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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锦》


风起

(这是两姐妹幼时的故事,她们所说的宸后,就是《宸宫》中的晨露)

大殿之中,紫烟氤氲,一双素白柔荑将卷轴卷起。www.65txt.com

“这便是永嘉年间的那位传奇人物,宸后吗?”

她细细端详着,不由脱口而出道:“三百年前,祈帝立她为后,仪礼当夜却是殿碎人隐,从此远遁塞外……”

锦渊不过十二三岁,却已隐约看出绝世姿容,凤眸顾盼间,已能惑人心魂。

“祈帝从此郁郁,虽然勤勉政事,后宫之中也是久旷,终此一生,也只有一子,便是后来的洛帝。”

凤眸闪烁间,已带上了成熟与睿智,她轻叹道:“情爱一事,最是伤人心魂,我将来绝不要沾染半分!”

小而软的手轻拉她的袖口,妹妹宝锦睁圆了眼,半懂不懂地问:“可是女子总要出嫁……”

锦渊微微一笑,绝美中又带出凛然的贵仪,“我偏不要!”

她看了一眼妹妹,又道:“父皇身体孱弱,太医说他从此子息艰难,我皇室没有后嗣,是何等的灭顶之灾?!”

她抬眼望着天井,眉宇间带出不羁的英姿——

“我自从出生,便注定要以男子之身出现,将来也要登上那至尊御座,哪里有闲暇理会这些风华雪月?!”

声虽稚嫩,却带出卓绝天下的威仪,让人不敢小觑。

两姐妹端详着画像,语声轻微,另一偏殿中,她们的父皇,却是强撑着支离病体,等待着至关重要的断语。

“两位殿下命象高贵,皆是福寿绵长……只可惜……”

对面一人,在滴水成冰的寒冬时节只着一袭道袍,他婉转说到此处,却是微微踌躇。

“可惜什么?!”

皇帝一时心急,不由连连咳嗽。

道人再也不肯开口,皇帝催促再三,才轻叹一声:“紫微帝星有变,未来究竟如何,贫道也不敢断言。”

“天象紊乱,竟似有客星横空犯扰,一乱再乱之下,再也不能辨别……”

道人的声音,也带上了些惊疑。

冷风从窗的缝隙吹入,卷起案间的书页,冥冥中,仿佛有人幽渺叹息。

只有那天上的星辰,神秘而冷峻,任凭清风吹尽世间传奇,仍是千百年一贯的沉默。

第一章 宝锦

高丽海疆

北风萧索,冬夜的海上,一轮明月映入粼粼波光中,支离破碎地让人心疼,却仍是莹白皎洁。(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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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船主捋了捋银霜染就的长髯,指使着子侄着力划了两下,将船系上了码头,这才松了口气。

渡口码头的青石大砖被踏得平滑如镜,更梆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夜色中,连房屋的轮廓都看不分明,只有一盏残灯高悬桅上,却更显昏暗。

不一会儿,雇主便出现了。

“怪事……居然是天朝人……”

老船主偷偷打量着客人的装束,低声咕哝着,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高丽素来仰慕天朝文化,彼此遣使甚多,通商之风也极盛,若是平时有人返乡,自然没什么出奇,可目前——

“听说天朝正逢大乱,居然还有人要返回中土?!”

身旁的长子在他耳边低语,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老船主见客人已近,便摆了摆手,示意儿子不要多话,心中却更添狐疑——

眼前这些人,虽然衣着寻常,却各个神光内敛,气度不凡,就是京城的两班老爷们(注),也有所不及。

黑袍男子们纷纷登船,在他们昂藏身影的扶持下,一道娇小人影也随之飘然而上。

她戴着黑纱帷帽,眉目模糊,却也只有十七八岁的光景,厚重的雪裘中,有重染的锦绣丝缎露出,她上船后不发一言,却在即将起航时,轻唤道:“且住。”

众目睽睽下,她走近船弦,伸手自发间一抽,乌黑的长发便随之流泻直下,宛如生灵一般,映出皎月的幽华。

她皓腕如雪,手中持了一支九凤金簪,古雅绝美,在月光下映出玄奥的纹符。

“今日既已义绝,又何必睹物生笑……”

声音幽幽,素手轻扬中,那一道金簪化作一抹流光,落入万里碧波之中。

老船主的双眼睁大,见多识广的他,面色在瞬间变为惨白,他轻颤着,脚下一个踉跄——

“阿爹,你怎么了?!”

“这是宫中之物……”

老人近乎呻吟地低喃道——

“看那簪子的纹路,必定属宫中贵人所有!”

他浑身哆嗦着,被自己说出的“宫中”二字惊出满头冷汗来。

船缓缓张帆,在海浪的拍打下平缓前行,一轮明月高悬天中,映得水色幽碧,万里浩淼。

“殿下,已经离开高丽境内了。”

沈浩恭谨地低语道。

斗篷下的女子临风伫立不语,宛如泥塑木雕一般。

良久,直到沈浩要转身告退,才有一道女音幽幽而来——

“是姐姐派你们来的吗?!”

“当啷”一声,沈浩手中的瓷盅落地,寂静暗夜中,仿佛因这一声而悚然,他全身的血液都近乎要喷涌而出。

“主上……”

他轻轻的,沉痛地念出敬称,眼中恨不能滴出血来。

微微别转头,他强忍住眼中的黯然,强笑道:“主上担心殿下,所以派我等前来接应。”

“这一次,真是遂她心意了啊……”

被称为“殿下”的女子轻叹一声,带着微微的怅然和轻嘲,低声笑道:“她素来不屑高丽李氏,如今逢此大变,还不知她要怎么笑我呢!”

沈浩一楞,正要反驳,却听一阵巨嚣由远而来,他抬头一看,顿时脸色急变——

晴好无风的夜空下,平白掀起巨浪,目之所及,方圆数里的整片海洋都四下滚沸了,碧波万顷中,一艘巨船破浪疾来!

“还是追来了,做事那么绝么……!”

沈浩凝望着巨船上的大旗,心中已是大怒——

“高丽不过弹丸小国,趁着我天朝内乱,竟敢如此猖狂——若有天朝水师在此,定叫他葬身鱼腹!”

那巨船急速靠近,最上一层站着一个矮胖的金甲男子,得意地看着对方被撞得剧烈摇晃,不禁哈哈大笑——

“你们这些中土盗贼,竟敢与王妃私奔,还不束手就擒!”

沈浩怒极反笑,咬牙微笑道:“什么叫颠倒黑白,什么叫指鹿为马,在下今日算是见到了!”

他提气喝道:“万岁受高丽王再三恳求,才以帝姬下嫁,如今你们负义毁婚,居然还千里追杀,欲置帝姬于死地——你们惯学中原礼仪,却与禽兽何异?!”

他瞥了眼金甲男子,恍然笑道:“原来是金大人,怪不得这么穷追不舍,你是要斩尽杀绝,才好让你妹妹做王妃呢!“

四周众人打量着那矮胖的金大人,心中想象着他妹妹的尊容,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带着讥讽,却也含着黯然悲凉——

若不是天朝有难,区区一个高丽国,也敢如此放肆,辱及帝姬吗?

“一派胡言!我妹妹温婉谦恭,乃是王大妃亲自挑中的,天朝景渊帝却非要把帝姬塞给我王——”

“住口!!”

沈浩森然大喝,他出身军旅,自有一种凛然杀气,那金大人顿时气馁——

“万岁本不愿将帝姬远嫁,若不是见两人情投意合,高丽王又亲自跪求,绝无应允之理!”

他不屑与这等小人纠缠,高声喝道:“高丽王呢?!叫他亲自出来解释!”

“我王蒙王大妃慈训,已准备选取名门闺秀大婚……”

金大人眉梢露出明显喜色,哈哈大笑道:“前王妃与人私奔,贞洁已玷,若不肯回阙谢罪,只好将你们统统剿灭在此了!”

他显然很是忌惮沈浩这一众人,说完便退入艇中,两船逐渐靠近,便有无数箭石飞舞。

“让他们看看我天朝男儿的厉害!”

沈浩胸中一道隐秘的悲愤郁积,恨不能发,又逢上帝姬受辱,心中怨恨更深,他咬牙冷笑着,将所有怨圭都发泄在了高丽人身上。

众人高声唱诺,他们虽然人手不多,却是军中精锐,一但出手,几乎可以一敌众。

沈浩一提真气,掠空而落,到了那巨船之上,正要将金某人擒下,却听身后一阵惊呼——

“帝姬——!!”

他悚然回头,却见海面上有千万条碧蓝滟光交织暗涌,转瞬间,巨浪狂卷,就象在原地升起了一堵黑墙似的,一道巨大的黑影将帝姬卷入,绵密的鳞片在月光下凛然生寒。

“是蛟龙!!!”

被遗忘一旁的老船主颤抖着说道,他全身已如筛糠一般,简直已萌死念。

蛟龙是海中恶兽,平日里潜于深渊之中,怎会平白出现?!

