而我们目前所见的,还是唯物主义的事件,与玄学流派无关。

“大千世界,变幻无方……原来,壁画里的乾坤如此复杂……它们不是画,而是真实世界……一个更大更美好的……新世界……”高木浑身颤抖起来,双手向前伸,做出拥抱空气的动作。

“怎么办?”桑晚鱼低声问。

“静观其变。”我回答。

第72章 画中幻觉(1)

高木再次向前移动,目光平视,盯着正前方的一小幅壁画。

那幅画的名字应该叫做《贫妇纺织图》,我记得它出现在莫高窟76窟中的壁上,笔画残缺,褪色严重,几乎被人遗忘。

“妈妈,妈妈,纺线织布,日夜操劳……妈妈,我怎样才能回报您?报答您的养育之恩?”高木低声*起来。

画中妇人穿的是标准的中原衣服,不知道高木为什么要称她为妈妈,而且满脸都是惶恐绝望之色。

“他看到了什么?”桑晚鱼向前一闪,抄了一个眼镜盒子在手,马上打开盒盖,拿出了眼镜。

“不要冒险!”我立刻大声喝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替大家冒险,趟平所有危险……别管我,我有我的使命任务!”桑晚鱼摇头。

我原本能够出手阻止她,只不过胖子突然飘身欺近,向我摇头。

“他们马上就会走火入魔,我们至少不能见死不救吧?”我问。

胖子从鼻孔里发出“嗤嗤”冷笑声:“你真的关心他们的死活?这个世界上,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小人物,只要能留下名字的,都是高手。总要有人去解决那些微不足道的事件,为我们伟大的事业再上一层楼……”

我深深知道,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即使堆积如山,也不可能产生效果。

“好了,让他们去做探路石,我们坐镇指挥,一切都没问题的。”胖子说。

桑晚鱼戴上了眼镜,步高木的后尘向前。

我估计,只有杀了胖子,才能结束这一切。

“果然是好风景,远胜过新马泰,胜过欧洲各国……”这一次开口的是桑晚鱼。

从她的平视方向分析,她此刻正被壁画上的一幅《皇帝秋猎图》所吸引。

我也很想进入壁画中,但那必须是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身受劫持,并且处于胖子的虎视眈眈之下。

无论《贫妇纺织图》还是《皇帝秋猎图》,都只是客观描绘了古时候的某件事、某个情景,与现在所有势力追逐的《反弹琵琶图》和反弹琵琶舞没有关系。我怀疑,胖子在立体眼镜和壁画内容之外动了某种手脚,才会让高木、桑晚鱼一戴上眼镜即产生幻觉。

“不要动——”我刚想有所行动,胖子便出声警告,同时挥了挥手,对面的枪手立刻拔枪,一起指向我。

“龙先生,不要动,这是一场科学研究,总要有人成为先驱者,用生命开启世界真相。不是他们,也会是你我。现在,我们好好看着,细细观察,不能让先驱者的鲜血白白流淌……”胖子意味深长地说。

我苦笑一声:“阁下在壁画上做了什么手脚?我指的不是内容,而是墙壁本身。”

胖子脸上忽然露出茫茫然的困惑:“为什么一定是我做了手脚?那些壁画本身就是重重幻境,中国古人的智慧程度匪夷所思,我们现在关键点并不是简单的否定与肯定,而是放弃固定思维,紧跟现实——你看的壁画与古人画的壁画一致吗?你看壁画的心情与古人画画时的心情一致吗?我们此刻谈论的壁画与古人开凿莫高窟的初衷一致吗?”

他连连自问,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更高深,都是莫高窟研究学者们从未涉及过的。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胖子所要表达的,正是古人这两句诗里饱含的感叹。

古人在莫高窟绘制壁画时,从未想到今人会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而来,参观赏鉴,研究评论,而今人对莫高窟壁画评头论足时,也极少去思考当时的绘画环境以及画师的心情。

至于我、宋所长、严老师等等,只是描摹壁画的外表,谁又设身处地地去思考那些壁画之外的故事?

“你想过吗?”我反问。

胖子点头:“想过,想过,正因为进行过深度思考,才不远万里而来,深入敦煌,探察究竟——”

扑通一声,高木突然跪倒,双膝交替前行,一直到了壁画下面。

“妈妈,妈妈,妈妈……”高木仰面向上,双臂高举,浑身颤栗,向着那幅《贫妇纺织图》凝望着。

“摘掉他的眼镜!”我大声疾呼。

胖子摇头:“不行,可怜的孩子,他一定是从壁画中感悟到了往事,现在摘掉眼镜,岂不是夺走了他的美梦?”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这些壁画能够勾起人们内心深处的疮疤,那么很多人将因此陷入巨大的痛苦中无法自拔,为幻觉所困。

高木的呼唤声越来越凄厉,刺得我的耳鼓隐隐作痛。

反观桑晚鱼,却没再发声,只是沉静地凝视壁画,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浅笑。

我向前迈步,胖子脚下一晃,拦在我面前。

“我去救我的朋友,你的人,与我无关。”我说。

“呵呵,我只有一个条件,戴上眼镜,任你救人,否则不要干涉任何一个沉湎于回忆中的真心人。’胖子笑着说。

我没有抗辩,四名枪手环伺之下,多说无益。

“好,我也试试阁下的眼镜。”我点点头,拆开盒子,取了一只眼镜在手。

眼镜入手极沉,至少是普通眼镜的五倍以上。我判断,所有重量都来自于镜片,不但是多层复合玻璃拼合成型,而且其中设置了金属反射层、电子接收层,使它变成了一台微型电脑。

我举高眼镜,对着灯光细看。

镜片内部布满了灰色的针尖大小的细点,点与点之间,则由比蜘蛛丝更细的线路交叉连接着。换句话说,这是两块镜片,更是两块微型电路板,能够在某些操作下,自动产生与壁画无关的影像。

眼镜腿的部分同样充满玄机,因为只要戴上它,眼镜腿末端的圆形凸起正好抵在两侧太阳穴上,也就是做脑电图时的金属触点安放位置。

“原来,一切都是幻觉,产生幻觉的根源不是壁画,而是这只神奇的眼镜。”我稍稍松了口气,总算是看穿了胖子故弄玄虚的底细。

“请吧。”胖子退到一边,右臂一伸,指向壁画。

我不再犹豫,大步向前。

走到桑晚鱼身边时,我抬手戴上了眼镜。

透过镜片,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壁画,也是那幅《皇帝秋猎图》。画只是画,并无动作,也无声音,更没有任何值得描述之处。

古代皇帝秋猎,胯下骏马,掌中长矛,背后良弓,囊中羽箭,身边簇拥着臂架苍鹰、手牵猛犬的侍卫,晃晃荡荡,气势汹汹,所过之处,鸟鹿皆倒,绝对是和平年代里的秋日大事。

壁画中的皇帝穿的是牛皮软甲,只护着前胸,一手握长矛,一手拎着长弓,双臂张开,似乎正在呐喊高歌。他身边的人也都高举双臂,应该是在应和着皇帝的歌声。

“奈何生在帝王之家?”我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是谁在说话?”我倏地一惊,向右侧转头。

我和桑晚鱼并肩而立,她就在我的右侧。

说话的当然不是她,而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那句话大有来历,正是公主被砍去一臂时,皇帝亲口说的,已经载入史册,成为亡国之君的悲哀绝唱。

皇帝秋猎,是表明其武力卫国、雄踞中原的强大信心,而自怨自艾后的那一剑,则是自甘沉沦、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招,丧心病狂之极。

前后对比,云泥之别。

我立刻想到,如果把明水袖带到这里来,让她听听这句话,只怕立刻就会肝肠寸断。

“风——”我听到了呐喊声,几千人都在喊同一个字,连喊十遍,声震乾坤。

“云——”这是第二个字,几千人的声音就响在我耳边。

“雷——”这是第三个字,声音越来越近。

“电——”这是第四个字,余音袅袅,直达天际。

四个字的回声还未消失,《皇帝秋猎图》里的人物突然“活”起来。皇帝所骑的骏马撒开四蹄,向我奔来。我看到马蹄翻飞时踢开了草丛和灌木,泥土、草屑四散飘扬,如果不能及时躲开,就要遭到几千铁骑的轮番践踏。

“啊?”我疾呼一声,仓促间向侧面闪避。

铁骑擦着我的衣角飞掠过去,一路奔向草木深处。

“奈何生在我帝王之家?”那声音又响起来。

子女无法选择出生之地,此人这样问,已经是无可回答的天问。

“谁在那里?谁在那里?”我连问两声,向着声音来处警惕地张望。

“我在这里,谁在叫我?”那声音回应。

“你是谁?”我继续追问。

“我是我,还能是谁?我就是——”那声音戛然而止,悄无声息。

“风、云、雷、电,风、云、雷、电……”远处遥遥传来呼喝之声,雄壮威武,气冲霄汉。

同样是皇帝,有的人开疆拓土,横扫天下,成了后代歌功颂德的偶像;有的人却离乡背井,垂首为虏,被后代文学家鞭笞不止。就像现在,那砍去皇家公主一臂的皇帝,自然是史书中饱受诟病的另类,虽轮回转世百遍,仍旧不能洗雪其耻。

我的耳边忽然传来琵琶轮指之声,铿铿锵锵,穿云裂石。

那琵琶的曲调七旋八转,步步高升,最后到了绝高之处,已经失去了曲调之美,完全变成了金铁交鸣声,仿佛绝代高手握着削铁如泥的刀剑对砍一样,每一声传来,都刺得人心脏乱颤。

“何处是归程?长亭共短亭。”那声音在遥远处响起。

历史人物泯灭于书卷之内,再无归程可言。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翻过那一页,就不会再有秦皇汉武,也不会再有唐宗宋祖。

曾经的辉煌,只剩一幅《皇帝秋猎图》而已。

第73章 画中幻觉(2)

我努力地拢束思想,双手伸向眼镜腿,要将眼镜摘下来,结束这些一鳞半爪的混乱幻觉。

“龙先生,不要动,你听那琵琶曲,正是我们最熟悉的旋律。”已经陷入困顿的桑晚鱼突然攥住了我的手。

琵琶声早就停了,唯一留在耳际的,只是袅袅不绝的曲调回声。

“一切都是幻觉,走吧。”我说。

桑晚鱼抓得更紧:“不是幻觉,我觉得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但我深知,胖子正在紧张地思考。一旦他从沉思中醒来,就将是石破天惊的一击。

“走,我们到画中去。”桑晚鱼大声说。

我轻叹一声,不再阻拦,而是自然而然地任由她牵引着,大步向前,抵达壁画之下。

高木仍然跪着,眼神呆滞,一言不发,似乎已经被壁画吸走了灵魂。

桑晚鱼放开了我的手,张开双臂,向前扑过去,紧贴壁画。

我记得明水袖说过,她曾进入112窟的反弹琵琶图中,当时情形,与现在差不多。

唯一区别,莫高窟里的壁画是真品,而胖子提供的这面壁画墙却是赝品。

我伸出右手,缓缓抚摸《皇帝秋猎图》上的草丛和灌木。即使竖在面前的是赝品,我也十分小心,因为这是长期驻留莫高窟养成的规矩。

指尖抚触之处,草叶稍稍隆起,灌木树干也比其它地方稍稍凸出一些,有别于普通的平面画,而是近似于油画。

在莫高窟里,我曾有意无意抚触壁画,却没有这种情况。

这是我唯一的感觉,并没有像高木、桑晚鱼那样有着超乎寻常的巨大惊喜。

“桑小姐,退回去吧。”我说。

她没有应声,仍然紧贴石壁,保持着那种一动不动的姿势。

我伸手拉她,没想到她的身体竟然跟石壁紧贴起来,根本拉扯不动。

桑晚鱼的鼻尖已经抵住了壁画,几乎陷入石壁之内。那种情形下,她似乎是要努力地将自己嵌入画中,成为画中之人。

“桑小姐,够了,我们可以退回去了!”我双手扣住桑晚鱼的肩膀,硬生生地将她拉回来。

“让我去,让我进去,到那个世界里去……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草青马壮,纵情驰骋,没有任何压力和忧惧,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尽情发挥,尽情歌咏……”桑晚鱼挣扎着,几次挣脱我的十指,拼力向石壁靠近。

百忙之中,我回头望向胖子。

他正抱着胳膊,远远地看着我。

“结束这一切吧,如果阁下是以他们做趟雷手,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向着胖子大叫。

“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摘下他们的眼镜。不过,你得做好他们恨你一辈子的准备。”胖子呵呵笑着,摊开手,连续耸着肩膀。

我深吸一口气,再度衡量目前情况,坚决地伸出右手,一下子摘掉了桑晚鱼鼻梁上的眼镜。

“让我——”她叫出半声,突然闭嘴。

眼镜没了,她眼中、脑中、心中的幻觉也没了,所以哭号、挣扎都不再有意义。

“刚刚都只是幻觉,现在好了,我们后退。”我也摘下眼镜,牵着桑晚鱼的手,缓缓后退。

“那是幻觉吗?为什么我却觉得至为真实?那个世界仿佛曾经存在于我的记忆当中,现在记忆复活,提醒我、启发我、指引我到那里去,去往属于自己的极乐世界。你不该摘掉我的眼镜,只要进入那个世界,任何皮囊,都可抛舍……”桑晚鱼喃喃地说。

我苦笑:“桑小姐,那些只是幻觉,幻觉是无法抵达的海市蜃楼,再美再好,只是镜花水月而已。”

世间曾有无数人痴迷于海市蜃楼中的美景,其中一部分甚至驾船出海,到水天相接之处去找寻海市蜃楼,最终一无所获。

桑晚鱼不是明水袖,胖子的壁画也不是莫高窟112窟《反弹琵琶图》,所以,即使再努力十倍,桑晚鱼也进不了画中。

“我相信那绝对是真的,你说它是幻觉,只因为你看不到它。如果那是幻觉,我情愿一个人生活在幻觉中。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就说过我是失落人间的公主,总有一天要回到皇宫内院中去,寻回自己本来的生活。现在,我看到那里了,必须进去,必须回去……”桑晚鱼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看看,我说的是真的吧?你以为正在拯救世人,可哪里有什么世人愿意接受你的拯救?现实如此严酷,那些人一旦找到美梦寄托之处,岂能甘心放弃?照我说,就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谁也不要干涉谁的私生活,且让一切按照自然界优胜劣汰的原则去发展吧,不要拔苗助长,更不要故作聪明,呵呵呵呵……”胖子摇头大笑。

面对这种嘲讽,我无话可说,可是我没有放开桑晚鱼的手,而是抓得更紧。

日本人阴险狡诈,智计百出,我绝对不能被对方说动,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

“好吧,且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高木先生究竟怎样追寻他的梦想吧!”我淡淡地说。

很显然,自始至终没有摘下眼镜的高木仍然沉浸于幻觉当中。当他跪拜在壁画脚下时,仿佛婴儿回归到母体,全身心地皈依,丝毫不设防线。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无法窥见胖子在壁画上、眼镜里为高木设置了什么内容,只是觉得,以日本“心月无向派”的一贯作风,每次出山,全都会引发江湖上的新一轮轩然大波。

“好啊,我们暂且静候,呵呵,看看到底会发生怎样奇妙的事?”胖子笑眯眯地抄着手,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唉,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桑晚鱼忽然长叹一声。

我仍然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有片刻的放松。

“幻只是幻,何来真的一说?”我淡然回应。

“可是,就算有一瞬间回到那里……也是好的。梦虽是梦,梦里的欢愉却让人无法忘怀,诚如佛家所言,何者是真,何者是梦?以梦为真,以真为梦,可乎?用百年苦痛换一夕之欢愉,可乎?”桑晚鱼低声自语,显然对刚刚的幻觉念念不忘,虽然脱离幻觉,却食髓知味,等于是陷入了更深一层的困境。

佛家哲言,深不可测,明明是禅宗拿来点醒世人的,却很容易令世人迷惑于字面上的意义,越发混淆,忐忑不安。

如桑晚鱼这样,对禅宗一知半解,只抱着字面解析不放,除了令自己更困惑之外,没有任何积极意义。

“你好好地跟着我,不要胡思乱想,离开这里之后,我找高人帮你解决思想上的矛盾。”我说。

“呵呵,呵呵呵呵……龙先生怜香惜玉之情溢于言表,好叫人羡慕嫉妒,只不过,人心深似海,一思一天涯,就算找尽了敦煌禅宗高手,又怎能保证,就能治得了别人的心病呢?”胖子又笑起来。

他的笑亦是一种武器,时而犀利,时而圆滑,可攻可守,时急时缓,始终拒我于千里之外,无法窥见其本来面目。

“还是顾好你的人吧。”我淡然地笑着回应。

“我的人?我只是草薙先生麾下无名一卒,所有人都是草薙先生门中下走,他们的死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胖子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

这一次,近在咫尺之间,再加上我又站在他的侧后方,而且我一直都在全力观察他,所以终于瞥见了他的一丝破绽——他的右耳后缘出现了一道极浅的卷痕,上下走向,约长一寸,仿佛是皮肤皲裂之后微微掀起的样子。

“不是皲裂,而是人皮面具的收束口。”我马上做出判断。

就如金钟罩、十三太保横练等等外门硬功必定留有柔软“罩门”一样,任何一种人皮面具都会留有“收束口”,戴面具时由此收口,摘面具时由此入手。

这种破绽无可避免,即使是昔日江湖上“第一伪装术大师”玉骨魔造出的“再造人面具”,也无法彻底杜绝这一弊端。

那么,胖子实际是另一个人,人皮面具遮盖下的其实是另外一张脸。

“阁下过谦了,刚刚挥手间就杀了一人,刚愎冷血,十足是大人物做事的风范。我冒昧猜度,阁下应该是‘心月无向派’里的四大忍者队伍头领之一,对不对?”我说。

胖子耸了耸肩:“四大忍者队伍?那只不过是江湖上的传闻罢了。其实,草薙先生始终追求淡泊宁静的山居日子,不愿过问江湖闲事,又哪里来的四大忍者队伍?”

桑晚鱼轻轻插言:“剑守宗、一刀流、鸟取岳、赤城造四大部队是‘心月无向派’草薙一族麾下的精锐人马,名号响彻全球,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她说得没错,近三十年来,日本山口组自称为本国第一江湖社团,号称与意大利黑手党齐名,自我吹嘘,极度膨胀,但实际上,山口组一离开本土,就会被其它国家的帮派打得抬不起头来。

江湖上真正认可的“日本第一社团”是心月无向派,亚洲、美洲、欧洲乃至于更遥远的非洲黑人社团,对这一结论都没有二话。

剑守宗擅长剑道,堂堂正正,是该派的脸面,其任务是与黑白两道进行接洽交流,偏重政治理论。

一刀流擅长刀术,大开大阖,是该派的明面杀手,负责处理一切武力流血事件。

鸟取岳擅长飞行、潜入、暗杀、窃听,负责一切暗面事务,与剑守宗的任务恰恰相反,凡是剑守宗不愿动手的,都由鸟取岳去完成。

赤城造擅长火器、爆破、*,平时极少现身江湖,一旦出现,就会有轰动全球的大事件发生。据江湖传说,该部队与霹雳堂雷家有某种渊源,其火器制造技术,很有可能是窃取了霹雳堂的核心技术。

无论胖子承认不承认,以上四大忍者部队都真实存在,其“光荣事迹”全都留在日本警界的资料库里。

第74章 画中幻觉(3)

“哈哈,桑小姐说笑了,谈及帮派社团,全球范围内,谁能比得上黄花会?背靠第一大国,俯瞰华裔世界,网罗数万人才……哈哈哈哈,从前华裔只知道清朝历史上反清复明的红花会,谁想今日,又有一个黄花会横空出世呢?”胖子谈笑之间反击桑晚鱼,无限拔高黄花会的江湖地位,正是话术中“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最高体现。

各国政府对于江湖帮派的发展壮大十分忌惮,胖子的言论如果遭到大国特务机关窃听,则“黄花会”就成了众矢之的,很可能遭到覆巢之厄。

“我也不过是黄花会门下小卒,手无缚鸡之力,无法跟阁下的杀伐决断相比。”桑晚鱼也极聪明,立刻缩身,以求自保。

江湖风云,也是人类政治的一部分。

江湖上的话术、辩论、倾轧,也与大国政治的运作模式相差无几。在我看来,胖子和桑晚鱼都是聪明人,虽然此刻一方是主、一方是阶下囚,但两人彼此刺探时,全都全神贯注,不肯稍有闪失。

“既然我们都是小卒,那今天听谁的?总不能听龙先生的吧?哈哈哈哈……”胖子仰面大笑起来。

我的视线始终跟随着胖子的右耳,当他开怀大笑时,脸部皮肤颤动幅度极大,于是右耳后面那道卷痕就变得越来越明显,至少掀起了半厘米。

“桑小姐,不要逞强斗嘴了,我们现在是‘心月无向派’的阶下囚,不是座上客,最佳的做法,还是老老实实看着,多观察,多学习,多思考。”我向着桑晚鱼说话时,故意用了冷淡而严肃的语调,同时装作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耳,再用右手拇指在耳朵后面轻轻划了一道。

桑晚鱼的眉峰轻轻一抖,眼珠一转,望向我的右耳。

我微微一笑,下巴轻点了两下,然后转向胖子。

此刻,我站在胖子、桑晚鱼中间,借着身体的巧妙转侧,既遮住胖子观察桑晚鱼的视线,又让开一个角度,令桑晚鱼可以直接看到胖子的右耳。也就是说,这种情况下,只要桑晚鱼想观察胖子的反应,必定会先看到对方右耳后的卷痕。

“是,龙先生说得对,感谢耳提面命,在下一定谨遵教诲。”只隔了两秒钟,桑晚鱼就会意地回应。

我松了口气,发现胖子的破绽,应该就是我和桑晚鱼反败为胜的一个重大契机。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们是阶下囚,自然是听阁下的。”我低声回应。

“客既敬主,那么自然主不欺客,现在二位都已经领略到了壁画上的风景,那这场测试就该结束了。”胖子笑着说。

他挥挥手,一名枪手迈步向高木走去。

这个大厅内装着至少八组摄像头,如果我和桑晚鱼有所动作,一定招致猛烈反击,占不到丝毫便宜。所以,我根本没有在大厅里动手的念头,而是谨慎隐忍,另寻良机。

“摘掉他的眼镜。”胖子大声说。

那枪手走到高木后面,俯身向前,伸出双手,按在高木戴着的眼镜腿上。

变化就在这一瞬间陡然发生,高木倏地旋身,袖子里穿出两把软件,直接刺穿了枪手的身体,由后背上探出两截血淋淋的剑尖。

桑晚鱼“啊”地低叫了一声,浑身一颤,眼中露出惊惧、厌恶之色。

在停车场内,她也曾在旅行车前遭受猝然袭击,被隐藏在车内的日本忍者刺穿了身体,与眼前的情形一模一样。看来,当时下手的正是高木。

“我的妈妈在哪里?我妈妈在哪里?她不是神经病,不要带走她,她是个好人……不要带走她……”高木双手擎剑,以重伤枪手为盾牌,挡住了三面围拢来的另外三名枪手。

这一次,胖子弄巧成拙,本来只是让高木试用眼镜,却无意中触发了对方内心深处的旧创,导致变化突生。

“好了,放下武器,放下武器,趴在地上,放下武器趴在地上……”三名枪手不顾受伤同伴,大步逼近。

“龙先生,你看,我的研究成果已经接近于成功了,敦煌壁画并非简单的平面艺术,而是带有一种神奇的魔力,需要另外一种高科技手段去将其引发。我一直都坚信,莫高窟屹立于古老的戈壁滩上,不是供人消遣膜拜的,而是蕴藏着一种神秘意义,这意义必须要传达给后人……它是一种伟大的启迪,只有那些真正摸准了莫高窟脉搏的人才能成功地接收……”胖子的脸色喜忧参半,十指交叉,两个拇指的指尖抵在下巴上,做出深度思考的姿态。

按照心理学的观点,只有纯真无暇的少女进入思考状态时,才会采取这种姿势,而这姿势在印度瑜伽术中有一个独特的称谓,名为“贞女十指玉关锁”,是“湿婆三十六周天原始手印”的一种。

我脑中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这胖子是个女人,不,是个女孩子!”

绝顶易容术有条真理,易容后的变化越大,就越能成功隐瞒原先身份。往往胖子会易容为瘦子,高的易容为矮的,男的易容为女的,女的易容为男的,彻底改变原先身体上的特质,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去进行。

在这个过程中,唯一可能泄露身份的,就是习惯动作上的破绽。

我相信,深度思考时十指紧扣就是胖子易容前的固有动作,现在无意中表露了出来。

“高木很具攻击性,必须马上结束这件事。”我说。

胖子一笑:“那很容易,举手之劳。”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黑色的长条形遥控器,对着高木的方向轻轻一揿。嗒的一声,高木戴着的那副立体眼镜的镜片就缓缓地向上翻起来。

没了镜片,高木的双眼就被解放出来,只看到真实情景,与幻象完全断开,情绪失控也就终止了。

那遥控器上共有十几个按键,应该是对应着至少十几只立体眼镜。无论受测试者情绪反应如何,最终都在胖子的控制之下。

“好了,高木,一切都结束了。”胖子大声说。

高木茫然地站起来,双剑一抽,受创的枪手软绵绵地倒下。

“哼。”我听到桑晚鱼鼻子里闷哼了一声。

“桑小姐,两军相争,各为其主,忘掉之前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吧。”我立刻向她发出警示。

身在“心月无向派”的老巢之中,只能选择战略性撤退,而不是激进反击,那样只会导致冲突升级,无法确保我们活着走出这里。

“我明白,我明白。”桑晚鱼缓缓点头,虽然眼中杀机毕现,但身体放松,并没有表现出伺机杀人的意图。

“我妈妈在哪里?你们把她怎么了?”高木似乎并未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胖子皱眉:“好了,先放下武器再说。我会把你的情况反映给上级,酌情处理。”

这是意外状况,胖子手中没有高木的详细资料,自然无法应付这个问题。

“你们一定是把她卖给医学院做标本了,毫无人性,毫无人性的家伙……”高木大声嚎叫起来,猛地摇头,把立体眼镜甩到一边去。

我无声地后退一步,挡住桑晚鱼。

高木妄动,只会死于枪手乱射之下。我和桑晚鱼要做的,就是尽量退后,避开流弹误伤。

“你一定是误会了,日本宪法会保护每一个国民的权益,绝对不会恶意处理任何生命大事。好了,放下武器,一切都结束了。”胖子大声说。

她正在失去耐性,双手用力握着遥控器,脚下不停地原地踱步。

“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日夜纺线,经年操劳,为了供养我长大,最后腰都直不起来。她纺的线织成绸缎,穿在有钱人身上,自己却吃不饱、穿不暖,身体有病,动不动就咯血……你们,你们对这样一个贫穷的老妇人都下得了毒手,你们还是人吗?你们还是不是人?”高木眼神飘忽,说出的话也变得莫名其妙。

民间纺线这种活计至少要上溯一百年历史,等到工业织布机大量出现时,纺车、线锤、织娘便全部被取代,成为博物馆里的旧时代纪念品。

以高木的年龄估算,他的母亲最多也就在五十岁左右,不可能生在手工纺线、布车织布的年代。眼下,他的思想一定是产生了某种巨大的混乱,把自己的童年与壁画上的《贫妇纺织图》混为一谈,不知何者是真、何者是幻,才会言无伦次起来。

从这一角度说,胖子仿造的这面壁画墙,果真具有某种魔力,值得深入研究。

“胡说八道什么?好了,别耽搁了,拿下他!”胖子双手齐挥,大声下令。

高木的反应更为激进,胖子声音未落,高木已经发足狂奔,如同一只被激怒的澳洲袋鼠一般,连蹿带跳,冲向胖子。

“啪、啪啪、啪”,枪手们连续开枪,扣动扳机的动作几乎一致,所以每人射击四次以上,而现场的枪声却近乎重合起来。

高木扑倒在地,后背、四肢多了七八个血窟窿,鲜血汩汩涌出。

胖子大为恼火,走到高木身边,重重地跺脚。

“高木死了,你的仇恨也就一笔勾销了。”我低声告诉桑晚鱼。

“对,可惜不能亲手宰了这日本狗,总是心有不甘!”桑晚鱼咬牙切齿地说。

我理解她的心情,如果放在归隐敦煌之前,我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把资料保存好,我要仔细检查——”胖子向右侧高处叫着。

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大厅顶部开着四扇扁平的气窗,每一扇都有两米宽、半米高,想必后面就是电脑监控室,所有壁画资料、测试结论应该全在那里。

众目睽睽之下,高木身中十几颗子弹,就算没有当场咽气,也不可能再有余力发动攻击。所以,现场所有人都不再防范他,而是随着胖子的吆喝声,一起抬头向上看。

第75章 碗底的警告(1)

我一直关注全场动静,包括倒地的高木,这也是从小在动荡不安的环境中养成的习惯。一切尘埃落定之前,绝对不能放松警惕,谨防任何一个节点上产生意外突变。

正因如此,我注意到高木的双肩突然一动。

不等他有下一步动作,我已经风一般向前突进。

任何人要用双腿发动攻击时,先动的是腰部,从腰部发力,腿脚的杀伤力才能全部发挥出来。同样,双手发动攻击时,先动的是肩部,唯有从肩部发力,力贯双臂、双手,才能瞬间击杀敌人。

我冲至胖子身边,高木的杀招也就爆发开来,袖中剑穿出,由下向上,逆刺胖子的小腹。

这一次,高木的出手尤其狠辣,除了袖中剑,还有腰中剑、腿中剑,同时刺出五把软剑,一起向胖子腹部招呼。

我只有两只手,仓促间拗折了高木的手腕,卸掉了他袖中剑的力道。剩余三剑,我只能采取最笨重也是最实用的应对方式,合身一滚,向高木的身体碾压下去。

凡是软剑,必走轻、薄、锐、窄的路子,取古代兵器谱中“无厚入有间”之意。唐朝工匠从缅甸、老挝一带的水底铁矿石中发现了“软铁”,遂发明了“缅铁软剑”这种新型兵器,可以缠在腰间、卷在四肢上,令敌人防不胜防。

高木意在刺杀胖子,而我出手救人只是凭着自己的第六感,完全没有思考余地。

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我阻挡了高木临终前刺出的五剑。意料之中,其腰中剑、腿中剑全都刺入了我的腹部,而胖子却安然无恙。

“龙先生——”桑晚鱼掩杀而至,双手扣住高木的太阳穴,空翻一周,拧断了高木的脖子。

这一次,她总算是亲手杀敌,报了剑刺之仇。

胖子连退几步,双手捂胸,面无人色。

他太大意,以至于差一点就要伏尸当场。

“龙先生,龙先生!”桑晚鱼俯身,揽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身体原地放平。

“救人,马上叫医生过来,紧急抢救……”胖子也在大叫。

我仰面向上望着,桑晚鱼和胖子的两张脸遮挡了我的视线。两人眼中满怀关切,眼神一模一样。

“你是……女……人……”我向胖子眨了眨眼,嘴唇噏动,勉强吐出四个字。

急迫之中,胖子无法淡定伪装,所以焦灼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龙先生,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桑晚鱼大叫。

我有点头晕,慢慢闭上了眼睛。耳边,桑晚鱼、胖子的呼唤声越来越远,终至不可听闻。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意识完全消失,进入了古人说的“黑甜”梦乡。我太累了,真想好好睡一大觉,睡饱了、睡醒了再重新上路。

“我得开始寻找,就像所有来到敦煌的江湖人一样,满怀着希望,不停地寻找,直到希望破灭为止。这就是轮回,此前的古老年代里,不知有多少人曾经来过、寻找、失败、离去或死亡,但年年岁岁之间,莫高窟的壁画见证了几百代、几千代人的寻找——究竟在寻找什么?”我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那就是所有人都并不清楚自己在找什么。

譬如我,从港岛来到敦煌,只是因为心底有反弹琵琶图的模糊影像。那图就在莫高窟112窟中,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去看,随时可以留在洞中描摹它。如果它与我的寻找目标有关,那下一步又该往哪里去?

我想起了明水袖,她要找的东西比我们这些当代人要找的更具神秘性。她要寻找来处,寻找历史上的自己。

“我们要找的,或许还在人间;明水袖要找的,却是在时间、空间之外,在无法想象、匪夷所思之处!”我不禁苦笑,“不知顾倾城会怎么想?怎么帮助明水袖达成愿望?”

当我想到顾倾城,冰冷的身体里就慢慢有了暖意。

两个在港岛有几万次见面机会却没有见到的人,如今因为特殊的事由相见于敦煌,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若不珍惜,岂非辜负天意?

我挣扎了一下,双手在空中一划,像是要撕破黑暗的帷幕那样,迫切想从沉睡中醒来。顾倾城失陷于反贼坑,等待着我援手,我岂能坐视不管?

“不要动,当心针头。”有人在我左侧低声招呼,正是胖子的声音。

我向着声音来处转头,双眼艰难地睁开一条细缝。

“不要动,再睡一下吧,输完这一瓶药。”胖子又说。

我牵动了一下嘴角,想跟他开个玩笑,因为我现在确信他是一个女人。

“不要动,在我身边很安全,不要担心。感谢你救了我,这份人情,日后必定奉还。”胖子低声说。

我艰难地张嘴:“反贼……反贼坑……顾,顾……”

胖子立刻回答:“反贼坑那边平安无事,跟你一起的桑小姐已经带着我的人赶过去,如果有所发现,一定抢先控制局势,确保你的所有朋友平安无事。”

我松了口气,沉沉地闭上眼睛。

桑晚鱼也欠我人情,她带日本忍者过去,应该能镇住反贼坑一带的帮派人物,将顾倾城安全地救出来。

心月无向派与黄花会都是江湖上一时无两的顶尖帮派,两帮联手,还有哪股势力能构成障碍呢?

“为什么要舍命救我?”隔了一阵,胖子幽幽地问。

我其实没有任何理由救他,毕竟当时的情况之下,我和桑晚鱼是阶下囚,最合理的做法就是巴不得心月无向派内部大乱,然后我俩趁乱脱困。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为了我舍身喂剑。我虽然久经战阵,但当时看见高木的腰中剑、腿中剑刺入你的小腹,还是因过度震撼而呆若木鸡。自小,我就屡屡受到师长的告诫,不可相信别人,临战务求自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曾幻想过,如果有人在我遭遇危险时奋不顾身地施以援手,无论成功与否,我这条命剩下的时光都交给他,决不食言……”胖子自言自语。

易容之后,他是一个猥琐的胖子,以这副尊容,就算想将自己委身他人,也是奢望,毕竟这是一个人人看脸的时代。

我倦怠地摇头:“不为什么,只是不愿世间再少一个智者。全球有那么多不解之谜,都要仰仗于智者去寻找答案,你创造了这壁画和眼镜,足见智慧超群。救下你,至少对人类未来是一份巨大的贡献。”

第六感所做的决定是没有任何理由可讲的,更不值得细细推敲。

我挺身而出时,根本不考虑敌我利益、双方对错,完全是自然反应。

如果这件事给雷动天知道,他一定怪我救下敌方主将必定会为我方增添一名大敌,犯下敌我不分、反叛通敌的大错。

雷动天那一类江湖大佬做事,必定精确计算,利大于弊,做;弊大于利,止。

我知道,自己跟雷动天唯一的不同,就是在某些关键问题上,相信灵感而不是相信经验。

这一次,我救下胖子,哪怕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也不后悔。

“我欠你一条命,任何时候,只要你想,我这条命随时拿去。”胖子的语气变得极度严肃,没有一点笑意。

“好了,都过去了。”我闭着眼睛回答。

“好,你睡,我守着你,直到你完全脱离生命危险。”胖子说。

我静静地躺了一阵却睡不着,只能闭目养神。

小腹上的伤口正在隐隐作痛,胯部、腰部被充气绷带勒得几乎失去知觉。这种窘况之下,连身子下面柔软的床垫也变得疙疙瘩瘩的,硌得我的后背生疼。

“有没有东西可以吃?”我睁开眼,看着胖子。

胖子微笑:“医生说可以少量喝汤,我已经命人备好,只等你开口了。”

胖子拍手,有人端着一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碗白粥。

我硬撑着坐起来,胖子接过那只碗,拿起勺子,要喂我喝粥。

“我还是自己来吧。”我立刻推辞。

“你为我挡剑,我为你做一点小事,才能稍稍安心一些。”胖子说。

我没再勉强推辞,一切顺其自然最好。

那碗粥里添加了黄芪、西洋参等药材,味道独特,十分好喝。

我调匀呼吸,整顿精神,跳出胖子身份、高木之死等繁琐小事,将注意力重新关注于反贼坑乱局、莫高窟壁画、反弹琵琶舞等重要大事上。

“别太担心外面的事,我的人很踏实,桑小姐很精干,双方合在一起,一定事半功倍。说不定,等你喝完这碗粥,他们就已经带着你那位朋友顾倾城回来了。”胖子说。

他的目光极锐利,即使我不说话,他也能看透我在想什么。

“那样就最好了,我不愿妄开杀戒,更不愿自己的朋友出事。”我点点头。

胖子吃吃地笑了两声,继续说:“龙先生,我对你的朋友顾倾城稍有了解,你以为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吗?恰恰相反,在我看来,反贼坑一带的帮派人物根本困不住她。现在她失踪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失踪,目的是追查更重要的事,‘失踪’是不得已而为之,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这一次,不是羊入虎口,而是某些小地方的帮派人物不长眼,撞到高手的枪口上了。”

听胖子这么说,我的心绪也安顿下来。

英雄所见略同,我对顾倾城的看法也是如此。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和司空摘星同时沦陷,帮派人物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勒索钱财,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就撕票杀人。

现在,时间是最大的敌人,我希望桑晚鱼能意识到这一点,不再耽搁一分一秒,飞赴反贼坑,解决所有的麻烦。

“好,听阁下这么说,我心始安。”我说。

第76章 碗底的警告(2)

喝完第二十二勺,碗已见底。

“咦?这是什么?”胖子忽然低叫了一声,把手里的碗转了个方向,聚精会神地观察碗底。

碗底有字,刚刚白粥挡住了那些字,粥喝完,字也就露出来了。

“汪洋大海,只取一瓢。众矢之的,在劫难逃。”胖子轻轻读出声来。

我立刻意识到,虽然胖子行事谨慎,但有更高明之人已经混入,并用这种碗底留字的方式传递消息。

“你说,我从厨房追查,会不会有结果?”胖子问。

我认真地摇头:“大概不可能。”

传讯的人借碗和粥行事,当然知道胖子如何追查,也会做好准备,断绝一切有效线索。严厉追查的唯一结果,就是使得胖子内部产生巨大混乱,搞得人人自危,之后军心涣散。

“那么,你说,这些话到底是在警告谁?是在传达什么意思?”胖子追问。

我最关注的是“众矢之的”这句话,敦煌城内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之下,一旦有人犯了众怒,分分钟都会丧命于长街。

“这句话指的是胖子吗?还是指另外某个人或者是我自己?”我不敢大意,在脑子里快速地设计了几十种可能性以及应对之策。

胖子带着碗离开一会儿,再回来时,碗已经洗净,碗底那十六个楷书小字越发清晰。

“没有人愿意成为众矢之的,尤其是在敦煌这种全球关注的焦点城市之中。能够发出这种警告的,一定是深谙江湖秘事,高屋建瓴,统察全局,也许并不独独向我……向我们提出警告,而是警告过来到敦煌的每一个江湖人。从这一观点出发,我宁愿相信对方是善意的,一切为了江湖安宁考虑。你说呢,龙先生?”胖子问。

我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凝神看着那些字。

如果一个人没有故意隐瞒自己的笔迹的话,一定会遵循“字如其人”的规律,所有人的笔迹就如同指纹一样,不会完全相同。在汉字书写中,这种规律尤其明显。

我觉得这些字隐隐有些眼熟,毕竟在敦煌三年,已经跟很多画家、书法家打过交道,对他们的写字、题词笔迹有所了解。

“众矢之的”的第三个字中,最后一捺极短、极粗、极用力,完全没有平常书法中“长捺飘逸”的讲究。印象中,严老师下笔所写的,就是这样一个“之”字。

既然确定了怀疑对象,我把其它十五个字一一比对,差不多都能找到严老师平时在画上的题词手法中的笔画特征。

“会是严老师传讯警告?”我对这个答案倍感匪夷所思。

严老师一直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胆怯、懦弱的人,对于宋所长在一些活动报酬、卖画交易中的多次压榨全都采取忍让、服从的极低姿态,从来不敢说半个“不”字。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我记起了这句江湖古训。

“你对这些字怎么看,龙先生?”胖子一直在观察着我的表情。

“如果没有明确指向,且不必管它,随机应变、见机行事就是了。”我淡淡地说。

如果严老师的身份有问题,那么他介绍来参观112窟反弹琵琶图的两名女子也会身份存疑。他们三人联手演戏,只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我对严老师不会有丝毫的埋怨,毕竟这就是江湖,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他能成功地伪装成老实木讷的民间画师,长期混迹莫高窟,不被别人识破,这就是一种本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胖子皱着眉自问。

我也皱眉,他说的“卧榻”二字实在损伤了我的民族自尊心。敦煌、莫高窟都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国人可以引用这句话,而身为心月无向派一员的他,却绝对不能。

“刚才,我已经传令下去,严查跟这碗粥有关的全部线索。”胖子说。

我无法给他更多建议,至少在严老师亮明身份之前,我不想助力任何一派。

大概在十分钟内,胖子陆续收到追查报告。

碗、粥、勺、厨师、采购员、守卫都没有问题,锅内的剩粥也做过药物检查,没有发现任何致命毒素。

调查结果,这碗粥被人中途掉包。有人用同样的碗盛粥,多出来的那只碗已经消失。厨师辨认,写字的碗极新,属于初次使用,与厨房里旧有的碗大小花色一样,唯独缺少使用痕迹。

“有高手潜入,行事如风,得手后飘然远去。”胖子略显不安。

和平年代,敦煌是座不设防的边陲大城。只要身份合法,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能凭着护照、身份证来到这里,或者闪电出手,或者仅仅是袖手旁观,这是边境线、警察局都无法阻拦的事。

对于敦煌而言,胖子也是过客。即使心月无向派已经秘密地扎下了根,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以主人姿态行事。

“某些事,真的要抓紧时间进行了。”胖子喃喃地说。

一碗粥的插曲尘埃落定之后,桑晚鱼那边仍然一直没有回音,这让我的心再次悬起来。

“龙先生,你一定奇怪我这边的壁画和眼镜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或者怀疑壁画只是幌子,真正起作用的是眼镜的虚拟成像技术。我们已经是朋友,所以我可以透露给你一些内幕——眼镜只是辅助,多层壁画被还原后,跟我们现在用肉眼看到的完全不同。中国古人的智慧超过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人,他们对于图画结构、光线反射、虚拟成像等方面做过深入的研究,所以这些壁画的技术含量远远超过金字塔、南美岩画、希腊奥林匹斯遗迹。只不过,近现代人无知,仅仅是将莫高窟当做一个文化旅游的项目,修修补补,涂涂抹抹,仿佛给一个绝代美女描眉画眼一样。其实,真正的美女都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何须眉目描画?何须脂粉打扮?”胖子的谈话重点一直都在莫高窟壁画,对顾倾城、桑晚鱼的来去只是礼貌性关心。

他的话给我很深的启发,其实在我描摹反弹琵琶图的第二年,也就是前年年底到去年年初的那段时间里,已经领悟到“壁画残缺改变其内容表现”的道理。

换句话说,古人塑造一幅完整壁画的过程是一个十分巨大的工程,无论在动手之前还是结束之后,都会贯注以无法想象的虔诚心血。

现代人作画,一天、一周即成,能够耗费一个月时间的,已经算得上是“鼎力大作”。如果费时半年、一年、两年,那一定被媒体吹捧为“呕心沥血之作”,能够称之为一生绘画的巅峰,值得博物馆、私人藏家争相收藏。

对比古人,现代人之肤浅粗鄙简直厚颜无耻。

我在敦煌史志办查阅资料时,不止一次读到描述莫高窟建设过程的古老文字。

北宋、南宋两代盛行宋徽宗瘦金体,故此,那些手写史书中多用这种字体。

一尊佛像耗时七年、一幅壁画耗时四年、一个洞窟开凿过程耗时两年、一段木雕上漆六十遍耗时一年半、一层颜料制作涂刷耗时四个月……古人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极言时间之宝贵,但到了莫高窟这里,时间成了最廉价的东西,每一名工匠、画师都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与流逝,耗尽生命,构建成了这中华民族文化史上的奇迹。

建成莫高窟耗时十年、百年,倾尽数代人、数十代人的智慧心血,但破坏它却只需要一周甚至更短时间。

正如阿房宫兴起与毁灭那样,秦始皇耗尽人力、物力、财力建造起来的战国第一神宫,却被楚人一时兴起的“一炬”,即成“可怜焦土”。

在莫高窟,同样有人借参观、膜拜、临摹、阅览之机,猝然下手,强取豪夺,如虎入羊群、牛嚼牡丹一样。

我们如今能够看到的,只是百年来屡遭洗劫的莫高窟壁画,大概只是其鼎盛时期原貌的百分之一而已。

故此,再看壁画,已经无法揣度其本意。

打个比方,阿拉丁神灯魔力无限,将其打碎之后,其残片的百分之一还有什么能力与意义?

我和胖子虽然分属于中国、日本两国,但对莫高窟壁画本质的认识却是十分接近。

“你还原了壁画?”我不动声色地问,“证据呢?没有证据,任何一名莫高窟研究家都可以批驳你是无端臆造、哗众取宠。就算有了证据,也得经过权威机构的研究认证,才能列入正式的莫高窟研究成果中。”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莫高窟却不是。

胖子哈哈大笑起来,双手按在大肚子上,浑身都在颤抖。

“只要……探究到事物的本质就行了,专家认可与否,都是次要的。我们正在用光学影像技术重建莫高窟——注意,是重建,而不是像莫高窟管理处那样,模拟莫高窟各洞窟的现状播放给游客们看。哈哈哈哈,龙先生,我以为你是一个豁达洒脱的人,没想到还是被这些条条框框禁锢住了。我既然能告诉你这些,就一定手握证据,可以支撑我的论点……”

我瞬间脸红,承认对方说中了自己的心事。

如果用电脑技术“重建”莫高窟的是中国人,我将毫无疑议,并且为此深深感到自豪。现在,日本最大忍者组织心月无向派自称“重建”莫高窟,只会让十四亿国人羞愧难当。

“阁下留在敦煌的任务就是这个,对吗?”我淡淡地问。

胖子大笑不止:“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龙先生,你一直都在误会我,误会心月无向派。我们的研究是为了保护全人类文化遗产,试图通过同类研究,汲取古人更深层的智慧,为人类的发展提供确实可靠的方向。如果你只着眼于宝藏、国家荣誉、民族自尊心等等,那样的话,视界就有太大问题了。这样,我来举一个例子,既然你长期描摹反弹琵琶图,我就给你看一个完整的反弹琵琶图——当然是虚拟建构出来的。”

他把“完整”二字刻意强调,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描摹的是游客们所见的反弹琵琶图,也是莫高窟向全球游客开放参观以来,所有人、所有眼睛看到的那幅画,既不随意添笔,也不胡乱减笔,眼中看到什么,笔下就出现什么。

“完整的反弹琵琶图是什么样子?跟明水袖看到的一样吗?”我不禁忐忑起来。

第77章 碗底的警告(3)

实际上,我对胖子仍然持有相当高的戒心。无论他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样的,终归非我族类,其心必殊。

“要不要看?敢不敢看?”胖子追问。

我点点头:“非常乐意领教阁下的新技术。”

胖子击掌两次,有个年轻人推着轮椅进来,停在床边。

我摆摆手:“用不着,我能自己走。”

胖子摇头微笑:“何必逞强呢?高木的剑术有目共睹,虽然没有刺中要害,但你勉强下地行走,总会扯动伤口,不是什么好事。”

“在哪里观看资料?”我避开他的话头。

“出门右拐,第五个房间,直线距离大概三十米。”胖子回答。

我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翻身下床。

此刻,我穿的是灰蓝条纹的病员服,脚下踩着的也是同样条纹的拖鞋。双脚落地后,小腹处隐隐作痛,但还可以忍受。

我不坐轮椅的另一目的,是为了测试一下自己的体力。身在匪穴之中,随时都要准备逃离,体力恢复越快,把控时机的能力就越强。

胖子挥手,年轻人将轮椅推出去。

我随着胖子出门,站在一条四米宽的白色走廊上。

如果这座建筑物处于山腹之中,那么一定设有数条换气管道,直达山体表面。只要找到其中一条,我就能迅速逃出,摆脱日本人的掌控。

当然,在那之前,我必须确认桑晚鱼已经安全。

“龙先生——”胖子走在前面,大声提醒,“我得提前说明一点,莫高窟壁画的内容深不可测,解析其意义的方法肯定不止一种。我所发现的,大概只是最粗浅、最直接的途径之一。如果你在观看过程中有所顿悟,希望不会藏私,能够开诚布公地讲出来,大家一起研究。你说好不好?”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中国学者对于莫高窟壁画的大量研究是从1984年左右开始的,三十多年来,编纂出版的大部头专著超过四千册,足够填充一大间私人藏书馆。

我大概看过其中百分之一的著作,约四十册左右,能够精读的,只有十册,其余三十册都是走马观花地翻阅了一遍。

在以上十册专著中,依据出版年代,我发现这样一个问题,越到后来,研究者的视角便越集中在壁画表面,不再深入其成画的背景年代、关联史实、作者生平、内涵意义。相反,研究者们对于画面的架构、绘画笔触、颜料配方、氧化损毁等等旁枝末节津津乐道,并且据此展开大量联想,说了很多云山雾罩、似是而非的大道理。

这种研究习气十分值得商榷,既误导了读者,又浪费了精力,堪称是两败俱伤,与真正的研究背道而驰。

我在阅读中总结出了一条适合自己的宝贵经验,那就是——“要想找到真知灼见,就得往《敦煌志》《敦煌文献》《敦煌史志》《敦煌地方县志》等等古代记录中寻找,在不同版本、不同描述角度中对比,最终得到最接近于真相的说法。

就像我听明水袖讲述“亡国之君断公主一臂”时,也会将描述那段历史的各种古代文字综合起来考虑,衡量明水袖讲的话究竟有多少可信性。

在莫高窟壁画的神秘性面前,只有那些夸夸其谈的伪学者们才敢大言不惭地说“历史真相”四个字,真正有自知之明的人,绝对不敢自夸,在历史面前永远保持小学生的心态,坚持学习,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库,以求解答自己心底真正的疑惑。

走路过程中,我反复调整呼吸,抵抗腹部的伤痛。

主动迎击高木软剑之时,我同时使用了中国武术中的“外家硬功金钟罩”和“内家气运小周天”两种功夫,令腹部肌肉在四五秒钟的时间内变得如同一个充满了气的篮球,成功地阻止软剑的剑尖纵向深入,使其贴着我的肌肤侧滑,仅仅在腹部产生了深度不超过三分之一寸的皮外伤。

勇敢不等于冒进,任何一场战斗中,必须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否则的话,即使是九条命的猫,也会因盲目冲锋而被格杀于当场。

眼下,我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身体能够应付任何紧急情况。

走廊两侧的门是淡青色的,有着日本建筑的传统色彩特征。

我一直都没揭穿胖子的真实身份,暂时来看,那样做没有任何益处。

胖子停下来,他面前的门上嵌着赤铜门牌,上面写着“107”的号码。

“我忽然有些担心,不知道刚刚……匆匆做了那样的决定,是不是正确?龙先生,进门之前,我必须再次确认,你是不是愿意看反弹琵琶图的本来面目?”胖子回头,表情严峻地注视着我。

我点点头,向那扇门一指:“我很确定,不必多虑。”

“即使最后变得像高木那样?”胖子追问。

高木陷入壁画的禁锢后,突然发狂,反噬胖子,这可以说是意外,也可以说是智力匮竭的必然反应。

胖子慎重地反复向我求证,可见这件事的严重性。

我淡然一笑:“如果我变成第二个高木,不必犹豫,直接当场格毙就好了。”

胖子吁出一口气,拧转球形的赤铜门把手,推门而入。

如我所料,那个房间被设置为球幕放映厅,从四壁到屋顶,全部无缝覆盖着顶级银色幕布。我还能看得出,幕布上按照一米间距设置了隐形喇叭,总共超过百个,能够将影像的背景音均匀播放出来,营造顶级的仿真音响效果。

房间正中摆放着两把黑色摇椅,每把椅子上都设置着五圈安全带。这种顶级多媒体摇椅科技含量极高,能够配合画面、音响做出恰如其分的摇摆、震动动作,使人达到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受。

我之所以赘述这么多,是因为胖子一进入房间里,表情就变得极度僵硬,根本不像是普通观众体验立体电影时那样满怀憧憬,将之当做一场视觉享受。

她的目光落在摇椅上的时候,十分明显地表露出厌恶、痛苦之色,仿佛那不是两把摇椅,而是两把行刑电椅。

“请坐。”刚刚推轮椅的年轻人走进来,指着右侧的摇椅。

我缓步走过去,无声地落座。

年轻人手脚麻利,在我的颈间、胸部、腰部、膝盖、脚踝位置绑紧了安全带。

“龙先生,我一会儿出去等你,看这些东西的感觉令人……令人不是很愉快,我还是少看为妙。”胖子苦笑起来。

我坦然点头:“好,阁下请便。”

年轻人拿起一个纸杯,从座位下的水壶里倒了半杯水,面无表情地递给我。

我没有多问,喝水之前,先无声地嗅了嗅。那是一些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不会是普通的白水,很有可能是某种特殊溶液。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我两口就喝光了杯子里的溶液。

“好,请坐一下,两分钟后开始。”年轻人弯腰致意,拿着纸杯走出去。

我不停地深呼吸,确保自己头脑清醒,不会受到任何画面的误导。

“龙先生,整个过程持续半小时,唯一的副作用是会产生眩晕,类似于高空失重。如果你觉得坚持不住,可以示意暂停。我就在旁边的监控室里,随时关注着你。所以,不要有丝毫担心,一切都很安全。”胖子一边说一边退出去,反手关门。

球幕上还没出现任何影像,除了安全带略紧以外,我觉得一切正常。

“电脑模拟构建莫高窟壁画的前世是件大工程,没有蓝图模板,只靠合理想象完成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构建成功了,谁来证明这就是壁画的原貌?”我在心底嘀咕。

忽然间,一股热浪从丹田翻滚向上,瞬间到了膻中穴,又由膻中前后左右分开,很快传遍了四肢末梢。

我仿佛饮下了一碗滚烫的烧刀子酒,从内到外,热情四溢,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想要跳起来大喊大叫,到荒郊野地里发泄自己的蓬勃热情。

安全带很结实,要想将它们全都解开,须得费一番力气。

我下意识地摸索着安全带的插扣,忽然觉得室内狂风大作,耳畔全都是肆虐呼啸的风声。

风声之中另外夹杂着各种音乐声、歌咏声、杯盘碰撞声、欢笑戏谑声,但这些都很正常,没有任何怪异之处。

我眼前出现了一间高朋满座、宾主尽欢的宫殿,身着霓裳的侍女们穿梭一样在席间游走着,添酒上菜,忙得脚不沾地。

在酒席的另一边,几百名乐师席地而坐,吹拉弹唱,各显其能。乐师席的前面铺着一大块色彩斑斓的圆形地毯,直径约有七米,看上去颇为惹眼。

“球幕开始播放了,难道这就是日本人用高科技模拟出的反弹琵琶图现场?”

我的头脑依旧清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边看边想,绝不迷糊。

宾客和乐师穿的都是“胡服”,可见这是西北少数民族的高级宴会,与会者很可能是地方大员之一,才能弄出这样的排场。

我注意到,乐师们手中的乐器五花八门,唯独没有琵琶。

在反弹琵琶图中,唯一持有琵琶的就是那反弹琵琶的舞伎,其余人使用的都是别样乐器。

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期待怀抱琵琶出场的那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音乐声此起彼伏,宾客们有人离去,有人再至,宴席气氛始终兴高采烈。只不过,我期待的反弹琵琶者始终没有出现。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些诧异,“胖子给我看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看了许久,我有些倦了,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

四周的音乐声渐渐低沉下去,宫殿里的亮光也次第熄灭,变得十分晦暗。

“既然什么都看不到,还有必要继续看下去吗?”我禁不住大感失望。

蓦地,那彩色的地毯被半空中射下的一束光照亮了,上面绣着、绘着的各色花朵、云头、飞禽、走兽也变得栩栩如生,仿佛瞬间就能跳出地毯,遍地游走一般。

一双*的脚出现在地毯上,我只能看到由小腿至脚尖的那一部分,膝盖向上,却在光线之外,无法看见分毫。

那是一双年轻女子的脚,白生生、水灵灵的,十根脚趾的指甲全都涂成了艳红色,仿佛十颗鲜艳欲滴的红宝石一般。当那双脚在地毯上灵活进退、左右盘旋时,十颗红宝石就变成了几十颗、几百颗,令人眼花缭乱。

琵琶声响起来,曲调并不激昂,而是柔情似水,犹如小儿女之间温柔甜腻的窃窃私语。

此情此景,只有弹奏这种曲子才最合乎常理。

第78章 二战纪录片(1)

“嚓嚓”,黑暗之中传来奇怪的声响。

我倏地一惊,那是猛兽磨牙吮血之声。

黑暗是最好的犯罪温床,我怀疑,地毯之外布满了危险。那危险不单单来自于野兽,也有可能来自于一些披着人皮的豺狼。

我想站起来,奔向前去,为那舞蹈的女子挡风遮雨,抵御一切突如其来的危机。

五道安全带死死地箍着我的身体,只能徒劳地挣扎,急切间什么都做不了。

“嚓嚓”,磨牙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已经连我也一起围困其中。

琵琶曲调陡地激昂起来,铿锵开阖,铁马金刀,已经变成了一曲战歌。

那双脚舞动得越来越快,脚尖突然踮起,像芭蕾舞演员那样,在地毯上快速旋转起来。

我想为她鼓掌,手臂也被箍着,无法自由挥动。

“铮铮、铿铿、锵锵、当当”,琵琶声激昂到顶点,琴弦全断,一根不留。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到舞者膝盖以上的部分,更无法了解她的外貌是美是丑。琴弦一断,舞蹈就进行不下去了,我一直期待的反弹琵琶舞也没有真正出现。

那束光也消失了,不再有舞者,也不再有琵琶声。我眼中能看到的,只是一块空着的彩色地毯。

“这就是你要我看的吗?”我高声问。

“对。”胖子回答。

“反弹琵琶图在哪里?舞伎在哪里?”我又问。

胖子在黑暗中反问:“你只关心那个吗?其它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忽然之间,我哑口无言,无法回答胖子,也无法追问下去,而是在心底自问:“是啊,我只关心反弹琵琶图吗?只关心那能够以‘反弹琵琶’的曼妙身姿进行表演的舞伎吗?这一切的背后,我到底在追寻什么?是不是过于追求表象的东西,而忘记了真正的目标?”

我到敦煌来,起初的目的是为了追寻懵懂的记忆,借此揭开自己的身世。可是,当我日日沉湎于描摹反弹琵琶图时,却渐渐陷入了一种新的困顿。远离港岛的打打杀杀,进入敦煌的沉默宁静,是正确的抉择还是误入歧途?是离目标更近了还是离梦想更远了?

“舞蹈永远不会结束,就像莫高窟永远不会坍塌毁灭一样。变的是人心,不是岁月;变的是江湖,不是本源。有些人即使金盆洗手,其心却仍在江湖;有些人身在江湖,心却渺远高洁,出污泥而不染。也许,你要追寻的,一直都在你心里……”胖子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充满了玄学意味。

我凝视着那块彩色的地毯,渐渐觉得,那只是舞者表演的舞台,它在那里或者在别处,都不代表任何意义。就像舞者有没有表演“反弹琵琶”都已经无所谓,那种舞姿一旦绘上了莫高窟的石壁,就已经永恒。

“追寻反弹琵琶的意义,莫如追寻当日将这一形象描绘于石壁上的人——追寻那人心中的想法?”我沉思良久,终于得出结论。

“只对了一半,人与环境密不可分,画师有那样的想法是社会环境造成的。真正应该追寻的,是那个年代的真相。所有人都本末倒置,所有人都刻舟求剑,再多我们两个,有意义吗?”胖子微微喟叹。

在我眼中,那地毯化成了飘浮的彩云,慢慢升空。

“它教会我一个道理——物极必反,而这个‘反’并非逆向发展,而是在巅峰之上又打开了一扇崭新的门户,通向新的世界。正如哲学理论上所说,量变产生质变,而在无数质变的基础上又形成巨大的量变,展开新一轮质变,如此循环,往复不已。在我看来,反弹琵琶的舞伎是一个经典的符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找到那扇让有缘者‘从量变到质变’的门户。”胖子说。

彩云飘散,万籁俱寂。

当我屏住呼吸向虚空之中谛听时,似乎有两扇大门轰然洞开。我能感受到古洞深处略带腐朽气息的空气开始缓缓流动,无数静置万年的尘埃因空气流动而瞬间飞扬,又飘飘然落下。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无穷无尽……”我瞬间记起江湖古语。

世人仰望莫高窟时,以为这里、这些壁画、这些佛像就是莫高窟的一切,其实不然。古人集万众之力与数百年之功早就莫高窟,绝对不是为了简单地展示绘画技巧,而是——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但就像初学游泳的人那样,仅仅能在水面上浮游,却无法一个猛子扎到最深处。

知识与见识所限,我对莫高窟后面隐藏的秘密无法描述,也无法想象。

与那些大秘密想比,世人津津乐道的反弹琵琶图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大浪淘沙始见金。既然你已经领悟了,那么其余的影像,已不重要。”胖子说。

“有一扇门开了。”我说。

“是啊,有一扇门开了,但它开在何处呢?是在鸣沙山深处吗?如何才能找到它?或者,它是开在某些人内心深处的,根本无路抵达。”胖子回应。

“那扇门就在……”我闭上眼,莫高窟的一切在我脑海中飞速旋转着。

我熟知每一窟的壁画,也踩遍了每一窟的廊道,仔细观察过留在石壁上的所有历史刻痕。那么,如果在某个地方存在一扇或两扇巨大石门,我一定不会漏掉。

从声音判断,洞开的大门至少有两三丈高,才能在一开一阖之间,造成如此巨大的声势,其开门声、空气流动声远远扩散,形成深沉空洞的渺渺回音。

在我记忆中,莫高窟内不存在那样一扇门,也没有哪一窟的石壁能容纳那样高大的门户。

“铮铮铮铮”,琵琶声又响了,那束光又从半空中射下来。这一次,怀抱琵琶、发辫遮面的舞伎出现在光中。

她穿的是少数民族的服装,肘部以下、膝盖以下全都裸露着,头顶结着数十条乌黑的麻花辫子,四散垂落,将五官遮去一半。

我运足目力凝视舞伎的脸,想记住她的样子,但随着她右手急弹琴弦的动作,那些发辫如珠帘一般急速晃动,时而挡住眼睛,时而挡住鼻子,始终不能窥见全貌。

她的十指异常灵活,在琴弦上自如地拨弄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法度缜密。

在那首琵琶曲中,我听出了朝代更替的悲凉、沙场血冷的残酷以及江湖流浪的寂寞。这种曲子并不适合在宴会上演奏,也不能给宾客们带来欢愉的享受。

琵琶曲调一紧,大有“泰山十八盘、盘盘皆凶险”的意味。

我的心情也随着曲调的节节攀升而高高地悬起来,生恐她的手指控制不稳,再次绷断了琴弦。

“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曲调到了人耳几乎不能承受的高度时,舞伎在光束中飞旋,陡然腰肢一弯,双手托着琵琶向身后倒背过去,正是壁画中“反弹琵琶”的姿势。

琵琶在她身后,她的视线无法落在琴弦上,而十指捻挑拨弄琴弦的手法与正弹琵琶时完全相反,等于是将一首古诗逐字逐句地倒背下来,难度之大,可想而知。更何况,一切弹奏动作都是在翩跹急舞中完成,一个人必须同时兼顾舞步、身法、曲谱、手势等数种动态变化,稍有不慎,就会变成一次极不和谐的杂乱舞蹈,当场出丑。

琵琶声不停,只不过曲调变得异常艰涩。

我知道,古人谱写琵琶曲时是按照“宫、商、角、徵、羽”的和谐次序来排列,音阶高低、平仄起伏全都合辙押韵。同一首曲子,正序弹奏,无比动听,一旦反序弹奏,就成了对听众耳朵的一种刻薄折磨。

现在,我听到的正是这样一首令耳朵倍感折磨的琵琶曲。

在曲中,大战止歇后的古战场突然变成修罗场,无数已经倒下的亡者再次站起来,以残缺不全的肢体重新投入战斗。同样,在另外的章节里,遭到驱逐杀戮的旧王也卷土重来,掀翻新王宫殿,血洗都城,万众罹难。也就是说,反弹琵琶所表现出的曲调意义,全都是倒行逆施、正邪互换,让和谐安宁的美好世界瞬间变成水火地狱。

我深吸了一口气,暴喝一声:“够了,不要再弹了!”

琵琶声过于铿锵高亢,我这句话连喝了三遍,才听到胖子的回应:“你与世人苦苦追寻反弹琵琶的奥秘,现在这千古奥秘已经展现在你面前,你却匆匆喝止,究竟是何意?”

舞伎仍在急旋,琴弦仍然响着,只不过音阶下行,曲调渐趋平缓,不会再勾起我那么多残酷的联想。

“如果这就是反弹琵琶的真正意义,我宁愿那幅反弹琵琶图从未在人间出现过。”我苦笑着回答。

长期以来,学者们习惯于欣赏反弹琵琶图,惊叹于那种绝高的弹奏技艺,全都止于“图画”而忘记了声音。作为古代主要乐器之一,琵琶是要发声的,它的形制、颜色、工艺如何并不重要,人们需要的是听到它的声音。

图画无法发声,以至于人们已经忘记了“反弹琵琶图”这五个字中,最重要的是“琵琶”而非“反弹”。

“好,你说的,正是我所期待的。”胖子沉声回应。

灯光渐暗,舞伎也无声地隐去了,不过,胖子并未出声,那年轻人也没进来帮我解开安全带。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有一阵笑声传来。

我倏地一惊,浑身一震,急切地想要弹身而起,却被安全带牢牢缚住。

那笑声很熟悉,因为那是我最真实、最珍贵的记忆之一。

那是一个女孩子的笑声,约摸有十一二岁的样子,笑声如同银铃,清脆而甜美。

笑过七八声之后,那女孩子一边笑一边叫着:“来追我呀,来追我呀,追到我,姐姐就把这朵兰花给你,来追我呀,笨小孩,嘻嘻嘻嘻……”

我儿时的懵懂记忆不多,这是其中最清晰的一段,可惜我从来看不到那女孩子的样子,眼前只有一朵嫩黄的米兰花苞。

花苞摇晃着,花蕊已经露出惊艳一线,永远在我面前两尺之处。

我不知道她是谁,却能明显感觉到,那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

“一掌劈下去,就这样,运足全身力气,从丹田气海到膻中穴,不要四分五裂,要一直让这股力气贯注到右臂、右掌,一掌劈下去,这块红砖就断了。就这样,劈一千块砖,你的红砂掌就大功告成了。来,笨小孩,你来试试……”这是另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差不多是八九岁的样子。

同样,我看不见他,眼前只有一块半旧的红砖晃动着。

第79章 二战纪录片(2)

我知道,除去这两段记忆,再有就是长度仅有十秒钟的反弹琵琶图的画面。

如我所料,女孩的笑声、男孩的叫声结束后,我眼前出现了一幅色彩鲜艳的反弹琵琶图。那图画跟112窟墙壁上的画一模一样,只不过色彩像是重新勾勒过,每一个人物都变得生动而真实起来。

可以想象,112窟的反弹琵琶图刚刚绘制完成时,色彩一定光鲜亮丽,人物一定栩栩如生,是那个时代佛学绘画的最高水准。只不过,岁月消磨,时光荏苒,再精致的笔触、再纯粹的颜料都会变淡、变暗,最终变成了今日连闪光灯拍照都不被允许的文化遗迹。

那么,我看到的是什么时代的反弹琵琶图?那女孩、男孩是谁?反弹琵琶图的主人又是谁?

我清醒地意识到,这三段影像的出现是胖子利用了先进的电脑系统从我思想中“窃取”来的。从前,它们只存在于我的回忆之内,现在却呈现于球幕之上,让我一遍又一遍看到,再度加深记忆。

记事以来,从未有人把我叫做“笨小孩”,即使是孤儿院的院长、保育员或者孟乔,都只叫我“龙飞”或者“阿飞”。

数年之前,当我第一次听到港岛超级歌星华仔唱的《笨小孩》这首歌时,突然间潸然泪下,不能自控。也正是那首歌让我有了退隐江湖、远走敦煌的想法,开启了我人生中漫长的寻根之旅。

“找不到更多……其实我很想帮你解决一些困惑,但找不到更多资料。以上三段,没有时间、背景、参照物,放在任何年代、任何城市、任何家庭都可以,不具有任何独特性。你一定听过全球顶级记忆大师都有各自的‘记忆宫殿’这种说法,现在,我怀疑你的头脑内部也存在一座锁闭的记忆宫殿,那些有用的东西都被紧锁着,没有丝毫外泄。不要担心,记忆是不会磨蚀的,只会被屏蔽,而‘心月无向派’有很多古老的忍术,就是为了打开人的内心而创造出来的。你救过我的命,我必全心全意助你,打开你脑中的记忆宫殿……”胖子的声音怅然传来。

“记忆宫殿”的原理非常高深,此种记忆方法来自于古希腊的半神级哲学家们。

粗浅来讲,所谓“记忆宫殿”就是通过意念将自己的脑容量划分为一座有着无数层、无数个房间的虚拟宫殿,每接收到外界传来的一种有用信息,就将其收藏于其中一个房间内,并“虚拟关门上锁”,等到需要提取资料时,只要按照门牌号一一开启,就能准确无误地逆向输出资料。

我倒真的希望如胖子所说,自己脑子里存在一座记忆宫殿,收藏着跟我身世有关的全部秘密。那样一来,我就不必费心费力地满世界苦苦寻找了。

“结束了。”胖子说,“现在可以解开安全带了。”

我松了口气,但仍然心有不甘,因为经过这一轮复杂测试后,我并没有获得太多想要的信息。胖子所说的“真正的反弹琵琶图”也不过是鸡肋一块,提供了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对我所追寻的目标没有太大帮助意义。

当然,任何科学研究都是“眼高手低”的,所获结果永远大大低于最初的计划,令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门开了,那服务生走进来。

我完全放松下来,只等他帮我解开安全带。

他没有开灯,走廊里的亮光投射进来,在地面上铺成一块两米长、一米宽的银色光斑。

门外没有动静,可知胖子并未跟过来,而是停留在监控室内。

我轻轻打了个哈欠,身体后仰,凝视黑暗中的球幕穹顶。

现代科学技术日新月异,飞速发展,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出现,已经给人类的各种研究插上了翅膀。如果胖子能够借助电脑系统持续地提取别人的记忆,不远的将来,历史的全貌——不,是敦煌历史的全貌就将被合理地拼凑起来。或者,将一代一代莫高窟画师的记忆、联想、心得拼合起来,这些壁画中蕴含的深意就会重现人间。

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文化壮举,将是跨国界、跨民族、跨时代、跨历史的,即使是由日本人完成,我也会举双手赞同。

门缓缓关闭,我和那年轻人都陷入黑暗之中。

“请帮我解开安全带。”我忍不住催促。

他站在门边,一言不发。

“有什么问题吗?”我又问,同时无声地摸索着颈上的安全带插扣。

年轻人举止异常,一定有事发生。

要想平安,就得自己动手。

“别动,借助这套设备,你可以看到更有趣的东西。”有人在暗处回应,但却不是那年轻人的声音。

“谁在那里——”我已经解开了颈上的安全带,但一个耀目的红点忽然破空而至,落在我额头上。

“别动,我说过,别动。”那人又说。

我只得垂下手来,按他的吩咐做。那红点是*的激光瞄准器,点到那里,就能射到那里,不是开玩笑的。

“要我看什么?能否给个提示?”我故意示弱,等于向对方表示已经放弃反抗。

“心月无向派对莫高窟的研究已经有了很大成绩,站在这张成绩单上展开研究,就会事半功倍。等着吧,看完资料,你也会有所收获的。”那人回答。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传送至监控室,被胖子看个一清二楚。

胖子现在既不出声,也未有所行动,一定是被劫持,失去了现场的掌控权。

我不想说更多,将身体更深地缩进椅子里,尽量缩小目标。

球幕亮起来,播放的竟然是一部中日战争年代的纪录片电影。

那个年代,中国人民对日寇侵略者的反击战斗全都如同一盘散沙,根本没有任何战术可讲,更不要提最高指挥部下达的作战命令了,往往都是不顾现实战况的教科书式计划,南辕北辙,毫无意义。

这部纪录片的说明文字、日期标注都是日文,但拍摄地点却是在中国西部。在中国抗日历史上,那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捷”,即使我不说出这次战役的名字,所有中国人也都知道。

中方的“大捷”自然就是日寇的“大败”,纪录片中,日寇尸横遍野,各种辎重车辆被炸掉了车轮,翻倒在路边的水沟里。

纪录片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拍的是战争场景,接下来就是清理战场的内容。

战斗结束后,中方带着战利品撤退,日方后续部队赶到,维修汽车,清点损失。

画面中出现了一辆军用卡车,车上的木箱撒落一地,大部分都被掀开了盖子,露出里面那些黑黝黝的钢铁零件。

现代人见多识广,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套分拆开来的钻探仪器,包括钻头、钻杆、底座、润滑系统、水冷系统、电力驱动、发电机等等。可是,对于当时的抗日队伍来说,只要不是枪炮、子弹、食品,对他们就毫无吸引力。所以,箱盖虽然打开,里面的东西却毫发无损。

镜头中,一个戴着眼镜的日本人抱起一根钻杆哈哈大笑,连连大叫着“幸运、幸运,天皇保佑、天皇保佑”。看样子,数百阵亡士兵的性命加起来都不如这套设备要紧,部队死光了不要紧,只要设备还在,就是最大的胜利。

“这个日本人叫草薙菅,少年时入选了‘北海道十大天才’,名列第五;青年时入选了‘天皇麾下十智者’,名列第二。当时,名列智者第一的是他的哥哥,一个战前就潜入中国东北三省的超级间谍,也是‘九一八’事件的主谋,后来在山海关死于少帅组建的‘复仇手枪团’伏击之下。这套设备的研发者就是草薙菅,主要零部件来自于德国柏林赫莱机械工厂,那也是纳粹元首*的御用基地之一。草薙菅此行的目的地是敦煌莫高窟,随行七人,都是日本国内一流的玄学家、史学家、舞蹈家、机械专家。日本军部派出了最精锐的特战部队护送,稍稍落后于大队,才侥幸避开了灭顶之灾……”突然出现的那人向我一一解释。

赫莱机械工厂至今还在,不过已经成了纳粹罪行展示馆,到柏林旅行的人都会登门参观。

至于草薙菅其人,可以参考《日本百年精英志》这套书。他被公认为日本智商最高的人,在皇室及民众眼中,简直可以媲美于爱因斯坦,是日本先进科技的领军人物。战争初期,他曾带领一个机械小组对日本陆军的所有武器进行了良性改革,故障率降低八成,为日寇占领半个中国提供了最强大的后援。

既然这纪录片跟敦煌有关,我判断草薙菅一定是阅读过当年日寇从莫高窟藏宝洞偷走的经书,凭着他的聪明才智,从书中发现了某些宝贵的线索。

草薙一族是心月无向派的首脑,而该组织一直都是日本皇室的爪牙,深得天皇信任。所以,经书、壁画、天皇野心等等关键点立刻在我脑海中一一连缀起来。

“他们要对壁画展开钻探?他们一定觉得,壁画后面另有乾坤?那些经书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唉,晚清王朝积弱,对边陲地区的管控鞭长莫及,最终导致了国宝大批外流,随之引发了种种祸乱……”我不禁长声叹息。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经书没有外流之前,国人无暇对其研究,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有用讯息。当这些讯息落在国外智者手中,立刻变成了反刺中国的利刃。

“很对,草薙菅此行,就是要对壁画展开钻探。他随身携带巨款,用来买通监管者,那些护送他们的特战队员则能精确打击山贼土匪或者残兵游勇,确保学者们的探索行动顺利进行。”那人继续说。

第80章 二战纪录片(3)

很快,画面中出现了八十年前的莫高窟。

与现在相比,那时的莫高窟残破、颓败,犹如一座即将倾塌的破庙。

从画面上看,很难相信这是一座国宝级建筑,其中蕴藏着天大的秘密。

画面一转,112窟的反弹琵琶图出现了。

草薙菅站在壁画前,高举着双臂,兴奋地又叫又跳。

在黑白纪录片中,我无法看清那时的反弹琵琶图,只是从草薙菅的表现分析,他对这一刻期待已久,仿佛一个经验丰富的盗墓者站在一座顶级古墓墓门前一样。

“钻探壁画能得到什么?”我喃喃自问。

莫高窟壁画是国宝,任何一个现代人进入洞窟瞻仰时,都不会产生“钻探它”的愚蠢想法。

以草薙菅的智慧,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是不会千里迢迢带着钻机赶来的。

很快,钻机组合完毕,钻头对准了壁画的右下角。令人欣慰的是,日本人是从壁画的画面之外开始钻的,不会对原画造成损伤。

我回忆112窟里的情况,石壁十分完整,反弹琵琶图的右下角似乎没有钻孔。

纪录片的画面突然晃动起来,似乎是信号受到干扰,导致画面横向拉伸,变成了十几道黑白相间的亮条。

早期摄像机是通过“磁记录”展开工作,只要现场出现强磁干扰,摄像机的记录介质就会发生混乱,什么都录不下来。

混乱画面持续了二十五秒后恢复正常,摄影机仍然对准了壁画,但站在壁画前的人却一动不动。钻机也处于原位,钻头仍然抵着壁画的右下角,但发电机却没有工作,所以钻头只是抵在那里,丝毫没有钻进去。

之后的四分钟时间里,画面始终保持原样,就像定格了一样。但是,画面右上角的计时器一直在工作,证明摄像机正在正常录像,只不过是那些人、机器静止了。

四分钟后,摄像机到达了拍摄时间的极限,自动停止。

球幕暗下去,而我的眼睛因为长期盯着同一个画面,造成了残影现象,仿佛那静止的画面已经刻在球幕之上,永不消失。

如果这段纪录片没有经过删改伪造,就说明当时112窟里发生了超自然事件,某种神秘力量袭击了这批日本专家,将他们“定”住,如同《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定身法”一样。

“事情就是这样,连同草薙菅在内的所有专家都变成了植物人,包括那随队的摄影师。特战队员在洞外担任警戒,数小时之后才察觉情况不妙,闯进来之后,对现场的怪状束手无策,只能带着这些人狼狈离开。看过这纪录片之后,我确信草薙菅博士对莫高窟壁画有了独特的见解,但以这种结果草草收场,却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那人继续解说。

“请重放一遍。”我说。

“好,希望你能有所发现。”那人说。

纪录片第二次播放时,我不再注意画面中的其他人,只关注草薙菅。

大战之后,他焦急地检查木箱里的仪器,曾左手举着钻头、右手拎着钻杆,欣喜地连连挥动。大略估计,钻头、钻杆组合完成后的长度在一米左右,上下误差不超过十厘米。

在莫高窟112窟里,钻头抵住壁画的右下角时,我第二次估计钻尖至钻杆尾部的长度,差不多也是一米。

二战时期,每一样机械工具都会按照“物尽其用”的原则来设计,不会留太多富余量。也就是说,该钻机的有效行程设计为一米,则草薙菅的计划就是在石壁上钻一个一米深的洞。那么,他一定是认为莫高窟的秘密就藏在壁画后面的一米之处。

这种猜测虽然并不科学,但我相信自己的第六感,更相信天下大道,殊途同归,在某件秘事上,所有智者的思维路径都会指向同一个点。

那么,现代化的钻探技术如此发达,不要说是在石壁上钻一个一米深的孔了,就算在112窟中挖一个一米深的大洞,都不是难事,至少地铁建设系统中的“盾级掘进机”就能轻松完成。

“如果确信一米之下有秘密,还等什么呢?”我心底突然涌起了巨大的冲动。

这种冲动,应该不亚于纪录片中草薙菅站在反弹琵琶图前面时的内心狂喜。

当然,纪录片的最后,当摄像机前的所有人静止不动时,也令我不寒而栗。自古至今,人类智者如银河繁星,何止千千万万?即使千万人中有百分之一去思考揭开莫高窟秘密的办法,其计划也早就超过数百种了。

最终,智者皆死,而莫高窟长存,这就是残酷的现状。

人类发明摄像机之后,才记录下了草薙菅一行人的遭遇。在摄像机、照相机出现之前,假如也有同样怪事发生,就根本无人记录。无图无真相,若是只有文字记录,该怪事也就成了无稽之谈,被更加怪异、荒诞的怪力乱神之事湮没了。

纪录片放完了第二遍,我的心情由狂热再次变得冷静。

无论揭开秘密有多重要,但是都不该以失去生命为代价,那是无比愚蠢的一件事。

“岛国人比陆地人更聪明,不是吗?”那人低声感叹。

这句话太绝对,“聪明”二字应该改为“奸诈”才对。

日寇觊觎莫高窟宝藏的前提是,其无耻的先辈早就从发现莫高窟藏宝洞的王道士那里连偷带骗,拐走了大量经书。

没有经书,远在岛国的渔民后代们岂能知道莫高窟的存在?

“现在,莫高窟背后有秘密已经是天下皆知的秘密了,是吗?”我说。

那人在黑暗中悠悠地反问:“有秘密和揭开秘密是两回事,天下皆知有秘密,天下也皆知揭不开秘密,这跟没有秘密又有什么区别吗?”

他这句话,无异于是说,没有人能揭开莫高窟的秘密,自古至今,绝无例外。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又这么肯定,那又何必卷入其中,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我再度反问。

那人笑起来:“是啊,我也曾问过自己,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答案很简单,按照历史规律,每隔百年,人类社会中总有真正的大英雄横空出世,解决那些困扰江湖百年的痼疾。我不是大英雄,但我可以追随大英雄的脚步,看他如何横扫六合,威震八荒。我不离开敦煌,是不死心,与大多数人的目的不同。以我如今的年纪,不可能再有什么奢望与欲望,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想看看莫高窟后面到底有什么。”

从对方的措辞中,我隐约意识到,他跟我生活中出现的一个人很相似。

画师团诸人中,严老师经常说自己是“无欲无求”,已经是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不会跟年轻人争名夺利,一较高下。宋所长欺诈他、刁难他的时候,别人都看不下去了,他却笑呵呵地甘之如饴,忍了又忍。

只有心胸无比广阔的人,才能忍下市井无赖之徒的挑衅,将一切令莽夫拔刀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在画师团里,我跟严老师走得近,正是因为欣赏他的人生态度。可惜,我却偏偏看走了眼,把一个潜隐江湖的高手误认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画界匠人。

“严老师。”我叫出对方的名字。

“你叫谁?”那人问。

“严老师,别装了,你改变了口音和体型,那也无济于事。我只认你的声音和气味,这两项根本改变不了。你平时喜欢嚼台湾槟榔,这气味已经深入五脏六腑,任何方法都掩藏不住。还是别兜圈子了,没什么意思。”我回答。

那人还想否认,但只说了半句话就停住:“我根本不是——”

他是严老师,我不会认错。

每个人身上都有各自的独特气味,人的嗅觉不够灵敏,无法准确区分一百种以上的不同样本,但犬类却可以,并将区分范围扩大至五百种以上。受过专业训练的警犬更是能够轻松区分一千种以上的气味,不容任何罪犯混淆过关。

我曾无数次跟严老师一同乘车,在敦煌与莫高窟之间来回通勤。每次我们坐在一起,他身上的槟榔味就会毫无阻滞地传入我的鼻子里。

“严老师,别否认了,咱们推来推去没有意思。你是个识大体、懂大局的人,一定知道现在时间对咱们有多珍贵。”我说。

“好吧好吧好吧,我就是严来亭,没想到你能认得出我的声音和气味。现在,你不要出声,什么都不要问,我先放你下来,然后带你去一个更有趣的地方。”那人回答。

我身上的安全带被一道道解开,严老师的喘息里也带着槟榔味:“好了,咱们走,去一个更有趣的地方。”

“留那年轻人一条命。”我说。

严老师嘿地一笑:“留命?你说晚了,我一进来,他就死了。此时此地,再存妇人之仁,那你我就都死定了。”

我不禁感叹,严老师在生活中是一个懦弱卑怯的小人物,但一旦恢复真实身份,马上变成了行事如风、出手果决的大杀手。前后对比,天壤之别。

“唉,严老师,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妄开杀戒了。”我只能如此叮嘱,管用与否,谁都不知道。

严老师开门,向外探头一望,然后倏地闪出去,左拐急行。

我紧跟上去,一路向左,到了一个旋转楼梯前面。

严老师轻轻打了个唿哨,下面遥遥传来唿哨回应。

“在下面,好极了。”严老师脸色一喜,马上沿着楼梯下去。

下了二十二级台阶后,我们抵达了下面一层,但严老师没有停步,继续向下。

要想维持一个秘密基地正常运转,必须有广阔的山腹为基础。看起来,日本人已经挖空了半座山,并且一直向下立体发展,至少构筑了一个五层建筑,而每一层的房间数量都超过二十间,面积极宽敞,设备极先进。

我不相信严老师是仓促之间闯入这里的,他一定是经过长时间的策划、侦察、试探、潜伏,才能一出手就突破了胖子的防线,直捣黄龙,控制局面。

这时候,我想起了出现在饺子馆的老板娘与那名冷若冰霜的女子。

“他们是同谋,合起伙来骗我。”我不禁苦笑。

一直以来,我很敬重严老师,认为他比其他人更具有长者之风,仍然保持着知识分子的修养和尊严。很可惜,我也被他有计划地逐步骗倒了。

第81章 黄花会大将军(1)

又下了两层,一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从侧面闪出来,左手平端短枪,右手反握尖刀,正是那饺子店的老板娘。

“八个人,一个不少,都在冷藏室内。实际情况跟我们预估的一模一样,玉狐禅麾下的精锐倾巢出动,赶往反贼坑,现在地宫内已经空了。我已经传令下去,沿路的眼线做好伏击返回敌人的准备,至少给我们留下五个小时的工作时间。”老板娘向严老师报告。

她看见我,双眼一眨,笑意盈盈,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纹。

“好,一起下去,把玉狐禅也带下去。三堂会审,不怕她不说实话。”严老师沉声吩咐。

老板娘答应一声,快步沿着楼梯向上。

“那伪装成胖子的人,就是玉狐禅,心月无向派忍者家族里年轻好手第一人。很有可能,十年之后,她将接草薙先生的班,成为心月无向派创立以来第一名女门主。对于她,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挥刀斩首,然后将头身分离,施加咒术后分尸焚烧,然后分别葬在不同墓地里,以免横生枝节。”严老师说。

我听过“玉狐禅”的名字,而且这名字曾经登上了俄罗斯总统普京亲笔签发的红色海捕令,已经成为俄罗斯的举国公敌。

严老师揭开胖子的真实身份后,我并没有露出惊愕的表情,毕竟在此之前我已经识破了胖子的本来面目。

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老板娘说的“八个人”这句话,刚刚的黑白纪录片中,草薙菅带着七名高手进入112窟,本来是想囊括上世纪地球上最重大的秘密,最后却全部变成了植物人。

草薙菅加七名高手正好是八人,而据科学研究,植物人是唯一能够永生的人类,只要温度、湿度合适,任何一名植物人都能轻松活过两百年甚至永远地活下去,达到“永生”境地。

我有种预感,今天严老师带我看的将是世界上最有学问的植物人之一——八名日本天皇麾下顶尖学者。

“我们去看……”严老师深吸了一口气,“植物人,纪录片中出现的那些人。”

我的预感完全正确,严老师带人潜入心月无向派的巢穴,真正目标就是这些植物人。

“龙飞,相信我,我对你没有恶意,之所以隐瞒一些事,也是希望你能远离江湖险恶。这一次,按照大将军的计划,我们能够一鼓作气拔掉日本忍者的据点,也得感谢你的协助。当然了,完成这件事以后,你回到敦煌,还是继续从前的生活,就当今天的事从未发生过。你我还是画师,也仅仅是平凡世界里的升斗小民而已,跟江湖没有任何关系。”一边向前走,严老师一边叮嘱我。

我不禁皱眉,他想得太多太远,正是兵家之大忌。

古兵法云:搏虎须尽全力,搏兔亦须尽全力。

所谓尽全力,就是所有精、气、神全都贯注于当下所做的事情上,一切后续工作,都要等战斗结束后再安排。

兵家大忌不可妄犯,犯大忌者非死即伤。

我轻声回应:“谢谢严老师教诲。”

此刻,我们走在一条四米宽的白色长廊上,左右两边没有一扇房门,全都是冷冰冰的石墙,与上面几层完全不同。

长廊尽头有门,但不是普通的木门、钢门、滑动门,而是一扇厚重的双层冷库门。门的左侧嵌着一只黑色密码锁,锁上方的液晶窗口极宽,足足有十二位数之多。

严老师在门前停步,倒背着手,沉默不语。

他仍然穿着平时去莫高窟画画时的灰色夹克衫和黑色棉大衣,但脸上再也看不见小人物那种唯唯诺诺的笑脸,取而代之的,却是睥睨群雄、君临天下的孤傲之气。

玉狐禅曾经凭借仪器读到了我脑部的记忆,如果那些仪器足够先进的话,是否能够读懂植物人的脑部记忆,将草薙菅等人当年的想法全都描述出来?

我鄙视日本人,同时也痛恨日寇在中国犯下的禽兽罪行,但我却不敢轻视日本智者的实力。

二战时期,草薙菅等人能够在烽烟战火之外捕捉到别人无法企及的玄机,孤军深入,远赴敦煌,其远见卓识绝对超过那些军事专家、军阀土豪,甚至远在南京政府的智囊团之上。

如果112窟内没有发生意外,或许此刻草薙菅已经洞悉了莫高窟的秘密,并将其带回本土,献给了日本天皇。

“那秘密——”即使是在心底自言自语之中,我也突感语塞,毕竟我们谁都不知道那秘密是什么。所谓天机,就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东西。而我百分之百确信,那莫高窟的秘密就是世传的“敦煌天机”。

天机,自天传达而来,而中国皇帝自称为“天子”,那些“天机”正是上天传达给中国皇帝的机密。

天授之,天子悟之,普通人即使握在手中,也无法解读,不是吗?

“复国雨,晚来急,复国雨,晚来急……”严老师忽然说了两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没有多问,只是静静听着。

严老师转过身来,目光闪烁,低声长叹:“龙飞,卦象上说,四十七岁,不利于土石,刃加于人,见八而返。马前课又说,死于累土之下,尸横九天之上。我无法拆解卦象与马前课之意,遂用二笔起乩,乩仙批示,半夜三更上西南,八十岁月只等闲,若问江山乾坤事,眉头一眼命黄泉。”

我很清楚,他说这些,不是问我吉凶如何,而只是心底忐忑,想找人倾诉出来。

周易六十四卦、马前课、起乩都是传统玄学里的占卜手法,每一种都能替人指点命运。

严老师连用三种占卜术来计算前途吉凶,亦是玄学大忌,表明他的心已经乱了。

我淡然一笑:“严老师,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近在咫尺之间,我觉得他的心真的已经乱了。

之前,每次从敦煌去莫高窟,严老师的心态都很放松,跟任何人坐在一起都有说有笑,仿佛老顽童一般,永远都是无忧无虑,令人羡慕。

现在,他的眼神已经涣散,嘴角肌肉不断颤动,浑身紧绷,如同一张拉伸过度的朽弓。

我知道,如果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半空飘落,严老师就会精神崩溃而亡。

“我不担心,我只是看了卦象不解……那根本解释不通,现在形势一片大好,轻松解决日本忍者的老巢,把心月无向派所知的莫高窟秘密全都攫取过来,其它各派虽然也有眼线安插于敦煌,但都不足为虑。形势……大好,怎么会得此卦?”严老师喃喃地低语。

话虽如此说,他的肩膀震颤得越来越厉害,根本无法控制。

“严老师,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解释,按照既定计划进行就好了。”我回答。

“是啊,天衣无缝的计划是由大将军一手制定的,我们只需按步骤执行就好了——对了,押解玉狐禅的人怎么还没到呢?”再次提到“大将军”三个字,严老师似乎重拾信心。

我不知道大将军是谁,只是觉得那人在严老师心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仿佛是权力、威势与智慧的象征。只要那人发话,严老师等人就会言听计从,甘心任由调遣。

“是啊,既然有大将军主导一切,你又何必多余担忧呢?”我附和着说。

严老师在那扇大门上重重一拍,重复着我的话:“大将军主导一切,我又何必多余担忧呢?龙飞,你说得极是,我的确是多虑了。在黄花会中,大将军是出了名的深谋远虑、一言九鼎,也是四大天王以下综合能力最高的人。我盲目疑心,焦躁不安,真的毫无必要,哈哈哈哈……”

我猛地警醒,桑晚鱼取得胖子的信任后,带领心月无向派的忍者赶赴反贼坑,这应该也是黄花会的连环计。忍者部队离去,老巢空虚,才给了严老师可乘之机。

在这场乱战之中,我无意之中成了黄花会的诱饵,先救胖子,再害胖子,背上了“苦肉计”的黑锅。

事到如今,我唯有苦笑叹息而已。

遭高木刺腹三剑只是当时情况下的无奈之举、必然之举,而严老师——不,是严老师背后的黄花会大将军立刻以此为契机,布置了新一轮的攻击计划。

这种临阵应变的能力的确强大,如水银注地一般,只要敌人稍稍露出破绽,立即长驱直入,令敌人的防守全面瓦解。

和平时期,国无战事。但是,江湖纷争之中,也是需要兵法战策的,那些熟读兵书、擅长调度的高手总能游刃有余地展开攻守,或者轻松扭转劣势,或者顺势而为,将点滴优势变成压倒性优势,大杀四方,无往不利。

如果有机会,我真的愿意拜会一下这位大将军,向他多加请教。

再说一句题外话,其实雷动天领导下的江南霹雳堂之所以遇到发展瓶颈,正是因为缺少一位黄花会大将军这样的中场调度人物,才会在关键时刻失策,不能乘胜追击,击溃港岛大小帮派,一举确立雷氏的魁首地位。

雷动天几番劝我投身于霹雳堂,也是想请我担当大将军这样的角色。

我有自知之明,不肯耽搁了雷动天、霹雳堂的前程,才会借着远遁敦煌之机,谢绝了他的邀约。

艰难等待了十五分钟后,老板娘押解着胖子出现在走廊里。

胖子步履蹒跚,手腕、脚踝上都扣着牛皮软铐,无法大步行走,也无法做出任何反抗。

严老师精神一振,向老板娘挥手:“好了,笑笑,就等你们了!”

老板娘在胖子肩上推了一把,胖子踉跄前行,险些跌倒。

“这保险库的密码是多少?”严老师向胖子指了指,大声喝问。

“你们会后悔的,这项研究十分复杂,即使是生物学领域的内行也很难理解,你们胡乱闯入,只会带来可怕的毁灭。我要跟你们的首领对话……我知道,大将军就是你们的首领,我要跟大将军对话!”胖子站定,凛然面对严老师。

“告诉我密码,你就能活着见到大将军。否则,这山洞就是你的埋骨之所。”严老师冷冷地回应。

第82章 黄花会大将军(2)

身为局外人,我最容易看清形势。

严老师等人要的就是草薙菅等八名植物人,并且蓄谋已久,目标非常明确。

胖子的目光更长远,是从保全植物人、保全追查莫高窟秘密的宝贵线索出发,对个人生死、国家区别不再看重。

严老师听命于大将军,胖子也愿意与大将军对话,但那大将军却不在此处。

“打电话给大将军。”我向严老师低声说。

严老师拧眉:“大将军完全了解这边的情况,打开保险库以后,我才可以打电话请示大将军。”

我摇摇头:“如果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那么永远都会干耗下去,形成死循环。听我的,打给大将军,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严老师以为占领了心月无向派的老巢,暂时可以高枕无忧,事实上这种想法是极度错误的。如此庞大的秘密机构不会只靠几个、几十个人运转,而且也不会是孤立存在。

如果这里是老巢,那么一定还有其它分部,跟这里遥相呼应。

短时间内解决不了问题,日本忍者的增援部队到了,严老师及其麾下人马必定折戟沉沙。

严老师也摇头:“不可能,我就不相信,密码比玉狐禅的命还重要?”

胖子冷笑起来:“我的命并不重要,心月无向派精英无数,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不听龙先生的,你们一定会后悔。”

我掏出手机,向严老师一晃:“好了,告诉我电话号码,我来拨。”

严老师哼了一声,不理睬我。

我不怪严老师态度冷硬,正是觉得,他的行事太过死板,完全辜负了大将军委以重任的美意。

战争之中,最忌讳生搬硬套、照猫画虎。

兵法上强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领兵打仗者必须按照军情反复调整作战计划,有时候即使是方向、策略上的大反转,只要合适,也无不可。

一个电话能够改变一切,但严老师却在“打”或者“不打”上纠结,基本上已经决定了这场战争的胜负天平即将向胖子一方倾斜。

“我知道,我来说,你拨电话。”胖子叫起来。

严老师和老板娘异口同声地叫起来:“不可能,别听他的,他怎么可能知道大将军的电话号码?”

我不理他们,按照胖子接下来说的阿拉伯数字,拨了“1395315108”这个号码。

电话接通,一个十分优雅的女声传来:“喂,是哪位?”

我恳切而恭敬地回答:“请问阁下是大将军吗?我是龙飞,敦煌无名画师,跟严老师是同事。”

那女声沉稳地回应:“好,你说。”

我镇定地继续说下去:“现在,我们这里有一件很棘手的事,严老师无法做主,必须等待阁下定夺。存放植物人的地下保险库打不开,玉狐禅知道密码,但却担心这将破坏研究,不肯说出来。严老师则说,不交出密码就要当场杀人。这个问题只能由阁下解决,请赶紧向严老师下达指令,解决这场*烦。”

不管电话彼端是谁,我现在是替严老师、胖子解决问题,丝毫不牵扯自己的贴身利益。所以,对任何人都不用卑躬屈膝,只是如实讲明情况就好。

严老师紧张地盯着我的脸,仿佛大将军随时都能从电话里跳出来,将他狠狠地斥责一顿。

那女声微笑起来:“这件事并不棘手,请转告玉狐禅,黄花会并非闯入玉米地的熊瞎子,只会搞破坏,不会用智慧。心月无向派拥有那些植物人数十年,没有产生任何有用的研究成果,早就该将控制权交出来了。要知道,地球上任何一个大秘密都属于全人类,任何一个有正义感的人,都可以抱着‘为全人类谋福利’的信心与决心去揭开秘密。黄花会不会搞破坏,承诺会在心月无向派的研究之上推陈出新,尽快搞出闭环式的科研成果,刷新人类对于莫高窟的认识。还有,你可以告诉玉狐禅,当前最先进的科研院所、先进工具并不在日本或者欧洲,而是在美国。他不是想知道莫高窟有什么秘密吗?只要将植物人交给我们,很快就能将答案反馈给他。我们如此放低姿态,开诚布公,他总可以放心了吧?”

此人说话滴水不漏,正方、反方的观点都被她改造过,令我无处反驳。

“如果对方不交密码呢?”我问。

“那就杀了。”那女声轻轻松松地回答,“杀了,将老巢毁掉,给心月无向派以沉重打击。黄花会与心月无向派之战,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我从未指望,这场战争像二战那样仅仅持续十几年即告结束。你是局外人,不是局内人,永远不会理解这场战争的意义。等你熟读历史之后,就能领悟,有时候战争不是为了一城一池、一地一国的争夺,而是两个民族的命运之旗互博。这样的战争,不仅仅发生在地面上,而且将在云中、地底、身外、身内、未来、过去……全面展开。战败的一方将永远失去民族灵魂,战胜的一方则会像盘古、女娲、三皇五帝一样,成为宇宙的开拓者……”

我深吸了一口气,察觉那好听的女声之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催眠意味,不知不觉间就让我沉湎于倾听,而忘记了自己的问题。

“杀了对方,毫无增益,不是吗?”我追问。

“不杀对方,对方以密码为要挟,你又有什么良策?”那女声也反问。

实际上,我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良策。

当下,严老师杀入忍者的老巢,不管能不能拿到密码,最后都会酿成洗劫之祸。

我能做的,就是再次维护胖子,使他免遭屠戮。

“我来说,我有话要说。”胖子叫起来,跨上两步,从我手中抢过电话。

很可惜,对方挂断了电话,并没给他留下辩解的机会。

严老师和老板娘一直盯着电话,此刻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开门吧,没办法。”我告诉胖子。

“这真的是很糟糕的决定,你知道吗?那些……那些植物人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就这样交给别人,我不甘心……”胖子分辩。

我后退一步,向那密码锁指了指,不再开口。

无论保险库内的东西有多高价值,不开门,胖子就会死,这是毋庸置疑的答案。

“好吧,也就只能这样了。”胖子终于认清了形势,向前五步,在密码锁上轻轻按了一组密码。

大门内部“咔嗒、咔嗒、咔嗒”响了三声,然后缓缓地向外弹开。

门内寒雾翻涌,四面皆是冰霜,走廊里的温度立刻下降了数度,令人遍体生寒。

严老师第一个走进去,在右侧墙上镶嵌着的控制面板上按了几下,门内的排风扇就开始工作,很快地将寒雾抽走。

这个长三十步、宽十五步的长方形大厅被一米高的矮墙间隔为八部分,每一部分里面都放着一只最大型号的水晶冷藏柜,共有八只。

严老师弯下腰,大声读出冷藏柜头部贴着的标签上的文字:“草薙菅——好了,就在第一只冰柜里,这是最重要的一个人,马上向外发信号,我们已经得手了。”

我没有匆匆走上前去,免得严老师以为我想抢功,向我猝然发难。

胖子面如土色,失神地看着踌躇满志的严老师。

“好了,事情结束了。”我轻声告诉他。

“并没结束,你以为结束,恰恰就是噩梦的开始。你最好现在就祈祷,祈祷我们跑得比他们快一点。”胖子说。

水晶棺的盖子上也有密码锁,如果不能智力开锁,相信严老师直接就要重锤砸棺了。

胖子走过去输入密码,水晶棺的盖子立刻向侧面滑开。

他如此识相,严老师自然高兴,以为胖子已经被吓破了胆。

棺材中躺着一个脸色铁青的日本人,身上穿着灰色的旧式和服,脚上套着夹趾拖鞋。

此人的眼睛一直睁着,空洞无神,仰视着屋顶。

我很难估算他现在的真实年龄,从五官看,至多不过四十岁的样子。换句话说,当他在112窟里变成植物人之后,身体已经停止生长,近乎永葆年轻。

纪录片中的草薙菅是活着的,意气风发,勇往直前,满身都是科学家们必有的纯粹的工作热情。现在的草薙菅却是半死不活地躺在水晶棺里,只会给人带来噩梦。

我注意到,草薙菅的左右太阳穴、左右胸膛、左右双手食指上全都戴着心电图、脑电图测试夹子,夹子尾端的电线穿过了水晶棺的底部,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如果日本科学家能破译草薙菅的心电图,大概就离发现真相的日子不远了。”我不禁满怀希望地想。

中国古代异术高手早在汉唐时代就发明了“读心术”,如果该原理能照搬到超级电脑机组中,就能大范围、大功率、高准确度地扫描人任何人的思想,直接读取,呈现于屏幕上。我相信,胖子的研究正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只不过进度稍慢,并不理想。

“就是他,就是他。”严老师指着水晶棺里的人大笑。

在我看来,如果没有胖子的核心技术,就算找到再多的植物人也没有意义。

即使在医疗技术冠绝全球的德国,对于植物人的医疗技术也裹足不前。

植物人即脑死亡患者,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物理或者化学方法能重启病人的脑电波动作,将这一潭死水中注入新的活力。

草薙菅是不折不扣的日寇侵略者,纪录片虽然没有出现他挥刀杀人的场面,但他率队进行“文化入侵”,更是可怕而且可恨。

能与之相比的,唯有日本军部麾下的第一秘密部队“731”。

前者将从文化上摧毁中华民族,后者却是从生理上残害国人。手法不同,但其犯下的罪恶全都罄竹难书。

“或许,这样的植物人应该制成硬壳标本,拉到全世界反法西斯纪念馆去展览,向一切反人类的战争贩子提出最严正的警告。日寇应该为战争暴行而赎罪,草薙菅之流的最好赎罪方式,就是公开展示给那些觊觎莫高窟宝藏的人,告诫他们不要重蹈前车之辙。”我在心底默默地想。

有经验的采药人都知道,深山老林里的珍贵药材旁边都有剧毒生物守护。如果贪心者只看到药材而忽视了危险,往往都会有去无回。

这道理放在敦煌、莫高窟也同样适用,像草薙菅这一类人只盯着秘密,根本罔顾伴随秘密永恒存在的巨大危险,其下场永远都是一个“死”字。

第83章 黄花会大将军(3)

“核心电脑机组呢?在哪里?”严老师问。

胖子终于屈服,有气无力地回答:“向前右转,从内部电梯下去,下面一层就是核心机房,所有电脑的麦克风、摄像头、采集感应器获得的资料,都会事无巨细地传入那里,慎重分析后,才反馈给我。”

严老师挥手:“好了,笑笑,你守在这里,我去下一层看看。”

老板娘答应一声,短枪枪口移动,竟然放弃胖子,转而指向我。

我不禁哑然失笑:“何故如此?你们的敌人不是我,而是——”

老板娘摇头:“不,大将军说过,你才是最危险的敌人。”

我笑着摇头:“老板娘,大将军并没有见过我,何出此言?”

老板娘也笑了:“龙先生,我姓丁,像严老师那样,叫我笑笑就可以了。大将军的确如此说过,今日的形势也的确如此。恕我得罪,只要你不妄动,也不帮着日本人作恶,我就不会开枪。不过,孔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只要你有动作,我就扣下扳机,打光*内的十二颗子弹。我知道你的身手很敏捷,所以每颗子弹的弹头上都浸过‘印度飞饼’那种药物,只要弹头或者弹片擦破你的皮肤,七步必倒。”

我确信,对方不是开玩笑,而是言出必行。

最毒女人心,尤其是一个女杀手的心,往往在笑语嫣然之间痛下杀手,令人防不胜防。

“好,我不动,你把枪口压低一些,小心走火。”我无奈地点头。

“叫我笑笑,笑一笑的‘笑’。”老板娘又笑起来。

严老师从隔间前面走过,到了尽头右转,消失不见。

这间大厅犹如一个巨大的冷柜,左侧墙上挂着一张一米见方的电子屏幕,上面的温度指示为零下五摄氏度,湿度则达到了百分之七十,怪不得刚刚一开门时,厅内寒雾笼罩,湿气逼人。

我不清楚心月无向派到底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修建这个地下巢穴,想必所费惊人。单单是维持八名植物人所需的温度、湿度,一年下来,就要消耗数万度电力,更何况还有各种电脑机组运转需要的稳定双路恒压供电。

当然,在和平环境下,这种大型地下建筑要想躲过监管,亦不是件容易事。一个疏神,就会被连根拔起,所有努力一夕之间化为泡影。

其实,江湖人、平凡民众太关注于自身那点小事,鼠目寸光,困顿不堪,往往忽视了身外那些国家大事。大国博弈,乾坤交战,都是高高在上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忙于应对的。

世界为棋局,大国为棋子。

至于升斗小民,连马前小卒都算不上,最多也就是蝼蚁炮灰罢了。

我能够理解胖子以及他身后那个庞大的组织为了这山底巢穴所做的努力,也就明白,他绝不会将研究成果拱手让给黄花会。

当严老师右转消失时,胖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希望之光。

老板娘丁笑笑手中的短枪指向我,目光也自然跟着转向我,无意中忽视了对胖子的警戒。

这是大错,毕竟胖子是心月无向派的忍者,任何时候都不该忽视他。

“也许,大家应该放松下来,不要搞得太紧张。在研究莫高窟秘密的道路上,所有人都是殊途同归。基于这一点,我们应该有共同语言才对。你说呢,笑笑?”我摊开双手,向着丁笑笑微笑。

当我双臂左右打开时,十指有意无意屈伸,借以吸引丁笑笑的目光向我手上移动。

我希望她能领会我的良苦用心,眼角余光瞥向胖子。

“错了,龙先生,我只是严老师麾下无名小兵,连‘复国雨、晚来急’的排行序列都进不去,更不要说入大将军、四大天王、十八罗汉、龙凤尊者、至宝如来的法眼了。大将军一声令下,我只是牛尾上的小蝇,只可追随,不可提出任何意见。所以,你说任何话都不可能打动我,因为你们这些大人物说的,全都与我无关。”丁笑笑抿着嘴角,开开心心、坦坦诚诚地笑。

看得出来,做一名小兵,她亦开心。

“她喜欢严老师,做严老师尾巴上的牛蝇,也会开心。”胖子一针见血地说。

丁笑笑的两颊突然一红,赶忙摇头:“没有,别瞎说,我才不会喜欢严老师。怎么可能呢?他是大将军最倚重的人,我们只是战友……”

胖子点头微笑:“好了,没人会笑话你,爱一个人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只不过,战火之中,谁都有可能命丧须臾,如果真爱而没来得及表达,实在是一件令人倍感遗憾的事。”

他的语言挑拨能力极佳,每句话都直刺对方心理最虚弱之处,几句话下来,已经说得丁笑笑心神大乱。

“我救过你——”我向胖子望去。

胖子点头:“对,救过我两次,第一次是我为挡剑,第二次是刚刚劝我合作。我没有两条命还你,但我可以一直给你面子,直到你不再需要为止。”

直到此刻,他依然没有去掉易容物,仍然是一个面目可笑的胖子。不过,严老师已经叫出了他另一个名字——玉狐禅。

江湖传闻,玉狐禅是个年轻的女子,而且是妖娆娇媚、迷倒众生的美女。

当然,我已经习惯了他现在的样子,恢复不恢复原貌,已经无足轻重。

“那好,我觉得以后能跟笑笑成为好朋友,你觉得如何?”我又问。

胖子刻意令丁笑笑露出破绽,下一步肯定是闪电猝袭,将对方格毙当场。

我这样说,是逼他手下留情,保住丁笑笑的命。

丁笑笑还年轻,虽然她在莫高窟那边的饺子馆里将自己扮老了十几岁,变成了众人眼中的老板娘。实际上,她最多不超过二十岁,美丽人生刚刚露了个头。

对于忍者而言,杀人如折草般简单。

我有理由相信,胖子一出手,丁笑笑就永远笑不出来了。

“那好吧,此情此景,唉……龙先生,我除了祝愿你们未来成为好朋友之外,还能说什么呢?唉,我说过,欠你两条命,慢慢还……慢慢还吧。”胖子用力搓手,唉声叹气地回答。

我松了口气,知道丁笑笑的命已经保住。

此刻,大厅之内有我、胖子、丁笑笑三个活人,剩下的就是那八名植物人。当然,大厅之外,还会存在黄花会的无数下走以及山洞内的勤杂人员。

除了高木那种恶贯满盈、罪该万死的人,我希望剩余的人都能平安地离开敦煌。

历史上,敦煌作为战略、经济重镇,已经经历了太多腥风血雨。到了二十一世纪这样的和平盛世,早就应该借着“一带一路”的雄壮东风,夜以继日地蓬勃发展,重振大城声威,为居民、游客造福,为大国文化增光添彩。

身为中华民族一员,我要做的、我能做的就是阻止任何杀戮,化解一切恩怨,保证江湖不再风波迭起,以免殃及无辜百姓。

“没有人了解当年发生了什么,如果心月无向派的智者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普天之下,还有哪个门派能够接手呢?”胖子忽然长叹。

他不再理会丁笑笑手中的短枪,缓步向前,俯身看着躺在水晶棺里的草薙菅。

“纪录片百分之百真实吗?其中有无删减的关键情节?”我问。

胖子摇头:“那是原版,毫无删减。为了求证其真实性,我已经在京城、香港、台湾、东京、洛杉矶五地的史料馆中反复求证那次大捷,阅读文字超过五百万,观察图片超过两万张,已经准确地找到了运载钻机的那辆卡车,其型号、车号、外观、毁坏地点、破坏情况、荷载重量与纪录片中一模一样。战时日军军部为该车签发过一张特别通行证,证件上的借用者签名处,签的正是草薙菅前辈的名字,笔迹与其之前的签名完全对得上。我还拜访过德国机械总工会,调取了赫莱工厂自建厂以来的全部加工记录,当时的确有一份来自东京的钻机订单,其草图与纪录片中出现的钻机相同……”

所有证据都只是为了证明一件事——草薙菅当年的确是获得了足够的线索,并且研究出了相当正确的解决办法,剑指莫高窟,欲取得敦煌天机献礼于天皇驾前。

胖子做了大量前期工作,如今的重点,已经化繁为简,变为“读取草薙菅的记忆”。

我敏锐地联想到了另一条路:“如果将当年王道士发现的藏宝洞复原,经书、古画、符箓、残卷全都完璧归赵,组合在一起进行研究,是否就能还原‘敦煌天机’的真相?或者,分开来看,将列强盗贼瓜分去的经书一一研究,拼凑线索,是否也能追上草薙菅的思路?”

实际上,当年赶赴敦煌夺宝的列强代言人们既聪明又愚蠢,只顾下*夺,完全忽视了“一个宝藏”这件事。

在那些粗通中国文字的外国盗贼眼中,金银、古玩、玉石、珍珠才是值钱的宝藏,那些写在纸上的文字、图画、符号毫无价值,根本看不懂,也无法顺利变现。于是,他们顺*走的经书毫无序列章法,东一本西一卷,完全打乱了次序。很多经卷的第一册被日寇带走,而第二、第三、第四却分别落入俄罗斯、英国、法国盗贼手中,成了无法连读的断章残卷。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宝藏”被分裂为几千块,再难复原。

只有草薙菅那样的超级智者才能超越前人(或者说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成功地找到了最有价值的线索。

现在,草薙菅就躺在我们面前,沉沉不语,无可奉告。

第84章 五大宝石,超级钻机(1)

“你一定也获得了一些资料吧?”我问。

胖子没有抬头,右手伸到背后来,向我轻轻一摆。

丁笑笑一直在旁边举枪监视,胖子摆手的动作也肯定会落在她眼中。

那个动作表面上只是“摆手否认”,但实际却不是一个普通的手势。

胖子的拇指向左平伸,指向严老师消失之处;小指向下,应该是指水晶棺中的草薙菅;食指弯曲,指向掌心,意思是夺枪反制;中指与无名指骈并在一起,向我虚扣了两下,与“点头承认”无异。

胖子是当之无愧的高手,仅凭这一个简单自然的手势,就瓦解了黄花会的全部优势。

如果不是我提前用暗示阻止他出手,丁笑笑早就是个死人了。

那手势的全部意思如下——“严老师受困(或者是危险),秘密在草薙菅身上,你夺枪拿人,刚刚你问的问题很对,我的确已经有了收获,愿意与你分享。”

以丁笑笑的江湖阅历,当然不会明白这手势所代表的江湖切口(意为:江湖黑话)。

胖子要我夺枪,自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知道我手轻,不会误伤丁笑笑,而如果换了他自己出手,一旦丁笑笑反抗,很容易遭到重创。

高手临敌时,任何动作都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

像胖子那样杀心太重的人,最难做到的是手下留情。

“严老师好像在叫救命——”我没有动手,而是眼神一转,成功地将丁笑笑的注意力引向大厅尽头。

同样,她的身体、脸部都没有转动,而只是眼珠一转,向我暗示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的动作极为轻快,向前滑步,从丁笑笑身体右侧掠过。

她根本来不及扣下扳机,短枪已经落在我手,由背后抵住她的脖颈。

“我不杀人,但你必须配合。”我轻声说。

“严老师真的在叫救命!”丁笑笑不顾自身的安危,向大厅尽头指着。

我以严老师为诱饵,只是虚晃一枪,但现在,他果真在叫救命,与我说的,不谋而合。

“不妨事,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敢杀人。”胖子直起腰来。

制住丁笑笑,只是我跟胖子合作的第一步。

或者说,我并非跟胖子合作,而是跟他获得的资料合作。

“我有些奇怪,大将军派你们来,是不是过于轻敌?或者,大将军另外派了一路奇兵过来,你们仅仅是幌子?在我印象中,黄花会的精锐人马一旦出动,就会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江湖,根本没人有胆量出头抗衡。现在,我对你们很失望,非常非常失望。”胖子踱到丁笑笑面前,眼中现出深深的迷惑。

“资料在何处?现在可以展示出来了吧?”我问。

我一向对于“科技改变世界”这一观点深信不疑,过去,一个重要人物死了,其脑中的秘密就成了死棋,再也无法公诸于众。

现在,一个人死了,想极力掩盖他生前的秘密都不容易。在脑电波扫描仪的助力下,大部分记忆都能被恢复出来。这不是科幻小说,而是每天都在发生的真事。

“我为什么要跟你分享心月无向派的秘密?”胖子捂着嘴笑起来,“尤其是草薙菅前辈冒死换来的那些旷世奇闻一般的信息,它们只属于天皇,属于日本唯一的领袖,不可能向外人泄露一丝一毫。现在,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被骗了。”

我没有回应一个字,而是举手射击,连开两枪。

子弹没有击中胖子,而是从他的肩头掠过,在那件肥大的外套肩部留下了四个对穿的窟窿。

“希望你没有骗我,否则的话,子弹不会撒谎,也不会开玩笑,射中哪里,都是两个对穿的窟窿。”我淡淡地说。

我需要那些资料,同时也不得不抓紧时间,免得夜长梦多。

“你不会杀我的。”胖子很笃定地说。

我横移枪口,对准胖子的前胸:“那么,你为什么不试试看?”

眼神相对时,胖子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眼神灼灼地盯着我。

“资料可以给你,但不要有丝毫外泄。”他说。

我缓缓地点头:“资料真正有用的话,我当然会尊守规矩,绝不外传。”

胖子在水晶棺的头部俯身,按下了几个开关,墙上的液晶屏出现了一条横向的亮线,自上而下,缓缓掠过。

医院里拍摄心电图、脑电图时,也有同样的亮线出现在屏幕上。所以,这条亮线可以看做是草薙菅的脑电波反应线。

我转向液晶屏,眼角余光则关注着水晶棺内草薙菅的脸部。

可以这样说,液晶屏是草薙菅脑部活动的准确反映,胖子操纵的仪器所起的作用,就是将肉眼不可见的脑电波转化为可视画面,过去医学无法实现的难题现在已经能够轻松做到。

亮线结束后,一些残缺不全的画面在液晶屏上一闪而过。

我对草薙菅的人生经历略有了解,能够从某几幅画面上看到富士山、日本军舰、旧中国青岛、军队操练、蒸汽机车等时代特征异常明显的元素。

蓦地,画面一亮,一台造型死板生硬的手持型钻机出现了。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工业产品线条十分直率,边角处极不圆滑,全都是直角,把持起来一定十分别扭。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枚闪着寒光的逆向螺纹钻头。

钻头的最顶端镶嵌着五枚亮钻,每一枚的体积都比青橄榄略大。

只要稍有机械常识的人都明白,那是五枚金刚石。依赖于它们,再配以钻杆的高速旋转,即使是花岗岩、镔铁甲板之类高硬度固体,都会被瞬间钻透,如快刀削豆腐一般。

当然,如此硕大的金刚石肯定十分稀有,即使放在现代,其价格也非常昂贵。最常用的做法是在钻头上镶嵌一枚或两枚金刚石,既能达到工作要求,也不会造价太高。

画面中的钻头采用五方位梅花造型镶嵌,实在是工业机械中的奢侈品,大概是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件了。

观看纪录片时,画面模糊,无法看清钻机的细节。现在所见,画面的清晰度、稳定度与高清片子相差无几,所以更加让人震撼。

“就这样……就是这样……非常完美,正是我想要的。有了它,我所追求的,一定能实现……感谢天皇陛下,将大日本帝国国库珍藏的五颗宝石交给我,感谢天皇陛下的高度信任,我必定不负重托,取得中国历代皇帝们都渴望不已的……埋藏于敦煌莫高窟之下的天机宝藏,奉献于天皇陛下驾前。天佑我大日本帝国,日出之岛,光照万代……”这段话应该算是草薙菅的“心声”,随着画面的持续播映从液晶屏两侧的音箱里放送出来。

我再次仔细观察钻头,渐渐分辨清楚,那五颗金刚石的造型有着微小的不同。

在无法极度放大画面的情况下,我从草薙菅“忠心自白”里听到了“日本国库五颗宝石”的句子,再联想到日本大和民族自幕府时代就倍感自豪的五大钻石,便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草薙菅为了钻探莫高窟的宝藏,竟然说服了天皇,将“日神之怒、月神之眼”等五大钻石借出来,请德国赫莱工厂的顶级工匠们镶嵌于钻头上。

这样一台钻机,堪称是在全球范围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它绝对配得上莫高窟的“敦煌天机”掘宝工作,草薙菅为了盗宝所做的努力,也远远超过了中原所有盗宝者,不愧其“日本第一智者”的称号。

普通情况下,梦、记忆是没有颜色的,只有图像、形体、动作,却显现不出任何颜色。

这是人类身体的思维模式决定的,无法改变。

同样,液晶屏上显示的图像也是近乎无色的。否则,那五颗宝石一出现,画面一定璀璨夺目,美不胜收。要知道,单单是五大宝石的前两颗——日神之怒与月神之眼,其自身亮度就超过一枚一百瓦的白炽灯泡,令人无法长久直视。

五大宝石是日本皇室的传世之宝,真不知道草薙菅使用了什么蛊惑之术,竟然能让天皇割爱?

“真正的天机来自天上,中原皇帝都是天之骄子,这一次,有了这台钻机,一定能打破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所定下的规矩,揭开帝位世代相传的秘密……中国每一个朝代都是世袭制,能平安相传几代甚至十几代,而臣子、百姓们都会习以为常,极少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而是默认‘子承帝业’的原则……这是为什么?如果能破解其中的秘密法则,是不是外国人也可以随意地驱使奴役这数亿中国人?使之成为比古埃及的奴隶们更顺从的一个种群?我坚信,莫高窟里埋藏的就是这样一个秘密,天皇陛下也深信这一点。那么,只要我获得成功,大和民族就会拥有亚洲最大的殖民地,成为骑在狮子身上的无敌舞者……天皇对此深信不疑,我也希望不辱使命,完成这关系到大和民族未来的第一大壮举……莫高窟,必将成为彰显大和民族威名之地……”草薙菅的内心十分激进,钻机刚刚到手,已经按捺不住为天皇开疆拓土的野心。

事实上,我翻阅过一些二战采访实录,几乎每一名日寇军官都有着超强的野心,无一例外地认为,日本将奴役中国,将中国变成岛国的造血机。

这种民族优越性随着二战进程越来越膨胀,直至达到连美国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地步,肆无忌惮地袭击珍珠港,直接遭到美国人的还击反杀。

有野心不是坏事,但过度膨胀的野心却会招来灭亡。这,就是二战留给后世各国领导人的教训。

第85章 五大宝石,超级钻机(2)

液晶屏上的图像开始变换,很快就出现了破旧不堪的莫高窟,与纪录片中的情节一致。

很显然,当时的随队摄影师一直将镜头对准草薙菅,他看到什么,镜头也就能拍到什么。

“我感到,这座开凿在山崖上的石窟充满了勃勃生机。”草薙菅的“自白音”又响起来。

他使用了“勃勃生机”这个词来描述莫高窟当时的状况,似乎大为不妥。

画面中,登上莫高窟的石阶已经坍塌一半,剩下的台阶只能勉强供一个人上下;数个洞窟门口坍塌,只能用一头绑着油毡的木棍顶起来;所有进入视线的木雕饰物也都残缺不全,一大半只剩基座……如此种种,跟“勃勃生机”没有任何相关之处。

我看不到生机,无论是在眼前这块屏幕上还是球幕纪录片之中,我都只看到破坏与损毁的痕迹。

在那个时代,如莫高窟一样的文化重地遭受洗劫的比比皆是,政府和乡绅都已经放弃了对这些地方的保护措施,只顾独善其身,无法兼济天下。

我不同意草薙菅的想法,但心里却盼着他多“说”出一些什么,以便于我去揣摩那“敦煌天机”隐藏的准确位置。

“112窟反弹琵琶图”是草薙菅此行的目的地,如果将112窟定为隐藏位置,那目标就实在太大了,总不能将整间石窟全都钻透、拆除、分拣、过筛,从每一块碎石、每一捧砂砾里寻找敦煌天机的影子吧?

我很期待草薙菅能“说”出从经书中找到的线索到底是什么,那么,现在我就可以按图索骥,找到那本经书,继续研究上面的句子,修正方向,重新开始探索之旅。

当我看到反弹琵琶图时,顿时暗暗地吃了一惊。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从前的反弹琵琶图跟今日我描摹的完全不同。

液晶屏上那幅图画具有极强的立体感,做出反弹琵琶的舞伎看起来上半身已经凸出于画面之外,而背景中另外的乐师也神态各异,与之呼应,而非死板板地只顾各司其职。

这样的壁画才是高明之作,因为画师非常得体地将画面中出现的所有人物进行了协调呼应,使得整幅画的风格十分灵动。

古画中有“吴带当风”的说法,用来赞美大画师吴道子画的人物之灵动,而液晶屏上出现的壁画,已经具备了“吴带当风”的灵气,让人看了立刻产生“心向往之”的想法。

“以那种舞姿、那种技法弹奏出的琵琶曲,一定别有韵味,令人深深陶醉……”我的思想禁不住恍惚了一下,为草薙菅记忆中的壁画而感到惊艳。

我之前提及很多次,莫高窟壁画始终存在一个开凿、绘制、弥补、修复的过程,即使在同一年代,这种过程也在不断循环。

后代工匠在弥补残破壁画的过程中,添加了太多自身的主观色彩,难免产生狗尾续貂的劣作,使得莫高窟壁画的艺术价值大打折扣。

这一论点,已经被美术家、佛学家们屡屡证实。

我怀疑,正是这种低等工匠的弥补,才让反弹琵琶图失去了最初的灵性,变成了目前我们所有人看到的这样。

在这里,我不想贬低反弹琵琶图的价值,但平心而论,历史上最初绘在壁上的反弹琵琶图绝对不是目前的样子,无论其所用颜料还是人物线条,都有修复嫌疑。

毫无疑问,我为液晶屏上的反弹琵琶图而着迷,立刻觉得,自己藏在樟木箱子里的那些习作根本就是废纸一堆。

“唯一能跟眼前这幅画媲美的,就是被明水袖涂改过的那张——”我倏地警醒。

那幅画曾引起宋所长的觊觎,当场就想攫走,被我严词拒绝。

“是啊,是啊,在明水袖的叙述中,她与那位电将军到达莫高窟的时间为明朝末年,远远领先于草薙菅率领的日本盗宝团。她见到的反弹琵琶图一定被草薙菅所见的更完整、更原始,所以——”我为自己接下来的联想而震愕,“所以那时候的壁画具有将她吸进去的魔力,而现代人再想仿效明水袖遁入石壁,就成了缘木求鱼、邯郸学步的笑谈!”

问题的焦点已经凸显,壁画虽在,却已经物是人非,不再是古人画下的那幅,其中添加了太多杂笔、杂质、杂思,再也无法彰显其神奇法力。

我们质疑古人留下的那些神奇事迹,以为那些全都是无稽之谈,却忽略了事物外在、内在的种种变化。

画面中,钻头已经对准了反弹琵琶图的右下角,即将开始钻探。

纪录片中已经描述过,怪事就发生在这一刻,盗宝团甚至没来得及起动发电机,就已经全体失去了思想,变为植物人。

“是什么声音?哪里来的古乐声?千真万确,我听到了古乐声,羌笛、埙、胡琴……真的是中国人的古乐声……谁在那里?谁在弹奏?”我再次听见了草薙菅的声音。

盗宝团进入莫高窟时,特战队员肯定会严密搜索洞窟,确保洞内百分之百安全,才请科学家们进去。所以说,当时莫高窟上下仅有草薙菅等人,不可能有当地人突然冒出来。

如果他听到了古乐声,那只能说是出现了幻觉。

我感觉到,草薙菅的声音并不恐慌,而是夹杂着莫名的兴奋。

“我真的听到了,中国的古乐声……就在石壁后面,对,就在石壁后面。妙啊,妙啊,经书中说的那些事是真的,这幅画后面果然存在另一个乾坤世界!还等什么呢?还等什么呢?如果不是怕损毁了其它东西的话,真该用*开路,又方便又快捷,几秒钟内就能进入传说中的神界……好吧,还等什么呢?马上开动钻机,向前冲锋,为了天皇荣耀,向前冲锋,向——”这是草薙菅最后的一段“自白”,在这之后,液晶屏上的画面也静止了,与纪录片中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当他的内心独白还在起伏澎湃时,怪事已经同时发生了。

胖子得到的所有资料至此结束,只比纪录片多出来了一些尚需求证的声音。

我无法开口,大脑飞速运转,将草薙菅的记忆连缀起来进行分析。

最初,他研究前辈从莫高窟藏宝洞抢走的经书,从中发现“敦煌天机”的线索,于是着手组建盗宝团,同时游说天皇,取得五大宝石后向德国赫莱工厂*钻机。钻机研制完成后,进入中国的第一站就撞上了那次中国军队的“大捷”,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

如果破坏军车的中国士兵能搜查仔细一点,就会发现钻头上镶嵌的宝石;如果士兵识货,就能认出那是宝贝,即使无法从钻头上抠下来,也会连钻头一起带走,当做战利品上交;如果没了钻头或者钻机全都落在中国军队手中,草薙菅发掘敦煌天机的信心之火就会被兜头一盆凉水扑灭,没法给心月无向派的后代同门留下任何美妙遐想了。

或许到了那时候,敦煌、莫高窟就获得了真正的平安,既不会被盗宝团惦记,也不会被古董商盘算,更不会被全球各地的非法势力重点标记、重点关注。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开始。”胖子说。

他没有关掉播放系统,接下来液晶屏上出现了一张巨幅的世界地图。

这地图上插满了红、、黄绿三色的三角小旗,足足有百十面之多,插得最密最多的,就是欧洲的德国、法国位置。

“那些旗帜代表的就是莫高窟藏宝洞里的古代文物流散之地,红色代表经书,黄色代表符箓,绿色代表古玩宝物。我曾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要将所有文物收购回来,分析编号,将其摆放顺序恢复至塞在藏宝洞里时的原始模样。很可惜,后来委托评估师、会计师、拍卖师向藏家询价时,价格总和为一万个天价。所以,我已经放弃了这种连顶级富豪都拒绝染指的做法,采取变通之策,先研究容易得到的资料,不奢求一步到位。龙先生,我看得出,你对这些资料很感兴趣,所以我们才是最默契的合作搭档。现在,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对草薙菅前辈未完成的事业做关键一跃,不知你感不感兴趣?”胖子的目光深邃地盯着我,仿佛眼中也要伸出一只手来,携我的手,一同前行。

我当然渴望在草薙菅的研究成果上更进一步,像物理学家牛顿所言的“站在巨人肩膀上”那样。只要给我机会,我相信自己能超越草薙菅,找到敦煌天机。

当然,敦煌是中国的,莫高窟是中国的,壁画是中国的,壁画中的“天机”秘密更是属于中国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带走它。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那些窃取过、抢夺过、偷盗过、哄骗过国家宝藏的外国宵小之辈、不法之徒终将遭到报应,子子孙孙不得善终。

“好,我愿意合作,但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台钻机在哪里?”我温和地回应。

我永远不会像严老师那样咄咄逼人,尤其是面对我的合作伙伴时,一定会彬彬有礼,进退有据,安全妥善地处理任何问题。

那钻机是探索莫高窟秘密的关键武器,也是一件因镶嵌了五大钻石而变得身价过亿的珍宝。那些盗宝者就算对敦煌天机不那么感兴趣,也一定会对钻头上的宝石垂涎欲滴。

苏富比拍卖行每年的钻石类春拍、秋拍之前,都会对全球范围内遗失的超级宝石做一个公开估价,其意图是吸引那些低调的宝石收藏家将藏品拿出来进行再次流通。

我曾在前年的苏富比超级宝石估价表上看到过,“日神之怒”估价一亿英镑,“月神之眼”估价一亿五千英镑。

如果按照最新国际汇率换算,单单这两颗宝石加起来就已经价值人民币二十亿之多。

所以,在盗宝者眼中,这不是钻机、钻头,而是金山、银海,一旦发现其下落,拼了命也会往敦煌赶过来。

第86章 五大宝石,超级钻机(3)

“钻机?”胖子弯下腰笑起来。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既不附和着笑,也不提出新的问题,而是静等着他的回答。

“钻机消失了,这答案是不是你要的?”胖子笑够了,才直起腰来回答。

那是一个很好的答案,自古至今,很多伟大的发明、珍贵的宝藏都是以“消失了”作为结尾,让所有追随者慢慢死心。

我向水晶棺指了指,淡淡地追问:“他们在这里,钻机消失了,这样的说法解释得通吗?”

要知道,当时日军特战队员就守在莫高窟外面,并且严密注视着112窟里的动静。如果有人闯入盗走钻机的话,几乎是不可能的。

二战期间,日军特战队由轴心国之一的德军教官亲自训练,作战能力出众,曾让国军在战场上吃尽了苦头。假如有山贼草寇出现在莫高窟内,别说是染指钻机了,肯定被当场格杀,走不出洞窟半步。

所以我判断,草薙菅等人出事后,一定会在特战队员的护送下,星夜兼程,返回北方沿海港口。战争期间,日寇的几艘主力战舰一直游弋于大连港、渤海湾、青岛港、上海市一线,对陆军进行直接支援。

按当时的形势估计,只要钻机上了军舰,就再也不会遗失了。

“对,你的问题切中了要害,就像军方调查处审讯护送草薙菅前辈西去的特战队员时,都曾问到了同样的问题。在任何人看来,特战队员每一个人都武装到牙齿,以一当百,悍勇无敌,这支小部队护送科学家们穿越犬牙交错的中日两军交火线根本不成问题,一定能安全抵达青岛港。很不幸的是,他们遇到了更强悍的敌人——特战队员的审讯笔录显示,大概在山东与河南的交界处,一个名为孟母集的地方,小部队半夜遇袭,三道岗哨全部遭到无声控制,睡梦中的其他队员被迷香药倒,再醒来时,钻机已经消失。变故中唯一的线索,就是有人在孟母集北面的密林之中找到了军用卡车停留的痕迹,并且,车辙附近发现了苏联人最喜欢抽的列宁格勒牌雪茄烟蒂。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如果劫走钻机的是苏联人,则我们双方一边持有草薙菅等植物人,一边持有必不可缺的钻机,等于是各占五成机会。龙先生,我无意隐瞒,但这些细节对解决今天的事没有太大帮助,所以就省略过去了。你可以试想一下,如果钻机在我手上,我早就可以夤夜出动,钻探112窟的大秘密了。”胖子的解释入情入理,也很符合逻辑性,挑不出什么毛病。

苏联遭遇解体变故之后,俄罗斯成为联盟中最大的受益国,所以我判断,那钻机也留在了俄罗斯的秘密仓库之中,也许会永远不见天日。

“把钻机找回来,那才是敌我双方制胜的关键。”我告诉胖子。

“这么说,龙先生答应入伙了?”胖子脸上掠过欣喜之色。

我点点头,先让对方放下心来再说。

雷动天一直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如果“敦煌天机”再露端倪,他一定会非常感兴趣。恰好,雷动天在俄罗斯那边的政商两界、黑白两道都有极深的关系,可以帮助心月无向派铺平道路,找寻钻机。

我能做的,就是成为霹雳堂与心月无向派之间的连接桥梁。只是,在这种合作中,一切结果都是不确定的,双方皆是猛虎,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大规模的江湖战斗。

“谢谢,龙先生,你一点头,我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胖子微笑起来。

我没有追究植物人的真实性,也没有纠缠于这八人如何完好维护至今的细节,因为我看到水晶棺的每一个零部件上都錾刻着德国赫莱工厂的郁金香商标。

那个商标就是极品工业技术的象征,只要赫莱工厂答应了客户的订单,就一定能够达到要求,奉献出完美无瑕的产品。

查阅德国二战史可知,之所以纳粹元首的*晚于美国,就是因为赫莱工厂的检测部门对*的引线部分进行了反复的防潮、防撞安全测试,导致工期拖延六十天,才让美国人在世界大战的舞台上出尽了风头。

历史还有记载,作为二战的战胜国,美国军方接收了赫莱工厂所有的机器设备、专家工人,费时三个月,全都搬运到美国本土去,为战后美国机械工业、武器设计突飞猛进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赫莱工厂成为美国政府公共财产后,使用近百年的郁金香商标也改成了白头翁图案,从此产品再无德国血统,而是成了地地道道的美国货。

结合历史来看,这八具水晶棺是在二战结束前制成的,其质量毋庸置疑。

我很钦佩日本人处理问题的果断性,他们能够预见到八个植物人将会带来改编,才不惜一切代价,将植物人保存了下来。

这是最有意义、最具价值的一项工作,其它国家的领导者就没有这种远见卓识了。

“我还能帮忙做什么吗?”我问。

如果大家注定可以合作一些项目,那么从现在起改善关系就是最有必要的工作。

胖子深深地点头:“当然,当然,有个忙,只有你能帮得上。草薙菅前辈的记忆空间已满,无法再对其脑部进行有效催眠。现在,最需要你进入他的内心世界,通读一切后逐句销毁,既不给其余寻宝者任何下手机会,又不会引发社会上的轩然大波。”

我知道,那将是一个繁琐而精密的过程,不是一朝一夕间就能完成的。

在现代科技面前,永远不要说“不可能”,而是“一切皆有可能”。

“我愿意尽全力一试。”我说。

胖子非常欣慰,向大厅尽头一指:“好了,我们该去看看那位严老师了。”

我们完全低估了心月无向派的实力,严老师以为敌人倾巢出动,跟随桑晚鱼去了反贼坑,实际忍者数目之多,根本无穷无尽,只不过全都隐蔽于暗处,避开了黄花会斥候的视线。

胖子随意做了个手势,便有两名灰袍忍者无声地闪出来,代替我控制了丁笑笑。

“不会有事的,别担心。”我安慰丁笑笑。

丁笑笑脸上只剩苦笑,她应该也已经意识到,刚刚这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在严老师的率领下,于错误的时机选择了错误的战斗对象。

“我不要紧,但是龙先生,请给严老师一条活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们也只是大佬们麾下的走卒,只能按照上级指令行事。如果这次能侥幸生还,一定远离敦煌,不再过问莫高窟的秘密。”丁笑笑低声说。

的确,人人皆是江湖走卒。

真正的大佬是谁,底下的人根本无从想象。

记得雷动天曾经说过:“这世界存在两种样子,一种是平民眼中所见的贫富贵贱秩序井然的等级社会,人人努力工作,都想出人头地。另一种,就是穷人无法想象的高层社会,就算日夜奋斗,能看见的也就只有大佬们汽车的尾灯余光而已。在我看来,还存在第三种社会,就是大人物们喝喝茶、打打牌、浇浇花、养养狗,顺便把天上地下的所有秩序都制定得清清楚楚,外面的人连这些大人物是男是女、是善是恶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们绝对真实存在——”

据我所知,在港岛敢与雷动天平起平坐的江湖人物不多。英皇统治时期,雷家被称为“大管家”,那时候干的都是刀头舔血的买卖,人生词典里早就删掉了“害怕”二字。

他所推崇的那些大佬,身份地位一定高入云端,即使将雷家踩在脚底践踏,也不敢有半分怨言,反而应该沾沾自喜,觉得已经与大佬们亲密接触过,哪怕是只碰到了对方的鞋底。

在大佬面前,小国王公、大国信使全都靠边站,没有资格与大佬直接对话。

无论政治家们如何粉饰,阶层永远存在,这是人类社会建立以来的必然现象。

丁笑笑虽然年轻,却一下子看透了事件的本质——只有远离秘密漩涡,才能好好活下去。单凭这一点,她就比严老师更为练达。

“笑笑,你等一下,我去解决严老师的问题。”我诚恳地说。

丁笑笑对严老师的感情无法掩饰,如果严老师有事,丁笑笑将会遭受人生重创。

“拜托了龙先生,您今日只要动动嘴、动动手,我和严老师一定今时今日感恩戴德。”丁笑笑凄然鞠躬。

我不忍看她,随着胖子走向大厅尽头。

“今天,你有多妇人之仁,他人就一定有多后悔。你答应那女子救严老师,就证明你根本不了解黄花会。”走出二十步以后,胖子掩着嘴窃笑。

“没什么好笑的,我跟严老师交往两年多,理论上、情面上,都该伸手帮忙。”我淡然回答。

胖子眉尖一挑,做了个“原来如此”的表情。

我知道,他心里一定笑我痴愚。

黄花会是间谍组织,而成为间谍的第一条,就是抛弃一切个人情感,一切从“完成任务”的角度出发。所以说,严老师跟画师们在一起的时候,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完成任务,没有一丝真心实意。

跟间谍谈感情,无异于对牛弹琴。

明知这一点,我仍然不肯漠然旁观,不理会丁笑笑的哀伤。

“龙先生,感情珍贵,别轻易许人。”胖子笑了。

听得出,他话里有话,讽刺对象不仅仅是严老师、丁笑笑,而是我生命中的更多人,甚至包括顾倾城在内。

我笑了笑,不愿反驳,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大厅尽头既有电梯,也有步行梯,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电梯太容易遭人控制,不如步行梯安全。

“草薙菅前辈辞别天皇之时,曾经留下话——哦不,是留下了一幅画,上面画的内容十分令人震撼。”胖子再次开口。

我专心下楼,无言静听。

“你关心不关心画上的内容?”胖子问。

我点点头,转过楼梯拐角。

向下看,楼下大厅铺着淡蓝色的防静电木地板,无数高低不同的嗡嗡声扑面而来。能发出这种奇怪声浪的,只有大型电脑机房才会源源不断地产生。

我们的脚步声很轻,全被声浪掩盖住。当然,在噪音干扰下,我也听不到严老师的动静。

“那画上画的是一条囚禁于无数层环形线条中的龙。画的面积为一米见方,线条至少超过二十层,分别用不同材质的笔绘成。那条龙用的笔墨最为奇怪,即使被层层覆盖,仍然能从各种线条后面清晰地显露出来。天皇麾下画师众多,却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这幅画是怎样画出来的。这幅画现在仍然存于皇室私人博物馆中,如果你感兴趣,我们可以在大战结束后一起去日本本土看看。”胖子接着说。

“立体绘画”技法没有广泛推广之前,画师无法解释这种现象有情可原。不过,到了今日,连普通百姓都知道一些立体画的诀窍,再推崇那种画,似乎已经属于小题大做。

“只是一幅立体画而已,不是吗?”我问。

胖子摇头微笑:“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认为,但恰恰错了。”

第87章 断尾求生(1)

机房门口有两扇对开的平板玻璃门,我们到了门口,玻璃门自动向两侧滑开。

“或许我的口才不够好,但那幅画的确是奇怪极了。你应该知道日本最著名的吧?上面记着当日草薙菅留画时的交代,共有三句话。第一句,画中人就是我的救命人;第二句,我的生命结束画就自燃;第三句,永远不可放任飞龙在天。”胖子继续解释。

我并不擅长表演“惊骇、愕然”的表情,即使听说上的原话,仍然面不改色。

那本册子曾被世界吉尼斯记录协会评为“全球最长日记”和“全球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手工记录本”,迄今为止已经记下了两千二百册,体量将中国的远远地甩在后面。

册子由每一代皇室中的“执笔卫”记录,其身份一定是皇室公主,并且是经全国智者从皇室诸公主中遴选出来的智商、情商第一的那个。

与的记录方式相同,执笔卫的工作也是追求绝对的公正、公平、真实、真事原则。从那本册子中,历史学家能够读到无数皇室秘密以及世界发展进程中的人类大事,属于一部无间断历史参考书。

只要载入册子的,其真实性就超过九成。

“草薙菅选定的救命者是条龙,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可以代指很多人、事、物,而不单单是指姓龙的人。”我淡然回应。

胖子那样说的时候,心底想法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把我当作了草薙菅画中提示过的奇人,而我不会轻易承认这一点,人为地将自己抬升到一个古怪的高度,戴上各种并不属于自己的光环。

“我们可以试一试,那并不麻烦,也不会有危险,是不是?”胖子问。

我摇头否决:“先救严老师,让他和丁笑笑离开。剩下的事,拖后说。”

与其浪费宝贵的时间谈论一些“莫须有”的问题,不如关注眼前,解决实际困难。

胖子长叹:“你——唉,你不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就像你们中国古代的皇帝册立接班人一样,只有找到这条龙,找到天皇接班人,日本的国运才会蓬勃昌盛,真正地光照全球。”

“册立接班人”即“册立东宫太子”,对于中国古代皇帝来说,的确万分重要。太子立,则臣子百姓看到未来希望;太子不立,在后宫、前朝倾轧不休,人人自危,让国家陷入动荡不安之中。

历史上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明朝朱氏后代为了太子位、皇位自相残杀、血染南北两京的那段往事。

“太子”已成历史,今日之中国,明君出世,光耀山河,根本不需要讨论这个问题。而且,我是中国人,与日本皇室扯不上任何关系,皇室前途如何,不是我能决定的。

胖子所说,只是笑谈。

“我愿意随你去看那幅画,但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到敦煌风波平息,再没有人觊觎莫高窟宝藏为止。嘘——”我用一个“嘘”字终结了胖子准备继续啰嗦的口型。

我有自知之明,不会妄听、妄信、妄言、妄动,不以人言废事,也不以人言兴事,成为任人摆布的墙头草,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人生原则。

“好吧,好吧,好吧。”胖子无奈地低语。

一进入机房,感觉空气突然提高了五摄氏度以上,这正是超级计算机组工作时大量散发热量所致。

在目前的科技形态下,计算机组的散热方式分为风冷、水冷、液氮冷却三种。世所共知的“深蓝、超级蓝、更深之蓝”计算机组采用的正是以上三种散热器,随着计算能力的几何级数提升,电脑核心芯片产生的热量也恐怖性提高,不得不使用液氮冷却器。

冷却器效能提升,带来的最显著变化就是计算机组运算能力的换代式发展,令科技界的精英们欣喜不已。

我从空气中闻到了不同的热源散发气味,其中包括电力发热、计算机发热、空调发热、照明发热等,最重要、最可怕、最微妙的,则是我闻到了人类呼吸时产生的热气味——不是严老师一个人呼吸产生的,而是至少二百人同时存在、同时呼气而产生。

毫无疑问,地下第五层的机房中不仅仅存在超过百台电脑组成的超级计算机组,而且一定存在二百个以上的活人。

这是件很恐怖的事,因为我知道,这二百人绝对都是心月无向派的忍者,并且全都在黄花会的情报统计之外。

这样一来,黄花会必败,而且必然是完败。

我不觉止步,紧张地向这个巨大的机房里张望。

机房的左侧是办公区,设置了八组白色工位,上面摆着八台松下全方位三防笔记本电脑,旁边各有笔记本、笔筒等办公用品。右侧,十六排机柜林立,红黄绿指示灯缤纷闪烁,可知大量数据正从屋顶错综复杂的黑色电缆中传来,计算妥当后,再由特定线路传输出去。

我没有发现办公人员、机组维护工程师,更奇怪的是,我也没有看到严老师的影子。

“人在哪里?”我向胖子转头。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严老师,而是指那二百名潜藏的忍者。

“什么?”胖子狡黠地一笑。

“人在哪里?”我重复了一句。

身为忍者,胖子不像顾倾城那样直率,而是挤牙膏一样,不追问,他就绝对不会一次性说完答案。

“严老师已经被擒。”胖子左手掩着嘴,右手向右前方机柜深处指了指,“他虽然年龄较大,但做事实在毛躁,只看表象,不深入思考各种细节。我一直在想,如果黄花会里都是这样的角色就好了,‘复国雨、晚来急’六大部队全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就好了……”

看得出,胖子的表情虽然有嘲讽、讥笑之意,但他只提到了“复国雨、晚来急”,却不敢提黄花会另外的高手,如大将军等等。

我从他的话中明显感到,心月无向派对于这场战斗毫无胜算。

心月无向派与黄花会是江湖上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泰山北斗的两大派,如同当年武林中的少林寺、武当山那样,孰高孰低,并无绝对定论。

战争不是“田忌赛马”那种“三局两胜”的游戏,要胜就必须全胜,否则就会全败。

胖子不惧严老师和丁笑笑,但却未必不惧遥控指挥的大将军。更何况,黄花会在大将军之上,还有数层、数十位绝顶高手,更何况还拥有五角大楼、5地区、海军陆战队甚至是美利坚合众国举国之力的庞大后援。

大国震怒,连日本岛都能瞬间遭到分崩离析式的核武打击,更何况是岛国上的心月无向派?

能看到、想到这一点,胖子的眼光、能力真的是超一流的。

看到、想到之后,他能做出何种应对之策,这才是我眼下最关心的。

“别伤他,给我个面子,放了。”我说。

“当然没问题,但他必须告诉我一些事。”胖子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

我不禁后背生寒,因为这就是战争的原则。没有一方会随意释放一名战俘,必须在获得相应的利益之后,俘虏才会被释放。这种利益,也许是钱,也许是情报。对于间谍来说,当然是指后者。

“好吧,我跟他谈谈。”我说。

“希望大家都有好运。”胖子向右一指,带路前行。

在画师们眼中,严老师是个好人,从没人怀疑他的身份。可惜,在这里,一个好人并不一定能成为一个好间谍,甚至都未必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间谍。一切,都源于严老师和丁笑笑的心乱了。

心一乱,行事进退自然手忙脚乱,招致满盘皆输。

我能帮他们的,只有好言相劝,却无法勉强一个间谍泄露组织的秘密。

穿行于机柜之间,我越来越感受到那些忍者的存在。

实际上,在很多江湖宝典中都或多或少地提到过,中国武术高手对阵日本忍者时,都不再用眼“看”,而是用心感受敌人的存在。

日本忍术中,七成幻术,三成杀招。

如果太依赖双眼去看,百分之百会被幻影所迷,而忍者的真正杀招却是从幻影的反方向无声递出,岂有不死之理。

津门地方志记载,一代大侠霍元甲正是凭着“黑巾蒙眼、听风辨器”的创造性战术击败了日本忍术七大派高手的轮番挑战,为后辈趟出了一条正路。

如果我是严老师,一到机房门口就会止步,绝不会误入敌阵。

转过八排机柜后,胖子停步。

我终于看到了严老师,但他的处境异常诡异,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并没有像普通俘虏一样被捆住手脚扔在地上,也没被绑在柱子上或机柜上,而是被禁锢在一个普通的电脑机柜里。

我不知道忍者使用了什么办法将一个大活人塞入其中的,毕竟那机柜不过有两米半高、一米宽、半米深,而且里面装着主机、电路板、硬盘架、电源箱、散热风扇、冷却器等等十几件方正坚硬的电子产品,剩下的空间最多能容得下两只胳膊、两条腿而已。

现在,严老师的头卡在机柜的左上角,颈部到腰部塞在机柜左下角,腰部至膝盖横在机柜最底下,两条手臂则被拧转了九十度,塞入硬盘架和电源箱中间,连呼吸时的胸部起伏空间都很少,就更不要说是动弹放松了。

“好极了,至少他还活着。”我苦笑着说。

“是啊,至少目前是这样,但我不敢保证他离开基地时会不会还能保持这样子。龙先生,一切都要取决于他的合作态度。你应该能同意这句话吧?”胖子问。

我点点头:“基本同意,先把他放下来再说。”

第88章 断尾求生(2)

胖子轻轻击掌,严老师的身体就“动”起来。不过,我立刻就发现,他是被另外两人推着、托着活动,而那两人的衣着、肤色与机柜、电子元件完美融合在一起,虽然我刚刚就站在距离机柜一米的地方,却一点都没发现他们的存在。

如果他们猝然向我发动袭击,我绝对有五成可能送命。

“忍术果然厉害!”我由衷地赞叹。

日本凭着刀与菊、武士与清酒创立国家传统,但如果没有忍术、忍者这支战斗力超神入化的奴隶部队存在,早就被中国、美国、朝鲜灭掉百轮以上了。

中国武术家可以瞧不起日本人,但绝对不能瞧不起忍术。否则,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龙先生谬赞,不过,能听到你亲口称赞日本国术,我还是非常开心。”胖子笑了。

费了足足三分钟,严老师才被那两人从机柜里释放出来,双脚甫一沾地,就浑身绵软地倒下去。

“他需要休息,至少静养二十四小时。如果他肯配合,二十四小时后,我的人送他去敦煌机场。”胖子说。

我无可奈何地苦笑:“是啊,任何一个人经过如此残酷的禁锢之后,都得需要好好休息,这是……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送去机场就免了吧,让他们自己走,然后永远不再以严老师、丁笑笑的身份出现。”

间谍被俘后获得释放,一生就基本毁掉了。

有的国家对待这种人,会给予终身监禁的特别“照顾”,就像东三省沦陷后的“丧家”少帅那样,直至失去说话、写字、画画的传讯能力为止。

有的国家做事干脆,一杀了之,如中东沙漠里由暴君红龙统治的小国。

有的国家会将获释的间谍驱逐流放,直接拒之于国门之外。

严老师、丁笑笑唯一的选择就是隐姓埋名,换一个城市或国家隐居下去,世上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好,就依龙先生。你们两个,过来拜见龙先生,他刚刚对你们的忍术大大地赞赏,这是甲贺派至高无上的荣耀。”胖子向机柜里“爬”出来的两人挥手。

两人动作划一,同时扑倒在我面前,双手合十,先举过头顶,然后向下叩拜,最后手、额头、鼻尖、下巴全都贴在地上。

甲贺派曾被中原武林视为“日本忍术第一流派”,因为自北宋以来,至少有十几位中原的武林盟主死于甲贺派忍术高手的刺杀之下。

熟悉丐帮历史的人都会知道,丐帮第十八、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代帮主全都死于甲贺派忍者之手,直接导致了帮中绝世武功降龙十八掌、打狗棒法断代失传,一代大帮也日渐凋零,最终一哄而散。

那种跪拜姿势是日本传统“大礼”之一,据说忍者只有见到天皇、王子、公主之后,才会如此行礼。见到普通的大名、藩主、郡王、武士时,不过是鞠躬行礼或者是单膝跪地,绝对不会行此大礼。

“请起,这个礼节太重了,我承受不起。”我立刻向旁边横跨一步,闪避开来。于是,两名忍者就变成了叩拜胖子,而不是我这个中国人。

“你当然承受得起,知道吗?因为你这句赞语,甲贺派就能在日本忍术门派中上升一个档次,距离心月无向派这种国家级大派只差半级。别说是这两人的叩拜了,就算以后与甲贺派掌门人虎甲真睛见面,他也要向你行同样的大礼。”胖子很笃定地说。

我微微皱眉,身为中国人,对于这些日本国内的“内事”并不关心,现在只是关心严老师的未来结局。

“他没死,你放心了吧?”胖子又问。

二百潜藏忍者是一个巨大的*,我为自己的发现而忧心忡忡,比下来之前更担忧,根本谈不上放心不放心。

“我们是敌人,还是拉开一点距离吧,免得一不小心,我也变成第二个严老师。”我后退两步,向胖子抱拳拱手。

其实,作为中国人,我很愿意向黄花会的所有高手提出一个最公正、最严肃的警告:“永远不要轻视心月无向派,永远不要以对付普通敌人的通用办法对付忍者,得势不可放松,一抓住机会,就要一鼓作气,斩草除根,绝对不可等闲视之,令胜机白白错失。”

这样的警告与我替胖子挡剑并不矛盾,此一时彼一时也。

“哈哈,我从你眼中看到了汹涌澎湃的杀机,何故如此呢龙先生?”胖子仰面大笑。

一瞬间,我眼角余光察觉严老师即将有所异动,马上向右转身,横在严老师、胖子中间,既挡住严老师向胖子发动攻击,也将胖子有可能被引发的杀招制止于萌芽状态。

严老师太不自量力,就算他在未受禁锢之前都不是胖子的对手,更何况是此刻战斗力锐减七成的情况下。

他试图攻击胖子,等于是自己找死。

“我眼中有杀机吗?错,是你心中有杀机,那杀机反映在我眼中,使你误以为我眼中有杀机。日本哲人小桥高伞曾经写下过这样的俳句——绯色的雾漫延于眼镜之上,远山绯色如胭脂,近树绯色如樱茶,湖水也绯色,如少女羞红的心。你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则连远山、近树、湖水也处处秘藏杀机,缘故在我,还是在你?”我笑着辩驳。

小桥高伞被称为一战后日本的“俳句之隐士”,那几句被京都的少男少女们奉为经典,时常在情书中引用,随着日本动漫剧风靡于全世界。

“哈哈,这样说来,是我的错喽?”胖子仰面又笑。

他仰面的动作其实是个巨大的陷阱,如果不是我提前横在中间,任由严老师发动袭击。那么,截止此刻,严老师已经两度变为死人。

与大将军通话之时,我有极深的感受。黄花会来势汹汹,并未将心月无向派放在眼中。可是,江湖变化,瞬息不定,她仅仅是遥控指挥就能横扫一切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就像眼下这样,如果严老师妄动,马上就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也有可能殃及丁笑笑。

“不要再故意卖出破绽了,如果真肯放走他们,就别暗设陷阱了。”我直接向胖子点明。

胖子拍掌大笑:“好好好,我算看清楚了,你是真的为他们着想。怪不得你受伤昏迷时,桑晚鱼会那么伤心。你虽然不属于黄花会,对这几个人的眷顾却已经超过了他们的同伴。好,我答应你,诚心待人,绝不再故意陷害。”

有他这句话,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胖子倒背着手后退,离我五步远,脸上不再满满地堆着虚假的笑容。

我在严老师身边蹲下,伸手触摸他的右腕脉搏。

“我……没死,我死不了,命长着……呢……”严老师艰难地嗫嚅着。嘴唇翕动之时,他的两侧嘴角同时渗出血丝来。

当他被强行塞入机柜时,内脏一定受到了某种扭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能及时跟下来营救,不至于造成太严重的内伤。

“别说话,笑笑在上面等你。她说,你们一定会活着离开敦煌。”我言简意赅地将全部实情告诉他。

不管他与丁笑笑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至少有个人挂念他,就能激起他体内坚强生存下去的力量。

“好,好,笑笑是个好女人,她说得对,我们一定能活着……离开敦煌……”严老师气喘吁吁地说。

他的脉象还算平稳,没有留下太大遗患。

我不敢叫丁笑笑到这里来,因为窥见心月无向派的秘密越多,就会越危险。

“龙先生,你问他,除了大将军,黄花会派驻敦煌的大人物还有谁?”胖子远远地叫了一声。

我向严老师重复这个问题,真心希望他能配合,给我和胖子一个面子。

严老师想了想,颤声回答:“我们受大将军直接指挥,连她的面……都见不到,至于其他……领导到没到敦煌,我……我根本无从知晓。”

这答案也算是合情合理,我马上抬头传话,告诉胖子。

胖子摇头一笑:“严老师过谦了,‘复国雨、晚来急’是黄花会的战斗核心,倍受领导们看重,上级所有的指示都会传达至他这一层。我已经收到一些零星线报,只想跟严老师印证印证。既然他不想说,那就算了。龙先生,这件事到此为止,严老师和丁笑笑可以离开了。我会派车送他们至敦煌市区的某个地点,然后一拍两散。”

事情解决得如此轻松,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敢犹豫,弯腰抱起严老师,大步离开机柜区,踏上了通往四层的步行梯。

将严老师和丁笑笑送出忍者巢穴是第一步,我相信,出去以后,他们有能力保护自己。

“还有很多人……我的人,龙飞,龙飞……我要带他们走,都得带走……”严老师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指甲深深嵌入我肩头的肉里去。

“好,都不是问题。”我贴着他的耳朵严肃地回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严老师,我会尽力周旋,但你得保证,不管其他人能不能走,你和丁笑笑必须先走。”

他和丁笑笑是主将,其他人是兵卒。只要主将不死,行动小组就不算全军覆没。关键时刻,他必须拿出大将风度,也必须有敢于割舍、大局为重的心胸与格局,绝对不能陷于小儿女之态,为了几个兵卒意气用事。

闯荡江湖需要勇气、胆量、能力、机会,同样也需要理智和科学。

任何时候,能胜则胜,不能胜则退;能全退则全退,不能全退则追求将损失降到最低。就像壁虎那样,必须舍得断尾求生。

第89章 断尾求生(3)

“不行,他们都是黄花会的……兄弟,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兄弟,我带他们杀进来,就必须带他们走……”严老师突然身子一挺,从我臂弯里弹起来落地,但随即双膝一软,险些摔倒在台阶上。

我右臂穿过他的腋下,揽着他向上走。

“好了严老师,现在是断尾求生的关键时刻,儿戏不得!”我冷峻地回应。

胖子只答应放他和丁笑笑离去,却没提及那些杀入基地的黄花会人马。我可以返回去说情,但现在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人应该珍惜羽毛、带挈兄弟,但这时候黄花会处于绝对的颓势,已经无法两全。

“我不能走,自己一个人逃走,让兄弟们顶雷,不是我严来亭的……做事……风格。龙飞,他们不走,我也不走,这条命就算……就算今天扔给日本人,我也不能一个人走……”严老师断断续续地说。

我猛然间抽手,严老师踉跄两下,倚在墙上,勉强稳住身体。

“严老师,你手里没有任何筹码,拿什么去跟日本人讨价还价?你醒醒吧,赶紧醒醒,看看眼前的形势——”我无法掩饰自己的不满。

对严老师这种迂腐而落后的所谓“原则”,我只能表示遗憾。

过去的江湖原则已经跟不上形势发展,所以在二十、二十一世纪,江湖人日渐式微,逐渐消弭不见。人在江湖,不谈利益取舍,只凭意气用事,到了最后,就只有“大毁灭”这一条路。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数千年前庄子早就看破并总结出来的人生真理。

一起死,听起来悲壮、慷慨、够义气、够朋友,但其意义何在?倒不如保留火种,等待时机,重新杀回来为死难的兄弟报仇。

我赞赏严老师的勇气,却绝对不同意他的做法。

“你走吧,龙飞,别管我,你走吧!”严老师弯着腰摆手,惨白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我不动声色地狠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将涌到嘴边的狠话咽下去,然后露出微笑:“严老师,你先走,我来想办法救其他人,如何?即使其他人沦为俘虏,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是不是?你并不是一个人逃生,而是带着丁笑笑一起。你不走,她也不走,黄花会就要失去两名高手了。她还年轻,应该有很美好的未来,是不是?好了,我们先上去,一边走一边思量,一定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来。”

人人都有发脾气的时候,但绝对不应该是现在。

如果我和严老师起争执,只会让胖子看了大笑话。

严老师深深地叹气:“龙飞,你不知道,那些人里面并非只有我的兄弟,而是有我的……我的……”

“儿子。”一个声音从四层入口处飘下来,正是丁笑笑。

严老师抬头向上,脸上青白不定,颜色煞是难看。

“如果你因为这件事不走,我宁愿用自己换回你的儿子。”丁笑笑脸上毫无笑容,双眼中只剩深深的怜悯。

她的五官并不美丽,但这一刻,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大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竟让那张平凡的脸绽放出一种异样的夺目光辉来。

以严老师的年龄,即便娶了丁笑笑,也不一定能再添子嗣。所以,舔犊情深,他不肯放弃儿子,一个人逃生,这是有情可原的。

我退后一步,顿时对这两人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严老师怜惜儿子不肯走,丁笑笑甘愿走马换将,一个换一个,把生的机会让给严老师的儿子。这种推让,比刚才严老师口口声声说的“为兄弟不肯独个逃走”更为真实可信,更为纯粹感人。

“笑笑,你走吧,我知道儿子对你成见极深,你救他,他也不会承情感恩。你自己走,我救不了他,干脆就陪他一起死。死在一起,也就对得起他死去的母亲了。”严老师颤声说。

丁笑笑一步步向下走,双眼一直盯着严老师,目光如两柄锥子,仿佛要刺穿他的思想一样。

四层、五层都没有敌人跟过来,步行梯上只剩我们三个人。

“笑笑,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心痛……”严老师右手捂着左胸,表情痛不欲生。

我直觉感到,丁笑笑的注意力并不在严老师身上,那种僵硬的直视,不过是做给楼梯上方的摄像头看的。

果然,当她距离严老师只有两步时,嘴唇轻轻一动,说了五句极短的话:“大将军潜入,拖住,局面越乱越好,按敌人说的去做,草薙菅记忆有天大作用。”

五句话没有一句跟儿女情长有关,全都是战略部署。

丁笑笑所站的角度极妙,摄像头只能拍到她的侧后面,无法察觉她的嘴唇在动。即使是最高明的唇语读取专家,也看不懂她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举。

严老师低声抽泣起来,继续合情入理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五句话句句跟我有关,尤其是最后一句,指的正是胖子要求我帮忙读取植物人草薙菅记忆的事。

时间真的是最神奇的东西,每过几分钟,胜利的砝码就会在黄花会与心月无向派之间偏转一次。当下,明明是胖子给我面子答应释放严老师、丁笑笑离去,可转瞬之间,又变成了大将军无声无息入侵,黄花会方面战斗力大增。

“你们不走……你们不走,唉,到底要怎么样?”我只能配合丁笑笑进入剧情,助力严老师,一起演好这出戏。

“你不走,我就不走。”丁笑笑说。

“我走了,良心不安。”严老师低声回应。

“奉劝二位,此刻只应断尾求生,已经不能顾及太多。”我也只能坦诚相告。

一切对话都会被摄像头拍到,一字不缺地落入胖子耳朵里。我相信,这些话只会令胖子心安,而不会让他起疑。

“是啊,的确该断尾求生,如果能像日本人那样狠下心来做到‘断、舍、离”,一个人的人生也就完美了。”丁笑笑喃喃叹息。

日本人创造的“断、舍、离”理念深受全球各国城市人群推崇,从身边的些微小物,到爱情、家庭、财产等一切身外之物,都可以被断、舍、离,从容抛弃,永不回头。

对比其它国家的人来说,中国人尤其念旧,这也许正是农业大国国民的必然特征。

《诗经》中早有“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句子,而且勤俭持家、敝帚自珍更是中国人自诩的美德。故此,中国人要想做到“断、舍、离”实在艰难。

当下,如果丁笑笑肯舍,早就放弃严老师撤退,也就不必冒险借大将军之力反击了。

若严老师肯舍,带着丁笑笑撤离,今日的战事也就尘埃落定、两厢无事了。

至于我,则因为无法舍弃原始记忆中的反弹琵琶图而远赴敦煌,成为霹雳堂群雄眼中的“自寻烦恼”之徒。如果肯在醉生梦死中舍弃一切,岂不快乐?

“上去吧,先上去再说。”我向四层入口指了指。

“龙先生,我想再次求见心月无向派的首领。”丁笑笑说。

即使是假戏真做,我也不敢轻易答应她的要求。要知道,胖子要想格杀丁笑笑的话,比碾死一只蚂蚁困难不了多少。

“要去也该是我去。”我摇头苦笑,“但是,我们必须先上去,而不是留在楼梯上。”

严老师摇头:“既然不想走,又何必上去?”

他沿着墙壁下滑,在楼梯上坐下来。

丁笑笑向前一步,一边搀扶严老师,一边顺势并排坐下。

现在,我并不清楚胖子在哪里,但他肯定不会留在机房里,而是去了另外的地方。

我略一沉思,迈步向上,回到水晶棺那边。

巧的是,胖子也在那里,正倒背着双手,绕着草薙菅的水晶棺踱步。

四层空荡荡的,森然寒雾之中,只有他一个人。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盘算着黄花会大将军可能现身之处。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上来?”胖子抬起头问。

我摇头苦笑:“是啊,我忽然觉得,替黄花会的人求情实际是做了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两个人都不愿走,要走,就必须带着这次闯进来的全部人马一起走。我过来跟你商量,能不能……哦,能不能卖我一个大大的人情,把这些人全送走?”

胖子大笑起来:“龙先生,你实在是个大好人,呵呵呵呵,真希望下一届诺贝尔和平奖颁发给你,表彰你为黄花会做的这些事。”

笑,是他浑身上下露出的唯一破绽,但我不确定,那破绽是不是他故意露出来的。

如果大将军看到这一幕的话,会不会跟我有同样的感受?

不管别人会怎样采取行动,反正我不会趁着胖子大笑时下手。

“是啊,我也很无奈。可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才是我辈江湖中人最应该做的。”我有些尴尬,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任由胖子调侃。

对话时,我始终不踏入胖子四周直径七步之内,以免引起他的怀疑。

“龙先生,我钦佩你的眼界,这时候的确应该断尾求生,就像你告诉严老师的那样。日本忍术百科全书《万川集海》里有单独的一章,用了数千个字,反复阐述集团作战时‘断尾求生’的重要性。‘复国雨、晚来急’是黄花会的主力人马,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真的不可理解。”胖子笑够了,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我很庆幸,严老师有一个能够解释过去的理由,就是“儿子在乱军之中”。

父子同时涉险是坏招,但祸福相依,顷刻间又变成了妙招,使严老师、丁笑笑的反常行为变得十分得体。

“严老师的儿子也被困了,我相信,除了这件事以外,为了活命,他贯彻‘断尾求生’比任何人都彻底,逃得比谁都快。”我说。

我无意贬低严老师,但此刻为了扰乱胖子的思路,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来,其中也包括贬低黄花会战斗力在内。

胖子停步,久久地盯着我,眼神中略带狐疑。

四周寒雾更冷,但我坦然迎着他的审视,嘴角始终挂着无辜的苦笑。

“龙先生,为了你我更深入地合作,这一次我卖你面子——全部放了,不留一人。怎么样,满意了吧?”胖子说。

我大感意外,但也喜出望外。这样一来,严老师和丁笑笑就能安全离去了。

同时,胖子答应这个无理请求,能够从侧面反映出,他对黄花会的戒心已经下降了不少,使得大将军的出手变得更容易。

“好,太好了,无比感谢,无比感谢!”我连声致谢。

“记住,你欠我一个大人情,天大的人情,到时候必须连本带利还我。”胖子又一次大笑。

七尺距离与华人、日本人之间的思想天堑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我和胖子之间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友情、人情,两个人都很清楚这一点。所有交谈,无一不是虚与委蛇,每个人都在为了最终目标而隐忍。

“嗯,你的伤口还疼吗?”胖子幽幽地问。

小腹剑伤的痛感一直都在,但我轻轻摇头,微笑作答:“承蒙关心,已经没感觉了。”

我能预感到,大将军一出手就将是石破天惊、志在必得的一击。

那时,就算我有心为胖子抵挡,都有可能力有不逮。

“那就好,那就好,否则,这大厅里寒气太重,对伤口愈合极为不利。”胖子点着头,意味深长地说。

那一刻,我在胖子眼中看到太多复杂的东西。

其实,我一直都明白,他生活在猥琐的伪装之下,其实是一个女人,即大将军、严老师等人都知道的“玉狐禅”。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既然他愿意一直伪装下去,我也不想无趣地戳破这一切。

第90章 埃及盗墓之王力先生(1)

我回到步行梯,将这一天大的好消息通知严老师和丁笑笑。

严老师大喜:“真的?对方如此简单就轻易答应了?”

我轻轻点头,闭口不语。

“好,我们先撤出去再说。走,笑笑,我们走!”严老师浑身来了力气,挺身站起来。

丁笑笑也随着起身,但表情却犹豫不决。

“走吧,剩下的事,我会完成。”我说。

丁笑笑苦笑一声:“你会完成?可是……”

她因为我曾替胖子挡剑而质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在目前的形势之下,她跟严老师只能趁势离去。否则的话,非但不能帮助大将军,反而会让胖子起疑心。

“现在,问题的实质没有任何改变,但形势正在好转,最起码不必我们断尾求生。暂时来看,不需要任何人付出流血代价。此刻不走,尚待何时?”我反问。

丁笑笑的目光连连闪动,对我的建议并不完全认可。可是,没有大将军那边传来的新的指令,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我们一起上了第四层,与胖子会合。

当着我的面,胖子命人带黄花会的人马出去,派车相送,绝不留难。

“这是大家第一次交手,看在龙先生面子上,彼此都留点情面。我不希望下一次还在这里见面,那样的话,我就不能给龙先生面子了。”胖子大笑着说。

胖子始终跟我并肩站在一起,在外人看来,我们已经成了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严老师冷眼相对,丁笑笑则紧紧依偎在他身边,如同一对苦命鸳鸯。

“走吧,严老师,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立马离开敦煌,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寻求发展。”我送上了自己的祝福。

画师是严老师的伪装身份,既然身份暴露,再滞留敦煌,已经没有意义,甚至还有生命危险。

为了丁笑笑,他真的没有第二种选择了。

我并没有再度提起他的儿子,那也不重要。胖子答应释放黄花会所有的人,当然会包括严老师的儿子。

“龙飞,你好自为之——”严老师总算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只是点到为止。

“是啊是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然大家都说完告别的话了,就请上路吧。”胖子挥手。

几名灰袍忍者冷冷地走过来,拥簇着严老师与丁笑笑离去。

“上路”一词不是什么动听的好话,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简直刺耳之极,另外忍不住大皱眉头。

胖子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立刻低声道歉:“啊,龙先生,我虽然粗通汉语,但用词方面十分幼稚,刚刚说‘上路’是不是非常不妥当?或者用‘一路顺风’较好?”

我有些无奈,无论如此措辞,只要严老师能平安离开,就是胖子给我的最大的面子。

之所以对“上路”敏感,还是因为严老师曾经对我说过起卦、马前课、扶乩的“大凶”插曲。

对于这些玄学的预测手段,不可全信,但又不可不信。

“多谢给我面子,其它一概不重要。”我客气地回应。

胖子再次信誓旦旦地重复自己的保证:“龙先生,我既然答应释放你这些朋友,短时期内,心月无向派就绝对不会向他们下手。但是,我只能保证本派不出手,敦煌现在的局面你也知道,如果别人不给你面子,到时候千万不要把账记在心月无向派头上,好不好?”

我一时无语,毕竟这都是实情。

事到如今,我只希望黄花会的后援人马能及时赶到,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横生枝节。

目送严老师、丁笑笑离去,我的心总算放下来,立刻感觉腹中咕咕作响。

“龙先生,我们先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谈工作。”胖子建议。

他带我去了冷冻库的隔壁,那里有一个装饰十分优雅的小隔间,左侧摆着书桌,右侧是整面墙的藏书柜。

“我经常在这里看书,思考那些不着边际的事。闲下来的时候,常常不分昼夜,躲在这个小屋里,翻着书消磨时光。”胖子说。

从玻璃门望进去,书柜里摆着的书全都跟敦煌有关。除了上面两层的资料书、工具书之外,下面的一层竟然摆放着几十本以敦煌寻宝为主线的探险小说。最头上一本,名为《敦煌密码》,作者署名为“飞天”。

“敦煌是个让人猜不透的地方,即使熟读上面这些工具书三遍,仍然无法看懂其秘密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于是,我买了很多探险小说,希望这些作家们的奇思妙想能带给我一些更有用的启发。”胖子说。

在普通人眼中,小说的作用是让人休闲放松,属于闲书,既不触及人性内心,也不太可能带给人某些高尚的教育意义。

“嗯,你可以翻一下,一定会给你带来不同的感受。我很佩服这些作者,想象力真是丰富,一看个开头,就忍不住一路看到底,连正规工作都耽搁了。”胖子指着那本《敦煌密码》说。

我把那本书抽出来,随手一翻,竟然是港岛天皇巨星用坠楼来结束生命的情节。

这位叫“飞天”的作者通过合理的想象、报纸资料准确引用、歌迷影迷的沉痛悼词等不同角度,完美演绎了一个敦煌夺宝的故事。

“这套书我反复拜读过,极有趣,阐述了很多深层次的人性问题。看得出,作者并非一个浅薄的人,而是胸怀锦绣,包罗万象。”胖子介绍。

平心而论,敦煌、莫高窟、壁画、秘藏都是绝对的探险小说必备元素,以此地为素材,很容易就能吸引千万读者追随。

这本书的封面极有深意,用莫高窟壁画作为背景,但上面的佛像和画面却不属于任何一窟,而是完全自造。

迄今为止,全球至少有数万史学家、画家、文学家、旅行家全面参观过莫高窟,熟知其中所有壁画的细节,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摸到想去的那一窟,找到想看的那幅壁画。看《敦煌密码》这本书的简介,其主人公竟然在莫高窟发现了崭新的壁画、另外的神秘空间,将莫高窟的存在一步步神化。这是否正是预示着人类对于莫高窟的所谓“熟悉、熟知”仅仅是表面现象,还有巨大空间等着智者们去大胆开拓?

“这作者有点意思,以后有机会,可以跟他见面聊聊。”我说。

“是啊,天下之大,智者无穷,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在文学艺术方面,中国永远都是日本的前辈和老师,即使昼夜追赶,也仍遥不可及。譬如这个作者和这本书,循规蹈矩的日本同胞永远都写不出来。即使日漫已经风靡全球,却完全靠着抄袭、借鉴中国文化名著而活着,难有真正的创新。”胖子深有感触。

二十年前,港岛文化曾受到日漫的高度冲击。

在孤儿院时,同伴们看的都是《火影忍者》《海贼王》《机器猫》《蜡笔小新》《樱桃小丸子》等等,除了漫画书,还有动画片。日漫铺天盖地而来,国漫几乎全军覆灭,除了黄玉郎等人在武侠漫画上苟延残喘外,再也看不见华人作品。

时代在变化,社会在进步。时至今日,这种乱象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国漫在市场上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由文学艺术的演变过程可以得出结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代永远不会亏欠那些真正努力而有天赋的人。

视线转回敦煌,在“一带一路”国策影响下,这个沉寂了大半个世纪的西域重镇,正在重塑辉煌,那些为了建设敦煌鞠躬尽瘁的人,也越来越受到国家的重视。

在新中国、新国策之下,敦煌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楼兰,也不会成为西域三十六国里的任何一个,只会越来越新,越来越好,越来越富饶美丽,而不是重蹈被狂风沙暴侵吞埋葬的“楼兰之憾”。

有人送上来金枪鱼寿司、蘑菇味噌汤,都是正宗的日本风味。

餐桌旁边的墙上挂着液晶电视,胖子揿下电源,电视正在播报国际新闻。

其中一条新闻说,藏地高僧白玛初心正在为中东战争中的几万亡魂布施,无论联军烈士还是当地抵抗军死难者,都会获得高僧真诚的祝福,早日脱离赎罪苦海,提前进入六道轮回。在祈福活动中,沙漠老城巴格达出现了干涸泉眼复涌、百年枯木开花、极昼连续发生等奇怪现象,引发了市民们的大规模围观。

胖子向画面中高坐法台的白玛初心指了指:“藏地高僧中,最受我的同胞欢迎的一位,为人诚恳正直,言论公平公正,是真正脱离了名利场与低级趣味的修行者。去年春天,白玛大师曾经在东京举办祈福法会,祈祷福岛核泄漏事件中的死难者早入天国。”

我曾在报纸上多次读到白玛大师的善行善举,如果中国各宗派的高僧们都有白玛初心这样的见识,那一定是我中华民族的最大幸运。

“龙先生,你有没有觉得,植物人也需要藏地高僧的祈福与指引?”胖子若有所思地问。

我不愿反驳他,也不愿误导他,只好含糊回答:“多行善事,自有福报,倒不一定非得请高僧祈福。只要心中有佛,那就足够了。”

佛法本就玄妙,而藏地佛法一脉相承,没有经过人为曲解,其中蕴含的力量就尤其强大。所以,我不敢妄言白玛大师做的那些善事,因为我根本没有资格谈论。

“我会打电话给日本的朋友,着手进行这件事。”胖子说。

第91章 埃及盗墓之王力先生(2)

当他低头喝汤时,我凝神观察他的头顶至后背这块区域。

那是人体要害最集中的地方,要想杀他,必须得从这里下手。

“死亡不分贵贱高下,出生亦不。唯一能让我们感到快乐的,就只有奉献。农民奉献出青稞庄稼,工人奉献出产品,商人奉献出物美价廉的商品,这就是自然界不可忽视的真理。凡今日到场者,皆沐浴佛光圣辉,涤荡一切尘埃污染,要光明得光明,要富饶得富饶……”白玛初心声如洪钟,每一句话都传达到四面八方去。

中东之战旷日持久,很多美国媒体将五角大楼出兵中东称为“第二次越战”,指斥白宫第二次将美国军队送入战争的泥潭中,无法拔足。

从政治的角度,战争引发了官媒、民间媒体的激辩,那些只跟国家利益、地缘政治有关,却无助于改善战后废墟中人民的生活窘态。

新闻中说,除了祈福法会,白玛初心还带去了大量的善款、食物、生活必需品,对难民给予了强有力的支援,至少改善了相邻三个省的难民生活质量。

法会从精神上帮助难民,而慈善捐赠则从物质上给予帮助,这才是做慈善事业的最高境界,比起国际上几个沽名钓誉的欧美慈善家来说,胜过他们几千几万倍。

“嗯,是力先生?”画面转换时,胖子突然轻轻叫了一声。

画面中,一个身材魁梧、国字方脸的华裔中年男人正站在一辆装满物资的卡车上,大声指挥身披红色绶带的志愿者向难民发放大米、饼干、桶装水。当他挥手说话时,原本吵嚷拥挤的难民们全都安静下来,仰面向上,听他安排。

“埃及盗墓之王力先生……有他给白玛大师站台,谁还敢破坏这场法事?”胖子轻轻点着头,若有所思地说。

战后,中东各种非法组织横行,最多时达到数百个,全都拥枪自重,拿着叛军丢弃的武器招摇过市。这些组织不受任何人管理,呼啸来去,打家劫舍,往往在一日之间就酿成数起惨祸。

如果这些人冲击法会,那就会对白玛大师的慈善之举造成最大的干扰,后果不堪设想。

力先生是埃及地下帮派里的无冕之王,虽然外界只称他为“盗墓之王”,其真实实力却早就跨出了盗墓界,横跨士、农、工、商、学五界,名望地位、声势财力连埃及总统都望尘莫及。

这样一个华裔大人物肯亲临慈善第一线,对于难民们重振信心、再建家园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看到他,我不禁衷心佩服,也有惺惺相惜之感。

那样的华裔大佬才是我终身学习的榜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很奇怪——”胖子接着说,“明明是心月无向派的敌人,但我每次看到他,总是由衷钦佩,仿佛看到了自己最尊敬的师长一般。龙先生,你觉得呢?”

他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高,新闻中力先生的声音隐约可闻。

力先生使用英语向难民讲话,翻译为汉语,大致意思是:“不要仇恨任何人,同一民族之间,是兄弟姐妹,是可以毕生信赖依靠的人……我把生活必需品发给大家,不是要你一个人囤积起来,而是要借你们的手,传递分散给更多穷人。我向大家保证,大米、面粉、肥皂、蜡烛会源源不断地从埃及运过来,同时电力线、水管也会一周内敷设过来,为大家提供照明和饮用水……如果你们的亲戚朋友中,还有持枪作恶者,请尽量规劝他们,放下武器,重新做人……国家建设是每一个人的责任,你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属于这个国家,就必须承担起建设它、保护它的责任。它不属于美国人,也不属于英国人、法国人,而是属于你们自己,属于你们的后代。我能做的,仅仅是提供食物和水源,帮大家度过难关。真正的国家兴起,靠的是你们……”

这些话具有满满的正能量,尤其是从一个正气凛然的人口中说出来,就更具有说服力。

电视画面放大,龙先生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中央。

胖子忽然转过头,向我脸上望着。

“怎么了?”我问。

胖子一笑:“我觉得,他的样子跟你的样子有些相像……呵呵,亚洲人的样子十分接近,几乎每千人中就有两人相貌一致,真是有趣。”

我并不觉得自己跟龙先生的面目有相似之处,他是名满江湖的华裔帮派大佬,我却籍籍无名,两人的气质、神态差别巨大,很难相提并论。

新闻的下一段,力先生与白玛初心站在一起,并肩向难民们挥手。

现场欢声雷动,难民们自发地向两人跪拜,犹如朝圣一般。

“力先生从来都不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人,只是很少离开埃及,也不愿抛头露面于这种场合。这一次,为了什么陪着白玛大师过来?”胖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起电话拨号。

这段新闻播完,胖子的电话也接通了。

“查一查两日内中东那边举办的一场大型法会,登坛祈福的是藏地白玛初心大师,主持捐赠的是埃及盗墓之王力先生。排查方向,不是力先生的旧账,而是流落于中东的敦煌残卷下落。我有种直觉……红龙翻起的中东巨浪虽然平息,但这种平静下面,一直都酝酿着一场塌天大祸。好了,去查,将最可能拥有敦煌残卷的几名中东大亨列一个名单给我,再将力先生能够调动的帮派势力列一个名单,命安插在埃及、中东帮派中的眼线马上行动起来,每隔两小时,传送一遍力先生的动向。再命所有人提高警惕,只要有敦煌残卷露面,不惜一切代价,无论是买卖还是盗抢,用尽一切非法手段,一定要先于力先生拿在手里,第一时间拍详细内容的照片传给我。好了,好了,去查吧……”胖子一口气说完这些,如释重负,绷紧的身体才瞬间放松下来。

碗里的汤已经凉了,胖子并不在意,双手捧碗,一饮而尽。

“我有些失态,是吗?”胖子捧着空碗,讪笑着问。

我摇摇头,闭口不语。

敦煌残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仅仅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而且能够助力于揭开敦煌天机的秘密。

这个名字曾经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卷起了一股世界范围内的“搜寻”风潮,大收藏家们对它到了“千金市骨”的痴迷程度,哪怕只是“疑似残卷碎片”,在古玩交易市场上都炒到了数千美金一页。

我查过资料,这股风潮之所以兴起,是因为有著名权威人士亲口宣告——“敦煌残卷内藏永生秘笈”。

那权威人士的大名威镇寰宇,我不想再提,因为那三个字对于中国人来说,比《新华字典》更为家喻户晓。

任何一个欧洲国家里,都有千万富翁、位高权重者,当他们对金钱、权力的追求达到巅峰后,下一步追求的一定就是“永生”。

只有生命永恒持续,才能一直保有金钱、权力,与日月同朽,与天地同寿。

正是欧洲那批靠掠夺、征杀起家的小国君主们,一下子推高了敦煌残卷的价值,使得全球大人物的目光一致投向了古老的西域敦煌。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到现在,已经过去近五十年,人类对于敦煌残卷的狂热追逐却一直存在。

曾有数理专家做过详尽的科学统计,五十年内,欧洲百岁老人增加了四万人,一百一十岁老人增加了一万一千人,一百二十岁老人增加了三千人,一百三十岁老人增加了四百人,一百四十岁老人增加了一百二十人,一百五十岁老人增加了四十七人。至于一百五十岁以上的老人还有多少,已经不在科学统计之内。

专家梳理了每一位老人的生活轨迹,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这些大幅度提高生命的老人家族都与敦煌残卷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专家们确信,永生秘笈就存在于敦煌残卷之内。

不幸的是,这些理论依据尚在不成熟期的时候,就已经引发了科威特之战。理论趋近于成熟期时,又引发了二次海湾战争。

两次战争全都围绕着“红龙”产生,第一战是红龙率军横扫科威特,将科威特的国家宝藏、民间秘藏全都洗劫一空,汗牛充栋,运回伊拉克;第二战,则是红龙狂言不惧美英联军的*、飞机、大炮,声称早就有办法脱离大国军事武器的大规模攻击,最终导致了灭国、灭家之难。

听完胖子的电话,我能够将发生在中东的很多历史事件串联起来,围绕敦煌残卷,形成了一个十分可信的证据链。

“永生……一个多么诱人的话题,我猜,像力先生那样的成功人士,除了‘永生’,还有什么能让他激情重燃呢?”胖子喃喃地说。

我不想问任何问题,因为所有线索都是暗伏于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之中的,并没有摆到桌面上来。心月无向派有自己的帮派法则,而胖子也不是我的知己好友,大家仅仅是合作关系。

交浅言深,行事大忌。

红龙已殁,要想求证这些历史事件的真相,那就只有去问五角大楼和51地区了。

“为什么不说话?是累了还是烦了?”胖子意识到我的过度沉默。

“我不说话,只是觉得一切都是贵派的秘密,不方便多问。关于敦煌残卷,江湖传说纷纭错乱,不知道哪件事是真的,哪件事是假的,又该如何评判对错?在你面前,我觉得说任何话都隔着一层窗纸,因为——”我差一点脱口叫出胖子的真实身份,所幸在最后关头紧急收口。

胖子皱眉:“我一直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很知心的朋友?”