一道尖细的声音在耳畔响过——

“金大人,要不是王大妃亲自恳求,老身可不会跟你们这些莽夫行动……”

沈浩又惊又怒,回身看去,却见一个黑衣老妇自舱中而出,口中吹着一支小笛。

是那笛子将蛟龙引出的!

“放开帝姬!”

沈浩纵身拔剑,剑气如长虹贯日,凌厉绝尘。

老妇人桀桀怪笑着,飞快后退,竟也是身法诡异。

两人拆了几招,沈浩无心恋战,微瞥了一眼帝姬,却见她被蛟龙紧紧缠卷,正要被拖入海中。

他闪身一纵,退出战团,想要上前营救,无奈那孽障异常狡猾,躲闪挪移之间,帝姬的面目逐渐被海水浸透。

“接着!”

沈浩情急之下,将自己的佩剑掷向帝姬。

“刺它下颌!!”

帝姬伸手一接,竟稳稳操在手中。

她面纱被水浸透,隐隐露出雪白的面庞,接了长剑,却不就刺,只是凄然而笑道:“沈大人,你回去禀报姐姐,此地清风明月,又有碧波茫瀚,实在是个好地方,我生性愚钝,怕是要与她永诀了!”

“什么永诀?!你可知道,主上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沈浩嘶吼一声,满腔的悲愤再也抑制不住,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响了天地!

“什么?!”

帝姬紧握着那一柄长剑,黑眸紧缩为一点,咬牙道——

“她、死了?!”

她低低道,天地在这一瞬都化为静止,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归为黯淡,片片碎裂。

那蛟龙好似也感受到这道诡谲的气氛,它低吼一声,正要将人拖往无底的深渊——

剑光突起。

烟波万顷中,一道白光冲天而起,无上剑意所到之处,水气氤氲蒸腾,天幕之下仿佛有陨星暴裂——

随着一道惊天动地的低吼,带着血污的蛟龙头颅临空落下,血落如雨,一时将海面染成嫣红。

帝姬临风落下,她手中轻提长剑,白衣胜雪,翩然有如天人降临——

她的面纱已经掉落无踪,一张清秀雪白的面庞,并无乃姐的绝美风姿,却有别样的神韵,动人心魄。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惊呆了!

明亮的月光照在她身上,灼然生辉,天地之间的光芒,仿佛都聚集在她身上。

沈浩呆呆看着,情不自禁的低喃喃道:“帝斩白蛇……“

她缓缓睁眼,竟是一双奇特已极的墨色重瞳——

“第一,这是蛟兽,并不是真龙,所以不属帝兆……”

“第二,我并非是为情寻死,而是根本没有斩杀它的实力……这一下、只是一时发狂……”

“第三,别叫我帝姬了……我叫、宝锦,还有,我晕血——”

声音未落,她突然坠落,重重地倒在船上。

海上归于宁静,清风朗月之下,只剩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人,以及,支离破碎的船。

第二章 破城

一年后

巨大的喧嚣声由远及近,姑墨王伫立殿中,静静看着庭中惊慌奔走的宫人们。www.65txt.com

“城破了吗……”

他刚毅清癯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平静的微笑——

“以我姑墨这方寸之地,居然也坚守了百日以上,足可为后世所称许了……”

此时已近黄昏,冷风丝丝缕缕的从半开的殿门中吹入,一列残灯在殿中飘曳明灭,在青金石地面上投下重重暗影。

“我姑墨几百年基业,虽不算如何煊赫,却也是一方之主,如今却要在我手中葬送了。”

他长叹道,空落落暮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映着两鬓点点霜白,更显萧索。

外袍四重皆是极薄的浅天青,里头实底子的鲛织纱锦极尽华贵,下襟堆着四爪翔龙——这样隆重的服饰,乃是他大朝之日所穿,如今,却要派上最后的用场了!

“你们在地下行得不远,且等我同来……”

他想起年前过世的王后,又想起昨夜死去的女儿,面上露出无限凄冷,低低说道。

轰隆一声巨响,宛如焦雷炸过耳畔,听方向,却是出自前廷玉阙。

“真要将这里铲为平地么?!”

他浓眉微挑,素日的威仪在这一刻重现。

“您就任由他们如此妄为吗?!”

清渺声音宛如珠玉落地,象是有人悄声开了门走入,冷风穿梭入殿,姑墨王疑惑转身,却见来人着十重黑色皂纱,却仍是清丽袅娜。

“是你,宝锦!”

他禁不住露出欢畅笑容,眉间的抑郁,在这一刻消散不少。

“你不是远嫁高丽了吗?”

惊喜过后,便是困惑,他不禁问道,却在见到宝锦眉梢眼底的一抹凄楚后,瞬间明悟——

“岂有此理,他瞧着皇家倾颓,竟敢如此折辱于你!”

“李氏小儿,鼠目寸光……”

他恨恨道,依着往日的性子,定是要执干戈伐罪于前,念及自己的境况,却更是黯然沉痛。

“他也没怎么折辱我,只是毁婚不见——不幸之中仍有万幸,我与他,并无夫妻之实……”

宝锦苦笑着,迎上姑墨王惊讶的眼神,继续道:“四年前我嫁入高丽时,年不过十五,王大妃生怕我夺了她的大权,于是借口先王之丧,只令我二人行礼,却是一直分宫而居,三年丧尽,却出了这等大事——她遣人一路追杀,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好好的帝家苗裔,总算没落入污泥之中。”

姑墨王欣慰过后,却又叹息道:“你既然安全脱身,却又为何要来此——如今的姑墨城,早已是兵临阙下,危在旦夕!”

“姨父……!”

宝锦深深凝望着他,想起幼时与姐姐二人骑在他的肩头,于群山之巅笑语嬉戏,又想起这位姨父曾率上千锦衣亲贵飞骑来援,他那赫赫威仪,至今仍在北门关一带传为佳话——

俱往矣!

“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沉痛地一字一句,“姐姐死了,姑墨也要落在他们手中,难道真是天命气数?!”

“不!我不信什么天命!!”

她咬着牙,决然而道,声音虽低,却是带着碎金裂玉的万钧之势,她抬眼望向姑墨王——

“我此次前来,就是想借一件物事?”

“是什么?”

“玉染妹妹的身份。”

“什么?!”

姑墨王悚然一惊,乍一听到爱女的名字,双手都为之颤抖——

“我要以玉染妹妹的身份入京,姑墨城破后,这些王室亲贵都要被押往帝都……”

姑墨王一听便明白了,“我姑墨习俗,女子未嫁者须以纱巾裹面,不得露于人前——这世上,除了父兄,根本无人见过玉染。”

“是,此去帝都,千里迢迢,玉染妹妹又是体弱,不如以我替之……城外有人接应,定能保她周全——”

“你来迟了,孩子……”

姑墨王低低笑出声来,声音中满含着悲愤与凄厉——

“玉染,我最心爱的女儿,昨夜已经离开了人世。”

宝锦的眼,在这一瞬紧缩点凝——

“她未来的驸马,居然做了敌人的内应,将城门打开,她本就有咳血之症,一夜惊啼,便……”

宝锦静静伫立着,眼前的雕梁画栋,仿佛也在崩塌,她所熟悉的,欢乐宁静的世界,在她眼中褪去了最后一抹色彩,碎为尘泥。

不知过了多久,她仍是垂着头,低喃道:“请姨父应允——”

“你这孩子!!”

姑墨王不禁大怒,正要痛责,却在看入她眸中后,黯然长叹——

“罢了……”

他扬声唤人,不一刻,便有一名宫人前来。

“这是玉染的贴身侍女季馨,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对她的事,可算是了如指掌。”

他叹息一声,轻甩袍袖,从上八宝格中取出一只晶莹琉璃瓶,在三只杯子中各斟了少许。

他轻晃着手中血一般鲜红的酒液,轻吟起了天朝的名句——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这酒,是新婚之夜残存的,那时,他率三千亲贵飞援天朝,皇帝大悦之下,遂将帝姬下嫁。

那俊雅无匹,叱咤千军的雄姿,如今已被岁月湮没,又有谁还记得,这一斛残酒?!

他递于二女各一杯,自己却从另一格中取出黄豆大小的红丸,放入杯中后,便一饮而尽。

下一刻,他的眼眸便开始涣散,他挺坐着,最后用手指了指珠帘之后,便气绝身亡。

宝锦用尽全身的力量,才没有大喊出声,她咬着牙,任由鲜血蜿蜒而出,也浑然不觉。

伸出轻颤的手,她与季馨费力地将尸体拖着,向珠帘之后而去。

轻按机关,后堂的地面便一分为二,露出其下的冰雪深渊,其中浮着三具玉棺,两具是王后与玉染公主,另一具却是空空如也。

姑墨王的尸体被轻轻放入,三具玉棺轻悬漂移,渐渐沉入万丈深渊之中。地面合拢,再无痕迹。

“真好……”

宝锦望着这一幕,不觉悲伤,却觉得无比宁静妥帖——

“他们一家团圆了,真好……”

这一刻,她想起横死京中,尸骨难觅的姐姐,再想起早已逝去的父皇母后,只觉万物同悲,寥落无迹。

****

云时穿过宏广的广场和宫道,再穿过重重回廊,来到大殿之前。

夜色初上,明灭的宫灯在檐下轻晃,风吹得铁马丁冬作响,深广大殿沉浸于黑暗之中。

云时轻叩殿门,正欲朗声通名,却听见一道清婉温润的女音道:“进来吧!”

声音安详平静,毫无半点畏惧。

他轻轻推门,雕花镶玉的殿门发出咿呀的轻响,殿中一灯如豆,正在案前轻燃。

“来了吗……”

一道纤弱身影坐于案前,轻笑着问他,朱红的火焰晕染了她的面容,看着甚是模糊。

云时抬眼望去,却在下一瞬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三章 惊雪

重眸!

瞳影叠回间,潋滟生辉,仿佛是黄泉之畔的冥黑忧悒,又似冰雪初霁的洁莹,只淡淡一瞥,竟让人魂魄皆丧,心神迷离!

那少女依案而坐,手中玉杯晶莹,只剩半盏残酒。(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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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一般的嫣红在她的手中轻晃,“有客至远方来,美酒却已销尽,实在惭愧……”

中正清雅的声音,从容平和,却实在听不出什么欢迎之意。

云时瞬间心神摇曳,眼底的杀气亦随之慢慢平抑,手中染血的长剑都因之微微松弛。

最后一丝理智好似在脑海中嘶鸣……重瞳……

那是——

重瞳!!!

他全身一震,眼中的迷惘瞬间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炽烈怒焰,手中雪刃轻吟不已。

满殿的安雅平静,在这一刻被撕碎!

他大步上前,昂藏身躯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伸出手,一把将她从案前拖下,毫不怜香袭玉的将她摔掼在殿中。

纤细身躯如蝴蝶轻羽一般坠落,沉闷的落地声响中,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

“……”

细微的呻吟声响起,随即便隐忍不闻,少女委顿于地,左臂弯曲垂落,面上苍白更甚,樱唇却已被牙咬得失了血色。

仿佛才惊觉自己的狂暴,云时不可思议地凝望着自己的手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对一介女子下此毒手……

然而这重眸……

他敛起所有情绪,沉声问道:“你是谁?”

回答他的,是片刻的沉默,以及随之而来的轻笑。

那几乎是嘲笑了,少女微微挑眉,忍痛的神情中带着玩味讥讽——

“你又是谁?”

此时夜色初上,殿中的灯烛因窗隙间的冷风而微微闪烁,昏暗混沌之中,两人目光相对,竟隐隐有对峙之态。

****

“哈哈哈哈……”

乐景收起折扇,捶案大笑了一阵,这才在云时的目光下勉强收敛。

“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乐不可支地把玩着扇子,笑道:“你素以沉稳内敛称名,却没曾想,才见了人家公主,居然就做不成柳下惠了……”

他啧啧作声着,作势起身,“我定要去看看那位公主,是怎样的倾国倾城,才惹得你用强!”

看着他那张可恶的笑脸,云时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着牙,沉声道:“她并非美人,我也并非用强。”

乐景又笑了半天,这才正色道:“是为了那重眸,对吗?”

云时瞥了他一眼,神色一派从容,双手却已攥得发白。

“我早该想到的……”

他叹息着,声音中含了歉疚,“北郡十六国中,姑墨一向与天朝交好,这一代的姑墨王甚至娶了帝姬为后——他们俩的女儿,若是传承了天朝皇族的重眸,也没什么奇怪的……”

乐景也收起了嬉笑,他起身站于主帅身后,安慰道:“你也并非故意,一路之上多加照应,也算补偿了!”

他好似又想到了什么,低声抱怨道:“说来也是奇怪,姑墨王已经殉国而死,连尸首都已葬入冰雪深渊之中,他的亲族故旧,要么一刀杀了,要么严加看管,却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运到京城去呢?”

他偷眼望了望帐外,低声说道:“陛下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捉摸了……”

云时清俊的眉宇间,浮上了一层微妙的阴霾,他垂下眼,沉吟片刻,才缓缓道:“陛下英明天纵,这样的话,你今后少说。”

“罢了,我还不想被割掉舌头呢!”

乐景苦笑着,行至主公面前,竟是前所未有的诚挚,“云帅……”

他郑重称呼道,不顾云时的诧异,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陛下心思险刻莫测,你立此大功,不得不慎重小心啊!”

帐中气氛正是一片凝重,却听营外有快骑声声,两人对视了一眼,心中正在惊疑,就见亲兵入帐报来——

“给云帅贺喜了——陛下听闻您攻下姑墨城,已派下钦使,晋封您为靖王千岁!”

****

大军回程之日,姑墨城下起了第一场雪。

远远的回望,古朴的城墙被积雪遮盖,天地间仿佛只剩一抹单调的白。

阴冷的空气中充满著不祥,好似老天也在为这千年古都的沦陷而伤感凝泪。一行长的看不到首尾的队伍,在雪中行进著。

这场提前而来的大雪,下得又急又密,好几日都没怎么断过,白日里雪积没径也就罢了,待夜里结上冻,便滑不留脚。

宝锦一头青丝披散直落,黑鸦鸦的一带拖在莹亮的雪地上,片片雪絮积在发上,好似满头妆以琼玉。

此刻她实在没什么闲情逸致顾及妆容——她单手努力推着车辕,沾了一身雪泥,却仍在竭力向前。

“公主,您且歇歇吧!”

季馨咬牙一同扶辕,眼中好似含了水珠,却强忍着不肯给周围的军士看笑话。

然而无论敌我,实在也没什么人在干看,无数的车辕陷入雪中,有些还上了冻,茫茫雪地里众人都在竭力自救。

此时车辕终于从雪中拔出,众人齐声欢呼之下,不免手上一松,只听砰的一声,车辕在冰上一别,竟直直朝着前坡落下。

那拉车的老牛受了惊吓,一路疾奔着,更朝斜坡而下。

季馨惊叫一声,却没有来得及放开手,她的身躯被庞大的车架牵带着,在坡上翻滚碰撞,叫声越发凄惨。

“季馨——!!”

宝锦高喊道,疾步追上,却也无济于事,眼看了连人带车就要翻到谷底,她瞥了一眼四周,手中迅如闪电的,扣了两枚银针——

下一瞬,只听得那老牛痛嘶一声,便瘫倒在地。

车子仍在下坠,但势头已缓,一道长鞭凌空飞来,鞭梢如有灵性地将人缠紧。牛车摔下谷去,轰然作响,季馨的身子整个腾空而起,衣裾四散飞舞,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她被卷了上来。

“云帅!”

众军士细看之下,才发现以鞭救人的,竟是一军的统帅,云时,顿时雪地里欢呼雷动。

云时却是波澜不惊,他回望了一眼谷底,心中却升起了一道狐疑——

他离得虽远,却也看到那老牛突兀倒毙,那么,是谁在暗中出手?!

是谁在暗中出手?!

宝锦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她看着手中完好的银针,又不可思议的望了望谷底,心中惊疑不定。

第四章 折辱

季馨回到坡顶,已吓得惨无人色,她全身都在轻颤,见了宝锦,只是掩袖低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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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她将手中银针纳入袖中,若无其事地轻拍她的肩,低声安慰着。

一道阴影遮住头顶的雪光,宝锦抬头,只见云时不着甲胄,苍青色衣袂随风翻飞,映得那清俊眉目越发耀眼。

他静静凝望着她,不发一言。

宝锦看到他,便感觉自己的左肩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微一蹙眉,云时便觉出了异样,他伸出手来,不由分说地扣住她手腕。

宝锦待要挣扎,却觉那手掌有如钢铁一般钳制着,竟不能撼动分毫。

云时将她的罗袖轻轻卷起,在眼前仔细端详着。

肌肤在雪光下更显晶莹,肩头的红肿青淤也消散大半,筋骨也没什么异样。

“恢复的还好……”

云时感觉无恙,这才松了手。

宝锦微微冷笑着,将雪臂纳入绸衣之中,这才淡淡问道:“今日又想要我哪条胳膊?!”

云时看着这沾染了怒意的重眸,因这份莫测的魅黑而微微失神,他也不动怒,只轻叹了一声,转身飘然离去。

雪地中,他的身影英武挺拔,却不知怎的,染上了几分落寞与寂寥。

“对不起……”

北风呼啸中,遥遥传来一句低语,宝锦抚着左肩,眼神幽远。

****

军需官受了云时的吩咐,连忙为她们重新配了车驾,第二日风雪停缓,再上路时,车中已有了温暖的炭盆。

“云将军初瞧着凶神恶煞,心地却也还好……”

季馨想起昨天那一幕,虽然心有余悸,却也对云时存下了感激,她话一出口,才想起此人不但是破城灭国的罪魁,更是令“公主”左臂折断的祸首,她嗫嚅道:“帝姬……”

“你用这等称呼,是想让我们俩都人头落地吗?!”