他把电视机关了,转身走出去。

第92章 埃及盗墓之王力先生(3)

“或许吧,不过那是很遥远的事。”我淡淡地自嘲。

江湖上很多人不知道玉狐禅之名,但却对“玉骨魔”耳熟能详。

玉骨魔的出现,推翻了数百年来一直沿用的易容术法则,将易容术原本“遮掩面目、隐藏身份”的用途一下子变成了“新面目、新身份”。而且,玉骨魔创造了全新的易容术手法,改进了数百种易容工具,并曾为了洞悉川剧中“变脸”的奥秘而易容成另一个人投入川剧大师蜀妖人门下,苦练三年,将“变脸”中的诀窍完全化入易容术中。

不得不说,玉骨魔是可以名垂青史的江湖人物之一,因为他以一人之力改变了一个古老的行业,堪称是“新易容术开山祖师”。很可惜的是,当他的真实身份暴露后,立刻遭到中原江湖的唾弃,因为他是东瀛人。

最后,玉骨魔被中原十九门派的精英围剿于山东蓬莱,遗体遭到千刀万剐,全都抛入海中。

玉骨魔死后的很多年,江湖上再没有该家族的消息,直到玉狐禅的出现。

据说,玉狐禅一人千面,没有一个人敢承认见过其本来面目。

她犯过很多大案子,最近一起,就是易容混入印度南部刚刚发现的“钻石王墓”,一夜间盗走了一百一十颗顶级蛇眼祖母绿钻石,让印度警察系统以及全球最大的保安公司金牢集团大大地蒙羞。

胖子是不是玉狐禅似乎并不重要,因为我们之所以坐在这里进餐,目标是植物人草薙菅的遗存记忆。

对方是丑是俊、是男是女都不是合作的要点,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坦诚相见,彼此毫无保留。

我不可能一边提防胖子一边全力探索草薙菅的记忆世界,两下分心,绝对不会有任何好结果。

胖子离去了二十分钟,手机落在座位上,似乎对我毫不设防。

我只是扫了那只手机一眼,没有任何偷窥的企图。

在我看来,如果胖子有心防范,就算我打开手机,也无法看到有价值的内容。

我重新打开电视机,连续转换了四五个新闻频道,都有白玛初心法师的报道。当然,只要镜头对准白玛初心,力先生就一定会出现。

这种情况十分特殊,毕竟江湖传闻中的力先生是一个从不好大喜功、只是深居简出的世外隐士级人物。如果不是出于某种特殊目的,绝不会故意频频地将自己暴露在镜头前面。

“除非……除非他是……想让某些人找到他——想让那些拥有宝藏急于寻找买家的人找到他!对了,对了,正是这样,他借助于白玛初心大师的法会吸引全球媒体的注意,然后通过几百个国家的几千个新闻频道现身,将“我在伊拉克”的消息散发到全球任何一个有电视机的地方。

这种广告宣传效果,最快、最清晰、最广泛也最自然,明明是他急于寻找敦煌残卷(有可能是其它东西),表面上却装成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高姿态。

“江湖大佬做事,果然深不可测!”我不禁长叹。

在这件事上,力先生随手玩弄了一个小小的花招,但我竟然费了近半个小时才能看清其中的来龙去脉,这种智商上的差距,令我有了轻微的挫败感。

以我现在的身份地位、财力物力,还不足以进入争夺敦煌残卷的行列,这才是最可惜的。

胖子回来时,在进门之前,先“笃笃笃”地敲门三声。

我从沉思中抬头,刹那间怔住。

门口站着的并非臃肿浑圆的胖子,而是一个穿着素白色长裙、披着淡烟灰色皮风衣、梳着及腰长发、面带温柔笑意的年轻女子。

“美丽、漂亮”这种简单的现代词汇已经无法描述她的动人之处,我脑子里想到的,唯有这样一句——“幽谷芝兰,不以无人而不芳。”

“龙先生,先前因为工作缘故,只能以假面目示人,不是故意怠慢贵客。现在,我换了衣服,重新见礼,望龙先生宽恕轻慢之罪。”她向前轻轻倾下柔软的腰肢,恭敬而谦逊地鞠躬行礼。

我站起来,竟然忘记了如何回应,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胖子是丑陋的毛虫,而这女子却是美丽无比的蝴蝶。一前一后,云壤之别,差了几万个层次。

我虽然不是好色之徒,但她的确让我眼前一亮,刮目相看。

“我是玉狐禅,想必黄花会的大人物早就向龙先生提到过我的名字了。我必须再次严肃地声明,我与龙先生之间,只能是朋友,绝不是敌人。”她柔声细语地说。

当她迈进隔间时,这狭窄的斗室忽然变得明亮起来,仿佛进来的不是一个女孩子,而是一颗令乾坤大地光辉重现的沧海明珠。

“玉小姐客气了,我只是不习惯与挂着易容面具的人深入交流,那样终归是令人不安。”我点头回应。

“是啊!”玉狐禅落座,深深地凝视着我,“人与人交往,如果不够坦诚,时间越久,越容易反目成仇。龙先生,我希望咱们可以长久合作下去,不局限于莫高窟,更不局限于敦煌,而是在一个更广阔的全球范围之内。我提议,当我们两人单独相处时,忘记彼此的身份,你只是龙飞,我也只是玉狐禅,根本不隶属于任何国家、集团、组织,怎么样?”

她的双眼俱是“重瞳”,那是上古神人才有的奇异特征。

我明白,她已经去掉了一切外表易容成分,连“重瞳”这一致命特征也不加掩饰。

要知道,当所有人都知道玉狐禅有“重瞳”时,无论她易容为任何人,都会被高手循着这一特征识破她的身份。她连这一点都不避讳,是想要我百分之百放心。

“我很愿意,但玉小姐是心月无向派的精英,这种身份是无法改变的。”我回答。

玉狐禅歪着头笑起来:“是啊,这个身份真是尴尬,可是比起我另外一个身份来……我是皇室公主,唉,这种出身是无法选择的,我又能怎样呢?”

我并未表现出过度惊讶,在地下五层机房里,那两名甲贺派的忍者向我叩拜时,我已经隐约意识到玉狐禅(胖子)的身份极为特殊。

“失敬,失敬,玉公主。”我郑重其事地说。

玉狐禅连连摇头:“不,不不,龙先生,我只是向你透露实情,没有任何自夸的成分。在我看来,我是不是皇室公主,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友情,更不会妨碍我们接下来要着手的工作。现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在等一个十分重要的回电——”

刚刚说到这里,她的手机就响起来。

我匆匆起身,想走到门外去避嫌,但玉狐禅反应极快,立刻拉住我的袖子,向下一拖,示意我稍安勿躁。

“已经查到了?极好,极好!”玉狐禅脸上没有喜色,越来越凝重。

她脸部的肌肤如同凝脂白玉一般,没有半点瑕疵。如此漂亮的女孩子能易容为之前那个猥琐的胖子,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近年来,国际影坛、歌坛不知有多少影后、歌后、天后你方唱罢我登台,热热闹闹,乱乱哄哄,上演着各种各样争风吃醋的连环绯闻,吸引着阔佬大亨、中产帅哥们的眼球。不过,在我看来,即使是玉狐禅握着电话沉思的表情,也足以秒杀那些自诩“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莺莺燕燕们。

“力先生带了多少人进入中东?他的银行资金有何大额变动?好好,极好,极好,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暴露在世人面前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土耳其兰夫人呢?也到了巴格达郊区的难民营……好,我知道了。告诉全体工作人员,每拍到一张兰夫人与力先生接触的照片,奖励五百美元,上不封顶,多多益善。”玉狐禅的话十分简练,每一个决定又都做得非常果断,无意之中,显露出大权在握的沉稳姿态。

“注意,土耳其来客中,还有一人,代号‘南郭先生’。如果兰夫人携南郭先生去见力先生,那就全力争取近距离窃听,看看他们在谈论什么。告诉你的人,总部从不吝惜奖励,只要拿出业绩,每个人都能领到一大笔奖金。”玉狐禅又说。

江湖上以“夫人”自称的女子有很多,民国时有票戏出名的蔷薇夫人、莺歌夫人,也有以开赌场、放高利贷出名的金钩夫人、鹰夫人、关公夫人,更有交际花与政治掮客自号为连环夫人、苏秦夫人、张仪夫人。到了现在,华裔世界中还有十几位“夫人”,都是手眼通天、人脉极广之辈,在各自的领域中全都独霸一方,不容小觑。

天下之大,女人众多,但“兰夫人”却只有一个。

2006年夏天,这位兰夫人横空出世,崛起于土耳其,所有盗墓界的大人物、古玩界的老少精英都一起赶到伊斯坦布尔郊外的兰花宫去,出席兰夫人的新宅落成典礼。据说,她有花不完的钱,用不尽的人脉,与南美洲猎头族、危地马拉黑巫术、中国苗疆养蛊人大会、日本山口组、意大利黑手党都有极深的渊源,所以政商两界、黑白两道没人敢不给面子。

于是,在媒体人口中,2006年又被称为“兰夫人元年”。

土耳其地处亚欧大陆咽喉要道,是全球军事要地之一。所以,每一个到那里去扎根落脚的人,合法身份之外,都有着另外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特殊身份,譬如双面间谍、情报贩子、黑道线人、政坛刺客等等。

不管兰夫人承认不承认,外人早就给她冠以各种荣耀头衔和惊艳名称,比如“二十一世纪川岛芳子、国际首席情报买手、全球交际花、土耳其蜘蛛精”等等。

玉狐禅电话里提到的另一位代号“南郭先生”的人,正是土耳其的上层大佬之一,其大名几次上过反对派武装的黑色刺杀名单。

兰夫人与这类人平起平坐久了,在土耳其做任何事,都仿佛随身撑着巨大的保护伞,如入无人之境。

打完电话,玉狐禅的脸颊上慢慢有了血色。

“我们已经抢占了足够的先机,当外面的人还绕着一些无效线索奔走时,我们已经深入腠理。接手这个基地后,我曾向上级领导建议过,只留草薙菅的水晶棺,其余七人,可以运回日本去埋葬了。因为在我看来,只有草薙菅感悟到了那种神秘力量,所有钻探工作都是由他一手主导,其余人只是助手和陪衬。”玉狐禅说。

裁撤水晶棺之举,的确能缩小受攻击目标,更深地潜伏于敦煌,但并不十分明智。

在一个大事件中,每个人都是见证者、参与者。

正如“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样,只要允许发表意见,每个人都会说出不同的见解。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我相信某些原本微不足道的细节很可能让人茅塞顿开,全盘大胜。所以,另外七人同样重要,绝不可以厚此薄彼。

“下一步,就要全部有赖于龙先生大显身手了!”玉狐禅微笑起来。

她的笑,比春风更和煦,比秋雨更浸润,比刀剑更锐利,比枪炮更激越。

我连续深深地吸了三口气,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迷失于玉狐禅脸上那种璀璨夺目、摧垮一切的笑容里。

第93章 第一智者草薙菅(1)

日本是个岛国,坐落于茫茫无边的太平洋之中,世世代代以鱼类与稻米为食。

对于中国人来说,日本带来的只有巨大的创痛,但对于全世界而言,却是另外一种意义。譬如,日本的汽车业挺进各国,为人类带来了轻型、便捷、低耗、高质量的交通工具,大大推动了汽车的平民化进程,给老百姓带来了福利。

我这样阐述的目的,只是想从民族战争的漩涡中跳脱出来,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去俯瞰日本。于是,我看到了日本皇室在时代发展大潮中产生的核心作用。

关于日本天皇的渊源、发展、现况,可以参阅港岛出版的《日本帝皇列传》以及美国版的《天皇纪实》两本书,两书的作者分别是香港学者孙凰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终身名誉教授亨那海尔,其观点非常公正。

皇室的存在,确保了日本民间的向心力永不缺失。

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皇室已经没有任何实权,但民众依然对皇室人员十分尊重。

甲贺派忍者大礼叩拜玉狐禅的举动,也是这种“尊重、爱戴、崇拜”的具体表现。

回顾二战史,草薙菅真的算是一个悲剧人物。以他的聪明才智,如果从军打仗或者去搞武器研发,甚至只做国家决策的智囊领袖,也会名扬全球。当然,智商越高的人,越能看清当时日本军部的法西斯倾向,绝对不会同流合污,更不会沦为审判席、绞刑架上的超级战犯。

草薙菅选择了一条看似捷径、实则穷途的道路,耗费皇室财力,最终一无所获。

如今,他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既不承受国民谴责,也不再为日本国运的未来而忧心忡忡,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如果没有玉狐禅,草薙菅这样的植物人早就应该被放弃了。

“龙先生,我百分之百相信,草薙菅前辈脑子里藏着无数有价值的资料。他曾是日本的骄傲,天皇对他寄予了极大期望,落到现在的结局,实在是命运的捉弄。如果你能帮他,他就算一瞬间魂归九泉,也是不枉此生。”玉狐禅诚恳地说。

我深深地点头:“从研究学问的角度出发,我责无旁贷。不过,如果草薙先生的记忆资料涉及到对中国不利的元素,我就会中止这次尝试,请玉小姐原谅。”

身为中国人,爱国、卫国、护国是做人的基本原则,任何外来力量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如果连爱国都做不到,何以爱家、爱人、爱自己?

玉狐禅一笑:“可以理解,悉听尊便。”

当我跟随玉狐禅进入冷藏库另一侧的高科技工作区域时,才深刻意识到,这座山体内部的建筑设计十分精巧,不同功用的区域彼此隔绝,通过一条条隐蔽性极强的走廊连接。走廊的进出两端,都有随时可以升降的防火闸门。闸门落下时,走廊就被完全截断,两个区域也随之失去连接。

工作区域分为无数隔间,我们进入的是标着“深度思考室”的一间。

这个房间约有十五步长、十步宽,两侧是电脑操作台,台面上的十六部笔记本电脑此刻全都处于休眠状态。

我注意到,所有电脑都是左右相对的,从最里面算起,左边电脑后面的墙上贴着“左一”,右面电脑后面的墙上则贴着“右一”。所以,这十六部电脑实际是分为八组的,应该是对应着冷冻库中的八位植物人。

两排电脑之间,放着八把顶级太空舱样式的黑色转椅,至少有数百条黑色线缆从屋顶垂落下来,通向转椅上方的休眠罩。

“记忆是能够被重新读取的,就像装在瓶子里的水可以倒入另外的瓶子,也可以倒回原先的瓶子。感谢二十一世纪以来的崭新科技、人工智能以及计算机技术的换代级发展,才让苦苦等待了数十年的研究得以继续下去。龙先生,有一件事我还得向您道歉,大概在五年以前,心月无向派下辖的一个调研机构秘密窃取了您的生理资料,窃取地点是在港岛的一家大型医院中。于是,我们得到了跟你相关的四百多个生理指标,其中就包括了智商、情商统计记录。与此同时,我们在亚裔中选取了一千五百名调研样本,主要包括中、日、韩三国的年轻智者精英。您是唯一一个胜出者,值得一提的是,您的智商水平远远超过由韩国围棋院选送的六名顶尖棋手,其中包括曾挑战超级电脑阿法狗的那位年轻人。没有人比您更合适完成草薙菅前辈留下的工作——如果他活着,应该也会完全同意我的观点。”玉狐禅一边解释一边拿起一把除尘刷,在对应着“左一”和“右一”电脑的一号转椅上仔细地刷来刷去。

我记得那次智商测试,是在港岛的圣玛丽医院西区医疗中心进行的,但后来医院方面十分抱歉地告知,因医院电脑服务器故障,测试结果丢失了。

对于一个江湖人而言,一纸文书无法代表什么,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谢谢,听到玉小姐亲口称赞,很是荣幸。不过,我一直都以为,一个人的真实能力高低,小部分依赖于智商、情商,大部分却要取决于命运中的机遇。你说呢?”我平静地回应。

物理学领域中,与爱因斯坦同时代的大学者多如过江之鲫,智商超过他的至少有数百人,但只有他横空出世,独力创造了“相对论”,开创了现代物理学的新流派。

同样,二战时期智商高过草薙菅的人也很多,却只有他说服天皇贡献出五大宝石,展开了莫高窟壁画的探索之旅。

“没错,龙先生,实力与机遇同样重要。这一次,我相信我们两个人的眼光和实力,一定能创造出一加一大于二的伟大成果来。”玉狐禅放下除尘刷,向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我走过去,在转椅上缓缓坐下。

嗒的一声,两边电脑和转椅休眠罩上的十几盏指示灯同时亮起来。

我从未接触过记忆读取之类的工作,灯一亮起,我的心跳突然加快。

立刻,右一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心电图检测窗口,显示我的心跳从每分钟六十次直接飙上了一百一十次。

“龙先生,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也是刚刚打电话时引起的联想。土耳其兰夫人是古玩收藏、珍品拍卖这个行业中的大佬,而你的朋友顾倾城以及她的哥哥顾倾国同样置身于该行业,我们可否猜想一下,顾倾城会不会与兰夫人相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可以马上发兵出去,无论顾小姐在哪里,马上就可以将她请来,严密保护,不让她受半点伤害。怎么样?”玉狐禅没有谈我的心跳,而是提起了顾倾城。

顾倾城失陷于反贼坑,这已经成了我数日来的心病。

玉狐禅曾说派桑晚鱼带兵去反贼坑救人,却至今毫无音讯。

如果玉狐禅肯二次发兵救人,那是再好不过了。

“我与顾小姐还没有熟悉到互相探讨人生经历的地步,至于她的兄长顾倾国,一向都眼高于顶,不可能结交我这样的小人物。反贼坑那边的情况到底怎样,你我都不清楚。所以,你若是有事请顾小姐协助,还是当面去问她比较妥当。”我低声回答。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心跳指示,采取深度吐纳之术,迫使自己狂跳的心脏节节减速,慢慢恢复到每分钟六十次左右。

帮玉狐禅做事是我自己的选择,保持情绪平静,做好行动准备,是我的责任和义务。

“好,我明白了。您和顾小姐之间,更像是战友的关系。既然如此,我会单独找她谈,就不麻烦龙先生了。很好,现在,我觉得您已经做好准备了,是不是?休眠罩每次落下来之后,过三十分钟自动弹起,进入中间休息阶段。我最后还是要啰嗦一句——量力而行,自我珍重。”玉狐禅笑着说。

她俯下身,双手握着我的手腕,忽然向前一凑,吐气如兰的樱唇飞快地印在我的额头上。

“祝你好运,一切都好运!”她向后退,那休眠罩就缓缓落下来,茶色有机玻璃将我和她隔在两边。

她的唇很凉,很滑,仿佛整个人都是用美玉雕成的,不食人间烟火,不带一丝体温。

我凝视着她,茶色玻璃之外,她的容颜如花似玉。

她刚才提到顾倾城,只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让突然升高的心跳快速降下来。那一吻,像是一枚深水*,在我心底炸出了一个一呼吸就会痛的大洞。

玉狐禅的脸烧红了,竟然不敢迎接我的注视,双手捂着脸,轻轻旋身,对着电脑屏幕。

有时候,男女之情如春日之雪,不知因何而来,不知因何而止。等到片雪落地,眨眼就化,不留任何痕迹。玉狐禅给我这一吻亦是如此,吻之前,没有任何预兆;吻之后,没有任何解释。我不知该大喜还是忧伤,毕竟我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女孩子——顾倾城。

“龙先生,听得清楚吗?”玉狐禅的声音从休眠罩两侧的送话器里传来。

我立刻回答:“很清楚。”

透过玻璃望去,电脑屏幕被分隔为九宫格窗口,显示我的心跳、血压、呼吸等各项生理指标。心跳频次显示于九宫格正中间的窗口,数字巨大,十分显眼。

“请向后转,看另一边的电脑。”玉狐禅发出指令。

我双脚的脚尖发力,顺时针右转,望向“左一”电脑。

电脑的屏幕已经亮起,上面显示的也是九宫格窗口,但所有数据为零,没有任何动静。尤其是显示心跳的那个窗口,数字一直为零。

“我会关掉顶灯,停止一切送话。请记住,每一轮测试只有三十分钟,如果遇到某种情况身体稍感不适的话,请尽量忍耐。”玉狐禅继续说。

隔了五秒钟,房顶的灯熄灭了,送话器也发出嘀的一声,变得无声无息。

第94章 第一智者草薙菅(2)

电脑屏幕很亮,即使没有顶灯,我依然能看清四周的环境。

原本以为,玉狐禅会向我做更多说明,尽量帮助我熟悉这套系统,但这么快就进入了正常程序,真的令我有小小的不适。

我观察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窗,大概在七分钟之后,左一电脑上的心跳窗口突然有了显示,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1”。

“心跳为一,那是什么状态?”我有些疑惑。

资料显示,人类最慢的心跳频率为每分钟九次,该记录是由印度瑜伽大师卡空在北欧极寒天气下创造出来的,持续了三个小时左右。

从科学角度看,心跳频率低于二十次,血液中的含氧量就远远无法满足机体需要,很多脆弱的器官即将休克乃至坏死。

这种状态维持一小时以上,大脑就会进入保护性休眠,处于脑死亡的初期。三小时以上,脑死亡加重,就会给大脑、小脑的敏感扇区带来永不能修复的伤害。

所以,印度瑜伽大师修行的“龟息术、冬眠术”都是违背了人体自然规律的,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我赘述这么多,就是要说明,一个正常的活人不可能将心跳固定于每分钟一次。即使是草薙菅那样的植物人,也会拥有相对合理的心跳频次,而不是骇人听闻的每分钟一次。

又过了三分钟,那心跳变为每分钟三次。

再三分钟后,心跳变为每分钟十五次。

我看着那数字缓慢增长,胸口越来越憋闷,仿佛心跳被严重降低的人就是我自己。直到那心跳超过每分钟六十次,我才轻轻松了口气,心情变得舒畅起来。

“扑通、扑通、扑通”,我耳边突然多了一种均匀的心跳声。

我旋转回来,望着右一电脑。

心跳窗口显示为每分钟六十五次,正是我平时的心跳次数。耳畔的心跳声稳定而有力,让我觉得非常安心。不过,到现在为止,三十分钟的测试时间已经过去一大半,却没有任何跟草薙菅那边相关的信息传来,这多多少少令人失望。

蓦地,我听到的心跳声变成了两种,后加进来的那种频次稍低,与我自己的心跳声变成了双声部二重唱。

很快,那心跳声再度加快,与我的心跳声完全重合起来。

我连续左右旋转,确信两边屏幕上的心跳数字已经变得完全一致。也就是说,另外一个人(很有可能就是草薙菅)的心跳恢复正常,跟我的心脏同步跳动。

“没有一个人理解我的想法,这真是怪事,也真是好事。为什么要跟别人的想法一致呢?大家都是人,人人都该有自己的想法。看着所有同伴一窝蜂地去参军打仗,我只感到悲哀。中国人的老祖宗孙子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高明的,与其派几十万战士渡过鸭绿江参战,倒不如另辟蹊径,在一夜之间结束战斗。两军阵前扫射厮杀的都是莽夫,真正的智者,岂屑于跟随莽夫角力?一定是要角智才对。我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一条正确的追寻道路上,与成功只差一层窗户纸……”一个声音随着心跳响起来,但它又并非来自送话器,而是——直接从我脑海中、心底里泛出来,不得不听,不得不想,不得不对这些话进行苦苦思索。

如果这些就是草薙菅的“心声”,那我愿意洗耳恭听他的高论,直到窥见秘密真相。

在那声音第二次响起之前,我眼前的休眠罩也亮起来。原来这茶色玻璃也是一块曲面屏幕,能够显示各种影像。

“经书真是有趣,尤其是打乱次序阅读的时候,就能逐渐看到字面以外的意思。这些书教给世人的并非佛法禅理,而是永生之术。没错,就是永生之术。只要依靠该方法进行长时间练习,我就能在八十年以后获得永生了。最可惜的是,所有人都把经书当成了教科书,每日高声诵读,摇头晃脑,甚至逐字逐句地注音背诵,完全忽视了字里行间藏着的秘密。好吧,既然只有我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就得努力修炼,等到有了效果之后,进宫去见天皇。我是日本国民,天皇永生是所有国民共同的祈愿,这秘密必须要献给天皇才对……”

我眼前的曲面屏上出现了一摞摞残破的经书,上面的文字忽草忽隶,忽篆忽行,几乎无法辨析其本意。

古人读书,太多囫囵吞枣之辈,只是大声吟咏,生硬背诵,有时候连分章断句都错得一塌糊涂,实在是误人子弟。

正是那种错误的读书方式,才诞生了大批孔乙己那样的无用书生。

草薙菅智商过人,擅长反思,于是就发现了文字之外的秘密。当然,敦煌流传到国外的经书都是断章残卷,如果他按照经书中秘藏的练气方式修行,关键时刻一有疏忽,便会走火入魔,误入歧途,酿成一生惨剧。

人生处处是陷阱,最后草薙菅虽然没有被经书所害,却在钻探112窟时出了大问题,陷入悲惨之境。

我无意批驳草薙菅,要怪只能怪上天捉弄,不给他名垂青史的良机。

接下来一段,草薙菅说的话令我倍感惊讶,不自禁地竖起耳朵,凝神谛听:“怎样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很简单,很简单,只要做到一点,连遥远的美利坚、欧罗巴都将归顺天皇,做到中国第一个皇帝秦嬴政说的,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我发现了这个秘密,这就是敦煌的天机……哈哈,占领全世界的法则竟然如此简单?真是有趣,真是有趣极了!不过,敦煌有更有趣的东西,那壁画后面的世界一定存在。除了我,再没有人能够探测清楚。那好,我就先借助天皇的力量,把那古老石窟里的秘密摸个透彻明白,等陆军部那批莽夫们在中原吃尽了苦头,再向天皇解释一切。与莫高窟里的秘密相比,占领全世界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要与天地齐、与天地寿,做中国神话里那个拥有七十二变的神猴……”

我恍然大悟,原来草薙菅真的有了大发现,但他过于贪功,又看不惯日本军部那些高官的所作所为,遂隐瞒了真相,着手进行下一轮研究。

“到底什么是敦煌天机呢?”我试着向他提问。

草薙菅并不回答,曲面屏上的影像快速变换,直到出现了二战时的天皇皇宫。

现如今,经过数次整修后的日本皇宫处于半开放状态,超过三分之一的房屋、花园可供游人参观。

我去过日本皇宫,此刻看到它旧时的模样,不禁感慨万千。

二战改变了亚洲格局,当年野心勃勃的日本天皇就是在这古色古香的建筑里发号施令,做着“横扫中美、席卷南亚、独霸亚洲、日照全球”的美梦。

很可惜,天皇的美梦做了不到十年,就被美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打醒了,并且在东京湾畔登上受降船,于千万日人注视中,签下了耻辱万分的投降书。

我忽然觉得,日本后来的大败与草薙菅的藏私有很大的关系。

如果草薙菅早一点将自己的重大发现上报天皇,岂不是就能扭转陆军部的颓势?

接下来,我看到了还未镶嵌在钻机上的五颗超级宝石。

每一颗宝石都有一个工艺精湛的龙爪底座,分别嵌在一个黑色的檀木盒子里,下面还铺垫着厚厚的金丝绒,越发显得名贵到极点。

“我保证,等超级钻机完成,就火速赶往中国的敦煌,完成创世纪的壮举。我要让天皇知道,皇室捐出五大宝石,一定会换回全世界、全宇宙的巨大发现,使得我们的扶桑之国、大和民族光照全世界,真正成为太阳的子孙。我相信自己能做到,甚至已经看到了那个伟大时刻就在前面……”草薙菅踌躇满志,声音里充满了睥睨天下的豪迈之气。

难怪他如此骄傲,就算放在今时今日,一个人如果凭着自己的智慧独力破解了敦煌天机,也是值得大书特书、全球侧目的伟大创举,更何况那是在二战初期?

现在,连我都十分确信,草薙菅曾经是一个能瞬间改变历史进程的人。

读取别人记忆的过程并不简单,当我努力谛听草薙菅讲话的时候,身体变得越来越沉,似乎身子下面坐着的不是转椅,而是一蓬沼泽中的乱草,无时无刻不在向下陷落。

我也曾尝试着坐直身子,让自己的头脑变得清醒一些,但四肢酸麻无比,像是被梦魇困住了一样。

“如果将全日本的智者都集中起来做一件事会怎么样?集合全日本的智慧……哈哈,并不仅限于全日本,而是将全世界人的智慧集合起来,万众一心,集中做一件事会怎么样?对了对了,那岂不就成了巴别塔的翻版?哈哈哈哈,原来,今人与古人的智慧、东方人与西方人的智慧并没有绝对意义上的鸿沟天堑,而是有着无数相通之处。最关键的,就是智者必须自我觉醒,打开智慧之门,才能从平凡世界里一跃而起,去承担自己的责任。我属于大和民族,为了民族的崛起与振兴……”

草薙菅的声音忽然减弱下去,我振作精神,双手抓向轮椅的扶手,试图再次坐直。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抓了个空,身体也有一种瞬间悬空、头重脚轻的感觉。

“怎么了?”我猛地睁开眼,狠咬舌尖,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那休眠罩缓缓地向上掀开,玉狐禅的脸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还好吗龙先生?”她沉声问。

一瞬间,我觉得头晕眼花,精神与身体似乎已经分离开来。

“龙先生,第一次做这样的测试,一定会感到不舒服,但很快就会适应,我保证。”玉狐禅接着说。

我闭上眼,耳中嗡嗡作响,精神完全陷入了草薙菅的世界里,无法面对现实世界。

抛开国籍不论,草薙菅真的是一名出类拔萃的智者。如果要以中国古代贤人智者来定义他的话,其智商至少要平齐于墨子、荀子、韩非子等人。

如果二战中的日本军部高官能够礼贤下士,听取草薙菅的建议,则日本军队就将如虎添翼,给中国军队造成更大的压力。

天佑中华,才会使得日本高手离心背德,战斗力锐减。再者,天佑敦煌,112窟的神秘力量才会重创草薙菅,不让他有为日本部队助力的机会。

当我看到了历史上那么多幸运与不幸、巧合与不巧的关键事件,后心不知不觉被汗水濡湿,将“天佑中华”四字连说了十七八遍。

第95章 第一智者草薙菅(3)

“龙先生,你感觉怎么样?不要吓我,要不要注射一点镇静药物?”玉狐禅按着我的右臂,急促地连声发问。

她的手掌亦是微微发凉,与她的嘴唇温度相同。

我睁开眼,轻轻摇头:“我没事,无需担心,只是震惊于草薙先生空前绝后的智慧,一时间心情无法平静。”

玉狐禅松了口气,抬起右手,轻轻翻开我的眼睑,关切地检查了一遍。

她的呼吸充满了兰草香气,与我之前近距离接触过的任何女子都不相同。

“没事,没事,真的没事。”她轻声叹息着,“吓死我了,如果你有事,我真的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了。”

我并不期待第二吻的发生,因为这种试验的各个环节中充满了莫名的凶险,我必须保持全神贯注的状态,才能免于坠入魔道。

玉狐禅搀扶我起身,回手拿了一瓶纯净水给我。

我再看左一电脑,九宫格中的心跳窗口已经再次归零。

“那就是草薙前辈的心跳,这种读取记忆的技术并未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很多细节可以完成,却无法总结出成型的理论依据。您的智商评分至少比草薙前辈高出五分之一,所以,我寄希望于不同人之间存在智商容错率,那样的话,您就能自然纠正草薙前辈犯下的错误,不至于被他引入歧途。”玉狐禅说。

我试着活动手脚,消除自己身体里的疲惫感。

玉狐禅忽然问:“那个……龙先生,如果您需要一些特殊的药物,我也是可以提供的,但是,但是……”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马上笑着摇头:“我没有吸烟、酗酒等等恶习,所以不必服用药物。别担心,我只是坐得太久了,需要活动活动。”

现代医药学高速发展的同时,也派生出种种令人疯癫痴狂的负面药物。在港岛时,我从来不沾这种东西,并且严令禁止手下兄弟接触,这也是雷动天等上一代江湖大佬们最欣赏之处。

玉狐禅的紧张神色终于放松下来,自己也拧开一瓶水,浅浅地啜了一口。

“易容术真是很有趣的一种技艺,我现在很难想象你就是之前那个猥猥琐琐的胖子。”我跟她开玩笑。

玉狐禅低头一笑,露出颈后白皙如玉的肌肤。

我恍然想到,几小时前我曾盯着胖子的后背看,寻找对方破绽,准备一击而杀。一前一后,差别之大,简直能令人对自己的眼睛产生高度怀疑。

“世间每一种技艺发展到极致,都会成为常人难以理解的奇技。高木向我出剑时,我察觉到您曾同时使用了数种中国传统武术,既挡住软剑,又没有严重受伤,那也是令常人叹服的奇技。再说,草薙前辈从前做过的事,更是奇技中的奇技,只可惜,当时从天皇到军部,都热衷于血流成河、千里荒村的残酷杀戮,根本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我最厌恶战争,也厌恶两国交战中军队对平民的洗劫迫害,所以很希望当年天皇能——”

忽然间,玉狐禅意识到我们谈论的问题会伤害到各自的民族自尊心,马上及时住口。

的确,她希望当年的草薙菅能以另一种方式结束战争,但最终的结果,就成了草薙菅自称的“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这里的“王”,是指日本天皇而非中原皇帝。这样一来,置我堂堂中国于何地?

“抱歉,龙先生,我们两个之间不该谈论政治,只谈草薙前辈的事。”玉狐禅说。

我后退一步,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纷乱的情绪收拢回来。

我们分属于两个国家、两个阵营,谈论一些话题时,的确有很多限制。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只做不说,减少冲突焦点。

这个房间的门一直紧闭着,门扇隔音效果极好,直到有人急促地敲门,我们才意识到刚刚走廊里隐隐响着的奔跑声,正是那人高速赶来发出的。

玉狐禅走过去开门,外面的人顾不上礼貌,大声汇报:“卫星监视显示,送人的车子停在半路。我派人赶去察看,司机和人都不见了,只剩一辆发动机遭到破坏的空车,一定是黄花会的人半路动手,劫持了司机。现在,我已经调集五个战斗小组,十分钟后就出发,搜索黄花会的敌人。”

这真是一个坏消息,不过,我根本不同意报信者的判断,而是想到了严老师说过的卦象。

卦象大凶,所言非虚。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不要慌,门外待命。”玉狐禅淡淡地说,后退半步,随手关门。

中国玄学预测之术起源于远古诸智者中的鬼谷子,衍化至今,数千年之久,其准确程度已经超越了唯心主义、唯物主义的分野,变成了一种支配中国人生活方向的至高无上的奇术。

我相信,天灭严老师,他无论如何都逃不了。

“龙先生,我不相信黄花会的人会突然翻脸,您呢?”玉狐禅问。

我点点头:“当然不会,一定事出有因。”

地球离了谁都会照样运转,当我、严老师、丁笑笑失陷于心月无向派老巢时,山外的所有势力一定是正常活动。

任何势力都有可能截杀那辆车子,如果是黄花会的人动手,则根本不必难为司机,破坏车子发动机就更没有必要了。

“听之任之,放任自流,可以吗?”玉狐禅又问。

这种说法与我心里想的不谋而合,车子被劫,不会损伤心月无向派的根基,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工作计划。那么,此刻不分心、不多事、不主动出击才是上策,等到解决了草薙菅的问题,再全力出击也不算晚。

我向她看了一眼,眼神交流,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极好,英雄所见略同。”她欣喜地说。

那种由衷的喜悦让她眼中的笑意如一朵初绽的莲花,圣洁无瑕,光彩照人。

我不禁在心底长叹:“天公不公,东瀛竟然有如此绝美的女孩子,岂不是令那些港岛小姐、亚洲小姐乃至环球小姐们自惭形秽?”

玉狐禅二次开门,向那报信者下令:“谨守各个入口,严禁私自出入。在我下达新命令之前,保持现状,不得私自出击。”

那报信者愕然,脱口反问:“怎么?任由黄花会的人扬长而去吗?”

玉狐禅轻轻哼了一声,并不重复第二遍。

报信者醒过神来,答应一声,快步离去。

我从半开的门口向外开,报信者灰袍衣角一闪,已经消失于长廊尽头。

进来之前,我不经意间度量过,那条长廊的长度为十九步,换算成正式长度,约为十三米。

“十三”是个很不吉利的数字,并且这个房间的门口正对走廊,门口向右拐,则进入另一条长度为十五步左右的走廊。

如果将此地做一个横向剖面图,就会看得非常清楚,这是一个“曲尺穿心箭”的险恶布局。长廊就是穿心箭的来处,到了门口,大力一分为二,大部分杀伤力冲入房间,小部分杀伤力右拐消散。

之所以造成这种风水怪局,应该是日本人不相信中国风水学所致。

山、医、命、相、卜五种奇术是中国玄学的精华,其微妙之处,就算中国当代的玄学大师都无法研究透彻,更不要说是日本人了。

那么,在这里我必须着重强调一点,风水风水,重“风”重“水”,既然心月无向派这巢穴是建立在中国的土地上,就必须遵循中国玄学里的风水定律。

不信归不信,但“曲尺穿心箭”明明白白地存在,谁也否认不得。

风水学中,所有跟“穿心箭”有关系的布局都必须以人命来破解,几乎没有例外。

“龙先生,我怎么觉得,外面那长廊阴森森的,跟平时有着显著的不同?”玉狐禅一直没有回头,双手扶在门上,定定地望着门外。

“曲尺穿心箭”的风水布局原理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明白,权宜之计,就是我们在门内设置一扇挡箭牌,勉强破解重煞,等到风波平息,再作格局修改。

我走过去,把两张电脑桌搬到进门三步之处,横向排列起来,然后又将靠墙的支架白板拖过来,倚在电脑桌前。

这种安排,等于是在门内设置了一面影壁墙,能够起到阻挡“穿心箭、冲煞、灭门煞、一点追魂杀”的作用。只要我和玉狐禅的运气没有坏到极点,就能勉强过关,避开“曲尺穿心箭”的杀伤焦点。

“龙先生,中国玄学深不可测,可惜我没有天分,再三努力,也无法登堂入室。如果以后有机会,您愿不愿意教我?”玉狐禅看着我来回忙碌,深深叹气,有感而发。

在玄学上,我绝对不敢妄为人师,这是有损阴鸷的大忌。

再者说,中国玄学是中华民族立国之本,等同于《孙子兵法》中重点阐明的“兵者诡道”,根本不该流向外国。一旦外国人也掌握了玄学要领,就成了清末有识之士“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逆向翻版。

中国历史上,唯一一次大规模的玄学外流就是大唐高僧鉴真的“六次东渡”事件。

东渡,直接助长了日本奇术的发展,间接削弱了中原奇术的先进性,为后来的明朝倭寇之乱、甲午海战之败、二战日寇入侵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我是认真研读过中国玄学历史的,当然不会盲目答应类似于玉狐禅说的这种请求。

“惭愧,我所知的,连玄学皮毛都算不上,岂敢误人子弟?”我笑着摇头。

现在,房门仍然开着,但我站在白板、电脑桌组成的影壁墙后面,立刻感到身前有了屏障,对“曲尺穿心箭”凶局的担忧降低了不少。

“龙先生太谦虚了,能跟您在一起并肩战斗,是我的莫大荣幸。”玉狐禅说。

走廊里仍旧静悄悄的,只是我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阴风正时断时续地暗暗吹来,虽不能见,但绝对存在。

黄花会的人失踪了,不过我清楚记得丁笑笑由四层台阶向下走的时候传来的那五句话。

“大将军就在这里,很可能一个疏神,就要酿成大祸。”我一想到这一点,就会偷偷地不寒而栗。

玉狐禅太完美,如上帝之手烧制的第一等瓷器。如果她被大将军格杀,那将是最可怕的人间惨剧。

“龙先生,您怎么了?脸色好难看。”玉狐禅望着我说。

我无言地回望她,心里异常忐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护佑她度过一劫。

“龙先生——”玉狐禅向我走近,轻轻地靠在我的胸前。

我没有抬手拥抱她,只是任由她靠着。

“龙先生,平生第一次,我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奇怪的是,跟您在一起,即使明知死神钩镰将近,心里也十分坦然,并不畏惧。”玉狐禅的唇压在我胸口上,隔着衣服,气息依旧温热。

在这种时候,我不敢助长她的依赖,以免两人陷入感情的漩涡。

我曾替她挡剑,如果下一次有穿心箭袭来,我是否仍然心甘情愿为她抵挡?

高木是日本人,我挡剑,桑晚鱼杀人,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这一次如果猝然来袭的是黄花会大将军,我又该如何处之?

“我虽然不知你怎样想,但我已经听见你的心跳,那会是我永远的美妙记忆。”玉狐禅缓缓离开我的胸口,飘然一退,如仙子微步凌波。

我绕过桌子关门,眼神一瞥间,走廊尽头有道黑影倏地闪过。

“有刺客!”玉狐禅眼尖脚快,从我身边掠过,扑向走廊尽头。

我紧跟上去,以免她误中敌人埋伏。

长廊尽头悄无人声,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们都看到了那道影子,对不对?”玉狐禅悄声说。

我点点头,刚刚的确有影子闪过,既不是光影乱晃,也不是心理因素所致。

“真是奇怪到极点!”玉狐禅自言自语。

站在此处向回望,“曲尺穿心箭”的特征尤其明显。我甚至能明显感受到,走廊里的气息流向正是穿心箭的去向。

我握着她的手往回走,迅速进门,反手将门关上。

“龙先生,希望一切都没事。”玉狐禅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蓦地,我看见前面的电脑桌上多出了一张白色的信笺。

即使在乱局之中,我的眼力、定力也不会减退。所以,我很清楚那信笺是原先不存在的。

我缓步走过去,低头看那信笺,上面竟然画着一张面具。

“那是什么?是一张面具?什么意思?”玉狐禅惶然问。

我感觉到,她的方寸似乎已经乱了。

“没事,只是一张信笺而已,如果敌人实力够强,就不会只留信、不见人了。”我淡淡地说。

我知道,刚刚那道黑影正是调虎离山之计,引诱我和玉狐禅出门,然后从容地留下信笺,向我们发出警告。

第96章 绝世美人芳沉枝子(1)

信笺上画的面具十分抽象,只有一个椭圆形的轮廓,然后有眼、鼻、口三处开口,很像是儿童简笔画的画法。信笺的页眉和页脚都有春都大酒店的标志,肯定是来自那里,而且,画画者用的是铅笔,亦是酒店房间的标配用品。

面具代表的是“伪装、假象”,闯入者把信笺放在这里,是要警告我们什么?

我用两张纸巾包住右手拇指和食指,把信笺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除了这面具简笔画,上面再也找不到任何内容。

我在纸面上轻轻嗅了嗅,通常情况下,画画者的手掌边缘会跟信笺接触,在上面留下某种独特的气味。可是,纸上没有一点异味,只剩白纸的纸浆清香。

“没事了。”我低声说,随后放弃了追查,把信笺扔进桌子下面的垃圾桶里。

“建筑物里十分空旷,房间众多,即使我调集所有人展开搜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现在,只有依靠各楼层的监控系统了,不过既然闯入者是高手,监控不一定有用,反而会帮倒忙也未可知!”玉狐禅蹙着眉,原地踱步,十分忧虑。

监控是死的,闯入者是活的。一旦某些关键地点的监控被反操纵,我们就永远被自己蒙住了眼睛,永远无法找到敌人。

“既然不好动作,那就不要展开任何动作,也不用发布任何指令,维持现状就可以了。”我做出了最合理的建议,即“以不变应万变”。

我一直在想,如果闯入者就是大将军,其目的何在?肯定不会是全盘消灭心月无向派的忍者,毕竟这样的目的相对容易达成一些,譬如寻找要害位置安放几颗*,就能将这里炸成一摊废墟了。

看起来,大将军胆大心细,深谋远虑,并不在意杀人与否,而是看中了某些秘密。

“应该是为了藏在草薙菅记忆深处的秘密吧?”我禁不住苦笑。

到敦煌来之后,我一直试图不让自己曝光,不想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更不想成为帮派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了最后,所有觊觎草薙菅秘密的人,再一次将目光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我已经准备好了,再次开始吧。”我告诉玉狐禅。

玉狐禅没有反驳,等我坐在转椅上,便揿了两个按钮,令那休眠罩缓缓地扣下来。

“最关键的一点,是让两个人的心跳完全同步,严丝合缝,不留一丝错乱。心跳同步,心电图、脑电波图的运行轨迹才会基本重合,靠着你的心跳唤醒草薙前辈他的心跳。这是借用了物理学中的‘共振’原理,跟心脏起搏器的发明理念一致。龙先生,当一个人的大脑高速运转时,必定会产生极猛烈的热量,这时候就要用到散热系统。你放心,休眠罩上装有超过三百组传感器,完全智能化,无需人工干扰,就能维持系统正常运转。”玉狐禅说。

我了解“共振”的原理,玉狐禅的解释也完全可信,所以,等一下无论休眠罩有任何异常反应,我都会保持镇定。

“我会取得第一手资料,把草薙菅知道的秘密全都挖掘出来。当然,这些资料都储存在我脑子里,谁都抢不走,是专属于我自己的。”我暗自发誓。

这一次,我轻车熟路,看着左一电脑上的心跳到了每分钟六十次。

草薙菅的声音又响起来:“五大宝石值多少钱?日本政府的荣耀值多少钱?我曾请教过所有的文物界朋友,这些宝石价值过亿……在古玩商人眼中,宝石能够换来成箱的钞票,但在我看来,它们是通向未知世界的金……钥匙……”

那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就像手机通话时信号欠佳一样。

我在休眠罩上摸索着,试图找到声音旋钮,将音量开大。

“在天皇宫中,我被赋予特权,可以自由进出,直到赶赴中国的轮船靠岸为止……这里很快乐,有酒有肉,也有美女……我希望跟天皇来一场推心置腹的秉烛夜谈,把我自己征服亚洲大陆的计划汇报给他,相信他一定很感兴趣。”草薙菅絮絮叨叨地诉说着。

日本皇室之中的行为礼仪非常奇怪,跟中国的皇宫有着根本不同。

所以说,像草薙菅那样的高手,可以在皇宫里自由来去,不必遵守任何规章制度。在中国人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既然能看到他的记忆,也就能了解这一段的详细情形。我相信,天皇之所以对他如此关照,就是因为他有非常高的智慧、非常强大的能力。

自中日甲午海战以来,日本天皇网罗人才求贤若渴,对于国内的高等人才非常尊重,所以才能组建起一支强大的侵略部队。而且,民间的武士集团、忍者组织也都愿意归顺天皇,成为天皇麾下不可忽视的力量。

正是因为这种国家制度、社会形势的不同,二战期间,日本民间才能源源不断地向部队输送青年壮丁,无怨无悔地支持国家侵占大陆的行动。

一个国家如果不回顾自己的历史,不正视历史上出现的问题,那么历史将会不断地重复,成为所有国民的噩梦。草薙菅的主张与当时日本军部高官的战术思想有着根本的不同,他希望以更加简洁明了的方式、更短的时间结束这场战争,让两国人民早日脱离苦海。

战争让两个国家都变得国力空虚、田地荒芜、青壮年损失严重,这是所有统治者都不愿看到的。那么,如果天皇采用草薙菅的意见,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历史的进程具有极大的推动作用,相当于中国古代皇帝的和亲手段。

在敦煌的历史上,曾经有无数探险家留下了足迹,我相信草薙菅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因为敦煌的秘密永远存在,永远吸引着全球各地的探险家们前赴后继,纷至沓来。

人类的好奇心永远无穷无尽,这也正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动力之一。

中国大陆历史悠久,历朝历代留下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这些都让周边小国觊觎不已。在某些朝代,如果皇帝英明神武,对边境的守卫法度森严,那么小国奸细就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相反,每一个朝代到了中后期,都会陷入黑暗的泥潭。皇帝昏庸,大臣们溜须拍马,形成了恶性的循环。在那种社会风气下,边疆守卫无心恋战,国家壁垒门户大开,侵略者就像鲨鱼见到血腥一样,疯狂杀入。

我读过很多历史,我也希望每一个中国人都能去读历史。唯有如此,所有中国人的认知才会保持一致,才能在任何时候同仇敌忾。国家孱弱之时,我们也许不该仅仅去谴责侵略者的肆虐,应该更多地寻找自身的原因。

在这里,我很想知道天皇对草薙菅的信任到底有多少?有没有超过对日本军部高官的信任?天皇当然渴望早点结束战争,或者他也怀着得陇望蜀的野心,以亚洲大陆为跳板,向北,向西,沿着蒙古铁骑侵略的方向,一直杀向红海沿岸?总之,在战争刚刚开始的年代,日本天皇春风得意,怀着放马中原的决心,做着横扫全球的美梦。他虽然不是纳粹元首,但却也列于当时法西斯联盟中最高的阶层。

提及这一点,我不禁为中国的四万万百姓感到莫大的悲哀。

在某种程度上,我跟草薙菅已经合为一体,使用了一种很微妙的方式去解读他无法讲述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这都是现代电脑技术高度发达带来的解决之道,看似神秘,实际是一种音频、图像数字化传输的技术,就像科学家为霍金设计的电脑轮椅那样,通过电感读取技术,把已经被渐冻症困扰数十年的顶尖物理学家的先进思想导读出来。

“天皇有着巨大的担心……国库已经告罄,兵工厂找不到足够的钢铁和*,子弹产量大大降低,只能把前线士兵的单兵弹药配额减半。那种情况下,天皇需要一管强心剂,为部队、为国民鼓鼓劲。在中国大陆的南、西、北三面,几乎每一个线人小组都会在一天中传来十几条令人沮丧的消息,因为苏联人和美国人站在中国背后,成为那个国家的强大支撑。物资、队伍、援兵源源不断地送达敌人的阵地,中国西部山区里不知组建了多少兵工厂,日夜不停地*,那些杀伤面积在三步见方的土造*已经成了军部的噩梦……我自称能够弹指间结束战争,似乎天皇、大臣、秘书、警卫、随从们都不相信,把我的话当成了痴人说梦。好吧,只要钻机完工,我就去敦煌,最后载誉归来,让这些老家伙们一个个恭恭敬敬地跪倒在我面前,称我为‘摄政王’,呵呵……天皇已经答应,只要三个月内结束战争,日本国的一半属于我,日本将会有两个帝王,一个是他,一个是我……”草薙菅想到这些的时候,喜悦之情,无法掩抑。

当然,作为异能者,他对官职、权位的渴望没有文官武将那么强烈,主要是天皇对他的重视,让他感觉,必须将全日本的昌盛兴旺担在肩上。

拿到宝石后,草薙菅派了五名亲信带着五大宝石由海路绕道去了德国赫莱工厂,并轮班监督工人们生产钻机。

这个过程差不多是三个月左右,按照行程计划,草薙菅应该在钻机交付日的前一个月动身去中国,在那里与钻机采购团队会齐,稍事演练后,赶往敦煌。可是,就在这时候,草薙菅在皇宫里做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应该算是那种“男人最容易犯的错”。

如果看过港岛作家查先生的《射雕》大作,就会看到“周伯通与南帝妃子”的一段畸恋,而这个情节正是根据草薙菅的经历衍化而来。现实人物与书中情节一一对应,草薙菅即周伯通,天皇即南帝,而那位行为并不检点的妃子在现实中名为“芳沉枝子”,是天皇最宠爱的五个妃子之一。

第97章 绝世美人芳沉枝子(2)

草薙菅与芳沉枝子有了肌肤之亲后,原先满腔的雄心壮志、为国报效的情怀就有了消极变化。

中国民间有“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说法,而草薙菅与芳沉枝子正是在“偷情”,几度缱绻后,陷入了欲罢不能的境地,很快就被天皇察觉。

芳沉枝子的下场十分悲惨,被天皇手下吊死在她的寝宫横梁上。不过,天皇却未向草薙菅告以实情,只是说,如果草薙菅能完成计划,那么就可以跟芳沉枝子“在一起”。

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草薙菅踏上了开往中国的运兵船。

以上这些,都是我从草薙菅的记忆中看到、听到、想到的,那位如花似玉的芳沉枝子的确让他深深地迷失,尤其是他皇宫中的朋友偷偷告诉他真相以后,他遭受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打击,斗志几乎全盘崩溃。

这其实就是智者的悲哀,越接近智力的最高点,就会在情场上遭遇致命变化。

钻机差一点毁坏于中方“大捷”中那件事,正是草薙菅失魂落魄的表现之一。

在第二轮测试中,我的收获比第一轮要多。

中国人谈到二战中日寇的侵略,只是关注于发生在中国大陆上的大小战役和战火屠戮,极少有人关心“日本本土在发生什么”这样的问题。

地球是圆的,世界各地每天都在重复很多不同的事情,不同的人在延续着不同的生活,这才构成了我们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

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休眠罩被玉狐禅轻轻揭开。她的另一只手上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适时地递到我手上。

“草薙菅令日本皇室和天皇家族蒙羞,这件事在皇宫记事簿里有记载吗?”我问。

玉狐禅并没有刻意隐瞒,点头承认:“是,那件事情并没有大面积扩散,只有皇宫内的侍卫、侍奉者知道一些,外面的大臣也只有警察系统的几位高官知道,剩余的人以及广大国民全都蒙在鼓里。同时,天皇颁下诏书,命令军部、特务部全力协助草薙菅执行任务,最大限度地给他提供方便,务必在敦煌取得圆满的成果。当时全国上下都知道天皇与心月无向派草薙先生是最好的战友,一个是圣明伟大的君主,一个是出类拔萃的智者,两人联手,必定会让日本一步步走向昌盛。”

我早就想到一件事,稍稍沉吟,才笑着问:“玉小姐,我猜,天皇一定迁怒于心月无向派,只要草薙菅结束了敦煌的探索,一回东京,心月无向派就要被连根拔除了,是不是?”

纵观日本历史,天皇一向都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在那样一个特殊位置上,他完全可以像中国古代皇帝那样开展大规模的全国选秀女活动,把全日本的美女都集中于自己怀中,造就东瀛特色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或许,他根本没想到某一天妃子会背叛自己,与其他男人双宿双栖。

草薙菅与芳沉枝子做的事,在法律上、男人尊严上、皇室名誉上这三个层面对天皇造成了沉重的打击。这股愤怒若不找机会发泄出来,天皇就会活活气死,根本坚持不到1945年向美国人投降。

玉狐禅笑起来:“龙先生猜谜语的工夫很棒,就像天皇肚子里的蛔虫那样,他心底里最隐私的话,都被你说出来了。的确,无论草薙菅的任务完成得有多成功,他都要死,心月无向派也一定会遭到全国范围内毁灭性的打击,不留一人,不留一屋,由忍者帮派记事簿上彻底抹去。”

我不禁苦笑,现在我们在这里谈笑风生地评说着二战历史,但当时任何军事家、史学家都看不透,以为邪恶轴心国将摧枯拉朽般击败美国、法国、英国以及中国,极少有人敢大胆地预料美国崛起、德意日完蛋。

这一次测试,我们没有受到任何干扰,这正是我能够一步步深入草薙菅思想的主因。

“玉小姐,我需要更多真实的感触,甚至是可怕的切肤之痛都行。当时的草薙菅情绪很不稳定,思想活动激烈异常,已经乱了方寸。”我在厅里踱步,继续指出,“我必须弄清楚他在想什么、说什么,还要弄清他到底在这场跨着九十年的乱战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确保自己的思想感受跟他同步。”

“这也正是我所关心的——”玉狐禅长叹。

她已经从刚才的短暂惊惧中镇定下来,滑动鼠标,在笔记本电脑上搜寻了一下,屏幕上便弹出一张黑白照片来。

“龙先生,请看。”玉狐禅指着照片说。

照片中有两个人,背景是陈旧的日本天皇皇宫主楼。现在到日本去旅游,依然可以参观到这个著名景点,只不过已经经过十分精致的整修,保持原貌的同时,将外观清理固话,变成了一幢可以抵御千年一遇超级地震的安全古宅。

那两个人正是年轻时的草薙菅和天皇——之所以我要把草薙菅放在前面,是因为在旷日持久的二战以及近八十年的冷战中,他始终“活”了下来,成为历史的见证者、承载者、延续者,对这个时代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

从这个观点来看,草薙菅比天皇更伟大,值得后辈科学家们尊敬。

至于天皇,则只是小国君主,无论曾经在历史上引起多大的轰动效应,最终只能成为太平洋上的一个白色泡沫,看似显眼,实则空无一物。一朝破灭,荡然无存。

所以,天皇存在与否,其价值对比草薙菅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当时,想与天皇亲密合影是所有日本国民的梦想,但极少有人获得这种殊荣。唯有草薙前辈,出入皇宫如在自家后院,与天皇称兄道弟,不分高下,是皇宫中除了天皇以外,最受妃子们、公主们崇拜的男人——这句话应该值得商榷,因为天皇是因为世袭皇位而受崇拜,草薙菅却是凭着自己的高智商、高情商独立潮头,游刃有余地处理着跟当时日本最高层大人物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奇迹,真的是一个日本官场历史上的大奇迹……”玉狐禅轻轻摇头,望着那照片,眉头深皱,陷入沉思。

伟人也是人,同样,天皇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爱憎怨忧,也会义无反顾地欣赏一个异性或者同性。

如果没有芳沉枝子这样的一个女人,草薙菅和天皇或许可以结成一个伟大的联盟,改编亚洲历史、世界历史,继埃及之后,成为傲立地球上的崭新的太阳帝国。

中国有句古话,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

草薙菅在研究中国历史的时候,肯定读过这句话。可惜,他还是动了朋友的女人,穿了不该穿的衣服,活该要被天皇送上绝路。

“你是在为日本的命运而感慨默哀吗?”我淡淡地问。

日本的“幸”就是中国的“不幸”,而正是因为芳沉枝子的出现,扭转了命运之神青睐的对象,让日本横扫亚洲的威势受到重挫,给了当时的中国抵抗者以喘息之机。

东三省、京城、金陵、陪都……被日寇打得节节败退的政府军已经做好了转入深山、负隅顽抗的准备,但转机就在绝境中乍然出现了。

“是,也不是。”玉狐禅点点头,又摇摇头,“身为大和民族一员,我必须珍视国家荣誉,也必须时刻知道自己根在何处。我们站在不同的队伍里,对同一件事自然会表现出不同的态度。不过,对于金陵之战、黑太阳部队等等屠杀、犯罪,我也深恶痛绝,当代的日本皇室亦是同样的态度。龙先生,日本已经不是二战时的日本,皇室也不是从前那个只知扩张不知守心、只知掠夺不知廉耻的皇室。”

站队不同,态度自然不同。

我不能指责玉狐禅,但也不认同她的看法。

日本永远都是日本,就像美国永远都是美国一样,无论间隔八十年还是一百八十年,民族基因是不可能改变的。

正如中国古语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

玉狐禅很机敏,从我的表情、眼神中看出了我的心思。

“龙先生,你要想深入草薙前辈的记忆,就要首先保证自己完全地接纳他,不带一丝抗拒意识地包容他的一切,甚至是站在他的那一边,成为一个崭新的‘他’——唯有如此,你的心跳、脉搏、呼吸、思想、行为才能跟他进入同一个频道,完成我们之前讨论的研究工作。”玉狐禅立刻提醒。

我凝视着电脑屏幕上的草薙菅,那时,他野心勃勃,虽然不属于皇室正主,却舒服地分享着天皇拥有的一切,与天皇共同领导着那个岛国。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想到了古诗中的两句。

在这种时刻,任何人都会思想膨胀,以至于得意忘形,连他这种大智者也不会例外。

“如果我变成他,处于他那个年代,是不是也会膨胀?也会忘乎所以?”我不禁自问。

日本女人的温顺谦恭全球闻名,是各族男人公认的“讨老婆准绳”。能够嫁入皇室的,一定更是美人中的美人、淑女中的淑女、好女人中的好女人,被那样一群大和民族的优异女性包围着,很少有男人不动心。

正如著名港星所说——“是男人,总难免犯只有男人才会犯的错。”

草薙菅犯下的,亦是这样的错。

第98章 绝世美人芳沉枝子(3)

“我一定会成为他,不用担心。”我低声回应。

玉狐禅摇头:“我不担心,只是有种悲凉感。如果你解不开这团乱麻,草薙前辈、植物人以及这个山体内的基地,就都没有保持下去的必要了。你是皇室最后的希望,也是日本大和民族唯一的希望。”

我的心猛地一沉,对草薙菅记忆中那些秘密的重要性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同理,对于日本倍加重要的秘密,对中国也至关重要。

我能做的是为中华强盛锦上添花,绝不能做的是给日渐式微的日本国运雪中送炭。

敦煌天机、莫高窟的秘密永远都只属于中国人,其它任何国家意图染指,都是一种无耻的侵略。

“给我看芳沉枝子的照片。”我提出新的要求,以掩饰自己的新潮起伏。

玉狐禅动了动鼠标,电脑屏幕一闪,草薙菅和天皇的合影隐去,一张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出现了。

那照片十分奇异,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以至于我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玉狐禅似乎早料到了这一点,轻叹一声,默然不语。

“奇异”并不足以形容那女子,而是“奇美、绝美”才对。

从她的五官、身段、肢体来看,似乎并不完美,没有到那种白璧无瑕、美艳动人、国色天姿、世外仙姝的地步。细细再看,她的外表的每一个细节却是极为耐看,每个细节都像是一本厚不见底的好书,值得男人毕生追看下去。

她有一双深邃沉静的大眼睛,睫毛秀气修长,如玉户外的珠帘,鼻梁笔直,唇形宛若小巧的元宝……这些细节在很多古典女明星、女影星脸上都看到过,但很多美女只占到其中一样,而照片上的女子却全部占到,等于是集所有美女的特点于一身。

看到她,我第一直觉是联想到了日本第一女星山口百惠,另外还有港岛第一女星张曼玉、金庸武侠剧第一女星翁美玲、台岛第一美女林青霞、华裔第一清纯玉女周慧敏甚至还有近代港岛那位擅长娃娃音的高个美女林志玲。

换句话说,她的最奇异之处是能够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下意识地将她当成了“美女化身、美女代表”。

自古至今,美人无数,但中国的四大美女西施、貂蝉、王昭君、杨玉环却始终牢牢把持着“四大”的头衔,没有被赵飞燕、大小乔等美女夺走,正是因为她们四人已经成了所有评判家心中的“美女模子”,任何后来的女子,只能抄袭她们,模仿她们,却再也不能顶替她们的位置。

“这就是芳沉枝子?果然……果然……果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最后那八个字是用来形容中国古代四大美人的,但八个字一起用来形容芳沉枝子,却仍然远远不够。

“很多人说,看见芳沉枝子的照片,都会让人想起自己的初恋。对于已婚女人来说,芳沉枝子就是她们的梦魇,那些女人的男人正是因为看到了芳沉枝子的照片才会断然离婚,弃家人而去。对于所有男人来说,芳沉枝子的一根头发丝给他们带来的绮念就能胜过国内所有的艳星……她的美,已经无法用人类的词汇来形容。时至今日,仍有很多日本作家每年都虔诚地为她写诗,所有以她为讴歌对象的俳句连起来能绕地球三圈。不夸张地说,我认识的所有男性都是她的仰慕者,从十八岁到八十岁,概莫如此。呵呵,呵呵……”玉狐禅苦笑起来。

玉狐禅也美,但跟芳沉枝子比,差别大概就是——前者是鱼目,后者是珍珠。

面对这样一个宇宙间仅有的美女,草薙菅犯错,应该是情有可原。

“芳沉枝子一定在草薙菅记忆里留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块,从这里入手,应该是最容易的。他肯为了芳沉枝子推迟向敦煌出发的日程,可见这个女人已经占据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将天皇的重托、日本的国运、横扫全球的野望都排挤到一边去了。我能猜到,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里也一定想着芳沉枝子,想着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我说。

芳沉枝子的美令人无话可说,我即使穷尽中国《辞海》中的每一个词汇,都无法更贴切地赞美她、描绘她。

她给我的感觉很甜,像蜜中的蜜、糖中的糖、甘蔗里最甜的那一节、蜂巢中最醇的那一角。

她给我的感觉很辣,只看一看,就已经辣得我全身发热,眼睛再也看不到其它东西,只有她的模样。即使闭上眼,黑甜世界之中,也飘浮着她的影子。

当然,她也让我感到了极酸、极苦、极咸的味道,酸是因为她属于别人、属于历史,现代人就算再仰慕她也已经无处寻觅芳踪;苦是因为她让我想到了从前看到的那些丑女,丑女们即使拿来做她脚下的尘埃都不够资格;咸是因为她的美让我感动,以至于鼻子发涩,即将落泪。

当一个美女能够让所有人感动时,她就具有了某种魔力。中国历史上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美女,但世人给她们的评价却是“祸国殃民”,比如妲己、褒姒等等。

事实上,草薙菅遇见芳沉枝子是中国的幸运。因为正是芳沉枝子的出现,让草薙菅失去了斗志。否则的话,以他的智商和当时日本国民的战争狂热,一定会将侵略进程无限加速,这是非常可怕的。

纵观二战历史,日本占领中国东部的速度起初极快,随着战争线的延长越来越慢。到了最后,几乎停滞不前。试想一下,假如讲这次战争的时间进程缩短,从八年抗战改为一年,那么战争的结果又是什么样的?

我要说的是,草薙菅的智慧加上日本军部的战斗力,就会组成一股如虎添翼的力量,对当时的守军造成摧枯拉朽般的攻击。

再次细看芳沉枝子的照片,背景当中也出现了日本的皇宫以及宫殿上空飘扬的太阳旗。

那里曾经是战争的起源地,无数攻击命令都是从那宫殿中发出,由日本天皇亲自签署。

在很多中国人看来,二战结束后,皇宫应该被完全推平,不复存在,就像日本国民祭拜的神社那样。可是,皇宫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天皇的威严、国民的尊重也一直存在。这一点是大和民族独有的特点,与世界上其它国家不同。

我坚信,如果天皇没有吊死芳沉枝子,那么她一定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复杂的男女关系,而不仅仅是将草薙菅陷入历史的桎梏当中。

美色误国,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如果天皇早就预见到这一点,就绝对不会引狼入室。让草薙菅进入自己的生活,尤其是进入后宫。

那位香港作家笔下的故事中,完整地引用了这一事件,并且把事件的受害方无限拔高,登上了道德的制高点。现实中,天皇却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肚量。或者说,大和民族的人永远不可能有这种“破帽遮颜过闹市”的天大度量。

“她真的很美。”玉狐禅轻轻说。

芳沉枝子的美,只要不是盲人、视觉障碍者,就都能看见。

“她被吊死的地方,每年都有无数男人去祭拜,都在感叹,红颜薄命,陨落芳华。”玉狐禅又说。

我淡然回应:“这段历史真的是太隐秘了,如果中国人知道这个故事,一定会争相前去祭拜,因为这个女人以一己之力阻止了战争的无限漫延,替中国除去了一名炸战争劲敌。”

“呵呵。”玉狐禅笑了,笑声中满是尴尬。

两次世界大战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所以世界才会形成如今的局势——美国一强独大,傲立在列强之首。

现实中是不存在“如果”的,能够改变历史进程的突发事件很多,所有突发事件叠加,就出现了历史学者口中所说的“历史的必然性”。

很多军事学者都对二战进行了事无巨细的剖析,试图在无数必然性当中提炼出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也就是说,他们希望弄清楚历史的玄机,找到历史的成因,勘察一下,背后到底有没有一只上帝之手在操纵?世间好事者无穷无尽,历朝历代都会涌现出成百上千,所以新华书店里才会有那么多研究二战历史的著作。

在这里,我的研究原则是承认历史、正视现实,去掉所有的如果,解决我们眼前遇到的问题。

我可以深入草薙菅的内心,像他一样思考问题,面对当时的困境,也面对国家和美色这两种难以割舍的情怀。

他选择了后者,放弃了前者。或许正是这种选择,让他的命运在时间的关键点出现了可怕的逆转。等于是说,他的好运消失了,高智商和高情商都变成了过去。当他乘船渡海进入中国大陆的时候,正在一步步走向毁灭。很可惜,天皇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草薙菅被美色所迷,也忽视了这一点。

二战期间,曾经有无数玄学大师预测过战争的结束点,很多大师都看到了1945年秋天的天皇谢幕,却没有人说得出其中的缘由。那么,假如日本皇室解密这件事,那些玄学大师的预测就都成立了。

换句话说,草薙菅命运的改变,也变成了战争的改变。他和芳沉枝子之间发生的男女故事就像历史闻名的特洛伊木马那样,也应该被载入二战史,被后代史学家们作为战争的反面教材永远流传下去。

“龙先生,真的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您能改变一切。这是皇室的期盼,也是日本国民的期盼,哪怕是……哪怕是您只揭开谜题,给那个年代的战争参与者一个盖棺论定的结果呢,也是对沉眠者的一种莫大安慰。”玉狐禅叹息。

我胸中突然涌起了一股怒火,因为二战中该受到安慰的不是草薙菅这种人,而是另外那些无辜死难的两国百姓,尤其是屠城之战中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们。

“玉小姐,我们的话题扯得太远了。”我深吸一口气,默默地把怒火压下去。

我知道,玉狐禅亦是无心提到“安慰”二字。

她是日本人,站在她的立场上,说这样的话,并无错处。我不能从她的话语中挑错,那是小人行径,君子不屑为之。

“是,是,扯得太远了。有些历史遗留问题,不是我们决定的,也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玉狐禅回应。

那扇门紧闭着,外面的动静传不进来,使得玉狐禅的情绪完全稳定下来,渐渐忘记了走廊里发生的怪事。不过我很清楚,曲尺穿心箭的布局既然存在,那么必然就会发生“以血祭箭、锐镞见红”的血腥事件。

玄学的意义,就在于智者能够从无数细节中洞悉事情的未来走向。

血腥事件发生的准确时间点无法预计,但该事件的发生率却是可见的。我知道,那个时间点越来越近,也许是下一秒钟、下一分钟、下一小时……无论何时出现,都将有至少一个人当场被“曲尺穿心箭”格毙当场。

要想确切地了解这一风水险局的成因,就必须追溯到山底基地的建设过程。

我确信,有人在设计建造这里时,已经预埋了玄学杀招。可惜的是,当时的日本监工者并不了解中国玄学,才为基地埋下了杀身大患。

第99章 曲尺穿心箭(1)

二战中,日本侵略军在中国的土地上修造过很多独具特色的建筑。

可以想象,占领军想永远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消灭大陆的原住民,将大陆改变成永远的殖民地,为岛国源源不断地输送新鲜血液。每一支占领军都有其梦想,这是无可厚非的,只不过,当这些建筑落成时,很可能就会成为他们的噩梦。被他们奴役的建筑师和民工们都会抓住一切时机,在建筑的各个阶段埋下各自不同的诅咒。

在玄学的世界里,诅咒能够变成真实事件,其效果得以彰显。

无论日本人相信不相信,这都是真实存在的。无知者才会无畏,但无畏者往往会死于非命。比如,就像现在的曲尺穿心箭,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根本不会相信在这座坚固的地下堡垒当中竟然会出现风水上的大忌,而且所有盘踞在这里的忍者竟然毫无察觉。

可想而知,这座堡垒的其它部分肯定也存在相同的隐患。

我并不希望堡垒毁灭,尤其是那种飞灰湮灭式的大爆炸。毕竟这里存在很多秘密,可以填补二战历史研究的空白,也是珍贵的史料和侵华日军的罪证。这里最好的归宿,就是交给政府,由政府相关部门来科学地处理,不能一毁了之。

“龙先生,您是不是累了?”玉狐禅转向我,关切地问。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沉湎于对中日战争、国家命运、玄学异术、基地前途的思考,已经数分钟没有开口了。

“还好,还好。”我说。

“您脸色不是太好,我学过一些很粗浅的按摩手法,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坐下,我替您按摩脑后的穴位,帮您放松一下。”玉狐禅说。

我的确有点累了,过度思考的情况下,两侧太阳穴隐隐作痛起来。

与草薙菅的记忆做沟通,是一个无限接近于思考力极限的脑部动作,非常劳神。至少我的太阳穴很久没有这样痛过了,上一次有痛感,还是做出离开港岛的决定时。

我坐回到轮椅上,玉狐禅站在我背后,左手五指按在我额头上,右手五指贴在我的后脑与颈部大椎穴之间。之前我就说过,她的手指很凉,现在接触到我的皮肤后,带给我微凉的小小享受,仿佛两只小小的冰枕一样。

人的后脑有很多穴位,以不同手法按压、揉搓、推挤时,会产生很多微妙的效果。

“龙先生,至少有四个穴道会产生酸痛感,两个穴道产生刺痛感,两个穴道产生钝痛感。请稍稍忍耐一下,这套脑部按摩操是日本养生学大师列木阳子的发明,受到至少三分之二国民的盛赞。我为您按摩五分钟,您只需要闭上眼放松精神,能入睡就入睡,效果一定更好。”玉狐禅在我身后低语。

闭目之前,我的视野中看到的最后一件东西,仍然是电脑屏幕上那幅芳沉枝子的照片。

芳沉枝子并未遵循彼时“露出八颗牙齿”的照相惯例,而是轻闭着唇,右侧嘴角稍稍上提,似笑非笑,不露牙齿。

如果没有“嘴角上提”的动作,她的表情就会显得*肃穆,如同教堂中绘着的端庄侍女那样。单单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她增添了无穷无尽的诱惑力。

《长恨歌》中曾有“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句子,而现在芳沉枝子的“嘴角上提”,绝对能够让当时日本全国的美人都失去价值,完全赢得举国男人们的心。

“是蛊术吗?”我不禁惴惴不安地向另一面联想。

蛊术是苗疆最奇妙的异术,其创立无法溯源,其发展也无法阐释,以至于没有人能完全说通蛊术的原理,只能笼统地记录为“端阳五毒厮杀余虫为蛊”这一句话。

苗疆蛊术与南洋降头术是同一异术的两个支脉,修行到最高境界,都能够任意驱使别人为之效命。

“驱使别人”的方法有很多种,像芳沉枝子这种绝代美人只要说出一个字、一句话甚至是一个暗示,都可以让男人为她去死。

据我所知,常年行走苗疆的人都谨记“苗女多情”这四个字,除非是利令智昏、色胆包天,否则绝对不会跟陌生苗女发生任何男女关系。因为在男人为了*而失去理智、失去原则的火热关口,正是苗女下蛊的最佳时刻。

一旦被苗女落了蛊,那这个男人就会成为苗女的仆役,毕生遭其敲骨吸髓般的驱使,没有恢复自由之时。更可怕的是,到了这种地步,苗女在该男人眼中就变成天上仙子一样,甘愿为其卖命,直至油尽灯枯。

“如果是蛊术,芳沉枝子又是从何处学习来的?她是日本人,居住于皇宫中,受到天皇宠爱,又何必靠着蛊术傍身?她以蛊术诱惑草薙菅,又有什么意义呢?是无意还是有意?背后又有什么人在指使她……”一旦联想到“蛊”,我的脑中又派生出一连串问题,非但做不到精神放松,反而思虑加深,无法自拔。

“龙先生,您放松,把脑子里的事情全都放下,一件不剩,好不好?”玉狐禅弯下腰来,贴着我的左耳,柔声低语。

“好,我尽量。”我回答。

她的右手五指非常轻柔地在我后脑按压着,上至玉枕穴,下至大椎穴,都在她的指掌控制之下。

如果不是之前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等于是同生死、共患难过,那么我一定不敢在日本忍者面前如此大胆放松,把脑后致命门户全都交给玉狐禅。

我信任她,但又有绝对的自信,假如她有不轨企图,那我的杀招也将毫不留情。

当内心真正地放松下来,我才发现,长久以来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就是在遥远模糊的记忆中恍惚看到的反弹琵琶图。那是我来敦煌的唯一理由,也是记忆中唯一不同寻常的东西。

它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第六感,自从记事,直到现在。

人总是需要追溯自己的根源和身世,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尤其如此。

我感谢上天的眷顾,给了我这样一条线索,也感谢现在正是和平盛世,可以在敦煌自由来去。对比于草薙菅来说,我想要追查的事情反而容易得多,不像他当年来到敦煌时,戈壁荒芜,人烟稀少,而且通讯条件非常落后,他只能凭着一己之力挑战莫高窟的秘密。

事实证明,他失败了,但这种失败却有着积极意义,证明在莫高窟的112窟里的确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只要这秘密一直存在,终有一天,有人能够将它揭开。就像现在,我面对着植物人的身体殚精竭虑,就是为了把当年日本军部和天皇谋士没有能够揭开的秘密全都弄个水落石出。

很多探险揭秘事件中,运气占了很大的成分。所谓时也运也,就是这个道理。

如玉狐禅所说的,只要我能深入草薙菅的内心,就能把二战时的那段奇异经历全盘重现,把他没有完成的事业继续下去,甚至有可能找回钻机,重新开始对112窟的钻探,把隐藏在反弹琵琶图后面的秘密找出来。

忽然间,我感受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就在门口外面。

那是一股庞大的力量,其中蕴含着汹涌澎湃的杀机。而且,我预感到,这杀机是由一名女性带来的,因为杀机异常阴冷,让我后背发凉,汗毛倒竖。

我迅速联想到了黄花会大将军,目前来看,只有她才称得上是玉狐禅的对手。而且,种种讯息表明,她已经潜入了山底基地。

“这场战斗总是无法避免的了,无论大将军还是玉狐禅,都渴望着这场战斗,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战结束后,双方总有一边会彻底倒下,铩羽无归。我希望是哪一方失利……”最后一问,才是我最犹豫不决的。

在双方大战中,我是一块举足轻重的筹码,最终决定站在哪一边,对战局的影响极大。

喀的一声,玉狐禅的右手食指关节突然脆响了一下,其它四指瞬间发力,扣在我的玉枕穴上。

那一刻,我的双手、双肘、双膝、双脚至少锁定了她身体上的八处要害,只要她再越雷池一步,我就出手击杀她。

“对不起,对不起龙先生,我失态了,我失态了……”玉狐禅突然松手,后退一大步,向我连连道歉。

我没有睁眼,只是缓缓地抬起右手,轻轻摆了摆。

眼下,曲尺穿心箭的死局一直都存在,无论黄花会大将军来不来,流血事件总会发生。就算大将军不来,也会有其他闯入者制造杀机。

“有人在外面,我察觉到了,不是基地内部的人,而是一个气场强大如雷公电母一样的高手。她的眼睛似乎能够透视——不,是红外热量探测仪,所以站在门外或者站在墙后面,就能看见我们在这里。现在,我得从边门出去,先灭了此人。”玉狐禅说。

她有这种想法很可怕,因为门外的大将军也是这样想的,只等她开门,就会迎面冲杀进来,将我们两人同时灭掉。

“哪儿也不要去,想活命的话,就留在原地,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淡定地吩咐。

那扇门虽然结识,但在现代化柔性*的科学爆破之下,如同窗户纸一样脆弱。

现在,大将军之所以还没杀进来,就是因为她不明白我和玉狐禅之间为什么会联手御敌。

开门出去,就等于是自曝软肋,距离被对方格杀已经为时不远了。

第100章 曲尺穿心箭(2)

“可是……大敌当前,我是基地最高级别的主将,我不出去,谁出去?”玉狐禅喃喃地说。

“除非你想亲自‘以血祭箭’——”我闭着眼微笑。

“我当然不想,但也不想看着基地落入敌人之手,还有草薙前辈的遗体、记忆里的秘密……龙先生,现在还有什么好办法能够做到两全其美吗?”玉狐禅问。

我摇摇头:“没有,但也不能找死。我猜,门外来的是黄花会大将军,也是凌驾于‘复国雨、晚来急’之上的高手。你没有胜算,又何必出去?”

玉狐禅一愣,停了数秒钟,才深深地点头。

她没再说话,我的话很直白,“没有胜算”四个字已经透透彻彻地说清了问题的全部实质。只有傻子才会干以卵击石的傻事,而聪明人大多数时间是在用脑而不是用手,门外的大将军亦如是。

黄花会和日本忍者是宿敌,所以,玉狐禅应该非常了解黄花会的实力,甚至对大将军也做过详细的调查。

我对于形势的判断,是基于自己的第六感,而玉狐禅之所以同意我的说法,则是基于所有数据的分析。

现在,隐藏室内,负隅顽抗,虽然形式上难看,但或许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双方现在是斗智,不是角力,如果哪一方一子落错,全盘皆输。

我没有见过大将军,只是跟她通过电话,但我能够感觉到,严老师和丁笑笑对大将军非常敬畏。

或许在他们眼中,大将军就是实力与权威的象征。

我睁开眼睛,望着那扇门曲尺穿心剑的威力不容忽视,而大将军此来,正是利用基地在风水学上的缺陷,完美地抵消了玉狐禅的地利。

战争的三大要素是天时、地利、人和,这里是日本忍者的基地,玉狐禅一方最能够依仗的就是地利。大将军一出手,就打掉了忍者最大的优势。

至于天时和人和,双方相差无几。一个来自东瀛,一个来自美国,全都是外来者。

我只寄希望于送走了严老师和丁笑笑之后,大将军孤掌难鸣,不敢轻举妄动。否则的话,基地内的忍者将面临着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这一战,无论如何我都要保全玉狐禅,这是我的底线。至于其他人,我就无能为力了,包括草薙菅在内的植物人的身体,也无法保证不受侵扰。

关于黄花会,我还存在着很多疑问,比如他们的目标、价值取向、背后靠山、实力高下等等。像严老师那样,只配做高手们麾下的走卒,跟他交流,毫无意义。

我希望大将军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也是一个为了最终胜利不计较眼下得失的人。唯有这样,他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绝不随意展开杀戮。我一直以为,一个人没有权利去剥夺别人的生命。如果高手可以肆意地大开杀戒,那跟入侵中原的日寇还有什么区别?正因如此,即使在港岛,我也从未放任过自己,哪怕是这一点屡次被霹雳堂的上一代高手所诟病。

“敌人就在门外,敌人就在门外……我虽然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但是对黄花会的估计还是远远不够。”玉狐禅低声苦笑起来。

“见招拆招,江湖规矩。”我仰着头看她。

此刻,我坐着,她站着,两人的视线高低发生了偏转。

她的下巴极为小巧精致,如同外科医生比着尺子削出来的一样,多一分则太肥,少一分则太瘦,曲线完美到无懈可击。

“如果不是您在这里,或许刚刚我就会一步冲出去,跟敌人当场火拼了。”玉狐禅略带惭愧地说。

她既然说了一个“拼”字,就证明完全处于下风,心中没底,才会孤注一掷,集中力量做最后一击,其结果可想而知。

“生命艰难,未来美好,且行且珍惜。”我淡然地回应她。

她说得没错,正是因为我的阻拦,才中止了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破门一击。

一旦冲出去,其结果当然是“玉碎”,与1945年无数日军宁死也不投降,只能怆然切腹的结果没什么区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隔着那扇门,大将军和玉狐禅都在反复揣摩对方的心理。

我敬畏的不是大将军,而是眼前的曲尺穿心箭。

中国古代的风水学十分深奥,即使是当代那些擅长为别人解决风水矛盾的人,也不一定洞悉其中的全部奥秘。

既然必须有人流血祭箭,那么,这个祭箭的人就必须提前准备好。

电脑屏幕仍然亮着,芳沉枝子的照片一动不动都停在那里。我突然想到,一直以来,都是我在揣摩草薙菅的心事。如果由他来揣摩我的心思,面临眼下的困境,该当怎样处理?

“是先发制人绝地反击吗?还是持续退让后使敌人失去戒心然后反杀?或者,这基地之中,另有隐秘机关,能够斩杀敌人于无影无形之中?”我不断地在心底自问。

忽然转念,我又想及:“大智者爱上的女人是否也是大智者?”

现代心理学家常说,女人的外貌与其智商成反比。越漂亮的女人,她的智慧程度就会相应降低。

芳沉枝子给人无穷无尽的好感,以至于看到那幅照片的时候,我完全忽略了智商的问题。

像草薙菅那样的大智者应该是见过大世面的,很少有一见钟情的情况发生,也很少单单因为一个女人的外貌而疯狂地爱上她。所以,我对芳沉枝子的智商也很感兴趣。

正是因为刚刚我想到了苗疆蛊术和南洋降头术,才会深思这个问题。

很多蛊术研究专家的大量研究资料证明,真正能够达到蛊术的巅峰非常不容易,需要极高的智力、神秘的机缘以及在苗疆部落中的独特血统。

这么多苛刻的条件累加起来,等于说是,任何一个苗疆的平民想要成为大炼蛊师,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些驰名江湖的大炼蛊师都是蛊术家族里面出生的,自小就在长辈们的言传身教之中,见识广博,眼界开阔,是那些平民不能比的。

芳沉枝子跟蛊术、降头术有关,那么它一定来自于一个世袭的大族,而不是默默无闻的人家。

日本皇室为天皇选妃的审查程序非常严密,对入选者的家世一定会有详尽的调研,该过程中极少有人能蒙混过关。

天皇与皇妃是公众人物,世界各地的八卦记者们恨不能将两人生活中的瑕疵用放大镜一一找出来。故此,芳沉枝子的身世是经得起推敲的。

我的思想混乱起来,因为我一方面肯定芳沉枝子的家世,又一方面怀疑她跟苗疆蛊术的大族有关,这是非常矛盾的,一个美女不可能集两者于一身。

在苗疆和南洋,经常出现男人被美女所迷的现象。通常来说。情人蛊、多*、胭脂蛊、心房降、桃花降等等都会达到这种效果,让一个或几个男人为同一个美女赴汤蹈火,神魂颠倒。

从这张照片上看,芳沉枝子只画着淡妆,没有经过刻意的伪饰,更没有像玉狐禅那样,用种种手段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易容前后,天差地别。

“不是蛊术和降头,还会是什么?难道芳沉枝子仅凭着自身的魅力就能魅惑众生吗?”我下意识地摇头,表示难以相信。

二战中,苗疆奇人也曾在陪都政府的力邀下,踏上抗日的最前线,给予日寇沉重打击。

这些气壮山河、可歌可泣的故事都已经被载入史册,那些战死的大炼蛊师也都成为了维护中华民族尊严、保卫中原大国安全的光辉榜样。

“动了,门外的人动了!”玉狐禅低声叫。

果然,来自那扇门的杀机正在消失,我极力扩张第六感,也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我出去巡察,你先留在这里。”我说。

我有种直觉,大将军并未放弃破门而入的打算。

“好,多加小心。”玉狐禅叮嘱。

我默默地点头,推开转椅,向着门口缓步走过去。

电脑桌与白板组成的阵势并不一定能够阻挡曲尺穿心箭,我深知,当风水上的缺陷被无限放大的时候,人的能力已经微不足道。

“风水”二字,包罗万象。

古代智者一代又一代地凭借自身之力研究这两个字,并撰写了汗牛充栋的典籍,阐述自己一生所得,告诫后辈,一定要重视环境中风与水的构成特点,务求顺水推舟、乘风驶船,绝对不要逆风水而行。

我绕过电脑桌,每向前走一步都小心谨慎,因为我知道,在高端热成像仪器中,即使隔着厚达一米的混凝土墙,对方也能在显示器中洞悉我的一举一动。

当我再度看着那块白板的时候,原本空无一字的板面上,竟然出现了两行字——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那是古文《木兰辞》里的两句,讲述的是真正的英雄能够在大战之后凯旋而归,历经百战而不死,所有存活下来的都会成为江湖大佬。像大将军那样的人,必定有极高的追求,不甘心做庸庸碌碌的小人物。

想象之中,黄花会等级森严,每一个部门的人都各司其职。在大将军麾下,有无数严老师那样的人,很难侥幸从战斗中存活下来,其生命如尘土和草屑,根本不受重视。

即使他们这一次能活下来,在下一场战争中,也会沦为炮灰。

江湖就是如此残酷,如果不能逆风起飞,那就必然折戟沉沙。

反观我和玉狐禅也是如此,当我们全心全意地探索草薙菅的内心世界时,也不会忘记,我们其实也是战争中的一小部分,虽然关键时刻能够独当一面,但在江湖的大潮流之中,终归只是一叶扁舟,随风而逝。

距离那扇门三步的时候,我镇定地停下来,竖起耳朵,耐心谛听。

门外十分安静,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呼吸声。只不过,我觉得杀机无处不在,就好像黄花会的人已经无孔不入地深入敦煌的各个角落、大小行业,连莫高窟画师团都没有错过,那么,山底基地就没有黄花会的内线吗?谁都不敢做这个保证。

我知道玉狐禅一直在背后望着我,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她产生新的忧虑。

当我将手放在门扇的球形把手上,先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地转动它。

咔嗒一声,门锁开启。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无法预判。

第101章 曲尺穿心箭(3)

门开了一条小缝,走廊里的新风立刻灌进来。

我飞快的向外扫视了一眼,随即后撤,以防敌人发动突袭。

走廊里的确没有人,但那种安静是令人心生恐惧的死寂,仿佛预示着玉狐禅麾下所有的人都已经被黄花会格杀。那样的话,除了我和玉狐禅,外面就只剩敌人和死尸了。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二战年代,日寇成片地倒地,自然会让国人大呼畅快,把酒相庆。可惜,现在是和平年代,即使这些隐居基地的日本人有必死的理由,执行者也只能是国家政权,而不是某一个人或某一个江湖组织。

门打开一尺,已经可供一个人侧身挤过,但我不敢轻举妄动。越是安静的地方,越是陷阱重重,容不得半点疏忽。

“没有人?”玉狐禅在我身后遥遥地问。

我没有回身,只是沉默地点头。

“风里……似乎也没有血腥气?”她很机警,仅凭着涌入的新风,就能判断外面的情况,“既然没有血腥气,是不是……是不是就代表我们有些神经过敏了?”

我知道,那是她一厢情愿的希冀。

第六感不会骗人,杀机既然涌现,敌人就一定曾经存在,并且还未远离。

“基地共有多少人?如果屠戮开始,敌人会从哪个环节入手?”我问。

“总共一百三十人,三十人为后勤,一百人为战斗组。我命其中十人跟随桑晚鱼去了反贼坑,其余九十人在各自岗位上随机待命。机房里那些人……只能算是杀人机器,只能服从命令,无法产生自主意识。”玉狐禅回答。

“反贼坑”这三个字越听越刺耳,但这已经成了敦煌百姓们约定俗成的叫法。

封建社会中,一切起义军队伍都被官府称为“反贼”,造成了无数“官兵捉贼”的血腥画面。真正意义上来讲,一旦封建官府无能、无信、无义、无耻,那么这些所谓的“官兵”实际正是“蟊贼”,欺压百姓,搜刮压榨,披着官兵的衣袍,最终无恶不作。在老百姓心里,那些通缉令上的“反贼”才是真正的英雄。

所以,“反贼坑”这个名字真的应该从老百姓的头脑中抹去了。像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人,是真正推动了历史变革的斗士,为当时昏聩、暗昧的明朝政府压迫下的中原百姓杀出了一条好人的生存之路。

他们是英雄,以“普罗米修斯盗火”的大无畏姿态,向封建王朝宣战,与辛亥革命中的各路将领们具有同等的历史地位。

“好,我有种可怕的预感,敌人‘擒贼先擒王’的战术没有奏效,很可能要走另外一条路。”我说。

玉狐禅快速地来到我的身后,贴着门边,向外面窥探。

“的确没有人,如果需要,我可以马上出去察看基地内动向,通知所有人加强戒备。当然,我也可以——”她回过身,向电脑桌尽头的大显示屏指了指,“通过监控设备观察基地内各个节点的情况,从内部通讯系统中发出警告。”

那正是我最担心的,现代人太依赖于科技手段,即监控器、摄像头和通话设备。

这些统统可以造假,很多技术手段早就颠覆了中国古人传下来的“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的真理。二十一世纪,各种高科技手段层出不穷,视频资料、实时监控画面、声音文件都可以造假,并且不必花费太大成本,就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我不回应,玉狐禅就明白我的想法了,眉宇一凛,脸色更加惨白。

“我们面对的是黄花会大将军。”我说。

玉狐禅肩头一震,沉默了几秒钟,缓缓地重复我的话:“我们面对的是……黄花会、大将军——一个统领‘复国雨、晚来急’六大部队的神勇无敌大将军。她是上过国际刑警特级通缉令的人,也是刺杀过心月无向派‘京都三智者’的超级杀手,是日本忍者的噩梦……”

大将军做过很多事,有些惊天动地,全球皆知,有些却十分低调,只有那些遭到重创的帮派才能体会到她有多可怕。

“看那两行字。”我向白板指了指。

玉狐禅转头,轻轻读出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好句,好句,真是好句。这是日本历代天皇最欣赏的句子,史料中记载,当年第一批海军登船出发时,天皇正是用这样两句中国古诗来勉励他们,以‘为国战死大海’为最高荣耀,以‘武士道精神无敌’为最高信仰。结果,将军百战不死,终于以战胜者的身份登临亚洲陆地,踏上了当年朝鲜国的地盘。”

日本人全国上下皆尊崇中国文化,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民间孩童,都能从中国古文中引经据典,当成是人生的座右铭。

《木兰辞》是一篇励志古文,曾激励过无数中华青年,为保家卫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日本天皇用“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来激励海军远征,而彼时的政府高官,也曾用“十万青年十万兵”来激励学校里的大学生们投笔从戎,疆场杀敌。

“俱往矣。”我淡然说。

日本天皇的野望已经变成灰色的历史,而“战犯、法西斯、刽子手、日本罪人”等等耻辱之帽也永远地扣在皇室头上,无法摘去。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玉狐禅苦笑着接着我的话说下去。

“这两行字之前不存在,尤其是,我拖动白板的时候,就曾留意过,上面连一个笔画都没有。现在,却多了十个字,而且——”我向白板架子下部的凹槽里望去,那里有一支粗短的白板笔,笔帽摘下,笔头仍然湿润。

对比笔头的直径与白板上每个字的笔画粗细,毫无疑问,就是这支笔在白板上留下了那十个字。

唯一可惧的是,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进入,也没有听到摘笔帽、写字、放笔的动静,这白板上就莫名其妙地多了十个字。

“有人进来过,在我用电脑桌、白板设阵阻挡曲尺穿心箭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留下信笺,又在白板上写字。对方很从容,也很有耐心,看起来像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我说。

玉狐禅的眼中渐渐浮现出绝望:“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可就真的太危险了。”

她走到白板前,垂手去拿那支笔。

我立刻阻止:“不要碰,也许是个陷阱!”

玉狐禅的右臂停在半空里,食指指尖距离那支笔仅有一寸。

“也许有毒,也许是一个诱饵,总之,不要碰它,这应该就是个复杂的陷阱。”我继续解释。

我一直都在强调,陷阱无处不在。

黄花会与日本忍者之战,就是一场计算与被计算、算计与被计算的反复较量。谁若是最先失去耐心,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宁愿以不变应万变,困守于斗室,耗尽敌人的耐性。相反,玉狐禅正在失去耐心,不断产生“杀出去”这种孤注一掷的想法,这是非常可怕的。

如果没有我的极力阻止,敌人已经占尽了上风。

我注意到,当我把白板拖到门口的位置时,它也就成了曲尺穿心箭最明显的目标。

玉狐禅去拿那支笔,无意识地站在了白板面前,她的身体也就正对着曲尺穿心箭的箭镞。

我并没有提醒她及时避开,这种情况下,如果她无意中成为诱饵,那么势必会引发敌人的攻击。

唯有如此,我才能发现大将军真正的想法。

电脑桌上的信笺、白板上的字、凹槽里的白板笔等等全都是诱饵的一部分,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我们与大将军都变成了猎人,针锋相对。计策百出。

他猎杀我们的同时,我们也在猎杀他,他抛出的诱饵又会成为我们反猎杀的诱饵。

这是大智者之间的较量,是一场勇敢者的游戏。输了的人不但要出局,而且要丢下自己的性命。

我望着玉狐禅,两侧眼角余光一边盯着走廊尽头,一边盯着室内。

既然大将军采取的是多边进攻的方式,那么我的应对也必须全面开花,在各个层面、各个节点见招拆招,以退为进。

走廊里始终没有动静,风中也没有危险气味,尤其是没有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

这很容易给人造成错觉,以为外面的情况毫无变化,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工作,根本没有敌人趁虚而入,伺机杀戮。

“好了,只是一支笔而已,只是十个字……想象中的强敌并未露出獠牙。”玉狐禅轻轻说。

她保持着那种姿势已经超过一分钟,门外没有杀手,甚至都没有出现任何与杀戮有关的预兆。

“敌人在等待,等待最好的出击机会。”我平静地解释。

我能想到,当我们讨论这些字、这支笔的时候,那倏忽来去、诡异莫测的敌人也在计算着将我们一网打尽的手法。

“基地内部有很多凶悍的机关,尤其是在几条秘密通道内,都放置了超过十种自动捕猎的淬毒机械装置。敌人从密道侵入,并非轻而易举的事。我们不如做最好的打算,大敌已经遭机关捕杀,不死也得重伤。现在,我们要么出去巡视,要么继续刚刚的工作,你说呢?”玉狐禅的声音越来越大,一直传到走廊里去。

她说的那些话意思虽然轻松,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与话里的意思完全相反。

我欣赏她的聪明,不用点醒,就能理解我的计划。

身为诱饵,只有装得极为逼真,才能引诱敌人上当。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那么,我保留自己的观点。”我说。

玉狐禅的手继续下探,避开那支笔,拿起半旧的海绵擦,擦拭白板上的字。

有意无意的,她擦掉十七个字,只留下“将军”和“死”字,于是,白板上的字就变成了“将军死”这句话。

如果大将军在门外的某处窥探,就一定会看到这种改变。

“结束这一切吧。”玉狐禅扔下海绵擦,轻松地旋身。

现代化*械精准度极高,二百米之内,误差不超过半厘米。我希望大将军的进攻武器是狙击步枪、带瞄具突击步枪或者带瞄镜速射手枪之类,那样的话,在敌人扣动扳机之前,枪上的瞄具就会提前暴露其方位,给我们瞬间反杀的机会。

我胸中没有怒火,更没有杀机,有的只是古井深谭一样的无波之水。

唯有心如止水,才能提前百分之一秒发现敌人,抢先十分之一秒发动攻击。

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杀死一名高手三次,结束这场危险而乏味的游戏——足够了。

第102章 内奸(1)

“我去看看其他人?”玉狐禅问。

我摇头,盲目离开这个房间,只会增加敌我双方实力的不确定性,徒添危险,实为不智。更何况,如果其他人已经遭到屠杀,过去看了,又有何用?

“龙先生,我不知道您的判断到底哪些讯息,下一步该怎么办,您至少能给我一些实质性的提醒才是,免得我白白心焦!”玉狐禅又一次焦躁起来。

“守心、真身,凝神、定志。”我轻轻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这个时刻,等于是太极中的“推手”到了粘着力最大的时候,一圈绕来,一圈绕去,必须循着潮流的进退去寻找战机,而不是盲目的进退,成为战场上的无辜靶子。

“只有等下去了?”玉狐禅又问。

“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拖延的本钱,为什么不继续等下去呢?敌暗我明,一定要沉得住气,封闭门户,把自己彻头彻尾地保护起来,就像冬眠的虫子那样。”我低声回答。

大将军原来是客,而玉狐禅却是中军之主。所以,玉狐禅有等待、隐忍的本钱,而大将军却没有。

“好,我听您的,等下去,坚决地等下去。”玉狐禅说。

最终,我没有关门,而是选择了让那扇门保持原样。既然门已经打开,内外气息流通,那就是事情发展的阶段之一。

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曲尺穿心箭的诡异之处,但是危险永远存在,这是毋庸置疑的。我希望白板能够成为一面盾牌,将敌人的攻击进行有效的遮挡。但是,天意如何,谁又知道?我不允许玉狐禅走出那扇门,正是因为当下只有我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才能把每个人的战斗力发挥到极致,对敌人形成震慑作用。我相信,一旦我们分开,大将军就能找到下手的机会,各个击破,展开突袭。

玉狐禅有些不安,从门口走回来,回到笔记本电脑前面。

她对我的意见很重视,刚刚提到监控系统的时候,她察觉出我并不信任那些摄像头和传话器,所以,现在她只是盯着电脑看,却没有立刻打开监控大屏幕。

“坐下吧,慢慢来。”我说。

“我在想,像草薙前辈那样的大智者,究竟能不能预测自己的人生?假如他预测到今日会变成植物人,还会拼命地为皇室卖力吗?”玉狐禅喃喃地自言自语。

“肯定会,因为这是每个人的本性、个性、兴趣所在,无关乎金钱名利。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如果一部分人能将兴趣与工作深度结合起来的话,就一定会干出巨大的成绩来。毫无疑问,发掘秘密、盗挖宝藏、为国争光、扫平大陆就是草薙菅的人生目标。那既是他的专长,也是他经过深入学习后掌握的巨大本领。所以,当他主动提出要为天皇效力的时候,其人生经验一定已经糅合在一起,蓄势待发,只是等待一个宣泄口。”我说。

这是一种极高境界,也是一种狂热的追求。

东条英机曾被称为“战争狂”,而像草薙菅这样的人,则可以称为是“征服狂”,最大的追求就是无限扩大日本版图,最后将其京城搬到中国大陆来,扎根发展,开枝散叶。

玉狐禅叹了口气:“一个人的运气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春风得意之时,最该提防的就是外面变天,提前做好防范。”

迄今为止,我无法想象在112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草薙菅把钻头对准反弹琵琶图的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

或许已经想到了成功后的喜悦,想到了为皇室做出如此巨大的贡献将会名垂青史,成为日本国永远的英雄。

或者他还想到了芳沉枝子,想到了天皇的承诺。

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变故的突然发生,所有人同时失去记忆。

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如果我最终深入草薙菅的思想,也许能亲眼目睹这一幕,重新回到八九十年以前的112窟中。

世事就是如此奇怪,有螳螂捕蝉,就有黄雀在后,而当时的苏联人就是这场混乱战斗中的黄雀,静静潜伏,伺机反扑,夺得钻机后飘然离去。

日本探险队连续遭遇两次打击后已经乱了阵脚,这次探险只能以绝对的失败告终。

失去了草薙菅,天皇也就失去了长期以来倚重的拐杖,转而支持军部,投入新的战争。这一次的理想破灭,对于天皇来说,应该也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吧。

当然,这种打击无法跟1945年的受降船事件相比,至少他能够暂时忘掉草薙菅,忘掉芳沉枝子,也忘掉除了死战之外的不切实际的野望。

同时,我也很想知道,玉狐禅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主持这个山底的基地,努力维护八名植物人的生存状态,应该也是对草薙菅的计划心存幻想。

人人都想揭开莫高窟壁画的秘密,成为探险界最伟大的人物,在世界文明史里留下自己的名字。就像第一批揭开金字塔秘密的考古学家那样,被后代永远传颂,其姓名在历史上永不磨灭。

我不想打击玉狐禅,毕竟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梦想,无所谓高低贵贱。不取得草薙菅记忆中的秘密,玉狐禅是永不甘心的。所以,她对我也寄予了莫大的期望。愿意向我提供一切帮助,唯一索要的就是草薙菅最后的秘密。

可以预估,解决了这次敦煌的麻烦之后,玉狐禅一定会把矛头对准俄罗斯,把二战中失去的那台珍贵的钻机以及五大宝石再次夺回来,一雪日本国耻。

“现在,好运气在我们这一边吗?”玉狐禅问。

我认真地点头:“越努力,越好运。”

天赋和努力是成功的两大要素,乱局之中,我希望能与玉狐禅亲密无间地配合,顶住一切压力,解决草薙菅的问题。

“好,我无比认同这句话。”玉狐禅无声地笑了。

连番变故之后,她的精神有些倦怠,面容亦变得憔悴。不过,她是经过残酷训练的间谍,一定能够挺住,直到迎来胜利。

“打开监控吧,或许能给我们一些不一样的启发。”我说。

监控系统打开了,液晶屏上显示出三十六个监控画面。粗略浏览,这三十六个画面全都位于基地内部的交通要道。如果有陌生人经过这些通道,一定无所遁形。

所有监控节点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

大将军不是普通人,她的潜入是基地的灾难。所以,这些抬眼就能看到的监控器、摄像镜头是无法捕捉到大将军行踪的。如果连这些都避不开,她又如何领导严老师他们?

观看监控系统最艰难的煎熬就是等待,往往为了一个一闪而过的画面,等待数小时之久。除了那一秒钟,其余画面毫无变动,对人的眼睛是一种刻骨的折磨。

我和玉狐禅在液晶屏前站了至少二十分钟。才终于等来了第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腋下夹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步履匆匆,正经过一段两边墙上都是展示栏的走廊。

我记得,门口正对的长廊向右转,就有那样一段同样的走廊。我立刻明白,中年男人是向这边走的,极有可能是带着文件来找玉狐禅请示。那样的话,我预料的杀戮并没有发生,基地内部人员仍在有条不紊地工作,没有受到丝毫冲击。

果真如此的话,我看错了大将军,也低估了对方的耐性。

玉狐禅的脸色稍稍好转。把那个中年男人的画面逐级放大,细细观察了几秒钟,然后轻轻点头。我明白,她认识这个中年男人,仔细观察的目的,就是排除对方到底有没有使用易容术。

其实,我更希望自己的判断错了,一切恐慌,都是多余的。

“龙先生,我们看到了曙光和希望。”玉狐禅高兴得击掌大笑。

“那人是谁?”我问。

玉狐禅欣然回答:“他是计算机系统管理部的工程师,姓松本,单字名泉,毕业于早稻田大学,也是基地内智商极高的人物之一,负责冷冻库的一切关键操作。既然他能自由行动,可见并未有强敌入侵。”

数分钟后,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外的走廊里。

自从在监控中看到他,我和玉狐禅的视线就没离开过走廊,等到他出现,我俩同时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松本先生,我在这里。”玉狐禅走近门口,扬声招呼。

我用目光示意她,不要走出门去,也不要碰那扇门。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行走江湖的真理。谁若违背它,谁就要受到惩罚。

那中年男人的五官有着日本技术人员的显著特征,脸色青灰,阴沉沉的,即使面对玉狐禅,也没有露出笑容。

“冷冻室内的温度稍有异常,但仍在可控范围之内。各项体表数据说明,植物人的脑电波出现了一些超范围波动,尤其是一号。”松本泉面无表情地汇报,然后将腋下的文件袋双手递进门内。

“一号就是草薙前辈。”玉狐禅转头向我解释。

“这位先生是谁?”松本泉问。

“我们基地的朋友,龙飞先生,一个能够帮助我们加快研究速度的帮手。”玉狐禅回答。

我向松本泉伸出右手,他并不买账,只是咧了咧嘴,算是打招呼。

“重点关注一号,其他人次之。松本先生,我们之前讨论过不同人之间记忆力交融的问题,这正是你在早稻田大学的最后一个研究项目,其成绩也是足够震惊世界的。现在,我已经按照你的建议,找到了智商超高的协助实验者,就是这位龙飞先生。”玉狐禅说。

松本泉点点头:“理论上可行,但并不代表实际工作中行得通。智商数字的高低,也只是个基本衡量,没有绝对意义。玉小姐,我需要的是一个日本人,而不是其它国家的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物。你我都知道,现在全球各大势力对这个项目全都虎视眈眈,任何一点突破,都会惹来毁灭性的攻击。”

第103章 内奸(2)

看得出,此人是标准的“大日本主义者”,将大和民族的纯正血统看得很重,对日本以外的任何一个民族都持怀疑态度。

这是科研人员的通病,学术界历来如此,高冷薄情,桀骜不驯,恨不能将所有人都拒之于千里之外。

“我们会在实际工作中一一印证,龙飞先生的为人毫无问题,做事原则也足够公平公正,松本先生不必担心。下一步,他会逐步介入你的工作范畴,希望你能给予协助。”玉狐禅说。

她没有急于为我辩解,更没有训斥对方,而是心态平和,容纳一切不同意见。

我猜,这才是玉狐禅的本来状态,否则日本方面怎么可能派她单独领导这个基地?

松本泉冷冷地哼了一声,看都不看我,耸了耸肩膀,转身离去。玉狐禅把文件袋递给我,叹了口气,回到液晶屏前面,继续观察监控。

我打开文件袋,把里面的一叠报表放在桌子上。

这些报表的题目是《冷冻库监控日志》,上面的数据分为十五大类、三十二小节,包括温度、湿度、空气中氧气含量、微生物动态、脉搏、血压、呼吸频率、体重等等,凡是能够想到的项目,都在列表中体现出来。

每一张表格代表的时间段是两小时,全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连续进行。

从这些表格中可知,要想维护植物人的正常状态,工作量非常繁多,而且这是一个无法中断的过程,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直到植物人生命结束或者是此项目完结。

当然,这些植物人是宝贵的实验资源,非常独特,绝无仅有,值得日本人这样做。更进一步想,这是反弹琵琶图留下的最终线索,假如有一天真的从植物人身上找出了莫高窟的秘密,此前所做的全部工作就非常值得了。

表格上所有的签名都是松本泉,由此可见,他在本次实验中的分量。或许正是如此,玉狐禅才会对他始终客客气气。

所有数据中,我对植物人的呼吸频率这一指标最感兴趣。

在一号植物人的日志表上,我看到草薙菅的呼吸频率一直处于每分钟十次以下。也就是说,他长期处于极低的新陈代谢状态之中,无论身体的成长还是退化,都十分缓慢。换句话说,虽然他的年龄一直随着时间加大,但身体素质、生理机能却尽可能地保持原样,衰老程度,是普通人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

这是最可怕的——松本泉在这个冷冻库里制造了近乎永生的人。

从这些数据中可知,日本人对于植物人的维护相当用心,各项数据的控制非常及时。只要不遭到大规模的破坏,植物人就会一直状态平稳地生存下去,不断接受各项实验。

我能想象,在我和玉狐禅相遇之前,一定还有其他高智商的人才进入基地,参与实验。

尤其是刚开始的阶段,玉狐禅所挑选的协作对象一定都是日本人,而且政治倾向、家族血统都非常纯正,是完全值得相信的纯粹的天皇拥趸。

或许在松本泉那一类人看来,政治正确比智商高低更重要。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绝对效忠天皇的人,而不是一个心存不轨、后患无穷之辈。

我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所以对松文泉的轻蔑与不屑毫不在意。

在我看来,对于草薙菅的研究,前途光明,道路曲折,还需要无数人不间断地努力很长时间,并且需要有国家政权这种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上的支持。

普通帮派,根本难以为继。

黄花会背后是由五角大楼全力支持的,如果植物人落入他们的手中,也并不会产生毁灭性的结果。或许恰恰相反,美国人的高科技能够弥补日本人的不足,让植物人焕发出新的生命,为敦煌研究带来新的突破。

“强强博弈,最终花落谁家呢?”我不禁摇头叹息。

面对这些表格的时候,我深深感到,日本人严谨、工整的性格很多时候限制了科学研究的发展。他们只能各种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极少产生发散性的思维,太多时候思路被限制住了,不可能有跳跃性的突破。而这一点,正是美国人最擅长的。

身为一个中国人,我的目的是揭开莫高窟的秘密,找到传说中的敦煌天机。只要这秘密永远属于中国,其成果为中国人所有,那么,我并不介意其他国家科学家的帮助。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一向都是正确的科学研究态度,如果只靠一个帮派抱残守缺,占据最重要的资源,那么,植物人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如果玉狐禅在自己既定的路线上走下去,很可能会落到“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既不能洞悉草薙菅记忆里的秘密,又失去植物人,被迫远离各派势力争夺焦点。

我至少用了十分钟来阅读这些表格,尽量深入地理解松本泉的工作。这样的话,当我再次进入草薙菅的记忆时,就会有章可循,对草薙菅所处的复杂生存状态有更深的了解。

说一千道一万,所有的科学研究都是理论上的东西,必须有一个真实的人去践行这些理论,实际操作每一个环节,才会把理论落到实地,产生可见的结果。如果松本泉明白这一点,对我的态度肯定完全不同。

玉狐禅一直在观察监控器,可惜的是,除了松本泉,节点各个通道上再没有出现其他人。

我对松本泉的来去持有小小的怀疑,但却没有直接说出来。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全盘托出自己的想法,只会给玉狐禅带来更大的恐惧,反而得不偿失。

“一直都没人出来,但平时这个时间段,通道内至少五分钟就有一人经过——有人动了手脚,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玉狐禅自言自语。

“中央电脑系统由谁管理?也是松本泉吗?”我问。

玉狐禅点头:“对,管理程序是五年前由他研发的,三次换代升级,都是由他一人完成。不过,别担心他的忠诚度,他是皇室的外戚,命运始终跟皇室捆绑在一起,没有任何理由反水。”

“如果有人可以用迷魂术、移魂大法之类的异术操控他呢?岂非也能达到跟‘反水’一样的效果?给他打电话,我想跟他谈谈——不,先将他的电话定位,然后再打。我们可以相信任何人,也可以怀疑任何人,绝不能放过一丝疑点!”我的态度十分坚决。

我有点后悔,刚刚轻易地把松本泉放了回去。

在那种情况下,其实我可以先行软禁他,把他留在原地,即便不能成为助手,也会减少意外发生。可是,他放下文件袋就离去了,现在已经不知处于基地的哪个角落里。

现在,先确定他的位置,再开始通话,就能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作为一个核心管理者,他此刻应该在某个合理的光明正大的位置上,而不应该藏在暗处。幸运的话,单单是定位这一项,就能让某些事浮出水面。

玉狐禅在液晶屏下面的电脑上点了几次,屏幕上马上出现了基地的立体俯瞰图。

“他在……五层的机房里,那是他的管辖地点之一。”她指着图上地下五层里的一个红点说。

“好,打给他,问问他,我想进入草薙菅的深层记忆,到底还需要注意什么?或者,有没有速成的方法?”我轻声吩咐。

松本泉对我很不屑,此类问题能够刺激到他,让他的某些真实想法脱口而出。

玉狐禅拨通了松本泉的手机,振铃十几次,电话终于接通。

她摁下免提键,机房中的嗡嗡声清晰地传来。

“松本先生,我有个问题,刚刚忘了问你。你在哪里,我是否可以过来跟你谈谈?”玉狐禅问。

松本泉的回答很正常:“我在地下五层机房,这边有些机柜出了小问题,有事在电话里说就可以了,一样方便。”

玉狐禅不动声色地说:“就是两个问题,龙先生想进入草薙前辈的记忆,问一下有没有什么速成办法?”

我预测,松本泉会针对这个问题大放厥词,甚至会侮辱我的智商。

“没有,请转告龙先生,我祝他好运。不过,之前从来没有人成功过,如果他的智商足够高,能够驾驭另一个智者的思想的话,那他距离成功就不远了。”松本泉沉稳地说。

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这几句话根本不符合松本泉的想法,跟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大相径庭。

“好,我一定转告他,请放心。”玉狐禅说。

谈话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但我不肯就此放弃,马上贴着玉狐禅的耳朵低语:“问他,表格上有很多数据读起来可信性极差,其中原因是什么?”

松本泉是个刻板谨慎的日本人,如果质疑他的工作,那一定会激怒他。

开口之前,玉狐禅望着我,似乎对这些话极为抗拒。

“尽管说,这是最后的杀手锏。如果能验证清楚他的身份,做再多试探都是有价值的。”我继续说。

“松本先生,刚刚你送来的表格上有很多数据令人费解,可信性极差,是不是弄错了?如果方便,请你忙完手边的事,就请过来解释一下,可以吗?”玉狐禅问。

松本泉并未被激怒,而是简单答应了一个“好”字。

这一次,连玉狐禅也有些诧异了。

她捂住送话器,转头贴着我的耳边低语:“松本泉平时十分刻薄,如果谁质疑他的工作,一定会暴跳如雷,不会这个样子。”

我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证据,这些反常行为证明,松本泉已经变了。

“告诉他,稍后见。”我低声吩咐。

玉狐禅对着送话器,重复我的话:“那好,松本先生,稍后见。”

第104章 内奸(3)

电话挂断后,玉狐禅的脸色十分难看。

一个坚固的堡垒最容易被人从内部攻破,一旦出现内奸,堡垒就危险了。

“我到第五层去,如果有必要,就先下手。”我向屏幕上的红点指着。

“那个地方本来是最安全,但现在却是最危险的。”玉狐禅苦笑,“甲贺派忍者一直是由松本泉控制,对了,他也出身于甲贺派,一直都是甲贺派几大元老最看好的年轻一代魁首。在那里开战,只怕……我们或许可以再等等,等他离开五层机房再说。”

我继续翻看松本泉送来的表格,重点当然还是一号植物人的记录,因为那是代表草薙菅的。

“看一下,今天的表格数据跟昨天有没有什么不同?”我把那张表单独抽出来,递给玉狐禅。

她只扫了一眼,就很笃定地点头:“一模一样,毫无问题。”

我的心猛地一沉,马上追问:“表格数据一致,签名栏呢?是不是跟昨天同样笔迹?签名位置也丝毫不差?”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表示,有人机械复印了昨天的资料,只修改了日期,拿来充数。

“啊——”玉狐禅惊呼一声,“如果是这样,要么松本泉反水,要么他根本就是别人假扮的。”

她拉开了一个抽屉,把厚厚的一摞文件袋最顶上的一只拿出来,唰的一声,将里面的表格全都倒在桌上。

我找到了另一份一号表格,跟手里的对比。

果然,两份表格等于是只更改了日期的复印件,松本泉签的名字一模一样,连位置、笔画、点划都完全一致。

“情况比我们想象得更糟糕。”我说。

如果堡垒从内部被攻破,那么松本泉就变成了一个最危险的信号,根本留不得,也耽搁不得。

“我们一起去处理这件事。”玉狐禅急促地说。

我摇摇头:“不,你留在这里,观察监控,守护资料,作为我的后援。我一个人下去,即使发生意外,仍然有余力可以控制局面。”

下面太危险,我宁愿一个人顶上去,也不肯让玉狐禅失陷。而且,松本泉这类忍者不是坦克帮那样的乌合之众,若是当场交手,双方一定绝不容情,必定有一方送命。

我希望玉狐禅能活下去,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会依赖于女人的保护而逃命。恰恰相反,男人是擎天柱,任何时候都顶天立地,成为女人的保护伞。

“可是,那是基地内部的矛盾,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就算危险,也应该我独力承担才对。龙先生,这里最起码稍微安全一些,还是你留在这里!”玉狐禅亦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指向监控液晶屏:“理智一点,你对基地内部监控更熟悉,适合留在这里。对了,注意基地内部的自毁系统,关键时刻,随时准备启动。同时,也要严密观察,提防敌人利用这个系统,造成玉石俱焚的可怕后果。我出去,如果有任何危险苗头,就马上通气。”

困境之中,我们必须理智,必须冷静,试着将损失降到最低。

“好,我懂了,各司其职,各尽其能。”玉狐禅点头。

她如此明智,我深感欣慰,这样就省却了大家絮絮叨叨浪费掉的大量时间,专心致志地投入下一阶段的工作。

离开房间之前,我再次观察白板,上面只留着“将军死”三个字。

那是玉狐禅刻意擦除了其它的字所导致的,这大概就是玉狐禅的真正想法。

面对黄花会大将军那样的强敌,任何人都压力巨大,恨不能发生奇迹,将强敌全部剪除。很可惜,世事不能件件如意,她这样的想法也只停留在想一想的阶段。要想取得这场大战的胜利,还是需要脚踏实地,一点一滴去做。就像现在,我必须回到地下五层,去面对松本泉,面对甲贺派的忍者,面对一切未知的危险。

我走出门,不再回头,反手关门,把安全留给玉狐禅,把危险留给自己。

长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只有我单调的足音。

我按照原路返回,从步行梯进入地下五层。

机房里嗡嗡声不断,但却看不到松本泉。

我缓步走向工作区,在一张转椅上坐下来,静静地等待。我知道,松本泉一定已经察觉我的到来,此刻或许正隐藏在机柜后面,心怀叵测地窥视着我。我环顾四面,对于日本人打造的地下基地十分感慨。

这种地下活动必须要逃开很多方面的监控,在战争年代相对容易,可是到了二十世纪末期、二十一世纪初期,随着各国“天眼安全”系统的建成,亚洲大陆的任何角落都在监控之下。各国通讯卫星不间断地扫描大陆表面,任何不经遮掩的活动都会及时由卫星传递到各国的间谍系统中去。

一切相当明显,洞若观火,根本不可能遮人耳目。

就是在这种严酷的生存环境中,在玉狐禅的领导下,日本人仍然维持着地下基地的正常运转,并且有着积极的工作目标,对植物人展开连续的研究活动。

这种恒心和毅力,是绝对值得国人学习的。

现在我并不知道基地外面的情况,也不知道这个机构是如何逃过卫星扫描、弱电波监控的。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它处于深层矿井的底端,借着废弃矿井作为伪装。

西部戈壁滩上,莫高窟巍然耸立,已经成为一个傲立大地的文化宝库,既是江湖势力觊觎的目标,又是国家政府保护的对象。

在全球范围内,像莫高窟这样的文化圣地已经为数不多。其它如金字塔、卢浮宫、泰姬陵等等,全都被仔细研究过,其中秘密,昭示天下。在史学家、考古家眼中,它们已经没有更多的研究价值。

这一方面,即使是隐藏地下数千年的秦始皇陵,其实际价值也无法跟莫高窟相比。

毕竟,秦王朝是在青铜器年代修建了始皇陵,其陪葬文物和建造工艺都十分古老,无法给现代人以巨大的启迪。

反观莫高窟,其文化价值、艺术价值、历史价值都无穹无尽。更进一步说,八国列强的文化间谍从莫高窟带走的那些古书、古经卷、古文物、古佛像、古壁画全都具有无法估值的珍贵性。而且,百年以来,这些东西都经过科学的储藏、合理的修复、精密的研究,即将焕发高端价值。

既然如此,世界上还有哪一个文化宝藏能跟莫高窟相比呢?

全球范围内,文化商人、古玩掮客、文物贩子、江湖大佬都是智力超群的人、绝对不会做无用功、去干赔本生意。

那么,当这些人将视线投向莫高窟的时候,他们的视野之内一定是出现了堪与《天方夜谭》中的宝藏相比的巨大财富,才会动心不已,争相登场,像鲨鱼一样,对宝藏的追逐无所顾忌,忘乎所以。

毫无疑问,在这场争夺中,日本人已经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正是因为这个位置,才让玉狐禅陷入了危险境地,引发了黄花会的连续进攻。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这是古人早就总结出来的真理。那么,我也想到了另一条真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我相信,北方大帝就是渔翁,正在等待着日本心月无向派忍者与黄花会的战斗结果。前一战硝烟散尽之时,就是北方大帝粉墨登场的一刻。到那时候,烽烟再起,战斗将会更加激烈。

一想到这些,我就如坐针毡,毕竟在所有的战斗背后,我的朋友已经失陷于反贼坑,或许生命已经危在旦夕。即使桑晚鱼带领忍者部队赶去接应,我也觉得不容乐观。

对于顾倾城来说,无论黄花会还是日本忍者,都是一种潜在的危险。

我不仅感叹,世事从来都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顾倾城刚到敦煌,就连续遭到数种江湖势力的侵扰,这大概也是她从港岛动身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的。变化来得如此诡异,她甚至来不及请求顾倾国的帮助,或电告雷动天。

连番变化令人措手不及,我们已经倾尽全力去化解危机,仍然捉襟见肘,无法将一切都做得周全。

“总是出问题……机房里事情多,总是出问题……咳咳……”角落里的机柜后面,松本泉的声音断续传来。

我向机房顶上看,至少有八只摄像头正在工作,不断地左右旋转,将机房里的情形全部收录进去。

如果监控系统正常的话,玉狐禅就能看到这里的真实情形。

我向着右侧屋顶的摄像头做出微笑的表情,安慰玉狐禅,要她放心。

“是玉小姐叫你来的?”松本泉不现身,狐疑地问。

“对。”我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曾建言,必须采取激进措施,对付反贼坑一带的无知之徒。玉小姐不采纳,认为事情还没发展到图穷匕见的时候。现在,大家都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控了,不是吗?”松本泉问。

从他的声音里,我听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真正的高手,全都喜怒不形于色,将一切内心活动合理地隐藏起来,令人无从捉摸。

“天下大事,总是不可控的,不是吗?”我反问。

机柜后没了动静,过了数分钟,松本泉的声音从另一面传来:“你也这样认为,所以才退出港岛的连环杀伐,远遁敦煌?既然这样,你也应该远离心月无向派与黄花会之争,为何又自动卷了进来?”

我平静地微笑,不反驳,也不反问,只是耐心地听着。

松本泉如此说话,一定是对我的过去进行过详尽的调查研究,将我在港岛的奋斗史系统地洞察一清。

只有掌握了全盘数据的时候,一个人说话才会如此笃定,认为一切尽在控制之中。

松本泉是个骄傲的人,从他对玉狐禅说话时的态度就能看得出。对于骄傲的人,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听他说,让他一吐为快,等他打出所有的底牌,再开始针对性地反击。

或者,无所谓“反击”,只是将真理一条条摆出来,直到对方无话可说。

第105章 松本泉的秘密(1)

“我见过雷动天,他在抗击山口组登陆港岛的十番大战中担任主力,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所以,最初山口组将他定为首位刺杀目标,以为只要做掉雷动天,霹雳堂就会土崩瓦解,然后抗击山口组的江湖联盟将不战而溃。不过,很可惜,这个决定完全错误。山口组远来是客,而霹雳堂却是华裔帮会里最可怕的硬骨头,强攻不下,反受其噬。山口组派出了三拨人马,最终无一生还。这些阵仗,你应该很了解吧?”松本泉接着问。

关于港岛帮派的形势,很多外行人说的,颇多夸大其辞。

对于内行人来说,一切战斗全都围绕着利益进行。

江湖人非常现实,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如果没有利益纠纷,大家全都和和气气,在任何事情上都谦恭有礼。一旦牵扯到切身利益,任何一个堂口马上就会拔刀而起。

山口组转战港岛,其居心到底如何,全球帮派一清二楚。

港岛被称为“东方明珠”,是华裔社会与西方世界中间一个最好的跳板,也是中西融合的中转站。所以,无论是政治、商业、金融、江湖的各个层面,这里都是风水宝地,不仅仅在亚洲,即使在全球范围内也是独一无二的。

日本山口组这个帮派十分特殊,从很多公开资料中可知,山口组不是完全的黑道组织,而是担负着大和民族向全球扩张的先锋军的作用。从这种意义上说,无论山口组采用何种方式登陆港岛,都会遭到迎头痛击。

港岛数十个堂口早就达成共识,放下一切内讧,同仇敌忾,迎击日寇。

松本泉所说的十番大战,不亚于当年港岛手枪队舍生忘死与日寇开战的情形。

国家有难,人人不能袖手。

港岛的江湖堂口虽然有时候见利忘义、重色轻友,但在爱国这一主题上,却是绝不含糊。十番大战前后,各堂口内也出现过里通外国的奸细,一旦查出,立地格杀,即使是那些对帮派有过重大贡献的元老,也无法将功抵过,必须要人头落地。

江湖帮派不谈政治,只谈正义,已经把“爱国”融入血液当中。松本泉是日本人,假如他出现在当年十番大战中,我们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交谈,而是生死血战的仇敌。

江湖帮派依托于政治存在,如果数典忘祖,就将永远被同行耻笑。就像当年的天地会、红花会、青帮、洪帮、漕帮、盐帮,全都打着爱国的旗号,而不是毫无根基、没有目标的山贼草寇。

在“爱国”这一点上,雷动天领导下的霹雳堂永远不会落在人后。在很多公开场合的讲话中,他都反复提到这一点——国家民族为重。个人生死为情。如果帮派中的兄弟为了抗日而牺牲,一定会重重抚恤,使其含笑九泉。这已经成为霹雳堂的帮规,严格执行,从来没有人敢违背。

即使我已经离开了霹雳堂,也会终生以此为荣。

我轻轻点头,等待松本泉的下文。

“你初到敦煌,我们就已经注意你了。”松本泉说,“但是,我看线人带回来的书面报告和视频资料,却始终无法看透你,不知道你为什么每天去莫高窟画画,从不卷入敦煌当地帮派社团的纠纷,而且远离那些人,整天跟一些画画的在一起。开始半年,你二十四小时的生活都属于我的监控内容,后来,这些内容实在乏善可陈,也就没有跟踪记录的必要了。现在,你突然出手,在酒店、医院、停车场……我很欣慰,对你的判断没错,你来敦煌,果真另有使命。”

对于松本泉过去做的事,我毫无兴趣,因为他的判断完全错误。

我在蛰伏三年后重入江湖,不是早有图谋,而是迫不得已。

如果我不出手,顾倾城就有*烦,这是显而易见的。

“为什么不说话?被我掀掉伪装了?”松本泉问。

他的发声位置一直都在变换,从一个机柜移动到另一个机柜。

忍者擅长幻术,这种位置上的变换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无法确信。

我放松身心,既不在言语上给对方留下可乘之机,也不在精神层面,让对方探知我的深浅。

“龙飞,该向我说说霹雳堂对于敦煌的图谋了吧?我相信,玉小姐对此也非常感兴趣。”松本泉以为胜券在握,声音里带出掩饰不住的胜利者气息。

“玉小姐说,有敌人混入基地,要我下来看看。其它,无关我事。”我说。

松本泉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你还是现身说话吧,这样东一句西一句的,我无法理清思路。”我接着说。

我对松本泉十分怀疑,只有等他再次现身,这种怀疑才会逐步一一落地。

“我就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松本泉在最远端的机柜后面发声。

我站起来,沉默了几秒钟,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松本泉问。

我淡淡地回应:“我去禀报玉小姐,机房没事,然后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在奇术世界中,“精神”无法造假,因为奇术高手彼此之间并不通过语言、动作来判断对方有没有杀机,而是直接深入对方的精神世界,去窥视对方的“心”。

此刻,我的“心”如同一潭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如果松本泉看到我的“心”,那么他将感受不到一丝“敌意”。

这一刻,我对他没有敌意,但并不代表我不会杀他,而是说,他在我心里连敌人都算不上,只不过是躺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一袋垃圾。根本不用起任何“杀心”,就可以信手除掉,不留后患。

松本泉自视过高,这正是奇术师们会犯下的最大错误。

小错难免受惩,大错就会丧命。我知道,松本泉犯下的正是后面一种——大错。

之前,任何一个轻视我的港岛帮派中人都没有好下场,将军澳的坟场就是那种人的唯一归宿。

“很好,很好,这样回禀她,很好。”松本泉说。

我走到门口,缓缓停住,回头看着机柜那边。

“还有事吗?”松本泉的声音传来。

我平静地笑着回答:“我只是想告诉松本先生,在敦煌,我并不代表霹雳堂,只是一个普通人。霹雳堂雷先生对敦煌没有任何觊觎和野心,就算到这里,也只是参观游览,不会做出危害国家、危害江湖同道的事。我会回禀玉小姐,不必担心霹雳堂与其为敌。所以,松本先生也不必担心,心月无向派跟霹雳堂过去没有过节,未来也不一定有交集,大可放心,高枕无忧。”

以我对雷动天的了解,他对很多国家政策了解得十分透彻,所以屡屡告诫堂中弟子,去大陆旅行观光可以,但绝对不要抱着任何非法目的进入内地。如果有人犯戒,就算警察不抓,他也会将其逐出霹雳堂。

“好,很好。”松本泉漫声回应。

我走出门,缓步上台阶,鞋跟在台阶上敲出单调的脚步声。

上了第四层之后,我穿过地簧门,没有径直去见玉狐禅,而是轻轻旋身,巧妙地藏身于门后暗处,只露出眼睛,向外窥探。

松本泉的表现说明,他的身份一定有问题。甚至可以肯定,他就是基地内部的奸细,必须马上除去,否则遗患穷。

现在,我唯一要做的是弄清松本泉的身份,确保不要大水冲了龙王庙。

台阶上并没有声音,但我凭着第六感知道,松本泉一定会跟上来,在某些适当的时候暗下杀手,一个一个消灭玉狐禅手下的人,把基地变成戈壁无人区。这是非常可怕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消灭松本泉既是给玉狐禅帮忙,也是帮我自己消除障碍。

我站在暗影里,并不着急,就像一个穿越丛林多年的猎人那样,永远知道野兽会怎样出没。

这时候,我正好利用难得的空档。对自己的思想做一次短暂的整理。

我永远不可能忘记,黄花会大将军就在左近。这种巨大的威胁,容不得半点闪失。我不知道玉狐禅是否还有杀手锏?如果就这样拖延下去,她将会变得四面楚歌、孤立无援,身份十分尴尬,随时随处,都有可能遭到大将军的击杀。

台阶上有了轻微的脚步声,好像有一只猫咪缓缓地走上来。

我能听得清人和猫咪走路时微小的差别,立刻判断,那正是松本泉。

果然,一分钟后,松本泉出现在四层的入口,脚步非常谨慎,高抬轻落,只发出极微小的声音。

如果我不是有意等他,很可能就忽视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声响。

松本泉走进第四层,没有迟疑,直接走向水晶棺,变成了背对着我的姿势。

所有的秘密还是藏在水晶棺里,或者说,是藏在植物人身上,不会被人轻易拿走。

我没有立刻跟过去,那样只会打草惊蛇,所以我只是远远地看着。

松本泉走到一号水晶棺前面,弯腰向里面看。他的姿态非常专注,仿佛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个植物人的身体,而是一本厚厚的书,值得细细翻阅,反复回味。

此时此刻,我击杀他的把握在八成以上,百分之百能够将他击成重伤。可是,我有些犹豫,因为这还不是我希望出现的解决之道。我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掩盖问题。

我远远地看着,松本泉轻轻一纵,竟然跃进了水晶棺里面。我大为奇怪,不明白他此举是何用意。过了五分钟,松本泉站起来,一步跨出了水晶棺。

第106章 松本泉的秘密(2)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所有资料存储在某一个核心中,只要打开它,就能洞悉其中奥秘……”松本泉垂着头,仍然看着水晶棺,低声地喃喃自语。

我知道,他指的一定是草薙菅记忆中的秘密。

“钻机究竟是怎样启动?启动密码是多少?我要的秘密就在这里,真恨不能有一把刀子,插到你脑子里,豁开看看,到底那密码是多少?你还要我猜多少次,还要折磨我多少次?”松本泉突然暴跳起来,咬牙切齿,向着水晶棺内连踹了数脚。

他踹的是植物人,当然没有任何反应,如同踹在一段朽木上。不过,草薙菅曾经是日本显赫一时的人物,此刻落难,竟然被一名后辈如此折辱,真的让我感到内心悲凉。

同样的,无数革命志士之墓散落民间,无人修葺,也是同样下场。

现在,我知道钻机需要密码,而这“钻机”很可能就是草薙菅使用过的超级钻机,专门用来窃取112窟秘密的那台。

看起来,松本泉背后站着的正是俄罗斯北方大帝的人。

滴嗒,顶上有水珠突然落下,擦着我的肩头坠地。

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向上抬头,但我突然意识到了极度的危险正在侵近,遂没有抬头,从暗影中一步闪出来,飘然退出第四层。

啪的一声,一把*发射,子弹正射在我原先立足之处。

我毫不迟疑地后退,连下四层台阶,贴着台阶一侧站住,已经远远避开了*的攻击范围。

握枪的人在屋顶,但我抬头向上搜索时,却已经不见人影。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蹑足向上,正好看见一个黑衣人站在松本泉的背后,手中短枪轻颤,子弹便射入了松本泉的后脑。

松本泉倒在水晶棺前,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黑衣人身法极快,杀了松本泉之后,俯身搜索,从松本泉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件东西,然后飞速消失。

我没有追,那人的枪法很准,追上去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受伤或者丧命。

当我走到松本泉身边时,他的身体突然动起来,双臂前伸,搂住我的双脚。

“死……濒临死亡的时候,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是关键,我已经看到了,我已经看到了……钻机,草薙菅的梦想,好啊,那个世界,那个美好的世界,我看到了……”松本泉语无伦次,但我很快就听懂了他急切间要表达的主题——“濒死之人能够理解植物人”。

“还有什么?还看到了什么?”我问。同时,我伸出手,按在松本泉的大椎穴上。

无论他看到什么,都是人在正常情况下看不到的,都是珍贵的资料,只有那些半死、必死的人才能与那思想接触。

“恐怖大王降临,天地为之动容,连我佛如来都不得不袖手旁观。”松本泉说。

“恐怖大王”是《诸世纪》里的人物,一提到他,又跟我的很多想法不谋而合。

“还有什么?反弹琵琶图后面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钻探莫高窟的壁画?草薙菅在找什么?”我一连四问。

任何一个濒死的人随时都可能咽气,究竟能从他嘴里知道多少秘密,完全是个未知数。

“是极乐世界,是美好世界,是所有人追逐的乌托邦……物极必反,高举必堕,乌托邦实现之日,就是恐怖大王降临之时。所有忘乎所以的人们马上陷入死亡的深渊之中,第二个庞贝,第二个亚特兰蒂斯,第二个玛雅……乌托邦只有存在于想象之中,一旦到来,就是人类的末日,要想知道草薙菅在想什么,就得跟他一样,成为植物人……成为植物人……哈哈哈哈,你一定不敢,可我敢,我一直都想成为植物人,现在我终于成……”松本泉歇斯底里地大笑大叫着。不过,他成不了植物人,只能成为一个死人,因为黑衣人的子弹已经射穿了他的颅腔,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我救你,你告诉我那些事。”我俯下身,伸手探察松本泉的颈下大动脉。

很显然,他现在的亢奋状态只是回光返照,说一个字就少一个字了。

我就算有太上老君的还魂丹,也救不了他。

“救我,救我……我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日本的、俄罗斯的、美国的、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松本泉的神态与他的话背道而驰,他的脸正迅速呈现出可怕的死灰色,由额头一直向下,覆盖至下颏。

“死亡之色。”我暗暗地惊呼。

灰色即死亡色,这颜色从人的颅顶百会穴泛滥出来,向四面漫延。等到死色覆盖了胸口,人就无法喘息。死色到了腰带,人就彻底告别这个世界了。

所以,“死亡之色”又被称为“死神暗影”。

“你只要告诉我,刚刚在草薙菅的棺材里做了什么?”我问。

松本泉摇头:“我什么都没做,是在听草薙先生的心跳。”

“结果呢?”我步步紧逼。

“结果?结果当然是心在跳,每分钟六十次,完全恢复正常了。”松本泉回答。

“这代表什么呢?”这个问题一出口,我已经自己给出了答案,“草薙菅的身体机能已经苏醒,开始像普通人那样呼吸。”

我向水晶棺里看,草薙菅的脸上原来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花,但现在脸上却逐步变得有了“人色”,与松本泉恰恰相反。

如果用唯心主义的观点来看,正是松本泉的“死”换来了草薙菅的“生”。

“他活了,这世界就要再遭劫难了。”松本泉喃喃地说。

他头部的伤口里,鲜血已经不再流淌,渗出的血液慢慢变得青乌色。这也不是什么好兆头,证明那颗子弹上淬着剧毒。

“我希望草薙菅真的复活吗?”我不禁扪心自问。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中国人都不希望其它怀有野心的国家过分强大。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是自古以来任何政治家都明白的道理。

纵观历史,草薙菅是一个智商绝高、野心极大的人。放在任何年代,对于其他国家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现在所有人想要的是他记忆中的资料,而不是他这个人。我想,就算连玉狐禅在内,她也不敢轻易地相信草薙菅的复活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福音。毕竟,我们都明白,草薙菅是不可控制的。一旦他由植物人的状态苏醒,必将人人自危。

松本泉用自己的命换了草薙菅的命,这真的是赔本的买卖。所以,我希望松本泉的判断并不完全正确——草薙菅即使有了呼吸,也只是表面现象,他已经失去的智慧不会重新回来。

我向水晶棺里看了看,仍旧只有草薙菅的身体,没有其它异常状况。

射杀松本泉的那个黑衣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留下任何痕迹。当然,第一颗子弹是向我发射的。如果不是我足够机警,那么现场就有两个人同时倒地。一命呜呼。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背后窥视者出手十分狠毒,毫不留情,并且没有任何复杂的考虑,只是杀人。

毫无疑问,这种情况是最麻烦的,一旦撞到对方枪口上,十之八九就会饮弹身亡,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一次,黑衣人杀的是松本泉,下一次,也许就是我,就是玉狐禅。

从黑衣人的出手风格来看,非常符合北方大帝麾下人马的做法。那个永远盘踞在北极极寒地区的战斗民族,做事一向彪悍,风风火火,干净利索。不留任何隐患。人死不能复生,看起来,如果跟北方大帝的人遭遇,那就必须先下手为强,切记不要妇人之仁。

“我没救了,是吗?”松本泉仰面问,双手一松,放开了我的裤脚。

我为他而感到小小的悲哀,因为大家都是江湖人,下一次也许我会是他,在求救无果的情况下,含恨而殁。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因为我们有一手好牌……对于植物人的研究,只差一层窗户纸就成功了,也许再给我一星期、一个月,我就能让草薙菅开口说话,解决玉小姐一切困扰,但现在……现在,我身上好冷……冷……”松本泉的牙齿嘚嘚打颤,响个不停。

濒临死亡的人首先的反应就是浑身发冷、眼前发黑,松本泉当然是一个智商极高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心月无向派得到重用,负责基地的重要工作。可是,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已经背叛了玉狐禅,私底下做的很多事全都别有用心。

这种叛徒,死有余辜,在任何一个团队里面都不值得可惜。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所以,无论是北方大帝一方,还是玉狐禅这一方,都恨不得赶紧将他除掉,抛开这个大累赘。

既然他就要死了,那他以前做过什么、背叛过谁已经都不重要了。

一个人死了,就能洗清所有过错,没有人会再追究他,当然也不会再记得他。

“我知道,我知道……中国武学里有一些独特的……功夫能够让人起死回生……延续生命,如果你能……如果有人能救我……我会把研究的……研究的资料都给他,让他……成为……好冷,好冷……谁能救我,我就让他成为世界上最……最有权力的人,超级权力……超级生命……”松本泉的生命活力流逝极快,声音已经无法连续起来。

第107章 松本泉的秘密(3)

如果他没有深厚的忍术功底为基础,只中了这一枪,就早该死了。能够拖延到现在,说出这么多话,已经是个奇迹。当然,没有人愿意沉默而死,都想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出现奇迹。

松本泉所说的中国武术中的神奇功夫,其实指的就是推宫过血、内力灌输那一套,但是现在的情况,子弹射中了他的要害,就算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作为基地的超级电脑主管,松本泉一定知道很多特殊的秘密,甚至比御狐禅了解的还多。如果这样的人反水,才是最有价值的。很可惜,他醒悟得太迟了,很多人只有到临死的关头,才会想到生命的可贵,愿意用自己拥有的任何资源去交换活下去的机会。

按照松本泉的说法,在研究植物人的过程中,他一定发现了很多独特的线索,却没有及时向玉狐禅汇报,而是自作主张,另辟蹊径,跟北方大帝的人拉扯不清。

作为基地的叛徒,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无需二次追究。

我为玉狐禅感到深深的担忧,在这个年代,忠心耿耿的下属几乎是不存在的。越是聪明人,越是另有打算,就像松本全这样。这种情况下,要想完成一场旷日持久的研究已经非常困难。

任何一个国家的年轻人,在时代的洪流面前都会被名利所纠缠。一旦有另攀高枝的机会,人人都不会拼死抵御诱惑。今天有一个松本泉,明天就会有十个、一百个,直到基地彻底崩溃。

我无法挽救松本泉的生命,但这并不表示我对现状已经束手无策。

很简单,北方大帝的人开枪杀了松本泉,是因为他们已经拿到了资料,认为松本泉已经毫无用处。反过来想,像松本泉那样的人,做任何事一定留有退路。具体说来,就是文件资料的副本。只要拿到副本,我和北方大帝就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不会有高低区分。

基地远在中国西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已经完全脱离了皇室的控制。

我能做的,就是帮助玉狐禅分析形势,别再一条道走到黑,而是审时度势,改变方向。

在这个年代,日本忍者势单力孤,表面看来,已经法应对北方大帝或者是黄花会。

不管玉狐禅承认不承认,这都是事实。

松本泉死了,玉狐禅也失去了左膀右臂,麾下只剩下一些小喽罗,无法再完成大事。既然失败,就要承认失败,而不是垂死挣扎。

“抱歉,外界对于中国武学的道听途说已经太多了,你的伤……很抱歉。”我实话实说。

“我死,你们也不能活。”松本泉的态度突然强硬起来,嘴唇牵动,龇出利牙,“听着,我死了,你们也不能白活,大家……黄泉路上作个伴吧!”

我摇摇头,站起身,缓步后退。

“如果你能在机房里找出*……就不会死,否则我的心脏停跳,就能启动*的倒计时。一个小时内,轰隆一声,基地上天,半个敦煌都要塌陷……呵呵,一起死,全结束,这种结果,是你们想要的吗?是天皇想要的、玉小姐想要的吗?”松本泉疯狂地狞笑,跟刚才低声恳求、摇尾乞怜的那个他换了个人似的。

我不动声色,只是冷冷地盯着对方。

“不信的话,就走着瞧吧。我一死,你就看看表,感受感受一小时倒计时的恐慌……这就是大家的结局,大日本帝国的结局。二战败了,皇室一心潜藏修炼,等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再崛起,但那是白日做梦……亚洲发展太快,只有中国能够统领亚洲,与美洲、欧洲抗衡,日本完了……日本完了……”松本泉眼中的神光正在涣散,但他说的话却令人倍感震撼。

我没有求他,反正求不求的结果完全一样。

松本泉必定会死,如果他说的*存在,那么基地一定毁灭。

*是现代战争中的大杀器,如果松本泉说的是真的,那么基地内的任何人都难逃此厄。

以我个人的能力,一个小时之内无法把机房细细地搜索一遍。更何况,*的技术已经非常成熟,很多情况下根本无法破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爆炸。

动作电影当中对于*的描述接近真相,只不过*爆炸时的威力可不像电影的烟火效果那样,而是相当恐怖,能够瞬间制造大面积的废墟。

松本泉闭上了眼睛,心脏部位仍然起伏,但呼吸已经很弱了,随时都会停止。

这一次,我进退两难。如果全力救援松本泉,我还是有希望让他拖过三个小时,延长心脏停跳的时间。那样的话,能够给玉狐禅争取更多时间,让她找到*。

唯一的困难在于,传授给我中华武术的那位恩师曾经让我下跪立誓,永远不能以所学武功援助日本人,否则,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

我抬起头,向着屋顶的摄像头打手势,让玉狐禅赶紧过来。

关于基地内部的情形,她比我更了解,更适合现场指挥,搜索*。而且,她是基地的首领,如何进退,我不能越俎代庖。

只过了三分钟,玉狐禅就飞速出现,脸上的表情亦是十分骇然。

她对松本泉应该非常了解,上面那些话的真实性,她比我更容易判断。

“我查验过基地内部的武器情况,的确有一批爆炸材料失踪——”玉狐禅气喘吁吁地说。

从她的神色中,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不是一批,而是全部,对吗?”

玉狐禅一愣,随即苦笑着点头:“对,是全部,是全部!”

“威力如何?”我问。

“五十五箱*,两箱*,四十个引爆器,另外还有十箱伪装为各种民用物资的超级*成品*。全部加起来,能在敦煌炸出第二个环形富士山。”她说。

她的回答远远高于我的判断,以至于我听到那个数字后,马上倒吸了一口凉气。

超大型爆炸除了直接摧毁地表建筑物以外,还会对于直径数百公里内的生态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日本人把这么多爆炸材料集中于基地,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很可能,如果他们最终没有获得敦煌天机和莫高窟的秘密,那么,在彻底放弃之前,就会引发大爆炸,自己得不到的就会一起毁灭,让其他国家也无法拥有。这种灭绝人性的计划只有日本人能够想得到,就像他们在二战中一次一次制造屠城血案一样。

我和玉狐禅之间因为这批*的出现,突然添上了一条鸿沟,既是个人心理上的,也是国家感情上的。

它让我深刻地认识到古人说过的“两国相争、各为其主”这句话,如果两个人都是爱国的,那么这种鸿沟就会无限深、无限长,根本无法弥合。

我向后退了两步,看着玉狐禅和松本泉。

敦煌建设日新月异,尤其是国家“一带一路”经济发展战略提出后,敦煌政府和人民的干劲越来越高,希望把这个千年古城建设成新时代的西部重镇。

如果日本人的诡计得逞,那么,大爆炸就会把敦煌从西部地图上一笔抹去,只剩下百年无法填平的巨大天坑。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是民族和历史的罪人,将被永远刻在国家的耻辱柱上。

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感到懊悔,因为我远远的低估了基地的危害性以及心月无向派的诡谋。

“龙先生,不是您想的那样,这批*的用途只是战争封存物,而不会用于其它方面。如果不是松本泉自作主张,就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意外。我在敦煌生活了很久,对这个城市也有深厚的感情。所以,像您想的那种情况,绝对不会出现。”玉狐禅试着解释,但她说的话苍白无力。

闭着眼睛的松本泉低声冷笑起来,像一只即将陷入冬眠的地鼠。

“这是意外,不是基地计划的一部分。日本皇室一向致力于保护全球人类文化遗产,绝对不会肆意破坏像莫高窟这样的艺术神迹……”玉狐禅说。

在此地引发*,其最终结果,绝对不是“破坏莫高窟”那么简单。不管玉狐禅怎样解释,都无法给这批*一个合理的说辞。

“找到它们。”我说。

“对,找到它们,但是——”玉狐禅摇头,“这些事务一直都是松本先生负责,只有他能够……”

这正是松本泉有恃无恐的理由,他死,*下落成谜,大爆炸将不可避免。

“好,松本先生,我救你。”我当机立断,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要活着出去……俄罗斯人……就在外面,北方大帝才是真正的……有能力获得敦煌天机的……尊者,我把……这个秘密献给他,胜于献给天皇……二战,1945年的失败已经证明……日本皇室无能,非常无能,辜负了大和民族祖先的重托,是……历史的罪人,是无能的蠢……蠢货……”松本泉咬牙切齿地说。

玉狐禅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因为松本泉这些话是在*裸地贬低天皇和皇室。如果是在日本国内,敢这样说的人早就被当场抓起来了。可是现在,松本泉有了北方大帝撑腰,已经对日本皇室不屑一顾,再也不需要给玉狐禅面子了。

我理解她的心情,但此时此刻松本泉抢占了先机,在基地内埋下*,我和玉狐禅只能被逼签订城下之盟,无论如何都要等这次*危机平安度过再说。

松本泉的生命危在旦夕,如果我不出手救他,或许几分钟之后他就要气绝身亡。

这是一场赌局,我不得不赌,而且必须输掉这一场,才能让大家平安无事。现在我们无法知道北方大帝到底对松本泉持怎样的态度——是杀是留,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还是另有转机?

俄罗斯是一个意识形态非常奇怪的国家,无法用正常理论去推测其行事意图。就像现在,明明松本泉对北方大帝十分重要,可对方偏偏在拿走资料后杀人灭口。所作所为,短视之极。

假如我救了松本泉,北方大帝的人会不会二次下手,这都无法保证。

当务之急,不是救人与否,而是马上清理北方大帝的人,使其无法在基地内部兴风作浪。我希望玉狐禅能明白这一点,在我向松本泉施救的同时,展开全面搜索行动。当然,也要防备黄花会大将军。乱军之中,最容易被人浑水摸鱼,我不希望辛苦到最后,刚刚脱离虎口,又要坠入狼穴。

“你累了,不要多说话。”我淡淡地阻止松本泉。

“我要说,以前大和民族就是因为太服从皇室的领导,才导致……日本今天这种弹丸小国的局面。我们要像俄罗斯人……蒙古人那样,大刀阔斧前进……杀光……一切,让欧亚大陆上一切国家臣服在地,才能彰显……大和民族之威风……咳咳咳咳……”松本泉说得太激动,忍不住呛咳起来。

这一次,连我都听不下去了。二战期间,日本军队已经在中国占领区实行了“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残暴之极,令人发指,远远超过俄罗斯、蒙古两国在十六、十七世纪的侵略邻国之战。

按松本泉的说法,大和民族的崛起要靠屠戮邻国来达成,简直就是一个愚蠢的笑话。有他这种思想的人,永远只能沦为时代的弃儿。

二十一世纪,靠着坚船利炮扩充国土的战争狂人早就没有立足之地,阿拉伯沙漠的暴君“红龙”就是这一类人的前车之鉴。

“好了,好了,好了。”玉狐禅顿足,“一个国家要想富饶强大,必须得有明智的立国国策。日本已经有了一战、二战的教训,还需要用三战来重蹈覆辙吗?像你说的那样,与俄罗斯结盟,不过是与虎谋皮,早晚会让日本列岛沉没于太平洋中。扶桑、扶桑,大和民族的祖先能够依托日出之桑立国,是一种海洋奇迹。桑树一亡,岛国何存?你要知道,俄罗斯人觊觎富士山日出之桑的秘密太久了,他们是大和民族的敌人,皇室早就看透了这一点!”

松本泉咳了一阵,嘴角黑血淋漓,样貌恐怖之极。

他们两个都熟知日本历史,而我对“富士山日出之桑”的秘密也稍有了解,所以谈及这个问题时,根本不必胡乱发问,就知道谈话的症结所在。

第108章 画壁(1)

“嗡——轰”,头顶的通气管道内突然传来一阵轰响,仿佛有人沉重地倒下,引发了铁皮管道的回声。

我向上看,心里越来越焦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果不能迅速控制局面,就会给大将军造成可承之机。敌人的攻击无处不在,一旦失利,玉狐禅将性命不保。

我希望这件事能够圆满解决,而不是靠杀戮结束一切。

大将军与北方大帝的人遭遇,或许又是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基地内部就会变成我、心月无向派、北方大帝、黄花会四种势力的倾轧激战。

战况越来越混乱,像一团麻绳一样,扯来扯去,拆解不开。

玉狐禅也在向上看,脸上的表情忽阴忽晴。作为基地的领导人,她应该有应急措施,而不是面对松本泉的反叛束手无策。

我向屋顶的摄像头望去,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受,此时此刻有某个人正在通过摄像头死盯着我们。

“会是谁在那里?”玉狐禅喃喃自问。

“也许是大将军,也许是北方大帝的人。”我回答。

一切答案,全都显得苍白无力,因为我们根本无法证明实情。况且,就算知道谁在那里,也无力驱逐。

“呵呵,还有最后一条路。”玉狐禅忽然冷笑了一声。

松本泉也冷笑:“我知道是哪一条路。”

我没有问,一下猜到,所谓的“最后一条路”只能是基地的“自毁”。

“好啊,大家都是明白人。”玉狐禅点头。

“毁灭……以后,皇室留在……莫高窟的看守者就都完了,这基地的使命也……结束了,你就是呵呵……呵呵,你就是皇室的罪人,最无用的罪人……”松本泉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能揭开草薙前辈的秘密,基地存在与否,也没什么分别。”玉狐禅说。

“我能……可是我能揭开那秘密,我知道草薙菅做了什么,那些都在我脑子里,都在我在脑子里……”松本泉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我猛地一惊,马上窥见了玉狐禅的真实想法。

原来,她之所以拖延战机,就是在等松本泉这句话。

“既然松本泉了解草薙菅所有的秘密,那么救松本泉就是救草薙菅——我可以深入草薙菅的秘密,则同样可以在救治松本泉的同时,将松本泉脑子里的秘密攫取过来,融为一体,形成完整的记忆体系,揭开当年112窟内发生的异变。”我恍然大悟,同时,也对玉狐禅的行动方针有了另一层认识,“枪击松本泉的不一定是北方大帝的人,很有可能是玉狐禅安排的。她将局面搅乱,将池塘搅浑,才有可能抓住松本泉这条大鱼。”

如此一想,我后背上顿时汗出如浆。

玉狐禅的计划太隐秘、太复杂,如草蛇灰线,千里伏笔。

我的存在,就是一个草薙菅记忆、松本泉推理之间的中介体,接管一切,获得新的结论,最终将莫高窟112窟里的秘密揭示出来。

为了这一目的,玉狐禅做了很多,几乎将一切人都蒙在鼓里,包括我在内。

“这是最好的结果,龙先生,您说呢?”玉狐禅问。

松本泉也望着我,眼神诡异,表情复杂。

“既然你认为是最好的结果,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淡淡地一笑。

“龙先生,您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松本先生是基地里最具有大智慧的人,所以才放心地把内部管理工作全都交给他,由他处置一切。可喜的是,他圆满完成了任务,总是时时刻刻带给我惊喜。现在,如他所说,草薙前辈脑子里的记忆全都在松本先生脑子里,并且得到进一步的深化、提炼。如果您可以提纲挈领地总结一切,那么这个故事就可以画上皆大欢喜的结尾了。”玉狐禅说。

“一切成果,都是你的。”我点点头。

玉狐禅一笑:“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放弃国籍、国界的原则问题,无论谁获得了反弹琵琶图的秘密,对全人类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松本泉叫起来:“是啊,莫高窟是全人类、全世界的,不是单独属于中国的文化财产。我们从日本过来,全力以赴地解决这件事,是帮忙,不是掠夺。”

我不屑于纠正松本泉的话,既然他持有这种荒谬的观点,那么,想扭转他的想法,实在过于困难,无异于缘木求鱼、刻舟求剑。

“怎么样龙先生?无论最终秘密落在谁手,都是全人类的巨大胜利。”玉狐禅问。

我点头:“好,我愿意合作。”

玉狐禅紧皱的眉头摊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好了,我们去电脑研究室。”

我不禁轻轻皱眉,放置电脑的房间门口有着“曲尺穿心箭”的风水变局,并不十分适合在那里面讨论研究。

松本泉挣扎了一下,但无力起身。

那一枪正中他后脑要害,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巨大的奇迹。

“扶我起来。”松本泉向我伸出手。

我默默地把松本泉搀扶起来,他的身体很轻,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现在,冰库里面已经无事可做,真正能够解决问题的是电脑操控室。只有在那里,所有人的智慧才能融合在一起。

玉狐禅环顾着冰库,似乎若有所思。

松本泉*起来,虽然没有开口催促,但潜台词中全是这个意思。

玉狐禅挥了挥手,没有说话,带头向电脑操控室走去。

我扶着松本泉蹒跚而行,很快就到了曲尺穿心箭的走廊。

风水布局十分奇妙,虽然走廊里没有人,我却能够感到危险无处不在。

我们进了操控室的门,松本泉看到电脑桌和白板组成的影壁墙,眼神一亮,但随即嘴角露出苦笑。很明显,在他看来,这种阵势根本无法破解曲尺穿心箭。可是,事急从权,不这样做又能怎样?

松本泉在一张转椅上坐下,长长地吸气。脸色如同揉皱了的白纸,难看之极。

“那白板……是你放的?”松本泉问。

我点点头,在旁边坐下,调整呼吸。

“危如累卵的困境,往往能……激发人身体内最大的潜能,找到孤注一掷的最佳着力点。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正是这个道理。龙先生,你大概是养尊处优惯了,到这样一种工作环境里,短时期内无法适应。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这里的设备虽然老旧,但用起来却得心应手,一点都不比……新设备差。还有,老设备能逃过政府的射线扫描、声波监控,更容易潜藏。任何时候,作为一名特务,自身安全、达成使命是最重要的,至于设备怎样,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呵呵,我说的这些,你懂吗?”松本泉絮絮叨叨地说。

对于他的观点,我不置可否,既不想公开反驳,也不想表示同意。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一真理,无可辩驳。

“门外那布局,好多人都知道,为什么不试着改变,却一直保留?呵呵……这是计策是,请君入瓮的妙计……很快,你就知道,为什么要留下那种风水败局了。”松本泉低下头喘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如同一架即将散架的老风箱。

保留曲尺穿心箭的目的,无外乎是故意留下破绽,放开一个缺口,引诱敌人进入,然后关门打狗,瓮中捉鳖。这种做法相当于两军阵前的拖刀计,败中求胜,冒险一击。

我希望这个计划是留给黄花会大将军的,那是我们的强敌,现有的人手无法抵敌。

自从进了房间,玉狐禅就显得分外沉默,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时间宝贵,耽搁不起,我刚刚想提醒她,门外的长廊里就响起了脚步声。

我们三个人一起向门外看去,那脚步声走到长廊的拐角处突然停了,过了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似乎那人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再向这边走,而是折了回去。

玉狐禅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竖着耳朵谛听。基地内部当然还有其他活人,但从脚步声中听,那人的来去相当奇怪,非常值得怀疑。

“敌人在试探,就像初恋情人,谨慎小心地试探对方的心。”玉狐禅说。

她想开玩笑,但这比喻并不好笑。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的……记忆都传给他,一起拼合成草薙菅的完整……探险环节。”松本泉说。

玉狐禅望着我:“可行吗?准备好了吗?”

我微微一笑:“早就准备好了。”

玉狐禅站起来,拖过来两只防护罩,递给我一只,将另一只替松本泉戴上。

“这过程很危险,如果有异常,就赶紧退出来。”她说。

我戴上防护罩,又盯了门口一眼。

“放心,我会全力护法。”玉狐禅说。

我无法说更多,因为敌方势大,我们完全处于劣势。就算在门口垒一堵厚重的水泥墙,都未必能抵挡曲尺穿心箭的杀气。既然如此,再叮嘱什么,都是多余的。

这一次,我的感觉跟上次探索草薙菅的记忆世界完全不同,精神刚一恍惚,眼前就出现了躺在水晶棺内的草薙菅的脸。然后,无数手术器械向草薙菅身上招呼,仿佛要将他乱刃分尸似的。

我看到至少有十五根透明的橡胶管插入了草薙菅的身体,其中三根最粗的管子,呈品字形进入他的颅腔。

管子的另一端,连在松本泉自己身上。

“这是第七十五次了,无论成功与否,都要坚持下去。”我听到了松本泉的声音。

那些管子里最初流动的都是红色的液体,应该是血液或者血液混合物,后来颜色就变了,变成了乳白色。

第109章 画壁(2)

所谓的记忆重读是一种异常复杂的生物学工程,其中道理深奥难测,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中国医学在全球各国医疗领域的排名并不乐观,所以对于“记忆重构、脑部资料读取”这个课题的研究稍稍滞后。正如松本泉所说,虽然基地内部的设施全都有着数十年的历史,其内涵、理念却相当先进。由此可知,当年的草薙菅不仅智力超群,而且是医学、玄学方面的高手,才会领先于他国,窥见莫高窟壁画的秘密。

松本泉的智力也相当高明,所以,他对于草薙菅的研究也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

“反弹琵琶图是莫高窟壁画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幅,其中饱含深意,正是莫高窟秘密的焦点。草薙菅洞察了这一点,那台超级钻机是打开通向‘金山银海翡翠宫’密道的最得力工具。密道内有某种力量,让草薙菅等人失去行动能力,变为植物人。这个过程,接近‘石化’,却又不尽然。现在,我想知道草薙菅究竟从何种渠道知道了莫高窟的秘密。读取他人记忆的过程,其实就是脑细胞相互吞噬的过程。如果草薙菅是普通人,我自然无需担心,只要专注于实验本身就好了,但现在我面对的是草薙菅,日本第一智者,不能掉以轻心,必须留下遗言。这场脑力之战,也许出现两种结果或者三种结果——我吞噬他、,他吞噬我、两者匹敌实验失败。好了,我要开始了,把一切交给上天来裁决吧。”这是我耳中听到的松本泉的自语,充满焦虑与惶恐,仿佛一个探险者即将踏上未知的征程。

松本泉得到的全部资料内容如下——

草薙菅在反弹琵琶图壁画前做好了一切准备,那台超级钻机也已经经过了三轮调试,毫无技术问题,钻透巨石如刀切豆腐一般。他的人生经历太顺利,几乎没遇到过挫败,所以这一次,也是做好了必胜的打算。如果没有芳沉枝子那件事,他的人生注定是完美无缺的。这一次,他拿到莫高窟的秘密,就能回去跟天皇谈条件,把芳沉枝子换回来,从此天涯海角,缱绻相伴。他当然想不到,天皇已经处死了芳沉枝子,即便此行拿到莫高窟秘密,等待草薙菅的也是一颗子弹而已。

一分钟倒计时开始的时候,草薙菅正站在钻机后面,右手按在操作人员左肩上。

那操作人员名叫大岛诚,是草薙菅的助理,也是他的狂热追随者,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草薙菅很了解大岛诚在机械操作方面的技术水平,很放心地把钻机交给对方来操作。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包括莫高窟外面的社会环境,都正常得像一潭死水,不起微澜。草薙菅甚至能想到,当壁画被凿穿以后,他并不会感到狂喜,即使深入“金山银海翡翠宫”,破解“天长地久不老局”,为天皇、皇室找到永生的方法——他也仍然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这种心态变化,只是因为他的生命中有了芳沉枝子的出现。

芳沉枝子是个很美的女人,一个能够真正打动草薙菅的女人。在遇到芳沉枝子前,草薙菅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在绝智之路上一去不返,而不会理睬人世间一切世俗的快乐,尤其是男女之间的那些床笫之事。直到芳沉枝子出现,草薙菅冰封的心灵才打开了一扇透射天光的窗户。于是,他陡然间觉醒,即使那个女人是属于天皇的,他也不会停下追求的脚步。

“如果芳沉枝子在这里,跟我共享成功的喜悦,那么,这世界就完美了。”草薙菅看着壁画中反弹琵琶的舞姬,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在他眼中,芳沉枝子比舞姬漂亮一千倍、温柔一万倍,世间任何女子都无法跟芳沉枝子相比。他甚至觉得,即使拿天皇之位来跟芳沉枝子相比,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草薙家族世代效忠天皇,数百年来,也曾有不世之材动过染指皇位的心思。人人都爱权力,与其受天皇册封,不如倒过来,自己当皇帝,挥手册封别人。走进皇宫时,草薙菅也这样想过。在皇宫,天皇愿意跟他分享一切,包括那把会见各路大臣时坐的黄金龙椅。天皇对于财富、极权、永生等等是那么渴望,这才会把草薙菅奉为上宾,连后宫女人也肯带出来为草薙菅倒酒。

很不幸,天皇愿意分享的权力、女人、酒肉、荣耀中并不包括芳沉枝子,因为芳沉枝子的来历非常奇特,是日本著名老派忍者之王天枫十四郎与一个来自海上的神秘女人在富士山史前天坑中共同孕育出来的“天之骄女”。

天枫十四郎曾告诫过皇室:“芳沉枝子对于皇室未来的命运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必须善待她,犹如善待扶桑之国的未来。”

这是命运的桎梏,无人能够轻易打破,包括智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草薙菅在内。纵观历史,日本的命运正是从这里拐弯,走向了一个自高自大、自毁自爆、自掘坟墓的歧途。假如岛国的决策者们没有盲目地向南展开战线的话,只要扎根北方,将进入亚洲大陆的桥头堡巩固好,就能给自己留下活路,而不是野火一样疯狂燃烧、迅速冷却,不会给世界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现在看来,草薙菅、芳沉枝子甚至包括天枫十四郎、海上神秘女子都是扣在日本国运上的巨大枷锁,天皇应对不力,遂导致二战中低头归降的耻辱下场。

草薙菅究竟在壁画中看到了什么,现在这个谜底就要揭晓了——他看到了芳沉枝子。

当他鄙夷反弹琵琶图的舞姬时,就在舞姬后面的诸多人物中突然看见了芳沉枝子的脸。起初,他以为是自己过度思念芳沉枝子所致,产生了奇怪的幻觉。等他揉揉眼睛细看,那的确是芳沉枝子,脸、身段、衣着完全一样。再看一阵,芳沉枝子明明是活着的,就活在那幅巨大的壁画之中。

不知不觉,草薙菅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缓缓向前,走入壁画之中,向着芳沉枝子一直走过去。

《聊斋志异》中有《画壁》一篇,讲的正是某生被壁画中的美人吸引而恍然入画的故事。这一次,草薙菅正是步某生的后尘,也进入了壁画中,与芳沉枝子拥抱在一起。

作为局外人,我、松本泉都无法理解草薙菅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幻觉?或者,是他的思想在动,而身体却留在原地,没有移动分毫。

按历史进程、实情分析,草薙菅乘船进入中国大陆时,芳沉枝子已经在皇宫中香消玉殒,只剩一具遗体,不可能复活于遥远的敦煌戈壁滩。这是应用物理学无法解释的现象,只能靠着量子物理学中的某些奇特定理来解释。

我姑且不管这件事是否合理,当时的实情就是草薙菅进入了反弹琵琶图的壁画,与芳沉枝子一起坐在酒席上,相依相偎,观看舞姬的表演。以草薙菅的学识和智商,对中国古乐的理解非普通人可比。他从舞姬的琵琶声里听出了悼亡的味道,立刻领悟到,这场宴席是为亡灵而设。

“反弹琵琶舞即死亡之舞。”这就是他当时下的结论。

我能理解这一结论,一个“反”字,蕴意深刻。最简单的例子,就是生活中用勺子舀汤、舀饭,一定是将勺子向内倾倒,而不是反向向外。通常意义上,“反向舀饭”是给死囚送行时的标志性动作,代表着“最后一餐”。

那么,所有弹琵琶者都是将乐器抱在胸前弹奏,极少出现“反抱”者。古往今来,历史上留下那么多壁画、画卷、卷轴,其中出现的乐师、舞姬都是“正抱”而不是“反抱”。即使历史上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中出现的,亦是“正抱”琵琶。

草薙菅果然聪明绝顶,一旦察觉情况不妙,立刻起身离席。此刻,笑靥如花、千娇百媚的芳沉枝子突然变了模样,化为夜叉恶鬼,将他死死攫住。草薙菅拼命挣扎,才逃出控制,离开了壁画,重新回到112窟之中。

这一切都是在倒计时一分钟内发生的,他进入壁画时,倒计时开始,离开壁画时,倒计时还没结束。

“钻,还是不钻?壁画后是金山银海翡翠宫,还是阿鼻地狱?”草薙菅陷入了沉重的思考。

他纠结于这种思考,直到这一秒钟。

在松本泉看来,此事最终结论就是——“草薙菅被困于时间的黑暗裂缝之中,虽死犹生,虽生犹死,身体死亡,思想活着,永远无法解脱。”

为了研究草薙菅的心灵世界,松本泉在各个生物学领域都做了丰富的积累。以他的智商,完全能够做到延续草薙菅的事业,成为日本历史上为数不多的超级智者之一。

这大概也是松本泉的野望,人非圣贤,毕生追求的基本相同,尤其是在日本那样一个竞争激烈的社会环境当中。

我相信,松本泉之所以跟随玉狐禅长驻基地,就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揭开草薙菅内心的秘密,成为独一无二的探险家,青史留名,卓越不凡。

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假如没有外界江湖势力扰乱的话。此刻,黄花会大将军虎视眈眈,即便是松本泉有什么发现的话,最终成果也会落入黄花会之手。于是,他的处境变得极为尴尬,既不想放弃即将到手的成果,也不想最后为他人做嫁衣裳,将秘密拱手让给黄花会。反复考虑之后,他采取了折中的策略,把这些秘密交给我。

我读懂了松本泉的思想,也就理解了他的苦衷。

草薙菅失去了他的灵魂,芳沉枝子出现的时候,就是他的命运出现大转折的一刻,从一个超级智者变成了凡夫俗子,好运远离,不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人无千般好,花无百日红,这是人生规律,谁也不能幸免。草薙菅落到今日的结局,也是前半生过度挥发智力、泄露天机的结果。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世间万事万物,莫不如此。

第110章 画壁(3)

“到现在……草薙菅的灵魂都屈居于躯壳之内,不得释放。他的思想魂魄被夜叉恶鬼夺去大半,已经残缺不全,其智力水平……连个普通人都比不上。”松本泉说。

“既然如此,再去探究他记忆中的秘密,也无济于事了?”我问。

“没错,没错。”松本泉回答。

我忽然为玉狐禅感到不值,她费尽心力维护这些植物人的安危,以为他们是基地最珍贵的宝贝,关乎到日本的国运、大和民族的兴衰。殊不知,大势已去,大厦倾倒,一切都变成了废墟中的垃圾,毫无意义。

“你该早说出这一点,那样的话,会节约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也不会引起江湖势力的拼死争夺了。”我不禁微有怨言。

将黄花会人马引来的正是草薙菅的秘密,几度火拼,全都是为了基地的实际控制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这“财、食”都不存在,还会有死亡杀戮事件频频发生吗?

“这是一个……计策,连环计策……是玉小姐的连环计策……”松本泉吃力地微笑起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越将草薙菅的秘密包装得……神秘诡异,就越能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吸引得足够多,就收网……一网打尽……”

玉狐禅轻轻咳嗽了一声:“嗯,松本先生,你说得太多了。”

我没有开口问她,如果有这样的连环妙计,那么她一定暗伏下许多人手,来促成最后的关门打狗一战。

“我佩服你……玉小姐,不,是玉公主,以你的智商的确能够领导日本所有忍者,甲贺派、伊贺派、柳生派……都会拜服在你脚下。振兴……日本忍者的重担,最后大概只能落在你肩上了。我想忠告你,永远不要把忍者当正常人看……他们是机器,不折不扣的机器,要像管理机器一样,毫无感情地管理他们,鞭子、大棒、铁律才是最好的工具,千万不要跟他们谈感情,忍者是没有感情的……”松本泉的喘息变得极度沉重,眼中的光芒逐渐消失,两腮上的肌肉也变得僵硬死板起来。

通常情况下,这就代表着一个人已经结束了回光返照的时期,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我不是日本人,对松本泉没有民族感情,只不过眼看着一位江湖高手撒手人寰,心里不禁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或许在若干年以后,我们每个人也终将遭遇这样的结局。瓦罐难离井沿破,将军未免阵前亡。

走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玉狐禅按捺不住,大步向外走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没有出声阻止。现在的基地内部存在无数变数,无法按规律行事,只能依靠每个人对战局的判断作出反应。就像此刻,我选择龟缩防守,而玉狐禅则选择了主动出击,两人的选择方向南辕北辙,不一定哪一种更有利。

“如果你还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今天的事,就放手去做。”我的耳畔突然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沉,因为那声音来自于之前通过电话的黄花会大将军。

“怎么讲?”我沉声问。

“乘胜追击,将所有日本人的秘密全都攫取一空,让那些资料成为中国人的宝贵财富。”大将军继续说。

我当然是中国人,但任何事必须做到“取之有道”,否则的话,跟强盗有何区别?

“要想拿,你来拿。”我低声回应。

视界之内,玉狐禅已经到了长廊尽头,站在曲尺穿心箭的转折处。

“我不拿秘密,只拿日本人的命。”大将军冷峻地说。

我无语,对方已经窥见了我的软肋,直接用玉狐禅的性命来威胁我。

“给你一点点时间考虑,如果要保全日本皇室公主的命,就一切行动听指挥。”大将军说。

“秘密都是死的,根本没有实际价值。”我说出了真话。

按照松本泉的说法,一切秘密止于草薙菅钻探反弹琵琶图壁画之前。钻机没有开始工作,壁画安然无恙,那就代表着壁画后面深藏的神秘世界仍然封闭禁锢,没有跟外界发生任何联系,如同一座被封印的死火山那样。

大将军笑起来:“我不要死的秘密,只要活的。”

我耸了耸肩:“抱歉,我无能为力。”

“默数十次,公主就死。所以,读秒开始之后,你必须在十秒钟内做出决定,而且是正确的决定。”大将军说。

我对大将军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她潜伏已久,谋定而动,算准了现在已经是收割的时刻才会跳出来。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当玉狐禅、松本泉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已经无力前行,必然会有新势力粉墨登场,成为新一轮战斗中的赢家。

在敦煌,任何一股江湖势力都有各自立足的法宝。像黄花会那样,最擅长的就是潜伏偷袭、一击必杀,找准敌人的死穴,毫不留情地进击。在这种战斗过程中,强弱对比明显,心月无向派忍者这方面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我不希望看到玉狐禅倒地,因为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既有远见卓识,又有腾挪手段,能够在中日两国江湖势力博弈中起到很好的中和作用。她这样的人越多,不同国籍江湖势力的融合、和谐场景就会越来越多地出现,彼此之间的倾轧斗争就会越来越少。

所以,即使得罪大将军,我也会力保玉狐禅平安地活下去。

“好了,倒计时开始了。”大将军说。

我看不见大将军,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这才是最棘手的,就算想反扑,也没有出击的方向。

玉狐禅消失在长廊里,随即无声无息,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松本泉就要死了,仰躺在转椅里,没有一丝声响。

我知道,如果此刻沉不住气,盲目作出判断,只会坏事。我看不见大将军,但她一定能看到我,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目前来看,我唯一的优势就是掌握了松本泉、草薙菅的记忆资料,这也是唯一能够跟大将军展开谈判的筹码。只有看清了这一点,我才能在乱局之中找到前进的方向。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能够坐到谈判桌前的,都是智商、情商极为高明之辈,任何小花招、小伎俩、小聪明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大家对形势的判断相差无几,对未来的观点也大致相同。所以,只要开口说话,就得表达出真实的想法,才能让对方听进去。

我试着分析黄花会的战斗策略,她们想要的是莫高窟的全部秘密,从历史到现在,从现实到玄学,恨不能一网打尽,连其她势力已经拥有的资料也一并攫取。

虽然黄花会都是女子,但这种澎湃的野心并不输给任何男人。强权强势,气吞天下,正是大将军此刻的真实写照。

明白了这一点,我也就看清了自己在这场谈判中的地位。

回想一下,莫高窟的全部秘密核心在哪里?就在于反弹琵琶图背后的金山银海翡翠宫、天荒地老不死局,这才是重中之重。黄花会想要的,既是财富,也是永生。为此,她们不惜倾巢出动,与所有江湖人为敌。此种情况下,一旦战线拉长,黄花会就会势不可免地露出破绽,捉襟见肘。

我想做的就是,将战斗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使黄花会陷入无法速战速决的泥潭里,让大将军不知不觉露出马脚。

“你没有多少时间了。”默默读秒的过程中,大将军再次开口。

“我给你全部秘密,换玉狐禅一条命。”我回应。

“全部?全部是多少?”大将军问。

“草薙菅的记忆、松本泉的分析、超级钻机的下落、莫高窟后面的玄学世界——这些够不够?”我反问。

“还有,霹雳堂雷动天的未来计划。”大将军得寸进尺,竟然连我脑子里的秘密也想拿去,实在是太贪心了。

我稍一犹豫,立刻点头:“好吧,我倾尽所有,换玉狐禅的命。”

大将军再没开口,似乎已经退去。

我探出右手食指,按在松本泉颈下的大动脉上。

这一次,他真的死了。

“实在可惜,一代智者……”我感到惋惜,但无法为松本泉多说什么。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如果日本智者大量存在,将会给中国带来极大的隐患。所以,松本泉的死,对国人而言,不是坏事。

我站起来,走向门口。

既然大将军已经退去,而且我们双方已经达成了初步的君子协定,那么来自黄花会的威胁肯定已经消失了。

正是基于这种判断,我心情大为放松,才会产生了少许的松懈。

就在我绕过电脑桌、白板,站到门口正中央的位置时,袭击猝然发生,长廊尽头的墙上突然有人影晃动,随即三支利箭破空,从上中下三路,射向我的身体要害。

我向右后方躲闪,身体撞到了白板,白板上凭空多出了两只手臂,将我拦腰抱住。

偷袭者手法极快,抱住我之后不到一秒钟,已经用一根灰色牛筋绳索缠住我的四肢、头颈、肋下、胯下,然后在我背后用力打了个死结。

我到此刻才看清,袭击我的是一个矮胖的女人,眼神冷厉,一身白衣,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也都是白森森的,面相十分怪异。

“风水是风水,布局是布局,你一定弄错了,以为曲尺穿心箭的最大威胁是在外面长廊上。可惜,你的判断完全错误,与真实情况背道而驰。”那女人冷冰冰地说。

“阁下怎么称呼?”我问。

那女人并不回答,而是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小刀,在我喉结上轻轻比划着。

“从这里割下去,是不是就能带走一颗完整的头颅?”她问。

我被利刃逼迫,无法点头,只能眼睁睁盯着对方。

“你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读取别人脑子里的记忆的人,我割下你的头,交给大军师,一样能达到攫取心月无向派秘密的目的。大将军做事,执拗而繁复,最让人头疼。如果按我的说法去做,此刻早就成功挖掘莫高窟2窟,杀人夺宝而去了。”她一边说,一边作势在我喉结上挥刀,寒气扑面,令人汗毛倒竖。

“阁下……怎么称呼?我听说从前黄花会执掌刑堂的高手有三个,走鬼婆婆青铜手、无影无形细腰蜂、黑面判官熊晚飞,每一个都以切割人头为乐,敢问阁下是青铜手还是熊晚飞?”我艰难地问。说话时,喉结每一次上下抖动,都能感受到对方刀刃上的恶毒。

“呵呵呵呵,我不是青铜手,更不是熊晚飞。你想套近乎,恰好说错了话!”胖女人冷笑起来。

我不禁苦笑:“难不成,阁下是细腰蜂?”

胖女人点头:“没错,我就是黄花会刑堂老总无影无形细腰蜂——”

第111章 反叛者死(1)

我知道白板上留下的字事出有因,也料定有人潜入电脑控制室,却想不到对方如此有耐性,到了这时候才现身。

“大将军呢?既然我已经答应合作了,何必动刀动枪的?”我问。

“大将军需要一个保险,而我就是那个保险。”细腰蜂回答。

黄花会崛起于上世纪中晚期,在南美、东南亚、北欧几场硬仗下来,从前的老牌江湖帮派全都退避三舍,给黄花会留下了巨大的发展空间。

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黄花会有美国人在背后撑腰,那些过久了闲适日子的江湖大佬们乐得做顺水人情,给美国人面子,也给黄花会面子。正因如此,才让黄花会迅速成长,逐渐兵强马壮,纵横四海。

我理解细腰蜂所说的“保险”的意思,大将军不完全相信我,于是就双管齐下,拿玉狐禅来要挟我的同时,又埋下伏兵,连我一起控制。

事到如今,我愿意放弃抵抗,让大将军控制基地内的一切。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去见大将军。”细腰蜂回答。

“不要破坏他的身体。”我指着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松本泉。

“会有人处理后事。”细腰蜂说。

我不屑于跟细腰蜂争辩,毕竟她只是大将军麾下的行刑手,只管杀人,不管其它。

离开房间后,长廊里又闪出一人,身子扁平,如同一块移动的木板。此人手里拎着一只厚度仅有半寸的弩匣,正是刚刚闪出来向我射箭的人。

“幸会,这位是——”我问。

细腰蜂和那扁平人面无表情,只是推着我向前走。

过了长廊拐角,我视野之内出现了跟我处境相同的玉狐禅。她也被两人缚住,两人手中平端着长枪,抵住玉狐禅的后背。

在细腰蜂等四人的押解下,我们登上了第一层,到了一个二十步见方的老式会议室。

有些意外的是,会议室里空无一人,大将军并未在这里等候。

不单单是我感到意外,连背后的细腰蜂也轻轻“咦”了一声。

“坐下,别想逃走或者反抗,那样做,就是逼我们杀人。”细腰蜂冷冰冰地说。

我和玉狐禅并排坐下,细腰蜂等四人从四个方向围住我们。

“我还是太冲动,没能按你的要求去做。”玉狐禅十分羞愧。

我无法多说什么,因为我无法看透她,不知道这一次的“被擒”是不是她故意安排的,也是大计划的一部分。

“龙先生,你在怪我吗?”玉狐禅问。

我摇摇头,低声回应:“松本泉死了,探索莫高窟秘密的渠道又断了一个。”

“他是叛徒,这种下场,总是必然。”玉狐禅点头。

我同样痛恨叛徒,可是松本泉是个身怀巨大价值的人,如果安排妥当的话,他本可以不死,并成为我们最有力的臂助,加快解开莫高窟秘密的进度。松本泉一死,他在基地里做的所有事情就死无对证了。

“是啊,是啊,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我只好附和玉狐禅的话。

这会议室的中央是长条形会议桌,至少有十米长、四米宽,上面铺着墨绿色的丝绒桌布,每个座位对应的桌面位置,都有着一盏老式的碧绿琉璃罩子台灯。远端主持人位置的后面,墙上张贴着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

很多二战电影中,都曾出现过同样的会议室。不过,电影中是布景,而我眼前的,却是真实的半军事化基地。

生活永远比电影更复杂,只不过,平常人过得是朝九晚五的普通日子,眼中所见,只是吃吃喝喝的市井风情,很少有机会看到生活的另一面。

“那地图,来自于草薙前辈的背包,是救援他的特种部队留下的。贴在这里,以示怀念。”玉狐禅顺着我的眼光望去,马上解释。

我不动声色,轻轻点头。

如果地图真的是草薙菅留下的,那么贴在这里的目的,就不是“怀念”,而是“研究”。

“去把那地图揭下来。”细腰蜂大声吩咐。

一瞬间,我明白了玉狐禅话里的含义。

她向我解释地图的重要性,却是在向劫持者旁敲侧击。

我可以猜到,只要碰那地图,细腰蜂等人就会遭受突然袭击。

“大将军呢,去了哪里?”我适时地开口,分散细腰蜂的注意力。

“等着吧,别多嘴。”细腰蜂望着会议桌尽头的地图,随口敷衍。

“龙先生,有件事我一直都没告诉你,松本泉对于植物人的研究成果已经汇集成册,全都放在——”玉狐禅的话说了一半,向我侧了侧身,似乎是要跟我耳语。

细腰蜂立刻喝止:“有什么话就大声说,不要私语!”

玉狐禅皱了皱眉,只好用正常的语调继续说下去:“他不放心别人,一直将电子版存于一个迷你硬盘中,贴身存放。他死了,这资料变成了无主之物,如果是经过复杂加密的话,那就麻烦了。”

姑且不论松本泉身上有没有迷你硬盘,玉狐禅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细腰蜂等四人的组合队伍拆散,变成了数个可攻击目标。她的话句句如刀,细腰蜂等人根本无法招架。

“通知其它人,搜索死人的遗物。”细腰蜂二次吩咐。

现在,押解玉狐禅的两人一个去揭地图,一个掏出手机传讯,只有细腰蜂、扁平人站在我的左右两边。

“龙先生,你会选择跟黄花会大将军合作吗?”玉狐禅问。

我点点头,左侧的细腰蜂立刻舒了一口气。

“所有资料双手奉上?”玉狐禅又问。

我再次点头:“资料并不属于我,如果没有松本泉,一切都无从谈起。你也说过,松本泉死了,资料就成了无主之物。为了保命,我们别无良策。”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只不过,我得等到面见大将军,才能说出我的计划。”玉狐禅目光闪动,眼睛连眨了八次。

我清清楚楚地数着,绝对是“八次”,而会议室两面的墙上,总共挂着八幅内容不同的画。

刚刚观察地图时,我已经顺带浏览过八幅画的内容。

那些内容很普通,可以挂在任何居室之内,却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会议室内,因为它们跟会议室这种气氛极度严肃的地方根本无法配搭。

八幅画的内容全跟日本的平民生活有关,分别是种稻、收割、舂米、做饭、游戏、看书、茶道、剑道,画中人物穿的都是日本衣服,没有一人着军队制服,跟军旅生活毫不相干。进入这会议室的人,只要稍加留意,就会看出画作异常。当然,细腰蜂等人的精神过于紧张,完全忽视了八幅画的存在。

当玉狐禅向我发出暗示时,我明确知道,她的暗号指的是“墙上、画”,如果延伸思索,跟那地图也有关系。

大将军还没出现,我和玉狐禅甘心受缚,目的出奇的一致,都是暂时委屈自己、等待敌酋现身。

赌桌之上,只有等对方的底牌完全亮出来,才可以放胆进攻,将对方杀得片甲不存。

眼下,玉狐禅做为心月无向派的主将,对敌黄花会大将军。这是双方最高层次的较量,输则全输,赢则全赢,一局便见分晓了。

所以,谁最终沉得住气,就有可能成为大赢家。

现代江湖,是赢家通吃的年代。

我相信,只要玉狐禅赢下这一战,就能彻底灭掉黄花会的气焰,在未来争夺莫高窟秘密的战斗中,占据绝对的先机。

同时,心月无向派背后的支持者是日本皇室,黄花会背后站着的则是美国五角大楼。基地一战的胜败,也会关系到两国间特务机关的较量。事关重大,不沉静,必余患无穷。

“好吧,我相信你。”我低声回应。

玉狐禅一笑,脸上虽然依旧充满倦意,但眼中已经焕发出自信之光。

“不要说话,安静。”细腰蜂再次出声喝斥。

她与扁平人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映衬玉狐禅的美丽,前两者是顽石、瓦砾、草根、枯枝,而玉狐禅却是美玉、珍珠、绿树、鲜花,对比极其明显,令人忍俊不禁。

出人意料的是,细腰蜂的手下揭开那张地图后,墙上竟然出现了一扇钢铸小门,中间嵌着红色太阳旗的徽章。

细腰蜂颇为得意,以为自己窥见了玉狐禅的秘密,挥手下令:“打开那扇门。”

玉狐禅缓缓摇头:“那是一个军事保险柜,空无一物。”

细腰蜂厉声重复:“打开它,让我看看。”

玉狐禅叹了口气:“我说的是实话,打开它毫无意义。”

细腰蜂挥了挥手,第三次重复:“打开。”

玉狐禅起身,扭了扭身子,无声地表示,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开启保险柜。

细腰蜂又一挥手,扁平人垂下弩匣,在牛筋绳的活结处一拉,整条绳子解开,然后缩成一团,落入扁平人的掌心里。

我知道五角大楼的间谍武器研究机构经常推陈出新,看来这条绳索亦是武器专家们的发明之一。

“大将军在哪里?”玉狐禅一边活动手脚,一边故作无意识地向细腰蜂发问。

细腰蜂摇头,不理睬这个问题,只是向会议桌尽头指了指。

玉狐禅转向我:“龙先生,我有些奇怪,既然大将军主导了袭击基地的行动,为什么到此刻还不现身解决问题?难道说,她已经离开了吗?”

这也是我倍感困惑的地方,反复拖延下去,对双方都没有益处。

时间不等人,我相信大将军也不愿意在日本忍者的基地内部停留太久,那样只会触发更多危机,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你先打开保险柜,大将军做事,无需别人指手画脚。”细腰蜂说。

第112章 反叛者死(2)

玉狐禅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那钥匙极短、极扁,尾部拴着一根金色丝线,醒目之极。

“这就是钥匙,你来还是我来?”她捏着钥匙,向细腰蜂示意。

细腰蜂摆了摆下巴:“去开保险柜,别耍花样。”

玉狐禅离开座位走向墙上那扇小门之前,有意无意地向我笑了笑。

美女、淑女总是笑不露齿的,其笑容如三月春风般令人迷醉。这一次,她同样笑不露齿,但两腮的咀嚼肌同时绷紧,发出了一个“杀无赦”的死亡暗示。

我知道,反攻总会开始,只是奇怪,我们还没等到大将军露面,就要仓猝展开攻击吗?