宝锦瞥了她一眼,重眸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犀利锋芒——

“我知道你与玉染公主主仆情深,但是从现在起,你要牢记:我,就是玉染公主!”

宝锦微笑着,平日的清雅出尘,在这一瞬间竟化为摄人威仪——

“要知道,我们即将进入京城了……”

“京城帝都……”

她咀嚼着这四个字,仿佛它们力道千钧,又好似,魂牵梦萦,黯然销沉。

“我回来了……”

声音低沉,带起无尽怅然。

****

入京那日,正是风和日丽,秋高气爽,朱雀大街的青砖条石,都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细腻光滑。

凯旋归来的队伍,在城外四十里的仪亭中,便由皇帝遣来的礼部官员奉旨郊迎。

新朝刚立,文官仍是极为稀缺,礼部的官员竟是由新科进士擢升不久,云时见了这些新面孔,虽然诧异,却也深感皇帝此次的隆重。

长不见首尾的队伍迤俪而入,朱雀大街上净水泼地,两旁都围得水泄不通。

维持秩序的军士们用长鞭狠命抽着,却仍抑制不住百姓的喧鼓鼓噪。

“听说终于取下了姑墨城……”

有年轻人兴奋道。

“新朝蒸蒸日上,看样子,不久便可海内平靖,天下一统了,那些个割据势力,不过荧火之于皓月而已!”

蒙受新朝恩惠的士人学子,在人群中踌躇满志道。

却也有年长者冷笑道:“胜负之理未定,说这话太早了!”

……

且不说百姓的议论纷纷,云时带了几十骑来到神武门前,自动下马而入,一行人穿过重重禁苑,终于来到大内帝阙之下。

紫宸殿的最深最高处,珠玉帐帷重重的掩映着帝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世间万物,而阶下之人却无法窥见皇帝的容颜。

帝座太深了,连日光也不能直射而入。帝座上的人,在这班光景下,要么孤寂至死,要么,便是自诩为神祗,最终走向狂悖的末路……

云时猛一激灵,将自己这危险大逆的念头泯灭无形,表面看来,仍是一副俯首称臣的虔肃。

天朝旧制,皇帝本该在太和殿中朝见群臣,直到景渊帝突发奇想,才建了这座高阶入云的紫宸殿,从此朝会尽出于此,皇帝的容颜也不再被群臣窥见——接着,便是天下大乱,再接着,便是这位陛下攻入京中,开创了新朝。

短短不过年余,他竟也迁入了这座紫宸殿,难道不知前车之鉴吗……

“贤弟攻下了姑墨城,真是辛苦了……”

殿上忽然发了话,本是得天独厚的清冽明亮嗓音,却好似常年未校的琴弦,带出淡淡涩意和疲倦来。

那是皇帝的声音。

云时将头垂得更低,任谁也看不见他的神色——

“臣真是惶恐,只是托陛下洪福,将士们齐心用命,才得以——”

“难道跟我也要说套话吗?!”

低沉的笑声从高阙之上传来,打断了他的陈述,宛如冰刃划过众人心头——

“姑墨城虽小,却也让朕几员大将飒羽而归,阿时,你确实不愧为天下第一的名将!”

云时听着这极大褒奖,却几乎连寒毛都要竖起,他一时惶恐,急声道:“万岁……”

“为将者,有勇不如有智,有智不如有学……云时,你不用过谦,事实如此,这是人所共见的!”

仿佛削金断玉一般的掷地有声,皇帝下了定论,旁人包括云时在内,便再不便置椽。

云时心中暗叹,这一番考语传出,不知又要引得多少人嫉恨,面上却越发恭谨道:“即使如此,也是承皇上旧日发教诲……臣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有忘!”

珠玉之中,隐隐有叹息声起,却也并不真切,皇帝轻笑一声,又问道:“姑墨王死了吗?”

“是,他见王师已至,便仰药而死,尸体已落入冰雪深渊之中。”

“他的家眷呢?”

“只有一个女儿,唤作玉染。”

云时说话间,目光微微颤动,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少女清冽迷离的重眸——

“姑墨王虽死,却仍罪有余辜,他的女儿,便以罪人妻女没入教司坊中去吧……”

什么?!

云时听这一句,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全身都为之一颤。

第五章 急鼓

教司坊隶属内务府,却是专涉声色之事,其中有歌姬,舞姬,伎乐各色人等,却皆是罪人妻女罚没而来。www.65txt.com

那双墨染冰封的重眸……

那大雪飘飞中,单手扶辕的少女……

如此金枝玉叶,竟要沦落至此吗?

云时的手掌几乎攥出血来,面容却被额前高冠遮挡,任谁也没有看出他眼中的愤怒。

前些年,景渊帝暴虐妄为,惹起民怨鼎沸,今上执干戈而救民水火,这才云者景从。他攻入京城不过年余,心思竟也变得如此刻毒么?!

高阙之上,皇帝的声音传下,飘渺无比,然而重如万钧——

“阿时,你立下如此大功,可要什么赏赐?”

“臣惶恐,为陛下尽职,不过份内之事。”

低笑声响起,依稀有着并肩战斗时候的清越豪迈——

“虽然还想赏你些什么,但你既然固辞,就先领下靖王的名号,再加双俸吧……”

云时不敢再辞,逊谢而退,从头到尾,那高阙上的帝王,他昔日敬爱的义兄与伙伴,却始终没有露面。

****

教司坊分为南曲与北曲两处,南曲培养的是伎乐和音声人,北曲的则是名妓,舞姬这一类的妖姬尤物,她们不仅要色艺俱全,还要为达官贵人陪夜侍寝。

宝锦被两名健妇压解着,从官衙的侧门而入,身后怯怯跟随着的,只有季馨一人。

高飞的青檐重重,雨滴声声,缦回的廊腰之间,时而有如云的美人穿梭而过。

她们或是贞静娴雅,或是冷艳翩然,又或是气度雍容,却都是默然无语,远远看来,恍如华美绝伦的人偶撑伞飘过。

穿过繁华残凋的庭院,她进了一座大院。

“这就是姑墨国的公主?”

斜倚榻上的管事微微抬头,瞥了那静穆的素衣女子一眼,淡淡道:“也不见得有多国色天香。”

“您明鉴,这是万岁让送来的,若是有个什么不妥,您多担待就是了。”

一旁的小黄门谄肩谀笑道,心中却在暗骂:摆什么派头,若不是你刚给万岁荐了美人,得了圣宠,小爷还用捧你的臭脚?!

“会舞否?会歌否?”

管事斜睨着宝锦,用轻佻的目光打量着,好似要待价而沽。

“……”

宝锦垂首不语,一旁的小黄门一心想着快些交差,于是笑道:“金枝玉叶们哪懂这个?”

“这就难办了,你让我把她放哪呢?教司坊虽大,可不养闲人。”

小黄门见他越发拿腔拿调,心中暗恨,却只得低声献计道:“万岁把她送这里里,存的就是个折辱的心思,您把她放北曲那边,不就得了。”

宝锦暗运内力,却是听了个真切,她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中的凛然杀意。

“那就这样吧!”

管事又瞥了一眼阶下女子,阴阳怪气地笑道:“北曲中的女子,论起才貌来,胜她者多矣,会有什么人点她陪侍吗?”

****

宝锦被粗暴推入一处房舍之中,她立定身,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前后两进,前面有桌椅等物,还有一个侍女的卧间,后间有铜镜妆台,上有胭脂香露等物,中央一张木床,显然是女子闺房。

“一路行来,这一列房舍是最简陋的……”

她微微一笑,仿佛对眼前的窘境毫无惧色,看了一眼季馨,笑道:“看这灰尘,不知积了多久,我们自己动手吧!”

到黄昏时分,两人才整理停当,有黑衣老妇送来食盒,打开一看,竟是青葱素面。

季馨用箸挑弄着面条,虽然饥肠辘辘,却实在没有食欲——她虽然只是侍女,却也算是锦衣玉食,哪曾见过这等寒伧的粗面?!

“你不吃的话,下顿仍要挨饿。”

宝锦轻挑着素面,一口一口地吃下,神情怡然自若,仿佛吃的是平日里的皇家御膳。

“殿下……”

季馨念及她身份是何等尊贵,如今却要受此折辱,声音中都带了哽咽,她拿起筷子,一丝一缕的,强咽入腹中。

珠泪滴入碗中,在清汤中漾起点点涟漪,宝锦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今后,我们的处境,可能比这要难要千万倍,你能忍耐住吗?”

季馨放下碗,以袖拭泪,含笑点头——

“殿下能行,我当然舍命奉陪!”