“大将军很有趣,跟我们捉迷藏。如果我打开保险柜,看到大将军在里面,龙先生会感到奇怪吗?”玉狐禅幽幽地说。

这是一个更明显的攻击暗示,我们在等大将军现身,而玉狐禅明确指出——“大将军在保险柜里”。那么,打开保险柜的那一刻,就是动手杀敌之时。

这一次,我只能选择站在某一方,而不是独善其身。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无论是黄花会还是心月无向派,都不是我最好的选择。从玉狐禅的暗示中,我看到了她必杀的决心。既然已经被黄花会逼到了绝路,除了奋起反击、绝地求生,已经别无去路。

我能想到,在这个有着数十年历史的地下基地中,肯定藏下了无数埋伏,远远出乎敌人的预料。一旦启用,现场必定伏尸无数。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两个江湖帮派一定要有一场嗜血激战。尘埃落定之时,活着走出去的,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我不知道细腰蜂有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的情节,她正在陷入玉狐禅的圈套里,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江湖上的规则一向都是弱肉强食。我恍惚觉得,这场战斗又变成了日本人与美国人的二战,只不过战场转移到了中国大陆的敦煌。我并不好战,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战。

这一次,我倾向于站在玉狐禅这一边,因为在强大的黄花会面前,她是绝对的弱者。

细腰蜂不耐烦地轻轻顿足,这种焦躁情绪也传递给了扁平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玉狐禅身上,只等她打开保险柜的门。

我也起身,但立刻被扁平人按住了肩膀。

玉狐禅笑了笑,缓缓地起步,走向会议桌尽头。

“我去帮她,不要紧张。”我转头告诉扁平人。

那人面无表情,连眼神都死气沉沉的,如同出土僵尸一般。她之前曾隐身于走廊的白墙上,隐形术之妙,与日本忍者不相上下。

“我去帮她解决问题——”我又向细腰蜂说。

“不用,保险柜是基地的东西,她有钥匙,一定能打开。”细腰蜂冷冷地说。

“你会后悔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保险柜的确是基地里的东西,就像细腰蜂说的,玉狐禅一定能打开保险柜,让门后面的东西公之于众。即使里面是空的,大家也都要看了才放心。

我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如果玉狐禅发动进攻,我就要负责消灭细腰蜂和扁平人,另外两人交给她。假如保险柜内真的藏下了大将军或者其他黄花会的人,那么玉狐禅面临的压力就更大,我必须一出手就解决身边的两名敌人,然后扑过去帮她。

会议室太大、太空旷,从这一端到保险柜那边,即使全力冲刺,也至少要耗费十秒钟时间。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考验,毕竟激战当中,一秒钟就能改变战斗结果,让死者生,让生者死。

这一次,总是要有人命丧当场的,因为双方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只有靠杀戮解决。

玉狐禅走得很慢,以至于细腰蜂变得更不耐烦,双手在会议桌上轻轻敲着。

我远远看着,玉狐禅走到保险柜前面,双手高举,按在门上。

那也是一个暗示,因为她的左手做了一个“三”的手势,右手拇指和食指岔开,其意思是“两路出击”。

我们之间存在高度的默契,所以她做出任何暗示,我都能及时领悟,不错过一丝一毫有用的信息。

“大将军还不来,难道要我们全权负责这里的工作吗?”细腰蜂忽然轻轻嘀咕了一句。

我时刻关注着会议室屋顶、四角、门外的动静,严密提防大将军突然闯入。幸好,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大将军还在附近。

“真希望……大将军已经轻敌而去,只留下细腰蜂统领全局。”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嗯嗯,那样,岂不更好……嗯嗯,我觉得这样正好能执行命令……嗯嗯,大将军不在,我们才能顺畅行事……嗯嗯,更幸运的是,连桑晚鱼也失陷在反贼坑了,嗯嗯,嗯嗯……”扁平人开口,声音如她的身体一样扁平干涩,几乎无法一口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实在是对别人耳朵的一种折磨。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只有一个理由能让大将军离去,就是桑晚鱼的生死。桑晚鱼是大将军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她死,就会激起大将军的斗志。你没有见过一个被激怒的大将军是什么样子的,非常可怕,非常非常可怕!”细腰蜂说。

“嗯嗯,我从训练录像中看过,被激怒的大将军像一头猛虎……我们不用怕她的,北方大帝的人就在外面,反贼坑那边也布下了天罗地网,大将军闯过去,就算是猛虎,也得拔牙断尾,留下命来……嗯嗯,那样,一切就都完美了。”扁平人说。

这些话,无疑已经透露出,细腰蜂投靠了北方大帝,已经跟大将军貌合神离。

北方大帝的人介入,将会造成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这下更复杂了,黄花会与心月无向派二虎相争,两败俱伤,然后由北方大帝来坐收渔翁之利。无论我帮哪一方,其实最终都是在帮北方大帝。如此一来,我该如何避开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困境?”我也隐隐焦虑起来。

“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天下一定没有那么便宜的事。”细腰蜂咬牙切齿地说。

从对话中看,她的智商比扁平人要高很多,已经意识到事情不会过于简单。她有这种自知之明,但却没有确切考虑到背叛黄花会的代价。

所以说,她仍然只是小人物,与大将军等人相比,仍然微不足道。

小人物只会关注自身的前途与利益,根本想不到大势和潮流究竟如何。于是,小人物就很容易地以自我为中心,做出一些貌似正确、实则错得一去千里的昏招。

“嗯嗯……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为北方大帝做了很多事,这些奖赏是少不了的了。这一次,反贼坑那边布下圈套,既能扣留桑晚鱼,又能重创大将军……嗯嗯,这又是一件大功。看来,这次投靠北方大帝,真的走对了。”扁平人喋喋不休地说。

眼见大功告成,她已然沉不住气,只顾聒噪,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快开保险柜,快!”细腰蜂突然提气大喝。

玉狐禅将钥匙插入门上的锁孔里,轻轻一扭,保险柜的暗锁就开了。

“我说过,里面什么都没有。”玉狐禅没有拉开门,而是双手按在门上,转身向着这边叫。

“开门,开门。”扁平人也叫起来。

玉狐禅的目光饱含深意,从我脸上掠过。

我不动声色地轻轻点头,表示已经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好吧,各位看仔细了,这里面的确什么都没有。”玉狐禅慢慢地将那扇门拉开一尺长的缝隙,接下来,却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动作,她竟然纵身一跃,投入保险柜内。

“赶紧帮忙……啊呀,赶紧帮忙,细腰蜂……”保险柜内传出一个陌生女人的呼救声,并非大将军,但应该也是黄花会的人。

声音只传出一半,保险柜的门关上,连女人的呼救也切断了。

细腰蜂愣住,呆呆地向保险柜的门望着,失去了主张,石化了一般。

“保险柜内有人!”这是我的第一判断,“玉狐禅料到其中有人,以为是大将军,实则是其他人。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能按照原定计划,冲入保险柜中杀人。计划有变,我必须——”

现在,细腰蜂、扁平人的注意力全在保险柜的柜门上,无暇留意我在干什么。

我可以瞬间击杀两人,但有一人比我更快,蓦地从会议桌下闪出,右手一挥,雪光一闪,已经斩掉了细腰蜂、扁平人的两颗头颅。

会议室的桌布直垂到地面,里面足以藏下十几人。

细腰蜂以为掌控了局面,竟然疏忽大意,忘记了检查桌下空间,才招致了最终人头落地的败局。

一切咎由自取,并无可怜之处。

保险柜门旁边还有两人,见到砍杀细腰蜂的人,马上屈膝跪倒。

她没有停步,径直向前,再次挥刀,砍掉了两人的人头。

从背后看,那是一个双肩平宽、腰肢纤细的女子,杀人时动作凌厉,一气呵成,毫无拖泥带水之感。

如果将其放在古代,穿上盔甲,跨上骏马,一定是位驰骋疆场的真正的将军。

她到了保险柜前,举起左拳,在门上连擂了六下,间隔稍有不同。

我敏锐地察觉到,她是在用摩斯密电码向保险柜内的人传讯。按照密码翻译过来,那六拳代表的意思是——“反叛者死!”

任何一个帮派都会有反叛者,而各帮派惩治反叛者的手段也都极其凌厉,令人望而生畏。比如青帮中的“法堂三刀六洞”、盐帮中的“自废腿子”等等。像黄花会这样,反叛者就地诛杀,其严厉程度,已经超越了青帮、盐帮的帮规。

“好了,就这样,结束了。”杀人的女子旋身,向着我垂首鞠躬,“谢谢龙先生配合,大家合作,十分顺利。”

我这才看清,她就是随着我参观过莫高窟112窟的冷艳女子。当时,她与桑晚鱼假扮的老板娘一起,进入莫高窟后,没有耽搁太多时间,就飘然离去。

“我不是大将军,只是将军麾下无名小卒,柏晚鸯。”不等我误解,她便立刻解释。

现在,她不再冷若冰霜,俏丽的脸上浮现着淡然的微笑。

“幸会,真是幸会。”我低声回应。

严老师带给我的全都是意外,从桑晚鱼到柏晚鸯,再加上严老师自己的特殊身份,一切真相,全都掩藏在虚假的伪装之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时候,必须得用假身份做事,请龙先生勿怪。”柏晚鸯说。

我并未怪罪她,只是觉得,自己离开港岛时曾经反复声称要退出江湖,却到现在才看清,一个江湖人除非是把性命交了,否则,永远都不可能与江湖彻底绝缘。

第113章 反叛者死(3)

“大将军呢?难道在里面——”我心里有些不安。

大将军是黄花会最终强敌,如果玉狐禅与其在保险柜内展开一对一激战,其结果将会更加难料。

保险柜就像古罗马的斗兽场、斗兽笼一样,最终笼子开启时,其中一方必定已经气绝身亡。那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结局,就算胜出的是玉狐禅,走出保险柜后,也将在黄花会的攻击下,插翅难逃。

柏晚鸯摇头:“龙先生,大将军不在里面。”

我问:“她在何处?”

柏晚鸯脸上忽然现出了一丝忧色:“桑晚鱼在反贼坑一带发出紧急求援讯号,大将军来不及了结此地的事,便飞马赶去。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发出这种紧急讯号,除非是有人马上要死了。之前,桑晚鱼赶往反贼坑时,曾留下口讯,说去救一个姓顾的女子。这时节,她发那种讯号,不是她要死,就是那姓顾的女子快要死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然后左胸心口便隐隐刺痛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吉人自有天相,吉人自有天相。”我连续重复了两遍,感觉脸上的肌肉渐渐僵硬,想必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

柏晚鸯十分机敏,意识到了我的情绪变化,胸膛一挺,向后甩了甩头发,昂然回应:“龙先生,请勿担心,大将军所到之处,万事皆有妥帖解决之法。我跟随她十年了,还没有见过能将她难住的事呢。”

我不禁苦笑:“是吗?难不住她的事,未必难不住我。”

一听到顾倾城有难,我的心如同架在炭炉上翻烤一般,浑身忽而燥热难当,忽而冰冷刺骨,恨不能立刻抛下眼前这些黄花会、心月无向派、北方大帝的乱事,一步赶到反贼坑去。

更何况,明水袖是雷动天爱的女人,我欠雷动天好大的人情,这时候必须选择死保明水袖,不给雷动天留下遗憾。

“龙先生,这里的事就要结束了。你牵挂反贼坑那边的事态发展,我也一样。”柏晚鸯忧心忡忡地说。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内部撞上了保险柜的门,随即,里面变得寂然无声。

我向墙上的八幅画望了望,心底也有一丝好奇,想要看看八幅画后面藏着什么,是不是心月无向派的最终杀手锏。

柏晚鸯拖了一把椅子,缓缓地坐下,侧对着保险柜的门。

用来杀人的刀已经收起,此刻她的双手全都插在口袋里,应该是握住了双枪。

保险柜内的激战已经结束,柜门即将打开,新的变化时刻都会产生。

大将军不在,黄花会众人就无法安心。我看得出这一点,这大概也是黄花会的软肋,因为所有人都太依赖于大将军了。

那扇门终于向外推开,一个人向后倒仰,扑通一声落地,身上的鲜血四溅开来。

我不必细看,就知道那不是玉狐禅,因为衣着、身高、体型相差太多了。敌人死,就代表玉狐禅活着,也代表着心月无向派的胜利。

柏晚鸯如此淡定,可以证明,她早就料到了战果,而且被杀的是黄花会的叛徒,她不必感到伤心难过,也不会迫不及待地向玉狐禅出手。

我缓步走向那扇门,做好了用尽全力维护玉狐禅的准备。

门半开,门内的血腥气向外喷涌着,但令我欣慰的是,站在保险柜中央的玉狐禅身上没有半点血迹。

看见我,她疲倦的眼神亮了起来。

“还好吗?”我问。

“你说呢?”她笑了笑,踮着脚尖向外走。

那扇门的底边距离地面约两尺高,等她走到门口时,我自然而然地向上张开双手,而她也毫不犹豫地屈膝逢迎,落在我的怀中。

我将她轻轻地放在地上,退后两步打量,确认她果真没有受伤,一颗心才落了地。

“黄花会叛徒迟晚菊授首,我对大将军也有所交代了。这种结局,对黄花会和心月无向派都是一件好事。喂,柏小姐,你可以回去向大将军复命了。”玉狐禅说。

柏晚鸯好整以暇地翘起了二郎腿,眯起眼睛,笑对玉狐禅。

“还不走,反贼坑那边的局势不是已经如火如荼了吗?”玉狐禅问。

“还有一件事——”在那五个字之后,柏晚鸯说了很长的一段日语。她使用的是古日语,措辞、拼读跟现代日语截然不同。

我只听懂了“八、恶、修行者、动物形式、顿悟、灵修”等等词汇,仓促间无法将整段话恰当地翻译过来。不过,她其实不是“说古日语”,而是在“背诵古日语”,话虽然流利,却只是照猫画虎地背给玉狐禅听。

“大将军要弄清楚这个。”柏晚鸯最后又加了一句。

玉狐禅摇头:“不可能。”

柏晚鸯一声冷笑:“你是皇室公主,如果是在二战中,大概很多人见到你时,都很愿意尊你一声‘公主’。但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皇室也不能代表整个日本的国民意见、政府主张,所以,称不称‘公主’,都不重要。我只遵从大将军的意思,她想要的,必须要拿到,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你们心月无向派的一切,我黄花会都能予取予求,不能有丝毫违背。”

这些话很难叫人接受,但却是实情,日本皇室今日的地位,也真的大不如从前。

“恕难从命。”玉狐禅摇头。

“要我转告大将军吗?你应该很清楚,大将军令出如山,不会更改。”柏晚鸯说。

玉狐禅叹了口气,沉思了一阵,仍然摇头:“请转告大将军,心月无向派虽然已经被时代抛弃,但总要保持最后的尊严,不可能将‘八恶人’的秘密拱手奉送。我很感激大将军提前透露消息,联手铲除北方大帝的细作——北方大帝的野心太大,不仅仅在黄花会内部安插了线人,也在心月无向派……唉,个中细节,一言难尽。松本泉曾经是心月无向派年青一代里的中流砥柱,最终却沦为北方大帝的走狗,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深思的大课题。现在,我只想告诉大将军,‘八恶人’是自日本幕府时代以来心月无向派最大的秘密,已经申请国家特批令,免于任何官方调查。非常非常抱歉,我无法满足大将军的要求。”

柏晚鸯变色,双腿一踢,腾身而起。

玉狐禅不动声色,稳如泰山一般,屹立不动,丝毫不因柏晚鸯的暴躁动作而退让。

“大将军有令,反叛者杀,不从者杀,抗命者杀!”一连三个“杀”字出口,柏晚鸯身上似乎有一阵山火轰然而燃,欲烧光一切,吞噬一切。

玉狐禅轻轻转身,向我点头:“龙先生,这是心月无向派的私事,您先走吧,没必要再惹烦恼。或许,顾小姐那边的情况已经够你焦心的了,如果想走,现在就走,不要等到走不脱了,再扯上更多麻烦。”

我想走,想奔赴反贼坑,替顾倾城解决麻烦。

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无法率性而为,就像现在,我必须先解决玉狐禅的麻烦,不能让黄花会形成灭门一杀。

玉狐禅罪不至死,生为皇室公主,并非她的错。

我们中华民族人人爱国,日本人也必定人人爱国,大家各爱各的国家,每个人都没有错。

“请上报大将军,不要强人所难。如果因‘八恶人’事件而弄得两败俱伤,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况且,内忧外患,处处告急,黄花会的当务之急是补强自身,而不是开辟新的战场。今日一战,如果我站在心月无向派一边,黄花会一定不会轻易血洗基地。不是吗?”我一边说一边向玉狐禅靠近,与她并肩而立。

柏晚鸯冷笑了一声,倏地掏出了卫星电话,但并没有立即拨号,而是斜睨着玉狐禅。

玉狐禅苦笑着低语:“龙先生,我想不到,竟然有一天……需要港岛江湖高手来为心月无向派站台。沧海桑田,人间转换,看起来,只要身在江湖,什么事都会遇到。”

“龙先生,你代表的是霹雳堂雷动天,还是你自己?”柏晚鸯忽然开口,脸上神色,阴晴难定。

我立刻回答:“我永远代表不了霹雳堂雷先生,只能代表我自己一个人。”

柏晚鸯摇头:“你这种说法,并不能令人信服。江湖上谁都知道,龙飞是霹雳堂最强大的外援,是雷动天最好的兄弟——要灭霹雳堂,先杀龙飞;要杀雷动天,先灭龙飞。而且,雷动天也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说过,要把霹雳堂最好的女孩子介绍给你,任你挑选,一个或十个,都不是问题。”

看起来,柏晚鸯对我的调查十分详尽,连最后一句——雷动天在亚洲慈善晚宴上随口说过的玩笑话都记得。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我不是花花公子,也不是雷动天那种多情、滥情的人,所以,绝对不会像他说的,把数个霹雳堂二代、三代中的女孩子都娶回来。并且,雷动天根本想不到,那些醉话已经大大得罪了孟乔,惹得孟乔当场就甩袖走人。

“那是醉话,不要当真。离开港岛后,我只是龙飞,与霹雳堂、雷先生都没有任何关系。”我认真地回答。

“够了。”玉狐禅摇头笑着,向柏晚鸯一指,“你纠结于这些问题,不过是拖延时间,让黄花会的人马全面接管基地。可是,你千万不要忘了,这是日本人的基地,其中的某些设置十分微妙,弄不好,就要引发大爆炸,把所有人都埋在这里。不如这样,你约束你的人,我带领我的人,大家先撤出基地,到安全的地方去商议,可以吗?”

事实上,每一个江湖人都讨厌大段大段的对话,解决问题靠的是行动,而不是两个人斗嘴。毕竟大家都不是当年一叶扁舟过江东、舌战群儒定赤壁的诸葛武侯,现代人动嘴只是幌子,不动手,难题永远不会自解。

柏晚鸯点点头:“对啊,说话就是拖延时间,但我不妨直说,我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共有四百余名黄花会的精英已经成功控制了基地内部的所有要道。植物人很快就会被运出去,送到另外的研究所里,其研究成功归黄花会所有。你说的所有话、提的所有要求……大将军都提前计算到了。现在,鱼在砧上,任我庖之,怎么样?”

现在,我只担心那八幅画,担心那是玉狐禅最后的杀招。

“她是谁?”我举起双手,转移双方的视线,同时转移那个越说越僵的话题。

“走鬼婆婆青魔手,青魔手元晚鲸。”柏晚鸯回答。

“又是贵会刑堂的人?”我有些惊讶。

“北方大帝给她们开了一个无法拒绝的高价,同时要用一亿欧元来买大将军的人头。她们动了心,所以就死了。”柏晚鸯回答。

“我的人头比大将军的略微便宜一些,仅有区区两千万欧元。世态炎凉,一至于斯?”玉狐禅又笑了。

我不想开玩笑,尤其不想拿着北方大帝的悬赏数额开玩笑。

北方大帝财力雄厚,单单是油田、可燃冰、史前基地、北极圈千年冻矿等等资源,就差不多能买下三个地球。所以,对于北方大帝来说,钱只是一个无限循环的数字,随口开价,无需斟酌。

“柏小姐,带你的人走吧,别等到图穷匕的时候,你会死的。”我剥掉双方一切伪装,直接说出了最终答案。

这答案目前还不明显,也不可见,是第六感带给我的。

玉狐禅能够浑身不沾一滴血便杀了黄花会刑堂老总第一名“走鬼婆婆青魔手”,那么,瞬间击杀柏晚鸯毫无问题。更何况,直到现在,玉狐禅也没有一点急躁的意思,而是沉潜隐忍,深度蓄势,仿佛一位最高明的射手,弯弓搭箭,引而不发。

这一箭,射谁谁死,毋庸置疑。

第114章 百年蜗居八恶人(1)

我这样说,是为柏晚鸯好。像她那样漂亮的女孩子,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如果就这样死了,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

“不急,不急。”柏晚鸯并不领我的情。

“是啊,不急不急。”玉狐禅也附和着说。

“大将军的命令没有完成,我怎么能走?”柏晚鸯问。

“就到这里结束,大家皆大欢喜,何必闹到一地鸡毛?”我皱眉。

柏晚鸯是个美女,而且是个有能力的美女,看她刚刚瞬间斩杀四名反叛者的利落身手就能看得出。只是,她算不上一位卓越的领导者,并不能够根据现场的形势随机应变,而是拘泥于大将军的命令,不敢放开手脚去做。

要知道,即使黄花会已经全面接掌基地,其中也会存在相当多的变数。当务之急,是速战速决,将这件事做一个了断。一味拖延下去,只会害死更多人。

“龙先生,这不关你的事。”柏晚鸯摇头。

“只要跟莫高窟112窟有关,就都跟我有关。”我黯然长叹。

她们大概不明白我这样说的意思,但我既然说了,就会坚持做下去,既揭开反弹琵琶图的秘密,又阻止流血杀戮,以免脏了敦煌这方净土。

历史上,围绕莫高窟宝藏、金山银海翡翠宫发生的杀戮已经足够多了,多到让人不忍卒读。事到如今,只有停止一切争端,才是解决之道。

“我看过你所有反弹琵琶图的画作,呵呵,我不明白,龙先生怎么会对反弹琵琶图情有独钟。我问过孟小姐,她也无法阐释。所以,我已经放弃了追踪这件事,将龙先生置于调查研究范围之外。”柏晚鸯傲然微笑。

偷画、送画、登门拜访一定是柏晚鸯和桑晚鱼,孟乔说的,也是心里话,误打误撞,消除了黄花会对我的怀疑。唯一不同的是,孟乔并不了解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无法完全理解我的心思。她是好人,一个永远走不进我内心的好人。

“给我个面子,结束吧。”我仍然坚持。

玉狐禅将左手轻轻搭在我肩上,身子也靠过来。表面看,她是故意向柏晚鸯表示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实际上,我已经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似乎力不能支。

“我忽然改变主意了,如果献出‘八恶人’,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玉狐禅说。

她口中呼出的热气擦过我的脸,我立刻闻见了一股隐约的血腥气。

原来,她已经受了极重的内伤,表面不见血痕,内脏已然遭受重创。

“玉公主聪明。”柏晚鸯拍手称赞。

“很可惜,大将军不在这里。”玉狐禅轻叹。

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因为我已经听出了这句话的潜台词——“如果大将军在,那就将黄花会精英一网打尽了。”

关于“八恶人”,查阅日本忍术全书《万川集海》可以略窥一二。那是日本幕府大战后百年内最高明的八位超级忍者,每一位都堪称一代宗师。除了忍术高绝,更重要的,这八人都出身于皇室,本来有机会坐上皇位。不过,他们毕生追求的,都是奇术巅峰,而不是人间权柄。于是,他们采取了“蜗居蛹化修行之术”,将自己禁锢在两尺见方的箱子里,不见天日,不问时间,不辨生死,不思未来,只是全心全意地隐居修行。

我对于这种奇术仅仅知道皮毛,无法详细讲出该奇术与藏地密宗的“虹化术”以及天竺密宗的“龟息换命术”有哪些区别。总之,全球江湖高手认为,“八恶人”代表的是日本忍术的巅峰,八人之下,皆为庸手。

黄花会执着于找到“八恶人”,就是为了彻底消灭心月无向派的有生力量,连根拔起,全部毁灭。

从前看过一些黄花会的资料,该组织的野心极大,将全球江湖帮派全都视为自己的对手,妄图一地、一国、一洲慢慢蚕食,直至一统全球江湖。

这毕竟只是个美好的梦想,从前的黑手党、山口组、三合会、红色旅等等帮派都曾有过同样的梦想,但现在怎么样?全都偃旗息鼓,做该做的事,走该走的路,绝对不再重提旧梦了。

“如果这样解决,也好,也好。”一瞬间,我又感觉自己成了局外人,既无法决定玉狐禅的想法,也无法劝退黄花会人马。

“玉公主,怎样把‘八恶人’交给我们?”柏晚鸯有些迫不及待。

“交给你们,如何处置?”玉狐禅反问。

柏晚鸯一笑:“那是大将军需要考虑的问题,跟你我无关。我想,既然五角大楼将亚洲事务全都交给大将军全权处理,那么她一定有很科学、很合理的做法,无需你我担心,对不对?”

我从柏晚鸯的回答中窥见了黄花会的危机,聪慧如玉狐禅,也一定能意识到这一点。

“就在那里——”玉狐禅不再犹豫,向会议桌两边的墙上挥手。

我立刻意识到,八幅画后面隐藏的玄机正是“八恶人”——是“画后”而不是“画中”,就像地图后面藏着保险柜一样,墙上那八幅不该出现的画,也是同样的原理。

很可惜,柏晚鸯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快步走近左侧,向一幅舂米图上望去。

那幅画的高度为五尺,宽度为三尺,淡墨工笔,稍稍着色,周边的画框则是普通的灰漆松木。虽然不是太粗糙,但也绝对算不上精致。

画中人物共有三位,舂米的下人、监工的妇人以及一个伏在妇人肩上的双辫女童。

单纯看画,毫无意义,我之前早就明了这一点。

“我要杀人,你不过问,可否?”玉狐禅在我耳边低语。

这一次,她的呼吸中血腥气更重,右掌始终按在左胸上,很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太久了。

“留活口,也是给自己留后路,行吗?”我试着劝阻。

玉狐禅摇头:“黄花会不会给心月无向派留活口的,只要拿到‘八恶人’,她们就会灭门。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杀人,可否?”

我不再犹豫,立刻凝重地点头:“悉听尊便。”

归根结底,我还是局外人,无法承受心月无向派“灭门”之重。如果我力阻玉狐禅杀人,就等于是推动了“灭门”之战,同样不能原谅自己。

“好,多谢了。认识华人虽多,只有龙先生是个有见地、有胆识的真男人。”玉狐禅笑起来。

不容我回应,她便大步走向柏晚鸯。

我向四面看,虽然黄花会的人没有涌入,但很明显,外面走廊里至少埋伏着十几人,全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玉狐禅重伤,不当机立断使出霹雳手段,则性命堪忧。

“画后面,才是秘密所在。”玉狐禅站在柏晚鸯身边,低声提示。

柏晚鸯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鼻尖,始终凝视那幅画。

“我摘掉画,打开保险柜,我们再讨论。”玉狐禅抬起手,要去摘那幅画。

“且慢。”柏晚鸯突然阻止,“舂米的桶中是什么?”

这问题让我也怔住,之前我看到这幅画,知道其内容是“舂米”,就没再仔细研究舂米桶里是什么,想当然地以为,桶中自然是稻谷的谷穗。

“哦?是——”玉狐禅被问住,抬起头,仔细看着那幅画。

“是毒蛇,是五毒……五毒聚集,金翅大鹏鸟食之,这是‘天龙八部’之意。八恶人……天龙八部……八幅画……这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柏晚鸯自言自语。

我走上几步,凝神观看。

画面中,舂米的石杵已经抬起来,观众能够清楚地看到两尺高的舂米桶底部。那里没有谷穗,也没有稻米,而是盘踞着一堆青蛇、蜈蚣、蝎子、蟾蜍、壁虎,正是云南五毒教奉为上仙的“五毒”。

这种画面,只要扫上一眼,就令人不寒而栗。

五毒能够炼制蛊虫,这种五毒“聚杀”也是炼蛊最常见、最好用的手法之一。

天龙八部诸神中,金翅大鹏鸟擅长吞噬五毒,为人间消弭灾患。柏晚鸯这么说,是因为画中小女孩的后背衣服上恰好绣着一只金翅大鹏鸟。

如此看来,一幅普普通通的画却暗藏深意,只不过其真正价值让所有人忽略了。

“玉公主,你不知道舂米桶里有五毒?抑或是假装无辜?”柏晚鸯浅笑着问。

玉狐禅无言,她应该上千次、上万次看过这幅画,却完全大意,忽视了桶里的情况。

“如果你怕了,那就算了。”玉狐禅沉默许久,才吐出一句。

“幕府八大恶人,西方天龙八部——我怎么会怕?黄花会的人怎么会怕?打开吧,能够亲眼目睹八恶人的神采,也是我的荣幸。”柏晚鸯说。

玉狐禅双手摘下那幅画,放在会议桌上。

画的后面,墙上果然也嵌着一只保险柜,柜门两尺见方,黑沉沉的,完全是最古老的保险柜款式。

众所周知,老式保险柜既有暗锁,又有明锁。暗锁是靠密码盘转动开启,而明锁则直接就是质量极好的挂锁。现在,密码盘和挂锁上都贴着十字封条,封条上则密密麻麻地盖着火漆封印。

柏晚鸯俯身看了看封条,微微有些踌躇。

“龙先生,请到这边来吧。”柏晚鸯回头招呼我。

我走过去,渐渐看清了火漆封条上标注的十几个日期,竟然全都是1930年到1945年之间的日子,横贯整个二战。

“你相信,一个被火漆封条封住的保险柜里会有活着的人吗?”柏晚鸯问。

我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审慎地观察那两组封条。

火漆封印的保密手法来自于隋唐年间,在中、日、韩三国沿用至今,并且一直被很多领域保留,与今日电子领域里的保修易碎贴是同一道理。封条贴上后,如果有人破坏火漆封印,几乎无法复原。

封条上的最后一个日期是1945年11月7日,如果试着解释,那应该是天皇投降的消息一层层传到基地来的日子。如果当时基地内部的人选择了“玉碎”,集体自杀而亡,那么这封条上的日期就永远定格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盖章填字。

“玉公主,你在敷衍我?”柏晚鸯听不到我的回答,转向玉狐禅。

“八恶人就在这里,八幅画,八个人。”玉狐禅回答。

“黄花会要的是心月无向派‘八恶人’,不是八个死人。我很难相信,被封存于保险柜里的是活人……也许是干尸、木乃伊也不一定。”柏晚鸯冷笑。

第115章 百年蜗居八恶人(2)

渐渐的,我感觉到了某种深沉、悠长的呼吸声。

这种声音与草薙菅的呼吸声不同,后者是正常人的呼吸吐纳之声,气息由丹田气海上升,在喉关、鼻孔、口唇与外界形成新旧空气交换,维持人体吸氧、排气等等生理过程,而现在听到都是声音,却让我想到“非人”。

天龙八部即“非人”,其形象构成来自于无数修行者的沉默想象。

刚刚那幅画上有金翅大鹏鸟出现,一定是某种暗示。

柏晚鸯伸手,要去揭掉锁上的封条。

“且慢!”我低声阻止。

“怎么?”柏晚鸯问。

“里面有声音。”我低声回答。

当我靠近墙壁,右耳紧贴保险柜的柜门时,更加清晰地听到,门后面的确存在呼吸声。

“里面是什么,玉小姐?”我问。

这是日本人二战时留下的东西,其中状况如何,只有日本人最清楚。

“这里面是‘八恶人’,我没撒谎。”玉狐禅回答。

“不是人,里面不是人。”我只能说出自己的感觉。

玉狐禅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回答:“从前有没有人说过,‘八恶人’本来就不是人?”

柏晚鸯啊了一声,右掌轻轻拍着额头:“果然,果然,大将军说过,任何诡异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一定不要抱着先入为主的态度。不是人……不是人……那它们是什么?为什么要用保险柜锁住?”

我忽然觉得,此刻撕去封条、打开保险柜似乎不是一件正确、明智的事。

“不是人,就是最终答案,我无法杜撰另外一种东西给你,只能言尽于此。好了,我明明白白告诉大家,保险柜里是‘八恶人’,愿意打开这扇门的话,这秘密就算是你们的了。”玉狐禅有恃无恐,料定了柏晚鸯已经因胆怯而心生退意。

柏晚鸯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保险柜的门,甚至蹲下去,从下面向上看,并伸出指尖,谨慎触摸着保险柜与墙面的接触之处。

“告诉大将军,我们遇到了难题。”我说。

柏晚鸯摇头:“不行,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不用麻烦大将军。”

她是如此固执,以为自己能够统帅三军解决基地里的麻烦。

“你走吧龙先生,这里的事,你帮不上忙了。”玉狐禅说。

理智上,我应该听玉狐禅的话,暂且后退,等柏晚鸯暴力破解保险柜。黄花会要这秘密,就应该自己来取,谁都没有义务给她们提供更多的帮助。

“好吧,我走。”我也后退。

柏晚鸯厉声说:“不行,龙先生,你必须留在这里,这是大将军的要求。”

玉狐禅摇头:“好了,不要一有意见分歧,就提大将军之名。你站在这里,应该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识,否则,不过是大将军的传声筒罢了。”

柏晚鸯一怔,皱眉沉思,久久不语。

天龙八部中,都是“非人”,即包括八种神道怪物,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睺罗伽。许多大乘佛经中记载,佛向诸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

《法华经:提婆达多品》曾有如此记载: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

我看见金翅大鹏鸟才联想到天龙八部,而金翅大鹏鸟即天龙八部中的第六位迦楼罗。

按佛经解释,“迦楼罗”指“金翅鸟神”,翅膀上覆盖着种种*宝色,头上有一颗凸起的如意珠。此鸟鸣声悲苦,以*为食,到命终时,体内积聚诸毒,上下翻飞七次,落在金刚轮山顶上命终。其肉身焚化后只剩一心,作纯青琉璃色。

江湖熟知,昔日抗金名帅岳飞是“金翅大鹏鸟”投胎转世,故此其表字为“鹏举”。

历史上,岳飞嫉恶如仇,对贪官污吏毫不容情,正如金翅大鹏鸟捕食天下毒蛇一样。最终,岳飞死于风波亭,亦是奸臣横行、毒蛇反噬的结果。

我无法猜测“八恶人”与金翅大鹏鸟之间的关联,只是强烈预感到,保险柜的柜门一开,就要产生新一轮的杀戮变化。

“好,我来打开它。”柏晚鸯决绝地说。

玉狐禅后退,只剩柏晚鸯留在最前面。

柏晚鸯双手按在封条上,抠起一角,飞快地向下一扯。

封条是由金色绸缎制成,年岁太久,丝缕朽败,所以在她快速猛扯之下,裂成了四五根布条。

柏晚鸯吸了口气,再次出手,将所有封条撕下。

“钥匙——没有钥匙?”封条一落,大家同时发现,保险柜上的暗锁、明锁都是虚设,柜门已经慢慢向外弹开。所以,柏晚鸯的话也变成了自言自语。

“如果有事发生,紧跟我,不要乱跑,更不要怜恤黄花会的人,尤其是美女。”玉狐禅贴着我的耳朵说。

我不禁苦笑:“泥菩萨过河而已,岂敢托大?保险柜里到底是什么?此刻不说,就来不及了。”

玉狐禅的脸色变得无比严峻,只说了四个莫名其妙的字:“宝贝转身。”

保险柜的门打开至九十度,里面的情况已经一清二楚,那是一个白色塑料布卷成的包裹。塑料布是半透明的,里面卷着的似乎是一件厚衣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令人怀疑之处。

柏晚鸯松了口气,低声自语:“竟然是……一卷破衣服?我就知道,时间能够带走一切,即使是那些百年难遇的著名忍者,都有化为枯骨的一天。好了,好了,总算不辱使命,没有辜负大将军的嘱托。”

“一件有呼吸的衣服?”我并没有像柏晚鸯那样,只看表面现象便放松下来。

我感受到保险柜内传来的呼吸,第六感绝对不会骗我。

“离开保险柜,等半小时再展开检查。”我忍不住,出声提醒柏晚鸯注意。

“好吧。”这一次,柏晚鸯总算给面子,停下了伸向那塑料包裹的手。

一个封闭太久的空间开启后,必须等待空气进入展开正常流通,才能碰触里面的东西。否则,无论是物理意义上的真菌感染还是玄学意义上的魂魄挪移,都会给人带来致命伤害。

柏晚鸯退回来,向我耸肩微笑:“只是一个包裹……也许,‘八恶人’本来就是一句莫须有的玩笑话。只不过,日本人太拿它当回事了,才惹得全世界一起紧张,仿佛日本人藏下了某种大杀器一样。当然了,即使有大杀器,一个茫茫太平洋上的弹丸岛国,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她丝毫不掩饰对于日本人的蔑视,这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黄花会对于日本人的仇恨,已经远远超过了现代江湖上的帮派敌意,似乎有着更深远的意义。

“怎么可能只是衣服?”玉狐禅十分沮丧,忍不住低语。

“隔一会儿,我去看看。”我大声说。

柏晚鸯拿出手机,对着保险柜内的东西连拍了几张,然后通过网络散发出去。

我拖了两把椅子,分别送到玉狐禅、柏晚鸯身边。

当大家共同面对一个难题时,需要的是同仇敌忾,联手作战,最忌讳的是各自心里打小九九,然后互相算计。

“坐吧,等半小时以后再行动。”我说。

玉狐禅顺从地坐下,而柏晚鸯却对着手机下令:“命令各小队,搜查隐患,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把松本泉留下的*埋设地点指给黄花会,别让大家都炸上天,连你们视为珍宝的‘八恶人’也毁了。”我告诉玉狐禅。

既然基地内藏着“八恶人”这样的决定性因素,松本泉的*威胁也就变得微不足道了。我相信,正是因为“八恶人”的存在,玉狐禅才始终镇定,冷静地处理黄花会入侵的大事。

“听你的。”玉狐禅一笑,但并未起身。

“基地内没有*?松本泉做的,你都知道?”我忍不住问。

玉狐禅点头:“是啊,松本泉的反叛是早晚的事。到达这里之前,东京曾经发出了十几条任命,将他的职务连升七级,最终给了他防务省的一个要职。他始终不为所动,执着地留在基地。他要的,不仅仅是草薙前辈的秘密,而且还有‘八恶人’的天机。卧榻之侧有这样的毒蛇猛兽,能不提前防备吗?所有*和爆破材料上都注射了惰性剂,已经完全失效,无法引爆。”

我松了口气,轻拍前额:“多谢多谢。”

“谢我什么?那只是保命的一种手段而已。”玉狐禅说。

我摇摇头:“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敦煌谢谢你。对于江湖来说,一场大爆炸只会杀死部分高手,改变了各方博弈力量的对比。但是,对于敦煌,大爆炸却会破坏生态平衡,给以后的发展建设带来巨大的隐患。你制止了松本泉的垂死一击,也就等于是保住了敦煌老百姓的平静生活。”

事实上,在江湖豪杰的价值观里,老百姓的生活永远不在考虑范畴之内。

任何长袖善舞的高手,都视老百姓为蝼蚁、尘埃、刍狗,进行利益计算时,根本不把对老百姓的伤害算进来。

从这种意义上说,张养浩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的真是贴切之极也残酷之极。

短暂的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保险柜内毫无动静,基地内也平静如水。

我走向保险柜,小心地伸手,把裹着衣服的塑料布拿出来,平放在会议桌上。

现在,保险柜内什么都没有,即使是浮尘、蛛网都看不到。

我觉得有些奇怪,毕竟这个保险柜已经封闭了数十年,生虫、落灰才是正常的,不可能如此干净。就像一所房子那样,天天打扫和数十年空置的模样是完全不同的。现在,保险柜内部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天天擦拭一样。

“没有其它东西了吗?”柏晚鸯不死心。

我避到一边去,以免挡住她们两人的视线。

“这……不可能吧?其它七幅画后面呢,难道也是同样的情况?”柏晚鸯的目光又瞄准了旁边墙上的画。

“先弄清楚这些衣服,再做别的打算。”我说。

如果一个保险柜代表一种危机,那么,全力应付一种危机,总比同时面对八种危机更容易一些。

第116章 百年蜗居八恶人(3)

我转向那塑料布,伸手揭开一层,立刻察觉,塑料布上竟然带着隐约的温度。当我把塑料布全部揭开,然后将那套衣服平摊在桌上时,三个人一起愣住了。

那是一套日本旧式军服,以十分厚重的黄绿色面料制成,左胸口袋盖上,别着一个黑色的圆形胸章。大部分日本军队的胸章都跟太阳旗或者国旗色有关,但这个胸章十分奇怪,上面竟然是一颗黑色的星星。

军服当然是正常尺码的,从裤子的长度看,这套军服的主人身高应该在一米七十左右,身体十分瘦削,根本无法穿出天皇麾下军官的霸道气势来。

“我见过这样的勋章,跟‘山海关赌局’有关。”玉狐禅说。

柏晚鸯没有决断大事的能力,但并不代表她没有学识。“山海关赌局”五个字从玉狐禅口中说出,同时令她也脸色大变。

查阅东北三省抗战史可知,“山海关赌局”是一次关系到东北三省命运的世纪之赌,对赌双方是东北军与关东军之间的高手,交锋地点正是在长城山海关之上。在正史之中,该赌局被斥为“丧权辱国的儿戏”,只一笔带过,没有更多的解释。

此刻,我们三人代表的是三个国家的利益,自然应该从三个国家的角度去看这场赌局,结论彼此验证,好坏自有公论。

“那场赌局,说来话长,此刻并不是讨论历史的时候。玉公主,把其它七幅画也摘下来吧,看看七个保险柜里是不是装着同样的黑星军服?”柏晚鸯催促。

“唉……”我听到了长长的叹息声。

那是一个苍老而消沉的男性声音,不在外面,而是在我们身边。

“是谁?”柏晚鸯立刻拔枪在手。

“厌倦了杀人……即使是在雪落梅花、雪映血蕊的美丽夜里,杀人,终究是一件不美好的事。可是,那不是我能掌握的。就算为爱人写一万首俳句,又能挽回她什么呢?就算挽回她的命,能挽回她的寿限吗?”那苍老的声音又说。

极为奇怪的是,我发现那声音竟然是从军服里发出来的。

军服明明是空的,极其扁平,藏不下任何人。

“谁在那里?”柏晚鸯又问。

众目睽睽之下,那军服突然膨胀起来,仿佛一个正在充气的皮球一般。最终,一个极瘦的老者出现在衣服之内。

乍看这一幕匪夷所思,其实仔细思考,也不诡异。那只不过是一个使用龟息术将自己的身体深度禁锢缩减的人,缩到像一张纸那样,卷入衣服,塞进狭小的保险柜里。

现代的瑜伽术表演项目中,很多印度高手都能做到这一点。

“阁下怎么称呼?”我保持冷静,向那老者拱手。

老者半闭着眼,不回答我的话,略见一线的眼眸斜向上看,盯着会议室的灰色屋顶。

“果真是一个人,‘八恶人’之一。”柏晚鸯低语,语气复杂,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恐惧。

我想到了玉狐禅说过的“宝贝转身”四个字,看过《封神》这套古史演义的人都知道,那四个字代表的是一种超级杀人神器,即玄机道者陆压的“行刑葫芦”。任何刀剑不能戕害的鬼神,在陆压的葫芦下都不能幸免,而其行刑的手段,就是将葫芦放在供桌上,等秘密死光从葫芦中射出时,大叫一声“宝贝转身”,死光一闪,死刑台上的囚犯就会人头落地。

在现代科学中,所谓“死光”就是高辐射力激光。激光一闪,即使是精钢钢板,也会被穿出一个窟窿。

如果老者有这种杀人的技艺,则黄花会的全体人马就危险了。

“过去很多年了……”玉狐禅用古日语说了几句话,其中有“誓约、盟友、沉眠”等词汇。

她的话越说越快,老者也用古日语回应。

玉狐禅的话大致意思是:“沉眠那么多年,誓约还在,天皇还在。”

老者的回应意思是:“封印是为了觉醒,但觉醒是为了什么?”

玉狐禅又说:“杀人,为皇室解决麻烦。”

老者回应:“这种觉醒,非我所愿。”

玉狐禅又问:“什么样的觉醒,才是你最希望的?”

老者回应:“生命与肉体的双重完结或者是双重升华。”

在藏密中,“虹化”即最高境界,也等于是老者说的“生命肉体双重完结”,达到生死之间的最高和谐。不过,即使是一生下来就开始修行的大师,最后也未必能够“肉身虹化、神归佛境”,而只是达到“坐化、坐忘”的地步,靠着焚烧遗体,才能转入轮回。

我并不相信“八恶人”能够虹化,因为他们背负着“恶人”之名,做过太多伤天害理的事(譬如占领某城市后的百人斩赌约)。恶人的下场只能是遗臭万年,岂能玷污“虹化”的佛境?

接下来,玉狐禅和柏晚鸯几乎同时叫出了一句话,那就是——“杀光他们!”

我急退,当然也是被玉狐禅拖着左手而退,迅速出了会议室的门,向左侧一闪,撞开一扇小门,跌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玉狐禅来不及说话,手掌便捂在我唇上。

外面,风声大作,草木皆兵。

柏晚鸯一方至少有七人同时开枪,*、突击步枪、军制手枪等一起开火,枪声连成一片。

小门半掩,我抬头看,一道七彩光线来回飘移,如同《星球大战》电影中的激光剑一般,极轻快,极飘逸。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那场混战持续了半小时,枪声停了,空气中充满了枪械射击后留下的硝烟味。

“我想,黄花会的人都已经被杀光了。”玉狐禅向我耳语。

“安全了?”我问。

玉狐禅点头:“没错,‘八恶人’是天皇麾下超级武器,当年调来敦煌,为的就是保护草薙前辈。这一次,终于用上了。”

陡然间,那光线从我和玉狐禅头顶上扫过,映出我们彼此脸上的表情。

“八恶人”是玉狐禅的同党,但她现在,脸上毫无胜利后的欣喜之色,反而一片骇然。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那光线带来的恐慌,却直达人心,令人后背冷汗涔涔。

玉狐禅突然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她的另一只手,捂在自己嘴上。

一切如同梦幻一样,八恶人的出现,恍如恶魔临世,瞬间将陈旧的会议室搅乱。

玉狐禅一直紧紧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出声。

等到那光线离去,外面的战斗彻底告一段落,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我耳边低语:“不要动,八恶人的习性,连我也无法掌握。这是基地最后的守护者,不到最后,不可能动用。当然,动用了这一层守护,基地也就到了崩溃前沿了。”

我想到的,却是另外的一个问题,恶魔一旦出笼,敦煌的平安如何来保证?

八恶人是日本忍者的最高精英,同时也是中国江湖高手的噩梦。这是一个零和游戏,任何一方的崛起,都是另外一方的损伤。身为中国人,我看重的是国家和民族的利益,绝对不能让日本人侵占。

“怎么收场?”我转过头,贴着玉狐禅的耳朵问。

“我不知道。”玉狐禅摇头,“黄花会逼宫过甚,我已经没有办法。”

黑暗中,她的眸子灼灼有神,不知道又在动什么心思。

“你这样做,我们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我轻轻叹息。

八恶人掌握着“宝贝转身”那样的杀器,即使是现代化的机械部队都不一定能抵敌得住,更何况是我们两个手无寸铁的人。而且,玉狐禅是日本人,并不一定会为了中国的安宁和平而战。

“玉碎,这就是玉碎。”玉狐禅喃喃地自语。

我猛然醒悟,明白了她的意思。

二战研究资料中,最普遍的对“玉碎”的解释,就是日军部队在听到天皇投降的消息后,集体自杀、炸毁堡垒,既是向天皇表明忠心,也是已死明志。总而言之,是用“死”来结束一支部队的命运。那么,在很多野史记录中,也有另外一种“玉碎”,就是像中途岛战役的结局那样,日军部队向敌人阵地发起最后一轮自杀式冲锋,与敌人同归于尽。同样是死,后一种死法,悲壮凶残,给敌人带来最惨痛的打击,相当于毒蛇猛兽的临死反噬,后果十分严重。

现在,玉狐禅释放了“八恶人”,就是这样的一种玉碎。

“好了。”我挥手推开玉狐禅。

黑暗如此浓烈,瞬间我就再也看不清她的脸。

当然,我从未看清过她,只是连环事件所迫,把我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她所做的、所说的,根本无法验证真伪。我付出真心去维护她,得到的也许只是欺骗,成为她连环妙计上的一个环扣。

如果向更深的层次去想,连黄花会的柏晚鸯亦是一个环扣,在玉狐禅的言语引导下,打开了八恶人的禁锢

一切的一切,都在玉狐禅的计划之内,不缓不急地将所有人都一步步构陷进来,达成了现在的局面。

玉狐禅在黑暗中发出深深的叹息:“龙先生,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误会我,但我很难解释,毕竟我们属于两个阵营,中间又隔着民族仇恨……相信我,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哪怕是一丝丝恶意……黄花会来势汹汹,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不想开口,只是静静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八恶人”之一出世,就已经搅得天下大乱,如果另外七幅画后面的隐藏者一起出现,那么敦煌——我不敢想象。这个年代,百姓已经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一旦有怪物出现,向毫无准备的平民发动袭击,将会造成巨大的恐怖事件。

“无论如何,我要将这场灾难平息在基地之内。”我暗自告诉自己。

第117章 十九路军大刀(1)

向*注射惰性剂是全世界军事管理部门通用的技术手段,本意就是延缓*的炸点,本来能够用电子*轻易引爆的,如今必须升级*的爆破当量。

之前,我担心松本泉引发爆炸,毁灭基地的同时,对敦煌地貌、地质造成损伤,但是现在,我必须主动引发爆炸,让“八恶人”永远地埋在这里,与历史的废墟一起灰飞烟灭。

“龙先生?”玉狐禅又叫。

我不回应,她突然无助地*了一声。

“怎么了?”我沉默了半分钟,才开口问。

“黄花会的人手快,四颗——不,是六颗子弹穿过了我的小腹,还有两颗,应该是留在肋部了,这样……我感觉快撑不住了……”玉狐禅低声说。

我怔了一下,先在脑子里确认她是不是说谎,然后才无声地向她伸过手去。

黑暗中,她准确地握住了我的手,然后引导着按向自己的左肋下。

我的手指触摸到黏腻腻的大片血迹,心情立刻变得无比沉重。

如她所说,血迹来自她的左肋,中弹位置在腋下三寸之处,并排两个弹孔,弹道与其身体垂直。很明显,那种角度射入,子弹是无法穿透身体射出的,只能留在体内,对各个脏器均有巨大的伤害。运气不好的话,已经伤及心脏,造成不可逆转的重创。

“我快不行了。”玉狐禅说。

她的手指越来越无力,勉强把我的手引导到自己的小腹部位。

那里的流血面积更大,几乎将腰部以下都濡湿了。

“我带你出去,去医院。”我努力保持镇定。

“还是……算了吧,我告诉你离开的路线,这基地是在山体核心的下面,垂直……落差近三十米,是天然的秘密岩石……包芯,有道电梯,在……在西北角……”玉狐禅无法抑制*声,每说一句话,都得深吸一口气,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带你走,在那之前,你先带我找到*。”我说。

“你想……毁掉他们……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金翅大鹏王在进入深度休眠之前,已经练成了金刚不坏之体。他追求的是……忍术、体术上的至高境界,脱离人形,真空存活……我现在不确定他是不是……练成了,你就算费尽心力,引发爆炸,也伤不了他。”玉狐禅说。

《万川集海》中,的确将忍术中的“体术”阐述得十分详尽,最终下了结论,体术的尽头就是脱离身体的生理机能,凭空而活,不再依赖于人类必须的呼吸氧气、水和食物之类,成为“不食人间烟火”之人。

这种说法近乎于神鬼论,但从生物学的原理上讲,的确是可以做到的,即道家“辟谷”、印度瑜伽龟息术、尼泊尔冥想术三者结合的最高境界。

“我们走吧,走出去,才有活路。”我轻轻地起身。

外面一片寂静,神秘的光线也消失了。

我知道,要想活着出去并不容易,但也要拼力一试,绝对不可以自暴自弃。

当我扶起玉狐禅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软得如同一条薄被。

“撑着点,撑住。”我告诉她,然后将她抱在怀里。

我确信,只要到敦煌人民医院的时候她还有一口气,那边的医生就能从鬼门关上把她拉回来。

经过会议室门口时,我眼中所见,全是无声无息的尸体。

“柏晚鸯也——”我不敢想,也不敢说出来。

在敦煌莫高窟初见面时,她冷若冰霜、艳若桃李的模样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如果就此香消玉殒,实在可惜。

会议室已经变成了废墟,唯一完好无损的就是墙上另外的七幅画。

这一点似乎能够给我一些启示,只是情况紧急,我来不及细想,便托着玉狐禅急速穿过走廊。

在玉狐禅指点下,我连续过了三条下行的走廊,到了二层的一条狭窄通道里。

这通道只有一米宽,两人并肩都未必走得开。

玉狐禅伤重,我不敢把她背在后面,只好侧身急行,用肩膀护住她的头,以免在两侧墙壁上擦伤。

走了约一百米,到了通道尽头,左拐一次,右拐一次,便到了一架铁青色的货梯前。

我轻轻抖动手臂,把昏迷中的玉狐禅摇醒。

“就是这里……向上去……一直向上去,就到了山的那一边,步行……三百米无人戈壁,能到公路,搭便车到敦煌去。”她有气无力地说。

进入基地的时候,并未走这样的通道。我考虑当初基地设计时,采用了单行通路的设计法则,将进和出严格区分,不能逆向退出。这电梯是基地内部人员的逃生通道,另外的某个地方,一定有车辆进出之路。

“你撑住,你一定撑住,我带你去医院,绝对没事。”我低声说。

一路走来,她身上滴落的血已经将我的衣服染红,出血量巨大,无法停止。

此时此刻,我只希望她有忍术护体,能够比普通人撑得更久一点,就像松本泉那样。

我按了电梯的开门键,才发现电梯的层数指示上,竟然有十一层之多。也就是说,地下五层的机房并非基地的最底层,另外还有六层,是步行梯无法抵达而只能通过电梯下去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基地为什么能长久运转,因为再往下六层中,很可能有巨大的战略资源储备区,供基地人员使用。

“如果电梯来了,不是向上,而是向下,或许就能找到基地的控制中心,彻底毁掉这里了。”我冷静地思索。

电梯到了,单扇不锈钢门向右侧缓缓滑开。

我来不及考虑,一步跨进去,按下向上键,向后一靠,长出了一口气。

玉狐禅睁开眼,猛地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样?你怎么样?”我关切地问。

“我们这一次……我们……”她气力不继,说不出话来。

我点点头:“已经进了电梯,放心吧,一会儿就出去。”

电梯速度极快,但我突然发现,电梯是在下行,而不是向上。

“当心,当心金翅大鹏王,他在……他在上面……”玉狐禅急切地说。

我打了个愣,倏地抬头,却见那保险柜里出来的老者,正后背紧贴在电梯的上方,紧闭着眼,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电梯持续下行,最终缓缓停住,一顿一颤,电梯门才缓缓滑开。

外面是个巨大的空场,至少有一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空无一物,一眼就能望到边。

我托着玉狐禅走出了电梯,这种情况下,不离开电梯,只怕更危险。

老者轻飘飘地落地,单手撑着电梯的门,仍然闭着眼,如梦游一般。

“大鹏王,时代不同了,不要再执行从前的命令……你已经做了很多,也许可以继续之前的……修行了……”明知无用,玉狐禅还是出声劝说。

“巨大的杀机,仿佛一架飞机一样,沉重地落下来。我还没有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呢,虽然时代不同,但这种战斗却永远都是避免不了的。我隐居那么久,已经倦了,看起来,要想修成体术绝境,不是那么容易的。”老者说。

我明白,他是在用潜能力探测敌人的位置。

敌人的敌人即是我们的朋友,所以,他这句话让我稍稍放松下来。

“你要怎样?火漆封印破了,就是命运的……转折,对吗?”玉狐禅问。

老者呵呵冷笑起来,左手五指在电梯门上轻轻一抓,指甲便无声地嵌入不锈钢板里去。

“天皇的使命。”老者说。

他的五官十分枯瘦,鼻尖极细,向下微弯,果然如老鹰一般。

最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眼睛,其实他刚刚出现时,我已经仔细观察过那双眼睛。那时,他眼中无神,现在却是神光炯炯,仿佛刚刚出炉的钢水,一望过去,就让人双目刺痛。

如果没有《万川集海》这本忍者神书,全世界的江湖人大概都不会对“忍术、忍者”有一个全面的认识。

大家都能想到,即使有了这本书,对忍术的探究仍然是挂一漏万的。

比如这老者——大鹏王的身体变化实在匪夷所思,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任谁都不会相信人的形体竟然能呈现如完全不同的几种状态。

“天皇的使命,只是令‘八恶人’蛰伏。”玉狐禅辩驳。

“蛰伏之后呢?蚕化为蛹,蛹岂不必然化为蛾?”大鹏王问。

玉狐禅在我怀中摇头:“并非如此,王命只是说蛰伏,没有后文。”

大鹏王点头:“没有后文,就是无界限、无禁忌。如此甚好,就不必有任何忌讳了。”

玉狐禅问:“你想怎样做?”

大鹏王阴森森地回答:“万人屠,千里白地,万里无炊烟。”

我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名字来,因为那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是一个在二战史上留下了累累罪恶的超级战犯,名为岗村宁次。

二战资料中显示,冈村宁次在百团大战后调任日本侵华日军华北方面最高司令长官,指挥部队对八路军各抗日根据地进行了残酷的大扫荡。到了抗日战争末期,天皇委任他为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同时,他也是昭和军阀三羽乌的第三位。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1919年,从中国获取大量情报后回东京述职,当面向天皇说了上面的话。所以,在某些军事资料上,岗村宁次又被冠以“万人屠”的代号。天皇投降之后,岗村宁次并未像其他战犯一样,被军事法庭处死或收押,而是被中华民国政府委任为中国战区日本官兵善后工作总联络部长,协助组织日军和日侨遣返事宜。之后,又被中华民国政府聘为军事顾问,并于1950年被台湾当局聘为“军事实践研究院”高级教官。

此人的一生经历非常复杂,不像土肥圆贤二那样,一直从事情报间谍工作,也不像山本五十六那样,一生戎马,只懂得阵前杀戮。他是一个脑力、体力上的双重战犯,在日本侵华战争中贡献了巨大的力量。

同样,二战资料中还提到了他的父亲冈村宁永,祖上是武士,后来家道中落。其母名为阿定,是富士山一代忍者世家的人。

第118章 十九路军大刀(2)

“他是——”我硬生生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在二战资料中,岗村宁次的照片极多,尤其是二战结束后,其照片多次上过美国的内参资料。所以,任何一个对二战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不会对岗村宁次的相貌陌生。

我仔细盯着大鹏王的鹰钩鼻,渐渐地将他同历史上那个“万人屠”联系起来。

“大鹏王,这已经……不是那个年代了。”玉狐禅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我要回那里去,命运要我在此刻醒来,就是为了让我回那里去?”大鹏王低语。

“那里是哪里?”玉狐禅问。

“东京,东京,东京……”大鹏王的语调伤感起来。

我始终没有插嘴,一直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在这种空旷地方,有足够的空间与对方周旋,就可以避开那种光线的追杀,但我怀中托着玉狐禅,身体行动受到严重限制,绝对不是大鹏王的对手。

没有外力相助的情况下,我无法对大鹏王产生任何威胁。相反,他一旦发难,我和玉狐禅的死期就要到了。

“东京也不是昔日的东京了,日上野樱的春天,也不是那时的春天。”玉狐禅振作精神,清清楚楚地说。

“我要寻回那过去。”大鹏王说。

“回那保险柜里去,我命令你,回保险柜里去。”玉狐禅紧咬着牙,凝聚浑身力气,大声下令。

“你敢命令我?”大鹏王的肩头抖颤着,仰面向上,发出无声狂笑。

这一次,我终于看到对方的“宝贝转身”藏在何处了。原来,他的左侧腋下藏着一只黑色的葫芦,约有半尺高,葫芦盖子一直打开,里面不断地冒出若有若无的七色烟雾来。

我无法洞悉这武器的原理,可刚刚会议室里发生的战斗已经证明,那葫芦的确有瞬息之间杀人无数的恐怖力量。

趁对方狂笑,我托着玉狐禅急退,想撤退到对方攻击范围之外去。

“杀,万人屠——”大鹏王狂啸,右掌在葫芦上重重一拍,一条黑线直射向半空。

“快走,快走……”玉狐禅声嘶力竭地大叫。

我连退二十步,已经离电梯口极远,是普通物理攻击绝对无法跨越的距离。

“这一次,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玉狐禅发出一声哀叹。

“我们再退呢?是不是能够脱逃?”我问。

玉狐禅摇头:“宝贝转身,逾距之杀,千米之内,逃也逃不掉的。”

我这才明白,到了这里,大鹏王已经有恃无恐,杀招出手,覆盖全场。那么,越是空旷,就越有利于他展开攻击。

“死在一起,也是一件令人死而无憾的事。”玉狐禅绝望地说。

我从没想到自己的生命会结束在这种地方,而且是死于日本人的葫芦之下。

“不会死,不会死,还没到最后呢!”我再度后退,只等那黑线转身。

“没用的,我看过他杀人的资料,三百米之内,必死。”玉狐禅说。

大鹏王用古日语叫了一声,半空中那黑线倏地一转。

我无法描述那种情景,大概来说,就像夏夜里的闪电那样,源头在天际,末节在地面,一亮之间,天地间就都被照亮了,根本无法算清楚源头与末节之间的时差间隔。

黑线一转,比子弹和箭矢更快,已经到了我的面前。

我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牙齿猛然咬在舌尖上,借着身体器官的剧痛,展开“天魔解体大法”,将视力提升了数十倍,看清了那条黑线。

如同科学家用放大镜观察细菌那样,很多表面看起来毫无异常的东西,只要放大百倍千倍,就能发现微观世界中的诡异变化。这一次,我也看清了,葫芦里射出的并非一条完整的黑线,而是一丛由无数黑色细虫编织成的“虫鞭”。

虫是活着的,所以这“虫鞭”也是活着的,蜿蜒游走,摇头摆尾,想要挣脱葫芦的束缚。

我虽然看清了,却没有足够的速度,避开虫鞭的袭击。

人的体能有限,就算我没有被玉狐禅拖累,同样也避不开。

这一次,大概真的要认命了。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人从电梯顶上急速落下,手里握着一把三尺长、半尺宽的金背砍山刀,一挥而过,将那黑线斩断。

黑线一断,大鹏王发出一声惨叫,踉踉跄跄地后退。

那人落地,单手擎刀,继续挡住大鹏王追杀我和玉狐禅的道路。

“谁——你是谁?”大鹏王哑着嗓子喝问。

那人将手中刀变了个姿势,反手藏刀,刀在身后,掌心向下,刀柄上垂落的红绸带无风自颤。

我看过二战武器谱系大全,那把金背砍山刀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十九路军大刀”。

那种刀在淞沪会战中威震敌胆,所以又被军事学家称为“抗日大刀”,由彼时著名的华人武术大师卢炜昌、黄啸侠、胡云绰、林荫堂等创立,为抗战立下赫赫功勋。现在,这猝然出现的人用抗日大刀对抗大鹏王的葫芦,正是当日淞沪会战的翻版。

“我的人都称我‘将军’。”那人用淡淡的女声回答。

“是黄花会大将军!”玉狐禅低叫,声音里既有喜悦,也有懊恼。

日本人起了内讧,必须倚靠黄花会来铲除大鹏王,这实在是一种无奈的笑话。

大将军的背影并不伟岸,甚至可以说,以她那样的身段使用那样一把大刀有些不堪其重。可是,当她持刀挡在前面时,大鹏王的杀气被全部抑制住,再也没有刚才的狂妄杀气了。

“很好,你就是在电梯顶上控制一切的人?”大鹏王问。

大将军再次变换持刀姿势,单手举刀过顶,刀身打横,左手食指、中指紧并,向上托住刀尖。

“何须那么多废话?我等这一战太久了。”大将军回答。

即使在大将军已经占据上风、气势逼人的情况下,我也没有大意,所以马上发现了最可怕之处。

大将军的双腿后面都在流血,血流入鞋袜,暂时看不出来。再站久一点,大鹏王肯定就能发现。

这种情况说明,大将军也受了严重的伤。

“我也一样,恰好用你的命来血祭我的宝贝。”大鹏王说。

“那还等什么?开始吧。”大将军冷冷地说。

大鹏王在葫芦上连拍了三掌,突然间,三条黑线由葫芦中弹射出去,不直射大将军,而是升上半空约五米高,堪堪触及屋顶。

“我开战,你们就走。”大将军的声音传入我耳朵里。

她使用“传音入密”之类的超强中国武学向我传话,只有我能听见,其他人根本听不到。

“我撑不了太久,必须要用‘太祖三刀’了。记住,如果我出不去,就告诉桑晚鱼,调集全部黄花会人马,撤出敦煌,再不要回来。这里的事,我搞不定,别人也就都搞不定。”大将军又说。

按她的说法,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我没有回答,只是吸了口气,抱紧了玉狐禅。

接下来的战况如同我猜的一样,大鹏王释放出的黑线刚刚在半空转折,大将军便挥刀向前,不顾自身安危,直劈大鹏王,一派换命打法。

我遵从她的命令,战斗一起,马上托着玉狐禅飞奔进电梯。

这不是谦让的时刻,胡乱行事,只会让大将军的牺牲变得没有意义。

电梯关门,开始上行。

“见了桑晚鱼,你怎么说?”玉狐禅问。

“照实说。”我简短地回答。

“那样,黄花会所有人必死,会给大将军殉葬。”玉狐禅说。

我没有回应,虽然自己不是懦夫,但刚刚那一幕,已经令自己脸红。

“不要说实话,直说是传大将军令,让大家撤离。”玉狐禅说。

我知道,那是让黄花会人马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大将军必死,既然使出‘太祖三刀’,那就是最后的杀手锏了。以我对战况的估计,‘太祖三刀’也未必是大鹏王的对手。”玉狐禅又说。

“那么,什么能阻止大鹏王?”我问。

“‘八恶人’始终效忠天皇,如果天皇在这里,就能喝止他们。”玉狐禅回答。

那是不可能实现的,而且就算是天皇现身,也必须是当日用火漆封条将八人封印于保险柜的那一代天皇。时过境迁,谁能保证,大鹏王愿意听从天皇号令?

“玉小姐,你们给敦煌埋下了好大的一颗*——不,是八颗*。我有主意了,我有主意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但这办法也太疯狂,以至于我必须连做了三次深呼吸,才镇定心神,将下面的话说出来,“将剩余七人全部释放,一个都不剩。”

“什么?”玉狐禅惊诧地问。

“七人全部释放,让‘八恶人’全都重现人间。”我斩钉截铁地说。

绝地求生,否极泰来。

我无法仔细阐述其中的道理,但第六感告诉我,这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

玉狐禅沉默了十秒钟,忽然咬牙叹息:“既然……既然你决定这样,那么我们就去做。但是,你必须告诉我,这样做的原理是什么?”

我苦笑一声:“在最坏的结果里挑一个稍微好点的,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既然无法消灭大鹏王,那么在冥冥之中,一定有某种力量是可以制衡他的,只不过那力量并不在我们手中,而是存在于未知之内。

塞翁失马,祸福不定。

就像最珍贵的救命草药旁边必有毒蛇猛兽守护那样,生与死、对与错、得与失、进与退都是辩证关系,一个选择导致错误的结果,甚至任何选择都导致错误的结果。那么,到哪里去寻找答案?

答案就是——谜面即是谜底。

我们要找的,就是“八恶人”所在的那八幅画。

电梯停下,我托着玉狐禅原路返回,进入狼藉不堪的大厅。

“如果大将军足够聪明,应该也能想到这个答案。只不过,她已经没有生还的机会了。”我在心底黯然长叹。

真正让我对大将军产生悲悯的,正是她手中所持的那把大刀。

十九路军是当年的抗日先锋军,用长枪和大刀更是用肉身在淞沪筑起了一道长城,抵挡住日军的疯狂进攻。今日,大将军又是用同一把大刀,对抗大鹏王,救下我的命。我必须好好活下去,尽全力破除灾患,才对得起大将军的死。

“真的要这样做?”在摘掉第二幅画之前,玉狐禅再次问。

我推开坍塌的会议桌,又搬开一张椅子,足足思考了一分钟,才点头回应:“就这样做,如果出了问题,我这条命也心甘情愿不要了。”

玉狐禅双手放在画上,盯着画中播种的妇人。

那妇人背上有一只竹篓,竹篓有盖,盖子半开,露出一只小手来。

乡下农妇勤劳,有时候会把孩子装进竹篓里,背着下地,既不耽误农活,又能兼顾看孩子,一举两得,两不耽搁。

单看画面意思,是在赞美一位勤劳贤惠的农妇。

“真的不敢想象,以毒攻毒之策竟然要用在这个地方——”玉狐禅转脸,向着那正面墙上的大保险柜,“实际上,‘八恶人’之外,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应该就在那里面。”

我不禁皱眉:“什么意思?”

“天忍者。”玉狐禅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像一根巨大的刺,扎得我浑身一颤,立刻追问:“怎么可能?天忍者在这里?不是说,日本皇室最器重的天忍者已经死于二战长沙会战中吗?当时的战报明明白白地记录着这件事,天忍者被国民党部队的第一搏击术高手司空白鹤阵前击杀,尸体悬挂于旗杆上风干三日,最后化为干尸。”

关于天忍者、司空白鹤这段中日高手之间的战斗,很多资料中都出现过,并且被中国武林津津乐道。

日本忍者普遍意义上分为下忍、中忍、上忍,分别对应着初级、中级、高级,而在上忍的上面,还有“天忍者”这一层次。

日本江湖历史记载,真正有据可查的天忍者,大多数属于猿飞、柳生家族。前者占成,其余各大忍者门派的人总共占一成。

被司空白鹤所杀的天忍者就是来自于猿飞忍者家族,全名为猿飞月末。

“一切历史,都是胜利者的谎言,不是吗?”玉狐禅问。

我摇头:“并非如此,史书即是史书,而且各国之间,史官互相参照,总能得到一个正确的结果。”

玉狐禅也摇头:“龙先生,我不想反驳你,但我确信,天忍者猿飞月末就在那里面。我进入保险柜刺杀黄花会大将时,还曾疑惑,为什么没有看见天忍者的痕迹。现在看来……现在看来一定是修行过程中发生了无法想象的变化,毕竟天忍者的能力要远远高于‘八恶人’。”

我不禁苦笑:“这么说,基地内部的变化距离尘埃落定的时刻还早得很?”

一个金翅大鹏王已经能够痛宰黄花会的部众,若是再多一个天忍者,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玉狐禅正色回答:“没错,没错。风潮一起,不知所往;风潮一住,不知所归。这就是江湖,一个永远动荡不安、无法独善其身的地方。”

她的话很有道理,我无法反驳。

我们相对沉默了一阵,玉狐禅抬手摘掉了那幅画,露出了后面的保险柜。

既然决定要打开它,我们没再耽搁,便撕掉了盖着火漆封印的封条,拉开了保险柜的门。既出乎意料也在意料之中的是,保险柜内是空的。

“有了天忍者的例子,我并不意外。”玉狐禅扶着保险柜的门说。

我想说“气化”二字,但这两个字实在太玄妙,无法完全解决眼前的谜题。

“气化。”玉狐禅替我说出了那两个字。

气化亦是修行最高境界的表现之一,与“虹化”类似。

“是不是还要打开其它的保险柜?”玉狐禅问。

这件事是我决定要做的,她失去了主张,只能在我的决定之后做事。

“是……打开所有保险柜,释放……‘八恶人’才是解决‘八恶人’问题的唯一方法……”大将军的声音从会议室门口传来。

我惊喜地回头,才发现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你怎么样?还好吗?”我大步向她冲过去。

大将军摇头:“不要慌,不要慌……血是……大鹏王身上留下的,我斩了他三十五刀,他还了我……一线,大家……大家不过是打了个平手而已,我当然撑得住,撑……得住……”

一句话没说完,大将军便软软地倒下。

幸好我来得及时,双手抱住她,让她倒在我怀里。

大鹏王的葫芦一线射中的是大将军的左胸向下四寸,正好在心脏的下缘,留下了一个深度一寸、直径一分的焦黑色小孔。

三十五刀换一线,其实大将军已经输了,能够逃到这里来,也是侥幸。

第119章 十九路军大刀(3)

“我不会死……我也不能死,真正的大恶战在后面,黄花会生死存亡,在此一役……释放八恶人,释放八恶人……”大将军低声说。

她的眼睛已经无力全睁,而是半开半闭,苦苦支撑。

“真的这样做——”玉狐禅向剩余六幅画依次望去。

我点头:“对,这大概是唯一的办法。”

“去做,不要管我……去做正确的是……事……”大将军在我怀中挣扎。

“刀呢?”我问。

“留在……敌人的后背上了……”大将军微笑起来。

“好,你等着,剩下的事,我来承担。”我把大将军轻轻放在地上。

剩余六幅画全都摘下来,保险柜也全部打开,但里面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所谓的“八恶人”,除了大鹏王之外,其余一个不剩,都化为了空气。

这种结果,令玉狐禅的表情越来越沉重。

“一定有什么留下来了,只是我们无法看见。”面对最后一个空无一物的保险柜,我喃喃地说。

“无论怎样猜测,结果总是一样。”玉狐禅说。

我沉声吩咐:“你带大将军出去,我留在这里,解决问题。”

玉狐禅急切地摇头:“那样岂不是拿你的命换别人的命?心月无向派与黄花会是两国宿敌……”

她没再说下去,既然大家都明白这种敌对关系,无需反复陈述。

“好,我带她出去,我带她出去!”玉狐禅改变了语气。

聪明如她,一定能看清眼前的形势,也明白我的话。

大坝将溃,即便是名车,也会被当作装土的麻袋投进去,以阻塞洪流。现在,大鹏王就是决堤的洪水,必须有一个人挡在这里,以阻止情况继续恶化。

玉狐禅走上一步,紧紧地抱住我的腰。

我也抱紧她,但只有三秒钟,我便推开她,向仰躺在地上的大将军一指。

“我带她上去,如果有危险,就毁掉所有出入口——为了反制松本泉,我已经改变了出入口的自毁系统。多保重,外面见。”玉狐禅说。

她飞奔过去,拉着大将军的右臂,翻身将对方背起来。

我们没再说告别的话,现在还不是生离死别的时候。

玉狐禅带着大将军离开了会议室,我没有耽搁,从一张翻倒的桌子下面找到那张军事地图,立刻返回了电脑分析室。

此时此刻,“曲尺穿心箭”的风水迷局已经成了双刃剑,也是唯一能够平衡双方战斗力的工事。

在玄学意义上,“风水轮流转”是永恒的主题。

只要看看玄学的“风水轮”就会明白,随着时间、地点、气机、人物的变换,风水局的意义也有天差地别的变化。如果能谨慎地分析这一点,就会从大败局中找到瞬间反杀的契机。

棋术中,有“小弃子、大弃子、弃子绝杀”等等妙计,指的就是实力相差太大时,弱势的一方必须采取“弃子”的方法,与“断尾求生”相类。

我把地图展开,铺在电脑桌上。

军事地图涵盖的元素很多,除了普遍意义上的地貌物、地下物、等高线、山脊线、经纬度坐标值之外,上面用十几个红色箭头围住了一片区域。从地名标注上可知,这片区域包括鸣沙山莫高窟、三危山、月牙泉,几乎将敦煌城南的所谓“高附加值旅游区”全都包括进来。

通常来说,红色箭头代表危险、危机、急需处理这样的一种意义。

“这里有什么?”我低声自问。

同样,基地也在红色箭头之内。

我不免联想到,昔日以电将军为首的那支人马也是从京城方向一路向西,目标直指地图上的区域。大部分人听了明水袖的叙述,会直观判断他们向着莫高窟而去,那么现在,是不是可以说,电将军是奔着“这片区域”,而不仅仅是针对莫高窟。

在没有大规模的文旅开发之前,鸣沙山、三危山只是山,月牙泉只是泉,而莫高窟再也只有壁画和佛像。山、水、画就是敦煌的本质,不附带任何人为的宣传炒作成分。也就是说,日本人在山水之外看到了新的东西,才会有了草薙菅的西行计划。

如我所料,大鹏王在十五分钟后进入“曲尺穿心箭”的走廊。

他穿的军服上血迹斑斑,后背右侧插着那把十九路军大刀。即使是全身带血的情况下,他的脚下仍然轻灵无声。也就是说,大将军的三十五刀并未伤及敌人的本源。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他说。

我在房间内,他在走廊里,两人遥遥相对。

基地仿佛脱离了时空单独存在,把很多不可能遇到的人物全都放在了同一空间内。唯一相同的,就是大家的善恶属性,并不因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就像现在,我看着大鹏王,便能想象到,当年的日本天皇为了抢滩大陆,已经调用了国内所有的战斗资源,从军方、间谍、民间三方面,向中国大陆展开了明暗交错的全面攻击。

国家孱弱之时,上层缺乏高屋建瓴一样的全盘思考,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终于导致了从甲午海战到半壁江山失陷的惨剧。

读民国历史、二战历史,极少看到官方对于日本忍者进行了怎样的还击,甚至没有部队长官认识到这一点,把日本忍者部队与敌人的特遣队相提并论,归为一谈。这是完全错误的,按战斗力、杀伤力估算,一名日本上忍对于中国军队的威胁就等同于一支十二人特遣队,能够不断发动完美的刺杀,而且毫发无伤地功成身退。

“八恶人”早就该死了,无论依据中国法律还是日本法律,都已经恶贯满盈。天皇对其特赦,送到大陆来,其用意十分明显,就是令其破坏力全部释放,对大陆造成重创。

“是啊,离开修行地,重返人世间,有什么不同感受?”我问。

“不是重返,而是重生。”大鹏王笑起来。

他走到“曲尺穿心箭”的中心位置,就没再向前。

“她们已经走了。”我说。

“她们?”大鹏王皱眉,“她们走与不走,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关心一点——金山银海翡翠宫,天长地久不老局。‘八恶人’毕生追求的,也是这一点。”

“那地方在哪里,所有人都困惑。”我说。

“只有一个人明白那秘密,就是草薙家的传人。”大鹏王说。

“那秘密藏在中吗?”我试探着问。

大鹏王摇头:“没有,那是草薙家独有的秘密,从不外传。”

走廊尽头,一个人的影子慢慢地投映于地面上。

大鹏王面向我,不可能看到身后的情况。

“草薙菅已经失去所有意识了。”我说。

“不会失去意识,那只是一种精神上的隐居或者寄居。我感觉到,他就在这里。”大鹏王说。

那影子向前移动,走廊拐角处探出一支*的枪口,瞄准了大鹏王的后心。

草薙菅是植物人,从生物学上,植物人也是“活人”,体内的自身代谢仍然存在,大脑皮层仍有微弱的活动。

所以,大鹏王说的也有道理。

“那就请进吧。”我站起身。

*不一定能击杀大鹏王,我必须趁着这个机会出手,前后夹击。

大鹏王向前迈步,那影子便从拐角闪出来,向前一扑,扣下了扳机。

*的声音非常沉闷,如同蒙着被子擂鼓一般,但近距离杀伤力却是异常恐怖。

抱着*杀出来的正是柏晚鸯,原来,她并没有死于大鹏王的葫芦之下,而是潜藏不动,等待最好的反杀机会。

我确信,*的确击中了大鹏王,但是大鹏王的身体轻得像一缕烟,根本没有受力点。所以,*子弹爆裂时,只是在那件血迹斑斑的军服上多添了几个窟窿。

大鹏王身体腾空,飘然一转,葫芦中的黑线暴涨而出。

现在,他背对着我,那把插在他背上的大刀也对着我。

我凌空飞渡,双手拔刀,旋风一舞,由大鹏王的右肩胛骨位置斜着砍下去。

十九路军大刀极沉,自身重量约四十斤,再加上我旋转时的惯性、力道,一刀下去,足有两百斤的力气。

那一刀的结果,就是将大鹏王的葫芦劈为两半。

我从不奢望能斩杀对方,而是要破坏杀人的葫芦。

我无法说清那一刻的感受,葫芦破裂,陡然间画作一团蒸腾的黑雾,把周围的一切全都包裹进去。大鹏王、柏晚鸯、走廊、房间门全都看不见了,满眼中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刀仍在手,但我已经失去了目标。

黑雾隔绝一切,连声音也统统消失在黑雾之外。

我伏低身子,双手举刀,凝神向着大鹏王的位置,提防他突然杀出。

渐渐的,雾气外传来了悠远单调的风铃声,一声一声,仿佛在召唤着失散于荒山中的孤魂野鬼。

风铃招鬼,故此在玄学中也被称为“招魂铃”。

“那个世界充满未知,一旦打通,就能改变人类的未来,彻底打破国家间的势力平衡。那么,我们真的需要那种力量吗?人类真的需要千年不死、万年不亡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最古老的中国皇帝曾经倾举国之力寻找长生不死药,后来果然找到了。结果,他并没有长生不死,而是像普通人那样,死于东巡之路上。为何出现这样的结果?我查遍了古籍,知道了其中的奥秘。不死比死更可怕,这就是答案。天皇需要的,是不死的寿命、不灭的权势吗?未必,未必……怎样做才是最正确、最合适的?天皇要的,并非正确结果,恰恰相反,正确的结果是永恒的,不以任何人的意愿为改变,是世间唯一的真理……”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声音虽然陌生,但我曾经深入草薙菅的记忆中,很清楚这就是他的声音。

第120章 戴氏后裔(1)

“生和死、开始和结束,魂魄归于古老的轮回,一切周而复始,这就是真理。那些执着于‘不死’的人,恰恰是因为不了解生命的源头。某些时候,‘死’比‘不死’更值得追求。”草薙菅说。

黑雾之内,草薙菅的声音飘来荡去,无法确定其所处的方位。

作为现代人,我试着解析一个三十年代的人的思维模式。当时身在高位上的人,除了追求财富,就是追求永生。前者,只要不断地通过战争掠夺就能得到,后者则深奥难懂,必须借助于术士的力量,才能有所收获。

拿天皇来说,他之所以重用草薙菅,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纵观当时的世界形势,航海家们开辟了海上通道,将西方、东方联系在一起,而造船工业、航空工业的技术革新,则让全球航行变得轻而易举。人类有了足够的远行力量,则野心也随之百倍、千倍地膨胀起来。

如果不死,就能世代拥有皇权;如果称霸大陆,就能将国家疆域扩展到无穷尽、无极限;如果草薙菅实现诺言,埋藏在古老敦煌莫高窟的秘密就能成功运回东京去——这大概就是彼时天皇的如意算盘。

很可惜,芳沉枝子的叛逆,使得天皇的盘算落了空,恼羞成怒,采取了杀人泄愤的最低级手段。

“古老的中国大陆埋葬了太多秘密,古人的智慧超过今人千百倍,对于生死极限,也都看得一清二楚。”草薙菅说。

黑雾模糊了时间的界限,他虽然是数十年前的异国忍术高手,但此刻我们之间却毫无隔阂,仿佛两位知己,正在探讨问题。

我并没忘记,一切江湖倾轧的起源,就是莫高窟壁画的秘密,也就是“金山银海翡翠宫、天长地久不老局”。

“那个秘密……那个秘密总要揭晓答案的,对吗?由我来揭晓它,是最正确的人选吗?不是,不是……过去也许是,但现在,我的心已经乱了,我的灵魂已经永远地留在了东京……”他又断断续续地说。

我没有开口,默默地思索他的话。

江湖人重利,手比脑快,大部分人都来不及思索,只是大刀阔斧地向前冲。

如果那钻机还在,大概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赶往2窟,将那壁画钻得千疮百孔。那种盲目行动,正是中国大陆上成千上万古老庙宇、建筑物遭到破坏的最主要原因。最终,宝藏没有重现人间,却赔上了许多无辜者的性命。

“追求永生的,要先死亡;想要高高在上的,必先沉沦于污泥之中;越是迫切追求的,反而越来越远。”草薙菅说。

我的思想随着他的话越飘越远,因为这些都是哲学上的真理,已经触及到朴素唯物主义、朴素辩证法的学术范畴。

当然,中国最伟大的哲学著作第七十七章里也有同样的说法,古文的原句是——“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里的大智慧经过数千年智者的解读,已经成为国人的处世哲学、行为指南,并翻译传播到全球九成以上国家去。所以,我感觉草薙菅说的话很有可能是从里领悟而来。

大和尚鉴真东渡时,给扶桑人带去了太多中华文明的真髓。

文化的传播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圣人为而不恃”是中国古人的一种处世态度,“成为君子”是古代人的最大追求,但是在倭寇的利刃、舰船、大炮、刺刀面前,这些哲学统统成了纸皮灯笼,无法给中华民族任何庇佑。

中国古人抱着“天之道损有余”的目的去做事,而倭寇却是“损不足以奉有余”,这正是大国被小国欺凌、天朝被四夷围剿局面的成因。

那么,扶桑岛国的崛起正是鉴真东渡埋下的种子破土萌发后的必然结果——太阿倒持,授人以柄。

如果没有全国上下军民一心的八年抗战,亡国枷锁、殖民耻辱或许就真的要落在中华民族头上了。故此,“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绝对不是一句空话,字字皆是真理。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也许,在这里中止,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吧。莫高莫高……再向高处去,已经触摸到青天之脚,罪莫大焉。中国古人将此处以‘莫高’命名,说的岂不正是这样的道理?”草薙菅又说。

我对此深表赞同,而很多媒体也曾阐述过“莫高”的意义,与草薙菅说的大同小异。

如果日本人都有这样的思想认识,那么上世纪那场旷日持久的中日战争也就不可能挑起了。

黑雾一荡,我面前五步之内,出现了一圈微弱的白光。

之前,我只见过躺在水晶棺里的草薙菅,脸色青白,覆着一层薄霜,显得异常凄凉。

这一次,我恍惚看到草薙菅的脸,就在那白光之中。

白光之中,还有另一张脸,皮肤竟然是淡金色的,仿佛一尊刚刚塑成的佛像一般。原来,草薙菅并非自言自语,而是向着那张脸说话。

“忍术的至高意义是什么?”那金脸人问。

“中描述,忍术并非武术,也非刺杀技术,只是一种修行方式。智者借此抵达人类思维的极限,将思考的内容反馈回来,为人类的永恒发展贡献力量。”草薙菅回答。

白光忽明忽暗,由此产生的光圈忽而扩大,忽而缩小,与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对抗着。

草薙菅说完,一阵叽叽咕咕的鸟鸣声传来,那金脸人的肩头露出来,上面竟然站着一只收敛了羽翼的金翅大鹏。

“我只听你的心声。”金脸人说。

“忍术的至高意义,就是死亡。”草薙菅回答。

“死亡之前呢?”金脸人追问。

“帮助所有人走向死亡,借着死亡这一轮回通道,诞生新的人类、新的思想。”草薙菅回答。

“好极了,好极了。”金脸人说。

从草薙菅的话里,我恍惚有些顿悟,那就是关于“人类换代”的巨大话题。

大约在八十年前,纳粹元首在欧洲各国中展开“灭绝计划”时,某些站在纳粹一边的生物学家纷纷撰文,明确提到了“人类换代”这一学说。

二战前、二战中,这一学说十分盛行,而且最终成了纳粹党人的战斗动力。

在此学说中,鼓动纳粹的“人类优选”计划,并最终促成纳粹元首派出先遣队,赴喜马拉雅山脉腹地寻找“地球轴心”。

我读过这方面的资料,“人类换代”的核心思想,就是说——“人类文明进步并非是因为科技发展,而是因为轮回过后的新人带着前世的智慧降临,以双重智慧回馈社会。也不排除,除了第二轮回之外,还有第三、第四、第五次反复轮回的人出现,就像是阿基米德、爱因斯坦之类的终极科学家,其数代智慧叠加,已经五倍于普通的地球人,所以才会成为横空出世的怪才,为人类的发展指明方向。”

引申来说,该学说可以简化为——“人类不死才是社会进步的动力。”

在草薙菅、金脸人这里,词语不同,但思想逻辑却是完全一样的。

“不死是个错误。”草薙菅又说,“等于是实验室里逃逸出来的变异品种。”

“没错,这才是真理中的真理。人类按时间次序死亡,正是为了按时间次序复活,重新投入人类建设。一旦有人挣脱束缚,打破了这种平衡,就扰乱了社会的进步。所以,人类必须遵循从生到死的规律,不得违背。”金脸人说。

“如果有人妄图破坏规则呢?”草薙菅问。

“杀无赦。”金脸人回答。

“如果是拥有皇权的那一批人企图自定规则呢?”草薙菅追问。

金脸人不容置疑地回答:“同样,杀无赦。”

“那么,就不必打开那扇门了。”草薙菅又说。

“正是。”金脸人说。

在这些对话中,我一下子发现了江湖人的渺小、短视之处。当大多数人执着于财富、宝藏时,少数智者已经洞悉了人类的最高奥秘,高屋建瓴地看待问题。天地人类为一场棋局,这些智者就是下棋的人。

“好,雾散了,走吧。”金脸人与草薙菅异口同声地说。

顷刻间,那两张脸、一只鹰化为三缕白雾,消失于黑雾之中。接着,黑雾渐渐稀薄,最终无声消散。

我仍然站在走廊里,大鹏王不见了,只剩下愣怔着的柏晚鸯。

“你还活着,真好。”我由衷地说。

“是啊,侥幸不死……刚刚发生了什么?好浓的黑雾,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敌人呢?又去了哪里?”柏晚鸯问。

我摇摇头,那些复杂的道理并非人人都能理解的,她看不到、听不到也好,免得多添烦恼。

我带领柏晚鸯沿着旧路回到电梯,一路上默默无语。

“轮回促成社会进步”这种理论极其高深,短时间内无法理解。尤其是对于唯物主义者来说,普遍意义上,他们认为是科技进步推动了社会进步、文明发展、生产力提升、生产资料更新。而且,长期以来,媒体习惯性地以此为基础,用各种套话宣传着社会的进步。浮躁喧嚣的年代,记者们、捉刀者们已经无暇去观察思考社会进步的动力和成因,只是随波逐流,按照既有的口径、措辞去写现成文章。

“如果轮回如此重要,我的上一个轮回又会是谁呢?”我不禁有些怅然。

关于轮回的论述典籍早就汗牛充栋,越解释,越迷惑,渐渐变成了佛门高僧专属的话题,甚至是藏地寺庙内那些经年累月打坐的藏密高手才能触及的绝世谜题。

像草薙菅、金面人所说的,语言极浅,十分容易听懂,却又立刻引发了听众的深思,这才是真正的大师级对话,给后人醍醐灌顶般的启迪。

“龙先生,你为什么不说话?受伤了吗?”柏晚鸯关切地问。

我摇头:“没有,只是……大战之后,有些累了。”

柏晚鸯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敌人从那葫芦里释放杀人光线的时候,我真的很担心你的安全。当时相隔太远,突然稍近一点的话,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挡在你面前,全力保护你。”

我有些感动:“谢谢你,你能这样说,我已经很感激了。”

柏晚鸯摇摇头:“不要谢我,要谢也应该谢大将军。她说过,龙先生是对黄花会至关重要的人,临出征前,大军师曾经耗尽三天三夜时间用‘大*’占卜了一卦,卦象显示,真龙破渊,云霄九裂,青天大圆,坤地扩方。她还说,结束这一战,就会邀请龙先生去美国,与那边的玄学领域大人物展开深层次的交流,以确定黄花会未来的发展。”

我轻轻一笑,对她的褒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第121章 戴氏后裔(2)

在江湖上,黄花会的名声半好不坏,有褒有贬。所有人都明白,这支华裔队伍已经成为五角大楼的御林军,虽然与大陆人有着同样的肤色、同样的基因,但所作所为,全都是以美利坚合众国的利益为重。国际上对于这样的华裔有个很贴切的称呼——黄皮香蕉人。意思就是,这类人表面还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但内心的本质,却是白人。

大将军如此高看我,我深感荣幸,但却不会因此而忘本,兴致勃勃地成为五角大楼的座上客。

中国人最认同“落叶归根”之说,所有人的根都扎根于黄土地上,喝着长江、黄河的水长大,吃着这块土地上生长的小米、大米、小麦、玉米活着。此生但又余力,岂敢不全部报效国家?

不可否认,西方发达国际的一些方面比中国先进,可那也不能成为叛国求荣的理由。

电梯来了,我带着柏晚鸯上电梯。

“终于结束了。”她说。

我很想提醒她,江湖永远没有打烊结束的时候,这场游戏,进来容易,想倒回去就难了。

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子,未必有定力和耐力熬到大将军那样的高位,并且即使成为第二个大将军,在黄花会乃至于今日的江湖之中任然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不过是大国政客指挥棒下的走卒。

“龙先生,我们的人在莫高窟那边搜索了很久,如果不是您打开了港岛来客那扇门,我们真的是一筹莫展。那位明小姐的来历非常奇怪,已经惊动了黄花会的上层领导,他们正在联络亚洲最顶尖的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要对明小姐来一个彻彻底底的精密分析,譬如dna序列论证或者骨髓质深度检验。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来处,除非她像孙悟空那样,石头孕育,一朝迸裂……”柏晚鸯的情绪正在好转,渐渐有心情开玩笑。

关于明水袖的来历,我猜顾倾国、顾倾城两兄妹更急于知道。

在江湖顶尖人物面前,任何谎言、伪装都将无所遁形,招摇撞骗者还要付出惨重的代价。顾氏兄妹是古玩业里的大行家,见多识广,之前不知遇到过多少骗术高明的捞偏门者。顾氏家族能屹立至今,足以证明两兄妹不是有头无脑之辈。

“黄花会里的其他人都撤离了吧?”我问。

柏晚鸯摇头,但脸上并没有失去大量同伴后的悲怆表情。

“其他人都牺牲了?”我又问。

“牺牲二十二人,重伤十八人。”柏晚鸯回答。

“其他人呢?不是应该还有几百人吗?”我追问。

之前,黄花会的人大举侵入基地,控制了各处要道,声势浩大,惊天动地。刚刚柏晚鸯提到的死伤者总数为四十人,却没提及剩余的人。基地即将毁灭,我不希望这些无辜者去给日本忍者陪葬。

“没有其他人,我们只不过是使用了电子人的全息投影技术,骗过监控系统,迫使日本人恐慌之下做出错误判断。这种‘战饵’技术成型于沙漠战争,现在已经非常成熟,别国无法破解。”柏晚鸯笑着解释。

我放下心来,点点头:“好吧,只要别卷进来更多无辜者,我这颗心就放下了。”

电梯升至顶端,缓缓停下。

我们跨出电梯,置身于一个狭长幽暗的山腹裂隙之中。

向前走了一阵,便与玉狐禅、大将军会合。

“天气预报显示,外面马上就要起黑风沙。我们躲在这里,就是最好的选择。”玉狐禅说。

她和大将军分别坐在一个巨大石室的左右两侧,两人手边的石头上都摆着弹开保险栓的短枪,一副随时都会当场火拼的架势。

大将军身上的血已经干了,只是她的精神十分萎靡,单掌抚胸,连说话都不敢大声:“龙先生,我同意这个意见。黑风沙一过,我们就离开。”

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走向玉狐禅,伸出手来:“给我。”

玉狐禅惊诧地问:“什么?给你什么?”

我向大将军一指:“治疗大鹏王葫芦光线一击的药。”

玉狐禅摇头:“我没有药,就算有,也是毒药。金翅大鹏王发出的光线并非纯粹的物理伤害,而是具有某种特殊力量,药石难以快速愈合。”

如果没有解药,大将军身上的伤就会很难愈合,短时期内丧失战斗力,使得黄花会处于劣势。

我从玉狐禅的表情判断,她说的不是假话。

外面渐渐响起了风声,一阵一阵,鬼哭狼嚎一般。戈壁滩上的黑风沙危害性巨大,相当于美洲大陆上的龙卷风,是中国大陆西北地区沙尘暴的主要来源。

正如玉狐禅所说,留在山洞里等待黑风沙过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时间又耽搁了那么久,反贼坑那边的形势应该起了极大的变化,所有人的安全都是个大问题。

黑风沙一起,所有的行动只能被迫中止。假如冒险在此刻赶往反贼坑,就等于是自寻死路。

人定胜天是个伪命题,人永远不可能战胜大自然,而只能因势利导、顺应天时。

我希望大将军能撑得住,也希望顾倾城、桑晚鱼等人洪福齐天,吉人自保。

基地的命运仍然掌握在玉狐禅手中,原先她做什么事还有松本群等人掣肘,不方便行事,如今松本泉已死,蜗居于保险柜内的八恶人也现出本相,也就是说,再没有人能干涉她的权势了。

在我看来,基地是一定要毁灭的,或者走另外一个途径,无偿交给政府,成为政府管辖的国家财产。

玉狐禅一直很沉默,向着山洞外面,眼神空洞,表情淡漠。

黑风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力量,只是一个契机,逼着所有人安静地坐在山洞里冥想思考。

面对残局,黄花会与心月无向派都要重新思考下一步的行动,谁先行动起来,谁就有可能在下一轮战斗中抢先占领有利地位。

大家都能想到,无数江湖势力都在虎视眈眈。之所以他们还没有露面,就是因为莫高窟宝藏还在未知当中,没有显现庐山真面目,其他势力不见兔子不撒鹰,始终保持实力,以逸待劳。如果不明白这一点,未来必将为他人作嫁衣裳,并且自家死无葬身之地。

大将军盘膝而坐,双目微闭,双掌轻轻地按在膝头上,仿佛已经入定。反贼坑那边的形势一定牵动着她的心,桑晚鱼的生死更是重中之重。与金翅大鹏王一战,大将军砍出三十五刀,非但没有取敌人首级,反而身受重伤,这对她本人和黄花会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下一步,黄花会的嚣张气焰一定有所收敛,不敢再轻视其它帮派。

我们四个人中,表情最轻松的就是柏晚鸯。看到她,我们在穿心箭风水死局合战大鹏王的那一幕便又出现在眼前。如果不是我及时挥刀砍破葫芦,此刻也许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具遗体了。

“风里有什么?”柏晚鸯突然抬头,向山洞尽头望着。

我侧耳谛听,铿铿锵锵、咚咚嗵嗵,外面传来的竟然是古代战鼓声。按照兵书规则,擂鼓而大军进,鸣金而大军退。现在,我们听到的是鼓声,正是进攻信号。

“是我的幻听吗?”柏晚鸯转过头,迷惑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不是,继续听。”

人的视力和听力都不是自然界中最好的,分辨能力极为有限,甚至不如生活中的猫狗之类。所以,幻视、幻听现象时有发生,尤其是在精神高度紧张或者濒临崩溃之时。

又听了几分钟,风里不但有战鼓声,还有厮杀喊叫声。

“我出去观察观察——”柏晚鸯站起来。

我立刻按住她,严肃地阻止:“这个天,不能出去,就算天上下金子,也只当是做梦。”

“可是,战鼓声那么奇怪,就好像有两队人在外面开战厮杀一样。”她说。

“我们不是无所事事的普通老百姓,这里也不是能看热闹的城中闹市。安全第一——永远记住,安全第一。”我沉声告诉她。

戈壁滩上风沙极大,强风吹过一些山体缝隙的时候,就会产生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平静,所以会从不同的风声中联想到复杂的故事。在医学上来说,这正是幻听产生的主要原因。

当下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候,等到基地的危机慢慢平息下去,然后才能走出山洞,重新开始下一步的行动。激战过后,冷静比躁动更有意义,我不希望刚刚死里逃生的这些人再出什么意外。生命只有一次,如果不能倍加珍惜,那将死无葬身之地。

看大将军的情况十分不妙,不但在身体上遭受了重创,而且斗志大减。这样下去,黄花会大势已去,就会被日本忍者捡了大便宜,让各方势力失去了平衡。

从前在港岛的经历告诉我,任何一种江湖环境,平衡是最微妙的。善与恶的力量要能达到相互制衡、彼此掣肘的程度,形成动态的平衡,这才是最重要的。

“龙先生——”柏晚鸯又开口,但随即被大将军打断。

“不要说话,耐心听,听听大自然给我们的启示。”大将军冷冷地说。

柏晚鸯不再出声,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风声越来越响,时而如乱马奔腾,时而如群魔狂舞,像极了我们此刻的心情。

基地就在身后,表面平静,似乎大战已经告一段落,但隐含其中的杀机、变化却是波诡云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发酵为新一轮激战。

第122章 戴氏后裔(3)

“龙先生,借一步说话。”大将军忽然开口。

我抬起头,正在考虑她能不能站起来行动,柏晚鸯已经走向玉狐禅。

“我们换个地方休息,可以吗?”柏晚鸯说。

玉狐禅没有分辩,默默地起身,跟着柏晚鸯转入旁边的黑暗岔道里去。

从声音辨识,两人横行了三十步,不知是停步还是再转弯,总之脚步声已经消失了。

“抱歉,请到这边来。”大将军向我招手。

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她受的伤比表面看起来更重,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好。”我点点头,走到她身边去。

“坐吧,坐吧……”她低声说,指向柏晚鸯坐过的石块。

重伤之后,开口说话也会耗费精力,所以我一言不发的坐下,只听她说。

很快,我闻见了空气中飘浮着的一缕异香。隔着她这么近,最可能出现的情况应该是闻见血腥气,而不是什么香味。

下意识的,我轻轻抽动了一下鼻子。

“龙先生很警觉,嗅觉也很灵敏。”大将军轻轻一叹。

我点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

大将军也点头:“对,刚刚你跟柏晚鸯说‘安全第一’时,我也心有戚戚焉。这时候,少走一步胜于多走一步。颓势之下,守为上。我看过你一些资料,但并不完整。这也难怪,黄花会到敦煌来,情报人员更关注心月无向派、北方大帝和坦克帮,其余过客,皆不在调查范围之内。”

我一笑:“这不是重点。”

大将军也笑了:“不是重点,那什么才是重点?”

每个人的生命意识中都有自己的重点,也就是最中心的关注目标。

我的重点是寻根溯源,找到反弹琵琶图为什么在我记忆中留下了最初的深刻印象。

大将军的重点,也许是江湖势力,也许是敦煌天机,也许是达到人生巅峰。我无法猜测,也不想过度关心。

眼下我们这一群人的重点,就是彻底粉碎日本忍者的进攻,消灭基地带来的种种危机,平安地活下去。还有,北方大帝的重点、心月无向派的重点也都各不相同。巧合的是,这些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帮派势力,其追求目标,都应该是权力与金钱的结合。

这种情况,正如当年二战时的轴心国与同盟国。前者代表作恶,后者代表行善。

二战的结局,就是邪不压正、勇者必胜的真实写照。

我之所以被卷入这场战争,起因就是顾倾城和明水袖。如果没有当时在2窟里的谈话,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更不会产生我和玉狐禅联手作战的种种关联。

世事难料,祸福相依,谁也无法说明,在追求重点的路途中哪一件事是对的、哪一件事是错的,只能见招拆招,随机应变。

我知道,以大将军今时今日的地位,其战术水平和战略眼光都是普通人无法望其项背的。所以,由她来领导黄花会的精英们是最合适不过的。想必她也信心满满,深知这一点。

基地一战,可以解释为意外。因为八恶人的出现是玉狐禅最后的杀招,其他各方势力并未提前预见到这一点。所以,大将军才会遭受重创,空斩三十五刀却换不来敌人的一命。

在我看来,任何一次战争的失利,其主要责任都应该有领导人来承担。一将无谋,累死千军,这是中国古代军事家早就总结出的道理。既然站在大将军的位置上,就要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慧,不容推卸责任。任何一名黄花会部众的死,都将永远记在大将军的人生账簿上,永远不可磨灭。

“说呀,什么才是重点?”大将军催促。

“野心。”我回答了两个字。

在黄花会的情报人员看来,我是没有野心的人,所以才不在调查范围之内。他们的目光只瞄准了敌人,却没有顾及到盟友。

“我是个有野心的人,也喜欢有野心的人。”大将军凛冽孤寒的目光中渐渐有了温情,仿佛有一团火从她身体内部慢慢烧灼起来。

我摇摇头:“我没有野心,所以大家只能萍水相逢、挥手而过。”

“哦?这么看轻自己吗?”大将军轻笑。

我并不看轻自己,只是不愿跟着大将军的话题说下去。

“好了,说说黄花会吧?反贼坑那边的战况,或许已经跟戈壁滩上的黑风沙一样,打得如火如荼了?”我想岔开话题。

大将军摇头:“龙先生,你是聪明人,别急着拒绝别人伸出橄榄枝。要知道,人这一生,能够遇见欣赏你的贵人的机会,不超过十个。”

这句话与雷动天曾经说过那些挽留我的话意思相近,当时雷动天的原话是——“贵人难得遇见,偶遇必须珍惜。一旦江湖分张,江湖仅剩相望。”

雷动天、大将军都是一时之枭雄,对待人才的态度也十分相近。可惜,我当年能够拒绝霹雳堂雷动天,今日就不可能答应大将军的示好之举。

“谢了,谈谈黄花会和反贼坑吧。”我淡然说。

“想尽各种手段,无论是财诱还是*,此次一定要斩杀日本幕府天忍者,击溃心月无向派,彻底解除后顾之忧。”大将军说。

我对于大将军的话能够理解,江湖势力格局复杂,这是敌我双方你死我活的矛盾,根本容不得半点商量。

其实。同样的话,放在日本忍者那里,也完全说得通。

如果心月无向派想要占领亚洲的大好市场,也必须除掉一切对手,甚而至于他们已经把黄花会当成了主要的对手,妄图斩草除根,将黄花会连根拔起。

在此等情况下,双方即使在某些时刻不得不联手,一旦脱离困境,也将马上剑拔弩张,成为势不两立的对手。政治斗争比江湖仇杀更进一步,成为意识形态上的斗争,容不得半点马虎。

二战之后,冷战已经接近百年,世界列强之间的明争暗斗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来没有停止过。

“龙先生,如果战斗再起,你究竟站在哪一方?这个时候选择站队,已经变得刻不容缓了。”大将军说。

我摇摇头:“我不站队,尤其是这种时候。我在敦煌只想画画,如果必须站队的话,我在港岛就已经做过选择了。”

大将军冷笑起来:“港岛也是江湖的一部分,很多时候也不得不选择站队。等到别人替你选择的时候,那就已经变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得不选,不得不战。那样还有什么意思呢?就像现在,如果龙先生不选,我也许可以越俎代庖。”

我再次摇头:“谢谢大将军的好意,心领了。我有自己的江湖原则,无需别人费心。”

我们的谈话进入了死胡同,她无法说服我,我也无法完全摆脱她的控制。

黑风沙来的时候,大家可以暂避在山洞里,成为临时的同路人,共同抵抗大自然的肆虐。等到黑风沙过去,离开这个山洞,也许将会成为楚河汉界的对敌者。

“龙先生,黄花会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孱弱不堪。在江湖这片大森林里,黄花会从来都不是兔子和獾猪,而是真正的狩猎者。”大将军淡淡地说。

“都是狩猎者,也都是兔子。猎杀与被猎杀,只是一转眼的事。”我轻声回答。

基地就在身后,如果不是我全力抵抗日本忍者的追击,此刻大将军断然不会坐在这里,高枕无忧地对我分析江湖形势。

港岛的江湖从来不敢轻视日本忍者,虽然当年十几派联手击退了山口组的强行登陆,但也给大家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就是永远不要轻视日本。那虽然只是一个弹丸小国,却有着华人无法理解的强大力量,而这种力量是从黑暗与邪恶中提炼出来,犹如炼狱中的火焰,一旦喷发,就将烧遍全世界,把三千里美好江山变成地狱。

“当今天下,除了美利坚合众国,其它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敢妄称狩猎者。这是事实,龙先生承认吗?”大将军问。

黄花会背靠美国,底气十足,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皮肤颜色决定一切,无论大将军今日说的是英语还是汉语,其身体内核仍然是中华民族后代,血管里流淌着的也是来自炎黄的血液。即使失去了用汉语沟通的能力,但她仍然无法否认,自己的远祖扎根在亚洲的东方。

我轻轻一笑:“大将军,恕我直言,如果你以背靠美利坚合众国为荣,那么我们就真的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我是中国人,永远效忠的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即使在文书凭证上改变国籍,但血液和骨髓是永远无法更改的。就算是美利坚合众国给我护照和身份,那我也只能成为美籍华人,只能把美国当作他乡,而不是真正的故乡。我想,如果大将军的祖上九泉之下有知,也会同意这种观点。”

大将军并不动怒,因为我所陈列的只是事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也是全球华人无不认可的,令她无法反驳。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大将军忽然转换了话题,问出了这个困扰人类的终极问号。

不等我回答,大将军又继续说下去:“从小,我就常常反思这个问题,对于自己的人生始终充满怀疑。龙先生,我相信任何一位智者都会自发自觉地寻找这一问题的答案。这不仅仅是哲学命题,而是一个人类不得不寻找答案的必答题。别急着反驳这个话题,如果你能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场上,就会明白,江湖儿女有很多事是一出生就注定了,必须去完成的。这是历史的使命,也是某些人一出生就必须担当的责任,无法逃避。假如不敢正视这一点,那人生也就失去了意义。”

第123章 莫名杀戮悄然降临(1)

我当然同意大将军的这些话,因为敦煌莫高窟也深藏着我的人生使命。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在潜意识中,无时无刻不在反思这一点。

此题不解,一生遗憾。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大将军接着问。

我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问:“敢问大将军,为何而活?”

大将军举起了右手,在空中向下一劈,仿佛要斩开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无比严肃:“二战时期有着太多不解之谜,历史真相层层遮盖。我要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毕生寻找真相,改变已经陈列在史书上的那些虚假历史。据我所知,还有很多有识之士也在做同样的工作。如果龙先生知道我的姓氏,就明白我一出生就已经决定了这一切。我不做这件事,就没有人肯努力去做了。”

说到这种时刻,我不得不问:“大将军祖上是——”

大将军没有回答,而是伸出右手食指,在我们脚下的浮沙之上,缓缓地写了一个“戴”字。

那是一个不常见的姓氏,百年以来,曾有一位姓戴的高手,成为二战中全球瞩目、不可忽视的政治家,在很多场看得见看不见的战役中屡立战功,攻无不克。他的事迹甚至被英美盟军当作军校里的教材,广为传播。至今,在全球排名第一的西点军校中,仍然悬挂着他的照片,而他所编著的教材,也一直流传于英美各国,成为军事家必读的宝典。

“这就是先祖。”大将军说,“我始终以他为荣,也为自己能够身为戴氏家族的一员而卧薪尝胆,不敢有半点的松懈。”

关于此人,历史上众说纷纭,我并不以为大将军说的就是真理或者真相。

一个政治家的功过必须由全人类共同评定,而不是由他的至亲任意地粉饰。

我相信,关于戴氏,历史上的评价应该是非常公正的。假如非要为此人翻案,那就有了牵强附会的嫌疑。既然对方身为戴氏一族的成员,我理解大将军的做法,更理解她对先辈的景仰。

“龙先生,你怎么看?”大将军问。

我深深地点头,却一言不发。

“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大将军说。

我沉默了数秒钟,才谨慎地回答:“大将军,历史已经盖棺论定,何必再起纷争?就像历史上已经否定了轴心国,难道你还能在为德国纳粹、意大利、日本翻案不成?如果你真做这种事,那就是与历史为敌,根本毫无意义。说的更重一点,那就是开历史的倒车,与人类为敌。你只是一个人,能担得起这样的千钧重担吗?”

只要关心二战中国历史的人,都会熟知那位戴性高手的来历以及他如何崛起于乱世,如何从布衣小民成为决定大国走向的重臣。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与他的聪明才智有关,也与当时中国历史的潮流密不可分。

乱世出英雄,也出枭雄,至今江湖上仍然流传着他对全球间谍密码界的贡献。

在很多人的回忆中,他是天生的战争高手,无论是远程遥控高层操盘,还是冲锋陷阵于第一线、奋不顾身地投身于实战,他都是当时间谍界、特工界、密码界当之无愧的先锋。

回顾历史,在此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节点上,全都是以命在赌,而且连连押中,成为赌桌上的常胜将军。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因为赌博这件事来说,往往是胜负各半,只要不作弊,开大开小,开黑开白,都是各有五成把握。他押中了一切,生命极其辉煌,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重臣。但是,最后一击,命运却把他狠狠地摔在西北山崖之上。

当年他坠机的消息传遍了东西方阵营,连英美各国的首脑都扼腕叹息,以为失去了最重要的盟友。当然,在敌方阵营那里,却是欢呼庆贺,感谢上天为他们除去了最强劲的对手。

这就是真实的二战历史,成王败寇,无法更改,因为从900年至今的亚洲历史,风云变幻,更动太快,角色转换令人目不暇接。所以,任何一个登上历史舞台的都是功过集于一身,无法简单分析。

面对大将军,我无意诋毁她的先人,但也不愿罔顾历史,信口开河,那已经超越了我的人生底线。

“我无法改变历史,但我坚信,黄花会能够改变未来。”大将军坚定地说。

我不禁皱眉,因为古人说的人定胜天只是一句空话,没有人能对抗大自然,对抗冥冥之中的天意。

天意不可违,天机不可泄露,这才是真理。如果大将军妄图改变未来,将会成为历史的笑柄。这,已经是无数历史事实所验证过的。

我相信黄花会有独到的能力,背靠美利坚合众国,并且有五角大楼和5地区的全力支持,一定强于任何一个江湖组织,睥睨群雄,一时无二,很有可能成为江湖舞台中央的风云人物。而黄花会的中层乃至高层中,像大将军这样的角色,也一定能够重演戴氏一族当年的辉煌场面。但是,正如伟人所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用二战历史上的经验来指导今日的行动,大将军正是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

试想一下,今日亚洲、美洲、欧洲的局势,根本不是当年轴心国与同盟国之间的对峙,而是一种崭新的政治斗争模式,没有经验可循。

冷战已经改变了一切,不管是世界格局还是人心向背。最明显的,美国的政治与经济无法远远抛下其它各国,就连军事和航天也成为了群雄并起的局面。

互联网的年代,电脑与网络改变了一切,削平了美国的优势,提升了其它各国的劣势,这就是美国高层最焦虑的。如果黄花会不能看到这一点,那就会收获最可怕的失败。

“黑风沙已经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去。”我说。

山洞之外北风呼啸,犹如鬼哭狼嚎一般。这种恶劣的天气之下,戈壁滩上的任何户外活动都会终止,人们只能蜷缩于各种建筑物之内,无可奈何地等待狂风结束。

这是一个难得的战斗间隙,各方人马正好能够休养生息,获得喘息之机。我当然希望大将军能够明确地判断趋势,爱惜自己的属下,争取一个美好的未来。很可惜,或许我也是杞人忧天,大将军已经有了万全之策,包括她杀入基地、孤身对敌这一系列的行动,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全部都在掌握之中。

我和大将军都陷入了沉默,各怀心事,不再沟通。远处,玉狐禅和柏晚鸯都没有发出声音,仿佛静静地睡着了。

谁都知道,任何一种矛盾,不是在沉默中消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

基地是一颗埋藏已久的*,必须有个了断,否则后患无穷。

我向外望着,风沙漫天,不见人影,戈壁滩上的风从来都不是温柔的,而是狂暴肆虐,变化无常。不熟悉戈壁滩性情的人,往往就在黑风沙中吃了大亏。

我们在基地中耽搁了太长时间,外面发生了什么并不了解。其实,基地也是如此。它深藏地下,几乎与世隔绝,内部的一切陈设始于二战结束时,至今变化也相差无几,仿佛已经与世界脱节。只有仇恨是不会断绝的,埋藏得越久,就变得越深刻。

自从大将军说出了自己的姓氏之后,我感觉这场战斗又增加了新的危机。

忽然间,大将军轻轻打了个哈欠,似乎不经意地说:“周围*静了,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向她望去,她的眼中闪烁着灼灼的光辉,表面上轻松,实际上却如同即将奔跑狩猎的猎豹一样,充满了张力与劲力。

“不要担心,我想黑风沙过去之前,大家都会很明智,互相忍让,避免发生冲突。”我回答。

“是吗?”大将军问。

我向玉狐禅、柏晚鸯她们两人消失的方向指了指:“你听,那边没有动静,两人应该是正在和平相处。”

大将军摇摇头:“未必如此。”

我轻轻回答:“把一切交给时间吧,黑风沙过去之后,一切就都好说了。”

大将军无声一笑,再次摇头,但却没有开口。

我们进行了这一轮短暂的谈话之后没有五分钟,玉狐禅她们那边突然响起了枪声。

我和大将军都很冷静,没有腾身而起,只是向那边望着。

三声枪响过后,周遭重新归于沉默。

“你猜猜看?谁开的枪,谁中了枪,她们两人谁死谁活?”大将军问。

不同的枪械发出的声音是有微小区别的,我听的出,刚刚是同一支短枪连续射击三次,而短枪的主人,就是柏晚鸯。

如此分析,是柏晚鸯向玉狐禅发射子弹。近距离射杀很难失手,所以,如果我们此刻过去看,玉狐禅应该已经是个死人。

“你们的心太急了,至少应该等黑风沙过去之后,或者,等日本忍者基地里的秘密全部说出来。此时杀人,是一个非常错误的选择。”我说。

大将军低头,神情十分悠闲,不见丝毫紧张。

“为什么断定是我们杀人?枪是黄花会的,但谁也不能保证玉狐禅不会夺枪杀人。非我族类,其心必殊。你太相信日本忍者了,在这种基础之上作出的推断,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大将军说。

“难道不是你安排的吗?你是黄花会唯一的首领。”我问。

大将军摇头:“如果是我安排的,根本不必等到此时此刻,在基地内部就可以动手了。在那里杀人,还免去了处理尸体的麻烦。龙先生,你的思维方式有问题,该跳出个人情感来好好想一想,到底日本忍者长期盘踞敦煌为了什么?”

如果这一次玉狐禅被杀,就会让我倍感焦虑。既然敦煌内部有那么多的秘密,令得日本忍者百年来念念不忘,那么玉狐禅就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杀她是下下策,留住她的命是中策,与其深入合作才是上策。现在枪响了,结果已定,谁都不能更改了。

“我们过去看看?”大将军问。

这一次,我没有给她面子,而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不用了,既然你的人已经开枪,近距离杀人,似乎不可能失手。否则的话,黄花会的训练就太低效了。”

第124章 莫名杀戮悄然降临(2)

玉狐禅在我的眼皮底下被杀,令我感觉十分沮丧。我实在太低估了黄花会的野心,也没有对大将军的杀伐决断有个提前的认识,才导致了这种最失败的结果。

玉狐禅已死,心月无向派这边的线索就全断了,而且以她的身份,将会令日本皇室做出激烈的反应。

我不明白柏晚鸯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开枪杀人的,到底有没有必要,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大将军的指使。总之,杀人就是一种转机,好转向坏,坏转向好,是一次极大的反转。

“好吧,我过去看看。”大将军站起来。

“我去洞口看看,在这里收不到天气预报,也不知道黑风沙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也站起来。

大将军侧着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似乎对黑风沙十分在意,难道这种坏天气到来时,你有某种预感?”

事实的确如此,一旦有极端天气出现,我总是有些心惊肉跳。天相变化是预兆的一部分,现代人虽然不能完全的领悟天相,但只要专心专注,第六感自然会有反应。

我苦笑一声:“山洞里发生了杀戮,难道我们不应该想一想,此时此刻,外面的某处是不是也在有同样的事发生?大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吾辈所不能及的,所以我才关注黑风沙,希望这场混战尽快结束。”

我走向洞口。没有理会大将军怎么做。我们之间。并未发生利益冲突。所以她向我下毒手的可能性极小。

越靠近洞口,风沙呼啸之声越是骇人。空气中充满了飞旋的沙粒,打在脸上,如刀割面。更讨厌的是,沙子中混合的尘土不但钻入鼻孔里,而且飞到眼睛里,令人无法开口说话。

我艰难地走到洞口,藏身于一块突出的巨石后面,手搭凉棚,向外远眺。

在这种天气里,很少有人开车出来,因为戈壁滩上的大风掀翻一辆旅行车是轻而易举的,而且拳头大的石块满天乱飞,瞬间就能将车窗玻璃砸个粉碎,危及人身安全。

远远的,我看到了越野车顶上的探照灯光柱,直线距离大概在四百米左右。

我能猜到,那是外地游客的车,没有任何戈壁滩行驶的经验,也不看天气预报,才会受困于黑风沙。一般来说,越野车顶灯是四个或八个,而现在,我只能看见三条光柱,大概是因为狂风卷着石块,打碎了越野车上的其他它车灯。

那辆车已经停在原地,光柱一动不动地向着东南的天空。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不出去救人,或许越野车上的人就要死于黑风杀了。

我刚想向外走,身后风声一响,大将军已经掠了过来。

“大事不好,柏晚鸯中枪,玉狐禅不见了。刚刚那三声枪响,正是玉狐禅夺枪杀人。”大将军嘶声说。

我吃了一惊:“山洞中另有岔道?玉狐禅杀人后,逃回了基地?”

大将军摇头:“谁都不知道真相,开了三枪,直击要害,柏晚鸯只剩一口气了。”

“我去看看。”我说。

事情演变到这种程度,实在匪夷所思。我很难相信,柏晚鸯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轻易地在玉狐禅枪下受伤。

“好,我们一起去看看。”大将军点头。

我向外一指:“你看,有辆车被困住了。”

大将军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了望,轻轻点头:“的确是一辆车。”

在我看来,那辆车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任何人都分外可疑。我们且不管它,回去看看柏晚鸯的伤势再说。

我们两人回到柏晚鸯身边,果然如大将军所说,柏晚鸯心脏不部位鲜血淋漓。

那边的山洞十分狭窄,最宽处不到三米,正好是短枪最容易发挥威力的距离。换句话说,在这种狭窄的环境中,谁抢到了短枪。谁就掌握了死神钩镰。

不知为什么,我在心里偷偷地松了口气,似乎是在庆幸玉狐禅没有倒下。

博柏晚鸯已经没有了呼吸,心口微微起伏。

“现在你看清楚日本忍者的嘴脸了吧?”大将军问。

我无法回答,因为在大将军看来,玉狐禅与我之间有着某种交情或者是某种交易,所以我才会为心月无向派说好话。

我俯下身,大概检查柏晚鸯的伤口。三颗子弹全都擦着心脏的外侧射进去,如果在向里挪动半寸,当场就会穿心而过。

“如果不能及时治疗,柏晚鸯必死无疑。我们得带她走。”我说。

“黑风沙这么大,怎么出去?”大将军问。

我立刻想到了山洞外面那辆被困的越野车,那几乎是上天送来的交通工具,雪中送炭一般。

“我出去借车,你在这里守着。”我说。

大将军顿足,向岔道的另一边无奈地望着。

“玉狐禅是从那边逃走的,是吗?”我问。

大将军点头:“很有可能。那是唯一的通道,玉狐禅总不能在这时候冲入黑风沙里去。我感觉,这条路是通向基地深处的。本来我还想留下基地以供研究,现在好了,玉狐禅夺枪杀人,给了我一个毁灭基地的最好的理由。”

“冷静一点,留下基地,大有用处。”我说。

当然我也知道,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熄灭不了大将军的愤怒。

“好了,去开车吧。”大将军说,“我希望这时候你不再心存妇人之仁,只顾救外面的人,忘了自己的朋友。”

我苦笑了一声:“我们的命是命,普通游客的命也是命,你让我怎么权衡取舍?”

大将军冷笑:“同样是命,但救命要紧。你从黑风沙里救他们,他们贡献出车子来,救柏晚鸯,这是最公平的交换。所以,五分钟后,洞口见。”

我没有解释更多,离开柏晚鸯,回到洞口。接着,我脱下外套裹在头上,看准了方向之后,冲出洞口,一路狂奔,很快就到了那辆越野车旁边。

风力太大,至少有七八块石头打在我的头顶上,每一块都有拳头大小。

我根本无法闪避,只能硬撑。幸好,外套足够厚实,能够抵消飞沙走石的力道。

那是一辆三菱越野车,果然如我所料,车顶上的八个探照灯已经砸毁了五个,剩下的这三个,灯头外面有防护罩,所以才能暂时幸免遇难。

车子的前后玻璃都被砸烂,风沙直灌进去,将里面的四个人埋住了一半。

最可怕的是,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两侧太阳穴都有血迹,应该已经受了重伤。

其他三人全都用外套裹着头,缩在座位下面。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短时间内黑风沙不会停,这辆车子的最终命运不是被掀翻吹走,而是被沙土掩埋。当务之急就是离开车子,躲到山洞里去。

我拉开车门,先看司机的伤情。很不幸,他已经没有了呼吸。我把他的身体从驾驶座上拖下来,打开后面的车门,平放在座椅上。我没有多说什么,实际上风沙那么大,只要张嘴,来不及说话,风沙就会直灌进去。

我发动车子,开向山洞口。

远远的,大将军把柏晚鸯负在后背上,就站在洞口向里几步远的地方,焦急地向外望着。

车子一停,大将军便叫起来:“把他们通通赶下车。”

我拍打着另外三人的后背,大声告诉他们:“到山洞里去,等着,我会回来救你们。”

那三人倒也非常听话,连滚带爬地下车,冲进了山洞。三人死里逃生,捡了条命,这也是件很幸运的事。

大将军把柏晚鸯放到后座上,关上车门,却没有跟我一起离开的意思。

“走了,先去医院。”我说。

大将军摇头:“我要回基地去。”

我跳下车,面对的却是她手中亮出的黑洞洞的枪口。

“这时候回去还有意义吗?救人要紧,还是报仇要紧?”我问。

大将军摇摇头:“玉狐禅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此时不能斩草除根,以后就更麻烦了。所以,救人的事交给你,杀人的事交给我。”

我很无奈,因为大将军是一个不听劝的人,一旦决定留下,任何人都无法更改。

“去吧,柏晚鸯交给你了。”大将军挥手,转身奔向岔道。

我想了想,抓起三人留下的外套,盖柏晚鸯的头上和身上,然后发动车子。万幸的是,这辆越野车的导航还可以用。我把终点设定为敦煌市人民医院,踩下油门,冲进了黑风沙里,

接下来的一切情况非常混乱,狂风影响了导航信号,所以,导航仪的提示声音一变再变。让我跑了不少冤枉路,直到一小时后才进入了敦煌环路以里。

我松了口气,到了这里,我只需十分钟就能进入医院,把柏晚鸯送上手术台。她受的是贯通伤,只要及时补充血液,消毒包扎,就没有太大问题。她刚刚失去呼吸,只不过是失血过多后血压急速下降的结果。

大街上空无一人,风中虽然没有石块,却全是灰蒙蒙的尘土,从四面八方吹进车子里。

路口的红绿灯仍然亮着,但我根本不必顾及信号,而是将油门一踩到底,向医院狂奔。

距离医院还有两个路口的时候,柏晚鸯*了一声,悠悠醒转。

“再坚持一会儿,五分钟后就可以上手术台了。”我说。

柏晚鸯挣扎着坐起来,胸口的剧痛让她*不止:“不要去医院……有一个地方,可以安全疗伤。”

我轻抬右脚,让车子减速。江湖人物受了伤,的确并不愿意去医院,因为那边的报警系统是跟公安局直接相连的,一旦发现伤者的伤口异乎寻常,马上就会报警,引来更大的麻烦。

“告诉我往哪边走?”我说。

“月牙泉小镇西边。”柏晚鸯*着说,“在那里……我有朋友。”

月牙泉小镇是一个旅游生态开发区,江湖人物应该极少涉足那里。

“是月牙泉小镇……西南……村子。”柏婉洋艰难地伸出手,在导航仪上连续点了几下,“就是那里。罗盘村。”

我点点头:“好,你闭上眼睛休息,我马上开到那里去。”

“谢谢,谢谢……”柏晚鸯说完,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我调转车头,沿着大道向南开。

第125章 莫名杀戮悄然降临(3)

月牙泉小镇文旅区占地广阔,是近年来敦煌主要的招商引资项目之一。

柏晚鸯说的罗盘村就在月牙泉小镇文旅区的边缘,从这里去罗盘村,最近的路就是穿月牙泉小镇而过。

为了节约时间,我几乎将油门踩到底,即使在通过路口的时候,车速也在每小时八十公里以上。从前几次来过月牙泉小镇,都是吃饭游玩,心情跟这一次有天壤地别。现在,我只想挽救一个濒死的人。她在玉狐禅手下受伤,只要能保住一条命,玉狐禅犯下的罪就可以减轻。换句话说,我是在帮玉狐禅赎罪,免得她和黄花会之间结下更深的梁子。

其实,我并不关心玉狐禅究竟向我隐瞒了多少,每一个帮派都有各自的秘密,这样的话。要打探别人的秘密,只会招来杀身之祸。现在,只要赶到罗盘村,柏晚鸯就有救了。

车子穿过月牙泉小镇的时候,我向两边望,所有的窗子都关着,只有几家酒店门口的旋转门里隐隐透出灯光。久在敦煌的人都知道,黑风沙一来,所有的生意都要关门歇业。这时候躲在屋里是最安全的。

我不仅想到,按照逻辑学的哲理,最危险的时刻也是最安全的时刻,某些犯罪分子正是抓住这种时刻,完成自己的犯罪使命。

“到哪里了?”柏晚鸯*着问。

“已经到了月牙泉小镇。”我回答。

“很好,很好。”她没有睁眼,苍白的脸上浮出了淡淡的笑容。

“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我问。

柏晚鸯是当事者,只有她知道岔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知道什么?龙先生,我知道你一直偏向玉狐禅。或许你一直希望事情发生反转,她站在胜利的一方,我们黄花会则站在邪恶的一方。可是事实如此,你跟大将军看得一清二楚……不是吗?还需要我做过多的解释吗?”柏婉阳反问。

“我只是要知道真实情况。”我淡淡地说。

“真实情况就是玉狐禅夺枪杀人,我幸好反应机敏,捡回了一条命。”柏晚鸯回答。

从她的表情中,我察觉到了异样。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仅仅是夺枪杀人,玉狐禅做的未免就太低级了。要知道,玉狐禅是皇室公主,而不是江湖上见血封喉的杀手,做任何事都能够从大局出发,通盘考虑,前因后果想得一清二楚。杀柏晚鸯毫无意义。对大局胜负更没有决定性的作用。如果真的想杀人,她应该杀大将军,而不是大将军麾下的走卒。

“龙先生,不要凭着主观印象去判断一个人,那将会错得一去千里。”柏晚鸯说。

我向她的伤口位置看了一眼,那么近的距离,如果真想杀人,玉狐禅就会将枪口瞄准敌人的额头或者是太阳穴,而不仅仅是将三颗子弹射入同一个位置。在真正的高手眼中,人体的要害清清楚楚,要攻击哪一点就像庖丁解牛一样,毫无盲点。

我不相信,以玉狐禅的身手,三颗子弹竟然打不死一个人。除非她夺枪开枪,只是为了警告大将军,而不是为了杀死柏晚鸯。

“龙先生,你看出了什么?”柏晚鸯问。

我摇摇头,转过脸来,认真开车。

“如果某些事与你无关,那就请不要随便趟浑水。”柏晚鸯继续说。

我不动声色地点头,表示听懂了她的意思。

柏晚鸯不是大将军,说话没有尺度,刚刚这些话已经变成了*裸的威胁。

车子穿过了月牙泉小镇,沿着盘山公路继续前行。有了大山的遮挡,黑风沙的威力受到了遏制,风力变小,沙尘也越来越少。山坳深处,不时有房屋出现。

“再转两个弯就到罗盘村了。”柏晚鸯说。

她的气息越来越充足,这不是一个重伤的人应有的表现。普通情况下,三颗子弹射中要害,将会导致一个人无法连贯说话,气息越来越弱,直至昏厥。

我相信,这是黄花会演的一场戏,目的何在,暂时未知。

“大将军是我的榜样,她要我怎么做,我绝对不折不扣地执行。”柏晚鸯说。

我点点头,不带丝毫火气地回答:“这是完全应该的,一个团队之中,人人服从领袖,才有战斗力。”

柏晚鸯一笑:“我就知道,龙先生大人大量,即使有得罪之处,也不会耿耿于怀。所以说,大将军没有看错你。”

我笑着点头,把一切不愉快全都抛在脑后。

大将军祖上姓戴,她就一定会遗传那位戴姓高手的特质,具有无比强大的控制力量,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仍然能独辟蹊径,打开局面。所以她布置任何计划都是进退有据,法度森严,普通人看不懂。直到最后谜底揭开,才会发现她的过人之处。

史学家曾说,戴姓高手并没有败给人力,而是败给了天意。天要灭他,无可奈何。

飞机从来没有任何意外事故,偏偏那一次,浓雾之中撞上了高山。这样的人生结局,与二战中的山本五十六之死似乎同出一辙。

车子又拐了一个弯,右手边出现了小小的村庄。几十栋房屋依山而建,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半山腰。村子的最后,也就是人家的最高处,有一座小小的石塔。那塔有两层楼高,顶上竖着孤零零的旗杆。

“就是那里。”柏晚鸯向石塔指着。

从大路到村子,是一条五米宽的碎石路。我扭了一把方向盘,车子沿着碎石路一直向西南方向前进。

时间是下午五点钟,黄昏将至,暮色苍茫。

在这里,黑风沙的影响力降到最低,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炊烟气息,似乎已经远离戈壁滩肆虐的风沙。

“一直向前,开到石塔下面。”柏晚鸯说。

我注意到,两旁的房子里虽然没开灯,却有人影闪动。玻璃窗子的后边,不时闪烁着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再仔细看,家家户户的墙上都有着高低不同的射击孔,有些面向村路,有些面向大道。和平时期,正常的建筑物都应该是相当密封的,不可能出现高低错杂的射击孔。

“这就是罗盘村。”我明知故问。

柏晚鸯点头:“没错。”

敦煌民间故事中,对很多古老的村落都有记载。不管是反贼坑,还是眼下的罗盘村,都有似是而非的来历。每个名字都是从故事中来,村名背后藏着一段或激昂或诡异的故事。如果反贼坑是对古代大战的一种纪念,那么罗盘村就是玄学故事中代表。

我记得,民间故事中描述,罗盘村下面深埋着一只巨大的罗盘,那是江西龙虎山张天师与北海妖龙一战而遗留下的镇地之宝。为了当地人的幸福生活,张天师将惯用的紫铜罗盘深埋于地底,镇压妖龙的魂魄,使其再不能兴风作浪,才保证了一方百姓的平安。

“把你送下我就回去。”我说。

“按照大将军的指示,龙先生可以多留一阵。”柏晚鸯说。

“大将军已经作出指示了吗?”我问。

柏晚鸯点头,没有多说。

“那么。处理完基地那边的事,她是不是马上过来?”我又问。

柏晚鸯笑了:“大将军计谋百出,谁也猜不透她的想法。我只能按部就班地遵守她的安排,其它的事等她到了,龙先生就知道了。”

车子到了距离石塔二十步的地方缓缓停下,向前是一道两米宽的台阶,约有二十级,一直通到石塔的入口。

“你需要做手术。”我说。

“我还能坚持住,大将军安排,请你去见一个人。”柏晚鸯说。

“见谁?”我问。

柏晚鸯摇头:“那不是我该知道的,进了石塔,你就明白——现在就请吧。”

我没有耽搁,开门下车,大步登上石阶。

虽然没有回头,但我感觉到,那些高高低低、错错落落的房子里,正有无数双眼睛、无数个枪口指在我的后背上。稍有不慎,今日的罗盘村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那座石塔的入口处有一道木门,上面画着一道红色的符咒,笔法十分诡异,似龙似凤,张扬矫健。

我停在门口,举手叩门。

那门本来是虚掩着,应手而开。

我低声问:“在下龙飞,可以进来吗?”

原本我以为住在石塔里的会是一位老人,或者是僧人、道人,没想到回应我的却是一个温柔婉转的女声:“请进,龙先生。”

我微微有些错愕,因为这样一个声音出现在荒郊野岭的石塔里面,实在格格不入。

“请进吧,龙先生。”里面的人第二次相邀。

我迈步进去,石塔里立刻无声地亮起了烛光。

“请关门,外面风大。”那女声又说。

我反手关门,望着正前方五步之外烛影之下的白衣女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肩上披垂的漆黑长发。那女子穿着一身白衣,除了黑发、黑眸,仿佛整个人都是白雪堆成的。

“请坐。”她指向右手边的一张白色的椅子。

“请问阁下是?”我向她拱手。

“名字并不重要,能请到龙先生,是我们的荣幸。”她说。

她的脸色很白,虽然面上浮着笑容,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是冷冰冰的。他像个雪人、冰人,也像个玉人,虽然声音很动听,却不带半点人间烟火气。

“名不正,则言不顺,不是吗?”我问。

“我的名字早就很多年没有提及了,别人只称呼我为雪菩萨。”她回答。

我听说过那个名字,世间能被称为菩萨的,除了具有仁慈心肠,更有高明医术,能够济世救人,起死回生。江湖人都知道,藏地有一位药菩萨,曾经以一己之力对抗危地马拉黑巫术,使得中原江湖上好几位饱受黑巫术之苦的大人物能够脱离苦厄,重振声威。而这位雪菩萨名声赫赫,犹在药菩萨之上,在海外有着千万拥趸,是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杏林女圣手。

第126章 雪菩萨(1)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我说。

这不是谦逊的套话,而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雪菩萨虽然蜚声于海外,但大陆江湖却从各个渠道知道了她的名字。

爱戴她的人,恨不得顶礼膜拜,为她供奉长生牌坊。仇恨她的人,却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当然,这些爱与恨,都与雪菩萨无关,她一直都活得好好的,不断地做着妙手回春、济世救人的好事。

最出名的,她在大前年和前年两度莅临洛杉矶,治好了华裔帮派大佬夏目尊的沉疴,使其重振雄风,再度执掌唐人街华裔社团的权柄,惩恶扬善,行侠仗义,使得海外华人社团的形象进一步变得高大完美。

雪菩萨治病救人有自己的原则,看得起的,分文不取,竭尽全力;看不起的,虽然千金献上,仍然嗤之以鼻。

正因如此,她才成为了江湖道上侠义人士最尊重的女子之一。

“何须客气?”雪菩萨微笑起来,容颜仿佛白雪覆盖的远山峰顶,冷冽不可亲近。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阁下。”我由衷地说。

“坐。”她又向那椅子一指。

我顺从地走过去坐下,抬头注视着她。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到敦煌来,明明前日,我还在港岛文华酒店的顶层与雷先生把酒言欢,畅谈港岛美好未来。四十八小时内,就飞抵敦煌,亲临战斗第一线。唉,人生无常,恍如流星追月。无常无常,方是平常……雷先生这句话,也端的是人生至理名言。”她轻轻喟叹,目光清冷,落在我的脸上。

在港岛,只要提到“雷先生”这个称谓,那就一定指的是雷动天。

甚至在全球华人圈子里,再没有一个姓雷的人,能盖过雷动天。所以,这个雷姓,仿佛已经被雷动天一个人所垄断。

我想问“雷先生好吗”,但这五个字已经到了喉咙口,却硬生生地压下来。

港岛已经远了,敦煌才是我目前最关注的地方。

俯视眼下,放眼未来,倾尽全力,拯救苍生——这才是我当下要做的。

“人生真的是无常的吗?龙先生,你对这两个字怎么看?”雪菩萨接着问。

“但求努力耕耘,不问秋冬收获。”我回答。

我本以为,送柏晚鸯到了此地,救她才是第一要务,但看雪菩萨的意思,柏晚鸯的性命并不重要,而她从港岛至此,另有极为重要的任务。

“谬论,呵呵,谬论,那是骗骗君子的谎话罢了,想不到龙先生也会引用欺世盗名者的谬论,岂不好笑?”雪菩萨笑起来。

她的白衣轻轻颤动着,本来凛然的表情,也渐渐冰雪融化。

其实,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子,这一点谁都能看出来。当她像普通人一样微笑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华美令人惊叹不已。

既然她是从港岛来,而且刚刚见过雷动天,所以我就下意识地将她与明水袖相比。

她的美在于“神”,真的有天神菩萨身上才有的那种宝相*、凛然端正之美,即使明水袖贵为大明末代公主,仍然无法相比。

“时间如此宝贵,何不尽吐真言?我跟雷先生亦是这样说的,唯有真言,方能动人一二,是不是?”她斜睨着我,淡淡地说。

“我说的,就是真言,心口如一,绝无虚假。”我恳切地说。

来到敦煌之后,我逐渐摈弃了在港岛时养成的浮躁之气,变得沉潜而朴实,力求用普通人的眼光和处世哲学去面对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所以,到了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该说的、想说的,从不装腔作势,也不矫揉造作。

“耕耘耕耘,雷先生在港岛耕耘了那么多年,又得到了什么?”雪菩萨再次长叹。

我从来都看不透雷动天,他的雄才大略、深谋远虑不是江湖晚辈能够窥见的。

很多发生在他身上的江湖倾轧、帮派刺杀事件都得到了完美的解决,但他绝对不靠着以杀止杀、刀刀见血的残暴手段来维护自己的权势地位,而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是以德报怨,轻松放过那些触犯了他的权威的江湖人。

我不知道他要什么,霹雳堂雷氏嫡系十三太保、外系十八路堂口以及四百中层干部、六千多堂下兄弟也都不知道这位江湖大佬到底要领着他们向哪里去。

既然已经离开霹雳堂,这个问题就已经被我搁置下来,不再反复困扰自己。现在,雪菩萨再度提起,我也不得不沿着这个脉络反思下去。而且,我对雪菩萨的到来,也感到有些纳闷,不知道她的医术将会在哪些人身上发挥作用。

“你稍等。”雪菩萨右手食指轻叩着太阳穴,仿佛想起了什么。

我点点头,内心希望,她是要出手治疗柏晚鸯。

大佬斗法,属下无罪。

我并不希望柏晚鸯有事,无论她的枪伤是怎样造成的,都不该成为帮派斗争的牺牲品。

“进来吧。”雪菩萨向门外叫。

门一开,柏晚鸯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双手捂着胸口,指缝中鲜血狂涌。

我吃了一惊,如果不是雪菩萨在场,我肯定会冲过去搀扶她。

“晚辈拜见……拜见雪菩萨。”柏晚鸯努力站定,单膝跪地。

普通枪伤并不难治,即使射击者使用了铅弹造成伤口污染,也有专门的特效药可以杀菌消炎,七日可愈。

在我看来,这种枪伤对于雪菩萨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

雪菩萨并未走近去检查柏晚鸯的伤口,而是伸出右手,拇指指尖在其余四指的中部缓缓叩击着。

在玄学领域中,这种动作被称为“掐算之术”,最早起源于春秋战国之前的鬼谷子一脉,也属于“山、医、命、相、卜”里的一种。

雪菩萨擅长医术,自然会对以上五大玄学异术都有涉猎,而“掐算之术”介乎于“相”和“卜”之间,其中道理,玄之又玄。

“有人趁着鹬蚌相争,从中取利。”雪菩萨说。

这句话大有玄机,柏晚鸯听不懂,但我却瞬间明白,马上反思基地中发生的系列事件。

基地属于二战日本驻军,后期归于心月无向派管理,由皇室公主玉狐禅亲自督导。基地之战,表面上是黄花会与心月无向派之争,但我一直都隐隐约约感觉到,在两派之外,似乎还藏着另外的一类人。

雪菩萨所言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所指的,正是我感觉到的那些人。

“是暗派。”雪菩萨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禁暗自叹息,对雪菩萨的敬佩又更增进了一分。

因为我也想到了“暗派”之名,但不如雪菩萨想得快、断得准。

关于“暗派”,详见日本忍术典籍中的“幕府之卷”七、八两章,或者是参阅抗倭名将戚继光论述杀敌心得的一书。

以上两套书中,都提到了“暗派”的存在。

简单说,暗派是幕府时代藩主混战的产物。彼时,成功者都获得了封地与奖赏,成为天皇治下的大名,有钱有势,独霸一方。失败者中不甘心者逐渐聚拢,就形成了所谓的“暗派”。这其中,不乏广受民众爱戴的皇室分支,也有豢养着无数忍者的大地主。

暗派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这一类人全部隐藏在暗处,比幕府时代屡屡挫伤天皇大军的雾隐雷藏一族更为诡异,根本无从追剿。

有可靠证据表明,二战末期天皇饱受暗派侵扰,又迫于东南亚与中国大陆的战场局势,内忧外患,两下夹攻,才会毅然决然地做了投降的决定。

从某种意义上说,暗派也促成了二战的结束,是无意之中为全亚洲人民做了一件善事。

“大将军说,战局……异常复杂,才请龙先生带我回来,免得龙先生受到……意外袭击。雪菩萨,我的生死并不重要,大将军是一军领袖,她不能有任何的三长两短……在基地中,她已经受了伤……”柏晚鸯气喘吁吁地说。

她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比路上严重了许多。

“是重伤,大将军已经受了重伤。”我立刻补充。

大将军受伤这件事并不光彩,因为她以逸待劳发动袭击,却空斩三十五刀而徒劳无功。一旦传出去,肯定会损伤黄花会的名誉。

“我已料定,这是她的劫数,避不开的。”雪菩萨淡淡地说。

柏晚鸯突然放开双手,鲜血从伤口中汩汩涌出。

“我死,大将军必须生。”她语气坚定、目光深沉地说,“雪菩萨,请你……现在就赶往基地,龙先生可以带路,驰援大将军,确保她安然无恙地归来。”

我知道,柏晚鸯是真心爱戴大将军的,所以,无视自己胸口的重伤,只把大将军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你该明白,什么是劫数。既然是劫数,又岂能逆天而行?”雪菩萨像是在问柏晚鸯,又像是在问我、问天。

劫数难逃,抵抗不得。

劫数已定,人只能应劫,是生是死,全看上天的旨意。

“我死,换大将军的生,不可以吗?”柏晚鸯颤声问。

雪菩萨轻轻挥袖:“弱草之生,岂能赎大树之死?鱼虾之祭,岂能抵三牲之礼?”

她说的话十分深奥,柏晚鸯慌张之下,并未领会其中的意思。

如果那些话以白话表达,其意思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柏晚鸯的命都未必赎得回一个大将军的命。

所以,柏晚鸯跪求与否,已经完全没有意义。

“起来吧。”我说。

柏晚鸯忠义,这一点没有错,值得人称赞。只不过,她人微言轻,在这场大人物之间的较量中,根本起不了任何意义。

这是残酷的事实,但也是不争的真理。

“龙先生,救救大将军。”柏晚鸯转向我,低声哀求。

“能救,当然要救,你先起来。无论结局如何,每个人都要好好地活着。”我说。

柏晚鸯摇头:“大将军不能生还,我就不起来,在这里跪到死为止。”

第127章 雪菩萨(2)

华裔江湖之中,永远不缺忠勇之士。

柏晚鸯虽然是女流之辈,这份忠诚,也值得人钦佩。

此刻,我、雪菩萨、柏晚鸯所处的位置形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彼此间的距离都是五步。

这是一个微妙的平衡局面,我一直迟迟没有走过去搀扶柏晚鸯,正是感受到了空气中那种极度的微妙。

石塔内共点着三支白色蜡烛,分别位于我的正前方、左侧、右侧,只有进门处没有。也就是说,石塔之内,三面有光,独留门口为暗处,形成了三点光明共同抵抗黑暗之势。

柏晚鸯所跪之处,就是相对来说,石塔内最暗之地。

我只要向她走过去,就立刻破坏了平衡,成为两人站在暗处、一人站在明处的局面。

基于这种考虑,我牢牢站定,视野之内,同时关注柏晚鸯与雪菩萨。

“你不会死。”雪菩萨说。

她转过身,拿起一把白色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已经有半寸长的烛花。

烛光一暗,紧接着又一亮。

我察觉到,柏晚鸯突然抬头,望着烛光里的雪菩萨,其眼中暴露出的杀气如此之重,竟然激得室内三根蜡烛的火头同时动荡起来。

“好啊,好啊,好啊。”雪菩萨轻轻点头,连说了三个“好啊”。

“雪菩萨,你真的不能去救大将军?”柏晚鸯问。

雪菩萨的脸色再度变得冰雕玉刻一样:“没错,我已经说了,那是劫数。大将军必须应劫,生则生,死则死。”

“那样,我也不要活了,马上返回,去陪大将军最后一程。”柏晚鸯说。

雪菩萨挥袖:“好,去吧。你的伤,不至于死。”

柏晚鸯缓缓地起身,慢慢后退。

她进来时,木门只敞开至三十度。所以,她后退时,身子必须稍稍偏转,等于是从门缝里挤出去。

我望着她,觉得她走路时的样子警惕到极点,仿佛这里不是石塔,而是稍一疏神就要遭到断头一斩的鬼门关。

罗盘村是黄花会的驻扎之地,她偏偏如此小心,不得不再次引起了我的怀疑。

“留步。”我叫了一声。

柏晚鸯后退时,我们三人形成的等边三角形已经被破坏,但雪菩萨已经向右侧无声地移步,再次构筑了一个三边增长的等边三角形。

“什么?”柏晚鸯停在进门处。

“你就这样回去?依我所见,不如等黑风沙完全停息了再走。你流了那么多血,应该躺下来休息才对。”我说。

“我等得起,但大将军等不起。”柏晚鸯回答。

门外是无边的昏暗,她只要再退一步,那扇木门就会挡住烛光,令她被昏暗吞噬,也使她脱离我的视线。

“你等得起,大事临头,慌不得。”我说。

“有人慌不得,有人慌不起。”雪菩萨接着我的话头补充。

“我不知道两位怎么想,前方的将士在实实在在地流血,我真的耽搁不起。”柏晚鸯说。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也冷冽如冰,与雪菩萨一样。

“古之战神赵子龙在敌人阵营中杀个七进七出,又怎样了?还不是一样腥风血雨中安然无恙地归来?你这样去,只会给大将军添乱,使她捉襟见肘。”雪菩萨说。

柏晚鸯向后退,一连两步,隐入昏暗之内。

那扇门又一次关上了,但我觉得,门能够遮住视线,却无法挡住危机。

危机处处存在,就像黑风沙带给敦煌的漫天黄土。

“好啊,好啊——好极了。”雪菩萨低语。

石塔内的烛光越来越亮,照得她脸上眉目生光。

“我虽然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但能觉得出来,有些事很不对劲了。”我说。

“生死一线之间,有时候,必须壮士断腕、大师弃子,才能反败为胜,转危为安。大将军是个妙人,我佩服她。”雪菩萨说。

“不要再打哑谜了。”我低声请求。

雪菩萨摇头:“龙先生,你比任何人都聪明,我绝对不相信,你对这一局的死活看不清楚?”

她这样称赞我,没给我带来半分高兴。恰恰相反,我看不透柏晚鸯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到危险,却不能找到危险、化解危机。

“喝瓶水吧。”雪菩萨向我左手边指着。

那个白色架子上摆着十几瓶水,但瓶子外表并不透明,而是乳白色的。

我随手拿了一只瓶子,在手中转了转,看不到任何标签或者说明。

“瓶子就是你的选择。”雪菩萨接着说。

我有些诧异,抬头看着她。

“你选择瓶子,就是选择了解决问题的方式。”她说。

“这只瓶子代表什么?”我问。

“拧开盖子,看看瓶中签,就真相大白了。”她回答。

我拧开了瓶盖,里面装的是水,而不是什么瓶中签。

“瓶中签在哪里?”我问。

雪菩萨摇头:“答案就在你心里。”

我一直请她不要打哑谜,但她却始终不说破谜底,每一句话里都暗藏玄机。

现在,我心里并没有答案,而是藏着一团焦灼之火。

瓶子很凉,里面装的水也一定是冰水,符合“雪菩萨”之名。

我仰头喝水,让这三百毫升冰水浇灭心里的火气。

水只是水,唯一的奇异之处,就是温度比普通瓶装水要低一些,仿佛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

“杀柏晚鸯,斩断敌人眼线,使敌人被迫露出马脚。”一瓶水落肚,这个奇怪的想法突然浮起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不禁反问自己:“为什么要杀柏晚鸯?”

在我脑中,另一个声音马上回答:“她已经被暗派附体,不得不杀。”

我无声地反驳那声音:“她是黄花会的人,如此杀下去,早晚有一天,会杀到大将军头上。果真如此,还有谁肯为、能为黄花会效力?”

那声音回答:“窘态之下,不得已而为之。不除暗派,就算将心月无向派斩草除根,也只是治表不治里。”

我直截了当地驳斥:“杀戮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现在,看雪菩萨怎样定夺再说。”

那声音呵呵冷笑起来:“听雪菩萨安排?她是谁,你是谁,大将军是谁?为什么你要听他们安排?在港岛时,你有没有这样说过,凡事要听雷动天安排?没有吧?那时的你,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每次都能做最正确的选择。这一次,走自己的路,绝对没错。”

这种声音来自何处,我无法得知。

如果问题出在这瓶水上,那就是血菩萨故意设置的陷阱。我对她没有敌意,她却就这样对我,实在是有失公允。

我费了那么大力气,才带着柏晚鸯来到罗盘村,又怎么会临时起意,将她斩杀?这种想法根本不是来自于我的内心,而是其它力量强加给我的。

“你听到了什么?龙先生?”雪菩萨问。

我轻轻摇头,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由天意来决定,这是个公平的裁决。”雪菩萨又说。

“过多的杀戮根本无济于事,我相信,包括大将军在内,黄花会的一切首领都会赞同我的观点。雪菩萨,如果你还体恤下属,就应该另外想办法,而不是靠着简单的杀戮杜绝一切后患,这是最不负责任的。”我说。

门关着,我不知道站在外面的柏晚鸯会不会听到我的话,但我一定要说出公平的论断,而不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更何况,任何强加于我的想法,都肯定是别有用心的。

雪菩萨对我的指责毫不动容,脸上的冷漠表情越发深刻。或许在她眼中,个人性命必须要服从于大局。为了最终的胜利结果,牺牲几个人,丝毫不值得可惜。

我知道,美国人的价值观中,尤其是军队士兵所秉承的信条中,为了国家和胜利,他们敢于牺牲一切,甚至做出有悖道德的事。在很多美国大片、美剧中,这种指导思想无处不在,完全偏离了以人为本的真理。

这一点上,跟中国人的行事方式大相径庭。

“龙先生,你我都不是最高的决策者,算不上叱咤江湖的大人物,胜利的权柄也不在我们手中。既然如此,你和我在这里谈论什么,都对最终结果无法构成影响。从港岛到敦煌来,我必须执行自己的任务,达成自己的使命。很明显,我只是巨大机器上的小小螺丝钉。”雪菩萨说。

她的情绪说不上是悲观还是消极,但这种言论很明显已经损害了其他人的利益。当大将军率领着黄花会的人与日本忍者开战时,任何悲观情绪都会削弱士气,使战斗结果变得扑朔迷离。同样,在日本忍者当中,也有这样的消极主义者。

“你在执行命令?你在执行谁的命令?”我问。

雪菩萨从港岛过来,而大将军一直留在敦煌。所以,她不可能执行来自大将军的命令。更何况,在黄花会内部等级分工各有不同。我相信雪菩萨的地位并不低于大将军,不需要接受她的领导。那么很明显的是,在雪菩萨和大将军之上,此刻正有一位大人物统管一切,遥控指挥。如果雷动天够机警,就会看到这一点,对那位大人物的身份有所察觉。

“龙先生,你是个聪明人,明知道这样的问题没有答案的,又何必多问?黄花会是条神龙,龙在云中,见首不见尾,你即使知道谁是大人物,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大人物所代表的,只是帮会的最高利益,而不是她自身。她的名字和生死,都不会影响帮会的发展,就像我们眼中看到的,无论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是谁,那个国家总会像无敌航母一样,乘风破浪,驶向未来。”雪菩萨回答。

我不禁轻轻皱眉,雪菩萨把黄花会作美利坚合众国,可见在她心中,帮会的地位高高凌驾于江湖同道之上,就像美国凌驾于联合国所有的成员国之上那样。

由此可见,她虽然悲观,但却忠诚,不折不扣地执行着上边大人物的决定。

“如果我真的斩杀柏晚鸯,下一个又轮到谁?”我问。

“我不知道,事情永远在发展当中,复杂多变,前途莫测,塞翁失马,谁知祸福?”雪菩萨回答。

“如果轮到你我呢,又该如何处置?”我锲而不舍地追问。

雪菩萨摇头,看来,她也想过同样的问题,但同样找不到答案。

“既然如此,我觉得自己该告辞了。”我说。

我的任务是送柏晚鸯过来,完成大将军的嘱托,把人送到之后,就该返回敦煌城里,回到孟乔身边,结束这一系列诡异的变化,稍事休息之后,奔赴反贼坑,去解决下面的问题。

黑风沙变成了一道沟壑,把所有敌对势力隔开,让所有人能够静下心来反思,避免了一场如火如荼的战争。

我和玉狐禅等人藏在基地之下,既避开了外面的纷争,又躲过了黑风沙,这是幸运的一面。但很不幸的是,玉狐禅也落入了黄花会的算计,至此下落不明。

第128章 雪菩萨(3)

“大将军的命令中,并没有安排龙先生离去。在我看来,罗盘村就是龙先生的歇脚之处,黑风沙很快就会过去,反贼坑那边还需要龙先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替代大将军去解决这个*烦。”雪菩萨说。

我摇摇头:“第一、那是黄花会的事;第二、我朋友虽然被困,但我会循着另外的途径设法营救,不必黄花会操心;第三。最重要的是,我无法接受大将军的指令。道不同不相为谋,抱歉了。”

雪菩萨眼中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轻轻指向三支蜡烛:“看看它们,龙先生或许就会明白自己的处境。光明之下,无所遁形,重压之下,无有完卵。黄花会所到之处,顺者昌,逆者亡,没有第三种结果。如果不是大将军对龙先生如此器重,在基地的时候,龙先生至少有十次机会命丧当场,横尸于日本的墓葬坑之内。”雪菩萨轻描淡写地回应,“基地最终将会毁于大爆炸,所有日本人以及他们留下来的各种秘密物品,全都埋葬在彼处,永远地被世界遗忘。那是一个天然的墓葬坑,究竟能够埋藏多少秘密,谁也不知道。以黄花会的行事风格,此刻身在敦煌的江湖门派中,至少要有一半葬身其中。”

我暗自吃了一惊,没想到黄花会的胃口这么大,不但夺利,而且夺命。江湖传闻之中,至少有十五个帮派在敦煌立足。有些激进,有些柔和,不约而同地把目标瞄准了莫高窟里的秘密,也就是敦煌天机。

这些帮派大概不会想到,忽然有一天,黄花会掩杀而至,要把所有人一网打尽。

我忽然想到,阿拉伯沙漠一战,那些小国的酋长同样想不到,美国总统会在一夜之间签下格杀令,以*和航母为首,以空中轰炸为辅,再以与地面部队犁庭扫穴,构成了一次多波次袭击,迅雷不及掩耳,横扫千里黄沙。

黄花会既然背靠美利坚合众国、五角大楼、51地区,那么也一定会秉承这种战斗模式,毫无顾忌,卷地而来。

雪菩萨一直凝视着我,此时忽然皱眉:“龙先生,你对今日的形势如何判断?”

我只能发出一声苦笑:“判断?如果黄花会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向江湖同道下毒手,今日的形势就立刻会演变为你死我活的旷世大战。百年以来,江湖相对的平静就要被打破了。”

我说的百年,大概是从公元1900年到2010年之间的这一百一十年。外敌入侵,国人同仇敌忾,奋起抗击,都把门派之间的恩怨暂时放下,结成统一联合抗日战线。到了新中国成立之后,江湖矛盾自然而然地隐去,国人最看重的事已经变成了经济发展,不再妄议江湖中事。

黄花会的计划,势必激起江湖上的轩然大波,弄得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我已经是半个局外人,听到这种消息,尚且吃惊非小,就更不要说那些身在江湖中的大大小小的人物了。

“这是潮流,潮流面前,人人平等。”雪菩萨说。

“中国人自古以来崇尚‘以和为贵’,虽然贵派在海外发展,但骨子里仍然是炎黄华夏的后代,对吧?既然我们是同宗同祖,就应该遵循同样的人生哲学,和为贵,忍为上。所以我希望,贵派能够重新考虑这个决定,避免引发更大的江湖动荡。”明知对雪菩萨说这些毫无用处,但我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雪菩萨向我伸出手来,淡淡地笑着,凝立不语。

我很清楚,她是要拉我进入黄花会。那样一来,大家站在同一条船上,自然就会将矛头指向同一伙人。

登船容易,下船难。况且,我对于黄花会这条地球巨舰并不感兴趣。

“谢谢好意,心领了。”我摇摇头。

“龙先生,总有一天,你会接住我们黄花会抛出的橄榄枝。到那时,你一定会为今日的决定而脸红。”雪菩萨笑了。

我承认,当前江湖上所有的门派都无法独力抵抗黄花会,除非大家结成武林联盟,就像当日绿林道对抗魔教时的南北大联盟一样。

世界变了,人心也变了,再想高度合纵连横,谈何容易?

最起码,在港岛时,我从霹雳堂的兴衰上就看出了这一点。港岛那么多帮派,只有在对抗山口组一役中表现出了高度的团结性。自那之后,再无联手。

“到那时,屠刀未必留情,龙先生可不要后悔啊?”雪菩萨又说。

我点点头:“我做事,极少后悔,相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石塔共有两层,我们一直站在第一层说话,头顶的第二层中毫无动静,以至于我自始至终认为第二层空无一人。

蓦地,楼梯上有人影闪过,带起的轻风摇荡烛火,令石塔内的光线忽明忽暗。

“有人来。”那人说。

“谁?”雪菩萨沉声问。

“坦克帮。”那人回答。

“好。”雪菩萨回应。

两人对答了四句话,那人才轻飘飘地落地,站定之后,向我微微一笑。

那是一个身材极度瘦小的女孩子,身高不满一米六十,体重大概不会超过四十公斤。她的胸前垂着一只军用双筒望远镜,身后斜背着一支长枪。

“龙先生好,久仰大名,今日初见,深感荣幸,深感荣幸。”她笑眯眯地说。

她的眼睛极大极亮,又极灵活,仿佛两颗水晶球一般。

“长枪女。”雪菩萨向她一指,为我介绍。

“我没有名字,长枪女就是我的名字。”瘦小的女孩子点点头。

她很谦虚,只说了自己这一个名字。不过我从一些军事资料中读到过,她应该还有一个外号,叫“半空神枪”,在阿富汗山地战中,为美国海军陆战队立下了赫赫战功。

海军陆战队擅长于团队作战,狙击手就等于是战术小队的保护伞,而“半空神枪”长枪女就是这一行的高手。

普通狙击手只能在稳固的地表开枪,而长枪女的过人之处,就在于能够乘着黑鹰直升机开枪,准确率超过八成,令山地战中的*闻风丧胆。

“很好,听过你在阿富汗的英雄事迹了,佩服。”我诚恳地说。

长枪女笑起来:“啊,惭愧惭愧,那都是过去式了。山地战的经验无法应用于城市战,以后请龙先生多指教。”

我再次点头:“不要谦虚,大家互相学习。”

长枪女的出现让我再度分析目前局势,石塔位于半山腰上,已经高出平地数十米,向东可以清晰俯瞰月牙泉一带。如果那边有人来袭,长枪女居高临下,完全可以凭着一己之力控制局面。

“上去看看。”雪菩萨说。

我没有顺从她的意思,稍稍后退,让开了通向二楼的石阶。

“龙先生,你不跟我们一起上去?”雪菩萨问。

我点头:“对,贵派内部事务繁多,我还是不要乱上添乱了。”

长枪女又笑起来,露出腮边尖利雪白的两颗虎牙:“龙先生说话真是有趣。”

雪菩萨摇头:“好吧,龙先生既然心存疑虑,那么我们就不勉强了。”

她带头向石阶上走去,长枪女却留在原地,眼珠不停转动,向我上下打量。

“龙先生,铁镜王说,你对他有恩,必当涌泉报答。我在想,他那样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怎么几日之内就会对你……有了这种认识?人生真是神奇,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铁打的英雄,对任何人都不会稍降辞色。所以,听他说过龙先生大名后,我就一直希冀早日得见尊容。现在见了,却是……却是……”她无法措辞,说不下去。

我代她说出了难以出口的话:“平凡无奇,对不对?”

平心而论,我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伟大。即使在港岛时,背靠霹雳堂,我也没把自己放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仍然保持一颗平常心。

霹雳堂是雷氏一族的,而不是我龙飞的。在那里,我只是过客,如此而已。

如果不能明确地判断形势,把过客当成主人,把他乡当成故乡,那就太无趣也太无能了。

“哈哈,哈哈。”长枪女略带尴尬地笑起来。

“我只是个普通人,大家都是普通人,不是吗?”我轻轻喟叹。

“大家都是普通人”这句话是真理,而往往江湖上的某一部分人并不承认,反而认为自己是人上人,把其他人当成可以任意宰割的猪猡,这正是江湖仇杀、帮派倾轧的*。

要知道,全球共有超过六千个门派,如果每一门派的掌门人都把自己当成大人物,觉得自己应该高高在上、予取予求的话,则天下大乱的年代就不远了。

昔日三国鼎立之势还没形成之前,十八路诸侯集合于虎牢关讨伐奸相董卓,令得关中大乱,生灵涂炭。

那就是一个惨痛的例子,天下兴亡,百姓皆苦,古今一理,天下相同。

“有些人就不是普通人。”长枪女摇头。

“谁?”我问。

“大将军、雪菩萨都不是普通人,还有主导了阿拉伯之战、阿富汗之战的那些领袖人物,都不是普通人。他们的眼光覆盖全球,高瞻远瞩,是常人无法相比的。”她说。

我不愿反驳她,毕竟大家站在不同的位置,看问题的出发点相去甚远。

她很年轻,受的自然是美国西方教育,把美国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才会将美国发动的任何一场战争看成是正义无比的。

实际上,正义与非正义,历史早有公论。

大国践踏小国主权,无论怎样编纂理由解释,总是苍白无力。

第129章 月牙泉小镇,坦克帮野望(1)

任何一个国家的教育非常重要,就像长枪女这样,接受了洗脑的教育之后,时时处处维护美利坚合众国的利益,自觉地成为国家利益代言人。美国强大、美国正义这种理论刻在她的脑海里,永不磨灭。所以,国家的文化教育能够主导国民的未来,比任何坚船利炮更为重要,因为这是一个思想性的阵地,如果本国不插旗占领,那么就一定会被异国文化趁虚而入。

当下,无论是在港岛还是在大陆,这种意识形态上的教育已经越来越重要。

在我保持沉默的时候,长枪女一直在偷偷观察。

我相信她是一个聪明人,即使我不出声反驳,她也看得出,我并不同意这一观点。

“龙先生,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所以刚才雪菩萨向你发出邀请的时候,我非常希望你能答应。下棋找高手,弄斧到班门。只有跟你这样的高手在一起并肩作战,我才能有更长足的进步。我很奇怪,既然世人都知道美国是当今天下第一强国,为什么龙先生拒绝加入黄花会?你应该很清楚,值得黄花会数次伸出橄榄枝的人,当世并无几个。”她说。

我摇摇头:“问题并不在这里,我也承认,今时今日的美利坚合众国无比强大,其军事地位、经济地位、政治地位都超过其它国家。但是,一个正常人总有自己的原则底线,那就是——无论自己的国家强壮还是孱弱、发达还是落后,都是其它国家不能代替的,这正是中国古语‘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来处。”

长枪女也摇头:“龙先生,我并不同意你的观点,因为我在美国各大城市看到,很多来自其它国家的精英为了一张绿卡殚精竭虑、日夜奋斗。在每年的宣誓入籍仪式上,好多人通过了最后的遴选之后,激动地抱头痛哭。这能说明什么?难道不能说明美国具有的强大吸引力吗?牛顿自称,在巨人的肩膀上才取得了今日的成就。那么,像龙先生一样的英雄如果能够依托美利坚合众国强大的实力,岂不是就能振臂翱翔、俯仰天地?”

我完全承认,这些都是事实,网络上充斥着大量的真实照片,能够证实长枪女的话。

那些旅居美国的华人的确是为了一张绿卡弄得焦头烂额,在长久的煎熬与等待之后,他们终于如愿以偿,从户籍官手里接过梦寐以求的绿卡,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就算做出一些忘乎所以的举动,也不值得大书特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想法也许会改变,就像很多中国智库专家说的,现在华人抢着奔向美国,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也许这些人又会落叶归根,成为建设中国的生力军。

不到最后,谁都看不透结果,现在就说美国与中国谁强谁弱为时尚早。

我当然不愿意跟长枪女争辩这些,我们是江湖人,谈的是江湖事,而且在这种局面下,坦克帮掩杀而来,黄花会忙着抵御强敌,自然不需要在意识形态问题上分散太多精力。

在我看来,长枪女应该做的就是回到雪菩萨身边,承担防御任务。如果一味地在这些问题上纠缠,那就是最大的不负责任。

“好了,雪菩萨在等你。”我说。

长枪女笑着摇头:“我们从来没有把坦克帮放在眼里,真正关心的是隐藏在坦克帮身后的那些人。”

“是北方大帝的人吗?”我问。

长枪女点头:“北方大帝只是一部分,坦克帮的胃口很大,永远不要低估这些出身于社会最底层的江湖人。他们眼中看到的是李嘉诚、比尔盖茨那样的世界首富,恨不得一次性捞够了钱,让全世界为他们买单。所以说,他们并不满足于跟北方大帝合作,而是有奶便是娘,谁出钱就为谁效力。这种情况下,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大将军和雪菩萨对这一点看得更清楚,战争策略上的事根本不必由我来操心。我只是一名枪手,等待命令,射杀敌人,几乎不需动脑。”

关于坦克帮,我的认识与长枪女说的大致相同。

这一类别的江湖门派只是乌合之众,唯一追逐的目标就是无限的金钱,随时都能被收买,也随时都会背叛,根本不值得信任,甚至不值得出手杀之。

“长枪女。”雪菩萨的声音从第二层上传来。

“我去了。”长枪女说。

她走上石阶,忽然回头:“龙先生,如果黄花会与北方大帝开战,你仍然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是吗?”

仓促之间,我无法回答这一问题。即使大将军、雪菩萨、长枪女等人都是美籍华人,但她们代表的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利益,而不是中华民族。那样的话,她们与北方大帝都可以看作是陌生人,帮这个或者是帮那个,都有待于考察。

我犹豫了一下,轻轻一笑:“这个话题可以再议。”

长枪女皱眉:“这样的话,或许我们之间有战场对敌的那一天。我很惧怕,但又有些期待,毕竟像龙先生这样的人,无论做朋友还是做敌人,都很有趣。”

她走上石阶,轻轻消失在拐弯处。

这话令我咀嚼了很久,因为她说的很有道理。强者之间,彼此砥砺,无论成为朋友还是作为敌人,都是自己个人成长的试金石。

渐渐的,我听到了石塔外传来的车辆飞驰之声。

车轮碾轧之下,碎石子四下乱飞。

半分钟后,两辆车子停在门外,急促的刹车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

紧接着,至少有七八个人从车里跳出来,皮靴落地之声嘈杂而刺耳。

“坦克帮到了,黄花会的大佬在哪里?”七八个人纷纷乱叫。

我侧耳倾听,其中应该有一人正在吸烟,不断发出轻轻的咳嗽声。众人都在叫,而他一声不出,证明他就是这群人里的领袖。

木门被推开,几支雪亮的手电筒光柱照进来,盖住了蜡烛发出的黯淡黄光。

七起闯入,石塔内部立刻变得拥挤起来。在他们进门之前,我已经闪身到石阶后面,隐藏在黑暗中。

我并不惧怕坦克帮,但这个时候并非与他们为敌的最恰当时刻。

他们是来找黄花会的,我勉强越俎代庖,没有任何意义。

“人呢,人呢?”七起东张西望地叫着。

那个吸烟的人并没有进来,我明显感觉到,此人的智商十分之高,似乎已经窥见了雪菩萨的安排。

“到楼上去。到上面去。”有人叫着。

在我身后有一个两尺见方的小窗,窗子开着,夜风不断涌入。

我稍一思索,从窗子里悄然钻出去,站在石塔后面。这时候,我其实可以趁乱离去,远离黄花会与坦克帮的纠纷,也避开雪菩萨的邀请。

这也许是一条独善其身的好路,可是,当我向石塔前面的车子停放处绕过去的时候,忽然发现,前面三步之外有烟头的火光闪动,空气之中更漂浮着淡淡的烟味。原来,那个吸烟的人就贴着石塔的外壁站着,仰面向上,望着楼顶。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此人也真的十分机警,脚下一滑,倒退五步,同时双手拔枪,指向我的胸口。

“不是敌人,只是过客。”我淡淡地表明身份。

那人拔枪时,手指里夹着的烟已经塞到嘴角,一旦定下神来,便猛吸了一口,从鼻孔里缓缓地喷出烟雾。

“我认识你,莫高窟的画家,对不对?”他问。

夜色之中,他脸上那双饿狼一样的眼睛竟然绽放出凝碧色的微光。

我点点头:“不错。”

“能到这里来的,一定跟黄花会有某种关系。很不幸,一切跟黄花会有关的人,都是我们阻击的对象。”他说。

我摇摇头:“阁下错了,敦煌有那么多人,难道只要踏足罗盘村的,就是黄花会的人吗?”

他笑起来,笑声犹如夜枭:“你说对了,整个罗盘村全民皆兵,都是黄花会的人。所以,每一个接近石塔的人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希望你也一样。”

罗盘村一片黑暗,不见一丝灯火,似乎家家户户都已经沉睡,不再有醒着的人。

石塔建在村子的最高处。,我能想到,这里的住户全都怀着某种使命,环卫在石塔周围。就像眼前这人说的,罗盘村就是黄花会的据点,一旦开战,敌方就要陷入村民包围之中。

“没用的,你们找的人也许不在这里。”我说。

“连我都不知道要找什么人,你知道吗?”他问。

我摇摇头,谨慎地回答:“不知道。”

“据说,黄花会派了很多人过来,就是为了传说中的敦煌天机。可是我在敦煌多年,只听到敦煌天机的名字,却从来没机会接近那秘密,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很遗憾的事?现在,终于轮到敦煌天机出世的时候了,作为本地江湖的人物,我岂不是应该插上一脚、分上一份?这应该很公平。在敦煌,帮派虽多,但只有我的坦克帮是土生土长的乡党,完全有资格成为敦煌天机的主人,囤积居奇,待价而沽。”他说。

对于他这些话,我不屑于反驳,因为过于荒谬,其中任何一个字都不成立。

在江湖大佬眼中,坦克帮不过是一个地痞流氓社团,要枪没枪,有钱没钱,要人没人。既然这样,坦克帮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权利,而只能作为大帮派的马前卒,被人遥控指挥。

上一次,他们在酒店设下圈套算计明水袖,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要是他们知道顾氏一族的厉害,那就早早地退避三舍、溜之大吉了。

“跟我谈什么敦煌天机,不过是对牛弹琴而已。”我说。

他向上一指,冷冷地回应:“我的线人说,黄花会很器重你,几度要邀你参加。这样看来,你不是一个普通的画家,而是江湖同道。敦煌人是最讲信义的,见见面分一半,这种道理我懂。所以说,我们在这里撞见是一种缘分,说不得要携手并肩,共赴前程。现在,随我上去,见见黄花会说话管事的人。”

我向他身后望过去,两辆黑色的越野车斜着停在路边。除了闯入石塔的七个人,每辆车上还有两人,一个是司机,一个是枪手。

这些人来势汹汹,名义上是见面谈判,实际上却是持枪逼宫。

“好吧。”我点点头。

既然走不掉,去听听雪菩萨和坦克帮谈什么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儿。

第130章 月牙泉小镇,坦克帮野望(2)

我们一前一后从石塔的正门。重新走进去,那七个人已经上了石阶,小心地爬向二楼。

我有些担心,一旦这里交火,就会惊动白道上的人,弄得不可收拾。

任何江湖帮派都不可能对抗白道势力,那绝对是死路一条。

“请楼上的朋友下来。”那人说。

“不用请,我们已经下来了。”那是长枪女的声音。

很快,雪菩萨和长枪女出现在石阶上。

坦克帮的人左右一分,被雪菩萨的气势镇住,老老实实地垂着手,低下头,对雪菩萨恭恭敬敬。

“我是坦克帮的向东。”那人自报家门。

“久仰大名。”长枪女说。

雪菩萨的表情十分冷淡,视线也没有落在向东身上,而是淡然的望向门外。

“我们过来,是想请黄花会提供一些资料,证明莫高窟内部藏着金山银海翡翠宫。”向东说。

长枪女面容冷峻地回应:“想拿资料可以,但你得表明自己的诚意。”

向东不动声色:“怎样表明诚意?请指教。”

长枪女立刻回答:“一份资料拿北方大帝的一个人来交换,要想拿走全部资料,至少需要十个人。”

对于这样的要求,我猜坦克帮根本无法做到。因为他们只是北方大帝的走卒,地位低下,没有讨价还价的筹码。

果然,向东摇头:“我们做不到,但是如果拿不到资料,今天我们坦克帮绝不离开。还有,我的人都在大路上,离此一箭之地,拐个弯就到。如果黄花会想要保住罗盘村这个据点,我也有一个条件,二位想听吗?”

不用猜,我就知道向东的办法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刚刚长枪女提到,要他用北方大帝的人命来换资料。这一次,他肯定会说用罗盘村村民的性命抵消这个条件。这种拉锯式的谈判,最后根本没有任何结果,只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真正的智者是以解决危机、处理麻烦为主,而不是只在嘴上占便宜。

像眼下这种情况,如果让我来处理,就会马上安排,一方提交资料,另一方奉献人头表明诚意。

“你不是能说话算话的人。”长枪女问。

向东反问:“你呢?也不是能说话的人,对吧?”两人对视,一起哈哈大笑。

这样的场面也真是有趣,雪菩萨的地位远远高过长枪女,但她却一言不发,不轻易表明自己的立场。

向东虽然已经在江湖上崭露头角,但以他的年龄,还没到掌管坦克帮大事的时候。所以,此刻的他夹在大人物中间很难受。

“把资料给他们。”雪菩萨终于开口了。

长枪女吐了吐舌头,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伶牙俐齿并不受雪菩萨肯定。她转过身去,从自己肩头背着的一个拉链书包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然后站在那里,向着雪菩萨,静静地等待指示。

“那些就是我需要的资料吗?”向东问。

长枪女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些。”

从外表看,信封里应该装着至少四五十页资料。关于金山银海翡翠宫,恐怕不是这么多资料能够说明白的。围绕那个秘密,从开始出现江湖传闻到现在,要想清楚地说明每一件事,至少需要二十个以上这样的信封。

坦克帮长期驻扎本地,一定也在全力搜索此类消息。所以说,明智地来看,黄花会能够坦克帮带来的利益并不是百分之百的,而且从坦克帮派来接收资料的人来看,帮里的大人物对此也并没有寄予太大的希望。

雪菩萨一直保持沉默,从我的方向望去,只看见她的侧影。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的表情有了少许的变化。

一个人自身的状态是由她的外表和内在气质决定的,两者缺一不可。

进入石塔之后,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雪菩萨,所以对她印象深刻。她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是深入骨髓的,比我之前见到的其她人有着根本的不同。现在,我眼中的雪菩萨却缺少了内在的气质。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几乎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属于第六感的范畴,但是又无比准确。

雪菩萨一直望着门外,似乎并没有把坦克帮的任何人放在眼里。

从她与长枪女的站位来看,本来应该她在前而长枪女在后,现在却变成了长枪女站在前面,距离向东约有五步,而她与向东的距离却是七步左右。

这种位置上的变化,恰恰能够说明两者心理上的差别。

在黄花会中,雪菩萨的地位一定是高于长枪女的。按照正常的逻辑思维,任何场合中,她一定会站在长枪女的前面,以主人的姿态面对坦克帮。眼下这种变化,可以解释为长枪女对雪菩萨的保护,也可以解释为雪菩萨对坦克帮不屑一顾。

我密切地注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七名坦克帮的帮众。如果战斗打响,这七个人马上就会变为炮灰。我也观察到,长枪女所携带的长枪、短枪保险栓全部打开,处于随时能够拔枪射击的状态。

同样,向东也非常警惕,除了面向长枪女和雪菩萨,眼角余光一直向门口瞟着,严密提防来自外面的袭击。这是一场与虎谋皮的谈判,双方各怀心事,信任度极差。

“很抱歉,我无法提供北方大帝的人,因为我和他们是盟友。北方大帝对坦克帮的帮助非常大,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黄花会,坦克帮照样可以发展,但是没有北方大帝的话,坦克帮早在三年之前就要解散了。不要问这是不是我们帮中大佬的意思,我只是无名小卒,不会擅自作出决定。所以这一次,我想拿走资料而不付出任何代价,可以吗?”向东问。

长枪女没有说话,再次望向雪菩萨。

我专注地盯着雪菩萨的脸,只要她开口,我就能从她说话时的表情判断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这样的话,我们的合作就取消了。接下来有什么事,请贵帮的帮主再与大将军联系。”雪菩萨说。

这段话虽然不长,但我敏锐地捕捉到了雪菩萨身上的一点异常,她说话时,面部动作非常机械,不带丝毫感情。这种状态与我刚进来时见到的雪菩萨完全不同。

换句话说,她是在背书,而不是自如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本质上的冷漠和装出来的冷漠是完全不同的,我能得出的结论十分奇特,那就是——此刻出现在石塔中的雪菩萨已经不是本人,而是别人假扮出来的。

我被自己的结论困惑住了,毕竟刚刚雪菩萨上楼、下楼只差了五分钟,任何易容大师要想在五分钟内把另一个人假扮为雪菩萨,都是非常困难的。尤其是身高、体重、身段这几方面,无法做到天衣无缝。

除非雪菩萨一方早有准备,预先将另一个人假扮好,真的雪菩萨走上去,假的雪菩萨走下来。这样的话,就又牵扯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黄花会正在进行着一个大阴谋,用瞒天过海之术应付坦克帮。

“我得到的指令就是把资料带回去,如果有人阻拦,格杀勿论。所以,两位还是乖乖地把资料交给我,免得发生不愉快。”向东说。

“会是什么样的不愉快呢?我们黄花会从来不接受任何威胁,你要知道,我们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代表美利坚合众国。”雪菩萨说。

她说话是没有底气的,声音发自喉头,而不是丹田气海。虚弱无力,徒有其表。

我向石阶上望了望,既然假的雪菩萨下来了,真的雪菩萨一定留在上面。或者说,上面还有更大的秘密。如果我此刻上去,是不是就能窥视到黄花会更深的阴谋?我有些犹豫,因为整个罗盘村都在黄花会的控制之中,贸然行事,究竟能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也未可知。

经过了基地一战,我对敦煌的形势越来越了解,所以行事越来越谨慎,不敢轻易戳破秘密的窗户纸,以免引发更大的混乱。

“我们只要资料,不管国际形势。对于全世界江湖来说,坦克帮只是小帮会,管不了那么多。”向东说。同时,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很明显,他的意思是让长枪女把资料交出来。

我很想看看这个假的雪菩萨如何收场,这或许也代表了黄花会的态度。

“七个人,只需要三颗子弹。”长枪女忽然说。

“什么意思?”向东问。

长枪女朝着向东身后的七个人一指:“他们的站位十分愚蠢,如果有人从外面射击,第一颗*就能射杀三人。剩余四人混乱之中夺门而出的话,最多只需要第二颗、第三颗子弹。这样一来,他们七个人丝毫不能为你提供后援,只需要三秒钟就要死干净,这时塔内就仅仅剩下你孤身一人。在我看来,你带人闯入罗盘村,就已经犯下了最大的错误。这份资料给与不给,都没有什么意义。”

坦克帮的人都是乌合之众,没有军事作战的能力,更不可能受过这方面的特殊训练。长枪女说的没错,一颗子弹的确能够消灭三个人。如果让我来计算现场的局面,消灭剩余的四个人甚至不需开枪,只要派人埋伏在门外,利刃割喉,那就足够了。

我一直觉得,坦克帮之所以能在敦煌的江湖生存下去,不是因为他们的战斗力,而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值得大帮派出手,入不了大人物的法眼。他们活着,像生活在巨人脚下的小蚂蚁那样,不值一提,连碾死他们都懒得抬脚。

这样的话,他们自以为可以强硬到与黄花会谈判的地步,恰恰是犯了自己找死的错误。

第131章 月牙泉小镇,坦克帮野望(3)

七个人纷纷变色,垂手掏枪。

“都不要动。”向东举起手来。

七个人死死盯着长枪女,眼神变得无比愤怒。

江湖故事非常残酷,我得承认,长枪女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七个人的战斗力加起来都比不上长枪女的一根手指。

“大家都别乱动,好好活着、平安走出去才是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向东说。

“北方大帝的人在哪里?”长枪女问。

“在距离此处一公里的拐弯外面,共有六个人,没有携带重型武器。”向东回答。

我谨慎地思考这个答案的真实性,如果向东真的屈服于黄花会的压力出卖北方大帝的人,这将是一个不可饶恕的懦夫行为。

从我对向东的第一判断看,此人绝非胆小怕事之辈。他之所以这样说,也许是一石二鸟之计,把黄花会的杀气引向北方大帝,自己却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轮简单的对答正是双方深度计谋的博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彼此永远处于试探之中。无论黄花会是否相信向东的话,下一步的行动都会变得危机重重。

假的雪菩萨无法做出决断,这也正是判断她身份的重要依据之一。

“真希望向东先生说的都是真话。”长枪女说。

“我说的当然是真话。”向东回答。

“没有携带重武器的人对大家就没有威胁,是这样吗?”长枪女问。

向东摇摇头:“我并没有这样说,我只是简单地陈列事实。究竟有没有威胁,需要黄花会自己来确定。现在,资料可以给我了吗?”

他的手一直向前伸着,指向那个牛皮纸信封。

长枪女的眉头无声地皱起来,她当然无法依靠雪菩萨的帮助,那本身就是个傀儡,但是她又不肯让向东看到这一点。

“等一等。”雪菩萨突然开口。并且向前迈了一大步。看样子,她是要阻止长枪女把资料交给向东。

变化就在这一刻陡然发生了,向东平伸的手掌突然一翻,袖口之内蓦地出现了一把匕首。匕首一闪,已经划过了雪菩萨的喉管。

雪菩萨的后背突然僵硬地挺直,静默了三秒钟之后,直直地仰面跌倒,喉头鲜血汩汩横流。

向东动作极快,杀人之后,身子向前一冲,抢到了牛皮纸信封,随即翻身向外逃走。

那七个人配合他的行动,分为两路。三人在前,冲出门口;四人在后,截断追击。

这种行动模式,就算黄花会的人射杀敌方三人,也会给向东留下遁逃之机。只要出了石塔,借着夜色的掩护,向东就能安全撤退。

既然对方刺杀的是假的雪菩萨,那我自然不必着急。一般情况下,被拿来当替身的都是无用之辈,早就被算计好了做炮灰的。

长枪女没有追出去,而是在雪菩萨身边蹲下来,凝视着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

外面没有喊杀之声,但也不能肯定,因为某些战斗是在无声之中进行的。越是无声,越是凶险。既然罗盘村是黄花会的据点,那么无论如何,坦克帮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外面的事无需担心,现在我需要解决的最大的困惑,就是——假的雪菩萨从何而来?究竟担负着什么样的使命?

我从黑暗中走出,慢慢地走向长枪女。

向东那一刀,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不会太深,也不会太浅,正好将雪菩萨的喉管切断,连救援的必要都没有。

雪菩萨仍然在血泊之中抽搐,十指指甲在地面上胡乱地抓着。

“她完了。”长枪女说。

“这似乎是个意外,坦克帮的人一进来时,并没有决定要杀人。”我说。

长枪女站起来:“这种结果谁都没料到,可以说……是个最失败的结果。”

我没有揭破雪菩萨的身份,现在还不到时候。黄花会这样做,把真正的雪菩萨藏起来,让一个傀儡面对危险,自有他们的特殊目的。

知道某个帮派的秘密越多,人就越危险。我如果忘了这一点,行走江湖,难免死不瞑目。

“为什么没有追出去?”我问。

“那些资料价值并不高,可以说,跟金山银海翡翠宫有关的全部资料价值都不高。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敦煌本地还是海内海外,任何人获得的任何资料都找不到真实依据。除了道听途说,就是以讹传讹。”长枪女回答。

“可是毕竟我们这一方有一个人实实在在地死了,这种损失,谁来买单?”我问。

我故意用“一个人”来代替雪菩萨,一语双关,意蕴深厚。

“生生死死,这就是江湖。入了江湖,身不由己,这条命已经不是自己的。”长枪女有感而发。

血腥气充满了石塔,长枪女忽然呛咳起来。

“龙先生,我们可以去外面走走。”她说。

我点点头,陪着她一起走出木门。

东南方向有四五道光柱胡乱闪动着,我猜,那正是罗盘村的人在拦截向东一伙人。

“这是我们的据点,就算向东能逃出去,也得带伤。可是,这种交换性的战斗有什么意义呢?”长枪女淡淡地说。

看来她的外表虽然瘦小,但考虑问题的能力却很强大。正如她所说,这种一饮一啄式的战斗交换的确没有意义,既不能为黄花会增添新的线索,也无法深刻打击坦克帮的势力,只是白白浪费了双方的时间。一个不慎,还会让其它帮派趁虚而入。

向东看,月牙泉小镇那边渐渐有了点点灯火。看来黑风沙已经过去,游客们的夜生活仍然会不甘寂寞地展开。

月牙泉小镇的出现,给古老的月牙泉、鸣沙山带来了勃勃生机,也让敦煌的旅游事业蓬勃发展,改变了老城旧貌,增添了戈壁新颜。

仔细想想,当敦煌在本地居民、外地游客眼中日新月异地发展的时候,江湖上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新情况?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江湖永远不会改变,无论是行事方式还是势力格局,总是延续着过去的状态。

江湖人永远为了利益和权力活着,这种生态自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随人类发展而发展,随朝代更替而更替,随时间推移而迁延,永远不会消失,也永远不会浮出水面,永远藏在正常生活的背面。

像雪菩萨、长枪女这一类人,一旦踏入江湖的门槛,终生无法退出,直到马革裹尸为止。

跟她们比较,我似乎是幸运的,因为我离开霹雳堂的时候,雷动天举手欢送,不曾有任何的为难。并且,他一直都在说,霹雳堂的大门永远向我敞开着,雷氏一族永远是我的好朋友。任何时候江湖有难。我一个电话回去。霹雳堂门下子弟。任意供我驱驰。

“龙先生,我有一个困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霹雳堂?我看过你的资料,假如一直留在港岛,未来一片光明。二十一世纪的港岛已经不是古惑仔的天下,而是那些思想进步、跟随潮流、放眼世界、心胸开阔的人才能掌控的新新世界。只有在那里,你才能挥洒自己的才华,追逐潮头上的一切。相反,来到敦煌以后,你的世界变得单调而无聊,每天都会跟着一群画家到莫高窟里去,日复一日,碌碌无为。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共一天多天,这一千个日子里,你究竟干了什么?浪费这些时间,你究竟得到了什么?我从资料中完全看不出你的想法,真的为你感到悲哀。”长枪女说。

不单单是她看不懂,就连孟乔都看不懂。

我浪费了一千多天,得到的只是一千张似是而非的反弹琵琶图绘画,付出和收获完全不成正比。相反,如果我把这一千多天全都奉献给霹雳堂,或许此刻,雷动天已经在港岛横扫所有对手,成为华裔世界中毫无疑问的东南亚龙头老大。

那正是雷动天的梦想,也是霹雳堂的计划。

换句话说,他之所以努力培养我,或许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大计划中的一部分。我的离开,是霹雳堂最大的损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就像你,凭借一杆长枪,横行于阿拉伯沙漠、阿富汗山地到底在追逐什么?当你扣动板机射杀目标的时候,心里只是想着完成任务吗?应该不是,而是有着更高的追求目标。”我回答。

像长枪女这样有着惊人技艺的江湖高手,通常不会把普通人渴求的金钱富贵放在眼里,而是追求独到的心灵境界。

“在黄花会里,我是小人物,必须服从命令,这一点你应该知道。”长枪女说。

我摇头微笑:“大家都说自己服从命令,向东、你、雪菩萨都这样说过,可是我们究竟在听谁的命令?这份命令的真假到底如何判断?”