“舍命?难道这面能吃死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开怀而笑。

笑完之后,宝锦看了看窗外天色,低声道:“我们的处境,其实是艰难无比,那些小人顺应皇帝的意思,要好好羞辱我呢!”

“你知道吗,他们把我算入北曲之中了!”

宝锦冷笑着,眼中一片冰寒。

季馨一楞,随即面色惨白,轻颤道:“殿下,怎么办?”

“当然是……设法调入南曲了!”

宝锦伸出左手,细细端详着其上的伤痕,悠然笑道:“那位新封的靖王,云时,可以利用一二。”

她不再多说,让季馨早早就寝,自己却燃了孤灯,仿佛在等候什么。

二更时,有人在窗上轻扣了两声。

“殿下,我来了。”

沈浩从外推开窗,攀援而下,利落地跳入室中。

“让您受惊了……”

他打量着室内环境,又是愧疚,又是愤怒。

“都联络上了吗?”

宝锦于灯下静坐,雪白面容上露出凛然决断之色。

“主上的旧部虽然溃散,却也能一一寻回,只是……”

沈浩面带难色,有些踌躇道:“有几个人颇不安分,恐怕不会听您号令。”

“是认为我不配调遣他们吗?!”

宝锦心中已是大怒,面上却仍是淡淡,她放下手中茶盏,轻笑道:“既然如此,我更要会上一会了!”

月光透过窗纸映入,显得她越发眉目清幽,竟是象煞了死去的乃姐。

沈浩心中一沉,想起殉难京中的主上,面上都现出凄然惨淡来。

第六章 膺服

翠色楼上,轻易不启的雅间明灯辉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使女从人穿梭而过,放下二十四味菜品,随即安然而退。www.65txt.com

“此楼的主人,与主上先代颇有渊源,在这里说话,再安稳不过了!”

沈浩淡淡道,望了一眼对面席上之人,不禁皱眉道:“眼下新朝刚立,你若是希冀这荣华富贵,只管撒手便是,只是你手中之势,却是来自主上,非你一人之物。”

“沈大人,你不必再劝,所谓人各有志,我厌倦了这些腥风血雨,想要安然度过这下半生——这么简单的要求,也并不为过吧!”

那人三十有余,却是眉目俊逸,气度高华,只是淡淡倚坐,声音虽然平淡,仔细听来,却仍蕴含着讥讽的波澜。

这便是屹立新旧两朝,却泰然不倒的户部尚书宋麟。

“主上交给你这般势力,却不是让你安然度日的。”

沈浩沉声道。

“这话平白让人发笑!”

宋麟冷笑道:“我所效忠的是主上,而不是什么皇族——宝锦帝姬我也见过几次,不过是一介闺中弱女,你们硬是把她捧起,去做这复国造反之事,也不怕主上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吗?!”

沈浩闻言大怒,但他素来严峻,压住了心火,沉声道:“宝锦殿下年纪虽小,却也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能将伪帝推翻,重立正统。”

“然后呢?再让她如主上一般,孤寂至死?!”

宋麟冷讽道,由案间拂袖而起,再不理会身后炯炯目光,迈步推门而去。

“站住!一年前我们前去接应,宝锦殿下于东海之中,斩杀了一条蛟龙!”

沈浩再顾不得隐秘,低喝而出。

脚步在门前停住,沈浩见他犹豫,又道:“本朝太祖曾有怒斩白蛇之事,这本是天兆……”

宋麟微微咬唇,转身而出,却只留下一句——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参与……京城,已是流过太多的血了……”

声音轻微,却带着言不由衷的悲愤与苍凉,此时楼下正是莺歌正畅,觥筹交错间,一派喜乐安祥。

****

宋麟回到府中,也不唤家人姬妾,只一人枯坐书房,过了子时,才郁郁一叹,回到卧房之中。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听窗棂微动,冷风脉脉而入,他睡眠极浅,微一睁眼,却见床前灯烛明灭,有一道纤细人影浸润其中。

光影摇曳间,只见一双重眸幽幽,顾盼清扬间,竟是别样的魅惑神采。

那并非是狐媚,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重黑,仿佛可以汲取人心。

他失神片刻,勉强运功,这才从怔仲之态中复苏,一时惊诧不能自已——

“宝锦殿下……?!”

因着长姐的耀眼光芒,宝锦并不为人所熟悉,朝中旧臣,见过她的,可算是寥寥无几,可宋麟却侥幸在御花园中偶然邂逅——

在春日繁花中,年仅十四的帝姬正在与侍女嬉戏,她有着圆润秀丽的面庞,肌肤雪白,一眼望去,赏心悦目。

也只是赏心悦目而已。

朱红的灯焰将眼前少女映得灼然生辉,她苍白纤瘦,雪色面庞近乎透明,却越发显得重眸幽黑。

她静静伫立着,在漫漫长夜中,仿若一道幽魂。

“宋卿今日所说……是违心,还是真言?”

低低的声音,虽然近在咫尺,却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带着无上凛然的威仪。

“违心如何,真言又如何?”

宋麟不服输地抬眼迎上,暗中却是一阵心悸,那微微一瞥,好似重鼓擂在心间,一颗心难受得漏跳一级。

“若是违心,我并不介意你再犹豫一二,毕竟这是破家灭门的大事……若是真言——”

剑光在灯下一闪,随即归于沉寂。

雪亮的剑刃横于宋麟脖上,寒气沁入咽喉——

“若是真言,那么,便绝无回寰了。”

带着明悟的决绝,少女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带着极大的压迫力。

宋麟不躲不闪,仍是镇定自若,“真言还是违心,就要看殿下的气量和才干了。”

“原来如此……”

雪光一闪,宋麟只觉咽喉处一凉,再睁眼时,却是毫无钳制。

“既然如此,卿便好生瞧着——”

宝锦微微一笑,指了指他府邸的正前方,宋麟微一沉吟,不禁身上一颤——

“徐绩?!他可是新朝重臣……”

“那又怎样?!十日内,必要叫他人头落地。”

宝锦微瞥了他一眼,“到那时,卿又当如何?”

“若殿下真能做到,臣必重回驾前,为您驱策。”

“一言为定。”

最后一字一出口,她便如九渊羽鹤一般,由窗中翩然而去。

宋麟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仍有些惊疑不定——

“不过四年,竟生出如此大的变化来,这位宝锦殿下,究竟是……”

*****

宝锦停在巷角,只觉胸中气血翻腾,眼前一阵晕眩,就如那天在海中斩杀蛟龙一般。

她知道是内力透支过甚,只得扶墙而立,运转一周,这才略微好些,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果然还是太弱……”

她微微苦笑道。

为了压服宋麟,她迫不得已用上所有潜力,虽然只能短暂维持,却也让他觉得高深莫测。

“要是姐姐在这,只须一个眼风,便有千万人景仰相随了吧……”

她低喃道。

夜风吹来阵阵凉意,她此时内力用尽,身体不禁有些瑟缩。

“这样狼狈的样子,要是被姐姐看到,笑也要笑死了!”

她惨笑着,想起四年前,她辞京离阙时候的情景,那时,她才十五岁……

第七章 谋局

那时,她即将嫁予高丽王李莘,最后于殿上拜别时,姐妹之间却几乎闹得失和——

“世上佳婿千万,你却独独挑上了高丽王!”

姐姐锦渊玄衣帢裳,乃是最隆盛的朝服,衮服上绣着十二章纹,上衣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下裳:为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儿道玉珠为旒,越发映得她面庞皎美高华。(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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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高居帝阙之上,谈及妹妹未来的夫婿,竟是一派慵懒轻蔑。

“难道让我学你,以男子装束乔装一辈子?!”

宝锦被她讥讽了这些时日,终于忍耐不住,反唇相讥道。

她望着锦渊这一身帝王装束,继续道:“姐姐,也许你为君日久,居高临下惯了,是以觉得高丽不过弹丸之地,我的眼光更是狭隘庸俗……”

“但今日便是我辞阙出阁之日,你难道不能给我起码的祝福吗?!”

宝锦一身礼服,痛心地低喊。

“高丽本就是个弹丸之地,李氏小儿貌谦恭而实伪,天朝强盛,他们俯首帖耳,若是我们有所衰弱,第一个不安分的,就是他们!”

锦渊冷笑着说着,她由高处瞥了一眼妹妹,道:“你认定是他,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是有一桩要声明在先,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不要奔回中土,到我跟前哭诉。”

她声音仍是带着讥讽,好似料足了妹妹的姻缘不过是笑话一桩。

“你放心!我一旦远嫁,就绝不回头,这中原万里,京师皇城,我这辈子都不会涉足!”

宝锦当时毕竟年轻,受这一激,竟将话说绝了,锦渊于是宛然微笑道:“好,如你所愿!”