坦率来说,我很清楚,大家服从的是五角大楼作战中心给出的终极命令,不能反抗,不能违背。黄花会虽然是江湖的一部分,但严格意义上说,她们是不穿军装的军人,接受的也是军队最高层的指示。

长枪女回答:“我们接受的是五角大楼的命令,这一点毋庸置疑。而坦克帮接受的却是北方大帝的命令,这一点非常可笑。要知道,他们都是华人。”

我立刻反驳她:“他们并不接受任何人的命令,像戈壁滩上的野草一样,努力生长,遇水发芽。只要能活下去,无论多卑微的事都会去做。”

这就是我对坦克帮的看法,即使他们行事很不高明,做事缺乏原则,但他们代表了底层江湖人的奋斗。

“龙先生,你竟然同情坦克帮?”长枪女问。

我没有回答,因为这谈不上什么同情不同情,只是我对江湖帮派的认识。

远处,手电光柱消失了,四周重新归于宁静。原本黑黢黢的房子里,接二连三地亮起了灯光,人声狗叫声也响起来。

夜已经深了,但罗盘村的村民却好像一个接一个从睡梦中醒来,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其实这些人的生活是围绕黄花会的行动展开的,没有自我,也没有未来。从他们身上,我也想到了反贼坑甚至历史上更多同类的村子。

在这样的村子里,每一个活着的村民都很清楚,生命并不是自己的,而是属于某一个人、某一个团体。如果一辈子都接不到命令,那当然可以像普通百姓一样平静生活,百年而终,可是一个命令传来,他们就要做好前仆后继流血牺牲的准备。

这就是他们的命运,祖祖辈辈,已经注定。留在基地里的日本人也得接受同样的命运安排,无法逃离死亡枷锁。

“今晚能跟龙先生站在一起聊聊天,谈谈心,心里再也没有遗憾了。”长枪女说。

“为什么这样说?大家遇到,这样聊天不是很正常吗?”我问。

长枪女拿起胸前的望远镜向东南方向用心地望了一阵,忽然长叹:“江湖人拥有普通人无法企及的荣耀,但却没有普通人拥有的幸福生活,所以大家永远都在患得患失中生活,被普通人羡慕,又羡慕普通人。我在阿拉伯沙漠、阿富汗山地时,看过了无数次生离死别,也用长枪夺走了无数*的性命。死去的人从来没有让我动心,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引起我的感慨。不幸又万幸的是,我跟雪菩萨拜访过雷先生,也就是在雷先生府上看到了龙先生的资料。对于我而言,龙先生是一针安慰剂,让我每天都活在欣喜之中。这样想一想,多美好啊……”

第132章 俄罗斯降魔师(1)

听得出,长枪女相当悲观,与其他黄花会的成员大有不同。

“未来怎么样,谁都无法确定,何必如此悲观呢?”我问。

毕竟黄花会是当前世界江湖范围内最强大的组织之一,如果该组织的成员都悲观,那么,江湖人还有什么自信、乐观可言呢?

“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大家。”长枪女向前挥手,指向视野中的罗盘村。

既然如此,我就能够理解了,并且佩服她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的胸怀与思想。

罗盘村的存在就是一种悲剧,如果村里的每一个人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候黄花会的召唤,那么,眼下这至少数百人的村落,实在就是一个毫无自主力、自制力的机器,听凭上级调遣,不能有自己的思想。

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大陆,万象更新,欣欣向荣,十三亿人口万众一心,全都向着国家富强、民族复兴的伟大梦想加速前进,生怕辜负了这个美好的时代。

社会奋进的大潮之下,若是仍然存在罗盘村这样的“世外桃源”,那就太可悲了。

“如果我说现在是罗盘村的末日,你同意吗?”长枪女问。

我点点头:“末日只是计划中的结局,但人力可以扭转这一切,关键是你们要引导他们向哪里去?”

机器没有善恶思想,为善为恶,都是人为操控。

我不希望看到罗盘村的末日,更不希望,这群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组成的死士集团给社会带来巨大的创伤。

“我跟他们,没有区别。”长枪女回答。

我再度无语,因为一切症结追溯过去,都会集中到五角大楼、美利坚合众国身上,造成“绝对无解”的结局。

“走,去看看。”长枪女指向离石塔最近的一个亮着灯的院落。

“这里不需要守护吗?”我问。

“一进罗盘村,就等于回到自己家。刚刚坦克帮那些人是我故意放他们进来的,否则,他们在村外第二个拐弯处就被大爆炸掀翻到深谷里去了。”长枪女回答。

“现在呢?”我又问。

长枪女摇头,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和谐社会,任何江湖行动,都不要触犯刑律,否则,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我说。

这是我对当前社会形势的最根本认识,大家是江湖人,但更应该是一个社会人,必须遵守国家法律。那些动不动就血肉横飞、横尸满地的恐怖场面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敦煌,只该出现在电影电视里。

“江湖不归刑律管辖,自有江湖规则。”长枪女低声说。

我摇头:“你错了,江湖亦在刑律管辖之下,任何人、任何帮派组织都不可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这里是中国大陆,不是美国西部,做任何事都得照规矩来。”

对于这一点,港岛的其它帮派做得稍有不足,但霹雳堂却是严格遵守法律的正规社团。面对任何层面上的纠纷,能动口就绝不动手,能和平解决就绝不诉诸于械斗。而且,在“一国两制、港人治港”的国家民族原则之下,港岛的治安状况呈现出了自开埠以来就不曾有过的大好局面,深得港人称赞。

那些曾经红极一时的古惑仔们,下狱的下狱,跑路的跑路,全都失去了罪恶滋生的温床。

就拿臭名昭著的重庆大厦来说,目前已经处于警方严格的监控管制之下,犯罪率下降至个位数,所有跟犯罪沾边的讨食者自动撤离,不敢跟警方叫板。

港人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海晏河清、安居乐业的港岛,而不是英属殖民地时代的混乱、龌龊、污秽、阴暗的边缘城市。

在长枪女看来,或许黄花会仍然能够凌驾于法律之上。这种思想意识是长期以来形成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从很多媒体资料上看,在所谓的西方国家,绝对的法律公正是不存在的,这正是长枪女等人形成这种思想的基础。她们从美国到中国来,一时半会儿还不适应,某些江湖活动,的确可以逃离法律监管之外。

我们沉默地并肩而行,走到那个院落外面,有人已经迎出来。

那是一个衣着十分普通的中年人,穿着黑色的夹克衫和牛仔裤,头上胡乱扣着一顶棒球帽。他的双手都插在口袋里,大概是摸着某种自动武器。

一见到长枪女,中年人就向旁边一闪,恭敬地低下头。

长枪女一言不发,走进那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的地面是用山上的自然石板铺砌的,高低不平,十分寒碜。

敦煌的郊区有无数罗盘村这样的小村子,也有无数依山而建的小房子,就像我眼中所见的院子里那三间北屋一样。房子十分低矮,屋脊最高处不超过四米,可以推断,室内净高仅有两米七八左右。

如果我不是亲眼所见,绝对想不到,这个普通的村子、这些普通的村民都跟黄花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屋里突然传出婴儿的哭叫声,长枪女肩头一颤,在院子中央止步。

世界上任何一对男女,一旦有了后代,心中就有牵挂,自然而然地失去了战斗的血性。很明显,这个中年人此刻的心情很不淡定。

“恭喜你。”长枪女低声说。

中年人摇头,惨淡地一笑:“没有什么可恭喜的,如果上头的命令早来几个月,这婴儿就不会出生。既然婴儿出生了,这就是一个悲剧。我会永远遵守罗盘村的誓言,绝对不会为了个人的小事,耽误黄花会的大事。”

这当然是一个悲剧,婴儿嗷嗷待哺,中年人却要自愿地奔赴战场,很可能献出自己的生命,让婴儿从小就失去了父亲。这个家庭能够代表罗盘村,是一个小小的缩影,或许其他的家庭里,还有比这更惨的事。

“战斗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惨烈,我方优势很明显,北方大帝派来的人也没有那么强悍。现在,发出号令,半小时后行动。”长枪女说。

中年人毫不犹豫地点头,向前几步,抬手摇动着屋檐下挂着的风铃。

那风铃是纯铜制成,一组三个,轻轻一荡,便发出清脆而悠长的响声。

这边风铃一响,隔壁院中立刻传出回应,亦是同样的响声。紧接着,东西南北四面全都响起了风铃声,一声一声、一层一层地传递出去。

“再去看看孩子吧。”长枪女说。

中年人稍一犹豫,顿了顿脚,叹了口气,推门进屋,然后反手关门。

婴儿的哭声小了些,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与那中年人嘁嘁喳喳地说了一阵。

长枪女的脸色十分难看。眼角似乎已经湿润了。

屋内的人使用敦煌的土语交流,我只能大概听懂,女人要那中年人无论如何活着回来,但中年人只说看好孩子,保重自己,却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这是大家共同的悲哀,就像二战时所有准备上前线的将士那样,全都写下了生死诀别书,要把生命献给国家,用身体去抵挡敌人的铁蹄。

“历史和现在没有什么不同,眼下我们要去击杀的,就是来自俄罗斯的敌人、日本的忍者。我们没有选择,正如过去的伟人们说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长枪女说。

伟人的确如此说过,而且那是战争年代最激励人心的铮铮誓言。长枪女此刻引用这些话,既是在激励别人。也是在激励自己。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我替她补充。

其实这句话更适合用在此处,因为无论是俄罗斯人还是日本忍者,都是中华民族的外敌。对方若要进犯,必当格杀勿论。

“龙先生,我知道向你展示这些,对鼓舞士气不利,但是我还想带你过来,看看黄花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纪律严明,有诺必践,仿效古人,杀身报国。这样一个组织,难道不值得每个人向它效忠吗?”长枪女说。

我皱皱眉头,感觉她的话毫无说服力,每个字都显得那么苍白。

“说说你此刻的想法?”长枪女追问。

我点点头:“贵派的很多做法非常值得敬佩,但是,不要把帮派利益强加在每个人头上。战争年代已经远去,和平年代已经来临,相信你们也能看到,如今的大陆并不需要江湖仇杀,从前那些必须动用刀枪才能解决的问题,现在该由政府和警察接手,这才是一个正确的程序。就像在美国,警察也不完全是摆设,而是保护市民、维护社会秩序、维持正常运转的必要工具。”

“今晚的事,只能按江湖规矩解决。如果上报,就会变成纠缠不清的闹剧。”长枪女摇摇头说。

屋内的谈话还在继续,婴儿的哭声已经听不到了。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强硬,中年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没有人能拦得住一个即将走上战场的勇士,因为这是命中注定的,也是战士的宿命。”长枪女说。

我学着她的样子摇头:“在这里,没有勇士和懦夫之分。既不需要勇士。也不需要懦夫。”

长枪女笑起来:“好啊龙先生,我觉得以你的真实想法,现在可以去报警了。”

正常情况下,市民遭遇这种事,当然会打电话报警。但是,我了解这些事有多么凶险。如果警察贸然前来,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普通警察在江湖高手面前,很大概率不堪一击,只有全副武装的特警才能对付这种极富战斗经验的帮派团伙。

“我不报警,还不到时候。”我说。

“那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晚的事,就按江湖规矩解决。”长枪女说。

我点点头,没有回应,算是默许了她的话。

第133章 俄罗斯降魔师(2)

屋内的交谈声停了,门一开,中年人低着头走出来。比起刚才,他的情绪更低沉了。借着门内的灯光,我看到他的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他的还是那女人的眼泪。

“已经准备好了,走吧。”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长枪女问。

这应该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因为长枪女走到这里来,目标就是这中年人,不可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我叫左丰收。”中年人回答。

“很好。”长枪女点头。

左丰收带头走出了院子,我和长枪女跟在后面。

“总有一天,会有人记得这个院子,记住左丰收一家人为了黄花会作出的贡献。他的女人和孩子,将以此为荣。”长枪女说。

我并不同意她的观点,被所有人记住并非左丰收一家人需要的。即使把他的名字刻在英雄榜上、纪念碑上,也不会挽回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他的女人和孩子想要的,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而不是一个无用的英雄勋章。

受到长枪女的影响,我的情绪也渐渐悲观,对于这些人的前途充满了担忧。

走了一阵,旁边暗处跟上来十几个人,全都拎着枪械,也全都一言不发。

走到村子中央的时候,跟随我们的人达到了数十个。

左丰收一直没有回头,仿佛怕自己一回头就失去了前进的勇气。所有人都不出声,只是默默前行,夜色中只剩下杂沓的脚步声

出了村子,左丰收挥手,所有人自动散开,向正东方向前进。有人攀山进入树林,有人沿着斜坡下探到谷底,形成一个巨大的扇面形,包抄前进。

按照向东的说法,北方大帝的人距此不远。我当然知道,长枪女不会仅凭向东的话展开行动,而是收到了另外的探子报告。

罗盘村的人虽然不是正规部队,但却训练有素,一定会放出远近流动哨,把方圆一公里之内的情况全部掌握。

我对北方大帝的人没有好感,所以现在才会放任黄花会的行动,默然跟随,等待结果。

“传下命令,要活口。”长枪女说。

左丰收打了一声呼哨,左右两翼的人立刻用同样的呼哨回应。

“北方大帝那边来的是什么人?”我低声问。

长枪女只回答了三个字:“降魔师。”

我忽然觉得,罗盘村这些人的未来已经被死神圈定。降魔师并非玄幻电影中才会出现的职业,而是在现实世界中真实存在。查阅冷战时期的苏联国家战斗力报告就会知道,在所有的军事机构之外,还有一个特殊机构,名字被翻译为“非正常状态战斗队”,后来又改名为非常局,其中豢养的正是降魔师。

从唯心主义的观点来看,魔是永远存在的,不管是心魔,还是妖魔。

从唯物主义的角度出发,则认为世界上没有妖魔鬼怪,都是人类对于一些超自然的力量所做出的想象。

很明显,这两种观点都承认超自然力量的存在,而苏联非常局麾下的这支人马,就是为了对付超自然的力量,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非同寻常的绝技。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接管了非常局,这些人就变成了俄罗斯的国家制胜法宝。

从媒体资料中,任何人都无法窥见降魔师的真实面目,但有一点是所有人都承认的,降魔是非常难对付,是克格勃特务之外的又一苏联制造。

据雷动天说,俄罗斯降魔师也曾经踏足港岛,制造过几起骇人听闻的凶杀事件,但到了最后查无实据,只能息事宁人。

雷动天的结论是:“目前状况下,华裔的玄学界人才凋零。根本无法对抗俄罗斯降魔师。遇到他们,只能绕开走。”

现在,黄花会要正面硬抗降魔师,可见其胜率到底有多低?

“我希望你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我说。

“没有准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长枪女说。

“那这些人岂不是要去白白送死?”我问。

长枪女面色冷漠地回答:“最艰苦的战场上,往往就会有敢死队出现。要想打破困局,除了敢死队冲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如果你是指挥官,为了最终的胜利,是不是必须派出敢死队?”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她说的是战争的实情,我无法反驳。

一战二战时,交战的任何一方都派出过敢死队,这已经成了克敌制胜的法宝。只不过,那种胜利是用人的尸体铺垫起来的,十分惨烈,不值得歌颂。

到了现代战争中,美国五角大楼首先摒弃了这种做法,而是将单兵作战的模式发挥到极限。在美国的军事宝典中,再也没有出现过“敢死队”这个词。要知道,美国军队培养一名单兵作战人员需要付出数百万美元的军费,所以,他们更看重人,而不是看重局部的胜利。

社会在发展,战争理念也在发展。

我很难相信,长枪女是一个从阿拉伯战场、阿富汗战场来的高手。在那里,她绝对没有使用过敢死队这种冲锋战术,现在却拿来使用,难道是觉得华裔的性命要比美国士兵的性命低贱吗?

“龙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请你千万不要劝阻我,因为此刻我心里也十分矛盾。”长枪女说。

我愤然地冷哼了一声,不想再回应她。

刚刚在那个小院里,左丰收和妻子、孩子的别离令人心如刀割。假如他没有听命于黄花会,这种生离死别就不会出现,他一定能成为一个尽责的丈夫、称职无比的父亲,维护好自己的家庭,成为社会的一份子。可是,造化弄人,他偏偏属于黄花会的后备力量,关键时刻只能向前,不能后退。这是他的命运,也是那个小家庭的命运。

“好了,放下一切心理包袱,先完成眼前的事再说。”长枪女说。

一群人转过了山脚,前面五十步处,果然停着一辆加长越野车,只开着示宽灯,静静地靠在路边。

左丰收又打了一声呼哨,中军缓缓地停下,两翼的人马却加快了脚步,向着越野车包抄过去。

既然要留活口,就无法暴力进攻,只能一步步过去。

我默默地预想着战斗的发展,显而易见,只要俄罗斯降魔师发动反击,就必然会造成这群人的大面积死伤。那样一来,我在战斗中扮演什么角色,就成了一件十分尴尬的事。

“这些村民里,大家都有父母,家家都有孩子,是吗?”我问。

长枪女没有回答,左丰收回头:“没错,他们是罗盘村最具有战斗力的那批人。他们死了,罗盘村也就完了。”

我不忍心再听下去,猛的举手:“好了,要你的人暂缓行动,我试着解决这件事。”

左丰收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向我跨近一步,低声问:“你说什么?你来解决这件事?”

我点点头:“对,我来解决这件事,让大家退后。”

左丰收充满疑惑地望向长枪女,长枪女咬了咬嘴唇。

“我也不相信,我会在这种时候做出如此的决定。我已经说了,大家都退后。”我再次重复。

长枪女思索了片刻,向左丰收点头:“好,听龙先生的话。让大家按兵不动。”

我拒绝了左丰收递过来的武器,也谢绝了另外一个人送过来的防弹衣。在俄罗斯降魔师面前,现代化枪械和装备用处不大。我能想到的,就是和平解决一切,避免再起冲突。如果大家针对的都是敦煌天机,是金山银海翡翠宫,那么,在秘密没有现身之前,任何事都可以谈,而不是为了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拼个你死我活。

汇聚此地的都是智者,我相信大家比普通人更为明智,能够冷静地分析未来的局势。

向前走的过程中,我明显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我背上,并且,那辆车里也有人在偷偷地窥视我。

我并不在乎这一切,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面对猛兽时才能保持冷静。

世界上所有的军事家、观察家甚至经济学家,都把北方大帝看成一只猛兽。任何人到俄罗斯觐见北方大帝的时候,都心存敬畏,惶恐不安,生怕这只猛兽发起火来,毫无道理地择人而噬。

雷动天是我身边唯一见过北方大帝的人,虽然他是江湖枭雄,但与北方大帝相比,却远远不及,毕竟对方是掌控着俄罗斯的国家命脉、军政大权、政治舵轮的人,千古一帝,无与伦比。

“看起来,世界上似乎没有任何人能击败北方大帝。”这就是雷动天的说法。

那时候,霹雳堂与北方大帝毫无过节,而且可以预见的是,霹雳堂未来也不会惹怒北方大帝。所以,即使心存畏惧,雷动天也能高枕无忧。现在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北方大帝是坦克帮的支持者,而就在刚才,向东带领的七名坦克帮众已经遭到罗盘村的围剿。于是,这种对立局面不得不出现。

距离车子十步的时候,面向我的那扇车窗玻璃无声地放下来。

我观察到,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缩在车里,没有探出来,但却准确地瞄准了我。

“我是来谈判的。”我轻轻地举起了双手。

车内有人用俄语低声商量,随即,后座的车门打开,里面却没人出来。这一举动,很明显是邀我上车。

我没有犹豫,大步走过去,弯腰钻进车里。

那是一辆七座越野车,我一进去,左侧、后面、前面同时有三支手枪顶在我的太阳穴、后脑、前额上。

我一动不动,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这种欢迎仪式是我早就想到的,所以不值得心惊。

车内没有人开口,除我之外,只剩下六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我可以跟谁谈?谁说了算?”我问。

至少有长达两分钟的时间,六个人只是深深地吸气呼气,却不回答我的话。

我将这两个问题重复了三遍,终于有人开口,而且使用的是标准的汉语:“不要问蠢问题,等着,那个伟大的时刻就要到了。”

我被他的话说愣了,因为按他的话来理解,车子停在这里,是在静静地等待,既非进攻罗盘村,也不是趁着夜色遁逃,更跟坦克帮的事毫无关系。

第134章 俄罗斯降魔师(3)

我没有问伟大的时刻是指什么,而是问:“还要等多久?”

左侧和前方的三个人同时翻了翻手腕,盯着腕表。

“还有四十五分钟。”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回答。

我松了口气,向后一仰,低声回应:“那好,四十五分钟足够长了,还可以小睡一会儿。各位不要紧张,我没有任何敌意,只是来谈判。”

车内的气氛当然十分紧张,尤其是后脑勺上顶着的那支枪,一直死死顶住,连一毫米都没离开过。

我想不通伟大的时刻是指什么,车外除了荒山就是深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一能够看到的,就是扇面形包围的罗盘村的人。

更远处,隐约可见月牙泉小镇的灯光。

除了这些,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是跟伟大的时刻相连的。我甚至想到,他们也许是在等待基地方向的大爆炸、大毁灭。从江湖形势来看,日本忍者也是北方大帝的心腹大滴,如果毁掉基地,或许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伟大的时刻。

这辆车子里漂浮着欧洲人惯用的浓烈香水味道,幸好有山风源源不断地从窗子里吹进来,稀释了香水味,才勉强令人能够呼吸。

我是来谈判的,身上不带任何武器,所以在六个人的包夹之下,并没有武力反制的想法,而是顺其自然,借力打力,摸清敌人的底牌之后再做打算。

四十五分钟是一段比较漫长的时间,既然六人都保持沉默,那么我正好可以借这段时间来梳理一下自己的思想,理清未来的行动纲领。最重要的,要弄清楚雪菩萨究竟在做什么。

被向东杀死的傀儡似乎已经暴露了黄花会的意图,她们塑造这么多以假乱真的傀儡出来,也许昭示着一个大阴谋。既然有假的雪菩萨,焉知不会有假的大将军或者是长枪女?

自古以来,易容术就是江湖上的奇术之一,随着社会的进步,不断发展,日益完善,最终能够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当今世界,整容术以韩国为尊,但是其核心技术就是从中国古代的易容术里提炼而来。

黄花会向坦克帮提供了金山银海翡翠宫的资料,向东也成功地夺走了资料,并且遁入黑暗。此时,他还没有被罗盘村村民捕获。也就是说,他暂时还是安全的,那些资料有可能送回到坦克帮的大人物手中去。

“关于金山银海翡翠宫,黄花会到底知道多少?”我在心底暗暗思忖。

大将军潜入基地一战,是为了拿到日本忍者手里之前获得的资料。资料也是有真假之分的,必须反复印证,加以甄别。

世界上没有一份资料是完全正确的,尤其对于古代埋藏于地下的秘密来说,其地理位置是一个三维数据,随着地壳变动而产生三轴位移。这样一来,很多平面图纸或者平面参照物,都会失去意义。

举例来说,假如一座深藏在土中的古墓上下位移十米,那么盗墓者凭着平面图纸永远无法探寻到墓穴的入口。因为高度十米的工作量实在是太大了,这种误差下,必须经过上万次的测试,才有可能误打误撞到正确的道路上。

在我看来,目前江湖上任何一方都没有金山银海翡翠宫的正确资料,也包括那个导游在内。很明显,假如任何一方有确切线索,那么早就不顾一切的掘地三尺去找,而不是站在这里夸夸其谈,多方寻求合作。

形势变得越来越复杂,各种线索交错缠绕,很难理清头绪。

我觉得自己非常需要一个助手,就像顾倾城那样的,思维敏捷,目光锐利,在很多层面都能给我以惊喜性的启发。可惜,她现在下落不明,也已经陷入危机之中,就像身在车内的我那样。

车子里没有一丝灯光,连仪表盘都是关闭的。六个人的行动保持一致,全都一言不发。

我感觉到,坐在驾驶座上的是六人的头目。其他五人呼吸沉重,但那人却是非常冷静,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不停地起伏敲击,其节奏应该是贝多芬的月光曲。

他的动作也给了我启发,因为月光曲是贝多芬在黑暗之中创造出来的,月光是唯一的光源,描述的是人在暗夜中的某些奇妙感受。

那人在此时此刻想到月光曲,表达的正是一种身在黑暗、向往光明的心情。

我判断,他了解那个伟大的时刻到底指的是什么。

“你从港岛来?”那人忽然问。

我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你们中国人喜欢胡思乱想,很多著作中都写到一些奇怪的事。我以前在大学时读过聊斋志异,里面有一篇写到一个人进入海上城市的故事,有板有眼,就像真的一样。”他说。

聊斋志异中的确有这样的故事,因为那本身就是一个民间传说的集合。渔民整日漂泊于海上,百无聊赖之际,产生种种奇怪的想法,也是很容易理解的。

“你说说看。海市蜃楼到底是什么?”他又问。

我不禁心中一动,自然而然地想到:“难道他说的伟大时刻,竟然指的是戈壁滩上的海市蜃楼?”

物理学上,通常将海市蜃楼现象解释为光影的折射、反射、倒应,而且已经形成了定论。更有光学高手通过数千个实例,把海市蜃楼产生的原因、途径、结果剖析得清清楚楚,让老百姓不得不信服。

当然,这种庖丁解牛式的分析,也将世人对海市蜃楼的种种幻想击得粉碎,焚琴煮鹤一般。

我相信那人很有见识,此刻问的绝对不是物理学上的定义,而是更深层次的玄学问题。

“你看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相由心生,魔由心生,你眼中看到的海市蜃楼,跟别人看到的完全不同。”我说。

这种理论并非是我的独创,而是来自藏地高僧。海市蜃楼并非只在海上出现,戈壁滩、空旷湖泊都有可能出现。只不过,那些地方人迹罕至,即使是最优秀的探险家,也无法保证每一次都全身而退。所以很多瑰丽奇幻的景象只留在探险家的日记里,却无法广泛传播。

藏地高僧在长期的闭关中,灵魂出窍,遨游周天,才会看到、想到、总结到这样的道理。

事实上,很多真理都是普通人无法接受的,无论是高僧对海市蜃楼的陈述,还是灵魂出窍本身。

“我觉得,海市蜃楼是真的。”那人说。

“无法验证的事实不一定是事实,更不一定被世人所承认,即使你反复辩白,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的人类世界中有证据这个词,一切都要讲求证据,没有证据作为佐证,全是子虚乌有,一团空气。“我低声回应。

我并非故意驳斥对方,只是陈述事实。

尤其是对于一名探险家来说,毫无证据的事最好只留在自己脑子里,不要说出来,免得遭世人耻笑。

我们当然可以说海市蜃楼是真实存在的,那些楼阁亭台、城市大厦全都存在于地球的某个位置。正是因为它真实存在,才会产生折射幻影,出现在海上或者是其他任何地方,令人叹为观止。大自然是不会无端产生这些影像的,世间种种,皆有来处。

“只要条件合适,也许我们可以进入海市蜃楼。毕竟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外太空科技高度发达,一秒钟内就能拍摄六十幅地球全息图片。那样的话,海市蜃楼持续半小时,通信卫星就一定能够找到光影的来处。”那人说。

这种计划是可行的,而且,不只有一个物理学家提到这一点。尤其是在美国,至少有几百个科学家向五角大楼提议,执行这种全球搜索海市蜃楼的计划。

美国科学家对于真相的追求令人钦佩,他们是追逐真理的前驱,是人类获得光明的最激进引领者。要想达成这样一件事,必须投入巨大。所以,行动之前就要考虑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究竟能不能为人类的发展起到推动作用。

“你究竟要说什么?”我问。

如果一场谈话漫无边际,就失去了阐述的意义,变成了长舌妇的八卦闲聊。

那人清了清嗓子,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说:“十几分钟以后,这里就会产生一场海市蜃楼。根据我国专家的预测,海市蜃楼持续的时间为一小时甚至更多,是一个很好的研究机会。更进一步说,这里发生的海市蜃楼直接跟敦煌的秘密有关,甚至能揭开传说中的金山银海翡翠宫入口究竟在哪里。如果能达成这一目的,我们就是最伟大的探险者,而这一刻,也是人类文明向前跨出的最重要一步。”

我有些吃惊,虽然很多资料中提到,海市蜃楼的出现是有迹可循的,通过大数据比对,能够预知某一处出现海市蜃楼的几率。可是,俄罗斯人的科学判断竟然已经先进到这种程度,而国际上却又没有走漏丝毫风声,真是令人惊讶。

“能否进一步说明?什么样的海市蜃楼?”我问。

那人的声音有些犹豫:“专家说,是一些古代影像,被月牙泉和鸣沙山的奇怪地形所记录下来。具体情形,看了才知道。我们已经搜集到四百多名敦煌本地居民的亲口证词,他们都看到过这段影像,所描述的情形大同小异。”

“究竟是什么?其内容呢?是人物、风景还是建筑?”我问。

那人回答:“一场战争,也不仅仅是战争,人们看到的是莫高窟的形成时期以及所有壁画的来历。”

我松了口气,因为他的描述实在过于怪异,近乎于以讹传讹,就像当初我听到那个导游说莫高窟可以转身一样。

“好吧。我们就谈到这里,可以结束了。”我说。

敦煌百姓是最具有想象力的,尤其是背靠莫高窟、月牙泉、鸣沙山、三危山这样的历史与大自然结合的奇景,无时无刻不在激发着他们的想象力。假如这些想象力可以卖钱,那么添油加醋的能力会越来越高,为俄罗斯人勾勒出一幅千奇百怪的画面。

我也听那些见过戈壁滩海市蜃楼的人讲起过,出现次数最多的就是高山和建筑。这一点是非常符合科学惯例的,因为海拔高度、相对高度、绝对高度处于高位的,更容易受到光线的折射,而处于低位的,则被遮盖住,永远藏在阴影之中,没有现身的机会。

第135章 海市蜃楼(1)

“怎么?你不相信?”那人问。

我直截了当地回应:“当然不相信,除非今晚我们就能看到你说的。否则,就是故事传说,或许能在电影中出现,而绝不是事实。”

他也笑了:“你此刻所说的,正是当时我说的。我也一直以为海市蜃楼只有一种,就是高山和宫殿,而且只会出现在海边。很可惜,当我采访过四百个人之后,他们的说法都指向一点,就是战争。敦煌不同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它有悠久的历史,见证了中国西部各民族之间的杀伐倾轧,各国家之间的屠戮毁灭。但是,它千年不倒,并未毁灭于兵荒战祸,这是一个奇迹,就像金字塔没有毁灭于拿破仑的铁蹄之下那样。冥冥之中,代表着天意。探险家的最高境界,就是了解天意,从那些没人见过的古代遗址中发现上天的旨意,然后传达给世人。我们之所以在这里,也正是在向那些探险家致敬,本着科学严谨的态度去阐述真理。也许今晚之后,你的想法就会改变了。”

“海市蜃楼将在哪里出现?”我问。

“西南四十五度方向,绝对高度五十米到一百米,覆盖范围三公里。”那人回答。

我向前探身,从车子的挡风玻璃里向西南望去。

山体郁郁葱葱,被各种树木覆盖着。那是近几年来政府绿化的结果。如果海市蜃楼出现在那里,我们步行过去,至少需要二十分钟。根据望山跑死马的道理,耗费时间只长不短。

从来没有一份资料记载提到海市蜃楼内部有什么,即使是古代大探险家徐霞客那样的人,也没有留下只字片言。

现代人当然能够理解这一现象,因为古代的海市蜃楼时间较短,而交通工具相当落后,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快速接近海市蜃楼出现的海面。除非是机缘巧合,渔船正位于海市蜃楼之内。

“真希望你说的是对的,我能适逢其会,甚为荣幸。”我说。

那人的语气很平静:“只要能揭开这个秘密,我也觉得是一种幸运。”

“有多大把握?”我又问。

“没有任何把握,因为我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也是百分之百怀疑。不过,科学家给了我这个。”他说着,转过身来,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我。

“是什么?要我看什么?”我问。

距离那人说的海市蜃楼出现的时间越来越近,所以我不想费力思考,而是一边说话,一边专注地盯着前方。

“是一段录音,大约十分钟,你有机会听完它。”他回答。

我低头扫了一眼,按下播放键,一个苍老的声音便响起来。

下面这段话的总长度约为九分多钟,全程都是英语、日语、法语、汉语、俄语同步翻译,语句虽然并不流畅,但意思却很明白。

那声音是这样说的:“在敦煌,一直流传着金山银海翡翠宫的传说,那是一笔大宝藏、大财富,吸引着无数人的眼球,包括二十世纪初期那些中国大军阀。当时,军阀混战,队伍越多、武器越精良就越有实力。所以,任何一个军阀都梦想着扩充财力,筹备军饷,以此来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加入。能够成为雄霸一方的军阀的人都不是酒囊饭袋,而且他们手下都有数百名军师。当这些人盯上莫高窟以后,采取的探索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奇怪的是,即便他们动用了当时最先进的探测手段,都没有察觉莫高窟的秘密,最终只得沮丧地放弃。从这段历史中可知,所谓敦煌天机,也就是莫高窟的秘密,藏得非常深,所有线索,都已经失去了价值。难道说金山银海翡翠宫就要永远埋在历史的碎片之下吗?不是,那不是上天的旨意。天意要他重现人间,就会给我们一些很重要的线索。我仔细研究过二战历史,日本人对于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秘密甚感兴趣,并且采取了行之有效的资料收集方法,从历朝历代来自中国大陆的史书中逐渐提炼出真实有效的线索。历史上,中国和日本之间的互动非常频繁,历史书和文学书流入日本,深刻影响着日本的社会文化以及建筑风貌。史学家严重怀疑,中国是要在日本重塑一个唐朝、宋朝。所以,我们到日本的京都去,眼中所见的古老建筑全都带着浓郁的唐风、宋风。最可贵的是,在这种国家复制的过程中,很多秘密也被复制过去,被完整的保存下来。相反,在同时代的中国大陆,南北交战,常年不息,很多珍贵的书籍和文物全都毁于战火,不复存在。所以我常常说,要想研究中国,就得把中国和日本这两个国家合在一起研究,彼此补充,彼此印证,才会事半功倍。为了研究莫高窟的秘密,我在日本各地旅行了三年整,踏遍了每一间寺院、每一家博物馆、每一个图书馆。凡是跟敦煌有关的,我都借来仔细地阅读,不肯放过任何线索。功夫不负苦心人,最后终于让我找到了日本人从莫高窟里带走的经卷,秘密就在其中。简而言之,要想揭开莫高窟的秘密,就得先看到海市蜃楼。那些经书中说,海市蜃楼动荡不安,迷宫小径明灭幽暗,兵分九路,出入平安,真相大白,天下太平。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到敦煌去,深入海市蜃楼之中,洞察进入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秘境。如果我做不到,就把这些资料交给最优秀的俄罗斯人,让他替我完成这件事。请转告他,敦煌天机并不在于金钱财富,而是更深层的人生哲学,甚至可以说是生命巅峰之上的至高真理。所以,走到任何一步,目光都要放远一些,而不是盯着眼前的既得利益。中国人创造了很多哲学性的东西,著书立说,传诸后世,这一点是值得世界各国尊重的。很可惜,他们做不到学以致用,那些道理写在书里,束之高阁,就没有人再提起。假如各国没有瓜分莫高窟的经卷,那么这些秘密仍然属于中国人,永远地洇灭于莫高窟的密室之中。现在,我无法准确判断,这一切究竟是对是错、是凶是吉,但却欣喜地看到社会的进步,正在向着真理前进。我们的国家未来一定要遵循亚历山大大帝的指引,剑指全球,胸怀宇宙,把俄罗斯的版图沿着北极圈扩张出去,直至征服全世界。怎样才能有这种胆识?怎样才能达成这种野心和梦想?那就必须借助大自然的力量,也就是遵循天意、天道。俄罗斯是世界上第一大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国家团结,万众一心。我们所缺少的就是奥林匹亚山上众神的火炬,有了火炬才能照亮全球,让不同民族的人都接受我们的庇佑,成为我们的臣民。我无比怀念沙皇的年代,高唱战歌,席卷全球……”

录音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稍稍回味就会发现,录音的主人是一个极端的国家利益维护者,也就是最狂热爱国者,把俄罗斯的利益看得至高无上,认为只有俄罗斯民族是最优秀的,才最应该一统千秋。

我从录音中听到的最有价值的话,就是此人认为揭开莫高窟的秘密就等于拿到了制胜全球的法宝。这一点,比金山银海更重要。能够掌控全球的话,世间所有财富自然进入彀中,不会有丝毫的遗漏。

正如秦始皇那样,统一六国之后,将六国财宝全都运到阿房宫,归为一人独有。据我所知,近几年来,北方大帝十分推崇国家利益至高无上的论调,而且正是由于这一理论,他才更受到国民的爱戴。

现在,焦点是海市蜃楼。只要它出现,俄罗斯人的野望就实现了。

没有我的命令,来自罗盘村的人全都按兵不动,包括长枪女在内,都在等我的进一步指示。

我自己对海市蜃楼也充满了期待,因为此前所有关于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线索都是隔靴搔痒,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相反,黄花会与心月无向派的大战、与坦克帮的火拼、与北方大帝的对攻越演越烈,使得局势一再恶化,这些都是缺少核心指挥官造成的。

一将无谋,累死千军。缺乏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重要角色,黄花会做什么事都举步维艰,这大概也是她们迫切希望我加盟的主要原因。

“这辆车子的性能很好,强力四驱,攀山不在话下。所以等一会儿,很可能我们就要,有机会进入海市蜃楼,超越古人,推陈出新。你在这个时候加入,就是天意。”那人又说。

我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探索海市蜃楼的最好的机会,但是也有可能变成一次重大的危机,把所有人置于危险之中。

“还有没有其它保护措施?”我问。

“安全气囊、武器、*、滑降伞、防弹衣。”那人回答。

“外部通讯设备呢?你如何能保证一旦海市蜃楼出现,你们的近地卫星就能获得它的来处。”我追问。

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假如能一鼓作气,把海市蜃楼中出现的各种景象查个水落石出,那才是最重要的,也不枉了我们一行七人舍身冒险。

“那不是问题。已经准备妥当。”他回答。

“那么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我问。

他胸有成竹地回答:“正是这样,伟大的时刻即将到来。”

第136章 海市蜃楼(2)

“已经超过时间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那个人突然用英语提示。

所有人一起翻看腕表,又一起长声哀叹。

“专家说的也不一定完全正确。”后座上的人窃窃私语。

我凝神向外看,山中毫无变化,只是月色越来越浓,那些沿着山坡栽种的松树,如同一个个列队的武士,虎视眈眈地向着我们。

海市蜃楼是大自然现象,专家的预测有一个大致的时间段,不可能精确到一分一秒,这是很显然的事。所以,即使他们已经失望,我仍然心怀希望。

“再等等看。”那人吩咐。

“等下去,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你看,敌人就站在阴影里。”副驾驶座位上的人说。

“不要管他们。”那人摇头。

“我们只有六个人,一旦遭受围攻,只怕凶多吉少。”副驾驶座位上的人不肯妥协。

“一切听我命令,不要废话。”那人说。

其余五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不满的哼声。

局面如此糟糕,他们都盼着赶紧撤离战场。否则,六个人抵敌数百人,结果如何,一想便知。

“你的意思如何?”那人问。

我知道,他问的是我。这种情况下,我不愿表明自己的绝对立场,免得得罪了双方,引发更大的冲突。

“再等一等。”我说。

“我们必须撤退了。”后座上的人叫起来。

“服从命令。你们都是军人。”那人冷笑。

“就算是军人。也不能执行错误的指令。”后座上的人反驳。

“既然这样,兵分两路。你们撤退,我留在这里。”那人说。

其余五人行动一致,立刻开门准备下车。可怕的是,他们的动作给了罗盘村的人一个错误的信号,两翼包抄的人突然加快速度,形成一张大嘴,把越野车团团围住。

“糟了糟了。”后排上的人叫苦不迭。

我可以阻止长枪女和左丰收等人,把俄罗斯人的秘密向他们说明,然后双方取得各自妥协的结果。作为中间人,我有必要弄清楚,不论海市蜃楼出现不出现,都得有一个确切的结果。

“大家都不要说话,听我的,放下武器,表明自己没有敌意。”我吩咐。

五个人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按照我的话去做,把手枪丢出了车子。

我向右侧的长枪女招手,大声说:“暂时不要让你的人动手,情况有些变化。”

长枪女一挥手,所有人止步,不再前进。但是,那些人手中平端着长枪短枪,并没有放松警惕。只要左丰收一声令下,这辆越野车就会化为齑粉。

“发生了什么事?”长枪女问。

“他们在等待海市蜃楼。”我回答。

长枪女有些诧异,因为这是一件她从未听说的事,至少坦克帮的向东就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海市蜃楼的线索。

“”哪里有海市蜃楼?长枪女问。

我向前方的山坡上一指:“就是那里,俄罗斯专家说,那里即将出现海市蜃楼,其中蕴含着揭开莫高窟秘密的重要线索。”

所有人随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沉默了片刻,一半以上的人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以他们的见识,大概是以为我被俄罗斯人骗了,山上根本不可能出现海市蜃楼。

长枪女没有笑,而是皱着眉。

左丰收忽然向前走了几步,到了越野车与山坡的连线上,转身向着山坡。

他很聪明,既然看到车子的车头对着山坡,就能找到最合适的观察角度。当然,他这样做的时候,背对越野车,很容易遭到射杀。

“也许专家的预测并没有错,只是时间问题。时间与空间是两个维度,要想完整地契合在一起非常困难,跟时空旅行差不多。”我安慰那人。

“是啊,专家也曾这样说过,跟海市蜃楼有关的事,哪一件都不是绝对的,因为那些光影的出现遵循很多条件。风力、温度、湿度、气候,可变因素太多,即使穷尽计算,也很容易落空。更何况,这是一件前人没有做过的事,专家敢于预测,已经显示了超乎寻常的勇气。”那人说。

“这个录音就是专家的原话吗?还有没有遗漏之处?”我提醒他。

他抚摸着自己的额头,认真地想了想:“专家似乎说过,地球的自转与公转,都会对海市蜃楼的出现产生致命的影响。对了,是湿度……湿度出现了问题。”

他伸出手,在车窗外挥动着。

敦煌的气候常年少雨干燥,所以才造成了一望无际的毫无生机的戈壁滩。

从物理学的角度上,干燥环境容易产生电荷漂移,其静电反应和导电程度都与实验室里大相径庭。

“只要找到原因就好办。”我点点头。

湿度是完全可以人工增加的,因为敦煌这边的绿化单位拥有很强的人工降雨能力。只要找到合适的人,几小时内就能让空气中的湿度饱和。

“你确定专家说过湿度的问题?”我追问。

那人点头:“如今这种情况,只能将症结归结于湿度。”

我没有啰嗦,立刻下车,走向长枪女。

“到底是什么情况?”她问。

“俄罗斯专家成功预测了山上即将出现海市蜃楼,是空气干燥延迟了海市蜃楼的出现。现在我需要一场人工降雨,人为的改变山坡上的湿度。不用时间太久,一个小时足够了。”我说。

我相信黄花会能够办到一切,毕竟一场人工降雨的成本不会超过十五万人民币,更不会惊动白道中人。

长枪女很机警,一边听一边观察我的脸色,等我说完,马上点头:“我这就通知人去办,一小时内完成降雨。”

我松了口气,解决江湖问题就像医生看病一样,只要找出症结所在,按部就班地去解决,就很容易妙手回春。反之,看不透症,盲目行动,只会越来越乱,越帮越忙。

当前这种混乱复杂的局势,不是人多势众、火力猛烈就能解决的,而是必须动脑,用智慧去感知大自然的一切。大自然总是充满玄机的,一草一木、一沙一尘全都是会说话的符号。

左丰收观察了十几分钟,慢慢地走回来,脸上写满了问号。

不必他开口汇报,我已经明白,他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我揣摩过他的身份,应该就是罗盘村的村长,领导这些人,常年隐居在此。很可能他的村长职务是世袭传承的,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也受到黄花会高层的承认。这样一个人,知识不可谓不渊博,见识不可谓不广阔,连他都弄不懂即将要发生什么,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等待变成了一件极度煎熬的事,我比车里的俄罗斯人更相信海市蜃楼即将出现,俄国专家的话即将成真。

长枪女打了两个电话,远远地向我点头。

我放下心来,但并不急于回到车子那边去,向俄罗斯人说明情况。要知道,在这种混乱变化中,一个人要想成就大事,就要站得住脚,绝对不能跟在某一派的后面行事,那样只会迷失自己,成为别人的枪头。

我并不迷信黄花会的能力,也对俄罗斯人的来意严加提防。在敦煌天机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因为大家所知的都相差无几,根本谈不上谁领导谁的问题。

“龙先生。”左丰收终于开口了。他的脸上堆满了明显的困惑,一边思考,一边挠头。

“有话请讲。”我说。

“我们今夜过来,目标是俄罗斯人的车子。可是您上车之后,什么都没做,就下车回来。那座山上只有树木,连野兽都很少。冬天的时候,我带人上去抓过兔子,逮过野猪,几乎踏遍了山头的每一寸地方,但却没有任何发现。现在,所有人都望着那里,有什么意义吗?我有点怀疑,俄罗斯人并没有说实话。”他说。

这种怀疑很有道理,因为表面看来,那只是一片被树木覆盖的荒山。远眺近看,没有出奇之处。罗盘村就在山脚下,这里的村民对周围的山应该非常熟悉。山上有多少山洞、多少种树木、多少种小动物甚至每一条大路小径,他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现代人并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是村子和山头相隔这么近,山上的树林就像村民们的后花园一样,已经深度融合在一起。

左丰收说的,是他一个人的困惑,也是所有村民的困惑。如果今晚的事简单处理,那就是消灭那辆车子,将里面的六个人粉身碎骨。过去的战争年代,一场大战的结果通常就是你死我活,尤其是这种强弱对比明显的战斗,俄罗斯人绝对没有生还的希望。

这不是简单的事,越急于完成,越后患无穷。所以,这是斗智的游戏,必须静下心来,慢慢周旋,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左丰收说完,站在近处的村民频频点头,对他的话十分认同。

海市蜃楼与山林无缘,因为那是出现在茫茫海上的景象。如果我强行向左丰收解释,理由一定是苍白无力的,无法说服他和村民们。所以,我宁愿闭口不言,用事实作为答案。

“龙先生,这些人不怕死,但却怕死得毫无价值,更怕被人出卖,成了别人的炮灰。”左丰收又说。

“你不用担心,因为我们是绑在一起的,乘着同一条船。有些事,并非知道的越多越好,那样会很危险。”我回答

“可是,今晚兴师动众,所有人都来了。如果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对我的人是一种巨大的打击。”左丰收说。

“对所有人都会是打击,这一点毫无疑问,不仅仅是你和你的手下。所以,你最好从现在起就冷静下来,安抚你的人,而不要考虑太多。”我说。

左丰收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能够担当起领导罗盘村的重任。但是,他的智商无法解读眼下的事情,盲目开口,只会成为大家的累赘。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要说。

左丰收还想说什么,长枪女已经走回来,无声地挥手。

左丰收点点头,向后退了几步,与他的村民们站在一起。

第137章 海市蜃楼(3)

“我已经联系好了人工降雨的事,最快半小时、最慢一小时就能完成。”长枪女说。

我无法给所有人一个肯定的回答,当我从车里出来安排长枪女去做人工降雨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承担所有的责任。一旦海市蜃楼出现,俄罗斯人与罗盘村村民之间的矛盾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在大自然的神工鬼斧面前,人类的争端毫无意义。我相信,车里坐着的人也明白这一点。

我甚至没有去问驾驶座上坐着的那个俄罗斯人叫什么名字。那其实也是不重要的,因为他也只不过是手下人,身为别人的马前小卒。在北方大帝麾下,这样的人应该不计其数。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去记下冗长而复杂的俄语名字,而是要把注意力放到山上去。

我向远山望去,夜风已经增大,山上的树林有规律地摆动着,恍如女妖的长发。

我不禁想起了十几年前在港岛看野外电影的情景,那时候,我坐在车子里,凝视着远处悬挂在半空的银幕,等待电影开始。

在野外看电影的感觉与在剧院里完全不同,一切都充满了未知性,人、银幕跟大自然融合在一起。在那种情况下,银幕上的所有影像似乎都是真的,是由大自然不着痕迹地推送过来,而不是从放映机里投射出来的。

来到敦煌之后,我曾经无数次看月牙泉和鸣沙山,无一例外的,每一次我都想到野外电影。

海市蜃楼也是一种电影,只不过,那些景象是大自然产生的,而不是人工拍摄。

“龙先生,或许你能给我进一步的提示?”长枪女问。

我满含歉意地摇头:“抱歉,关于山上即将发生的事,我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俄罗斯人告诉我,山上即将发生海市蜃楼,是一条重要线索。”

长枪女并不惊讶,只是沉默地点头。

我怀疑,她对这种消息并非一无所知。当今的世界不是孤立的单线,而是一个多维交错、混乱复杂的立体结构。所以,俄罗斯人拿到消息,黄花会也有另外的渠道拿到相似的消息。

“如果发生海市蜃楼。我们将怎么办?”长枪女问。

这一点连我都没有想好,普通情况下,人类对于海市蜃楼心存戒备,只会远观,不会近玩。那么这一次,我远远观看,无法得到启发,必须深入海市蜃楼内部,寻找另外的线索。假如海市蜃楼只是虚幻的影像,进入其中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因为那些光线对人类没有杀伤力。反之,如果海市蜃楼跟普通意义上的那种海上幻影有所不同,则很可能走进去的人就再也无法出来了。

我想到这些时,已经做了决定,自己一定会身先士卒,抢在所有人前面,舍身探险。

正如雷动天教导我的,一个真正的江湖高手做任何事,都应该把大众的利益计算在内,而不是单纯考虑自身,这就是江湖人的底线。如果做事没有底线的话,总有一天就会成为独夫民贼,被天下所抛弃,遭受后世人唾骂。

三国枭雄曹操就是这种人的典型榜样,从雷动天身上我也能看到,如果不顾底线地去发展,霹雳堂也许能够成为港岛第一帮派,但是却不会收获那么高的声誉,最终只会被其它帮派联手灭掉,流星一样消失在港岛的江湖历史上。

雷动天的言传身教使我大受裨益,才练就了现在的沉着冷静。我将他视为前辈和榜样,正因如此,时时刻刻遇到任何事,我都会扪心自问——“如果雷动天面临这样的情况会怎样处置?”

“等一下,我会安排身手敏捷的人抢先冲上去,至少要比俄罗斯人提前一些接触到海市蜃楼。”长枪女说。

我又摇头:“不用你安排,我第一个上去。”

长枪女也摇头:“龙先生,我已经安排过了,只要山头上发生变化,至少有十个人会在十秒钟内赶到,而且那十人都是黄花会的精英。”

她的安排十分周密,我无法反驳。

“你不要担心,这些人都是黄花会的死士。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冲锋陷阵。一生下来,他们就被告知,是为黄花会活着的。为黄花会献身,就是他们的最高使命。”长枪女说。

我微微皱眉,因为这样的问题我们已经探讨过了,大家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不同,所以无法达成相同的看法。

“还有多长时间?”我问。

长枪女低头看表,从她打电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也就是说,再有十五分钟,人工降雨就要开始。

“我觉得——”长枪女又开口。

我们对视了一眼,忽然间,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道诡异的亮光。

长枪女的眼珠很亮,倒映出的景象非常清晰:“龙先生,你看后面——”

我转过头,山坡上已经出现了匪夷所思的画面。

先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就像有人从半山腰到山顶拉起了一块巨大无比的银幕一样,把山头和山林全都挡住。一些无法想象的画面就出现在那银幕上,虽然听不到声音,但那画面传递的意思很明显——那是一场战争。交战双方全都穿着厚重的铠甲,使用的也都是数百年前的冷兵器。

战场上也有骑兵,但是双方人马犬牙交错,即使骑在战马上也无法纵横驰骋,反而变成了一种累赘。

粗略估计,参战双方至少在三百人以上。战斗非常激烈,不断有人重伤倒地。那画面是黑白两色的,鲜血飚飞在空中,不是红色的,而是一种灰乎乎的液体,看上去更加恐怖。

长枪女反应很快,只过了三秒钟便发出号令。

左丰收那边有人摇动红旗,山头的右侧——也就是海市蜃楼出现的正西方,立刻闪出十几条人影,向着海市蜃楼的幻影里扑去。

沉默许久的车子也有了动静,四扇门一起打开,六个人跳出来。

按照他们本来的计划,应该是开着越野车,沿着山坡上的小路一直开上去,深入海市蜃楼。

“这个时候,如果有越野摩托车,那就最好了。”长枪女自言自语。

下车之后,有人打开了越野车的后门,很快就拖出来三辆越野摩托车。六个人跨上去,车子吼叫着冲向山林。原来他们做了更周密的准备,所谓的开着越野车上山,只是说给我听的*。

“左丰收,叫你的人一起上山,不能放走敌人,也不能泄露消息。”长枪女大声吩咐。

左丰收答应一声,吹了一声尖利的呼哨,匿伏在黑暗中的罗盘村村民立刻跃起,追击俄罗斯人的摩托车。

我没有妄动,因为那银幕实在是太巨大了,真要深入其中的话,根本看不懂里面播放的是什么。我甚至想,再后撤几十米,从更远处去观察海市蜃楼的影像。当然,普通人也许会想到使用微型摄像机或者是手机,把画面录下来,但那样的话只会误导别人。因为海市蜃楼本来就是光学现象,而摄像机或手机的摄像头也是光学感应结构。两种机械设备同时工作的话,我们获得的画面就会产生巨大的失真,最终资料只会张冠李戴。

最正确的做法,就是集中精力,把看到的影像记在脑子里,现场分析,现场作出判断。

“龙先生,我也要过去了。”长枪女说。

我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自由行动。在这种时候,如果两个人的思想不同步,勉强绑在一起行动,没有任何意义。

长枪女向前跑出几步,忽然回头:“龙先生,如果你有发现,不要独享,一定告诉我一声,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对她的担心十分无奈。我相信这不是她的本意,而是雪菩萨或者更高层次的黄花会的大人物安排的。

长枪女消失在夜色中,现场只剩下我,面对着那张遮天盖地的银幕。

战斗仍然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画面上,深色衣服的一方渐渐占据上风,将浅色衣服的一方砍得七零八落,最后只剩一位穿着浅色铠甲的将军。他的右手中握着长枪,左手中拎着短剑。仔细望去,原来他不是一个人,背上还背着一个,行动极为不便,武功自然大打折扣,最终被敌人围在中间。

我渐渐看清了,那将军背着的是一个女人。原先裹在头盔里的长发已经披散下来,搭在将军的胸前。自始之终。那女人都没有抬头,似乎已经昏厥过去。看这情形,穿着浅色铠甲的将军必死无疑。

这种影像严格来说并非海市蜃楼,在我看过的资料中,世界各地有很多地方因为地势复杂,磁场强烈,就会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把过去发生的事保存下来,如同老式录音机的磁带一样。

俄罗斯人的摩托车去势极快,几分钟后已经到达了银幕中央。他们在山林里穿行,忽隐忽现,仿佛路灯下的飞蛾一样。

我忽然心惊,因为我想到了飞蛾扑火这个词。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奔向海市蜃楼,岂不正是无数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向烛火?

最终结局,只会尸横遍野。

飞蛾扑火是昆虫的本性,与生俱来,无法改变。而人类疯狂冲击的原因,就是来源于对财富、名声、利益的贪婪追求。或者说,他们是在权力的威逼利诱之下,才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这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无论是黄花会还是俄罗斯人,无论是左丰收还是长江女,他们此刻不是自己,而是大人物麾下的过河卒子,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现场当中,只有我是个自由人,可以做出多种选择。激进的、消极的、正面的、勇敢的,无论怎样做,都不会有人横加干涉。可是,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找出事实真相,让敦煌天机大白于天下,彻底消除金山银海翡翠宫带来的江湖灾难。

第138章 吞噬百人(1)

我上了俄罗斯人的车子,他们走得太急,车子并未熄火。看起来,他们最初的打算的确是开着越野车上山,只不过临时改变了主意。

我发动车子后退,沿着山路退出五十米。

海市蜃楼在我眼中的尺寸越来越小,所以我更能扩大视野,从天地之间、山水之间这种更大的角度去审视它,跳出那些诡异的影像带来的震撼,只把它当做电影或者只把它当作敦煌天地的一小部分来看。

我相信,能够记录敦煌历史的,不仅仅是史书,也不仅仅是民间传说或者道听途说。大自然是最好的观众,也是最好的历史记载者。要想研究敦煌,去参悟莫高窟的秘密,就得向大自然请教。

车子后退一百米,缓缓地停在路边。

我透过挡风玻璃望去,银幕上人影晃动,把整片山林峡谷照得虚幻莫测。

此刻如果有一位知识丰富的史学家在场,他就能指出这战斗发生在哪个年代,交战双方到底是何人。再对照史书、地方志,展开细致的拼图工作,还原这场战争,从而洞察海市蜃楼后面的秘密。

那是最正确的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是像黄花会这样,反复冲锋,盲目冲锋,最终将所有人送上不归路。

我估计,就算再后退五百米,也能清楚地看到海市蜃楼。只不过,这种现象发生在凌晨,很少有人恰好经过,所以才一直没有被世人发现。否则的话,当前互联网如此发达,只要有一个好事者拍摄下来放到网上,就一定会传得天下人皆知,让敦煌的旅游业火爆十倍。

人类就像蝗虫一样,发现任何一个目标,就会有数千数万人扑上去,将其分而食之。

所以,越是旅游胜地,就越没有让人感到惊喜的风景。

黄花会与俄罗斯人在银幕的右上方碰面,战斗一触即发,但是双方都没有动用枪械。因为那会引来*烦。所以,这是一场六人对二百人的冷兵器战斗。

俄罗斯特种兵的格斗术是全球闻名的,而这些超级间谍既在部队中受训,又经过了特殊培训,对于一招制敌、一击必杀等等格斗术中的禁术全都一清二楚。所以,这六个人就像六台杀人机器一样,借着山林的掩护,迅速蚕食着罗盘村的有生力量。

我无法制止双方的激战,因为这就是江湖人的无奈,明知冲上去被杀,还是前赴后继,绝不退缩。

我一直没有看到长枪女,她的身材格外瘦小,要比其他人更容易隐藏在树木暗影之中。更何况,她擅长的是远距离刺杀,而不是贴身格斗。

这种人海战术是中国人最擅长的,大范围地包夹敌人,像一群狼一样,死死咬住对手,消耗对手的精力,直到找到机会,一拥而上,将对手扑倒在地。

我根本没有想到结局,而这结局又来得迅雷不及掩耳。

大概就是在我低头掏出手机查看时间的时候,视线离开海市蜃楼只有五六秒。

时间是两点半钟,大概估算,海市蜃楼已经出现了二十多分钟,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

“难道要等黄花会和俄罗斯人的战斗结束以后吗?”我暗自思量。

四周没有灯光,手机屏幕很亮,稍稍有些刺眼。

突然间,四周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声音传到我耳朵里。

那种感觉,就像是深更半夜置身于巨大的墓地之中,只有那种时刻才能体会到。

我抬起头,海市蜃楼消失了,山林仍是山林,山头仍是山头,一切都跟刚刚入夜时一模一样。我觉得就像做了一个梦似的,梦中景象怪异荒诞,从梦中醒来,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不受任何影响。

我在远处看着海市蜃楼消失是一种感受,长枪女他们身在海市蜃楼之中,身边的光影突然不见,是另外一种感受。蓦地,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件奇怪的事——俄罗斯人和罗盘村人都不见了。

山林平静,随风摇曳,已经看不见双方格斗时兵刃发出的寒光。

副驾驶座位上扔着一只望远镜,我拿起来向山林搜索。真是奇怪,我看不见任何人影,更看不见丝毫刀光箭影。那些刚才还激烈格斗的人似乎同时被海市蜃楼卷走了,不留任何痕迹。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后背上突然渗出冷汗。

这种情形犹如噩梦,根本不应该发生。

我定了定神,发动车子,驶向山林。越野车的爬坡能力极好,上山坡度虽然超过三十度,但发动机噪声并没有迅速增大。一直到了海市蜃楼的中央,我都没有听到战斗声。这是很不正常的,就算罗盘村的人再坚强,中刀倒地的时候,也会抑制不住地发出痛苦叫声。

我停住车子,左右张望。

山林中留着激烈交战的痕迹,树干上、草叶上还沾着伤亡者的血迹,我甚至能看得出,重伤者倒地之后将草地压折了的轮廓。

“他们去了哪里?”我喃喃自问。

唯一的答案,就是他们被海市蜃楼卷走了,一个不剩,一扫而空。

如果我也跟随长枪女一起过来的话,大概我们这一行人就要全军覆灭,连个见证者、报信者都没有。

确认四周没有危险以后,我小心地开门下车,踏足于山坡上。

“长枪女,长枪女,左先生,左先生……”我试探着低声叫,企望有人能起身回答我,但最终却没有一丝回声。

我绕着山头转了三圈,既没发现尸体,也没发现活人。

现在,我确信长枪女、左丰收、罗盘村村民、俄罗斯人全都始终了,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不复存在,不会回来。

“穿越”是传奇小说里才有的桥段,但今天,就在我眼皮底下,那些人消失了。

山林之中,到处留着罗盘村人经过的迹象。虽然看不见尸横遍地的惨状,但我已经能想到,那六名俄罗斯人的战斗力实在强劲之极,如虎入狼群一般冲杀决荡。假如没有山林地形的掩护,罗盘村人的损伤就将严重十倍。

我不敢怠慢,马上开车下山,返回罗盘村。

表面看,雪菩萨被杀时,无数人见证了这一幕,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那么,现在我赶回石塔,塔内应该是空空荡荡的才对。

相反,石塔里的蜡烛又点亮了,温暖而昏暗的光从木门缝隙里透漏出来,照亮了塔前的石阶。

我大步走进去,意料之中,雪菩萨又出现在烛光之下。

大人物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她在江湖上的地位那么高,名声那么响亮,行事自然就与众不同。就算是死,也会遵循伟人说的那两句话——“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她的死,一定是轰轰烈烈、举世瞩目的,而不是倒在来自坦克帮的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手上。

“你回来了,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对吗?”她说。

我抹了把脸,望向二层台阶。

石塔的二楼充满了秘密,那个假的雪菩萨就是从上面一步步走下来的。

“我知道,很多事瞒不过你的眼睛,但现在我们所做的工作,只是试探,很多工作方法,都是自己钻牛角尖钻出来的。所以,你可以放松一些,完全不要管其他人说话的强硬方式和不礼貌性。在江湖中,有人一夕成名,也有人一飞冲天,但更多人却始终处于不温不火、弯腰做人的自卑阶段,一干就干了一辈子,但是毫无意义,乐此不疲。”雪菩萨说。

我默默地坐下,面对雪菩萨探询的目光。

如果面对普通人,我无法解释山坡上发生的那场战斗,也无法说清楚海市蜃楼出现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我面对的是雪菩萨,她的理解能力超乎常人,只要我说出来,她就应该能理解。

“他们都被海市蜃楼吞噬了。”我低声开口。

雪菩萨点头:“如果发生某些事,那一定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抗,人力无法对敌。所以说,只要是天意开始进行,身为人类,我们就只能默默承受,不可能做更多。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一定是经历了很多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事。请放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她的话让我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至少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在说什么,否则的话,今晚的经历就是自说自话的一场噩梦,没有人理解我究竟做了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海市蜃楼吞噬了罗盘村的人。

“我和长枪女带人赶到东面的山谷去,在那里围攻车子里的六名俄罗斯人。向东一直下落不明,坦克帮的人已经远远遁逃,我们能做的,就是按照向东提供的线索,把敢于来犯的俄罗斯人一网打尽。我登上了俄罗斯人的车子,他们告诉我,山坡上即将出现一次海市蜃楼,而这消息是由俄罗斯专家推断出来的。我相信了他们的话,通知长枪女和左丰收,要所有人屏息等待。长枪女似乎并没听我的吩咐,而是预先埋伏了十个人,一旦海市蜃楼出现,她的人就会火速进入海市蜃楼的中心,探索其背后的秘密。糟糕的是,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俄罗斯人也是同样的打算。后来,最大的海市蜃楼就出现了,而两方人马立刻展开火并。我驾驶俄罗斯人的车子后退一百米,远远观察,感觉到海市蜃楼是一次更明显的预兆,似乎是在提醒我们,某些事在过去曾经发生,眼下似乎又有复苏的迹象。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海市蜃楼会给人们带来巨大的伤害,而不是虚空幻影。就在我分神看手机的时候,海市蜃楼突然消失,并且把俄罗斯人和罗盘村人一起卷走,一个都没剩下,也包括长枪女、左丰收在内。”我简明扼要地叙述,把刚刚发生的事讲给雪菩萨听。

自始至终,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诧,仿佛早就料定这样一个结果。

第139章 吞噬百人(2)

我一直觉得,海市蜃楼就是巨人的手掌,翻云覆雨,拨弄众生。

有些人自以为看透了海市蜃楼,从中获得了上天的启示。比如从前宫廷中的天象观测占卜师就是这样一群人,拿着皇家的俸禄,做着瞒天过海的工作,忽视了海市蜃楼,只是简单地把它当成一种自然现象,认为它既不能影响世界,也不能影响人类的生活,这更是完全错误的。

海市蜃楼到底是唯心主义科学还是唯物主义科学,世界上并没有定论。

不管是资本主义国家还是社会主义国家,都同时奉行两种主义。我们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哲学家,而是江湖人,没有必要去深入分析这些条条框框。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把适合自己的理论拿来使用,就像现在,我们承认海市蜃楼的存在,也承认它有巨灵之力,卷走了交战双方。

“那么,龙先生,我来问你,你目睹了这一切,是不是能够分析出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做?”雪菩萨问。

我一直困惑于海市蜃楼吞噬了数百人这件事,所以还没有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究竟应该如何行动。雪菩萨的话提醒了我,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并非影响大事进行的关键。

什么是大事?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解决反贼坑的危机。不管大将军能不能按时归来,我必须得赶往反贼坑,而不是被动等待着由黄花会去解决这件事。

“谢谢提醒。”我说。

插曲只是插曲,无法影响主流。就像现在,即便是罗盘村的人死光了,也不会影响黄花会的大局。像大将军那种人,只关心最后结果,而不在意过程。正如古代人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留在这里,看事态发展。像你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为大局而出现的,只有在大战争中才能发挥你的作用。”雪菩萨说。

“什么是大战争?”我问。

雪菩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摇摇头:“你累了,或许可以躺下来睡一觉,然后再考虑那些复杂的问题。”

听完她的话,我突然觉得昏昏欲睡,无法控制地连打了三个哈欠,眼皮像有千斤重,再也支撑不起来。

“睡吧,就算是铁打的人,也需要休息。”雪菩萨缓缓地说。

我闭上眼睛,睡意就像浓重的夜色,无声地将我淹没。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和长枪女一起进入了海市蜃楼,眼中所见全都是惨烈的杀戮,耳中听到的都是罗盘村的人在*哭嚎。

我无法做什么,因为这是在梦中,救不了任何人,也挽回不了任何损失

此刻,我在海市蜃楼中心,四周全是光线,各种景物诡异无比,宛如正在播放一场光怪陆离的玄幻电影。银幕上的人在战斗,银幕下的罗盘村人被杀戮,两者仿佛有了某种奇怪的同步现象。

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了那个被围困的、穿浅色铠甲的将军,背后被砍的不是长枪女,而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呢。”我无声地自问,但却得不到回答。

我知道,那个人不会是孟乔,因为孟乔从小就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扶持,自己就能打理一切,独当一面。

或许她是明水秀抑或是顾倾城——我想到了自己印象中最独特的两个人。

当然,一系列突发事件中,我见过黄黄花会中的很多人,都是特立独行的女孩子,都有各自的优点,甚至包括刚刚见面的长枪女在内,也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只不过,这些人并不在我的梦里。

梦是潜意识的表现,没有梦到她们,或者没有想到她们,就是因为她们在我的思想意识中只占很小的比例。

在海市蜃楼中,我听到了声音,那是一种悲怆的呼喊声,仿佛某一个人心里怀着无比巨大的冤屈,向上天诘问,向宇宙诘问。只有真正经历过不公平待遇的人,创痛巨深,无法压抑,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历史上那位著名的抗金名将,在风波亭中受死的时候,就曾发出这样的不朽质问,但是他得到的回答却只有“莫须有”三个字。

我向上望,因为我感觉那声音来自天上。天空昏暗,夜色迷茫,我只能看到海市蜃楼带来的虚幻光影,却得不到真正的启示。

“谁在叫喊?是谁在叫喊?”我纵声高呼。

那声音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变化无方,捉摸不定。

这是在梦中,我很清楚,如果重回到山上,不一定能够有这样的感受。潜意识和第六感是难以捉摸的东西,出现与否,并不受主观控制。

“就在那里,危险就要来了,真正的危险就要来了。”我听见长枪女发出的惊恐的叫声。

她握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凉,似乎已经惊骇到极点。

“危险从何而来?”我问。

她指向海市蜃楼的顶端最灿烂处,那里的光线快速变换着,就像一场舞台上的激光秀。

“就是那里,一切祸端的发源地。”长枪女回答。

“好吧,我带你逃出去。”我说。

长枪女摇头:“这是一个噩梦的漩涡,任何人来到这里,都不可能逃逸。你不要管我,这是我的宿命,与其他人无关。”

她突然甩开了我的手,大步走向光线来处。

我叫着她的名字,但她决绝前行,根本不理睬我。

那些光影突然向这边扑过来,把长枪女笼罩住。她的身体立刻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像是即将被光影分解,并成为光影的一部分。

我又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向我挥手。

我看不清她的脸,大概是因为那张脸已经被分解为各种光线和光束。

“回去告诉所有人,大灾难就要来了,一切都将被吞噬……敦煌与莫高窟……就是开始。告诉所有人,如果能够逃离,就赶紧逃吧……”她说。

她的声音变得十分奇怪,既不是女声,也不是男声,中间夹杂着嗡嗡的电波啸叫声。

我向前走了几步,试着伸手,想把她从光影中拉出来,但是那光影迅速后退,挟持着长枪女远离我的指尖。

“你告诉大将军,告诉雪菩萨……这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是天意……上天的旨意。雪菩萨从不犯错,到敦煌来,却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这里是死亡之地,任何人都无法幸免……”长枪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到了最后,几不可闻。

四周的杀戮仍然在继续,我看到六名俄罗斯人拳打脚踢、手起刀落,瞬间便夺走了十几个罗盘村人的性命。

海市蜃楼带来了巨大的危险,但这些人却惘然不顾,鼠目寸光,把杀戮当成了最重要的事。

要知道,大自然的力量如同深海狂潮,一旦发作,所有人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瞬间遭受灭顶之灾。

就像现在,海市蜃楼已经覆盖了整片山坡,所有人都在光线笼罩之下,那么,任何人都无法逃脱被席卷一空的命运。

“现在应该怎么办?”我扪心自问。

这并非一个简单的问题,表面看来,我是想逃离海市蜃楼的追杀,往更深远的地方想,却是一个如何拯救敦煌危机的大问题。

甚至说,眼下我们应该思考的是人类未来的命运,而不是个人生死荣辱。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最早觉醒的人,应该叫醒那些沉睡的人,或者是提前为所有人铺一条退路。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我相信黄花会就是肉食者,他们更多地考虑美利坚合众国的利益,为五角大楼的野心去打前站,妄图征服全世界全人类,把地球变成美国人的巨大殖民地。这样的人,是不值得谈论理想和责任的,就像美国从未在联合国担负起大国责任一样。

仔细分析,黄花会已经沦为政治工具,而不是单纯的江湖门派,大将军等人的身份更像是国家特工,而不是江湖豪杰。关键时刻,他们会以美国的国家利益为重,宁愿牺牲所有人,也会保护美国。

正如美国总统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天佑美国。”

他们把美国当成天之骄子,认为即使面临再大的天灾人祸,冥冥之中也会有力量帮他们维护国家政权,永远存在,永远强大。

我向后退,不再想拯救长枪女,也不敢顾及这场战斗。

我必须活着回去,把这些坏消息告诉雪菩萨以及更多的人。这不懦夫的行为,而是另外一种层面上的英雄。英雄无名,只要能解除危机,并不需要世人记得他。幸运的是,我很快就退出了海市蜃楼,站在光影的边缘。

战斗进行得如火如荼,所有人都不在意我的存在,甚至忽视了海市蜃楼的存在。

这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一旦战斗开始,交战双方就忘记了究竟为何而战。这其实也是人类的劣根性,长于行动,缺乏思考。

虽然中已经有“思而不学则殆、学而不思则罔”的名言警句,也有“敏于行而讷于言”的真理,但眼前这些人未必读过,更不会理解这些警句里包含的深意。所以,他们一接到长枪女的命令,心里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战斗,并且以战死沙场为荣,完全轻视自己与敌人的生命,更不会想到家国责任。

第140章 吞噬百人(3)

我转过身,大步奔向罗盘村。

迎面正撞见了一个人,在梦中,我看不清对方,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是一个来自黄花会的人。我们在一个两条小径的交叉处相遇,他从右侧岔路上冲出,一言不发,一刀就刺进了我的心口。

虽然是在梦中,但那种惊骇、那种疼痛无比真实,就像有一把刀真正地刺进来,直奔心脏,毫不留情。

我叫不出,那一刀仿佛要将我的身体迎面刺穿,留下一个贯穿的孔洞。

我能感觉到,那人对我充满了恨意。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问。

没有回答,那人一刀得手,马上翻身撤退。我甚至分不清他是男是女,面部五官一片模糊。

我只是感觉,那是一个对我恨之入骨的人,一有机会,便会趁乱下手。

剧烈的疼痛令我从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石塔内空无一人,只有三根蜡烛依旧亮着。

我站起身,定了定神,立刻走向台阶。既然一切秘密都在二层,此刻正好是去一探究竟的好机会。

二层空无一人,四周摆满了各种先进的科学仪器,至少有二十几块显示屏全都亮着,显示着各种跳跃的数据。

雪菩萨没在这里,不知去了何处。

我对这些仪器一无所知,显示屏上出现的英文符号也是极其陌生,并非血压、心跳之类。

这里的布置出乎我的预料,我原以为会有类似于假的雪菩萨那种人存在,那我就有可能沿着这条线索探寻雪菩萨的秘密。

当然,很多精密研究应该在大型实验室里完成,而不是因陋就简,把仪器搬到荒山野岭里来。要想得到一个以假乱真的雪菩萨,不但要有精致的易容术,更要有科学的数据采集方法,这是毋庸置疑的。

眼下看来,这个房间里的仪器并不能完成那件事。

所以说,假的雪菩萨并非在这里易容,而是提前藏在此处,只等坦克帮的人进来。

换句话说,长枪女带着假的雪菩萨下去,就是为了迷惑向东,甚至是引诱向东出手。这样一想,我对隐藏在雪菩萨背后的阴谋就更感到惊惧。

假的雪菩萨只是实验品,那么说,之所以有一个又一个的试验品,就是为了得到最完美的成品。

我想知道,完美复制的雪菩萨藏在哪里?而那个藏在背后的实验者,塑造另一个雪菩萨,究竟为了什么?

“你在找什么?”雪菩萨的声音突然从我背后响起来。

我缓缓地回头,正遇见她那双充满警惕的眼睛。

“刚刚我醒过来,看不见人,以为你在这上面。”我冷静地回答。

“我看得出你心存怀疑,但是现在,不管我怎样解释,你大概都不会满意。所以,我拒绝解释任何问题,而你也不要强人所难,可以吗?”雪菩萨问。

我点点头,既然两人心照不宣,那么谁都不要解释,这才是双赢。

“那我们下去说。”我说。

雪菩萨摇摇头:“不必,有任何事在这里说清楚最好。”

她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二层上那些机器一样。

“你一定感到奇怪,这些机器是此前从未见到过的。上面的数字含义复杂,不同于平时所见的人体生命特征监护仪。所以,你才看到了一个假我,一个可以随时被出卖的我。龙先生,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跟霹雳堂雷动天先生说过。他深表赞同,认为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远远高于我从前在海外做过的治病救人的好事。你是雷先生的朋友,我相信,你们的见识和智商相差无几,所以,他能理解的事,你也一定能够理解,是这样吗?”雪菩萨问。

这些话的逻辑性没有问题,因为我的确跟雷动天意气相投,看待很多问题的出发点、分析角度完全一样。

“请继续。”我说。

雪菩萨笑了:“果真如此,看来雷先生没有骗我。他还说,你是一个热血青年,虽然离开港岛时信誓旦旦地说要退隐敦煌,但以后绝对做不到。江湖多姿多彩,世界五光十色,你永远都是属于港岛的,属于站在舞台中央的那一类人。所以,再也不要提归隐江湖,”

我轻轻摇了摇头:“雪菩萨,请说正题。”

无论是赞美的话还是闲聊的话,对我都没有什么意义。在港岛,其他帮派对我说过很多阿谀奉承之词,我都一笑置之。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别人对我的赞美或者是诋毁都当做耳旁风,我只是一个认准目标安心做事的人。这一点,雷动天看的清清楚楚。

“好吧。”雪菩萨点点头,“既然龙先生不喜欢客套,那我就直来直去。我们有一个很大的计划,是由五角大楼、5地区以及黄花会最高层的领袖一起制定的,针对目标是太平洋岛国。这个计划的原始模型来自于二战时的盟军智囊团,你知道,二战初期到中期这段时间里,轴心国攻势非常凶猛,几乎有席卷天下之势。当时,美国的*还没有研发出来,欧亚战场上,轴心国高歌猛进,其他国家均溃不成军。所以,当时的盟军智囊团首席大将维拉姆斯将军提出了这个计划,并且命名为‘换头行动’。”

我对这个名字稍有记忆,在看二战解密历史的时候,有一个章节提到了“换头行动”,但描述非常简单,大概意思是——派遣最得力的间谍深入轴心国内部,使用易容术、读心术、催眠术等等玄学领域里的奇术,瓦解敌人的首脑,取而代之。

简单来说,就是消灭敌方首脑,然后易容取代。

自古以来,这种计策就屡见不鲜。近代香港作家查先生的名著中也提到过,海外帮派假扮皇太后祸乱宫廷,大开杀戒。查先生的著作所涉及的每一个历史桥段都是经过仔细研究的,绝非空穴来风。所以,清朝历史上很有可能曾经发生过同样的事。

古今中外的智囊团所策划的计谋大同小异,基本逃脱不了中国古代三十六计的范畴,而这种假扮皇太后、假扮敌方首脑的计策,正是瞒天过海、李代桃僵之计。

二战历史上,换头行动并没有来得及执行,因为日本天皇发布投降诏书的时候,完全出乎盟军预料。

那时候,被太平洋孤岛战搞得焦头烂额的美国军队已经做好了两年血战的准备。

这种意外的惊喜,使盟军最高首脑彻底放松下来。把已经进行到一半的换头行动束之高阁。

我的沉思引得雪菩萨再次微笑起来:“龙先生,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能够举一反三的人。我只要说个开头,你就能猜到结尾,是不是?”

我皱着眉,深思之前已经看到的假的雪菩萨:“如果那只是一个试验品,成品又在哪里?而成品会是雪菩萨吗?抑或是另外的一个人?”

诚然,雪菩萨是江湖上卓尔不群的大人物,但是,再仿造一个她出来没有实际意义。就像几小时以前,向东果断出手,一刀就削断了假的雪菩萨的喉咙。

那种情形下,无论塑造那样一个傀儡需要花费多少心思,一刀下去,什么都没有了。

盟军的换头行动指的是换掉敌方阵营最高领袖的头颅,而不是空降一个雪菩萨给他们。

我大概猜到了,黄花会所制造出来的将会是一个岛国的首脑。

只要翻翻时政新闻,就能划定一个大概范围,把那个黄花会即将打入取代的敌人内部的目标找出来。

“我可以给你提个醒。”雪菩萨说。

我摇摇头:“如果这件事与我无关,你就不要告诉我太多。知道的越多,越容易发生意外。这一点,自打我第一天行走江湖,雷先生就告诉我了。”

雪菩萨仰面微笑:“好好,果然是聪明人。如非必要,绝不打听其他帮派的秘密。龙先生,跟你这样聪明人交往,的确省心、省时、省力。”

我在脑子里把日本当代的大人物慢慢地过了一遍,尤其是那些手握重权、一言九鼎的朝廷重臣。换掉他们其中任意一个,都会对日本的政治经济产生巨大的影响。只要看看每年按时参拜靖国神社的人,就会了解到,那个圈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衷心拥护太阳旗的铁杆人物。

甚至可以说,如果制造一场意外爆炸,将那个圈子里的人一网打尽。那么,日本的政治国策、经济主张都会被清零,重新开始。

换头行动最大的意义在于,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改变国家政策,扭转国家前进的方向,却不会引起日本皇室和国民的警戒性。

雪菩萨所做的这件事相当困难,因为那个圈子里的人全都生活在聚光灯下,如果有丝毫的行为改变,国际记者就会第一个发现,然后全球皆知。所以,行动要想成功,就必须制造出一个与原型一模一样、表里一致的傀儡,准确度至少要达到百分之九九九九。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即使是双胞胎,也会有所区别。

“这是一个伟大的创举,比当年盟军的行动更具挑战性。因为那时候没有高清摄影,也没有全天候三百六十度的监控,要想作假,相对容易。可是现在,人人都是记者,只要有手机就能拍影像,并且可以在几秒钟内上传到互联网,供全球六十亿人观看。也就是说,一点点微小的错误,都会使得整个计划崩溃。”我说。

雪菩萨点头:“龙先生,你说的非常对。可是如果这件事没有挑战性,我又何必接受?这是一个创举,若要成功,就等于是我改变了历史。任何一个科学家最大的目标就是改变庙堂之上的决策,名垂千古,永世不朽。”

“你已经做到了吗?”我问。

雪菩萨摇摇头:“还差最后一点,才能看到效果。不过,我有信心,行动一定能成功。为了这个目标,我愿意殚精竭虑去做。”

我们的谈话并没有涉及到问题的实质,更像是隔靴搔痒,无法直接搔到痒处。

“龙先生。”雪菩萨抬头,似乎想要向我解释什么,但下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急速登楼。

雪菩萨走到楼梯口,扶着栏杆,向下张望。

下面来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满脸焦急,眼神慌乱。

“什么事,左夫人?”雪菩萨问。

那女人仰面向上,停在石阶上。

“左夫人,有什么事就请在那里说,不要抱着孩子,上下劳累。”雪菩萨说。

既然是左夫人就一定是左丰收的女人,左丰收已经消失,如果对方心思细密,就一定有所感应。

“雪菩萨,我刚刚收到一个电话,内容十分蹊跷,所以我急匆匆地跑来,请雪菩萨解答。”那女人说。

“请讲吧。””雪菩萨大大方方地回应。

那女人站在台阶上,背靠着墙,用力搂着怀中的孩子,清了清嗓子,慢慢说:“电话是我先生左丰收打进来的。他说,自己现在很好,不要我担心。就是因为他这样说,我才感觉到不对劲。他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哽咽流泪。这一次,他在电话里痛哭流涕,说是对不起我。我想请问雪菩萨,左丰收到底去了哪里?”

雪菩萨很冷静,微微一笑:“左夫人,你不要担心。你想想看,自从罗盘村建立以来,左先生经过多少恶战,不是每一次都平安归来吗?而且,他每一次都会为帮会立下大功,静待嘉奖。在我看来,左先生是一头猎豹。既然是豹子,就应该呼啸山林,充满野性。他是我们黄花会的精英,战斗经验异常丰富,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尤其现在是和平年代,打打杀杀的事越来越少了,你就放心回去吧,他一定不会有事。”

第141章 大魔手(1)

那女人的情绪果然稳定了不少,深深地叹了口气:“或许是我太多虑了,神经过敏,才会急慌慌地跑到这里来,请雪菩萨原谅。”

雪菩萨摇头:“左夫人,不要这么客气。左先生为帮会出力,这是有目共睹的,日后必有嘉奖和提拔。”

左夫人又叹了一口气:“我们并不需要提拔或者奖励,只愿意过平常幸福的日子。”

那是所有普通人的愿望,但是很难实现。

国家稳定,民族和平,家家户户都能过上平常日子。很难想象像左丰收那样的人,最终能够平安上岸,金盆洗手。

我能想到,他和罗盘村所有的人都一样,生是黄花会的人,死是黄花会的鬼,终生无法逃脱。这就是他们的命运,一出生就已经注定。

“好了左夫人,请回吧。”雪菩萨说。

那女人扬起了右手,亮出了掌心里的手机。

我忽然心中一动,低声告诉雪菩萨:“那手机有些奇怪,左丰收是不可能打电话来的。”

实际上,海市蜃楼一战,左丰收等人全部消失,很可能已经集体遇难,又怎么有机会打电话来呢?

雪菩萨轻轻点头,对着下面大声说:“左夫人,请把你的手机留在台阶上。如果左先生打电话来,我会通知你。我们也在等他的消息,所以你的手机能给我们帮大忙,请暂时留在这里。”

那女人点点头,蹲下身,把手机放在台阶上。

“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告辞了。”那女人说。

雪菩萨挥挥手,示意对方可以离去。

等到那女人出了木门之后,我急速下楼,拿起了那只手机,迅速翻看通话记录。

果然,十五分钟以前,有一个名为左丰收的号码打入。

“怎么样?”雪菩萨到了我的身后。

我把那号码指给她看:“如果现在我拨打回去,会出现什么情况?”

“不要着急,先分析完具体情况再说。”雪菩萨回答。

我按照时间梳理脉络——大约三小时前,海市蜃楼出现在山坡上,随即引发战斗。左丰收他们消失的准确时间应该在两个半小时之前,那么,这女人接到的电话是在左丰收消失以后。我怀疑这女人说谎了,因为电话记录是可以伪造的。

“你确信当时的情况下,左丰收不能幸免于难,是吗?”雪菩萨问。

我非常肯定地点头:“任何一个被海市蜃楼笼罩的人都没有活路,更何况,如果他还活着,就应该返回罗盘村向你报告。我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人物,就是长枪女。左丰收有机会活下来,长枪女也就同样有机会。可是你看,直到现在,长枪女那边也没有半点消息。这就证明,那批人都已经罹难,不会再回来了。”

我能够对一切事都保持乐观,但是,唯独对这件事,我很明智,而且负责地作出判断,免得误导雪菩萨以及罗盘村剩余的所有人。

“会不会有另外一种情况?那些人的消失都是人为的结果。所以,只要左丰收没死,就有机会中途逃脱,打电话给他妻子。”雪菩萨问。

这种可能性当然存在,我只是觉得左丰收一定不会把战火引向自己的妻子,给妻子带来巨大的危险。他能担任罗盘村的领袖,应该有危机意识,第一时间回到石塔报告。

问题是,此刻左丰收究竟身在何处?

我和雪菩萨对视了至少有三分钟,她深深地点头:“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龙先生,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们必须确立谁是领导,才能顺畅地解决问题。”

我深有同感,如果两个人各持己见,商量不出一个统一的意见,那样只会贻误战机,害了更多人的性命。

我深吸了一口气,回拨那个号码,令人倍感惊奇的是,电话通了,发出了再正常不过的回铃声。

“你希望接电话的是谁?”我问。

雪菩萨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出“左丰收”三个字,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给出了只有一个字的答案——“人。”

这个回答很妙,把她心中所有的疑虑全都表达出来。

只要接电话的是人,就证明那种神秘力量从未存在过,一切都是出自我们的无端猜测。以黄花会的实力,不惧怕跟任何人、任何帮派对抗,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们面对的是非人类的力量。

电话振铃十几声,就在我准备挂断的时候,电话突然接通,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喂,喂?”

我立刻判断出,那是左丰收的声音,他还活着。

我捂住手机的送话器,低声告诉雪菩萨。

我们两个同时兴奋起来,因为这是非常伟大的发现,也许马上可以破解海市蜃楼之谜。

“是我,左先生,我是龙飞,现在就在罗盘村的石塔里。你在哪里?先告诉我方位。”我说。

左丰收连喂了几声,却始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最后自言自语地说:“原来电话坏掉了,这可怎么办?”

我继续大声叫:“左先生,告诉我你的方位坐标,我去营救你,你妻子正在等你回来。”

他仍然没有回应,只是自言自语:“这到底是哪里?我们究竟遭遇了什么?”

我又叫了几声,徒劳地垂下手臂,准备放弃通话。

“我们到塔顶去。”雪菩萨说。

那是罗盘村通讯信号最好的地方,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们从二层的木梯爬上去,穿过一道小门,上了塔顶,就站在旗杆的旁边。

左丰收那边的信号立刻清晰了很多,我甚至能听到他惊慌时口中的喘息声。

“左先生,是我,龙飞。你的妻子在盼你回来。马上告诉我方位地址,我去接你。”我再次大声重复。

很可惜,他那边的电话的确出了故障,只是间断地自说自话,根本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的讯息。

我在自己额头上轻拍了一掌,突然有了灵感,如果采用摩斯密电码的敲击方式,不依靠语言,也许左丰收就能听到了。

我马上把手机托在左手掌心里,右手食指迅速地在送话器旁边敲打着第一组摩斯密码,意思是“给我地理方位”。

这样一来效果好了很多,只过了十秒钟,我就得到了左丰收的回话。

他也用摩斯密码的方式告诉我,此刻身在鸣沙山的背面,但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无法报告具体方位。从树木稀疏程度来看,应该是鸣沙山西南边缘,山体结构和颜色与海市蜃楼出现的地方相差无几。由此可知,两处的山脉也是相连的,只要沿着鸣沙山背面去找,就一定能够把他救回来。

我又问:“长枪女和其他人呢?俄罗斯人呢?”

他回答:“我不知道,刚才有一阵思想停止了活动,再一睁眼就到了这里,其它的再也想不起来。记忆到了海市蜃楼出现之后,就变得一片空白。”

雪菩萨对摩斯密码亦是十分了解,交谈到这里,马上走出门去,大声吩咐,命人备车,赶往鸣沙山背后。

我无法想象那么多人同时消失是采用了什么样的特殊技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左丰收还活着,能够向我们提供另一些线索。

我告诉左丰收,老老实实呆着,不要妄动,雪菩萨已经安排人赶去营救。

第一波人派出去的时候,我和雪菩萨都没有跟着出去,而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中军坐镇,等待消息。

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高屋建瓴地发布命令,为所有人指明方向,而不应该身先士卒,失去了平常心。

“只要左丰收还活着,只要他在鸣沙山背面,这条命就一定能救回来。”雪菩萨说。

忽然之间,我变得有些心浮气躁起来,因为就拿雪菩萨这句话来说,把左丰收救回来。其意义究竟在哪里?如果我们只能救一个人,而失去了其他数百人,甚至包括长枪女在内,那么,这样的援救基本等同于没有意义。真正令我恼火的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反复地拨弄乾坤,让我们无计可施,甚至连敌人在哪里,都看不清楚,就更不要说是临阵反击了。

长此以往,我们的战斗力被大量消耗,等不到真正的敌人出现,大家的心态就崩溃了。

“你来说说看,那么多人怎么会突然消失?左丰收又是怎么到了后山?同时又失去了记忆。”我问。

“这些都是天问,就算把左丰收救回来之后,都不一定能找到答案,何须问我?”雪菩萨说。

“那么你知道什么,能告诉我吗?”我追问。

雪菩萨后退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柔声回应:“龙先生,你先冷静一下。我吩咐村民做饭,吃饱了,再进行下一轮战斗。”

我不理会她的打岔,第三次追问:“雪菩萨,罗盘村的村民长期驻扎在此,到底为了什么?你们黄花会究竟赋予了这群人什么样的生命目标,又给了他们什么样的好处?他们才肯不遗余力地舍命相助?”

雪菩萨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但却并不发火,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为什么要给他们好处?历史上,他们已经获得了很多,现在就是回报社会的时候。我只能说到这种程度,再深入下去,就要违反组织纪律了。”

我无声地顿足,表示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但是,只有等左丰收回来,新的线索才会出现。

海市蜃楼是不属于任何一个江湖门派的,也无法被遮蔽、被掩盖、被藏匿,一旦出现,众人皆知。

第142章 大魔手(2)

“奇怪,奇怪,奇怪。”雪菩萨坐在我的对面,忽然连叫了三声。

“什么?”我抬头问。

“最先的计划并非这样,左丰收带人出去,是为了解决俄罗斯降魔师。”她说。

我点点头,因为我知道,这的确是罗盘村的人倾巢出动的真实目的,而他们也的确在环山公路上找到了俄罗斯人乘坐的汽车。如果不是海市蜃楼突然出现,此刻左丰收等人早就凯旋而归。

“没有道理会这样,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大问题——海市蜃楼的秘密并没有广泛传播出去,而是属于罗盘村独享的。”雪菩萨说。

灯光下,她的鼻尖闪着淡淡的玉光,漆黑的眼珠轻轻地转来转去,犹如白玉盘里的黑珍珠一般。

“天下之大,并非只有一个黄花会一家独大。”我说。

雪菩萨挥了挥手:“龙先生,你有所不知,海市蜃楼的消息一直都被严密封锁着。我们在附近山头布下了连环探马,通常情况下,只要海市蜃楼出现,周围的道路就会被拦截,一切车辆和行人都不得通行。所以,一年多来,只有罗盘村知道海市蜃楼的怪事。”

我立刻问:“那么,罗盘村——黄花会也一定知道海市蜃楼吞噬活人的事了?”

雪菩萨有些犹豫,苦笑着摇头。

我正色追问:“雪菩萨,都到这个时候了,除非你打算永远封我的口,否则,海市蜃楼的消息是绝对盖不住的。说吧,黄花会是不是很清楚海市蜃楼吞噬活人的事?”

雪菩萨脸色一变,但随即恢复了常态。

她是个很美的女人,但往往越是外貌漂亮的女人,发起狠来,更超出常人。

“是。”雪菩萨点点头。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既然知道海市蜃楼凶猛,左丰收等人却没有接到退避三舍的指示,而是奋不顾身地冲上山去。如果我也卷入其中,此刻大概也迷失于鸣沙山的某处了。

黄花会对待下属的决绝态度,实在令人齿冷。

“贵派真是……真是铁血无情啊。”我叹了口气。

雪菩萨有些惭愧,尝试着辩解:“龙先生,其实……江湖上的事诡谲难测,有时候不得不牺牲掉一些人,以换取更大的胜利。你可以纵观历史,哪一个朝代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呢?古代、近代、现代,哪一个政治王朝不是用将士们的尸体和鲜血浇筑而成呢?”

我实在忍不住,冷笑一声:“雪菩萨,有些灾难是时事造成的,无可避免,但有些灾难却是人为错误,要无辜生命为此买单。你说,昨晚的事,明明可以及时收兵、免于罹难的,对不对?”

雪菩萨无言,神色渐渐变得淡漠起来,如同东窗上渐白的光影。

时间流逝得太快,不知不觉,又是一夜过去,朝阳即将东升。

“的确,有些人是不必死的,但为了追求真理,有些人却必须死。”雪菩萨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过去的那些华裔先辈们早就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灿烂的榜样,我辈唯有踩着前辈的足迹前进,才能抵达自由之国。”

我不愿反驳她,只是轻轻一笑,没再开口。

那首诗是歌颂革命人士坚强意志的,不应该出现在以美国五角大楼为后台的黄花会帮众口中。

关于生命、爱情、自由等等名词,每一个年代、每一个政治意识形态不同的国家都有不同的解释,这一点无需辩解。任何一个帮派要想达成领袖最高目标,也必须有一套蛊惑人心的理论,以此来引导帮众们团结一心,合力向上。

现在,谁都无法判断黄花会的善恶性质,就像世人、哲学家、社会学家无法判断美、俄的正邪一样。

或者,历史自有公论,百年之后,当后世研究学者们再将现在的历史、国家、帮派拿出来分析,就会知道黄花会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是错了。

至于我和雪菩萨,不过是历史大潮中的两株浮萍,偶尔跃出水面,却都转瞬即逝,被时间与空间湮没。所以,我们两人争论对错是没有意义的,犹如古文中的“两小儿辩日”,徒然为世间留下无解谜题。

“龙先生,等左丰收回来了,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或者说,所有被吞噬的人都能回来,只是时间问题。”雪菩萨说。

“但愿吧。”我点点头。

“撒出去的人回来之前,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小睡一下。要是有进一步消息,我再叫醒你。”雪菩萨说。

我没有推辞,因为自己实在太累了。

“多谢。”我说。

雪菩萨的笑容变得深邃而迷人:“龙先生不必客气,其实黄花会愿意成为龙先生最好的朋友与战友。”

同样的话,大将军也说过,但她此刻已经神秘消失于基地外围。

“是我的荣幸。”我笑得言不由衷。

石塔内的木制长椅很硬,但我一躺下去,头刚沾到椅子,马上就跌入了梦乡。

梦是最奇怪、最没有逻辑性的——一进入梦中,我便站在鸣沙山的最高处,耳畔传来的,全都是沙粒飞扬时发出的一阵阵唰唰声。梦中非夜,我是站在夕阳晚照的山顶上,极目四望,周边景色尽在眼底。

一阵苍凉低沉的牛角号声响起,一支旗帜凋零、甲胄不全的部队绕过沙堆,迤逦而来。

这支部队由东向西,西面山谷中,却分明埋伏着一支盔明甲亮、武器锋锐的部队,正以逸待劳,守株待兔。两军一接,东面来的部队恐怕就要全军覆灭。

我不了解两支部队的来历,所以也无所谓盼着谁胜谁败。

在梦里,我有种强烈的感受,那就是——“鸣沙山的沙子之所以能够发出鸣叫声,绝不是简单的沙粒摩擦所致,而是有着更深层的玄学原因。”

沙漠之中,沙粒摩擦最厉害的地方莫过于“流沙井”。在那种地方,沙子是高速流动的,任何人、动物、车子陷入其中,都会被自动卷入,通过地下的流沙运动,被“传送”至另外的某个地点,成为“沙漠干尸”。可是,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流沙井”能发出声音,鸣沙山这边是独一份的。

战斗终于还是打响了,伏兵四起,刀光刺目,比起电影中的冷兵器混战场面来,更直接,更血腥,更凶残,更暴力。

我只是局外人,抱着胳膊站在高处。

自古以来,以沙漠作为主战场的战斗总是尤为残酷,即使是这一战的胜者,都有可能因为过度消耗了体力而最终葬身沙漠。

沙漠亘古存在,吞噬一切而不见面积的增减。

我甚至怀疑,交战双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开战,不知道为什么要伏击与被伏击。

这就是江湖,许多人的生死命运就埋葬在一场莫名其妙的伏击战中。

我从那些人的生死倾轧之中,也联想到自己的前半生。

港岛江湖派系之争也相当剧烈,如果雷动天没有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霹雳堂也早就沦为豪强脚下的渣滓了。

那么当下,就连黄花会、坦克帮、北方大帝等流派都算上,其反复争夺的现状,岂不也等于是沙漠中的两军之战?

我们的生死究竟操控在谁手中?

伏击战依仗着地利,最终占据绝对优势,对东面来的残兵展开了大屠杀。

我没有冲下去救人,因为我不知道谁正谁邪。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发生在沙漠里的战事千千万万,无非就是杀人与被杀的关系,正与邪、对与错都被黄沙掩埋,无非一一细论了。”我不禁悲观长叹。

古老的敦煌经过岁月的洗礼,真正能够留下来的、有价值的,就是莫高窟那举世瞩目的壁画。其余的,英雄豪杰、土匪乡绅、朝廷大员、山野流寇全都不复存在,无处觅踪。

海市蜃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和交战双方都没有察觉,直到突然间我已经落入海市蜃楼之中,面对着一座仙云缭绕、松柏常青的高山。

我听到了悠扬的歌声,就在白云深处、山崖绝顶之处。

“如果爬上山去,就能脱离一切苦厄。”有声音在我耳边提醒。

如果没有见到罗盘村村民消失的那一幕,或许我就会在那句话的诱惑之下,开始循着歌声登山。但是,正是有了心中的警醒,才不会冒失起步。

古人眼中的海市蜃楼是虚幻缥缈、捉摸不定的,而且阻隔遥远,永远无法企及。

今日的海市蜃楼,却是触手可及,近在咫尺。

“好奇心人人都有,但要想长命百岁,还是踏踏实实一点吧。”我低声告诫自己。

“这是一种最好的解脱。”那古怪的声音又说。

我摇头,其实现在我不需要解脱,而是需要更加努力,克服一切障碍,平息发生在敦煌的各种江湖纷争。

虽然还没达到武林至尊、绿林盟主的地位,人微言轻,不能一呼百应,但为了敦煌的安详宁静,我愿意拼搏一次,阻止失控事态的进一步扩大。

那座高山幻影向后退去,等它飘浮到了交战战场时,许多人丢下武器,拼命向它冲过去。

“即使是战胜者,最后也选择了逃离战场。”我不禁哀叹。

当那些人涌入虚幻的山谷时,一阵风过,海市蜃楼带着所有人消失了。

梦里的情景与我亲眼看到的罗盘村村民消失的那一幕完全相同,海市蜃楼吞噬了一切,令人无从抵挡。

“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是幻影,是画……是壁画——海市蜃楼就是敦煌壁画,就是莫高窟壁画!”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根据官方提供的数据,敦煌壁画包括敦煌莫高窟、西千佛洞、安西榆林窟,共有石窟五百五十二个,保存有历代壁画五万多平方米。其内容多数是描写神的形象、神的活动、神与神的关系、神与人的关系,以寄托信众的愿望,安抚信众的心灵。

如我所猜测的,如果每一次海市蜃楼都会产生一页壁画,那么敦煌所有的壁画都是神来之笔,都是上天借助于海市蜃楼给予人类的暗示与启迪。

“战争——壁画中有无数描述战争、狩猎场景的片段,其形象栩栩如生,其布局紧凑真实,与真正的战争相差无几。如果壁画来自海市蜃楼,那么海市蜃楼又是来自哪里?古人挑选将莫高窟作为壁画承载之所,又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我不禁深思。

同样,官方可考据的资料显示,莫高窟始建于历史上十六国时期。

据唐一书的记载,前秦建元二年,僧人乐尊路经此山,忽见金光闪耀,如现万佛,于是便在岩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此后法良禅师等又继续在此建洞修禅,称为“漠高窟”,意为“沙漠的高处”。后世因“漠”与“莫”通用,便改称为“莫高窟”。

历史学家考据前秦历史时,也找到了有力的旁证,莫高窟开凿者乐尊、法良等高僧大德的名字都能追根溯源。

我提出的问题是,第一个在岩壁上开凿洞窟的乐尊僧脑海中的壁画内容来自何处?

不可能是凭空想象,也不可能是照本宣科,一定是在某种特殊机缘下,他看到、听到了非同凡响的景象和声音,才在洞窟壁上描绘下第一笔、第一页。

第143章 大魔手(3)

“海市蜃楼涵盖天地上下、海内海外,也许人类历史上许许多多重要的时刻都已经被海市蜃楼承载下来,变成画家笔下的内容。只不过,画家笔力有限,无法完全复原真实情景,遂变成了画是画、事是事,无法一一对应。”我努力思索,回答自己的问题。

中华民族的历史源远流长,史上发生过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如果一一列数的话,只怕一百个莫高窟都无法完全展现。

现在,我忽然很想再去莫高窟,将所有完整的壁画拍摄下来,与历史事件去对照查找。

我相信,某些内容一定能够跟历史上的关键事件吻合。

“这是真实的记录,比里那些似是而非的预言诗句更为准确。据此修订历史,才能真正给后代人留下一部真实的。”我脑海中终于有了明确的想法。

视界之内,我看到了月牙泉、三危山,更看到了北面的敦煌城。

山和泉是数百年不变的,敦煌城也没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唯一变化的,只有敦煌城内住着的老百姓以及城头变幻的王旗。

如果我生在古代,那么此刻看到的就是古代的敦煌城。

历代敦煌人都渴望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不再受害于兵荒马乱,不再倒悬于水火,不再需要背井离乡躲灾躲难。如今,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华盛世,敦煌人终于过上了先辈们梦寐以求的日子。

“一定要消弭隐藏在莫高窟内的灾难,把敦煌天机可能带来的巨大隐患彻底清除,保护这座城,也保护城里百姓的生活。”我暗自发誓。

此时此刻,我并没有过多地想到自己的身世和责任,只考虑敦煌、敦煌人的前途命运。

“如果必须消灭黄花会才能确保敦煌平安的话,那就不得不开始行动了。”我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

江湖与庙堂是近乎对立的,要想江山社稷稳定,就要消灭或者招安全部江湖势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而已。

江湖势力为了金钱名利、地盘地位而战,这是每一个帮派成立的初衷。如果它能够跟国家政权、庙堂政治、百姓生活、社会秩序和平相处,就会稳固发展下去,成为被国家允许的一股参与经济建设的力量。一旦江湖势力越界,其命运只能是被国家的巨灵之掌斩草除根这一条路。

这几年,黄花会的确在美洲、欧洲、亚洲做了很多大事,为美国的“反恐”国策做了巨大的贡献,赢得了不错的江湖口碑。不过,当黄花会的触角进入中国大陆之后,其很多做法都是擦边球,这就相当危险了。

“莫高窟里到底藏着什么?那么多江湖大人物从四面八方来到敦煌,岂能只为了名利?敦煌天机既然被列为‘世界文明十大不解之谜’的第一位,连埃及帝王谷的法老王蛇妃都无法相比,那么其中包含的历史意义、政治意义肯定要高于后者。它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一个能够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里程碑吗?”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反复追问着。

“也许是吧——”我下意识地回答。

埃及帝王谷法老王蛇妃的出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代表着“人、蛇共同繁衍人类祖先”,与中国的“女娲造人、女娲为人首蛇身”之说相当接近。

正因如此,神秘性超过埃及蛇妃的敦煌天机才引起了来自全球各国大人物的广泛关注。

“你呢?还知道什么?”那声音继续追问。

即使在梦中,我也无法说出不负责任的答案,而是诚实回答:“我不知道,关于敦煌莫高窟,我近乎一无所知。”

“你要探索的秘密就在2窟里,是吗?反弹琵琶图里藏着什么?秘密通道吗?还是一句‘芝麻开门’的密语?这世界是属于聪明人的,传说中的末世方舟也只欢迎聪明人上船。再想想,好好考虑考虑,我重新问一个问题——反弹琵琶图是多维空间的入口吗?”那声音再次追问。

我突然警醒,原来那声音并非来自于我心灵深处,而是另外的某人在我耳边进行刻意的诱导,刺探着我内心的秘密。

“我不知道。”我用这四个字拒绝一切问题。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但我知道那是谁——雪菩萨。

“一个人是不可能永远保守秘密的,除非是死。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但千古以来,最艰难的就是一死。死有很多种,最好的,瞬间死亡,不留遗患;最差的,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尽非人折磨而死;最煎熬的,在生与死之间反复拉锯,生不能,死不得……你要哪一种?”那声音变得冷峻起来。

“我哪一种都不要,我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我试着睁眼,但身体已经被深度催眠,上眼皮有千斤重,无法抬起来。

我举起手,向脸上摸索。

一双手探过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越发确定,站在我面前的正是雪菩萨。

“你要做什么?”那声音问。

“我的命运只能由自己掌控,神挡杀神,佛挡*。”我淡淡地说。

那双手并没能控制住我的手,我用食指轻揉眼睛,然后艰难地向上撩开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雪菩萨关切的眼神。其次,在她身边,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眼中满含着森森杀机。

“龙先生,你醒了?这一觉睡得可好?”雪菩萨问。

我翻身坐起来,不开口,盯着那老妇人。

老妇人站在我面前三步之外,右手中拄着一根深灰色的拐杖,足有两米来长,拐杖的头部比老妇人的头顶要高出半米多。

“年轻人,为何这样盯着老年人看?是不是不太礼貌?”老妇人问。

“前辈误会了,晚辈只是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对我进行深度催眠。我并不想追究黄花会在我身上做的任何事,只想郑重声明,我脑子里并没有任何秘密,尤其没有敦煌天机的答案。所以,不要对我枉费心思了,也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那只会弄得大家剑拔弩张、互相防范。”我说。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老妇人悠悠地说。

“我是君子,但没有怀璧。”我说。

“谦虚了。”老妇人轻轻顿了顿拐杖。

咝的一声,拐杖顶上那个鸡蛋形状的黑色开孔中突然探出了两尺长的蛇身,一条三角头、绿花纹的毒蛇直蹿出来,血红色的分叉长须快速吞吐着,样子十分可怖。

“小绿最擅长分辨谁才是最强者,你要不要试一试?”老妇人冷幽幽地说。

毒蛇来势汹汹,但我并不惊惧,只是淡然微笑:“前辈何必强人所难?”

老妇人盯着我的眼睛,淡绿色的眼珠不停转动。那亦是催眠术的一种,其发源地为苗疆,许久不曾在中原出现了。

“呵呵,年轻人,见多识广,不愧是霹雳堂雷动天麾下第一大将。”老妇人退后一步,心怀叵测地大笑起来。

港岛被全球冒险家称为“东方之珠”,广受黑白两道关注,而霹雳堂、雷动天一直都是港岛江湖帮派的标志物、标志性人物,所以其身世、行动都近乎透明,无法掩盖遮藏。作为他的身边人,我也不可避免地被人关注。即使离开港岛三载,任何人提到我时,仍然会贴上“霹雳堂干将”的标签。

“前辈谬赞,霹雳堂人才辈出,超出我的大有人在。我隐居敦煌三年,已经远离港岛江湖,那边的事再也与我无关了。”我说。

“无关?”老妇人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高深莫测。

“寻找左丰收的人回来了吗?”我转向雪菩萨。

雪菩萨摇头:“没有,六支小队几乎搜遍了鸣沙山上下,就差把所有沙子全都翻过来淘一遍了。奇怪的是,左丰收等人毫无踪影。”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因为在沉睡的同时,我已经做出了另一层判断。左丰收居住于罗盘村,对于鸣沙山上下的地形十分了解,清醒之后,就算徒步返回,也早就出现在我和雪菩萨眼前了。

唯一的解释是,他无法准确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只能凭借经验,断定自己是在鸣沙山左近。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麻烦。”我喃喃地说。

左丰收打来的那个电话,让情况变得尤其复杂。如果他单纯消失、死亡于海市蜃楼,那样情况反而简单,黄花会只要厚加抚恤其家属就足够了,不需要考虑其它的处理方式。

现在,左丰收活着,黄花会必须采取一切救援措施,以期挽回左丰收的性命,并且绝对不能让他落入其它帮派手中。

“是啊,如果不是为了陪着大魔手,我也早就率人出去搜索了。”雪菩萨说。

从那支蛇杖上,我已经明白了老妇人的身份,那是黄花会中跟雪菩萨齐名的大魔手,两人合称为“生死锁”。雪菩萨是救人性命的,代表“生之锁”;大魔手却是死亡代名词,又被称为“死之锁”。据说,被大魔手盯上的人,最终一定会死得极惨。

“我说过很多次了,时间有限,一定要盯紧关键点,而不是分心旁顾。”老妇人冷冷地说。

雪菩萨皱眉:“左丰收是罗盘村的精神领袖,罗盘村是黄花会安插在敦煌的最有力落脚点。这条线,我们已经经营了七年,怎能轻易舍弃?

老妇人摇头:“雪菩萨,你为何总是执迷不悟?万事万物之中,必有关键事件、关键人物,其余皆是旁枝末节、无用群众。现在,我们只要盯住龙先生,做任何事都将势如破竹,无往而不利。左丰收算什么?罗盘村算什么?我们只有足够的资金,可以一夜之间在敦煌造一百个左丰收、一千个罗盘村。”

第144章 左丰收(1)

她以这种口吻说话,连我这个外人都听不下去了。

左丰收是一个大活人,而且是对黄花会最忠心耿耿的一份子。连这种忠勇之士都能舍弃的话,那么黄花会的下层基础就变得如履薄冰了。

“前辈。”我向老妇人拱手。

“称我大魔手即可。”老妇人冷笑。

“我不想提任何建议,现在,给我两个人,我出发去找左丰收。”我说。

大魔手哈哈大笑:“你们……你们都在舍本逐末,知道吗?日本人、北方大帝都已经加快了节奏,后续援兵源源不断地赶到敦煌,其唯一目的就是拿到敦煌天机的秘密。现在,你们不但不考虑抗日、抗俄,却将一个马前小卒的生死看得比天都大,这是不是本末倒置?雪菩萨,我命令你,马上召集所有精锐部队,赶赴坦克帮巢穴,将其连根拔除,杀光烧光,先消灭北方大帝的落脚点再说。”

这种做法未尝不可,如果放在中国大陆以外的任何国家,都可以放胆去做。甚至在九七之前的港岛,帮派火并之时,也的确发生过残忍的灭门事件。

江湖自有残酷规则,一旦开战,绝无中途收手之理。不过,眼下我们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一个亘古未有的伟大盛世之中,一切行动都要遵纪守法,否则大业未成,已经锒铛入狱。

“雪菩萨,我去找人,你要做什么,悉听尊便。”我说。

“好。”雪菩萨也没有屈从于大魔手,马上点头。

“你们……你们……好吧,雪菩萨,这件事的对错我们暂且不谈了,但你记住,回到总部后,我一定不会忘了此事。”大魔手气恼至极,在地上连连顿着拐杖,发出咔咔之声。

我对苗疆来客一向没有好感,因为发源于那里的高手以养蛊、炼蛊、下蛊为生,久而久之,自己的心性已经严重畸变,无法用正常的人性理论来衡量。简单来说,苗疆炼蛊师都是“半人半蛊”之身,一旦野性发作,就会做出匪夷所思、丧心病狂的事来。

“跟我来吧。”雪菩萨低声说。

我随着雪菩萨出了石塔,走入台阶侧面的阴影里。

原本坐在树墩上的三个人同时站起来,中间那个女人正是左夫人,其余两个都是英姿飒爽的年轻人。

“宝玉、宝石,你们两个跟随龙先生上山,去找左丰收。注意,我给你们的任务是,无论在多么危险的情况下,你们都要保证龙先生的安全。必要时,以命相殉,以命换命。”雪菩萨低声吩咐。

两个年轻人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无声地点点头,随即将口袋里的短枪掏出来,检查弹匣和子弹。

雪菩萨的情绪变得十分压抑,仰头远眺着黑魆魆的群峰,久久地沉默不语。

左夫人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不再慌乱迷惑,而是坚定而沉静。

“雪菩萨,贵派上层的意见似乎并不统一,这会令下属们难以适从。上层乱了,整个组织就会迅速分崩离析,不复存在。”我说。

我是局外人,无法对黄花会的组织结构提供建议,但这样的大帮派出现内乱,将会对江湖局势造成巨大冲击,难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黄花会面临*烦,我们背后的靠山也面临一些无法言说的*烦。不过,无论世界怎么变化,我们的生活都得继续,不是吗?现在,只要我在罗盘村一天,就要把寻找左丰收的工作做到底。其它的,只能交给大魔手去指挥。”雪菩萨忧心忡忡地说。

“美国政府不都麻烦不断吗?从‘九一一’到阿富汗维和,十几年来,哪有一天清静过呢?几届政府风水轮流转,却都解决不了*捣乱的问题……抱歉,我不是说风凉话,只是陈述实情。”我及时收口,免得给雪菩萨带来更大压力。

黄花会的靠山是五角大楼、51地区和美利坚合众国,后三者是承载黄花会江湖权威的“不沉之舟”。

当然,世界上没有绝对不会沉默的巨轮,即使是当年的巨无霸泰坦尼克号,也在巨大冰山面前折戟沉沙,徒留唏嘘篇章。

在超级大国对峙的过程中,身为中国人,我当然不愿见到敌国崛起,更愿意看到敌人日薄西山。

“这是真正的*烦,就像二战后期,美国的两颗*准确击沉了太阳帝国那样。如果……嗯,龙先生,我们都处于事件漩涡之中,很多话点到为止就好了,无法说得太透彻。好了,宝玉、宝石会陪你上山,我只能在这里祝你们好运了。”雪菩萨说。

我心里猛地一跳,突然记起了一位中国著名的占卜学家说过的一段谶语。

那段谶语跟中国远古神话“后羿射日”和二战美国*有关。

占卜学家原话如下——“羿射九日,十凶余一。祸起扶桑,熄于西极。刀兵既止,血水北流。灵龟得寿,谋与天齐。纷纷扰扰七万载,黑白黄棕各千年。天雷地火自勾连,追魂使者不得闲。”

这段话中,影射了西方、北方的超级大国,字面意思是,日本、美国终将衰败,北方大国必定崛起,并且野心巨大,图谋统治全世界。

一切祸端的起源就在于后羿射日,而远古传说中,后裔将十个太阳射杀九个,只留一个在天空值守,形成了表面上的和平,却留下了巨大的隐患。

我不想说这位占卜学家的大名,这段话也只在港岛的上层、中层流传过,并没有被媒体记者们获悉。所以,普罗大众没有机会听到,也就避免了无谓的恐慌。

该占卜学家一直都是亚洲、欧洲各国政坛大人物的座上客,以解读周易八卦成名,更擅长相面术、摸骨术,金口玉言,无有不灵。

雷动天曾经三次敦请对方到港岛做客,却被拒绝三次,引为平生之遗憾。

“好,我上山,不多说了。”我说。

“等一下,龙先生,我也要跟你上山。”左夫人举手拦住我。

“左夫人,山上情况不明,你最好还是待在罗盘村里等消息。”我直截了当地拒绝。

“只有我能找到他。”她说。

“左夫人,山上危险。”雪菩萨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来就不在乎危险不危险的。再说,刚刚我已经明说了,只有我能找到他。”左夫人说。

我向雪菩萨望了望,轻轻眨眼,暗示她可以答应左夫人的请求。

“那么——左夫人多加小心,一旦发现事态不对,就赶紧回头。”雪菩萨叮嘱。

我对左夫人的请求并不感到诧异,夫妻之间总会存在某种玄妙的默契。越是感情深厚,这种默契就会越神奇,其准确性超过任何电子搜寻设备。

“我只希望,当初我们的祖辈没有加入黄花会。”左夫人昂着头,淡然回应。

雪菩萨的神色有些尴尬,但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左夫人的抱怨无可厚非,如果祖辈没有接受黄花会的恩惠与统领,那么罗盘村的这一代人就不必为了祖先的承诺而无限听命于黄花会,甚至需要献出生命来还债。

“我们走吧。”为了不让雪菩萨难堪,我率先离开石塔。

“龙先生,保重。”雪菩萨在身后叫。

我轻轻扬起左臂,缓缓一挥,权作回答。

刀枪无眼,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一定活着回来。此刻,任何祝福都是多余的。

走出罗盘村,左夫人忽然加快了脚步,从后面赶上来,与我并肩前进。

我没有主动开口,既然她说过可以找到左丰收,那么由她来做向导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朝阳即将升起,林梢已经被悄然地镀上了一层金。

“龙先生,跟着我走。”左夫人开口。

“你真的肯定知道左丰收的下落?”我问。

“嗯。”左夫人点头。

我们在罗盘村南头左拐,穿过公路,进入了一条采药人践踏出来的林中小径。

如果左丰收提供的地理位置靠谱,我们应该是一直向前,翻过山梁,进入鸣沙山深处。当然,他在电话中并没有说自己受伤,应该是可以自由行动的。那样的话,他有可能大范围移动位置,试图跟搜寻队会合。可怕的是,一旦他在山中迷失方向,这种盲目移动,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偏离正道,钻到荒无人烟的山沟里去,耽误了宝贵的救援时间。

很快,我们走到了山梁的一半。

左夫人停下来,先是取出手机看了看,皱着眉摇头。

“这里没有通讯信号,没办法。”我说。

“他有可能扔掉了手机。”左夫人说。

“什么?”我愕然不解。

即使没有通讯信号,也没必要丢掉手机,毕竟登临山顶之后,通讯设备有可能重新连接基站,艰难地获得通话机会。

此刻扔掉手机,无异于主动放弃了求生工具。

“龙先生,接下来我会做一些事,你不要大惊小怪,更不必担心受害。我所做的,只为找到丰收,与其他人无关。”左夫人沉着脸说。

我点点头:“那不是问题,每个帮派都有独特的联系方式,只要有效就行。你放心,他们两个也一定会乐意看到左先生归来,不会横生枝节。”

左夫人一笑:“是啊,他们两个肯定不会为难我。你知道吗?出嫁之前,我的名字叫宝蟾。”

我立刻明白,身后跟随的两个年轻人名为宝玉、宝石,跟左夫人宝蟾应该是同胞姐弟。

“好,请赶快施法吧。”我不想听任何解释,只想看到最终结果。

第145章 左丰收(2)

左夫人回过头去,面向一棵粗大的野槐树,双手合十,停在胸前。当她深深垂头时,下巴轻轻抵在中指的指尖上。

她再次低沉地开口,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异族语言。

“龙先生,请到这边坐。”个子稍高的宝玉向旁边的青石板指了指。

他们两人的短枪一直拎在手中,保险栓弹开,做好了随时开枪的准备。

我对他们没有敌意,所以并不可以提防,任由他们安排。

那块青石板约有四尺长,足够我们三个人并排落座。但是,等我坐下,他们两个却是一左一右站立,不露痕迹地监视着我。

我不想挑起任何事端,所以对他们的敌视态度并不在意。

“如意虫,飞吧。”左夫人突然向天张开双臂,笔直向上。

本来,她的长发盘成精致的发髻,被一根漆黑的三寸长琉璃发簪别住。当她仰面大呼时,长发突然披散落下,那支发簪却从中折断,跌在草丛里。

之前我十分注意那支古式发簪,此刻明显看到,发簪断折后,一只半寸长的四翅飞虫振翼而起,向着东南面的山梁飞去。

我明白了,左夫人也是蛊苗中人,所谓的“如意虫”大概是炼蛊师自身的“元神蛊”,能够与她心意相通。假如左丰收身上也带着这种蛊虫,那么在百十公里之内,两个蛊虫就能彼此寻见,成为双方会面的向导。

“大概需要多久?”我扬声问。

左夫人沉声回答:“如果丰收在山梁附近,半小时内就有结果。”

我松了口气:“好,那我们安静地等一会儿吧。”

蛊术通神,匪夷所思。我对“蛊虫寻人”这种技法抱有信心,因为毕竟蛊术之道是从两汉时期遗传下来的上古奇术,既非唯心主义,又非唯物主义,是一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独特技法。任何昆虫学家都无法解释其原理,就像无法解释蜜蜂跳“八字舞”、蟋蟀掘土为巢那样。

左夫人走近我,忽然轻轻摇头,阴沉沉的脸上露出惨惨淡淡的笑容:“龙先生,其实你不该来罗盘村的。”

我听出她话里有话,只是礼貌地回应:“怎么说呢?”

“有些事,是罗盘村独有的秘密。这里是世外桃源,规则由我们自己制定,并不完全受黄花会指挥。你跟着黄花会的人过来,一旦发生变故,没有人能保证你的安全。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必须——”左夫人一笑,露出整齐而惨白的牙齿。

我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左右两边站着的宝玉、宝石两兄弟虽然短枪在手,却无法对我构成真正的威胁。

“你们要政变?”我问。

“我们要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利,没有人愿意世世代代为奴,被压迫,被榨取,被呼来喝去,被当牛做马。龙先生,你是港岛来的上流人物,对于民主和自由一定有着自己的看法。你说,我们的要求并不算高吧?”左夫人问。

“是,每个人都应该享有民主自由的权利,这是基本需求,任何人不可以剥夺。”我实话实说。

之前我曾想象过黄花会与罗盘村的关系,如果后者是为了报恩,那么这种关系可歌可泣,值得大书特书。相反,如果左夫人说的都是真的,罗盘村处于被奴役、被压榨的地位,那样的话,起义与政变迫在眉睫,再也不能屈辱忍耐下去了。

“我必须找到丰收。”左夫人喃喃地说。

“他是政变的领导者?没有他就群龙无首,是这样的吗?”我问。

左夫人冷峻地笑着,轻轻摇头:“也不完全是这样,但我们必须找到他,弄清海市蜃楼的秘密。这么多年了,对于海市蜃楼的研究总是功败垂成。他不得不舍身一试,看看问题出在哪里。海市蜃楼是通向敦煌天机的关键,不打通这个环节,再苦守一百年,也只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大姐,其实我们早就准备好了,石塔下面埋着一百五十斤*,引爆之后,连塔基都将化为碎末。这一次,我们杀了雪菩萨和大魔手,然后全体向西方边境线撤退,岂不是万全之策?”宝玉问。

左夫人再次摇头:“错,错错错,我们不是要撤退,而是必须采取激进手段,取得敦煌天机。一味逃走,谁都逃不过美国中情局的天罗地网。黄花会是五角大楼嫡系,杀了会中高层,五角大楼是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现在,我们必须拿到敦煌天机,令所有大国投鼠忌器,才能从中取利。”

“有人来了。”从未开口的宝石突然发出警告,同时俯身,伏地听声,“南面,四百米,两人接近,有拉动枪栓声、擦拭匕首声。”

左夫人挥手,宝玉、宝石立刻后撤,隐身于密林之中。

她缓缓地走过来,跟我并排坐在青石板上。

如果有人出现,只会看见我们,却很难发现宝玉、宝石两兄弟。

“政变会引发流血牺牲,以我拙见,黄花会势力庞大,大将军、雪菩萨、大魔手只是冰山一角,此刻反叛,无异于以卵击石。江湖的水极深,以罗盘村的村民来反抗黄花会,最终难免遭受灭门之难。如果你跟左先生为了村民们好,就应该保持现有的状态,以待时机。我是局外人,与政变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所以我的意见还是比较中肯的,希望你和左先生能三思而后行。”我无比诚恳地说。

炸毁石塔,侥幸杀了雪菩萨、大魔手,也只是在黄花会这一庞然大物身上投掷了几块石子而已,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却已经耗尽了罗盘村所有的战斗力。

这种悬殊对比之下,罗盘村还要勉强出手,就太不明智了。

“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唉——”左夫人连说了三句“你不懂”,然后一声长叹。

“说来听听,或许我能给你一些意见。现在是和平年代,再打打杀杀、灭门屠戮,一旦警方介入,各方都讨不了好处。”我说。

“只要找到敦煌天机,我们就是世界上最尊贵的人,可以跟万物主宰者平起平坐,推枰论道,达到人类有史以来的极限之地。活着太累,死亡长生,而敦煌天机就是帮助人长生不死、长死不生的奇妙法宝。你说,罗盘村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是必须找到敦煌天机才行?”左夫人悄声问。

敦煌天机并非解决一切矛盾的万用法宝,只不过被世间以讹传讹者滥用,越传越是神奇,才导致了今天这种八方势力争抢的局面。

越是辟谣,谣言就越甚嚣尘上。

我无法说服左夫人,只好苦笑着摇头。

南面来的绝非善良之辈,我们坐在这里,很可能成为对方企图猎杀的目标。

长期以来,我对江湖人物最大的担忧就是,每个人都不想克制自己,任性肆意而为,杀戮别人最后反遭别人杀戮,为一生画上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

“我知道你的一些事。”左夫人突然说。

当我转头看着她时,她眼中飘浮着莫测高深的笑意:“你的身世,你家族的过去……我都知道一点。”

“如何证明?”我问。

雷动天曾经为了帮我弄清家族渊源而广泛发动了各种媒体渠道,中间受骗十几次,损失几百万元。事实上,当我栖身于孤儿院时,就已经有了模糊的认识,自己的家世恐怕永远无法大白于天下了。

现在,左夫人这样说,岂不是个大笑话?

“曾有龙姓考古学家痴迷于2窟,尤其擅长画反弹琵琶图。他是突然消失于莫高窟的,随身皮包、小凳、大衣、烟斗都没有带走,甚至连他钟爱的一桶沙漠女王牌铅笔也遗失于绘画现场。有人拍下过照片,他在——”左夫人停住话头,冷笑着看着我。

我连连皱眉,对她说的这些似是而非的线索不敢全信,也不能不信。

喜爱彩铅绘图的画家都知道沙漠女王牌铅笔,那是阿拉伯国家贵族专用的铅笔,制造商为埃及沙漠女王公司,经销范围为亚、非、欧三洲,主要用户为上流社会的绘画者。

在敦煌,我从未用过这种铅笔,而是使用普通铅笔,以免引起画家团其他人的怀疑。可是,在港岛的家中,我一向都使用这种沙漠女王铅笔,并且对它有极深的钟爱之情。

“那又代表什么?”我问。

左夫人狡黠地笑着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陈述事实,具体代表什么意思,还是要龙先生自己斟酌。罗盘村是黄花会的下属机构,安插在敦煌时日不短,自然了解其它渠道缺失的资讯。所以,龙先生的某些疑惑与其求助于敦煌文史馆,不如求教于罗盘村。消灭南面来的两名敌人,我们可以继续谈。”

她如此正大光明地要挟我,我倒不好反驳了,只是无声地笑着,目视前方,眼角余光瞥向南面。

小径极窄,那两人出现时,不停地蹭断了两边的枯枝,发出噼啪之声。

“咦?有人?”走在前面的矮黑胖子低声惊叫着,下意识地将双手伸入裤兜里。

“什么?”走在后面的是个身材高瘦、脸庞稍长的男人,身手极为灵活,轻轻一跃,便到了矮黑胖子前面。

我没费太大力气,就判断出他们是坦克帮的人——本地口音、行事嚣张、公开携械、目露凶光。

“好事,好事。”矮黑胖子笑起来,目光贼溜溜的,在左夫人脸上晃来晃去。

“你们是谁?”高瘦男人问。

“爬山消遣的。”左夫人回答。

“鸣沙山上有狼,你们不知道吗?”高瘦男人又问。

左夫人摇头:“我们昨夜上山,迷了路,只能等到天亮再下山。走的累了,在这里歇一歇。”

矮黑胖子摸着下巴,嘴角口水直流。

左夫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我刚刚只注意到她话里的玄机,完全忽视了她的五官相貌。荒郊野岭之上,胖子、瘦子手握凶器,大大地助长了他们的淫威。

“跟我们走吧,送你们下山。”高瘦男人说。

左夫人摇头:“我们想再坐一坐,好意心领了。”

矮黑胖子刚要发作,那高瘦男人干笑了一声:“好吧,不勉强,再会,再会。”

左夫人点点头,那两人就从我们前面经过,往北面走去。

第146章 左丰收(3)

危情暂时解除,但我丝毫不能放松,因为他们只是暂时离去,在周围探探风,只要觉得没什么危险,很快就要返回,图穷匕见,凶相毕露。

“是坦克帮的人。”左夫人低语。

“他们在前面杀了人,该死。”我淡淡地说。

“你杀我看,借此看看你的身手如何?”左夫人问。

我没有回话,只是皱眉。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我行走江湖的最高原则,只要不危及生命,我很少对敌人痛下杀手。

“我不能死,那么多珍贵线索,不能断开。一旦我死了,所有线索石沉大海,任何人都接续不上了。龙先生,打起精神来,我希望你能对得起列祖列宗,不让暴徒祸害敦煌。”左夫人说。

我心中一时烦躁,腾地站起来。

“尽量不要要挟我,好吗?”我咬着牙轻声说。

“请将不如激将,不是吗?”左夫人甜甜地笑起来。

我无法对她发火,只能压住脾气,竖起耳朵,听那两人的动静。

只过了十分钟,两人就晃晃悠悠地兜转回来了。

这一次,他们脸上只剩狞笑,手上则多了手枪和匕首。

“打劫,老实点。”高瘦男人说。

矮黑胖子一步蹿到左夫人背后去,伸手要箍她的脖颈。

我迎着高瘦男人,尽量用自己的身体宽度遮挡发生在背后的故事。

“兄弟,打劫,有什么贵重东西拿出来,否则子弹不长眼睛。”高瘦男人又说。

我摊开双手:“抱歉,我身无长物,什么值钱的都没带。”

高瘦男人很嚣张,枪口向西一摆:“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最好逃出子弹射程之外。否则的话,我这边一扣扳机,非死即伤。”

我无法历数坦克帮做过多少坏事,单看眼前这两人,就知道其帮派是多么混乱、多么混账了。这样的无赖帮派早就该被绞杀消灭,不留余患,但却没人主动去做这样锄强扶弱、大快人心的事。

“还有呢?我朋友怎么办?”我问。

“大难临头,还顾得了别人吗?我只不过是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开了杀戒,枪下留德,你小子别不识抬举,赶紧滚,赶紧滚蛋。”高瘦男人不耐烦地骂起来。

“两位是坦克帮的人吧?”我又问。

高瘦男人起了疑心,右臂一挺,短枪对准我的眉心。

我身子一晃,对他的瞄准造成了极大的困扰,等他定下神来,短枪已经到了我的手里。

“在南面做了什么?”我像他刚才那样,用短枪指着他的额头。

高瘦男人面如土色,知道大事不妙,但仍然硬撑着叫嚣:“知道我们是坦克帮的人还敢还手?在敦煌地面上,坦克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其它势力无权过问。”

扑通一声,矮黑胖子在我身后倒下。

左夫人拍了拍手,微微冷笑:“有眼无珠、色胆包天的狗东西,碰到我们,就是死期到了。”

高瘦男人浑身哆嗦,装不下去,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

“在南面干了什么?”我又问。

“是一个外国人……俄罗斯人,他想找敦煌藏经洞,我们贪财,就引着他到了偏僻之处……”高瘦男人不敢再说下去。

“带我们去看看。”左夫人说。

高瘦男人摇头:“我们把他推到悬崖下面去了,悬崖很深,一掉下去,肯定摔死了。”

左夫人眼珠连连转动,突然问:“难道你们把他推到岩画谷侧面的悬崖下去了?那么,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岩画谷中有人?”

高瘦男人摇头:“岩画谷里没有人,就是因为那里没人,我们才敢引他去那里,然后推到岩画谷侧面的悬崖下面去。”

我知道岩画谷,那里的石壁上保存着大量岩画,具有极大的考古价值。

“带我们去那里。”左夫人提高了音量,似乎从小偷的话里发现了契机。

高瘦男人连连点头,就是不起身。

左夫人拍手,宝玉、宝石从暗处闪身过来,举枪控制住高瘦男人。

“这里的事交给他们,我们两个去岩画谷。”左夫人告诉我。

她处理问题的手法雷厉风行,这一点远远超过左丰收。我甚至觉得,罗盘村交给她来管理的话,其前途命运才会光明宽广。

我们重新上路,向南翻过山梁,进入山阴背后的深谷中。

“还没有收到蛊虫传回的消息?”我问。

左夫人点头:“对,蛊虫并非万能的,在这种复杂地形中,也会迷失自己。好在我大概了解丰收所处的情况与位置,闭着眼也能摸到岩画谷去。”

她反复提到岩画谷,并且很肯定地以那里为目标,这其中似乎也有隐情。

我们在山谷密林中钻行了半小时,终于接近山脚下的一块空地。

嗡的一声,左夫人释放出的那只蛊虫出现了。左夫人伸出左手,蛊虫便降落在她的左掌背上。

“请停步,帮我记录蛊虫传递的消息。”左夫人说。

我马上掏出签字笔和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蛊虫。

左夫人缓缓开口:“已经找到丰收,他不能动弹,但没有受伤。蛊虫听到了持诵佛经声,似乎是在为丰收超度。我不相信这就是最终结果,丰收不会轻易就死的。现在,我们马上赶到岩画谷去,那是唯一的希望了。”

我也不相信左丰收会死,因为从面相上看,他没有中年猝死的征兆。

蛊虫传递的消息十分晦涩,并非百分之百可靠。所以,我希望最终听闻的不是噩耗,而是一个有惊无险的好消息。

“还有什么信息?”我问。

左夫人摇头:“自古邪不胜正,蛊虫见到持诵者,立刻萎靡不振,接受反馈的消息异常混乱。好在我们已经很接近岩画谷,转过山脚就到了。”

我们再度向西急行军,终于在半个小时后到达岩画谷。

这里的山崖含有铁类矿物质,所以山崖的整体颜色为枣红色,而这种用锐器雕刻在洞顶的画作,则具有了天然的枣红色背景,看上去十分醒目。

旅游杂志上的敦煌鸣沙山特指沙山一代,是国家级重点旅游风景名胜区,仅限于敦煌城南五公里至七公里那一段,其准确地理坐标为北纬四十度零五分、东经九十四度四十分,属于巴丹吉林沙漠和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过渡地带,面积约二百平方公里。

我们此刻所处的位置却是在敦煌西南十五公里左右的沙石混合山区,虽然还可以叫做鸣沙山,却已经不是游客们口中所传的“响沙”地带。

由于交通条件所限,真正能够到达岩画谷的游客少之又少。

敦煌市曾有计划开辟一条由敦煌直通岩画谷的旅游公路,但出于经济考虑,最终放弃,毕竟地方政府的财政计划中,必须要有投入、产出的合理比例,一旦越过红线,那就得不偿失了。

中国西南、西北都出现过岩画,普遍说法,其作者是远古至两汉时期的原住民,岩画的根源则是以画记事,与更古之时的结绳记事意义相同。

我曾见识过西南澜沧江畔的岩画,细心研读之后,能够领略到原住民的生活风貌,的确是人类历史上最珍贵的地方文献之一。

至于敦煌的岩画,偶然出现在驴友的互联网相册之中,但真正翻山越岭过来参观的人,却寥寥无几。

“就是在这里了。”我们转过一个凸起的山嘴之后,左夫人停步,喘了口气,向前面的低洼处指着。

再向前去,怪树乱草之中出现了一条仅容一个人通过的石隙。

我们此刻距离石隙十五步左右,已经能够感受到石隙中吹出的劲风,可见石隙那边并非封闭的洞穴之类,而是一个有进口、出口的通道,才能形成空气通路。

“过了这里,就是长达一公里的岩画区,两边和头顶都有岩画,比莫高窟壁画更为壮观。”左夫人又说。

“如果左先生在这里……他为什么不赶回罗盘村,而是等人前来营救?”我马上提出质疑。

据我估计,我们从罗盘村赶过来,总距离不超过十公里。按照普通人每小时行走四公里计算,左丰收在三小时内一定能赶回去。甚至说,五小时、七小时内,他就算行动再迟缓,也不会至今未归。

“是啊,是啊……有些事,是不可以用常理推断的。”左夫人的眉紧紧地皱起来,右手捂着胸口,似乎有难言之痛。

“你还好吗?如果体力不支,我们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我问。

左夫人背靠石壁坐下,右手在胸口用力揉了十几次,脸色稍微缓和一些。

“左夫人——”我又开口。

“叫我宝蟾。”她打断我,轻声解释,“世界上并没有左夫人,我永远只是宝蟾,不属于任何家庭,更不属于任何男人。至于左丰收,只不过是一个遮人耳目的幌子。”

我立刻改口:“宝蟾,你一定知道发生在岩画谷的很多内幕,左丰收也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海市蜃楼令人消失的怪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对不对?现在,我们已经结成了同仇敌忾的联盟,我有权利知道更多。”

暂且不管左丰收、宝蟾的“家事”,我想知道的,就是岩画谷的存在究竟在海市蜃楼事件中占据什么位置。

追根溯源,左丰收是跟着海市蜃楼一起消失的,假如他来了这里,其他失踪的罗盘村村民、俄罗斯来客也应该距离不远才对。

“很奇怪是吗?我能释放如意虫寻人,还能肯定地知道左丰收会来这里……我无法解释原因,就像我们大家无法解释莫高窟的出现一样。当我发现了岩画谷之后,自己的心灵世界突然打开,似乎懂得了很多事,又似乎……似乎自己的全部人生知识一下子被彻底清空,对身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必须重新活过。现在,我只知道自己是宝蟾,肩负着一项非常重要的使命来到敦煌,可那使命究竟是什么,我竟然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宝蟾喃喃地说。

我怔了怔,紧盯着宝蟾的脸。

她的长发垂着,半在胸前,半在肩后,显得疲惫而消极。

第147章 画中机(1)

“我们是来找左丰收的。”我缓缓地说。

“是啊,我们是来寻人的,但寻人的意义何在?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将他带回罗盘村去又能怎样?难道这就是我们活着的全部意义吗?”宝蟾问。

我被她问住了,这种“天问”是永远没有答案的,属于亘古无解的最高端哲学问题,即使是柏拉图、康德之流,也无法说出令每一个人都信服的答案。

“宝蟾,盲目思索那些才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必须脚踏实地,完成一件事又一件事,亲力亲为去做,这就是人生的意义。”我回答。

这是我的答案,但又并非最佳答案。

就像我在敦煌三年,的确是在做事,只不过连自己都说不清这样做的终极目的是什么,仅仅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罢了。

“一进谷中,思维只会更混乱。那里的每一幅画都是一个繁复的人生,不管它属于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把人带入某段历史故事之中,无法自拔。”宝蟾说。

我理解她的意思,之前观看澜沧江岩画时,的确也有过同样的困惑。

或者说,不单是岩画,其余任何一种绘画流派,包括国画、花鸟、写意、山水、工笔、彩绘、素描之类,都会出现令人欲罢不能、无法回头的“亚幻觉”。

普通人会将其称为“艺术的魅力”,但在玄学高手看来,这就是被画作催眠的一种表现。

“找到左丰收,我们就返回。在找到他之前,我们不再横生枝节,过多地考虑其它变化。”我说。

只有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才能着手去做。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孔夫子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求学、治学的真理,而且是一切问题上都可以借鉴的普遍标准。

大道至简,唯有达到“至简”,才有勇气开启下一页。

“好吧,好吧。”宝蟾点头。

她带头穿过石隙,我侧着身子跟在后面。

风声呼啸,将她的头发吹得横飘起来,打在我的脸上。

起初我并不在意,但她的发梢上有着独特的暗香,传入我的鼻子里,令我微微有些头昏。

我倏地警醒,马上屏住呼吸。

从罗盘村动身之前,她是涉险救夫的左夫人,而现在她却是宝蟾,一个神志略显恍惚的蛊苗中人。所以,我再也不能轻易将她视为自己人,而必须保持距离。

我无声地停步,等她出了这道接近十米长的石隙,我才加快脚步,横向移动,快速通过。

世界上任何一个能够保存岩画的地方大同小异,都是山体横向探出之后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岩洞,既不影响空气流通、日光射入,又不会被雨雪浸润冲刷,才能完整保留住以任何材质刻在、画在壁上的原始图画。

眼前的岩画谷规模巨大,向前望去,至少有直线三百米的天然岩穴。按照宝蟾的说法,直线尽头还有通道,总长度接近一公里。

岩穴的开口是在左侧,岩画集中于右侧四米高的石壁和岩穴顶部。

与澜沧江岩画不同,敦煌岩画非常密集,很多地方都是多重覆盖,后面画上去的图形穿插于其它图形的空白处,线条错杂,颜色各异。

我明白,之所以形成这种独特的效果,是因为敦煌自古就是边疆重镇,人口流动性大,远远超过澜沧江那种崇山峻岭中的不毛之地。一万个人在岩壁上作画跟十个人作画的痕迹绝对不同,前者密密麻麻,后者却是稀疏可数。

同样道理,考古学家研究敦煌壁画时发现,很多地方是多层覆盖、数层作画的结构。也就是说,后人为了能在有限空间内继续留画,只能用混合泥土将各个洞窟的墙壁重新覆盖,再在新壁上作画。笼统说,敦煌壁画的总量是可以用单层面积乘以三倍来计算的,只不过现代人为了保护这一文明古迹,不舍得揭掉表层而已。

众所周知,近代某位国际绘画大师就曾做过杀鸡取卵、涸泽而渔的探求方法,将敦煌数个洞窟的壁画表层、二层揭去,露出下面的最原始画作来,从中汲取佛教绘画艺术的精髓。

这件事成为大师一生的不洁之处,永远无法洗白。

岩画与莫高窟壁画不同,当后代、后后代的笔触落在岩壁上以后,势必会破坏前作,形成了混合作品,甚至将各个朝代的不同事物特征完全混淆。

“左丰收并不在这里,会在前面吗?”我问。

宝蟾有些迟疑:“我本来以为他在这里的,如意虫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侧耳倾听,岩洞中只有风声,除了我们的呼吸之外,再没有第三者的人声。

“如意虫说,有人在持诵佛经,超度左丰收,是吗?”我又问。

宝蟾点头:“的确如此。”

我向前一指:“走吧,我们绕过那里,看看到底有没有人?”

其实,只要踏入岩洞,就很清楚洞中没人,更不会有人诵经烧香超度亡灵。洞里的风是从前方吹来,又从我们身后的石隙吹出去。那么,拐角那边有人做法事的话,其人声、香烛气味就一定会飘过来,送入我们的鼻子里。再说,谁会选择这种地方超度?山外有的是平坦开阔之处,足够容得下数千人的超大法事。

此刻,我仅仅是怀疑宝蟾释放的如意虫出了岔子,并未想到其它解释。

我们一直向前,走到直线尽头右拐。

前面也是一条近三百米的直线岩洞,其结构与第一段近似。

当然,站在拐角处一目了然,洞中无人。

“还有第三段岩洞,就在前面。”宝蟾向前指了指。

“也许左丰收不在这里,也许……是你的判断出了问题,或者如意虫的判断出了问题?”我提出了自己的所有疑问。

我们加快脚步,很快就到了第二段岩洞尽头,转入第三段岩洞。

事实很清楚,左丰收没在这里,洞中只有我和宝蟾。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宝蟾喃喃自问。

“放如意虫出来,再次确认一下?”我提议。

我不迷信苗疆蛊术,但也不否定它的神奇之处。这种情况下,现代通讯工具根本派不上用场,那就只能求助于如意虫了。

“如意虫从不出错。”宝蟾回答。

她背靠岩壁,将左手的食指放在口中,轻轻一咬,指尖上立刻涌出了一颗黄豆大的血珠。

“如意虫,不要负我,饱食而游,自在天下,去吧,去吧……”宝蟾低声召唤。

那四翅的怪虫从她胸襟下面缓缓爬出,沿着她的左臂向下,停在食指指尖上。

“如意虫,求天天应,求地地灵,鲜血饲汝,不要负我,去吧,去吧。”宝蟾再次低语。

那怪虫的模样类似于蜻蜓和鸣蝉的结合体,头部下方也有一条两分长的灰色吸管。它在宝蟾指尖上停了一停,并不主动吸血。

等到宝蟾第三次召唤时,怪虫才再次向前蠕动,将那吸管插入血珠之内。

苗疆炼蛊师饲养蛊虫的方法千差万别,但饲主往往为了保持蛊虫与自己的深度灵*流,最终总会用自身的血、肉、骨喂养蛊虫,相当于肉体和精神上的高度自残。

在很多养蛊秘笈上都提到过,炼蛊师能不能突破“以血肉骨养虫”这一关,正是从低级炼蛊师跃升为高级炼蛊师的关键。

唯有打破人性上的禁忌,才能成为一流的炼蛊师。

当然,一旦突破禁忌,那么炼蛊师就必将走向“半人半虫”的不归路,再也无法恢复为正常人。也就是说,到了“人虫合一”的境界后,人即虫,虫即人,一旦炼蛊师动了“还俗归凡”的念头,立刻就会引发蛊虫反噬其主,非死即残,惨不忍睹。

既然宝蟾已经到了“以血饲虫”的境界,当然也就不可能成为别人的妻子,过养儿育女、举案齐眉的正常生活,这正是她说“世上没有左夫人”那句话的原因。

怪虫吸完血珠之后,从头至尾,背上出现了一条半寸长的鲜红血线。稍后,血线晕染,其四只翅膀也变成了殷红色。

“找到它,去吧。”宝蟾高高地扬起左手。

怪虫振翼而飞,但只在空中盘旋了半圈,就落下来,回到宝蟾手上。

“怎么回事?”宝蟾愕然。

我向四面望去,岩洞中空荡荡的,除了岩画,的确没有任何人迹。

“他不在这里……如意虫,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宝蟾把左手举到眼前,盯着那怪虫。

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就是蛊虫失去灵性,无法寻找目标。

“以前出现过同样状况吗?”我问。

“从来没有。”宝蟾低声回答。

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左丰收在这里,或者曾经来过这里,而其踪迹和气味至此突然消失,所以如意虫所找到的,就是左丰收最后的落脚点。蛊虫的思维模式很简单,追踪手法与警犬类似,它所认为的终点就是‘无法继续追踪之处’,而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好了,我们已经无法借助蛊虫的力量了。”我说。

宝蟾嘶声反驳:“你错了,如意虫告诉我,他就在这里。以前我们测试过,每一次都不会出岔子。这一次也不会出问题,他一定在这里,只是我们……我们看不见他。”

说到此处,宝蟾猛地打了个寒颤。

通常意义上,如果我们感受到一个人却“看不见他”,那就只有用灵异学来解释了,就是老百姓所说的“鬼魂”。

“世界上没有鬼。”我淡然回应。

无论是从唯物主义理论体系还是唯心主义理论体系出发,我都否定“鬼魂”的存在。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果某个人是看不见的,那他就不存在于人类的可知范围之内,即“未知之地”。

他是“未知、不知”的,那我们又怎么能用“鬼魂”来代指他呢?

“如意虫能看到他,一定是这样,他在这里……我们看不到,但如意虫能看到……”宝蟾有些心慌意乱。

我纠正她的话:“蛊虫只能感受到蛊虫,而非人类。如意虫的工作原理是虫与虫之间的生物学联系,不存在其它的交流通道。”

第148章 画中机(2)

“不,他一定在这里,我能感应到。如意虫能够感应到的,我也能。”宝蟾喃喃低语。

那怪虫已经收起羽翼,伏在宝蟾的掌心里。

“他在哪里呢?他到底去了哪里呢?”宝蟾向四面缓缓巡视。

按照我的想法,一旦确认左丰收不在岩画谷中,那我们马上就应该撤离,选择其它地点继续找寻。我觉得,海市蜃楼出现之处仍然是最可疑的地点之一。左丰收等人失踪之时,我的心情受到巨大震撼,或许当时搜索不够仔细。如果能再次抵达现场,十有八九能够找到新线索。

“宝蟾,我们撤离吧。”我说。

宝蟾对我的话置若罔闻,继续茫然四顾,然后缓缓向前。

我跟在她后面,一直到了岩洞尽头。

那里也有一道纵向石隙,但狭窄之极,最宽处仅有三寸。风可以涌入,但人却无法侧着挤出去。

越近石隙,越是感受到劲风割面,如刀如戈。

“留在这里是没有任意的,我们走吧,到海市蜃楼出现的地方去。”我再次提议。

“我的脑子乱了,我的脑子乱了……如意虫分明在告诉我,这里就是最正确的地方。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将如意虫出嫁在你身上,用你的思想驱使着它,重复搜寻一遍。你不是蛊苗中人,灵性应该更准确才对。”宝蟾说。

我不肯冒然答应,因为驱使蛊虫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扯不完、斩不断的麻烦事。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按照蛊虫的指引到了这里,重复搜寻已经没有意义。

“我相信你,也相信如意虫,或许是左丰收来了又走了。所以,我们应该改变搜寻地点,抓紧时间,跟他接头。”我说。

这一次,宝蟾终于被我说动,随着我向回走。

在第三段、第二段岩洞的转角处,我无意中向后瞥了一眼,视野之内突然出现了一点寒芒。

我停下,缓缓转身,搜寻那寒芒的来处。

现在是上午时间,日光从岩洞的开口处漫射下来,经过地面的折射,落在岩壁上。光线并不强烈,所以即使岩壁上有能够反射阳光之处,也仅仅是在恰当的角度上偶尔可见。

如果我没有瞥见那点寒芒,就会直接回去,穿出石隙,离开岩画谷。

岩画是不会反光的,岩壁上也没有任何结晶体可以反光,那么寒芒究竟来自何处呢?

我粗略估计,寒芒位于第三段岩洞的中部,并且是在岩壁的中央,也即是距离地面一米五到两米的范围内。

“什么事?”宝蟾已经走出了七八步,神不守舍地回头。

“发现了一个闪光点,你稍等,我回去看看。”我说。

我返回第三段岩洞中部,在岩壁上搜寻了一阵,终于发现了一个拇指盖大小的凹陷圆点。它比岩壁略低,光线反射尤其困难,能够看见它,真的是很不容易。

“似乎没有什么奇特之处——”我有些怅然。

那圆点并非金属物,像是有人借着岩壁凹陷处反复打磨之后的结果。

“是一个印记吗?标明此处有某种玄机?”我努力展开思维,但却不得要领。

当我退后两步,观察整块岩壁时,隐约发现,岩画讲述的是一场战争。

这种题材十分多见,古代百姓的生活平淡无奇,唯有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残酷战争,才会激发人的表达欲望。

“战争和那圆点有关系吗?经过特殊处理的圆点是为了告诉后来者,这战争具有某种独特的意义?”我低声自问。

岩画的线条十分粗糙,人物结构也不成比例,显得十分怪诞。

很多民间艺术家将岩画看作是外星人遗作,就是因为其中的人物结构失调,与现实相差太远。当然,真正有历史知识、绘画修养的人就会知道,古代的民间绘画艺术并没有达到“画骨、血肉、肌理”的理论高度,能够绘出表面模样已经不易,根本不可能追求神似、形似相统一的境界。

在我眼中,战斗双方的人物、武器、战车都简陋到极点,譬如一辆战车竟然只有一个方框、四个轮子,连拉车的马都没有画上。另外一些人手中的武器极短,仅仅比手臂长出一点,非刀非矛,根本不可能参与两军搏击。

岩画永远都无法与敦煌壁画相比,否则的话,其艺术价值早就引发旅游者的追捧,单单是人工践踏,也早给岩画谷踩出一条山中大路来了。

敦煌四周全是戈壁沙漠,仅有的几座山也是半高的砂岩山,绿化极差甚至没有绿化,只剩光秃秃的丘陵。但是,罗盘村向南向西这片乱山,却被绿树覆盖,在沙漠之中十分罕见。

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宝蟾已经走回来。

“有什么发现?”宝蟾问。

“这里是一片绿洲之山,过去一定有大量人口聚集生存,才留下了数量巨大的岩画作品。如果借鉴这片山体的保护经验,一定能在大沙漠里开辟更多绿洲,改变戈壁面貌。”我答非所问。

土地沙漠化是全球范围内的最大痛点,各个国家都在进行沙漠绿化工作,但收效甚微,往往数年劳动结果一夜之间就被黑风沙全部吞噬得一干二净。

“绿洲下有水源,山底下也有水源。”宝蟾回答。

从海市蜃楼的出现也能明白这一点,水汽蒸腾是海市蜃楼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如果此地变成纯粹的大沙漠,气候干燥,蒸发严重,那也就不可能有海市蜃楼的影子了。

“走吧,走吧。”我和宝蟾相视苦笑,同时转头。

快到岩洞入口石隙时,我想到了宝玉、宝石两人。他们处理了坦克帮的歹徒后,应该会在岩洞外守候,等我们出去。四个人的力量总能强于两个人,在海市蜃楼出现地点展开搜索,起码效率会更高一点。

那两个年轻人的拔枪手法十分娴熟,应该是经过上千次的练习。雪菩萨派他们两人跟着出来,一定是相当信任他们。

“枪是人类发明的杀人利器,武器越先进,杀人越方便,所以美国本土城市才会发生越来越频繁的闹市枪击案,给无辜民众造成极大伤害。相反,中国大陆与其它几个先进国家一样,是全境禁枪的,最大限度地保护国民安全——枪,短枪,武器……岩画中那些人手持的是枪械……”我的脑子里突然涌起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

人类首先发明了长枪,其长度与长矛近似,有着超过一米长的枪管,危急时刻,可以当做棍棒使用。

人类后来缩短枪管,发明了猎枪。再后来,人类发明了短枪、手枪甚至是*一类的微型手枪。

如果把岩画上那些人手持的武器看作是短枪,把那辆四轮战车看作是现代吉普车,那么岩画上的战争就是发生在近现代。

“一辆车……俄罗斯人的车……那战争就是刚刚发生过的!”我被自己的想法镇住,下意识地停步,双手捂着太阳穴。

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现代已经没有人用岩画记事,随手就能拿到纸笔来写、相机来拍,简单快捷,真实可靠。而且,我猜不出谁会将几天前的战争画在岩壁上,其行为完全是舍近求远、蠢笨可笑的。

宝蟾率先出了石隙,回头望着我。

我停在石隙前,双拳用力抵住太阳穴,全心全意地思考。

“如果那幅画描绘的是夜战场景,则一定跟左丰收的下落有关。他失踪于海市蜃楼,就等于是失踪于岩画中,故此如意虫追踪到这里,就告一段落,无法继续。宝蟾说左丰收一定会来这里,却没有料到左丰收存在于岩画中。这种情况,与某些人看画时‘入画’如出一辙。不行,我得回去,再好好看看那幅画,或许就能找到左丰收的下落了……”我的双手撑在石隙上,视线向外,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在全力“内省”,在心底深处寻找着无数谜题的答案。

如果普通想法黔驴技穷的话,只有那些突然冒出来的疯狂想法才能解决问题。

“龙先生,出来吧。”有人在叫我,似乎是宝玉的声音。

我咬紧牙关,继续深思:“海市蜃楼与岩画谷有什么关系?左丰收打电话回去,是为了告诉宝蟾他在岩画谷中吗?左丰收有没有意识到,那场战争已经入画?如果他在画中,那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岩画谷的存在,是一个收集亡灵之所吗?壁上这么多画,难道每一幅画都代表一个真实的故事……”

如果面前有一部超级计算机的话,我一定会快速输入这些疑问,寄希望于大数据、超能运算机组的反馈,但是现在我双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一切问题只能自问自答。

“出来吧,出来再说。”宝玉又叫。

“我回去看看,我得回去看看,不能出去,一出去,这些念头就消失了……”我喃喃地说着,缓缓转身,梦游一般蹒跚而行。

身后的叫声更急了:“龙先生,你去哪里?再不出来的话,我们就要开枪了!”

我根本没有心思理睬,全部想法只剩下“左丰收、岩画、左丰收、岩画”。

啪啪两声,*射出的子弹在我脚下弹跳开去,溅起的石屑崩在我脚踝上。

我没有发声分辩,而是向岩壁内侧靠过去,然后发足狂奔,几秒钟内就摆脱了手枪的有效射程。

当我进入第三段岩洞时,毫不犹疑地冲向那个发光点。

这一次,我眼中所见的岩画不仅仅是线条粗粝的艺术品,而更像是一幅临时作战沙盘。我找到了俄罗斯人的汽车,即那个方框加四个轮子的“怪异战车”,也找到了位于画面最右上角的左丰收。

从他的站位看,战斗一打响,他就后撤隐藏,始终处于厮杀之外,妥帖地独善其身,仿佛局外人一般。

“他并没有像罗盘村其他人一样,为了黄花会的大业奋不顾身。相反,他有自己的特殊想法。”我凝视画中的左丰收,顿时明白黄花会太高估了自己的权威。

古人忠义,有诺必践,所以留下了“季布一诺、重逾千金”的名句。

到了现在,社会上的道德诱惑太多,极少有人死守承诺,轻性命而重义气。于是乎,表面上左丰收领导罗盘村民众,俯首帖耳于黄花会,实际上,他自有打算。

“左丰收后撤,逃离主战场,那么就没有失踪于海市蜃楼,而是径直来到这里,在岩壁上绘画——是这样吗?但他绘制岩画的目的何在?”我刚刚解开一个谜题,又被另一个谜题阻住。

第149章 画中机(3)

我并不了解左丰收,大家仅有的交流也不过是从石塔到环山公路那一段,话都没说几句,甚至现在他的相貌已经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模糊了。

同样,雪菩萨、长枪女等人大概也不了解左丰收,只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指挥左丰收率兵投入战斗。她们并没有了解左丰收的必要,黄花会也不必对罗盘村的民众心理进行深入探究,只把他们当成工具。

这种情况下,左丰收想什么、做什么都藏在暗处,无人监管。

如果他的心理发生扭曲变化,就等于是给黄花会埋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开来,累及无辜。

江湖上曾有无数实例说明,以恩惠驾驭别人,最终这种恩惠就会变成双刃剑,伤人伤己,酿成大祸。

“一定要找到左丰收,只有他明白当晚发生了什么。如意虫证明他在这里,他就一定在这里。现在,必须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打电话回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在岩画前缓缓踱步,脑子里将左丰收出现以后的种种件件全都联系起来。

下意识的,我捡起地上的一块尖角石头,在右侧的岩壁上缓缓勾画,写下了“左丰收、海市蜃楼、阴谋”几个字。

我并非刻意模仿古代人刻字记事,但此刻这种勾画手法自然而然,非常顺手。这大概就是岩画的最早根源,来自于普通百姓的信手胡划。

“打电话回石塔那边,雪菩萨就一定派人出来寻找,这是显而易见的,左丰收一定能想到。那么,这正是他的本意,故意诱人上山。他的藏身地一定极为稳妥,所以不怕罗盘村村民搜山。他的电话打给宝蟾,其中也含着让宝蟾上山搜寻的意思。他也深知,宝蟾通过如意虫找人,绝不会出错。那么,他诱人上山的最深含义是什么?是要诱使特定的某个人过来吗?这个‘特定人’会是我吗?”我一向都采用“跳跃法、排除法”进行推理,效果十分明显。

这种情况下,左丰收不会跟雪菩萨、长枪女有任何私底下的邀约,要想做事,只能求助于黄花会之外的高手。我在此刻到达罗盘村,正是最恰当人选。

“假如他想邀我上山,意欲何为?”我又自思,“我已经来了,他又去了哪里?”

如果左丰收隐藏在此地,那么我们根本不必去海市蜃楼出现之地,只要在这里守株待兔就好了。

“喂,喂,你跑什么?”石隙外的三人全部进来,宝玉带头,毫不客气地向我发难。

宝蟾落在后面,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

“龙先生,你这样乱跑,很容易让人误会。”宝玉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凶狠语气,稍作调整,再开口时,态度就和缓了许多。

“左丰收在哪里?”我不理睬宝玉,径直走向宝蟾。

“如意虫说他在这里,但刚刚你也看到了……他……他不在这里。”宝蟾气喘吁吁地回答。

“我有一个好办法,能把他请出来。”我说。

“什么办法?”宝蟾立刻追问。

我回头指向岩壁:“这幅画描述的就是当夜大战,你仔细看,就能发现左丰收退后至角落里,根本没有打算参战。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早就想好了退路。留下这幅画的,只能是他。”

宝蟾吃了一惊,凑近岩壁,仔细盯着那幅岩画。

宝玉、宝石各自挠着后脑勺,连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都听不懂。

“好像是这样……只不过我没参加夜袭行动,无法判断当时真实的战况。”宝蟾说。

“你们两个呢?有没有参加过那场夜战?”我问。

两人一起点头:“我们没参战,却在远处用望远镜观察战况,对当时战场上的形势还是有所了解的。”

我点点头:“你们仔细看看,这幅岩画中的人物布局,是不是跟你们观察到的情况相近?”

两人一起上前,凑近岩画,集中精力仔细观察。

我只用了三秒钟,就用双臂勾住宝玉、宝石的脖子,向中间发力一撞,令两人软绵绵地倒地。

“你干什么?”宝蟾吃了一惊。

“你应该是左丰收唯一的牵挂,那么我只要对你不利,他就会跳出来。”我说。

宝蟾身子后缩,垂手拔出一把匕首,横在胸前,试图护卫自己。

“如意虫是你的元神蛊吧?”我淡淡地问。

“是又怎么样?”宝蟾颤声问。

“我知道很多种令蛊虫反噬其主的方法,但不知道对如意虫管不管用?这件事,只要开了头,谁都挡不住蛊虫反噬之威。粗略估计,你会死得很惨,永远没有人想再看你第二眼。如果左丰收不出现,你的命运就要在此时此刻画上句号了。宝蟾,你还有最后的机会,将左丰收请出来。我的耐心有限,过期不候。”我轻描淡写地说。

“你不会那么做,你不是那样的人。”宝蟾摇头。

“本来,如果只是为了寻找左丰收,我的确不必说这些狠话,但你刚刚提到了那位消失于莫高窟的龙先生,该秘密涉及我自身的利益,也是需要你一点一点说清楚的。两下里合起来,你说,我会不会动用一些狠手段?”我问。

宝蟾锐声叫起来:“那只是个幌子!那只是引你上钩的诱饵,真实情况到底如何,谁都不知道!龙先生,这是个天大的误会,我实际也不知道左丰收究竟躲在哪里。”

我伸出两根手指:“二十分钟时间,你可以好好考虑,躲在某处的左丰收也可以考虑。二十分钟之后,我的耐心耗尽,那就对不起了。”

之所以给出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我想借着这段时间研究那幅壁画,看看左丰收还在画中留下了什么样的线索。

宝蟾惊恐地后退,后背贴着岩壁,仍然保持着匕首当胸的姿势。

我从岩画中看到,代表左丰收的小人向正上方伸出一只手臂,似乎在指着什么。

在他手指的方向,远处隐约矗立着一座高楼或者高塔。

“那里只能是……莫高窟,他指向莫高窟,难道其意思是……秘密都在莫高窟里?”这样解读画面的话,等于是陷入了死循环,再次将秘密的源头引向莫高窟,最后变成无解的死结。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敦煌天机是在莫高窟内,“金山银海翡翠宫、天长地久不死局”亦在其中,但究竟怎样进入,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假如左丰收有所发现却不报告黄花会,那么一定会另外找寻同党,争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秘密据为己有。

“同党,同党,他想邀我作为同党?宝蟾只是引路人,这里就是见面地点?那么,他虽然没现身,此刻一定在某处窥视这里。”我向圆形光点望去,蓦地恍然大悟。

那只不过是一个经过伪装的摄像头,光点即是单面透镜,将摄像头遮盖起来。

“左先生,我到了,出来谈谈吧。”我对着那光点说。

虽然听不到回应,但我知道,左丰收就在后面,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的耐性有限,如果左先生一味拖延,我很可能会伤害宝蟾小姐,酿成无法挽回的可怕后果。当然,如意虫是她体内的元神蛊,阁下体内也有,蛊虫反噬之时,阁下也同样受害。我是黄花会的朋友,不是内部人员,所以,有些不方便跟黄花会说的话,我们都可以慢慢谈。”我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场。

当然,我甚至算不上黄花会的朋友,只是暂时的同盟而已。

“我刚刚跟宝蟾小姐商定了以二十分钟为限,现在已经过去一半。如果左先生再不肯相见,后果只能由阁下自负了。”我再次补充。

宝蟾仍在后退,已经到了岩洞尽头。

那边没有出口,我不怕她趁机逃脱。

“左先生,不管你对黄花会做了什么、即将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你费尽心机邀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暗中观察我吗?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我已经在罗盘村耽搁了太久,不会有太多耐心等待下去了——”说完这些,我不再开口,缓步走向宝蟾。

关于蛊虫反噬其主,在明代民间一书中有数次提及,大意是:饲主无法满足蛊虫的要求,蛊虫为了脱离控制、另寻饲主,就会从饲主体内展开肆意攻击。先是吞噬五脏,后沿经脉逆行到达脑部,榨干脑髓后,反啮七窍,最终将饲主变成活体骷髅。

民国初期,军阀混战,就曾有一位川陕一带的大军阀遭到云南革命党人的暗算,在蛊虫反噬之下,变成了活骷髅。

此事报到了临时大总统那里,才被弹压下来,不了了之。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宝蟾低声怒吼。

“左丰收不出来,只能由旁人做替罪羊。”我平静地解释。

“他要是已经死了呢?我岂不是白白赔上一条命?”宝蟾反驳。

“他没死,如意虫没死,元神蛊没死——我如果连这一点都猜不到,又怎么敢闯荡江湖呢?”我反问。

“你不是蛊苗中人,不了解其中关节。龙先生,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苦苦相逼?”宝蟾退无可退,绝望地大叫。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尤其是瞥见宝蟾耳朵上扣着的耳钉型蓝牙耳机时。

“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向外发送讯息,传给左丰收。同时,她也会接到左丰收的指令,随时反扑。”我心下大惊,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犯错就要受到惩罚,身为江湖人,很多时候往往因此而送命。

第150章 元神蛊(1)

突然之间,我身边的岩壁忽然崩塌下来,将我埋在乱石废墟之中。

我定神再看,崩塌的并非石块,而是绘制在岩壁上的各种岩画。

岩画皆是线条,粗细不同,新旧不同,交织成一层有一层罗网,缠绕在我周围。

既然是画,则每一根线条都被作者赋予了特殊的意义。现在我能看到的,就是线条背后隐藏的故事与思想。

横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波涛滚滚的长河天堑,纵向宽度数百米,即使有船,也难穿过翻腾湍流。

左侧,则是楼阁林立,不知有几千重门户,状若迷宫,深浅莫辨。

右侧,千军万马呼啸而至,转瞬又呼啸而去,马蹄踏过,其声如奔雷,如战鼓,如霹雳,声势惊人,杀气干云。

后面,又有无数妖魔鬼怪挨挨挤挤赶来,数不清的手臂向前笔直伸着,似乎要择人而噬。

我无法动弹,因为腰间以下都被手臂粗的葛藤缠绕着,密密麻麻,如同绳索,捆得结结实实。

向上看,天神罗列,武士森严,仿佛头顶即是天宫,我站在这里,腰间触犯了玉帝尊严,转瞬间就要遭受天谴。

“一切皆是幻境,都是左丰收的幻术变化出来的。”我咬紧牙关,谨守着这一点,以免方寸大乱。

到了此刻,我才想到,“左丰收”的姓氏十分奇怪。左氏一族的分支极少,能够向上追溯至商汤、周武时代的旁门左道领袖“左龙氏”,即帮助周武王讨伐商纣王的行云布雨之神。

左龙氏精于幻术,朝歌之战中,以幻术迷惑顽固守军,助周武王、姜尚兵不血刃,挺进朝歌。

“左丰收,我本来没有恶意,只想救你。你用幻术攻击我,岂非以怨报德?”我深吸一口气,向着宝蟾站立的方向沉声怒喝。

其实,是我太大意,以为左丰收对我没有恶意,才采取了和缓的解决手段。

现在,一着不慎,形势逆转,我已经失去了现场控制权。

或者说,所有人都低估了左丰收,包括黄花会的高层在内。

葛藤之内,忽然钻出一条绿花巨蟒,张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

我手上仍然握着一块尖角石头,猛地当胸一划,在葛藤之上画了一行尖甲防御锥。通常情况下,这是阻挡车队暴力通过时的必备工具,现在用来对付巨蟒,也是万不得已之策。

既然身边一切都是岩画、是幻觉,那么我用石头作画,针对性克制攻击,也是一条妙计。

线条可以画在岩壁上,也可以画在空气中,甚至可以画在眼中、心中、呼吸之中。

正如我在112窟描绘反弹琵琶的舞姬,其动作、姿态、衣饰、神情全都了然于胸,不管怎么下笔,画的都是她本人,永远不会失掉神韵。

现在,我用尖石画出的线条虽然粗陋,其轨迹却毫无破绽,画龙即龙,画虎即虎,信手拈来,顿挫有致。

那巨蟒猛冲过来,被防御锥刺中,翻滚挣扎,迅速遁逃。

我渐渐明白,岩画之中的乾坤变化亦是玄学的一种,与远古剑仙年代的驭剑术、驭气术原理相同。气场强大、画技纯属者,自然而然就能占据上风,猛兽不能侵犯,恶魔纷纷走避。

忽然之间,我觉得身边的幻象正在退去,脚下的束缚也完全松开。

“左先生,和解吧,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就可以回去向雪菩萨、大魔手他们复命了。”我大声说。

我和左丰收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更谈不上个人恩怨。所以,他出现,我就可以后退,不再纠结于他的生死问题。当然,如果他肯告诉我海市蜃楼的真相就最好了,至少我能知道长枪女的下落。

“好,好,和解。”我终于听见了左丰收的声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的声音来自于左前方,大约二十步之外。

我极目望去,长河天堑的幻象退去后,那边只剩光秃秃的岩石地面。

“你在哪里?请现身说话。”我扬声问。

“请到这边来吧,茶酒都已经备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的声音十分温和,不带半点杀气。

举步之前,我先巡视右侧岩壁。

岩壁上的线条仍然纵横错杂,无法一一分辨画的究竟是什么内容。究其原因,正是因为不同年代的绘画者在同一位置下笔,重重叠叠,遮盖交错,才将最有价值的古代岩画毁灭,只留下了一片片的四不像画作。

正如现代社会的那些古建筑一样,仅仅保留过去的残砖片瓦,大部分都是后来增添、砌筑上去的,毫无技法、章法、传承可言,一殿一楼,一墙一门,全都是色彩斑驳、新旧不一的四不像,令古建筑专家、考古学家大摇其头。

后人对于前人遗作的破坏是不可避免的,这是人类社会进步必然产生的副产品。

我由此联想到古老的莫高窟壁画,假如也有人大刀阔斧地对其翻新、修缮、改造、添减,则人类瑰宝将毁于二十一世纪,留下永远的遗憾。

宝蟾仍然留在原地,握着匕首的手已经垂下来,神色也不再恐慌。

我向左前方走过去,脚下踩的都是坚硬的岩石地面,每走一步,都极为踏实。

“没有人能想通岩画与海市蜃楼的关系,只有你。没有人能察觉我对黄花会的异心,也只有你。看起来,是上天派你来做我的知音,让我可以将胸中块垒一吐为快。极好,极好,请过来吧。”左丰收说。

他始终没有现身,但声音却清晰平静,听起来就在不远之处。

“今天能够见识左氏一族的幻术,十分荣幸。”我谦逊地说。

如果左丰收能够驾驭这些岩画,以画中内容形成匪夷所思的幻术,那么,我甚至能够猜到,所有岩画都是出自于左氏一族,跟普通老百姓无关。这些并非艺术品,而是一种由旁门左道发明的玄学武器。

“我很怀疑,霹雳堂雷动天怎么会舍得放你走?你这样的年轻高手,百年来绝无仅有。若是死心塌地地效力于霹雳堂,雷氏一族的振兴指日可待。唉,在这里,我也不得不佩服老雷的胸襟,他肯放你,就知道他日霹雳堂有难,你一定会火速驰援,绝不退缩。”左丰收说。

听他的口气,与雷动天十分熟悉。

诚然,辞别雷动天时,我也的确那样想过。虽然我不再是霹雳堂门下,但任何时候,只要雷动天有难,我必星夜兼程而归,替他抵挡风刀霜剑。

“左先生过誉了。”我向声音来处拱手。

“闻见茶香了吗?”左丰收问。

空气之中有一股清冽茶香氤氲散开,让我精神一振。奔走了半天,腿脚早就倦了,肚子里也咕咕作响。遇见这样的好茶,的确不该错过。

从声音、茶香来处估计,只要再走十步,便可看见左丰收。

我向前跨出一大步,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断头崖。”

之前捕获坦克帮两人时,他们说过,刚刚将一名俄罗斯人推下了岩画谷侧面的悬崖。

进入石隙后,我也观察过,岩洞的右侧是岩壁、岩画,而左侧正是一道隐蔽的悬崖,约有两米宽,深不见底,幽邃无尽。

只要向左面走,就一定会跌下悬崖。

我被左丰收的声音、茶香吸引,差一点就中了他的圈套,自动跳下悬崖。

这种死法,左丰收不会背上“无辜杀人”之名,任何时候说起来,都可以将我的死归结为“不慎坠崖、可惜之至”。

我缓缓停步,不急不躁,向着左丰收发声的方向连续拱手三次:“左先生,我忽然想起,雪菩萨、大魔手都吩咐过,只要知道左先生还活着,就得马上回石塔去传讯,好让大家放心。现在,茶是顾不得喝了,阁下与夫人团聚,我的使命完成,就此别过吧。”

对方几分钟之内连续用幻术向我发动进攻,居心叵测之极。我不愿接招,暂时撤出岩画谷,才是上策。

“大魔手也来了?”左丰收问。

我点点头:“对,大魔手对左先生的失踪十分关心,严令手下撒网搜寻,并为此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大魔手、宝蟾甚至左丰收都属于蛊苗中人,我此刻已经意识到,左丰收平静的声音背后已经有了心烦意乱之音。

这应该正是左丰收的薄弱罩门,我终于松了口气。

“嗯,龙先生能否为我保守秘密?”左丰收的语气变得更为柔和。

“保守什么秘密?”我沉住气,站稳了脚跟。

“我在敦煌罗盘村住了很多年,有收藏小文玩、小古董的爱好。久而久之,也积攒了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就放在罗盘村的家中地窖里。如果龙先生不嫌乡野东西粗劣,就收下那些东西,反正我以后也不会回去了。赠给龙先生这些小东西,是盼望龙先生能够将今天的事情守口如瓶,不向外人提起半个字。”左丰收说。

他虽然一再谦称是“小东西”,可我知道,能够被他这种玄学高手收藏的,一定是来自敦煌古董市场里的精品,市场价值、收藏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用钱来封别人之口是件很容易的事,尤其遇到贪财之徒,一定能够如愿。可惜的是,我从来都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否则单是接受雷动天的馈赠,就足够在敦煌买下几幢大厦。

左丰收用钱来收买我,实在是下策中的下策,只会适得其反,勾起我浓厚的好奇心。

“抱歉,我至少得向雪菩萨、大魔手说出实情,否则的话,搜山行动恐怕永远无法停止。”我说。

左丰收笑起来:“龙先生,我一直觉得,任何一种合作都只看条件合适不合适,只要合适,任何合作都能促成。我知道,龙先生是个善良的好人,刚刚那些小小的馈赠只是一点心意,事实上,我能帮龙先生解决一个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头的巨大谜题。如果我做这件事,龙先生是否就能投桃报李,帮我保守秘密了?”

我立刻意识到,他说的跟宝蟾说的是同一件事,都跟“失踪的龙姓画家”有关。

“说来听听?未必可行。”我笑着回应。

所有幻术都是觑准了人的**展开进攻,我一旦表现出对某件事的执着与兴趣,就等于是太阿倒持,将杀人刀柄塞入对方手中。

“现代医学中的dna检测技术已经十分成熟,两个人是否有亲缘关系,一测便知。嗯,龙先生对自己的身世非常感兴趣,但又找不到下手之处,这就是当前最大的麻烦。我可以保证,十日之内,为龙先生筹措停当,解决这个难题。”左丰收说。

我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踌躇与感动,神色平静,情绪稳定,只是静静地听对方谈条件。

“怎么样龙先生?”左丰收问。

“这样的条件真是太有吸引力了。”我淡淡地说。

左丰收有些失望:“龙先生,难道你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吗?我是半个‘敦煌通’,其他人就算再有钱有势,也未必能妥善完成这件事。”

我当然想了解自己的身世,确定自己是谁、来自何处、为何家道中落。只不过,现在我不可以流露出丝毫**,给左丰收留下攻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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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元神蛊(2)

“告诉我海市蜃楼的事。”我简洁地说。

“那件事与龙先生无关。”他很敏感,立刻拒绝。

“那是你的幻术?可是,所有人却是真的原地失踪了。我不关心俄罗斯人,只要把长枪女交给我就行。”我说。

我的条件很简单,找回长枪女,也等于是间接地留下另一条线索,以备后续查找。

“只附加这一个条件,我们就成交?”左丰收问。

我点头:“暂且是这样,不过我不能保证其他人有没有洞悉你的秘密。我只能保证自己不会走漏消息,如此而已。”

左丰收大笑:“好,龙先生快人快语,稍后等你走出岩画谷,长枪女就会等在外面了。”

我没有再说一句话,缓缓后退,离开岩洞边缘,贴在岩壁上。

幻术无穷无尽,深不可测,最高明的幻术师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我只能庆幸自己足够警醒,才没跌下悬崖,死无葬身之地。

“就这样走了?”左丰收的声音再次传来。

“左先生还有什么金玉良言相告?”我右手撑着岩壁,缓慢后退。

“我有很多跟莫高窟有关的问题,想与龙先生商量,可现在不是时候。或许几日之后,等罗盘村的风波平息了,我会到龙先生府上造访——不,是到莫高窟去,在现场跟龙先生研讨。我一直觉得,只有龙先生才是我的知音,才能共商大计。”他说。

我不相信这句话,所谓“共商大计”,只不过是他认为我有利用的价值而已。

“好,那我们就在莫高窟见。”我轻轻点头。

现在,我顾不上宝蟾,只求能安然退出岩画谷,返回罗盘村。

既然大家都忽视了左丰收,我就必须回去,给所有人提个醒。

左丰收的存在极为可怕,当那些远古幻术发挥到极致时,恐怕半个敦煌城都要陷入惶惶不安之中。

我退到了岩画谷的入口,警惕地左右顾盼,横着穿过石隙。

刚刚忽视了宝玉、宝石的存在,现在,他们正斜躺在草丛里,另一边躺的则是长枪女。

我喘了口气,不顾宝玉、宝石两兄弟,而是背起长枪女,快速原路返回。

走了半小时后,长枪女渐渐苏醒,在我背上抽咽起来。

“已经没事了,回到石塔再说。放心,雪菩萨、大魔手都在那里,非常安全。”我低声安慰她。

“我已经变成一个废物了……龙先生,我真的已经变成废物了,现在就是把枪塞在我手里,也没有扣动扳机的勇气了。”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没有追问原因,只是加快脚步。

离岩画谷越远,我就越安心。

“我经历了什么?我杀过的每一个人都来向我索命,都将在三生三世轮回里向我……索命,我只能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还赎自己的杀业。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三世,全都是……”她说不下去,眼泪濡湿了我的肩头。

“不要哭,一定是幻术。”我简要地安慰她。

“是真的,是真的,从阿拉伯沙漠到外蒙古,从远东到西欧,我真的没想过,在我枪下做鬼的已经有七百多人,包括各种肤色、各个国籍……伊拉克人、阿富汗人、印度人、埃及人、俄罗斯人……从现在起,我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毕生持诵经书、吃斋念佛,赎自己的罪业……”长枪女说。

我无法继续劝解,因为她已经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悲哀之中。

这一切当然都是左丰收造成的,他用幻术营造了某种场景,激发了长枪女的忏悔之心。她是杀手,既然已经没有勇气杀人,就真的变成废物了。

翻过山梁,又走了一阵,总算遇见了罗盘村的接应人马。

我把长枪女交给他们,安排他们将人送回石塔去。

此刻,我心里充满了各种困惑,必须一个人长时间独行,在没有任何外力打扰的情况下,深度思考,为自己答疑解惑。

我没有向正北去,而是沿着一条小路走向东北,最后停在一座金色的沙丘顶上。

东面,月牙泉小镇的尖塔屋顶清晰可见,游客们的欢笑声也随风飘来。

游客们总是无忧无虑的,在广阔无垠的大沙漠里,尽情释放着自己的热情。

“为什么我永远不能像他们那样,无牵无挂,纵情欢笑,放浪形骸,无拘无束?我内心的负累、肩上的重担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卸下?假如左丰收真的能带给我一些跟身世有关的宝贵线索,我就可以对这一问题释怀了吗?”我捂着胸口,无声地自问。

我到敦煌来是为了追根溯源,找到出生身世、反弹琵琶图之间的某种联系,以确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曾设想过,等到达成这个目标,就安然退隐江湖,不再抛头露面,做读书写字、看花养鸟的太平隐士,彻底放弃从前的“港岛铜锣湾龙少”身份。

原本以为,那个目标很遥远,现在却一夕之间,已经无限接近目标。

“左丰收可信吗?如果我不揭破他的身份,他会不会趁势反噬,将石塔内的雪菩萨、大魔手一网打尽?就像宝玉说的,引爆*,将黄花会的高层炸成粉末?”我有些担心。

一阵风过,远近上下的沙粒唰唰作响,正是外地游客最为追捧的“敦煌鸣沙”之声。

我在沙堆上躺下,仰望蓝天白云,困意渐渐袭来。

“不能睡在这里,不能睡在这里……”我脑子里虽然有这种意识,却无法抵挡汹涌的困意,最终还是合上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安然无梦,脑中一片空白,既没有海市蜃楼一战的困扰,也没有黄花会、北方大帝、日本忍者纠缠战斗惨烈之状。

很久没有这样彻底沉睡过了,睡醒之后,仿佛回到了最纯真的童年时代,心无旁骛,只是伴着阳光、雨露、鲜花自由成长。

夜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月牙泉小镇那边霓虹闪烁,映得半天皆是流光溢彩,连夜空中的云翳都被镶上了一层彩色的花边。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变得异常空洞,仿佛想到了一切,又仿佛遗忘了一切,天地之间,既空无一物,又满满当当。

“这是敦煌,不是港岛。”我低声告诉自己。

曾经在文华酒店的天台,我醉卧花丛之中,仰望繁星闪烁,又俯瞰维多利亚港湾。那时,我少年得志,率领一帮兄弟笑傲铜锣湾,“龙少”之名,响遍港澳台,江湖朋友见了,无论老少,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龙少”。

霹雳堂上下,都知道雷动天欣赏我,甚至以为我将是雷动天之后的异姓掌门人,取代雷氏四代弟子中的雷红军、雷骁龙、雷俊、雷采、雷行、雷霆等人,力压群雄,执掌霹雳堂。

那时候,从不知愁,也不烦忧,只觉得未来一片光明,直通人生巅峰。

好像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我脑子里突然浮上来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是谁?我家在哪里?我的家人在哪里?”

十二岁之后,我就再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埋着头向前冲,风风火火地战斗,大开大合地开拓,成为雷动天手下第一悍将。我心里的温情早就冰封,不再考虑那些费心劳神的问题。

当我开始思考“我是谁”的问题时,也就是跟霹雳堂开疆拓土的江湖大业脱节之日。于是,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雷动天交还了代表铜锣湾堂主的铜牌,坦然离开,没有半分留恋。

自此后,铜锣湾少了一个“龙少”,只剩下当年龙少率领七名兄弟血战将军澳坟场斩杀霹雳堂叛徒雷九图的英雄传说。北方敦煌则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画匠,江湖风波,再也与我无关。

“多好啊,那些年少岁月……”我不禁感慨万分。

“梦幻空花,皆是林中霰;醉后高台,总念相思结。”有人在我身边低语。

我打了个寒颤,因为那是左丰收的声音。

“不要担心,我没有恶意。”他悠然说。

“跟踪到这里来,还说没有恶意?”我淡然问。

午夜梦醒,我觉得颇有凉意,但强忍着系上胸前纽扣的想法,只是坦然躺着。不过,从左丰收那边传来一阵彻骨的寒意,激得我的两臂上生出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元神蛊。”他只说了三个字。

“什么意思?”我问。

“我发现了你体内的元神蛊——来自大魔手吗?呵呵,你为黄花会竭尽全力地奔走,换来的只是背后暗算。我看不下去,才会赶上来提醒。”他说。

我没有因他的一句话而引发愤怒,雪菩萨和大魔手要对我做什么,我都无法抵挡,毕竟石塔、罗盘村都是黄花会的核心地盘。

“大魔手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在苗疆臭名昭彰,最后被蛊苗三十六寨的长老联手杀退,逃到美国去,依附在五角大楼门下,后来又成为51地区的特约专员,终于在黄花会上位,地位比雪菩萨还高。如今,蛊苗三十六寨日渐式微,再也无力追杀大魔手,只能任由她逍遥自在。她是个很可怕的人,野心极大,性情残虐,任何落在她手里的仇家,都死得凄惨无比。龙先生,我一察觉她在你身上落了元神蛊,就知道我们是可以结为生死同盟的,必须联手对付她,以求自保。”左丰收说。

我根本不为所动,双手枕在脑后,抬头看天。

第152章 元神蛊(3)

耳畔,月牙泉小镇那边的探戈舞曲铿锵有力地传过来,宣告着这是一个太平盛世的狂欢之夜。

几百步之遥的这边,我和左丰收却同样面临生死存亡的严峻问题。

一远一近,天壤之别。

“你和大魔手之间有什么仇怨?她还没来敦煌,你先提前导演了失踪大戏,把自己彻底隐藏起来。可见,你对她甚为忌惮,是吗?”我问。

单纯地看海市蜃楼那件事,似乎可以当做是外敌对于黄花会的挑衅攻击,也可以说成是一次意外。可是,纵向考察,则可以看出,左丰收选择此刻诈死隐退,其原因正是因为大魔手的莅临。

“我不忌惮她,只是现在进行的一项研究恰好到了关键之处,不想被她干扰。”左丰收说。

“是什么研究,可以说来听听吗?”我步步紧逼,希望能迫使左丰收说出实话。

“嗯,说起来,我的研究跟龙先生有关,也就是2窟中的反弹琵琶图。简单说吧,我已经发觉反弹琵琶图是一幅三层结构的壁画,除了我们目前所见的反弹琵琶图的舞姬,下面还有两层,分别是——”他停住,等我回应。

多层贴合、内容不同是莫高窟壁画的明显特征之一,听他这样说,我并不感到意外。

我在2窟临摹壁画时,已经注意到,反弹琵琶图这一幅画的边缘十分整齐,没有遭到任何破坏。所以,下面到底有几层、每层有什么内容都不得而知。

“很好。”我只回答了两个字。

“龙先生,反弹琵琶图之所以令世人感到惊艳,就是因为其内含神韵。壁画极薄,颜料浮于表面,那么神韵何来?我现在已经可以解释,就在于下面的第二层、第三层内容。”左丰收叹了口气。

我转过脸来,看到他正垂坐在一个沙坑里,双手各抓着一把黄沙,轻轻上扬。

表面看,左丰收是一个老实、厚道、稳重、沉着的人,但岩画谷交锋那一回合,我已经深刻认识到,这一切都是他的表面伪装。这个人如同隐藏在竹篾篓子里的五步蛇,貌似恭顺温和,实则剧毒无比,而且极富攻击性。

“今晚,我可以做东的。”他将双手残沙向东面一扬,“月牙泉小镇虽然比不上港岛那边的高级酒店,但有几家本地菜还是相当正宗,口味直追民国餐饮名厨。”

我笑了笑,忍住满心厌恶,低声致谢:“多谢多谢。”

“我们可以到那里去,边吃边谈。”他说。

我从未尝试过跟一条毒蛇共进晚餐,但现在,我很有兴趣尝试一下。

在岩画谷,我们只是打了个平手。他没有诱使我跌下悬崖,我也没能将他生擒活捉,押回罗盘村。

“好,那就叨扰了。”我翻身坐起来。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西侧的沙堆后面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宝蟾,另一个则是眉目如画、极为年轻的女孩子,至多不超过二十岁。

左丰收挥手,宝蟾和那女孩子就飘然向东,先行去安排用餐地点。

“龙先生,请吧。”左丰收故作文雅,举手相邀。

我们并肩向东,踩着软软的黄沙,双方距离忽远忽近。

“龙先生,你就不关心反弹琵琶图下面的两层画是什么内容吗?”左丰收忍耐不住,重提这个问题。

“是什么?”我顺着他的话题问。

“唐初大家之作,第二幅是‘寒鹤戏梅花’,第三幅是‘乱雪迎春图’。”左丰收回答。

我对中国绘画史做过研究,一听这两幅画的名字,立刻觉得有“文不对题”之感。

莫高窟中的所有壁画都有着可以演绎的故事性,而非单纯的观景之作。就拿反弹琵琶图而言,它讲述的是一场风光盛宴,看不见席上贵宾,但从舞蹈、音乐的阵容看,贵宾的级别一定极高。

如果只是鹤、梅、雪之类的应景之作,根本没有资格描绘于莫高窟内,与各种佛教题材的壁画集于一堂。

唯一的解释,就是左丰收撒谎,随口报出了两个名字。

“很好,很好。”我点点头。

“龙先生,你认为这两幅画也很好吗?难道你就不觉得……这种画并不适合画在莫高窟内?”左丰收问。

我摇摇头:“左先生,那不是我最关注的。你如果足够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我关心什么,看重什么。”

面对幻术高手,我不得不在自己的脸上、身上、思想上设置重重壁垒,将真心真意真感情严密地遮盖起来,以免给对方留下可乘之机。

左丰收叹了口气,闭口不答。

等我们踏上了月牙泉小镇外的五彩石子路,他才重新开口:“龙先生,莫高窟壁画差不多都是多层结构,昔日有位大画家来此描摹写生,曾经对外层残缺壁画进行了大范围的剥离,才让很多埋没了的大作重现人间。我一直都在想,既然反弹琵琶图能够引发世人那么多遐思,不如将它剥离下来,让下面的名画也一露真颜,你说好不好?”

我微笑着摇头:“那是犯罪,只要左先生不怕铁牢镣铐,尽可以一试,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哈哈大笑,终于结束了对我的刺探。

就我个人看来,壁画一旦剥离,无论怎样妥善保管,总是失去了其固有的价值。也就是说,莫高窟壁画只有留在莫高窟内,才是原汁原味的艺术品,假如将其挪移到北京、东京、纽约、洛杉矶、澳大利亚的某个高级博物馆中,就变成了绝对的残片,根基尽失。

关于大画家剥离残缺壁画事件,历史资料中曾有这样一封信函留下来,其内容就是地方官员向中央报告此事。

那封信的原文关键章句如下:

某先生刻正居石室中临摹。惟各朝代之壁画,并非在一平面之上,乃最早者在最内,后来之人,于其上层涂施泥土,重新绘画。某先生欲遍摹各朝代人之手迹,故先绘最上一层,绘后将其剥去,然后又绘再下一层,渐绘渐剥,冀得各代之画法。此举对于古物之保存方法,未能计及。盖壁画剥去一层,即毁坏一层,对于某先生个人在艺术上之进展甚大,而对于整个之文化,则为一种无法补偿之损失……

作为后人,我无法对该大画家的行为做任何批驳,但为了追求技艺而破坏文物,本来就是不雅之事。如同盗墓者为了获取棺椁内的陪葬品,肆意破坏棺椁外围的织锦、纹饰、榫卯、雕花,眼中只见金银财宝,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在破坏中华民族的宝贵历史遗产。

刚刚左丰收提到,想揭掉反弹琵琶图,观察下面的壁画,其目的当然不是像那位大画家一样为了技艺上的提升,而是为了找到“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入口。

国家的文物保护法中明确界定了各种入刑的行为,像左丰收提到的这种,一旦出手,就会惊动警方、官方,惹来极大的麻烦。

我知道他不是个激进暴躁的人,那种做法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宝蟾预定的是一家名为“辽皇御厨”的酒馆,门口的霓虹灯快速循环闪烁着,把“御厨”二字照得璀璨无比。

那年轻女孩子已经在“金珠宫”房间门口等候,恭顺地替我和左丰收开门,请我们在枣木大桌的左右落座。

具有敦煌特色的大菜一道道端上来,宝蟾和那女孩子却不入席,只在旁边侍奉。

“只要体内种下元神蛊,就等于是埋下一颗*。大魔手这种做法,已经害死了不少蛊苗高手,惹起众怒,才会远走他乡。”左丰收说。

我没有觉察体内有什么异样,只是略感疲惫,头脑也不是特别清醒。

“宝月。”左丰收招呼那年轻女孩子。

“在。”女孩子走近。

“替龙先生照一照他体内的元神蛊。”左丰收吩咐。

女孩子答应一声,从旁边橱柜上拿了一只粗瓷大海碗,又轻轻开启了一坛白酒,倒了满满一碗,放在我的面前。

那是敦煌本地出的沙洲烧酒,纯粮酿造,酒精度数高达六十五度,又被爱喝酒的人称为“西北烧刀子”。

“龙先生,我刚刚观察过,您体内的元神蛊是在左侧肩胛骨下缘,带来的影响是身体沉重,疲乏犯困,但是并不影响工作。您先闭上眼睛,等我请您睁眼时,你再向酒碗中看。”女孩子说。

我答应一声,缓缓地闭眼。

普通百姓惧怕蛊虫,那是源于人类对于虫类的天生厌恶之心。

江湖人物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普普通通几条虫子,还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我闭目之后,感觉到那女孩子的纤纤玉手按在我的后背肩胛骨上,先是向上、接着向右推移,并且越推越快,直到有一股异样的热流进入了我的后背正中。

“龙先生,蛊虫凶猛,其相残暴诡异,请不要吃惊。我倒计时十次,您就睁眼。十、九、八……”女孩子缓缓地开始倒计时,我感觉那股热流左冲右突,到达了右腋窝附近,突然一蹿,进入了我的右侧锁骨。

那女孩子手法极快,一把按住了我的锁骨,同时口中的倒计时不停。

等到她数完“一”字的时候,我猛地睁眼,望向眼前的酒碗。

烧酒清澈,映影如镜。

我看到那女孩子的指缝中露出一条黑、白、金相间的虫子,约有三寸长,背生鳞片,腹下多爪,正在拼命挣扎。

第153章 三层壁画透视图(1)

我凝视那条虫子,体内也感受到了它在拼命挣扎,想从女孩子的手下逃逸开去。

虫子当然没有突破体表,现在只是那女孩子通过某种异法,让我能够看到蛊虫。实际上,要想将它取出来,还要大费周章。

元神蛊是与人的思想、精气神紧密结合的一类蛊虫,无法轻易取出,也无法将其与人体完全剥离。

“这就是大魔手赐予你的。”左丰收端着酒杯笑起来。

“好极了,真是有趣。”我也笑了。

那女孩子惊讶地叹气:“普通人见到自己体内有这样大的蛊虫,无比惊惧变色。龙先生谈笑自如,能够与古之关云长刮骨疗毒向媲美。”

左丰收摇头:“这种比喻,还算是贴切。我刚才仔细观察过,龙先生果然是面不改色,佩服,佩服。”

我对两人的赞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暗自思忖,不知大魔手什么时候做了手脚,我竟然一无所知。

“好了。”左丰收挥挥手。

那女孩子松手,酒碗之中的虫影就消失了。

“谢谢你。”我向那女孩子点头。

“龙先生客气,有事请吩咐宝月即可。”她礼貌地鞠躬,端着酒碗退下去。

“杀了大魔手,就能想办法解蛊。否则,饲主健在,蛊虫凶顽,随时都会发作。”左丰收说。

我并不着急,毕竟对面坐着的此人并不比大魔手良善多少。如果全信他,我大概也会死得很惨。

“怎么杀?”我问,同时向宝蟾瞥了一眼。

引爆石塔下的*是最方便、最安全之策,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消灭雪菩萨、大魔手两个强敌。

宝蟾会意,向我轻轻点头。

“只要龙先生同意,明日日出之前,就能了结这件事。”左丰收说。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我问。

左丰收想了想,正色回答:“你该知道,我和宝蟾、宝月都是蛊苗三十六寨的人,都肩负着击杀大魔手的重任。如果这一次侥幸成功,也去了蛊苗三十六寨的一块大心病。为了感谢龙先生相助,我愿意无偿献出藏在反弹琵琶图下面的两幅画的透视投影图,供龙先生研究。”

这种回答还是能够令我满意的,双方都有好处,这种合作才会稳固。

“龙先生,现在的关键问题是,需要您返回石塔,确认大魔手在里面,我们才能引爆*,进行致命一击。当然,我们会给您一个足够醒目的信号,催您撤离到安全地点后,才会引爆。”宝蟾补充。

对于这一点,我没有疑义。

*只能引爆一次,以大魔手的警惕性,一击不中,她要么展开疯狂反击,要么飘然远遁,再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好,我这边没有问题。”我完全同意。

左丰收再次挥手,宝月打开背包,取出一部平板电脑,递到左丰收手中。

他在电脑屏幕上轻触了几下,探身递给我。

毫无疑问,屏幕上显示的就是两幅单色壁画。现代的高科技工具完全能够做到不破坏表层的同时,完整而清晰地拍到下面的内容。

“多谢,我已经了解了。”我把平板电脑递回去。

“我真的倍感困惑,这两幅画压在反弹琵琶图下面,显得不伦不类,格格不入。可是,高科技扫描的结果是不会骗人的,这就是真相。”左丰收摇着头说。

我还记得,亡明公主明水袖说过,反弹琵琶图是一层门户,通过那里,就能到达另外的世界。

既然壁画下面还有壁画,那层门户是怎样开启的呢?

此刻,我恨不能将所有了解反弹琵琶图的高手都集合起来,让大家针对这些线索各抒己见,最后凑成一个圆满的答案。可惜,所有人都各怀鬼胎,即使勉强坐在一起,也是相互拆台,不可能说真话。

“龙先生,在想什么?”左丰收问。

我默默地拿过矿泉水瓶,无声地喝了一口,才谨慎地回答:“左先生,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对长枪女做了什么,竟然害得她失去了战斗力?如果我们两个反目成仇,你是不是也会对我做同样的事?”

这问题十分尖锐,左丰收没有准备,脸色立刻变得阴晴不定。

“龙先生,这个问题,能不能由宝月回答?”宝月礼貌地向我深鞠一躬。

“好。”我点头同意。

“我们对长枪女的历史资料做了调查统计,然后对她的脑部意识流进行了梳理。失去战斗力这件事的原因多种多样,但问题并不在我们这里,而是她的潜意识开始暴露显现,对过去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深度忏悔。如果她是基督徒或者天主教徒的话,可能早就开始忏悔反思了。现在,她出现了这种状态,也许是件好事,可以帮助她退出江湖,开启另外的人生。龙先生,左先生的幻术并没有直接的杀伤力,只是一种引子和启发,让善人向善、恶人觉醒,最终创造一个和平友爱、美好和谐的新世界。这其实也是左氏一族一直追求的结果,但如今的世界太复杂,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之间的矛盾复杂深刻,无法融合,所以才会纷争不断,流血牺牲事件也层出不穷。随着你对左氏一族的了解,一定会改变对我们的看法。我冒昧解释,不当之处,请您勿怪。”宝月说。

她的解释滴水不漏,转来转去,似乎这件事对长枪女大大有益。

我意识到,这女孩子虽然年轻,口才却是远远超过宝蟾。

“我们永远不会发生矛盾,只会相互扶持,相辅相成。”左丰收向我举杯。

我以水代酒,举着矿泉水瓶子跟他碰杯。

“有人来了。”宝蟾突然发出警告。

门外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几个人的脚步声迅速接近。

宝月闪身到了门边,从门缝里向外一瞥,回头低声报告:“是长枪女,还有罗盘村年轻人里的四名好手。”

左丰收弹了弹指甲,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事,闪在一边,让他们进来好了。”

忽然,左丰收脸上现出了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龙先生,其实很多事我们不方便去做,别人是可以代为处理的。等一会儿,你不要出声,我就能让长枪女去替我们做一些棘手的事。”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有保持沉默,静待长枪女闯入。

凌晨时分,酒店里只有我们这个房间里灯火通明,所以外面进来的人很容易就认准目标。

门一开,长枪女带着四个人鱼贯而入。

“龙先生,你真的在这里?”长枪女看到我,先是松了口气,接着脸色就紧张起来,向左丰收一指,“带他回去,去见雪菩萨。”

跟着她的四人一起拔枪,对准左丰收。

“不要急,我跟你们回去。”左丰收站起来。

“雪菩萨恭候多时了,左先生,你干的好事。”长枪女冷冷地说。

她手中没像平时那样拎着长枪,但气势仍在,似乎已经从悲观心态中解放出来。

“什么好事?你说说看,我干了什么好事?”左丰收问。

他正对长枪女的时候,双眼轻轻一眨,突然幻化出一道七色光彩。

“你干的事,自己当然知道……不用我再次重复。”长枪女的声音有些恍惚。

“到底是什么事?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呢?”左丰收眼中的光彩越来越深邃,双眸变成了两块七色宝石,并且逆时针缓缓转动。

“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你……”长枪女突然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仿佛一个困倦到极点的人,若不努力扶住自己的头,就要瞌睡倒地。

“我什么都没有做过,倒是你,将莫高窟里的壁画揭了一层又一层,为了提升自己的绘画见识,从宋代画作上溯至盛唐,破坏了多少幅壁画,大概已经数不清了吧?”左丰收淡淡地问。

长枪女踉跄了一步,宝月及时出手,将一张椅子推过去,位置恰到好处,碰到长枪女的腿弯,使得对方顺势坐下。

“我是……我只是为了研究……中国古老的绘画艺术,没有盗取,更没有买卖,况且,那些壁画过于残破,就算留在那里,又有什么用呢?我做事从来都是理直气壮,无愧于天地良心,比起那些卖国贼、汉奸来,要高尚一万倍。”长枪女坐下以后,双手横在胸口,仿佛一个留着长须的老翁正在抚髯陈词,气势慷慨,稳如泰山。

“现在,你还敢不敢再去揭一幅壁画?”左丰收问。

“那有什么不敢的?心底无私天地宽,自有清白留人间。”长枪女回答。

“去把反弹琵琶图揭了,将下面两层画露出来,供世人观瞻。你说好不好?”左丰收问。

长枪女点头:“很好,很好,这主意不错。反弹琵琶图的绘画技法是我一直都捉摸不透的,如果能揭破表层,看看下面的内容,也许就能解开这一难题了。”

“有人投诉你怎么办?”左丰收又问。

“什么投诉?不过是无知小儿背后告黑状罢了。他们懂得什么?那两封信最后都转到我手里了,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长枪女冷笑。

接着,她大声背诵了我在前面摘录的一封信的章节,做出一掀胡须的动作:“一派胡言,他们不是画家,只是腐儒,只是腐儒!”

官员与艺术家的想法不同,说告状者是“腐儒”,也不为过。

第154章 三层壁画透视图(2)

“还有一封信,说得更是离谱之极,离谱之极——”长枪女的神情更为愤怒,“那信中说,临画本是佳事,无可非议,而此辈对于壁画,任意勾勒,以便描摹,梯桌画架,即搁壁上,是否损及画面,毫不怜惜。并即以洞窟作为家人卧室,镇日上锁,观者裹足。而最令人愤恨者,为任意剥离壁画一举。千佛洞各窟,往往有为北魏隋唐原开、经五代宋元人重修者。画面偶尔剥落破损,原来面目,暴露一二……”

我很清楚,这种情况证明,左丰收已经用幻术将长枪女控制。

他既然研究过长枪女的家族历史,就会知道长枪女与当年破坏壁画的大画家有渊源,因势利导,很容易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腐儒误国,腐儒误国,这种艺术瑰宝如果只是高高供奉起来,只能远观,不能近玩,又怎能对后辈们有所指导?那信中说我——酷嗜北魏隋唐,遂大刀阔斧,将上层砍去,而后人重修时,十九将原画划破,以使灰泥易于粘着。故上层砍去后,所得者仍不过残山剩水,有时并此残山剩水而亦无之者……呵呵,他们还说我——将宋画剥去,现唐人所画二天王像,遂续将此窟门洞宋人所画一层毁去,下乃一无所有,而宋人画已破碎支离,不可收拾矣……还有,信的结尾,竟然罔顾事实,对我大加指摘——夫千佛洞乃先民精神所聚,为中国艺术上之瑰宝,是国家所有,非地方个人所得而私……彼有何权,竟视千佛洞若私产,任意破坏,至于此极?此而可忍孰不可忍!呵呵,呵呵,这些腐儒,非但无法理解莫高窟壁画的精髓神韵,而且一味地假公济私,妄图借着莫高窟壁画来收取高额参观费用。我身为国家级画家,岂能向这群无知小儿低头?听他们的号令行事?古之成大事者,莫不能大破大立,推陈出新,成就一番新天地。今日之中国,如果听凭腐儒当道,国家艺术还有何发展空间?依我的说法,所有壁画都该一层层揭开,露出本来面目,供中国所有年轻画家临摹学习。可惜啊可惜,腐儒权力横行,我辈艺术家却唯唯诺诺,不能据理力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叹莫高窟艺术宝库,竟沦为官家私产,这才是真正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可忍!”

长枪女的声音越来越高,腾地站起来,一跃上了桌子,居高临下,慷慨陈词。

看起来,左丰收的幻术对她十分有效。

“这样就足够了。”左丰收长吸了一口气,伸出右手,在长枪女面前打了个响指。

长枪女的神情渐渐萎靡不振,在桌上原地坐下,茫然四顾。

“你刚刚发表了一番很有正义感的演说,大家深受感动。”左丰收说。

长枪女脸上又出现了悲哀莫名的表情,低头不语。

我心下不忍,伸手按住她的肩头。

“龙先生,我刚刚做了什么?”她低声问。

“没什么,左先生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放心吧,我和左先生都会回罗盘村去。你先走,我们稍后回去。”我把她搀扶下来,交给那四个年轻人。

“带她回去,告诉雪菩萨,我和左先生很快就回去。”我说。

年轻人齐声答应,架着长枪女出去。

“其实没必要赶尽杀绝,你这样做,恐怕会损伤了长枪女的心智,把她变成一个真正的废人。”我说。

左丰收摇头:“做大事不拘小节,必须有人犯错,才能让我们达到目的。再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犯错,后人赎罪。不是吗?”

我淡淡一笑:“左先生,你这样难为一个年轻女孩子,实在有点过了。但是,我还是能原谅你这一次,因为我已经被你说动了,很想看看反弹琵琶图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从广义来说,古代人留下的一切艺术瑰宝都是归全民所有,其存在的最大价值,就是向后辈们提供学习范本,将所有技法传承下去。

如果那些古老的壁画一直被蒙蔽遮盖,不能显现在世人面前,那么它们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这一代人费尽心力保护壁画,到底是为了什么?就算留给下一代、下两代,一代一代接续保护下去,最终也无法得见庐山真面目。

或许真的如长枪女所说,只有层层揭开,才让莫高窟的壁画有了崭新的意义,为中国的现当代书画艺术注入崭新的力量。

“真的被我说动了?那我倍感荣幸。”左丰收说。

“我们回去吧,回罗盘村去。”我站起来,“长枪女无功而返,只怕雪菩萨、大魔手转瞬即至。”

左丰收摇头:“我不能回去,现在已经跟黄花会彻底决裂了。如果回去,只是死路一条。龙先生,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依照我们的计划行事就好了。”

我不想费力规劝他,便一个人出了酒店大门,没让宝蟾、宝月送我,叫了辆出租车,返回罗盘村。

在路上,我反复思考长枪女的表现,越来越觉得,左丰收的存在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当我摸到自己的锁骨时,不禁默默苦笑。

现在,我并不确定元神蛊是怎样出现的,甚至怀疑,那只是左丰收中伤大魔手的一种手段。

“回去见到大魔手,也许就能真相大白了。”我安慰自己。

“先生,罗盘村到了。”司机把车停在路边。

外面黑漆漆的,并没有看到罗盘村的灯光和那座石塔。

我下车,但四下望去,此地极为陌生,根本不是罗盘村。

“先生,不要看了,这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司机笑起来,晃了晃手里的短枪。

“什么意思?”我问。

“有个老板要见你,请向后倒退三十步,别回头,当心我的枪会走火。”那留着短须的司机笑嘻嘻地说。

我没有反抗,顺从地一步步倒退。

三十步以后,我的肩膀、腰碰到了一辆敞开车门的轿车。

“请进。”那司机又晃了晃短枪。

我闻见了伏特加酒、雪茄烟混合的味道,立刻醒悟,这车子是属于俄罗斯人的。

俄罗斯人消失于海市蜃楼,其后援部队肯定不能善罢甘休,必须得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才行。恰好,我变成了各方势力的交汇点,不得不接受各方的询问。不过,可以确信的是,大家是抱着交朋友、探消息的目的来的,至少我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慢慢地进了车子,那扇门随即关闭。

这是一辆加长奔驰车,车子里面坐着的是一个矮胖的秃顶男人,正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夹着雪茄,悠闲地翘着二郎腿,随着音箱里的俄罗斯音乐摇头晃脑。

“我只有三个问题,每个问题的酬劳是十万美金。当然,如果你回答得特别完美,还有更多特殊奖励。现在,可以开始了吗?”他问。

这其实是一个中国人,但他的派头却是十足的俄罗斯风格,崇洋媚外之气扑面而来。

我不愿过多纠缠,缓缓点头。

“我的人还活着吗?”他问了第一个问题。

我从没问过左丰收这个问题,但我相信,只要是有利用价值的人,都会活着。

“活着。”我点点头。

“能不能马上处死他们,不留后患?”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我叹了口气:“能。”

大沙漠是可以无限吞噬人命的,几个俄罗斯人消失于此,无异于几滴雨水落在大海中,根本无从查找,很快就会从人们的记忆中删除。

“第三个问题,归降北方大帝,需要什么条件?”他接着问。

我冷淡地回答:“最重要的条件,我得先见到北方大帝,才会考虑归顺的问题。同时,我是中国人,只有一个祖国,那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而不可能是俄罗斯。即便北方大帝乐意替我改换国籍,那我的身体里也永远流淌着中国血液。所以,归顺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

这个回答令他非常满意,以至于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从车窗里伸出手去,将空杯摔碎在路面上。

“非常好,非常好的回答,非常真实,直抒胸臆。我就需要这种准确、肯定的回答,这将让我下一步的工作非常容易完成。酬金会由专人送给你,现在,你可以下车了。”他说。

我有些诧异,因为这三个问题的确容易回答,并且毫无伪饰,全凭真实想法回答。尤其是第三个,我很难相信,对方听说我根本不能归顺北方大帝的时候,竟然表现得那么兴奋。

“再见。”我开门下车。

“下次见面,我们是死敌。”他笑嘻嘻地向我挥手。

我这才明白,他问这些问题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确认双方是朋友还是敌人。

搞清了这种问题,以后的工作的确容易进行,绝对不必为了“杀与不杀”这种问题而反复权衡。

“很好,那我就希望永远不要再见。”我有礼貌地替对方关门。

车窗玻璃忽然落下,那人向我挑起大拇指:“不愧是谦谦君子,即使明知下一步将成为对手,仍然镇定自若。你能做到,我却做不到。看来,要向你学习的方面还很多——我得提前告诉你一点,一般来说,我向别人学习的方法就是杀死对方,以确定‘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的无比正确性。这个社会,君子死得最快,只有小人才能长久地活下去——再见,再见了。”

玻璃升上去,车子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回过头,出租车司机已经替我开门,正等着我上车。

“你还没走?不怕我报复?”我问。

司机摇头:“你们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肯定不会难为我们这些无名小卒。以我的经验,我守在这里,不但不会受罚,反而有可能领赏。”

我上了车,静静地靠在角落里,转头望着窗外。

“你是唯一一个同样情况下上车没有大声骂街的人——”司机笑起来。

“是啊,无用的人才会骂街,对不对?”我苦笑一声。

我累了,连骂街也没力气,更何况,我从来都不骂街。

车子驶到罗盘村,我并没有要求他送我到石塔下面,而是无言地下车,一步一步走向石塔。

“先生,祝你好运。提醒你,跟北方大帝合作,肯定有钱赚。”司机在我身后大声叫,声音在夜色里远远地传开。

由这司机身上可以看得出,北方大帝的人十分嚣张,根本不在乎其它势力怎么想。

其实,每一方势力都有自己的特点,有些狂妄如狮虎,有些隐忍如毒蛇,但到了最后,总有图穷匕见的时刻。

第155章 三层壁画透视图(3)

我到了石塔前,一层、二层灯火通明,但却寂然无声。

“终于回来了。”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现在,能够给我一点家的慰藉的,也就只有石塔和雪菩萨了。

我没有推门进去,而是转身坐在台阶上,垂着头沉思。

雪菩萨只是黄花会的高层之一,其地位应该在大魔手之下。所以,如今在罗盘村说话算数的,只有大魔手。

门开了,一道狭长的光带释放出来,照亮了我面前的道路。

一个人轻轻走出来,一言不发,跟我并排坐在石阶上,正是雪菩萨。

“回来就好。”良久,她发出一声长叹。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但正如你说的,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我回应她。

“黄花会从来不敢自称天下第一,尤其是在地大物博的中国大陆。我们能做的,就是按照总部的指示,一步一步把每件事做好。无论外面的形势如何风云变幻,我们只做自己,只要求自己,而不是怪罪他人。龙先生,你帮了我们很多,而且给我很多有益的启发,谢谢你。”雪菩萨恳切地说。

“不必客气。”我说。

“滴嗒”一声,她的手腕上有什么滴下来,落在石阶上。

灯光下,她的脚边流下一行血渍,沿着石阶向下,已经延伸出五米之远。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这是我的末日,早就预料到了。”雪菩萨柔声说。

很明显,她的中气已经不足,正是身受重伤的表现。

“谁伤了你?”我急切地问。

“我伤了我。”她回答。

我不解:“什么意思?你伤了你,为什么?”

“做一件大事的时候,不同的人负责不同的环节,环环相扣,不能出错。那么,每完成一个环节,把工作交给下一个人的时候,负责这一环的人就没有用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往往……往往就会自我毁灭。这种情形,就像金匠每造出一枚精品,就会把所有模具毁掉,以确保那件作品是独一无二的。现在,我把自己也当成了金匠,完成作品,然后毁灭。我不死,是要等你回来,亲口告诉你这一点。”雪菩萨缓缓地说。

她的嘴角正在滴血,鼻孔中也有焦黑的血珠垂落下来。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只有“换头行动”,才会令雪菩萨义无反顾地献身。

现在,她要做的某个“假人”已经成功,为了确保“假人”的安全,她就选择了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这样做,有价值吗?”我凝视着她的脸。

“当然有价值……当然有价值,你这样问,就像当年,无数革命先烈为了消灭日寇,前赴后继地奔向战场。他们的妻儿亲属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有价值吗?有价值吗?当然有价值……你说有价值就是有价值,一个人活着,并非为了自己的小家而活,而是为了整个民族、整个国家——”她的声音变得十分艰涩。

“黄花会代表的是美国。”我说。

雪菩萨摇头:“不,不,我们是华裔,永远不会代表美国,而是代表中国……‘换头行动’是有利于中华民族长久发展的大事,正因如此,我才……义无反顾去做,我们黄花会的同仁们才会齐心协力去做……龙先生,这次,幸会……荣幸遇到你,我的人生就圆满了……很圆满了……”

她的身子猛地一颤,靠在我身上,骤然失去了呼吸。

我被深重的悲痛包围着,不愿起身,只愿这样永远地与雪菩萨并肩坐下去。

“换头行动”对中华民族有利,这是我之前从未想到的。雪菩萨死了,“假人”的秘密就会永远保守住,再也没人能追踪其下落。

“你是我见过的最冷静、最尽职的人,放心吧,你的付出一定会有最大价值,上天有眼,轮回再见。”我低声说。

雪菩萨已亡,再也不可能听见我说的话了。

为雪菩萨主持下葬的是大魔手,她的脸阴沉沉的,不见一丝笑容。

我对她没有恨意,如果她真的曾经对我下过元神蛊,那么也是为了某种伟大的使命。

现在,因为雪菩萨的死,我对黄花会的看法已经完全改变。

“笃笃、笃笃笃”,紫红色的棺盖合上,长钉一个一个敲打下去,这种单调的声音对每个人的耳朵都是一种折磨。

“我们将永远铭记,雪菩萨为了‘换头行动’所做的贡献。这一次,牺牲的是雪菩萨,下一次,有可能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只希望,当命运之手需要我们做出牺牲时,每个人都以中华民族振兴为己任,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雪菩萨,安息吧,安心上路,九泉之下再见。”大魔手的语气变得无比沉重。

几个年轻人抬起棺材,运到石塔背后去。

我想跟过去送雪菩萨最后一程,但被大魔手叫住。

“牺牲不会停止,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所以,千山独行,不必相送。”大魔手说。

“是啊,是啊,千山独行,不必相送。我还是有些不理解,当今天下,还需要有‘换头行动’那样的复杂计划吗?超级大国之间的对峙相对制衡,小国只能俯首听命,不可能掀起大风大浪——算了,人都死了,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我黯然回应。

“你对于国家之战还是不够了解,庙堂不同于江湖,任何一个政策、一个计划都是经过反复斟酌考虑的,都必须确保成功,不能有丝毫闪失。就像你一样,如果被北方大帝的人击杀于山路上,只会影响自己,而不至于破坏国家级的计划。你是在野之人,而我和雪菩萨却肩负着巨大使命,所以我们做事的原则是根本不同的。你可以任性而为,我和雪菩萨则必须照章办事,确保不影响其他人的工作环节。”大魔手说。

我再次苦笑,喉中干涩之极。

“大人物要见你。”大魔手忽然压低了声音。

我并没有因这句话而倍感荣幸,只是点点头。

“大人物要见你,不要乱说话。”大魔手再次补充。

我只好出声应答:“好,我知道了。”

“元神蛊?”突然间,大魔手双手齐出,按住了我的双肩,“你哪里来的元神蛊?是蛊苗三十六寨的人在你身上落蛊吗?他妈的,他妈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出问题,蛊苗三十六寨的人始终不肯放过我!”

她虽然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但发狠骂人的时候,双眉倒竖,白发乱飞,自有一股暴戾气势。

我没有说话,任由她发泄愤怒。

她又连骂了十几声之后,怒气才渐渐平息。

“不要担心,我对付元神蛊还是很有把握的。只不过,大人物要过来,我不能在这时候替你斩蛊,更不能放你去见大人物,只能如实回禀,等待下次见面了。”她说。

我很希望大魔手说的话是真的,她站在正义一方而左丰收站在邪恶一方。

那样的话,左丰收说过的所有的话都要反着听。

“好,我听你的。”我诚恳地说。

大魔手的声音渐渐放缓:“谢谢你,风雨骤来,我们只能互为倚仗,看能否逃过这一劫。我早就对雪菩萨说过,罗盘村沉疴已久,根本不值得倚重,可她偏偏不听。我早就察觉到,蛊苗三十六寨已经将敦煌作为突破口,试图截杀黄花会的要员。这一次,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确保大人物的安全。龙飞,你记住,如果我死了,不要哭,更不要费力埋葬,而是将全部精力用于保护大人物,即使献出生命,也要护送她安全离开敦煌。”

我并不知道大人物是谁,但因为雪菩萨的死,开始无条件信任黄花会,所以也愿意听从大魔手的话。

“好,我发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我决绝地发誓。

我来不及向大魔手讲述岩画谷中发生的事,因为她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

接下来,大魔手连续打电话发号施令,主题只有一个,确保大人物行程安全。

“我要出去迎接大人物,但不一定回到这里来。现在,石塔周围的事,全都交给你。这是我们的大本营,或许大人物在途中遭受袭击之时,我们会全力回撤到这里来。所以,守住大本营,不可有失。”大魔手说。

我郑重地点头,接下了这副担子。

大魔手乘坐一辆黑色越野车离去,为了保密,那辆车甚至连灯都没开。所以,我站在石塔二楼眺望,连车子出了罗盘村后左拐还是右拐都看不清。

我下了石塔,转到塔后去。

雪菩萨的棺材已经放进墓坑里,即将开始填土。

我站在坑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愿雪菩萨的灵魂早升天界。

她是那样一个纯白如雪的人,如果不是为了给“换头行动”保守秘密,完全能够远遁海外,逍遥自在。她死了,但灵魂永远高贵地飘扬于天上,成为真正的菩萨,普度众生,造福人间。

“龙先生,可以填土了吗?”有个年轻人问。

我默默地拿过一把铁锹,想了想,又把铁锹丢在一边,蹲下去,双手捧土,撒在棺盖上。

其他人学着我的样子,用双手捧土回填,再也不敢动用铁锹。

不知道捧了多少次土,墓坑渐渐填平。

“你们都回去吧,加强警戒,随时准备战斗。”我大声吩咐。

大魔手如临大敌的态度已经感染了我,我明显感到,罗盘村已经陷入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空前紧张气氛之中。

年轻人散去,墓前只剩我一个人。

“雪菩萨,安心去吧。”我轻声送别她。

“可惜,我来晚了。”左丰收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我没有抬头,早就预料到他会杀回来。

雪菩萨自杀身亡,大魔手离开,左丰收已经有恃无恐。

“我一直以为,‘换头行动’是无稽之谈,大概是美国智囊团搞出来的无聊花样。可是没想到,连雪菩萨都以身殉职了,现在不能不相信,那个计划确实无比重要。”左丰收依旧没有现身,而是在黑暗中来回徘徊。

“你回来,能做什么?”我问。

虽然明知双方剑拔弩张,必有一搏,但我愿意将动手的时间无限后延,以便于对左丰收的意图有进一步的了解。

“石塔是罗盘村的枢纽,现在,似乎没必要引爆*了。如果我料得没错,大魔手永远都回不来了。你知道吗?山外山内、月牙泉南北至少有十几股势力联合截杀黄花会,以目前大魔手的力量,不可能有反击的机会,只能束手等死。大人物,大人物——呵呵,尤其是黄花会的大人物将在这时候现身,你说,那些仇敌是不是更加疯狂?恨不能将黄花会一举掀翻,连根拔除?”左丰收问。

我不清楚黄花会的运转出了什么问题,如果左丰收的判断正确,那么大魔手的确无法保护大人物。

“好了,出来吧,不要躲在暗处了。”我叹了口气,向左丰收指了指。

“我习惯于躲在暗处,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足够的安全感。不像你,铜锣湾龙少,早就习惯站在聚光灯下接受万众欢呼了。哦对了,此时此刻,我对你的身份也应该产生怀疑,其实黄花会对于霹雳堂也是一种威胁,此刻如果雷动天的人马出现在敦煌,我也不会感到奇怪。你知道吗?一个聪明人观察局势的时候,不但要知道时间线,更要知道事件线。我刚刚考虑过,此刻赶去莫高窟,似乎也是个好时机。既然大家所看重的都是‘金山银海翡翠宫’,那么黄花会的生死又有什么价值呢?一旦获取了敦煌天机的秘密,所有人在这里争抢的中心就不见了。呵呵呵呵,我走了,我走了……”左丰收大笑着,声音渐渐远去。

等他走远,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是大敌,即使我能抗拒得了他的幻术,其他人却完全没有抵抗力,很容易被幻术控制,做出某种疯狂的举动来,就像长枪女那样。

我回到石塔正面,盯着罗盘村的入口处。

大魔手说过,一旦遭到截杀,就会火速回撤到这里。到那时,就真的要放手一战,全力以赴,抵抗各方势力。

曾有一年,霹雳堂也面临同样的困境,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我没有气馁,用一张四百万美金的支票向长乐帮借兵四百,击溃了三大帮派的合围,收缴其老巢里的财富,合计超过一千五百万美金。

仗总是要打的,但要打得巧妙,绝不硬冲硬打。

“既然敌人认定了石塔是黄花会老巢,那么只要在此地虚张声势,吸引敌人的主力,其余人马自然可以悄悄撤退。等到敌人占领石塔时,引爆*,最大限度地杀伤敌方首脑,一举翻身,方为正道。”我很快就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大魔手的电话在离开半小时后打来,声音十分焦急:“我们在三危山以南遭到伏击,三辆车子遭到破坏,我和大人物同乘一辆车子,火速赶往罗盘村,望做好准备接应。”

我当机立断,否定了她的决定:“大魔手,请向东北去,绕过敦煌城,再找落脚地点。你可以再打电话,把各路伏兵全都调往罗盘村,声东击西,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打完这个电话以后,你就把所有通讯工具丢掉,单线行动,连续换车,不要引起敌人的注意。对了,你从北面入城,各处的医院、图书馆、资料馆都是可供藏身之处。”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当然比大魔手情急之下考虑得更周全。

“好,就按他说的。”我听见有个年轻女孩子在大魔手旁边说话。

“是,主人。”大魔手恭恭敬敬地回答。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主人,黄花会里只有姐妹兄弟,没有身份尊卑之分。大魔手,现在就按龙飞先生说的,我们马上弃用通讯工具——不,等一下,我要跟龙飞先生通话。”那女孩子说。

大魔手在把电话交给女孩子之前,急促地向我叮嘱:“接下来要跟你通话的是黄花会第一大人物,你说话当心,不要失礼。”

我答应了两声,随即听见那女孩子清晰的声音:“龙飞先生,我是薇薇安,感谢你做的这些安排,很有魄力,也很及时。各大派围攻黄花会一事,是时局所致,并非什么大事。我所顾虑的,就是大家为了保护我牺牲太多。黄花会并非是我一个人的,而是全部人的,若是其他人为我而牺牲,我岂能安心?所以,我要交付你的任务是,尽全力保护那些人,最好是暂时撤离,暂避锋芒,任由各大派嚣张妄为就是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历史先辈早就为我们留下了正确的方针政策,谦虚学习,必能成功。”

那女孩子的声音极为动听,虽然是在窘困之间,却丝毫不见慌乱。

“我懂了,谢谢鼓励。”我回答。

“我相信,等到见面时,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薇薇安又说,接着便轻笑起来,笑声宛若银铃初振。

我被她的轻松情绪感染,顿时觉得肩上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好,胜利后再见。”她说。

我主动挂断了电话,马上传下号令,命令罗盘村的人全部向南撤离,进入山区林中,此地只留一座空塔、一个空村。

当然,我命令村民把家里的所有电灯全部打开,照亮了半边夜空。

进入山林时,我在沿途布置了双岗流动哨,确保了解敌人的动向。

长枪女一直跟在我身边,神情仍然落寞。

在这种用人之际,她无法参与战斗,这是黄花会最大的损失。

“龙先生,实在对不起,我拖累大家了。”这句话她已经说了三四十遍。

“那只是左丰收的幻术诡计,等到你的心情平静了,一定会恢复以前的状态。”我只能这样安慰她。

“我的确是杀了太多人,需要反省忏悔……”她蹲在一棵老槐树下,开始默默流泪。

我对左丰收并非只有恨意,其中也掺杂着敬意。

一个人能将幻术研究至绝高境界,并非只凭运气,而且要付出艰苦卓绝的练习。

左丰收隐居罗盘村,韬光养晦,卧薪尝胆,谋求的就是虎口夺食,领先于其他人,抢先拿到敦煌天机。现在,黄花会危在旦夕,左丰收的目的就要达到了。

我对敦煌天机也有无限憧憬,毕竟每个人都有私心,一旦探知到“金山银海翡翠宫”的消息后,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贪婪欲望。

在2窟,每次临摹反弹琵琶图,我都会隐藏在壁画后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尤其是明水袖出现后,我似乎看到了打开秘密门户的希望。

现在,敦煌天机呼之欲出,大概所有势力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该来的都来吧,该出现的都出现吧。”我不禁暗暗祈祷。

如果各方势力的首脑同时涌入石塔,那么黄花会的翻身机会就要到了。

我不愿过多杀戮,此时此刻,如果我不杀人,就会遭人所杀,那么,又何必继续拘泥于各种君子理论呢?

我回忆起电话中那女孩子甜美的声音,不禁有些怀疑:“她真的是大魔手说的黄花会大人物吗?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怎么能领袖群雄,成为纵横江湖的第一大帮?”

不自禁的,我对那女孩子充满了好奇,也期盼着见面之时。

第156章 纪录片中的神秘封印(1)

关于元神蛊以及与左丰收的会面,在之前的记录中,我故意隐藏了一些事,因为当时我对这番变化毫无掌控能力,只能处于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状态之中。究其实,还是左丰收设置的岩画幻境对我的冲击力太大,头脑昏聩,无法清醒。

如果雷动天那时在我身边,一定会力劝我用药物刺激来恢复清醒,那也是他常用的手段之一。

雷动天给我的教育、帮助、影响太大,以至于每次遇到错综复杂的问题,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用他教给我的方法和思路来解决问题。

我不吸烟,更不会滥服药物,那是我一个做人做事的根本原则问题。

几百年来,中原江湖始终流传着“蛊”的传说,某些神医也自称可以“解蛊”。但是,死于“蛊”的江湖人物却不计其数,其诡异、毒辣之处,超过了医学上已知的任何一种绝症。

于是,当宝月在酒店中控制住我体内的元神蛊并在酒碗中向我展示的时候,我和左丰收之间,还进行过这样一场政治思想上的激辩、秘密资料上的交流,一直到长枪女带人闯入为止——

“这就是元神蛊。”宝月低声说。

酒碗之中,那虫子拼命挣扎,要从宝月手指下逃脱开去。

“好极了,多谢。”我淡淡地说。

“我在蛊术上的修为虽然距离大魔手十万八千里,但却有把握消灭元神蛊,让先生恢复健康。”宝月说。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问。

左丰收笑起来:“是啊,龙先生快人快语,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请讲。”我说。

“敦煌天机,深不可测。以我个人的脑力,专心对抗那些古代遗留下来的谜题,已经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现在,又加上江湖帮会的暗流侵扰,我已经无法从容应付。龙先生,我很欣赏你,也愿意与你共同分享未来的敦煌天机,这是一种莫大的缘分——”

我点点头,顺着他的话锋回应:“也是我莫大的荣幸。”

左丰收大笑:“不敢不敢,龙先生过谦了。谈及荣幸,是我莫大的荣幸,而不是龙先生的。我虽然身在敦煌这种穷乡僻壤之内,但有赖于现代通讯工具的发达,仍然通过网络了解了不少江湖大事。我知道,全港岛都找不出第二个如龙先生这样的青年才俊来了,尤其重要的是,龙先生慧根深藏,世人所见,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就已经惊为天人了。”

我笑了笑,对他的赞誉并不回应。

港岛是小江湖,中原是大江湖,而在此之上,还有全球大气候,那才是四海翻腾、七洲震怒的真正江湖。在小江湖、大江湖称雄称霸,不过是鼠目寸光而已,算不上什么真英雄。

由左丰收的话,我也想到了雷动天。

他是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人,不止一次向我说过,要成为大人物,必须放眼全球,着眼于全人类的生死疾苦,而不仅仅是关注于自身的荣辱得失。

那时,霹雳堂已经在港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杀得那些老牌帮派瑟缩凋零、铩羽臣服。

他说,纵观近代历史,任何一派的大龙头都不是凡俗之辈。国内有大军阀、大财阀、世袭贵胄、满清遗老、绿林大豪,都是人、财、物堆积入云的望族之后,全都有争霸江湖的绝对实力。国外,日本明治维新,法国革命,英伦、两牙称霸于海上,在全球沿海小国设置殖民地,美国则磨刀霍霍,借着两度世界大战中的胜负手,确立了第一超级大国的地位。至于前苏,则借着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熊卧北极,坚不可摧。最终,只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独占鳌头,成了亚洲之主,而且向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光明目标稳步前进。

只有为天下人谋,才能受到天下人拥戴。

妄图踩着天下人上位,只会被掀翻在地,又踏上十三亿只脚。

对比雷动天与左丰收,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龙先生,元神蛊凶猛,不得不防啊?”宝月在我耳边说。

这是一个浑身自带幽香的女孩子,长得漂亮,性情乖巧,每一句话送入我的耳中,都是那么熨帖。

“左先生,是不是我不合作,宝月小姐就不会替我祛除元神蛊?”我问。

左丰收一笑,干脆地回答:“对。天下英雄如果不能为我所用,那就——”

我向左丰收拱手:“那样,我们就没必要谈下去了。”

左丰收点头:“好啊,我就听从龙先生的,不谈事,只喝酒。宝蟾、宝月,你们都退下吧。”

他一挥手,宝月便松了手,从我身边退开。

“是。”宝蟾谦卑地答应一声,与宝月一起出去。

我能感觉到,挣脱束缚的蛊虫陡然下沉,然后就泥牛入海一般,再也不见踪迹。

“没有龙先生相助,探索2窟的行动势必会缓慢许多,但我确信,假如有时间把莫高窟壁画的首层全都揭去,一定有大的收获。世界上如龙先生这样不贪钱、不好色、不求名的男人,毕竟不是太多。”左丰收说。

他话里有话,我不回应,只是静观其变。

“有几个人对莫高窟的探索足够深入,他们所用的透视仪器来自于光学工业最发达的德国,能够清晰看到覆盖物之下半米至一米范围。也就是说,目前情况下,我能准确探测到莫高窟壁画下面有什么。揭掉首层、二层、三层之后,我还能继续深入,就会看到一个崭新的莫高窟了。”左丰收接着说。

我相信他说的,德国是工业大国,昔日的“蔡司”镜头统治了光学行业数十年,至今仍然无法超越,连日本都甘拜下风。

世人对于莫高窟只是一个粗放的了解,对壁画也仅仅处于参观、欣赏的地步,从没有人深入分析壁画内容,探究其内在联系。

我不相信,壁画的时间先后、方位分布是毫无章法的。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直接关系到后人对于莫高窟的研究方向是否正确。

“唉。”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叹。

莫高窟壁画中隐藏的意义太广袤了,以目前国家投入的研究经费计算,再有一百年,恐怕也只是管中窥豹、瞎子摸象一般。

之前在莫高窟绘画,也曾听几位消息灵通人士聊过,现在每年划拨给莫高窟的维护费用不到千万人民币,实在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要知道,莫高窟处于戈壁中央,气候条件异常恶劣。夏天干热高温,冬天朔风如刀,世界各地来的游客络绎不绝,呼出的二氧化碳对壁画色泽的破坏也是相当致命的。每年如果没有半个亿以上的投入,极难对抗莫高窟的自然磨蚀,就更不要说是系统深入地对其进行研究了。

“龙先生为何叹气?是因为莫高窟明珠暗投吗?”左丰收笑了。

我严肃地回应:“左先生,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一直尊崇一句民间俗谚——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上个世纪的百年之中,无数海外华人放弃所在国家的优厚物质条件,慨然归国,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崛起兴盛而殚精竭虑,直至在工作岗位上鞠躬尽瘁。如果我有幸加入那样一支队伍,一定会像先辈们那样,奋勇前进,绝不退缩,为了中华民族的光明未来而竭尽所能。”

“呵呵,呵呵。”左丰收讪笑,无法接话。

每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每个国民都爱自己的祖国,这是最自然的天性,无需引导阐述,就会自觉做到。

我从不敢自诩“已经为国家做了许多”,也不会像那些沽名钓誉之辈,每次捐款捐物,都大张旗鼓地连搞上几个捐赠仪式,在闻风而来的各种媒体前面张牙舞爪地作秀不止,把自己装扮成“资深爱国者”。

国内几次天灾,我在霹雳堂的集体捐款之外,也以匿名形式,向灾区政府自救账号上汇款,每次不低于一百万。

我爱中国,此情深藏心中,是永生不灭的炽热火焰。这颗永远真挚的赤子之心,天地共鉴,日月可证。

“龙先生,我们只是私聊聚会,不必涉及国家大事。”左丰收笑起来。

“敦煌天机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属于古代历史,也不属于任何江湖派系。”我说。

“呵呵,呵呵呵呵。”左丰收摇头,脸上的表情大有不屑之意。

话不投机,这酒席也就变了味道。不过,左丰收很执着,很快就找到了新的话题。

“龙先生,除了爱国报国,我知道你还被一件事困扰着。如果我说,以那件事的秘密来交换,我们是不是还有深度合作的可能?”他意味深长地问。

不等我回答,他又察言观色,生怕我拒绝,快速接下去:“龙先生不必急着回答,因为我们的合作方式有无数种。即使龙先生不愿加入我的团队,也可以以顾问形式,对我的研究提供一些远程的启发。当然,一切都基于龙先生乐意的前提之下。现在,我就会把已知的资料提供给龙先生,看看当年的2窟里发生了什么。”

我稍一犹豫,他便向外面叫:“宝月,给龙先生播放资料。”

房间的右侧屋顶上传来轧轧之声,一幅银色的幕布缓缓垂落下来,伸展至一百寸左右,无声地停住。随即,房间左侧的投影机射出一道白光,落在幕布上。

“年月3日,地点,莫高窟2窟,第五十二次探访研究。”画面一出现,有个男人嘶哑的声音便响起来。

画面中,正是略显昏暗的2窟。

这种先报出时间和地点的语音记录形式,是考古学者最常用的。

“我始终相信,莫高窟里的每一寸壁画都是多层结构,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必有深意。一定有某种特殊的理由,后来者才一遍又一遍用新鲜的草泥将原先的壁画遮盖,两层之间,又刷了某种配料不明的油脂,确保新泥不会破坏旧画。这种理由,不可能是因为无处作画。莫高窟外面,可以开凿洞穴的地方很多,就算退一万步说,鸣沙山无处选址凿穴,附近的三危山上,大片山崖可供选择。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古人一定要在莫高窟的位置凿穴,还要多层作画,将从前那些极度精美、含义深刻的古老壁画遮盖起来?难道是像那些欧洲名画一样,数层遮盖,只是为了隐藏某种奇特的免遭迫害的宗教意义吗?”那男人的声音困惑地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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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纪录片中的神秘封印(2)

我暂且不管那个男人是谁,只是循着对方的思路继续深入去想。

在艺术领域,的确存在很多著名画家的惊世名作是从废墟中、灶台后面、阁楼密室、地下仓库暗面的墙洞里发现的,当初将这些名作遮掩起来的人,正是为了“避祸”。

名作具有直指人心、洞见丑恶的强大力量,是最容易遭到统治阶层迫害的目标。于是,当这些名作诞生之初,就决定了它们不可能在当代获得巨大的成功,而是必须经过历史的考验、时空的琢磨、人类的去芜存菁化过程,才能历久弥新,焕发光彩。

基于这种考虑,被遮盖的最底层壁画一定是有着“触犯统治者忌讳”的意义,必须一层或者层层覆盖,才能韬光养晦,避开统治者党羽的搜索。

中国历史上曾有无数次改朝换代,大的朝代有秦、汉、唐、宋、元、明、清,小的朝代更替、地域政权易主的变化则不计其数,很多都没能用文字记载下来,百年之内,随风沙湮灭。

剖析敦煌历史,它在中原的隋唐、两宋时期曾有巨大的发展、变革,并逐渐成长为水草丰美、商贾云集、交易频繁、人人向往的戈壁中心城市。就如二战时期的港岛一样,一旦成为明珠,就会引起八方豪强的觊觎,战火掠夺,由此而起。

这种情况下,只凭臆测,并不能了解壁画下掩盖的真相,最直截了当的研究方法,就是一层层揭下来,直至岩石裸露之处。

“现在,四下无人,我可以肆意撕下这第一层壁画,看看举世瞩目的反弹琵琶图下面到底藏着什么。我跟那些臭名昭著的盗墓贼不一样,不是为了牟利,而是为了研究莫高窟后面隐藏的敦煌天机,这个理由,足够伟大而正确了。我用影像和声音记录下这一段,就是为里向后世表明,我的出发点是历史研究,而不是金钱名利。”那声音又说。

紧接着,画面中出现了一把锯齿小刀,刀身约有三寸长。

小刀握在一只青筋暴凸、皮肤皲裂的大手中,当刀尖指向反弹琵琶图时,那只大手轻轻颤抖着,一寸一寸向前挪移,显见此人的心情十分忐忑。

新版的中,如果有人像画面上那人一样,用尖刀对壁画进行破坏,那么无论处于何种目的,都会即刻入罪,以“严重破坏国家文物”罪论处。

最重要的,任何人都无法预料,尖刀刺入反弹琵琶图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恶性后果。

我临摹反弹琵琶图那么久,即便是无人监视的情况下,也只轻轻触摸过那舞姬三四次而已,并且只碰衣服下摆的不显眼处,从来没想过要碰到她本人。

这是国家珍贵文物,仅此一份,别无复件。只要想到这一点,任何一个有良知、有修养的人,都会自觉地遵守参观规则,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理解画面中那人的心情,但确确实实的,他手中的小刀刀尖已经碰到了壁画,而且是指向反弹琵琶的舞姬的手臂。

“一刀下去,就能挑开壁画,看看这舞姬后面究竟藏着什么。整个莫高窟壁画的精华都在这里,所有人物画像的视觉焦点,也是在这里。此时此刻,我即将揭开莫高窟112窟反弹琵琶图的秘密,真是太激动了,比当初的考古学家打开法老王金字塔墓门更有意义——”那声音说。

画面突然抖动了一下,刀尖与壁画接触之处,突然有一样东西快速地闪烁了几次,产生了一连串耀眼的火花,就像有人握着铁器不小心触电那样。

当然,莫高窟内是不存在漏电设备的,仅有的几处电源,也都由专人每天反复检查,生怕引起火灾。可以确信的是,这幅壁画的内里和表面都没有通电,完全保持着本色状态。

握刀的人倒下,小刀也消失在画面里。

我看着墙上的石英钟默数着,通常情况下,遭到电击的人,至少要二至三分钟才能缓过劲来。也就是说,那人要在二至三分钟之后才能重新开口说话。

“或许不是电击,而是另外一种壁画的保护措施?”我也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我想到的,自然不是近现代博物馆中常用的壁画红外线保护系统,而是另外一种基于玄学意义的手段,即古物上附加的原始封印。

有考古知识的人自然明白,某些从远古流传至今的“断代”古物,自身一定有着“时空封印”,必须遵循一定的开启仪式,才能保证古物的完整性。否则的话,生手盲目打开,古物就会瞬间化为乌有。

我举一个小例子,就很能说明这一点。

昔日湖南长沙马王堆古墓开启时,带盖的餐盆里有着千年之前的陪葬食物,形状与色泽基本没变,仿佛端出来就可以吃一样。可惜的是,现场没有一个懂得古物开启仪式的专家,某个人根本没有做任何祷告、默祝的仪式,就毛手毛脚地将餐盆端出来,顷刻之间,盆中食物化为飞烟。

那种令人目瞪口呆的突变,就是马王堆古墓中的封印所致。

其后,同一古墓中出土“薄纱绫罗裙”时,专家们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先做了充分的开启封印的准备,请了当时国内排名前一百位的宗派高僧到场加持,才将那“史上第一轻、史上第二轻”的两件古代纱裙完好无损地请出了墓穴。

以上这些,都是能够在中国档案馆中找到的,件件属实,字字无虚。

从前我曾想过,真的要揭开莫高窟壁画的首层、二层进行研究时,一定要做好解除封印的准备。否则,天灾人祸一至,发掘者就后悔莫及了。

画面渐渐放大,摄录中心对焦框笼罩着刚刚的刀尖与壁画接触位置。

“刚刚我感受到了强电电击的巨大打击力,但这是不可能存在的。112窟不存在强电,除非——”那声音突然停住。

我看到对焦框中壁画发生的变化,也一下子惊呆了。

壁画上有血,一缕血痕正从舞姬的胳膊上渗出来,缓慢而生涩地向下流淌着。

“是……是血,是真的血,是真人的鲜血!”那声音叫起来。随即,录音中响起了他急促地吸鼻子的动静。任何人处于那种环境中,都会下意识地做跟他一样的吸鼻子动作。

人血与动物血的腥味截然不同,只要稍有常识的人,都能分辨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人血。

我屏住呼吸,根本无法解释眼前看到的场景。

这是纪录片,不是虚构的故事片。反弹琵琶图的舞姬能够流血,这真的是千古奇闻。

“是人血,是这舞姬的血……难道壁画下面藏着的竟然是个真人吗?用真人作画,岂不正是欧洲十八世纪的宗教人偶画?这不是幻觉,这是真事,这反弹琵琶的舞姬是个真人,百分之百真人……”那声音气喘吁吁地低语着。

一根手指出现在画面中,指尖慢慢地触摸壁画上的血迹。

接下来,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录音中竟然出现了一声惊呼。

假如这一幕发生在真实生活中,就十分容易解释了。一个女孩子的胳膊受了刀伤,在消毒包扎之前,别人用手指触摸伤口,自然会引发女孩子的惊呼声,而且大部分时间都会叫一个字,那就是——“疼”。

“疼,阿也!”一个短促的、惊恐的、恼怒的、厌恶的女子声音响起来。

录音中,那人的呼吸声停了。很明显,他在那女声呼痛的同时,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跟画面之外的我一模一样。

事实情况这样——第一、那人用刀尖碰触壁画时壁画流血了;第二、那人用指尖碰触流血的位置时有女声喊疼;第三、如果两件事连贯起来解释,就只能是这样,那人用刀刺中了一个女人,而那女人一直伏在壁画中,做着反弹琵琶的姿势,已经匿藏了千年;第四、出现这一幕之后,正常的物理学、生物学解释已经没有意义,能够勉强给出解释的,只剩下玄学范畴的高手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面对这种诡异情形,此人还能站得住脚,没有掉头逃窜,其胆量也真是大到了极点。

“谁在叫?是你吗?反弹琵琶的……女士?”那人问。

这句话问得殊为可笑,但到了那种情况下,不这样问,又能怎样问呢?

也就是说,只能姑且认可壁画流血、舞姬出声的事实,等待着另外一种可能的解释。

奇怪的是,那女声只响过一次,之后就再无动静。

对焦框中,壁画上的血痕渐渐变淡了。这很正常,因为莫高窟内部始终保持一定的较高干燥度,壁画能够吸收一切水分和液体。血痕本来就淡,十技秒钟内就会被壁画完全吸干。

摄像镜头移动,对准了反弹琵琶的舞姬的脸。

不知是否心理暗示的原因,我觉得那舞姬的眉头竟然微微皱着,似乎十分不悦。

“我不确定,刚刚是不是你在说话?我知道,这幅壁画一定充满了玄密之处,也许正如传言所说,壁画就是通往‘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入口。你在这里,究竟有何意义?世人依据你的存在,创造出了‘反弹琵琶’的成语……如果你能听见,可否再次给我一个暗示?你知道吗?世间存在太多粗暴鲁莽的盗墓贼,一旦他们窥见了你身上的秘密,下一次你要遭受的,就是难以描述的耻辱之举了。”那声音说。

第158章 纪录片中的神秘封印(3)

我无数次近距离观察过那张脸,甚至一度因为看得入神,在梦中也经常见她。

现在,只要给我一支笔、一张纸,我就能自然而然地画出她的样子。

“我确信刚刚听到了声音,也看到了壁画上渗出的血迹。这不是幻觉,这一定是真实发生过的。该怎样解释这种现象?世间是不是真的有马良神笔,可以复活笔尖出现的任何人物?我一直都知道,莫高窟充满了神秘玄妙之处,远远超出了历史记载和考古学家、文献学家的想象。2窟是所有秘密的焦点,这么多年了,人类始终无法解释反弹琵琶图的存在意义……多好啊,现在我终于得其门而入,窥见了登堂入室的秘径……就在这里,就在这张脸上……”那声音一直都在喃喃低语,而摄像镜头则始终瞄准舞姬的眉、眼、鼻、口。

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像他这种探索方式存在某种巨大的错误。

舞姬自身的存在没有意义,要想窥见其秘密,必须要将她跟四周的环境综合起来考虑,就像是——一把放在盒子里的锁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被装在不同的门上,便跟着那扇门而具有了不同的意义。

如果只是关注于锁、舞姬的脸,则会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很快,黑暗中传来的某种声音就印证了我的想法,那是一连串精密机括运转产生的轧轧、咔咔、嚓嚓声,至少有十几个环节、七八十声连续响着。

我通过录音听见那些声音,其指向性极其模糊,只能大概判断,声音是从反弹琵琶舞姬背后传来的,也就是那幅壁画的深处。

摄像镜头来回晃动了十几下,可以想象,那人正平端着摄像机,在2窟中上下左右寻找。

最终,他失望地停止动作,摄像镜头仍然对准舞姬。

在镜头晃动中,我全神贯注地观察,确信2窟里并没产生任何异样变化,从而判断出,那些奇怪的、连续的声音全都来自壁画、石壁后面,绝对不会破坏2窟的现状。

如此说来,真的就像左丰收提议的,只有揭掉壁画,才能窥见莫高窟的真实秘密。

“现在,我没有其它办法继续探究下去,只能破坏壁画,进入深层。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就算不是我下刀,别人也会动手。所以……所以说不得了,我只能这样做,如果有所冒犯,如果……出现意外变化,那都是科学研究必然要付出的牺牲和代价。这盘录像带能够真实地记录一切,证明我的所作所为,不为个人私利,只为了揭开莫高窟的最大秘密。”那声音渐渐变得沉重。

当摄像镜头里再次出现了锯齿小刀时,我不禁扼腕叹息。

揭掉反弹琵琶图是最后的、不得不采用的办法,无异于竭泽而渔。壁画一揭,后代就算出现具有通天彻地之能的超级智者,也无法着手进行研究了。

壁画是颜料涂抹在草泥上形成的,草泥碎了,壁画也就没了。

皮将不存,毛将焉附?

这是一部个人纪录片,距今三十年。当时那人要做什么,也早就做了,现在我只能坐在这里干着急,起不了任何作用。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迄今为止,反弹琵琶图还在,那舞姬仍然活灵活现地站在2窟壁画之中,并未遭到彻底毁灭。

这一次,锯齿小刀避开了舞姬的身体,而是指向其头部右侧的一小块空白处。

当然,那地方最初未必没有艳丽的线条,只是由于时间的磨蚀,线条褪色直至消失,才变成了那种光秃秃的样子。

那人从该处下刀,用意很明显,既不会伤及舞姬,也不会距离其身体太远,能够随时兼顾其变化。

潜意识中,我和纪录片中的人都将舞姬当成了活人,时刻照顾“她”的感受。

那把刀最终没能刺入壁画,因为投射在壁画上的光影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枪的影子。握枪的人就站在那人背后,枪口顶住了那人的太阳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起先那人做再多,想再多,只不过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真正能够获得大秘密、大利益的,都是最后出现的最强猎人。

左丰收轻轻咳嗽了一声,画面就顿住。

画面中,短枪是握在一个人的右手中的,那只手戴着手套,右手食指扣在扳机上。那只手套的尺寸不大不小,无法准确判断此人是男是女。

“以上这些资料,龙先生还感兴趣吗?”左丰收问。

我慢慢地调整坐姿,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里已经蓄满了冷汗。

“这类纪录片还有一部分,如果龙先生感兴趣,我可以随时提供,以备观瞻。”左丰收说。

我无话可说,因为这些纪录片太珍贵了,其中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对于后人继续探索反弹琵琶图的进程能够起到无比重要的指导作用。

“条件呢?你要我付出什么?”我问。

“在你揭破莫高窟秘密之后,分我一杯羹,如何?”左丰收微笑着摊开双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的智商并未超过前人,前人做不到的,我也没有把握。”我说。

实际上,由于过度紧张,我的贴身衣服也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甚是难受。

“不要谦虚,各国大人物都看上的人,总不会错。”左丰收说。

“放大画面。”我向银幕指着。

不等左丰收转述我的话去下命令,画面立刻放大。

“我要看到刀尖下的图像,放大到极限。”我又吩咐。

画面持续放大,直到那刀尖变得如同一本流行杂志那么大。

现在,刀尖下出现了一个方形的图案,或者说是一个图章。

“我没见过这个图案,现在的2窟中,肯定没有。”我说。

那图案十分奇怪,像是一根竖着的树干,光秃秃的,下无根须,上午枝叶,只是中间的一段——不,应该是三段,中间有着明显的两处断裂缝隙,将一根树干分为三截。

树干是黑色的,周边图案也是,应该是盖下这印章的人使用了黑色的印泥,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左丰收向前探身,死死地盯着银幕。

我从这种情形判断,他之前没有注意到这个图案。

“宝月,马上查,这个图案代表什么?”左丰收大声下令。

以现在的互联网搜索技术,只要输入图形,就能获得答案,相当于瞬间查阅几百套人类大百科全书。

“真没想到,刀尖下竟然有隐藏图案。”左丰收有点惭愧。

作为间谍或者探险家,不应该犯这种错误。这只能解释为,左丰收太关注那活过来的舞姬,而忽视了画面中的其它元素。

“龙先生,这团案你见过吗?”左丰收问。

我摇头:“至少印章领域没见过同样的,像是墨竹的抽象印章,又有所区别。”

左丰收点头:“是啊,如果是墨竹抽象章,至少应该左右各有一两片叶子,不可能光秃秃的一根木头竖在那里。”

“宝月,重点查唐代之后、元代之前的时间段,除了查印章,也要查野史、玄学史上的封印图案。”我扬声吩咐。

纵观莫高窟壁画历史,留下印章的可能性要远远低于留下封印的可能性。

当然,广义来说,封印也是印章的一种,只不过盖章的目的是为某个地点注入某种巨大的玄学力量,而非炫耀其名。

通常来说,封印可以用朱砂、狗血手写,也可以蘸着朱砂写在黄裱纸以后立刻焚化。只有玄学领域内的宗师级人物才会以“印章”的形式施法,将所有力量贯注于印章内,每次盖章,都是一次施法过程,其灵验程度不会无故衰减。

“为什么说是封印?专门针对反弹琵琶舞姬的封印吗?”左丰收的思想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

“我只是猜测,情节荒谬之处,必有匪夷所思之举。如果能搜索到封印的来历,或许就能解释刚刚那舞姬为什么会流血呼痛了。”我回答。

现在,一切都是未知,勉强解释,毫无意义。

我们需要时间来印证一切,而不是绞尽脑汁地自圆其说。

“左先生,龙先生,什么都查不到。”宝月在外面禀报。

左丰收有些泄气,举起右手:“那就——”

我立刻阻止他,向外面下令:“把电脑拿进来,我来查。”

互联网的知识搜索方式有很多,其领域也五花八门。所以,正常情况下搜不到的,采用非常手段就会见效。

“是,龙先生。”宝月答应。

稍后,宝月推门进来,手里托着一台最新型的苹果笔记本电脑。

我深吸了一口气:“宝月,我来下令,你来操作电脑。”

“是,龙先生。”宝月点头,顺从地在桌前坐下。

左丰收挥手一推,把盘子杯子全都划拉到一边去。

宝月把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双手按在键盘上,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

我说了一个地址,她一言不发,飞快地敲击键盘。

“在那里,搜索方式有很多种,可以用文字加图形进行组合搜索,也可以发布付费消息,请全世界的电脑极客们代劳。”我解释。

宝月一边点头,一边迅速输入描述文字,一边口述给我和左丰收听:“图案,大小为五厘米见方,形状如一枚阴文方章,里面是竖着的分为三截的树干,没有树叶,也没有文字。图案大概来源于隋唐之后、元代之前的历史时间段,出现地点在中国大陆西部的甘肃、青海、西藏、新疆一带,接近于敦煌戈壁滩。悬赏寻找线索,赏金十万美金。如果有进一步确切消息或者能提供此印章者,赏金一百万美金。”

“好,措辞非常得体,发出悬赏令吧。”我不吝赞美之词,因为宝月十分干练,而且善解人意,对于我说的话能够举一反三,根本不需要我教第二遍。

几乎就在宝月发出悬赏令的同时,有人即刻回复:“那是一个封印,一百万给我,我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发一份与其相关的详细资料给你,必定能解答你的疑惑。”

宝月犹豫不决,向我看过来。

“给对方一百万,我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说。

“这个……左先生,怎么办?”宝月问。

左丰收挥手:“按照龙先生说的照办,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给对方钱,我们需要关于那个封印的全部资料。”

依赖于二十一世纪的跨国金融网络,只过了一分钟,宝月就通过网络,按照对方提供的账号,迅速转款一百万美金过去。

“等着,大家不会失望的。”我说。

此刻,我安排宝月登录的网络并不依附于通常意义上的全球互联网“三”万维主干网,而是另一个独立的地下网络,被五角大楼官方称为“暗网”或者是“暗物质网”。

当然,在全球各国,对于这个地下网络都有不同的叫法。各国警方为了打击犯罪,也曾对该网络进行了地毯式、粉碎式搜索打击,但其结果,只是令它越来越强大,最终升级为庞大的超等生物级智慧网络,如今借助于区块链的技术,已经大到无法毁灭。

在我看来,暗网只是网络工具,网络工具是没有正邪之分的,正与邪只存在于每个人的脑子里。聪明人知道应该利用它做什么,应该被打击消灭的是犯罪分子,而不是普通使用者。

第159章 临邛道士鸿都客(1)

接下来的事实是,宝月汇出巨款,网络那端却失去了响应,那揭榜者的头像一直处于灰色离线状态。

宝月有些着慌,但左丰收却稳坐钓鱼台。

我发现,很多人都看错了左丰收。表面上,他默默无闻地屈居于罗盘村,听任黄花会指挥,仿佛是一个没有个人追求的傀儡。实际上,他却利用领导罗盘村的便利条件,打造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并且高瞻远瞩,对江湖局势一目了然。

他的目标是代表苗疆炼蛊师击杀大魔手,看起来,这个目标很快就要实现了。

越是有能力干大事者,越懂得韬光养晦,低调隐忍。

这段插曲发生于长枪女带人闯入月牙泉小镇酒店之前,接下来又有一系列变化发生,我也只能暂时将这事放下。

在那个网络里,高手的信誉千金不换,所以我对那一百万美金的安全并不在意。对方敢于揭榜,就一定能帮助我们解决问题。

我带人潜伏于半山,密切关注山下情形,随时准备救援大魔手的车子。直到这时,那个网络的回信才出现在我的手机邮箱里。

回信分为五封电子邮件,每一封的体积都超过两百兆,既有文字,也有截图,资料丰富,涵盖极广。

简单说,那封印来自于两宋皇帝之一。

邮件中说,两宋皇帝中有数人使用过这个封印徽章,第一代使用者就是创造了汉族历史上最大耻辱“靖康之变”的宋徽宗。

宋徽宗笃信道教,身边最宠信的一个大道士名为秋银蝉,而这封印,就是秋银蝉亲自篆刻的。

其中一部分资料,专门描述秋银蝉的历史功过,可信度至少为七成。众所周知,历史记载,金国侵略军围困汴京之时,宋徽宗曾经派遣一个道士出城,妄图用“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高深道术消灭敌人。很可惜,该道士一出城,就逃得无影无踪,连金国侵略军的面都没见上。历史上匆匆一现的这个道士,正是秋银蝉。

电子邮件里有些画在古绢上的历史人物截图,其中一幅,画的就是仙风道骨、口吐火焰的秋银蝉。

宋徽宗治国期间,获得尊宠殊荣的道士极多,正史、野史中都有记载,有名有姓有来处者超过千人,以至于道家盛行,其余宗派全都受到压制。

秋银蝉擅长“五雷法”及“五行幻术、五行遁术”,是当时道术高手之冠。

在绢画中,秋银蝉向半空吐火,火焰尽头出现的就是这个封印。

如果不是有事在身,我一定会火速赶往112窟,去检查那幅壁画上留下的痕迹。普通人观赏壁画,只是流于表面,不会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细看。只有考古学家、历史学家才会如此全身心地沉浸于壁画的世界里。

另外一封电子邮件中,引用了近年来的外国纸媒报道,截图中也有这个封印的线索,分别来自日本、埃及、伊拉克和外蒙古。封印出现的地点,都是在私人家族化博物馆里。

我阅读文字介绍后知道,以上四个出现了封印的博物馆的主人,其家族历史有一个共同点——祖上都在八国联军侵华时来过中国,并且都参与了莫高窟藏经洞的盗窃案。于是,答案很明显,1900年前后,莫高窟藏经洞里的原始经卷中极可能包含着神秘封印的重要线索。

外国盗经者看中的只是其商业价值,很多无法出手的经卷,都在恶劣的存储环境中化为废纸,最终成为毫无用处的垃圾。

文字障碍、文化障碍成了珍贵佛经遭到蹂躏的最大祸端,毕竟那些经书的文字和内容极其晦涩,即使是从小就皈依修行的智者,阅读起来也倍感艰难,就更不要说是外国“经盲”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以上四个博物馆都处于挂牌待售的状态,只要有足够的钱,就能顺利买下它们。对我来说,价格不是问题,因为每个博物馆的售价都在四十万到一百万美元之间,并且是包含土地、地表建筑物在内,相当划算。

这件事,我还需要稍作考虑,如果确定要收购博物馆的话,可以委托孟乔去做。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这封印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力量?

第五封电子邮件中提到了几个来自中国的民间传说,跟宋徽宗的命运结局有关。正史中记载,靖康之难后,宋徽宗父子成了金国俘虏,被押送到东北苦寒之地五国城,扔在枯井中,每日坐井观天。宋徽宗不堪折磨,最后死于井下,遗体没有正常入殓埋葬,而是被看守者架在火上焚烧,最终化为焦骨。

康王赵构在临安登基后,派人携带国书、重金赶往黄龙府,把宋徽宗的焦骨买回来,择地安葬。宋徽宗的这种悲惨命运已经被生前崇信的那些道士准确预言过,焦骨的埋葬之地也是道士们早就绘图标注的。

电子邮件的结尾,有这样一段警示性的文字——“该封印所对应的,就是宋徽宗的命运。所以,宋徽宗的灵魂生命仍然处于封印之中,尸骨虽然消亡,魂魄却能长存,直到封印解除之时。不过,按照玄学中的‘瞬间逆变’理论,当某个封印即将解除时,其灵力很可能暴涨千倍,成为巨大的堰塞湖,或者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转化为有形体有质量的怪物为祸人间。这一点无法准确预测,历史上很多著名的降魔师就是如此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

我能理解这段警示语的意思,因为它符合中国鬼神学说中“善人厉鬼、恶人善鬼”的定论。

该定论中阐述,人的灵魂都有截然相反的两面性,活着的时候善良,变鬼后就会释放穷凶极恶的另一面,化为夜叉厉鬼——反之亦然。

将这一定论套用在宋徽宗身上,这个一生风流、昏庸、懦弱、好色的皇帝体内一定藏着冷血、精明、强硬、野心的另一面。如果他的灵魂真的存在,一旦找到转世轮回的宣泄口,就将造成天下大乱、血流成河的恐怖后果。

二战中,曾经出现过同样的情况。芬兰著名死魂灵占星师诺瓦蒂1932年到梵蒂冈拜谒教皇时,明确指出,教廷中的一名天使已经自地狱中轮回而来,将会在欧洲大地卷起一场血雨腥风的灭国之战。

诺瓦蒂说出了那天使的名字,梵蒂冈所有人都愤怒了,自发集合到教廷门前,挥拳呐喊,要杀了诺瓦蒂,替那位善良真诚、纯洁无瑕的天使讨还公道。

这件事记载于诺瓦蒂所著一书中,那天使的名字被隐去,这是出于对梵蒂冈的尊重与敬畏。在这本自传体的回忆录中,诺瓦蒂很肯定地指出了“善天使化为纳粹恶魔”的占星真相。善天使、纳粹恶魔究竟指的是谁,只要对二战历史稍有了解的人,就会了然于胸。

我对封印感兴趣,对一生混账、好色误国的宋徽宗并无兴趣,只有一声叹息而已。

“龙先生,最远端的斥候报告,有辆车子向罗盘村驶过来。”长枪女快步走过来,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我。

我迅速调整情绪,把那些钻入历史尘埃中的注意力拉回来。

“车里坐着几个人?有没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子?”我对着手机问。

“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嗯,开车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电话彼端的斥候回答。

“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追问。

“中国人,外表看,像一个大学生。”斥候回答。

“好,继续侦查,发现追兵,立刻报告。”我低声吩咐,然后挂断电话。

“一个人?不是我们等的车子?”长枪女问。

根据大魔手的报告,车上至少应该有三个人,即大魔手、大人物和司机。

“不急,随机应变。”我回答。

能够被称为“黄花会大人物”的,一定有超凡能力。我觉得,拯救黄花会危机的重担不会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那样一个庞大的帮会,又背靠五角大楼,岂能一夕之间崩溃到需要外人援手的地步?

我举着望远镜,向东面公路上搜索。

很快,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吼叫声打破了沉寂的暗夜。

我的驾驶经验还算丰富,从那声音判断,车子至少有两个车轮爆胎,完全在用钢圈支撑着行驶。那种刺耳的嘎吱声,就是钢圈辗轧水泥路面时产生的。

“掩护我——”我向长枪女大叫一声,立刻向右奔去。

右侧的树下停着一辆越野摩托车,这也是从盘古村转移过来的。

“龙先生,不如等着,山下危险!”长枪女试图劝阻。

我飞身跃上摩托车,一脚发动,沿着林间小道,直奔山下。

山下当然危险,但东面开来的那辆车已经是强弩之末,随时都会翻车或者爆炸。

原地等着救人固然安全,但那已经没有意义了。

此时此刻,我不是为黄花会作战,而是为了完成对大魔手、大人物的承诺而战。

季布一诺,重逾千金。

凡是答应过的,就要尽全力拼命完成,无论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这就是铜锣湾“龙少”永远的人生格言,人离港岛,誓言不改。

摩托车冲到公路上,急刹右拐,向东飞驰。

长枪女已经是个废人,无法架长枪掩护我,罗盘村的其余人也都不值得信任。这一次,我等于是冒险出击,没有一点胜算。

刚刚转过山脚,对面公路上开过来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左扭右摆,不走直道。

第160章 临邛道士鸿都客(2)

我跳下车,跑步向前,看准机会,纵身一跃,由车子的右侧车窗穿入,落在副驾驶座位上。

驾车的是个年轻女孩子,穿着蓝白相间的制服,扎着乌黑的长马尾,脸上汗水涔涔,牙齿已经将嘴唇咬出血来。

“是龙先生……我是黄花会的,跟你通过电话,大魔手重伤,在后座上……我从没开过车……”她说话分神,方向盘一颤,车子向着左侧的山脚直撞过去。

我来不及回应,伸手一拨方向盘,让车子驶回正路。

无论如何,转过山脚,到了罗盘村人的武器射击范围就安全些了。

“用力踩油门,踩到底,不要管方向盘,我来操控车子,放心吧。”我低声鼓励她。

女孩子点点头,精神一振,右脚猛踩,车速顿时提高。

我把着方向盘,尽量让车子贴着山脚向前,以免坠入右侧山沟。

这辆车的两只后轮全都爆胎,钢圈着地,发出刺耳噪音。幸赖车子是整车进口的前后驱动车型,四轮一起发力,才能硬撑着跑那么久。若是换了国产车,恐怕早就罢工了。

“龙先生,感谢。”女孩子低声说。

“患难之中,并肩而战,没什么好感谢的。”我不愿居功,因为现在能不能逃生还是个未知数。

“大魔手,你还好吗?”女孩子转过头,向着后座上叫。

大魔手*了两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含含混混的,不知所云。

“到了前面,我们上山,有人接应。”我说。

“不,去石塔。”女孩子摇头。

“为什么?你们在那边有防御手段?”我问。

女孩子又摇头:“那里有最重要的东西,事关黄花会的生死。”

如果驶向石塔,就打乱了我原先的部署。况且,左丰收说过,他们的目标是大魔手。一旦大魔手现身,他们就有可能引爆石塔下埋伏的*,送所有人上西天。

“是什么东西?能不能缓一缓再去拿?”我问。

对话之间,车子已经转过山脚,距离驶向罗盘村石塔的岔路口不足五百米。

“不行,先去石塔,黄花会的存亡……黄花会八千精英的性命都系在那东西上。它比我的生死更重要,龙先生,拜托了。”女孩子决绝地说。

我向前探身,先观察左侧山上,又观察右侧罗盘村石塔。

山上很安静,罗盘村的人都按我的吩咐藏身于树后,不露一点踪迹。

罗盘村也很安静,家家户户的灯全都亮着,却又寂然无声,仿佛茫茫海上停着的一艘沉睡之船。

我相信女孩子说的,石塔里有事关黄花会人马生死存亡的要紧东西。可是,只有她和大魔手活着,才能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追兵来得急,我们此刻驶入罗盘村,等于是进了死胡同,最容易遭人瓮中捉鳖。

“你带大魔手去安全之所藏身,我徒步去石塔。”女孩子向右侧指着。

她的右脚轻抬,车子立刻减速。

“不能停——继续踩油门,我们一起去石塔。”我急了。此时减速,敌人转眼间追上来,大家全都危在旦夕。

女孩子继续踩油门,车子提速,奔向岔路口。

我稍稍转身,用眼角余光瞥着后座。

大魔手斜躺着,头靠着左侧车门,双手用力捂着胸口。她的伤极重,而且一定是伤及了肺部,每次呼吸,我都能听到她伤口鼓出气泡的“啵啵”声。

“大魔手,事情紧急,左丰收的真实身份是蛊苗中人,他有自己的想法,目标很明确……”我大声说。

如果她够聪明,就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我知道。”大魔手大叫了一声,挺身坐起来,下巴压在副驾驶靠背上。

“关键时刻,丢车保帅。”我接着说。

那是一句象棋中的棋谚,也是兵法中的一招——“弃卒保车,丢车保帅”。

牺牲掉一切能牺牲的,保护最有价值的核心人物。这,就是目前极端条件下,我们必须采取的取舍行动。

“保住大人物,你就是黄花会的未来之主。龙先生,一切全都……拜托了。”大魔手惨笑起来,口中喷出的鲜血,洒落在我后颈上。

听她这么说,我的焦灼情绪才稍有缓解。

目前情况,后有追兵,前有埋伏,我们必须出狠招,才能确保败中求胜,不至于一败涂地。

左丰收的目标是大魔手,那么只要大魔手肯配合,我就能在左丰收与追兵之间艰难转圜,找到带大人物杀出去的宝贵机会。

“好。”我点点头,与大魔手心领神会,无需多言。

“你们——大魔手,黄花会需要你,多事之秋,谁都不要轻言放弃性命!”女孩子急促地说,想要破坏我和大魔手无言中达成的协定。

我们都是聪明人,很多话,不必出口,彼此已经心知肚明。

当前危急形势之下,前有狼,后有虎,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办法,能阻挡左丰收的逼宫一战。或许,舍弃大魔手才是无解难题中唯一的正解,以我的智商,也只能计算到这一步了。

“龙先生,你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是不是?”女孩子向我望过来,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希冀。

“去石塔再说。”我无法面对她纯真善良的目光,毕竟此刻谁都无法给出笃定的承诺。

“黄花会牺牲的同志已经太多了,我不能再失去大魔手。”女孩子哽咽着说。

雪菩萨离世时,我也暗自哽咽过,但那是没有意义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某些时候,必须有人牺牲,这就是江湖生涯的一部分。

有些人死了,却永远活在同伴的怀念之中。

有些人活着,却时刻生不如死,日日朝不保夕。

“走,去石塔,去石塔……”大魔手奋力大叫。

车子穿过罗盘村,直抵石塔的台阶下面。女孩子收脚稍慢,车子的前轮撞在台阶上,猛地震动了一下。

“你要的东西在哪里?”我问。

女孩子犹豫了一下,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没再追问,抢先开门下车。

此刻,左丰收一定躲在暗处,等着大魔手送上门来。我几乎能够替大魔手下人生的最终结论了,那就是一个字——死。

石塔内也亮着灯,我急匆匆地拾阶而上,推开木门。

“向下面去。”女孩子跟上来,神色有些惭愧。

我尽全力帮助黄花会,她刚才却回避了我的问题,此时必定会有些自责。

“你去,我守在一楼,解决麻烦。”我说。

女孩子四面巡视,大步走向通往二楼的阶梯。她没有上楼,而是进入了阶梯旁边的阴影。

喀啦一声,她扳动了某个开关,阶梯旁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口。

女孩子走回来,踩着洞口内的木梯下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如果左丰收出现,就是一场谈条件的拉锯战,如果谁的头脑更清醒,就会取得对己方更有利的结果。

喀啦一声,地面上的洞口缓缓收缩,最终恢复原样。

我没有轻举妄动,因为我嗅到了空气中飘来的危险味道。

“你很守信,谢谢。”左丰收从暗处走出来,满脸都是掩抑不住的喜悦。

“我把大魔手带来了,任你处置。除此之外,大家相安无事,怎么样?”我问。

“这是一场很复杂的牌局,谁的牌面比较大,谁就能发号施令。很不巧的是,现在,所有好牌都在我手上,下一步应该由我来安排一切。龙先生,到了现在,你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他故作优雅地说。

我很清楚,大魔手不会束手就擒,一定要竭尽全力,发出石破天惊的最终一击,那也许就是我逆转形势的最佳机会。

“好。”我点点头,向后退了一大步。

“哈哈,龙先生,我猜你肯定不知道下了地窖的女孩子是谁。那是一棵活动的摇钱树,只要抓住她,就算你向美国人讨要一座金山,美国总统也会毫不犹豫地签字答应。她的身份太重要了,百年以来,大概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能够具有改变世界的强大力量。”左丰收洋洋得意地说。

我暗自吃惊,后悔自己小看了那女孩子。

左丰收摊开双手,哈哈大笑:“成功竟然来得这么容易,哈哈哈哈,谢谢你龙先生,你不愧是一颗大大的福星,帮我展开了新生活的大好蓝图。”

“你说过,所有行动只针对大魔手,不要斩尽杀绝行不行?”我问。

左丰收摇头:“为了获得最大的成功,我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现在,成功就摆在我面前,你劝我不要斩尽杀绝,可能吗?”

我无法回答,只能连连苦笑,静观左丰收的下一步行动。

很快,宝蟾、宝月就一左一右架着大魔手进来,把她扔在长椅上。

“我要什么,你知道的。”左丰收毫不客气,单刀直入地问。

“我……当然知道,苗疆蛊术的最高机密……苗疆囚龙洞的机关破解方式,是吗?有了破解方式,任何人都能一路通畅地抵达囚龙洞深处的拜日月台,去直面苗疆蛊术中至高无上的法门,成为炼蛊师的首领,统领苗疆蛊术的大龙头。”大魔手回答。

宝蟾、宝月已经现身,外面至少还有宝玉、宝石两人作为后援。

我若想翻盘,就必须在一个照面间打倒左丰收、宝蟾、宝月这三人,率先出手,清理塔内。

“那太难了,但是,为了信仰,拼了。”我暗自告诉自己。

对于男人来说,坚定的信仰非常重要。我崇尚勇气、果敢、明辨是非,这也让我有信心、有勇气放手一搏。

第161章 临邛道士鸿都客(3)

大魔手奄奄一息,胸部以下,衣服全部被鲜血浸透,以至于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刚刚从一个血池中捞起来一样。

“囚龙洞一直都是我的梦想之地。”左丰收说。

宝蟾抬起头,向左丰收看了一眼,眼神变得异常复杂。

据我所知,囚龙洞是蛊苗圣地,也是蛊术重地,只有每一代的炼蛊师之王候选者才能获得进去的资格。进去再出来,是一段九死一生的淬炼过程,生者成王,死者化鬼,非此即彼,凶险异常。

更重要的,无论男女,一旦炼蛊师成为传说中的苗疆“炼蛊师之王”,那么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神。

神不可能继续保持人类的情爱欲念,也就是说,一旦左丰收成王成神,他与宝蟾之间就没有任何关联了。当然,从宝蟾之前那些奇怪的话里可知,她对“断绝关联”这件事并不在意,因为他们之间很可能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所谓“左丰收、左夫人”只是一种掩护身份。

“我给你指路,放过……我们。”大魔手艰难地说。

雪菩萨的死让我创剧痛深,一靠近石塔,那种痛苦便毒蛇一般缠绕着我,挥之不去。之前我对大魔手没有太多好感,但现在,我们是站在同一队列里并肩作战,失去她,以后就只剩我和大人物了。

“放过你们?”左丰收踌躇满志地微笑起来。

他倒背着手走到大魔手面前,微微俯身,盯着大魔手那张被血污、汗水抹花了的脸。

“如果换个立场,你会放过我吗?如果我不是领悟了海市蜃楼的惊天秘密,此刻我还能活着站在石塔里吗?黄花会高高在上奴役罗盘村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你们将石塔建立在这里,就应该料到,奴隶总有觉醒的那一刻,压在石头下的草籽只要不死总能出头……现在,奴隶站起来来了,该你们还账了。”他说。

“那秘密是属于黄花会的,石塔的秘密……你拿不走。除了大人物,谁也拿不走……谁也破解不了。”大魔手努力挺起胸膛,不肯屈服于左丰收泰山压顶一般的磅礴气势。

“她会自动贡献出那大秘密。”左丰收转身,向阶梯旁的地面一指,“在你们抵达之前,我已经将‘不可思议之虫’布置其中。作为蛊苗中人,你大概不会忘记‘不可思议之虫’的微妙之处吧?它能瓦解人的思想意识,即使是世界上最铁血的忠臣,也会变成唯唯诺诺的叛徒。实话告诉你吧,这石塔在罗盘村存在了多久,我就为了今天这一战准备了多久。想想看,一部经过几百遍、几千遍彩排磨合之后的话剧,真正上演时,一定能达到百分之百的最佳效果。”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知道今日之难,谁都无法幸免。

左丰收隐藏极深,深到连黄花会所有人都无法识破的境界。他隐忍了那么久,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就不会发动反叛之战。

一开战——甚至还没开战,大魔手、大人物就已经输了。

大魔手以为罗盘村、石塔是最后的堡垒,但这貌似坚不可摧的堡垒,早已经从内部被攻破,只剩一层一捅就破的躯壳。

“算了,大魔手,认输吧。”我说。

石塔内的气氛猛地一滞,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转向我。

“胜负已分,再赖着不认,已经失了君子之风。”我继续解释。

左丰收轻轻挥手,宝蟾走过来,从我口袋里拿走了手机。

“我的线人说,你已经收到了跟那封印有关的秘密资料。那资料是我出钱买的,你该早点通知我并且转发给我一份,不是吗?”左丰收问。

我的口袋里沉甸甸的,从重量判断,那是一把弹匣全满的手枪。也就是说,宝蟾拿走手机的同时,趁着身体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无声地将一把手枪塞了进去。

这种变化,左丰收不知,其余人都不知。

宝蟾把手机递给左丰收,他信手一划,手机的屏幕就亮起来。

“抱歉,我也是刚收到,看都没看完。不过你放心,那些资料到我手里后,没有任何删改,你看到的,与我之前看到的一个字、一张图片都不差。”我说。

我可以跟左丰收共享那些宋徽宗与封印的秘密资料,因为到现在为止,我对封印的认识还是浮在表面,不能揭开封印与2窟反弹琵琶图的内在联系。

左丰收的阅读速度很快,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就将资料粗略浏览了一遍。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道术法门之深奥,连现代人都无法窥见门径。那些高深莫测的道士究竟带给宋徽宗什么样的远见启迪呢?”左丰收皱着眉自问。

他说的那两句诗来自于唐代大诗人白乐天的,唐代有京城长安、东都洛阳两座都城,里的故事就发生在长安。到了宋代,建国皇帝赵匡胤在“陈桥兵变”后定都汴京,离长安千里迢迢,两下里时间和空间都有差距,不应该有必然的联系。可是,“道士”二字,却将唐玄宗、宋徽宗的多舛命运瞬间连接在一起。

除了左丰收,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看过那些资料后,我还没能静下心来仔细联想。现在,左丰收一下子提及“临邛道士鸿都客”这一句,让我的思路瞬间打开。

唐玄宗与杨玉环的爱情故事千古流传,成为了“由极盛到极败”的绝对典型。这份爱情毁了大唐江山,引发了安史之乱。胡人南来,惊得九城宫阙内的皇权贵族仓惶逃遁,进入蜀山峨嵋。这是大国笑谈,一定是开国皇帝李渊、李世民不曾想到的。

宋徽宗亦有相同之处,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打下了江山,传至宋徽宗这一代,先是消灭了祸乱全国、揭竿造反的“四大寇”,又北上平辽,固守疆土,创造了一个短暂而灿烂的盛世。当他贪恋女声、宠信道士之时,也为后来的“五国城坐井观天”埋下了最可怕的*。

“可以了。”宝蟾突然开口。

“时间到了吗?”左丰收问。

宝蟾点点头,抬起腕表:“大人物已经下去了三十分钟,按照从前对于‘不可思议之虫’的反复测试,它读取、分析、占领、控制一个人的思想,只需要十五到二十分钟。现在,时间是三十——三十二分钟,入侵并控制大人物的思想,足够了。”

我心里升起兔死狐悲之感,大魔手拼死保卫大人物赶到这里,最终结果却是自投罗网,遭左丰收一网打尽。

这大概就是黄花会大人物的命,老天要她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从两汉时期开始,描述蛊术的典籍就层出不穷。直至今日,那些典籍仍然不断地被翻译为五十几国文字,源源不断地运往海外,将中华民族的传古奇术无远弗界地传播出去。可是,在很多内行人看来,再多的书都无法将蛊术最玄妙之处描述出来,因为“蛊”是“虫”加上“皿”,“皿”是死的,而“虫”是活的。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皿”就是军营,“虫”就是新兵。

每一批新兵都有自己的命运,有些最终变成散兵游勇,有些却成为美国海军陆战队里的精英,如游骑兵、三角洲部队那样,被各国特种部队奉为“伊丽莎白王冠上的明珠”。

任何一个朝代,苗疆炼蛊师都会为波澜壮阔的江湖之战奉献出非同寻常的“极品之蛊”。

十年之前,令港岛江湖闻之色变的“黑巫术、骨血降”就是其中之一。

向更远的江湖生涯追溯,五十年前的“英雄诛心蛊”、八十年前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蛊”、一百七十年前挑起鸦片战争的“吞云吐雾蛊”都算得上“名垂千古”的极品蛊术,已经永远地载入江湖史册。

此前,我听过“不可思议之虫”的名字。按照江湖秘密资料中的解释,其名称来源正是“端阳五虫弑杀”后剩余的战胜者。

“五虫弑杀”的结果是难以预料的,因为五种毒虫的战斗力十分接近,最后无论是蜈蚣胜出还是蟾蜍通杀,皆有可能,而胜出者的毒性性质之异变,也完全出乎人的预料,故此得名“不可思议之虫”。

如果大人物的思想受到控制,那么她所获得的秘密,就变成了左丰收的囊中之物。

我能想象,千年以来,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对苗疆蛊术的态度始终是深恶痛绝,正是因为蛊术的危害是不可控的,一旦炼成,非但寻常人承受不起,就连炼蛊师本身也无法掌握。

每一种极品蛊虫的诞生,都为这世界增添了一重全人类大灭绝的可能性。

“好。”左丰收点头。

宝蟾走向阶梯暗处,扳下开关,发出喀啦一声。

从她将手枪放入我口袋开始,我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关注。

她给我枪,自然是将我视为盟友。

那么,现在的形势是,我跟黄花会站在一起,与大魔手、大人物是盟友。彼此换算,她的真实身份很可能是黄花会的潜伏间谍。

地上的暗洞再次缓缓张开,洞口下面并没有非同寻常的声音传出来。

不约而同的,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暗洞,一起噤声,无法开口。

宝蟾距离暗洞最近,她的双手都插在口袋里,神色无比紧张。

“桨姑,桨姑。”大魔手低低地叫了两声。

洞口下没有回应,我耳中听到的,只有夜风掠过二楼窗口的萧萧飒飒之声。

“原来,大人物的名字叫桨姑。”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

“桨姑,你还好吗?我下来……救你……”大魔手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走出半步,颓然倒地。

“呵呵。”左丰收干笑了两声。

看他的意思,是要出声讽刺,但由于太过紧张,脸上的肌肉僵硬如同废铁,所以笑了两声后,口齿乏力,只能闭嘴。

“大魔手,你别动,我下去。”我挺身而出。

我知道,罗盘村外还有追兵,亦是黄花会的劲敌。如果在石塔里耽搁久了,追兵赶来,又是一场*烦。

当下,大魔手行动困难,左丰收、宝蟾、宝月忌惮“不可思议之虫”的威力,都不可能下探险地。我再不站出来,大家就只能无限期地等下去了。

左丰收向我伸了伸大拇指,宝蟾则是轻轻点头,肯定是赞同我的决定。

“你……过来,我跟你说一句话。”大魔手斜躺在长椅旁边,后背靠着椅脚,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已近弥留之际。

我缓步向前,不动声色地迂回了几小步,始终与左丰收保持适当距离。

手机已经交给他,我们可以共享资料,但始终都是敌对关系。这一点,我不能等闲视之。

左丰收是苗疆炼蛊师,而炼蛊师具有正常人性的比例是万分之一。所以,他很可能已经没有人性,只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怪兽妖蛊。

与他走得太近,等于是自寻死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第162章 不可思议之虫(1)

我在大魔手身边蹲下,身子前倾,右耳凑近她的脸。

“世事难料,一定要打消一切顾虑和成见,接受新的变化……既然遇见,就是有缘,一切都跟随你的心去行走,即便眼下看不清的,总有某个时刻,会让你瞬间顿悟。你肯下去,就是宇宙最大缘法的起源……你能站出来,符合大人物的预料。你去吧,我用性命向你保证,用苗疆炼蛊师三千年来的荣誉向你保证,你一定有此生最大的收获,生命也将因为这一决定而变得……光辉灿烂,如日东升……”大魔手断断续续地说。

这些话对我了解地洞内的情况毫无帮助,但她郑重其事地一句一句说下来,语气极其严肃,仿佛宗派中人临终托孤一般。

“最坏情况是什么?”我问。

“玉石俱焚。”大魔手回答。

这真的是最坏的情况、最坏的回答,比我估计得更糟糕。

“黄花会没有备用计划吗?”我又问。

大魔手*了一声:“我们……的备用计划已经遭到破坏,情况已经糟糕至极限,犹如蛊虫反噬饲主。除了断臂求生,再无良策。”

她的声音虽然低,却也传到了左丰收的耳朵里。

“抱歉二位,断臂也未必能求生。其实我们都在等待一个奇迹,你有你希冀的,我有我希冀的,这正是苗疆‘不可思议之虫’的最扣人心弦之处。大魔手,既然龙先生愿意下去,你又何必故弄玄虚,耽误大家的时间?”左丰收嘲讽地轻笑起来。

“去吧,祝你好运。”大魔手举起左手来,按住了我的手背。

她的掌心里仿佛有十几枚钢针,与我的手刚一接触,那些针就直刺过来,钻入我的手背,沿着血管与脉络飞速上行,穿过肩关,散入我的身体。

几秒钟内,我感觉自己的眼睛突然有了力量,眼珠转动灵活,看什么都格外清楚。

“这是苗疆天蛇胆的力量,黑暗中,能……看得更清楚。现在,我能送你的,只有这些了。”大魔手说。

我苦笑一声,对于苗疆炼蛊师的做事方式不敢苟同。她以为向我体内灌输天蛇胆的力量是帮我,却不明白,我根本不需要这种力量,对苗疆蛊术、苗疆炼蛊师情愿敬而远之。

地洞中仍然一片沉寂,我沿着那木梯一步步下去,唯一的感觉是环境气温稍有下降,大概比塔内降低了三四摄氏度的样子。

地洞入口虽小,下面的空间却大,纵向超过三十步,横向则至少二十步左右。木梯极长极陡,共有三十多级,换算下来,这地下密室的高度约在八米左右。洞口并不是贴着墙边设置的,而是在密室的正中央。所以,如果没有木梯的帮助,任何人都不可能从密室里逃出去。

除了这木梯,密室中没有任何家具器物之类,相当于一大间毛坯房。

奇怪的是,大人物并不在这里。

“嗯……你在哪里?你还好吗?”我没有直接跃下木梯,而是站在距离地面尚有四五级的位置,一边四顾,一边低声呼唤。

从前看过的资料中并没有“不可思议之虫”的清晰图片,不过,假如密室中有那种蛊虫,我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总能看到一两只才对。

向上看,洞口投射进的光柱十分昏黄,只能照射到密室的一半,再往下,一片黯淡,模糊不辨。

“桨姑,桨姑。”我试着叫大魔手呼喊过的那个名字。

嗒的一声,一只手穿过了木梯的空格,攥住了我的脚踝。

我低头望去,一个身材瘦削、披头散发的人伏在地上,抬着上半身,手臂伸到极限,才够到了我的脚。

“桨姑,是你吗?”我低声问。

“是。”她的声音十分嘶哑,但却很有力气,并没有大魔手那种奄奄一息的无力感。

“我来救你上去。”我说。

迄今为止,我并不清楚自己下来的目的到底是“救人”还是“消灭隐患”。

如果大人物在受到“不可思议之虫”的攻击后心智大变,成了危害人间的怪物,那我只能执行后者,用宝蟾给我的枪结束对方的生命。

“不,你听我说,这个计划的核心是‘请君入瓮、反客为主’。现在,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必须借助你的帮助,才能完成剩余的部分。”大人物说。

很明显,她的神志无比清醒,乱发之下,双眼炯炯有神。

“不可思议之虫在哪里?”我问。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更是我能不能相信她的前提条件。

“我不知道。”大人物摇头。

我蹲下去,近距离盯着她。

“左丰收说,这个地下密室中预先布置了‘不可思议之虫’。你进来,正是自投罗网。现在,你应该意识到了,这密室里有些不寻常之处。”我说。

她再次摇头:“没有,这密室里什么都没有。”

“你要找的东西呢?找到了吗?”我问。

她第三次摇头,说的话却是高深莫测:“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不禁皱眉,那两句话来自一首佛教著名的偈子,原文为——“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与此对应的,则是智商、情商略低的另一首偈子——“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休教惹尘埃。”

我一时不解,大感困惑。

“你看这个密室,空空洞洞,一物皆无,是不是能够给人带来某种启发?”大人物放开握着我脚踝的手,扶着木梯,缓缓站起来。

我粗略计算,密室长度、宽度、高度近似为二十米、十五米、八米,那么其面积为三百平方米,体积为两千四百立方米。

当初选定罗盘村为秘密基地的黄花会高层们,刻意地在石塔下修建这样的巨大密室,一定是有所图谋,用它来存放某种巨大的物体。不过,密室入口仅有一米见方,与“存放巨大物体”又是完全相悖的。

在港岛,霹雳堂拥有十几个水上码头,与之匹配的,则是靠近码头的十几个大型货仓,每一个的体积都数倍于眼前这个密室。

关键是,要想存放巨大物体,其开口一定要大,才有利于吊车、起重机、叉车工作,高效顺畅地搬运物体。假设所有物体都通过这密室顶上的洞口出入,要想填满密室,只怕二十四小时连续不停搬运,都得费个几天几夜。

“你根本不是来取东西的?这里根本没有你要的东西?”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这里根本没有东西。”大人物的回答印证了我的猜测。

除了木梯和我们两人,密室内的确是空的。

我向洞口望了望,不禁担心如何向左丰收解释。或者,大家现在都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误区,都以为大人物会找到某个秘密。实际上,密室中没有秘密,这一点只有大人物最清楚。

“你下来,我有话说。”大人物低声说。

我沉吟了一下,缓步下了最后几层阶梯,站在密室的地面上。

地面不是平的,而是高低起伏,有沙有土。

我俯身细看,原来密室底部是一个巨大的沙盘,隆起处是沙丘,低矮处是干涸的湖泊。向前看,五步之外,还有一道黑黝黝的山崖,连绵起伏,一直向黑暗中延伸。

“龙先生,三个月前,我离开北美51地区空军基地;两个月前,我经澳大利亚墨尔本、巴拿马运河、埃及开罗港三地,层层洗白身份;一个月前,我取道港岛进入大陆。现在,我的身份记录很干净,是一个美籍华人,家庭中双亲早亡,我在孤儿院长大。你不要问,先听我说完——”她轻轻捂住我的嘴。

我心里的确存在太大疑惑,因为大魔手向我介绍时,说她是黄花会的大人物,肩负着巨大使命赶来敦煌。

按常理来说,黄花会是不需要洗白的,会中高层本来就是白道中人,只要亮出黄花会身份,就能畅行全球,一路绿灯。

“嗯。”我点点头,从她的指缝里说了一个字。

她的手很冷,仿佛手指、手掌都是寒冰雕刻而成的。

“黄花会完了,五角大楼已经下了格杀令,从政府上层、军方高层开始,将黄花会连根拔起,不留转圜余地。其根本原因,就是黄花会高层一直推行的‘换头行动’。”她说。

我没有感到吃惊,因为江湖人物与大国政治相比,无异于藤萝比之于大树。

藤萝再粗壮、再茂盛,也必须借助大树才能攀上云霄。一旦附身之处生变,那么,即使是高达数十米的热带雨林食人藤,也会轰然倒下,凋零枯萎。

换句话说,在政治家眼中,江湖人物只是工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能有思想,更不能自作主张。

如果这“工具”有了生命,那就犯了政治家的最大忌讳,必须连根消灭,不留灰烬。

黄花会势力再大,也只是五角大楼诸多工具之一,其根本性质不可能改变。

“好,我懂了。”我点点头。

“现在,除我之外,所有美国政府势力范围内的黄花会高层已经悉数被擒,锒铛入狱,被押送至美国关塔那摩海底铁狱的最底层,不可能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所以说,我,就是黄花会的权力之首——”大人物撩了撩乱发,嘴角浮出难以掩饰的阵阵苦笑。

第163章 不可思议之虫(2)

到了现在,我才明白大魔手说的“黄花会大人物”究竟是什么意思。当会中所有高层被斩杀殆尽时,留在外面的人,只能以眼前的桨姑为唯一领袖,相当于皇室延续下来的唯一正统血脉。

黄花会主导了“换头行动”,肯定是触犯了五角大楼上层的利益,遂导致了集体逮捕的悲惨结局。

或者,黄花会并没做错什么,只是应验了古语“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说法。

五角大楼历史上,已经多次上演过类似的大局,比如越战、沙漠战争、阿富汗战争中的退役者,都落入了社会的底层,过着隐形贫民的生活。

人性的阴暗面是完全相通的,无论是哪一个国家,只要是人治,就一定出现相同的结局。

“这种逃亡,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我问。

大人物并未表现出任何恐惧,眼中却闪烁着熠熠精光。

“不是逃亡,而是采用了更激进的剑走偏锋的手法。当黄花会重新站上历史舞台的时候,五角大楼的态度就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现在,我的唯一目标,就是敦煌天机。美国政府四年大选的日子不远了,总统易位,五角大楼的操刀者也会更替,那就是黄花会复生之时。我已经通过秘密线人将消息送入关塔那摩铁狱,要那些黄花会的元老们稍安勿躁,静待来时。”大人物说。

我明白了,现在,没有人需要被可怜,即使看起来穷途末路的大人物,也心怀翻盘梦想。

黄花会之所以能够百年屹立不倒,与其强大的组织精神、文化信仰是密不可分的。

“外面,左丰收磨刀霍霍,只等你上去呢。”我说。

“左丰收只是无胆鼠辈,花了太多时间隐忍罗盘村,斗志已经消磨干净。我所忌惮的,是你。”大人物转过头,双眸如电,紧紧地盯住我的眼睛。

我料不到有这样的变化,坦然迎着大人物眼中的电光。

“你到敦煌来,当真不是出于某个宗派的指使吗?”大人物问。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如果你看过我的简历,就一定不会怀疑这一点。”

大人物摇头:“简历是可以伪造的,就像现在,任何国家的情报机构扫描我的指纹和视网膜,都不会将我跟黄花会联系起来。我只是最普通的平民,毫无政治倾向,身家清白如同一张素纸。”

我不再解释,摇头一笑。

“或许我们可以——”

大人物只说了几个字,就被我举手打断:“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大家相伴走一段,再也不可能产生其它纠葛。”

我不可能加入黄花会,更不可能成为大人物麾下的干将马仔。

在敦煌,我是个自由人,完全凭着自己的意志行事,不会接受人的邀请或威胁。

“大将军说,你是个好人。雪菩萨也说过,虽然是萍水相逢,但你已经俘获了她们的心。”大人物长叹一声。

大将军失陷于秘密基地,至今不见踪影,而雪菩萨刚刚死于石塔门外,就地埋葬。我没有深入了解黄花会的战术方针,只是觉得,很多人前赴后继,不惜性命去拼,最终目标,仍不十分明确。

或者,真正知道那目标的,就是大人物。一切计划,全都在她脑子里。

“我们上去吧。”我向上指了指。

密室是空的,再留下去,也没有意义。

当我仰头看着那洞口时,恍惚觉得,那洞口正在轻轻晃动着。那种情形,犹如潜藏在水底的人仰视水面上的物体,无法避开光线折射的影响,映入眼中的一切事物,都随着水体流动而动荡不已。

“洞口在动。”我低声说。

“真是不可思议,对吗?”大人物问。

我暗自吃了一惊,因为左丰收说过,地下密室中预先布下了“不可思议之虫”,该蛊虫很可能引发一切不可思议之事。

“我们上去。”我重复了一句,立刻沿着木梯向上攀爬。

当我爬到木梯的三分之二时,再次遇到不可思议之事——那木梯竟然发生了水平的转折,梯子的尽头不再通向洞口,而是平行探出,如同平躺在水面上的一片睡莲叶子。

现在,我距离洞口还有两米多,就算全力跳跃,也到不了洞口。

我爬到梯子转折处的最高一级,向上已经没有去路。

“遇到些麻烦——”我回过头向下看。

原本,我以为大人物会跟在后面,与我同进同退。可是,她没有上梯子,而是站在梯子脚下,踩在那个沙盘里。

密室中没有水,但我的感觉却跟俯视水面一模一样。

当我的视线穿透看不见的水面时,那沙盘里的一切就像淹没在水底似的,影影绰绰,飘飘荡荡。包括大人物在内,都成为了水底景物。

密室内的光线逐渐亮起来,沙盘里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之前,我无数次看过莫高窟四周的军事作战地图,对山川河流的走向、戈壁起伏的高低都有清楚认识。所以,我俯瞰水底十几秒,即判断出,那是一张以莫高窟为中心的沙盘,将鸣沙山、三危山、月牙泉等全都包括在内。梯脚插在沙盘中的位置,正是地图上的罗盘村。

史书记载,地球表面沧海桑田几度更替,当代的地球屋脊青藏高原、最高峰珠穆朗玛峰等等,都曾淹没于海底数亿年,直到后来,地球造山运动越来越激烈,才使得青藏高原、喜马拉雅山脉从亚欧边界隆起,成了两大洲的天然分水岭。

从这种出发点考虑,敦煌戈壁也很有可能是海底沙滩。

这当然是不可思议之事,但因为有了“不可思议之虫”的存在,还有什么不可能之事呢?

眼前的诡异情形给了我新的启发,现代无法开启莫高窟“金山银海翡翠宫”的门户,或许是外界环境变化造成的。

大学的游泳课上,我们都进行过潜水舱开门试验。潜水舱位于陆上时,舱门一拉即开,毫不费力。那么,潜水舱入水之后,我们潜入水底开门,就需要使出数倍力气,去克服水的浮力、阻力以及水底暗流。

相反的情况,如果在水下能够轻易打开舱门,到了陆上之后,就会多费一番力气,才能开门。

“金山银海翡翠宫的门户……是应该在水中开启的,当敦煌由一个水底世界变成了戈壁沙漠,其开启方法也要跟着变化才行,一定要考虑原先的地理环境。”这是我不成熟的想法,但思路应该跟真相比较接近了。

要想把敦煌重新置于水中,根本不可能实现。

那么,现代高科技完全可以用“气压、气体”来精确模拟深水状态,直到与远古环境契合,一举打开“金山银海翡翠宫”。

思考到这一步,我的脑力已经近乎耗尽,眼前不断发黑,浑身也冷得打颤。

“上来,快上来。”我向大人物招手示意。

奇怪的是,她明明仰着头看见了我的手势,却没有攀着木梯向上爬,而是转身向左,大步走向沙盘中的鸣沙山断崖。

一瞬间,我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大叫一声,翻身跃下。

她一定是想掀开沙盘中的莫高窟,看看下面藏着什么。沙盘只是沙盘,如果就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毁掉,我们连追查的线索都没有了。

我从五米高处跃下,正好拦在大人物前面。

密室中肯定是没有水的,我所看见的“水面、水底”都是假象与幻象。否则的话,大人物在下面那么久,早就窒息而亡了。

“什么都不要碰,只看,不能碰。”我张开双臂,拦住大人物。

“沙盘如此逼真,那下面一定有‘金山银海翡翠宫’。我们掀掉鸣沙山,看看沙盘的始作俑者究竟留下了多少秘密?”大人物来势太快,猛地撞在我的胸口。

“这只是沙盘,再逼真,也只是沙盘,不要昏了头。”我大声说。

“有‘不可思议之虫’的帮助,我们必定能找到不可思议的真相。”大人物摇头,眉头紧皱,眼中似乎要喷出焦灼的怒火。

我一边挡住她,一边低头看着脚下。

在现实环境中,只要有足够的钱、足够的时间,就一定能本着愚公移山的精神,把鸣沙山移走,露出莫高窟下的原始地貌来。

在沙盘上,这件事则更容易做到,几乎是举手之劳。

“龙先生,这是最好的机会……掀翻鸣沙山,看看下面的世界,洞悉过去和未来,找到‘金山银海翡翠宫’……”大人物陷入了疯狂的状态,在我怀中拼命挣扎着。

“停,停下来!好了,你要掀开鸣沙山,我来帮你——我动手,你只看着,好不好?”我深吸一口气,双臂发力,把大人物揽在怀中。

任何人在重重打击之下,都有可能陷入歇斯底里、精神崩溃的状态,尤其是她这样年轻的女孩子,一夜之间,遭遇帮会巨变,一个人要用稚嫩的双肩担起黄花会的塌天重担,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化为一根坚强的柱子,让她倚靠,给她安全感。

“好,好,好……”她展开双臂,用力抱着我的腰,十指指甲全都掐进我的肉里去。

“你冷静,天塌下来,也要撑着。大厦将倾,狂澜乱舞,你若不坚强,黄花会还能指望谁?你那些陷在关塔那摩铁狱中的长辈们还能指望谁?”我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拇指在她颈后的大椎穴上揉搓,逆时针十五圈,顺时针十五圈,帮助她尽快定下神来。

她现在面临的情况,与雷动天的少年时期相似。

雷动天十五岁时,雷家遭受变故,堂内元老反叛,带着银行印鉴赶往瑞士四大银行本部,将霹雳堂近百年来的积蓄席卷一空,总共四亿美金。

从那时开始,雷动天白手起家,执掌霹雳堂,再创雷家辉煌,成为港岛最大帮派之一,瑞士银行的存款再度达到二十亿美金以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就有钱,有人就有东山再起之时。”这就是雷动天谆谆教诲过我的。

“桨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活着,黄花会就有希望东山再起。”我用雷动天教导过我的话来劝慰大人物。

“叫我兰舟。”大人物在我怀中深深地呜咽起来。

“方留恋处,兰舟催发。好名字,好名字。”我低声说。

“我是桨兰舟,天大海大,独尊兰舟,黄花会第十二代龙头——”她抬起头来,泪眼迷离地望着我,“抱紧我,现在我能倚靠的,就只有你了。”

第164章 不可思议之虫(3)

势成骑虎,我不得不为桨兰舟撑起这片天空。否则,她倒下,黄花会的天也就塌了。

“你冷静一点,站好,我们一起看看,这鸣沙山断崖下究竟有什么?”我轻声说。

桨兰舟在我怀里又伏了一阵,等她的抽噎声停了,我才慢慢地把她的身体扶直。

“请原谅,龙先生,我太失态了。”她垂着头说。

“我们先进行正事吧。”我说。

所谓正事,就是毁灭这不知什么人布置下的沙盘。

我猜,左丰收一定知道真相,因为他毕竟曾经是黄花会的心腹,而且罗盘村的具体事务都是围绕他来运转的。

祸起萧墙、变生肘腋是一个大帮派最致命的事,最好的朋友、最贴心的下属反叛,将会令帮派的高层无处逃遁。

江湖历史上发生过无数起帮派老二谋反的例子,十之八九,都是老大那一派系被消灭干净,帮派上下重打锣鼓另开张,拥戴老二上位。

人世间,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这是人性使然,也是社会进步变革必经的一步。

我走到沙盘中的断崖前,俯身下去,双手插入沙里,慢慢摸索到断崖的根部,试着向前推了两下。

世界上的沙盘大同小异,唯一区别,就是尺寸大小、地面附着物逼真与否。

如果断崖只是平摆在沙盘中的,只要动手,就能一下子掀个底朝天。

现在,我连续发力三次,断崖却纹丝不动,像是粘在沙盘上一样。

很快,我把断崖旁边的沙子拔开,露出它的根基来。

沙盘的制造者十分尽心尽力,组成断崖的,也是鸣沙山上常见的一种黄灰色砂岩。那种砂岩的凝结力、抗剪切力都低于北方的青石和南方的花岗岩,这大概也是古代人在鸣沙山开凿莫高窟的原因之一。

“你看着,现在我就把这断崖拆掉。”我告诉桨兰舟。

断崖的总长度约四米,高度为三十至六十厘米不等。

我从断崖顶上发力,一层层扒开砂岩,一直到了根基,没有遇到任何硬物。

“什么都没有,你看,什么都没有。”我说。

“可是,刚刚你第一次发力却推不动它?”桨兰舟问。

我反复扒拉着砂岩底部,找不到任何洞口、符咒文字、封印法器之类。

“刚刚,砂岩底部有胶,跟底盘粘在一起了。”我只能如此回答。

“我们此刻就屹立在莫高窟的原址上,你会看到什么?你能想到什么?”桨兰舟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与我并肩站在一起。

对于她的问题,我不需任何思考就能回答:“看到停车场、天空、白云、荒野、三危山……一切都空旷而渺远,仿佛没有尽头,又仿佛永远没有时间和空间的界限,现在即古代,古代即现代,就算过了千年,一转眼就能回到汉唐、宋元、明清那样。”

事实上,每次早上进入2窟、傍晚收工离开2窟,我都会在栏杆前停留,极目远眺之际,任由思绪飘荡。

莫高窟目前的栏杆都是建国后、新世纪以后数次修葺过的,除了样制,其余皆跟古代没有半点关系。

所以说,但我倚着栏杆远眺时,思想虽远,身体却近,永远留在这戈壁大漠之中,既不能像鸿雁一样南飞北往,也不能像空气一样,一眨眼就越过沙丘,飞得无影无踪。

换句话说,我心里想得再多,手上也要跟所有画工一样,握着画笔,沉默画画。表面上看,所有人都没什么区别。

“在这里,一直向东,就能看到大海。”桨兰舟喃喃地说。

我点点头,理论上,视线永无界限,的确能穿透云翳,看到地平线尽头。不要说是大海了,就算是看到海上的岛国、南韩、太平洋对面的美国、加拿大、墨西哥都有可能。

“那个最早确立要在鸣沙山上开凿莫高窟的人,一定像我这样,看到了空间的尽头、时间的尽头。他留下的第一个洞窟、第一尊佛像、第一幅壁画,一定饱含深意,等待有缘人前来开启。可惜的是,后人无缘亦无智慧,空有移山填海之力,却没有领略到前辈的雄心和壮志,完全把莫高窟当成了参拜佛像之处,狗尾续貂,东施效颦,演绎出这么多林林总总的洞窟来。要我说,真正的莫高窟价值所在,只有一窟、一佛、一画,就是——”桨兰舟停住,双臂向前,指尖平指,“2窟,反弹琵琶图。”

对于她的见解,我既不表示惊讶,也不表示反对。

野史之中,对于莫高窟的解读连篇累牍,不下几百本书、几千万字。

可以说,历朝历代的人民动用了全部智慧,去猜测莫高窟存在的意义,并且编纂出种种演义,几乎穷尽了一切可能。

桨兰舟所说,是数百种解释之一,没有太大新意,亦是一次老调重弹,而且是纸上谈兵。

就算是她言之凿凿地认为2窟是莫高窟的精华所在,又能怎样呢?难道我们能像掀开沙盘断崖一样,去将2窟弄一个底朝天?

在她之前,有人做过同样的事;在她之后,一定还会有人重复这种无益、无效的举动。事实却是,一切猜测,皆是虚妄不羁的,并不能作为实际行动的指导法则。任何企图靠着破坏洞窟来发觉秘密的人,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并且绝无例外。

我到2窟画画的一千多个日子里,对反弹琵琶图的猜测不下千次、万种。起初的第一年,我每天都有几百次揭开壁画、一探究竟的冲动,单单是为了抗拒这种心魔,我就每天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苦不堪言。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没有任何证据,能对你的判断背书。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制度管理之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放肆毁坏国家宝藏。想想看,秦始皇陵就是前车之鉴。”我诚恳地说。

桨兰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紧咬下唇,抱着胳膊,眼睛一眨不眨地向前望着。

我之所以提到秦始皇陵,想表达的也是一种自己对国家态度的理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下埋藏的古物,全都属于国家。只要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任何一次发掘所得,都得无偿地上交给国家。

对于那些埋在地底的大型建筑结构,国家将有机会、有步骤地进行挖掘保护。对此,个人无权过问,无权染指,任何一次越界,都将遭受法律严惩。

这种观点拿到莫高窟来,就可以引申为——“莫高窟属于国家,就算传说中的‘金山银海翡翠宫’真实存在,那也必须在国家主导、专家挂帅、地方后勤、政府收尾的正确程序下按部就班地进行发掘,所获成果,事无巨细,全都送往最高文物研究机构。

民间百姓,只能将此作为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再也不可能参与更多。

“面对日出之岛……日出东方,照耀莫高窟,一定是日出给了那智者最大的启迪,他才会找到最合适的开凿洞窟之地。我们走出去,到2窟去迎接日出,就是最接近真相的方式方法……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突然间,桨兰舟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长期以来,玄学界已经有了不成文的共识,即面向东方,迎接日出,接天地初绽之阳气;面向西方,恭送日落,吸苍月初升之阴华。东方,天帝太阳车巡视天界的起点;西方,仙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在西王母的瑶池相聚欢饮的终点。

人类位于天界、人间、地府的中间位置,既不能透视青天,也不能洞悉地下,只能凭着自己的想象力,去勾勒那两处的情景。

这种臆测,往往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无法认同桨兰舟的话,就像从前无法认同所有典籍中对于莫高窟的猜测那样。

当机缘来时,莫高窟的秘密、敦煌的天机就会显现,如同王圆箓发现藏经洞的过程一样——这就是我的看法。

机缘可遇而不可求,若是强求,反遭其祸。

“有了2窟,我们是否就能反求自身?”桨兰舟忽然有了新的想法,低头看着脚下。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句话代表她已经分不清幻觉和真相、沙盘和现实了。

我们的脚下只有那张沙盘,古代智者之所以创造出沙盘这种东西,就是为了取代呆板的平面地图,洞悉地形的高低起伏,更好地制定立体结构、上下呼应的战斗计划。

地图是平的、死的,沙盘是立体的、死的,两者只是工具,没有生命力,更不具备思想性。

如果桨兰舟想在沙盘里找到自己,那就真的是要走火入魔了。

“我们走,上去。”我说。

如果那梯子出现了问题,我们还可以呼叫洞口外面的人施以援手,尽快离开地底密室。

总之,我们不能活活困死在这里。

“不对,我们并不需要上去。”桨兰舟举起双手,挑着食指,指尖死死抵住太阳穴,指甲深深陷入肉中。

我叹了口气,庆幸自己跟下来。否则,桨兰舟年轻的人生就悲剧了。

“兰舟,我们不在沙盘中,制造沙盘的人,并没有预料到以后会有什么人进来,所以只是依照山川地理情况堆砌沙盘,不可能做更多。你听我说,守心静笃,情无旁骛,目观自省,神凝膻中。然后,将口鼻中的一线气息纳入喉关,垂落膻中之后,自然下行,归于丹田气海。如此反复九次,自然就神清气爽,不再被幻象所迷……”我伸出右臂,揽着她的细腰,在她耳边低语。

这种驭气之术来自东海崂山望日峰上清观,是凡一真人所创。

凡一真人是雷动天的好友,我跟随雷动天游崂山时,有幸得到凡一真人的指点,学会了这种道家驭气之术。

“我们当然在这沙盘上,真正的智者能从一片叶子中知道秋之痕迹,从一颗沙粒里阅读儒释道三宗真谛……你只知他不知你来,他已知你不知他知你来。你之所知,不过是渺沧海之一粟;他之所知,却是天上地下亿万人已知、未知、求知的总和。我这样解释,你明白吗?”桨兰舟问。

“那智者是谁?”我反问。

“他是谁不是谁,有分别吗?我们探讨的是他那种照耀古今、洞察宇宙的智慧,而不是他的名字。”桨兰舟回答。

我不想陷入这种“白马非马”的哲学辩论之中,索性点头:“好,既然你说我们在沙盘中,就找出来,看看沙盘中的你我到底什么模样?”

沙盘是按照比例尺建造的,既然鸣沙山都缩成了几米长的断崖,那么人体按比例缩减,其大小应该不超过两粒“贡米”。

“贡米”与沙子混在一起,要想找出来,那就太难了。

如果桨兰舟找不到“贡米”,那她还有何话说呢?

当然,我们与其寻找“贡米”,不如去寻找左丰收释放的“不可思议之虫”。找到那虫,种种不可思议之事才会消失,密室内的世界才有可能恢复正常。

第165章 沙漠心脏(1)

既然我们站在沙盘里,脚下当然有着无数沙子。通常,人们用“恒河沙数”来形容“多至无限”的某种东西,像沙子这样的极细物质,是很难用“粒”这样的量词来区分的。

眼下,如果有某种东西藏身于沙中,其身量与沙粒相近,那么,要想找到它,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一定能找到。”桨兰舟慢慢地蹲身,双手一掬,满满地捧起沙子。

我无声地苦笑,像她那样蹲身,也捧起沙子。

戈壁沙漠之中流传着太多宝藏故事,过去那些交通闭塞的年代,中原与西域之间只能靠着驼队运送货物。无论东来还是西去,骆驼背上都满载着黄金、珠宝、绸缎、器皿、经卷、书册。

大漠中的黑风沙来去无常,即便是最有经验的向导,也无法预测气候的变化。于是,每一年都有几十只驼队在大漠里遭了殃,有来无回,进得了沙漠,出不去戈壁。

黑风沙过境,那些驼背上的宝物就全都掩埋于沙下,深度几米甚至十几米、几十米,成为沙漠的一部分。

天性贪婪的探宝者们都想挖掘这些无主宝藏,但经过了数百年的努力之后,探宝者们才发现,这种发财方式是根本行不通的,投入无限,产出了了。

宝藏一旦卷入沙漠,只会越陷越深,直至进入沙漠的心脏,那个人力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据说,“沙漠心脏”就是全球几大沙漠中的流沙井发源地,所有失陷于流沙井的事物,都将在“沙漠心脏”聚齐,成为其永生力量的养料。

我联想到这些,只是想说明,桨兰舟不可能在沙盘上找到任何东西,因为她要找的,根本就不存在。

当我想到“沙漠心脏”时,忽然感觉有某种东西正在缓缓地起伏翕张,仿佛一个沉睡中的人,正在缓慢悠长地呼吸一样。

“兰舟,有发现吗?”我轻声问。

我知道,人在封闭、半封闭的环境内待得久了,就百分之百会产生幻觉、幻视、幻听,这是人类的生理结构决定的。

这一点非常致命,那些发生在密室囚禁中的变态杀人案,幻觉是唯一的诱因。

桨兰舟放松手指,沙粒从指缝间无声地漏下。

她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把手指当成了筛子,一次又一次将脚下的沙子捧起来、漏下去。

“我们该走了。”我涩声说。

当我注视她时,耳边似乎听到了“怦、怦、怦”的心跳声。

“每分钟三十次,那是一个深度睡眠的人的心跳声,是一颗健康的心脏——在哪里?人在哪里?我们为什么能听见他的心跳?难道他就睡在这沙盘上吗?”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一遍一遍问这种莫须有的问题。

“你听见了吗?心跳声?”桨兰舟突然问。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地点头:“对,似乎有声音。”

“这沙盘是活的,那就是沙盘发出的心跳声,也就是传说中的‘沙漠心脏’。所以,要问沙漠里埋着的秘密,就得问它。敦煌天机的秘密也埋在沙漠里,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问它?”桨兰舟继续问。

我不能否定“沙漠心脏”的存在,但我也不愿承认那个传说的真实性。

早在百年之前,也就是听诊器刚刚被发明的年代里,就有欧洲医生预言过——“万事万物都有心脏,只要选对介质工具,人类就能听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心跳声,包括天空、海洋、大地、空气在内。人类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只是看到、听到、嗅到、摸到,那仅仅是万事万物的亿万分之一,还有太多太多事物,是人类根本无法感知其存在的。所以,人类毕生要做的,就是制造介质,以帮助自身了解身外世界。知道越多,人类就会越谦卑。”

“沙盘是死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哪来的心跳声?”桨兰舟问。

“只是幻听而已,就像你捂上耳朵听到的海啸声。”我淡淡地解释。

“不可能,我分明感知到,这沙盘上存在一处暗道,那心跳声就是从暗道里传出来的。黄花会曾做过很多研究,证实‘沙漠心脏’的确存在。”桨兰舟说,立刻又低声补充,“这研究结果如果是黄花会做出的,一定不会被全球学者信服,但我更正一下——这结果是美国5地区的y部队经过了六千例研究后得出的,大概就由不得别人反驳了,对吧?”

我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点头。

美国5地区的y部门十分特殊,因为这并不是一个跟科学探索、军事战斗、外星生命、宇宙探测等高科技领域有关的机构,而是以沙漠研究、地质钻探为核心业务的民用机构。

全球各国关注5地区,主要是为了窥测其高科技,对y部门这种机构并不在意。

很久之前,当我刚刚有意离开霹雳堂迁居敦煌的时候,曾花了一些时间了解戈壁沙漠上的物候。也就是在那时候,读到一些y部门的工作事例、调研报告。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对“沙漠心脏”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

如桨兰舟所说,假设“沙漠心脏真实存在”这一理论是y部门确认过的,那其正确性一定超过百分之八十。

“好吧,就按你说的,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没说任何质疑反驳的废话,只是寻求最快捷的解决办法。

我们已经下来很长时间,久居险地,不是上策。

“找到那暗道,沙盘上的暗道位置,也就是暗道在戈壁沙漠上的正确位置。揭开‘沙漠心脏’的秘密,所有构建在沙漠上的秘密之所,就全都迎刃而解了。”桨兰舟说。

“好,开始吧,但是有一点,我们必须手牵着手行动,不能分开半步,以避免遭到幻觉的戕害。”我一边说,一边上前一步,握住了桨兰舟的左手。

“我肯定,这不是幻觉,因为我经受过y部门的全部特种神经检测,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产生幻觉。”她说。

“你忘了,左丰收在地下密室内释放过‘不可思议之虫’。”我提醒她。

“那种物理意义上的蛊虫无法产生思想上的干扰,我的神经是铁打的。”她摇头一笑。

接下来,我们缓缓地对沙盘表面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如果按照实际地理环境划分,等于是以敦煌城为中心,将四周的山川河流丈量了一遍。

正如我所说的,沙盘上没有任何暗道。

我和桨兰舟甚至已经将每一堆沙子都亲手扒开,只差将沙盘翻过来,倒空全部沙子,清空整个盘面。很可惜,我们身在沙盘之上,无法做到这一点。

“你看,这里没有暗道。”我下了结论。

“那就证明敦煌四周的沙漠上没有通向‘沙漠心脏’的暗道?可是,这是自相矛盾的,因为据我所知,反贼坑的存在,就是因为流沙井塌陷,才形成了那样一个天然大坑。”桨兰舟说。

我对反贼坑的了解只停留在地图、地方志上,几次经过,也只是走马观花。

地方志上并没有提到反贼坑跟流沙井有关,甚至说,整个敦煌的地方志都没有提到城四周有流沙井这件事。

这一点可以理解,任何危险隐患都会影响地方旅游事业的发展。既然反贼坑现在已经没有流沙了,自然不应该将这种负面信息公开宣扬出来。

一提到反贼坑,我的心又是一痛,因为那边还有很多事悬而未决,到现在我都不清楚顾倾城究竟怎样了。

“流沙井是‘沙漠心脏’的通道,这一点无可否认——”我只说了半句,没有继续下去。

我们在沙盘上探索时,两次经过反贼坑的位置。很明显,那里既没有沙子,也没有暗道,只是平板上的一小块凹陷。

桨兰舟倏地回头,向反贼坑的位置望去。

我几乎在同一时刻,脑子里猛然醒悟:“地面是可以掘开的,沙盘自然应该可以被打穿。我们无法将沙盘翻过来,却可以在上面打几个洞,看看沙盘下面、密室底下到底有什么。就是现在,就是以反贼坑为突破口——”

“在应该掘进的地方,掘进。”桨兰舟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倍感欣慰,因为我们的反应同样灵敏,想到的解决办法,也完全一致。

不约而同的,我们一起跨步,赶到代表反贼坑的那块凹陷处。

表面看,凹陷处只是从水泥板表面下陷了两寸见方、一寸深浅的一小块。如果不是之前我们对反贼坑十分注意,很可能就漏掉了这个细节。

“就是这里了,一旦刺穿流沙井……一开始,四面的沙子就会持续下泻,下泻至相当体积后,流沙就会产生各种形式、各种节奏的起伏翻涌,犹如舞台上的模拟海浪一样。当流沙井处于运动状态时,任何固体放上去,都会瞬间消失,跟着沙体的流动,被带到无穷深处。”桨兰舟解释。

我点点头,这正是物理学、地质学上对于“流沙井”这一名词的最贴切解释。

流沙井的形成原理十分复杂,与地球重力、沙体饱和度、沙粒摩擦力、空气动力学等等各种外界因素、内部结构有关。

在探险家的行话中,流沙井还有一个名字,叫作“沙漠沼泽”,寓意为“陷进去就是灭顶之灾”。

“别担心,我们打破这里,不会对外面的真实世界产生任何影响。”我努力地微笑了两下,安慰桨兰舟。

“我担心的是,一旦外界发现反贼坑是揭开敦煌天机的关键,那么,反贼坑就会成为……敦煌天机一战中最大的……牺牲品。”桨兰舟黯然说。

第166章 沙漠心脏(2)

查阅地方志可知,反贼坑曾经埋葬过很多人。每一朝每一代,战乱的终了,那里都会成为杀人者诛杀俘虏的首选之地。

玄学意义上,将这种地方成为“聚魂坑”。亡魂在此聚集,一起被赶往阴曹地府。

二十一世纪,任何迷信思想都被大众诟病。我在这里只说玄学的理论,而玄学是科学、哲学的一部分,绝非迷信。

“兰舟,不要多想。”我摇摇头。

桨兰舟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签字笔,轻轻一扭,笔就变成了一把窄刃小刀。

“给我吧。”我一边说,一边接过小刀,用刀尖轻轻抵住了沙盘上的凹陷处。

如果沙盘下是坚实的地面,那么这一刀下去,刺穿水泥层后,就会被挡住,无法继续向前。

“我刚刚感受到了心脏起伏时的脉搏跳动声。”桨兰舟说。

我没有回应,也没有附和。

“沙漠心脏真实存在——”桨兰舟抬头,向密室顶上那狭小的洞口望着,“石塔建在这里,一定别有深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握紧小刀,右掌在刀尾上轻轻一击。嚓的一声,一寸长的刀刃洞穿了水泥层,陷入下面去。

“怦怦、怦怦、怦怦”,我耳边响起了急促的心跳声。

那声音来得太怪,以至于我倏地拔刀,拉着桨兰舟连退三步。

“受伤者的心跳……难道这一刀下去,竟然戳中了……不可能,不可能!”我低头看着刀刃,刹那间心情冷至冰点,因为银色的刀刃上竟然满是鲜血。

也就是说,我一刀下去,戳中了一个人或者某种动物,而那人或动物因为剧痛而心跳骤然加快数倍。

“下面有人。”桨兰舟说。

我无法解释眼前发生的事,实在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如果有人或动物承载着沙盘,它是以什么样的状态存在?在地底如何生存?更重要的,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是什么人创造了这密室和沙盘……太多无解的问题堆叠起来,瞬间将我淹没。

说老实话,刀刃带血的这一幕让我有一瞬间方寸大乱,但很快就重新冷静下来。

“如你所愿,我们已经破坏了沙盘。现在,马上上去。”我在桨兰舟耳边低声说。

我不怕面对左丰收,毕竟那是人与人之间的公平博弈。相反,在这里,我和桨兰舟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出面对的敌人是谁。

这一次,桨兰舟没有反驳,随着我一步步上了木梯。

到了木梯发生水平转折之处,我吸了口气,向上高喊:“左先生,我们上来了,有新发现。”

既然我的目的是离开密室,那么就算此刻无异于与虎谋皮,也得冒险一试了。

很快,宝蟾的脸出现在洞口中。

她手里握着强力电筒,一束白花花的光柱投下来,落在木梯上。

“左先生让我问,什么新情况?”宝蟾传话。

“沙盘下有异常情况,我刺穿沙盘,刀刃带血。”我高举左臂,将那刀刃染血的签字笔形状小刀向上高举着。

光柱雪亮,转移到我的左手上。

“左先生问,有没有找到其它东西?”宝蟾再次传话。

“没有。”我代替桨兰舟回答。

事实的确如此,桨兰舟在密室中一无所获。

宝蟾的脸移走,左丰收的脸出现了。

在这种情形下对视,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五官如同山门内的泥塑金刚,泛着一层威严而诡异的油光。

“大人物不远万里而来,几经周折,冒着生命危险赶到罗盘村石塔,为的就是密室中的东西。现在,你说什么都没找到,我该相信吗?”左丰收问。

电筒交到他手上,光柱从我身边掠过,照着下面的桨兰舟。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现在,我们被人居高临下戏弄折辱,也是无奈之举。

“黄花会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了这秘密,连五角大楼都翻脸了,将黄花会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势力连根拔起?桨小姐是黄花会唯一正统衣钵传人,我就不相信,连桨小姐都不知道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左丰收晃动电筒,光柱在桨兰舟头上来回打着转。

“此前,我一无所知,五角大楼事变发生后,我仍然一无所知。我来石塔,只是黄花会上层应变手册的程序安排,只有来这里做什么,手册上没有注明。”桨兰舟无可奈何地说。

现在,我距离洞口两米多,即便用尽全力,也不可能一跃而上,穿出洞口。

第二次站在此处,我有了新的发现。

原来,木梯发生水平偏转,并不仅仅是我的幻觉,而是另外一种玄学奇术所致——奇门遁甲之术。

江湖典籍上对于奇门遁甲之术的论述极多,最夸张的,将其列入神仙之术的范畴,声称只要练成奇门遁甲,就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剪纸为马、画符为川,自身具有天神那样的无穷发力。

究其实,奇门遁甲只是玄学中与“地理方位、机关埋伏”有关的奇术,专注于攻杀战守、军队调度这一方面,只能在大型战争、小型伏击中发挥作用。

回到眼前这种情形中来讲,在我和桨兰舟进入密室后,有高手利用奇门遁甲之术,改变了密室内的立体结构。

具体来说,由一层进入密室的那个一米见方的洞口是“生门”,并且是唯一生门,离了它,外面的人进不了密室,我和桨兰舟也出不了密室。眼下,“生门”变成了“开门”,可见,但却无法从那里出去。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如果高手将“生门”改为“死门”的话,我和桨兰舟由原路出去,正好就陷入了死亡陷阱。

“休、伤、生、杜、景、死、惊、开”这八个门户与“八卦”一一对应,表面看,指的是平面图上的“东、西、南、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八个方向,当门户变化时,困在其中的任何人都会迷失方向,眼中所见与真实情况背道而驰。

我所说的,只是奇门遁甲之术皮毛中的九牛一毛,真正精髓的东西,迄今为止,天下没有几个人能洞悉其幽。

“左先生,密室属于罗盘村,你都不清楚下面的秘密,何况是从国外远道而来的桨小姐?先放我们上去,有事慢慢商量。”我试图说服左丰收。

“呵呵,据说,五角大楼将黄花会的高层逮捕后,全都押入关塔那摩海底铁狱,用美军经过一百年来反复研发实践的十大酷刑过堂审讯,把这些人脑袋里的秘密一克一克榨出来。我没有那么变态,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我只能做一件事,把这密室变成水牢,等你们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自然就会用秘密换自己的性命。龙先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就不信,你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为了正义不惜牺牲自己性命的君子……哈哈哈哈,这个世道,君子早死绝了,根本活不到二十岁。天地为皿,吾辈为虫,能好好活下来的,都不是善类……”左丰收大笑,但五官却没有一丝笑意。

几百年前,太平军战役中,曾国藩就曾总结过这样一句话:“苗疆炼蛊师皆是披着人皮的虫虿,获之,马上戗杀之,方无后患。”

曾国藩是清之重臣,文武双全,世情练达。他总结出的话,全都是绝对真理。

我并不后悔进入密室营救桨兰舟,大乱当前,总要有人挺身而出,收拾这个乱摊子。我后悔的是,一直都没有看清左丰收的本质。

他是炼蛊师,正是曾国藩说过的“披着人皮的虫虿”,早就应该择机击杀,不该将他留到现在,反受其害。

“左先生,杀了桨小姐,你更是什么都得不到了。”我大声提醒。

“桨小姐是黄花会最后一代掌权者,她死了,黄花会就灭了。那么,作为黄花会安插在敦煌的重要中转站,罗盘村有足够大的号召力,以后完全可以打着‘黄花会余脉’的旗号,好好地经营下去。龙先生啊,你算计算计,是不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呢?”左丰收阴森森地回应。

我摇摇头,连连苦笑,不再开口。

对于智慧相等的两个人来说,无论哪一方想说服对方,都是很难做到的事。

“放水。”左丰收的脸从洞口消失了。

“龙先生,我有个办法。”桨兰舟在下面拍打着我的脚踝。

我蹲下来,她在我耳边低语:“我有一名内应,就藏在罗盘村,接头暗号是‘水来了’。我有种预感,情况越危急,内应露面的时候就快到了。”

“真是个好消息。”我苦笑,“但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没有奇门遁甲高手搭救的话,情况就相当危险了。”

密室相当于一个大船的底舱,一旦进水,出口又被封死,根本就是神仙难救。

唯一的反击办法,就是等到密室注满水之后,我从洞口强行杀出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时候是死是活,就得看黄花会的气数如何了。

之前在港岛,我极少使用这种硬砍硬杀、正面强攻的战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根本不是现代战争的模式,只能是古代那些不识文字、不懂兵法的蛮族们交战的策略。

任何时候,最大化杀敌、最大化自保都是我考虑的要素。作为一个指战员,我必须合理分配兵力,优先考虑同伴的完全,带着他们出战,就得带着他们平安回家。

宝蟾的脸再次出现在洞口,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根胶皮水管。

这一次,宝蟾仍然握着电筒,但却倒转过去,照着自己的脸。

哗的一声,胶皮管中喷出一道白亮亮的水柱,向密室深处冲去。

“水来了。”宝蟾说。

那三个字犹如一剂强心针,让我和桨兰舟突然振奋起来。

我向上看,宝蟾脸上带着无声的微笑,深深地凝视着我们。

桨兰舟难以压抑激动的心情,一把抓住了我的脚踝,死死扣住。

“去跟左先生打个商量,桨小姐脑子里还有其它值钱的秘密,大家合作的前景无限美好,不要急在一时。再说,宝蟾小姐,我下来是替大家做中间人的,怎么连我也一起坑进来了?这不符合江湖规矩吧?”我大声说话,掩饰宝蟾的异样动作。

宝蟾调转电筒,光柱指向密室底部,连晃了几晃。

我领会了她的意思,马上垂下头,紧盯住沙盘。

那道光柱在沙盘上定住,然后慢慢写字。

第167章 沙漠心脏(3)

“找到沙漠心脏,是挽救黄花会的最后机会。”宝蟾写了这句话,稍一停顿,接着写下去,“换头行动正在进行,要坚持。”

我抬起头,向宝蟾点头示意,已经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原本我以为,随着基地一战的失利,黄花会的“换头行动”已经无疾而终,但看宝蟾话里的意思,似乎那行动根本没有受到影响。

“左先生说,两位可以慢慢考虑。要想注满密室,至少需要四十个小时以上。考虑清楚了,随时叫我。”宝蟾说完,她的脸就从洞口消失了。

既然桨兰舟对沙漠心脏做过专门研究,那么她的存在,就是寻找沙漠心脏的最大保证。

“我们得出去,赶往反贼坑,那里才是决胜之地。”桨兰舟说。

我把小刀还给她,默默地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看这刀刃上的血,它所代表的,一定就是沙盘制造者对反贼坑的特殊关注。”桨兰舟接着说。

我调整呼吸,将舌尖塞入上下牙齿缝里。

水管不停地注水,水柱跌到密室底部时,引起了阵阵回声,哗哗哗哗,连绵不断。

站在高处,我能俯瞰大半个沙盘的轮廓,只有边边角角陷在黑暗之中。

我无声地牙齿发力,轻咬舌尖,感受着腥热的鲜血从舌尖涌出时的一阵阵痛楚。

剧痛能让人的头脑保持一百倍的清醒,任何幻觉,都将无所遁形。

现在,我看清了,沙盘只是沙盘,毫无值得过度解读之处。同时,握在桨兰舟手中的小刀刀刃依然雪亮,根本不带一丝血迹。

当然,我的耳边只有水声,也听不到那种或急或缓的诡异心跳声。

“奇门遁甲之术……再加上不可思议之虫带来的幻觉,左丰收为了套出黄花会的大秘密,真是下足了血本。好了,就是这样,沙盘自身没有秘密,如果反贼坑是指向沙漠心脏的通道之一,那就杀出石塔,赶往反贼坑,身临实地,展开下一场大战。在宝蟾的接应下,即使无法对抗奇门遁甲,也一定有机会逃出去。”看清一切之后,我对下一步的行动立刻有了明确的计划。

这是一场“闷罐子”赌局,参赌的各方都不知道罐子里藏着什么,只是知道,别人费尽心思去抢的,自己也一定不能落后。

当战争的焦点由极其虚妄的“敦煌天机”转向有形体、有实物的“沙漠心脏”,我的思想也随之由云端落到实地,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如我所预料的,梯子的折向是奇门遁甲造成的,与幻觉无关。

要解决这问题相对简单,只要宝蟾找机会垂一条绳索下来,我和桨兰舟就能轻松脱离险境。

“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从这里看到了远方——”桨兰舟突然说。

我放松牙齿,嘴里已经满是血腥味。

“龙先生,我看到了……沙漠心脏。”桨兰舟轻拍着我的脚踝说。

“是幻觉,不要理会。”我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沙漠心脏,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可见的。沙漠心脏每一次呼吸,都会让全世界的流沙井通道产生喷涌,吐故纳新,净化自身。如果有合适的工具,我们就能进入沙漠心脏,成功几率很大。”桨兰舟说。

咬舌尖保持清醒是上古奇术“天魔解体**”的基本手段之一,我能让自己清醒,却无法以同样的办法帮到桨兰舟。

如果一个人持续地陷入幻觉,对脑部思维系统的损伤是极其致命的。

我稍一思索,缓步向下,与桨兰舟并排站在木梯上。

她的眼中放射着狂热的光彩,双眸瞳孔之内,各有一只五彩光环快速旋转着。

“看着我,兰舟,看着我。”我低声告诫她。

“沙漠心脏真的存在,y部门的资料中反复提到过,谁先到达那里,谁就有可能抢占先机,成为世界的统治者——”

我无声地俯身,用自己的唇盖住了桨兰舟的唇。

她的唇火热,而我的唇微凉,两股温度不同的力量碰撞在一起时,渐渐中和,恢复常温。

我的本意不是吻她,而是情急之中采取的拯救她的非常手段。

这一吻持续了数分钟之久,直到我察觉她眼中的五彩光环已经熄灭,才慢慢放开了揽着她后腰的右臂。

“我没事了,谢谢。”桨兰舟低下头去,两颊绯红,羞怯不已。

“刚刚是突发事件,记住,不要被任何幻觉所迷。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奇特的幻觉。有人会来救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忍耐与等待。”我立刻岔开话题。

非常时期,非常情况之下,我们必须用非常手段解决非常问题。

刚才,我吻上她的嘴唇时,心无旁骛,更没有一丝邪念。

“是,我懂了,多谢。”桨兰舟的声音越来越低。

“忘掉刚刚发生的事,把思想集中到黄花会的大事业上。告诉我,五角大楼为什么突然逼宫黄花会?”我问。

桨兰舟清了清喉咙,双手一抹,将额头上的乱发全都拢到脑后去,露出清丽但稍显憔悴的脸。

“事情发生时,我还在51地区的y部门核心实验室中。五角大楼动手的时间点是凌晨四点钟,这命令一级一级传达到国防部下属的各大部门,五小时后,正式文件才到达y部门,而我则是在凌晨四点半中得到秘密线报,马上开始逃亡。当y部门的内务部门闯入我的办公室室,我已经远遁于千里之外。这场变化的起因,是因为黄花会获得了一种巨大的力量。是的,我明知道这样描述很难理解,但我知道的讯息的确如此——黄花会获得的那种力量足以瞬间毁灭世界上任何一个超级大国,或者将某一个大洲直接粉碎,推进深海。”桨兰舟说。

我没有表示惊讶,更没有立刻反驳她。但是,这种论调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现在人类最伟大的武器是超级核武,而即便是美国武器库中现有的核武之首,也不敢保证能毁灭一个超级大国或者一个大洲。

如果桨兰舟的消息是真的,只能证明黄花会发现了一种超过核武的新武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人类物理学家经过百年努力,才发现了完整的化学元素周期表,并以此为基础,研制成了*,直至今日的各种核弹。

在钚元素储量并不丰富的地球上,制造核弹的原材料、原始技术都被超级大国把控着,要想发明另外一种新武器,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我相信黄花会拥有强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但那都是在美利坚合众国的支持之下。一旦后台反水,那么黄花会铁定会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唯一下场,就是鸟兽消散。

“我只得到消息,但那力量究竟来自何处、存储于何处,根本一无所知。在应急手册中,我的使命就是在所有前辈长老锒铛入狱之后,重振旗鼓,再立山头,把黄花会撑起来。”桨兰舟说。

“那力量来自沙漠心脏?”我问。

桨兰舟坚定地点头:“按目前的研究成果看,正是这样。”

我立刻追问:“那么,y部门呢?他们对于沙漠心脏的研究远远超过你。没有你,他们也能继续研究下去,提早一步找到那地方。一旦他们抢得了先机,黄花会就全完了,是不是?”

桨兰舟沉默了一阵,轻轻摇头:“不,他们永远找不到那地方,因为找到沙漠心脏的关键,都在——”

她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轻轻点了三下。

“没有人能找到沙漠心脏,至少在我出生之前,一直是这种情况。或者,我说得更明白一点,我就是为沙漠心脏而生的,那地方的位置就在我脑子里,只有依靠我,世人才能洞见沙漠心脏的奥妙。”她继续把话说完。

我怔了怔,忽然明白,下意识地点头。

“你听明白了?”桨兰舟问。

我再次点头:“你带着跟沙漠心脏有关的前世记忆出生,这是唯一的解释。”

桨兰舟眼中一亮,脸上也浮出了惊喜的微笑:“龙先生,谢谢你,谢谢你,你才是真正能懂我的人。同样一件事,我在别人那里,至少要解释四遍,聪明人才能大概听清,而你只用了别人十分之一的时间就懂了。没错,我出生时带着前世记忆,记忆的核心,就是沙漠心脏。”

我并没有因为她的盛赞而自豪,因为这毫无意义。

懂她的话跟实现她的目标之间,隔着几万道鸿沟。如同大唐高僧唐玄奘西天取经那样,知道目标在哪里跟到达目标之间,还有九九八十一难需要一一克服。

我刚刚松了口气,桨兰舟就饱含歉意地继续解释:“抱歉龙先生,我刚才说的,只是事情的表面逻辑,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难题没有解决——我无法准确地捕捉自己的思想,即使采用了大多数已知的科技手段,比如催眠、移魂等等,仍然无法奏效。现在,无论在黄花会还是51地区,很多高层都知道我和沙漠心脏的特殊关联,但究竟什么时候能将我的前世记忆全都开发出来,尚是一个未知数。”

“好吧,我懂了。”我点点头。

前世记忆的唤醒和读取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物理课题,而是一种玄学范畴内的高深学问。

既然连51地区都束手无策,其它的常用手段就更不用试了。

这种事情与藏区的“伏藏、掘藏”十分近似,“伏藏”能不能被发掘,关键要看有没有合适的“掘藏师”出现。

古人早就说过,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伯乐不出现,就算有千里马招摇过市,也无人辨识出来,只能一匹接一匹错过。

藏区的“伏藏”很多,历代虹化高僧都会遗留下充满玄机的寻觅线索,但寺庙中的后辈僧侣愚钝,手持线索,却都执迷不悟,白白浪费了那些高僧们的“伏藏”。

迄今为止,藏区的“伏藏”被找到的,不过万分之一而已,很多珍贵的东西,全都湮没于时空之中。

换句话说,假如没有合适的契机,桨兰舟脑子里的“沙漠心脏”线索也会错失,无法取得。

“这件事,十几年来,一直让我痛不欲生。”桨兰舟紧皱眉头,两侧太阳穴上的青筋都一条条暴凸起来,盘结如枯树老根。

“我有一个办法,值得尝试。”我按着她的肩膀,沉着冷静地说。

第168章 大凶之兆(1)

我想到的方法简单直接,就像我可以承接草薙菅的脑部意识那样,同样可以帮助桨兰舟解决问题。

这只是初步的想法,具体怎么做,还需要进一步商榷,甚至动用到基地内的那些复杂设备。

这样做的前提,是桨兰舟必须无条件信任我,大家才能亲密无间地合作下去。

“怎么做?”桨兰舟直视着我。

我忽然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样深度卷入黄花会的事物中去,是不是合适。

“龙先生,但说无妨。”桨兰舟低声催促。

“我们……度过难关之后,我可以帮你,捋顺脑子里那些复杂记忆。日本人研发出了一套复杂系统,能够将一个人的思想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去。”我说。

桨兰舟点头:“我知道了,大将军她们一直在跟进这件事,但见效甚微。科学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几年前、几十年前的超前想法,到了现在,已经远远落后。龙先生,那个秘密基地存在了多年,日本八恶人的灵魂结界也安然无恙地囚居了多年,黄花会不去动它,只是觉得,一切有待于观察。对于日本人的态度,黄花会始终不会改变。”

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态度是什么?”

桨兰舟凛然回答:“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我啊了一声,没有再次回应。

同样的话,雷动天也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古往今来的大人物,都很忌讳这一点,对某些将来也许会威胁到自己的小势力防微杜渐,有机会就斩草除根,以免对方养成大气候,成了心腹之患。

只有在此刻,桨兰舟才暴露出豪杰本色,不再是狼狈潦倒、楚楚可怜的逃亡者,而是能够振臂一呼、山谷回应的黄花会新一代大龙头。

“那么,要想解决你的麻烦,藏区的智者能不能帮上忙?如果可行,我愿意第一时间联络那边的朋友。”我又问。

在藏区,崇山峻岭之中,智者多如夏夜繁星。不说是世界闻名的几大古寺了,就算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山中小寺之内,都有可能藏着精通古今智慧、洞察天地玄机的面壁修行者。

所以,中原智者都有共识,真正的智慧之珠,一定藏在藏区的神山之中。要想在个人智慧、心灵修养的长途上更进一步,必须远赴藏区,潜心求教。

桨兰舟深深地点头:“是,那也是我最后的希望,而且我从5地区逃亡的路上,已经联络了一位藏区超级智者,对方也在赶来敦煌的途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对方家族曾承受过黄花会的巨大的恩惠。他们族中五位有份量的人物自二战末期就被囚禁在汉城南郊的秘密监狱中,黄花会领袖亲自出面,把那五个人平安送回了尼泊尔加德满都。”

上世纪的全球政治形势风起云涌、波澜变幻,其中包含着太多惊心动魄的史诗传奇,在普通人看来,如同仰望神仙打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汉城即南韩首都的原名,现在已经改名为首尔,这一秘事一晃也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好,那我就放心了。”我没有多问,由衷地替桨兰舟高兴。

脑子里有秘密不是件幸福的事,尤其是像她这样,带着前世记忆降生之后,越是绞尽脑汁回忆过去,就越把自己弄得精神恍惚,身心俱疲。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两个真的有同病相怜之处。

我的原始记忆中,永远浮现着一幅反弹琵琶图。既然有这张图出现,天下人都知道那段记忆与敦煌莫高窟2窟有关,但具体是什么样的关联——是善是恶?是好是坏?是美好还是痛苦……全都无从知晓。

这种纠结,成了一种永远不能挣脱的囚徒困境。

“谢谢关心。”桨兰舟说。

我温柔地轻拍着她的肩膀:“那样,我们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打起精神来,准备战斗。”

水管虽粗,但密室空间巨大,单凭一根水管,的确很难短时间内对我和桨兰舟的生命安全构成威胁。

我对宝蟾寄予厚望,因为她是一个相当独特的人。

左丰收消失于海市蜃楼时,其他人惊慌失色,唯独她保持冷静,自信能够找到左丰收。而且,她对于左丰收的态度难以捉摸,有很多地方都流露出貌合神离的感觉来。

这一次,要想翻盘,就只能指望宝蟾了。

我在木梯上稍稍休息,便叮嘱桨兰舟留在那里不要乱东,而我一个人下了木梯,走近代表反贼坑的那个凹陷之处。

水从其它地方流过来,很快就漫过了凹陷处。

当水渗入我刚刚刺穿的小孔时,水面上就浮起了一串串细小的泡泡。

“水有去处,沙也有去处,一直奔向沙漠心脏。如果能追踪沙子的流动途径,就能轻松获得沙漠心脏的确切位置。这一点,大型透视机和gps定位系统能够做到。看起来,真要探索反贼坑的秘密,需要做的准备还多得是呢。”我不禁有些头大。

回顾历史,沙漠并没有给人类带来太大的好处。土地沙化、沙尘暴肆虐、沙漠无人区等等等等,全都让住在沙漠边缘的人苦不堪言。

人类用绿化造林来反击沙漠,见效甚慢,几十年下来,沙漠的半径有增无减,人类种下的绿树和灌木却几乎全军覆没。

从物理意义上说,人类认为沙漠是死的,其沙化、黑风沙、随风卷扬都是一种物理现象,始作俑者是沙漠朔风的无意识行为,仅仅是地球上的一种自然形态。

一旦上升到玄学意义上,就像桨兰舟所说,5地区的y部门已经监测到“沙漠心脏”的存在,所有对地球的戕害行为,都是由这颗人类从未见过的“心脏”驱使着。

“通过流沙井,直达沙漠心脏地带,去看看那地方到底盘踞着什么样的妖魔鬼怪——”这是我能想到的解决问题的终极方法。

人类在潜水器上的研究一直相当激进,深海探测器的抗压能力每隔一年就翻上一番。所以,使用这种探测器进入流沙井,完全能顶得住沙子的压力和摩擦力。

这一战,不完全是为了黄花会,也是为了我自己,或许还为了顾倾城。

从沙盘上看,反贼坑的位置毫无异常之处,根本不会引起游客们的过分注意。但我知道,那是坦克帮的老巢,任何不知深浅的外地人到了那里,百分之百都会失陷。

“龙先生,走,走!”桨兰舟在木梯上低叫着。

我向上看,洞口垂下了一条灰色的登山索,宝蟾的脸也随即出现在洞口中。

“龙先生,我先上去。”桨兰舟一边说,一边抓住了登山索,迅速向上攀登,很快就在宝蟾的帮助下消失在洞口。

我火速上了木梯,借助那条登山索,几个纵跃就出了洞口。

“谢谢。”我向宝蟾点头。

她把两支沉甸甸的短枪交到我和桨兰舟手里,低声嘱咐:“左丰收带其他人离开了罗盘村,说是要去2窟。现在,石塔外没人,我们可以放心地喘口气,然后开车逃走。”

桨兰舟的反应相当快:“他去2窟了?难道已经找到了新的线索?”

宝蟾回答:“在蛊苗三十六寨,他最擅长的是豢养那些追踪能力极强的蛊虫。刚刚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我怀疑,他向沙漠中释放出的蛊虫有了回音,给他提供了重大线索。”

“备车,我们去反贼坑,时间不多了。”桨兰舟说。

“不,我们去2窟。”我立刻表示反对。

反贼坑通向沙漠心脏,而2窟则是敦煌天机所在之处。两者孰轻孰重,并不容易分清。

“龙先生,2窟去过那么多次,从前发现不了,今晚也发现不了,还是不要去了,选择正确的方向要紧——跟我走,责任我来负。”桨兰舟也反对我的意见。

宝蟾无奈地摊手:“既然这样,我备两辆车,二位各乘一辆,各自为战,怎么样?”

“好,就这样,马上给我备车。”不等我回答,桨兰舟便抢着点头答应。

一离开险境,桨兰舟便表现得十分急切。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要做的事情太多,分秒必争。

“兰舟,听我说,我们必须将力量合在一起,才能对抗强敌。”我张开双臂,拦在她前面。

“反贼坑是关键,这一点毋庸置疑。”桨兰舟寸步不让。

“盯紧左丰收,他才是焦点。”我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左丰收屈居敦煌多年,私下里做过多少研究,谁都不知道。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一旦确立了目标,就会一往无前去做。

跟着他的方向走,才是解密敦煌的不二捷径。

相反,桨兰舟在敦煌人地两生,只凭自己的想象和猜测去做,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好了两位,还是按我说的,分头行动。”宝蟾也再度劝阻。

“给我车和向导,我马上动身。”桨兰舟说。

我还想力劝,但宝蟾已经过来,拉着我的手臂,给桨兰舟让路。

“好吧,好吧。”我无可奈何,只能后退一步。

宝蟾打了声呼哨,一个年轻人快步进来,垂手肃立。

“开车,去反贼坑,准备好武器,保护桨小姐。”宝蟾吩咐。

那年轻人点头,替桨兰舟开门。

桨兰舟大步向外走,衣袖带风,凛然生威。

我看着她的背影,仿佛望着一头下山的猛虎一般。

黄花会屹立了那么多年,选定的每一位接班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所以,桨兰舟的性格一定有其多面性,柔中带刚,到底反弹。

“只能祝她好运了。”我默默地自语。

门关上,外面车子马达轰响,向着罗盘村外飞驰。

第169章 大凶之兆(2)

“龙先生?”宝蟾低声呼唤。

“谢谢你,宝蟾小姐。”我衷心地鞠躬致谢。

如果没有宝蟾做内应,我和桨兰舟要想脱困,还得费很大周章。

“生是黄花会的人,死是黄花会的鬼。别谢我,我是上层安插在罗盘村的钉子,必须保证这里大本营不失。左丰收是个聪明人,太聪明的人往往靠不住,这是真理。现在,我陪你去2窟。”宝蟾说。

我没有急于动身,而是指着密室洞口:“宝蟾,跟我说说这个密室。左丰收用奇门遁甲之术在里面设置了机关,又布下了‘不可思议之虫’,可见他对这石塔至为看重——黄花会高层也是如此。告诉我,石塔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凡是奇门遁甲之术布下的阵势,必定有其“阵胆、阵眼”。我得详细了解左丰收到底对石塔做了什么,才肯放心离去。

宝蟾摇头:“石塔早就建成了,罗盘村是依塔而建,历史远远晚于石塔。对了,石塔是三年前重新翻建的,塔基仍然维持原样,上面两层是由左丰收亲自监工建设,格局布置,也是他选定图纸后,报送黄花会批复。可以说,在左丰收重建了石塔。”

我想了想,向阶梯一指:“陪我到上面去。”

宝蟾有些不解,但并不反对,而是随着我一起登上二楼,又沿着另一扇小门出了二楼,攀着铁梯上了屋顶。

从此处向盘山公路上望,苍茫夜色之中,依稀可见载着桨兰舟远去的那辆越野车车顶的四道光柱。

她去得那样急,这不是个好兆头。

急躁是兵家大忌——凡事不可太急,急则生乱。

“龙先生,其实……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我上来过多次,除了地势稍高,再也没有其它发现了。”宝蟾说。

我摇摇头,婉言否定了她的说法:“左丰收是个善于潜藏的人,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不会故意招摇,在这里修一座石塔。你想一想,石塔屹立在罗盘村最高处,由盘山公路望过来,十分扎眼,这完全不符合左丰收的做事风格。”

石塔的确扎眼,这一点,我第一次进入罗盘村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出来。

宝蟾皱眉:“是吗?我大概是司空见惯、熟视无睹了,惭愧。”

正是因为在密室中有了被奇门遁甲所困的经历,我登上石塔后,才会以奇门遁甲的布局思路潜心观察。

关于“八卦、八门”,个中知识已经被江湖术士们说烂了,不值得再次赘述。

我只提纲挈领地重述三点——

其一、八卦是中国道家文化中一个非常深奥的概念,其形成源于河图和洛书,由三皇五帝之首的伏羲氏发明。在卦形代表特定的事物。乾代表天,坤代表地,巽代表风,震代表雷,坎代表水,离代表火,艮代表山,兑代表泽。在后代的研究、引申中,八卦能够容纳宇宙中万事万物,互相搭配,又变成六十四卦,用来细分各种具体的自然现象和人事脉络。

其二、八门则是将八卦运用于军事战场的战争法则之一,如诸葛武侯发明的八卦阵以及盛行于隋唐年代的九宫八卦阵等。

其三、当江湖上的奇人异士将八卦、步细化至一地、一城、一楼、一室的时候,就产生了奇门遁甲中的最小型应用,用佛家语言来解释,就是一沙一世界、一花一佛国。真正的高手,能在三尺之地布置奇门遁甲之术,凌空画符,困住千军万马。

登高望远之时,我感觉到,整个罗盘村、鸣沙山尽在奇门遁甲笼罩之中,而贯穿罗盘村的中央道路,就是一条看似生门、实则死门的阴阳之路。

所有人由这条路进出,那么,道路连接环山公路的路口就是生之咽喉,而作为“生”的对立面,这石塔就是最可怕的“决死之地”,也可以称为“活到地头价钱死”,已经是再也无法产生变化之处。

在这里,一切都要有个了断,不管是坏的还是好的。

所以,雪菩萨据守此地,最后也葬身此地。

只有离开罗盘村,才能远离死亡与杀戮。但是,人走了,这里的死气仍然存在,而且越积越厚。久而久之,就会成为敦煌的肘腋之患。

“只有消灭左丰收,才能不留遗患。”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白道力量虽大,但鞭长莫及,无法管束到边缘地带来。并且,左丰收潜伏很深,一直低调行事,在暗中活动,基本不会引起白道注意。

那么,等他羽翼丰满了,一朝崛起反水,就会酿成塌天大祸。

我杀他,就是为民除害,那正是一个江湖人必须秉持的最基本的原则。

“我们不去2窟了,左丰收肯定会回来。”我告诉宝蟾。

“可是……可是2窟的秘密呢?一旦左丰收找到了秘密,会不会立刻远遁,从此再也不露面?我知道他的野心,很多时候,他连北方大帝都不放在眼中,只是把数百年来最伟大的政治家当作老师。龙先生,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我必须提醒你,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宝蟾对我的决定半信半疑。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我含笑问。

宝蟾想了想,狠狠地咬牙,果决地开口:“我率领全部有生力量,掩杀至莫高窟,就在那里,跟左丰收决一死战,替桨小姐解决后顾之忧。”

“胜算几何?”我问。

宝蟾默默地思考了半分钟,才艰难地回答:“三成。”

即便只是“三成”,她仍然是高估了己方的实力。

很显然,宝蟾对奇门遁甲之术没有研究,只看见了石塔周围的山、树、路、河,却完全意识不到,现在罗盘村这种地形是左丰收经过数年的经营才建成的。

宝蟾只看到了“平凡山水、混沌世界”,但我却透过表象,看到了左丰收的实质。

这一阵势,其实是密室中那个沙盘的有机放大。

也就是说,先有沙盘,后有罗盘村的山川地形。

刚刚,我之所以说罗盘村中央的道路是“阴阳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些错错落落依山而建的房子,也全都是奇门遁甲之术的一部分。我甚至可以断言,每一家每一栋房子下面,都安着活动滚轮,可以在需要的时候,瞬间平移,将罗盘村的平面图打乱,困住闯入的人和车辆。

“忠心可嘉,但是,宝蟾,黄花会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安*在左丰收身边,不是为了今日鸡蛋碰石头一战,而是有更大的期许。”我淡淡地说。

如果只是单纯的鸡蛋碰石头之举,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到,犹如中古人所说——“匹夫之怒,以头抢地尔。”

黄花会派遣宝蟾长期潜伏于左丰收身旁,以“左夫人”的身份展开工作,自然不是为了让她最后进行“匹夫之怒”般的战斗。

“忠”很重要,但“愚忠”却是完全要不得的。

她集合全部有生力量挑战左丰收于莫高窟,恰好是中了对方的“灭门”圈套,倒是省了对方搜刮黄花会余党的时间。

“不能任由左丰收嚣张下去,他还掳走了大魔手,只怕是要借助于蛊苗三十六寨的神秘力量,进行更可怕的阴谋。”宝蟾分辩。

我叹了口气,没有说出更令她难堪的话。

其实,现在宝蟾根本无力阻止左丰收做事。

在这一方面,桨兰舟很聪明。她避开2窟的主战场而转战反贼坑,就是避实击虚的一招。

如果左丰收剑指2窟,那么,布置在反贼坑的兵力就一定十分虚空,不堪一击。

“龙先生,龙先生?”见我久久无语,宝蟾有些焦灼起来,忍不住轻轻呼唤我。

山风越来越急,吹得我俩的衣衫猎猎作响。

“我有一壶酒,足以荡风尘。”我心底默默地吟诵,“身外天塌地陷,我自稳坐中庭。任它东南西北风,不能吹动我心,哪怕一分一毫。”

这个时候,不被左丰收牵着鼻子走,才是最重要的。

“宝蟾,该来的总会来,不要为打翻的牛奶而哭,也不要为还没有到来的明天而愁。”我说。

宝蟾皱眉,并没听懂。

“我们守在这里,一切战斗从罗盘村开始,还将从罗盘村结束。”我说。

“可是,2窟和反贼坑两边都会发生战斗,我们哪怕是随意选择其中一个方向出击,都会对黄花会挽回败局有帮助,不是吗?这种时候,置身事外,不是我的处事原则。”宝蟾低声反驳。

“选择不对,努力白费。如果你看不清前面的路而随意选择,一旦错了,奔行越快,距离正确的目标就越远。世界上,南辕北辙的错误还少吗?”我淡然回答。

宝蟾只能作为“死士”,却永远成不了大将或者统帅,这是由她的眼界局限决定的。

她太执迷于“生死”,却完全忘了,“生死”是一个人的事,而对于一个超级帮派来说,黄花会中任何一个人的生死甚至是桨兰舟的生死,都比不上整个帮派的命运更重要。

谁死谁活不重要,重要的是,黄花会必须大旗不倒,永远存在。

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只能证明,宝蟾距离“顿悟”的境界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宝蟾忽然顿足长叹,视线离开我的脸,转向另一边。

很显然,她已经开始生我的气了,认为我有些胆怯,关键时刻不能为了黄花会有所作为。

咔嚓一声,我们右侧竖着的旗杆突然从中折断,断掉的一半向着宝蟾斜着砸过去。

我及时伸手,拉着宝蟾的手臂后退,避开危险。

断杆砸在石墙上,一瞬间火花四溅。原来,这不是旗杆,而是一支避雷针。

它的总长是四米多,断掉的一截长约两米,正是避雷针的一半。

“不好,黄花会要折中场大将!”我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170章 大凶之兆(3)

一切灾难都有先兆,洞悉这些,就能提前防范,避免更大的损失。

“好险,好好的,这避雷针怎么会突然断了呢?”宝蟾惊魂稍定,喃喃自语。

我在脑子里紧张搜索,查找可能出大问题的环节。现在,宝蟾在我身边而桨兰舟远离,要出问题,只能是反贼坑那边。

“给桨小姐打电话。”我低声吩咐宝蟾。

这一次,宝蟾言听计从,马上拨通了桨兰舟的电话,然后把手机递给我。

“到哪里了?”我问。

电话的通讯质量不佳,一阵阵“沙沙沙沙”的电子噪声不断响着。

“电子地图显示……再有二十分钟到反贼坑。”桨兰舟回答。

“有大灾难预兆,我必须提醒你,千万小心。”我郑重其事地说。

“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桨兰舟问。

“我和宝蟾站在石塔的顶上,旁边的避雷针毫无缘由地从中折断,险些砸到她身上。”我回答。

桨兰舟啊了一声,声音随即压低:“两军阵前折旗,主中军大将将亡。”

她对于玄学的认识远远高于宝蟾,所以对我的话一听即懂。

“对。”我侧过身,小心地用手掌覆盖住手机听筒的一半,避免宝蟾顺风听音,带来不必要的恐慌。

“我身边,没有预兆可能应验的人。”桨兰舟说,“你那边呢?这预兆会应验在宝蟾等人身上吗?”

我也做了否定的回答:“不会,她算不上中军大将,也许是——大魔手或者其他人。”

大魔手早就伤了,被左丰收挟持着奔走于112窟,阵亡的可能性极大。从她在黄花会的地位看,“中军大将”还是名副其实的。

“好吧,好吧。”桨兰舟叹气。

如果这预兆应验于大魔手,总算是意料之中,不会令人措手不及。

“到了反贼坑,一定谨慎——”我的这句话还没说完,手机里传来车子急刹声。

那声音是如此尖锐,刺得我的耳膜一痛,不得不马上把手机从耳边挪开。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我连声问。

这一刻,我听不到桨兰舟的回应,却听到越来越诡异的飒飒风声。

“怎么了?回话,快回话。”我持续叫着。

宝蟾脸色大变:“发生了什么事?”

我沉着回答:“车子急刹,可能是遇到了一些紧急情况。”

“我去看看!”宝蟾急了。

身为黄花会的卧底死忠,若桨兰舟出事、黄花会覆灭,她的潜伏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我去。”我一把抓住她。

以她的头脑,如果真的赶上桨兰舟有难,自己都未必能自保。

“龙先生,你应该镇守石塔,这些需要厮杀冒险的事,理应由我们做。”宝蟾争辩。

我向她摇头:“不,我们是一个整体,一个环节脱钩,大家都得死。你好好守在塔内,任何敌人侵扰,都不要擅自离塔追击。”

“是,我懂了。”宝蟾用力点头,“您回来之前,绝对不出石塔半步。”

我开着一辆吉普车离开罗盘村,按照电子导航指引的方向左转。桨兰舟乘坐的车子里安装了全球定位系统,只要向着监视器里的红点走,就能找到那辆车子。

电话一直开着,但桨兰舟也一直没回话。

我只能猜测,车子出了车祸后瞬间倾覆,所有人都失去了知觉,所以才无人回话。

很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出了罗盘村不久,监控器上代表前车的红点位置就发生了巨大变化,竟然从四十公里外的正东方向挪移到了距离罗盘村仅有十公里的山沟里。

公路两侧原本有很多很细的岔路,最宽的,也仅仅能供两辆车艰难交错,大部分都是单车小路。

之前,我没有注意这些小路,都是在大路上疾驰而过。

现在,因为是找人、找车的缘故,我降低车速,保持在每小时四十公里左右,左右张望,不敢大意。

当车子接近监视屏的红点时,我确信它应该是在路左侧深沟里的某处,也就是公路的北边。

我停下车,前后观察,确信没有异常情况,才轻轻下车,走到路北边去。

很快,我就发现了那辆四轮朝天的越野车,倒在七八米深的沟底,将衰草和野槐树压倒了一大片。

如果仅仅是车祸,那我不会担心。

在跟桨兰舟的通话中,她也明确说已经走到中途,而不是刚刚离开罗盘村。可是,车子就躺在那里,这是不容置辩的事实。

桨兰舟的判断、监视屏、全球定位系统这三者之间,一定是出了某种差错,才导致车子应该在的地方、实际在的地方严重不符。

我跑过去,先看副驾驶座位。

桨兰舟屈身躺着,安全带死死地斜勒在她的肩头。

车子冲出路面以后,肯定经过连续翻滚。如果没有安全带的话,人就有生命危险了。

我打开车门,松开安全带,把她拖出来,平放在地上。

幸好,她的呼吸还算平稳,浑身也没有明显外伤,只是双手和右颊有少许擦伤。

我连续打开另外三扇车门,把司机和后座上的两个年轻人拖出来。

电话握在桨兰舟的左手里,握得极紧,才没有在翻车事故中甩出去。

我在一旁石头上坐着,静等着桨兰舟醒来。

现在,我并没有急于打电话通知宝蟾。疑点太多,无法解释,等桨兰舟醒了,把出事经过说清楚,我再告诉宝蟾不迟。

聪明人做不了“死士”,而训练“死士”的最关键一点,就是“虚其心、实其腹”,不让其考虑太多,以免露出破绽,找来杀身之祸。

宝蟾是“死士”,那么我就必须用对待“死士”的方式来对待她,不让她分担智囊、大人物才会考虑的难题。否则的话,只会扰乱她的思维,使她变得无所适从。

如果不知道左丰收熟谙奇门遁甲之术的话,眼前发生的这些事就很难解释。现在,当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名玄门高手时,任何匪夷所思之事,都可以做跳跃式思维——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宝蟾看到左丰收离开了罗盘村,但那仅仅是表面现象。我猜,左丰收走的每一步都是套路,所有人都在他的计算之中、算计之下。

所以,他走了,眼线却已经留下,只不过宝蟾没有察觉而已。

于是,桨兰舟出村,正好中了左丰收的各个击破之计。

我对奇门遁甲了解不深,唯一的好处是,我可以凭着“天魔解体**”来破解各种幻术,使自己在各种困境中都保持足够的清醒,看透敌人的阵势调度,绝不沉湎于复杂幻象中。

大概在半小时后,桨兰舟才缓缓清醒过来。

“敌人……布阵,我破解不了,只看到四周出现了五彩斑斓的气墙,往哪里闯都找不到路,前后左右都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这一次,我该听你的,不该盲目出击。现在看来,反贼坑是套路陷阱……”桨兰舟苦笑着说。

二选一,她选错了,所以倍加懊恼。

我从车子的后备箱里找到了一箱矿泉水,拧开一瓶,递给桨兰舟。

她接过去,没有喝,而是缓缓地浇在自己头上,好让自己清醒得更彻底一点。

“112窟也是陷阱,一切都在左丰收的掌控之下。我们看到的密室下的沙盘,就是左丰收的势力可控范围。要想不受其害,就得在罗盘村跟他殊死一战。”我说。

当选择过多时,反而处处陷阱,情况比无处可去更糟糕。

我已经看清楚,左丰收不但把自己人当棋子,连敌人也当成棋子,自由操控,从左右互搏中寻找乐趣。

这样一来,只有迎面硬抗,才是上策。

“他凭什么有这种力量和勇气?我看过他的出身资料,就算在苗疆那种地方,他也算不上什么有名气的大人物。他的背后,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支撑?”桨兰舟的气力恢复了些,对我的判断并不完全信服。

“蛊是可以循序渐进修炼的,无数个‘五毒互搏’之后,其毒性翻倍增长。在蛊术的世界里,人即虫,虫即人。我们能接受‘虫变’,又怎么可以拒绝接受‘人变’呢?”我苦笑着反诘桨兰舟。

人这一生,变化巨大,尤其是在成长过程中遭受过巨大打击的人,其性格扭曲后,做事方法也会发生突变,产生无法想象的轨迹转折。

尤其是在苗疆那种地方,虫比人多,瘴气多过氧气,对人的精神迫害尤其严重。

所以,无论左丰收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感到惊讶。

“你不该离开罗盘村,甚至不该离开石塔。那里是一切灾祸的发源地,所有死结,都将在那里解开。我们不追逐左丰收,他也一定会回去。”我认真地说。

“先机尽失——到时候,如果先机尽失,黄花会就全完了。”桨兰舟反驳。

“如果必须先机尽失,那就让它失去好了。不破不立,大破大立,只有打破原先的桎梏,才能让黄花会重新上路。”我已经足够委婉了,但这些“实话”说出来仍然非常难听。

事实情况就是,黄花会过去的根基已经毁灭殆尽,前辈人物们创立出来的行事法则也被证明完全错误,才导致了今日与五角大楼的决裂。那么,破旧迎新、重开新篇就是当前的关键,绝对不能重复老路了。

老路是走不通的,过去那种依附于某个国家政权的方向绝对错了。

在这里,我还是更愿意用霹雳堂的例子来说明问题。

英国最后一任港督撤离时,曾专程到半山区雷家别墅来拜访,拿出英国女王、首相的联名担保书,邀请霹雳堂卷着所有资产到英伦发展。

港督承诺,只要雷家搬迁至伦敦,一定保证其江湖地位,还可以在政府、军队、商务系统里为雷家第二代、第三代的年轻才俊们留五十个以上的位子,确保雷家在政界、军界、商界保持一骑绝尘的高位,成为政府的秘密合作伙伴。

以雷动天的见识,当然明白英国人此举是向美国人学习的。美国历代总统与大财阀保持着深厚的关系,在有钱人支持下竞选成功,坐上总统宝座后,将内阁成员的位子作为厚礼回馈给支持者。

最终,雷动天还是拒绝了。

据说,在港督邀约过的江湖大佬中,雷动天是唯一一个拒绝者。

“永远不要依附于掌权者,国家首付沈万三、红顶商人胡雪岩尸骨未寒,大家也不想想,玩政治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天可以许下重诺,下一届政府就有可能翻脸不认人。到了那时,离开祖国的人不过是一朵朵无根的浮萍,如何安身立命?岂不是伸着头挨英国人的宰?”这是雷动天的原话。

霹雳堂才俊们并不完全相信雷动天的远见卓识,但碍于其地位,才不会当面说一些冒犯的话,只是在背后纷纷议论。

等到第一批抢滩英伦的人在2002年前后遭到政客唾弃后,霹雳堂的年轻人才明白了雷动天的苦心孤诣。

富人中永远不会缺少了甘愿当“韭菜”的人,近十年来,港岛的富人忘了被收割之痛,又开始将资产向英伦转移,试图用金元去左右政治。

这是华裔的宿命轮回,劝是劝不住的,还是让那些富豪们自求多福吧。

第171章 金甲天神当道(1)

“我的先辈们为了五角大楼殚精竭虑,倾其所有,最终落得这样的结局,不由得心寒濒死。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桨兰舟喃喃地说。

我不禁皱眉,这应该就是桨兰舟逃亡途中心里最过不去的坎了。如果拆解不开,必定会郁闷成疾,憋出病来。

“桨小姐——”我轻轻叫她。

“叫我兰舟,我们之间,不拘俗人礼仪。”桨兰舟回答。

“兰舟,黄花会跟美国人的合作结束了,这是事实,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现在,你从51地区到大陆来,只能面对现实,一步一个脚印地活下去。如果依旧沉迷于往日的高高在上,那就会越来越痛苦。”我说。

“我并没有——”桨兰舟摇头,“我并没有任何高高在上的感觉,无论在五角大楼还是51地区。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之初,我的理想只是做一个科学研究家、科技工作者,为了找到‘沙漠心脏’、帮助人类彻底征服大沙漠而奉献自己的一生。在y部门,我只把自己当做普通员工之一,与来自全球十二个国家的四百三十名科技精英们一道奋战。如果不是发生了上层恶变,我此刻应该还躲在实验室里观察样本或者是写实验报告。龙先生,我只是觉得,美国人一直都在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压榨利用华裔的智慧,榨干之后,一脚踢开。”

我不禁苦笑着点头,因为这是通行全球的潜规则。

各国高精尖的科学领域中,那些天赋异禀的华裔工程师总会在各个领域遭遇职场天花板,被通往顶尖人物的最后一扇门挡住。

岂止是美国人压榨华裔,英、法、德、加、澳五国,也在压榨华裔的道路上殊途同归。

有些华裔也曾突破了天花板,但很快就被诬陷以“间谍罪、窃密罪”入狱,幸运一点的被遣返回国,不幸一点的,就会惹来十年铁窗之灾。

我联想得有些太远了,眼下,黄花会之变,正是“江湖压榨”的一个缩影。

或者说,五角大楼发现黄花会已经尾大不掉,无法轻松掌控了,于是就废掉黄花会,另外寻找一个处于成长期的年轻帮派,加大扶持,权力转移,使其顶替黄花会的地位,展开第二轮江湖征途。

慈不掌兵——我相信五角大楼的高官们都足够冷血,将麾下十大机构、七十万人马全都视如刍狗一般,自由调度,轻易取舍,只为将五角大楼的利益最大化。

“好了,都过去了。”我说。

桨兰舟的肩头急剧地颤抖起来,右掌抚胸,轻轻揉搓。

过度的郁闷情绪都会纠结于心,对她的身体极其不利。

我伸出左掌,按在她的后背上。

“你不要急,我帮你推宫过血,将胸口的闷气逼出来。”我低声说。

我的掌心在她的肩胛骨正中自下向上缓缓移动,沿着她的脊椎走向,一直推至其颈椎顶端和大椎穴。

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十二次之后,我又反方向推动,从大椎穴下推至脊椎末端。

这两种动作都能加速她体内的气血运行,浊气上扬,从喉关、口鼻散出,然后吸入阳气,沉入气海丹田,确保体内元气不受大损。

简单的推宫过血治标不治本,只能短时间内给她动力。要想彻底根除心病,还得心药来医。

桨兰舟张开嘴,缓缓吞吐,配合我的掌心动作。

如果有外人看见我们的动作,一定觉得甚为奇怪。毕竟这种武学招数在现代已经大半失传,只偶尔出现在影视剧、武侠小说之中。

现代人崇尚西医、超声波、射线治疗仪等等,却完全忘记了中国祖先才是“以人为本”的发明创造者,一本已经将人类身体的表里、脉络、脏腑、病痛说得一清二楚。

归根结底,现代人肤浅,将历代智者费了大力气传下来的祖宗绝学扔得七七八八,不剩九牛一毛。

不知历史,亡国不远;不尊传统,灭族将近。

这种社会弊端永远都无法根除,是这个浮躁、功利、市侩、炎凉的社会状态所决定的。

“我好多了,谢谢。”桨兰舟重新开口,声音里中气十足,果然已经将体内经脉调理顺畅。

“那我就放心了。”我点点头,收回左掌。

“我浮躁,正是左丰收想要看到的。如果没有你,我几乎就中了对方设下的套路。”桨兰舟又说。

不仅仅是她,宝蟾亦是如此。

在大变革面前,超然者才能不受其害,保持平常心。唯有平常心,才是击败左丰收的唯一法宝。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你在车里到底遭遇了什么?”我说。

我不惧怕左丰收的奇门遁甲之术,但也没有把握在对抗中获胜。所以,知道越多,就越能摸到左丰收的底细。

“我们离开罗盘村,上了盘山公路。我一直都在闭目养神,详细捉摸已知的坦克帮资料。坦克帮不可怕,其背后的北方大帝却是个*烦。所以,我想找出一条既不触怒北方大帝又能占领反贼坑的办法。我能想到的,就是用海量的美金来摆平这件事,让坦克帮成为金钱的俘虏。”桨兰舟说。

旁边的三个年轻人*着醒来,各自用双手抱着头,蜷缩成一团。

桨兰舟向三个人望了望,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这些人没有太大战斗力,只能担任一些普通的传讯工作,一旦接敌,马上溃散。

五角大楼一向“慷慨”,支持某些特殊团体,绝对不遗余力。

当然,美元是全球范围内的硬通货币,只要美国财政部开动印钞机,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根本就是上不封顶。与之相比,俄罗斯人的卢布就等同于废纸一般,上不了台面。

坦克帮贪财,用钱收买他们,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我相信,坦克帮之所以甘心为北方大帝所驱驰,也是看在钱的份上。

“黄花会的财政力量没有受损吗?”我问。

桨兰舟摇头:“源头已经被切断,但之前黄花会的财政一直独立,积蓄极多,创收丰厚,来源渠道极广,无法用数字来简单衡量,不是那么容易被切断的。我们的财产分布于全球排名前五十位的国家银行中,分别以钞票、基金、股票、贵金属、物业、企业等形式存在,每一项资产都设置了高度机密的防火墙,反复洗白,跟美国人完全脱钩。所以,我目前可以动用的资金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点头:“好吧,失去权力,保留财力,总能放手一搏。贵派领导人能有这样的远见卓识,看来早就做好了跟五角大楼决裂的准备了。”

其实,“换头行动”是可以无限翻版的,针对一个国家、一个地区实验成功后,马上就可以推广至全球甚至是白宫本身。

到那时,全球不需要联合国安理会,只需要一个黄花会就足够了。

黄花会所图谋的事情太大,已经超出了五角大楼的想象力。所以,无论谁执掌五角大楼,都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只能就地刹车,刺破黄花会的权力泡沫。

“钱不是万能的。”我说。

“有时候,可以是万能的,比如针对坦克帮这些人。”桨兰舟反驳。

我摇摇头:“兰舟,你永远不会了解敦煌本地这些江湖帮派的人心里在想什么。盲目自信,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是吗?”桨兰舟皱眉,并不同意我的观点。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有大量事实依据的。

在敦煌三年,我听说过坦克帮很多事。

通常情况下,普通人看待江湖帮派,都以为他们所有的行动都是围绕“利益”运作,很容易就成为有钱人的帮凶,为了钱去做各种无法无天的恶事。不过,下面两个例子,却也可以从侧面说明,坦克帮的行事准则并非如此。

其一、国外曾有客商到敦煌来,准备高价收购敦煌本地一位收藏家的壁画残片。该收藏家与帮派无关,算得上是正经商人,虽然偶尔低买高卖,却从未做伤天害理之事。那件残片的存在是行业内的公开秘密,其来历也经得起调查,不会跟“国宝”之类扯上关系。简而言之,收藏家开价一百万,国外客商杀价到八十万,最终成交价格为九十万人民币。就在双方满意,即将交易之时,坦克帮暗中出手,不知使用了什么手段,令收藏家反悔,残片最终没有流失到国外去。

其二、还有另一位收藏家,在移民日本前夕,将自己所有藏品拿出来开私人拍卖会。藏品中,很多都是市场上不多见的在册宝贝,引起了同行们的广泛关注。既然是“在册宝贝”,其价格一定奇高,本地买家无法消化。于是,几名来自日本关西地区的国际收藏家闻风而来,要将这些宝贝打包收购。这时候,也是坦克帮出手,设置种种障碍,逼得日本人知难而退。

从这两件事上分析,坦克帮并不仅仅为了帮会私利出手,而是有意识地保护国家文物避免外流。

所以说,任何人对于坦克帮的看法都存在谬误。要想看看坦克帮的底牌,就只有深入虎穴,一睹真容。

“无论如何,我都得解决坦克帮、反贼坑的事。”桨兰舟重重地顿足。

我无法赞同她这种行事态度,身为黄花会的领袖,绝对不能负气行事,那样只会乱了大家的方寸。

“既然没什么特别之处,那我们先回罗盘村去。”我站起来。

桨兰舟随着站起来,但马上就想到了什么,一步靠近我:“龙先生,我刚才在车里看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事物,一尊金甲天神屹立在路中央,司机唯恐撞到他,就一边紧急刹车,一边猛打方向盘,坠入这里。”

“是幻觉吗?”我想都别想,立刻反问。

“不仅仅是幻觉,我觉得,那金甲天神十分逼真,到现在一闭眼,眼前还是晃动着他的样子。”桨兰舟回答。

第172章 金甲天神当道(2)

金甲天神的形象在玄学领域广泛存在,相当于一个固定符号。

翻看道家古籍就知道,很多玄学符箓能够召唤金甲天神,道术精湛的高手能够指挥金甲天神听令行事。

“一切都是左丰收所为。”我点点头。

我不想指责桨兰舟,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会让她的情绪变得更沮丧。

“我无法想象,像左丰收这样的高手竟然甘心长期屈居于黄花会的调度之下?”桨兰舟感叹。

“图谋越大,潜藏越深,这是中国古人早就说过无数次的真理。”我回答。

“他到底在图谋什么呢?”桨兰舟充满无奈地自言自语。

我望向车子,油箱一直都在漏油,车顶也在连续翻滚中大面积凹陷,看来已经不能继续使用了。

“先到公路上去,我送你回罗盘村。”我说。

我先查看了另外三人的情况,他们都带了轻重不同的伤,行动殊为不变。

“你们在这里安心等着,回罗盘村后,我会打医院电话,让120救护车过来。”我说。

那三人的表情极为惭愧,全都哑口无言。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罗盘村可用的人都是这种层次,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当然,罗盘村肯定有精兵强将,不过都被掌握在左丰收手里,此刻一定都跟着他去了112窟。

我向车子最后扫了一眼,右手抓住桨兰舟的左腕,准备沿着斜坡爬上去。

突然,我发现车子的两只前轮之间有微弱的红光极快地一闪。

我放开桨兰舟的手腕,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缓步靠近车子,俯身观察那红光来处。

很明显,那是一个香烟盒大小的窃听器,外壳黑色,吸附于车子的底盘装甲内面。

它的放置位置十分巧妙,正好处于装甲的内凹之处,前后左右都被挡住。如果不是意外翻车、车子四脚朝天的话,任谁都发现不了。

车子属于罗盘村,而罗盘村是处于左丰收管辖之下。所以,窃听器的安装者、使用者只能是左丰收。最可怕的情况是,只要罗盘村有车子出去,就一定在左丰收的监控之下,其中也包括我开来的那辆。

桨兰舟跟过来,无声地盯着窃听器。

作为在51地区y部门深造过的人,她当然明白那是什么。

我向桨兰舟伸出左掌,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我们被窃听,方位被侦测,全是左丰收所为。”

她也会意地以手代口,在我掌心回复:“明白。”

发现窃听器之前,我的本意是返回罗盘村,据守石塔,以待转机。现在,看到窃听器,等于是发现了左丰收的一个破绽,必须改变原先的计划,才能出其不意,克敌制胜。

据守石塔是“保守地退防”,此刻,反其道而行之,选择“激进地进攻”,也许是最聪明的做法。

左丰收不但是黄花会的*烦,也是敦煌安宁的最大隐患。此獠不除,莫高窟永无宁日。

我很少做出“击杀目标”的决定,但那并不代表我总是秉持着妇人之仁,难以在关键时刻做决断。

“去112窟。”我在掌心里写。

桨兰舟没有表示惊奇和诧异,不再写字,而是望着我,深深点头,眼中满是尊敬顺从之意。

左丰收有监听器辅助,只要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子里,就能全盘掌握大局。

这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罩门,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发现了窃听器的存在,而他却不清楚这一点,仍然绝对相信窃听器给他传递回去的讯息。

“我们回罗盘村去,不管外面发生多少事,至少石塔内暂时安全。”我大声说。

“好吧,等到这边的事告一段落,我们再决定如何出击反贼坑。”桨兰舟也大声回应。

我们绕着车子踱步,踱了三圈之后,沿斜坡向上,回到公路上。

“我们到前面去,拦一辆车,开着去112窟。同时,让司机开咱们的车去罗盘村。”我贴在桨兰舟耳边说。

我们大概需要一小时时间,就能成功地愚弄左丰收,潜入到莫高窟内。

“好,向前一百米,你藏在路边,我负责拦车。”桨兰舟言听计从。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向前走了一百五十米左右,确信窃听器无法覆盖这边的动静,才开始拦车。

桨兰舟一个人站在路中央,十分钟后就等到了一辆向月牙泉小镇运送蔬菜的农用车。

开车的司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脸上稚气未脱。

桨兰舟说服别人的能力很强,只用了一分钟,那年轻人就跟着她走向我开来的车子,开门上车,调头奔向罗盘村。

我从路边出来,上了农用车。

桨兰舟快步跑回来,开门坐在副驾驶座位上。

“实在抱歉,这辆车……这辆车大概是你接触过的最廉价的车子了吧?”桨兰舟不好意思地说。

我笑着回应:“只要是车子就行,而且这辆车伪装性极好,就算咱们直接把它开到莫高窟前的停车场上,左丰收的人也不会疑心。”

桨兰舟点头:“是,的确是最好的伪装。”

在敦煌,农用车是农民们运送蔬菜、煤炭、建材专用的,登不得大雅之堂。像这辆车,如果是送菜到宾馆去的,也只能停在后门,以免有碍观瞻,降低了宾馆的档次。

正如我所说,开着这辆车去追踪左丰收,根本无需二次伪装,任何人都不会想到,我跟桨兰舟会在这种车上。

车子开动后,桨兰舟简单地叙述了安排那年轻人开车回罗盘村的过程。

很简单,年轻人不会拒绝一万元人民币的酬劳,并且在整个开车过程中,不会开口说一句话。即使到了石塔,他也会守口如瓶,跟宝蟾的一切交谈,都通过纸笔进行。

这样一来,左丰收就会以为我和桨兰舟开着那辆车返回了罗盘村。

桨兰舟的理解能力很强、办事效率很高,这也让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车过月牙泉小镇,我不禁叹气。

与左丰收对饮时,我无法分辨敌友。甚至宝月用酒碗照出我体内的元神蛊以后,我有段时间甚至认为大魔手的身份有问题。

炼蛊师的世界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交代明白的,也不是仅凭表面现象就能分析透彻的。

“炼蛊师之矛?”桨兰舟突然叫起来,“停车,停车龙先生,我有发现!”