她敛容正色道:“尔往高丽,当勉之敬之,夙夜恪勤。”

宝锦帝姬垂首再拜,面容却是异样的冷素,礼毕,她起身退到殿门口,外间的命妇正要搀扶,却听高阙之上,锦渊低低唤道:“宝宝……”

她唤着妹妹的乳名,声音低沉,仿佛呢喃一般——

“你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到京城来……!!”

……

那低喃仿佛仍在耳边回响,宝锦不禁打了个冷战,抬眼望天,却见一轮明月被云遮掩,小巷中一片黑暗。

她想起那最后的一句叮咛,不禁蹙眉。

经过了这许多世事,她再也不是那懵懂无知的少女,如今想来,那一句,或许不是诅咒,而是——

“难道,她已经预料到什么可怕的事,所以才故意激我?!”

夜风吹拂着她的秀发,那惊疑不定的低喃也消逝其中,了无痕迹。

宝锦一路疾奔,回到教司坊时,天已拂晓,她望了一眼窗前悬挂的红丝带,心下不禁一沉——

这是供人挑选,接客侍夜的标志!

终于来了!

她唇边露出一丝冷笑,将季馨轻轻推醒。

“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做!”

她凝望着季馨,黑眸中深不见底——

“你现在就去北边侧墙,有人在那里接应你,时间紧迫,我的计划是……”

季馨匆匆离去后,宝锦将榻上被褥打乱,又换过一身衣裙,将发髻打散了,一头青丝直直垂落身畔。

她坐于妆台前,对镜缓缓梳着,仔细想了一回,又在唇上点了嫣红,苍白面庞上平添了一道魅惑。

她暗自算着时间,不多久,便听门扉砰的一声被撞开,一道轻佻声音大笑道:“听说到了新货色……这便是姑墨国的公主了吗?”

终于来了……

锦衣青年长相不差,眼下的青黑肿胀,却显示了酒色过度的颓靡,他径自走了进来,双眼上下打量了几眼,撇嘴道:“姿色不过尔尔……”

“你是谁?!”

宝锦受惊地瑟缩在墙角,那人越发神魂颠倒,那清秀容颜分外妖魅,那一道嫣红唇色,几乎让人色授魂予,。

他饥渴地舔了舔唇,上前便把少女从角落拽出,抚摩着她腕间的白嫩肌肤,他得意笑道:“你不过是亡国的俘虏,落在这教司坊里,天生就是卖身的,装什么清高?!”

宝锦拼力挣扎着,却无奈势单力薄,强被那人纳入怀中。

“原本跟人打赌,才来看个究竟,没想到真找到块宝!”

那人因手间肌肤的细腻而啧啧称赞,他把手伸到宝锦胸前,就要扯下——

“住手!”

一道低喝在门前响起,那人回头看时,宝锦奋力厮打着,从他手中挣脱,仿佛受了惊的小兽,朝着门外便跑。

铁一般的臂膀将她拢住,温暖的大掌轻轻拍着背,那熟悉的声音,仍如初见时那般清朗醇厚——

“别怕,是我!”

她抬头看去,不禁珠泪莹莹,“云时!!”

她轻颤抖着,害怕而依恋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云时感受着怀中人的瑟缩和恐惧,仔细替她拢了凌乱的衣衫,“别怕……我来了,什么也不用怕!”

他转过身,冷冷扫视了那纨绔子弟,“你是王尚书的儿子吧!”

“你是……靖王殿下!!”

那人正待发怒,却终于认出了他的身份,勉强笑道:“听说教司坊北曲来了新的清倌人,我来尝个新……不知这是您的人,得罪得罪。”

云时听着这刺耳的清倌人三字,不禁大怒——

“滚!”

他低喝道,看着那纨绔公子狼狈而去,正想安慰怀中佳人,却只觉得臂上一凉,却是一滴清泪滑落。

“你的侍女跑到我府上哭求,我这才知道,于是急着赶过来……”

他声音低沉,感觉怀中的颤抖加剧,心中大痛。

“你不该来的……”

宝锦哽咽着,垂下了头,“你能救我一次,救不了这命……”

云时手中一紧,仿佛下定了决心,毅然抬头。

****

“靖王殿下,不是小人不开窍,这位……玉染姑娘,乃是罚没的罪人家眷,不是用银子可以赎身的。”

管事被那冷眼一瞪,顿时冒出了一头一脸的热汗来。

云时眼中一黯,想起皇帝的残酷,于是咬牙道:“那么把她放到南曲去!”

“殿下哪,您这不是为难我吗,南曲都是名噪京城的才艺大家,她会什么啊?!”

管事仍然叫苦,却不如方才那般坚决。

“我会拂琴……”

宝锦低低道。

“那也是雅乐……宴饮之时用不着的!!”

管事急得要跺脚。

“五日后,是我姐夫的生辰大宴……”

云时眸光微闪,沉静说道。

“首辅大人的寿宴!”

管事顿时一惊,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丝竹女伎都准备好了……”

“我们厌烦了那些庸俗丝竹,就想听雅乐!”

云时微微一笑,悠然说道。

管事对上他含了威压的眼,再无一言,只是称诺,“那就让玉染姑娘去吧!”

宝锦垂下头,唇边露出一道浅笑,清冷,然而诡谲。

风暴……马上就要来了!

第八章 琵琶

暮色刚至,首辅徐绩府邸上便已灯火辉煌,一派喜气。(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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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室云氏静静谛听着院外的歌乐沸响,丝毫不为所动,指间的佛珠却是越转越快。

“娘……女儿命薄,再不能长侍膝前了,明日我便去白云庵修行,再不入家门一步!”

她身前的碧衣少女不过二八,眉间漾着深愁,说话间,已是泪落如雨。

“婴华,你是要逼死为娘么?!”

云氏低低说道,声音几近凄绝。

云时在旁坐着,也不禁为之动容,他开口劝解道:“何至如此?姐夫虽然热衷仕途,却也不会全然无情,宴饮过后,我再找他细谈!”

“阿时,你还不够了解他的为人……”

云氏夫人苦笑着,双眼徐徐睁开,竟是前所未有的冷冽——

“你姐夫在景渊帝手里并不得意,几个阁臣里,就数他无足轻重,如今却凭着迎从今上的大功,乍然成为宰辅——他心里何曾不知,今上是用他来暂时过渡,以安人心,所以,他要上串下跳着,为自己构织人脉靠山。”

“所以就要拿亲生女儿的姻缘来作践么?!那个王尚书的儿子臭名昭著,我死也不嫁!”

徐婴华低泣着,言语之间,对父亲满是怨愤。

喀嚓一声,云夫人手中的佛珠仿佛也受不住这窒息的气氛,竟碎裂两半。

“我不会让他为所欲为的!”

云夫人森然道,美眸中闪过一道厉芒。

“大姐,你要做什么?!”

云时不禁一惊。

“他这几年偏宠侧室,又因她生了个儿子,越发肆无忌惮,把我们母女视如芥草……”

她微微冷笑着,声音越发怨毒,“且等着……”

云时看这架势,知道姐姐不会坐以待毙,于是轻叹一声,也不再劝。

“无论如何,场面上还是先应对过去吧——前院正是宴酣之时,你要让那女人继续鸠占鹊巢,与姐夫并肩齐坐吗?”

这一句果然奏效,云氏咬牙不语,半晌,她起身更衣,又吩咐身边心腹丫鬟道:“替我去取那左侧第三格的药瓶。”

声音虽然漫不经心,却带出隐约的阴冷。

云时陪伴长姐来到前院,却见高堂之上,两排鹤顶寿花的金丝蜜烛,燃得堂上明如白昼,乐工早已或坐或跪,阵式齐整浩大,吹奏出满室丝竹悠扬。

此时华灯高照,满堂皆是簪璎显贵,奇香氤氲间,黑檀木的席面上流水般上了珍馐佳肴,宾客们观赏着殿中歌舞,或是谈笑,或是低语,或是半醉倚于案间。

那王尚书家的公子酒意上涌,正在高谈阔论,他眼神甚好,跟几个纨绔权贵一阵耳语后,竟似在指点着乐伎行列。

不好!

云时眼色一冷,只听有人高声笑道:“教司坊调弄的好丝竹,却不知那屏风之后藏有何方佳人?”

却是当今皇后的亲弟,云阳候孙世!

这是个走马章台,倚翠偎红的纨绔领袖,他这一声,许多权贵子弟趁着酒意,连声应和。

“来啊,撤了屏风!”

云阳侯一声令下,众人眼前为之一空,只见轻纱尽处,却有一白衫女子垂首抚琴,意态沉静,

千百道目光朝她射来,长发遮掩了她的面容,越发显得神秘。

“原来是姑墨国的公主!”

云阳侯听着王公子一阵耳语,不由兴趣更浓,于是命她抬头。

那如墨如雪的重眸,让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有自惭形秽之感。

云阳侯最快恢复过来,他大笑道:“可惜啊,帝王家的重眸,竟生在一个教司坊的奴婢身上,这下仙子成了贱籍,可真是有趣的紧!”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兴致更高,“抚什么琴,太没意思,来啊,换一柄琵琶!”

琴筝乃是雅乐,即便是国君亲奏,也不算失礼,可琵琶却是倡优之物,身份高贵者从不为之,众人口中不语,心中却都雪亮,这是存心折辱这位亡国公主了!

云时双眉一轩,正待发作,却听那边遥遥应道:“如此也罢……”

宝锦低低叹了这一句,也不推辞,接过使女递来的琵琶,端坐试了音,侧身跟鼓师低语几句,终于开始。

她轻击琴首,轻捻慢拨琴弦,鼓声轻细相和,初时和煦,宛如春日笑语,渐渐的,长轮琴弦越急,,似乎边关的金鼓骑师奔涌,隐隐引人忧虑。

此时琵琶转调越发凄厉,百万铁骑扑面而来,盛世良辰一宵而灭,国破家亡,妻离子散,诺大世间,万千繁华都在这一瞬销尽,声调之悲,闻者几欲肝肠寸断。

金戈铁蹄的践踏之中,苍凉悲郁,逐渐低沉,人都以为将尽,却见她素手泼雨般急拨,三声连煞,竟是孤注一掷的决断振奋,仿若一位盖世英雄重转乾坤,轰然声动天地。

此时众人已听得目瞪口呆,满座为之失色,有人心神不稳,将酒盏掉落于地,清脆一声,却也被这穿云肆虐的琵琶声压过,

此时琴弦突然崩断,这雷霆之声却在瞬间戛然而止,满座仍是神情恍惚,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才彩声大作。

如雷的喝彩声压过全场,后堂中却有人轻轻鼓掌,赞道“大善!”

主人徐绩坐于正中,正听了个真切,顿时全身一颤,连玉箸落地都浑然不觉,眼中浮上了敬畏谨惧之色——

“他”竟然来了?!

他几欲回头叩拜,却强自抑制住了。

“今日闻此慷慨之音,实在是大幸……”

仿佛有些心神不宁的,他赞叹道,又看了一眼宝锦,温言问道:“你师从哪位?”

“不过是家父的言传身教……”

宝锦低声道:“若非亲历,哪得如此之音?!”

第九章 杀局

首辅徐绩眉头一皱,想了她的身世,于是强笑道:“真是神乎其技……”

他命人拿了赏赐,又唤过别的舞姬,“绿腰”之后,又舞“霓裳”,堂上气氛又重新热闹起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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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欢宴,到了中夜,众人的酒意也有了十分,场中略见稀疏。徐绩瞥了眼两旁,只见正室云氏目光阴郁,不发一言,侧室沈氏却是娇媚轻笑着,正转头与潞国公夫人低语着什么。

他咳了一声,再不愿去管这些明争暗斗,满心里想的,却是方才那轻轻掌声——

难道“他”也对这亡国公主有兴趣吗?

也许,这是一个平步青云的好机会……

然而观此女言行,却又并非温柔驯服之辈……

他又想起皇后的赫赫威仪,,顿时心乱如麻,好半晌,才暗自道:不管如何,总是有备无患。

他起身朝内院书房走去,一边吩咐管家道:“请那位玉染姑娘过来一趟。”

*****

“说起来,姑娘也是王家贵裔……沦落到教司坊那种地方,实在是委屈你了!”

徐绩长叹一声,看了眼下首的白衣女子,见她垂首不语,又试探地问道:“姑娘难道不想从那火坑中脱离吗?”

“命该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宝锦低声答道,垂下的青丝遮掩住她眼中的冷笑——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

她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窗纸上摇曳的树影,心中一阵快意。

却听徐绩又道:“今上仁慈,姑墨王心怀前朝,不肯降服,才有破城灭国之难,你可要思量清楚。”

他望着垂首安然的宝锦,斟酌着词句道:“假若宫中贵人愿怜悯于你,姑娘意下如何?”

原来是来拉皮条的!

宝锦蓦然抬头,打断了他未尽的游说,她目光清冷,幽然暗莹,冷笑道:“姑墨国的事,不劳大人操心,倒是大人你手上染着主君和同僚的鲜血,暗夜梦回,难道不会亏心于鬼神吗?!”

“你大胆……!”

徐绩不禁大怒,却正对上宝锦冷笑轻睨的重眸,顿时身上一震,“你……你到底是谁?”

宝锦款款起身,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徐绩仿佛被那重眸卷入无限梦魇中,只是不住轻颤。

“锦渊姐姐惊才绝艳,谋算无漏,若不是你将京畿守军调离,她怎会落入不测之地?!”

宝锦咬着牙,一字一句,凄厉有如杜鹃啼血。

“我元氏三百多年的江山,竟被你这小人毁于一旦!”

她怒不可遏,长发在夜风中肆意飘散,仿佛幽冥中伸出的鬼魅之手,要将这叛臣拖下无底深渊。

徐绩凝望着她,颤抖有如筛糠,此时心中才闪现一个淡忘的名字——

“宝锦帝姬……!”

他勉强辩解道:“景渊帝乔装男子,矫取帝位,本就是颠倒阴阳,她执政暴虐,惹起民怨鼎沸,我不过是顺应天理!”

“住口!你为了一己私欲,叛卖主君,也配谈什么天理!”

宝锦唇边几乎滴下血来,她将徐绩逼入墙边死角,静静看着后者惊慌欲喊。

“没用的,是你将书房紧闭,隔绝外间,如此作茧自缚,也算是天意!”

她由琵琶上抽下琴弦,暗光闪现,矫健迅疾犹如游龙。

室内的灯烛在下一瞬被强大气流拂得摇曳明灭,灯芯中朱红微颤,几滴血珠飞溅,一丝丝融进浓浊的黑,终于不见影迹。

宝锦强忍住胸中的烦恶,莲步轻移,小心避开这蜿蜒而出的血流,来到窗前。

绘有菏塘墨韵的窗纸被素手轻轻撼动,随之而来的,是树间疾射而来的锐器。

轰隆一声,窗棂都被砸了粉碎,院中的沉寂被瞬间打破,人声喧哗着,朝着这边奔来,

宝锦以袖将琴弦拭净装上,又刻意让自己直视血泊。

不再压抑自己,她胸中的晕眩烦恶腾上,眼前逐渐恍惚——

“我早就说过,我晕血……”

她低声咕哝一句,安心地倒在一片嫣红之间。

****

客人尚未散尽,堂上只见杯盘狼藉,还有人缠着歌姬上下其手,深夜的华糜随着熏香的浓炽而越发高涨。

却听一阵甲胄清响,惊破安逸,院中居然重重列了禁军,将此地重重包围,刀枪剑戟在暗夜闪着幽光。

首辅徐绩,竟在自家的寿宴后被杀!

未散的宾客中,传递着这样一道消息,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将这些浓醉的勋贵们惊出一身冷汗来。

云时扶了长姐,来到内院之前,只见京兆尹匆匆迎上,面沉如水。

“徐大人无法施救,已经去了……”

云时只觉得姐姐的手紧了紧,将自己攥得生痛,他匆匆而入,却在院中见到这样一幅场景——

重眸低垂,映出刀剑的寒光,纤弱身影被羁押捆绑着,一旁浓艳美妇又将她拼命摇晃着,几若风中之烛——

只见那姑墨的玉染公主,被侧室沈氏劈脸一个耳光,雪白的肌肤上顿现五道红痕。

“小贱人,扫把星,用什么魅术把我家大人害死了!”

沈氏状若疯癫,不断撕扯着,在松明的照耀下,云时看见那一袭白衣已被血污沾染大半。

“怎么回事?!”

他上前问道。

沈氏见是他,冷笑一声,又开始边哭边数落:“你荐来的这妖女,竟将老爷杀死在书房!”

一旁的禁军队长再看不下去,提醒道:“夫人,这位姑娘只是晕倒在现场,是不是凶手,还很难说呢!”

“不是她又是谁?!还我老爷的命来!”

沈氏越发肆无忌惮,撒泼哭闹之外,口中还若有若无的指桑骂槐。

此时院中下人聚集甚多,眼见着语涉及主母云氏,却没半个人敢上前劝解。

眼见着老爷没了,将来主掌家中的,就是沈氏生的少爷,这当口,谁也不敢拂捏逆她的意思。

云氏怒不可遏,拉了云时,不顾所有人的阻止,便进了书房之中。

云时仔细察看了现场,特别是看了那粉碎的窗棂,沉吟道:“象是被什么人或是重物撞击穿透。”

他又看了尸体的伤势,是咽喉被利器割断,瞬间毙命。

他唤过仆役,在窗外林中细细搜寻,终于在竹林石坡之上,找到了染有血污的细剑。

用手轻弹那细若柳条的刃身,他心中仍有疑云,却对着所有人道:“凶手是谁,还无法查明,却绝对与玉染姑娘无关。”

“靖王殿下何以如此肯定?”