我踩下刹车,车子减速,贴着路边停下。

桨兰舟向月牙泉小镇南端的天空指着,脸色惊惧不定。

东方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新的一天已经撩开了帷幕。

这种时候,天空中的云翳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形状,无一例外的,都被东方的光亮镀上了半明半暗的一圈光环。

顺着桨兰舟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块极其狭长的云彩横亘在月牙泉小镇的上方,一端尖锐,指向北方;一端圆钝,边缘清晰。

令人惊讶的是,那云彩尖锐的一端有明显的三个弯曲之处,最尖的头上,是一个开口蛇嘴的形状。

在古代冷兵器图谱上,有一种名为“丈八蛇矛枪”的长兵器,与那块云彩一模一样。

“龙先生,我见过一份秘密报告,蛊苗三十六寨的顶尖炼蛊师曾经造出了名为‘炼蛊师之矛’的诡异武器,就是那个样子。那不是云,只是看着似云,实际上却是一种蛊虫布成的阵势……我确信,它跟报告中描述的完全一致……既然左丰收是蛊苗三十六寨的人,那么,他就是制造‘炼蛊师之矛’的人。”桨兰舟一边说一边连连地倒吸凉气。

左丰收是一位奇才,抛开他个人的品行善恶问题,单纯以智商评价,他是江湖中万里挑一的人物,并且在这一代江湖中,应该拥有令人尊敬的地位。

我看过记载“炼蛊师之矛”的那些资料,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炼蛊师之矛”的技艺早就失传,所有人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实。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相克相生的,有“炼蛊师之矛”自然就有“炼蛊师之盾”。

“不要慌。”我低声告诉桨兰舟。

“可是,可是……”桨兰舟伸过手,按在我的手背上,“我们没有胜算了——面对左丰收这样已经长成气候的心腹大患,黄花会所做的实在太迟了。”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黄花会的领导人过去只看到左丰收的忠诚,却没有看穿他的黑心,终于导致了今日之变。

“我们本来就没有胜算,始终处于劣势。兰舟,你来敦煌之前,黄花会的所有行动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在基地之战中就险些全军覆灭。左丰收的爆发是个意外,之前日本忍者集团心月无向派同样是黄花会的大敌。好了,冷静,我们继续赶往莫高窟。”我不动声色地说。

大海上总是无风三尺浪,而江湖上亦是如此。

黄花会的大旗要想在江湖上永远屹立,就得不断接受这样那样的挑战。大部分挑战都是无法预料的,只能见招拆招,后发制人。

桨兰舟收手,双手捂着脸,久久没有出声。

“这点压力就承受不住,怎么领导黄花会?不要急,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黄花会的前辈们既然把大权交给你,就是看到了你领袖群雄的潜质。你不做大龙头,其他人谁都难以担当。好了,打起精神来,我们走了。”我继续说。

桨兰舟在手指缝里颤声回答:“我不想当大龙头,但不得不当,也必须将黄花会的架子撑下去。我的父母、兄长、姐姐、叔伯、姑姑、阿姨都已经进了关塔那摩铁狱,他们一定很想活着出来,看看外面的太阳。我没理由沉沦,刚刚只是太累了,瞬间无法控制自己。”

我点点头:“你是女孩子,的确有崩溃的理由。其实,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有过面临崩溃的时候,但这世界并不欠你一口饭吃,要想吃饭,就得站起来奋斗。我想,左丰收最乐意看到的,就是黄花会一蹶不振,那就再也没有人能站出来讨伐他了。”

第173章 金甲天神当道(3)

中国近代革命家们早就说过,和平不能靠祈求得来,而是必须经过浴血奋战,才能达成目标。

弱国无外交,弱者无自尊。

现在,如果我是黄花会的大龙头,就一定以“击杀左丰收”为目标,全力以赴去实施战略战术。

我遥望着那“炼蛊师之矛”,不禁为黄花会而感叹。这一次,黄花会养虎遗患,完全是咎由自取。

“走吧。”桨兰舟缓缓地说,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

我没有说什么,继续开车向前。

“我虽然是女孩子,但跟你一样,没有崩溃的理由。”桨兰舟又说。

我点头:“对,既然没有崩溃的理由,那就真正打起精神来,咬牙撑住,直到迎来胜利。”

桨兰舟打开车窗,探出身子,向着无尽的荒野大叫了三声,发泄着自己心里的郁闷。

同样的动作,我在三年前也不止一次做过。

在敦煌,最大的好处就是随处可见荒野,而这种向着荒野怒吼的动作,也的确可以让愤怒情绪得到很好的纾解。

我知道,桨兰舟和我是同一路人,都已经被形势逼到了角落里。

除了奋起,再无良策。

清晨,莫高窟前面的广场上一片寂静,无论是管理员还是清洁工,都仍在沉睡之中。唯一醒着的,就是停车场两头的收费亭和保安亭。

“送什么的?怎么开到这里来了?”一个穿着黑衣的保安从收费亭里走出来,摇晃着手里的电筒问。

“领导让开过来的,先停下车,再等电话。”我懒洋洋地回答。

保安跟画家们没有交集,所以我根本不用担心对方认出我的真实身份。

“进去吧。”保安绕着车走了一圈,然后挥手放行。

横杆升起来,我马上把车开进停车场,选择了一个面向莫高窟的位置停下。

从这里仰面看,莫高窟外面空无一人,似乎一切如常。

“没有动静?难道左丰收已经得手撤离了?”桨兰舟问。

我环顾四周,寻找可疑车辆。不过,我看了一阵,没有丝毫发现。

“上去,到112窟去。”我说。

这一次,桨兰舟没有表示赞同,而是伸手掏枪,马上开始检查弹匣。

“那地方用不到枪械,双方见面,一个回合就能决定生死。”我说。

在莫高窟内部发生冲突时,一旦开枪,就很有可能损伤壁画,使得以前国家和政府对重点文化作品的保护荡然无存。这种结果,绝对不是我想看到的。

“你以为,他们也遵循江湖规矩,一切战斗都要避免伤及无辜?别忘了,炼蛊师是另类中的另类,看起来左丰收想做的,没有做不到,没有做不成。”桨兰舟说。

规矩是人定的,就一定会被人打破。那些不守规矩的人总是能从中获利,找到行业中第一桶黑金。

我不知道左丰收的成长轨迹,或许他也有一个异常黑暗的童年、少年时期,才决定了现在这种人生走向吧。

“你从不用枪?”桨兰舟问。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需要用枪的时候,我自然会用,但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克制自己的杀机,尽量用无伤大雅的方式解决问题。

学武之初,我的老师就教导过我:“莽夫总是靠武力解决问题,智者即便一伸手就能杀死千军万马,也会永远隐忍克制。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杀人即造孽,孽债多了,自然就该还。到时候,很多人还不起,就得拿命去顶。所以,练武之人,一辈子都在克制中度过,能修多少福泽,皆在手足之间。”

如果没有这种谆谆教导和长期隐忍,像坦克帮那种人,早就在我手下尸横遍野了。

“龙先生,你跟别人不一样,这很让人敬佩。但是,我的师尊前辈们都说过,只要是混江湖的,没有人会不一样,只不过大家采取的做事方法稍有差别罢了,最终结果,一定是殊途同归,为了‘权、利、财、色’四字打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已经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了。”桨兰舟双手举枪,向着莫高窟方向虚瞄了两次。

道理“道理”,天下万事万物,怎样说都有理。不过,哲学上说,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总要有人保持其特立独行,成为这个世界上的另类。

离开霹雳堂时,太多帮派前辈对此表示不解,以为我是要离开雷动天另立山头,成就属于自己的霸业。最后,我在一片唏嘘叹息声里北上,成了当年港岛江湖最轰动的大事件之一。

“你说得对,但是,不要用枪。”我简短地说。

“视情况再定,可以吗?”桨兰舟这一次并不打算听我的劝告。

我突然伸出左手,从她掌心里夺过手枪,然后单手拆枪,将那支手枪拆成一堆零件,然后将弹匣里的子弹一颗一颗抠出来。

“兰舟,不要用枪,在这座古老的莫高窟里,你永远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一次,你得绝对听我的。我来敦煌三年,几乎天天到这里来,对它的了解,远胜于你。听清楚,不要用枪,甚至就算在战斗中抢到枪械都不要发射。你永远都不知道,黑暗中藏着什么。”我沉下脸来,坦诚而严肃地告诉对方。

在考古学家、美术家眼中,莫高窟是文化瑰宝,是东方美术的集大成之地;在文物贩子、盗墓贼眼中,莫高窟是宝库,是“金山银海翡翠宫”,更是一个遍地黄金、唾手可得的好地方,只要来了,就能顺手牵羊;在外国专家、文化掮客眼中,莫高窟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缩影,看完莫高窟,就等于将中国这头“东方睡狮”深刻细致地了解了一遍。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十万个人眼中就有十万个莫高窟。

那么,在我眼中,莫高窟是什么?

我只能笼统说,它是我一生魂牵梦绕、无法解脱之地。我甚至觉得,我的根就在莫高窟,扎在它的历史最深处、奥秘最纠结处。

除了用生命去捍卫它,我无法做更多。

“龙先生,我听到了音乐声……不对,是那种……金甲天神出现之前的奇怪音乐声。在盘山公路上,正是先听到了音乐声,才看到那金甲天神——”说到一半,桨兰舟突然闭嘴,因为我们都看到了那传说中的“金甲天神”,不在别处,就在莫高窟的栏杆边上。

准确说,在每一层的栏杆边上都站着金甲天神。粗略计算,至少有百名之多。

那是绝对的“金甲天神”——以栏杆为参照物,其高度在两米五到三米之间,几乎是成年人身高的两倍。他们穿着金色的铠甲,戴着金色的头盔,下面踏着金色的及膝战靴。最显眼的是,他们背后插着各种颜色、各种数量、各种大小的旗帜,与地方戏台上的武将装扮近似。

他们是无声无息出现的,根本没有任何征兆。

我也听到了随风而来的音乐声,粗听不知其歌词,仔细分辨,才明白那是一种词义十分深奥、曲调直指人心的梵唱之声。

那些金甲天神站在栏杆后面,双臂或横抱,或下垂,或手按栏杆,或指向苍穹,动作不一而足。

“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桨兰舟低叫着。

我到莫高窟不下千次,在这停车场内逗留过千次,但遇见金甲天神却是第一次。

眼前这种诡异的情景让我如同坠入一场噩梦之中,但神志却又十分清醒,明明知道这不是梦。

我向停车场入口望去,如果那边的保安和收费人员也看到了金甲天神,只怕马上就要惊呼逃散,如同末日降临一般。

“不要慌,这只是……这只是……”我已经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这种现象。

金甲天神存在了大约八分钟左右,但我却觉得这段时间有八小时那么长,每一秒钟都是对自己神经的摧残煎熬。

作为唯物主义无神论者,思想意识中,是不承认世间有“金甲天神”这种形象存在的,更何况是百余名奇人毫无理由地同时出现。

“召唤——一定是来自左丰收的蛊术或者道术召唤!”桨兰舟的声音僵直而惊怖。

直到金甲天神消失,我和桨兰舟才同时松了口气。

“左丰收比我们想象得更强大。”这是我做出的唯一结论。

“接下来怎么办?”桨兰舟问。

“我们上去,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我回答。

我带着桨兰舟下车,在各种车子的掩护下,悄悄接近莫高窟北侧的维修脚手架。那些架子表面覆盖着蓝色的帆布,是每年定期维修时必然出现的工具之一。

其他画家不会注意到脚手架,因为他们的目标只是洞窟里的壁画,不会多想与画画无关的事。

我们从脚手架向上,蹑手蹑脚地到达了莫高窟正面的二层。

梵唱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响亮。

从声音来源分析,就在112窟附近。

“你留在这里打掩护,我去看看。”我贴着桨兰舟的耳朵吩咐。

桨兰舟顺从地点头,无声地缩身,藏在帆布的褶皱后面。

我离开脚手架,先闪入了一个正在维修的洞窟中。

那洞窟门口摆着“施工中”的木制警示墩,稍往里一点,光线就变得极暗,藏下三五个人,不是问题。

“你们都先下去……我和……大魔手在这里……有话要谈……”左丰收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心里暗自惊喜,大魔手还活着,至少能够在蛊术层面对抗左丰收,为我和桨兰舟减轻负担。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过后,洞窟深处静了下来,洞窟外面则出现了咳嗽声、交谈声。很显然,跟着左丰收过来的人已经远离112窟。

我探身出去,确定左右无人,便快速地接近112窟。

“左丰收,你的‘炼蛊师之矛’的确厉害,但凭着它,未必能刺穿‘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屏障。蛊苗三十六寨毕竟只是南方的奇术小派系,这些屏障层数太多,每一个封印都是上古不传之秘。老实说吧,你根本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还是别再自欺欺人了。”这是大魔手的声音。

“呵呵呵呵呵呵……”左丰收阴森森地冷笑起来。

我快步靠近,跃入距离112窟不到十步的一个狭窄洞窟中,谨慎地蹑伏,静听下文。

“大魔手,‘炼蛊师之矛’无坚不摧,我就不相信,这些封印能够挡住‘大虺之虫’的双口啮噬。唉,我有必要向你解释吗?你已经不是罗盘村的座上客,而是我左丰收的阶下囚。我留下你一条命,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而是因为在我打开‘金山银海翡翠宫’之时,必须有蛊苗三十六寨的人来见证,见证我左丰收才是史上第一炼蛊师……天下炼蛊师那么多,自己称王称霸的人不计其数,但谁能如我这样,独力炼成‘炼蛊师之矛’?我才是当之无愧的史上第一,哈哈哈哈……”左丰收狂笑起来。

忽然间,我感觉背后有一阵凉风袭来,一把寒气森森的利刃随即无声地压上了我的后颈。

第174章 以蛊之矛攻蛊之盾(1)

我没有采取任何反抗动作,因为当前最大的敌人是左丰收,一旦这边发出响动,立刻就会惊动他。

反之,背后之人以利刃相迫,却没有采取杀招,就证明还有缓和的余地。

“你不动,我不动。”背后那人低声说。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那是一个说话带着港味儿的男声。

我默默地点头,然后凝神静气,继续听左丰收与大魔手的对话。

“左丰收,‘炼蛊师之矛’不是万能的,虺蛇双口,亦不能一口吞天、一口食地。天下之大,有利矛必有坚盾。你该知道,有人正在修炼‘炼蛊师之盾’,正是克制你的蛊术。”大魔手说。

在罗盘村石塔时,大魔手已经奄奄一息,现在却变得声音平静、中气沛然。

蛊术之中,有许多种类似于“天魔解体**”的奇术,能够在危难关头耗费大量的元神来暂时提升自己的精力体能。

当然,如此一来,对自身的损害加倍,只不过是饮鸩止渴,撑得了一时而已。

“谁能炼成‘炼蛊师之盾’?蛊苗三十六寨中的高手还有我不清楚根基的吗?大魔手,虚声恫吓谁都会弄,但我们都是蛊苗中人,再弄这种吓唬人的把戏有用吗?”左丰收冷笑。

“不管你信不信,一定有人能炼成‘炼蛊师之盾’,成为你的克星。左丰收,我们都清楚,一旦蛊术受到反制,下场一定是……嘿嘿,想想就觉得恐怖,不是吗?”大魔手也冷笑。

左丰收大声冷笑:“退一万步,就算有人炼成了‘炼蛊师之盾’,但今天现场只有我们两个,等你说的高手来了,我早就打开了‘金山银海翡翠宫’,夺得所有的秘密,然后飘然远遁了。”

“他就在这里,你信吗?”大魔手突然说。

“我不信,如果他在这里,我不会感知不到。”左丰收冷冷地反驳。

“我可以叫他出来,就是现在。”大魔手斩钉截铁地说。

左丰收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判断大魔手这句话的真实性。

如果真的有人能克制左丰收,那么就能迅速扭转今日的败局,给黄花会一个喘息之机。

“我是顾先生的人,高准。”背后那男人贴着我的耳朵说,温热的鼻息直接喷到我的颈上。

那是一个相当熟悉的名字,三年之前,港岛江湖的年轻一代高手有个大致公正的排行榜,高准正是“一龙二虎、三高四马”之一,擅长冷兵器刺杀,深受各方大佬的青睐。只不过,高准不同于普通江湖人物,而是顾家的“家臣”级人物,矢志效忠于顾倾国,外人出再多钱都挖不走。

既然顾倾国派人来了,那么顾倾城的事就比较容易解决了。

“嗯,好。”我点点头。

“他们已经反复提到你的名字五次,我猜那老女人的意思,你就是他们的救兵。”高准又说。

我立刻摇头,表示高准判断错误。

“铜锣湾龙少,你闲散太久,真的已经过时了。如果老女人说的救星不是你,我就把自己这把刀吞下去。你敢不敢赌?”高准冷笑。

我还没有回答,大魔手突然一声长笑:“左丰收,我早就说过了,龙飞才是你真正的敌手。你在他体内下了元神蛊,本意是想栽赃我,又在石塔下的密室里种下了‘不可思议之虫’,但你却根本想不到,我借力打力,将‘炼蛊师之盾’的种子成功地植入了他的思想深处。现在,只怕那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了。以他的智商,一昼夜之间,就能精通‘炼蛊师之盾’的玄妙之处。公平说话,你与他相比,还是差了不少,对不对?”

高准在我身后冷笑:“龙少,你听听,我判断得怎么样?好戏推向*,该你出场了。”

我来不及与高准争辩,深深吸气,细察自己的身体变化。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受到自己有被蛊虫侵入的迹象,之前“不可思议之虫”带给我的,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顿悟。

“呵呵,让龙飞来吧,至少现在,他不可能是我的对手。更何况,他目前固守石塔,又不能肋生双翅,飞到莫高窟来。大魔手,你是苗疆成名高手,我可以为你网开一面,让你选择怎么死法,呵呵呵呵……”左丰收邪笑起来。

“我死不死无关紧要,但我很庆幸,能够及时找到龙飞那样的不世高手,可以传承我大魔手的衣钵。蛊苗三十六寨在江湖上没有落下好名声,不过我相信,有了龙飞,三十六寨一定能够重新振兴,为苗疆炼蛊师正名。”大魔手说话的口吻十分悲凉,声音里的底气也渐渐削弱。

嗡的一声,我栖身的洞窟中发生了非常明显的空气震动,类似于地震的前兆。

我知道,那不是地震,而是“炼蛊师之矛”正在积蓄力量,准备展开惊天动地一击。

那种蛊术的修炼核心是“集中万虺之力攻击一点”,虽然是玄学奇术,但又相当具有科学性。

在古语中,“虺”是双头怪蛇,相当于一条蛇有两个口,能够在同一时间内发动双重攻击。那么,“万虺之力”就等于两万条蛇的攻击力同时爆发,集中于一点。根据压力、压强、面积的计算定式,相同面积上,压力增加二倍,则压强成正比增加二倍。由此引发的物理变化就是——无坚不摧,无往而不利。

我甚至担心,“炼蛊师之矛”的攻击会真的引发以莫高窟为中心的沙漠地震,造成更可怕的后果。

“出来吧!”大魔手突然高喊,“这一次,能够拯救天下的,只有你。”

“出来吧,让我看看,到底谁有本事阻挡‘炼蛊师之矛’?”左丰收也扬声大喝。

“出去吧!”高准收刀,在我后心发力猛推,将我推出了洞窟。

我停在洞窟之间的廊道里,前面,左丰收从112窟探出半个身子,死死地盯着我。

后面,左丰收的手下从洞窟外涌入,各自持枪,瞄准我的后心。

我轻轻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土,无视身后虎视眈眈的枪手,缓步向前,走到了112窟前面。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左丰收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沉的。

“对,是我。我走进来是想给大家提个醒,莫高窟内全是国宝,一旦开战,刀枪无眼,容易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所以,大家应该到洞窟外面的平坦之处去,该了结恩怨就了解恩怨,该清算旧账就——”

左丰收尖啸一声,举手打断我:“好了好了好了,你既然敢来,就一定有恃无恐。现在,亮出你的‘炼蛊师之盾’来吧——”

我冷静地正视着左丰收,脑子里想到的却是曾经出现在栏杆边的金甲天神。

他是玄学领域绝对的人才,如果能够迷途知返,对于华裔玄学一定会有所贡献。

中国智者极多,可惜能够如伏羲氏、神农氏、鬼谷子那样的超级智者,却仅有亿万分之一。剩下的,不过是小聪明,而非大智慧。

“左先生,收手吧。你已经摆脱了黄花会的驱使,完全可以自立门户,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无论是‘炼蛊师之矛’还是‘炼蛊师之盾’,都将引发难以预料的突变,给敦煌造成极大危害。这里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有着你的成长印记,如果就此毁灭了,你心里就不难过吗?”我无比恳切地说。

“善心动不了恶魔……龙先生,你过来,我把‘炼蛊师之盾’的最后几句口诀面授于你。”大魔手扶着洞壁站起来。

她的脸已经变成了土灰色,果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左丰收与大魔手的对话一直是在反弹琵琶图前面进行的,洞窟内打扫得非常干净,所有壁画纤尘不染,在晨光中焕然一新。

不可避免的,我的目光掠过壁画中的舞姬。

她的姿势千年不变,但脸上的表情却似乎可以随着光线的明灭而产生各种各样的微动。

我在这洞窟内停留过那么多次,对壁画在一天中的光影变换规律十分熟悉。

“假如这幅壁画、这舞姬就是‘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入口关键,那么到底是什么人留下了这些玄密的机关,其真实用意又在何处?”我的思想有一瞬间的迷失,暂时脱离眼前困境,又飞到了从前单纯作画、静思人生的阶段。

如果没有顾倾城、明水袖的出现,我的生活就不会产生任何变化。日出而来,日落而归,随着画师团一起出入莫高窟,与全球各地来的游客们一起感受莫高窟壁画的壮美。

三年过去,或许我还会待第二个三年、第三个三年,甚而至于终老在敦煌莫高窟。

那是一件有利于人生修养的好事,但也是一件极其悲哀的坏事。

正如那些赶来敦煌探宝、盗宝的人,一辈子都无法悟透“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秘密,一辈子都不能得其门而入,那种巨大的打击、终身的遗憾让人难以承受。

从这种角度出发,我得感谢顾倾城和明水袖,感谢连月来发生的这一环扣一环的恶战。

过去,我的生活渐成死水;如今,死水微澜,新的希望正在升起。

“龙飞,龙飞?”大魔手在我眼前轻轻摇晃着右掌。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太久了。

“你在想什么?”大魔手苦笑起来。

她的脸色是如此难看,连双眼的眼珠都变成了死灰色。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这是任何人都能判断出来的。

我不是蛊苗中人,无法挽救大魔手的性命,此刻已经无计可施。

“龙飞,你……集中精神,听我说,听我说——”大魔手深吸了一口气,右掌按在我的额头上。

接下来,她的确是说了很长的一段话,但那不是汉语,也不是苗语,而是一种我从未接触过的语言。

我只能笼统地认为,她说的是古梵语中的一种,音节、发声类似,意思却变得更加晦涩,急切间无法翻译过来。

“我真的不是你选择的可以接掌衣钵的人,我对于蛊术的认识十分粗浅,抱歉,我……”我试图打断大魔手,但她根本不理睬我在说什么,只是右掌吐出力道,继续按着我的额头。

等她终于说完了那段话,眼睛突然闭上,身子一斜,缓缓倒下。

我本想扶她,但双手伸出一半,就停在半空中。

她死了,而且是迅速“灰化”,根本没有搀扶和营救的价值。

正常情况下,人们不可能看到“灰化”现象。尤其是当今医疗条件持续变好,人在临终之前都会受到妥帖的照顾,不会走得过于狼狈。

灰化,就是一个人的精力、体力、能量百分之百耗尽,连支持骨骼挺立、气血运转的能力都没有,甚至达不到“坐地圆寂”的程度,直接就灰飞烟灭了。

只过了十几秒钟,大魔手的身体迅速萎缩下去,然后陡然炸开,噗的一声,变成了一团纷纷扬扬的灰尘。

我没有后退闪避,那些灰尘从半空飘落,撒在我鞋尖上。

江湖人物能够善始善终的极少,而像大魔手这样的结局,正是很多江湖人物的通常归宿。

左丰收无言,也被大魔手这种悲壮结局而震住。

“前辈一路走好吧。”我向着大魔手留下的衣物深深鞠躬。

“大魔手,我也祝你一路走好。蛊苗三十六寨的恩恩怨怨,就这样一笔勾销吧。”左丰收说。

人死账烂,死者为大。

左丰收如此说话,至少证明,他心中还残存着一丝未被泯灭的良知。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就在112窟的反弹琵琶图前面一定发生过很多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故事中的主角,不是江湖大豪,就是社会奇人。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生前再伟大的人物,死了之后,也只剩一捧骨灰罢了。

只有好好活下去,才是江湖人物最正确的选择。

第175章 以蛊之矛攻蛊之盾(2)

左丰收无言地摊开双手,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冷笑。

我低头俯视大魔手的骨灰,也已经找不到任何言辞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结束了,黄花会里的大人物一个接一个走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她们曾经那么辉煌,但总得有落幕的时候。”左丰收说。

我没有抬头,淡淡地低语:“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消灭黄花会,独占莫高窟?”

“呵呵,如果我要这样的结果,早在几年前就能做到了。我要的,不是这些,而是……而是最大的、唯一的结果。天上地下,唯吾独尊。我要光明,光明就亮起,我要黑暗,黑暗就降临。那时的我,才能前有古人、后无来者。”左丰收回答。

他的野心也的确庞大——要光明得光明,要黑暗得黑暗,那是上古贤者、开宗之尊才能做到的事。比如经籍中记载的,师尊说“要有光”,那光明就会自动出现。

当一个人企图比肩于那些传说中的大人物时,难免会让自己处于不冷静、不明智的地位,最终招致灭顶之灾。

“很好,很好。”我低声说。

“你以为我做不到?”左丰收问。

我不想回答他,而是抬起头,看着四周熟悉的门洞、壁画、石墙、廊道。

莫高窟是历史的见证者,它见证了历史,也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记录着历史。

大魔手的骨灰会渗透到每一条石缝里,与历代人留下的笔迹、血迹一样,被这古老的石窟永远保存下去,成为石窟的一部分。

同样,左丰收的野心大概也会被载入江湖史册,给莫高窟的历史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当然,这一笔是善良还是邪恶,一切都在未知之中。就像“金山银海翡翠宫”那样,未开启之前,谁都不可能预估其善恶利弊。

“我苦心孤诣炼成‘炼蛊师之矛’,就是现在,这幅壁画——”左丰收向反弹琵琶图指着,“刺穿它,背后那门户就会当者辟易、迎刃而解。”

洞窟外,呼啸的风声更为凄厉,似乎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种刮风动静。

“祝你成功。”我说。

左丰收的努力值得肯定,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也许当他成功之后,成王败寇,就能洗白自己,重新编纂莫高窟的历史。

我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因为大魔手的“灰化”而变得异常消沉,竟然无法凝聚心神,全力应付眼前的困境。

这种情绪上的低落很难控制,与抑郁症有相似之处。

雪菩萨、大魔手的相继离世,使我对江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倦。

古谚说,瓦罐难离井沿破,大将军最终阵上亡。

那些成名半生的大人物试图创造完美的结局,但往往却因为形势所迫,只能落得灰溜溜的下场,甚至死无全尸,棺椁难寻。

就算左丰收这样强势的人物,谁又能保证他可以一路顺风下去,直至寿终正寝?

“你——龙飞,你在想什么?”左丰收狐疑地问。

他死盯着我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变得分外凝重。

“我只是有些感慨,江湖风波恶,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我颓然后退,背靠石墙,连假装微笑都懒得做了。

“喂,龙飞,我还等着你的‘炼蛊师之盾’呢?”左丰收叫起来。

我坦然地摇头:“抱歉,我并不知道大魔手说了些什么。她说要传授我口诀,但我根本没有听懂。你放心,大魔手一去,也许世间再没有‘炼蛊师之盾’了,你可以放心地实施自己的计划,直到揭开‘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秘密。”

左丰收愣住:“你说的是实话?你真的对大魔手的传授一无所得?你……你真的不了解‘炼蛊师之盾’?”

我的身心都变得无比沉重,连头都懒得抬起来,就像一个卧床多年的病人,已经无力站立,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下去。

“好了,好了,请勿多言,自行其便好了。”我努力地抬起手臂,向左丰收摆了摆手,随即倚靠着石壁缓缓坐下。

我的颈部、腰部都变得没有一点力气,刚坐下,便不由自主地缓缓躺倒。

“你这是……龙飞,你是在玩什么诡计吗?”左丰收惊疑不定,连退了两步,全神戒备。

我不管他说什么,眼皮一沉,慢慢闭上。

这一刻,我只想沉沉睡去,睡个三天三夜再说。

这种奇怪的身心变化从来没有出现过,尤其是大敌当前,我竟然无力御敌、任人宰割,这更是一件既可怕又可笑的事。

左丰收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已经是明摆着的定局。

在黑暗的脑海中,大魔手“灰化”的那一幕又出现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向我说的那些听不懂的话,一句一句重新展开。

“波拿加,巴洛迪加,巴巴那拉耶,巴耶多那,加多杰,加拉……”

我能够响起那些话的音节、音调,却无法翻译成能够理解的文字。

“睡吧,让我睡,睡到自然醒为止。身外之事,不要管了,什么‘金山银海翡翠宫’,什么‘不可思议之虫’,什么黄花会,什么蛊苗三十六寨……通通拿开,让我睡,不要打扰我,都拿开。”最后,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种想法。

“喂喂,喂,龙飞,你醒醒,你醒醒……”左丰收放下戒心,一步跨过来,揪住了我的胸襟,用力地左右摇晃着。

我感知到他的存在,当他的鼻息、唾沫喷到我脸上时,我深深知道,他已经愤怒至极点。

“愤怒?不,他应该感到高兴,马上就能揭开大秘密,领先于所有觊觎莫高窟的帮派,甚至连北方大帝都无法比肩。左丰收成功了,他实现了伟大的目标,求仁得仁,求利得利……至于黄花会余党,一步错,步步错,无数个小的错误累加起来,最终酿成大错,再一次变成了五角大楼的牺牲品。这是报应,任何依附于五角大楼的江湖势力,都有被榨干、被抛弃的一天。若想长青不到,就得做橡树,而不是做藤葛……我是什么?我既不是高大挺拔的橡树,也不是擅长钻营的藤葛,而是一个地球的流浪者,从港岛流浪至敦煌,最终无依无家,仍需流浪而去……宿命如此,又能何求?”消极情绪如同一个巨大的棉花垛,深深地将我包裹起来,一层又一层,逼得我无法呼吸。

在这种时候,“死”不是件可怕、可憎的事,而是一种深层意义上的彻底解脱。

身体与精神同时死亡,那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彻底”解脱。

“龙飞,龙飞,你醒醒,你醒醒……”左丰收气急败坏地叫着,双手抓着我,时而左右摇晃,时而上下震荡。

“渴睡”的想法占据了我全部的思想,我只想就此沉沉睡去,不留一点牵挂。

“龙飞,醒醒,你给我醒醒,你还没有看到……‘炼蛊师之矛’的威力,这一幕必须有观众……你就是最好的观众……”左丰收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了,而且,他摇动我时,我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抖动,仿佛他摇着的是另外一个人,与我没有丝毫关系。

至于我自己,已经飘离地面,悬浮在半空中。

“灵魂出窍、超然物外”就是我此刻的状态,只不过,这不是我主动的选择,而是被动离开,身体、思想全都不受控制。

“龙飞?”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来。

“谁在叫我?”我一听到那个非男非女、非老非少的“声音”,混沌的心灵仿佛瞬间打开了一扇天窗,阳光、空气和雨露一起进来,让我的心如同三月的草籽,立刻感受到了萌发的力量。

“你终于来了,来得恰是时候。你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阻止大灾难的发生。世间万物,相克相生,雌雄相对,阴阳相害。故,矛盾永远存在,无论你承受不承受,‘炼蛊师之盾’已经在你体内的血脉之中。记住,百袋之沙可以熄灭熊熊烈焰,厚土重覆之下,即使是炽热岩浆亦无法迸射。矛为轻灵之窃贼,盾为凝重之捕快,捕快捉贼,天之责任。听明白了吗?你是官兵,对方是强盗,你的职责就是捕盗。”那声音说。

我听懂了对方的话,但对于其中的因果道理却不甚明白。

“你是谁?你在哪里?”我急切地反问。

冥冥之中,我感觉到了,这分明就是我最接近“灵魂结界、阴阳明灭”的一刻,心灵上的困惑桎梏,似乎即将解脱。

我自懂事以来的所有不解之谜都系于112窟反弹琵琶图,而这一刻,我身在112窟中,面对反弹琵琶图,又受到这种醍醐灌顶般的天语启迪,此刻不能解惑,以后只怕就更没有机会了。

“聆听你内心的声音,接受你内心的指引。”那声音回答。

“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我更加焦急,就像溺水的人望见了救命稻草,那是唯一能够带我离开池沼、安全上岸的希望。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只知道你是谁。”那声音说,“众里寻我千百度,蓦然回首——”

我知道那两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南宋著名诗人辛稼轩里的句子,词中的“他”只是一个代指,泛指一切急切寻找之目标,可以是男也可以是女,更可以是任何人。

那声音说“寻我”,而我现在则是“寻他”。

隐隐约约的,我感受到那声音对我的启迪,但却隔着一层窗户纸,朦朦胧胧的,并不容易捅破。

第176章 以蛊之矛攻蛊之盾(3)

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跟反弹琵琶图有关的线索,以解释我记忆深处那些模糊的影像。

线索总是有穷尽的,在港岛时,我搜集了全球范围内跟敦煌莫高窟有关的文字和图片资料,另外还有一些根据反弹琵琶图改编出来的舞蹈、戏剧、电影、电视剧。到达敦煌的第一年,我则是亲临其境,观察反弹琵琶图,并且大量收集与其相关的民间传说。

三年下来,苦苦寻觅的结果,得到的只是罗列成堆的资料,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那声音提到辛稼轩的名句,突然给我一种启迪——“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要找到,就在最熟悉之处,是吗?”

三年来,我最熟悉的地方,就是112窟。

“你是——”我张开嘴,即将叫出那声音所代表的名字。

“不要叫破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妄泄天机,难免招来杀身之祸。”那声音说。

“那么,我该怎么做?”我问。

“你又来问我?我不知我是谁,又怎么知道你该怎么做?世间万物之始,全都无法可依。那么,你怎么做都是错,怎么做都是对,不是吗?”那声音反问。

“我没有‘炼蛊师之盾’,如何对抗‘炼蛊师之矛’?”我急切地追问。

“矛,不是天生的,盾也不是。矛与盾都是不可知的事物,既然不可知,谁克制谁,亦不可知。你为了两种不可知的事物、无数种不可知的结果担忧,有意义吗?”那声音再次反问。

我突然顿悟,双手合十,向着虚空之中鞠躬。

在我看来,“炼蛊师之矛”还没有发挥它的威力,那么,左丰收所倚仗的,就是“传说中的巨大的威力”,恐吓的成分占了大多数。

如果被他的汹汹来势吓住,不加抵抗,望风而逃,那就等于中了左丰收的套路。

现在,大家能做的,就是静待危险来临,见招破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终于明白了……”那声音悠悠然远去。到了最后,四周全都寂然无声。

组成“炼蛊师之矛”的蛊虫再多,双口虺蛇的毒嘴再多,也不可能多得过恒河沙数。同样道理,敦煌沙漠里的沙子就是最好的反击手段。只要虺蛇落下,就一定遭到黄沙掩埋,根本发挥不出任何作用。

蛊苗三十六寨属于南方,长途奔袭,等于是客犯西方庚辛金;敦煌沙漠属于西方,以逸待劳,等于是迎击南方丙丁火。

主客之势分明,敦煌毫不费力地就占据了“三才”中的“地利”,先取得了三分之一的胜机。

“喂,喂,醒醒,醒醒……醒醒,你给我醒醒……”左丰收的脸重新出现在我眼前。

他一只手抓着我,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支针筒,针管里全都是淡绿色的液体。

我推开他的手,无声地坐起来。

虽然不知昏迷了多久,但我很清楚,危机并未过去。

“龙飞,你醒了?”左丰收哈哈大笑起来,随手把针筒放到一边。

“大地震、大毁灭开始了吗?”我轻声问。

“什么大毁灭?我要的是‘金山银海翡翠宫’,又不是世界末日。你等着,我马上传令,命‘炼蛊师之矛’突破壁画结界,打开传说中的藏宝库。”左丰收说。

“好,好吧……好,静等着阁下的奇术表演。”我虚弱地回答。

“你没事吧?难道大魔手真的没向你传授‘炼蛊师之盾’?”左丰收仍然颇为狐疑。

我背靠石壁,让自己坐直。

此前左丰收向我说过反弹琵琶图下面还有两层壁画,但没有揭去首层,一切都是猜测。

“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我根本听不懂大魔手临终前说的话。好了,你可以召唤……召唤‘炼蛊师之矛’了。”我强打着精神回答。

左丰收猛盯了我几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才大步走向洞外。

由于我表现得过于孱弱,他的手下完全放松了警惕,已经不在意我的死活,全都跟着左丰收出了洞窟。

“我怀疑,铜锣湾龙少已经垮了。”高准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双手按在腰间,一边是*,一边是短枪。

他的五官十分秀气,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出现,很多人会误以为他是普通的职场白领。

“怎么样?还能撑住吗?”他伸出右脚,脚尖在我小腿上轻踢了两下。

“还行。”我苦笑起来。

论起来,在港岛的江湖圈子里,高准是我的后辈。

他刚刚在油麻地崭露头角时,我已经成为霹雳堂的中层。等到他重归顾家门下,我则连升三级,成了雷动天的左膀右臂之一。

此一时彼一时,过去那些辉煌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现在,当我颓然倒地之后,高准脸上的嘲讽之意变得十分明显。

“我本来应该全力救你,但我还有重任在身,必须先去营救顾小姐。顾先生说了,天大的事都得放下,顾小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龙少,别怪我见死不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许,我应该打个电话给霹雳堂雷爷,让他想想办法?”高准坏笑着,装模作样地取出了电话。

“你有雷爷的电话号码吗?你的江湖地位……呵呵,打过去怎么自报家门?报顾先生、顾小姐的名字还是报你高准的名字?如果是前者,你就是假传圣旨,如果是后者,霹雳堂谁会卖你面子?”我低声问。

我虽已不在港岛,但港岛永远留着我的传说。

相反,高准打电话过去,只会吃闭门羹,因为雷动天绝对不会给顾家的家臣任何面子,更不会接这个电话。

高准脸上一红,不由自主的,说话声音也颤抖起来:“我不需要霹雳堂看得起,我是顾家的家臣……终生效忠于顾先生,替他解决麻烦。我只是好心帮你打个电话,既然龙少不需要,那我就不勉强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见到他羞愧的模样,我顿时于心不忍,后悔自己不该逞一时之口快。

身为“家臣”,地位已经低人一等,走到哪里都被贴上“顾家家臣”的标签,终生无法揭掉。更何况,港岛油麻地、尖沙咀、旺角三区很多瞧不起高准的人,都不说他是“家臣”,而是叫他“顾家家奴”。

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出身,必须全盘承接着来自父辈的所有好坏馈赠。

“家臣”不是高准的错,而是历史沿革的产物,不该被传为笑柄。

“高准,抱歉。如果见到顾小姐,请一定转达我的问候和歉意。我希望她任何时候都平安,那就不需要别人牵挂着了。”我坦坦荡荡地说。

我没能及时赶往反贼坑救援顾倾城,这是实际情况,也是我对顾倾城最大的亏欠。如果高准能及时援手,我内心只有“感谢”二字。

高准向我拱手:“这话一定带到——我刚才一直有个疑问,龙少,你在昏迷之中为何一直在背诵梵语经文?左丰收已经把你背诵的全都录下来了,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引起*烦?”

左丰收是个谨慎的人,我做什么,一举一动都会落在他眼中。

“我会小心应付,你到了反贼坑那边,也务必保重。敦煌的情况不比港岛油、尖、旺,地方大,人口构成复杂,政治意识形态也是另一种类型。所以,任何时候都应该遵循法律规定,不要做引起警方注意的事。”我再次叮嘱他。

港岛帮派行事还是保留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江湖习气,这一点在大陆肯定是不被允许的。

我在敦煌三年,观察思考良多,已经看到了两地世情的不同。

入乡随俗,这是聪明人务必坚守的行事准则。

以我对高准的理解,他行事原本就很激进,现在为了顾倾国、顾倾城做事,尤其是事关顾倾城的安危,一定会在很多关键时刻做出不理智的事来,非但不能助力顾倾城,反而会给后者带来更大的麻烦。

“谢谢龙少,我都记住了。”高准向我鞠躬,诚挚地道谢。

在港岛,我的人品有口皆碑,相信高准不会不知道,也肯定能理解我说这些话的良苦用心。

“好,胜利后再见。”我说。

“龙少,你多保重,后会有期,胜利再见。”高准回应。

我点点头,高准就一言不发地折身隐入暗处。

顾家的事业能够发展到今天,顾倾国功不可没。他是个有实力、有手段、有野心的人,连雷动天都深感敬佩。所以说,他不会放任自己的妹妹在敦煌出事,一定有后续计划,确保顾倾城的安全。

至于明水袖,我至今不知道顾倾国的态度,也就无从判断后者的想法。

高准的出现,让我松了口气,因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这个年代,“忠、义”已经成了稀缺品,即使在尊奉关二爷的江湖道上,很多人也只是将这两个字当作招牌,至于招牌后面藏的是什么小心思,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高准极忠,这也是港岛江湖的共识。

“高准去了反贼坑,定会让颓势出现转机。”我蜷曲双腿,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倚靠姿势。

外面,风声依旧,但左丰收及其手下的呼喝声却听不到了。

“真正能够消灭‘炼蛊师之矛’的,只有万里黄沙。”我深知这一点。

蛊术界也有“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的原则,即蛊虫体积越大,其力量越强,毒性越差,防御起来越容易,反之则完全不同。

桨兰舟说过,“炼蛊师之矛”是由无数双口蛊虫集合而成,当它们聚在一起时,因其体积巨大,所以能够想出办法对付,比如捕捞网、*、*之类。一旦蛊虫分散开来,任何人力都将鞭长莫及。

“杀了左丰收,也许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这是我在绝望之中找到的唯一希望。

第177章 敢为天下先(1)

突然间,我心里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杀了左丰收,只能平息事端,这不是上策。”

我屏住呼吸,沉心静气,仔细地听那个声音。

这其实是我内心的第六感发出的声音,每逢关键时刻,都会适时出现,在我面前呈现出不同的解题思路。

“试问一下,自己到敦煌来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不是揭开反弹琵琶图的秘密吗?你反复到这洞窟里来,殚精竭虑,穷尽思维,唯一的目的,就是彻底发掘它的秘密,找到它与你的过去之间存在的某种必然联系,对不对?三年,你为此辗转反侧,困顿不已,连人生的理想追求都淡漠了。眼下,终于有人要帮你打破桎梏,你为什么要退缩呢?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有人能够替你拿掉遮在眼前的那片叶子了,高兴还来不及,为何要阻止呢?”那声音继续说。

我转过身,无声地盯着反弹琵琶图。

那舞姬的脸时而清晰而切近,时而模糊而遥远。

我听见自己的心声回应:“任由左丰收行事,只怕会失控。消灭左丰收,就是要细水长流,慢慢地解开谜题。否则,最终结果呈现出太阿倒持的事态,更不是我们想要的。”

那声音反问:“慢慢解开谜题?再给你三年,能解开吗?或者两个三年,总共六年、九年、十二年,能有把握解开吗?三年又三年,人生有几个三年?直接说吧,上世纪那么多三年又三年,那么多来自全球各地的研究专家齐聚敦煌,又有谁解开了莫高窟的秘密?就算是王圆箓道士发现藏经洞,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事实上,谁都很清楚,如果循着正途去走,漫说是三年了,就算是三十年、三百年,都未必有人真正领悟莫高窟的秘密,找到反弹琵琶图里蕴含着的深奥妙义。现在,正是一个不破不立的机会。左丰收捣毁了反弹琵琶图,那他就是千夫所指、人神共愤的破坏者,以后将被钉在中华历史的耻辱柱上,就像烧毁了圆明园的八国联军那样。你,任何事都不做,任何力都不出,也许就能坐收渔翁之利,岂不美哉?”

我必须承认,那声音说得很正确,而且帮我绕过了一个道德的难题。

建国之后,莫高窟壁画已经成为受到中国法律明文保护的文物,任何人破坏他,都会入罪定刑。另一方面,破坏者还要背上“毁灭人类文明”的民间千年骂名。

左丰收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因为他反叛黄花会之时,已经成了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的江湖暴徒。

莫高窟一战之后,胜了,他会远走欧美;败了,也许就举枪自杀。所以,他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炼蛊师之矛”,就是要孤注一掷,在112窟掘出一条道路来。

理论上,我的确可以坐享其成,等到他做完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解谜工作,最终背后一击,从他手中拿走胜利成果。

如此一来,我既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不会有任何损失名誉的风险。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我们可以黑吃黑,外面很多势力也在等着黑吃黑。蝉和螳螂、黄雀和猎人不知有几百种,全都暗中窥探,谨慎选择着出手机会。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敦煌天机究竟是什么,如果那不是能够抢夺的实物,而是一种一次性使用的机会,我们岂不是白白痛失好局?”我的心声反驳。

当两种声音左右互搏时,我更倾向于自己的心声。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我决定离开港岛的前夕,我最终听从了心声,毅然决然告别雷动天,踏上了与江湖舞台背道而驰的退隐之路。

这一次,我暂时不知道自己将如何抉择。

那声音再次反驳:“我只是强调,这是个机会。如果不利用左丰收,而是力阻他的行动,只会让自己陷入双倍危险之中。如果命都没了,还拿什么解谜?”

我的心声沉默了,因为这是实情。

即使全力以赴,我也未必能顺利阻击“炼蛊师之矛”。

良久,我的心声才再次响起:“左丰收已经是江湖大鳄,如果等他获得了敦煌天机再行阻击,只怕为时已晚。在我看来,就算敦煌天机永沉大海,也比落入左丰收的囊中更合适。”

那声音哂笑起来:“是啊是啊,那样肯定安全,但你追寻的目标呢?是不是百年之后空留遗恨?没有人找到敦煌天机,战斗纷争、江湖杀戮就永远不会停息。左丰收死了,还有第二个、第二十个左丰收站起来,生生杀杀,无休无止。为什么不趁着现在为敦煌天机划上一个句号呢?风险越大,利润越大,这是不变的商业规则。”

我重重地抹了把脸,没有容许“心声”第二次发表意见。

这是在112窟里,要解决困惑,还是得从壁画中寻找答案。

我走向反弹琵琶图,凝视着反弹琵琶图的舞姬。

从绘画艺术分析,女相与身段有着隋唐时略显浮夸失真的人像风格,但她弹奏琵琶的那只手却是十分写实,修长、圆润、灵巧而匀称,与现代绘画中的手指技法相似。

百年以来,很多音乐家都提出过“恢复反弹琵琶乐曲”的想法,都想根据舞姬手指接触琵琶丝弦的位置确定其音符,然后借此谱写出一首琵琶界的传世佳作来。

可惜的是,仅凭一两个音符就构思出整首曲子,实在是难上加难。到了最后,不同国籍、不同门类的音乐家所创作出来的曲子千差万别,从重金属到抒情曲,从交响乐到民乐小调,根本就没有一点点共性。于是,音乐家们的这种想法彻底失败了。

“你想用反弹琵琶的曲子来告诉世人什么?你在壁上千年,就快到了解脱桎梏的时候了。”我喃喃地说。

很多美术界的哲学家说过这样一些玄之又玄的话:“肖像画、人物画完成后,被描绘的对象就像被囚禁在一个平面的牢房里,永远无法解脱。即使这些人死去百年千年,其相貌依旧被死死地钉在画框中。这是一件异常残酷的事,只有打破画框,撕掉画作,那些死去的灵魂才能彻底获得解脱。”

正是基于这种论调,我才会向着反弹琵琶的舞姬如此说。

她在壁上千年,左丰收毁灭112窟,她的牢房被打破,其囚禁命运也就到了尽头。

“到那里去,到那里去。”那个声音突然说。

“到那里去,赶快到那里去——”我的心声也呐喊起来。

两种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在我心底激荡着。

我扶着石壁站起来,稍稍定了定神,缓步向前走,一直到了反弹琵琶图的前面。

恍惚之间,我看到舞姬的五根手指正在琴弦上曼妙地挥洒拂动着。

以我对音乐的认识,看得出她此刻弹的是一段音符密集、调式跳跃、节奏铿锵、音声激昂的曲子。

我听不到琵琶声,却能感觉到舞姬胸中亟待抒发的昂扬情绪。

“你要说什么?你要表达什么?”我看着她的脸,真的希望下一秒钟她能突然从壁画中复活,缓缓走下来,告诉我那个已经被保守了千年的敦煌天机。

“战争,她演奏的曲子一定是讲述了一场旷世之战……”我感受到,她虽然没有参与战争,但却对战争某一方的胜负极为关心,犹如南宋黄天荡一战中梁红玉擂鼓助阵一般。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战争早就过去,天下太平,盛世安稳,但她为战争弹奏的这一曲,却成了永恒的经典画面。只可惜,世人只知她是为了盛大宴席献艺,浑然不觉她心中系挂的到底是什么。

“这里将是终点,一个或者揭开秘密或者毁灭秘密的地方。既然这样,再流连下去,也是无益,不如早做打算。大毁灭就要来了,赶紧行动吧。”那个声音说。

在这里,我似乎能够深刻体会到画中人难以言说的情怀。她在壁上,无言地供人观瞻了千年,丝毫动弹不得,纵有万般无奈,也只能随着时间飞速流逝。

“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我无限感伤地低语。

我的心声也随着我的情绪变化而低沉起来:“这时候,应该及时做个抉择,或战或避,或顺或逆,必须做决定,剩余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左丰收势大,“炼蛊师之矛”来势汹汹,无论我怎样抉择,都难免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我黯然想到,如果此刻身在局外,拥有一支长枪,就能在高处远距离射杀左丰收,解决一切问题。

黄花会余党虽多,但却没有可用的将才,能够完成这种任务,白白地错过机会。

一战至今,狙击步枪的出现,让奇兵制胜有了无数的可能性。比起冷兵器时代的“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现代狙击手更胜一筹,可以在一瞬间扭转战局。

桨兰舟不是那种狙击手,她对大局的判断力虽强,却不能身兼数职,负起狙击手的重担来。

我凝视那舞姬太久,以至于思想恍惚,将发生在莫高窟的一系列战斗放在一边,全心全意地为对方筹谋。

实际上,壁画只是壁画,画中人不过是画家们根据思想深处的记忆描绘出来的,她能代表的,只是画家的思想。

我如果将某些遥远的片段可以加诸于她的身上,就有点牵强附会了。

“我会阻止一切不好的事发生,让你永远地留在这里,直到所有的秘密在该解开的时候自然显现答案。”我说。

明明知道画中人不会听见,我仍然郑重地右拳当胸,向她起誓。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缓步向外走。

左丰收站在洞窟外的栏杆边,背对着洞内。左右两边,十步之外,站着他那群荷枪实弹的从人。

见我出来,所有人都暗无声地举枪,向我瞄准。

这种情况下,左丰收一声令下,我就免不了横尸于地。

“把枪收起来,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贵宾?”左丰收举起右手,依旧背对着我,轻轻摇了摇。

那些人立刻垂枪,但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第178章 敢为天下先(2)

“过来看风景。”左丰收淡淡地说。

我不看那些人,挺起胸膛,大步向前,与左丰收并肩而立。

朝阳东升,霞光满天,莫高窟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与往日不同的是,停车场内外、广场边的店铺、通往市区的道路……目光所及之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做了一些工作,今天莫高窟不对外开放。所以,市区那边的旅行车都不会过来。唔,上午十一点之前,这里会保持现在的状态,绝对不会有无关闲人闯进来打扰。”左丰收说。

“一切尽在你掌握之中了?”我语调平静地问。

即使是在一切尽失、大势已去的情况下,我都不会气急败坏、连讽带刺。个人情绪崩溃的话,只会让敌人看清自己的底牌,于事无补,于己无益。

“九成——我只有九成把握,不敢说尽在掌握之中。古人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就算有九成把握,也不敢轻言胜利。龙先生,我强留你在这里,就是因为不确定最后结果到底如何,才想找一个可以彼此砥砺的同路人。看来看去,除了龙先生,再无他人。正如范文正公在结尾做感叹的——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左丰收好整以暇地说。

对他援引范文正公的千古名句,我不免摇头苦笑。

范文正公提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仁人哲学思想,一向都是后代有识之士学习追赶的目标。像左丰收这种人,竟然也以范文正公为榜样,岂非鱼目混珠?

“龙先生笑我自作多情?”左丰收笑起来。

我摇摇头:“成王败寇,夫复何言?”

左丰收轻轻挑了挑长眉,若有所思地追问:“龙先生,请继续说?”

平心而论,左丰收的外表并不狰狞邪恶,而是一个五官周正、气度纯良的人。他很善于伪装自己,任何细节都处理得很好,才能骗取黄花会高层的信任。

“道貌岸然、居心叵测”八个字放在他身上,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左先生,事情发展到今天,再说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你能凭着一己之力揭开莫高窟的秘密,那我一定会恭喜你。千年以内,智者辈出,但却没有人能像你一样,真正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向天空中指着。

长矛形状的云翳在空中缓缓移动,那种样子,仿佛一只巨大的热气艇正在笨拙地转向。

我耳中隐隐听到沉闷压抑的“嗡嗡”声,那应该就是几万只蛊虫振动羽翼、饥渴难耐的磨牙吮血之声。

粗略看,长矛形云翳并不出奇。这个季节,天空中云彩的形状多种多样,如龙如马,如山如浪,只要想象力足够,世界上任何事物都能在云彩中找到逼真的剪影。可是,如果有一只望远镜在手的话,一定能够清晰看到组成“炼蛊师之矛”的所有蛊虫。

“为了这一天,我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不亚于超级大国的卫星发射。炼蛊师的工作十分无趣,要想炼制一些独特的东西,就必须付出大量时间,夜以继日地工作,像一台机器一样,投入全部精力。炼蛊师都是高级生物学家、化学家、繁殖学专家、心理学专家,集各种专业知识于一身,还得是一个坐得住、耐得住寂寞的人,往往是‘板凳能坐十年冷’,才有可能取得一些微不足道的成就——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些激动,所以忘形了,竟然开始向龙先生诉起苦来了。”左丰收惊觉失言,立刻截断话题。

其实,他说得没错,炼蛊师是一个一入行就没有退路的职业,等于是将自己的灵魂质押给魔鬼。

苗疆炼蛊师那么多,要想成为天下第一,与古代读书人进京考状元一样,几率极小,投入产出比极低。

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超乎常人的意志,肯定坚持不下来。

“左先生客气,实际上,在我看来,左先生在很多方面都是现代青年学习的楷模。”我说。

他是如此坚忍,比起古代篡夺了大汉江山的反贼王莽来也不遑多让。

“龙先生见笑了,在你面前,我不敢过于自负。”左丰收摇头。

“我只不过是敦煌的小小过客。”我说。

左丰收再次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很久之前,我们就在这里见过面,也交换过对于2窟的各自看法。不过,时间过去久了,那时的我也不是这个样子,所以龙先生不记得了。”

我一怔,向着左丰收的五官仔细打量了几眼,然后闭目冥想。

莫高窟最不缺少游客,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络绎不绝。即使是在中国人最看重的春节,也会有各地游客兴致勃勃而来。所以,我见得最多的就是游客。

我跟游客交谈的时候不多,只是有几次,有游客缠着我问东问西,不得已才多聊几句。

记忆中,我只有一次跟游客交流过对2窟的看法,而对方是一名来自埃及的华裔,名为苗崇敏。当时,对方还给我一张名片,早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原来,苗崇敏就是你。”我没有睁眼,迅速叫出了左丰收当时的化名。

“崇敏”等于是“虫皿”,合起来就是一个“蛊”字,“苗崇敏”的意思就是“苗蛊、蛊苗”。

很可惜,我当时只把他当成了萍水相逢的游客,没有一点戒心。

仔细回想起来,当时我跟化名“苗崇敏”的左丰收只谈过三个问题——其一、反弹琵琶图存在的意义;其二、舞姬有无原型人物;其三、画中人跟现实世界的相对意义。

“苗崇敏”的原话应该是这样:“在埃及金字塔中,古代象形文字、抽象画多如牛毛。考古学家发现,很多壁画与发掘到的木乃伊、陪葬器物相比,百分之样的。这就可以得出结论,壁画的原型就是生活中的原物,画家、雕刻家所做的,只是将实物通过画笔、颜料、刻刀搬到了金字塔的墙壁上。那么,当我来到莫高窟,看到这些东方壁画时,同样会想到,画中出现的所有元素都有其原型。单纯以2窟为讨论对象的话,反弹琵琶的舞姬一定确有其人,她弹奏的曲子一定别有深意,如果将此曲、此人从历史文献中找出来,就能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是不是?”

表面看来,这只是一个对中国传统文化感兴趣的华裔兴之所至的随意谈吐,没有任何指向性、目的性。通常情况下,坊间闲谈也会牵扯到类似的内容。

我当时对“苗崇敏”的猜测都做了肯定的回答,并在最后补充了自己的想法:“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是所有精神世界的高度提炼。照搬实物,只是低级画家的拙劣工作。那些人甚至称不上什么画家,只是‘低级工匠’。在莫高窟,低级工匠的画作并非没有,但却极少。与之相对的,就是很多高级画家的神来之笔、超凡之作,比如我们身边2窟里的反弹琵琶图就是。”

工匠拙劣而画家高明,至于那些有思想的画家,则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之前,我对那位揭开壁画首层探究内里的画家颇有微词,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该画家正是敢于推陈出新、敢为天下先的智者。普通人遵守礼制,不敢越雷池一步,循规蹈矩,在强权面前唯唯诺诺。终其一生,也就是“画家”而已,能够混个丰衣足食或者脑满肠肥罢了。

“敢为天下先”五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就如“苗崇敏”所说,假如能找到舞姬的出处,就能顺藤摸瓜,追溯其源头。很多人这样想过,但却没人真正实施过。包括那些考古界、美术界的大人物在内,没有一个人愿意穷究毕生之力,去寻找舞姬的原型。

至少,左丰收一直在做同一件事,那就是探究“敦煌天机”。

很多大国的朝廷之上,多的是夸夸其谈、好高骛远的博学之士,最擅长的是躲在书斋里做学问、坐在讲坛上纸上谈兵。这些善于“读万卷书”的人一旦轮到“行万里路”,就会个个退缩,唯恐出头的椽子先烂。

大国之内,如果多几个左丰收这样的实干家,光复崛起,才将指日可待。

“我们那时的讨论并不尽兴,现在,还有一些时间,龙先生不妨再指点我几句?”左丰收问。

“指点什么呢?舞姬、反弹琵琶图?左先生,明人不说暗话,关于莫高窟和敦煌,你所知的,已经超过所有考古学家和史学家,何必故作谦虚呢?”我低声回答。

于他而言,在“炼蛊师之矛”展开攻击前,的确还有一些时间来消遣我。

于我而言,多拖一段时间,就有可能等来奇迹。

按照“敌人的敌人是战友”理论,假如此刻有其它帮派的高手出现,向左丰收发动偷袭的话,那也有可能改变战局结果,等于是帮了我的忙。

从这里向东望,没有太多高大建筑。唯一有可能供狙击手藏身的,就是停车场东南方一公里左右的两排平房。

那里是敦煌公路部门的养路站,平时有四五个人居住,都是老弱病残之辈。

平房外面有一圈围墙,房后是个不大的树林,那是养路站的苗圃,这些树长到三年树龄的时候,就会被移栽到公路两边去,勉强抵挡风沙灾害。

放眼望去,那大概是唯一能产生变数之地。普通狙击步枪加上精细瞄具,就能狙杀站在莫高窟栏杆边的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说说你画的舞姬,说说帮你改画的那个女孩子,说说顾倾城或者其他什么人……龙先生,你围绕莫高窟活动了三年,总不至于一无所得吧?”左丰收问。

过去三年,我是闲云野鹤,但在别有用心的外人眼中,我这只“野鹤”并不清闲,而是无时无刻不在刺探着莫高窟的秘密。

我摇摇头:“可能我让左先生失望了,其实我跟顾倾城还有那个替我改画的女孩子并无太复杂的交集。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使是顾小姐那样出身名门的高手也不敢得罪左先生,遑论其他人?”

“呵呵。”左丰收干笑了两声,不阴不阳地说下去,“龙先生太谦虚了,故意隐去了那个女孩子的名字——明水袖,是不是?我本将心向明月,怎奈明月照沟渠?我本人是很想向龙先生请教的,但龙先生总是藏私。我一见到那个明水袖,就知道她不简单,于是便撒下眼线,全天候跟踪监视她,最后终于有所发现。”

说到此处,左丰收顿住,就像说书人说到了一个节骨眼上,故意吊观众的胃口,一下子刹住,且等下文书分解。

我没有跟随他的步调,只是默默地听着,不追问,更不发表意见。

明水袖当然不简单,其来历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至少,我们身在敦煌的这些人对她的了解不如远在港岛的顾倾国了解更透彻。

“龙先生不想听下文吗?不想听听明水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吗?”左丰收轻拍着栏杆,渐渐沉不住气。

第179章 敢为天下先(3)

“炼蛊师之矛”已经转身完毕,矛尾向着三危山,矛尖向着莫高窟。不过,它此刻是水平浮在空中,矛尖还没有对准莫高窟。

按照它的调整速度,至少在半小时后,才能达到直指2窟反弹琵琶图的状态。

毫无疑问,它的位置变化直接影响着左丰收的情绪。

“龙先生,你在听吗?”左丰收又问。

我点点头:“是,我在听,但是,关于那位明水袖小姐的来历全都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如果是她自己亲口叙述的呢?也不可信?”左丰收咄咄逼人地追问。

我不知道他手里有什么秘密资料,只能冷静地做防守式回答,避免露出能够供他刺探的破绽来。

“亲口叙述?怎么说?”我问。

“她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不,一个遥远的时空。”左丰收回答。

只听这一句,我就明白,左丰收对明水袖的“亡明公主”身份深信不疑,以为那就是明水袖的真实来历。

要想探讨此类问题,我觉得桨兰舟更有资格发表观点,毕竟她来自于5地区。

5地区下设的部门多达四百多个,大的分类是用英文字母的a到z来命名,大类之下,则用英文字母加上阿拉伯数字序列号来细分。

在那边,每个分类都有各自的钻研方向,其中一个大类就是专门研究“时空穿越者”的课题。在五角大楼各种渠道的帮助下,世界各地的“穿越者”被运往这里,参与各种试验。

可以说,5地区掌握了全球最尖端、最全面的“时空穿越”知识。如果明水袖确实是“穿越者”,那么她也有可能在某一时刻突然以正常理由“消失”,然后成为5地区的新客人。

“她不是。”我摇头。

“为什么这么说?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她是。”左丰收反驳。

我仍然摇头:“证据只是证据,但她不是。第六感告诉我,这其中有些误会。”

与明水袖接触不多,我从顾倾城那边得到的讯息,都非常片面。至于左丰收说的“本人亲口叙述”更是无稽之谈,因为一个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完全可以信口开河,把自己说成是神仙或者外星人。

关于明水袖,可以讨论的内容太多,但那不是此刻的重点。

与左丰收交谈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他的一大罩门,那就是他的好奇心。

俗语说,好奇害死猫。

同样,“好奇心”也能害死人。比如现在,左丰收对于明水袖很感兴趣,甚至笃信她是“亡明公主”。那么,在左丰收心中一定对穿越时空甚感兴趣,或多或少都会分散他的注意力,无法全部贯注于“炼蛊师之矛”,这大概就是我的反击机会。

“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找到了海市蜃楼的秘密,十分凶险,也十分奇妙,这要得益于我在奇门遁甲方面的知识。我一直在想,既然奇门遁甲能够破解海市蜃楼,那么也许有可能破解‘穿越时空’。”左丰收颇有信心地说。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如果在普通场合下,听他这么说,我一定会追问如何破解海市蜃楼。现在,我刻意地克制自己的好奇心,表面上百分之百不动声色,使左丰收抓不住我的真实想法。

一个拥有秘密的人必然想找个安全的倾诉管道,左丰收身边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所以一直都将这些秘密闷在心里。现在,他终于忍不住,想跟我分享。

当然,如果他之前全然相信宝蟾的话,一旦吐露这些秘密,早就被宝蟾报告到黄花会那边去了。

那么,他现在跟我分享秘密,于我而言,并非一件好事。死人是最好的保密者,他向我说这些,不过是在预判中,把我当成了将死之人。

所以说,他开始倾诉秘密——这就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舞姬活了。”我岔开话题,向身后一指。

“什么?”左丰收眉头一皱。

“在我感觉中,舞姬是活着的。你曾说过,舞姬的来历对于破解莫高窟的秘密至关重要。现在,她活了,你要不要进去看?”我淡淡地说。

左丰收一怔,突然哈哈大笑:“哈哈哈哈,龙先生,你开得一手好玩笑,刚刚我差一点就信了,哈哈哈哈……舞姬活了,舞姬活了,亏你怎么能想得出来?”

我低声反问:“左先生,既然你能说时空穿越、海市蜃楼,凭什么我不能说舞姬活了?”

现在,我必须扰乱左丰收的思想,才能达到阻击“炼蛊师之矛”的目的。

“我真的可以破解海市蜃楼。”左丰收正色回答。

“海市蜃楼有其形而无其质,一切皆是幻影,如何破解?”我问。

左丰收点头:“对,你说的很对,表面看来,海市蜃楼真是幻影。我经过长期研究发现,海市蜃楼等于是一层又一层灰色的气泡,气泡内外,皆无氧气。人类不能离开氧气,一旦被气泡所困,就会窒息而亡,不知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反之,如果能提前做好准备,克服缺少氧气的问题,就能在海市蜃楼中如鱼得水,任意进退。”

他说的只是大概情形,所谓“灰色气泡”应该是科学家所说的“空间连接件”。这个概念展开来说,就会牵扯到科学家们对于“平行宇宙”这一理论的阐述。

左丰收是奇才,他在奇门遁甲、海市蜃楼之间找到了一个巧妙的契合点,才会在罗盘村外的海市蜃楼一战中全身而退。除了他,其他人都做不到。

面对这样一个奇才,我很难打败他。

“也许今天就是你大获成功之日。”我说。

左丰收展开双臂,迎着朝阳光华,缓缓地挥动着,仿佛鹰隼试翼,涤荡风云。

我望着他的侧面,忽然觉得,他已经露出濒死之相。朝阳洒下来的光辉是暖色的,照在任何人脸上,都应该充满盎然生机才对。可是,左丰收的脸却是暗灰色,连颧骨、人中、口唇都是同色,而不是正常人的淡红色。

暗灰色出现在人脸上,主“死到临头”。

大魔手脸上也出现过同样颜色,而其结局,就是羽化成灰。

我预测到了左丰收的结局,但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能够让他也跟随着大魔手亡殁,一起黄泉作伴。

“这世界,终将因我的存在而截然不同。只有这样的人生,才是最伟大的人生,只有这样的人,才是伟人。”他的语调中充满了贪婪。

古语说,满招损,谦受益;月盈则亏,日中而落。

现在,左丰收自比为“伟人”,妄想与伟人比肩,正是无比自大的表现。

人类历史上能够称之为“伟人”的,绝对不超过十个。在中国,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算是四个,明朱元璋、成吉思汗、皇太极都只能算是半个而已。

左丰收虽然是超级智者,但与“伟人”的地位仍然相差太远。

当一个人试图无限拔高自己的时候,距离突然陨落就不远了。

“我相信,一定能从那女孩子身上,找到‘穿越时空’的大秘密,将所有天机握于一手。”左丰收说。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明水袖本人与“穿越时空”根本毫无关系。她说的那些话另有缘由,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时空穿越者”。

第六感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但同时,第六感又相当准确,完全超过了逻辑分析。

“好吧,我愿意静观其变。”我既不赞同左丰收的话,同时也不否定。

“真好,有你在我身边,真的可以畅所欲言。”左丰收放下双臂,按着栏杆上的莲花柱头。

“是我的荣幸。”我说。

左丰收摇头:“不不,这是两名智者的切磋砥砺,就像昔日古人的‘青梅煮酒论英雄’那样。龙先生不要过谦,天下智者,能让我倾心钦佩的,只有龙先生。”

“煮酒论英雄”一节,曹阿瞒将刘玄德视为当世唯一能与自己比肩的英雄,说出了“当世英雄、使君与操”的话。他看对了人,却做错了事,没有当场将刘玄德除去,反而惺惺相惜,终于造成了自己的一生之敌,令天下三分。

这一次,左丰收用这个典故比喻我们两人的关系,不知道是不是在影射什么?

我们是敌人,百分之百的敌对关系。所以,我不奋起求生,等来的就只有左丰收的屠刀。

“我说了,我只是过客。”我低声说。

“你不是——跟我一样,这一次,敦煌也因你的出现而不同。”左丰收再次露出咄咄逼人的语态。

这种时候,他不像一个正常人,而像是经过了“五毒之战”后的胜利者,非但不像人,并且也不像是正常的蛊虫,而是一种前所未有、前所未见的诡异虫虿。不要说被他咬中了,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都会后背发凉,全身汗毛倒竖。

值得庆幸的是,我突然发现了一线生机。那生机就来自于养路站的班房,应该是在后排第三间的窗户后面。那窗户上没有玻璃,用一块灰色的大木板封着一大半,只露出右下角的一个木瓜大小的洞口。

那洞口内很黑,但我刚刚分明瞥见了瞄具镜片上的薄膜蓝光。也就是说,此刻至少有一名狙击手隐藏在那里,已经将枪口对准了莫高窟的栏杆。

也许就在下一秒钟,一发子弹飞来,瞬间就射穿了左丰收的梦幻气泡。

梦终归是要醒的,无论它有多美。

更何况,从玄学理论上来说,只要一个人被死亡笼罩,就算他逃到天边去,照样会死。

正如电影中说的:“死神来了,谁都逃不掉。”

这就是左丰收的命,在情绪最高昂、指尖触摸到最高点、理想最丰满的时候陨落,一落就死,没有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

第180章 操控子弹之人(1)

古代文人喜欢感叹“千古艰难唯一死”,但在江湖人看来,那是文人们的迂腐之气在作怪。死是最容易的,就像现在,我和左丰收向着阳光站着,而枪手则是躲在暗处,顺着阳光的映照瞄准射击,开枪条件无比完美,射杀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

我确信,枪一响,左丰收就会倒下,连同他所有的伟大梦想一起上西天。

“这一刻,我想到了你的一个老朋友。”左丰收悠悠地开口。

“谁?”我明知故问。

“江南霹雳堂大当家,雷动天。”左丰收回答。

我故作不懂他的意思,微微皱眉:“请左先生明示。”

左丰收点头:“嗯,是这样,我在追查明水袖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获得了一部分雷动天的资料。非常凑巧的是,雷动天对于敦煌、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都很感兴趣,早年间至少来过十几次,每次都逗留一个月以上。霹雳堂是个历史悠久的江湖门派,除了火器和*,也曾对毒药、奇门八卦有所涉猎——对了,你是霹雳堂的人,这些历史你当然知道,对不对?”

我深深点头:“没错,霹雳堂雷氏一族在明清之前一直人丁兴旺,门下弟子众多,其中成才者十有七八,对于各种江湖学问研究广泛。蒙元皇帝忽必烈消灭南宋之后,原本属于赵宋勤王派的霹雳堂屡受迫害,很多地方的分会被蒙元爪牙连根拔起。于是,当时的雷氏当家人痛定思痛,决定远遁川蜀,放弃毒药和奇门这两项看起来在两军阵前毫无用处的技艺,专门研究火器和*,以备他日帮助赵家光复大宋。可惜的是,蒙元势大,不但横扫中原南北,更向西北、欧洲远征,一直打到红海沿岸,几乎将亚欧两洲全都纳入大元朝版图之内。霹雳堂弟子曾两次潜入西北,妄图用超强火器辅助小国城郭对抗蒙元铁骑,但最终都落得螳臂当车的结局。”

这段历史可以在以及江湖百晓生的中查到,而元末的波斯明教中也有很多霹雳堂外姓弟子,为了“灭元复宋”积极贡献力量。

可以说,霹雳堂的历史就是一部北宋抗辽、南宋抗金、元朝抗蒙的血泪奋斗史,雷氏一族始终高举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正统大汉旗帜,战斗在抵抗外侮入侵的第一线。

正因如此,霹雳堂才受到大多数门派的钦佩,在江湖上拥有极大的面子和人脉。

我向左丰收赘述这段历史,也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使得埋伏在养路站班房里的枪手获得最佳射击机会。

左丰收颔首:“是啊,霹雳堂的兴衰历史惹人唏嘘,但幸好这一代出了雷动天那样惊才绝艳的大人物,率领雷氏一族重新站上了江湖舞台的最耀眼之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伟人所说,绝不会错。”

稍停了一会,左丰收转身,背对广场,面向洞窟,继续说下去:“我相信,霹雳堂对于奇门八卦的研究一直没有中断过,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精进。到了现在,雷氏的奇门遁甲之术已经超过了大多数正宗门派比如邵氏、康氏、朱氏、张氏等等。”

他的这一转身,几乎就是送给枪手的天赐良机。

要知道,人的后脑是全身最薄弱处,只要子弹射中以“玉枕穴”为圆心的一巴掌范围内,就能洞穿头颅,伤及脑干、脑髓、脑页,就算当世名医第一时间到场,也将回天乏术。

我随着左丰收转身,一起面对洞窟。

他说的那四个家族是江湖上公认的“八卦至尊”,尤其是邵氏一族,目前在周易占卜、风水定穴两方面的声誉全球无敌,连远在非洲、南美的小国元首、土著首领都重金相邀,为其筹谋阴阳。

邵氏的家族名讳排行为“定远风阳、哲中明白、科云心令、经世文彰、跃勤承重、宝力腾源”,自第一代邵定杰、邵定藏两位高手创立宗派以来,历经二十代,传至现代,当家人名为邵重诗,今年应该已经七十高龄。

媒体最后一次出现对邵重诗老先生的报道,是在英国戴安娜王妃去世之时。

王妃的下葬之地、墓穴方位都由邵老先生亲自勘察测算。出殡当日,bbc的记者也曾在女王身侧拍到他。

我相信,当我想到邵氏一族的往事时,左丰收也一定能想到。

同行是冤家,左丰收也是奇门遁甲高手,面对邵氏的盛大光芒,他心中也一定有所触动。

“我说了很多不相干的事,林林总总,枝枝节节,看似没有直接联系,但是——”左丰收笑起来,“这就是蝴蝶效应,看似不相干,实则内部有迹可循,甲的某个动作直接影响到了丁的一生,而中间的乙和丙,则是整个事件的链接锚点。”

我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在左丰收“蝴蝶效应”四个字的提醒下,默默地将莫高窟、明水袖、雷动天、霹雳堂历史、奇门八卦术、邵氏一族等各个枝节串联在一起。

同时,我的思想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应付与左丰收的谈话,另一部分随时观察四周情况。眼下,一旦左丰收遇刺,他的手下一定会乱成一团,并且有可能发生内讧枪战。那么,我必须选好藏身之地,才能在混乱中保全自身。还有就是,作为“炼蛊师之矛”的饲主,左丰收死了,蛊虫也会瞬间大乱,由此引发未知的巨大变局。作为整件事的知情者,我还得肩负着消灭“炼蛊师之矛”的重任。否则的话,今日莫高窟就要大难临头。

“简单说吧,在术士眼中,莫高窟的每一个洞窟都是一扇奇门,而整个莫高窟,就是一座生生不息、自我完善的大阵。考古学家只知道莫高窟是倚靠鸣沙山而存在的,因为这些洞窟都是在高山断崖上开凿出来的嘛——呵呵,专家误国,文人误国……我打个比方,就很容易说明这种谁依存于谁的关系。比如,人的五官生长在脸上,人脑寄居于颅骨之内,五脏六腑存在于胸骨、肋骨之下、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说,血肉骨骼构成的躯体要比五官、人脑、五脏六腑更重要?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我看莫高窟与鸣沙山,正是人脑与颅骨的关系。正因为有了莫高窟这座奇门大阵,鸣沙山才有了生命。”左丰收说。

这种理论也算说得过去,的确有术士如此提过。

“要想破解敦煌天机,不知天机之所在所存,那是万万不可的。雷动天深知这一点,于是在十几次出入莫高窟后,他把霹雳堂的奇术高手全都召集到敦煌来,希望借助于本派智者,打开通往敦煌天机的门户。我就是在那时候察觉到了雷动天的野心,才撒下眼线,广泛收集他的讯息。当然,只要关注雷动天,肯定就会注意到铜锣湾龙少了,呵呵,呵呵呵呵……”左丰收莫测高深地笑起来。

我记得那次霹雳堂雷氏一族的大集会,总共四十五份邀请函都是从港岛发出的,而第一集合地点却是日本的京都。等到所有人聚齐后,才从日本包机进入大陆。

按照惯例,霹雳堂的每次集会都有会议纪要、行程详单、集会照片、现场视频等等,与其它集会不同的是,该次行动没有留下任何资料。集会过后,所有与此相关的记录也全部删除。

我所知道的是,那次集会不久,雷动天就大病了一场,在湾区私人疗养院隐居半年,谢绝一切酒局应酬,八个月后才渐渐好转。

“他们什么都找不到,就像一群陷在迷宫里的孩子,真是可笑。其实,以他们的智商,完全没有必要在奇术这一行里徒然地浪费时光。他们连我为莫高窟设计的‘气罩’都冲不破,就更不要说破解莫高窟自身的奇门了。修炼奇门遁甲之术是需要天赋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天赋加上百分之一的努力——龙先生,老弟,你就很有天赋,我不会看走眼的。”左丰收脸上并没有得意之色,但当他向我转过脸来的时候,眼中竟然充满了真诚。

同样的目光,我在雷动天眼中也看到过。

当雷动天力排众议,将我提拔至掌管铜锣湾地盘的职位时,他眼中也流露着这种期许与希冀的光芒。

“谬赞了。”我没有回避左丰收的目光,但也并未因此而欣喜。

被左丰收这样的虫虿一般的人物欣赏并非吉祥之事,更何况,他已经死到临头了。

“老弟,莫高窟这里,大有可为。嗯,如果有机会,能不能考虑一下,帮我掌管手下,共谋大业?”左丰收问。

我微笑着回应:“左先生,来日方长。”

左丰收怅然:“是啊,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我的思绪重新回到雷动天身上,看来,霹雳堂的集会根本没有达到目的,反而带来了莫名的灾祸,影响到他的身体。

以我对雷动天的了解,他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暂时的失利,只会让他斗志更炽。既然霹雳堂本派人马无能为力,他就一定会请当世第一奇术门派邵氏出马,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努力尝试。

时至今日,邵氏每一次的出手费用都是天价,所以,只有英国王室那样的帝国余脉,才有可能舍得咬咬牙拨出这笔巨款。

“邵氏三度出手,最终奇门大开。就在最后一次,雷动天遇见了明水袖——嗯,不是明水袖,而是一幅画。雷动天最初遇见的,只是画中人,而提供这个机会的,就是顾倾国。”左丰收兴致索然,说的话简短而跳跃。

我没有追问详情,以免露出贪婪之相。

大多时候,我更擅长从谈话对象的只字片语中将真相勾勒完整。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避开了对方的主观判断,不受其论点的扰乱与影响。

那么,从左丰收的话中可知如下的详情——其一、邵氏助力雷动天时并不顺利,三次出手,也未大功告成;其二、这件事的进行过程中,顾倾国也有参与,那么其妹顾倾城陪伴明水袖游览莫高窟就不是孤立事件;其三、明水袖的出现与一幅画有关,而该幅画很可能就是敦煌传闻中的“亡明公主冢中像”;其四、顾倾城知道的一定比我想象的更多,只不过大家还没有合适的机会详谈;其五、对于莫高窟的研究开发,任何人都落在左丰收之后,而他今日驾驭“炼蛊师之矛”做石破天惊一击,正是长期潜心研究的结论。

一连串推断之后,我更为左丰收感到惋惜:“如果他今日不死,必能攫取敦煌天机。”

造化弄人,天命难违。

历史上无数超级智者的失败事例表明,越是接近于窥见天机之时,天谴必定朝夕而至,将那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智者一击而杀。

这就是天意——妄议天机者,杀;妄泄天机者,杀;近天三尺者,杀;胜天半子者,杀;得天厚爱不知回报者,杀;窥见天机而不知收敛者,杀;知天之怒而不知收手者,杀。

以上七种,皆冒天下之大不韪,皆犯天条,皆该杀,是为“天诛七杀”。

第181章 操控子弹之人(2)

历史上,“天诛七杀”最具代表性的事例就是“五丈原之诛”。熟知三国历史的人都知道,诸葛武侯北伐时,曾有“失、空、斩”之变,即震惊天下的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连环三乱。

那就是“蜀灭”的先兆,若想灭蜀,先杀诸葛。

“空城计”之乱中,诸葛武侯已经陷入了“必死陷阱”,那就是天意,魏国大元帅司马仲达即“天诛行刑者”。

可怕、可敬、可歌、可泣的“小城一战”,诸葛武侯“空城弹琴退仲达”,上演了绝地求生、欺天独活的千古名局,成了有史以来的“胜天半子”者。

长于推演数术的高手都明白,“五丈原之诛”不过是诸葛武侯在还“空城计”之债,必死之人避死,最终难以逃脱“天诛七杀”。

可以推断,假如诸葛武侯连“五丈原之诛”都躲过了,以后必定还有更可怕的“天诛”等着他,最终身败名裂,无法保全忠臣清誉。

“你好像有心事?”左丰收忽然问。

我的思绪已经飘得太远太远,纵横古今,浮沉瀚海,几乎超越了眼前的困境与生死。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当我置身于鸣沙山上,胸襟开张,俯仰天地,能够容忍并怜悯像左丰收这样的人。

一个奇术师从默默无闻到一飞冲天,其中艰苦,无法用笔墨形容。我相信,左丰收屈居罗盘村、为黄花会所驱驰之时,也一定受尽了煎熬。

黄花会见罪于五角大楼,帮派马上分崩离析,左丰收即将大展宏图——可惜,他的死期已经到了。

抛开善恶标准,他是万里无一的智者,假以时日,许以权柄,也许能成为诸葛武侯那样改变历史的人物。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很想真诚地劝诫他,让他逃开这一劫。

仁者怀抱天下,胸襟如同佛陀。佛陀能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真正的仁者同样能够做到。

“左先生。”我叫他。

左丰收转过脸来,死死地盯着我。

“左先生,你相信人定胜天吗?”我问。

左丰收摇头:“青天高不可测,天意深不可见。人定胜天,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

我叹了口气:“正是,莫高窟的存在也许是天意。你刚刚说,每一洞窟等于是一扇门,所有洞窟合起来,莫高窟等于是一座奇门大阵。天意布这座大阵于此,一定有其深意。那么,人类想尽一切办法破其门而入,对耶?错耶?”

左丰收的目光阴森森的,如同两把利刃,刺得我的眼珠微痛。

“我没有时间了。”左丰收突然说。

“什么?”我以为他说的是“炼蛊师之矛”发动攻击的时刻到了,立刻转头看天。

那矛形的云翳仍在,在空中笨拙得下压矛头,极其缓慢地瞄向我们站立之处。

“不是它。”左丰收急促地说,“是我——我从你眼中看到了杀机。龙先生,我有爱才之心,但你对我却有深重杀机,为什么?”

刹那间,我感受到来自身后的狂虐杀气,立刻寒毛直竖,动弹不得。

“妇人之仁——”我的心猛地一沉,知道自己再次犯下了大错。

正如左丰收的罩门在“好奇心”一样,我也有罩门,就是雷动天反复劝诫、警告过的“妇人之仁”。

雷动天曾十几次用里的句子提醒过我:“龙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仁心,有时候会将好事变成坏事,尤其是妇人之仁。可怜恶人就是对善良者的重大犯罪,而你这一生最可怕的罩门,就在于仁心过重。我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距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大一统年代太遥远了,孔孟之‘仁’只适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古代。看看我们身边,都是些什么人?港九飞车党、水房、青竹帮、洪堂、联盛和、大圈……更不要说美国唐人街k帮、日本山口组、忍术联盟心月无向派、意大利黑手党、墨西哥毒枭了。你怜悯他们,不过是‘农夫与蛇’那个故事的翻版。”

我真的不该用“仁心”对待左丰收,一子下错,满盘受制。

“左先生,你误会了。”我低声分辩。

“我不会误会,你有第六感,我也有。身为一名炼蛊师,性灵与蛊虫同在,它们能够感受到的,同一时间,直达我的内心。龙先生,看起来,我们是没有合作的机会了?”左丰收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冷冰冰的枪口便抵住了我的后脑。

局势瞬息万变,我犯了错,立刻就要受到惩罚。

“人在江湖,岂能没有杀机?如果杀机仅仅藏在心里,没有付诸于行动,那也有错吗?我们都是中国人,莫高窟壁画是中华民族艺术长河中的闪亮瑰宝,一旦‘炼蛊师之矛’刺落,莫高窟很有可能毁于一旦。这,就是我心中杀机的由来。”我说。

不管左丰收相信不相信,我都得一板一眼地说下去,直到撑过这一关。

此刻,时间是最重要的,枪手与左丰收扣动扳机的时间早晚之分,直接决定了这一战的结果。

“你毕竟还有‘炼蛊师之盾’,不是吗?”左丰收问。

对于这一问题,我不置可否,只是保持面如止水的状态。

“我的矛锐利无比,可以无厚入有间,能够刺穿世间万物;我的盾坚固无比,水火不侵,箭矢不透,能够抵挡世间一切兵器。呵呵,最锋锐、最犀利的矛与最坚固、最厚重的盾同台竞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孰胜孰败?”左丰收自言自语。

他说的,正是寓言“自相矛盾”的故事。

卖矛盾者自我吹嘘太过,才招致了世人的讥笑。

寓言故事所揭示的真理百代不变,自相矛盾的故事同样发生在苗疆炼蛊师身上。

左丰收炼成了“炼蛊师之矛”,而大魔手同样也自称炼成了“炼蛊师之盾”。如果大魔手不死的话,这一战,最利之矛与最厚之盾就要对上。

事实上,我没有“炼蛊师之盾”,一切都是大魔手虚张声势构想出来的。

“我看重成败,但又不完全看重成败。莫高窟一役,只是我无数人生目标的其中之一。龙先生,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或者说,我对你的耐性、我能够花在你身上的时间已经真的不多了——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左丰收冷笑着说。

我窥见了事情的转机,立刻诘问:“那么,如果我胸怀‘炼蛊师之盾’,是不是就有得谈了?”

真正的大人物不在乎一城一地、一战一变的成败得失,因为大人物很清楚,只要沿着正确的道路走下去,连天下都是自己的。

等到面南背北、登基坐殿之时,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左丰收不是大人物,但他一直以“大人物”的标准要求自己。所以,我的话应该能够奏效。

换句话说,他并不在意“炼蛊师之矛”今日能不能成功,毕竟这种技艺是他所独有的,错过今日,还有明日。反之,他必须找到矛的克星,即“炼蛊师之盾”。

于他而言,唯有手握矛盾,方能驰骋天下,成就“天下第一炼蛊师”的皇图霸业。

“也许吧。”左丰收的杀气似乎正在收敛。

“那我们就可以认真谈了。”我慢慢地转身,冒着杀气逆袭,面对左丰收。

左丰收脸上的“死气”越来越重,眉心已经出现了淡淡的黑斑,约有半只拳头大小。

按照中国相术上的说法,黑云上脸,死不过晚。

我知道,死神的钩镰距离左丰收的脖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什么是‘炼蛊师之盾’?我只想听真话,不想听废话。”左丰收说。

他轻轻挥手,那把黑黝黝的短枪又消失在袖子里。

“能够克制万只蛊虫同时袭击的,只有漫漫黄沙。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一种东西的数量多得过恒河沙数,所以用沙粒来反击蛊虫,将是最易取材的一种手段。还有,蛊虫来势再猛,也抵不过黑风沙和沙尘暴。现在,虽然‘炼蛊师之矛’已经兵临城下,焉知下一秒钟会不会爆发黑风沙?黑风沙突至,你拿什么手段转圜?”我一边解答左丰收的疑问,一边径直反问。

“在目前的气象科学预报中,黑风沙是可以预见的。我挑选的时刻,绝对不可能出现沙尘暴。”左丰收回答。

“世界上根本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你也知道,以当今的科技手段来看,随时都能人工卷起黑风沙,让你的蛊虫毁灭殆尽。”我说。

我没有夸大其词,最简单的办法,只要在沙漠中采取百只鼓风机列阵的方式,就能发动一场小规模的沙尘暴。

去年,港岛的某个摄制组为了翻拍一部经典武侠片,就曾在月牙泉以南的荒漠里连续制造了三场沙尘暴,一场比一场更猛烈,强力鼓风机也从最初的七十台增加到五百台,终于制造出了“沙漠龙卷风、十里不见人”的恐怖场景,达到了制片方最满意的拍摄效果。

“这就是‘炼蛊师之盾’?”左丰收有些怀疑。

这当然不是所谓的“炼蛊师之盾”,而是我殚精竭虑创造出来的克制“炼蛊师之矛”的方法。

“每一粒沙子都是有灵魂的,因为连整个沙漠都有灵魂和心脏。大沙漠是活着的,当它决定维护自身的权威,就是‘炼蛊师之矛’毁灭之时。”我只能如此笼统回答。

左丰收沉思片刻,突然大笑:“哈哈哈哈,原来,大魔手真的没有传授给你任何蛊术,传说中的‘炼蛊师之盾’根本就不存在——”

我无法欺瞒他,毕竟他是蛊术界的大行家。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对,没有‘炼蛊师之盾’。”谎言被揭穿,我也只能坦承失败。

“那么,我还在等什么呢?”他仰面大笑。

我听到了狙击步枪子弹破空之声,那是一颗九毫米子弹,一旦击中人头,就会在坚硬的骨骼上钻出一个直径超过半寸的血窟窿来。

“枪手终于下定决心开枪了。”我松了口气,立即抽身后退,身子一缩,背部紧贴栏杆。

通常情况下,从枪手扣下扳机到目标中弹倒下,中间过程不超过秒针跳动一次的时间长度。也就是说,那一秒钟内,我应该听不到子弹破空声,而是应该看到子弹从左丰收后脑钻入、从前额射出后留下的血窟窿。至于弹道的高低上下,都是人的肉眼不可能看得见的。

第182章 操控子弹之人(3)

狙杀发生时,左丰收只做了一个动作,如同身法灵活的太极高手使出“揽雀尾”招式一样,右手高左手低,双臂同时在空中划了两道圆滑流转的弧线,像是技术熟练的渔夫站在船上撒网收网一样,凌空捞住了一件灰乎乎的小东西。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左丰收捞住的是一颗子弹——从养路站班房里射出来的狙击步枪子弹。

自军火专家发明世界上第一支枪械以来,中国的轻功高手就在练习“躲子弹”的功夫。

理论上说,只要判断准确,人的确可以在射手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闪展腾挪,远离枪械瞄准的那一点。

二战期间,纵横粤港澳的“中华手枪队”就是以“躲子弹”成名于亚洲战区。实战之中,手枪队的成员往往能够凭借这种功夫以一当十,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从容趋避,然后举枪反杀。

现在,左丰收不仅仅是“躲子弹”,而且是“抓子弹”,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想。

“这就是你眼中杀机的由来吗?”左丰收的双手缓缓垂下,再次盯住我。

那颗子弹已经被他攥在右手掌心里,枪手的一举一动,似乎早就在他计算之中。

“好身手。”我由衷赞叹。

左丰收追问:“龙先生,你就那么恨我?自己无力杀我,就算借助他人之手,也要除掉我?别否定,我们都知道那枪手的存在,你不开口告诉我,应该就是盼着我倒在敌人的枪下,对不对?”

我低头无语,如果常规武器杀不了左丰收,那就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

“给你看看,这颗险些要了我的命的子弹——”左丰收把右拳伸过来,缓缓展开。

他的掌心里果然放着一颗铅弹,灰乎乎的,没有一点光泽。

“是日本人,我敢断定,是忍术联盟的人,只有他们才会使用这种改良过的、锉过弹尖的东西。原来,心月无向派还没死光,还在觊觎着‘金山银海翡翠宫’的下落。很好,很好,这一次敌人自投罗网,那就别怪我下狠手了。”左丰收咬着牙说。

提及心月无向派,我立刻想到了玉狐禅。如果来的是她,的确算是我的帮手,可惜,她与黄花会大将军一样,已经消失在基地之中,杳无音讯,没有下落。

“左先生深藏不露,佩服,佩服。”我向左丰收抱拳。

至少在我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人懂得“抓子弹”的功夫。左丰收能够做到这一点,不是单凭轻功就能办到的。

“龙先生,是我命硬,天不该绝。好了,等把那枪手押解上来,我们就知道到底是谁要我死了。”左丰收冷冷地说。

聪明人之间的对决,相当于牌桌上的一局“明牌”。每个人都知道对家手里握着什么牌面,临到最后下注之时,明知道是什么结局,但却无法退缩。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必须赴约的死亡宴会。

左丰收果然厉害,知道那班房里藏着枪手,却丝毫没有退缩趋避,而是守在这里,将自己当成靶子,任由枪手射击。

这份胆识,江湖上并不多见。

“无论如何,左先生,今天你让我见识到了不一样的江湖奇术。原来,之前我在敦煌的三年,全都茫茫然虚度了。”我低声长叹。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我们身边一直都有左丰收这样的绝代高手,只是无缘得见而已。或者说,从前那些时日,还没到左丰收破茧成蝶、闪亮登场的一刻,所以才会无人关注。

“我始终以你为知己,这些雕虫小技,如果你感兴趣,随时都可以切磋交流。”左丰收说,“不过,现在是站队的时候,每个人都必须确认自己究竟站在哪一面。”

栏杆下面,两辆吉普车启动,驶向养路站的院子。

纵目望去,养路站内没有车辆,那枪手即便在班房内藏下一辆摩托车,也无法短时间内驾车逃遁。在一望无际的漠野之上,摩托车的油门拧到底,极限时速也超不过一百二十公里,而那两辆三菱越野吉普车却可以轻松跑到时速一百五十公里以上,坐在车里的人随时可以探出身子开枪射击,围剿逃亡的枪手。

目测来看,至多十分钟,那枪手就要落网。

这真的是一个极端的狙击案例,枪手在最好的机会扣下扳机,子弹却被狙杀目标没收,形成了近乎魔幻的一幕。

这一刻,左丰收不是人,九成近于妖。

“还有一件事,你想隐瞒我多久呢?”左丰收又问。

“哪件事?”我问。

“你把桨兰舟带来,意欲何为?其实,你应该把她留在石塔密室之内,使她在‘不可思议之虫’的助力之下,将体内潜能全都激发出来,去寻找传说中的‘沙漠心脏’。她几乎就要成功了,我估算的时间为四十八小时到七十二小时之间,也就是两昼夜至三昼夜。你要知道,找到‘沙漠心脏’,就像找到了纳粹元首的‘地球轴心’,立刻获得无穷无尽的大自然‘原力’。你带她来,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更是无限推迟了找到‘沙漠心脏’的时间点。关于桨兰舟,你还是知道得太少了,她绝对不是表面看来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逃亡者,而是……你如果深入了解她背后的华裔超级家族,就会幡然醒悟过来,自己是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左丰收轻轻地顿足,表现出一种既无奈又惋惜的样子。

从桨兰舟自报家门开始,我就意识到,她的身份十分特殊,而背后家族则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显赫到了华裔世界的极致。

“我只是觉得,自己做了应该做的事。”我苦笑着回应。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白玉为堂金作马……”左丰收信口低吟,说的全是四大名著里的典故。

“黄花会已经倒了,给桨小姐一条活路吧。”我说。

左丰收深深地皱眉:“龙先生,你真的以为黄花会倒了?”

我坦诚回答:“我得到的消息,黄花会高层已经全部押往关塔那摩海底铁狱。按照惯例,关押在那里的人,十之八九要将牢底坐穿。黄花会与五角大楼的纠葛太深,美国总统五次更换,白宫草坪五次易帜,黄花会枝叶虽然繁茂,根基却已经坏了。所以,今日之变,实属必然。”

政治斗争是有套路可循的,黄花会是五角大楼的江湖工具,而五角大楼则是黄花会头顶遮风挡雨的大伞。

在长期合作中,双方都很妥帖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不逾矩,也不越轨,遂能相安无事,愉快共处。

当然,白宫之主走马灯一样更换,从里氏到克氏,从布氏到奥氏,全都默许了这种合作,给了黄花会莫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方面的支持。

如今,黄花会想要改变规则,换个玩法,自然就动了白宫分配好的奶酪。

二战以来,白宫有一条铁打的国家规矩,那就是——“不给糖就捣乱,不守规矩就出局。”

结果,黄花会出局了。

“只要终止‘换头行动’,黄花会就会重新站出来,而桨兰舟则会黄袍加身,成为崭新的黄花会之主,与白宫的主人把酒言欢。老弟,这是政治,不是江湖,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左丰收说。

他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只是我与桨兰舟在浴血激战中同生共死,一见面就注定了要成为互为依靠的战友。

在左丰收、桨兰舟之间,我更相信后者。

大魔手、宝蟾等人誓死捍卫桨兰舟,也让我对她另眼相看。

“左先生,我想替桨小姐求情——”

我刚说了半句话,桨兰舟的声音便响起来:“龙先生,不要求他,我桨家的人世袭贵族,生死都有自己的原则底线,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右边,在三支长枪、两支短枪的环伺之下,桨兰舟挺胸昂首而来。

“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我向着左丰收苦笑一声。

“对,一切尽在掌握。真正的胜利,就是要将每一步计算清楚、安排妥当,然后每一环节顺序发生,最后达到想要的结果。我确信,当你重回石塔,宝蟾也已经——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左丰收淡淡地回答。

我想起了高准,但愿他能好运,逃得过左丰收一手遮天的魔掌。

“结束了,黄花会的故事还没展开,就已经结束了。”我不禁黯然。

既然左丰收的计算如此准确,那么在“炼蛊师之矛”的攻击之下,江湖人觊觎了几百年的“敦煌天机”大概也不会落入他人手中,而是尽归左丰收。

“就是这样,普通人只看到事态的千变万化,并为之惊骇咋舌,而智者却看的是游戏的脚本,任何起伏变化,都不过是为了增加故事的精彩程度,为后世留下可以传扬夸赞的种种细节。”左丰收说。

他轻轻挥手,围着桨兰舟的人便收枪退后。

“还有一个人,身手很不错的年轻人,逃过三层埋伏,到了月牙泉小镇。很不幸的是,当他以为凭借月牙泉小镇的建筑物甩开追兵时,恰恰是落入了一个不露痕迹的口袋阵。很快……很快所有人就都聚齐了,所有关心莫高窟、关注敦煌天机的人都将在在这里做一个大大的了断,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该死的死,该放的放。”左丰收说。

很明显,他这一次说的是高准。

我忽然有些泄气,高准是与顾倾国、顾倾城直接有关的人,亦在左丰收算计之内。再往深处去推测,顾倾城陪着明水袖初到莫高窟之时,大概就已经落入了左丰收的棋盘之内。

这真的是一局大棋,而操盘手左丰收一直都没有对手,棋盘的另一边空着,一直都是他在一个人左右互搏。

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我几乎已经束手无策。

第183章 近距离搏杀(1)

“贵族不是天生的,桨小姐。”左丰收迎着桨兰舟冷笑,“三代出一贵族,可知要想成为贵族,必定举步维艰。相反,一夕之间,贵族之家却会鸟兽星散,如同聚沙为塔,水过即灭。在这里,如果你还强调自己的贵族身份,那就真的是自取其辱了。”

桨兰舟没有低头,而是大步走到我和左丰收旁边,昂然不屈,逼视左丰收。

过去,桨兰舟是黄花会的高层二代,在帮派中地位尊贵。左丰收则是家臣、家奴、下走、从人,根本毫无地位。而且,左丰收为了掩饰自己的狼子野心,一定做过很多低声下气、谦卑恭敬的事,落在上层眼中,就会越发让人瞧不起。

“左丰收,我必须要提醒你,五角大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黄花会的大旗不倒,光复之时,指日可待。你现在做的事,一定会受到清算,如果能悬崖勒马,迷途知返,或许还能求得帮派中大人物的原谅。”桨兰舟说。

我意识到,以桨兰舟的见识,不应该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她之所以长篇大论这种“废话”,用意一定是在拖时间。

的确,所有人站在这里,其实都是在拖时间。

左丰收拖时间,是为了让“炼蛊师之矛”做好攻击之前的万全准备。

我拖时间,是期待环伺莫高窟的外围势力展开攻击。

桨兰舟拖时间,不知又是为了何事?

“换头行动准备得怎样了?我曾听大将军说过,第一轮至少要在十个番邦小国内同时展开行动,以小搏大,走‘小国包围大国、小蛇吞噬大象’的路线。呵呵,这方法只有超级智者才能想得出来,一定是参考了近代世界大国发展史,精心提炼,巧妙设计。我听了这计划后,都有点动心了。可惜啊可惜,雪菩萨一死,还有谁掌握那种偷天换日的易容之术?不易容,如何‘换头’?”左丰收并不在意桨兰舟的态度,而是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易容术的确是“换头行动”中的重要环节,而大将军、雪菩萨、大魔手的相继阵亡,更是令黄花会雪上加霜,各种计划难以为继。

桨兰舟冷笑:“黄花会屹立美国百年,这些小的挫折,还是能够轻松应付的。”

“是吗?”左丰收皱眉,忽然转头,望着养路站那边。

因为桨兰舟的出现,刚刚我们两人都无意中忽视了那边的战事发展。

现在,养路站的铁栅栏门已经四敞大开,两辆吉普车停在第一排平房前面,车上的八扇门也都开着,但却看不见车里的人。

“好像不太对劲?”我心里立刻产生了疑问。

那院子里没有人,第一排平房的门窗全都关着,只有第二排平房的东西两头各开着一扇门。

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判断左丰收的人已经展开强攻,由平房内部的套门进入了枪手所在的房间。

狙击手的标准武器配备是“一长枪、一*、一手枪、两*”,长枪用于狙杀目标完成任务,*用于近距离接敌,手枪和*则是用于最困难情况下的自保。

迄今为止,那枪手只开了一枪,九毫米子弹就在左丰收的掌心里。除此之外,我好像没听见任何枪声、爆炸声。

当然,这么远的距离,如果枪械上添加了消声器,的确也很难辨识其射击时发出的“卟卟”声。

“那边有些不对劲,我们过去看看?”左丰收突然问。

我料不到他会提出这种邀约,毕竟我们之间是敌非友。

“好。”我只迟疑了一秒钟,立刻点头答应。

我们离开栏杆,沿着阶梯下去,坐上了另一辆吉普车。

“开到那边,院外停下。”左丰收向前指着,吩咐那开车的司机。

“左先生,后座中间的暗格里有枪。”那司机从后视镜中看着左丰收。

左丰收皱着眉摇头:“枪?不,不需要了。”

我没有开口,既然他说不需要,那我也没有任何意见。枪手的目标是他,我只是适逢其会的旁观者。

车子飞驰之中,左丰收一直保持沉默。

“左先生,暗格里也有防弹背心,您最好能穿上。”那司机尽职尽责,再次提醒。

左丰收笑起来:“对于真正的枪械高手来说,举枪瞄准的第一点,正面对准眉心,侧面对准太阳穴,背面对准后脑。别说是防弹背心了,就算是戴着半包围的防弹头盔,也会瞬间中弹。”

我同意他的观点,而且,高准应该就是这一类的高手。所以,我相信在追捕高准的过程中,左丰收的人一定没占得了便宜。

“是是,左先生高见。”那司机终于闭嘴。

车子在养路站外的墙角停下,那司机极有经验地缩身低头,将自己被攻击的可能性减到最低。

“我一直都很奇怪,那枪手早在一小时前就有机会开枪,为什么迟迟不决?我的线人已经准确地辨别出了她的身份,从这个身份看,她对我一定是除之而后快,没有任何理由延缓射击,而应该是第一时间开枪杀人。你说,这么多疑点,一个接一个的,到底为什么?”左丰收自言自语地问。

我回答不出,只是默默地开门,双脚落地。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最近,常常敏于言而讷于行,真是太不应该了,违背了孔老夫子的谆谆教诲。做人,应该敏于行而讷于言才对。好吧,去看看,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左丰收从另一边下车。

我们矮下身子,快速通过大门,从第一排平房的东侧绕过去,进入了第二排平房的东首第一间。

如我所料,这些房子并不住人,而是堆放着扫帚、水泥、沙袋、铁锹之类,都是常见的筑路材料和劳动工具。

房子约有七米宽、五米深、三米高,左侧是山墙,右侧则有一扇内门,通向隔壁房间。

那扇木制的内门向隔壁推开,隔壁却毫无动静。

从地上的脚印痕迹看,吉普车上下来的人分为了两队,进入这个房间的是其中一队,总共四个人。

我们没有停留,跟着脚印蹑足前进,极快地推进到了枪手所在的房间隔壁。

这一次,我闻到了血腥味,也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

左丰收蹲下,用指尖在地上轻轻划了四五下,在一个简易方框的右上角戳了戳,表示那枪手隐藏的位置。

最初,枪手一定是伏在窗前的,视线斜向上方,瞄准莫高窟的栏杆位置。当其遭受两路人马攻击时,则会远离窗户,栖身于门后,向攻击者发动偷袭。

“我自己进去,你留在这里。”左丰收低声说。

我没有反驳,顺从地点头。

古语说,活到老,学到老。

在江湖上,只有善于学习、反思的人才能活得更好,活得更久。

左丰收是高手,遇到这样的人,只有抓紧一切机会、一切时间向他学习,才是提高自己的正道。

他向右移动了两步,双掌齐出,抵住了墙面。

那堵墙是“四八结构”,即墙的厚度为两块方砖,尺寸是四十八厘米左右,具有很好的隔热、保温、防潮、防噪功能,坚固性、稳定性也得到了很好的保障。

如果由我主导进攻,我会采取“一高一低”的双人组合战术,一人翻滚闪身出去,从地面向着枪手所在的位置连续射击,进行紧急火力压制。另一人从高位闪出,利用不超过三秒钟进行观察,然后果断射击,将敌人击毙。

这种简单有效的技战术也是美国西点军校教科书上的必修课之一,熟练掌握,灵活运用,能够收到奇效。

出乎意料的是,左丰收既没有采取任何战术,也不提示我对他进行火力掩护,却是“穿墙而过”。

我没有看错,他就是通过“双掌抵墙”的方式从这边的墙上骤然消失了。

我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马上揉了两下,却发现这是实情,左丰收的确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奇术穿墙而过,进入了枪手所在的隔壁。

“你是……是你?”我听到了左丰收的声音。

“是我。”一个女子的声音回答了两个字。

之后,隔壁再无动静。

我觉得那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在脑海中仔细搜索,竟然依稀是大将军在说话。

沉默了一阵,左丰收又开口:“我以为,你会庆祝我的成功——即将成功,如果我们一起走向成功,该是一幅多么完美的画面?那也是我梦想了很久的一幕,想到过有一天能实现,却没想到这么快。”

如果那说话的女子真的是大将军,他们的对话就很容易理解了。两人同在黄花会中,女方高高在上,如云端中的仙女;男方混迹于从人下走之中,默默无闻。终有一日,经历过卧薪尝胆的男方一飞冲天,终于有了自信,可以邀请女方一生同行了。

换一个场景,换一对男女,这应该是个非常感人的爱情题材故事。

“我都这样子了,怎生延续过去?”那女子问。

左丰收一声长叹:“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的心都不会变。”

那女子连声苦笑,笑声艰涩:“我变得连自己都不认不出来了,每天晚上,对着镜子,我恨不得将脸上这张皮撕下来。这不是我,自从变成这样以后,我不知道,到底是身体里住进了魔鬼呢?还是我的灵魂住进了魔鬼的身体?雪菩萨害我……空谈报国害我……历史专家害我……悔不当初,同意了这样一个‘换头计划’——”

左丰收稍稍沉默,再度开口时,声音里柔情无限:“大将军,无论怎样,你仍是你。爱你的人爱的是灵魂,又不是外表的皮囊。在苗疆秘术之中,有很多种方法能够改变人的外表,如果你愿意换回原来的样子,我们可以一起踏遍苗疆二十四岭、三十五水、七十九洞,终此一生,务必达成你的心愿。”

“呵呵,你明明知道,雪菩萨的易容术禁制无人能解,她做完的易容手术,只有她本人才能二次动手。外人动刀,只会造成病人的大雪崩,死在手术台上。”大将军说。

雪菩萨死于石塔的事,发生于大将军失陷于基地之后。所以,大将军根本不知道雪菩萨已经死了,她必须保持着易容后的样子,直到终老。

“是吗?”左丰收低声笑起来,“那也是极容易的,我全力助你,等到‘换头行动’结束,我们一起去找雪菩萨,结束这场游戏,好不好?”

大将军叹了口气:“对,这大概是目前唯一能让我坚持活下去的理由了。”

左丰收明明知道雪菩萨已死,这时却撒谎骗大将军,把谎话说得跟真话一般。

如果往好处想,他撒谎是为了安慰大将军的情绪,让对方尽快平静下来,免得积怨成疾。往坏处想,他此刻欺骗大将军,后面不知还藏着多少诡诈变数。

“我们先出去吧,这里空气不好。”左丰收又说。

“龙先生呢?他不是跟来了吗?请他进来吧。”大将军说。

“好,我马上请他进来。”左丰收答应。

第184章 近距离搏杀(2)

普通情况下,左丰收知道我在这里,只要在隔壁叫一声,我就会走进去,不用浪费任何力气。可是,他没有那样做,而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站在门框里,堵住了门口,表情严肃,直盯着我。

我向前走了两步,等他开口。

“龙先生,大将军是我最仰慕的人,从前是,现在更是。黄花会中,惊才绝艳、出类拔萃的女子很多,但我心里眼里只有她。人生难得相知心,有一知己足矣。如果我有这种荣幸,愿意与她共度一生。”左丰收说。

我无法找出恰当的言辞来回应,只好无声地抱拳拱手,表示祝贺。

“你是第一个知道我们之间感情的人,我万分希望得到的是最真诚的祝福。当然,龙先生是一位良善君子,我的这一小小要求,还是有希望得到满足的,对吧?”左丰收接着说。

他的脸凝重得如一块铁板,但说的话却很轻松。当下,他背对隔壁房间,只给大将军一个背影,后者是看不到他言行不一这种怪异情形的。

“是,没错。”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跟上左丰收的说法,“世间所有真情,无论发生在东方西方、南方北方,都分外值得珍惜,值得朋友们热情祝贺。”

“龙先生,请进来吧。”大将军在隔壁叫。

左丰收笑了笑:“好了,请进来祝福我们吧。”

本来,他的表情死板冷硬、阴沉抑郁,总算还能让人看得下去。当他牵动嘴角眉梢微笑时,表情却变得无比诡谲,如同前几年美国连环凶杀案中重点报道过的“得克萨斯州杀人小丑”一样。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心情也沉重到了极点。

左丰收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虫虿。大将军如果跟他在一起,最后难免变成虫口之餐。

“龙先生?”大将军在隔壁催促。

左丰收慢慢地后退一步,侧了侧身子,让开一条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步向前,也稍稍侧身,尽量远离左丰收。

这些平房大小相同,窗户、内门的位置也一模一样。

现在,地上倒着五个人,伤口全在喉咙上。从五个人倒地后伤口鲜血喷溅的范围,可以推断出,杀人者是用极细小、极锋利的指尖刀、戒环刀甚至是小偷常用的口中刀片出手,极尽“稳、准、狠”之能事,在五人喉管上切开了足够泄气、足够致命的伤口,犹如庖丁解牛一般。

左丰收之前派出的两辆吉普车共载八人,五人倒在地上,另外三人则倒在窗边的墙角。

三人的创口如出一辙,也在喉间要害。不过,他们之所以倒在墙角,只是因为枪手将他们拖过去,作为掩蔽沙袋使用。

现在,长枪、*、短枪的三个枪口正从三具尸体的腋下向外探出,分别瞄准了窗户和左右两扇内门。

如果左丰收不是采用了“穿墙而过”的玄奇方式闯入,那么一定会引发一场枪战。

躲在三具尸体后面的人并不是大将军,而是另外一个我认识的人——玉狐禅。

从左丰收、大将军刚刚的对话可知,大将军被雪菩萨易容为日本皇室公主玉狐禅,其目的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正是黄花会“换头行动”的本质,换的是“人头”,更是“政权之头”。

雪菩萨的易容术果然厉害,我眼中所见的,从五官到形貌,从头发到眼神,是真真正正的皇室公主玉狐禅。

“龙先生。”一开口,“玉狐禅”就变成了“大将军”。

我不禁苦笑起来,搓着双手,不知该怎么回应。

“龙先生,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实在惭愧。不过,天意要我们在这里再见,恐怕正是因为龙先生是难得一见的正人君子,由你作证,日后传出去,一切都足以令人信服。”大将军说。

雪菩萨的易容术神乎其技,而大将军的冷静淡定、处变不惊,也足以说明,她是能够担当起“换头行动”这种天大的责任的。

我能想到,一旦大将军以“皇室公主玉狐禅”的身份归国,就等于是一次危机四伏的“新生”,一旦遭到怀疑,“被处死”是最便宜、最美好的结局,以日本人的变态刑讯手法,“生不如死”才是她不得不面对的。

“换头行动”是黄花会上层人物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才想出来的超级计划,为了执行行动,下面的人不知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冒多大的风险。

正因如此,大将军的胆色才令我钦佩。

古往今来,中华民族的历朝历代出现过很多名垂千古的女英雄,秉持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古训,前仆后继,奔赴战场,为了国家和民族出生入死。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张口,无法说更多,而是用里的两句诗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大将军笑了:“同样是江湖人,龙先生满腹经纶,出口成章,是我们这些美国长大的黄种人皮肤、白种人思想的‘香蕉人’无法相比的。”

“大将军过谦了,你所做的,才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巾帼不让须眉,佩服,佩服。”我诚恳地说。

大将军摇头:“真是不值得、当不起龙先生的称赞,起初我参与‘换头行动’,是因为胸膛里这颗拳拳报国之心——我报的是中国、中华民族共同的祖国。这计划的初衷,也正是为了我中华民族永远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不知怎的,后来就变了味,成了一些大人物追求极致野心的工具。我察觉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无法回头。幸好,你们来了,你、来、了。”

大将军的措辞非常奇怪,尤其是最后“你来了”三个字,一字一顿,异于常态。

我望着她的眼睛,希望从她的眼神中得到一些提示。

可怕的是,当她在易容术的强大魔力之下变为“日本皇室公主玉狐禅”时,眼神也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

换句话说,我不可能从“玉狐禅”的眼睛里看到“大将军”的独特心思。

“是啊,是啊。”左丰收插言,“我们来了,这计划就必须扭转过来了。六合八荒,开天辟地,宇宙纵横,自今日始,哈哈哈哈……”

我不敢苟同左丰收的话,因为无穷无尽的历史实例说明,所有妄图“唯我独尊”的野心家都在志得意满、骄横疯狂之时从高山急坠,变成了史学家笔下的笑谈。

世事轮回,无人能逃。

我虽然不知道左丰收的图谋终点在哪里,但却深知,没有任何一个智者能逃避得了历史的怪圈,兜兜转转,最后还要回到天下正道上来。

所谓“正道”,就是“善者上、恶者下;正义永存,邪魔伏诛。”

“如何扭转?”大将军问。

“黄花会已经倒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为任何野心家服务,而是为自己打算。一切播种收割,全都是我们的粮仓谷粟。从前,我们是打工者,现在,我们是自己的主人,是资本家……”左丰收回答。

这的确是一种巨大的变化,哲学家说,私有制、私心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变革。很明显,当左丰收、大将军开始为自己打算时,才会精确地考量任何一次行动的投入产出比,计算出最恰当的行动步骤,该进进,该退退,决不再听命于他人的遥控指挥。

就拿眼前的“换头行动”来说,一旦成功,番邦小国就会成为左丰收、大将军的殖民地,其政治经济通通掌握在他们两人的手中。类似的小国积累多了,自然可以像前苏联或者欧盟、北约、南联盟一样,在世界范围内建立起自己的集权联邦。

那种图谋,才是具有远见卓识的风云人物最终要走的路。

“很好,很好。”大将军点头。

我注意到,大将军一直都没有推开身边的尸体,也没有放下武器枪械,而是窝在墙角一动不动,始终保持着警戒姿势。

如果她真的把左丰收当成自己人,就不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这副模样了。

“我们就要成功了,走,我带你去看‘炼蛊师之矛’怎样打开进入‘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秘密门户——”左丰收向前走,缓缓地伸手,要把大将军从死人堆里拉出来。

旁观者清,我是旁观者,也的确是看到了一些当事者不太注意的事。

我明显感觉到,大将军的情绪非常复杂。

“她究竟想干什么?她忠于黄花会吗?如果忠于,一定会反杀左丰收,替黄花会清除叛徒。反之,如果她不忠于黄花会,又怎么会听从上级安排易容执行‘换头行动’?黄花会倒了,她会仿照左丰收那样自立门户、占山为王吗?或者,继续执行‘换头行动’,顶着一个辉煌光彩的新身份,去过另一种生活?”我想了很多,也为大将军找到了很多种终点不同的去路。

可惜的是,我不是大将军,不是玉狐禅,也不是雪菩萨或者大魔手,不知道黄花会的部众对于组织到底持有什么样的态度,会不会上演一场“树倒猢狲散”的闹剧。

“好。”大将军点点头。

一个人只有两只手,她同时操控三种枪械已经是战斗极限,现在,如果她与左丰收牵手,就只能放弃至少一把枪或者两把枪。

如果是我,这种情况下,我首先会放弃长枪,依次是*。

短兵相接、室内互搏时,短枪才最称手,一匣子弹,足以神挡杀神、佛挡*。

果然,大将军伸出右手,任由左丰收握住,而她的左手,却是留在短枪的位置。

第185章 近距离搏杀(3)

“基地那边的事——怎么样了?”左丰收忽然换了话题,右手停在半空,虽然握住了大将军的手,却没有将对方拉起来的意思。

“很顺利,非常顺利。”大将军回答。

“‘八恶人’的灵魂、那些躺在水晶棺里的活死人、超级电脑矩阵、日寇草薙菅的脑部思维……所有疑难问题全都解决了吗?那么获得的结果是什么?”左丰收又问。

基地的确是个相当复杂的地方,因为日寇在二战中留了太多无解谜题在那里,等待后人挖掘。

如果不是黑风沙太猛烈,如果不是罗盘村那边发生了一系列吊诡事件,我早就应该返回基地,去做进一步的调查了。

关于“八恶人”,能够钻研的课题太多太多了,绝对不能一毁了之,让这些秘密永丧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基地毁灭了,就这么简单。黄花会精力有限,只能奋勇前冲,追求胜利。上面说,日本基地的秘密都是过去式,不能在此刻分心旁顾,务须将全部精力放在‘换头行动’上。你知道的,那里附近都是砂岩地形,日本军队预留的*一半都是震爆弹,引爆之后,砂岩的内部肌理被摧毁,发生了数不清的连环坍塌,于是就——基地没了,基地的历史也该翻过这一页了。”大将军回答。

“那实在是太可惜了。”左丰收说。

当他们的右手握在一起之后,屋内的形势似乎发生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变化。

地面上,遭到割喉的五人手中都握着枪,枪械的保险栓也全都开着,捞到任何一支,都能立即开枪射击。

我已经意识到,左丰收与大将军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雪菩萨在给你易容之前,一定交代过一些必须的资料,与日本皇室的不传之秘有关。否则的话,你怎么成功地冒充另一个人?那些资料,你都记清楚了吗?”左丰收不紧不慢地追问。

“那是自然。”大将军不动声色地回答。

“京都有一座古寺中藏着鉴真东渡时的宝物,‘换头行动’最重要的步骤就是取得那东西。我在想,如果不知道‘八恶人’的秘密,怎么取得那宝物?”左丰收的话题越来越深入。

研究过日本忍者家族历史的人就会明白,忍术的最高境界不是刺杀、偷袭、战阵、伏击,而是“守之术”,与相扑的最高境界“纲之术”、围棋最高境界“劫之术”、剑道最高境界“静之术”并称为日本的“四国术”。

“八恶人”就是“守之术”的代表人物,他们拥有的就是被称为“禽兽之遁”的最高明“守之术”,保守的正是鉴真东渡的大秘密。

近代、当代历史学家无法理解鉴真东渡的意义,因为按照历史记载,鉴真六次东渡,前五次皆狼狈之极,险些葬身大海鱼腹之中,最后一次,侥幸成功。他的“东渡日本”与玄奘大师的“西游天竺”有着根本的不同,后者是皇帝钦点出行,为了求取天竺国佛教真经而去,负有“取经救国”的重任,而鉴真却完全是个人行为,其公开目的无法使人信服。

历史记载,鉴真是为了向化外之民传扬佛法而去,完全是“施与”,没有半点索取。

中,有杭州、泉州僧人详细搜集了鉴真历史,竟然有惊人发现——鉴真东渡时的行李中竟然夹带着一件疑似是“河图洛书”真品的卷轴。还有一件,则疑似为秦始皇传下的玉玺。

左丰收一提到这一点,我马上想到了“河图洛书”与玉玺。

“那都是后续步骤,如果前几步都走不通,后面想都不用想了。”大将军说。

“可是,如果不早早筹谋,‘换头行动’的效率就太低了。”左丰收摇头。

大将军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左丰收大笑:“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必执行‘换头行动’,因为‘八恶人’才是关键。日本人将‘八恶人’的灵魂囚禁于此,就是想让这八把钥匙远离锁头。‘八恶人’完了,京都的秘密也就永远石沉大海了。”

大将军面不改色:“那是你的看法,如果你早几年提出来,或许黄花会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变了。但是现在,黄花会已经被连根拔起,再说什么,也都晚了。”

左丰收摇摇头:“不晚,一点都不晚。解决了莫高窟的事,我还会解决八恶人的事,最终解决天下每一件疑难杂事。能担负天下万难者,才有资格拥有天下万物。”

我对他的豪言壮志不感兴趣,而是对鉴真东渡留下来的秘密有兴趣。

该次东渡,直接提升了日本岛国的文化水平,是一次日本历史上最重要的文明支援。

更出乎日本人预料的是,鉴真当时带去的弟子从人全都成为日本建设过程中的中流砥柱,在文化、政治、禅学、农业、渔业、畜牧业等方面给日本岛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正因如此出力,日本才有了长足的进步,迅速地从半封建半奴隶制国家进化为资本主义国家,进而开始明治维新,最终自我膨胀到一定程度,悍然入侵朝鲜,发动了中日甲午海战与七七卢沟桥事变。

从这种意义上说,鉴真东渡,弊大于利。

“基地不能毁?”大将军问。

左丰收深深地点头:“当然,当然,当然。”

“可是,已经覆水难收了。”大将军略显沮丧。

“建筑物可以毁灭,但灵魂是不灭的。”左丰收说,“我们已经在月牙泉小镇预定了房间,也邀请了各国玄学高手,准备为‘八恶人’聚魂正名。”

以左丰收的能力,的确能做到为“八恶人”聚魂,而且出于利益考虑,他也的确有这样做的动力。

我猛地警醒起来,一旦牵扯到“八恶人”灵魂复苏,就等于是日本军国主义阴魂的复活,更是法西斯主义抬头的不祥之兆。无论在国际还是国内,这是一块绝对不可越界的禁地。

法西斯和军国主义给世界各国善良人民带来了巨大的伤害,无论是超级大国还是升斗小国,都对此心有余悸,绝对不可能让军国主义的余孽再度死灰复燃。

“好,好。”大将军点点头。

“这么说,我们可以达成一致了?”左丰收问。

“我们一直不都是步调一致吗?”大将军反问。

左丰收大笑,向我转头:“龙先生,你看,人生就是这样,一朝知己,就能一生知己……”

我原本可以置身事外,但左丰收的野心已经严重危害到国家利益,只要是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一定会舍生忘死地全力阻击。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枪声突然响起,藏在死人腋下的*三度开火,先二后三,接着又是三颗子弹,前后共有八颗子弹贯入左丰收体内。

两步距离之内,左丰收根本躲不开*连发,而且他与大将军之间刚刚达成一致协议,将要一起在“八恶人”这件事上大做文章。无论如何,大将军都没有开枪的理由。

更何况,大将军的右手被攥在左丰收右掌中,只有左手空闲。

我敢百分之百确定,大将军的左手握着手枪,一直都没放下。大概是过于紧张的缘故,手枪枪口一直都在微微颤抖。

她两只手都被占住,哪来的第三只手扣动*的扳机呢?

中弹之后,左丰收并没有仰面倒下,只是放开了大将军的手,踉跄后退了三步,双手轻抚着胸口。

“你杀不了我的,能杀我的,只有我自己。”左丰收以一种极其自负又极其惆怅的语调喃喃自语。

他的胸前没有伤口,更没有血迹,大将军射出的八颗子弹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将军没有表现出骇然欲绝的样子,只是微微点头,仿佛对眼前的结果早有预料。

“你看,龙先生——”左丰收向我转过脸来,“古人说,无敌最寂寞,但我以为,无敌还不是寂寞的最高境界,唯有不死,才是永远寂寞的。我一旦察觉自己竟然逾越了生死分野,那一刻到现在,我才是最感寂寞的。试问当今天下,还有没有其他人能够像我一样,中刀枪不死,卷入海市蜃楼不死……一切能够对人造成伤害的利器,都对我无效。”

我心里没有惊惧,只有深深的感叹。

人类祈求永生,一代又一代医学家为了这一目标而殚精竭虑。可是,一旦进入永生,则死亡就变成了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就像在电子游戏当中,人人以“不死达阵”为目标,可是一旦更改游戏后台参数,使得主角进入“无敌”状态后,该游戏就变得索然无味。

“恭喜你,大开眼界。”我向左丰收拱手。

“如果你愿意,这种‘不死之术’一定能学会。两个人一起不死,总胜过一个人独自寂寞吧?”左丰收旧话重提,邀我加盟他的阵营。

我轻轻一笑,无声地拒绝。

“永生”是古代帝王的追求,而我这一生,“追根溯源”是首要目标,至于未来的衰老和死亡,则更愿意顺其自然,而非揠苗助长。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明明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永生,而是利用奇门遁甲的幻影避开了子弹。我当然知道杀不了你,但你也该料到,世事不可能一成不变,经历过多次失败后,总会有人研发出更致命的武器来。我相信,这一次,你真的在劫难逃。所以,我劝你还是在必死时刻来临之前,预先写好遗嘱。”大将军说。

左丰收扬了扬手臂,显然对大将军的虚张声势并不在意。

现场只有三个人,我和大将军对于奇门遁甲并无深入研究,根本不可能对左丰收构成致命威胁。

当左丰收“穿墙而过”之时,我除了感叹“神乎其技、匪夷所思”之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同样,他轻描淡写地吸收了大将军射出的八颗子弹,也是对我自信心的重大打击。

第186章 杰西卡的魔术(1)

“还记得黄花会的杰西卡吗?”大将军问。

左丰收胜券在握,大人大量,并不急于结束这场猫鼠游戏,而更愿意跟大将军一对一答地聊下去。

“是,记得,那个印度加尔各答老处女,对吧?”他问。

大将军摇头:“她不是印度人,而是堂堂正正的华裔,一个亚洲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枪械专家。”

左丰收点点头:“好吧,我对她的国籍不感兴趣,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你现在提起她没什么意思,据我所知,她已经被联调局的人从西雅图的别墅里带走,至今没有消息。”

大将军藏身于死人堆里,一直都是只露脸,不露身体。现在,我很明显地观察到,说到杰西卡的时候,她嘴角终于浮出淡淡的笑意。

“巴格达一战,龙先生,你知道吗?”大将军问。

我点了点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理解了她为什么一直躲在死人堆里。

“两位,我是否该暂避一下?你们谈的一些内容已经上升到帮派机密,外人不方便在场。这样,我先离开平房,到院子里去。你们谈完了,大声招呼我,我就能听到。”我一边说一边后退,在左丰收阻止之前,已经越过内门的门槛。

大将军的话里至少表达了两件大事、两种意思,同时,这两种意思又可以合成为一个目的,那就是“提醒我速速撤退”。

她提到杰西卡时面露微笑,表明今日的行动中,一定会借力于杰西卡的研究成果;提到“巴格达一战”时,则是提醒我那一战中杰西卡为联军所做的巨大贡献——共和国卫队武器库爆炸案。

最终,我从她的只字片语中获得了最重要的启示——“这里马上要发生爆炸,速速撤离,免遭池鱼之祸。”

杰西卡虽然是一个女人,但她在加尔各答的黑帮社团里长大,三岁断奶即会开枪,七岁上学前即会*,是一名当世罕见的军火奇才。

因为霹雳堂的关系,我曾两次见过杰西卡。

“貌美如花、杀人如麻”八个字用来形容她,那是再贴切不过了。

巴格达一战之前,联军坦克机械师对共和国卫队的地面打击武器甚为忌惮,杰西卡遂带人潜入巴格达郊区兵营,用“子母弹”引发武器库大爆炸,将共和国卫队的战斗力削弱了十之八九,其重武器几乎丧失殆尽。于是,联军坦克机械师横扫沙漠,长驱直入,一举拿下巴格达总统府。

“子母弹”的诡谲之处在于,两种各自无害的武器结合在一起后,将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瞬间引发爆炸,令敌人防不胜防。

“龙先生不用避嫌,我和大将军之间虽然有事要谈,但却正大光明,不会牵扯任何私人感情。”左丰收狞笑起来。

我早就计算过,两个房间中间的四十八厘米厚隔墙足以抵御小型爆炸,只要离开门口,就基本上安全了。

“好吧,你们的事情自己解决。”我脚下加快,再退后一个房间,百分之百安全了。

我相信大将军,既然黄花会的上层派她执行“换头行动”,那就充分证明,她是一个心思缜密、遇乱不惊的“双商”高手。

至于左丰收,太嚣张,太心机,野心太大,所图太多,所以,他已经陷入了“纸里包不住火”的窘境,人品也被败光。

德不配位,必遭祸殃。

现在,就是左丰收为自己的狂妄买单的时候了。

我退出第二道内门,马上向右闪,蹲伏在墙角。

大将军做事雷厉风行,几乎没有与左丰收进行第二轮磋商,便引发了大爆炸。

大地猛然震颤了一下,然后我才听到一连串“砰砰”声,总共响了八次。

再往后,房顶坍落,阳光照着跌落在地的槐木房梁。

我跳起来,向大将军那边跑。

内门还在,但所有房子都已经露天,屋顶覆盖物一点不剩。

我从三具尸体下面拉出了大将军,幸运的是,她没有受一点伤,身体完好无损。

“这是杰西卡的魔术,定向爆破准确至半度以内,力道控制也能精确到二十公斤左右,所以,咳咳咳咳……”乱尘飞舞之中,灰头土脸的大将军猛咳起来。

我搀扶着她走出平房废墟,找了一块干净石头坐下。

“你也坐,龙先生。这一局,如果没有你穿针引线帮忙,黄花会根本没有机会扭转颓势。我知道,这非你本意,可这是天意……天意难违,雪菩萨说过,你就是天命之中,拯救黄花会大势的贵人,也是我会中所有姐妹的贵人……”大将军断断续续地说。

她身上穿的衣服十分奇特,紧身衣外面罩着一件肥大厚重的灰色斗篷,就像川剧变脸演员的打扮一样。

更怪异的是,斗篷下面竟然垂着三条十分逼真的手臂。

原来,她操控长枪、*、短枪的手虚虚实实,一切都是为了迷惑左丰收。当然,她出现在养路站班房之内,也是一早就设计好的陷阱,等着左丰收上钩。

“那八颗子弹是引子,第一颗狙击步枪的子弹才是真正的爆点。我测算过很多次,也设计了多达……六十个分支变化,只要左丰收站到莫高窟外的栏杆上,就是死路一条。”大将军说。

事到如今,我才真正见识到大将军的实力,计算之深奥,下手之果决,即使是须眉男儿也比不过她。

“他死了?”我问。

“肯定死了,子母弹在他袖子里,引爆之后,无处逃遁,身体至少被撕成几百片——哦,龙先生,你一定是在担心他的奇门遁甲之术,请放心,这两排平房上全都施加了‘五雷法帖禁制术’,只要他来,定然有来无回。”大将军回答。

至此,我才放下心来。

对于左丰收,我心中的憎恶与钦佩各占一半。如果不能及时除去,任其作恶,那么大陆的江湖就该经历一次地覆天翻的乱斗了。

“现在,只有它了。”大将军向头顶一指。

饲主已亡,接下来就是蛊虫大爆发的时候了。

“炼蛊师之矛”的形状正在变化,矛尖的蛊虫仍然紧紧地聚合在一起,矛尾的一部分蛊虫却离群飞舞,大有各自为战的意味。

“有好办法吗?”我问。

“有,在……在日本基地有一架滑翔机,还有一张大型防爆拖网,那是用来——”

不等大将军说完,我立刻低叫:“好,我们去基地。”

我弯腰抱起大将军,一路飞奔到吉普车前,把她放在后座上。

“你躺着,抓紧时间闭目调养,击杀‘炼蛊师之矛’的重任我一个人完不成,你必须在半小时内养好精神,我们必须消灭灾患,帮敦煌人民度过这一劫。”我一边说一边上车,立即发动,奔向由黑风沙中逃离时的那个基地入口。

防爆拖网是一种重要的军事工具,经常应用于拆弹、拦截飞弹、避弹、避火等紧急情况中。

据我所知,防爆拖网的网格尺寸都是可调的,从纳米缝隙一直到两尺孔洞,根据不同拦截物随意调整。

这一次,如果使用滑翔机、防爆拖网的话,只要运气足够,我们就能在半空中将“炼蛊师之矛”装进拖网里,消灭蛊虫的主力。

一旦落网,怎么处置左丰收的蛊虫,我和大将军就可以予取予求了。

“龙先生,谢谢你,我代表黄花会谢谢你。”大将军躺在后座上,有气无力地说。

“不要说话,调息养神,我需要你帮忙,不听你说废话——”我拍着方向盘大吼起来。

其实,滑翔机并不容易操控,尤其是在莫高窟这种断崖环境里,一旦失误,就会撞到断崖上,机毁人伤。

所以说,就算有了滑翔机、防爆拖网,我也只能控制其中一种,而不可能身兼二职。

我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胆大心细、勇于奉献的人,帮我在断崖边上消灭左丰收的“炼蛊师之矛”。

这一局,不得不战,即使我明明感到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恐怕坚持不了太久。

“不得不战,不得不求胜,不得不硬撑下去,不得不向前跑……别停下……”我狠狠地咬着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我不是不怕死,不是不怕“炼蛊师之矛”蛊虫凶猛,而是没有丝毫退路。

从导航仪上测距,车子已经行驶到一半。

我百忙中回头看,大将军已经闭上眼睛,胸口微微起伏,应该是在调息养神。

“幸好杰西卡的‘子母弹’够精巧,那么猛烈的爆炸,没令她受一点点外伤……”我倍感庆幸,下意识地以手加额,感谢上天照拂。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莫高窟是公共场所,左丰收凭借假传消息来打时间差,管理部门很快就会识破并且追究责任。

“只能硬着头皮殊死一搏了。”我不断地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大陆的空中飞行管制条例相当严格,尤其是在莫高窟这样的高等级景区内。启用滑翔机行动只能尝试一次,第二次大概连升空的机会都没有了。当然,“炼蛊师之矛”随时都会爆发,给敦煌生态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我甚至想到,必要的时候,可以向林业病虫害防治部门打举报电话,要他们的领导出面,令莫高窟景区进入紧急戒严状态,那就有利于我的行动,并且避免把无辜游客卷入进来。

车子驶近基地秘密入口,道路越来越崎岖难行,到处都留着黑风沙过后的混乱痕迹。

那洞口是在山体腰际的隐蔽地点,必须绕过三个凸起的小山包,再斜着向上开,通过一段没有明显道路的碎石子山坡后,才能看见入口。

我凭着记忆,在山包间连续转弯,终于抵达入口。

“你不要动,我背你。”我下了车,把大将军背起来。

“滑翔机在基地的最上层,飞行出口是在另一边的断崖上,落差约二十米,保证能够安全起飞。我们先乘电梯下到底层,由基地的南面通道向东,墙上有路线示意图。”大将军伏在我后背上低声指挥。

基地内听不见人声,只有排气扇转动时发出的“嗡嗡”声。

第187章 杰西卡的魔术(2)

“日本人……怎么样了?”我问。

“你问的是玉狐禅?”大将军反问。

我叹了口气,轻轻点头。

玉狐禅是个悲情人物,为了维护这个基地的生存百般周旋,最后却沦为黄花会的阶下囚,其身份也遭到冒充,即将给日本皇室造成难以估量的超大损失。

“‘换头行动’是一个秘密计划,要求所有参与者务必保守秘密。玉狐禅是敌人,要想让她保守秘密,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你明白的,无需我赘言。”大将军回答。

我黯然苦笑,加快了脚步。

这是玉狐禅生命的最坏结局,但也是必然的结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独力对抗黄花会,处处捉襟见肘,肯定难以为继。

“很可惜,对不对?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如果没有卷入江湖纷争的话,至少可以在皇室权威荫蔽之下做一个文静贤淑的好女孩,像其她公主那样,选一个品貌双全的好男人嫁了,过人人羡慕的神仙日子。很可惜,这江湖,一脚踏进来就没有回头路了。”提到玉狐禅,大将军分外感伤。

不过,从外表上看,她现在是“玉狐禅”。即使真的玉狐禅已经香消玉殒,她这个假“玉狐禅”却可以顶着皇室公主的光环正大光明地回日本去,换一个战场,继续战斗。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全球人类都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

江湖就是一个混乱复杂的超大漩涡,将形形*的人卷进来,千万人熔于一炉,相煎甚急。

这种漩涡是用“人性、私欲”来驱动的,只要人类还没灭绝,漩涡就必定像永动机那样,不减速,不停止,淘汰掉一大批旧人,接着又补充进一大批新人。

我、大将军、玉狐禅只不过是千万人之一,与这漩涡的大、广、深相比,我们连蝼蚁都算不上,资格最多为尘埃与细菌。

所以说,一个玉狐禅的死,在江湖上激不起多大的风浪,等到莫高窟事件平息之后,很快就会被别人忘记,只能变成死亡通知书上一个普通的名字。

“别难过了,人固有一死,谁也难逃。”大将军轻拍着我的肩膀。

我的鼻子微感酸涩,有一种为玉狐禅泫然涕下的冲动。不过,我强自忍住,毕竟这不是一个能够肆意抒发感情的当口。

“我还好,没有太难过。同样的例子历史上不计其数,我想同情都同情不过来。”我无力地为自己分辩。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玉狐禅并没有取死之道。

她留在基地,主要任务是为了保护草薙菅的水晶棺以及“八恶人”的灵魂缔结之所。大部分时间,她处于“守势”而非“攻势”,这种区别非常重要,就像刑法中的“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一样。

当她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全力防守时,一定会与黄花会的进攻形成混战。这种责任,在黄花会而不在于她。

前面,正好走到一个十字路口。通道右侧的墙上,镶着一张巴掌大的路线指示牌。

从图上看,向前百米右拐、百米后左拐直行四百米,过三重门户,就能抵达滑翔机所在之处。粗略计算,还得步行十五分钟左右。

路口左转,大概三百七十米左右,就是我和玉狐禅遭遇“曲尺穿心箭”的地方。

我情不自禁地转身,向左面通道里远眺。

视线尽头,天棚坍塌,路线在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阻断,无法通过。

我的心猛地一颤,浑身肌肉瞬间紧绷。

大将军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轻叹一声,没有开口打扰。

敌我双方交战,已然势成水火。如果我在场,或许能救下玉狐禅,但那时我已经奔赴罗盘村。

恍惚之间,我无法确定自己心底对于玉狐禅究竟是种什么感情,只是觉得,她的大好年华不应该断送于此地。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我又记起了港台四大才子拍摄武侠片时提炼出的江湖警句。

“玉狐禅的结局如此,我的结局呢?又会怎样?比她好还是比她坏?其他所有人呢,又会怎样?”我扪心自问,并且记起了向雪菩萨抛下第一捧土的情形。

我亲手埋葬了雪菩萨,就仿佛是埋葬自己。

现在,雪菩萨死了,还有我率领黄花会部众掩埋她,日后我若死了,埋我、葬我的又会是谁呢?

“如果你不放心,就……就……”大将军说不下去,因为她无法用任何理由来解释玉狐禅的死,而玉狐禅也许就是死在她枪下。

“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挽回了。告诉我,她死的时候那些具体的情形是怎样的?”我低声问。

“这个……”大将军沉吟起来。

我一直没再向前走,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面向左侧通道。

“你确定要听?其实……每一个江湖人死的时候都……并非寿终正寝,所以……所以会难以描述。”大将军艰难地回答。

“你杀了她?”我索性单刀直入。

“无论谁杀她,那都是一种正常的战场结果。对于战败一方,死或者当俘虏,都是正常的。可是,龙先生,那是在战场上的情况,抓到俘虏以后,可以押往后方,但现在我们短兵相接,连个固定的立足之处都没有,只能速战速决,了却一切麻烦。如果某件事触怒了你,请见谅,这并非我的本意。”大将军委婉解释,但拒绝回答玉狐禅究竟死于谁手。

我弯下腰,大将军会意,双脚落地,从我背上离开。

“我想……我必须得静一静,麻烦你去前面等我,五分钟就好。”我垂着头说。

“好吧,我在前面五十步以外等你。”大将军善解人意,没说废话,也没停留,无声地向前走去。

我后退两步,靠在墙上,远眺着坍塌的通道。

经过了黄花会的秘密处理后,我就算寻遍基地,也找不到玉狐禅的遗体了。

我胸口里仿佛塞了一大团棉花,上下阻住,无法呼吸。

“明明可以救她,明明可以带她活着离开基地,然后送她回日本去。那样一来,她就有机会退出江湖,做回正常人了,成为媒体眼中的日本皇室公主玉狐禅——不,既然退出江湖,她就不该再用‘玉狐禅’这个名字,而是沿用皇室嫡系的排行名号,与已经出嫁的大公主序列一致。可是,一念之差,我离开基地,她却离开了人世间。谁之错?我之错。”我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我很清楚,玉狐禅之死,我难辞其咎。

我没有停留五分钟,而是在三分钟后就离开了路口,低头赶路,追上大将军。

她停留的地方恰好在两盏顶灯的中间位置,灯光昏暗,人影朦胧。

“龙先生,节哀,节哀。”她说。

她已经易容为“玉狐禅”,说这几个字时候的声音,也近乎于玉狐禅的汉语发音。

我的心狠狠地一疼,几乎觉得是玉狐禅突然重生了一样,怔怔地凝视着对方。

雪菩萨的易容术天下无双,表面看,大将军就是“玉狐禅”,至少在外人眼中,根本看不出易容的痕迹。

“龙先生,如果你愿意,就把我看成是她。”大将军颤声说。

日本人说中文与美国人说中文的发音不同,所以无论大将军怎么学着玉狐禅的声音说话,仍然无法惟妙惟肖。

“谢谢你,不过,玉狐禅已经在我心里。”我的身体无力支撑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只能靠墙站着,缓缓地调整呼吸。

“龙先生这样对她,她九泉下有知,一定很开心。”大将军感叹。

我陡然冷笑:“人死了,开心不开心还重要吗?她死了,你活着,你怎么能体会到她开心不开心?”

大将军愕然,而后缓缓转身,向隅而泣。

我本来无意当面伤她,只是一时激愤,没能压抑得住。

人死如灯灭,自然不会有快乐或者悲伤的感觉了。活人说这种话,不过是自欺欺人、谎言骗鬼罢了。

“对不起,龙先生,错误已经犯下,我此刻不敢有任何狡辩。如果你真的恨意难平,枪在这里,请为玉狐禅报仇吧。”大将军右手拔枪,轻轻一转,将枪柄向着我。

任何人的死都换不回玉狐禅的生,即便是大将军亲手杀了玉狐禅,那也是上级下令、听命而行罢了。

“抱歉,我的情绪出了点问题。”我说。

“两国相争,各为其主。我只是没想到,龙先生对玉狐禅公主用情如此之深。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斗胆劝告龙先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玉狐禅身体里流淌着的可是大和民族的鲜血,与我大汉民族迥然不同。”大将军说。

我缓缓摇头:“我对她,只是心存一份歉疚。”

“什么歉疚?”大将军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有机会带她安全离开基地,却没有付诸行动,自始至终,没有代她向黄花会求情。我太忽视她,完全忘了,她其实是夹在心月无向派与黄花会之间的牺牲品。作为黄花会的指挥官,你也应该知道,如果她提前引爆基地内的*,黄花会的人马就全都变成了草薙菅的殉葬品,对不对?”我反问。

大将军点头:“可以这么说,行动之前,我也同样担心着这件事。她没有引爆*的背后原因多种多样,也许是……*已经因年代久远而失效?也许是等待更好的反击机会,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玉石俱焚?”

我无法猜度玉狐禅的心,只是有一点,她曾有无数次与黄花会之敌同归于尽的机会,但都一一错过了。

“我们走吧。”我向大将军的手一推,示意她把短枪收起来。

“龙先生,我想再次表达自己心里深深的歉意,为了黄花会的所作所为,也为了无意中对你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大将军收起枪,向我深深鞠躬,从腮边垂下的头发几乎坠落到地上,比日本人的九十度鞠躬更为谦恭。

“你没必要道歉,其实你刚刚说得很对,两国相争,各为其主。大家在这种场合下做事,全都身不由己。我也能想到,如果你撞到了玉狐禅枪下,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开枪,为心月无向派斩杀强敌。”我大度地说。

“至少那时候,令龙先生悲伤的是我,而不是日本皇室公主。”大将军转身,避开我的视线,羞涩无比地微笑起来。

我没有多说,更不再多想,与大将军并肩赶往滑翔机停靠地点。

第188章 杰西卡的魔术(3)

人在江湖,谈感情是一件过于奢侈的事。尤其是现在,“炼蛊师之矛”即将开始肆虐,左丰收麾下的人马仍然集结在莫高窟里,随时都会引发骚乱,白道力量如果得到线报的话,一定会第一时间封锁莫高窟,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将其一网打尽。

一旦双方都有了开战准备,我和大将军驾驶滑翔机过去,就一定会出现被击落的可能,最终画虎不成,反类其犬。

我们按照路线图的指引,顺利地赶到停机处。

这架沙漠迷彩色滑翔机的尺寸比普通滑翔机要小三分之一,体长五米,翼展约九米,机身只有前后两个座位。不过,其发动机功率却恰好相反,比普通滑翔机要大两倍。也就是说,身处危险环境时,它可以超快速发动,在敌人开枪之前滑动起飞,迅速遁逃。

大将军对滑翔机和停机处相当熟悉,很快就按下电钮,打开了向前的直线通道。

通道长约百米,宽度为滑翔机翼展的两倍,中间地面涂着清晰的驾驶标线。

“滑翔机并非二战日本人留下的老古董,而是二十一世纪的新产品,发动机相当先进,机头装载着最新的高空摄录设备。从影像资料看,滑翔机每个月都会飞出去工作四小时——那正好是它的燃料飞行极限。”大将军介绍。

我最关心的是防爆拖网,它被设计在机身后座的右侧,由弹射器、拖杆、支撑架、金属折叠网组成,紧贴在机身上。

从铭牌上看,这张网全部打开的话,其入口最大能够覆盖十二米长、七米宽的平面范围。

我粗略估算了一下,“炼蛊师之矛”的横截面尺寸约为三米见方。如果顺利,我们在空中张网,就能消灭左丰收留下的隐患。

“龙先生,这滑翔机可用吗?”大将军问。

我点点头:“可以,我们马上出发。左丰收的‘炼蛊师之矛’随时会爆发,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一次的行动无关于敦煌天机和莫高窟宝藏,只是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良心之举。

“龙先生,我们至少……花十分钟的时间谈一谈,可以吗?”大将军有些犹豫,说话吞吞吐吐。

我可以为敦煌人民冒险,但无权要求大将军也同样做。如果她临阵怯场,也是能够理解的。

“我们到那边坐一下,好吗?”大将军向飞机右侧的休息区指了指。

“好吧,有话明说,不必遮掩。”我点头同意。

我们走到休息区,在防腐木长桌边坐下。

“这次行动很危险,滑翔机并不适合危险环境中作业,而且又是去对付蛊苗三十六寨的超级蛊虫。坐在这里,我们至少能够定下心来分析,到底要不要孤注一掷地出手?”大将军开口。

我理解她的意思,危险显而易见,并且毫无回报。

“龙先生,如果你担心蛊虫事件,我们可以打政府部门的应急电话报警。每一年,政府在应付沙尘暴方面做的准备工作都很缜密,敦煌城内及四周区县全都设置了直升机救援队,配备经验丰富的驾驶员,比我们两人驾驶这小小的滑翔机出去,更安全,更高效。”大将军继续说。

断崖扰流是滑翔机的天敌,一旦我们在几十米的高空中遭遇扰流,要么飞机失控撞向莫高窟,要么空气的托举力瞬间清零,飞机失去滑翔动力,笔直扎向地面。这两种意外造成的恶果相同,只有四个字——“机毁人亡”。

“是你告诉我,基地内有滑翔机。”我说。

大将军点头:“是,当时我只是想解决你的*烦,滑翔机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利用工具。”

“现在呢?你仍然可以帮我解决*烦,当然,我不强求,每个人都有选择未来道路的权利。”我说。

“是啊,都有选择未来道路的权利,但呈现在每个人面前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道路,有些通往天堂,而另一些却通往地狱。”大将军极为忧伤地说。

我们此刻仍在基地内部,但却算是基地的“新区”。

如果按照滑翔机工作四小时计算,它能够环绕敦煌四郊至少百圈,或者是围绕某一点做长时间的盘旋观察。

显而易见,玉狐禅领导下的基地运行机制中,也负有监控莫高窟的责任。滑翔机从空中进行航拍获得的影像更全面、更广阔、更高屋建瓴,比起地面搜索来,更容易切准事件变化的要害。

“龙先生,我有个小小的不成熟的建议……嗯,我们可以定下心来从头分析莫高窟发生的事,我也可以现在就打电话向有关部门报警。”大将军取出手机,握在手中。

我没有阻止她,但也没有点头同意。

蛊虫不是普通的自然灾害,非专业人士卷入,只会徒增伤亡。

“龙先生,我很快就会离开敦煌,展开我的使命。所以,目前发生在这里的事,基本与我无关。我甚至根本不必去狙杀左丰收,任由他在这里做任何事,通通与我无关。我有我的使命,那就是在东海岛国。”大将军说。

我轻轻点头,表示理解。

黄花会“换头行动”与左丰收的反叛的确没有关系,等于是两条轨道上跑着的火车,彼此永无交集。

“我冒死狙击左丰收,只是为了……只是为了……”大将军犹豫两次,声音降低,“只是为了你。”

我的目光越过休息区的篱笆围栏,望向滑翔机的出口。

外面有阳光,但却照不到那出口,而是在出口外面的更远处。

我能理解这一点,为了遮掩滑翔机的进出,该出口的朝向一定是对着荒野,而且经过了相当复杂的迷彩伪装,避免阳光直射。

“你在听吗,龙先生?”大将军问。

我点点头,没有转脸,轻轻“嗯”了一声。

“自我感觉良好”是普通男人的固有毛病,不过,我十六岁起,就已经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所以,当别人或毁或誉之时,一定要清醒地保持本色,确定自己随时脚踏实地而不是飘在云端。

“左丰收险恶,如蛇如蝎,我不愿在离去前,将龙先生置于危险之中。所以,我才诱他上当,然后使用‘子母弹”除去。如果没有发生‘炼蛊师之矛’的横祸,我也许会早一点告诉龙先生实话——随我东渡,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祈请。”大将军说。

古之大刺客荆轲有“图穷匕见”之杀,而大将军的真实想法却掩藏得太深,直到我们即将奔赴战场了,才真情流露。

“是啊,是啊,东渡是最简单的逃避现实的好办法。一舟过海,自此后大陆上发生的事都与我无关,彻底斩绝一个中国人的根。”我低声长叹。

战争年代,的确有“聪明人”采用了“东渡避祸”的计策,或者还有“下南洋、美国西部淘金”等等行动策略。

任何时候,“聪明人”都能占到便宜,而某些“傻子”却放弃了国外的资产、名望、前途,自告奋勇,远道归国,投入到反法西斯、抗击日寇的第一线去。

最终,“傻子”战死疆场,血沃中华,“聪明人”却鲜衣怒马归来,坐享胜利果实,一个个都成为庆功宴上的高谈阔论者。

我愿意做“傻子”,不愿做“聪明人”。

要知道,如果十三亿中国人都去做“聪明人”,地球就真的容不下中国人了。

“我们可以卷土重来,因为在‘换头行动’中,一开始就是这样筹划的。”大将军听出了我话里的讥讽之意,立刻辩解。

其实,我无意讥讽任何人,也无权讥讽任何人。

离开霹雳堂之前,我也曾少年意气、浑浑噩噩了许多年。来到敦煌以后,认识到中华民族之伟大,才更珍惜“中国人”的身份,爱国报国之心越来越坚定。

大将军在美国长大,虽然骨子里仍是华裔,接受的却是美国教育,与港岛成长起来的我自然思想不同。

“我们在这里分手吧。”我淡淡地说。

“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也许是我们遇到得太迟了。”大将军叹气。

我站起来,心中没有一丝留恋:“就此别过,如果有缘,江湖再见。”

即使明知一个人难以完成消灭“炼蛊师之矛”的重任,我也不会强求大将军留下来。她有她的路要走,或许多年以后重返故国,她也能像二战时的“聪明人”那样,接受红毯铺地、锣鼓喧天的欢迎仪式,成为各地媒体头条上的大投资家。

“别走,至少再陪我坐够十分钟。”她说。

我没有依她的话重新坐下,而是大步走出休息区,走向滑翔机。

既然下定决心分手,十分钟、一百分钟跟一分钟没有区别。大家各自千山独行,何必假惺惺地执手相送?

我登上滑翔机,坐在驾驶员座位上。

霹雳堂的港岛资产中包括六架直升机、十二架滑翔机以及十五个楼顶停机坪和四个地面停机场,我获得过雷动天的特批,可以任意调度或者驾驶这些飞机,并且我的飞行驾驶执照考过日期是刚满十八岁的第一天,比汽车驾照整整提前了两年半。

大将军呆呆地坐在原地,没有跟来,也没有起身招呼。

“没办法,一个人拼了。”我扭头向后,看着那防爆拖网。

我身后的座位扶手上,左右分别设置了“一键弹射”的红色按钮、“一键回收”的绿色按钮。如果必须一个人去完成这个任务,那我可能要在半空中尝试“巡航自动驾驶”,然后从驾驶座探身向后,去按下那两个按钮。

看起来,这次行动凶多吉少,胜算不超过三成。

第189章 八恶人的蝉蜕期(1)

按下滑翔机启动键之前,我向出口望去。

从滑翔机停放处到出口共有三道自动铁闸,刚才大将军按下电钮后,铁闸都已经左右分开,折叠后缩。

我观察过,一切都是半自动化进行,此处只有我和大将军两人。

就在我即将按下启动键之前,忽然有几条人影出现在铁闸旁边。几乎在同时,铁闸向中间滑动,很快就合拢落锁,严严实实地封锁了滑翔机的出击路线。

我望向大将军,以为是她按下了关闭铁闸的电钮。

“把铁闸打开。”我大叫了一声。

大将军恍若未闻,坐在原处,背对铁闸。

我忽然意识到,她并未离开休息区,而操控铁闸的按钮是在滑翔机的另一侧,与休息区至少隔着四十步。不起身的话,她根本不可能触摸安装在墙上的电钮。

铁闸是由三米高的精钢栅栏、防弹铁丝网、顶部矛刺、底部滑轮组成,虽然阻断去路,却没有截断我的视线。

闪出来的人影有无数个,逆光状态下,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轮廓,却看不清面部五官。

这些人附身于铁闸上,默不作声,与我对峙。

我从滑翔机的另一侧跳下去,大步走向电钮所在的墙壁。

“不可能成功……那是送死,就像大日本帝国的神风敢死队……回去,回去吧,别送死了,没有任何意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时候送死,太可惜了年轻人……我敢断言,这飞机一出去就会被人打下来……去日本吧,那边风景独好,根本没有这么多困扰,去北海道滑雪,去四国岛垂钓,去京都缅怀旧国……走吧,走吧,大道千条通罗马,何必死脑筋,非要驾着飞机出去送死……”数种声音错杂传来,灌进我的耳朵里,并因此引发了各种陌生的想法。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走吧,去日本才有大发展……跟她走,前面是平步青云的金光大道……日本一定能成为亚洲之冠,去日本有前途,信日本得永生……现在动身,七十二小时内,就能坐在京都的幸运树咖啡馆里了……世界太大,活着太累,你就是活得太累了,必须解放自己,才能活得激昂飞扬起来……”这些想法非我本身所有,而是被前面那些人影说的话所引发。

我按了电钮,但铁闸并未向两侧滑开。那些人影鬼魅一般在铁闸上穿梭移动,越来越快,带起一阵鬼气森森的幻影。

“出去就是死,愚蠢……毫无用处,于事无补。君子穷则独善其身,现在,正是万事不备、诸事休止的时候,盲目行动,愚蠢之极……帝国伟业,指日可待,不如跟随公主东渡,去做更有意义的事。这里的一切是遭到诅咒的,‘金山银海翡翠宫’已经遭到了必死的诅咒,谁碰谁死,绝无例外,连带着,莫高窟也遭了诅咒,那些曾经从藏经洞偷到宝物的,全都死了……这里的布局,早就被中国古之智者下了诅咒——‘谁若惊扰了神之大梦,死亡之翼就降临其宗族之上,遭灭族之杀’……退回去,速退,跟公主东渡,才是上策。否则,一出了这洞口,坠入死亡深渊,就永远无法回头了……”人影在前面,但他们的声音却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激荡起阵阵回声,仿佛有几十人、几百人同时厉声呼喝着。

那些声音提到了“诅咒”,而其中意思,与埃及吉萨高地上世世代代流传的“法老王之咒”一模一样。

自两个世纪前考古学家打开了法老王陵墓之后,那个著名的恐怖诅咒就一直徘徊在北非上空,如同一只充满邪恶的幽灵一般。

那诅咒虽然只有两句,但却令人闻风丧胆——“谁若惊扰了法老王的安宁,死神之翼就将降临在其额头。”

事实上,该诅咒一直无比灵验,首批打开法老王陵墓的数十人无一幸免,全都死于各种各样离奇的异常事故中。甚而至于,该诅咒祸及三代,几乎将开启陵墓者的家族后代全部诛杀干净,使其断子绝孙。

如果莫高窟也是遭到诅咒的,那么历史上围绕反弹琵琶图引发的种种死亡事件,也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释了。

我知道,前面的人影只是幻觉,真实存在的,只有我和大将军。

幻由心生,人影发出的呼喝声全都是我的心声。

“原来,我心底也是充满了这么多私心杂念,并非多么高尚勇敢。”我忍不住叹息。

古人崇尚“慎独”,那些独处时仍然能够保持高洁品德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君子”。

与古代君子相比,我还是有着不小差距的。

“我意已决,不要多言。”我再次按下电钮。

哀哭之声突然惊天动地地响起来,那些人影迅速离开铁闸,向黑暗中闪去。

铁闸缓缓打开,滑翔机出动之路畅行无阻。

我再次望着大将军,她木坐在休息区里,双手托腮,恍如沉思中的雕塑。

“再见。”我跨上滑翔机,按下了启动键。

发动机轰鸣起来,转速表的指针迅速上扬,各种绿色指示灯也一起亮起。接下来,只要经过三分钟的发动机预热,就可以放下手刹,向前推动操纵杆,驾驶滑翔机离开这座即将废弃的基地。

基地必须废弃,就像二战之后中国军队逐步消灭日寇北方基地那样。这些都是战争遗留的祸患,必须彻底毁灭,才能保证老百姓的平安生活。

“希望这是最后一个日寇基地,它毁灭了,敦煌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同时,希望黄花会受到五角大楼的沉重打击后,再也无法卷土重来,给大陆的安全造成威胁。还有,心月无向派的余党也失去了在大陆的立足之地,再想像从前那样肆意妄为,也绝无可能了……”这一刻,我想了很多,或许是因为这基地让我看到了太多二战时期的深藏秘密。

唯有毁灭,才能断绝日本军国主义的野心妄想,这是我最愿意看到的。

哀哭之声突然消失,似乎是那些已经隐入黑暗的人影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无法发出一丝声响。

四周死一般寂静,静得能令我听到自己血管里热血汩汩流淌的声音。

之后,我嗅到了浓烈的杀机,就来自我和大将军曾经走过的地方。

我回头望去,通道里不见人影,但那杀机就像六月的潮气一样,卷地而来,无声无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

滑翔机的座位侧面、背面各有一支短枪、一支长枪,不是二战老式武器,而是最新的日本制式装备。

美国在日本的普天间军事基地驻军,为日本的海岸自卫队带去了全球顶级装备,这也是唯一对日本有益的贡献。

我摘下长枪,检查弹匣,然后枪口指向滑翔机背后的通道。

杀机越来越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恍惚间,我看到有八个人自通道深处昂首阔步而来。

通道的高度为三米、横截面宽度为四米。由此推算,那八个人的身高至少在两米以上,每个人的右手中都拖曳着一把长刀,刀尖垂地,刀柄与肩膀平齐。

人与刀都是暗色的,脚下飘忽,并没有发出脚步声。

我的右手食指扣在扳机上,枪口瞄准冲在最前面的黑影。

子弹只能杀人,却无法杀死一个影子,而这八名长刀人全都是可怕的影子。

当他们进入停机场,立刻散开,追杀最先出现的那群人影。

我虽然手握长枪,却迟迟不能扣下扳机。

这是一场影子的屠杀,长刀过处,不断有影子被腰斩、被斜砍、被削首。

如果最先那群影子都是我的思想,那么,此刻我所有的想法都被斩杀,无论对错,都不复存在。

“原来,我心底深处也有逃避现实的想法,对大将军提出的‘东渡’并不排斥,反而欣欣然向往。诅咒的力量深不可测,法老王之咒让北非的发展迟滞了超过两百年,直至二战结束,才勉强追上隔海遥望的欧洲近邻。我应该早就想到‘莫高窟被诅咒’这种事,否则,中国考古界人才辈出,怎么可能对壁画与佛像束手无策?如果不能解除诅咒,再多人力、物力、财力堆积到莫高窟来,也只是徒劳往返,毫无建树。”我的心里仿佛照进来一束光,光芒到处,困惑的蛛丝迎刃而解。

转眼间,八条高大的影子结束了战斗,长刀背在肩上,缓缓走向休息区。

我不敢耽搁,立刻跳下滑翔机,提着长枪,飞奔到大将军身边。

“这里很古怪,跟我走,驾机冲出去。”我低声说。

大将军从托腮沉思中清醒过来,稍稍皱眉:“什么?”

我向影子一指:“看它们,来者不善。”

大将军随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没有显露出任何惊惶之色。

八条影子走到休息区外缓缓站住,排成横队,单膝跪倒。

大将军等于是“皇室公主玉狐禅”,至少表面看来,她的外貌等同于玉狐禅,能够骗过普通人的双眼。

此刻,我再麻木无知,也知道影子是向大将军下跪。

“八恶人,我回京都之后,会向忍者联盟如实禀报你们的所作所为。时代不同,你们所坚守的已经失去了政治价值,这一代皇室大人物所追求的,是与全球所有国家和平共处、协同发展,再也不会动用战争武器。不过,忍术之道的根本,是个人修行、悟道成神,而不是杀人夺旗。你们曾经是忍者联盟里的最高智者,这些道理,无需我赘述。现在,请各归其位,隐身于人世与幽冥之间,继续修行去吧。只要灵魂不灭,你们都永远是大和人民供奉的国家偶像,在日本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大将军清晰有力地说。

这一刻,她不像黄花会的大将军,更像是高高在上、金口玉言的皇室公主。

那八条影子换了跪姿,一起向大将军叩首。

大将军站起来,走到休息室外,距离那八条影子十步,深深鞠躬,发梢垂地。

“富士山不倒,后会有期。”大将军说。

八条影子站起来,依依不舍地走向通道深处。

大将军向那影子挥手,直至影子消失在通道里,才缓缓地怅然放下。

“你到底是谁?”我双手横枪,对着大将军。

“我是黄花会大将军。”大将军正色回答。

我摇头:“不,你不是。”

第190章 八恶人的蝉蜕期(2)

“八恶人”不是活人,而是某种异化的灵魂。我无法准确地描述他们的存在状态,但我知道,他们不是鬼魂,而是在长期严苛的忍道修行之后,进入了某种“蝉蜕期”,身体退化而精神永存。

忍术典籍中有关于“蝉蜕期”的详细描述,大约用了三个章节,将“蝉蜕期”的形成、发展、深入、休眠、解脱、蜕变、成神等过程做了说明。

我只能如此笼统解释——“八恶人没死,只是处于‘活着’的特殊状态,只要外部条件合适、内部条件成熟,他们就会重现人间,恢复原样。”

中国道术中有“还阳”、玄学中有“回灵”、藏密中有“知返、转世、重生”,跟忍道中这种“蝉蜕期”的意义几乎相同。

“我当然是大将军。”大将军重复,脸色凝重到极点。

从刚才八恶人对她的态度,我能够判断,大将军身上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巨大秘密。

“事情已经昭然若揭,何必继续骗我?还有意义吗?”我苦笑起来。

此刻站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像“玉狐禅”的人,或者说,我应该大胆判断,她就是玉狐禅本人。

易容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自己“假扮”自己。

大将军不再开口,与我对视良久,才走回休息区,缓缓坐下。

“我虽然不知道真相,可我知道,你一定有难言之隐。如果真相无法透露,那么,就到这里吧,至少我知道,故人仍在世间,自此天涯永隔。”我低声说。

既然对方不是大将军,那么她一定是玉狐禅,那个让我饱含歉疚、无法忘却的人。

当然,知道她还活着,我也就无需歉疚了。

让真的玉狐禅回日本去,就像把一条鱼放回大海一样,所有人都不必歉疚。这就是“皇室公主玉狐禅”最好的结局,也是我所期待的。

“她还活着——”我脑海中充满了这四个字,同时,满天云散,欢欣不已。

“龙先生,我……这里面的确有很多隐情,牵扯到许多国家机密,任何人都没有泄密权限。所以,我很抱歉,无法一一向你解释。不过,对你的思念,我万分感谢,那是我今生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大将军说。

或者,现在不能再称呼我眼前的女子为大将军,因为她根本就是玉狐禅,从外表到内心、从假身份到真身份,全都是玉狐禅本人。

“我理解,没关系。”我点点头。

如此庞大的瞒天过海之计,只有白道层面才能驾驭得了。一旦牵扯到“国家机密”四个字,那么,一切事情就都存在真相、假象两种解释,其真实性究竟如何,只有天知道。

“我走了,该去做正事了。”我说。

“不行——”她突然站起来,绕过桌子,扑进我怀里,双臂绕到后面去,紧紧搂住我的腰,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低语,“不能去,我不能让你去送死。要想扭转颓势,存在很多种办法,可你选择的却是最愚蠢的那一种。听我说,忘掉莫高窟,忘掉‘炼蛊师之矛’,忘掉击杀左丰收的那一幕,随我东渡,重新开始。”

我轻轻转身,想摆脱她,但她抱得更紧。

“我必须去做,那事关信仰。”我说。

在“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之间,有一条巨大的真空地带。“聪明人”选择沽名钓誉,付出最小的代价,完成最大的宣扬自己的效果,是为“文贼”。

虚名对我无用,否则我也不会丢掉“铜锣湾龙少”的名头。

黄花会的“换头行动”起初听起来十分简单,不过是乔装改扮,打入敌人内部。最坚固的堡垒往往由内部攻破,这种计策,应该是黄花会领导层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要对付岛国,这是一种新的指导思想,也是百年以来其它势力从未使用过的。

武士道精神、菊花与剑的精神大大提升了大和民族的凝聚力,使其成为世界上最团结的民族之一。在军,则铁板一块,无往而不利;在民,则万众一心,团结爱国,成为其它国家的子民们羡慕效仿的榜样之一。

二战之后,岛国在政治、经济的重压之下,奋发图强,全民努力,非但没有被“战败国”的耻辱碑压垮,反而创造出了电子产品、重工业产品的顶尖品牌,行销全球,广受欢迎,成为轴心国在二战以后最快崛起的典范。

“从内部攻破”大概就是打垮大和民族的唯一办法了,但究竟能不能奏效,还得看黄花会能坚持多久。

这些是我之前的想法,等到八恶人的灵魂向大将军下跪,我才明白,“换头行动”进入了更高层次的逻辑关系,已经无法用普通战略理论来阐释。

现在,大将军的外表是“玉狐禅”,而八恶人礼拜的是真正的玉狐禅。因此得出的结论,“玉狐禅”就是玉狐禅,黄花会的计谋已经被心月无向派窥破,将计就计,派出真正的玉狐禅来,以真人顶替假人。

那么,玉狐禅回到京都以后的所有行动,全都是双面间谍的工作方式,既接受黄花会的指令,又将真实情报一点不落地交给心月无向派。

二战时,脚踩盟军、轴心国这两条船的双面间谍、三面间谍不计其数,以每个国家的首都为活动圈子,进退自如,予取予求。其中几个,还创造了间谍史上的奇迹,成为二战中的传奇人物,比如川岛芳子、赫佐格等等。

二战后的冷战时期中,闭关锁国成为常态,多面间谍失去了用武之地,这一行业也日渐式微,不再受到军事部门重视。

如果玉狐禅的行动计划获得成功,那么她就将名列史册,成为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间谍之一。

当然,她的成功就预示着黄花会的一败涂地。

“你活着,就是听到的最美好的消息。”我推开了她。

“我活着,我也要你好好活着,远离危险,平安无虞。”她说。

“敦煌百姓的命比我的命更宝贵,我能想象得出,一旦‘炼蛊师之矛’刺出,敦煌将会何等混乱。所以,我只能去堵枪眼,用自己的命去做最后一搏。”我说。

历史典籍中,存在太多太多关于“蛊术”的记载。几乎每一条记载的最后,都会提到,该蛊术令几个州县百姓绝迹、千里鬼哭,几十年里,土地仍然无法耕种,树木仍然无法生存。

“为了我,留下来,好吗?”她说。

我不知该怎样称呼她,称她“大将军”或者“玉狐禅”都不合适。不过,无论她是哪一个,都无法阻止我驾机返回莫高窟。

“再见。”我再次登机。

发动机仍然轰鸣着,仿佛催我上阵的战鼓。

“你等等,你等着。”她大叫着,飞奔过来,跃上我身后的座位。

“你没必要陪我冒险。”我长叹一声。

“我陪你消灭‘炼蛊师之矛’,你陪我返回京都。”她说。

这是一个很好的等价交换,但我心里还惦记着顾倾城,无法下定决心东渡。

“活着回来再说。”我大叫一声,按下电钮,座位上方的透明防护罩就落下来,把我和她罩住。

“我们一定会安全回来,一定会……”她的声音淹没在发动机轰鸣声中。

愿望是美好的,但结局如何,只有天知道。

滑翔机缓缓向前,沿着地面标线加速,冲出洞口。

这洞口设置于一个环形山谷中,下面全是悬崖峭壁,而且经过人工处理,以至于普通登山者到达洞口以下十几米时,就会面对陡直绝壁,除了肋生双翅之外,绝对没有爬上去的可能。

我驾驶滑翔机半空回转,飞向莫高窟。

机舱内的液晶屏显示,现在是上午十点半钟,马上就到左丰收用计策封锁莫高窟的最后时间了。

“给环保部门、警察部门打电话。”我在耳麦系统中向大将军下令。

现在,还是姑且称她为“大将军”吧,至少这样称呼时,能给黄花会留一点颜面。

“好。”大将军答应。

我们之间心有灵犀,不必我陈述报警内容,她也不会出错。

她总共拨出两个电话,通话内容完全一致:“我是来自美国的游客,工作部门为跨州环保署害虫防治处。现在,我看到莫高窟停车场上空出现了巨大的无名昆虫群。根据我的工作经验判断,这些昆虫具有超强攻击性,很可能是来自美国德克萨斯州的‘啮噬者”三代变种,属于中国的危险外来物种,请马上下令,布置害虫捕捉工作,同时对莫高窟周遭五公里的地空、水源环境进行紧急封锁,确保这些物种随风扩散出去。”

电话彼端的接线员并不惊慌,有条不紊地询问大将军的姓名、电话、身份信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大将军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陈述完自己的话后,提醒对方:“这是绝密告警,如果你还想保住自己的工作岗位,就赶紧向最高指挥官报告。我已经对电话录音,并持续跟踪害虫防治工作。你若渎职,就等着卷铺盖回家吧。”

打完电话,大将军大声告诉我:“按惯例,五分钟到二十分钟内,处置车从敦煌城中心出发,二十分钟至四十分钟内,处置车到达莫高窟广场。当然,如果相关部门协调不当,就要加上警方在敦煌、莫高窟之间架设哨卡所耗费的时间,大约二十分钟。总结起来计算,我们有半小时到五十分钟时间行动。”

我点头:“按照最不乐观情况,半小时内结束行动。”

空中行动与地面行动大大不同,尤其是滑翔机这种对空中气流要求非常严格的无动力型飞行器,执行起复杂任务来,相当费力不说,大部分时间都要拼运气。

很快,滑翔机抵达莫高窟前的停车场。

情况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炼蛊师之矛”的尾部全都炸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虫团,其直径至少有十五米,防爆拖网根本无法展开作业。

粗略估算,正面进攻的话,只能把三分之二蛊虫收入网中。剩余的,将会立刻四散,成为莫高窟永远的隐患。

“不行,我们来得太晚了,没法下手。”大将军大声喊。

下面,左丰收的手下也在溃散,一小部分留在原地,站在栏杆后面,等待着左丰收回来。一大部分则是半步行、半乘车,向着月牙泉小镇方向混乱逃窜。

第191章 八恶人的蝉蜕期(3)

当滑翔机飞过停车场上空时,几名保安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向天上观望。

身为保安,他们的职责是保护景区内的历史文物和一草一木,而不是隔岸观火,抱着胳膊看戏。

只能说,他们的薪酬和素质决定了身处漩涡中心时做人做事的态度。

栏杆后面的江湖人蠢蠢欲动,有人举枪对准天空,准备开枪射击。

“滑翔机机身没有任何醒目标志,他们不敢开枪,以为这是景区的公务机。放心开,没事。”大将军说。

飞机绕着停车场来了两圈,我向下望,养路站的第二排平房已经没了屋顶,只剩下断壁废墟。

“放心吧,左丰收绝对不可能从‘子母弹’下逃脱。”大将军善解人意,向我解释。

废墟旁边,有四五个人正聚在一起商量,一边说话,一边向着废墟指指点点。从他们肩上背着的*看,那些都是左丰收的手下。

凌空俯瞰的情况下,要消灭那几个人轻而易举。但是,他们已经不是问题的重点,除了左丰收,任何人的死生,都不可能左右“炼蛊师之矛”的未来。

莫高窟挡住了西面荒漠上吹来的大风,只要滑翔机的水平位置低于莫高窟的顶部,就有失去动力之虞。

“动手吧?”大将军问。

“蛊虫群落体积太大,一次性消灭很有困难。”我回答。

滑翔机盘旋过程中,我一直在寻找万全之策,能够将它们一网打尽,不留祸患。

“唉,可惜我们没有装一箱毒气弹过来,否则,马上就可以发射到蛊虫上方,毒药粉、毒雾扩散开来,蛊虫插翅难逃。”大将军长叹一声。

她是行家,不可能不知道毒气弹对环境的巨大危害。这样说的目的,只是进一步提醒我,眼下根本没有万全之策。

第三圈盘旋开始时,大将军郑重提醒:“龙先生,必须做决定了,否则机翼能够覆盖的气流越来越稀薄,我们就没有办法升空了。”

动力不足是滑翔机的死穴,不能升空是小事,就怕飞机突然失速,从半空垂直扎下去,必遭解体之厄。

“好,这一圈飞机会迎着矛头过去,我倒计时,你准备打开防爆拖网。”我沉声说。

“好,预祝成功。”大将军大声回应。

我拖动操纵杆转向时,滑翔机已经出现了失速的前兆,机尾连续抖动,机翼也出现了轻微的失控扭摆。

这一圈,我驾驶滑翔机绕到莫高窟前,然后拉正机头,对准“炼蛊师之矛”冲过去。

整体来看,蛊虫结成的云阵是青灰色的,其中点缀着无数的黑色斑纹。

当飞机距离云阵还有几十米时,我发现那些黑色斑纹不是一个一个蛊虫连缀成的,而是一些长度在一米至十米的黑色长蛇。它们是云阵的内部纲领,彼此勾连,形成骨架。细小的蛊虫覆盖在长蛇的身上,大的如碗口,小的仅有指甲盖那么大。

“五、四、三、二、一……”机头距离云阵二十米的时候,我开始五秒倒计时。

从这个角度看,云阵的最前端是一个大张着的黑色蛇嘴,蛇信子疯狂吞吐,射出一阵又一阵黑烟,样貌狰狞,可怕之极。

我稍稍向左边拖动操纵杆,滑翔机贴着蛊虫飞过。

几乎在同时,大将军按下按钮,撒出了防爆拖网。

那张网嘭地一声在空中张开,将矛头上的黑蛇装了进去。

我专心驾机,只用眼角余光瞥着侧面。

这一正面对攻,防爆拖网消灭了将近三分之二的蛊虫,比我想象得更成功。

与我预想的一样,矛头受制,剩下的蛊虫突然炸开,仿佛是一大箱礼花着火后乱喷乱射一样。

“我们还得飞第四圈,回去。”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向上看,我们没有机会了。”大将军黯然提醒。

我抬头向上,头顶仿佛罩上了一层乌云,遮天蔽日,不见阳光。原来,蛊虫沸腾炸开后,又突然下落,向着滑翔机包围过来。

驾驶过滑翔机的人都知道,在无动力飞行的过程中,即使只是在机身上增加二十公斤的力量,都会造成坠机事件。

滑翔机作为飞机的雏形,机身按照最轻质量设计,所用材料自重精确至克数。这种情况下,任何位置上附着重物,都会改变飞机自身的均衡,引发坠机。

我斜拉操纵杆,飞机反向划弧,飞向莫高窟的右翼。

按我的设想,只要离开断崖遮挡区,空气风力加大,就能将飞机抬升起来。

“完了,完了——”大将军陡然大叫。

同时,机身一震,左侧刚刚抬高的机翼瞬间下沉,使得飞机无法划弧,而是向着左下方扎猛子一般下落。

我双臂发力,狠拉操纵杆,仍然无法阻止飞机的俯冲之势。

尤为可怕的是,剩余的蛊虫已经在长蛇驱使下,三三两两坠落,砸在机翼、机身上。

滑翔机上备有降落伞,但现在的飞行高度根本不足以安全开伞,跳出机舱,二十秒内必定直接坠地。

风声掩盖了一切,如果听力能行的话,一定能听到所有旁观者的惊呼声。

看起来,“坠地解体”似乎已经是必然的结局。

“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龙先生,这就是我追求的结局。”大将军离开座位,从后面抱住我的脖颈。

她移动位置之后,当然会引起飞机的进一步失衡,加速下坠。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早死一秒钟晚死一秒钟,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好,死就死在一起。”我放开操纵杆,半转过身,揽住她的肩膀。

我们几乎同时扔掉了安全头盔,没有一秒钟的耽搁,紧紧拥吻在一起。

这样的死法,是感伤的无可奈何,也是悲壮的视死如归。

我的驾驶技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次升空飞行,都受到驾驶技师的称赞。他甚至断言,按照现在私人飞机的失事频率,港岛全部拥有飞行执照的人都摔死了,我也不会死。

现在想来,他的话真是可笑。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这就是命,是我和大将军或者玉狐禅的命。

我们痴迷于莫高窟壁画,对敦煌天机的秘密念念不忘,历经数年,逡巡不去。于是,上天做主,要将我们永远留在此处,成为莫高窟的一部分。

“我不后悔,不后悔……我不做公主,我要做你的爱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就这样,一直到人生的尽头……”大将军急促地、喜悦地、了无遗憾地说。

她的唇很温暖,但我油然想到:“温暖的唇是属于活人的,当飞机坠地解体之后,每一个人都将变得冰冷,或许像左丰收那样,在大爆炸中灰飞烟灭,成为无数毫无意义、毫无温度的碎片。

我估算的飞机坠地时长为两分钟,但我和大将军的这一吻却至少有五分钟,依旧没有等到飞机訇然坠地的那一刻,也就是我俩一起离开阳世、共赴九泉的时候。

“情况有变化?”我推开大将军,向防护罩外面望去。

奇妙的是,目前飞机竟然一直向上飞,已经超过了莫高窟断崖的最高点。

“这是——滑翔机哪来的超强动力?不对劲,不对劲……”大将军也意识到了异常情况。

滑翔机当然没有动力,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机头、机翼、机身上趴着几千只蛊虫,最醒目的,两侧机翼尖上,还缠绕着十几条缓缓蠕动的黑蛇。这些虫蛇都是有重量的,即便最保守估计,加起来也得超过一百公斤,等于是在我和大将军之外,又搭载了一个超重大胖子。

滑翔机是无法承担这种重物的,理应快速坠地才对。

我的视线扫到已经闭口的防爆拖网时,立刻明白,一切蹊跷都出在这里。

现在,拖网里装了数千只蛊虫,撑得鼓鼓囊囊的。本来,拖网应该垂在机身侧面,现在它却高高地浮在空中,等于是吊着这架滑翔机飞行。同时,蛊虫之间似乎具有高度的团结性,我们控制了三分之二蛊虫,剩余蛊虫并未四散逃逸,而是紧追不舍,像是要赶过来救援被捕获的同伴。

一旦摆脱死亡,“如何处理这些强大、灵性、毒辣、狂虐的蛊虫”就成了我和大将军面临的大难题。

我回头抓住操纵杆,先借助外来动力,将机头摆正。

“基地内有毒气弹?什么型号?有多少?”我大声问。

大将军惊魂未定,颤声回答:“有,大约有四十箱,全都是二战时研发的‘扑天喰五型’,即全面无等级差别杀戮型,从植物到动物,无不可杀。我刚刚说了,如果带两箱出来,对付蛊虫,毫无问题。”

我阅读二战日军73部队工作记录时了解到,“扑天喰五型”毒气弹的优点与副作用都很明显,优点是全方位杀生、一网打尽,副作用等同于越南战争中美军在热带林里释放的“橙剂”,短时间内无法消除影响,对于土地的毒害长达十年至四十年。

“飞回基地去。”我马上做了决定。

“什么?”大将军大惊。

我们都是战略战术方面的大行家,都能从对方的话里举一反三。一瞬间,大将军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基地处于半坍塌状态,又处于极深的山腹中,就算使用毒气弹,对外界环境造成的危害也非常有限。现在,只要把滑翔机驶入洞中,引爆毒气弹,再将洞口封闭,这些蛊虫就插翅难逃了。

这种方法等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和大将军必须冒极大的风险,因为一旦释放毒气弹就不容有一秒钟的差池,我们的时间计算、路线规划必须完美无缺,才能绝地求生。

第192章 毒气弹(1)

“那不是个好办法——从基地逃离的路线总共就那么几条,现在塌的塌、堵的堵,一旦走错,死无葬身之地。”大将军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没有第二条路了,蛊虫凶猛,必须当机立断。这样,你告诉我毒气弹的准确位置,我一个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一个人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任务。”不等我说完,大将军就否决了我的提议。

飞机持续上升,但我已经因势利导、借力发力,逐渐端正飞机的机头。

我一个人的确完成不了用毒气弹消灭蛊虫的任务,这是百分之百的实情,不容置辩。

“我们一定有能想到更完善的办法,毒气弹……毒气弹的威力太大,储存时间又太久,一旦在搬运过程中炸开……想想黑太阳731吧,你就知道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大将军喃喃地说。

“我们已经死过一次。”我说。

如果没有误打误撞,被蛊虫将失控的滑翔机重新拉起来,现在我们早就变成了莫高窟停车场上的一团大火、一堆残骸。

我们这两条命是意外捡回来的,多活一分钟就多赚一分钟。

“就因为死过一次,我们才更应该珍惜生命。”大将军拍打着我的座椅,始终不肯妥协。

我没有权利要求对方妥协,即使她一万分爱我,也没有义务冒死陪我杀回基地去。

突然,飞机右翼发出可怕的“咯吱咯吱”声,我大力稳住操纵杆,飞机仍然不断地向右倾斜。

我向防护罩右侧看,不禁暗暗叫苦。

飞机的右翼与机身连接之处出现了一条黑黝黝的裂纹,约有一尺长、半寸宽。

那是机翼长时间超限吃重的必然恶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裂纹出现在机翼的后侧,而不是前侧的迎风面上。否则的话,超重加大风,瞬间就能将右翼撕掉,让这架脆弱的滑翔机变成独翼鸟。

“我们飞回基地就撤离,封闭通道,任其自生自灭,好不好?”大将军提出了折中之策。

我们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略一迟疑,马上点头:“好。”

当务之急,是将载着蛊虫的滑翔机驶入偏僻地带,避开繁华街道,尤其是莫高窟这种著名景点。

如果处置不当,这一机蛊虫能毁了整个莫高窟。那样一来,我就成了毁坏中华瑰宝的国家罪人。

我向前推操纵杆,飞机颤抖着右转,如同一个风烛残年、举步维艰的糟老头子。

“坚持住,老天保佑,一定坚持住。”我在心底默祷。

当我转头望向莫高窟的时候,猛然间看到了诡谲莫测的一幕——“莫高窟正、在、转、身!”

我几乎找不到合适的句子来形容机身下的莫高窟,只能用“转身”二字。

在世人眼中,莫高窟开凿于鸣沙山的断崖立面上,如同一个高大的巨人。这巨人千年来屹立不动,牢牢扎根于荒漠之上。

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死的巨人,没有生命力,只剩巨大的形体,任由游客们参观、考古学家探测、文史学家歌颂、书画家描摹。

任何时候,它与洞窟内的壁画、佛像、石壁、廊道全都不具有生命力,也不具备随意挪动的能力。

现在,我偏偏看到,巨大的莫高窟正在旋转,就像酒店门口的旋转门那样,绕着一根看不见的中轴,转了一百八十度,前变成后,后变成前。

“看下面,看下面,看下面……”我一连叫了三声,口中词穷,竟然无法向大将军形容眼中看到的怪异情形。

“下面?看什么?”大将军转头,向机身下望去。

“莫高窟……是莫高窟在……转身!”这句话实在太拗口、太不符合常理、太令人不解,所以我顿了两次,才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大将军果然无法理解,向下面望了几秒钟,含混地回应了一个字:“嗯?”

“莫高窟转身,面向里,背向外,真是奇怪,它是开凿在断崖上的洞窟群,怎么能一体化同时转身,像魔方那样?”我来不及细细解释,满脑子都被那震撼的一幕塞满。

以我的见识,极少遇到无法解释、无法探究的事。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有互联网,有百度和谷歌,还有强大到无所不能的暗网,可以说,人类对于世界的认识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即使是那些湮没于时间海洋、空间洞穴里的不解之谜,也渐渐被人剖析出最后的真相。

宇宙外星人、海洋魔鬼三角洲、俄罗斯超级地心矿洞……几乎所有谜题都找到了恰当的答案,不再让世人一头雾水。

那么,我现在看到的究竟是什么现象?有没有哪一种不解之谜是能与之匹配的呢?

我在记忆中搜寻,却找不到哪怕是近似的谜题事件。

实际上,莫高窟转身之后就再没移动过。所以,当大将军按我的提示向下看时,看到是一个已经完成了旋转、严丝合缝地与鸣沙山断崖拼合的莫高窟。

只有我知道,它曾在一种匪夷所思的情况下,默默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

“左丰收的人都死了。”这是我接下来想到的。

那些人站在栏杆后面,畏缩不前,苦等着混乱的局面结束。他们依赖于左丰收,一旦群龙无首,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显而易见的,只要莫高窟转身,这些人毫无防备之下,就被转进了山缝里——假如有山缝的话。甚而至于,他们会被夹在莫高窟与鸣沙山之间,化为齑粉。

“莫高窟转身”曾经在律导游的口中出现过,那时,我认为是民间传说而已,纯属无稽之谈。

律导游提及此事时,顾倾城也在场,但她像我一样,都没有表示出对这种观点的认同。

唯一值得奇怪的,是当时律导游郑重其事的表情。

在敦煌甚至是西部旅游的大部分景点中,某些导游都会借助于一些子虚乌有的传说,诱骗游客们购买相关纪念品或者去一些残破废墟旅游,充作收费旅游项目。

我承认,最初听律导游说“莫高窟转身”之时,也是以为他为了骗港岛游客的钱,故意夸大其词。

现在,我明明白白地看到,莫高窟已经转身。

“龙先生,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大将军困惑地低声叫。

“我发誓,我刚刚看到莫高窟转了个身,如果我们现在下去,就会看到旷世奇观——洞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空空如也的石壁。”我回答。

“石壁?”大将军追问。

其实,这只是我的猜测,把莫高窟看成一个单面雕花的玉璧、玉盘、玉柱之类,有洞窟、壁画、佛像的一面是正面,光彩华丽,气度万千,等于是展示给世人看的“表”。那么,它的背面,自然就是“里”,不经修饰,保持着石壁的本来面目。

当“表、里”调换时,游客们再到莫高窟,看到的一定只是原始粗糙的石壁而已。

“可是,怎么可能呢?莫高窟好好的,就立在那里,既不会自动转身,也不会消失不见,不是吗?它是死的,是岿然不动的山体,要转身,也得是鸣沙山转身才对——”

我打断大将军的话,低叫一声:“兰舟,桨兰舟,她也在那里,她也被转到莫高窟后面去了……”

之前,我和左丰收离开莫高窟栏杆去养路站班房时,桨兰舟也在栏杆那边,遭左丰收的手下羁押。

如果左丰收的人死了,那桨兰舟也不可能幸免。

我马上掏出手机,拨打桨兰舟的号码。

电话打不通,听筒内传来的提示是“用户无法接通”。

“桨兰舟也完了,莫高窟转身,她也身受其害了。”我不由得黯然长叹。

桨兰舟是黄花会最后的希望,作为大龙头,她有能力召集黄花会残党,重新在江湖上立足。

她死,黄花会也就无力翻身了。

“桨兰舟?从51地区y部门来的黄花会大人物?可是,怎么可能呢?她的研究方向是‘沙漠心脏’,据说已经有了重大突破,即将揭开人类全权控制沙漠的序幕……”大将军吃惊地问。

“你刚刚通过狙击步枪瞄具观察莫高窟栏杆时,应该已经看到她。”我回答。

大将军猛省:“是,是,我的确观察到你身边站着一个卓然不凡的女孩子。”

“就是她,现在,如果她没能及时离开栏杆,就跟左丰收的人马一样,成了莫高窟转身的牺牲品。”我苦笑着回答。

上天以这种方式灭亡黄花会,真的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我们可以再盘旋一圈,看看莫高窟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将军提议。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但刚刚向左提操纵杆,滑翔机的左翼也响起了可怕的“咯吱”声。

不必细看,我就知道左翼与机身之间也出现了裂纹。

“耽搁不得了,我们走——抓好降落伞,随时……随时准备跳伞。”我当机立断,马上做出决定。

莫高窟那边发生的任何诡谲变化都不如我和大将军的安全重要,飞机在数十米高空折翼的话,我们的下场必定惨不忍睹。

在焦灼的煎熬之中,我驾驶飞机驶入了环形山谷。

如果没有之前在港岛的大量飞行训练,我绝对不敢挑战驾滑翔机冲入基地洞口的危险项目。

庆幸的是,我一次性闯关成功,飞机进入洞口后,前轮准确无误地沿着中央标线前进,最终停靠在原来机位上。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走,马上离开这里,关闭铁闸,从刚刚那洞口下山。”大将军松了口气,马上摘掉安全带,准备打开屏蔽罩。

她说的“任蛊虫在基地自生自灭”或许可行,但那不是万全之策,而是为敦煌埋下了一个巨大的*。

蛊虫最擅长于彼此厮杀吞噬后产生新变种,即使是原始饲主,都不可能预测新变种的特性并加以控制。

如果像大将军所说,我们就这样离开,等于是懦夫行为,把最大的包袱扔给了后来人。

换句话说,我们虽然暂时消灭了“炼蛊师之矛”,解除了莫高窟之厄,但却没有彻底杜绝隐患,而是把该隐患推向了“壅塞湖”的无限高度。

从地理学上说,“壅塞湖”一旦爆发,洪流奔腾,横扫千里,其危害尤胜于普通洪灾。

“毒气弹储存在哪里?”我淡淡地问。

“什么?”大将军骇然反问。

“你明白的,我绝对不能像懦夫一样临阵脱逃。如果想逃,又何必驾驶着滑翔机赶往莫高窟?”我说。

这也许是消灭蛊虫的唯一机会,虽然不是良机,但终归可以赌一把。赌赢了,“炼蛊师之矛”就不复存在,左丰收引发的蛊苗三十六寨之祸彻底消弭;赌输了,我与蛊虫同归于尽,赔上我一个,幸福十三亿中国人。

“龙先生,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我们讲得好好的,把蛊虫弄到基地来,然后就脱身离去,你跟我回京……你不能言而无信,不能骗我,不能让我这一生只剩凄凉……”大将军突然泣不成声。

第193章 毒气弹(2)

机头上,僵卧的蛊虫渐渐苏醒,缓缓蠕动,即将集结起来。

面对这些丑恶的蛇形虫、蝎形虫、蛙形虫,我心里没有恐慌,只有澎湃的使命感。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些佛教经卷中掷地有声、铮铮铁骨的句子,一点一点浮现在我脑海中。

没有人故意要抢着当英雄,但是,时势造英雄,当我面临敦煌生死存亡的关键一刻,毅然决然地选择决死冲锋,而不是怯懦趋避。

我是男人,是人类社会的顶梁柱。顶梁柱不倒,男人的勇气不垮,社会才有希望,中华民族才有未来。

“我得解决这件事,没什么可说的。这是命,我的使命。”我没有回头,因为此刻大将军已经情绪崩溃,嚎啕大哭。

无论她是大将军还是玉狐禅,都没有义务死扛蛊虫,替敦煌扫荡危机。只要回到京都,她就是万众瞩目的皇室公主,在未来的某种机缘巧合之下,甚至能成为皇室女王,与英国王室的伊丽莎白女王一样。

大家的命不同,走的路就不同。

我的眼角余光瞥见,机翼上缠绕的长蛇也蠕动起来,蛇信吞吐,凶相毕露。当然,两侧机翼与机身连接处的裂纹已经发展为裂缝,其长度达到总接触面的一半。

这种情况下,只要飞机二次起飞,双翼向下压缩空气时,数分钟内就会绷断。

滑翔机已经废了,要想快速逃离基地,就只有使用绳索速降,从洞口垂落下去。

那样的话,我们不但要跟蛊虫抢时间,还要跟毒气弹爆炸后的毒气扩散赛跑,九死一生,极难幸免。

“我不能告诉你毒气弹在哪儿……你必须跟我走,在京都,有更美好的生活等着我们……遇见你,我已经厌倦了江湖上的风风雨雨,我要平平安安地回京都去,好好地做我的皇室公主,再不回来,再不重出江湖……跟我走,跟我走……”大将军的双手伸过来,捂住了我的眼睛。

“你明明知道我的想法,恕难从命。”我低声说。

梁园虽好,却非我之向往。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如果不能解决敦煌之厄,就算跟着她逃到京都,一生也良心难安。

“你真的不肯……听我的话?”大将军颤声说。

她的手指冰凉,缓缓向下移动。

我轻轻摇头,还来不及开口拒绝,忽然觉得她手中多了一片柔软的手帕,手帕上带着一种淡淡的异香。

“对不起了……我只能这样……”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两句话,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昏迷了多久,当我脑中有了意识时,第一感觉是右手手腕被紧紧缚住,身子下面十分冷硬。

我缓缓睁眼,看见了大将军的背影。

她正踮起脚尖,将一条绳索套向石壁上的铁闸挂钩。

十步之外,是滑翔机两度经过的基地出口,而反方向的通道深处,则是那架已经报废的滑翔机。

我的鼻子里依然留着那种异香,两侧太阳穴都隐隐刺痛,这都是*类麻醉药的典型后遗症。

“告诉我……毒气弹……位置……”我开口说话,但此刻舌头仍然麻木,吐字不清。

大将军回过头来,俯身凝视我。

“毒气弹,毒气弹……我们必须……”我挣扎着,试图做起来,但四肢瘫软,无法发力。

“回京都去,忘掉敦煌天机,也忘掉发生在莫高窟的任何事,好吗?我保证你从此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受江湖闲事打扰,好吗?我们活着,不是为了替国家和江湖赎罪,而只是为了好好活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你跟我,世外桃源,永不分开,好吗?”她轻轻问。

曾经,我为玉狐禅的阵亡而自责不已,并且怪罪于黄花会与大将军。现在,我面前的人正是我负歉之人,听她的话,跟随她走,也许是一种美好的选择。

忽然之间,她的脸缓缓俯下,与我的脸紧贴在一起。

“多美好啊,在京都那样的扶桑古城中,晨钟暮鼓,朝夕相伴,永远不理会身外之事。我不是玉狐禅,你也不是龙飞,而是全新的两个人,丰衣足食,快乐无忧,认认真真地谈一场轰轰烈烈、天长地久的恋爱。唐明皇与杨玉环没有实现的‘七月七日长生殿’,我们来替他们实现,好吗?”她喃喃地说。

我深吸一口气,暗中运力,活动麻木的四肢。

这不是谈恋爱、诉衷情的美好时刻,一分一秒,都无比宝贵。

“我先把你放下去,然后再封锁通道,任由蛊虫自生自灭。这样一来,我们安全逃生,你也对得起敦煌,好吗?”她在我耳边说。

我感到自己的双臂已经恢复了力气,双腿也有了知觉。

陡然间,我双臂一合,揽住了大将军的肩膀,肘部撑地,翻身将她压住。

自见面以来,我从未想过与她贴身搏斗,但现在,为了争夺事情的主控权,我不得不动手。

大将军伸手敏捷,刚刚受制,便屈膝翻滚,缩颈藏头,从我的臂弯中挣脱出去。

“我是好意,不要辜负——”她一边叫一边拔枪。

我打了个滚,双足发麻,不能发力,只能用膝盖猛磕地面,原地干拔,向前俯冲,额头撞在大将军的右肩窝里。

当啷一声,大将军刚刚拔出的手枪跌落在地。

我借势连翻,再起身时,已经握住了手枪。

“不要斗了,把毒气弹位置告诉我。你先走,我随后跟来。”我一边说,一边解开右腕上的绳索。

“不能去,毒气弹在下面三层,你就算将它们搬运上来再引爆,也来不及从洞口撤离。我看过使用说明,那些毒气弹威力巨大,顺风情况下,扩散至十公里半径,只需要二十分钟。我知道,你一定会不顾自己的生死强行引爆,那样,我就永远失去你了。”大将军说。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一个人死,总好过一城人死。”我凛然回答。

形势所逼,我根本没时间图“大侠”虚名,只想妥善地了断此事,将“炼蛊师之矛”的灾祸消弭于无影无形之中,不让敦煌百姓受到惊扰。

大将军摇头:“那样的话,不如……不如你杀了我,也免得我独活……回京都后,受相思折磨之苦。死在你枪下,我了无遗憾,此生圆满了。”

其实,我还有最后一种选择,那就是先把大将军困住,由洞口垂下去,然后彻底封闭通道,避免蛊虫逃逸。接着,我根据基地内部的路线指示图去找毒气弹,最终与蛊虫、基地同归于尽。

这样,以我的“必死”换蛊虫的“必死”,以我的命,换敦煌百姓的命。

这种交换,物超所值。

“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黄花会的大将军还是心月无向派的皇室公主玉狐禅,不管你我心中有没有感情——全都不管。现在,你走,我留,余生再不见面。”我慢慢地站起来,拎着绳索,走向大将军。

绳索至少有二十米长,另一头已经套在铁闸挂钩上,只要捆住大将军,就能帮她逃离危险区。

到了悬崖下面,她自然能寻觅生路,回日本去。

这是她的命,与我永不交集。

“龙先生,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没有反抗,而是双手捂脸,泪如泉涌。

“这是我们的命,好好活着,不要轻言赴死。”我低声告诉她。

“本来我们可以好好地返回京都去,本来我们……可以成为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牺牲掉自己?为什么不能……”她哭得肝肠寸断,几乎站立不住。

我用绳索捆住她的双手,然后抱着她,走近悬崖边。

“好,好,我走,我走。”大将军并非弱不禁风、头脑简单的普通女子,到了这种时候,她知道无法改变我的心意,马上做了最正确的决定,自行离去,不给我增添麻烦。

她抓着绳索,迅速滑降,两分钟后就抵达了悬崖之下。

隔着十几米的高度,我们相互挥手道别。

这是真正的永别,她走向生之天堂,我走向死之地狱。

她举起手,向我送出了一个深深的飞吻。

“来生见。”她大声说。

山风过处,瞬间将那三个字吞没。

我向她挥手,慢慢后退,离开悬崖。

“我会……在京都供奉你的……牌位,下一轮回有知,来京都寻我……”她叫着。

每叫一声,都如同杜鹃啼血。

轮回之后,人类灵魂迷失于时空当中。这种转世之约,或许只有藏密高僧们才能做到,至于我和大将军,情深缘浅,就这样结束,足够了。

我按照石壁上的提示图,将通道里的三层铁闸依次关闭。

铁闸是栅栏,不但能够通风,顶端也能翻越。所以,它们只是为了阻挡飞机出入,却无法堵住蛊虫。

真正能够截断通道的,就是三层铁闸之间的两道石闸,即中国古代机关专家们研发出来的“断龙石”。

这种原始重力结构通常出现于帝王将相、达官贵人的墓穴之中,当去世者安葬完毕后,最后一个离开墓穴的人拉动机关,放下断龙石,外面的人就再难开启墓穴了。

断龙石是巨型石板,自重至少在三吨以上,依靠自身重力卡位,截断通道。在狭窄地形中,任何吊车、滑轮组都无法发力,而单靠人力,又不能搬动数吨重物。所以,在很长一段历史时间内,断龙石都是盗墓者们的最大克星。

蛊虫已经全面复苏,聚集在防爆拖网四周,不断地撞击、噬啮那张金属网,发出令人寒毛直竖的“嚓嚓”声。

“拼了,这是最后一招了。”我平静按了电钮,两方断龙石顺序跌落,截断通道内的光线,也斩断了最后一线生机。

自古以来,能成大事者,必定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194章 毒气弹(3)

我避开蛊虫,进入岔道。

最终,大将军也没有告诉我准确的毒气弹储存位置。或许她一直都心存侥幸,认为如果我找不到毒气弹,就总有一线生机。

二战中,轴心国之首德国倚靠的是坦克装甲师,闪电行动,横扫欧洲,无往而不利;日寇起初倚靠关东军的地面进攻,之后则全力研发生化武器,并取得了巨大突破,“黑太阳731”部队令前苏联人闻风丧胆。

阅读这段历史时,我为中苏两国倒在生化武器下的无辜百姓而扼腕叹息,对日寇的丧心病狂、反人类之行而倍感痛恨。

现在,如果能借助毒气弹消灭蛊虫,至少算是日寇对于中国平安的一点点小小回报吧。

我连续走下三层,大约行进了一千步,终于在标牌为“基地武器库”的第三扇门后面,发现了装在双层塑料隔离箱里的毒气弹。

箱子共有二十余只,每只箱子里装着六枚毒气弹,灰白色陶瓷外壳,大小如同一只成熟了的哈密瓜。

在搬动箱子并开箱检查的过程中,我又发现了另外三箱标示为“生化粉碎机”的武器。

这些箱子里各装着四颗圆形陶瓷弹,外壳为刺眼的大红色,大小如同一只篮球。

装着毒气弹的箱子里面有使用说明及严重警告、剧毒的标志,但这装着红色陶瓷弹的箱子里却什么都没有。

我先戴上箱子夹层里的橡胶手套,才敢抱起一个陶瓷弹来,仔细观察。

它的重量约为十公斤,沉甸甸的,但却不像是实心的。当我摇晃它时,其内部有明显的震荡感,与旁边的毒气弹不同。

“这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超级毒气弹?”我惴惴不安地捉摸。

通过阅读“黑太阳731部队”的内部资料可知,这些表面看起来光滑、清洁的陶瓷*实则具有巨大的杀伤力,中国东北三省与前苏联、朝鲜交界处的很多“白地”就是毒气弹制造出来的。

它们爆炸时虽然不会产生耀眼的火光、震耳欲聋的轰响、撕裂人体的弹片等等,但却会在无声无息中大范围夺人性命,并且无药可医。

“实在不明就里的话,那我只能使用毒气弹,把这些东西搁在一边算了。”这种情况下,我能做的事极为有限,尤其是对于那些不知其特性的东西,不乱碰、不冒进才是上策。

基地里并不沉寂,远处不断传来通道坍塌、电火花激射的声音。

我不敢预测最终结局,将毒气弹运送上去引爆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快速从黑风沙通道逃离。

那是最好的结局——假如我的速度能快得过毒气扩散速度的话。

要知道,为了保障空气流通,地下基地的每条通道、每个房间、每段楼梯里都有通风口,基地的内外交界之处,还隐藏着巨大的换气扇、吸气扇、排气扇,以此来加大内部风道的流通速度。

毒气一旦进入风道,就像长了几百对翅膀一样,瞬间传遍整个基地。

很明显,我是跑不过毒气的,少量吸入,就会倒在中途。

我不怕死,在港岛孤儿院时,我就已经将“精忠报国”的岳飞当成了自己的人生偶像。

比死更恐怖的,就是庸庸碌碌度过一生,毫无意义地来,无声无息地走,成为这世界上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蝼蚁灰尘。

“消灭这些蛊虫,为国为民捐躯。”我默默地告诉自己。

武器库的墙上挂着一排二轮折叠推车,就是用来运送弹药箱的。

我摘下一辆小推车,连续搬了三箱毒气弹,叠放在车上。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推着毒气弹返回停放滑翔机之处,与蛊虫展开生死决战。

“嗡嗡……嗡嗡……”外面突然传来老式麦克风啸叫之声。

我探头向门外看,声音是从武器库的右侧尽头传来的。

那里的右手边有两扇黑色大门,门内应该是个会议室。

平白无故的,麦克风不会啸叫,其电源按钮一定是关着的。那种啸叫通常会发生在演讲者刚刚接过话筒之时,一时不察,咪头指向了音箱,才会引发这种意外噪音。

“不可能此刻有人在那边开会吧?”我微感诧异。

进入武器库之后,我虽然没有打开每一个房间搜查,但也大致能够想到,基地的人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再没有哪怕是一个活人了。

我略一思索,推着小车,大步走向那两扇门。

“战争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分水岭……必须废除‘生化武器不能上战场’的愚蠢条约,那等于是斩断了我们的双手双脚,根本无法放开手脚痛快杀敌。我们的部门就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才组建的,从朝鲜到东北,从东北到山东,从山东到晋察冀以西,最后到了这里。诸君,我们不做胆小鬼,我们要做帝国的勇士,敢于打破一切界限的无敌勇士,像天照大神创造人类起源那样,我们必须勇敢,一无所惧,不要为了某些亚洲小国在报纸上的攻击而放弃最大的战争优势。从今天起,所有人枕戈待旦、卧薪尝胆,等待帝国的召唤……”一个雄浑有力的男人的声音响起来,不过说的却是日语。

那男人的声音本来就很有力,又通过老式麦克风播放出来,伴随着“沙沙沙”的轻微噪声,带给人一种悲壮沧桑之感。

在很多二战录音资料中,都有类似的“最后的演讲”。大和民族有“不怕输”的执拗个性,越是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就越悍勇凶狠,不拼到最后一人、最后一弹,绝不放弃。

我能想到,二战后期,当日本军人意识到战争形势对己方大为不利之后,都会发表演讲,鼓舞士气,号召帝国士兵为天皇荣耀而战。

无论如何,日本是二战的战败国,已经在东京湾受降船上向南京政府投降,承认自己的失败。

基地这边,无论长官怎样鼓舞蛊惑,都无法掩盖失败真相。

我走到那两扇门前,定了定神,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木门应手而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这是地底建筑物固有的味道,无论采取怎样的防潮措施,霉味总是无处不在。

那的确是一间不小的会议室,长二十步,宽十五步,中间是一列长桌,约有六米长、三米宽,上面罩着墨绿色的天鹅绒桌布。

室内空无一人,但每个座位前的麦克风指示灯都亮着,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我向长桌尽头的主位望去,那张椅子的椅背比两边的椅子椅背高出一尺,上面罩着金色的椅套。因为岁月侵蚀的缘故,椅套已经不再光芒耀眼,而是呈现出一种凄凉陈旧的红铜色。

“谁在这里?谁在讲话?”我大叫了两声。

虽然麦克风指示灯都亮着,但这里空无一人,并无危险。

我的叫声在会议室里引起了回声,所有麦克风同时啸叫起来,嗡嗡声此起彼伏。

“日本天皇宣布战败投降时,不知在各地军事驻地引起了多大的反应……”我有些感慨。

如果天皇不降,散布在大陆各地的日寇堡垒各自为战,只怕还能顽抗一年两年,创造无数个与“太平洋海岛争夺战”相似的残酷战例。

从某种意义上说,交战双方要感谢天皇的“降”,至少为人类减少了死亡超过数万人的杀戮之战。

我走向主位,望着后面墙上高悬着的日本国旗、天皇画像。

“我们的科学家非常勤奋,在大阪的陆军实验室、东北的活体实验室、山东的二级实验室、港岛三级实验室做了超过五千例观察实验,现在得出了非常准确的结论,我们的‘蛊虫弹’已经成为亚洲战场上的最新、最犀利的武器。”有个声音说。

我站在桌边,看着两边的十二个座位以及十二只麦克风。

听声音分析,发言的是对面排在第五个座位上的人。

“没错,没错,所有实验数据我都一一审阅过,毫无瑕疵遗漏,非常科学,非常严谨。”这次是我左侧第三个座位上的人插言。

“一颗‘蛊虫弹’就能毁掉重庆政府,陶瓷弹里的蛊虫是万虫之母,一旦落地,就能与当地的各种害虫结为一体,一夜之间,繁殖三代,数量增加十倍。重庆那边总共才多少人?政府官员、军队、平民加起来有多少?三天两夜之间,重庆就将变成无人区。”这是我左手边第六个人在发言。

会议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听到的话,都是过去那些盘踞敦煌的日寇留下的。

无论他们说的有没有夸大成分,这“蛊虫弹”的确是世界首创,我此前听都没听过。

二战中,关于日寇与炼蛊师之间发生的关联,最著名的莫过于苗疆大炼蛊师玉罗刹在“吴之雪风号”上对大日本帝国的国运发出的惊天诅咒。除此之外,日寇再没有触怒过苗疆炼蛊师,只要双方相遇,必定退避三舍。

纵观二战时日寇南下时的占领区边界线就可知道,日本军队一直沿着东部海岸线向南,运兵线始终不超过中国大陆的南北中轴线,这也正是延安等地成为革命老根据地的原因之一。

在这种情况下,川蜀、湘西一带安然无恙,成为苗疆炼蛊师休养生息的自然天堂。

战争中,退让、妥协、合作、共赢都是相互的,一旦日寇后撤,缓和了与炼蛊师之间的矛盾,那么就一定产生近乎于“友谊”的相互利用关系。

第195章 无人会议(1)

我的观点并非信口雌黄,很多文史专家在考察湘西剿匪史的时候,就找到大量的确凿证据,证明有几个贪得无厌、品德低劣的炼蛊师部落曾经与日寇的特务机关进行过密切接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对日寇侵华战争起到了负面推动作用。

文字、信函、账本、收据等等一系列纸质证据表明,这些炼蛊师部落在三个层面上,对日寇进行了“无微不至”的援助——之一、炼蛊师替日寇研发生物审讯系统,将五毒啮噬作为恐吓犯人的基本手段,死于五毒之下的抗日勇士数以千计;之二、炼蛊师提供了大量高级蛊虫,撒播在抗日队伍出没的要道上,大大增加了日寇的杀伤力;之三、炼蛊师为日寇特别研发了变种蛊虫,又被称为“虫母、虫源”,只要送入某个城市,很快就要将那里变成千里白地。

现在,我怀疑基地内部除了毒气弹,更厉害的,就是“蛊虫弹”,而且很有可能就是我触摸过的那些红色陶瓷弹。

“没有任何一种武器是万能的,连731部队都遭遇了可怕的失败,我们拥有的这些‘蛊虫弹’更不是万能的。你们想一想,基地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天皇陛下交给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对面的第一个座位上,有人忧心忡忡地发言。

“哈哈哈哈……”数个人一起大笑,显然对此人的言论有着截然相反的看法,并且根本不屑一顾。

我绕过主位,走到那发言者的座位背后。

座位空着,上面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灰色浮尘。

我不禁感叹,如果上溯八十年,那些曾经有资格坐在这里的人,或许应该能够改变中日战争的结局。

1945年8月,天皇的“降”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最大变数,迅速终结了帝国命运,倒在美国巨人的*之下。

全球范围内,很多有权威的史学家都曾撰文指出,在日本这样的东方皇权国家中才会产生“一人降、举国降”的震撼场面。

反之,如果在西亚、欧洲或者是非洲国家,国主投降了,首都沦陷了,马上就会有其它的部队统帅、一城之长揭竿而起,自立为王,成为新的国家领导人,根本不会放下武器。

我有理由相信,日寇安插在中国大陆的某些秘密基地,全都负有特殊使命。

“我们为战胜中国人而来,这就是帝国军人最伟大的使命。”有人说。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如果诸位总是以‘战争、杀戮、占领、消灭’为目标,那就完全错了。我们的使命与关东军、东部师团、海军、空军完全不同,我们是来寻找那个传说中的‘敦煌天机’秘密——那个‘只要找到就能成为天下之王’的中国皇帝的大秘密。诸位,忘掉重庆,忘掉延安,忘掉南京,忘掉除了北京之外的一切地方。对,我要你们记住,中国皇帝为什么都执着地定都北京?”我前面那座位上的声音越说越响,盖过了所有讥笑之声。

中国的元、明、清、民国全都定都于北京,日寇越过山海关南下之后,国民党才定都南京,之后又像唐明皇一样,仓皇逃离南京,避入蜀中。

除了以上的大朝代,元代之前,也有小国定都北京,但都没有留下太深刻的痕迹。

四周的噪音静下去,我面前的声音再度响起:“一个国家能不能屹立不倒,并不在于其国力,而在于其国脉。中国人的医学中,早就提到过一个人的生死是掌握在‘脉络’之中,奇经八脉、任督二脉打通了,一个人就活,一旦经脉断绝,纵有绝世的神医神药,人也活不了。诸位,我要说的是,天皇已经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我们来到这里,潜藏不动,就是为了找到中国的国脉、中国皇帝的龙脉。”

“断了龙脉,国运就断了。”有人小声说。

“错,错错错,大错特错——”我面前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激动。

我倏地想通了一点:“历史上所有皇帝登基前后,无不费尽心机,派出精干力量去掘断前朝的龙脉,认为只有这样做,才能断绝前朝的气数,不会卷土重来。这样做,恰恰是大错特错了。中华民族的图腾为行天之龙,古代智者以各种动物的突出特点集于一身,历经千年,才创造并维护了‘真龙’形象,并用文字、图画、雕塑的形式固定下来。那么,从秦始皇以下,任何一个朝代都自称为‘天子’,受命于天,替天掌权,子子孙孙,皆为‘龙种’。假如派人去掘断前朝龙脉的话,其实也是掘断了本朝的龙脉,因为天上地下,只有一种‘龙’,中华民族是‘一条巨龙’,而不是细致地分为‘秦朝之龙、汉朝之龙、唐朝之龙、宋朝之龙、元朝之龙、明朝之龙、清朝之龙’……既然只有‘一条巨龙’,那么残害掘铲其脉络躯体,所伤害都是自身。”

除了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外,其它朝代,全都无一例外地发生过“掘断龙脉”的荒谬可怕之举。

尤其是在清朝,无论是打着“反清复明”旗号的红花会还是后期的“天地会”“漕帮”“哥老会”等等,全都以“掘断长白山满清龙脉”为最高行动目标。

如果看来,这些激进者对龙脉的仇恨,正是在对中华民族犯罪,愚昧之极,荒唐之极。

我在那声音的启发下才想通这一点,而对方却早在八十年前就洞悉其中关窍,指出“掘断龙脉大错特错”。由此可见,其智商远远高于别人,虽然身在九幽之下,却能洞悉天下形势,指点江山,挥斥众人,是当之无愧的智者。

果然,我面前那声音接着说:“我们要做的,不是掘断中国皇帝的龙脉,而是找到它、接管它、维护它、驯化它。中国皇帝是龙,那么,能够驯服这条龙的是什么?是我们大和民族的天皇陛下——”

那声音停下来,四面已经鸦雀无声。

如果我不是一个中国人的话,此刻真的应该为此人的超高明论点而用力鼓掌。

此人的智慧立足点落在云端,而其他人的观点却是平庸粗鄙之至,只配活在臭水横流的阴沟里。

后一个朝代对于前一个朝代的“驯化”才是最正确无比的执政之路,除此之外,全是妄言。

能够认识到这一点的日本人,其远见卓识的背后,一定是渊博的历史知识以及对中国政客心理的深入了解。这样的人一旦坐上实权之位,那才是对中国大陆最大的威胁。

值得庆幸的是,二战期间的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等实权人物都不曾有这种见识,或者说,他们从来没有耐心去认真地了解中国、中国历史、中国人,才会采取了血腥横扫、动辄屠城的高压政策,引起了中国军民同仇敌忾的大反抗。

“中国从来都是一条巨龙,而我扶桑之国并非太阳的统治者,即使伟大如天照大神,也只不过是巨人卧榻之侧的一颗果子而已。”那声音继续说,“皇室对于天照大神的狂热爱戴根本不可能转化为战场上的胜势,每夺得中国的一座城池,大和民族的勇士们都要用自己的躯体去填满壕沟。该停止了,早就该停止这种野蛮而愚蠢的政府之旅了。长久下去,中国人只会越来越团结,万众一心,唤醒沉睡的巨龙。巨龙一醒转,只需打个喷嚏,我们的扶桑岛就会发生山崩海啸,分崩离析,沉入海底。”

不得不说,此人的分析十分中肯,既不夸大中国的潜力,也不盲目贬低日寇的战斗力。

二战之时,中国的“有利”在于地大物博、幅员辽阔,即使日本举国西迁,都不可能平均占领中国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当占领军将自己稀释开来的时候对中国的侵害只能是杯水车薪,而且大部分都会死于中国的“抗日锄奸团”手上。

所以说,二战后期,敌我双方都已疲惫不堪。任何一方,一旦找到左右战局的“大杀器”,就能百分之百迅速确立胜局。

毫无疑问的是,当时盘踞基地的日寇,其最重要任务就是找到“敦煌天机”。

“说了这么多,一点建设性内容都没有,都是虚的。你不要光讲大道理,还是讲一点实际的,我们目前究竟应该怎么办?具体到每个人,应该去干什么?”有人反驳。

那声音笑起来:“该干什么?我们到这里来的时候,军方就已经提供了足够的人力、物力,给我们运来了两大卡车毒气弹、蛊虫弹。这些,并不是要我们扔出去杀人,而是为了找到‘敦煌天机’。说得简单一点,只要把“蛊虫弹”放出去,很快就能发现比‘1900年莫高窟藏经洞’更为轰动的秘密空间。日本探险家前辈们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我们还等什么呢?”

这些话引起了我更深刻的反思:“当人类通过既有的探索手段无法深入莫高窟内部之时,一定要转换思路,使用更为恰当的工具将这一工作进行下去。埃及人探测大金字塔的神秘门户之时,使用了最新研发的遥控探测车和机器人,以取代人的眼睛和手臂。虽然最终未能达成目的,却给全球各国的陵墓探索工作提供了新的思路。目前来看,考古学家对于莫高窟的探索已经穷尽其每一个角落,无论是鼠洞还是蚁穴,全都使用放大镜、内窥镜进行了长时间扫描。在莫高窟研究的进程中,人力天花板已经出现,或许真的应该采用‘虫探’来做进一步的开拓了。”

现在来看,武器库中的毒气弹、蛊虫弹都完好无损,装弹箱也没有多余空缺,证明这两种生化武器从未被使用过。这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以日本人的行事原则,只要确认了正确的道路,就会一以贯之,孜孜以求,求得最终结果。

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基地的高层没有就“使用蛊虫弹”这件事达成一致,遂将探索工作搁浅。

第196章 无人会议(2)

“不行,当然不行,对于中国蛊虫的威力,我最有发言权,因为我是从‘吴之雪风号’上调过来的,那群中国的怪客登船刺杀皇室大人物之时,我就在船上,而且处于高处的瞭望塔上,对当时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雪风号是一艘中级舰船,船体外侧、两层甲板、顶部覆盖层的面积加起来至少有近万平方米,而舰船又停在水中,要想用昆虫来覆盖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中国的炼蛊师却做到了。守军泼洒汽油后点燃,但那些虫子不怕火烧,整片整片地涌入船舱里,见人咬人,见物咬物。这种诡异场景犹如噩梦,只要见过一次,一生都忘不掉了。所以我的意见是,我们不能释放蛊虫弹,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无法控制。”一个声音跳出来反驳。

接下来,各种声音一起开口,都站在我面前那声音的对立面上,对其意见根本不予支持。

中国的确存在龙脉,翻阅远古年代至春秋战国之间的历史,就明白“北海之鲲、南冥之鹏”是真实存在的,既然有那么大的鱼和鸟,焉知没有龙?

经过了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事变后,中国文化已经出现了断代。现代人有理由相信,关于“龙”的记载,就在那些被烧掉的百家典籍之中。那些书可能比记载得更详细,对于怪兽怪事的解释,更为科学合理。

假如“敦煌天机”指的是中华龙脉,那么究竟这龙在哪来?脉在哪里呢?

会议室里空无一人,但我却感觉到,八十年之前的那些人全都活生生存在,身体与时间同朽之后,其灵魂却永远地保留在基地中,与八恶人的存在状态相似。

“中国人永远都无法真正地消灭日本人,从肉体上、精神上、政治思想上……各方面,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永远都是亚洲各民族学习的典范,日本也是全球各大强国公认的亚洲国家代表。”我想起了那位差一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著名作家面对bbc电视台记者采访时的“名言”。

这些灵魂的存在,将是敦煌永远的隐患,其危害程度,不亚于我开着滑翔机带回来的“炼蛊师之矛”。

当今亚洲,日本军国主义的幽灵死灰复燃,日寇亡我中华之心不死,始终都在寻找合适的机会。

这些幽灵是二战余孽,如果任由它们在此处游荡,将来必留大患。

我为取毒气弹下来,却无意中窥见了基地中更为深邃的秘密。

“好了,好了,大家安静,我来宣布一个重大决定。”主位上的声音响起来。

我望向左侧主位,那陈旧的金色椅套平平整整,已经八十年无人坐过了。如果放在当年,坐在这里的人一定心怀踏平亚洲、报效天皇的壮志,就像当年“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的岳飞一样。

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前途是美好的,道路是曲折的。

自古以来,人类能够做到的事情永远无法跟上梦想的翅膀。

“来自京都的消息,中国古籍研究会的淳鸠大师有了最新发现,证实莫高窟藏经洞的残卷里面的确藏着‘敦煌天机’的线索。所以,天皇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以藏经洞作为入口,精细深入钻探,直达一个名为‘昏晓之地’的地方。淳鸠大师断言,一切不可描述的秘密全都在那里,那很可能就是‘敦煌天机’的核心。”主位的声音说。

作为基地负责人,任何最新消息,他都是第一个得知。

之前,他任由属下讨论,不过是是考察各人的态度,以甄别每个人的智商。

现在,各人水平高下已经分出来,只有坐在我前面的这个人,能够洞察秋毫,切准要点。

日本的古籍研究会至今仍然存在,其“古籍”都是来自中国大陆的,或巧取豪夺,或坑蒙拐骗,那些在这个区域立功的日本特务,最后全都迁居京都,加入了该研究会。

那位所谓的“淳鸠大师”,不过是对二战时期日本著名的文化特务淳鸠山二的尊称。日寇占领北京、南京时,淳鸠山二对中国古籍大肆搜刮,至少搬运了三十卡车、共计两万多册古卷渡海赴日,给中国文化造成了巨大损失。

中国的古代文化都是彼此有血脉联系的,即使是诸子百家、儒释道等表面没有直接交集的,其内部精髓也是能够彼此印证、互为参照。所以,我对于淳鸠大师从中国古卷里找到莫高窟的秘密并不怀疑。

当然,藏经洞失窃的残卷也有很大一部分被日本特务抢走,那些经卷的价值就更大了。

我去藏经洞的次数也极多,那里是著名的旅游景点,每一个旅游团到莫高窟来,游客们都得在藏经洞门口拍照留念。

毫无疑问,包括道士王圆箓在内,至少有数万个梦想发财的人都搜查过藏经洞。

现在,藏经洞的三面墙壁、地面、顶上到处都有尖锐铁器点刺过的痕迹。就算到了现在,外地游客仍然有不死心者,趁着保安、导游不注意,用袖子里藏着的小刀、锥子四处乱插,寄希望于喜从天降,找到另一个藏经洞。

藏经洞已空,要想探测下去,就必须使用之前提到的“虫探”,也就是蛊虫弹里藏着的生物。

“长官,我申请负责这项工作,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借助中国传统的蛊术,找到淳鸠大师说的‘昏晓之地’。”我面前的声音主动请缨。

“好,玉狐将军,淳鸠大师的电报中,也的确举荐过你。他认为,玉狐将军是执行这一任务的最佳人选,更相信,你一定能为帝国荣耀的天空中再添一颗闪烁的星星。”主位的声音赞许地说。

我面前的那位玉狐将军大声回应:“谢谢长官给我机会,也谢谢淳鸠大师的举荐,属下一定不负所托,把莫高窟的探索工作进行到底。:

“玉狐”这一姓氏在日本并不多见,此人姓“玉狐”,一定与玉狐禅有某种关系。

这场会议发生在八十年前,如果接下来一切顺利的话,玉狐将军就会携带蛊虫弹赶往藏经洞,展开新一轮探索。

“好了,诸位,现在散会。最后,我要恳请诸位,为了大日本帝国的荣耀,加油——”主位上的声音说。

所有声音一起跟着喊“加油”,但大部分声音都有气无力,只有那位玉狐将军豪情万丈,一个人的“加油”声盖过了其他所有人。

之前,我进入会议室时,随手将木门关上了。现在,两扇门缓缓被人推开,一队人影大踏步进来,杀气十足却又无声无息。

人影共有八个,极瘦极高,背后隐约背着长刀。

我知道是那八个人,八个阴魂不散的影子。

会议已经到了尾声,但因为这八个人影的出现,所有声音突然消失。

“结束这一切。”有个苍老而干涩的男人声音说,“结束这一切,让浩劫终结。”

“我们只听命于天皇陛下,除此之外,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主位上的人大声反驳。

“只听命于天皇?难道你不知道,就连天皇之上,也有另外的领袖吗?”那干涩的声音问。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主位上的人强硬地驳斥。

“身为大和民族子民,不知道这件事,罪不可赦。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去请示天皇,让天皇亲口告诉你,大和民族的最伟大领袖是谁。”那干涩的声音说。

我熟读过日本历史,天皇的存在最远可以追溯至中国的汉唐时代。在中国各朝各代的历史中,都有关于天皇的记载,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天皇之上的领袖”却从未出现过,无论是中国、朝鲜、韩国的历史,还是东南亚各岛国的历史中,都没有迹象表明存在这样一位“超级领袖”。

二战大结局时,日本天皇代表国家在投降书上签字,同样没有出现“超级领袖”的影子。

如果不知道八个影子的来历,也许会怀疑他们说的这些话的真实性,但我确信他们是“八恶人”,所以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重视。

“我们只有天皇,没有其他领袖。基地之内,我是最高统帅,所有人听我调遣,不得有误。”主位上的声音说。

我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虽然这是发生在八十年前的一场会议,看不见人,只听见声音——他们是真实存在过的,我绝对相信这一点。

毒气弹、蛊虫弹都没有被使用,就是因为参加会议的基地内的首领出了意外——来自八恶人的意外。

“不听‘最高领袖’的命令,杀光他们,杀光他们。”那干涩声音狂叫起来。

我看不见真正的刀,却能感受到八个人背后的长刀挥动时散发出的可怖寒意。

自杀戮展开,会议室内竟然听不到一声枪响。按照规矩,日军中级以上军官都配备短枪与军刀,而配枪的子弹无限供应,也没有开会时必须解除武装的规定。所以,在场开会的几个人全都随身带枪。之所以没有听到枪声,就是因为八恶人出手太快,坐在位子上的所有人根本来不及拔枪。

室内依旧空荡荡的,我感受到,八恶人的长刀从我身边划过,左右位子上的人都已经扑倒,鲜血汩汩流淌,生命迅速逝去。

“这算是内讧吗?八恶人与基地军官之间的超级内讧,直接导致了基地的所有计划流产,保住了敦煌天机的秘密。

依照“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原则,八恶人也算是为中国人立下了一件大功。

第197章 无人会议(3)

事情发展到最后,会议室内仍然空无一人,但现在的“空”却与我刚刚进来时完全不同。

在我眼中,空荡荡的会议室中充满了被八恶人格杀的二战日寇灵魂。那些将军也好、司令也罢,最终不过是满地残肢、遍地尸骸,永远地将性命留在了敦煌,与所有寻宝者的命运没什么区别。

我拖开椅子,在主位上坐下来,面对这条长桌。

时间真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时隔八十年,湮灭一切,只剩桌椅。

基地内部,以几个人、几十个人的死作为二战的终结,而在广大的亚洲乃至全球,却是几百万人的死,方能换来和平。

“我知道你们都在,八恶人。”我低声说。

影子缓缓列队,站在我的对面。

“时间过了这么久,你们存在于此的使命究竟是什么?这座基地终会毁灭,你们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吗?”我问。

既然他们受命于天皇之上的“超级领袖”,那么时至今日,连坐在天皇位子上的人都换了几轮了,那“超级领袖”是不是也换过了?八恶人要效忠的,还是同一个人吗?

甚而至于说,在当今的日本国内,政治权力全都掌握在执政党首相的手中,皇室已经退居幕后,只有名号而没有执政权力。这样的情形与八十年前相比,早就面目全非了。

“按下你左手边的绿色按钮。”那个干涩的声音说。

我低下头,在椅子的左边扶手侧面,果然看到了一个方形的绿色按钮。

“有些事,解释给你听。”那干涩声音又说。

我紧盯着长桌对面的影子,左手缓缓垂下,摸索到那绿色按钮,缓缓按下。

哗的一声,长桌的桌面左右分开,露出了中央的一块绿色沙盘来。

沙盘长约两米半,宽约一米,形状极为狭长。

“是莫高窟沙盘。”我一眼就看清了。

沙盘底色并非普通的绿色,而是一种淡蓝色。

我不禁皱眉,在地图学中,绿色代表土地而蓝色代表海洋,这种淡蓝色则一般用来代表河流。

莫高窟附近全是沙漠,仅有的水源不过是月牙泉,并且这水源正在历年减少,不可能出现覆盖全境的盛况。

看沙盘上的图示,从出敦煌城开始,莫高窟、三危山、月牙泉、月牙泉小镇、罗盘村、基地等全都漂在河中。

“中国人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敦煌,水是一切生命之源,城市和人类,也都因水源而存在。失去水源,绿洲马上就会变成荒漠。”那干涩的声音说。

我轻轻点头,水源对于敦煌乃至中国西部的意义无比重大,这是人尽皆知的真理。

“我们发现了水源,就在莫高窟下面。‘超级领袖’说,真正的秘密来自水中,而不是陆地。所有人在陆地上找寻,是永远不可能有结果的。很多人把所谓的‘藏经洞’当成宝藏,实际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去水中,才是唯一正道。”那干涩声音接着说。

“你们找到了水源,后来呢?仅仅是止步于水源吗?”我追问。

世界上那么多探险家之所以剑指敦煌,就是因为“敦煌天机”的存在。除了天机,其它任何东西都引不起探险家的兴趣。

“地球上最重要的资源也是水,如果能够占据永久水源,那就具备了成为世界之主的资本。所以,不要轻视我们的发现,它给大和民族带来的改变无穷深远,日本富士山的火山喷发都无法与之相比。”那干涩声音说。

我敏锐地联想到,“永久水源”即是中国古人说的“北海海眼”。

地球上的海洋面积虽大,但那都是咸水,而人类和动物需要的则是淡水。虽然科学家在经年累月的研究中,发明出无数种“海水淡化”的方式方法,但都需要动力机械才能完成。那样的话,永远都不可能达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地步。

按照古籍中对于“北海海眼”的描述,那是一个淡水之源,即使地球表面的河流全部干涸,海眼中仍然源源不绝地涌出淡水。

对“海眼”资料有研究的朋友也许立刻就能想到,传说中的“地球第二种人、地球内部世界”就是跟“海眼”密切相关的,而那个世界之所以存在、那种人之所以能够在地球内部生存,就是因为他们拥有了“海眼”。

“那永久水源不可能在敦煌,只会在地球的南北两极。”我立刻回应。

根据美国地外空间站对地球进行的反向全息扫描结果显示,地球南北两极存在巨大的地下空洞,完全有可能存在未发现的生命族群。

至于敦煌,除了莫高窟壁画,再没有什么线索是能跟古代、高科技、异族生命、未知物种等等联系在一起的。

“我们只是说发现了永久水源,这就证明,‘超级领袖’说的三件事都是完全正确的。我们大和民族只有全部拥戴他,无条件信任他,才能得解放,得永生。”那干涩声音说。

我再次俯视沙盘,脑子里尽量将莫高窟四周想象成一条波平如镜的长河。

古籍中有“沧海桑田、千年易变”的记载,如果说,敦煌在几万年以前是河、湖、海洋,那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就连喜马拉雅山脉在几万年前都曾淹没于海水之下,最后经地球“造山运动”而不断崛起,成就了地球的第三极——珠穆朗玛峰。可是,现在八恶人是在八十年前找到了永久水源,而八十年的历史并不太长,至今都能在敦煌的地方志中找到许多准确的天气、地貌、水文、灾祸记载。

事实表明,八十年前的敦煌地貌与现在相差无几,只不过月牙泉的表面积应该是现在的十倍左右,其深度则至少是现在的三倍,真正“形如月牙、碧波荡漾”。

“从前,很多人也不相信‘超级领袖’的话,但他只说了三个预言,而这三个预言都实现了。”那声音说。

我从他话中找到了破绽,马上追问:“你刚刚说,‘永久水源’是‘超级领袖’说的第三件事,那么前两个预言又是什么?”

“永久水源”是关系到地球人命途未来的大事,那么,“超级领袖”说的前两件事也一定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第一件,面向正西,跨海登陆,横扫亚洲北方,在最大陆地上,建造一个国内之国。止步于此,屯兵建国,大吉;长驱南下,海上逐鹿,海空先败,陆路无归,大凶。”那声音回答。

这段话几乎已经将日本在亚洲的崛起、兴盛、失败、崩溃完全总结清楚。

自中日甲午海战起,日本一步步攀高,直到偷袭珍珠港之后,突然全面崩盘,一败涂地。

如果那位“超级领袖”真的存在,则这个预言真的对中日两国的政府、人民有着巨大的讽刺意义。

也就是说,中日战争的命运并不掌握在军队和人民手中,而是被刻在人类命运的巨大星盘上。

时间到了,胜败结局就会出现,无关乎谁强谁弱。

“第二件呢?”我又问。

“在北方极寒之地,侵略军不顾天非时、地不利、人不和,只顾孤军深入,妄图在一个闪电划过的瞬间,就消灭一个古老北方大国。力气用尽,难以为继,终于在大凶之地,全军覆没。由此引发巨大溃败,领袖逃遁于火中,重生于雪下,最终结局,三千年后见分晓。”那声音回答。

“这是二战中德军的历史,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历史学家、军史学家都总结过、论述过,为此撰写的著作汗牛充栋——”我本想反驳那声音,但说到一半,突然停止。

对于现代人来说,二战当然是历史,是发生在八十年前的黑白故事。后人述说那段历史,因为有很多史料在手,自然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可是,我面对的“八恶人”却不是现代人,是生活在二战年代的战争参与者。

他们没有史料,也不知过去未来,只是听从了“超级领袖”的召唤,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

“好,我相信你了。”我放弃了一切反驳,点头承认对方言之有理。

“多谢你,八十年了,你是第一个相信我们的人。”那声音说。

我挥挥手:“既然大家都彼此信任了,接下来,直奔主题吧。”

“请按右侧的白色按钮。”那声音说。

我在右边扶手的侧面找到了白色按钮,立刻按下。

那沙盘的底色立刻换成了土黄色,证明莫高窟四周已经变成了荒漠。

“我们在竭尽全力保护永久水源,等待‘超级领袖’到来。可是,你看到了,隔了这么久,我们都没等到他的消息。我们每天都发出讯号,却从未得到他的回应。你能帮我们做的,就是赶紧联络他,请他到敦煌来。”那声音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因为按照“八恶人”所说,那位“超级领袖”有着卓越的预言能力,连二战结果都能一目了然,又怎么会不知道“八恶人”目前所处的困境?

“八恶人”都联系不上他,我又怎敢保证一定能联系上?

再者,对于中国人而言,无论是八十年前还是现在,日寇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我盲目帮助“八恶人”,如果结果变成了引狼入室,那我岂非将成为最大的中华民族的罪人?

“那……你说的‘超级领袖’在哪里?如何才能联络到他?”我问。

“他在日本京都,八尺郡,橘草镇北,大鹰目寺后的古籍图书馆里。”那声音说。

“我该怎样告诉他?我是说,如果我能到那里找到他的话,该告诉他什么?”我问。

京都是个古老的日本城市,很多地名百年不变,居民也是极少外迁、内迁,所以,只要有明确的地名,应该很容易找到。

于我而言,就算不为了替“八恶人”寻找“超级领袖”,也必须记住这条线索,至少匿名上报国家有关部门,提防“超级领袖”带来的巨大危害。

第198章 超级领袖(1)

第198章超级领袖

“你只要到那里,以‘超级领袖’的能力,就会知道你的来意。”那声音说。

二战结束后,全球迎来了长达五十余年的冷战时期。在那五十年中,各国忙于清算二战烂账,追杀纳粹分子,各种纷扰喧嚣之后,直到1980年之后,各国之间的贸易来往才逐渐稳定下来,形成了多国合作、和平发展的新局面。

不可否认,很多二战剩余的、未被人顾及的问题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被掩盖、被忘却了。在亚洲大陆,这种问题尤其严重。所以,过去的三十年里,各国不断挖掘出日本占领时的地下军火库、给养库,已经成了不是新闻的新闻。

我只希望“超级领袖”这件事不要无限发酵,能够在刚刚出现端倪的时候,就迅速终结,不让日寇军国主义有死灰复燃之机。

“我知道了。”我点头。

“你一定会帮我们这个忙,是吗?”那声音问。

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地思考了几分钟,才谨慎地回答:“这个,我必须视情况决定,因为我是中国人,对于你说的‘超级领袖’没有一点概念。如果这件事有损中国的利益,我当然会拒绝进行。”

这是我的心里话,而且是当前情况下,最正常、最合适的回答。如果我一味迎合讨巧,满口答应的话,对方反而不会相信。

看来,那声音对我的回答相当满意:“没错,你说的很有道理。只要你帮忙,我们会有很重的酬谢给你,先支付十分之一,等‘超级领袖’到了这里,你就能拿到剩余的十分之九。”

“什么酬谢?在哪里?”我问。

那声音说:“在你背后的右侧墙角有一个隐藏的保险柜,密码共有两组,分别是左转九、右转十八。打开保险柜,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那就是十分之一的酬劳。”

我向后转,一眼望去,墙壁十分平坦,外表毫无破绽。

“这么说,你答应了?”那声音问。

我不急于回答他,而是推开座椅,走到墙壁的右侧,在墙上轻轻敲打着,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那个暗藏的夹壁门。

门内的确有一只军绿色的旧式保险柜,除了柜门,剩余部分全都被浇筑在混凝土中。

我按照那声音说的,将保险柜的转盘锁左旋九、右旋十八,接着便听到机括弹开的动静。

为保险起见,我侧身避在一边,拉开柜门,立刻缩手。

日寇之心险恶,我不得不防。

令人后怕的是,保险柜内的确有陷阱机关,那是八支紧贴在四壁上的自动*,枪口向外,扳机上全都扣着拇指粗的钢索。柜门向外拉开,钢索被牵动,马上扣下扳机,向外扫射,形成一个三尺见方的火力网,瞬间就能将盗窃者射为筛子。

八恶人果然心地险恶,只告诉我保险柜的密码,却根本不提内部陷阱的事。

万幸的是,*的弹匣是空的,扳机扣下后,枪机空击,一颗子弹都射不出来。

可以想象,在我之前,大概有不止一批人冒然打开过这个保险柜,八支枪、二百四十颗子弹已经完成了肩负的使命,让那些人横尸在保险柜外。

除了空枪,保险柜内部的三层架子上放的都是金砖,共有六十块,每块为五百克。

对于现代人来说,这真的是一笔巨大财富。

黄金是硬通货,目前大陆的金价为每克三百八十元左右。计算下来,保险柜内的黄金全部出售的话,足可以在敦煌买下一栋超级大厦了。

如那声音所说的,这还仅仅是十分之一的酬劳而已。如果拿到剩下的十分之九,那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假如有命拿、有命花的话。

“好,我们成交了。”我转过身,合上了保险柜的门。

两组密码合起来就是“九一八”,即日寇特务在东北炸死大军阀张作霖的日子。既然能将密码设置成这样,可知八恶人与当年的轰炸火车案有关。

可以说,每一名日寇手上都沾着中国人民的鲜血,种种罪行,罄竹难书,中国人应当永远铭记在心。

“好了,我该走了。”我说。

“我们知道,你下来是为了找到武器对付蛊虫。”那声音说。

我坦然承认:“没错,那些蛊虫来自中国苗疆的炼蛊师手上,名为‘炼蛊师之矛’。除了毒气弹,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那声音立刻反对:“不行,超级水源不容半点污染,那是整个地球的命脉。”

我在这边耽搁了太长时间,不想再纠缠不清下去:“蛊虫是个最大祸患,你们想保护水源,但蛊虫的破坏力更为巨大,并不比毒气弹的危害低多少。”

那声音沉默了,因为我说的都是实情。

日寇研制的毒气弹是化学毒素,而炼蛊师创造的,则是生物毒素。两者殊途同归,都将给敦煌带来巨大的危害。

“我有个办法,我们八个跟你一起回去,消灭蛊虫,共同保护超级水源。”那声音说。

我从未想过双方可以这样合作,但转念间就想通了。身为中国人,我可以为保护敦煌奋不顾身,而作为八恶人,则是从另外一个层面上保护敦煌,即敦煌地下的超级水源。

大家的目标不一样,但要做的事却完全一样。

“好,我们带着毒气弹上去,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释放。”我说。

几分钟后,我拖着小车上路,而八恶人的影子就轻飘飘地走在前面。

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消灭“炼蛊师之矛”,让左丰收的计划落空。无论在什么人的协助下达成目的,其最终结果是最重要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类繁衍不绝,江湖矛盾也层出不尽。

世人都以为黄花会、山口组、黑手党、港澳黑帮是人类社会的毒瘤,但那只是大家在社会表面能够看到的,像八恶人口中说的“超级领袖”,则是深藏的地球大患。

既然江湖如此凶险,那么,所有有正义感的人,就永远没有收工停歇的时候,总得前赴后继,风雨兼程,为维护人类和平正义而战。

“轰隆、轰隆”两声,基地深处的某个地点不知发生了爆炸还是坍塌,通道内震感强烈,装弹箱几乎坠地。

“似乎……有些非同寻常?”八恶人的影子停下来,向侧面岔路上张望着。

“除了你们,基地还有其它力量吗?”我问。

“没有。”那声音回答,“但是这一次,情形有些异样,我感觉到,有种巨大的力量正在凝聚起来,铺天盖地,非常可怕。”

“快走,先去消灭蛊虫。”我说。

目前来看,蛊虫是已知的最大威胁。

当我们抵达滑翔机停留之处,意外地发现,所有的蛊虫全都离开了。

那架损坏的滑翔机躺在原地,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断龙石已经落下,蛊虫不可能沿着原路离开基地,唯一的去向,就是已经深入基地内部。

我放下小车,无声地擦拭着冷汗。

既然蛊虫已经分散开去,毒气弹就暂时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那巨大的力量在下面,我感觉到,它是那么强大,似乎不逊于我们的‘超级领袖’。我们遇到*烦了,这东西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那声音说。

“轰隆、轰隆、轰隆”,坍塌声连续响着,就在我们站立之处的右前方的某个深处。

“龙飞……龙飞……龙飞?”有个阴沉沉的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

我不禁愕然,那竟然是阴魂不散的左丰收的声音。可是,他就算没死,也不应该出现在基地内部,而是在莫高窟那边才对。

“那叫声就是那种力量发出来的。”那声音说。

我下意识地摇头:“不可能,那是左丰收的声音,他就算活着,也在莫高窟。”

莫高窟已经转身,所有没来得及撤离的人,都已经丧命于石壁内部才对。

“我说不清,但是那力量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鬼神,而是一种未知的巨力,带着无穷无尽的杀机,我们……我们只怕难逃一劫。”那声音说。

“与其苦等,不如主动迎击。”我说。

“稍等,我们得商量一下。”那声音说。

八条影子聚集到一起,伏下身子,嘁嘁喳喳起来。

他们是以蝉蜕灵魂的方式存在,虽然能够比人类的身体存在更久,但总有消散之时。

为了自己的使命,在“超级领袖”没有到来之前,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好好活下去。

现在,为了保护超级水源,他们必须帮我消灭蛊虫,不得不把自己架在两难之处。

在他们商谈之时,我再次检查了停机处,确信蛊虫都逃走了,一个斗不剩。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蛊虫藏于暗处,将基地变成了一个极其危险的毒虫库。就算是采取暴力手段炸毁基地,也不可能将所有蛊虫消灭。

要知道,蛊虫出自于“五毒”,而五毒最擅长在废墟之中藏身,只要有砖石缝隙,它们就能长期活下去,变为毒性无比剧烈、繁殖能力无比强劲的“老虫”。

“事情越来越麻烦了——”我皱紧了眉头。

原先几箱毒气弹能够解决的问题,现在却变成了十几箱、几十箱都未必管用。

“轰隆”,又是一声响,似乎就来自下一层的不远处。

“你们商量好了吗?”我大声问。

八恶人的影子站起来:“商量好了。”

“什么结果——”

又是“轰隆”一声响,将我的声音盖住。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因为我想到了左丰收过去说的那些话。

他说过,“炼蛊师之矛”具有击穿一切的力量,从天而降,直击“金山银海翡翠宫”的门户,很有可能破门而入。

现在,基地内部横行无阻的巨力跟左丰收说的“炼蛊师之矛”十分近似。

“难道,所有蛊虫又重新聚集起来了?‘炼蛊师之矛’重新合体了?”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轻轻拍着心口,心情再也难以平静。

第199章 超级领袖(2)

“为了超级水源,我们愿意全力协助你,消灭外来力量。”那声音说。

一直以来,都是他一个人跟我交谈,其余七条影子,只是尾随其后。

“怎么合作?”我问。

八条人影起身,一直走到我身边,无声地散开,把我围在中央。

“既然你已经答应合作,就是我们的自己人,一同追随‘超级领袖’——”那声音说。

我微微皱眉,却没有出声打断他。

“这一战以后,无论谁活下来,都得全力保护永久水源,等待‘超级领袖’到达。”那声音又说。

我点点头,这一目标与保护敦煌、保护莫高窟没有偏差,我完全同意。

“谁有不同意见,此时可以退出。”他又说。

另外七条人影缓缓摇头,没有一个人选择临阵脱逃。

“好了,我们——”

他只说了几个字,轰隆一声,有一个巨大的东西撞透了地板,突然出现在我们正前方的二十步之外。

那是一个“人”,但是只有一个“人”的形状,浑身都被蛊虫爬满,看不出五官面目。

凭直觉,我判断对方就是左丰收,那个阴魂不散的黄花会弃将。

“我来了,龙飞,不管你逃到哪里,我都能找得到。我是敦煌的主人,我无处不在,只要是有空气,我就能长生不死,跟我的蛊虫一起,所向披靡——炼蛊师之矛,无坚不摧……”那“人”狂笑起来。

蛊虫在他脸上来回游走,盖住了眼耳鼻口,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他在说话还是蛊虫在发声。

我现在只知道,左丰收就是“炼蛊师之矛”,其身体、元神早就与蛊虫融为一体,人即虫,虫即人,所以“炼蛊师之矛”才能激发出无坚不摧的力量。

正派中人常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勉,而任何一个行业,比如左丰收所钻研的炼蛊师这一行,也都遵循同样的真理。

当一个人全情投入于某一事业,其获得的回报、取得的成就也就远远高于其他人。

大魔手虽然也是蛊苗高手,但现在看来,已经无法跟左丰收相提并论。

唯一遗憾的是,此刻的左丰收已经由“虫”入魔,无法回头。即使到达了炼蛊师的终极境界,也不可能重新找回“左丰收”这个身份了。

这是他作为一个“人”的悲哀,也是选择了“炼蛊师”作为终身职业的必然结果。

“向下,跟着我们向下。”那声音说。

八恶人对于基地相当熟悉,而其智商也足够筹划出对付蛊虫的最佳方案。所以,我此刻愿意听他们指挥。

八条影子向右去,迅速钻入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狭仄甬道。

这是最佳应对策略之一,左丰收满身蛊虫,体型庞大,根本无法顺利通过这甬道。

甬道共有四个转折,长度约为一百五十步。

在我身后,轰隆、轰隆声不绝于耳,看来左丰收正在全力追击。

“去军火库,用毒气弹消灭蛊虫。”我在高速奔跑中,向那声音提议。

左丰收将所有蛊虫集合起来,正好给了我们将其一举消灭的机会。这种情况下,我早就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消灭蛊虫,不能让左丰收活着离开基地。

事实上,控制罗盘村的左丰收早就死了,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蛊虫的幽灵,也就是炼蛊师之矛的真核。

“不行,不能用毒气弹。”那声音拒绝。

“你还有什么好办法?”我大声问。

“基地最底,真空室。”那声音回答。

甬道尽头是一扇黑沉沉的铁门,上面用黄色油漆喷涂着醒目的“禁入”标志。

“从那里下去,快!”那声音吩咐。

铁门右侧有密码门禁系统,八条影子一闪,那门禁的绿色指示灯就亮起来,铁门立刻向外敞开。

门内五步,是一架仅供一人乘坐的铁笼式简易逃生电梯。

“不要担心,很安全。”那声音说。

我踏进电梯,刚要开口,电梯突然高速下沉,转瞬已在无尽黑暗之中。

“是逃生舱,不是电梯。”我立刻明白了。

逃生舱的最大用途不在于上下,只在于从危险地带转运到安全地带,中间没有出口,只有起点与终点。

这种结构建成后,也许直到建筑物废弃都不会用到一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要能用一次,它的使命就完成了。

我用脉搏跳动计时,大概在下沉了四分钟之后,电梯开始减速。又过了半分钟,电梯猛地一震,终于停下来。

在电梯下降过程中,我始终站着,身体呈“大”字形,双手紧攥栏杆,双腿的膝盖、脚尖死死抵住电梯的左右立柱,浑身绷紧,如同一张已经拉开的强弓。

这种姿势能够最大程度地抵消电梯急速下坠、突然停止带来的惯性冲击力,是最佳的自救方式。

我希望自己每一分每一秒都保持足够的清醒,既听从八恶人的安排,又保持自救的能力。

哗的一声,一扇门在我面前敞开,一缕黯淡的白光投射进来,照亮了这架仅有钢板、铁栅组成的史上最简陋的“逃生舱”。

“走吧,在前面,就能消灭敌人。”那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影子是不占据空间的,我刚刚过度沉溺于个人思考,浑然不觉他们的存在。

离开电梯,我进入了一个十分宽敞的地下大厅,至少有二十步长、十五步宽、四米多高,如同一个小型的室内篮球场。

除了入口,大厅的另外三面各有两扇铁门,全都是一扇绿色、一扇红色。

按照全球通用的颜色标志定义,绿色代表通道、生路,而红色却是阻断、死路。

我停下来,深深地喘息,清除掉因高速下坠带来的全身肌肉紧绷感。

这里的地面、墙面、屋顶全都包裹着黑色橡胶,我脚下传来的感觉厚重而柔韧,而且极富弹性,由此可知,橡胶层至少有半米以上。

距我最近的一扇有红色铁门上喷涂着黄色的警告标志,下面的文字内容为“真空禁入”。

“这里是气压实验室?”我的心猛地一沉。

“对。”那声音直言不讳地承认。

另外两扇铁门上,分别有“高压禁入”和“毒气禁入”的标识,令人触目惊心。

透过“黑太阳731”部队的解禁秘档可知,日本自“明治维新”之后即开始了化学武器的研究,其延伸领域,就是眼前这种“空气实验室”。

“明治维新”给日本的政治、军事、航海、工业、科研插上了腾飞之翼,早在中日甲午海战开始前,日本便有了最原始的毒气弹。

说起来,这段历史十分诡异,因为就连日本的史官都无法解释“明治维新”是如何兴起的。

仿佛一夜之间,日本就由藩镇混战、大名割据的军阀乱世变成了天皇执政、万众一心的盛世,很多领先技术也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数年之内就在亚洲遥遥领先。

如果日本没有这种睥睨群雄的实力,轴心国的另外两国又怎么可能远渡重洋,与其联盟?

日本正史的记载十分简略,将日本腾飞的一切功劳都归于“明治维新”,甚至还将“欧美商船通航”列为振兴的主要因素之一。

那么,比较同一时期的中国大陆,清朝由昌盛突然堕落,也是因为“欧美商船通航”这一主因。同时,商船抵达,才引发了鸦片战争,直接导致了八国联军入侵,砸开了中国闭关锁国的城门。

时代相同、地理位置近似、国际形势相差无几,却造成了中日两国迥然不同的国运。

起初,各国史学家也相信了日本正史上的记载,认为“明治维新”成就了新日本,并发出“改革救国、守旧误国”的大声疾呼。

到了后来,也就是冷战后期,中国的历史学家首先提出了“日本即强秦”的新观点。

“强秦崛起”是一个历史的伪命题,因为任何考据都无法说明秦国是如何崛起的。

彼时,“齐、楚、燕、韩、赵、魏、秦”并称“战国七雄”,国力不相上下,除了边境鏖战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展开“和亲、联盟”等等政治手段,以保持彼此制衡、相安无事的局面。

唐朝诗人杜牧的开篇曾如此说:“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以上十二个字,已经将秦始皇嬴政统一六国的过程做了最精确的概括。

在史学家看来,“毕、一、兀、出”四个字,正是对“强秦崛起”那段历史的一种微妙影射。尤其是“兀”字,极言其崛起之“突兀、突然”。

试着举一个微末例子就能证明这种“兀”究竟有多诡异——中国山西、陕西、浙江等地发掘的秦墓、楚墓、西汉墓中,多有陪葬宝剑,剑上铭文显示,只要是来自秦国的宝剑,全都历两千年而不朽、不锈,仍旧削铁如泥、寒气逼人。

春秋战国时代,冶炼技术相对落后,铁匠无法获得足够硬度的好铁,自然也就无法锻造好剑。

那么,秦国是从哪里找到的好铁?又是通过什么技术锻造出杀人如麻的好剑?这些问题,正史上从未提及,野史上则归功于地外生命,全都无法令人信服。

“强秦崛起”和“日本崛起”有很多相同之处,而更加巧合的是,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派徐福带领五百童男童女赴东海寻找不死神药,其目的地正是东瀛扶桑岛。

在史学家创造出的历史、当今、时间、空间四维模型中,更加明显地将这两大历史事件联系起来。私底下,历史学界有一个很武断的说法——“日本即强秦后代,日本破解了强秦崛起的密码,所以才会在半个世纪中横扫亚洲,与公元前220年左右强秦横扫六国一模一样。”

百年河东,百年河西。

天下兴亡,倏忽一梦。

强秦与日寇,一先一后在亚洲大地上谱写了两曲“强梁者死、柔弱者生”的历史挽歌。

第200章 超级领袖(3)

“就是这里,基地最后的决死之地,为抵御强敌预留的,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那声音说。

我知道,左丰收一定会追到这里来。虫类有着独特的嗅觉与方向系统,别人类更善于在废墟中寻找猎杀目标。

“只要将敌人引入其中一间,就可以一击必杀。”那声音说。

我稍一权衡,先走向左侧的毒气室。

各国公开资料中,都详细阐述过日式毒气室的原理与用法。细节之残忍,令人发指。

我打开那扇绿色的铁门,发现红绿两扇门其实是相通的,中间并没有隔墙。

很快,我就在整个大房间的横向三分之一处,发现了屋顶的升降隔绝板。

当我按下绿色门边的绿色按钮时,那透明隔板就缓缓落下,将大屋分成两个大小不等的空间,三分之二划为毒气室,三分之一作为操控观察室。

地面对应隔板的位置有一条一尺深、两寸宽的地槽,隔板落下,正好插入其中,确保做到严密隔绝,避免毒气泄露到控制室来。

隔板落下的同时,面向毒气室的一方立刻探出四个管状喷雾器,做好了喷射毒气的准备。

喷雾器的控制机关就在绿色按钮的旁边,是一个黄色按钮。另外,还有一个红色按钮,按下之后,就能自动关闭红色大门。

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橡胶层,就是厚度达三十厘米的铅板层、钢板层。只要被困进毒气室里,应该很难逃脱。

“我是诱饵,诱敌深入。”我说。

这种情况下,无需任何解释,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发挥什么作用。

“对,三大房间都是联通的,一旦毒气室失控,你就要撤到高压室。同样,高压室失控,就得撤到真空室。对付普通人类,毒气室已经足够,但我们今天还是做好万全准备,务求毫无纰漏。”那声音说。

我向入口处的顶部一指,冷静地说:“假如连真空室也失控,就将那里落下来,与敌人同归于尽。”

那里也有一道断龙石,只要石板坠落,这个空间就将永远封闭,再没有重见天日之时。

我很感叹古人发明的这种“断龙石”,一落两断,神仙难救,断就断得彻彻底底,不留一线生机。

“那是最坏的办法,最好不要用到。”那声音说。

我笑了:“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最大的可能,今天左丰收和他的蛊虫将会死于毒气室。如果这毒气室也是‘71’部队的发明创造,也算他们为中国建设出了一份力,赎了一点罪。”

日本71部队在中国大陆犯下了累累罪行,罄竹难书。就算毒气室能除掉左丰收,那也抵消不了他们的罪恶。

那支部队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人类历史的耻辱柱上,穷尽地球之生命,都不可能翻案。

“就要来了。”那声音提醒我。

这一次,除了摧枯拉朽的“轰隆”声,还多了一种极为刺耳的拖沓声,仿佛一只巨足生物一步一步走近。

我将全部的红门、绿门全都打开,然后一个人走向入口。

左丰收出现时,身子变得十分扁平,仅有一半仍旧附着在他身上,另一半蛊虫则拖在身后。

我迅速退入毒气室,等他闯入以后,同时按下绿色、黄色、红色按钮。屋顶的隔板迅速降下,先断了他的去路;红门自动关闭锁死,又断了他的后路。

喷雾器里无声地释放出淡黄色的烟雾,很快就将左丰收笼罩住。

现在,隔着防弹玻璃,我可以定下神来,仔细观察左丰收。

自始至终,他的身体都在蛊虫的覆盖之下,我能看到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蛊虫在一个“人”形的物体的表面来回游走。

蛊虫的形象狰狞丑恶,尤其是盘踞在左丰收头顶的那条双翅肥蛇,虽然仅有两尺长短,但其最粗的腹部已经等于成人的胳膊粗细。那对翅膀近似于蝙蝠的翅膀,布满了暗红色的筋肉,却不见一根羽毛。

肥蛇下面,则是十几只长短不一、颜色各异的四脚蛇,脚爪相互勾连,频频摇头摆尾,仿佛高踞于左丰收头顶的观察手一般。

“你还在吗?”我在玻璃上敲打了几下。

左丰收摆脱了烟雾,大步向前,一直走到玻璃前面。

“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不禁长叹。

如果左丰收连同蛊虫一起死于毒气室中,那么蛊苗三十六寨给敦煌带来的危机就彻底解除了。

“虫的力量……永无止境,只有虫族才是……大自然真正的主人,粉碎一切,重构一切,无论多么艰苦的环境,虫族都能茁壮成长,在任何一个纪元,虫都是地球之主……”左丰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控制室内设有麦克风,而毒气室那边则有扩音器,两边的连线深入地底,由橡胶层下面穿过。

那的确是左丰收的声音,我不会听错,只是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诡异,完全将自己当成了虫族,处处宣扬虫族的威力。

虫的确比人类的生存能力更强,比如生活中经常见到的蟑螂,不但在任何环境内都能活下来,而且繁殖能力强劲,几乎能与蚜虫平齐。

“再见了。”我说。

左丰收是奇才,假如当初没有选择炼蛊师这条路,或许有更美好的未来,以其超强智力,为国家建设、民族发展做出巨大的贡献。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毒气释放速度越来越快,黄色烟雾越来越浓。表面观察,烟雾的比重大大超过空气,一喷出来就坠落于地面,然后才缓缓散开。左丰收膝盖以下的蛊虫最先受到影响,一小部分脱离了他的身体,匍匐在毒气中,不断翻滚挣扎。

到了此刻,我觉得自己也许能松一口气了。

“虫族的存在,是为了……打开敦煌天机的门户,不是为了打开这里的机关。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左丰收艰难地呼救。

我也觉得可惜,因为没了炼蛊师之矛,或许“金山银海翡翠宫”的门户就再也无法开启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左丰收双腿一跪,向前扑倒,肩部撞在玻璃上。

那些蛊虫受了震动,突然伏低,一动不动。

“放了我,我是人,我是一个好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胁迫,被构陷,我是个好人,放我出去,我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左丰收的哀求声越来越大。

我的心忽然软了,用毒气弹去杀死一个人是不道德的,因为任何个人都没有宣判同类死刑的权利。

当然,我心里出现这种奇怪的想法,是因为脑部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操控,无法维持正常思考能力。

“左丰收,你真的能洗心革面?”我问。

左丰收*着:“我一定能……发誓,我发誓,我要洗心革面,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我可以放你出来,希望你能遵守誓言。”我转过身,走向门边,准备按下打开红门的按钮。

刹那间,我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左丰收的双脚,突然一愣、一惊:“那是——什么?”

普通人的双脚都有十根脚趾,脚背、脚跟筋络纵横,受不得半点创害。所以,双脚既是格斗攻击武器,又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

无论如何,脚都要有“脚”的样子,而我看到的左丰收的脚,却只有骨骼,没有筋肉。

我甚至看到,即使是骨骼缝隙之中,都有细长的蛊虫扭动游走着。

他的膝盖以下亦是同样的状况,仅剩两根最长的腿骨,枯瘦伶仃,颜色灰黑,根本不是活人的双腿。

“你究竟是什么?”我霍地转身,头脑瞬间变得无比清醒。

“我是左丰收,我是左丰收。”他回答。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但你肯定不是左丰收。”我苦笑着回答。

现在,我很庆幸日本人留下了这里的毒气装置,正好能够帮我消灭“炼蛊师之矛”。

对于这些诡异莫名的生物而言,用毒气送它们上西天,就是最好的结果。

从两汉至今,中原对于苗疆蛊术进行过相当多的研究,论述着作堆积如山,在全国任何一家图书馆里都能查到。很可惜的是,没有一本书能解决源头矛盾,即“蛊的本质是什么”。大部分书都是泛泛的论述,连作者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消灭蛊术、控制蛊虫、分解蛊毒”提不出建设性的意见。

所以,时至今日,国人仍然讲不清“蛊的本质”,只是心怀畏惧,恨不能一听到“蛊”字就远远逃开,任其肆虐。

我也怀着同样的困惑,毕竟毒气室里斜躺着的这东西能够使用左丰收的声音说话,也能跟我进行有逻辑性的真实对话。它是“蛊”,是虫,是一种未知的可怕生物。如果我侥幸借力于毒气室消灭了它,谁又能保证,第二个“炼蛊师之矛”不会出现呢?

我靠近玻璃,克服恶心欲呕的感觉,盯住左丰收的眼的位置。

“如果你是左丰收,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我说。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如果我能看到真正的左丰收的眼睛,就能判断出他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

“好,我给你看看……我的……眼睛。”那斜躺着的“人”说。

之后,其头部的蛊虫左右分开,真的露出了一双人的眼睛。

我与左丰收接触的时间不短,对他的眼睛颇有印象。

在罗盘村时,他十分内敛,对黄花会高层俯首听命,眼睛时常看着地面,眼皮抬都不抬。

正式反叛之后,他横扫黄花会,露出领袖本色,眼睛里便充满了桀骜不驯的精光。

到了莫高窟,他独力控制半空中的“炼蛊师之矛”,即将刺破“金山银海翡翠宫”的门户,眼睛里又充满了掩映不住的希望之光。

每一种不同的眼神,都代表了不同的心情。

第201章 蛊之进化(1)

当蛊虫层层退去,左丰收的一双眼睛便显露出来。

对比我的记忆,那的确是他的眼睛,其眼窝形状、眼角尾纹、眼珠颜色、瞳孔大小等等,全都跟左丰收相吻合。

“看清了吗?”左丰收问。

“是你吗?”隔着玻璃,我紧紧盯着那双眼睛。

“是我,是我。”左丰收回答。

“请把你的左眼眨三次,右眼眨五次。”我说。

眼睛的开合受大脑直接指挥,如果左丰收能够自如地眨眼,其大脑一定没有受到损伤。

“好。”左丰收答应着,果然将左眼眨了三次,接着又将右眼眨了五次。

“真的是你?”我无法解释目前遇到的事。

左丰收死于莫高窟,但又借着“炼蛊师之矛”的力量出现在基地,如今身陷毒气室,却依旧能自如地对话、眨眼。

我无法分辨他究竟是“人”还是“尸”,抑或是由蛊虫操控的人形怪物?

“打开门,救我出去,要快,我已经支撑不住了。”他缓缓地说,同时,眼珠微微转动,向我传递出一种深深的哀求。

在他的催促下,我的手下意识地按在按钮上,准备开门救他。

当我的目光落在门背后的工具箱上时,猛地计上心来。

那箱子里的工具很全,除了锤子、钳子、螺丝刀之外,还有一只加长型强力蓄电池手电。

我拿起手电,返回玻璃前,对准左丰收的眼睛,突然揿下开关,一束雪白的光柱倏地射到了他的脸上。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件最恐怖、最邪恶的事情——左丰收的瞳孔突然收缩,竟然在眼珠正中形成了一条垂直的细线。

只有猫科动物的眼睛在强光照射下才会产生这种奇特变化,而人的瞳孔却绝对做不到。

“你不是左丰收。”我苦笑起来。

“那我是谁?”他问。

“我也正想问你——不过,不必问了,你坚持不了多久了。”我回答。

这一轮对峙,我几次差点上了对方的当,但关键时刻,突然觉醒,总算没有铸成大错。

我相信,一旦蛊虫脱困,我的下场将会凄惨无比。

“原来,我以为,我们能无间合作,为敦煌带来新气象。可是,我看错你了,你不是一个真正的隐士,而是一名战士。那么,我只能放弃,放弃合作,也放弃你。”他说。

毒气越来越浓,大半间毒气室内已经不见人影,只有玻璃前面这一小块,还没有完全覆盖。

“我来了,你死定了。”他说。

不知为何,我面前的玻璃突然发出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嘎吱声。这声音重复了三次,啪的一声,左丰收肩膀贴着的位置出现了一条两尺长的弯曲裂缝,如同一条老槐树的树根。

我来不及后撤,“啪啪”声连续响了七八次,防弹玻璃上已经布满了走向不同、粗细不同的十几条树根形裂纹。

“坏了!”我疾步后撤,从绿门冲出去,进了隔壁的红门。

我是诱饵,诱饵的作用不是逃命,而是最大限度地吸引目标进入圈套。当然,诱饵也不能太靠近目标,否则,大鱼吞饵,就要弄假成真了。

毒气室内的玻璃碎裂落地的声音刚刚响过,左丰收挟带蛊虫,风一样卷入高压室。

我的动作虽然足够快,但左丰收力量惊人,将高压室隔开的防弹玻璃没能坚持三分钟,便碎了一地。

同样,真空室的情况亦是如此,防弹玻璃能挡子弹,却根本挡不住驾驭着“炼蛊师之矛”的左丰收。

“最后一招了,照我的话去做,放下断龙石,放下断龙石——”我纵声大叫。

就像我在停机处毅然决然释放断龙石一样,现在,我得利用断龙石把左丰收、蛊虫全都关在这里,直至困死,同归于尽。

我怕死,但为国捐躯、为民效命是件无上光荣的事。这一次,必须要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

轰,断龙石落下来,将这大厅的归路彻底截断了。

我转过身,左丰收正在逼近。

蛊虫正在凝结变形,再度形成了“炼蛊师之矛”的样子,矛尖向前,直逼我的胸膛。

“停手吧,都走不了了。”我轻轻松松地说。

既然做了决定,那就得勇敢地面对死亡,这也是一种洒脱率性的人生观。

“我不会让你死,你是天才,天才就得做天才该做的事。我要把你炼成蛊人,传承苗疆所有蛊术,再以‘比翼蛊’驱动,在各种地方代我行使权力。那样,你就是我的傀儡,而且是非常厉害的傀儡。看,我们最后还是成功合作了,不管你愿不愿意。”左丰收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看着那三扇红门,上面的标识依次是毒气、高压、真空。如果这三种手段同时作用于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不知结果又是如何呢?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无论是想自杀还是被杀,三种异常手段任选一种就足够了。

现在,为了对付左丰收,我已经提前安排八恶人见机行事,行动时,完全不必考虑我的死活。

嗡的一声,我身边的空气突然发生了一次激烈的震荡,脚下的橡胶迅速膨胀起来,仿佛地底出现了几百个充气泵,同时向这个橡胶空间里打气。不到五秒钟,淡黄色的毒气已经遍地喷涌,二十秒后,对面不见人影,所有空间都充斥着毒气。

我没有翻身逃走,因为现在根本逃不掉了。

“我们来了。”八恶人那头领的声音响在耳边。

“结束了。”我黯然回应。

死于基地最深处,虽然寂寂无名,但我问心无愧,知道自己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我们有机会活下去,别放弃。”那声音再次响起,竟然不在我身外,而是在身体内部。

“你在哪里?你们在哪里?”我问。

“就在你身体里——放松,放松,我们都在这里,都在你身体里。我们在,你就不会有事了。”那声音说。

现在,我已经被毒气笼罩,呼吸越来越困难,脑部的意识也有理由混乱。

不知怎的,我觉得自己的鼻子已经停止了呼吸,但并没有因窒息而倒地。相反,我的喉部、肺部仍然能接收到氧气,正常工作,毫无阻滞。

我的眼睛亦是如此,已经被毒气熏得睁不开,可我什么都看得见,就像额头上另外长了两只眼睛一样。

更奇怪的是,我根本不必思考,也不用谨慎地展开行动,身体自然而然快速移动,重新进入破坏最轻的真空室。

“所有手段都已经启动,这一轮,没有退路了。”那声音说。

断龙石将大厅与逃生舱、逃生电梯瞬间隔开,我和左丰收现在处于一个单独空间之内。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正邪同归于尽,从这世界上消失。

毒雾继续弥漫,我向上看,连屋顶都看不到了。脚下,橡胶层仍然鼓掌如帆,可见毒气正在持续注入,其浓度也越来越高。

终于,我听到了蛊虫挣扎时的凄惨叫声,仿佛挖土机驶过秋天的田野时,将杂草丛中所有昆虫碾压成尘,与新翻的土地融为一体。

因为听觉系统的限制,人类仅能听见极少种类的昆虫叫声,比如蟋蟀、纺织娘等等。其它的,人类只见其形状,却永远接收不到它们发出的声音。

现在,我在八恶人的加持之下,听力下潜,范围扩大,听到一阵阵呕哑嘲哳的怪叫声,应该全都是来自左丰收率领的蛊虫。

“先加压,十个大气压,再释放一切,让这里变成一片真空。”那声音提前通知我。

我惊讶于日本科学家的研究水平,竟然在八十年前就研发了精密的气压控制系统,在敦煌建造了如此高明的地下基地。

当然,当时的军备竞赛主要就是在盟军和轴心国之间展开,除此之外的所有欧洲小国,都沦为列强脚下的殖民地,闭门锁户,抱头鼠窜,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美、德两国全力研发*,而英国、日本则是在情报战中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涌现出了百年独秀的几大超级间谍。

那么多二战典籍中,竟然没有一本史书记述日本的工业发展。日本工业的爆发奇迹是从二战后开始的,索尼、夏普、松下、川崎、三菱、尼桑、丰田……一个个光辉闪耀的著名品牌都是在1950到1980年的三十年时间里涌现,创造了世人瞩目的“日本奇迹”。

我相信,如果前期技术积累,根本不可能出现“日本奇迹”。

也就是说,上世纪初期,日本的工业水平已经遥遥领先,只不过该国以枪炮武力震惊世界,世人只看见其在亚洲大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壮举,完全忽略了其国内的其它行业。

时至今日,中国大陆要从二战史中深思的东西仍然太多太多,而不仅仅是慰安妇问题、抵制日货问题、岛礁问题。

当大气压逐渐升高时,我感到自己头顶仿佛有一座大山缓缓地镇压下来,颈椎、脊椎、腰椎、膝关节、脚踝、脚底全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几乎无法站立。同时,我的五脏六腑也在下坠,体内的血液、体液也开始逆流,无法上升到脑部。

我低头看,橡胶层不再鼓胀,而是深深下陷。

橡胶层下面是极厚的钢板,重压之下,橡胶层无限摊薄,钢板上铸造着的字迹慢慢凸显出来。

我看见了一行日本文字,写的是道法九字诀,即著名的“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相邻钢板上,亦是同样一句话,但却用了另外一种古日本文字。

第202章 蛊之进化(2)

“下面是……什么文字?钢板上有字,这地方不仅仅是毒气、高压和真空,还有其它奇异之处,一定还有你们不知道的意义……”我每说一个字都十分艰难,因为下颌也在向地面坠去,每次开合,都会比平时花费的力气超出十倍。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道法九字诀。基地内部,很多地方刻着这种口诀。”那声音回答。

道法九字诀来源于中国道家古籍,传到日本之后,成为忍术鼻祖典籍的核心指导思想。

这是一座军方基地,建造者以道法九字诀铺底,一定是贯注了玄学力量,而不仅仅是物理结构。

“一定有些事,是你们没有发现的。基地不是简单的驻军之所,而是一个……”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此刻的想法。

重压之下,漫空的毒雾全都散去,地面的橡胶层也瞬间撕裂,露出了下面的铁青色钢板。

视线所及,我至少看到了几十种文字写成的道法九字诀。普通的中文、日文、英文、俄文我能读懂,但很多小国文字十分生僻,我只能凭直觉猜测,认定它们写的同样是“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这九个字。

蛊虫全都匍匐在地,列成了一个铺天盖地的阵势。

“高压效果不明显,马上进入真空状态。”那声音说。

的确,虫类的身体结构奇特,比人类抗压能力更强。

转瞬间,这个巨大空间内的空气被迅速抽离,所有物体都聚拢在一起。

这是一种尤其可怕的结果,我和蛊虫紧贴在一起,已经无处可躲。

几百条蛊虫艰难蠕动着,向我爬过来。可以想象,当它们覆盖住我的身体时,我将变成第二个左丰收。

“道法九字诀,临兵斗者,万众一心,无可抵挡,无不可破——”那声音在我耳边厉声高喝,“这就是破阵的最佳时刻,隐忍了那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蛊虫爬行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全都离开了“人形”的左丰收,转移到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全力收缩身体,体表所有汗毛倒伏,毛孔关闭,以免被蛊虫的毒气侵入。

近在咫尺之间,我看见了左丰收的全貌。

那只是一具残破的骨架,即使它是左丰收,也只能称为“左丰收的骨架”,而不是本人,受蛊虫驱动。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次追击,都是在蛊虫操纵下进行。

在生物学家的研究中,虫类是既不能发声又不能产生思想意识的,从虫卵中孵化出来以后,只能做一些最低级的本能行为,比如觅食、捕猎、繁殖等等。

所谓思想意识,只在高级动物——人类脑部才会出现。

生物学家是现代人,大部分都是唯物主义者,对于苗疆蛊术既不接受,也不承认,只讲求证据,而不相信虚无缥缈的玄学。

所以说,“五毒厮杀成蛊”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天知道。

从左丰收的遭遇中,我意识到了很重要的一点——蛊虫非虫。

苗疆炼蛊师在端阳节布置“五毒厮杀”之后,获得的是纯粹的新物种,而不是简单的五减四等于一。

这些新物种随机产生,更多新物种参与“五毒厮杀”时,则变成了“化学催化、物种裂变”。

正如历史上最古老的“埃及生死书”扉页上记载的那句话所说——“杀死人类的,只有人类自己。”

那是一个可怕的预言,人类统治地球数万年,从原始人至今,都是群居生活,同仇敌忾,共同对付外来攻击,终于将地球建成了一个绿色宜居之境,并将现代人的平均寿命由最先的四十岁提高到八十岁,并计划于2030年左右,实现人类的永生不死。

按照五角大楼、51地区向联合国提交的秘密报告显示,人类已经具备了太空防御、大气层作战的能力,即使是外星飞船大举入侵,也不至于对我们的星球造成毁灭性打击。

与“埃及生死书”相对应的,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句俗谚——“最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就像现在,炼蛊师炼制蛊虫,本意是为了抵御同类袭击,而蛊虫的不确定性、不可控性越来越严重,就给人类世界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多年以来,苗疆始终保持着未开化状态,任何一个国家的政府,都不愿意招惹这些异类,以免招来灭国之祸。

正因如此,炼蛊师的行动越来越肆无忌惮,终于导致了“炼蛊师之矛”的出现。

我进行深度思考的结果,就是认定“蛊虫等于高级动物”。

这结果如果能大范围宣扬出去,一定会惊世骇俗,给现代人带来巨大的惶恐。不过,这大概是事实,就像我现在看到的,一具左丰收的骨架被蛊虫操控,不但能够与人对话、长距离奔袭、有独立思想,而且能扛住人类各种武器的袭击,九成以上存活下来。

面对这种生物,退缩无用,只能全力猎杀。

我最先感受到的,并非蛊虫的噬咬,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侵袭。

这些丑陋凶残的东西与蝗灾不同,其存在目的并非为了食人,而是为了控制人类。

“我们来了。”有一种空洞的、邪恶的、奸诈的、可怖的声音响在我耳边。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避免过度恐慌带来的精神崩溃。

蛊虫来了,这是反击“炼蛊师之矛”的最关键时刻,而我此时此刻的表现,将直接影响到最终结果。

“你真是聪明,任何假象都骗不过你,但是到了最后,真正的胜利者只能是我们。”那邪恶狰狞的声音说。

左丰收只是左丰收,费尽辛苦,炼制蛊虫,反而将自己的肉体和精神一起搭进去,变成了蛊虫的傀儡。

这个过程中,人与虫的关系由操纵变换为*纵,情形十分诡异。如果不能迅速遏止,人类的生存环境就会受到可怕的威胁。

“等你们太久了。”我听到体内的声音平静地回应。

接下来的变化万千出乎我的预料,因为很多动作根本不是我做出来的,而是潜伏于我体内的八恶人。

我感觉到,浑身每一个毛孔中都射出了一根尖刺,几百万尖刺行动一致,同时射中蛊虫。

这种先抑后扬的杀戮方式,令蛊虫措手不及。

真空状态下,所有蛊虫的活动能力受到极大限制,根本躲避不及。

一场惊世骇俗的旷世大战就这样结束了,当大厅内的空气恢复原状后,我的脚下铺满了蛊虫的尸体,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现在我相信了,八恶人阻止我使用毒气弹攻击蛊虫的原因,就是他们能亲手阻止蛊虫,用自己的独特方式,化暴风雨为艳阳天。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诀就是基地的最深秘密。感谢你的加入,这一次,合九种力量一起出击,才消灭了永久水脉最大的威胁。再见了朋友,希望以后还有会面之时,更希望,再见面时,你已经见过了‘超级领袖’……”八恶人的影子簇拥着我,由黑风沙肆虐过的那个洞口走出基地。

一切如梦,一场噩梦。

幸好,“炼蛊师之矛”带来的威胁已经全部消弭,敦煌又可以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平安日子了。

意料之外的是,我刚刚下了山坡,一辆吉普车便飞速迎来,驾车的正是大将军。

劫后重逢,我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以为我们永远见不到了,断龙石落下时,我的心都碎了。”大将军说。

经过了那样一场生离死别,两个人之前的感情才会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是啊,我本来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笑起来。

历尽劫波,我们是最有权大笑大叫的,因为我们凭借自己的坚忍不拔战胜了死神。

这不仅仅是靠运气,更多的是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勇气。

我们一起回望基地入口,却发现那里同样放下了断龙石,无法再次使用。

“莫高窟那边已经被清场,左丰收的人全部消失。还有……莫高窟照常迎接游客参观,没有发生任何非常事件。”大将军说。

我亲眼见到“莫高窟转身”,而且很明显,只有身在高空、俯瞰鸣沙山的时候才能看到这一点。

如果站在平地之上,视线不够开阔,就只能看得见莫高窟的正面,无法想象这个巨大的建筑物竟然能突然旋转。

“从前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可现在,‘眼见’都未必值得相信了。”我无奈地说。

“时间能证明一切,这古老的戈壁滩上,无法理解、等待证实的奇怪事件真是太多了。”大将军长叹。

戈壁滩因敦煌城的存在而有了生机,否则,这毫无生命力、气候恶劣、风沙如刀的大戈壁,总有一天沦为像罗布泊一样的“无人区”死亡绝境。

那样,人类就永远失去莫高窟这样的辉煌文明宝库了。

夕阳落山后,我们在山坳的岩洞里燃起了一小堆篝火,喝着大将军带来的敦煌烧酒,暂时忘却了激战、蛊虫、黄花会、心月无向派带来的种种纠缠,做回自己,不问国事,只是喝酒聊天。

“我马上要回日本去了,一个月之后,大公主蒲菜子出嫁,皇室有一个盛大的庆祝宴会,所有居住在海外求学或是服役的年轻一代都要回去,为蒲菜子送行。我是——玉狐禅是蒲菜子唯一的同父同母妹妹,这宴会是一定要出席的。我现在的身份是心月无向派得力干将玉狐禅,不是黄花会的大将军。所以,我得赶回去参加。”大将军说。

黄花会已经倒了,她已经失去了后援,这“大将军”的头衔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空衔,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

“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总要有个奋斗的终极目标对吧?”我问。

大将军点头:“对,有目标,那就是打入皇室内部,动用一切政治手段,将日本人从莫高窟抢走的经卷再抢回来。”

一牵扯到藏经洞被盗的经卷,我的心顿时一沉。

事实上,经卷数量虽多,其中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连五分之一都不倒,而且是被美、俄、日、法四国的考古学家联手瓜分。

要想全都找回有用的经卷,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第203章 蛊之进化(3)

经卷是在战乱年代流失的,既没有详细的去向记载,也没有当时席卷莫高窟的强盗的具体姓名。自敦煌到东瀛千里迢迢,路上兵荒马乱,还要远渡重洋,谁知道最终有多少经卷到了日本,又有多少葬身于海上船难呢?

“那可能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你得做好思想准备。”我说。

大将军举杯微笑:“龙先生,这世界上所有的大事情,有哪一件是容易做的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知难而进,迎难而上,才是江湖人的本色。”

她说的话完全符合黄花会大将军的本色,但面貌却实实在在是心月无向派忍者玉狐禅。

我无法确切分辨其中的差别,或许这两个同样卓尔不群的女孩子已经合二为一,成为一个双倍智慧、双倍战斗力的新人。

“看什么呢?”大将军的眼神中掠过一丝羞涩。

大将军是美人,玉狐禅也是美人。两人合二为一时,各自的美丽之处完全保留下来,并未有丝毫的损伤遮盖。也就是说,原本各自一百分的美女加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两百分的超级美女。

“我在想,你到底是大将军还是玉狐禅?”我不禁感叹,“易容术的巅峰令人眼花不定,果然是以假乱真,匪夷所思。”

借着酒意,大将军斜睨着我,脸颊泛着红晕,轻轻笑着,低声问:“那你愿意我是大将军还是玉狐禅?你喜欢大将军多一些还是玉狐禅多一些呢?”

篝火是五块片石围成,火堆即将烧完,火焰渐渐低伏,岩洞里的光线也黯淡下去。

这个时候,天不知地不觉,两个人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不说出去,今后无人知晓。

“我再去捡些枯枝。”我站起来,大步走出岩洞。

大劫之后,人的心情难免起伏不定,不够冷静。这时候做任何冲动之事,带来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悔恨。

无论对方是大将军还是玉狐禅,都只是我的战友,而不可能是其它关系。

我一边弯腰捡树枝,一边敞开衣襟,感受着戈壁的夜晚寒意。

基地如同一个远离现代敦煌的独立世界,“炼蛊师之矛”与八恶人之战,则更像是一则神话故事。

我记得八恶人说过的“超级领袖”的京都地址,却没有告诉大将军。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任务要去完成,每多一项,就会增添一份危险。我不愿要求别人为我冒险、为我付出,因为世上最难偿还的就是人情债。

在港岛,我已经欠了雷动天的人情债,不知何时才能还完。至于大将军,我们还是保持各自为战、各奔前程的战友关系,互不亏欠——无论感情还是责任。

我捡了一大捆树枝,慢慢地走回岩洞。

“回来了?”大将军向我招呼。

火堆熄灭了,只有灰烬微微泛红。

岩洞里光线太暗,远远的,我只能看清大将军模糊的剪影。

“是。”我低声回答。

“我本来要先睡,但想来想去,必须得等你回来,一起睡。明天我就离开敦煌,这是我们能够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了。”大将军淡淡地说。

我抱着树枝走向火堆,感觉她的这些话分外刺耳。

“你杀了左丰收,夺取了基地的最高机密,这些最终要交给谁呢?是黄花会、日本忍者还是美国政府?不管怎么样,我知道那是一笔天量的财富,为了我们的下半生考虑,还是妥善处理,换一大笔钱回来。我想,任何一方都迫切想拿到这秘密,无论出多少钱,都心甘情愿。尤其是美国政府,大不了开动印钞机,多印一些美元出来就足够了。”大将军又说。

我知道,正常情况下,她不该说这些话。

“嗯。”我回应了一声,把树枝扔在地上,并没有在灰烬上添柴。

岩洞的总深度约为二十步,从洞口开始算,火堆距离洞口十步,处于岩洞中心。

大将军坐的地方距离洞口十五步,再向后五步,就是岩洞尽头。

洞内还算平坦,地面上没有可以当做岩体的凸起部分。唯一能够藏人的,就是岩洞尽头的一个狭小拐弯。

刚进洞时,我就检查过。那个拐弯的长度为两步,高度为一米五十,勉强能容得下一个成年人屈膝藏身。

现在这种情况,如果有人藏在那里持枪威胁大将军,我就很难处理。

“你说话呀,到底怎么处理?还有,左丰收留在罗盘村的东西——积累十年的财富怎么处理?”大将军连续问。

我就地坐下,抚摸着已经被烧热了的片石。

片石大小为一尺见方,重量约有十五斤左右。

可喜的是,其中一块片石是椭圆形的,几乎没有棱角,跟我在港岛练习过的回旋镖近似。

我默默地盯着灰烬,在脑子里勾勒出那拐角的形状和岩壁弧度。同时,我得大概猜度挟持大将军的是来自哪一派的人,以此来估计敌人的身高,务求一击必杀,不给对方负伤后顽抗开枪的机会。

“黄花会错用了左丰收,近十年来,至少有五亿资金从境外转到罗盘村来。我看罗盘村的现状,这笔钱应该花费极少。”大将军接着说。

“美金还是人民币?”我问。

“美金。”大将军回答。

按照当前汇率,五亿美金等于是三十五亿人民币,即使左丰收将一半作为罗盘村的开销,仅仅剩下一半,也有十几亿人民币。任何人拿到这笔财富,肯定几辈子都挥霍不完了。

如果那挟持者为钱而来,我和大将军说的,可谓是正中下怀。

“你的背包里还有酒吗?”我问。

我们离开车子进洞时,大将军提着一个灰色的旅行包,就放在她的右腿旁边。

“有。”大将军回答。

我明白,挟持者进洞后,已经检查过那个旅行包,完全清楚里面有什么。如果我让大将军弯腰拿酒,挟持者肯定不会怀疑。

“把酒拿出来,喝完就该睡了。”我说。

“你、你……今晚你必须拿一个主意出来,这么多事纷纷扰扰的,不拿出解决意见,怎么能睡得着?”大将军没好气地拖过旅行包,放在两脚中间,低头在里面翻找。

“左丰收已死,他的人也被收拾干净了。现在,黄花会土崩瓦解,没有任何人能威胁到我们。不要急,不要慌,我们可以慢慢地隐藏起来,等待风声过去,再抬头不迟。”我说。

我的语速很慢,不动声色地拖长声音,把“隐藏、等待、抬头”等关键词融入其中。

大将军刚低头时,我不能动手,因为那时候挟持者高度警惕,枪口不是指着我,就是指着大将军。

一个不慎,我和大将军就会当场负伤挂彩,引起更大的麻烦。

经过了这么多事,我不愿跟敦煌城里的任何一家公立医院扯上任何关系。

我在心里默默地倒计时,从十秒开始,一直数到一。

“酒在哪里呢?明明就在——好了,找到了。”大将军低着头,不停地自言自语。

酒瓶不难找,我相信,我们两个的配合表演非常自然。

挟持者如果一直持枪对准大将军的话,此刻听到她“找到了酒”,一定就会松一口气,警惕性稍稍降低。

我的双手各自抓住了一块片石,左手抓住的,是一块较轻的石头,仅有半尺见方,重量不到五斤。右手抓的,就是那块椭圆形片石。

“找到就好,等一等,外面有声音——”我一边说,一边左腕一振,将那块小石头甩出洞外。几乎在同一时刻,我右臂一旋,将那椭圆形片石向着洞底的拐角掷过去。

我、大将军、洞底拐角几乎在同一直线上,片石掠过大将军头顶,直接击中拐角。

回旋镖的原理十分简单,发射时,右手必须要将抓住的物体旋起来,向其贯注旋转之力。那么,物体飞行过程中,始终逆时针或者顺时针高速旋转,碰到墙面之后,立刻产生折射,力道不减,射向另一个方向。

那拐角是向左的,所以,我掷出椭圆形片石的时候,使用了顺时针旋转之力。

啪、啪两声,第一声极为响亮,那是片石击中石壁的声音,第二声沉闷,则是片石回旋,击中了挟持者的声音。

掷出片石的同时,我向前连续飞跃。

片石击中目标时,我已经到了拐角,右手锁喉,将那挟持者拖出来,接着便将他右手里的短枪抢过来,在掌心里一转,抵住他的咽喉。

黑暗中,挟持者不出声,头顶传来汩汩流血之声。

大将军也急速后退,到了我的旁边。

“一个人?”我问。

“对,一个人,左丰收的人。”大将军回答。

我把挟持者交给大将军,一个人持枪出去,在岩洞旁边巡察了十分钟,确信此人没有同伙,才快速回洞。

“我们走,换个地方。”我说。

我们带着挟持者上了车,大将军开车,按照导航仪的指引,一直向北去,开到了莫高窟的东北面。

“这里有一个秘密联络点。”大将军解释。

车子开进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小镇,看镇口的石碑可知,小镇的名字是“饮马”。

我在敦煌地方志上看到过“饮马镇”的名字,应该跟一次战争有关,其名字的由来,就是指挥战争的大元帅在此地掘井饮马,最后得胜凯旋,于是就将此地赐名为“饮马镇”。

车子七拐八拐,到了镇尾的一家小旅馆门口。

大将军没有下车,而是将车灯对准停车场入口的传达室,连续开关了五次。

传达室有人跑出来,拉开了铁栅栏大门,放我们的车子进去。

大将军一直向前开,车子进了一个修车的地库,后面的卷帘门自动落下来。

路上,我已经替挟持者包裹伤口。那片石砸中了他的左侧额头,敲出了一个三寸长的口子,几乎将他的天灵盖削掉。

所以,他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中,无论问什么,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到了这里,我有办法让他开口。”大将军说。

第204章 莫高窟转身(1)

我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开了车门,拖着那个中年男人下车,一直拖到洗车的水龙头旁边。

“在挟持我之前,他吓坏了。”大将军说。

我打开水龙头,调小水量,把男人脸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他说,自己看见了‘莫高窟转身’,那些站在栏杆后面的人都消失了,大概是被莫高窟吃掉了。”大将军说。

我端详那男人的脸,似乎在罗盘村见过,有一点点印象。

“怎么让他开口?”我问。

如果此人在地面上见到“莫高窟转身”,其感受到的震撼一定比我在天上看到的更强烈。

大将军打了个响指,给我们开门的跛脚老头立刻一瘸一拐地跑过来。

“查爷,这人肚子里有秘密,让他说实话。”大将军吩咐。

“好嘞好嘞,交给我,一小时后,保证他老老实实合作。”老头子点头答应着,把男人扶起来,弯腰扛起,走到洗车台后面的小屋里去了。

“你现在相信莫高窟可以转身了吗?”我问。

大将军皱眉:“我一直都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只不过,你叫我向下看时,我什么都没看到。所以,很难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事发突然,滑翔机上又没有监控设备,而我也来不及拿出手机拍摄。所以,这一次戈壁奇景就像罗盘村外的海市蜃楼一样,只能保存在我一个人的记忆之中。

“如果你不走的话,也许还有机会重见。”我说。

大将军摇头:“那边的事,更重要。”

一个扎着围裙的老女人快步跑过来,把我们请到一个十分整洁的包间里,殷勤地问我们想吃点什么。

与那老头子一样,这老女人看着大将军时的眼神温暖而慈祥,就像长辈们见到最欣赏的晚辈一样。

“我们喝杯热茶就好了,谢谢。”大将军说。

老女人出去,很快就端来了茶壶、茶杯。

“好茶,今年敦煌最好的茶,出口的。”老女人笑眯眯地说。

她提起茶壶,给我们斟了两杯茶,然后垂着手退出去。

“他们是好人,不属于黄花会,也不属于心月无向派,只是两个厌倦了江湖杀戮,甘愿退隐市井,做一对默默无闻的小市民夫妇,过最寻常普通的日子。”大将军说。

我点头,表示理解。

看到他们,我也想到孟乔。

如果不是顾倾城、明水袖出现在莫高窟,未来我和孟乔要走的路,跟这对老夫妻没有什么区别。

人在江湖,太累,有时候的确应该跳出圈子,卸掉江湖大哥的伪装,平心静气做回自己。

“喝茶吧,查婶说是好茶,就一定是好茶。”大将军说。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立刻发现,这种茶叶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属于超级花茶——“花”是冬虫夏草的“花”,其价格至少在万元一两之上。

饮马镇是个小地方,老两口的衣着又十分寒酸,他们能拿出这种茶叶来待客,实在是令我吃惊。

江湖上查姓高手不多,我猜那一定是化名。

“你说,如果请地质学专家来,能不能查明‘莫高窟转身’的真相?”大将军问。

自查婶出去后,她的眉头一直都紧紧皱着,原来是在考虑这件事。

我摇头:“不可能,这应该属于玄学范畴的事,无论地质学家还是物理学家,都不可能解释其原因,反而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

2012年,雷动天曾经带着我参加过一次东南亚盗墓高手的盛大集会,地点是在苏门答腊岛的老虎木城。

在那次集会上,有人匿名发布资料,说中国敦煌的莫高窟存在秘密门户,希望以一亿美金出售其手上的资料。

我和雷动天都看过资料的前两页,共有四张照片,外加四小段说明文字。

照片中,莫高窟里出现了一条极长的甬道,一眼望不到尽头,至少在三百米开外。

另外一张,则是莫高窟内部出现了一口四方深井,遥不见底。

还有两张,拍摄到的情景更为奇特,莫高窟洞穿,变成了一条东西向的通道,横穿鸣沙山而过。

附带的文字内容大意为:“盗墓者无意中拍到,莫高窟某个夜间发生了突变,物理结构如照片所示。查遍了历史资料,都无法解释这种变化的成因。盗墓者手中有真实录像,也有江湖大佬肯公开背书,证明其可靠性。”

其实,匿名者的要价不高。

如果其手中的资料真的能揭示一个完全不同的莫高窟,那么,别说是一亿了,就算再加个零,也会有国际财团慷慨接手。

那时,雷动天已经足够沉稳,不再激进,对于这样的讯息也只是听听就算了,不会派人跟进。

现在,我想到那次集会,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匿名者的四张照片。

当然,我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求助于一个民间的观察者组织。

国际上也有很多所谓的“民间观察组织”,其核心本质就是全球特殊事件的线人或者掮客。

这些人能够通过各种非法渠道搞到各种机密资料,通过互联网或者暗网发布消息,吸引广大买家。

在没有万维网之间,这些人手里的资料都是以录像带、录音带、打印件的形式储存并交流,时至今日,各种电子通讯手段不断地推陈出新,通路的匿名、文件的加密、网络地址的伪装、各种肉鸡电脑的存在……为这些高手提供了广阔无垠的生存空间。他们就像无底池塘里的黑鱼一样,肆虐出击,自由生长,直至将整个池塘据为己有。

我认识几条这样的“黑鱼”,他们可以根据雇主的要求提供资料。只要价钱合适,资料足够精确,而且时效性极强。

“我来想办法?”我问。

大将军摇头:“等等查爷吧,他的效率很高,应该能帮我们查出想要的。”

我立刻意识到,这对退隐闹市的夫妇之所以改姓为“查”,竟然有“调查、追查”的深意。

过了一会儿,查婶进来向茶壶里续水,顺便带进来一叠打印稿,放在大将军面前。

大将军低头扫了一眼,眼中微微有了赞许之色。

“查婶,替我谢谢查爷。”大将军说。

“你们带来的是个宝贝。”查婶笑眯眯地说。

大将军向我一指:“这得谢谢龙飞先生,人是他拿下的。”

查婶睁大了眼睛,犀利的视线在我脸上一转,微微有些愕然。

“查婶。”我叫了一声,并不在乎她的眼神。

“龙先生客气,老婆子愧不敢当。嗯,港岛那边,我的一位大恩公传话过来,号令所有受过他恩惠的江湖同行,只要见到龙飞先生,一定尽全力协助,必要时候,把欠他的命,拿出来献给龙飞先生。”查婶凛然说。

“嗯,知道了。”我低头喝茶,没有多问。

“查婶,龙先生都知道,你退下吧。”大将军说。

查婶连连点头:“是是,是是。”

她提着水壶倒退着出去,然后反手闭门。

关照查婶的一定是雷动天,自霹雳堂第二次崛起以来,雷动天越来越行事低调,同时又非常注意“接济”那些江湖落魄者。

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雷动天都愿意出钱出力,帮助那些被迫跑路的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农民春种秋收,而霹雳堂则是种下恩情,收获力量。

像查爷、查婶这样的人,雷动天救济过数千个。如果有一半人知道念他的情、报他的恩,那么这将是一支激情澎湃的江湖狂飙,能够焕发出颠覆一切的力量。

“查婶的话,别放在心上。有些事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但对他们而言,却是安身立命的大事。江湖上,最难还的是人情,这句话你也同意吧?”大将军悠悠地说。

她的话一语双关,我自然能听出来。

普通人听到雷动天如此关照,或许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像他那种地位崇高、权势遮天的大人物百忙之中抽时间细致关照,替我将关系网一路铺到敦煌来,启用所有人马,保我一路平安——我应该感动、感激、感慨,而且胸中应该萌发“人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回报”的昂扬激情,那样才能对得起雷动天。

查爷、查婶是这样的人,或许还有很多人,也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是对的,因为这就是“正确”的江湖规矩,所有人都应该这样做,我们中华民族的江湖才能健康有序地发展下去。

那样一来,江湖就将永远传扬着霹雳堂雷动天的大名,犹如春秋战国时期的“四公子”一样,成为中国历史上屡屡被浓墨重彩歌颂的侠之典范,供后辈膜拜仰望。

我不愿这样,不愿成为第二个查婶。

“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情。”大将军说。

“谢谢。”我举起茶杯,向着大将军。

有时候,人需要心有灵犀的知己。我不说,她不问;我只要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她就能恰到好处地理解、迎合,抛开那些毫无意义的套话。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圣贤者言。可是,那些大人物却必须在其位、谋其政,为了帮派利益,大张旗鼓地做一些自己也未必欣赏的事。你我皆不在其位,但应该理解别人。”大将军说。

“看资料吧。”我淡然一笑。

关于雷动天,我自有看法。

按照辩证法的观点,看待任何事物,都应该采取“一分为二”的方法。雷动天是江湖大佬,他的好和坏,都不是一个年轻人能够妄加评判的。

他是雷动天,我是龙飞,我们的年龄、阅历、地位、眼界不同,所以才会行事方向不同。

我敬他,但并不代表我要按照他指定的、铺好的、规划的路一直走下去。

第205章 莫高窟转身(2)

资料共五页,叙述非常详细,完整讲述了那个人看见“莫高窟转身”的过程。

那人的名字叫赵檀,今年四十五岁,来自罗盘村,在左丰收手下当会计。

罗盘村不是一个普通的自然村,而是一个巨大的江湖据点,所有村民不会认真从事生产,一切开销,都应该是黄花会全额拨款。所以,村里必须有一个合格的会计,否则接收五角大楼来的转款,然后按人头发放给村民们。

在岩洞时,大将军提及的每一笔财富、款项都跟罗盘村有关,作为会计,赵檀一定明白其中的巨大利益。不过,大将军那些线索都是故意抛出的,意在吸引赵檀的注意力。

从供词的叙述结构来看,赵檀是一个很有文采的人,并非刻板无趣的财会人员。

供词的第一页,赵檀讲述了目前手中掌握的财富。这些本来都是黄花会、罗盘村的钱,但现在群龙无首,银行卡、取款密码、预留在银行的印鉴都是他的,就等于是他一个人霸占了所有的集体财富。

“亚洲范围内的二十处精品房产、美金存款八千万、欧元存款一亿两千万、英镑存款五千万、有价证券两亿人民币……”这一页清单价值连城,更可喜的是,只要掌控了赵檀,这些无主之钱,就会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

“好多钱。”大将军笑了。

“这些钱现在属于谁?”我问。

按照逻辑关系,随着左丰收的反叛、横死,罗盘村留下来的财富将会返回上级机关,即黄花会。很可惜,黄花会目前也土崩瓦解了,各位大佬们都被收押在关塔那摩海底铁狱,没人有心情出来管这些事,还是自己的性命和自由最重要。于是,这些钱成了真正的没人敢要的“下雨财”。

“人是你抓回来的,审讯出的东西,都是你的。”大将军说。

我摇摇头:“我不要钱,只要‘莫高窟转身’的秘密。”

那个秘密就在供词的第二页到第五页上,幸好赵檀是个颇富文采的人,能够按部就班地描绘出每一个步骤,如同说书人一样,将当时的情形完整复述出来,连我都自愧弗如。

在滑翔机上,我只是简单的告诉大将军“莫高窟转身”,却没有时间、没有词汇来形容那件事。

现在,有了赵檀帮忙,大将军应该就能理解当时发生的所有事情。

供词第二页,赵檀是这样说的——“我当时已经随着部分人下了栏杆,转移到莫高窟前停车场的南面,随时准备乘车离开。我来往敦煌、莫高窟几百次,闭着眼睛也能推算到警察赶到的时间。我已经做好打算,只要听到远处第一声警笛响,马上就开车逃走,绝不耽搁。我跟那些打手、枪手不同,我是个会计,是罗盘村的文职人员,绝对不摸枪、不碰刀,就是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除了盯着停车场东面的大路,我每隔半分钟就转头看看莫高窟的栏杆那边。左丰收带我们到这里来,说是今天就能打开‘金山银海翡翠宫’的门户,毕其大功于一役。可是到了现在,莫高窟还是原样,一点变化都没有。我注意到,栏杆上的所有人都向半空中望着,看那片长矛一样的乌云。我站在车边,头转来转去,脖子都扭得酸了。就在我低下头、闭上眼稍做休息的时候,突然感觉脚下一震,地面先是向上一跳,接着又向下一陷,同时还有左右剧烈摇晃的感觉。我以前经历过很多次轻微地震,所以这次第一反应就是‘敦煌地震了’。我双手按在车顶,抓住上面的探照灯灯架,迅速稳住身体。鸣沙山都是砂岩,整体抗震性极差,这是中国地矿院的地质学家专门撰文论述过的,一旦地震,将会一盘散沙一样坍塌下来。我不看别的,只向莫高窟顶上看。按照常识,这种地形产生地震的话,最顶部就会冒出烟尘,相当于矿井的‘冒顶’。可怕的是,我果然看见了缕缕烟尘冒上半空,在晴朗日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我马上钻进车子,立刻发动,死死盯着烟尘冒出的地方。也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一件终身难忘的事——莫高窟的南侧裂开了一条竖向的大口子,从天到地,一通到底,至少有几十米高。当时我的感觉是‘莫高窟倒了’,庆幸自己已经离开栏杆,否则就会被倒下来的石窟倒扣在下面……”

这是第二页的全部内容,我和大将军垂着头一口气读完,各自抬头,长吁出一口闷气。

“很好,很精彩。”大将军缓缓地说。

那当然不是地震,正如赵檀所说,鸣沙山是座砂岩山,一地震就会散架,扶都扶不住,洞窟、佛像、壁画什么的,一个都剩不下。

“在敦煌,很多人听过‘莫高窟转身’的传说,却没人见过。”大将军又说。

“有个人,自称见过,是个导游,姓律。”我说。

“是啊,的确有些人自称见过,但口说无凭,没有任何证据。”大将军说。

“就像我一样,从半空中看见,同样没有留下证据。”我笑起来。

大将军忽然转换了一个话题:“你有没有意识到,电视新闻、网络新闻里根本没有提及莫高窟有事发生?”

她一边说一边拿过旅行包,从里面取出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

莫高窟是国际旅游焦点之一,如果有大事发生,即使国内媒体不报道,境外媒体也会刊登相关消息,这是必然的规律。

大将军打开电脑,迅速登陆了一个英文页面,那是bbc新闻公司的主页,服务器位于欧洲,没有任何新闻线索限制,报道水平高效公正。

“没有。”大将军连续翻了几个页面,轻轻摇头。

“那就是说,莫高窟平安无事。”我说。

这是一个好结果,无论莫高窟内部藏着的秘密有多瑰丽壮观,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平安无事”才是最高的追求。

“你和赵檀都看到了一些事,还有一些人因为莫高窟转身而消失。这是无事吗?不,这是大事。如果我们把这些供词交给新闻记者,或者直接捅到万维网上去,那就会……那就会造成巨大影响。”大将军说。

我看着她,不说话,只是淡然笑着。

像她说的那样,盲目地把新闻线索捅出去,除了能增加百姓的恐慌之外,另外带来的,只是新闻媒体的泡沫式狂欢。

记者们为了个人生计,总期待一鸣惊人。哪怕只是捕风捉影式的小问题,他们也会渲染得犹如世界末日一样,生编硬造出惊世骇俗的“莫须有”新闻。

在这个过程中,作为新闻源,我和大将军一定会被记者们死追烂打,无路可退。最终,成为泡沫的一份子。

我不想隐瞒真相,但必须对这件事有了深入了解之后,才会决定要不要捅出去,具体捅给哪一家媒体。

“你不同意?”大将军问。

“同意什么?不同意什么?”我反问。

大将军不说话了,皱着眉,盯着第二页供词。

“莫高窟已经够乱,我们不能再添乱了。”我说。

“是啊,是啊——我即将离开本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将军说。

第三页供词上,赵檀是这样说的:“我以为莫高窟会倒下来,但它接下来却像一个雷达网一样,绕着某个轴心,转了一百八十度,外面向里,里面向外,变成了背对停车场的模样。我当时完全愣住,脑子短路,无法思考。莫高窟的背面也是石窟,粗略看,背面与正面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可惜,我没机会登上去检查,不知道洞窟内部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也有壁画之类。那个过程维持了二十分钟左右,我的车内有电子表,时间大概就是那么长。之后,莫高窟反向旋转,又转回了原样,后背与鸣沙山贴合在一起。我注意到,原先站在栏杆后面的人全都消失了,一个也不剩。粗略估计,跟随左丰收来的人至少损失了七个到十个。当时,我身边也有人,可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养路站的平房那边,没有回头看莫高窟。也就是说,除了消失的人,就再也没人意识到,莫高窟曾经旋转过。敦煌民间传说中,莫高窟转身将会带来毁灭性的大灾难,这让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无法定心……”

“莫高窟转身——动力何来?”大将军喃喃地问。

的确,要驱动如此巨大、如此沉重的建筑物,没有几万吨的吊车、转盘、牵引、电机等工具,单凭人力是绝对无法完成的。

与我的推测不同的是,在赵檀眼中,莫高窟的外侧、内侧是近似的,都存在开凿于断崖上的石窟。

现在,我非常怀疑,莫高窟是一个类似于魔方的立体结构,具有一条坚固的中轴,所有旋转动作都是环绕中轴进行。

既然“转身”传说一定存在,那就说明,我和赵檀看到的莫高窟转身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只要有耐心,还会看到它转身的。”大将军说。

“黄花会与51地区的关系——如果桨兰舟在,是不是就能以特殊手段从那边拿到资料?”我问。

桨兰舟是黄花会现存的最高首领,地位远远高于大将军。

我一提到她的名字,大将军的脸色立刻变得异样起来。

“我不知道。”大将军摇头。

“能不能派查爷、查婶或者其他人去寻找桨兰舟?”我问。

“可以。”大将军虽然不情愿,但仍然点头。

“先看供词吧,看完之后,我自己带人出去找。”我说。

我从不强人所难,事情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当然由我自己外出找人。虽然桨兰舟自称是从51地区逃出来的,但其一定有办法从那边套取资料。

第206章 莫高窟转身(3)

有钱能使鬼推磨,51地区的保密系统并非铁板一块,总能找到愿意用资料换美金的意志薄弱分子。况且,我想要的资料并非51地区的核心机密,而是最外围的近地卫星扫描图。

众所周知,美国是地球上最早发射近地间谍卫星的国家,环绕赤道、南北回归线的环形轨迹上,至少有三百颗以上的间谍卫星,时时刻刻以每五分钟拍摄一次的平均速度,向五角大楼、美国航空航天局、51地区资料库传输高清分辨率的地表照片。

只要拿到照片,按照时间排列,就能获得莫高窟的动态变化图。

甚至说,不用我们做排列工作,51地区的超级电脑已经在下载过程中自动提取了异常事件。我们所需的,只是把那些资料专题下载过来,坐享美国情报部门的高科技成果。

第四页供词上,赵檀发表了自己的独特见解,对我很有启发意义。

他的原话如此——“莫高窟复原之后,我第一时间上去看过,确信眼中看到的,就是人们最熟悉的那个莫高窟,洞内壁画、佛像的残破程度,与从前没有任何变化。从外表来看,莫高窟是有尽头的,由入口到达最深处的石壁,直线距离不过二十米。由此可知,莫高窟能够旋转的主体部分的厚度为五十米左右。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发生旋转时,从物理学的角度考虑,该中轴将要承受的力量相当大,已经超出了当代科技所能估算的极限数值。所以,我大胆猜测,该结构并非是开凿莫高窟的那个年代能够承造的,只能来自于更遥远的未知之时。与该结构相比,任何关于金银财宝的传说,都是微不足道的。正如埃及所拥有的吉萨高地金字塔那样,那些古怪结构只是凑巧落地于埃及,跟古埃及人的智慧多少、建筑水平高低没有任何关系。莫高窟的出现,是一个伟大的预兆,里面的很多无法解释其意义的壁画,正是来源于人类无法查考的年代。我没想挟持勒索任何人,正是想找地方理清自己的混乱思想,把这些话写下来,向有关部门详细报告……”

要想对莫高窟进行深度的、详尽的探测,就必须是在国家允许的条件下进行,这是无可置疑的。

以赵檀的能力,在左丰收已死的情况下,他能做的,也仅仅是简单汇报罢了。

“看来,这份供词绝对不能落到别人手里了。”大将军若有所思地说。

不止是供词,就连赵檀这个人也得谨慎处理,免得带来更大的麻烦。

证词的第五页,也就是最后一页,赵檀还交待了一些跟罗盘村内部运作有关的事,但都是黄花会安排罗盘村所做的具体工作,没有需要特别注意的。

在供词的最后,赵檀还说了这样一段话:“我看过罗盘村的建造设计图,每一家的院子都是按照图纸建造的,其尺寸、高低、方位,误差不超过千分之一度。在图纸上,以石塔为核心,所有院子组成了一个二分之一风车的模样。只要是有点想象力的人,看到那图纸后,都会想到,罗盘村在某种时刻能够以石塔为轴,顺时针旋转起来,变成一个飞旋的风车。这种结构,是不是映射着‘莫高窟转身’这件事?另外,月牙泉的存在也是一个奇迹。从高空俯瞰,它就像风车的四分之一扇页,只要给它一根中轴,它也能随风飞旋。这些应该不是孤立事件,而是全部有关联的,其核心本质就是‘旋转’。在物理学上,旋转是产生变量最多的运动形式,尤其是不规则旋转,转速越快,产生的变化越难以预料。敦煌传说中,‘金山银海翡翠宫’并非是指其宝藏之多,而是指变化之复杂……”

不得不说,赵檀的想象力相当丰富,单单做一个会计实在是太屈才了。

我们在岩洞里误打误撞抓到他,实在是意外的重大收获。

“供词看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古人说的真是没错。”大将军说。

我经历了“炼蛊师之矛”与八恶人一战后,的确属于“大难不死”。在八恶人指引下,那密闭空间里的断龙石都困不住我,而是沿着另外的道路全身而退。

看起来,赵檀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后福”。

“怎么处置赵檀?”大将军问。

“找地方把他雪藏起来,直到莫高窟的秘密真相大白为止。”我说。

这方法虽然残酷,却是保住其性命的唯一办法。否则,任由他离去的话,等他向有关部门汇报之后,等待他的,将是江湖人物的严刑逼供、非人折磨。即便他说出五倍于供词的内容,也会被反复榨干,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好,我带他去日本,远离莫高窟,比较容易藏身。”大将军说。

我点头同意,这应该是一条比较妥当的路子。大陆与日本相隔很近,一旦有其他变化,接赵檀回国也相对容易。

当然,这样做最大的好处,就是将赵檀、罗盘村财富、左丰收秘密、黄花会机密全都控制起来,不会落入不法之徒手中。

“开始行动吧。”我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残茶。

任何一件大事发生后的二十四小时被称为“发酵时间”,消息还没有广泛扩散开来,只要抓紧时间行动,就能抢在外围人员的前面。

现在,我和大将军必须带赵檀离开,去一个远离莫高窟的更稳妥之地。

我们回到了车库,却没有听见小屋里有任何动静。

“查爷擅长用刑?”我在大将军耳边低声问。

大将军点头:“微创小刑,能达到目的,却不至于满地血污。”

“情况不对。”我说。

无论是什么行刑手段,现在只有一墙之隔,我们都应该能听到赵檀的*声。

大将军立刻拔枪,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江湖之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财富一出现,人心就会跟着改变,所有潜意识中的犯罪念头,马上变为实际行动。

赵檀列在供词第一页上的数字实在太惊人了,如果我不是在霹雳堂看惯了纸面上的财富,难免也会眼热心动。

我贴着墙壁挪移,无声地接近小屋的铁门。

铁门紧闭着,要想进去,就得旋转那个油腻腻的门把手。

小屋没有窗子,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我踮起脚尖向屋顶看,这屋子的高度不到三米,顶上装着涡轮式排气扇。

“稍等,我上去观察一下。”我向大将军耳语。

大将军无奈地苦笑,轻轻点头。

我们开车过来,本意是要找一个落脚点,但现在却因为赵檀的供词而变成了惊弓之鸟,每一步都得加倍小心。

攀上屋顶之前,我先屈膝蹲下,向四周观察。

万幸的是,我有了新的发现,在我们开来的车子下面,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四轮的内后侧各装了一个压发式*,底盘传动轴的两端,各有一个微型磁性*。

只要我们开车,这六件东西就能瞬间把车子撕个粉碎。

大将军十分机警,跪下来,半边身子探入车底,快速检查了两分钟,撤身回来,在我耳边低语:“车子不能要了。”

压发式*与磁性*都属于美国现役武器,虽然不是最先进的品种,但其品质稳定,价格低廉,是非正式战斗中的最佳辅助武器,在沙漠战争中广泛应用。

这里是黄花会的秘密落脚点,查爷、查婶肯定都接受黄花会的扶持与指挥,所以拥有压发式*、磁性*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怕的是,他们竟然用黄花会支援的武器来暗杀大将军,这种反叛行为可无耻之极。还有,我是查婶的恩公雷动天特意关照过的,几分钟前,查婶还发誓要赴汤蹈火报答雷动天之恩,几分钟后,却一心只想把我送上西天。

我猜,小屋门把手的里面也设置了磁性*,只要转动把手开门,就会毫无防备地中招。

“我先到屋顶上去看看。”我告诉大将军。

“小心点,查爷、查婶从前都是——”大将军苦笑。

我轻轻一跃,双手勾住小屋的铁皮屋檐,翻身向上,落在屋顶上。

幸好,对方没在屋顶上布置压发式*,这就减少了我很多麻烦。

我从排气扇的缝隙里向下看,屋内只有一桌两椅,然后就是靠墙设置的一组木桩、单杠、吊索。

那应该就是查爷的审讯工具,但现在赵檀并不在屋内。

如我所料,门把手的内侧吸着一枚磁性*,*下面,则是两大桶敞开盖的汽油。

查爷够狠,一旦我大意闯入,*爆炸的同时,引燃汽油,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火海,所有证据与线索烧成灰烬,那笔巨富就归他们所有了。

我从屋顶下来,与大将军一起离开。

大将军不理解我阻止她搜索其它房间的决定,但仍然顺从地跟随我,沿着一条黑暗的小巷,一直到了饮马镇的另一侧。

“不必搜,他们走了。想想看,与他们有勾结的最近处联络点是哪里?”我问。

大将军想了想,报了一个地名:“敦煌城内,东门里大街,宝鸡胡同,健康旅馆,距离此处十五公里。”

我低头沉思,谨慎分析查爷会不会去那里。

既然大将军猜到了那个地点,查爷自然也会反向推测,知道大将军会追踪到那里去。所以,他的最佳选择,应该是健康旅馆的反方向。还有,他们现在带着赵檀一起逃亡,而赵檀又受了重伤,一定不敢长途颠簸。

赵檀是他们的财神爷,必须好好保护,大意不得。

“医院——敦煌城西半边的医院,医术过得去,又远离警察,应该是敦煌市的市立五院。”我慢慢捋顺思路,从查爷的处境替他反复考虑。

市立五院位于敦煌的西环、西二环之间,距离大将军刚刚说的东城健康旅馆至少有二十公里以上。

查爷选择那里栖身,符合“反其道而行之”的潜逃原则。

“市立五院,去那里。”我说。

大将军点头:“好,听你的。”

看得出,她对于查爷、查婶的反叛仍然愤恨难消。刚刚那种环境下,如果不是我足够警觉,我们两个此刻已经炸成碎片、烧成灰烬了。

我们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找到了一辆半旧的长安面包车,轻松地撬开了车门,连线打火,开着上路。

其实,我们一路过来,可以在很多地方偷到大马力的越野车,旅途会更顺畅。不过,那些车丢失的话,车主马上就要报警,进行全城天网系统联合搜索,给我们的行动带来*烦。

反之,这种面包车最多值不了五千元人民币,半夜丢了,车主根本不着急报警。就算报警,案值不到五千元,也不够立案标准,无论是警方还是失主,都不会当回事。

第207章 南宋皇帝嫡系(1)

“这次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大将军说。

“财白动人心,很正常,是我太大意了。从查婶把供词拿进来的时候,我们就应该警惕起来。有案底的江湖人都有其阴暗面,否则的话,也不会流亡江湖。平时,没有严峻考验,大家都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看不出本来面目。现在好了,都暴露出来了。”我说。

黄花会大量使用江湖人物做为下走,发生反叛事件的几率大大增加。今晚的事并不奇怪,看见巨富而不动心的人,江湖上万里无一。

“赵檀的名字很奇怪,不像是本地人常见的名字。”大将军又说,“我过于相信查爷,应该亲自审问的。”

檀是贵族之木,以“檀”为名,起名的人一定有相当深厚的文化底蕴,而且要有足够的家族自信,才敢用这个字。

在敦煌,家家户户都相信“赖名好养活”的古老真理,所以某某强、某某刚、某某国之类的俗气名字一抓一大把,那些高贵、经典、雅致、深沉的名字,反而无人问津。

“你想到了什么?”我问。

“我想到了几个月前总部传过来一份损坏了的电脑文档,名为。文档发送过来以后,出现解密错误,根本打不开。二十四小时候,总部被中央情报局、联邦调查局联合控制,所有高层立即押往关塔那摩,其办公室内的一切物品被扣押封存。所以,我们无法请求总部二次发送文档。为了这件事,我特意去找了同名的几本历史文献,把书中提到的历史名字全都罗列了一遍。”大将军说。

“赵檀——赵构?”我的第六感立刻产生作用。

“对。”大将军极度赞许地深深点头,“正是,南宋王朝因‘泥马渡康王’而中兴,赵构之名,在南宋史上熠熠生辉。在他执政的年代,不但产生了岳飞等抗金名将,也出现了大奸臣秦桧以及著名的‘莫须有’事件、‘风波亭’冤案……唉,我好像越说越远了,不该由一个现代人的名字联想到南宋历史去。龙先生,你为什么会联想到赵构?难道你对两宋历史也做过功课?”

我摇头:“是直觉。”

“找到赵檀,一切就有头绪了。”大将军说。

面包车的驾驶体验不敢恭维,又加上车灯昏暗,照不太远,所以我们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才赶到市立五院。

时近子夜,医院这边只有急诊科还亮着灯。

大将军留在外面接应,我一个人进了急诊科。

我用本地土语向值班护士询问,说自己的哥哥头部被石头砸伤,由家里人护送到医院来。

意外的是,这边根本没有头部受伤的病号。而且,今晚晚饭之后,一个病号都没有,急诊科的三间临时病房内空无一人。

我走出急诊科,与大将军汇合。

“没在这里,没到这里来。”我有些失望地说。

“那我们换个方向,还是去城东?”大将军问。

我紧皱眉头,环顾沉浸在暗夜里的医院大楼。

这里是敦煌市的五大重点医院之一,占地广阔,条件先进,单单是病房楼就有四栋,后面还有一栋保健楼,专供有钱人使用。

要想在这么广阔的地方找三个人,几乎是大海捞针一样。

“只有先去城东了。”我叹了口气。

我开着面包车从停车场出来,刚上了医院内的主路,一辆电动车便迎面飞撞上来。紧急时刻,我只能一把将方向盘向左打到底,面包车原地打旋,歪歪扭扭地撞上了旁边的水泥花坛。

电动车擦着面包车过去,骑车的人连声怪叫着,勉强刹住,一下子摔倒在地。

那是一个送外卖的小伙子,电动车倒地,车后的食品箱盖子也摔掉了,里面的餐盒滚落出来。

我跳下车,帮对方扶起车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急着送餐,客人要得很急,我从城东一路赶过来,已经迟到十五分钟了。”年轻人连连道歉。

“没事,你没撞着就好。”我说。

我原本以为大将军不会下车,免得暴露目标。可是,她不但下车,而且捡起地上的餐盒,帮助年轻人放回食品箱里。

年轻人千恩万谢,骑上车,向着医院最北端的保健楼飞驰而去。

“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那里。”大将军低声说。

“回车上说。”我说。

上车以后,我快速倒车,把面包车停在大树的阴影里。

“我看过餐盒上的外卖单子,送的是城东一品参海派馆子‘海龙鲍套餐’。这是查爷、查婶最喜欢吃的一家馆子,就在我说的健康旅馆的对面。订餐人姓盛,健康旅馆联络点的负责人也是姓盛……我暂时理不清其中的关系,但我确定,保健楼的70号房间一定有咱们想找的人——那五份套餐就是送到保健楼70的。”大将军说。

我松了口气,这就证明,我的判断一点没错。

“现在送餐上去,五个人吃饭耗时二十分钟,饭后休息交谈四十分钟,然后就会熄灯休息。我们两小时后进去,应该就是最佳时机。在那之前,我们还得到停车场去,找一辆性能更好一点的车,提前铺好退路。”我说。

“抓到人之后,去哪里?既然查爷、老盛这两个联络点不可靠,其它的地方也难免出问题。”大将军焦虑起来。

其实,综合分析,黄花会在敦煌的各个联络点出问题,主要原因在于黄花会总部崩盘的消息已经扩散开来,每个联络点的负责人都必须另投山头,恨不得马上跟黄花会撇清关系,以免遭到牵连。

人心自古如此,也怨不得世态炎凉。

“我有办法。”我说。

“好,靠你了。”大将军松了口气。

“那笔巨富如果追回,我一分钱都不要。”我说。

“怎么可能?你为黄花会出生入死,如果没有你,我一小时前已经粉身碎骨了。你为这笔钱出力,理应获得酬劳。”大将军说。

我缓缓地摇头:“那是帮派的钱,谁想独吞,谁就会死。相信我,我对这笔钱毫无兴趣,根本不要考虑给我酬劳的问题。”

同样的案例太多太多,不要说是放眼全球江湖了,仅仅是在港岛,每年都会有几百个贪婪者因为吞掉了帮会的公款而遭遇灭门之祸。

钱是好东西,同时也是关在笼子里的食人猛兽,而世人的贪心则是开启囚笼的钥匙。

从雷动天那里,我学到了道理,也学会了管理自己的情绪,不贪心,不暴怒,更不与贪婪者来往。

“你真的不动心?这么多钱,相当于一座金山呢。”大将军叹气。

“是啊,金山再大,能比性命更重要吗?”我问。

大将军摇头:“的确,钱不如命重要,有了钱,得有命花才行。”

我们都是理智的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彼此交谈之时,也就能说得通、讲得明。

与此相反,查爷、查婶两人则是见财起意,愚蠢之极。

十分钟后,我们看到送外卖的小伙子骑车返回,从医院大门离去。

“好了,休息一下,一切按计划进行吧。”我说。

大将军显得有些沮丧,闭着眼假寐,不自觉地连续发出叹息声。

我的心情比她更沉重,虽然从炼蛊师之矛的险境中侥幸逃脱,但八恶人带给我的,却是更深层的忧虑。

“超级领袖、永久水源”这两个问题的出现,已经不是一个人的生死问题,而是关乎一个国、一个洲的生存。

如果不能善加对待,我也许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最简单、最不负责任的做法,当然就是打个匿名电话或者发一封隐去地址的电子邮件,向有关部门汇报这些情况,请他们去调查研究。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如果将这些江湖之事都推给文职人员去解决,最后只会积累成*烦。

在港岛,我经历过很多类似的事。

罪案有可能发生、帮派有可能火拼、危险有可能出现……在此之前,打电话报警,反复强调问题的严重性。但是,接听报警电话的文职人员每天要接上百个同类电话,已经对各种耸人听闻的线索免疫,只是照章办事,做好记录,每四个小时向上级报备一次。

结果,所有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警方所做的,只是亡羊补牢,清理现场。

雷动天说过,警方管警方的事,帮派管帮派的事,千万不要混淆。那些有事没事打电话报警的“好市民”,只会让港岛的秩序更加混乱。

有责任的人,就会沉默地扛起任何麻烦,尽全力去解决,流血流汗,永不言败。

那些能说而不能做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江湖正义的中流砥柱,只配做呱呱叫的癞蛤蟆。

“我得报警,查爷、查婶那边的*和*……”大将军开门下车,走到一边去打电话。

我闭着眼,趴在方向盘上,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偷听大将军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她的确是打给警方,用了四十秒的时间,说清楚我们车子下面、小屋里面的*、*情况。

之后,她拔出电话卡,在花坛边反复磨蹭,将上面的信息芯片磨烂,随即丢进下水道栅栏的缝隙里。

接着,她转了个身,背对着车子。

我听见她打第二个电话的声音:“通知,展开清理行动,将所有联络点铲除干净,不留尾巴。这些人心怀叵测,根本不值得信任。传我命令,寻找桨小姐,一旦找到,立即藏匿到最高级别安全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能露面。这是最高指示,我只说一遍,违令者,杀无赦。”

第一张电话卡毁掉,她这次是使用备用电话卡打电话,不愿被我听到其内容。

查爷、查婶的背叛行为彻底激怒了大将军,她必须使用铁腕手段,消弭后患,才会放心地赶往日本,开始下一个伪装潜伏任务。

我想见桨兰舟,但现在大将军的安排却是相当古怪,宁愿找到桨兰舟后软禁,也不想我跟对方见面。

其实,我对于大将军而言是完全无害的,就算要跟桨兰舟见面,也是为了从5地区套取情报,不会对大将军的日本行动有任何妨害。

“情况越来越复杂了,即使是同盟军之间,也是各怀心事。”我不禁感叹。

我和大将军同为华裔,但生长环境不同,个人信仰不同,遂造成了各为其主的局面。

外国人常说,一个中国人是一条龙,三个中国人是一条虫。

这就是“国人不团结”的事实,百年来从未变过。

大将军打完电话回来,从后座上提过旅行包,取出*,拧在短枪的枪口上。接着,再次取下弹匣,一颗一颗检查里面的子弹。

如我所料,她不止有一把枪。

第二把枪藏在她左腋下的枪套里,枪身极短,比*长不了多少。

从她熟练拔枪的动作看,这是她的救命杀招,此前不知练习过多少次了。

“龙先生,这一次我负责动手,你来接应。”大将军说。

我抬起头,装作刚刚从瞌睡中惊醒的样子。

“龙先生,查爷、查婶的背叛行为非常严重,已经损害了黄花会赖以生存的铁血纪律。你很清楚,黄花会上层刚刚崩塌,下面这些江湖小人立刻反水,如果没有严厉的打击手段,我们就完了。”她沉着脸说。

“这是在中国大陆,使不得。”我说。

“高度致残,可以吗?”大将军说,“打蛇不死,反遭其噬,这是江湖菜鸟也懂的道理。你恪守不随便杀人的原则,但他们未必肯这么想。还记得咱们车子底下那四颗压发式*吗?只要一颗,咱们就上西天,但他们却直接放了四颗,唯恐我们能活着离开饮马镇。龙先生,现在的形势,已经是有他们没我们了。”

我苦笑一声,的确,查爷、查婶拿四颗压发式*对付我们太过分了。在那之前,他们已经带走了赵檀,根本没必要赶尽杀绝。

我们带着赵檀上门,等于是给他们送来了财神爷。

他们的做人方式,实在令人发指。

“不杀他们,你甘心吗?”大将军追问。

我只有低头苦笑而已,这种情况下,的确有杀他们的理由和必要性。

“好吧,见机行事。”我做出了让步。

大将军把弹匣装回手枪里,向前方的树枝瞄准。

“姓盛的什么来头?”我问。

现在,70房间里至少有五个人,除了查爷、查婶、赵檀之外,另外两个,应该就是健康旅馆那个联络点里过来的人。

“美国唐人街犯了事的江洋大盗。”大将军回答,“杀之不足惜。”

知道越少,对我越有好处。

我索性闭嘴,不再问黄花会联络点的详情。

关于赵檀这个名字,的确应该做一番讨,但不是现在,应该是抓到他之后,对照他的出身来历,慢慢摸索真相。

大将军跟我心有灵犀,沉默了一阵后,忽然开口:“最早,我看过赵檀的档案,是假的。”

我转头看着她,从她的眼神中探求真相。

“他的智商极高,档案里填的却是毕业于甘肃商业技校。我查过那学校,不过是一所不入流的专科学校,资质很差,校舍破烂,教学器材不全,所有学生的档案全都是手写的,而且残缺不全。”大将军说。

“他了解学校详情,故意填了这样一个无处查证的学历,是吗?”我问。

“正是。”大将军点头。

第208章 南宋皇帝嫡系(2)

关于赵檀,可以研究的地方很多。我相信,这些秘密,都已经被查爷、查婶找到了。这也正是他们甘心冒险反叛的主要原因,假如有一笔天大的巨富等着他们去挖掘——甚至不仅仅是巨富,而是另外一种值得人舍命追求的东西,他们当然会铤而走险,不顾一切后果。

大将军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但却将我排除在外,这一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让我有些遗憾。

“龙先生,真希望大家不是相遇在江湖,而是在一个和平、美好的正常环境里。那样的话,我们至少可以避开这些舞刀弄枪的日子——”大将军拍了拍手里的短枪,颇为无奈地说。

“看样子,你也厌倦了枪不离身的日子了。”我微笑着问。

“四岁开始玩枪,不会玩玩具,先知道怎样拆卸枪支。在加州,从左轮到霰弹,从老式*到远射程重型狙击步枪,从*到*……美式制式武器,我没操作的已经极少了。有时候真的很想,把自己这双拿枪的手拆掉,换一双能绣花、能调酒的新手,过一种新日子。我之所以接受潜伏日本的任务,也是因为这种可怕的厌倦情绪。”大将军幽幽地说。

“江湖是一种很复杂的地方,很多人都会厌倦,因为大部分人都喜欢平静悠闲的生活,而不是整天绷着弦,整天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整天不知道今夜过去还能不能活到天明。我在港岛,也过够了打打杀杀的日子,所以退出江湖,来到敦煌,拿刀的手拿起了画笔,过一种从零开始、自由选择的生活。”我说。

我想要的跟孟乔想要的不同,她还是习惯大城市的环境,喜欢那些灯光绚丽的酒会,喜欢上层人物之间的觥筹交错。

虽然我们在孤儿院里一起长大,却只能成为姐弟、朋友,能共扛风雨而不能共享荣华。

其实在遇到顾倾城、明水袖之前,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孟乔送回港岛,让她重新回到从前的生活里。

在那边,银行户头里有足够的钱,任她无忧无虑地生活,而我也会请雷动天关照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喂,走神了?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刚刚你似乎在想着另外一个女孩子?”大将军问。

我摇头:“怎么可能呢?”

大将军一笑:“你在想着别人的时候,连眼神都变得完全不同了。我猜,你是想到了顾倾城小姐?”

我再次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江湖到底算是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从狂热投入到厌倦退出?江湖到底能带给我们什么,又从我们身上拿走了什么?”

“这是一个永恒的哲学难题,没有标准答案,永远都是无解的。”大将军自嘲地笑起来。

这样一个巨大的话题,不是我们两个江湖中人能够猜得透的。

我唯一了解的,就是很少有人能够一了百了地退出江湖。

尤其是现在,江湖上的“金盆洗手、闭门谢客”已经成了一句空话。港岛那么多帮派人物妄想通过这种古老的仪式结束江湖生涯,移居澳洲、南美,去过向往已久的田园生涯。很可惜,往往在他们举行“金盆洗手”仪式的一个月内,就会横尸街头,连所有家眷亲人,都难逃厄运。

“真心希望,你在日本过得愉快。”我诚恳地说。

“谢谢。”大将军放下右手里的枪,缓缓地把手伸向我。

我用力跟她握手,看着她的脸。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黄花会大将军还是心月无向派皇室公主玉狐禅,不管是大将军冒充了玉狐禅,还是玉狐禅冒充了大将军……我都祝福你,因为这一刻,我们都厌倦了江湖,都想回归为一个正常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说。

“我真的没看错你,龙先生,如果你以后到日本来,我会尽全力罩着你,让你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把日本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至此终老,乐不思蜀。”大将军说。

我点点头:“多谢,有朝一日,我穷途末路了,希望你这句话还有效。”

大将军深深地凝视我,眼中柔情无限:“只要我活着,这句话永远有效。而且,不管你带着多少女孩子过来,身边有多少女孩子,只要你来,我就容得下你的全部。”

我很感激她能这样说,因为女孩子都是自私的,假使不能做男人的第一个女人,也要做男人最后一个女人。所以,女孩子的爱永远都具有“排她性”。

如大将军这种说法,能够容得下“我的全部”,已经是爱到最极致的表现,更是最彻底的坦白表达。

“把枪给我,我去解决麻烦。”我说。

“不,这是黄花会的麻烦。”她摇头。

我笑了笑:“不如这样,我们可以比较一下,谁的手法更快,谁就第一个进去解决问题。谁慢,谁就做接应,好吗?”

大将军想了想,点头答应。

她将那把拧上*的短枪放在驾驶座、副驾驶座之间,低声说:“龙先生,谁先拿到枪,抵住对方要害,就算赢了。”

我点头表示赞同,这应该就是考量两个人身手高下的最佳办法了。

远处,一辆车从医院大门开过来,车灯如同利剑,划破了雾沉沉的夜色。

“等那辆车的灯光扫过我们的车头,就开始。”大将军说。

那是一辆崭新的黑色越野车,两只前大灯应该是做过改装,亮度极高,白得刺眼。

车子拐弯时,灯柱一晃,从我们的车头上扫过。

大概只有半秒钟,我们的眼前猛地一亮,接着又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昏暗。

大将军的手极快,几乎就在亮与暗交互的一刹那,已经按住了短枪的枪柄。

她放下那把枪的时候,故意斜放,枪身枕在茶杯架的边上。所以,她按住枪柄时,并未做出“抓”的动作,而是径直“拍”下去,使得短枪受力弹跳起来,在空中连翻了四五周,跃到了我们两人肩膀的高度。

兔起鹘落之间,她右手拍枪,左手抓枪,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姿势行云流水,优美之极。而且,她的设计思路十分缜密,不动声色之间,就完全占据了上风。

所以说,她比我更适合进入701去执行任务。

我之所以要抢这个任务,就是想独自面对危险,把平安留给她。

大将军从动手到抓枪,约用了两秒钟,而我没有做任何多余动作,只是伸手,从她腋下掏出了另一把枪,拇指一搓,弹开保险栓,然后枪口抵住了她的心脏。

我用了不到一秒钟就完成了这个动作,当然,如果用枪口对准她的眉心、太阳穴、颈侧或者喉咙,才是更正常的做法。可是,如果能更轻松地决胜,何必舍近而求远?

大将军的枪抵住我眉心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输了。

“我输了,还是你厉害。”她缓缓地放下了枪。

“我去701,但是会按照你的做事方式行事,绝不会惹来多余的麻烦。相信我,大家是战友,我绝没有一点恶意。”我说。

我把那支短枪的保险栓关闭,放在她掌心里。

她将那把枪贴身匿藏,所以枪柄上很明显带着她的体温。

“真的没什么能瞒过你?”她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想解决赵檀的事。”我以退为进地回答。

查爷、查婶只是江湖喽啰,把那姓盛的也算上,不过是些见钱眼开、鼠目寸光的鱼鳖虾蟹而已。

如果能在赵檀身上发现秘密,就会远远领先其他帮派,在追索“敦煌天机”的路上挺进一大步。

所以说,我们名义上是追杀黄花会叛徒,实际上却是尾随赵檀而来。

大将军贴身收好那把枪,然后把拧上*的短枪递给我,再加上第二个*。

“四十颗子弹,够吗?”她问。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我轻声反问。

“龙先生,你也曾是江湖人,肯定知道,像查爷、查婶、老盛那类人,都是上过刀山、滚过油锅的江湖老滑头。要打就一棍子打死,否则必受其害。幸好,咱们是在医院里,无论多重的伤、流多少血,只要留他们一口气,就死不了。我希望,等你从701出来时,已经将两个*打光了。”大将军说。

打光两个*不是难事,困难的是,要在解决问题的同时,尽量少杀人。

我始终牢记,这是在中国,任何杀戮都是犯罪,即使打着正义的旗号。

我望着车外,夜色如此昏暗,雾气无处不在,所有灯火都像是迷雾中的航船灯一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必须面对的时刻很快就要到了。

医院的保安巡查时,手电筒光柱几次扫到我们车上。

大将军向我靠过来,如同相依相偎的情侣一般。

“你在外面接应,注意对方可能还有其它帮手。据我对敦煌帮派的了解,很多人都习惯了结伙行事,采取蚂蚁扳倒大象的办法,聚合很多人的力量,一起做大事。做完之后,再慢慢分账。我怀疑,查叔会联络更多的人过来,一起吃赵檀这条大鱼。”我低声说。

大将军点头:“知道了。”

我有个想法,那就是把赵檀带出来,彻底让他跟黄花会、罗盘村甚至任何帮派切断关系,单独面对我和大将军。

如果大将军离开大陆去日本,那我就会带着他隐匿起来,直到真相大白的时刻。

“如果他真的跟两宋赵家有关,那事情就真的越来越离奇了——”我默默地想。

第209章 南宋皇帝嫡系(3)

两宋皇帝执政期间,敦煌几易其主,在不同政权之间流转。

值得庆幸的是,当年那些封建权谋家都是识货之人,并未对莫高窟进行刀砍斧凿的大肆破坏,而是搁置不管,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疆域争夺、边关作战中。

于是,莫高窟壁画、佛像得以完好保存,几乎没有损毁。

这些细节,在敦煌地方志里是有完整记载的。

关于赵檀的历史,大将军并不能提供更多,因为她从赵檀的资料表中,只觉察到错误,却没来得及督令其补充新资料。

“时间到。”大将军说。

我从沉思中猛省,把短枪插在腰间,开门下车。

我们两人沿着林荫道一直向北去,到了保健楼外。

原本我们担心有值班员盘查的问题,实际到了楼门口,才发现值班员已经躺在值班室的长椅上鼾声如雷。

我们没有坐电梯,而是沿着步行梯向上,以免电梯门开阖声惊动了其他人。

攀登了一百五十级台阶后,我们从一扇极新的地簧门出去。

七楼只有四个房间,相距甚远,中间用阅览室、台球室、资料室等不同的功能室隔开,以保证入住者的隐私。

地簧门正对的是703室,我们要去的701室是在右手边的尽头。

这条一字型的走廊约有一百步长,粗略估算,减掉功能室的话,每一个房间的面积至少在二百平方米以上,属于超豪华套房的标准。

我们踩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向右去,察觉只有701的门缝下面隐约透出灯光,其它三个房间,则是一丝光线都没有。

“他们没睡,我们估计错误。”大将军低声说。

我感到奇怪,因为我们在楼下向上望的时候,七楼所有的窗户都是暗的,证明室内没有开灯。

“我去听听。”我示意大将军退后,一个人向前,放低身子,右耳贴到门上。

隐隐约约的,我听见一个人在发表长篇大论:“这不是……简单的工程,而是需要很多人鼎力合作,将来有了好处……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社会上骗子太多,骗子说的话都是精心编排过的,有鼻子有眼……我还可以提供一部分资料,证明……的确存在。钱有什么用?知道大唐凌烟阁吗?只要完成这件事,你们……你们……好了,你们可以回去考虑,机会不等人,如果觉得我是骗子,现在可以回去了……”

门缝下的光线动荡起来,应该是有人背着灯光走向门口。

我急速后退,拉着大将军躲进了步行梯的地簧门后。

哗的一声,701的门开了。

“我回去好好考虑。”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嗓音异常沙哑。

“考虑呢,当然是要考虑,毕竟这是一笔很大的投资。不过,老郭,作为朋友,我得提醒你,这次的合作就像出售原始股一样,也许等你考虑好了,也愿意出钱了,我们这边跟其他人的合作也签合同了,你就白白错过了上车的机会。好了,你先回去,慢慢考虑,我们绝不强求。”有个女人缓缓地说。

连我都能听得出,那是查婶的声音。

“老郭,电梯在那边——”查婶大声提醒。

“我走步行梯,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拖沓的脚步声一直向步行梯门口这边来。

我向大将军打个招呼,我们迅速向下,从六楼的地簧门进去,等着那位“老郭”下来。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果然只有那“老郭”一个人下来。

“我出去拿下他,慢慢问。”我低声提醒大将军,“如果有人出来,就地打晕。”

那“老郭”下楼的速度有些拖沓,可见腿脚并不灵便,再结合他的声音,身材应该比较肥胖,属于大腹便便之辈。

通常情况下,这种人不会是江湖人,而是心宽体胖、食多觉多的富商。

等那“老郭”走过了六楼门口,再向下去的时候,我无声地闪身出去,短枪抵住对方的太阳穴。

“要命的,就别说话。”我在他耳边说。

老郭果然是个胖子,头顶略秃,年龄在五十岁上下。

大将军十分机警,引着我们进了六楼的女洗手间。

这种时候,来洗手间的人很少,尤其是女洗手间,更是无人打扰。

灯光下,我立刻认出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老郭是敦煌一家大型私人企业的老总,名列敦煌十大土豪,每年都能排名前五之内,个人资产超过十亿人民币。

我有些奇怪,因为按照媒体的报道,老郭每次出门,身边总会带着两名保镖,都是搏击术和射击的高手。现在,我能轻松挟持他,就是因为保镖不在身边的缘故。

“屋内几个人?”我问。

“五个吧,我只看到客厅里的人,至于其它房间有没有,我说不准。”老郭并不惊惧,慢条斯理地回答我的问题。

“你认识吗?说说他们的名字?”我追问。

老郭眯着眼睛摇头:“唉,名字就是个代号罢了,认得出来认不出来没什么影响。里面的人,我就认识查婶,其实那也是个假名字,只是大家不说破罢了。你们啊,要钱的话,给我个账号,只要不是太离谱,我都能满足。如果是要命,那就给我个明白,到底是谁要害我?”

“你们商量什么事?要往哪里投资?”大将军问。

“什么投资?不过是个走江湖的骗子上蹿下跳罢了。”老郭又摇头。

“说说看?”大将军追问。

“有个骗子,说自己是正宗南宋皇帝后裔,而且是嫡系中的嫡系。他说,只要有人出资,就能找到传说中的‘敦煌天机’,干出一番大事业。这样的话,怎么会有人信?所以我就出来了,去他的吧,骗子年年有,花样也年年翻新。”老郭说。

我跟大将军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明白说这些话的一定是赵檀。

近年来,的确有很多骗子说自己的某某前朝的某某王室,手里掌握着非常重要的宝库信息,愿意跟人合作挖掘。

最终,这些骗子的身份被揭穿,不过是边荒地区的无业游民,连初中都没上过,就凭着一张嘴瞎编乱造。

“他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是南宋皇帝嫡系?”大将军又问。

“他说了很多,云山雾罩的,又是赵氏手相又是敦煌残卷的。我年纪大了,对这种投资不感兴趣。你们年轻人愿意玩就去玩,反正命是自己的,怎么用,自己说了算。”老郭说。

“他提到敦煌天机,难道南宋皇帝留下了线索?”大将军问。

之前,我们怀疑赵檀这姓名来得十分古怪,但仅仅是怀疑而已,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黄花会已倒,很多原始资料无法查证,也就找不到赵檀的根源了。更何况,如果他刻意隐瞒,就算找到更多资料,也都是提前篡改过的。

现在,老郭这样说,只有两种可能——其一,赵檀是骗子,跟那些号称拥有祖宗王室遗产、前朝美钞宝藏的江湖游民没什么区别;其二,赵檀真的身怀秘密,而且是别人未曾染指的绝世秘密,与南宋朝廷有关。

正史记载,南宋最后一代皇帝亡于崖山,所以野史中有“崖山之后无中国”的偏激说法。

皇帝亡于海,有节气的忠臣皆跟随跳海,一起殉葬。

那些苟且活下来的,都被后世史学家大加批判,称其“无节操、无骨气、无胆识”。现在看来,如果南宋的皇室、文官、武将、名士、乡绅都在崖山之后自杀殉国,那才真的会造成“无中国”之空前灾难,把一场朝代颠覆之难变成了灭族之难。

蒙元一代,也出过许多文采出众的汉人,对于文化传承、知识学问起到了修订、整饬、传递、保护的巨大作用。否则,单凭一个“马背上得天下”的成吉思汗后裔,怎么能将中原版图扩展到欧洲的红海沿岸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北宋自赵匡胤“一条杆棒打天下”之后,中原繁荣昌盛,经济空前发展,才产生了那样的艺术极品。

南宋自“泥马渡康王”之后,虽然苟安于杭州,却拥有江南富庶之地,几代下来,国库也颇为富足。

所以说,两宋的皇家脉络已经深入到中原各地,并不局限于汴京或者是临安的南北都城。很多皇室嫡系被分封至边远郡县,开枝散叶,生儿育女,有的上过宗谱,有的却流落民间,不复被皇室珍惜。

这样的例子,汉末三国时也大有人在。最著名的,莫过于蜀之帝王刘玄德就是中山靖王之后,也是汉室的嫡系,却流落民间,过得困窘不堪,只能编草鞋糊口。

我列举上面这么多,只是要说明,赵檀的“嫡系”也许不是来自两宋宗谱,而是皇室血脉中的不灭真髓。

“唉,具体的,不要问我了,你们有兴趣的话,进房间去谈好了。我是企业家,不是探险家,从来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老郭说。

很多媒体刊载过老郭的自传,他以建材经销起家,后来生意扩展到运输、筑路、修桥、房地产,最终成为敦煌名人,社会经验丰富,江湖阅历过人,是地地道道的老敦煌、老江湖。

在这种人面前,骗子真的毫无用武之地。

大将军有些失望:“既然这样,得罪了。”

老郭叹气:“年轻人,天上不会掉馅饼,好日子是要靠双手打拼、汗水浇灌出来的,别走黑道邪道歪道,这都不是正道。听我一句劝,赶紧把枪扔了,去做正行。现在这个和平盛世,只要努力肯干的话,荣华富贵不敢保证,全家吃饱饭还是没问题的。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到我郭氏企业来,有的是工作岗位,等待你们挥洒青春汗水。”

在他这种前辈对后辈的啰里啰嗦、谆谆教导之下,大将军哭笑不得。要知道,黄花会此前在黑白两道的地位极高,只要动动手指,郭氏企业这类的公司就会沙塔一般溃散消失。

虎落平阳,龙卧浅滩。如今大将军要落得被一个民营企业家数落,也真的是个冷笑话了。

我收起枪,抬起手,替老郭捋了捋乱了的鬓角。

既然从老郭这里拿不到什么信息,也只能赶紧放了,免得伤及无辜。

第210章 强宋亡于焦木(1)

“叮”的一声,老郭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应该是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在老郭侧后方站着,很明显地看到他的右侧眼角猛地一跳,然后哆嗦个不同。

左眼跳灾,右眼跳财,这是占卜学里永远不变的真理。

老郭的右眼跳了,证明这条短信带来的是财神爷送喜。

“垃圾短信,半夜三更的。”老郭嘟囔。

“真的是垃圾短信吗?”我问,“至少拿出手机来看一下,免得误了财运。”

老郭在江湖上混了那么久,已经近乎成精了。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情绪。从遭到挟持到收到短信,始终一副太平乡绅、安乐平静的模样。

他掏出手机,看都不看,向我递过来:“帮我看看吧,眼花得很,看小字还得找眼镜。反正是垃圾短信,没什么好看的。”

我接过手机,屏幕上已经弹出了一条短信,内容只有寥寥几个字——“两宋之强大,超乎常人所能理解。按你说的,五亿成交,请回701。”

这的确是一条十分惊人的财富消息,五亿人民币的大生意可不是随便什么企业家就能挑得起来的。

“什么项目?能值五亿?”我把短信给大将军看过之后,还给老郭。

“骗子嘛,五亿十亿满天飞,好像印钱不要钱似的。”老郭长叹,顺手把手机放回口袋。

我把短消息的内容背给老郭听,特别在其中重点“重回701”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你们感兴趣?”老郭问。

他的脸很胖,颧骨上凸起的两块肉挤压了眼睛的空间,以至于一双眼总是不能完全睁开,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能够看清别人,别人却永远无法从他的眼神中揣摩到任何事。

“回去聊聊,未尝不可?”我回答。

老郭摇摇头:“年轻人,别做美梦了。告诉你吧,敦煌底下什么都没有,除了戈壁就是沙子,除了石头就是草根。至于莫高窟,在那里耸立了一千多年,除了壁画和佛像,其它什么都没有。千万别学那些盗墓贼,整天幻想着这里有宝库、那里有宝藏……回家吧,老老实实干活,比什么都强,是不是?”

他说的话句句实在,都是劝人好好工作,好好做人。

从外表看,他真的是一个仁义、宽厚、良善、和蔼的人,对于后辈,只有耐心教导,没有大声呵责,可谓是真正有修为的长者。

“那么,五亿成交,指的是什么?”大将军问。

“那是我骗骗子的话,五亿?嘿,现在银行那边银根紧缩,抽贷的浪潮一家接一家,哪里弄五亿?逗逗骗子罢了。”老郭说。

远远的,我听到了电梯门开阖声。同时,步行梯里也出现了整齐有素的轻微脚步声。

“好吧,好吧。”我点点头,向大将军使了个眼色。

“你出去吧,我们再聊几句。”大将军说。

我答应一声,后撤三步。

大将军突然挥拳,打在老郭小腹上,同时左手一搂,捂住了老郭的嘴。

老郭一声都叫不出,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他身上有定位和监听,我们走,这里不是重点。”我低声告诉大将军。

像老郭这一类的企业家,只要是出来谈生意,一离开保镖,立刻就会开启监听器。

我和大将军之前犯了小错,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而且,老郭受到惊吓,一定会闹起来,给701制造麻烦,正好给我们带来可乘之机。

只用了一分钟,我们就借着走廊里大型绿植的掩护,转移到了走廊最西头。

“到七楼外的空调搁板上去,准备好滑降器,只要抓到目标,就一起滑降,返回停车场。”我马上做了大致的安排。

我们在停车场那边找好了撤退车辆,但是,如果保健楼下就有现成车子的话,当然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当心赵檀,那不是任人宰割的羊羔,都是装出来的。”大将军补充。

“先打昏,再撤离。”我点点头。

江湖上,把别人当羊牯的,肯定会反过来遭人耍弄。我猜,查爷、查婶现在,很有可能已经沦为赵檀的下走,被“南宋皇帝嫡系”这个巨大的名头吓得慌了手脚。

我在先,大将军殿后,两个人翻出西北通气窗,然后将窗子原样关闭。

落水管、空调搁板、窗台外沿都是可攀援之处,我们很轻松地就绕过了大厦的西南角,停在701南窗外的空调搁板上。

近距离观察,才知道室内的窗帘极厚,至少设置了两层遮光布,将光线严严实实地挡住。所以,从远处看,室内全黑,就像没开灯一样。

“这老郭,收到短消息,怎么没动静呢?”出声的是查婶。

隔了一阵,查爷才接话:“;老郭肯定动心了,刚刚赵先生说到‘崖山绝笔、临海勒石’的时候,老郭的两边眼角都在不停地跳。说到‘焦木三截、逆转乾坤’时,老郭忍不住端起杯子喝茶,连嘴角都哆哆嗦嗦。我猜,他对这件事并非一无所知,而是了解相当多的细节。赵先生一说,他心里很多疑团就解开了,所以,见猎心喜,无法控制。”

大将军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浑身一阵颤栗。

我转过头,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她。

看来,查爷说的那四个短句十六个字,已经触动了大将军的心弦。

“天机。”大将军伸出手指,在我后背上写了两个字。

其实,那应该是四个字,既然我们身在敦煌,一提到“天机”两个字,代表的一定是“敦煌天机”这四个字。

也就是说,查爷转述赵檀的话,正是跟“敦煌天机”有关。

“崖山、勒石”比较容易理解,跟“宋亡于崖山跳海”相关,而“焦木”一词,却是十分陌生,此前从未在两宋典籍中出现过。

“等。”大将军又写了一个字,意思应该是“不急于动手,等敌人自辨真相”。

在很多盗墓探险事件中,最终真相是由很多人所知道的“片段真相”里拼凑出来的。一开始,大家都是瞎子摸象一般,不知道宝物、宝藏的全貌。所以说,赵檀是核心,第一重要,但老郭这样的外围人物也相当重要,因为他已经收集了足够多的混乱线索,只要跟核心搭上线、接上火,这些线索就都变成了有用板块,为最终的完整拼图,准备齐了足够多的资源。

“找到焦木,就是关键。”又有人开口。

大将军在我后背写了个“盛”字,证明那就是黄花会另一联络点的负责人。

“有点麻烦,不过有了赵先生这盏明灯,什么事都好办多了。”查爷说。

“所以说嘛,拿五亿走人,把后面的事扔给老郭,让他接盘就行了嘛。”姓盛的不满地说。

“五亿?呵呵。”查爷冷笑起来。

“老查,你笑什么?”姓盛的问。

“五亿人民币哪够?就算是五亿美金,也填不饱我的胃口。知道布拉德皮特给安吉丽娜朱莉买的那几个岛值多少钱吗?三亿美金。那还只是个小岛,我们至少要买一个比它大十倍的岛,建成我自己的私人领地,一万年传承下去。”查爷说。

“做梦。”查婶笑起来,“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查爷立刻分辩:“这怎么是梦呢?我们手里攥着的,可是两宋复兴、独霸世界的钥匙。再多一点点时间,一切都能实现。我从小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据我判断,大概五分钟内,老郭就会返回701房间,向查婶等人兴师问罪。

那时候,房间内肯定是一片混乱,所有人自顾不暇。

我的计划是,喧嚣刚刚平息时,趁着所有人送老郭出去,我再悄悄潜入,用不超过半分钟的时间,掳走赵檀。

世事就是如此难料,如果我和大将军没有将赵檀带到查爷那里去,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意外波折了。

当然,没有查爷,我们也不可能从赵檀身上知道那么多。

如我所料,一会儿工夫,701的房门就被重重敲响。

查婶跑去开门,老郭的人便一拥而入,用枪逼住了房间里的所有人。

糟糕的是,事情又起了新变化,老郭竟然要强行带走赵檀。

“五亿?查爷,老盛,郭总就算给你们五亿,你们有命拿去还有命花吗?把那个骗子交出来,大家一拍两散,到此为止吧。”一个年轻人替老郭发话。

“老郭呢?我们谈谈。多少年的朋友了,这点面子不会不给吧?”查婶还想套近乎。

那年轻人冷笑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啊大婶?我们郭总在江湖上多大的名气,跟你聊?好了,把那个姓赵的骗子交出来吧,少废话!”

我和大将军都听见了室内的对话,为了抢占先机,我向楼下一指,轻声吩咐:“你下去,找准车子,先控制大楼门口的局面。我在这里守着,如果没机会下手的话,咱们就在车边动手。”

大将军点头,先帮我把滑降器卡在空调搁板上,然后沿着落水管去楼底。

我并没有干等,而是攀着窗台边缘,绕过主卧的飘窗,转移到另一侧的小露台旁边。

意外的是,此刻小露台上有人,正坐在摇椅上,戴着耳机听音乐。

他穿着一件带帽的风衣,帽子扣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

一阵夜风吹来,我闻见了他身上传来的消毒药水的味道。

露台并不与客厅相连,仅有的一扇木门是通往一条黑黝黝的走廊。也就是说,在这里动手,乱哄哄的客厅里根本没人会觉察。

我悄悄地转移到露台东侧,发现了一条更有利的通道。露台东北角距离一间公用台球室的飘窗只有一步距离,打开那边的窗子,很容易就能一步跨进去,打开台球室的正门,进入七楼的长廊。

“流星赶月?客欺主位,阴阳颠倒,世界格局要大乱特乱了?”露台上的突然站起来,撩开风帽,向西南方仰望着。

他正是搅乱了敦煌局势的赵檀,额头上仍然缠着白色的纱布,那也是拜我所赐。

天空阴沉沉的,月亮被层层浮云挡住,只能露出隐隐约约的暗黄色轮廓来。

我瞪大了眼睛看,果然有十几颗流星从北方天空向南方飞掠过去。暗月背影之下,的确构成了“流星赶月”的异常天象。

天象如何,并非重点。

现在,我只想带走赵檀,解决查爷、查婶带来的麻烦。

第211章 强宋亡于焦木(2)

我悄然翻上露台,枪口抵住了赵檀的后脑。

“跟我走,别说话。”我低声吩咐。

“看那天象,异星侵犯月亮于西南,女帝乱国之事一定发生在东北岛国。这是个可怕的兆头,必须上报,让有关部门得知。”赵檀根本无视短枪的存在,双手向天上指着。

我摘掉了他的耳机,扳着他的脸,逼着他正视我。

“不想死就跟我走,别耍花样。”我说。

赵檀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一把拨开我的枪口。

“找到焦木,再来跟我说话。”他气冲冲地说。

他那副样子,很像是地位尊贵者遭到无礼冒犯了一样,十分愠怒,却不便直白地发泄出来。

我揪着他的衣襟,向露台边缘拖了几步,再次警告:“别出声,否则我就开枪,看你能装疯卖傻到几时?”

台球室的窗子虚掩着,我探身一推,窗子就向右滑开。

我先指挥赵檀跳进去,然后跟着一跃,落在台球室里。

我们打开门走出台球室的时候,老郭带来的人都涌入了701,走廊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我虽然心存疑虑,却没有中途停止,而是拖着赵檀一路狂奔,先下到第六层,然后乘电梯下去。

进了电梯,赵檀的表情稍微正常了一些,但一直翻着白眼看着头顶上的灯管。

出电梯之前,我给赵檀带好风帽,再次盖住他的脸,免得被别人认出。

我们出了大楼,大将军早就站在一辆越野车旁焦急等待。

“上车,快上车。”大将军打开车门,低声催促。

四下无人,大门口停着的四辆越野车里也空着。

大将军猛踩油门,车子离开保健楼,呼啸着出了医院。

这辆车是我们提前在停车场里撬开的那辆,而不属于老郭的保镖们。

“一切顺利吗?”大将军从后视镜里反复观察,确认没有尾巴跟踪,才放了心。

“找个洗车店,把车开进车间里。”我吩咐了一声。

大将军虽然不明白缘由,但仍然服从,把车子开进了一家设在大厦背后的洗车店里。

被叫醒的年轻洗车工不情愿地把水枪、清洁液喷枪拖过来,脚步蹒跚,睡意难掩。

我拿了一张百元钞票塞给他:“睡你的觉去吧,我自己随便把车冲冲,明天领导要出差,没办法。”

洗车工大喜,把工具丢给我,自己钻进旁边的小隔间里,倒头睡下,很快就发出了如雷鼾声。

我把赵檀拖下车,将他按在一把椅子上。

“捆上。”我向大将军挥手。

“什么?”大将军更加纳闷。

“问题都出在他身上,不管是以前的还是以后的。这个人有大用,但真正发挥他的作用之前,还是得先把尾巴清理掉。”我说。

我绝对怀疑赵檀身上带着窃听器、导航仪之类,那样的话,无论我们把他带到哪里,查爷他们随时都能追来。

大将军找来一根绳子,把赵檀的双手、双脚绑在椅子上。她很聪明,已经领会了我的意思,顺手拿了一条洗车毛巾,塞住了赵檀的嘴。

我打开水枪,白花花的水柱射向赵檀,从头到脚,冲了个遍。

如我所料,在冲刷过程中,至少有十一个微型监听器落地,有的伪装成扣子,有的藏在衣领下面,有的则是缝在裤脚的卷边里。

足足冲了二十分钟,我才关掉水枪,给赵檀擦干脸和头发,又换了一身洗车工的制服。

大将军扔下一叠钱和那辆越野车,然后开走了洗车店里的一辆破富康车。

中途,我们又换了两次车,最终抵达东城,进了我以前买下的那栋房子。

这里不是别墅,只是普通的带院平房。条件虽然差了点,至少跟邻居们完全隔开,有点动静,也不会遭到窃听。

赵檀已经完全清醒,默默地坐着,让我给他的额头伤口换药。

“你随时都会死,每说一句错话,每做一件错事,都会把命丢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好好说话,千万别惹恼了我们,白白送了命。”我说。

“该说的,我都告诉查爷了。没说的,一点都不知道,不敢胡说八道。”赵檀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

“说说‘焦木’的事,我只想听这个。”我说。

这个问题并未出现在查婶交给我们的供词里,而它又非常关键,直接关系到老郭的“五亿”。

像老郭那样的老江湖,不见兔子不撒鹰,既不会轻易开价,也不会盲目答应合作。只有看到了有利可图的大肥肉,才会出手。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个,我刚刚说了,所有的话都已经告诉查爷,你想听什么,去问他就是了。嗯……但是,你说的‘焦木’,我似乎有点印象。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赵檀的表情显得恍恍惚惚,语无伦次。

我观察他的眼神,心情顿时变得沉甸甸的。

他的眼珠很浑浊,眼神则是游移不定,像是遭遇重大变故后吓呆了的孩子。

“重度脑震荡,糟糕,糟糕……”我不禁连叫糟糕。

在岩洞中营救大将军时,我抛掷片石的力道太大,砸中赵檀的头部后,一定会留下后遗症。可是,当时只顾救人,根本没想到后面还有其它的复杂变化。

“是脑震荡引起的阵发性失忆症?”大将军也有所察觉。

“也许我们需要一位医生。”我不禁长叹。

刚从医院拼命逃出来,偏偏又需要医生,命运真的是在故意捉弄我们。

“医生好找,如果是脑震荡,没有大型检查设备,医生来了也白搭。”大将军摇头。

脑震荡的问题只能通过调养来慢慢恢复,没有快速复原的方法。

“我们等不得,没时间等了。”我不禁有些焦躁。

查爷等人既然在赵檀身上放了追踪器,就是想向我和大将军展开反击。

这些江湖上的好手们并不一味地逃亡,而是伺机反扑,并不忌惮大将军。黄花会已亡,没了大靠山的大将军对他们已经没有威慑力。

“如果他们足够聪明,就能找到这里来。洗车店的车都安着定位器,我们路上换的车也不是无迹可寻。几亿、十几亿财富太惊人了,值得这些人拼命去冒险。现在,我怀疑赵檀向黄花会隐瞒了太多,他潜伏在罗盘村,只是为了避祸,而不是生活所迫。”我对未来做了动态的判断,以确定查爷他们的新动向。

从医院保健楼带走赵檀时,我成功地避开了与这些人的正面交锋。

如果在七楼展开激战的话,我抛下赵檀,仍然能全身而退。那时,难免会无法控制地射杀对方阵营里的人,或是查爷,或是查婶、老盛他们,双方结怨就越来越深了。

我不肯轻易与别人结怨,至少不会为了理论上的几亿十几亿得罪这批已经退出江湖的怪客们。

“他们敢来,就全部干掉,杀鸡给猴看。”大将军咬着牙发狠。

“有意思吗?如果没有赵檀的供词,查爷他们都将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这是意外,算了,给他们一条活路。”我反过来替查爷他们求情。

巨富面前,君子也会变成强盗,这是人性使然。

“你倒是想得开。”大将军苦笑。

我把赵檀安排到客房去休息,但却不敢大意,取出一副手铐,把他的右腕拷在钢架床的床头上。这样一来,他就算清醒了想逃,也绝不可能走出平房。

忙了半夜,大将军彻底累了,斜倚在沙发上打盹。

“要不要吃泡面?”我问。

大将军不睁眼,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权作答应。

我开了火,先用小锅烧开水,然后打开两盒泡面,撒好调料,把开水倒进盒里。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脑子里始终徘徊着“焦木”两个字。

从字面理解,“焦木”就是烧焦的木头。

查爷转述赵檀的话时,说过“焦木三截”这四个字,同样,从字面理解,那是指“断成三截的焦木”。

“为什么要提到‘焦木’?焦木与南宋王朝的崖山之亡有什么必然关系?两宋历史与莫高窟、敦煌天机有什么必然关系?赵檀既然自称是南宋皇帝嫡系,那么他从祖上传承而来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我暂时看不透赵檀是真的脑震荡还是装的脑震荡,但时间能证明一切。

我把泡面端到客厅,大将军硬撑着坐起来,小口吃面。

“你走,这边的事就交给我吧,等有了结果,我发电子邮件给你,怎么样?”我说。

大将军摇头:“不用了,刚才,我已经打过电话,把票退掉,行程拖后。不怕你生气,就算真的要走,我也会把赵檀一块儿带到日本去。”

“你——”我不禁大笑,“你真的是把帮会利益看得高于一切,这样强势地带走赵檀,不怕我会生气吗?”

赵檀是我们两个遇到、抓到、抢回来的,从他身上攫取的利益,不属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两人共有。

所以,大将军有那样的想法,显得格外自私。

“龙先生,你已经矢志退出江湖,渴望做个自由散人。所以,赵檀说的国家命运、历史纷纭对你而言,都是极为刺耳的事。我带走赵檀,等于是给你减掉麻烦,不好吗?”大将军问。

我笑了:“多谢美意,但我更愿意在赵檀登上去日本的飞机之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说出来,包括那些不能说的秘密。”

两宋是中原的盛世,两宋兴衰之谜,是值得仔细研究的。

我有种直觉,赵檀的出现,能够很好地解释两宋历史上的种种匪夷所思之处。他是个正常人,但却来自一个并不正常的大家族。

“我觉得,我们似乎需要一本两宋赵氏宗谱,要最全的那一种,而且马上就要。”我说。

第212章 强宋亡于焦木(3)

大将军有些愣怔,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

“龙先生,你是不是以为黄花会完了?”她问。

我摇头:“第一、黄花会是大帮派,不会轻易倒下,不会全部溃散;第二、我和黄花会的关系止于与各位认识而已,并没有特别深的渊源,更不会过度担忧黄花会的命运。所以,黄花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对我的影响并不太大,我似乎没有必要担心这样的问题。”

我说的是实话,尤其是像黄花会这种有五角大楼军方背景的帮派,很多江湖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更不要说主动凑上去套近乎了。

“龙先生,其实我想说的是……帮帮我。”大将军突然抬手,用力捂住脸,深深地连声叹息着,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我去日本,前途微妙,如果强留在这里,也是形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现在,我已经完全陷入了两难之境,必须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才能走好下一步,让自己……不至于在穷途末路上继续滑下去。所以……帮帮我,帮我想想办法……”

她一直冷静镇定,以女强人的模样示人,突然变得如此软弱,让我有些吃惊。

“你先不要急,有什么话,说明白就是了。”我说。

大本营被毁,靠山倒了,大将军理应感到穷途末路的悲哀才对。撑了这么久,也真的难为她了。

要知道,即使她去了日本,勉强站住脚以后,没有后续的强援,也只能是孤木难支的状态,最终毫无建树。

“自从决定赴日,我几乎没有一晚安睡。黄花会受五角大楼器重时,九州、大阪、北海道、京都的间谍网络全都畅顺,各种人力、物力、财力上的资源可以随意调用,根本没有后顾之忧。日本帮派与东南亚、中东、西欧、北非等地帮派的联络非常紧密,有五角大楼做支撑,我就能在各帮派之前游刃有余地展开工作。反之,完全是羊入虎口的状态。心月无向派是老牌的帮派,除了有皇室的支持外,早已经在日本江湖失势。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到那里,即使顶着一个‘皇室公主’的帽子,也未必管用……”大将军断断续续地说。

日本虽然只是弹丸岛国,其江湖状况却非常复杂。

据国际观察家总结,日本存在两条并行的国家规则。

第一条,与国际接轨的政府警察制,由警方来惩治犯罪,维护城市秩序;第二条,则是由地下江湖来执行“江湖秩序”,以帮派特有的善恶观、价值观决定某些人的生死。

在那样一种混乱黑暗的环境中,黄花会所谓的“换头行动”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猜,你到那边去,除了表面上的‘换头行动’,一定还有另外的一层隐秘任务。”我直言不讳地说。

既然大将军放下了架子、揭去了伪装向我求救,那我也只能实话实说,把自己的疑虑说出来。

大将军沉默了一阵,才犹豫不决地点头。

“你放心,我以个人人格保证,我们在这里说的话,无论合作成功不成功,都会说过就忘,不留痕迹。即使你说的是震惊全球的最高绝密,我也绝不会吐露给第三人。”我说。

我要求别人做事时,必定会先为对方留出余地,免得对方为难。

大将军的身份与我不同,我是江湖闲人,而她则是隶属于黄花会门下,有着自己必须遵守的严苛组织纪律。

“呃,龙先生,我并不是担心你会泄密,而是这些任务的传达内容十分晦涩,即使完全看到字面意思,也未必能深入领会。我说出来,仅供你参考,绝不会故意歪曲其中的意思。”大将军说。

我点点头,她就拿起桌面上的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三行字。

第一行,意思清楚,明白无误:“令大将军以玉狐禅之身潜入日本,扎根隐匿,静默待命。”

对于所有间谍而言,“静默”是个非常刺眼、扎心的词汇,代表着无限期以掩饰身份潜伏,被动等待他人唤醒。如果没有唤醒命令,那么就算活到一百岁甚至孤独终老,也不能主动联络上级。

比起“死间”,“静默”更为难受。

“死间”等同于有期徒刑,而“静默”则等同于无期徒刑。

一旦进入静默期,“大将军”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日本皇室公主“玉狐禅”。

如果等不到唤醒,“玉狐禅”就会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老去,完全以两面人的状态活着,直到老死。

这种表里不一、阴阳两面的生活状态能把人逼疯,尤其是嫁人有了孩子之后,那时再等到唤醒命令,才是让人左右为难的最痛苦境界。

“如此痛苦,为什么还接受这项任务?”我问。

大将军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苦笑。

第二行字,字面意思明白,但我不知其究竟何指:“残卷不残,强国不强,千年伏线,意在余脉。”

敦煌经书又被称为“敦煌残卷”,因为其在多次遭到劫掠之后,损失严重,仅剩的那些,已经无法完整拼凑出一些有实际意义的东西,只能当做文物,束之高阁。

古代人无论是抄经还是诵经,为的都是传承文字里那些深奥珍贵的哲理。像那一类的经书,语句顺畅,情节完整,既能教化于人,也能朗朗上口地背诵传颂,属于古代人留给现代人的最宝贵精神财富,其意义不亚于四书五经、唐诗宋词。

反之,敦煌残卷似乎与这些经典有些不同,只能存在,而无法应用。

那么多宝贵经卷被损毁,是一幕令人扼腕叹息的悲剧。正因如此,发现藏经洞并且导致经书流失的道士王圆箓就被永远地钉在敦煌历史的耻辱柱上,无数次受到道德的鞭笞。

看第二句话的字面意思,似乎是“凑齐残卷就能找到某种隐藏的线索”。

“千年”二字如果不是泛指的话,从现在倒推一千年,正是在两宋时期。

第三行只有八个字:“为吾国强盛而求经。”

熟悉玄奘西游取经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这是大唐僧人陈玄奘在长安西门辞别皇帝时说的一句话,充分表达了他不顾个人生死、西行万里求取真经的决心。

最终,陈玄奘闯过九九难,成功地取经还朝,成了天下无双的禅宗第一人。

“这句话,似乎跟第二句‘敦煌残卷’有联系,重点是‘求经’。难道其意思是,让你去日本寻找敦煌残卷?”我一边思索一边低语。

“这句话放在不同地方有不同意思。”大将军说。

我思索了几秒钟,立刻想起来,原来,第一个说这句话的是大唐高僧陈玄奘,但真正将其传扬开来、行之四海的却是一个日本人——织田鬼奴。

关于织田氏在日本历史上的地位,已经无需赘述,只要想想织田信长一生的战绩与功勋,就能想象得到了。

织田鬼奴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出现不多,据我阅读典籍的记忆,大概仅有两次而已,一次是在里面,记录的原话是“遣唐使织田氏鬼奴入长安东市采办”;另外一次,则是在中,原话为“有织田氏鬼奴者导引船工穿狼牙岛礁而过入水火交叠之洞”。

“织田鬼奴”可能是指一个人的名字,也可能是指织田氏家族的一个奴才、奴隶,其名为“鬼”。

这两处中国历史上的记录似乎并不重要,因为“织田鬼奴”这个名字在日本京都古代史中多次出现过,并且有其汉白玉石雕像耸立于京都唐塔之上。

京都地方历史中记载,如玄奘大师一样,织田鬼奴少年时也说过“为吾国强盛而求经”,并且毕生以此为目标,多次担任遣唐使,乘船跨越茫茫大海,西去求经。

中日两国的历史纪元不同,年份记载也有些混乱。

尤其是日本天文历法的记录方式并不先进,由唐朝引进历法之前,连一套完整的自创历法都没有。

“那么,这句话出现在这里,其出处指的是织田鬼奴,而不是陈玄奘。”我说。

大将军点头:“正是,所以这也是我困惑之处。日本的经书都是从中原传播过去的,而中原的经书来自于天竺国,就算是莫高窟藏经洞里发现的那些,也是其它经书的抄本而已,不可能出现原创或者独创的文本。抄来抄去,转来转去,意义何在?我不知道这三条命令的最终意义,也就是说,我接受的是一个不可知的任务,而且是在一个不可知的环境中,自己的命运未来,也是不可知的……”

许多“不可知”加起来,很可能令大将军自投虎穴,更可能自寻死路。

“他……”大将军用中文、英文连骂了两句。

我笑了:“以后发泄愤怒,应该用日文,那样才符合你的日本人身份。当然,我们从各种媒体上看到的日本公主总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不太可能当众骂人,对不对?”

大将军连连苦笑:“龙先生,我真的是无语了,这种多事之秋,把我推上战场当靶子……已经远离了黄花会建立的初衷。”

我立刻追问:“黄花会建立的初衷是什么?”

第213章 为吾国强盛而求经(1)

“黄花会建立的初衷是‘为吾国强盛而战’,这句话写在总部勋章室的墙上。吾国,就是中国。只有中国强盛,才会从八国联军列强的阴影中走出来,屹立亚洲,永世不倒。这么多年来,无论外面的帮派如何看待黄花会,这个初衷,从未改变过。”大将军说。

我读史书极杂,能够理解黄花会的建立宗旨。

二战期间,只要是以“抗日”为宗旨的帮派,就统一称为“联合抗日阵线”;只要是为中国强盛而战的队伍,就是真正的中国人。

“现在,变了。”不等我提问,大将军自己回答。

“唯一能解决你困惑的,就是去关塔那摩海底铁狱走一遭,面见黄花会高层,让他们亲口回答你。”我说。

这是句玩笑话,关塔那摩距离敦煌千里迢迢,就算到了那个地方,也进不了守卫森严的海底铁狱。

“龙先生,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感觉好多了。”大将军说。

我及时地摇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无论形势有多恶劣,我都不可能陪她同去日本,将自己卷入另一场诡谲莫测的皇室斗争中去。

那是大将军的使命,不是我的。

那是黄花会的主战场,也不是我的。

大将军深深地皱眉,右手捂胸,似乎身体大为不适。

“你怎么了?”我问。

“我只有一句话……龙先生,我只问你一句话,假如我不是大将军而是玉狐禅,假如玉狐禅邀请你同回日本皇室,你会不会答应?”大将军深情地凝视着我,双眼一眨不眨,等待着我的答案。

“不会。”我狠着心回答。

世界上没有“如果”,所以,任何回答都只对大将军现在的问题负责,玉狐禅永远没有机会听到了。

“好,好。”大将军咬着唇,缓缓坐下,“既然这样,这一战过后,我们就各奔东西。”

这决定虽然无奈,却也是不得不面对的结果。

西面邻居家的院子里忽然响起了公鸡打鸣声,窗外变白,晨曦渐至。

查爷他们没有跟过来,未免有些出人意料。

按我的推断,他们对赵檀的脑震荡也是无计可施,所以只能一边谈生意一边让赵檀静养。

对于那些老江湖来说,解决问题从来都是不走寻常路,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达成目的就行。

我怀疑,他们是搞不定赵檀反复无常的呓语,才把这个包袱又踢回来,等我和大将军解决了问题,他们再横空杀出来,掠夺我们的劳动成果。

无论情况有多严峻,我始终没有向孟乔求援。

虽然说,她的搏击术、枪法、判断力、驾驶技术都是上乘,足以独当一面,我却不愿让她身处险境之中,而是宁愿自己硬扛着。

在孤儿院里,我和孟乔第一次结盟时,我就向着皇天厚土发过誓,此生好好保护孟乔,绝不让她受一点点意外伤害。

我没有亲人,孟乔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保护她,是我最重要的责任,也是我衡量自己个人能力的标杆。

天大亮,我安排大将军去睡,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

我把空调定在二十摄氏度,屋内越来越凉。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打瞌睡,时刻保持清醒。

关于脑震荡,我有一个偏方,是由港岛最著名的中医世家孙氏医馆的当家人孙旧臣在酒席宴前开玩笑时说的,别人没当真,但我记住了其中所有的细节。

“脑震荡就相当于一只钟表跌到了地上,时针、分针、秒针搅在了一起,谁也动弹不得。三根针都是要向前走的,只是快慢不同,搅在一起后,互相影响,谁都走不好。想要拨开它们,却被表蒙子挡住,根本无法伸手或者是插进镊子去,所有的动作都是隔靴搔痒。那么,治疗的关键,就是要采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方法,用第二次逆向震动的动作,把三根表针反方向震回去。这种‘震’的方法,或是巨响,或是猛敲,或是深刺,具体哪种方法管用,都不确定。”这差不多是孙旧臣的原话,同桌的人都笑他醉后乱语,哈哈一笑,都不当真。

我以前还在霹雳堂看过一些真实病例,有人在同伴耳朵边开枪,枪声太响,将同伴的耳朵直接震聋了,终生没能修复。

“该冒险的时候到了。”我告诉自己。

思考成熟后,我拧掉*,把短枪插在腰间,径直去了赵檀的房间。

这边家家户户都有地下室,地下室的面积差不多与地面房子面积相等。否则仅有一层平房,可使用面积就实在太小了。

我的地下室与别人家的稍有不同,做过顶级多层隔音,平时偶尔用于试枪。

在敦煌,我和孟乔用不到枪械,但却不能失去射击的手感。所以,我们每个月都有一两天时间,在地下室内练枪。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是古训,忽视不得。

赵檀还在睡,身子蜷缩,睡得很沉。

“正宗南宋皇帝嫡系?”我知道这些话如果讲给现代人听,马上就会遭到嘲笑。

中国自古有“唯血统论”的说法,血统重要与否,已经是辨识后代值不值钱的第一依据。

如果赵檀真的是南宋后裔,那么他的身份就与“泥马渡康王”的赵构一样独特了。

想当年,赵构单人匹马由北方五国城逃到了江南,振臂一呼,马上有四路兵马赶来勤王。

很可惜,赵檀生错了年代,假如他能生于蒙元时期的话,也可能会借势借力,风云峥嵘,做一番大事业,成为乱世之枭雄,以“南宋皇帝嫡系”的特殊身份与朱元璋、陈友谅等人分庭抗礼。

生于现代,则没有任何价值。况且,要想证明他与两宋王室的关系,就得比对dna才能确定。现在,又到哪里去找一个两宋赵氏家族后代的准确dna来呢?

我没有立即叫醒赵檀,而是拖了把椅子,在床对面坐下,静静地观察他。

老郭起初把赵檀叫做“骗子”,但我相信,这些话是拿来骗我和大将军的。

他与查爷之间一定做过深度交谈,只是在价格上有一点分歧。所以,当查爷下楼后,查婶才发过来短信,说可以“五亿成交”。

“赵檀具有重大价值——”这是可以绝对确定的。

“焦木……焦木,我知道,焦木就是焦木,没有其它隐含意思,找到焦木是关键,一定要找到……大国强盛的秘密,就在焦木。我明白,我已经研究了那么多年,打通……任督二脉,开天眼,寻找……不在日本,不在日本,根本就不在日本……”赵檀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最后突然坐起来,双手向前伸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似的。

此刻,他的眼睛仍然闭着,双手尽力前伸,竟然够到了自己的脚尖。

“山外山,楼外楼,暖风熏,游人醉……那是哪里呢?究竟是哪里呢?焦木是焦木,敦煌天机是敦煌天机,焦木的存在,是为了证明一件事,一定要相信敦煌天机,只有它才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真理……当心日本人,当心日本人……”他嘟囔了十几句,突然向后一仰,鼾声再次响起。

赵檀只是梦游,根本看不见我的存在,但我却从他的梦呓中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错把杭州作汴州。”——这首诗写的是杭州,也就是“泥马渡康王”之后,康王赵构设置的临安小朝廷。诗人借着“暖风、醉、错”来讽刺南宋朝廷只顾个人安乐,忘记了汴京发生的“靖康之耻”。

赵檀梦呓中说出了这首诗,似乎是指“焦木与临安有关”。

既然是梦呓,自然会前言不搭后语,令听者一头雾水。

赵檀翻了个身,脸向着墙,用力蜷缩身子,再次呼呼大睡。

黄花会是一个洲际大帮派,为了支撑这样一个巨大体系运转,之前一定是广罗人才,很多江湖奇人便得以怀着各种目的加入其中,比如左丰收、赵檀之流。

“传承?南宋皇帝嫡系——传承到赵檀这一代,下面一定会继续传承……对了,赵檀的传承在哪里?他下一代在哪里?那才是他最大的弱点。只要抓住他的弱点,任何事情都好谈了。”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线曙光,由“嫡系”二字联想到了“传宗接代”,又联想到“两宋皇室遗脉”等等关键问题。

赵檀是我们的囚犯,只不过,单单以看守者、囚犯的关系来处理问题,是无法让他甘心合作的。

我不知道查爷使用了什么方法获得供词,问题在于,不能取信于赵檀的话,他说出的有可能是假讯息,将所有人引入歧途。

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在假装脑震荡,以逃避别人的刑讯。

我没有继续实施刚刚的计划,而是缓步退出来,回到客厅。

当下,如果能将赵檀的社会关系调查清楚的话,即使他在一百句话中说了九十九句假话,仍然剩下一句真话,可供我们追根溯源,恢复他的本来面目。

我在沉默思考中度过了四个小时,直到大将军揉着惺忪睡眼起床。

“如果你是南宋皇帝嫡传,千年的兵荒马乱之后,得到的最重要教训是什么?”我问。

大将军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思索了一会儿,才试着回答:“可能是‘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也可能是‘创造条件让下一代人好好活下去’。”

“嫡系血脉对他们非常重要,为了保证这血脉的纯粹性,他们在选择配偶、生育下一代的问题上,一定会反复斟酌。我在想,抓住赵檀的痛处,逼他跟我们合作。”我说。

大将军面露喜色:“的确如此,嫡系传递不易,他们大概一生下来就要考虑这个问题。好,我打电话,先把赵檀的假资料搜集起来。”

我没有继续发表意见,因为过度的长考已经耗费了我大量脑细胞,需要暂停休息。

“你累了,去睡一觉,我来盯着。”大将军说。

第214章 为吾国强盛而求经(2)

我没有推辞,走回卧室去,衣服都没脱,倒在床上,立刻进入梦乡。

之前,我不敢与大将军同时休息,必须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在客厅镇守。人在江湖,即使睡觉的时候,都得睁着一只眼。否则的话,一点点小小的疏忽,都能把人送进火葬场。而且,我不敢忽视赵檀,无论他是装疯还是真疯,都是一个危害性巨大的*。一旦爆炸,我和大将军就都死定了。

在梦里,我看见了铺天盖地、堆叠有三层楼高的古代经卷,至少有几万本的样子。

经卷之中,无数红发碧眼的洋人正在弯腰翻检,应该是在寻找什么。

我知道,大部分经卷都是没有用的,只有极少的几本、几十本才藏着秘密。

八国联军逐鹿中原,真正要抢的,也就是这些“有用”的经卷。

“日本派了那么多遣唐使去长安,大部分人是无用的幌子,借着学习诗词歌赋、天文地理的由头,麻痹了唐朝皇帝,为日本友人大开方便之门。于是,织田鬼奴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就会借此入侵,大肆搜罗有用的情报。

在唐朝,围绕佛门经书产生的两大轰动事件是“玄奘取经”与“鉴真东渡”。

我敏锐地将玄奘、织田鬼奴、鉴真这三者联想到了一起,进行综合考虑。

织田鬼奴说过“为吾国强盛而求经”,显而易见,他的目标始终是“求经”,而通过“求经”,就能使“吾国强盛”。

李唐之下,赵宋也是强国。

历史上,两宋皇帝笃信道教,并未出现大规模的“求经、诵经”法事。

“那么,两宋灭亡得那么惨烈,先是‘靖康之耻’,后是‘崖山之亡’,难道都是没有找到‘强国之经’的缘故吗?”我在梦中自问。

再细细地推理下去,大秦、刘汉、李唐、赵宋都是大汉民族治国,而蒙元、朱明、满清则为其它民族治国。难道说,是因为大汉失去了“强国之经”,而导致了胜负的天平一并崩溃吗?

假如“强国之经”那种玄学宝物真的存在,会不会是被织田鬼奴偷走运去了日本?

“找到‘强国之经’,为吾国强盛而求经,这才是所有中华民族子民的责任。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求经’,而是其它小国也在处心积虑地寻找经书,妄图在国家对弈的天平上,极力抢夺先手。”我在梦中告诫自己,“境界站得更高一些,目光放得更长远一些,虽然身在敦煌,一定要思考敦煌之外的问题,将全球各国的倾轧与对弈全都考虑在内。”

一个人的生死,一个城池的得失,一个宝藏的归属,一个事件的胜败……都不重要。谁能站在全球制霸的层面上,为大国命运而战,谁就会取得二十一的制胜先机。

身在江湖,报效国家的方式自然跟朝廷中人不同,很多时候,即使做了利国利民的大事,也不会载入正史。

从这种意义上说,我甚至会佩服织田鬼奴那样的日本爱国者。

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进入中原,辗转潜伏,唯一目标便是达成使命。可以说,他们改变了日本的命运,却没有成为震惊世界的著名人物。

真正的爱国者本应如此,只顾风雨兼程,不看天下丰碑。

“为吾国强盛而求经——壮哉!”我赞叹大唐高僧唐玄奘西天取经的盖世勇气,同时也赞叹织田鬼奴这个日本人为了日本崛起所做的全部努力。

“有敌人靠近。”我突然醒来,第六感让我后背的寒毛全都倒竖起来。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记忆中,最后一次睡梦中遭人偷袭还是在港岛尖沙咀度假村的时候。那一战,我竭尽全力,一个人,两把枪,保护雷动天毫发无损地杀出重围,重返霹雳堂。

越危险,越勇猛,这就是我行走江湖的本色。

我翻身下床,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的背面一摸,抽出两把子弹全满、*全拧好的短枪。

这些武器都是从本地帮派手中收缴来的,本不打算用,但现在不得不用。

大将军悄然推门,弯着腰进来。

“有人入侵,是老盛的人。”她说。

我不禁皱眉:“没看见查爷、查婶吗?”

大将军摇头:“没有,我只从望远镜里看见了老盛和另外七个人。”

“附近街上是不是停着一辆八座商务车?如果有另外的车,证明来的不仅仅是八个人,而是更多。”我问。

敦煌常见的商务车是别克和本田,连司机在内,共八个座位。

现在是白天,不存在超载的可能。所以我判断,如果只来一辆车的话,那就已经是老盛带来的全部人马。

“嗯,两个街口之外,停着一辆别克商务车。只有一辆,没有其它车。东城一带算是老盛的地盘,但白道盘查得紧,他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到更多打手,七个人已经是极限。”大将军回答。

“看好赵檀,放敌人进来。”我低声吩咐。

我不想引起邻居们的注意,尤其是街头巷尾那些长舌妇们,就更是惹不起了。她们整天闲得发慌,恨不得发生点特殊事,最好是能上上电视新闻、发发媒体头条的劲爆大事,那样的话,她们在记者面前就可以叽叽歪歪地大出风头了。

相反,等老盛的人全进来再打,消声器产生的噪音不会比拍拍巴掌更惊人。

“看来,是老盛想黑吃黑,瞒着查爷动手了。”大将军分析。

她说得很有道理,在江湖上,只要有本事,黑吃黑、黑吃白、黑白通吃都可以。前提是,吃下去别消化不良吐上来,那就难看加要命了。

“极限残废,留条活命,别杀人。”我叮嘱大将军。

致残与杀人的区别极大,前者属于街头闹事、帮派械斗,后者则在任何国家地区都是重罪,是帮派做事的大忌。

“没把握。”大将军摇头,“老盛不是吃素的。”

我笑了笑:“你去看好赵檀,我来处理老盛的问题。”

在我看来,老盛其实不是个问题。假如他老老实实跟在查爷后面分一杯羹,那么他们之间就是一个稳固的联盟,底蕴深厚,不容易攻破,是我和大将军的劲敌。

现在,他抢着动手,把“抢人”当成了头等大事,那就完全本末倒置了。

足以证明,他的智商比查爷低很多。

我又记起了查爷在我们车轮下面放置压发式*的事,那才是江湖老手该干的事。

在放置*之前,他先命令查婶给我们送去了赵檀的供词,用其中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只可惜遇到的同样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

“查爷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必须解决掉。否则,他把赵檀的消息放出去,很可能引起北方大帝的关注,那就麻烦了。”我开始担心另外一件事。

这所平房有前后院,但唯一的出口是在前院。

我听见屋后的“噗通”声响了三次,证明有三人是从后面翻墙进来的。

从厨房小窗向外望,的确有三名年轻人贴着墙根迅速接近。

按照战术规则,他们是奇兵,只有等前院的同伴开始进攻以后,才会伺机进屋。

查爷、老盛等人的联络点是黄花会资助建立的,所以,我判断这些人进行集体作战时,采用的一定是美军的小组战术。

要知道,全球各国的军事专家都在研究如何防御美式小组进攻,连*对此都耳熟能详了。可惜的是,亚洲帮派从未对此重视过,仍然是拿着古老的三角洲特种部队小组战术、游骑兵巷战术、海豹突击队潜行突击战术来武装自己,还美其名曰是“美式战斗法”,实在令人无语。

江湖也是需要与时俱进的,任何技术一旦过时,无论此前多么辉煌,都只会给使用者带来*烦。

我离开后窗,转向前门。

前门共有五人,我很容易地就发现了哪个是老盛——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头发抹了很多发蜡的猥琐男人走在最后面,借着前面四人的遮掩,不断地挥手示意,要四个人向前冲。

这些人当然不会是我和大将军的对手,我们清楚,查爷也清楚。

“不过是用一些无知的小人物来探探路而已,杀他们,真的脏了自己的手。”我把两把枪插入腋下的枪套里,回手拎起了门边的不锈钢棒球棍。

对于现在这种地痞流氓打群架一样的进攻,开枪完全没有必要,一根棒球棍就能解决问题。

我把前门的暗锁、插销全都打开,对方只要旋转一下门把手,就能轻松进来。

刚刚我也注意到,八个人手里都没带枪,而是各握着一把土制匕首。

如果不是为了迅速解决战斗,我连棒球棍都能省了,只靠徒手搏击,就能解决八人。

前面终于被人推开,五个人蹑手蹑脚地鱼贯而入,站在客厅里。

“都轻点儿,找到人就带走。”老盛说。

我慢慢地向前踱了几步,从侧面向五人打招呼:“找什么?需要帮忙吗?”

除了老盛,其他四人同时向我扑过来。

他们用的匕首虽然是土制,但刀刃泛着灰色的寒光,证明这是最好的冷锻钢打磨出来的,而且仔细地开过刃,运用好了,足以杀人不见血。

我出手很果断,第一下砸飞对方的匕首,第二下直接碎了对方持刀那只手的肩胛骨。这里受伤,既失去进攻能力,又会引起身体剧痛,根本动弹不得。

击倒四个人,只用了五秒钟。

老盛愣了,怔怔地看着我。

“老盛,你是来找黄花会大将军的吗?”我问。

老盛目瞪口呆,一下子把匕首藏到背后去。

“查爷跟你说了什么?赶紧一字不漏地告诉我。少一个字,你就得试试看,你的头硬,还是我的棒球棍硬?”我冷冷地说。

我们在查爷的店里出了事,看来查爷第一时间联络了老盛,一同赶到市立五院的保健楼去。由此可见,查爷的口才也很惊人,很快就说服了老盛,两人结盟,共谋巨富。

“我什么都不知道,查爷说,人被抓走了,要我带人追回来。其它的,你自己跟查爷说去吧。”老盛说。

第215章 为吾国强盛而求经(3)

看起来,老盛仍然寄希望于后门进来的人能够奇袭成功,所以强装镇定,跟我周旋。

“查爷说,分你多少?”我问。

老盛摇头:“我们是朋友,他有事找我帮忙,要不要报酬都行。”

我现在怀疑,在黄花会崩溃后,查爷那种人有了更高的追求,并不仅仅满足于吞没了以前总部支援的各种款项和有形资产,而且对于江湖的统治权又起了觊觎之心。

只要是享受过极权的人,都会食髓知味,一辈子都忘不掉。

查爷从前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人物,虽然迫于形势压力,投入黄花会门下,暂且休养避祸,但他绝对是享受过权力的人,一有机会,就想重新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无疑,我和大将军带着赵檀去找他,等于是天降大喜,一小时内就促成了他和查婶的反叛。

“老盛,你和查爷不一样,别走错了道,把命丢了。”我说。

“他是我朋友,有钱一起赚,有水一起喝,有事一起扛。”老盛一脸猥琐的冷笑,装得大义凛然,实则是为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深深感到,老一代的江湖风气的确是应该结束了,包括他们经常使用的战术、伎俩、套路、理由,都是过时的产品,拿出来还不如不拿出来。

现在,老盛就像一个蹩脚的三流演员那样,表演浮夸,台词尴尬,已经变成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他站在这里,自己以为还能翻盘,却不知道,实际已经落在别人手掌心里,跳不得也逃不得。

“老盛,认栽吧,后院进来的三个人根本帮不了什么忙。告诉我,是查爷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愿意来的?”我淡淡地说。

“是……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想谈谈合作的事。”老盛终于泄了气。

“告诉后面那三个人,原地等着,别进来。”我在棒球棍上轻拍了一掌。

老盛识趣地跑到后窗,向外挥了挥手:“好了,原地等着,我跟朋友有事谈。什么时候撤退,我再叫你们。”

喊完了,他低下头,朝窗外啐了一口,低声骂了一句:“真是一群废物。”

他的样子十分可憎,这种行径也让人厌烦。

雇一个街头混混跟着过来打架,价格最多不超过两百元。他雇了七个人,总共不到两千元。价格对应战斗力,什么样的货色值什么样的价格,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如果老盛以为两百元就能雇到以一敌百、战无不胜的杀手,那他真的应该打开互联网,好好学习学习最新的江湖行情了。

“龙飞,赵檀在你手里没用,他的来历非常古怪,你根本想象不到。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你把他交给我,我给你一部分经济补偿,然后两清。”老盛说。

“你要能说清楚他的来历,人就归你。”我显得比老盛更大方。

“小兄弟,知道太多别人的秘密,是要惹出*烦的,当心小命不保。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些事,你是扛不下的——”老盛呵呵冷笑。

“他扛不下,我呢?黄花会呢?”大将军从房间里走出来,短枪指向老盛。

老盛看见大将军,眼睛突然亮了,像是赌徒看见了一大堆免费筹码一样。

“你是……黄花会大将军?我记得你的声音,但是,你要是强出头,只会把事情弄得更乱。”老盛摇头。

“你不怕死?”大将军问。

老盛再度摇头:“对,我不怕死,敢放开手脚追逐这件事的,没有一个怕死的。找到‘焦木’,就能让人百代不死,这种交换方式,谁不想要?”

“赵檀对你说过什么?”我敏锐地意识到,现在所有人听赵檀说的都不一样。

假如赵檀真的脑震荡、记忆混乱,那么他说的话就会东一块西一块,彼此之间,没有关联性,也没有逻辑性。这种情况下,我、查爷、老盛甚至老郭听到的,就会完全不同,是无数个不同版本的故事。

假如赵檀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那就更麻烦了。他有意误导所有人,别人愿意听什么,他就说什么,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对下一步的行动没有任何帮助。

“他没说什么,要想知道我的秘密,先得拿你们知道来换——”老盛恶狠狠地叫起来。

这就是过去那些江湖大佬们的本色,斗智斗不过,斗力斗不过,最后只能斗狠。斗狠再斗不过,就只能拼命了。

大将军一步跨过去,轻轻扬手,手枪枪柄从下往上,撩在老盛的下巴上。

嗒的一声,老盛上下牙床一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顿时鲜血狂流。

“老盛,你在敦煌城里有两个情人,年轻的那一个,刚刚怀孕四个月,据说怀的是个男孩。别跟我们耍狠,黄花会能做的,只会比你更狠。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再像从前那样耍狠耍光棍,再没人买账了。”大将军说。

她用的这种威胁方法跟我即将对赵檀用的都是一个路数,觑准敌人弱点,不用蓄力猛攻,只需要轻轻一刺,便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老盛咬着牙,两腮的咀嚼肌不停地哆嗦着。

“我只要打一个电话,你那个叫‘小鹿’的情人就会平白无故消失几天,再出现的时候,你想想,会发生什么事?”大将军问。

她不把最坏的结果明说出来,让老盛自己去想,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说,他不是敦煌人,也不是美国人,是从别的朝代、别的地方穿越过来的人,是时空穿越者。他知道‘敦煌天机’的秘密,如果我们帮他找到‘焦木’,那么两下里交换,各得其所,我们就成了‘敦煌天机’的唯一拥有者——好了,我听到的全都说了,满意了吧?”老盛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但其核心却是一个纯粹的伪命题。

无数物理学家证实过,“时空穿越”是个伪命题,因为人类的身体结构无法承受超越光速或者是穿越黑洞之痛。

在以上两个过程中,人的身体组织会瞬间分解,无法复原,成为虚空中的分子、原子或者超微粒子。

世间所有跟“时空穿越者”有关的传说,最终都经不起查证与推敲,变成“莫须有”的笑谈。

“老盛,赵檀是一个脑震荡患者,不是时空穿越者。在他复原之前,说的任何话都只能当做梦呓来听。他这样说,你就信了?”大将军问。

“不是。”老盛摇头。

“你相信这些话?”我问。

在二十一世纪,信息高度发达,任何骗局一旦在网上曝了光,就会全球皆知,重复上当的人就少了很多。

借“时空穿越”来欺诈敛财的案例大多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八十年代,过了两千年之后,就鲜有发生了。很明显,连老头老太太们都不相信这件事了,其他年龄段的人就更不会上当了。

“我认识他,是在你们抓到他之前。他对我说,一年之内必定遇到一只鹿,那只鹿就是南极仙翁派来给我送儿子的。听完他的话,不到三个月,我就遇到了小鹿,然后就有了小鹿肚子里的儿子。他叫我找‘焦木’,我就拼命去找,因为我相信他,连左丰收都相信他,不信你们去问左丰收,是赵檀说,左丰收能够用‘炼蛊师之矛’打开‘金山银海翡翠宫’,然后成为世界新秩序的主人——去问左丰收,去问他,看我是不是说了谎?”老盛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左丰收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当然没地方去求证老盛的话了。

就我个人来说,我不相信“时空穿越”这件事,更相信那是漫画家、文学家创造出来的科幻故事。

即使赵檀说过什么,也是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像上晦涩难当的预言四行诗那样,可以做任何方向、任何层面、任何事件上的解读。

道理道理,就是说从任何一条道上去解释都是有理的,所以才有“道理”一词。

“他有没有给你‘焦木’的线索?”我从重重乱象中,再次找到主要线索。

“从北方来,到南方去。本是同根生,到死三处葬。历经世上奇耻大辱,百忍成金,千忍成神,万忍天地寿。”老盛回答,“这就是赵檀提供的线索。”

我猜测,赵檀自称“时空穿越者”之时,一定说自己来自两宋。

现在我怀疑,连“赵檀”这名字也是他自己编出来的。

无论如何,但所有人将目光集中于“焦木”时,似乎就揭示着,“焦木”才是改变了两宋的历史并且即将改变现代历史的重中之重。

“就这些了,再没有了。”老盛说。

我转过头,看了大将军一眼。

对付说谎者,测谎仪是一种重要的辅助工具。此外,还有一些独特的药剂,能够在麻醉测试者身体的同时,对其脑神经构成虚拟环境引导,促使测试者说出那些深藏在心底的重大秘密。

这类设备,五角大楼方面的研发最先进,遥遥领先于其它国家。

“我会尽快调测谎仪器过来。”大将军会意,立刻点头。

“好了,你可以走了。”我说。

对于老盛而言,儿子比什么都重要。他对赵檀言听计从,大部分是因为感激。

那么,同样一件事放在查爷身上,就完全不同了,因为查爷参与这件事,是看到了超级权力的缘故。

“把赵檀交给我吧,那样,你们就没事了。我可以透露给你们一点消息,外面至少有百队人马在寻找赵檀,也包括港岛、东南亚的大家族们。除了直接出马找人的这些,还有很多巨贾富商,几亿几亿地开价,要买活着的赵檀。这里撑不了太长时间,查爷很快就要带人来了。”老盛说。

“那我正好可以会会他。”我淡淡地说。

第216章 织田氏最强摄魂术(1)

在探究真相这条路上,我不惧怕任何人。如果有必要,我愿意坦然面对一切大人物。

在敦煌,我已经固守本心三年,内心之强大,远远胜于在港岛的时候。

“临走之前,我还想见见赵檀。”老盛的态度终于老实下来,不再是争强斗狠的语气,而是变成了低声下气的哀求。

我点点头:“没问题,但我得提醒你,在这个世界上,人类知识领域的大边界之内,根本没有什么时空穿越者’。子不语怪力乱神,几千年前的圣贤早就提醒过了。”

对我个人来说,看到江湖人能够从血火乱战中退步脱身,娶妻生子,打工经商,做回正行去,这是一件由衷值得高兴的事。

江湖是漩涡,人生之船只有避开这些凶险万状的漩涡,才能完成这一生仅有一次的旅行。

如果老盛肯珍惜得来不易的儿子,好好对待那个叫“小鹿”的情人,这也算是一桩成人之美的好事。

“在这边。”大将军向赵檀的房间门口指了指。

老盛深吸了一口气,从身后抽出右手。

“收起来吧。”我说。

老盛摇摇头,把手里的匕首扔在地上,大步走向赵檀的房门。

自从我出来,那间卧室的门一直虚掩着,时不时地传出赵檀的鼾声。

“事情真够复杂的,是不是?”大将军坐下,低头叹气。

“万变不离其宗,现在,‘焦木’已经成了焦点。”我并不沮丧,而是充满了全新的斗志。

赵檀仿佛一个万花筒一般,透过他,能够看到前面光怪陆离的另一个世界。

我不迷信“时空穿越”,但并不排斥“世间万事无奇不有”这句话。一个人的见识毕竟浅薄,终其一生,总有看不见、看不透、想不通的怪事。这一次,我始终猜不透的是就是赵檀无数次提及的“焦木”。

“难道两宋之兴亡,真的系于‘焦木’?”我不禁自问。

老盛走进那间卧室,没有掩门,里面的所有动静都传入我的耳朵里。

赵檀的鼾声听了,接着,床垫轻轻一响,应该是他翻身坐了起来。

“赵先生,是我,我是老盛。”老盛谄媚地干笑了两声。

赵檀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咳嗽了几声。

我的感觉异常敏锐,从他的咳声里,听到了一些很古怪的东西。

正常人咳嗽,或捂嘴或扭头或者干脆毫不避讳地正面咳出来,发出的声音都很响亮,那种由肺至喉、有喉至唇的纵深感十分明显。

现在,赵檀的咳嗽声却非常假,与古装影视剧中的演员装模作样咳嗽的动静完全一样。

“在老盛面前,赵檀故意做出这种样子?拿出古代人的做派来震慑老盛,好让对方相信自己是‘时空穿越者’?”一瞬间,我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赵先生,我还是想请问您,小鹿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老盛问。

在“是不是”后面,他说了一个非常可笑的词,以至于我和大将军对视了一眼,同时无声苦笑。

那个词是“天命龙种”,相当突兀,也相当老派,由不得我和大将军不笑。

所谓“龙种”,即是皇帝的后代。

自秦始皇开始,每一代皇帝都自称“受命于天”,故称“真命天子”或者是“真龙天子”。既然皇帝是“龙”,那么所有的皇帝后裔,都自然都是“龙种”。

老盛那样谨慎小心、卑微谦恭地提问,表明他对这个问题相当看重。

如果胎儿是“龙种”,那么老盛就是传说中的“真命天子”,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犹如“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答案呢?”赵檀开口,顿时令我大吃一惊。

大将军反应极快,立刻闪身至斜对着赵檀卧室的穿衣镜前。从镜面之中,至少能窥见卧室里二分之一的情景。

此刻,这是最好的观察角度了。假如冒然进入卧室,只会打断老盛与赵檀的对话。那样一来,就将刚刚引出的线索掐断了。

如果一个男人掐着嗓子说话,就会发出尖利、高亢的声音,像是一只小公鸡在学习打鸣一样。

现在,赵檀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当然,他不是掐着嗓子说话,而是非常自然,仿佛这就是他的原声。在中国历史上,宫中很多男人都是这样说话,而人们通常把他们叫做“太监”或是“公公”。

“是不是龙种,你自己没有感觉吗?胎儿种下时,那一晚是不是春雷阵阵?你家中正厅里是不是有一株报春花突然全都开了?还有,你家里的书柜突然倒了,所有书都从架子上跌下来,只剩下一本?这些不寻常的吉兆都在提醒你,有不寻常的大好事发生了。这些都看不出,也难怪你的生活总是毫无起色了。现在,你回去吧,好好照看龙种——还有,查查你老婆的家谱,三代以上,她并不姓鹿,而是姓马。这一次是‘东风吹开花千层、白马驮龙节节高’的好事,你就等着‘鲤鱼跳龙门’的好消息吧。”赵檀又说。

当他那种尖锐的声音传入我耳朵里的时候,我感觉浑身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直觉上,他根本不是赵檀,而是被另外一个人的灵魂附体。

“是是,是是是,感谢赵先生,感谢,感谢。”老盛倒退着出来,腰弯下去超过九十度,脸几乎贴到了膝盖,态度虔诚得像是遇见了指点迷津的活神仙。

这一刻,我感觉既可笑又可怖。

可笑的是,赵檀随随便便几句话就把老盛拿捏得服服帖帖;可怖的是,赵檀这样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带着阴森森的气息,仿佛一具千年僵尸已经复活,正蜷缩在残棺里,觊觎着外面的大好世界。

老盛退出来的时候,再次把卧室的门带上,恢复了原先虚掩的状态。

“老盛,说实话,你刚刚在做什么?”大将军低声问。

“我在替孩子问前程——你们刚刚也听见了,赵先生说的那几件事都是真的。我当时还以为是凶兆,找了好几个算卦的看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经赵先生一说,我才知道,所有的吉兆都应在小鹿肚子里的孩子身上。我得回去好好跟她谈谈,问她到底是姓鹿还是姓马?走了,走了,撤了……”老盛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大将军的话,满脸都是掩盖不住的喜色。

我不想打击老盛,但就算那胎儿是“龙种”,也跟当皇帝、坐江山没有半点关系。

当今天下,想当皇帝、能当皇帝、抢着当皇帝的人多如牛毛。老盛想把自己的孩子捧上皇位,其机会比九牛一毛高不了多少。

“你们走吧。”大将军也看出了这一点,不再强留老盛,任他们离去。

后院的三人没有参与战斗,当然也就不会受伤,轻轻松松地翻墙而去。

我和大将军站在门前,目送老盛带着七个混混离去,不约而同地齐声长叹。

“龙种?呵呵,真是昏了头、蒙了心了,连这种话都信?都说女人是‘一孕傻三年’,没想到男人也会遵循这种规律。像老盛这种活法,孩子生下来,能够头脑健全、智商及格就是万幸了。”大将军无可奈何地说。

“没有龙种,对吧?”我接话。

“当然。”大将军点头。

“那么赵檀呢?他自称是南宋皇帝嫡系,岂非也是‘龙种’?他这个龙种是自封的还是正式的呢?”我又问。

“模棱两可之间。”大将军回答。

我坚信,赵檀将是我们面临的最大的难题。

天下没有一种道理能轻松说服别人,尤其是老盛这种老江湖。通常情况下,老江湖会油盐不进,根本不听别人讲道理。

老盛与赵檀聊过之后,出现这种诡异状态,只能说明,赵檀使用了移魂术之类的邪门功夫。

“是移魂术,看来,我不用从其它地方调测测谎仪器过来了,移魂术高手的精神控制力极强,能反过来操控测谎仪——龙先生,我们得打起精神来了,关在房间里的不是无害的小虫,而是残暴的大蛇。”大将军说。

别克商务车离去的方向突然出现了一阵轰响,似乎是撞车的声音。

大将军马上由侧面的木梯上了屋顶,举着望远镜向远处搜索。

“四车连撞,别克商务是其中之一,另外三辆是满载的河沙工程车。现在,别克商务已经被埋在沙堆下面了,看样子,车里的人凶多吉少。”大将军报告。

“你守着赵檀,我去看看。”我向屋顶挥手,从廊檐下拉过自行车,飞快地出门,直奔撞车地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我赶去的目的是救人,但如果实在无法营救,我就会听听老盛的遗言。他在临死前说的话,一定会是真正的心里话。

这辆自行车是山地竞速车,前后轮的避震器都改装过,可以轻松越过深度一尺以内的沟沟坎坎。

我大约花了四分钟上了大路,再向西骑行三分钟,便到了事故现场。

三辆工程车都是荷载三十吨以上的重型斯太尔卡车,自重加荷载,如同三座移动的小山。

从现场刹车轨迹、车辆位置看,应该是三辆工程车排队顺行,别克商务连续超过了后面的两辆车,之后全速前进,准备超过第一辆工程车。就在此刻,对面有长途客车出现,别克商务只能切回原来的行车道。很可惜的是,三辆工程车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三十米,而时速又在五十公里以上,加上满载的重量,根本做不到一脚刹车。于是,当别克商务车刹车避让,切入第一、第二辆工程车之间时,速度瞬间下降太多,导致后车追尾。

第三辆工程车则是因为避让前车,急打方向盘,导致车身上的重型荷载瞬间位移,大半车沙子向斜前方甩出,砸在已经遭到严重挤压碰撞的别克车车顶上。

工程车的司机已经下车,三个人凑在一起,各自拿着手机报警。

我扔下自行车飞奔过去,跑到了别克车副驾驶座位旁边。

老盛脸上没有伤痕,但前车上甩出的三根七米长螺纹钢却准确地穿透了他的小腹,几乎将他腰斩。

车子的车顶已经扭曲裂缝,覆盖在上面的沙子不断落下来,如同一个巨大的时间沙漏,仿佛在计算着老盛为时不多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

“撑住,他们已经报警,救护车马上来。”我按着老盛的肩膀说。

“我不行了,我要死了,赵先生说过,我就快死了……你……你告诉小鹿,保险柜的密码是她的生日,将来给孩子起名的……时候,要遵循帝王之术上那些规矩,告诉小鹿,孩子是龙种,是龙种……将来是要当皇帝的……龙种……”老盛艰难喘息着,一遍一遍重复着“龙种”二字。

第217章 织田氏最强摄魂术(2)

我连连点头,要他放心。

无论我相信不相信“龙种”的话,只要老盛相信,他就会走得很安详。

“赵檀还告诉过你什么?”我问。

“帮我照顾小鹿,帮我照顾……小鹿,我就告诉你赵檀说的……那些话。答应我,答应让大将军……黄花会照顾小鹿,我就告诉你……呵呵,呵呵……”老盛凄惨地笑起来。

他的眼睛很小,又分得很开,比鼻梁隔开后,看上去十分怪异,犹如一张讽刺漫画一般。

在城市里,如果一个年轻女孩子喜欢一个猥琐的中年人或者六零后,十有八九,是为了对方的钱。

老盛的外表相当猥琐,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下,我甚至不愿意跟他多说半句话。

“你所有的要求,我都会如实转告大将军。她怎么做是她的事,我管不了黄花会的事,只能转达。老盛,有句话虽然不中听,但我不得不说——赵檀跟你说的话,现在不讲出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苦笑着说。

猥琐的人只会办猥琐的事,他都快死了,还妄图要挟我,替他照顾情人。

这种人,死有余辜。

我站起来,在车顶拍了拍:“好了老盛,你说不说都无所谓,反正赵檀就在那里,我们可以自己去问,也可以不闻不问,反正他告诉你的话只对你有用,跟别人也没有太大关系。”

对于相术、占卜术、马前课之类,不管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我只看重实际效果。

老盛眼下遭遇这么严重的车祸,可知赵檀说的全部“吉兆”都非吉兆,而是彻头彻尾的凶兆。

吉或者凶,不是一个人信口开河说出来就算的。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明白,问卦也是白问。

“先生,这辆车改变车道插进来的时候,刹车踩得太急,车速下降太快,大概时速连三十都不到。我们三辆车都是正常行驶,等交警来了,事故责任保证能分得一清二楚。”三个工程车司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向我介绍情况,顺带撇清自己。

他们说的是实情,这次车祸看来是别克商务负全责。可怕的是,伤势最重的是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老盛,其他七人包括司机在内,虽然同样被座位、气囊卡住,却仅仅是头脸轻伤。

如果按照玄学理论分析,这场车祸倒像是专门为老盛安排的。

“等交警来吧。”我说。

“您朋友伤得挺重,要是想说什么话,我们可以留下手机,让他慢慢说,录下来交给家人。”三个司机也是行家,从钢筋插入的位置就能判断出,老盛已经没希望了。

“不用。”我摇摇头。

三个司机面面相觑,躲到路边的树荫下面,蹲着抽烟,远远地看着我。

“他说汉室的血脉已经不纯正,他在寻找能够传承皇帝嫡系血脉的人。在罗盘村,我先后给他送了六十多个年轻女孩子,但他始终没找到中意的。他给我钱,都是黄花会的钱,有美元有金条……疼,疼……”老盛忍不住疼,连连倒吸凉气。

不等他说完,我突然明白了“龙种”之说的真相。

在罗盘村瓦解、左丰收反叛之前,身为罗盘村的会计,赵檀就利用自己的独特身份偷偷摸摸做了很多事。

左丰收的目标是夺权,而赵檀的目标则是夺财。

当然,他不断转移黄花会的财产,其最终目的,也是夺权,只不过是天下大权,而不是左丰收眼中看到的“金山银海翡翠宫”之类。

他应该始终都在寻找诞下“龙种”、传递“龙脉”的合适对象,但敦煌是个边塞城市,无论是出色的男人还是优秀的女人,都少之又少。老盛拿了赵檀的钱,最多不过是找风月场所的女孩子过去凑数罢了。动动脑子想想就知道,哪一个良家妇女肯为赵檀这样的“疯子”去传递龙脉?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谈及龙脉、龙种、龙子龙孙之类的话题,就如同谈及满清人的辫子、小脚一样,当笑话说可以,当正事办就是疯子。

真正相信“龙种”一说的只有老盛,于是,他很可能做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特殊举动。

政治权力容易令人走火入魔,尤其是古代宫廷政治给现代人的提示,更是*裸的经验与教训。

像老盛这个年纪的人,对于古代历史应该不会陌生,吕不韦、嬴政的传说更是耳熟能详。所以,即使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外人也很容易理解。

“我会转告大将军,好好看护小鹿,好好看待……孩子。”我强忍着内心的厌恶,低声安慰老盛。

无论如何,孩子是无罪的。

大人的身体和灵魂再怎么肮脏,一个能够出生在这个世界的新生婴儿总是干净而纯洁的。

“一定告诉她‘龙种’的事,小鹿怀着的一定是……一定是‘龙种’,毫无疑问,赵檀……赵檀……赵檀真的是个奇人,千秋万代,独此一位,哈哈,哈哈……我要死了,但我参与了‘龙种’的诞生,任何时候,只要后代人提到‘南宋皇帝嫡系’,就会提到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盛大……大顺……盛大顺……”老盛的胸口急剧起伏着,嘴角垂下一串又一串血沫,显然已经到了最后一刻。

“打电话,给小……鹿打电话,打电话……”老盛挣扎着,右手伸进怀里,掏出了手机。

我有些后悔追出来,就是因为想知道赵檀和老盛之间的秘密,却听到了另外一些肮脏的事。

“你打吧。”我站起来,退到路边。

远处响起救护车、警车的呼啸笛声,这里距离医院、警察局都近,所以他们应该来得很快才对。

“小鹿,小鹿……是我,老盛,我跟你说,出了车祸,你保重身体,我可能不行了,你要保重身体,你怀的是‘龙种’,不要忘了,是龙种……保险柜里所有的钱都是你的,尽最大努力,让‘龙种’生下来,过最好的生活……皇帝般的生活,我拿了黄花会那么多钱,用到‘龙种’身上,真算是用对了地方。‘龙种’一降生,南宋皇帝嫡系就有后了……”老盛声嘶力竭地对着手机吼叫,吓得三名司机躲到房子后面去,只露出半边脸来,忐忑地观察着这边的情况。

老盛的声音低下去,手一松,手机落到车外。

我没有再次走过去,相信老盛叮嘱完一切之后,已经了无牵挂、心满意足地走了。

救护车、消防车同时赶来,用压力剪剪开别克商务的车皮,将中座、后座上的人解救出来。

老盛已经断了气,也是这场惨烈车祸中唯一的死者。

交警在工程车司机的引导下走过来,本想找我做笔录,后来知道我根本不在车上,而是骑自行车过来的,马上扫兴地挥手,草草地问了我几句便结束了谈话。

我沉默地回平房去,见到大将军,再也笑不出来。

老盛的死、龙种的出现实际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我相信,同样一件事降落到国人头上,大部分人会选择跟老盛同样的路。在极权面前,人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贪婪,即使失去一个女人,得到的却是千秋万代不朽之名。

“怎么了?有坏消息?”大将军关切地问。

我把老盛说的话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一说到老盛送女孩子到罗盘村去的情节,大将军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一个可笑而又悲伤的故事。”大将军说。

“你说,‘龙种’的故事成立吗?”我问。

这可能也是老盛念念不忘的问题,但却没有答案。

“成立。”大将军点头,“华裔是最讲究血统、名分、传承、地位的,中国历朝历代的官本位、阶层固化非常顽固,一直到二战期间,也没有被完全消灭。在黄花会中,也是如此。”

我没有开口打断她的话,因为我了解黄花会的历史关键部分。

黄花会的等级划分也是根据每个人祖上的功勋、名气、官场地位、江湖地位来定的,比如桨沉舟,就是靠着家族的地位,年纪轻轻,已经坐上了统领黄花会余部的位子。

其实,一直以来,是赵檀创造了“龙种”的概念,将老盛拖进了迷恋权力的深渊。现在,老盛死了,“龙种”闹剧就应该告一段落了吧。

“不如就让小鹿一辈子蒙在鼓里吧。”大将军说。

我深表赞同,如果老盛、赵檀都死了,那么小鹿生下的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健康孩子,自由成长,与其他孩子一样,远离“龙种”的传闻,走好自己的路。

“赵檀呢?”我问。

“一直在昏睡之中,刚刚与老盛的交谈似乎耗去了他很大精力,倒下就没再起来过。”大将军回答。

我从虚掩的房门缝里窥视,赵檀仰面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睡得正酣。

“老盛有没有提织田氏之类的话题?”等我回到客厅坐下,大将军忽然问。

我摇头:“没有。”

自始至终,老盛都在说“龙种”的事,没有提过织田氏一次。

“我以前看资料,知道织田氏有一种移魂术,既能控制别人,又能控制自己,相当不可思议。我在想,假如赵檀使用的是这种玄学奇术,岂不是将所有人都——”她做了个“全部包围”的手势。

我由“为吾国强盛而求经”那句话联想到织田鬼奴,但却忽略了织田氏的异术。

织田氏在日本的等级地位高于伊贺派、甲贺派两大忍者家族,所以门下不断搜罗忍术人才,算得上是日本的大门阀之一。

第218章 织田氏最强摄魂术(3)

“不是移魂术,而是摄魂术。”我纠正大将军的话。

织田氏拥有史上最强的摄魂术,其发源地也是在富士山的天坑之内。据说,二战侵华期间,织田氏门下有弟子加入日寇间谍系统,多次使用摄魂术迷惑南京政府的高官,取得了相当重要的情报。

摄魂术相当诡异,正如大将军所说,既能控制别人,也能控制自己。

举例而言,对别人施术的时候,对方就会长时间陷入幻象之中;对自己施术,则会令自己陷入幻象而不能自拔。

正是因为这种异术诡异而复杂,所以织田氏将其视为镇派之宝,轻易不会传授给下一代弟子,以免造成自伤。

“如果赵檀和织田氏摄魂术之间有关联,那事情就更混乱了。我去日本,也跟摄魂术有关——”大将军有些失言,及时闭嘴,脸上露出不自在的表情。

我完全可以理解,“换头行动”是黄花会高层操控的绝密计划,易容术只是其中之一——将大将军易容为玉狐禅,在此之外,一定还有其它非常手段作为辅助。

假如有摄魂术相助,那么再难搞定的敌人也会被异术控制,看不出大将军的破绽。

反之,如果敌人阵营中存在摄魂术高手,不但会令大将军处于极度危险中,同时还会威胁到黄花会的内部安全。

“唔,看来,我得打起精神对待了。”大将军的眉头紧皱起来。

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下垂,按在右侧腰间。

短枪是可以解决问题的,如果赵檀的危险性进一步增大,我也同意大将军采取必要的行动。

“老盛死了,查爷会跟来。”我提醒她,“解决掉赵檀,只会弄出一地鸡毛的结果。”

“没有好办法了,你看老盛的样子,完全被摄魂术控制以后,已经变成了赵檀面前低三下四的奴隶。你想这样吗?反正我不想。”大将军的情绪有些激动,缓缓地抽出了插在腰间的短枪。

“我得去探探赵檀的口风,实在有问题,再斩草除根不迟。”我说。

其实,此刻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就像在日寇基地中消灭左丰收时一样。

消灭敌人的同时,也毁掉了一切线索,所有追寻工作再次回到了原点。

就像所有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艺术学家面对莫高窟时,满目都是可研究对象,但同样的,所有研究对象都浮在表面,无法深入探求。

造成这种“深不下去”的被动局面的主因,就是因为很多线索被人为掐断了。前面的研究者思路太武断,手法太粗糙,只顾完成自己的研究课题,完全没给后来者留下余地,使得研究莫高窟的现代人连“拾人牙慧”的机会都没有。

乱世出英雄,乱局出奇招。

沧海横流,方能显英雄本色。

我真心希望的是,已经被整饬一新的莫高窟不要像即将过门的媳妇那样打扮得一丝不苟,而是尽可能地保留历史原貌,让研究家有地方下嘴。

同样,江湖风暴越大,我和大将军能够窥见的天机越清晰,在乱局中独善其身,然后能够攫取胜利果实。

杀了赵檀,所有变化就一穷二白,再也没有转圜腾挪的余地了。

大将军忌惮摄魂术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一旦进入日本,身边随时有几百双眼睛盯着,不敢有丝毫差池。

杀光所有精通摄魂术的人,大概就是能让她彻底安心的灵丹妙药。

“给我几个小时,然后你可以任意处置赵檀。”我说。

我不能保证自己完全不受摄魂术的控制,但我愿意一试。

任何道听途说都不如身临其境,看见老盛的死,我能想到,如果不制止这种惨剧的发生,以后将有更多人成为赵檀“龙种”说的受害者。

“你得想好了,摄魂术的境界不是你能想象到的。”大将军有心阻止,但最终却没有说出强行拦挡的话。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自嘲地笑了。

大将军摇头:“龙先生,其实你有很多路可以走,并不一定需要铤而走险。轻易尝试这些危险,似乎无助于我们解决麻烦。我现在只有你一个战友,一旦出现问题,我就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们互为臂助,想法是一样的。”我深有感触地说,“正因如此,我才甘心冒这个险,把赵檀的问题弄清楚。你能猜到吗?我看到老盛出车祸的时候,心里有多震惊?无关紧要的外行人肯定会把车祸全都归于意外,但是事情不可能如此巧合,老盛刚刚到这里聆听了赵檀的教诲,出去就撞车而死?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司机,也就是后院进来的三个人之一,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跟其他人的着装有着明显的不同。就是那个人,也被——”

大将军无声地点头,做了个“明白”的表情。

那辆别克商务出事,问题全都出在司机身上。

以当时的路面交通状况来说,即使是刚刚驾校毕业的新手司机,也知道行驶时尽量避开大客车、工程车、载重卡车。

与那些“移动堡垒”般的大家伙相比,小车的坚固程度不比火柴盒更高。一旦剐蹭,小车就将严重受损,更何况是这种后面撞击、前面追尾的超级严重事故了。

“我要进去了。”我向赵檀的卧室门口指了指。

“那辆车的司机……唉,这种精神层面上的事,都无法严格界定。即使是玄学专家也无法透彻理解撞车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更何况是普通人了。”大将军感叹。

“我们不出手,赵檀之流就更横行无忌了。”我说,“这是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不自救,谁来救?”

我一向不喜欢唱高调,标榜自己是民族至上主义者。可是,当日寇织田氏的摄魂术杀到家门口来了,我们还懵懂无知甚至开门揖盗,这完全是在自杀。

如果不闻不问、掩耳盗铃呢?岂不更是恶劣到极点?

多年以前,江湖前辈就告诫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一个有能力的人,就要做横截洪水的堤坝,保护下游村庄的安全。这样做,个人得不到任何利益,甚至又可能献出生命。但是,这就是强者的责任。

正如一百年前的革命先辈们那样,不革命,也可以锦衣玉食,安度一生。或者,苟且偷生,猥琐存活,在殖民地的阴影中慢慢地死去。

那些先辈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宁愿站着死、不愿卧着亡”的革命救国之路,以个人的死,换来了民族的生。

当下,轮到我们年青一代为民族尽力了,谁若畏缩后退,谁就是革命的伪君子。

我不再拖延,缓步向前,轻轻敲响了卧室的门。

既然是谈判,就要堂堂正正地进去,正大光明地辩论,而不是采取“暗杀”式行动。

我敲门两遍,赵檀才有了回应:“请进。”

这一次,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原样。

我推门进去,赵檀早就坐起来,倚着床头,双腿盘膝,正对着房门。

“在你睡觉的时候,外面发生了一些事。我觉得,大家有必要认真谈一谈。”我走到侧面的书桌前,拉出椅子,轻轻坐下。

卧室的门没关,相信大将军已经移动到镜子一侧去,无声地观察着室内的情况。

“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而且同样的话我重申过无数次,不要再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赵檀说。

我盯着他的脸,脑子里急速盘旋,把“南宋皇帝嫡系”这个名称掂量了几十遍。

“你是日本人?”我突然问。

亚洲大部分国家为黄色人种,中、日、韩、新等几个国家的人民只要不开口说话,西方人就无法分辨面对的究竟是哪国人。

“我不是。”赵檀一口否认。

“你出自织田氏门下?”我继续追问。

赵檀摇头:“我当然不是,你说什么,我不懂。”

“没猜错的话,你的双脚脚心都应该有织田氏的火烙徽章?”我不理睬他的否定回答,只是一路问下去。

资料显示,织田氏的徽章是一个小蛇环绕的中文“田”字。

当然,“田”字在中日语系中的最终发音是不同的,但日本文字源自中国大唐,写法、读音都有渊源可循。

“你说什么?我不懂。”赵檀摇头。

他的脚上套着袜子,至今仍是湿的。

昨天在洗车房替他“洗澡”后,只找到洗车工的工作服,没找到袜子,所以就没换掉。到了平房之后,连番战斗,连喘息之机都没有,就更不要说是换袜子这种小事了,根本顾不上。

“把袜子脱掉。”我说。

赵檀刚想缩脚,我倏地向前一窜,单手扣住了他的双脚脚腕。

如果想脱他袜子,此刻易如反掌,但我没有急于动手,而是继续盯着他的脸。

织田氏的脚心徽章只是个帮派标记,我找的不仅仅是徽章,而是要看穿赵檀的内心世界,找到压制他的摄魂术的方法。

刹那间,我看见赵檀的眼珠颜色大变。

原本,他跟所有黑头发、黄皮肤的人一样,眼珠是黑色的,略微发黄。突然之间,也就是在我扣住他脚踝时,他的眼珠内部涌出了一团灰色的烟雾——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变化,只能说是“眼珠的雾化”。然后,灰雾飘散,他的眼珠被两团七彩的光芒笼罩着。

我的本意,是逼他在困境中使出摄魂术自保,以确认其织田氏门下的身份。

织田氏门下、南宋皇帝嫡系这两种身份并不矛盾,可以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我相信,这一次,赵檀一定能够给出一个令我满意的答案。

第219章 织田鬼奴(1)

“你不该进来,挑战织田氏摄魂术的人,最终被摄魂术所迷,无法挣脱……”赵檀嗓音沙哑,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沙子一样,而他的声音也变得飘忽而渺远,忽而在左,忽而在右。

“可是,我已经进来了。”我仍然扣着他的脚腕,不急不躁地回答。

“龙飞,龙飞,龙飞……龙飞,龙飞,龙飞,龙飞……”忽然间,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了叫声,好像有十几个不同的声音同时开口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心中一震,从诸多声音中一下子分辨出了孟乔的声音。

我们相依为命了那么久,她的声音我最熟悉,就算掺杂在一百种其它声音里,我也能一下子听出来。

“龙飞,是我。”其它声音低下去,只剩下孟乔的声音。

“是幻术。”我转过头,向着右侧声音来处望去。

“龙飞,是我呀?”我看不见人,但孟乔的声音持续响着。

她不应该在这里,但是,这处秘密场所是我们一起设置的,她知道地址,也来过多次。

“龙飞,是我,我来收拾房子,这里是我们的秘密据点,不应该带别人来的。正确的逃生通道只有使用一次的机会,这次用了,下次就不保险了……”我想到什么,孟乔的声音就会说到什么,仿佛洞悉了我脑子里的东西。

“这是摄魂术,真是高明。”我转过头,对着赵檀说。

“什么?没有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赵檀的表情十分真诚,似乎我刚刚的幻听根本与他无关。

“真是有趣,我们都以为左丰收反叛黄花会是为了夺权,却想不到,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操纵。摄魂术一出,世间一切物理规律就完全失去作用了。我钦佩织田氏的前辈们,智力高绝,能够在已经耕耘殆尽的玄学土地上,再种出新的花朵来。”我凭借着自己的想象,重新勾勒罗盘村的反叛事件。

有了赵檀的摄魂术,所有不可解释的事就有了说得通的缘由。

比如那突如其来的海市蜃楼,比如石塔下沙盘带给我的诡异感受,比如左丰收与蛊虫阵势“炼蛊师之矛”的独特结合……赵檀利用了所有人,自己一直隐身幕后,任由黄花会与心月无向派厮杀。

“你是唯一一个能够看懂全局的凡人。”赵檀莫测高深地笑起来。

他把我视作凡人,自然已经将自己视为“神”。

“一切为了什么?凡人追求的名利财富,你追求的是什么?”我顺着他的话题问。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那是凡人的追求,的确是,极权、名利都有了以后,就只剩下死亡了。我不是,我必须得从死亡的焦木之上,长出新的枝叶繁花来。”赵檀说。

他眼中的彩色光芒渐渐消退,但整个人的气势完全变了,仿佛变成了一个稳如泰山、渊停岳峙的大人物,正在俯瞰着自己打下的江山。

“你真的是南宋皇帝嫡系,我信了。”我说。

相术说,宁生穷命,莫生穷相。

一个能够面南背北、登基坐殿的非凡之人,必定得有非凡胸怀、非凡气势。

我虽然不确定那种气势究竟是何等模样,但是眼下看到的赵檀,却是九五至尊之相。

“帮我吧。”赵檀说。

我的心猛地一颤,当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里似乎带着不容拒绝的神奇力量。

“一起打天下,一起享受荣华富贵,一起成为这花花世界的主人,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他接着说。

“要我……为你做事?”我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从他那种魅惑的声音里跳出来。

“不是,是我们一起,不分贵贱高低,不分你我君臣,就是一起打天下,一起坐江山。你不是龙飞,从前不是,以后也不是,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代号。你有自己的名字,你有自己的前世,想知道吗?不想知道吗?”赵檀问。

我身不由己地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想。”

如果我有前世,对于莫高窟反弹琵琶图的模糊意识或许正是前世留下来的,今生幸运,得以接续前缘。

“跟我来,我指给你看。”赵檀说。

我向侧面一闪,他从床上跳下来,向着门外走去。

大将军正在开放式厨房里做三明治,短枪就放在岛台的角上,触手可及。

“龙先生,我做了一个——”大将军抬头,第一时间垂手抓枪。

她接受过严格的训练,任何突发状况之下,都会做出条件反射一样的快速警戒动作。

“嗯?”赵檀没有停下,只向厨房看了一眼,便转身直奔门口。

门外就是平坦的小院,因为不常过来,就没有种任何花草或者蔬菜,只是铺了一层水泥花砖。

从院子里进屋,得走上三级很矮的台阶。

“看那水池之中——”赵檀走到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向院子里指着。

院中当然没有水池,敦煌恶劣的自然气候也不允许有那样的水景存在。

我明明知道赵檀会使出摄魂术,以此来制造幻象,但还是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一次,我就是要深入到摄魂术的深处去,把敌人心底的秘密反向套出来。

门外果然有个池塘——不,是整个院子变成了池塘,水面上飘浮着睡莲的圆叶,叶子下面有十几尾锦鲤穿梭来去。睡莲之外,还有野荷,四五朵含苞待放的粉红荷花高出水面两尺,亭亭玉立,香远益清。

“这仍是幻术,你要给我的答案在在哪里?”我问。

“看那池塘。”赵檀又一指,“我要你看的,不是那些花和鱼,而是倒映的天空。”

我定神再看,池水竟然是火红色的,证明幻术中的天空正燃着大火。

“我们必将经历一场惨烈的战争,整个王城陷入异族之手,所有臣民跪倒在尘埃之中,迎接异族的虎狼之师入城,后宫数百年积蓄,全都遭洗劫一空。这并不是最坏的年代,而是带着阵痛的复活与觉醒之时。看好头顶的天空,一切吉凶之兆都在那里显现。要看向遥远的未来,而不是王城之灭、被掳之耻。此刻的沉沦,不过是为将来的腾飞积蓄力量。焦木的种子,就从这里开始……”赵檀的声音越来越冷漠,最终变得毫无感情,空洞而单调。

在两宋,“王城沦陷”指的一定是“靖康之耻”。

那段历史中,史学家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金国大元帅金兀术为什么一定要将北宋的两代皇帝掳到北国去,同时车载船装,将汴京皇宫搬空?通常情况下,既然攻克了敌人的都城,就应该改换旗帜,留兵把守,而不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又将汴京拱手送给亡宋。

“在那片广袤的大地上,寻找焦木,像寻找自己的信仰一样寻找它,最终获得之日,就是这一劫的圆满超渡之时。”赵檀说。

其实,赵檀这一段话的重点是“王城沦陷并非最坏的情形”,也就是说,“沦陷”只是整个过程里的一环,再往深处想,站在高处看,真正的“大劫”是南宋的“崖山之亡”。到了那里,才是两宋的最坏终点。

正如朱明晚期,崇祯皇帝自悬于树,才是最坏的结局。

历史犹如哲学书,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靖康之耻时,两代皇帝被虎狼之师押往北方苦寒之地五国城,过着“坐井观天”的生活。同时,中原百姓空对着“国无君主”的残破局面,苦熬苦撑,等来了“康王赵构”。

历史学家相信,如果没有“靖康之耻”,就没有“康王赵构”登上历史大舞台的机会。

汴京之亡,对于一些赵家人来说是坏事,对于另外一些赵家人来说,却是好事。

帝王兴衰,总是如此。

明中期的土木堡之变、京城保卫战之时,朱明先后两代皇帝岂非也是面临这样的窘境?

“焦木在哪里?我们又在哪里?”不知何时,大将军跟过来,表情恍惚,犹如梦游。

“焦木一定是在你们能到达的地方,我们所在的,则是历史的分界点上。”赵檀回答。

望着池塘中倒映的天火,我能深切地体会到,战争给中原带来的创伤有多么恐怖。

“这是什么样的年代?好的还是坏的?”我问。

“好的年代要靠自己创造,机会来临,为数不多,抓不住的,难免经受亡国之耻,每一个国家、每一个种族莫不如此。好的,也是坏的;坏的,也是好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赵檀回答。

“看那水中倒映出的古老建筑。”我向前面一指。

水面上不仅仅有天火,而且有许多古老宫殿的灰色屋顶。

不同朝代、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地标性建筑都有鲜明特色,很少混淆。现在,我看到的并非两宋建筑,而是一大片有着显著盛唐风格、日本特色的屋顶。

宫殿屋宇改变,它们所代表的朝代肯定不同。也就是说,赵檀说的那些话,带有明显的诱导意义。

“彻头彻尾的,还是织田氏的摄魂术。”我长叹一声。

我不愿只看到异术构成的虚幻场景,我所渴望的,就是看到真实的过去。

眼前这池塘、天火、屋宇都是赵檀用强大的意念、高超的摄魂术制造出来的,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这是真实的,在我记忆中。”赵檀说。

“你所谓的‘真实’并非真正的‘客观真实’,而是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即使你在述说中原的两宋历史,也是经过了织田氏一族的异化——美化或者丑化,都已经面目全非。”我说。

如果织田氏的摄魂术只能到达这种境界,那么,它真的就让我太失望了。

“你以为,你该看到什么?”赵檀问。

我刚刚揭穿了他的幻术内幕,不免有些大意,没有深究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回答有些随意:“宋即是宋,唐即是唐,中原即是中原,东瀛即是东瀛。让一切以原来面目呈现,就是我最想要的——”

“你想要的,全在这里。”赵檀淡淡地说。

第220章 织田鬼奴(2)

立刻,池塘里倒映出的景物模样大变,果真出现了带有明显两宋风格的古代建筑物。

“那是…………”大将军惊呼。

摄魂术果然了得,竟然将中国古画里最复杂、最精致也是最混乱不堪、最包罗万象的一幅呈现在一个本来就是凭空幻化出来的小池塘中。

我曾无数次观赏过的真迹,也在雷动天府上看过被称为“史上最佳赝本”的高仿版,所以对这幅画的印象非常深刻,只要看到一角,就能分辨出来。

可喜的是,大将军在美国长大,竟然对这幅画也非常熟悉。

我们两个同时在池塘里看到了同一幅画,也是最能代表北宋艺术境界、体现北宋生活百态的作品。

幻象中出现并不代表赵檀要告诉我们的“焦木”故事就发生在北宋,我要的真实,是指线索和答案,而不是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

“这幅画……似乎不够完整?”大将军忽然说。

我不明白她这句话指的是什么,至少在我眼中,古画当然是完整的,与我过去看过的真品、赝品没什么区别。

“为何只有半幅?”大将军又说。

我和她并肩站在门口,比赵檀略微往后,眼中所见,应该相差无几才对。

“我们看到的不是同一幅画——是了,是了,我们眼中看到的并非同一件事,而是各看各的,心里想什么,眼中就看到什么。”我一下子明白了。

这正是摄魂术与移魂术的最大区别,前者比后者高明百倍,而其原理也复杂百倍。

在中国奇术中,移魂术、移魂大法是一种“控制别人”的方法,强调的是“让对方按照我的意念去行事”,而摄魂术却是强调“不着痕迹地引导”。

在摄魂术控制下,即使*纵者醒来,也不会意识到曾经遭受操纵,而是认为自己出现了深度的幻觉,一切都是出于自愿,与其他人无关。

我能看到,是因为我对它异常熟悉,赵檀一提到“两宋”或者“北宋”,我的脑海中便立刻出现了这幅画。

他让我看到了我自己的记忆,记忆有多清晰,看得就多清晰。

相反,大将军对这幅画不是很熟悉,记忆残缺,便只看到了半幅画。

我们表面上都看到了,其出处却来自两个地方,分别是我的脑中、她的脑中。

“你们已经看到了全部——”赵檀向前平伸双掌。

池塘水面突然动荡起来,接着,两股极细的浪花从池塘里跃出来,一直刺入了赵檀的掌心。随即,仿佛大海上的“龙吸水”一样,池塘里的水被吸入了赵檀的掌心。

再看院中,仍然只是花砖铺地,连一滴水都没有,更不要说是荷花、睡莲和锦鲤了。

“去找焦木,为了你们自己,也为了这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赵檀说。

如果焦木真的如此重要,那么,赵檀的存在,就变成了一个关键中的关键。

“说说织田氏的事。”我说。

“那不重要。”赵檀摇头。

“那很重要,我们得确认,到底是在跟什么人合作?”我严肃地说。

江湖上所有关于织田氏的认识都是道听途说,只有内部人士,才能真正说出这个神秘家族的本来面目。

“何必这么固执?”赵檀问。

当他的眼神再度开始变化时,我突然拔枪,笔直地指向他的眉心。

“我会开枪,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的话。”我冷冰冰地说。

他一定是企图再次用摄魂术控制我的思想,但我动作更快,根本不给他施术的时间。

方士、奇术师、幻术大师都是人,一枪射入其眉心,纵有百般奇技,也没有工夫施展了。

如果我不是被逼急了,也不愿使用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胁迫方法。

“好,那我们就说说织田氏——当然,在说到织田氏之前,心月无向派、皇室这两大话题,总是避不开的。”赵檀说。

“好。”我点点头,“但请不要再次尝试用摄魂术控制我,枪会走火的。而且,我也没有太多耐性,听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们慢慢地退回屋内,各自找座位坐下。

“我去沏茶。”大将军说。

我始终握着枪,提高警惕,以防赵檀出尔反尔。

“我出生在新加坡,生长在大马,在日本留学、研究生、硕士、博士,精修心理学。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认识了织田氏的人。那年,我上大三,在京都大学学习心理触觉、生物感应这两门课程。我的一位同学就是织田氏家的人,名叫枫绫。那时候,织田枫绫还不出名,还未成长为国际知名的催眠术大师。两个年轻人相爱了,跟所有年轻男女一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赵檀说。

我能猜到,既然那位枫绫小姐是织田氏的人,就不会随便爱上来自其他国家的留学生。如果是主动接近赵檀的话,一定另有所图,毕竟赵檀的身份是那样“特殊”。

果不其然,赵檀接下来的讲述印证了我的猜想:“枫绫带我去见家长,我才知道,织田氏对我的研究已经持续了十五年,大概是从我七岁时开始的。他们要的,就是中国两宋历史上的‘焦木’。那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而且即使是织田氏最有历史知识的人,也无法说清‘焦木’是什么。织田氏的长老们说,只要找到‘焦木’,我就可以跟枫绫结婚,永远成为织田氏的一员。你们应该知道,在日本,织田氏与皇室走得非常近,是皇室最重要的外戚之一。能够入赘于织田氏,是很多日本年轻男子梦寐以求的事。我动用家族关系,查了很多历史资料,终于知道一点点真相,‘焦木’那东西应该是在两宋交替期间出现的,‘泥马渡康王’之后,‘焦木’之说曾经盛传了一阵。有记载说,赵构重金悬赏,要民间奇人入宫去解开‘焦木’之谜。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在我赵家的族谱上,终于找到了一部分确凿的资料,上面提示,自我向上数五代,大约在鸦片战争之前,我的祖上有位姓赵名擎的,曾经参悟出‘焦木’的意义。于是,他通过一些特殊的途径挖掘并找到了‘焦木’,进献给当时的清政府,企图换个一官半职的。结果,东西交上去,却被抓进了大牢,罪名是妖言惑众,误导苍生……”

茶来了,赵檀却沉浸在家族往事中不能自拔,连大将军双手奉茶都看不见。

“请喝茶。”我说。

赵檀如梦方醒,赶紧双手接过茶杯。

“你脚心里一定有织田氏的标志吧?”我问。

赵檀重重地点头:“当然。”

在日本的很多帮派中,只有加入其中,才会得到上层的信任,而皮肉烙印这一关,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烙印之深,终生无法磨灭。

正如赵檀所说,以织田氏在日本的地位,即使投入其门下时必须“当堂烙印”,但很多人仍然趋之若鹜。

像织田枫绫对赵檀所做的,就是所谓的“大族招募”。查询日本江湖资料可知,这早就成了各大家族壮大自身力量的十分有效的法宝,从二战之前就开始在日本本土盛行了。

据不可查证的秘档显示,当时这种“招募”已经扩展至全球,尤其是在欧洲,进行得相当高效,为皇室网罗了很多德、意上层高官做为日本在亚洲崛起的强大臂助。

赵檀之所以被招募,自然跟他的特殊身份有关。焦木事件由两宋遗物引起,而赵檀是“南宋皇帝嫡系”,找到他,就等于找到了正头香主。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是在被织田氏利用,对吗?”我问。

正如物理学所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以赵檀的智商和情商,对织田枫绫的企图不会一点都察觉不到。

在男女接触的初期,想退出,肯定来得及。

茶是好茶,香气氤氲,把整间屋子都渐渐充溢。

“是什么茶?”赵檀不理睬我,偏过头去向大将军询问。

“只是龙先生家里的普通碧螺春。”大将军回答。

赵檀立刻摇头:“不可能,碧螺春是泡不出这种味道的,即使是南方最好的早春茶,加上晚冬梅花雪,也未必能有这样好的味道。”

大将军点头:“对,赵先生说得很对。普通手法,无法完全释放碧螺春的美妙茶香,于是我用了‘长流水’的冲水方式,水壶放在火上,始终保持烧滚的状态,始终将水温保持在一百度状态,大概半分钟左右,碧螺春埋藏最深的底香就全出来了。除了滚水,我还用了‘倒流香’,点的香塔是‘江南小茉莉’,香薰向下,茶香向上,两下里交融,就造就了这杯茶的独特味道。”

我喝茶不多,却从陆羽的典籍中看过这种沏茶手法。

大将军懂得这样泡茶,可见其博学多识,强闻博记。

“好,好,你的沏茶手法,真的让我怀念日本皇室里的那段美好生活。皇室虽然没落,其生活之精致,却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王公贵族们无法相比的。”赵檀感叹。

大将军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她是要以玉狐禅的身份打入到日本皇室内部的,其个人修养高低,正是扮演“像不像”的要点之一。

茶道、花道、剑道是日本皇室的子女从小就要学习的三大技艺,比普通学校的文化课程更为重要。

这三种技艺,是要陪伴皇室后裔终老的,不能只学皮毛,而是要将其精神深入贯彻到骨髓生命之中。

“还是说回织田氏吧?”我说。

“有了焦木的消息,我就有了随织田氏长辈们进入皇宫觐见大人物的资格。细算起来,我进入皇宫共十三次,每月一次,共持续了十三个月。在那十三次中,最长的一次,我在皇宫中居住了二十天,与心月无向派的几位高手在一起,研究‘焦木’对亚洲各国国运的影响。同时在场的,还有国史馆的几位博士,但他们是作为助手出现的,只负责随时提供我们需要的正史资料。就是在那一次,我提出了一个外人看起来十分突兀的计划——挖掘富士山天坑旁边的‘神列之墓’……”说到此处,赵檀停下来,目光灼灼,望着我和大将军的脸。

第221章 织田鬼奴(3)

我没有丝毫的考虑,立刻一语指出:“你不是要挖掘‘神列之墓’,而只是要挖织田鬼奴的墓。”

赵檀愣了愣,突然鼓掌大笑。

“神列之墓”位于富士山火山口的西侧,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公墓。虽然名为“公墓”,但此地埋葬的都是日本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平民百姓连进入参观的机会都没有。

大概从上世纪初开始,皇室下了举国禁令,宣布“神列之墓”为全国第一禁区,任何媒体和平民不准进入,违规进入者,格杀勿论。

二战之后,日本第二次出台政府禁令,“神列之墓”周围五公里范围全都划为军事禁区,非但不准进入,就算是在禁区边缘架设望远镜窥视,都是非法的,遭到军警驱逐或者枪击,造成的后果由探秘者自负。

历史上的“遣唐使”织田鬼奴的墓就在这里,而且是在非常秘密的角落里。

隋唐时期,日本究竟向中原派出了多少遣唐使,已经没有准确记载。按照当时的国家邦交政策,一个人的通关文牒是否正规、可否伪造都是一个未知数。

据说,所有遣唐使中,只有织田鬼奴受到了如此隆重的礼遇,得以葬在“神列之墓”内。

我之所以判断赵檀的目标是织田鬼奴,主要依据就是经书。

织田鬼奴进入中原后,为日本做的最大贡献是经书,而现在所有的追查线索也指向了敦煌残卷。赵檀滞留敦煌,当然不会是为了黄花会的大业,而是敦煌残卷、焦木、敦煌天机、金山银海翡翠宫。

那么,一切诡秘事件的起源,都在织田鬼奴说过的“为吾国强盛而求经”这句话。

“对,我就是要挖织田鬼奴的墓,因为赵氏族谱上,非常正式地提到了这个日本人。”赵檀笑够了,才缓缓地解释。

“既然这样,织田枫绫接触你时,你是不是也在创造机会接近她?名义上,织田枫绫为了织田氏的未来招募了你,实际这件事却是你亲手促成的?”大将军问。

我们三人同时大笑,又同时点头,各自双挑大拇指,为了彼此的智商而赞叹。

以上的叙述过程中,很多情节是无法完全连贯的,充满了各种隐藏意思。不过,三个智商差不多的人坐在一起交流,话不用说得太满,其中意思已经足够透彻明白。

这种谈话方式,既能交流有用的讯息,又能给予彼此一些新的启发,各自受益,各自进步,实在是一种精神上的高层次享受。

“可惜,杯中是茶,不是酒。否则的话,应当为大将军这些话,狠狠地喝一大杯。”赵檀笑起来。

“我们不是敌人。”我说。

“可是,我们也不是朋友。”赵檀说。

“没有永远的敌人或者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大将军总结。

“你并不为织田氏服务,也不对东瀛政府负责,所有行动只是为了自己,为了赵氏家族,对吗?”我问。

“你呢?难道真的愿意退出江湖去做画家?真的愿意远远地看着多姿多彩、热血沸腾的江湖而只是临渊羡鱼?真的愿意任由列强再次瓜分中原?不会吧?”赵檀反问。

“你们两人虽然出发点不同,但最后的目标却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中原的和平昌盛。”大将军再次总结。

我摇头:“我为的是中华民族的统一和平,而不是为某个门阀而战。”

赵檀像我一样,也轻轻摇头:“我只为赵氏家族而战,永远记得,自己的身体里流着的是‘两宋赵氏’的鲜血,也永远记得,这中原的花花江山曾经姓赵。”

“何止姓赵?它还姓秦、姓刘、姓杨、姓李……”大将军摇头,“太多太多了,如果你说它姓赵、永远只能姓赵,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实际上,中国古代历史上,只有东汉延续了西汉的“刘”姓,其余各代,都是改朝换代、改名改姓,将原来的那一套全都推翻,重新在废墟之上建造新的王朝。

“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我让它姓赵,它就会姓赵。”赵檀说。

“那你得先有这种能力再说。”大将军轻声冷笑。

赵檀的目光变得深邃幽远起来,这个原本在我和大将军眼中平凡普通的中年男人,因为这种眼神的出现而显露出一种诡异、高深的独特气势来。

我相信,之前在罗盘村时,他一定对自己的真实状态进行了重重叠叠的遮掩,外表的伪装不止一层,才成功地骗过了所有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是深藏不露的绝对高手。

“我没有那种能力,当今天下,也没有一个人具备那样的能力。就算北方大帝又怎样呢?只能靠北冰洋演武、对国际秀肌肉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却完全没有能力改变大国博弈的胜负结果。我想做的,就是在巨人脚下活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直到‘在其位’,才大刀阔斧地改革,做到‘谋其政’。我不要说,只想做,按照一个伟大的计划,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变革。”赵檀回答。

我禁不住肃然起敬,因为查爷拿到的赵檀供词显示,黄花会支援进来的巨量财富已经掌握在赵檀手中。

钱、力、权、战这四大要素是相辅相成的,而“钱、财富”牢牢占据了首位。

在冷兵器横行的年代,要想称王称霸,首要任务就是积蓄钱财、招兵买马。可以说,那样的社会形态中,有了钱就完成了“称霸”的一半。吕不韦、项羽、袁绍、李渊等等,全都是先有钱、再有人、后称霸。

从这种意义上说,赵檀所做的,远远大于大将军所做的,而其眼界,也远远高于黄花会的上层领导们。

“换头行动”瞄准的是“消灭岛国”这一小小的国际目标,而赵檀图谋的,却是恢复“两宋中原、制霸天下”这一跨朝代、跨国际的远大目标。

“佩服。”我向赵檀拱手。

“佩服……佩服,佩服。”大将军听完后思索了一分钟,才明白赵檀的意思,像我一样,抱拳拱手,以示钦佩。

国际博弈就像玩扑克牌一样,假如一个人手握着“同色同花顺”或者是“四条”这样的罕见大牌,当然是可以桌面通杀、赢家通吃的,但是,一个人甚至一桌人不可能每一把牌都那么大、那么好运气,大部分时间,满桌人手里攥的都是小牌,赢下来的几率很小。

这种时候,就是像赵檀说的,只能在巨人脚下通过经营计算活下去。

岛国的从前、过去、当下、未来岂不就是这样的局面,既不能插入强国、大国、中等国的序列,也不能公然违背二战战败国协议,更不能附身于哪一个超级大国任由别人抽血。处境如此尴尬,非得有超强智者,才能绝地求生,一跃而起。

黄花会追求的是“灭国”,其决策、执行、目标都等而下之,没有任何后续的“余味”。

这样的做法,只要上了牌桌,就会输得一干二净,因为它能够倚仗的只有五角大楼。到了现在,五角大楼这个靠山崩塌撤离,黄花会就跟着崩塌了。

赵檀则完全不同,即使黄花会、罗盘村、左丰收全都崩坏坍塌了,他仍然好好地坐在这里。

接下来,他所擅长的织田氏摄魂术虽然不能俘虏我和大将军,却能反复利用,去控制另外的绝大多数人。

他永远都能好好活下去,比任何人都活得长、活得好。

“赵先生,刚才多有得罪了。”我收起短枪。

“无妨。”赵檀摇头,“不打不相识,日久见人心。如果不拨开眼前的那些浮云,又怎能‘一穷千里目’呢?”

“你还要杀光查爷他们?”我问。

“对啊,查爷这些人,都属于小富即安、不肯冒险那一类的,胆子小,贪心却大。你看,他派老盛过来,就是想付出最小的代价,收获最大的利益——老盛一定是他派来的,至于老盛的生死,呵呵,没有人关心……老盛连颗棋子都算不上,最多只能算是棋盘上的一只死苍蝇。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老盛这样的苍蝇,嗡嗡嗡,嗡嗡嗡,飞到西,飞到东,只会讨人厌。乱局之时,没人顾得上苍蝇,甚至有时候还得借用这些苍蝇去迷惑敌人,给敌人制造麻烦。等到大局初定,苍蝇再不知死活地飞出来,岂不是找死吗?杀光他们,打造清静世界,才是唯一的结果。”赵檀回答。

“查爷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大将军感叹。

“是吗?”赵檀一笑。

“他是我亲自招募审核的第一批人里,最符合条件的一个。”大将军说。

赵檀摇摇头:“可是,你不知道,他的资料是我亲手伪造的。在黄花会招募他之前,织田氏早就招募过了。”

大将军脸色一变,右手立刻伸进口袋里去。

很明显,这一瞬间,赵檀成功地激怒了她,令她有了按捺不住、拔枪杀人的巨大冲动。

以大将军的身份地位,极少有人敢挑战她的权威。

况且,她的智商极高,如果有人在她眼皮底下捣鬼,往往一眼就能看穿。可是,现在赵檀当面说出,曾经伪造查爷的资料骗过了大将军,这种*裸的挑衅,的确是让她气冲牛斗。

“很好,那么,查爷的真实面目是怎么样的?”我立刻开口,把话题引向另一端。

“是啊,是啊……既然你伪造了查爷的资料,他到底是什么人?”大将军意识到了我的援助,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握住枪,却没有拔出来。

“他是资料中显示的江洋大盗,与查婶的关系、遭人追杀等等,也是实情。我唯一隐瞒了一小段,他曾是岛国间谍,在刺探51地区秘密中失联,成了没有案底的江湖中人。你看到这种删掉了污点的资料,自然会非常满意,一遍就过关了。他感激我,才会成为我的单向线人,只在重大危机中启用,启用一次,随即废掉。”赵檀回答。

“我还是失算了,总部那边已经意识到左丰收的问题,但却没有察觉,连左丰收都不过是被人操控。”大将军叹气,终于把右手从口袋里抽回来。

我一直都强调,杀赵檀容易,但要再想找到一条同等价值的线索,那就难了。

大将军是聪明人,我告诉她一次,她就应该能认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

第222章 神列之墓(1)

“我们带你到查爷那里去的时候,你启用了查爷?”我问。

“是啊,一般人可能说这是巧合,但你们想一想,只要是在敦煌范围内的,你们去任何一个联络点,我都能找到甘心反水的人,这是为什么?是因为黄花会在敦煌的所有联络点都已经被我策反了,名义上,仍然是你们的秘密落脚之地,但只要我需要,他们随时倒戈,换上我赵檀的旗号。一个帮派发展到现在的样子,再不毁灭,老天也不答应。”赵檀说。

“所有落脚点?十五个落脚点的头目都已经被策反?”大将军问。

“不是十五个,而是四十三个,敦煌城内十五个,另外二十八个则分布在敦煌四周的城市。我挑选的唯一标准,就是他们一定要靠近莫高窟,以莫高窟为圆心,随时做好战斗准备。黄花会给了罗盘村那么多钱,流水一样进来,又流水一样出去。散出去的是钱,收回来的是权力,呵呵呵呵……”赵檀大笑起来。

对于那些胸怀天下的人而言,金钱实在算不了什么。而且,五角大楼对黄花会、黄花会对罗盘村的支援是无上限的,流水一样,源源不断而来。

我钦佩赵檀的做法,如果反过来想,所有所谓的“落脚点”,看重的也是他的钱,而不是他的人。

查爷、老盛他们能反对黄花会,有一天也能反对赵檀。

“这些问题,当下是没有结果的。我相信,查爷心里也有一杆秤。”我说。

其实,我的意思是劝大将军不要耿耿于怀,为一个已经倒掉的黄花会来鸣不平。

大浪淘沙,新旧更替,任何一个帮派都不可能千秋万代永远挺立下去,总会面临被淘汰、被革新的命运。

像大将军这一类帮派人物,等于是大树上附着的蚂蚁。

大树倒了,蚂蚁就散了,而不必为了这棵大树鞠躬尽瘁。

大树倒下,蚂蚁还是要继续活下去;黄花会崩溃,大将军也是要好好活着,而不是为帮派殉葬。

要容许别人有不一样的想法,容许别人改变生存方式和奋斗方向。

“好,好。”大将军听完我的话以后连连点头,应该已经明白我的心意。

“我还是对织田鬼奴的墓更感兴趣,不过我有种预感,你‘挖掘神列之墓’的建议似乎并未被采纳,对不对?”我问。

在查爷那个问题上耽搁了一点点时间,让大将军的情绪上下起伏了一阵,这都不利于事情的发展。

现在,我们解决的核心问题仍然是“焦木”,面对的难题仍然是“查爷的追击”。

“怎么会这样想?”赵檀扫了我一眼。

“从时间点判断,这件事发生在十几年前,而港岛江湖对‘神列之墓’甚是关注,却都没有收到这方面的消息。准确点说吧,港岛霹雳堂雷动天这边,一直都是挖掘‘神列之墓’的积极推动者,他对于这方面消息的搜罗,已经无所不用其极。”我回答。

这是百分之百的实情,雷动天对日寇恨之入骨,每次谈及二战历史,便遗憾自己少生了八十年,不能凭着一腔热血战场杀敌,以大好性命精忠报国。

对于岛国的二战投降事实,雷动天也甚为不满,认为这样一个给中原大地带来巨大创痛的弹丸小国,应该接受更严厉的惩罚。

“挖掘富士山‘神列之墓’就能解决岛国皇室的‘神之护体’,所有正义的江湖之士,应该达成这样一个共识,只要有机会,就该以雷霆霹雳之势,席卷富士山,挖掘‘神列之墓’。”这是他每次醉后必慷慨激昂的演讲原词。

霹雳堂搜集到的那些“神列之墓”的资料我都阅读过,从其修建、扩建到其内部的驻扎者、建筑物数量等,都有大致的了解。

虽然那个禁区的守卫异常森严,但是一些无线电、航模高手,仍然通过高空遥控气球、孔明灯之类经过伪装的飞行器,断断续续航拍到了里面的地面情况。

我有个想法一直藏在心里,如果不是今天赵檀提到了“神列之墓”,或许就没机会说出来了。

“‘神列之墓’的存在,与美国五角大楼麾下的51地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要只看图片中建筑物的形状和数量,而是要看其建立的时间点、禁闭等级和在岛国国内的特殊地位。”——这就是我的不成熟看法,但它没有经过理论论证、实践检验,所以不会对任何人公开表达出来。

“我说过,你也说过,我的目标是织田鬼奴的墓,而不是整个‘神列之墓’。”赵檀阴沉沉地笑了,“所以,我跟贵派的雷动天不同。他的野心太大了,竟然妄图掘断岛国之根,连远古时代的天照大神都未放在眼里——凭什么?难道他以为父母起的名字是‘动天’就真的可以凭一己之力翻天吗?”

我没有在意他话里的嘲讽,而是缓缓地纠正:“我已经不是霹雳堂的人了,现在,我不属于任何帮派,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干干净净的中国人。”

在这里,我无意攻击或诋毁任何帮派,只是澄清自己的平民身份,不让赵檀误会。

否则,他也许会认为我是横跨霹雳堂与黄花会的双料帮派人物。

“我挖了织田鬼奴的墓,我想做的事,就算座中所有人不同意,我也有办法让这些人改变想法。当然,这不是摄魂术的功劳,因为座中除了皇室大人物、心月无向派之外,还有织田氏的前辈,我不会无知到在这些人面前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面前拉大锯、孔夫子面前掉书袋,哈哈哈哈……”赵檀大笑起来。

他一连用了三个中国人熟知的俚语,语气十分好笑,以此来冲淡笼罩在我们三人之间的僵硬气氛。

这是此人绝高情商的表现,既值得我敬佩,又必须高度警觉,免得坠入他的情绪操控步调之中。

大将军同样意识到了赵檀正在展开“情绪操控术”,马上起身,端着茶壶去续水。

室内出现了短暂的冷场,赵檀的脸色也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智商、情商双高的人交谈、博弈、对战,总是会出现僵持不下的煎熬局面。

古人的棋谚有“争棋无名局”之说,就是表示,高手之间的对决,胜负比例极小,甚至会一直处在棋逢对手、难分高下的状态,永远不会出现碾压性的酣畅大胜,所以对局便不会精彩。

就像现在,赵檀再出一招,看似无影无形、高明之极,但瞬间就被我和大将军感知到,马上轻描淡写地化解。

这一回合的攻守,唯一留下痕迹的,就是赵檀脸上小小的遗憾。

“我只向在座者强调了一点,那就是织田鬼奴对于世界的未来曾有清醒的认识,他说的那句‘为吾国强盛而求经’大有深意,而不仅仅是一句强调爱国意识的豪言壮语。至于我这句话的佐证,就要那些啰啰嗦嗦的史学家们来向大人物解释了。我只负责说提纲挈领的第一句话,没有义务去解释这句话。这次会议总共开了四天,我只在第一天的开始说了这几句,剩余时间,都是别人在反复地论证。好不谦虚地说,我为织田氏、心月无向派、岛国皇室指明了努力的方向。”赵檀说。

他只在一转眼间,就抹平了脸上的小小遗憾,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更真诚的微笑。

我深深点头:“赵先生,你的第六感非常强劲,佩服。”

要想在历史的千头万绪之间找到努力的方向,仅有学识是远远不够的。书本知识只能让人变成书呆子,却不能升华为指点江山、一击必中的领袖。

我相信,当时的赵檀一定是凭着超强的第六感征服了参会的所有人,也包括皇室的大人物。

“挖了?”大将军问。

“是啊。”赵檀点头。

“我想,织田鬼奴的墓中一定设置了风水机关,而且是只有你能打开的那种,是吗?”大将军问。

赵檀点点头:“对,不过你可以再猜一下,那机关会是什么样的呢?”

大将军低下头,看着桌面。

刚刚她给茶壶续水时,拿过来几支削好的铅笔和一叠白纸。

“应该是……”大将军沉吟着,拿起一支铅笔,在白纸上轻轻涂抹起来。

“你猜呢?”赵檀转向我。

我微微一笑:“赵先生,我们在莫高窟那边的岩洞里第一次见面时,我看过你的手机。”

赵檀下意识地抬手,在厚厚的纱布上轻轻摸了一把。

岩洞一战,给他留下了伤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精神上也肯定留下了小小的阴影。

“有发现吗?”他问。

“我调取了你的使用记录,记录显示,你在繁忙的日常活动中,天天都会抽出一些碎片时间来进行阅读。这是个好习惯,值得学习。”我一边说一边观察赵檀的眼神。

古人常说,开卷有益。

读书能使人进步,尤其是那些对自己有着巨大启发意义的经典名著,比如赵檀正在看的一书。

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中,江湖人最爱看的是,因为这本书的前半部分讲述的是兄弟义气,后半部分讲述的是忠君报国。这两点,正是江湖人毕生的追求。

四十之前,江湖人肯为兄弟拼命。

四十之后,只要国家征召,一声令下,热血男人绝对会两肋插刀,万死不辞。

我也曾多次阅读,除了对一百单八将耳熟能详之外,对于书中出现的官场人物、反面人物也都

有所了解。

对于一本名著来说,外行看的是热闹,内行看的是门道。

以我个人的理解,整部中,最重要的就是首章,首章中最重要的,便是挖掘了“遇洪而开”那块镇魔石碑的洪太尉。

在赵檀的手机中,在近两年来的打开记录中,都只有三分钟至十分钟的阅读时长,正好是阅读完一章文字的时间。

现代化的软件记录条目非常完备,细节详细之极。于是,我从这些记录中能够总结出,赵檀已经将的首章看了二百多遍,应该可以倒背如流了。

第223章 神列之墓(2)

赵檀多次阅读首章不是一个偶然事件,而是说明,这一章对他有特殊的意义。

“洪太尉发掘石碑……织田氏发掘织田鬼奴的墓穴……赵檀在寻找跟敦煌残卷有关的线索……织田鬼奴自愿为遣唐使西去长安求经……赵檀对首章的极度钻研……”我将这些线索全都排列在一起,然后重新组合起来。

我知道,大将军一定也曾搜索过赵檀的手机。

我们抓获他时,已经将他口袋里的东西全都检查了一遍。对于现代人来说,手机所能承载的信息量极大,是最值得关注的东西了。

“那里有一块石碑……找到石碑前,一定已经死伤了很多人,我感觉到,面对石碑时,所有人身上都充满了戾气……那石碑上有字,那些字很关键,让你的心情变得非常微妙。相反的,其他人对这些字就没有感觉,所以我猜想,这些字是一种只有你能懂得而其他人却知之甚少的……或者,大部分人都能读懂,但是只对你有特殊意义。我猜,那些是中国古代的繁体字,或者是篆体字……”大将军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快速地涂抹着。

洪太尉挖掘的镇魔石碑上写的是“天书”,那种远古文字独成一个语系,比象形字、甲骨文、蝌蚪文更为特殊,是不可以用文字规则来拆解辨识的。所以,“天书”只能是“神授”,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我将自己想到的结合大将军感知并描绘到的汇集在一起,脱口而出:“那是一块镌刻着‘天书’的中国古代石碑,其中文字,只有你能读懂,其他人一个字都不认识。”

“啪、啪、啪、啪……”赵檀缓缓鼓掌。

大将军笔下,渐渐浮现出一块石碑,正面文字缭绕复杂,不可辨认。

石碑旁边,还有十一个人环绕着。

“除了你之外,另外十个人的脸都曾无数次出现在日本的报纸上,大部分民众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尤其是其中的皇室大人物,更是天下皆知。以他们的身份估算,其学识远远超过普通的语言学、历史学教授,看到那样一块中国石碑后,一定能想到织田鬼奴的墓中埋藏着不为人知的大秘密。”大将军说。

“你能认出每一个人?”这一次,连赵檀都有些动容。

“我试着辨认过,他们都太出名了,所以,我能。”大将军回答。

“你这是什么玄学异术?”赵檀吃惊。

大将军摇头,放下铅笔,看样子并不准备回答。

“你感觉到了一些事,但并不完整。你知道吗?那里虽然有块石碑,却不是竖向立着,而是平放在一个供台上。要想看到背面文字,必须得将它翻过来。按照花岗石的密度估计,那种五尺长、两尺宽、一尺厚的石碑,重达千斤,非得四五个壮汉才能翻得动。”赵檀松了口气,开始纠正大将军画里的错误。

大将军点头:“好吧,我只能感受到墓穴里大概的样子,画到这里,已经心力穷竭。”

她拿起了那张纸,仔细地看了一遍,嚓的一声撕成两半,接着,慢慢撕碎,扔进垃圾桶里。

如果普通人对话,到了此时,应该就会有按捺不住的听者叫嚣“别卖关子了”之类的话。相反,我们三个人坐在这里,赵檀不说出那次挖掘行动的所有细节,我和大将军也不会问,只是静静地枯坐着。

我相信,该说的细节,赵檀总会说。不该说的,我们再问十遍,他也会藏私不说。

时间仿佛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距离老盛的撞车案已经过去了六七个小时,此刻公路上的车祸现场应该清理完毕了,不留任何痕迹。

唯一关注此事的,或许就只剩下查爷、查婶了。

综合起来看,老盛是个很可怜又可笑的人。

当他开始相信“龙种”的存在,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先是被赵檀多次利用,跪倒在别人脚下,祈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接着又被查爷利用,企图从赵檀身上榨取一笔巨款——自始至终,他就是个跑龙套的,却总是妄想着成为舞台中央的主角,到死都念念不忘所谓的“龙种”。

这种悲剧世世代代都不会灭绝,是由人类的本性决定的,如同扑火的飞蛾那样。

很快,查爷、查婶也会走上同样的不归路,妄图侵夺赵檀手中拥有的一切,却根本不想想自己是几斤几两。

我回顾过去跟黄花会打交道的过程,好像赵檀已经成了罗盘村那边唯一的幸存者。

这不是侥幸,而是一个超级智者精确计算的结果。就算同样的帮派毁灭事件再重复十次、百次,他仍然会成为活下来的那一个,万里挑一的“一”。

“炼蛊师之矛”毁灭,等于是莫高窟又躲过了一次浩劫。不过,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这一点呢?

英雄无名,我就是这一次挽救莫高窟的无名英雄。

忽然之间,我不自觉地苦笑了一声,因为我想到,莫高窟是如此伟大,如同高悬在中国西部的耀眼明珠一般,针对它的阴谋一定如同钱塘大潮,一浪高过一浪。

它之所以安然无恙、完好无损,就是因为过去曾有无数我这样的无名英雄,为它挡下了所有毁灭性灾难。

既然英雄没有名字,那么敦煌的历史上,就不会留下任何记载,过去的一切随风而逝,最多就是活在一代江湖人的传闻之中。到了下一代,将不复有人记起。

推而广之,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无名英雄多不胜数,都已经长眠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不知不觉中,一种悲观情绪渐渐笼罩了我,连外面射进来的阳光都变得黯淡了许多。

“这一次,我什么都没做,一定是你自己想到了什么。”赵檀开口了。

我深深地点头:“对,是我自己的情绪问题。”

“好了,饿了,叫外卖吧?”大将军站起来。

我们三个人变成了一个十分奇妙的组合,互相戒备,但表面上又不动声色,可以装作毫无芥蒂地生存在同一个屋檐下。

大将军打开手机,在网上一家西餐店里点了龙虾披萨、虾仁意面和金枪鱼沙拉。

我打开橱子,拿出三盒泡面,放在料理台上。

“我觉得,你一定很习惯吃泡面?”大将军问。

我点头:“对,从小习惯了。其实,对于很多人来说,有泡面吃,已经是非常理想的生活了。”

在孤儿院时,餐厅的三餐十分俭朴,因为港岛政府的资助金并不丰裕,那些慈善家的捐赠则像是春天的毛毛雨。于是,我和孟乔经常趁着夜晚偷偷溜出去,捡饮料瓶、啤酒罐和旧杂志,卖给收废品的人。攒了一点点钱之后,就买一大兜各种口味的泡面,藏在衣橱里,趁着夜深人静拿出来吃。

有几次,暖水瓶里没水了,我们又不敢出去找开水,就把面饼拿出来掰碎了,撒上调料,一点一点干吃。

过去的日子太艰苦,所以,任何时候,只要能吃上泡面,我就觉得人生并没有那么绝望。

现在,以我和孟乔的身家,不要说是吃泡面了,就算买下全球最顶尖的泡面品牌,也不是一句空话。

唯一不同的是,我仍然喜欢吃泡面,而孟乔却厌倦了泡面,连看到电视里的泡面广告都会赶紧转台。

“抱歉,我只是随口说一句话,没想惹起你的心事。”大将军满含歉意地说。

“没关系啊,小时候受些苦,不是坏事,能让自己成长更快。”我摇摇头。

“聊聊织田鬼奴吧,赵檀在兜圈子,始终不谈那石碑的事,不过我知道,织田鬼奴跟敦煌天机一定有很多特殊的关联。我们都看过赵檀的手机,也都关注到了他多次打开那本电子书的事实。龙先生,我对中国古代那些书的认识不深,仅仅明白其中的故事脉络,知道那本书是讲起义军闹革命的大大小小的战斗,最后所有人都被皇帝杀了。你说说看,这代表什么?”大将军问。

我笑着纠正:“不是起义军闹革命,而是一群江湖人占山为王的故事。”

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奉行的是“替天行道”这四个字,跟“革命、救穷人”没有任何联系。

严格意义上说,他们不能算是起义军,而是山大王。

相比于北宋宋徽宗时期“四大寇”的其他三人,水泊梁山的人马并未做出僭越之事,既没有制造龙袍、龙椅,也没有打出国号、帝号,公开跟汴京朝廷叫板。

方腊、田虎、王庆等其他的“三大寇”则个个称帝,与汴京分庭抗礼。

这种区别,大概就是梁山被“招安”、其他三大寇被“剿灭”的主要原因了。

既然已经“称帝”,那就是犯下了大逆不道的重罪,不满门抄斩、诛灭九族何以泄皇帝之愤?

“首章,洪太尉掘起了镇魔石碑,放走了一百零八个妖星,才造就了后来的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之前搜索赵檀的手机,他每次打开的都是这一章。”我低声说。

“首章?稍等,我马上看。”大将军说。

在我烧水泡面时,她倚着料理台,迅速地看完了的首章。

从这件事上,更能看得出她行动如风、机敏过人的特质。原来,她一发现赵檀手机里存着的电子书,便马上从网上下载了同样版本的一套,进行相关调查。

“这里的石碑背面写着‘遇洪而开’,书中解释,四个字的意思似乎是‘遇到姓洪的人就该挖开’。如果上面刻着其它字呢?比如像你的名字,上面刻着‘遇龙而开’,下面的魔洞是不是就要被一个姓龙的挖开?”大将军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你也在说谎?”我说。

“什么?”大将军不解。

水壶响了,我关掉燃气,把开水倒进泡面盒子里,撒好调料,盖上盖焖着。

“我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大将军说。

“我说,你也撒谎了。”我回答。

大将军拿起铅笔在白纸上涂抹的过程中,有一段时间,笔尖漫无目的,显示她正在暗自盘算要画的东西。

也就是说,表面上看,她用第六感慢慢地感知着“神列之墓”发生的事,但实际上,她早就一清二楚,只是在盘算,到底要不要画出真相。

第224章 神列之墓(3)

我看破而不说破,就等于是跟大将军联手,一起瞒过赵檀。

当然,我心里也很困惑,不知道为什么大将军对当年挖掘织田鬼奴墓穴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正如赵檀所担心的——“这是什么玄学异术?”

“你观察得很仔细,但是,也许真相你永远都猜不到。”大将军眉毛一弯,巧笑嫣然。

的确,今天跟赵檀在一起的交谈已经耗尽了我的脑力,现在无暇思考大将军的问题。毕竟我们是战友,而赵檀是敌人。

“吃泡面没有营养,你在敦煌的生活是不是有些过于单调了?”大将军问。

“没有啊?”我坦然回答,“每天去莫高窟画画,回家之后,看看最新的电影和美剧,有时候也看看书。这种日子,对于江湖人而言,其实最惬意不过了。”

其实,这种日子对我而言是美好而平静的,对别人却未必,比如孟乔。

“失去了工作,休闲又有什么意义呢?同样,失去了江湖上血雨腥风的战斗,这种放逐田园、静谧之乐又有什么难得之处?”大将军问。

同样的话,雷动天也问过我,只不过他的原话是:“龙离江海,虎离山岗,还有意义吗?龙与蛇,虎与猫,还有区别吗?”

“我只是我,港岛打打杀杀的日子、敦煌散漫自由的日子,都很适合我。其实,适合不适合,都在于一个人的内心,而不是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回答。

大将军咬着唇沉思了一阵,欲言又止:“你……也许有一天,你会厌倦这样的日子。真到了那时候,告诉我,无论我在哪里。”

这句话,暴露了她真实的内心情感,让我深深感动。不过,我们之间应该隔着某条极宽的鸿沟,无法跨越。

从厨房的门缝向外看,赵檀坐在客厅里,正在低头看手机。

“可惜没有一条明确的线索,能将所有未知数串联起来。历史上,织田鬼奴一定做了很重要的事,对岛国的国运影响巨大,不亚于天照大神对岛国的照拂,所以——”大将军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

我接过手机来,屏幕上是一幅照片。

照片应该是从一场正式的日本祭祀活动上拍的,正面有两尊高大雄伟的立像,其中之一,就是大将军刚刚提到的天照大神。

在岛国,天照大神是唯一开天辟地之神,所以其塑像到处都能看得到。

天照大神旁边的立像十分陌生,头戴遮阳斗笠,身穿及膝僧袍,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行囊。细看,行囊中塞得满满的,边角方方正正,应该是一大包书籍。

“那是织田鬼奴的立像,祭祀是在京都举行,日期为每年的四月,与中国的清明节接近,偶尔也会重合。在那里,寺庙和老百姓把织田鬼奴看得与天照大神等高,所以会把两尊立像摆在一起。”大将军解释。

民间既然有这样的举动,就代表着他们对织田鬼奴的尊重已经上升为顶礼膜拜,完全超出了对一个“人”的恭敬态度。

“地方志中有对织田鬼奴的记载吧?”我问。

“对,有一点,但很粗疏,只说他是‘延续本国精神之魂’,还有几句是说‘对本国贡献超过了武士道精神对国人的洗礼’。我认为,他通过‘求经’,给岛国带去了灵魂教育的资料,那是本土文化无法自主孕育出来的,必须经过‘舶来’,而织田鬼奴就是主导了这个‘舶来’的过程。”大将军回答。

“我们对织田鬼奴的认知还是太少了。”我不禁感叹。

“暗网资料呢?你试过吗?”大将军问。

在她沉睡时,我已经在暗网查过。

网络资料的根本,也是来自于实体资料。假如某个人在实际中的资料很少,只有几百、几千字,那么即使是在暗网上,也不可能提供更多。再多的话,就是别有用心的黑客们利用拼图技术剪贴出来的了。

关于织田鬼奴,就是我上面说的那种情况,此人的真实资料也极少,我在暗网的搜索结果几乎为零。

“有一个地方,一定有此人的更多资料。”大将军说。

“织田氏。”我也猜到了那个地方。

就像赵檀有家族宗谱一样,岛国的各大门阀都有很正规的族谱,某些幕府时代的家族甚至以“勒石”的方式来记录宗谱,将整个家族的名字、事迹刻在整座山上。由此可见,岛国权贵对于家族荣耀的重视。

假如织田鬼奴为国家做过那么重要的贡献,那么织田氏一定不会让这样伟大的祖先默默无闻地长眠于“神列之墓”内。

大将军向门缝里一指,压低了声音:“他,就是织田氏的人。”

的确如此,赵檀身份特殊,一定能够阅读到织田氏家族中最高级的秘密,织田鬼奴的记载肯定也在其中。

要想驯服赵檀,我们能够想到的是催眠术与测谎仪。很可惜,这就像拿着一桶汽油去救火一样,只会引火烧身。

以赵檀在织田氏摄魂术上的造诣,任何催眠术都对他无效。

“合作。”大将军说。

“交换。”我说。

我们说的话不一样,但方法却一样,都是采取等价交换、互利互惠的方式,与赵檀展开战略意义上的合作。

“喂,不要在厨房里交头接耳了,外卖什么时候到,我都快饿死了……”赵檀在外面叫起来。

大将军拉开了厨房门,我们一起端着三盒泡面出去。

“刚刚你们说的,我都猜到了。”赵檀说。

他把手机平放在桌面上,向我推过来。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首章的结尾,也就是洪太尉挖掘镇魔石碑的那一节。

“洪太尉挖出了石碑,织田氏也找到了石碑。洪太尉放走了一百零八颗灾星,你们一定想知道,织田氏放走了什么?”赵檀问。

“是。”我坦白地点头。

高手对决,再耍小聪明打埋伏就没有意思了。

“石碑上有字,但无需另外找大力士进来把石碑翻过来,我只用随身携带的羊角锤敲碎了供台的桌面,就从下面看到了石碑反面的字。”赵檀说。

我忍不住点头:“好,好办法,跟司马光砸缸一样经典的好办法。”

在那种情况下,只有真正的智者才能分清主次,也敢于不破不立,举手之间就解决了困扰众人的难题。

就如当年的司马光一样,一眼看出问题的关键,一挥手便打破了生与死的边界,使得小伙伴免于溺毙的厄运。

“反面是什么字?”我问。

赵檀笑了笑,并不急于开口。

“先吃饭,外卖就要到了。”大将军说。

“是啊,先吃饭,先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呵呵呵呵……”赵檀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是啊,先吃饭,我们有的是时间讨论。”

正在此时,门铃响了。

我走到大门口,有个骑着电瓶车、穿着电商公司外套的年轻人站在外面,正从保温箱里向外拿袋子。

“您好先生,外卖提前五分钟送达,拜托您方便的时候,给我一个好评。”年轻人说。

我赶紧过去帮忙,双手伸进保温箱里,把套着方便袋的披萨纸盒捧出来。

“好评没问题,辛苦了。”我大声说。

外卖是大将军点的,我大声说话,她在屋内就能听到,顺手给订餐店、外卖人员一个好评,以感谢对方的辛勤劳动。

等年轻人骑车离去,我才拎着袋子转身进门。

外卖味道不错,尤其是那个披萨,用料十足,略带焦味,火候掌握得完美之极。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披萨,都要撑死了。”大将军说。

“我也……”我站起来,说了两个字,头一晕,赶紧坐下,但已经支撑不住,只好趴在桌子上。

“怎么了?”大将军惊讶地问。

她伸出手,本来是想拍我后背,但身子一软,扶着我的椅子,慢慢坐倒。

“有……毒,有毒,外卖里有毒……”大将军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现在,只有赵檀正襟危坐,脸上的表情坦然镇定。

“是你下了毒?手法真是……快……竟然,竟然……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我艰难地举手,向赵檀指着。

“不是毒药,是*。”赵檀回答。

“为什么要下……*?”我极力地睁大双眼,生怕自己一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不是我,不是我——”赵檀冷笑着摇头,突然向前一栽,伏在桌上,不省人事。

我们吃过的东西只有外卖和泡面,两样食物都是我经手的,如果出问题,责任应该在我才对。

“龙先生,你快走……你快走……”大将军低声叫,“带上枪,快走,如果下毒的是查爷,他……很快就要到了……快走……”

到了这时候,她还只记挂着我,令我十分感动。

“我没事。”我扶着桌沿缓缓站起来。

大将军愕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在外卖里动了手脚,只为对付赵檀。而且,为了迷惑他,我假戏真做,也吃下了撒了*的披萨。不过,我很小心,吃的量极少。”我慢慢解释。

我的计划是,先用*把赵檀放倒,让他的精神防御能力降到最低,出现可以攻克的心理缺口,然后才能从他口中把织田氏的秘密套出来。

没有*帮忙,赵檀的心理能力太强大,我和大将军难以匹敌,不知还要僵持到什么时候?

为了算计赵檀,我没有提前告知大将军,免得我们的作假功夫骗不了赵檀,画虎不成,反类其犬。

“好,那我就……放心了……”大将军不再苦撑,垂首倒地。

“我需要测谎仪。”我说。

大将军艰难地抬手,把手机推过来:“里面的通讯录里有一个标记为‘好好说话’的号码,用我的电话打过去,说要全套测谎仪,再报……地址,最多一小时就能送过来……”

我接过手机,找到那个号码,轻轻拨出去。

第225章 遇洪而开一百单八(1)

接电话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声音:“您好,这里是康康西餐,要什么?”

我低头看看,装外卖的方便袋上,赫然印着“康康西餐”的店名。

“要全套测谎仪。”我说,然后报了地址。

那女孩子甜甜地回应:“好的先生,您点的餐大约四十分钟送到,预祝您用餐愉快。”

挂了电话,我拿起方便袋,仔细地看了看。

大将军从这家西餐店订餐,而“康康西餐”只不过是表面伪装,实际却是大将军的另一个联络点,提供必要的后勤支持。

“是否安全?”我拿着方面袋给大将军看。

大将军有气无力地点头:“安全,安全……黄花会的网络分为数个等级,查爷他们是最末一级,左丰收的罗盘村是五级,我启用的是第四级网络,安全系数很高,从来都是单线联系,叛徒接触不到。”

我走过去,扶起赵檀,把他放在沙发上。

“我们一定会搞清那石碑的意义的……石碑反面的字十分奇怪,我相信,织田氏一定做过大量的研究,并且有了发现。唉,‘神列之墓’是个非常神秘的地方,而富士山又是岛国之根,两下里结合,一定是科学与玄学的大碰撞,能够产生难以想象的力量。”大将军的声音慢慢流畅起来。

世界上每一个国家都人为地在国土之内划上禁地,提高进入门槛,往往只有掌握实权的大人物才能入内。

普通人张望禁地内的风景,羡慕嫉妒的同时,添油加醋,制造八卦,一分道听途说,九分以讹传讹,把那里想象得多么诡异,多么美妙。

政治是很残酷的,我的看法是,“神列之墓”的存在与51地区一样,都是为国家政治服务的秘密地点。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高层不愿意让民众看到的。

赵檀是织田氏可以招募的人,备受皇室器重。那么,挖掘织田鬼奴的墓一事,就是赵檀回报皇室的实际行动之一。

“你知道石碑反面的字?”我问。

大将军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赵檀一直在卖关子,就能表明,那些字并不常见,一旦参悟,就具有了非常神奇的作用。我看过历代皇帝在两大故宫里的匾额题字,每一块匾都有警世意义。按照古人的价值观,凡是那些可以勒石刻碑记载的文字,都是掷地有声的湛湛真理。织田鬼奴把那么重要的石碑供在墓穴里,一定……”

我们的猜测一次比一次漫无边际,渐渐脱离了正确的道路。

有一件事,我不知该高兴还是悲哀——大将军撒谎了。

石碑反面刻的字是一个焦点,既然网上、报纸上都没有资料,其内容就只能依靠赵檀提供了。

按大将军的说法,她似乎已经知道了刻的是什么字。

我轻轻点头:“不要着急,等到撬开了赵檀的嘴,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

半小时过后,一个快递员送来一只两尺见方的包裹。

打开包裹,催眠器材全都整齐地卡在内部保管箱里。

我凭着对催眠测谎器材的认识,一件一件组装起来。

赵檀人事不知,老老实实地任我摆弄。

我把测谎仪的二十四个生物特征收集器给赵檀戴上,又将他扶正。

收集器内部另有机关,可以在电脑操纵之下,射出极细的麻醉针,对测试者进行持续的误导,诱使他放弃警觉,跟着测试者的指挥棒行动。

“好了。”我布置好一切,回头告诉大将军。

“开始吧,预祝这一次能顺利成功。”她说。

我按下电钮,麻醉针开始工作,赵檀的双手十指、双脚十趾都被麻醉针连续刺了十几下,剧痛使他清醒,麻醉剂却能让他浑身无力,连动动嘴唇都不能。

这其实又是一场博弈,不过对局双方直接变成了我和赵檀,等于是图穷匕见。

“赵先生,我们此刻说的话,大约在两小时后全部消失,不留痕迹。没有谈话记录,没有录音录像,只有当下我们在说的话。所以,不要担心任何问题,你很安全,我们都很安全。再有就是,我不代表任何敏感政治国家,也不代表任何帮派,只是代表我自己。我之所以会卷入这场战斗,只是因为一个误会。”我凝视着赵檀的眼睛,压低嗓音,尽量让谈话气氛趋向于柔和、自然、平静,如同两个好朋友聊天一样。

最好的审讯,不是在审讯室里、刑具架上,而是在一个对方感觉温暖而惬意的环境中,非常顺畅地交流,然后互相吐露心事。

我并不过度乐观,在麻药、麻醉剂、测谎仪的帮助下,我希望能于精神层面与赵檀打个平手。

“我要一杯……清酒,只要清酒,来自美丽的北海道雪野的……清酒……”赵檀目光迷离,喃喃自语,“猫,我的猫,我的猫在哪里?我这是在哪里……”

大将军挣扎着起身,扶着墙边走到厨房去。跟着,那边的瓶子、水壶响了几下,很快她就端着一杯水回来。

“是调制清酒。”大将军说。

我接过那个杯子,向前走了两步,将杯沿凑近赵檀的嘴唇。

“上等的清酒来了。”我说。

他张开嘴,喝了一大口,嘴角慢慢浮出了满意的微笑。

“说说‘神列之墓’那块石碑吧?石碑反面那些字,究竟是什么?”我问。

“是……咒语,昭示着一些天象的奇特变化,懂的人自然就懂,不懂的人自然不会懂。很多人问……问了也不懂,我懂,我查了那么多资料,终于懂了,比任何人更明白……”他断断续续地回答。

“是什么字?哪几个字?”我问。

“欲走龙蛇,呵呵,就是这几个字。我永远记得,发现这些字的时候,我有多震惊?那么多人里面,只有我清楚,织田鬼奴曾经做过什么……”

赵檀的话只说了一半,大将军便拾起铅笔,在纸上写了“欲走龙蛇”四个大字,然后将白纸竖起来给我看。

古代文字十分晦涩,尤其是这种四字句,有时候字字用典,就算认识每一个字,不知其典故的话,仍然无法通晓连起来的意思。

“看到石碑,我就知道,崛起的年代就要到了……可是,我告诉皇室大人物,我要到中原去,学习当年的织田鬼奴前辈,为吾国强盛而求经。求经?呵呵……连天下都是我的,难道还差一套经书吗?每当想到‘欲走龙蛇’,我就兴奋得难以抑制,狂躁得……睡不着觉,必须靠着药物,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是我自己的秘密,秘密的核心就是我,没有人知道……”他的话有些语无伦次。

看表情,他的情绪已经开始躁动。

我向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指了指,大将军会意,马上将电脑搬过来。

为了控制赵檀的情绪,我把麻醉针的注射剂量加大两倍,让麻醉程度更深,以此来抵消赵檀浑身的躁动。

“墓里还有什么?织田鬼奴的一生,只剩下一块石碑吗?那石碑从何处得来,没有文字说明吗?”我问。

“遇洪而开,一百单八……只要理解了这句话,就明白了织田鬼奴的苦心。他给后来者留下的,是星空北斗一样的指路明灯,从那里挖下去,一直挖下去,就知道了最终结果……四十八天,我看着他们挖,一直挖到四十八天,就挖到了我想要的……”

大将军手快,一手托着笔记本电脑,另一只手握着铅笔,将“遇洪而开、一百单八”记录下来。

那八个字讲的是首章里的故事,但赵檀却用它来回答我的问题。

在织田鬼奴的墓中,他先发现了石碑,然后开始向下挖掘,正是仿效了这本书中洪太尉的做法。

“挖到了什么?”我问。

“一个女人,一个画中的女人,是一幅画……”赵檀深深叹息,双臂颤抖,做出了向前拥抱的姿势。

大将军肩头一颤,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异常惊愕。

“怎么?”我无声地挑了挑眉,做了个询问的动作。

她在纸上迅速写了一行字,并且又拿了一支铅笔,送到我手里。

“五年来港岛古玩界有人出售明代仕女玉版画,说是来自富士山‘神列之墓’。”这是她写的话。

我似乎看过这条新闻,但没留心。

“顾氏家族收购了此画,再没展出过,关于此画的传闻遂一一平息。”她又写了一句。

“那个女人刻在玉版上,眉目如画,反弹琵琶……”赵檀说。

这一次,我和大将军同时一颤,又不由自主地同时“啊”了一声。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万万没想到,从赵檀这里梳理出的线索又跟莫高窟112窟反弹琵琶图搭上了关系。

“玉版画来自织田鬼奴的墓中,画中人是反弹琵琶图中舞姬,玉版画被顾氏家族收藏,顾倾城到莫高窟来看反弹琵琶图……赵檀的挖掘很有目的性,他知道这次追寻的结果在哪里,墓中玉版画只是其一,焦木是另一个,这些目标与敦煌天机的交集又在何处……”我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希望,但同时,各种复杂信息纠缠在一起,乱麻一般,越来越难解开。

“再向下挖,玉版画之下,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直径只有两尺……”赵檀的叙述渐渐指向了另一个更为诡异的世界。

为了更清楚地表达当时的情况,我把他说的话重新排列组合如下——

首先,他力排众议,从织田鬼奴的墓向下挖掘。当然,要想做到这一点,织田鬼奴的墓要足够大,至少要像中国古代权贵的大墓一样,长、宽、高各十几米才行。

然后,他连续挖掘四十八天,挖到了玉版画。这个工程量十分巨大,而且一定使用了小型的掘进、运输机械,单凭人力,已经无法胜任狭窄空间内的深井挖掘。

他说,玉版画下面的黑洞直径为两尺,那么玉版画之所以存在,就像给黑洞加上了一个盖子那样。否则,上面的泥土一股脑儿填下去,就把那黑洞堵死了。

第226章 遇洪而开一百单八(2)

最关键的问题在这里,发现黑洞之后,他没有任何惊骇,而是马上使用四台微型夜视摄像机,悬垂下去,继续探测。

现代化的摄像设备十分便利,尤其是夜视系统,比人类的眼睛更灵敏,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间里,也能拍摄到可以辨析轮廓的连续影像。

按照赵檀的说法,在摄像机垂下去一大段距离后,拍摄到了四组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

在极深、极暗的地底,竟然有无数人静默地存在着。那些人不是幻影,也不是壁画,而是真实活着。

这一段叙述非常难以理解,从摄像机里看到“他们”之后,赵檀身边的助手和所有工人都吓得一哄而散,只剩赵檀留在那里。

承载着摄像机的吊篮是可以转动的,当然,四台摄像机瞄准前后左右四个方向,不必转动,也能将洞里的情况拍的一清二楚。

赵檀停止了吊篮的垂降,那些人缓缓地围过来,对着摄像机张口说话,但声音设备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情形更加诡异,那些人的嘴一张一合,任何人都知道是在说话,却偏偏一点都听不到。

逃走的助手带着一大批军警回来,这些在真实世界里能保护众人的军警,面对摄像机的诡异画面,却根本无计可施。

“神列之墓”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禁区,这种情形持续了接近一天时间,直到四台松下摄像机的加厚电池耗尽为止。

吊篮提上来之后,赵檀马上命人将已经准备好的第二组摄像机垂下去。这一次,吊篮中间安置了一个超强蓄电池,能够给摄像机供电四十八小时。只要摄像机的存储量够大,电力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从提升吊篮到二次垂下吊篮,中间耽搁的时间差不多在一小时左右,主要是在调试蓄电池的时候浪费了超过半小时时间。

按照赵檀的设想,这种拍摄可以一直继续下去。同时,调集岛国最顶级的口型专家过来,把这些人“说”的话翻译成能听懂的话。

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他一定能跟这些人进行有效的交谈。

当时,他并没有深层次考虑这样做的危险性,而是在现场狂热地指挥,热血沸腾,无比激动。

平心而论,任何一个有危机意识的人都会退一步想,这些地底的“人”万一有危险性的话,无论是病毒还是细菌,都会随着吊篮传播到地面来。人类如果没有准备好足够的防火墙,一旦遇到瘟疫袭击,那将是相当致命的。

各国新闻中都报道过,饲养场的家畜吃掉蝙蝠后感染瘟疫,而人又吃了这些家畜的肉,将动物瘟疫在城市中大面积地传播开来,无法控制。

赵檀的身份特殊,又是皇室大人物的贵宾,所以“神列之墓”内部的管理者不敢违抗其命令,才会在他的安排下连续作业。

等到皇室大人物、织田氏家族中的高层赶到现场时,吊篮已经第二次垂入了黑洞,正接近那些“人”居住之地。同时,赵檀已经将四台摄像机分别接到四台显示器上,同时观看井底拍到的四组画面。

当时的拍摄时常为十七个小时,即使用二倍速播放,也得耗费八九个小时。所以,他采取四倍速播放、四画面同放的方法,强迫自己在最短时间内看完这些内容。

陪同大人物来的,是岛国最著名的大阴阳师栗原,他一见到画面中的“人”,马上拦阻大人物靠近,并大声喝斥赵檀,指责赵檀做了一件非常危险的大逆不道之事,将富士山的“伥鬼”带入了人间。

“伥鬼”这种邪魔自古有之,中国的成语“为虎作伥”就是从此处而来。

赵檀来不及解释,栗原一声令下,大人物身边的侍卫们便包围了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帐,然后将赵檀等人赶出来,立刻四面放火,将所有的摄像机、显示器等一起焚烧。

栗原大阴阳师在岛国的位置相当于其它国家的国师,他说的话,连大人物都得好好参考。所以说,栗原比赵檀更有权力。

既然第一次拍摄的资料全部被烧掉,赵檀就寄希望于第二次的长时间拍摄。很遗憾的是,当吊篮载着摄像机第二次进入深井后,竟然再也看不到那些“人”。

按照缆绳的刻度,第一次拍到那些“人”的时候,是下探至六十米到六十五米之间。第二次,缆绳一路下垂,到了一百米左右,仍然不见“人”影,却已经到达了黑洞的底部。

“伥鬼躲起来了。”栗原如此解释。

赵檀知道这解释十分武断,但当时的情形,他又无法拿出有力证据来反驳。唯一庆幸的是,他在观看资料过程中,曾经用手机摄屏,拍了总共十一段那些“人”张口说话的短视频,加起来约二十分钟左右。

这些短视频是唯一保存下来的挖掘织田鬼奴墓穴的内幕见证,而那块玉版画,则被栗原没收了。

栗原告诉赵檀,要用自身强大的法力,消灭隐藏于玉版画里的伥鬼,保护岛国百姓的安宁。

后来的事更为离奇,栗原带走玉版画的当夜,寓所无故失火,他和自己的女学生兼情人死于大火,玉版画也不知所踪。

在赵檀的催眠呓语中,不断提到那玉版画,也重复过无数次“遇洪而开、一百单八”这八个字。但是,我反复追问,也无法深入了解这八个字的含义。

赵檀还提到,那些“人”虽然被栗原大阴阳师称为“伥鬼”,但他并不这样认为,而是觉得,那些都是被囚禁的灵魂,每一个张口“说”话时的表情,都仿佛是在做着“让我出去”的绝望呐喊。

赵檀的想法十分奇特,因为他至少说过五次“我释放了那些灵魂”这句话。不过,按照他的描述,当时除了摄像机拍到的画面,其它任何事都没发生过。

以上就是我通过催眠测谎获得的赵檀内心的想法,大部分都是怪诞不经的,无法进行追溯。包括“伥鬼”的部分,也是难以想象。

现在,如果玉版画还在顾氏家族手中,我至少可以通过顾倾城的关系,去了解玉版画中隐藏的秘密。

“我们已经黔驴技穷了。”大将军帮我收拾测谎仪的时候,不无遗憾地说。

“没错。”我笑了,“至少我们已经尽力。”

大将军摇头喟叹:“其实,中国近代有很多异能大师,其催眠术比电子仪器要强上一万倍,只要一个手势、一个响指,就能让测谎对象说出真话,把任何深藏心底的秘密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出来。比如胡、邵、程、张四大奇术世家的掌门人,每一位都有这种本事,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啊可惜,上世纪初期,这些人面对满清的懦弱、民国的混乱,愤而出国,隐退江湖,再也没有消息了。中华民族有五千年辉煌历史,如果不能善加保存与传承,一项又一项,就这样日渐式微、无声灭亡了。”

提到“胡、邵、程、张”四大奇术门派,我知道雷动天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他跟四派掌门人都有交情。

正如大将军所说,如果以上四大门派有高手出山,无需借助于测谎仪,就能简单地解决问题。

中华民族奇术门派虽多,但却十分分散,各派之前互不来往,以至于真正的高手隐匿幕后,江湖上只剩下擅长自吹自擂、卖弄风骚的鸡鸣狗盗之徒。

“靠别人不如靠自己。”我用这句话回应。

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我们正在用自己的方法接近赵檀的秘密,虽然进度缓慢,却也是有所收获。

赵檀昏睡过去,这种催眠加测谎的过程十分耗神,相信他至少要睡七八个小时,才会醒转。

大将军打了电话,刚刚送箱子来的快递员再次赶来,把测谎仪带走。

我有种预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查爷就要到了。

“真的累了。”大将军洗净杯壶,重新沏茶,端到院里的石桌上。

“查爷要来了,最多半小时内。”我说。

“是吗?早来早解决问题,免得老是悬在心里。”大将军说。

“这都是些小人物,如果不那么贪心,不十分激进的话,自然可以在巨人脚底下捡一些面包渣果腹,在大帮派的夹缝中侥幸活下去。可惜,这些人没有自知之明,又没有眼力,完全看不透现在的江湖形势,一个个急火火地跳出来抢着收割粮食。唉,上天注定劳碌命……该死的命。”我说。

雷动天曾经说过,江湖上所有的小人物都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无需过分可怜他们,因为他们做的事实在是该死、该杀。

“我一直觉得,查婶是个好人。”大将军幽幽地说。

“好人?好人会在我们的车子轮胎下面放置——”我说到一半,就闭嘴,因为我看到大将军的表情已经越来越忧郁了。

“龙先生,好人也会有犯错之时。”大将军分辨。

我点点头,改变了谈话口吻:“你说得对,也许大家可以相安无事,不给敦煌的多事之秋再添麻烦。”

既然查爷、查婶都是小人物,那么,我和大将军没必要在这些人的生死去留问题上起争执。

她要他们活下去,我没意见。

只是,这些人未必肯领情,大概早就被黄花会的金山晃瞎了眼。

第227章 遇洪而开一百单八(3)

“谢谢,谢谢你肯给他们活路。”大将军由衷地说,脸上的阴翳消散了些,露出一线阳光般的清朗微笑。

“不是我,是你。你给他们活下去的机会,他们才有命继续活在敦煌。否则,市立五院那一次,他们已经——”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在市立五院七楼,我和大将军联手,杀查爷等人易如反掌。但是,我们没有大开杀戒,而是趁乱掳走了赵檀。

归根结底,我并不嗜杀,与很多江湖人不同。

“我总觉得,剥夺另外一个人生的权利,非我所能。”大将军说。

我微笑着点头,不愿在继续这个话题。

查爷是危险人物,我怀疑,他的野心足以超过了他的智商。

茶只喝了三杯,查爷果然如期而至,并且带着一个令大将军瞬间脸色大变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入时的年轻男人,最多不超过三十岁,蓄着短胡须,鼻梁上架着茶色太阳镜。

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咖啡色的公事包,沉甸甸的,里面应该放着笔记本电脑。

不等查爷开口,年轻男人先向大将军打招呼:“大将军,久违了。”

“原来,当时你就在市立五院的701房间里?”大将军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表情欲哭无泪。

“对。”年轻男人耸耸肩膀,“当时我在。查爷说,有一大笔无主的巨款,只要参与,就能分得一亿。我想了想,既然黄花会倒了,我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就答应了。现在,黄花会在敦煌所有的落脚点都反水了,我通知你一声,免得还抱有希望,把每一个联络点都当成救命稻草。”

当时,我帮外卖小哥捡东西,701房间共要了五份宵夜,正好对应着查爷、查婶、老盛、赵檀以及年轻男人。

“我是唐辉,黄花会设在亚洲地区的电子信息总管。不过,那已经是过去了,新的一页翻开,我现在是个自由职业人士、电子管理专家,希望有机会跟龙先生合作。”年轻男人向我伸出手来。

出于礼貌,我也伸出右手跟他相握。

唐辉是个外表阳光时尚、谈吐爽朗痛快的人,我并不怀疑他会一见面就动手脚,所以,马上就中了对方的圈套。

喀的一声,他的名牌西装袖子里突然弹出一只钢环,通过我们紧握的两只手,落在了我的右腕上,随即收紧,死死卡住了我的腕骨。

“不要乱动,这种东西叫‘离别钩’,听听字面意思就知道,你要乱动,右手就要跟右臂离别了。”唐辉得意地微笑起来,“我喜欢古龙大师的小说,所以对他的一书颇有体会。”

他缓缓松手,我也张开五指,任他将自己的手抽回去。

“查爷说,大将军爱上了龙先生,所以,打蛇打七寸,我只能出这种下流主意。我查过龙先生资料,如果正面对抗的话,十个我也打不过龙先生一个。所以,抱歉了,抱歉了。”唐辉向我拱手。

“赵檀在屋里,我们对钱不感兴趣,黄花会已倒,没人会主动追究你们所做的任何事——这样可以了吗?”大将军问。

人、钱都是查爷等人追求的,大将军主动提出放弃,正是兵临城下的求和之举。

“不好,不可以。”唐辉摇头,举起左手里拎着的提包,“这里面,有大将军即将展开的跨国界大行动,只要补充完整,又能值几个亿。或者,转卖给北方大帝,会更值钱。没有人能置身事外,黄花会一倒,所有人的命运齿轮就要开始缓缓转动了。你们——都在我的账目计算之内,也包括龙先生。”

屋内有动静,我无法回头看,但能想明白,五人中只有查婶没有露面,想必已经从后院潜入,控制了赵檀。

“你想没想过,我拼着不要右手,只凭左手,就能杀了你?”我问。

“为什么要杀我?”唐辉夸张地挑了挑眉毛,“这是一笔交易,我只是情报掮客,不承担任何人的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我永远不会杀你,而是借助于所有人的存在,将利益最大化。龙先生,想一想,你不是杀手,绝对不会杀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你杀了我,大将军的人生就失去了一些有趣的变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他是黑客,是帮手。”大将军哀叹。

“没有他,换头行动无法进行?”我问。

大将军点头:“对,一切信息都在他的网络终端枢纽里。看起来,黄花会从前的选人机制有大问题,竟然没有选对一个人,尤其是在关键节点上。”

我也为黄花会感叹,大树一倒,所有猢狲不是散去,而是反噬其树,将原来栖身的大树当成了摇钱树。

“我是黑客,你是变量。按照常规,要想让事情稳定下来,就得先锁定变量,减少多余变化。要知道,每多增加一位数,变量就会原先数值的九倍,如此递增,永无休止。现在,简单来说,你就是那个‘一位数’,我不得不锁定你,让数值变化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唐辉说。

我不关注这些物理名词,但我明白,我的确是这场敦煌之战的最大变量。

所有帮派定制敦煌计划时,并未考虑到我的出现。某些帮派知道我的存在,却并未把我计算在内。

在世人眼中,我已经退隐,变成了无所事事的画家,没有经过“金盆洗手”的仪式,却已经造成了“金盆洗手”的事实。

我一旦卷入,就成了令各个帮派始料不及的变量。

举例来说,如果没有我的拼死阻击,左丰收的“炼蛊师之矛”或许已经洞穿了“金山银海翡翠宫”的门扉,长驱直入,独占鳌头。

再比如现在,如果我不在,大将军早就东渡日本,不会阻挠赵檀的行动,更不会戳破了查爷等人的发财梦。

“云无心以出岫。”我说。

唐辉夸张地笑了:“哈哈,龙先生是个有趣的人,嘴上无心,心里却有意。你喜欢顾小姐,对吧?”

他突然提到顾倾城,令我顿时警觉起来。

“只是朋友,大家同为港岛人,在敦煌遇见,自然会有亲切感。”我回答。

唐辉摇头:“我有不同看法,龙先生遇到顾小姐之后,立刻查询了她的资料,顺带查了顾倾国先生以及顾氏家族的业务领域。顾小姐当时与明水袖小姐同行,所以龙先生又顺带查了很多明水袖、亡明一战、李自成攻陷京城、张献忠起义军动向……等等等等,一系列资料。这些,我都监控到了。龙先生可能没想到有人会对你如此关注,所以在这方面有些大意了。我是黑客,是信息调度员,是一切行动计划的编订者,是黄花会设在亚洲的瞭望哨……我只能一天比一天更警觉,逼着自己每天只睡一个小时,即使这一个小时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哈哈,开个玩笑,龙先生别介意。我猜,你对我的身份背景也会感兴趣,有可能去暗网里查询。不过,我劝你还是别费工夫了,因为我没有背景资料,早就抹掉了,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很多早有准备的人一样,从一出生就隐藏自己,像空气一样活着。我站在这里,你们都知道我是唐辉,但我转过身去离开的时候——唐辉是谁?抱歉,我是空气,因为在暗网的领域里,我的网络代号就是‘空气’,比如上一次,我发送收费资料给你的时候,用的代号就是‘空气’,还记得吗?”

我觉得自己两颊热辣辣的,胸膛里像装着两个大风箱,开始不由自主地呼哧呼哧喘粗气。

对方了解我,我却对对方一无所知。

我所倚仗为秘密消息来源的暗网,对方也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唐辉”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全球华裔范围内,不知有几千几万个“唐辉”。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取了一个普通名字,干的却是最高深莫测的工作。

“好,要什么条件,才能取下这个手铐?”我问。

唐辉点头:“很好,很好,看起来,龙先生已经完全明白我说的话了,也很愿意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和解与合作。很简单,我想请龙先生帮一个忙,一个普通人不愿意而龙先生却有可能欣然同意的……忙,可以吗?”

“要挟我?”我问。

“对,是要挟,也是邀请,因为这个忙是很有趣的,帮忙的同时,龙先生也可以获得一些迫切需要的资料,比如现在最令你困惑的‘遇洪而开、一百单八’这八个字。”唐辉直视着我,目光如炬,在我脸上上下扫视着。

我的确为这八个字感到困惑,也为赵檀在测谎过程中描述的那些事而焦虑。

挖掘织田鬼奴墓穴的事很重要,可是赵檀说的话很不连贯,那些最重要的细节全都变成了前言不搭后语的断句。

我恨不得能钻进他的脑袋里去看看,把当时的真实情况全都挖出来,摆到桌面上,那样才能看得一清二楚。

单单是听赵檀的混乱描述,隔靴搔痒一般,实在叫人难受。

“龙先生,不要听他说,不要动心,他是一个极危险的人物……”大将军突然叫起来。

我猛地警觉:“不好,我已经动心了。”

唐辉的洞察力、分析力太强,就算是我现在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也已经晚了。

“不是我叫你动心,而是你自己动心。我的存在,只是创造条件个,更好地满足大家的欲望。”唐辉笑了。

“在黄花会,他的外号叫‘*’。”大将军补充。

唐辉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微笑:“是啊,大将军说得对,我的外号的确是叫‘*’。谚语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我这把钥匙,却是能开世界上任何一把锁,而且自带只能升级的功能,由一个人的心锁开到另一个人的,就这样无限制、多层次地开下去,像著名的谷歌搜索引擎所释放的网络爬虫一样,沿着人类的人际关系网,爬到每一个人的心里……”

第228章 *(1)

这种比喻令人不寒而栗,被网络爬虫入侵之地,就再没有个人秘密可言了,全都被公开于网络上,任何人都能免费地自由查询。

在*面前,任何门户都四敞大开,主人设置再多的锁都没用。可以说,在黄花会中被称为“*”,唐辉的能力一定深不可测。

“可以吗?龙先生?”他问。

我摇摇头,他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嗯?龙先生拒绝我?我刚刚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帮我这个忙,你也是受益者。我希望龙先生能重新考虑我的请求,否则的话,最终感到遗憾的,可能未必是我啊?”

“查婶呢?叫她出来。”我说。

唐辉皱眉,向后退了一步,盯着我的脸。

“叫查婶出来,别惊动赵檀,他累了。”我说。

唐辉皱着眉挥手,查爷绕过我们,进了屋子。很快,他就带着查婶出现在我们面前。

正如大将军所说,查婶真的是个好人,见到我俩,居然还会脸红。

“大将军,得罪了。龙先生,得罪了。”查婶红着脸,垂下头给我和大将军鞠躬。

大将军微笑着回应:“没事,查婶,有时候人必须为自己打算。我没怪你,你看,我和龙先生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是,是。大将军福泽深厚,上天保佑。”查婶说。

我只能苦笑无语,当时如果不是发现了车轮下的*和*,上天也保佑不了我们。更过分的是,在小屋的门把手内部也装着*,存心是想送我和大将军上西天。

“没事了,没事了。”大将军柔声安慰,并且向我望了一眼。

“好了,查婶。两国相争,各为其主。大家站在不同立场上做事,没有对错,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只能宽宏大量地“原谅”查婶,给足大将军面子。

“是啊查婶,你看,连龙先生都原谅你了,这件事就翻过去了。”大将军补充。

“好了,好了,好了。”唐辉叫起来,“我们是来谈正事的,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礼节上。龙先生,说说你的条件吧,要怎样才答应合作?”

我愿意跟聪明人合作,只不过要看其目的究竟何在。

“我们不如坐下谈?”大将军说。

唐辉欣然答应:“好啊,难得这样的好天气,三五知己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增进友谊,联络感情,岂不美哉?”

查爷和查婶对望了一眼,走到唐辉背后去,默默站着。

看来,在唐辉面前,他们只能沦为下人,看唐辉的眼色行事。

“请你帮的忙很简单,去到赵檀的思想深处去,把他不愿说的秘密都拿出来,怎样?”唐辉说。

我淡淡地一笑,不予理睬。

“对你而言,很容易的,反正你曾经帮助玉狐禅到达了日本大忍者草薙菅的思想里。轻车熟路,再做一次?”唐辉问。

“那并不成功。”我摇头。

当时,在基地内部,借助于日本人的精密仪器,我的确曾经探索过草薙菅的精神世界,但收获甚微。

这种尖端实验的原理和过程都甚为复杂,不能简单地将失败的责任归咎于个人或者仪器。

“很简单,我带了最先进的仪器,保证万无一失——呵呵,倒也没有这么绝对,但是,我保证,失败的几率非常小,因为这仪器是德国精微公司的最新一代纳米产品,五千例临床试验,没有一例出现意外。”唐辉说。

我和唐辉要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目标都指向了赵檀的秘密。

这个“帮忙”看起来十分容易,我怀疑,天上掉好事的结果,就是演变成一个大陷阱。

“很好的提议,后续呢?假如成功获取资料,后续还会怎么做?”我我问。

“一个长久的合作,合作期限之长,超过你想象。”唐辉说。

“黄花会倒了,这次你为谁工作?”我追问。

“我从来就不为任何帮派和机构服务,就像汽车的传动轴一样,我只传递能量和动力,既不参加做功,也不参加驱动。我的未来,不用你担心,你的收益,可以付现金,也可以参与整体回报,自由选择,怎么样?”唐辉回答。

我希望知道织田鬼奴墓穴发掘的具体情况,如果我能进入赵檀的思想和记忆,他曾经看过的,我就能自由浏览,明确地知道那些地底“伥鬼”的模样。

栗原大阴阳师名震寰球,他的死讯被岛国政府封锁,直到两年之后,才传播到港岛,但官方消息是心原性猝死,而非其它意外事故。

那些“伥鬼”的出现与消失都很诡异,我有个怀疑,那就是——

“唐辉,你是在跟北方大帝合作吗?跟踪研究赵檀的工作,是不是跟北方大帝的“地球玄学大战布局”有关?”大将军问。

唐辉冷冷一笑:“抱歉,我是在跟龙先生谈生意,其他任何人的问题,我都拒绝回答。”

“我们是一体的。”我立刻反驳他。

“一体的?对于这种说法,我拒绝承认。现在,如果龙先生愿意,我们可以开香槟庆祝合作了。”唐辉说。

他出现的时机十分恰当,如果我没有用测谎仪探知“伥鬼”的事,肯定对合作不感兴趣,就会一口回绝。

这不是某种巧合,而是经过了唐辉的精确计算。

他是信息专家,擅长于各种层面的计算,将各种物理因素熔于一炉,才会算无遗策,战无不胜。

“没有香槟,击掌吧。”我抬起右手。

唐辉呵呵笑着,走过来跟我击掌。

“现在,可以摘掉这手铐了吧?”我问。

唐辉摇头:“不,这其实不是手铐,而是身体生理数据传递器。我的仪器是靠两组圆环来传递的,一组传输能量,一组传输数据。现在,我们可以去见赵檀了。”

所有人一起进屋,查爷、查婶担当警戒工作,我和唐辉则架着赵檀回到其卧室。

在唐辉指挥下,我把床垫掀到地上,然后将赵檀安排在床上躺下。

“你躺在床垫上,形成信息流动性高差。”唐辉说。

他从包里拿出两个圆环,分别扣在我和赵檀的头上,然后在赵檀右腕上也戴了一个,跟我戴的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连接过程中,最关键的仪器是一个扁平的盒子,黑色,大小如同一盒老式录像带。盒子上有各种规格的插孔,其中四个,通过四条黑色线缆与我们头上、腕上的圆环相连。还有两个插孔,与唐辉的笔记本电脑连接。

赵檀一直半睡半醒,偶尔睁开眼睛,毫无生气地向四周看看,接着就闭上,应该没有什么思想意识。

“首先,我们会进行信号测试,圆环有一个收紧、扭曲、妥帖的过程,不会有痛感,放心吧。”唐辉一边说着,一边在电脑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下。

我感到两个圆环连续发生了扭曲动作,环的内壁紧贴我的皮肤,不留丝毫空隙。

表面看,圆环是精钢制成,具有极高的强度,但它的内壁上有一层柔软的塑胶层,其材质与人的皮肤接近,所以,圆环收紧,这层塑胶就与我的皮肤紧紧贴住,像是要粘合在一起式的。

套在头上的圆环与我的眉心、太阳穴、后脑紧贴,这些都是与思想、脑神经有着紧密联系的要害部位。平时,不会容许别人触碰,现在为了跟唐辉合作,只能被逼着门户大开,降低自己的底线。

“我知道,你们刚刚对赵檀进行过测谎,他说了一些有用的东西对吧?可惜,他的精神力量太强大,你们一定对获得的资料不够满意。我可以问一下吗?他到底说了什么?”唐辉问。

我脑子里立刻跳出“神列之墓、织田鬼奴”的名字,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唐辉已经继续说下去:“他是织田氏的乘龙快婿,深得长辈们喜爱,所以很多织田氏的秘密,他都耳熟能详,尤其是关于织田鬼奴的。织田鬼奴是京都的骄傲,去世后埋葬于富士山‘神列之墓’,那真的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据说常常有‘伥鬼’出现——”

“伥鬼是什么?我怀疑,伥鬼是虚像,能够随着摄像机一起离开黑洞……”我抢着说。

栗原大阴阳师喝令手下烧毁了赵檀的营帐,那大概也是他能想到的消灭“伥鬼”的唯一方法。但是,结果如何呢?只有天知道。

挖掘墓穴的闹剧结束后,赵檀毫发无伤,栗原却死了。

这样的结果只能证明,伥鬼已经开始作乱。

骤然间,我感觉到遍体生寒,烈风阵阵,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林木茂盛的高山上。

“关于伥鬼,资料甚少,谁都无法做出明确回答。要想知道答案,就必须……”一阵狂风吹过,唐辉的声音飘远了。

“赵先生,赵先生,醒醒,醒醒?”有人在我耳边叫。

我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此刻马上睁开。

“赵先生,车子已经到达目的地,我们可以下床了。”那声音继续响在我的右耳边。

我转过头去,一个全副武装的中年人陪着笑脸面对着我。他的防暴头盔上印着“警察”的名称,但却是日文。

“到哪里了?”我问。

“‘神列之墓’的东门,从这里进去,直行二百米,右拐七十米,然后登上四十五级台阶,就能到织田鬼奴的墓穴了。”那中年人回答。

“这里是富士山?这里是……‘神列之墓’?我倍感诧异。

一分钟前,我在中国西部的敦煌城内,一分钟后,我却到了富士山“神列之墓’。从地理学的角度,不可能实现这样的事,唯一的解释,就是我的思想出了问题,进入了幻想阶段。

第229章 *(2)

既来之,则安之。

这大概是唯一探知赵檀思想的方法,就算冒险,也值了。

“先生,我们伟大的……正在等您,请跟我来。”他说。

他说了一个名字,那代表的是日本皇室中最有实权的大人物。

我下了车,才发现刚刚乘坐的是一辆超级防弹车,从轮胎到玻璃,全都额外添加了防弹护甲、防弹网,安全措施已经是民间所见的最高级别。

“赵先生,请这边。”他在前面领路。

我迅速调整情绪,知道自己应该已经进入了赵檀的记忆之中。现在看到、听到、摸到的,都是赵檀曾经看、听、摸过的,接下来,应该能够亲身参与织田鬼奴墓穴的挖掘行动。

向前走了五十米,我们遇到了第一道岗哨。

道路正中摆放着钢制防撞杆,两边拉着三米高的高压电铁丝网,一直延伸到灌木深处。

防撞杆后面,既有沙袋工事,也有铁皮哨兵室。明岗共有八人,全都荷枪实弹,胸前的*保险栓一律打开。

带我过来的人被哨兵拦下,我在另一个哨兵的带领下,继续向前。

山风很凉,远处黑黝黝的密林中不断传出山鸦乱叫声。

我脚下踩着的是一条十米宽的混凝土路面,分为左右两条车道。从地上标志线的反光程度看,画线时用的是夜光漆,与飞机场的跑道线一样。

另外,我还发现密林中每隔五十米,就隐藏着一间树屋,其材质是刷着迷彩漆的钢板,可以抵抗远距离的狙击步枪子弹。

这些都是地表以上可见的防御力量,我能想到,地底肯定还有强大的地堡工事,而且是建立在要害部位,进可攻,退可守,与明岗、铁丝网形成一个强大的立体防御网。

我以前就从资料中得知,“神列之墓”的构造与51地区近似,是隐蔽的官方军事机构,建造标准、设施等级居国内首位,平民难以想象。

到了举国大战时,这里就会被改为核心指挥所,所有国家命令都从此地播发出去。

可以说,这里就是岛国的核心,一旦沦陷,等于是灭国之灾。

看到这些,我能联想到的就是阿拉伯世界的几场大战。

当时,伊国也有类似的终极堡垒,以为可以逃过一劫,但完全想不到,美国钻地*的威力远远超过了此前媒体披露出来的数据,伊国的每一平方地面都在*洗劫范围之内。所以,最终伊国前总统之败,败得心服口服。

转折两次,过了四道岗哨之后,前面出现了一座至少有八米高的宫殿。

我看到那宫殿的外貌,立刻知道那就是织田鬼奴的墓穴。

从任何角度看,那都是一座唐朝的宫殿,屋顶颜色、飞檐样式、门窗结构、台基高度等等,全都符合唐代建筑的特点。

最令人惊讶的是,这是一座古建筑,而不是近代仿古建筑。

这就非常了不起了,在日本的现代化政治军事核心区域里,竟然能将古代建筑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如果这种建筑放在中国,应该早就搬迁到博物馆里供人瞻仰了。

那宫殿的外面,站着一大群人。

我刚走近,他们便簇拥过来,与我握手。正中那一个,就是现代人经常在媒体中见到的皇室大人物。

赵檀挖掘织田鬼奴墓穴的行动发生在十年之前,那时候,大人物还算年轻,行动敏捷,声音宏亮,握手的时候也非常有力气。

“赵先生,织田氏与皇室的关系无需赘述,所以此次行动,完全由赵先生指挥,请吧。”大人物说。

一行人走入宫殿,并未多作停留,而是笔直穿过,到了一个地势低平的院子里。

我注意到,宫殿的左右供奉着两尊立像。左边的是织田鬼奴,右边的被黄布遮盖住。

按照逻辑分析,我觉得右边那尊立像应该是天照大神。这样一来,就跟京都的民间祭拜习俗一致了。

那院子的中央立着墓碑,上面用中日两国文字写着“护国师织田鬼奴大人之墓”的墓文。

“赵先生到了,就可以挖掘了。”大人物说。

我点点头,随着他在长廊一侧的椅子上落座。

负责掘墓的共有二十名民工,按照五人一组的交替工作程序,每隔半小时轮换一次,使用的工具则是铁锹和十字镐。

同样是干粗活,这些人颇具技巧,挖掘速度极快,但看起来并不费力。通常,只有长期进行挖掘工作的盗墓者才有这种本事。

“赵先生,你曾在电子邮件中告诉我,怀疑织田鬼奴给后代留了一些资料在下面。可是,他为什么要留在下面,而不是交给织田氏的后人,正大光明地流传下去?我问过织田氏的几位老前辈,他们都对这次挖掘行动表示怀疑,等着看笑话。赵先生,对于这一点,你可以向我解释一下吗?”大人物故作谦逊地问。

我不是赵檀,即使进入他的思想,也无法将那些细微之处全都挖掘出来。

所以,对于大人物的问题,我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回答:“朝代更迭之时,任何一个家族都难以自保。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代受宠的家族到了下一代,一定会遭到压制甚至抄斩。把资料葬在地底,或许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只有这样,才不受人力、时间的影响,始终存在,保持原貌。”

“伏藏与掘藏,是不是就是同样的道理?”大人物又问。

我点点头:“正是。”

岛国皇室非常注重学习,无论男女老少,个个博览群书。这一点,真的值得国人学习。

用“伏藏、掘藏”来解释织田鬼奴的行为非常贴切,其实,只要看看织田鬼奴的经历,就明白这一点,他正是借鉴了“伏藏、掘藏”的模式,将一生所得流传下去。

他是求经者,经书来自大唐,也来自天竺,而天竺又是佛教发源之地,这种“藏、掘”的艺术,正是天竺僧侣们饱经战火洗礼后提炼出的绝顶智慧。

“报告,下面挖到墓道了。”民工过来禀报。

很快,横截面三米见方的石砌墓道显露出来。又挖了四个小时后,墓门出现了。

挖掘过程异常顺利,又过了两小时,我们就进入了织田鬼奴的墓穴。

那是一个长十二米、宽八米、高四米的地底石室,位于地面以下六米的位置,外面的覆盖土没有经过任何防腐、防潮处理。

石室中没有棺木,只有一张石砌供台,上面横卧着一块巨大的石碑。

我从民工那里要了一把羊角锤,从底面敲碎了供台上的台面,便看到了石碑背面的字。

赵檀说过,石碑背面写的是“欲走龙蛇”,可是,不亲眼看到这石碑,就根本猜不到,那上面其实是两个字——“欲、赵”。

“赵”字由一个“走”字和一条龙、一条蛇的交叉组成,也就是说,龙蛇交叉之后,横亘在“走”字的一捺上,形成了一个怪字。

那么,准确来说,石碑上并没有“欲走龙蛇”,而只是“欲、赵”两个字而已。

看到这两个字,我不禁愣住。

皇帝是龙,草莽之王是蛇,或者说,胜者为王,败者为蛇。

古往今来,那些占据京城、改朝换代、登基坐殿、面南背北的都是龙,能够稳坐朝廷,把国号一代一代传下去,譬如唐、宋、元、明、清五帝,都是如此。

以上五代立国之时,都有异姓王者争霸天下,最终败走,或逃亡海外,或遭擒诛杀。

那些逃了、死了的王,就是巨龙脚下的蛇。

石碑上刻了这个字,其意义极为深远,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想明白的。

“你说过,挖下去就有所得,是吗?”大人物问。

我点点头:“对,就在下面。”

有人立刻传令下去,等我们退出墓穴,民工们便涌入开挖。

“那个立像是什么?”我向大殿里指了指。

大人物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可以过去参观一下。”

我从来没与皇室大人物距离如此之近,当我们并肩进入那大殿时,大人物挥手,其他人就退出去。

那立像上蒙着的布极长,一直披垂至地,上面落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如果要观其全貌,就得把这块布扯下来。

“我几次过来,都没注意到立像是谁,这块布一直蒙着,似乎从未拿下来过。”大人物说。

我向旁边看,在媒体上看过那么多次织田鬼奴的塑像,对他的形象已经十分熟悉。

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够在历史长河中立下“为吾国强盛而求经”的铮铮誓言,毅然决然跨海西去。他的壮举,与玄奘西天取经是同等境界。

能够与他同列在一座殿中的人,究竟会是谁呢?

“喂,你过来。”大人物向殿外招手。

一个着警服、戴眼镜的中年人跑步过来,毕恭毕敬地站在大人物面前。

“鸠尾,你是看守这边的主官,这立像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吧?”大人物问。

中年人点头:“是,卑职知道,这立像的名字叫‘蛇墟’。”

我有些惊诧,因为我一直觉得,立像应该是天照大神才对。

“这名字十分古怪,那么它是什么模样的?把布弄下来,我和赵先生想看看它的样子。”大人物说。

那名叫“鸠尾”的中年人摇头:“先生,我看过这座殿的记录,很多人因为想看立像而遇到了奇怪的事。如果没有特殊原因,还是请先生打消这个念头吧。”

好奇心作祟,大人物来了兴趣:“是吗?什么奇怪的事?这样,你把记录拿来,我看看。”

鸠尾回答:“是,请先生稍候。”

他转身跑出去,消失在左面的一条鹅卵石小径上。

“赵先生,真是怪了,一座立像会带来奇怪的事?你相信吗?”大人物问。

我笑了:“不管我信不信,您已经信了,是不是?”

刚刚,我从旁边观察,当鸠尾说到立像带来怪事时,大人物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震惊。

取下立像蒙着的布易如反掌,只要拽住一角,向下拉扯就是了。他先索要记录,证明已经胆怯,不敢碰那块布,也不敢轻易去看立像。

“蛇墟——是一种禁忌,我在皇室的百大训诫里看到过。”大人物缓缓回答。

第230章 万能的钥匙(3)

“训诫上怎么说?可以见告吗?”我问。

在岛国,皇室训诫类似于中国帝王的“治国方要”,都是每一代君王血与泪的教训叠加起来的,其中不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格言警句。

每一个矢志于治理天下、励精图治的皇室大人物都反复阅读,直至倒背如流。

“关于蛇墟,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他看到你内心的弱点。”大人物说。

我不禁皱眉,这句话说得十分晦涩,不是太好理解。

“斯芬克斯的谜语。”大人物补充。

斯芬克斯指的是埃及狮身人面像,那个著名谜语的谜底是“人”。

“不能让它看透人心?不能让它具有人的思想?”我问。

大人物深吸了一口气:“可能是吧,每个人对这句话的理解不尽相同,但是,越来越多人畏惧蛇墟,将它视为世间最大的不祥。”

“那么,算了,我们不碰它就是。”我以退为进,故意显示胆怯,以观察大人物的表现。

在全球观察家的文章中,将大人物一直视为“皇室中兴的脊梁”。这一点,从大人物的中学时期已经初露端倪。

媒体披露,大人物中学时至少花费了三分之二的精力在剑道、空手道、忍道上,是其他同龄人的数倍。当时,由于他的坚持,皇室聘请了国内最优秀的剑道高手来当他的老师,即天下闻名的宫本家四十一代传人宫本大石。

从中学到大学,大人物全力以赴修习剑道,终于出师,成为当时岛国最著名的“年轻一代十剑客”之一。

唯一强于他的高手,是绯雨家族号称“七臂剑猿”的绯雨野鹿。

对“七臂剑猿”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查阅谷歌,此人曾蝉联过两届奥运会击剑冠军,尤其在花剑、重剑两个项目上,天下无敌。

我举绯雨野鹿的例子,是为了说明大人物身为皇室一员,并没有沉迷于声色犬马,而是相当自律。只有那些身怀野心的人,才会严于律己,将精神与体魄锻炼至百毒不侵的境界,随时准备迎接“天降大任”。

很多接近过大人物的记者,都提到过,大人物是一个极具勇气、不知胆怯的真正男人。环球政坛之中,唯有北方大帝能够与其匹敌。

我不相信,在蛇墟面前,大人物会望而却步。

果然,大人物微微一笑:“在我的国家,总要有人敢于打破禁忌。即使有不祥诅咒,真正的勇士也能一肩担当。赵先生,就像你一样,织田氏是如此看重你,把你尊为家族的希望,此刻岂不也应该拿出点勇气来?”

我沉默地点头,不动声色,以免被大人物看穿。

“你退后,我把这块布拉下来。”大人物说。

我摇摇头:“我们一起动手吧,如果有不祥之事,两个人分担,会更容易一些。”

普通人总是趋吉避凶,有好处抢着上,有坏处急着躲。

我却知道,很多时候,只有那些迎着困难冲锋的勇士,才能获得上天赐予的礼物。

无限风光在险峰,要想获得非凡之福,必须得有攀登险峰的勇气。

我有种预感,蛇墟会改变我和大人物之间微妙的关系。当我们共同面对一个古老诅咒时,就会变成共同进退的战友。

当我有机会进入赵檀的思想,并不仅仅以了解织田鬼奴墓穴为终极目的,而是珍惜每一分钟,尽可能地制造更多变化,力争比赵檀更了解“神列之墓”的情况。

想更多、做更多、看更多,才真的不虚此行。

“好啊,难得大家都有挑战极限的勇气,开始吧。”大人物笑着点头。

我们各自抓住那块布的一角,同时后撤,将整块布都拉下来。

布上覆盖着灰尘,一拉之下,灰尘弥漫,十步之内,不见人影。

我并没有急着躲避灰尘,而是在大布滑落的第一时间,仰面看着那立像的脸部。

透过烟尘,我看到了一个人身蛇首的怪物。

我眼睁睁看见,那蛇首在轻轻蠕动,双眼睁大,射出青碧色的光芒。既然是蛇首,就一定有蛇信。当我注视它时,它的蛇信正在快速地吞吐着。

至少有十秒钟,我确信这人身蛇首的立像是活着的。

当我试图看得更清楚一点时,烟尘飘散,吹进我的眼里。

我低下头,使劲揉了两把眼睛,再次抬头观看,那蛇首已经昂然不动,目视前方,与对面织田鬼奴的立像遥遥相视。

这十秒钟非常宝贵,如果为了躲避灰尘而闭眼的话,根本无法看到。十秒钟一过,立像只是立像,毫无诡异之处。

我无法形容自己看到的情形,从道理上讲,也根本讲不通。

“啊,好多灰尘,把眼睛都迷了。”大人物叫起来。

我从失态中警醒过来,立刻后退,双手在面前挥舞,拍打灰尘。

“这就是蛇墟,不过如此。”大人物仰着头向上望着,语气中充满失望。

“是啊,只不过是一尊立像。”我附和着说。

大人物丢下手里的布,走近去,拍打着立像的手臂,发出“啪啪”的响声。

“先生,先生。”刚刚那中年人鸠尾飞奔回来,手里捧着一台平板电脑。

当他看到覆盖蛇墟的布已经被扯下时,脸色立刻变得极其难看。

“鸠尾,你看,没事的。我跟赵先生一起,把这块布扯下来了。我告诉你,对某些传说别太迷信。我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要向前看,要向那些有着‘无神论’信仰的国家和人民学习。”大人物说。

“先生,电脑上有二百四十张图片、四百篇文字介绍、二十二段视频,都是讲述蛇墟的。”鸠尾说。

大人物哈哈一笑:“鸠尾,不用看了,再多传说都没有吓退我和赵先生的勇气。看吧,我们好好地站在这里,根本没有被蛇墟击倒。那些图片什么的,我就不看了,如果赵先生感兴趣,可以随意浏览一下。”

我本来想看,被大人物一说,改变了主意,也摇摇头:“不必看了,我们已经用事实打败了谣言。”

除了我最初十秒钟看到的奇怪一幕,蛇墟的立像再也没有表现出其它非同寻常之处,只是一个立像罢了。

墓穴中的挖掘一直在继续,大人物中途接到密报,向我告辞离去,派鸠尾跟随并无条件协助我。

大人物走后,鸠尾的紧张情绪完全缓解,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军用酒壶,连喝了几大口。

“我们揭掉了蛇墟上覆盖的布,害你担忧了。抱歉。”我说。

“在文字记录的第九篇上,有一段话,大概意思是‘龙来了,蛇墟就苏醒了’。视频的第四段,则是一条龙、一条蛇在新干线的上空激烈搏杀的真实记录。赵先生,我从镇守‘神列之墓’的第一天起,就希望有人能揭掉那块布,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布上的土有多厚,我的希望就有多迫切。”他说。

鸠尾应该是一个有轻度酒精依赖的人,几口酒下毒,颧骨立刻赤红起来。

“每个城市中都有类似的传说,细查起来,全都没有真凭实据。”我说。

“不,不。”鸠尾大力摇头,右手举着酒壶,在空中挥舞着,“这不是传说,而是事实。蛇墟的出现……伥鬼的出现……海中鲛人的出现……全都预示着一个旧时代的回归。不要对此视而不见,我们都不能视而不见,全世界都不要视而不见,大航海时代又要开启了,无敌的时代……”他的酒意上涌极快,几分钟时间内,就已经语无伦次。

其实,大航海时代有其特殊背景,是与当时的通讯闭塞、生产力低下、种族沟通能力差等等不良因素密不可分的。

在科技高速发展的现代,连地球都已经变成了“地球村”了,更何况是几大洲之间的联络?

“你醉了,坐下来休息一下吧。”我指着大人物坐过的椅子。

“我没醉,你知道吗?醉了的人才是醒着,醒着的人全都醉了,这是两个完全颠倒的世界。蛇墟——别让蛇墟看透你的思想,否则,你就是蛇墟的伥鬼,就失去灵魂……”鸠尾大喊大叫起来。

四周的人向这边望了望,但他们的级别应该低于鸠尾,所以没人过来制止他的叫嚷。

“关于蛇墟,你还知道什么?”我问。

鸠尾又拧开了酒壶的盖子,咕噜咕噜喝了两口,醉态更加严重。

“我还知道什么?我们正在犯……一个严重的错误,绝对不要惊醒了蛇墟的睡梦,嘘——不要惊醒了它的梦……”鸠尾一跤跌倒,背靠台阶,闭上了眼。

我知道,挖掘一定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我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

刚才,鸠尾把平板电脑放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我想把它拿出来,看看里面的内容。

其实,如果我的动作足够轻巧的话,就不会惊动他。

我向前俯身,右手垂下,伸进他的军装右侧口袋里。

平板电脑的外壳普遍是由塑料制成,平滑而坚硬,只要摸到一个角,两根手指一捏,就能把它夹出来。

奇怪的是,我在鸠尾的口袋里没有摸到电脑,那口袋竟然是空的。当我的手伸向口袋底部时,一条滑腻、柔软的绳子突然缠上来,卷住了我的五指,随即抽紧,无法挣脱。

“蛇,是蛇。”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和大人物刚刚揭掉了蛇墟上蒙着的布,报应转眼就至——蛇来了。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向后缩手,发现缠住五指的是一条青碧色的小蛇。

“蛇墟的眼神也是这种颜色,是来自蛇墟的报复?”我扭过头,向那人身蛇首的立像望去。

就在那时,它的眼睛再次睁大,向我望过来。

从那双蛇眼之中,我看到了死亡的诅咒。

“一切尽失,灵魂质押给魔鬼,永远无法解脱,蛇墟的伥鬼席卷海与地,还有草原,收割一切,包括死亡。”我听到有个声音冷冰冰地响起来,似是诅咒,又似是宣判。

“危险,危险,龙先生,醒醒,马上面临重大危险了,醒醒,赶紧醒醒……”同时,我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那是黄花会的“*”唐辉在叫,我的思想立刻跳出了躯体,想起自己应该是在敦煌的民居之中,正在与赵檀的思想进行深度沟通。

眼前一切,皆是虚妄。

所谓蛇墟,也不过是赵檀看到的诡异幻象而已,而且已经是过去式。

正是因为有“*”存在,我才能在虚拟与现实、现在与过去、本我与赵檀之间自由穿梭。

第231章 虎牢关(1)

“龙先生,龙先生,醒醒,醒醒。”这次是大将军在轻声呼唤我。

我慢慢睁开眼睛,感觉头部、腕部已经被那钢环箍得几乎要爆炸开来。

“放松,放松,只不过是一条印度无尾蝮蛇,小意思,没事,没事。”查爷也开口了。

我低头看,右手五指上竟然真的缠着一条青碧色的小蛇,约有一尺半长,头部极尖,尾巴极短。

“这是什么?”大将军惊问。

唐辉摇头:“我不知道,有些问题,不是物理知识所能解决的。这种无尾蝮蛇不会出现在本地,而是泰国、印度那边的品种。”

我看着那条蛇,慢慢回忆起鸠尾脸上那种暴躁癫狂的表情。

“是蛇墟。”我明白了。

我和大人物一起揭开了那块布,蛇墟已经震怒。

查爷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用一个帆布袋子套在我手上,猛然一撸,那条蛇就落在了袋子里。

“好了,没事了。”查爷说。

唐辉拿出两把精致的螺旋钥匙,打开了四只钢环,把我和赵檀都解放出来。

“事情进行很顺利,我怀疑,赵檀隐瞒了很多事,也编造了很多事。”我说。

蛇墟的出现,让事情朝着玄学的方向肆意发展,而赵檀却从没说过。

“同一件事,每个人所站的立场不同,感触就不同。他以为整件事之中最重要的是地底伥鬼,而你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一些他没有注意到的事全都深挖了出来。有个好消息,我的人已经打入到皇室的核心资料室,找到了挖掘时的影像资料,可以跟赵檀说的、你看到的对比修正。一小时内,资料就会传送过来。”唐辉说。

我点点头,假如有第三方资料出现,所有已知信息合起来,就能够得出真相,不怕某一方故意篡改事实,误导我们。

“龙先生累了吧,先回房间休息吧。睡够了觉,精力才能恢复。”唐辉善解人意地说。

我站起来,向众人打声招呼,然后回自己的卧室。

“龙先生,好好休息,养好精神,其它的事我来考虑,不劳费心。”唐辉在我背后叫。

他似乎胸有成竹,对未来的事情考虑已定。

对于我而言,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现在,被蝮蛇缠过的右手手背火辣辣的,像是被刮去了一层皮似的,钻心地疼。

我知道大将军会跟进来,故意将房门留了条缝。

大将军无声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是盒饭和果汁。

“吃点东西吧?”她说。

“我刚刚经历了一些事,没有心情吃饭。”我说。

“我们的情况不妙,你得好好吃饭,因为下一顿饭我们不一定有时间吃了。唐辉有阴谋,我们得带着赵檀走。”大将军说。

虽然唐辉对我越来越客气,但我对他却没有好感,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有着另外的目的。

人心隔肚皮,现在大家都是表面上装得可以亲密合作,背后却是彼此防范,势同水火。

“不能走,我得借助于唐辉的仪器,继续探索赵檀的精神世界,尤其是‘焦木’。”我回答。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与虎谋皮的事,太危险了。”大将军摇头。

我的确是在跟唐辉与虎谋皮,他有他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

他要的是织田鬼奴之墓的秘密,而我要的,则是赵檀全部的精神世界。眼下看来,他腹中似乎有千条妙计,掌握着大量的外部信息,完全处于上风,我却对未来知之甚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处处被动。

“普天间。”大将军忽然说。

那是五角大楼驻扎在岛国的军事基地,是美国的“第一岛链”的重要控制点,其军事反应能力,位居美国全球军事基地的前三甲,亦是美国自二战后反制亚洲、反制泛太平洋地区的重拳之一。

“我偷听过唐辉的电话,他刚刚说的资料,就是来自于普天间的某个要员。”大将军补充。

我舒了口气,这就是对唐辉忍让的收获。他这边聚集的资料越多,我就会越轻松,只要在关键时刻出手,他口袋里的东西就能变成我和大将军的。

“我有一些短小而精悍的武器,就藏在床下的暗格里,包括袖箭、连珠弩、捕兽夹、强力胶水。将来,或许能用得上。”我说。

小范围交火中,枪械虽然实用,却会引来*烦。即使在枪口拧上消声器,在有经验的警方高手耳朵里,也能轻易分辨出枪声和生活噪音的区别。所以,我最不主张用枪,而是要用冷兵器解决问题。

那些强力胶水的作用很大,只要涂在门把手上,就能将开门者的手牢牢粘住,非得扒掉两层皮甚至一片肉,才能挣脱。

如此一来,在残酷的战斗中,对方就会失去一只手的力量,而且是最灵活、最常用的那只,等于是自废一半武功。

“我是担心你的精神会遭别人控制,唐辉是著名的‘*’,没有人愿意挑战他。在我看来,他比刚刚那条无尾蝮蛇可怕多了。”大将军说。

“他有弱点。”我斩钉截铁地说,“他有很严重的信息依赖症,只要切断他一切外部信息来源,他就会精神崩塌。反之,如果将外部信息全部掉包成假的,他就坠入了信息的迷魂阵。你可以把他想象成一只蜘蛛,如果失去了蜘蛛网,蜘蛛还有什么本事呢?”

现代化的信息人员的确像蜘蛛一样,在一张巨大的立体“信息网”中生存,通过切换频道、搬运信息、系统分析、后台生成来保持自己的工作能力。

断掉这张网,信息员的精神之源就消失了。

“这不容易,你知道吗?唐辉的家族上溯四代,全都是间谍界的翘楚。他的四个叔叔、两个姑姑、一个舅舅、一个哥哥、五个姐姐都是国际间谍,至今仍然活跃在全球关键地区。他的网,不是我们能碰触到的蜘蛛网,而是类似于五角大楼的宇宙空间战所使用的‘天网’。”大将军说。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唐辉不姓唐,而是姓惠。”

惠氏家族是全球鼎鼎大名的间谍家族,向上追溯起来,最经典的,莫过于他们在二战中诺曼底登陆战、珍珠港事件中所起的巨大作用。

关于这个家族的故事,市场已经有太多书籍、电影、电视剧、纪录片进行过报道和演绎,即使用所谓的“间谍之王、间谍之后”之类的称谓去赞美他们,也早就毫无意义。

类比来说,亚洲最著名的女谍川岛芳子跟他们相比的话,很可能连给惠氏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唐辉出自这个家族的话,其实力之深厚,无可探测。

“算了,龙先生,不如算了。”大将军说。

“什么意思?”我问。

“我们认输吧,这是一场没有硝烟更没有希望的战争,我们绝对不是唐辉的对手。他在电话中说,这一次要让莫高窟变成他手里的火柴盒,喜欢打开就打开,愿意关上就关上。这种比喻……呵呵,简直恐怖至极。”大将军苦笑着回答。

我在卧室里来回踱步,不停地思考一个问题——“唐辉为何而来?”

如果他的弱点不是信息网,那么就一定是“贪生怕死”。

那种钢环连接装置是一种伟大的发明,但他必须依靠我才能探索赵檀的精神世界,而不是自己亲力亲为。

我能判断出,即使面对最想得到的结果,他也不愿冒生命危险,而是迂回前进,时时刻刻安全第一。

那样的话,假如我手里握着秘密,将自己置于高危境地,唐辉就不敢接近,被迫与我谈判讲和。

这样做的关键点有两个,第一是提前攫取唐辉想要的秘密,第二是必须处于唐辉不愿尝试的高危地带,比如赵檀精神世界中的黑暗区域。

“我还会再试一次那些钢环。”我说。

“你一定是疯了,龙先生,你想想,当你进入赵檀的精神世界时,他也同时进入你的,就像水和酒的交融一样。到了最后,分不清哪是水哪是酒,这样一种状态下,你还是你吗?你又知不知道,或许赵檀也在期待着进入你的精神世界——”

大将军突然闭嘴,双手捂住了脸。

我缓缓地停在她面前,足足等了一分钟,当她把手挪开时,我才低声问:“什么?”

她并非不擅长隐藏心事的人,但刚刚那些话太冲动,以至于说出了某句暴露内心秘密的事。

“没什么。”大将军摇头。

“你知道一些真相,但现在还不肯告诉我,是吗?”我问。

“我们输了,不要问了。”大将军转过身,再次双手捂脸,肩头无声地颤抖着。

我的确无需再问,大将军的表现已经做了最好的回答。

“一切都是唐辉的圈套,小圈套之外还有大圈套,环环相扣,躲过一个到第九个,一定躲不过第十个到第一百个。”我意识到了危机,这危机就是来自于唐辉。

我走到床边,在床头柜下面的角落里按了个按钮,床垫、床板缓缓掀起,露出下面那个扁平的钢制保险柜。

这是一个武器柜,也是我最后的求生工具收藏柜。

自人类发明枪械之后,冷兵器日益成为摆设,被那些喜欢走捷径、抄近道的年轻人抛弃。可是,很多人想不到,枪械的组装步骤、击发程序太多,任何一个环节上的故障,都有可能导致射击失败,错失了杀敌自救的良机。

在杀戮的世界中,只有冷兵器不会误人误事。

我按下密码,保险柜的门自动弹开。

“需要什么?”我问。

保险柜里准备最多的就是袖箭,容量最大的九连发,最小的是单发再加上手动装箭。其有效射程为七米,最佳射程为两米,即两个陌生人面对面交谈时的最普通距离。

大将军摇头:“对不起龙先生,我不需要。这一战,再怎么准备,都是徒劳的。”

我挑选了两支袖箭,卡在左右小臂上,然后用衣袖盖住。另外,我又拿了两支九连发袖箭,卡在小腿上。

“不试试,怎么就要放弃呢?”我微笑着反驳她。

第232章 虎牢关(2)

“关于蛇墟和伥鬼,都是岛国玄学领域里最诡秘的东西,此前不知有多少人已经为此死无葬身之地了。即使勉强求战,也是死路一条。”大将军回答。

现在,我对任何话都不敢深信。

大将军“水酒交融”那几句话,让我对唐辉的阴谋有了重新认识。

试想一下,我们一开始谈合作,目标直指赵檀的秘密。如唐辉所言,各自出力,利益平分。

这是一种很普通的江湖合作方式,二一添作五,或者叫“见者有份、见见面劈一半”。任何人这样说,其他人都不会怀疑其中有诈。

况且,这项合作正中我的下怀,因为我对赵檀经历过的事非常感兴趣,而且怀疑,那些仅仅出现过一次的“伥鬼”已经通过摄像机的捕捉作用离开了地洞,到达了我们这个世界。

更进一步想,摄像机是通过夜视仪系统看到伥鬼的,假如没有夜视仪呢?地底的情况就会是一团漆黑,人类不可能从监控仪中看到它们的存在。同样,如果这些人透明的、不可见的,那么,它们随着吊篮、缆绳一起上升到地面时,人类就根本看不见它们,任其游荡离去。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当人类以为伥鬼消失时,伥鬼已经大摇大摆地进入了我们身边的世界,就如同某种新型细菌病毒一般。

基于这方面考虑,我得清楚赵檀、织田氏、大人物在“神列之墓”展开行动的详情,才能想办法做补救。

“我探索赵檀的时候,他也在探索我。我没有什么好探索的,既没有复杂经历,也没有复杂目的,既不能影响国家政治,也不能左右世界格局。他要来,来就是了,我的精神世界是不怕看的。”这就是我的第一层想法。

第二层想法其实更加奇妙,我从前修习过一种奇术,名为“虎牢关”,其宗旨是“思潮如虎、我心为牢、画地为牢,擒龙捕虎”。简单说,任何进入我思想的异端,都会被我的心牢牢锁住,非但不能对我造成伤害,而且对方会瞬间遭受反杀,失去这些激进的思维。

这种奇术之所以用“虎牢关”命名,就是把敌人的异端思潮当成了三国时的温侯吕布,狂浪不羁,勇冠三军,但最后仍然受制于大仁大义、大忠大勇的桃园结义三兄弟。

异端虽狂,始终逃不出一个“奇”字。我以“虎牢关”应对,是用胸中一口正气,直击一切奸佞邪恶,以正辟邪,无往而不利。

第三层意思,我之前跟大将军说过好几次,现在,我们想找线索太难,好不容易有一条可以深挖的线索,就得竭尽全力维护下来,即便是冒着被人利用的危险,也得向前走,总胜过空手而归。更何况,就目前的情形,一切仍然是未知数,还不到唐辉马上翻脸露出獠牙的时候。

“相信我,没事的。”我说。

大将军无奈地摇头:“好吧,如果你坚持,无论朝着哪个方向前进,我都支持你。”

我喝了那杯果汁之后,躺在床上休息。

大将军没有出去,坐在沙发上,替我护法。

我刚刚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那人身蛇首的诡异立像。它凝立不动,但身边却多了几百条来来去去的影子。

“难道那些就是赵檀看见过的伥鬼吗?”我忍不住低语。

蛇墟的立像是在殿中,当我向外面眺望时,暮云低垂,冷风四起,山中已是黄昏。

据赵檀说,那些民工挖掘了长达四十九天时间,才找到了玉版画。这句话很不可信,我看过那些民工的速度,真要下挖四十九天的话,只怕已经接近地下水源层,将这里挖成了一口水井。

“赵檀的呓语不可信,我们对他测谎时,他因势利导,也在用谎言反击我们。他的精神力量果然强悍,根本不会被其它外力催眠——”我刚刚想到这里,就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卷入那些影子之中,耳边传来波涛拍岸般的一阵一阵有规律的呢喃诵经声。

我对诵经并不反感,对各个宗教的经文也有所了解。

大概在几分钟后,我细细分辨,察觉,那并非诵经,而是一种充满了愤怒、痛恨的邪恶诅咒声。就算不知道语言的本义,我也能感知到,呐喊者声音里那种激昂迫切的恨意。

“是伥鬼的声音。”我立刻警觉起来。

那种声音不但进入我的耳朵,而且长驱直入,直达我的内心。

我无声地攥紧双拳,小臂交叉,横挡在胸口。

那诅咒声在我胸膛里横冲直撞,如同一阵妖风,寻找着可攻击之处。

“尔等大胆,敢无端挑衅,死——”我以心声断喝,同时,双拳中迸发出两股灼热力量,沿着经脉上行,直达胸口,瞬间将那阵妖风切断。

那声音不断传来,我凝神定心,慢慢感知到它的来处,就在蛇墟立像的背后。

我向那里走去,但影子们奔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形成一连串的巨大漩涡,在我身边卷来卷去,似乎每一个都想将我卷入暗昧深处去。

“斩妖除魔驱鬼送神急急如律令。”我松开双拳,十指屈伸,重新捏了个“古松定风”剑诀。

禅宗擅守,道家擅攻。

既然我内心有“虎牢关”镇守,没有性命之忧,那么在外部就可以放手进攻,破除一切邪魔鬼祟的放肆挑衅。

以指作剑,剑诀所到之处,影子们纷纷退避。

在我眼中,影子都是些“非人”。远观虽有人形,近看却都是兽面、兽形,没有一个具有正常人的身体和五官。

很快,我绕到了立像的背后。

出乎意料的是,那里竟然悬挂着一盏黑色的灯笼。灯笼里面燃烧着的,并非蜡烛,而是一条摇头摆尾的两寸长白色小鱼。

我走到灯笼前面,耳朵里听到的呐喊声越来越沉重。

“是谁在那里?”我问。

“是谁在那里?谁在那里?在那里……”灯笼下面,突然有了漫长而幽远的回音,一连二十几声,悠悠荡荡,久久不绝。

我轻轻蹲下,向着地上望去。

灯笼距离地面约有两米,外罩由密实的黑色皮革制成。所以,小鱼发出的光芒被拢住,只有向着我的这一面透出光来,其余方向,黑暗依旧。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看见灯笼下面是一个直径两尺的黑洞。可惜的是,我手边没有电筒,没法察看黑洞里到底有什么。

“龙飞,龙飞?”一个苍老的从遥远的地底传来。

那声音极为陌生,以前从未听过,但我隐约觉得,呼唤我的人并不陌生,竟然给我一种亲人久别重逢的温暖感觉。

“谁?是谁?”我俯下身,向黑洞中徒劳地张望。

“龙飞,龙飞,是你吗?”那声音又叫。

我急速地思考了几秒钟,马上回应:“是我,我是龙飞,你是谁?”

当我的声音进入那黑洞,立刻再次引发了阵阵回声:“我是龙飞你是谁?我是龙飞你是谁……”

“是我,是我,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忽然,那立像转过身来。

我抬头看,灯笼慢慢升高,照着立像的头部。

那诡异的蛇首再次复活,眼中碧光阴森森地投向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面对着它。

“龙飞,是你吗?”这是我刚刚听到的深沉的呼唤声。

“是我,是我,呵呵呵呵……”这是诡异邪恶的阴笑声。

两种声音全都来自于蛇首,发声的同时,伴随着它口中的蛇信倏忽吞吐的丑陋动作。

“在这里,一切都要遵照蛇墟的规则。”它说。

我突然意识到,在我听到那遥远的呼唤声之时,我已经被蛇墟看透了思想,它已经找到了我的破绽。

我一直觉得,自己浑身都没有破绽,甚至包括思想在内,永远都能清醒自制,不会给任何人以攻击的缺口。可是,我一听到那种深情的呼唤,内心紧闭的门扉立刻敞开,有一种游子怀归、近乡情怯的特殊感受。

除了雷动天,没有人给我如此亲切的感受。可是,那声音却又绝对不是雷动天发出的。我熟悉他的声音,任何时候都不会听错。

“难道说,蛇墟竟然看到了我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我不禁浑身一震。

我从小在港岛孤儿院长大,自己的根源在哪里,从来无人知晓。

如果连这一点都能看透,那么蛇墟的力量就太强大了。

“击败你的,是你自己。在这里,蛇墟是万神主宰。”它说。

我忽然觉得太阳穴剧痛,仿佛有两根尖锐的凿子从两边插进来,要将我的脑袋洞穿。

“不要再来打扰蛇墟的安宁,外面的世界是你们的,这里的世界,永远属于蛇墟。”它说。

“我的来历……我从哪里来?我的家人在哪里?”我*着,太阳穴的痛越来越剧烈,直至无法忍受,然后突然醒来,一下子坐起来。

窗外星斗满天,室内一灯如豆。

大将军斜躺在沙发上,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卧室的门关着,外面没有任何动静,静谧得如同星空下的荒原。

我单手抚胸,平静自己的情绪。幸亏有“虎牢关”的防御,蛇墟的诡异力量才没能彻底地掌握我的思想。

眼睛能够看见的敌人并不可怕,真正让我担心的,就是从赵檀的摄像机里消失的那些伥鬼。

我轻轻下床,开门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客厅里的落地灯开着,唐辉正襟危坐,似乎有所期待。

“在等人?”我问。

这是我的家,我才是唯一的主人。其他任何人进来,都不能鹊巢鸠占。

“对,等一个很重要的人。他能带来一些消息,但不知道是好是坏——所以,非常忐忑。”唐辉回答。

“要不要喝一杯?酒或者茶?”我问。

唐辉摇头:“谢谢,都不必了。为了等这个人,我已经茶不思、饭不想。”

“到底是什么人值得唐先生如此苦等?”我打破沙锅问到底。

当然,大将军说过,唐辉联络的是来自普天间美军军事基地的线人。

“我等的是一个能决定岛国命运的人,你说,值不值得苦等?”唐辉低低地笑了。

第233章 虎牢关(3)

如果真的有一个那样的人物要来,当然值得苦等。

“你相信吗?”唐辉问。

我摇头:“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我相信与否,并不重要。唐先生自便,不要客气。”

我走到厨房去烧水,暂时离开客厅。

大家都如此关注岛国,即使是国际上的亚洲事务观察家,也未必做到这般专注。

唐辉站起来,跟着我走到厨房来。

“龙先生,你修习过‘虎牢关’?”唐辉问。

我不由得一愣,因为“虎牢关”是隐形功法,无论发力或者进攻,都是无影无形的,只有被攻击者能感受到,外人无法得见。

如果唐辉能看得出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也练过这种奇术。

“是啊。”我坦然承认。

高手面前,不打诳语。否则的话,就太没有谈话效率了。

“那种奇术已经近乎失传了,而以龙先生的出身,似乎跟该奇术扯不上任何关系,不是吗?”唐辉单刀直入地问。

“你精通信息学,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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