徐家的独子被母亲掐了一把,站起身来问道。

“首先,没有人会在行凶后在尸体旁逗留太久,这是常理。其次,这把剑离书房百步开外,只凭一人之力,是无法将它抛出的。”

云时剖析的干净利落,却又狐疑地低语:“只是凶手将窗棂穿出这么大个洞,会是怎样身材呢?!”

第十章 笛梦

他们一定在想……这么大个洞,刺客该不是身长三丈吧?

宝锦托腮沉吟,微微绽出一道冷笑,重眸闪烁间,很是遂心称意。www.65txt.com

她打量着这一室空寂,徐绩倒地的两丈见方,虽然经过冲洗,却仍隐隐透出腥红,蜿蜒横留的暗污,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真是笑话……以为把我关在这里,我就会吓得发抖,什么都招吗?!”

她瞥了眼门上的铜环紫金琐,笑容中带出不屑的漠然。

寒风从破损的窗中吹入,彩绘窗纸支离破碎,如蝴蝶一般飞舞。

“所有人都以为,刺客得手后破窗而逃,将细剑遗落林中……可实际上,却是相反……”

她以琵琶琴弦夺去人命后,轻摇窗户,系在树与窗之间的丝线便被触发,带动“机括”,将裹了碎砖的包袱弹出,正中窗户,窗棂尽碎之下,包裹也随之松散,碎砖落地,与损毁部分混合,任谁也看不出端倪来。

所谓的机括,是以丝线和柔韧可曲的细剑组成,性若弹弓,一旦弹出,细剑也随之射往远方,可说是天衣无缝。

唯一的缺口,就是那散落的包袱皮……

宝锦轻笑着,眼中闪过慧黠的得意——

以宽袍作包袱皮,不禁将唯一的弱点湮灭,也让所有人以为这是凶手遗留,更加猜测他的身量。

所有的一切,都是了无痕迹。

徐绩一死,一为灭口——他对先帝一家都极为熟悉,实在留他不得,二则是为了立威。

“那些遗臣对姐姐很是崇敬,对我,却仍有疑虑……”

宝锦轻叹一声,想起横死的的长姐,心中又痛又涩。

蓦然,她抬起头,仿佛听见了什么——

是笛音!

此时已近四更,正是晨曦出现前最混沌黑暗的时刻,一道微渺笛音从窗外林中传来,仿若虚幻。

是姐姐!

宝锦浑身都在颤抖,这笛声虽然轻微,其中音调的回环绵长,竟酷似长姐锦渊的技法!

她咬牙到了窗边,心中狂乱昏然,一时情急,那勉强遮挡的窗架,竟被她一掌推飞开去。

她跃出幽禁的书房,朝着那林中不可知黑暗行去。

露水浸透了脚上的绣鞋,湿湿的很不好受,宝锦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径直朝着笛声的发源方向而去。

****

一轮明月隐没在云中,将林中清辉暂时收敛。

秋露凉寒,那人只着一件青裳宽袍,倚树而奏,因为背对,却瞧不见面目。

星光隐隐,霜落浑白,重重花树乱影交杂纷错,那青色衣袂于林间飘扬,竟显出淡淡寂寥。

青色本是微贱,在此人穿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华清逸,仿若神仙中人。

是个男子!

宝锦的心,沉到了最底处,她剧烈喘息着,再也忍耐不住胸中的郁气,俯下身,已是泪眼朦胧。

那笛音神秘清远,隐忍而迷离的微颤,仿佛玉碎宫倾,繁华尽处,只是黄粱一梦。

泪眼婆娑间,宝锦好似看到幼时,父皇将自己和姐姐一肩一个扛着,偷偷出宫,于灯会上猜谜赏月……

姐妹俩最后的争吵,好似预兆一般的蹊跷低语,那一时赌气,竟成永诀……

她低泣一声,那人仿佛察觉到什么,笛声戛然而止。

片刻之间,一道青绫衣摆出现在眼前,宝锦抬起头,将散乱的乌发拂开,直直望入那人眼中——

仿佛清修者的澹泊高远,却又似睥睨天下的冷漠微悯。

宝锦的心,在这一瞬间都漏跳了一记。

“你是谁……”

那人漫声问道,却也不带太多的疑问,声音清淡寥然。

宝锦直直望着他,并不答话。

月光又露,照出她脸上的泪光荧荧,那人也不吃惊,只是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宝锦一呆,这才意识到他在安慰自己,不知怎的,泪珠落得更凶,更急。

高丽王毁婚,她没有哭,千里渡海而归,吃尽万般苦楚,她也没有哭,可是在此明月此人之前,却仿佛连魂魄都清透起来,满腔悲郁,如岩浆一般喷薄而出。

轻软有如鲛纱的衣料拂过自己的脸,那人俯下身,以长袖替她拭泪。

宝锦泪眼朦胧,只是凝望着他,好似要将他刻入心中。

此时,林外隐约有人声喧哗,那人皱了皱眉,仿佛有些不悦,却终于起身,仿佛要走。

他有些踌躇地回身望来,只见宝锦跌坐在地,一袭雪衣上,半幅紫黑的血污,半幅濡湿的泥土。

“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帛帕,放在她手中,随即匆匆离去。

宝锦望着他隐没的身影,耳边竟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是怎么了?!

****

再次被五花大绑,压入书房的时候,已是晨曦初露之时,宝锦在所有人眼中看到了怒火。

“你这妖女,害死我家老爷还不够,居然把我的心头肉……”

沈氏哭得嘶哑,已没了方才的嚣张,却更显得怨毒绝望。

什么?!

宝锦正摸不着头脑,却见一旁的禁军队长冷笑道:

“玉染姑娘,我们一时不慎,竟让你从窗中逃离,居然连徐家少主也遭了你的毒手!”

什么?!徐绩的独子也被杀了?!

“我没有!”

毫不思索的,她大声反驳道。

那种纨绔子弟,谁要取他性命啊!

真是笑话!

“多说无益,将她上了镣铐,送到刑部死牢去!”

沈氏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如狼似虎的禁军兵士上前,正要将她拖出院中,却听门口一声轻喝——

“住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凛然世间的威仪,以及……熟悉感?!

所有人抬眼一看,顿时悚然大惊,竟齐齐跪伏于地。

“万岁!”

第十一章 帝心

周遭喧杂人声渐渐止息,冠盖亭亭拥簇下,有人悠闲而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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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服色内外皆是玄黑,宽袖与前裾上以细密紧线织绣金龙,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眉目生得冷峻清扬。

正是清晨时分,他却带了淡淡倦意,扫视了满室中人,正对上一双震颤惊骇的黑眸。

是他!

宝锦跌坐在地,指甲深深陷入肉中,刺得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

竟是那林中吹笛的神秘男子!

她咬住唇,任由乱发蜿蜒垂落,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

耳边的人声喧哗,她也听不见,满心满眼里,只有那“万岁”二字,仿佛狞笑的梦魇,铺天盖地的袭来。

就是这个人……将元家三百多年的天下颠覆,让锦渊姐姐……死无葬身之地!!

微凉有力的手掌将她的下颌抬起,强硬,不容置疑。

“是你。”

仍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意味,九五至尊的声音,醇清优美,少了往日的涩意和不耐,多了一股玩赏的兴味。

“居然是重眸……”

低笑声中,皇帝直对上她的眼。

温热的血从袖中逸出,手中一片湿腥气,明明只是一瞬间,却有亿万念头汹涌决堤而出。

宝锦的眼,异常清明,那幽幽重眸,穿越这红尘俗世,如宝钻辉璀一般映入他的眼中。

“你的琵琶……弹得很好。”

皇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握住下颌的手,终于放开,下一瞬,她被那臂膀从地上挽起。

“宫中的御乐,尽是些蠢物,不料教司坊却有如此人才……朕却要收为己有了!”

他吩咐道:“将她调入太常寺的礼乐局,暂时安置在北五所。“

“万岁……”

禁军头领硬着头皮出列,低声道:“此女是杀人的凶嫌,徐大人父子的命案,还须着落在她身上。”

皇帝听了,微微冷笑,“此次寿宴,朕一直在这,没看到什么刺客,却枉送了徐绩一条性命,京师治安如此,可真是让人放心!”

话中的讥讽刻薄,让一旁的京兆尹汗如雨下,皇帝却不看他,继续道:“徐绩的死与她有什么相干?!至于他的儿子……”

他沉吟道:“是什么状况?”

“徐公子住在西院,为父亲的身亡夜不能寐,小厮守在门外,只听房中一声重响,他已经倒地毙命了……是毒杀。”

他偷瞄了一眼皇帝的脸色,道:“我们紧急搜索,却见这位玉染姑娘已经脱逃,那时正是四更天。”

“四更天……”

皇帝冷笑更甚,轻声道:“那时候,她跟朕都在竹林之中。”

那队长顿时一惊——竹林与西院相隔甚远,皇帝又是金口玉言,这样一来,这少女确实是清白无疑。

再无人敢违逆皇帝的意思,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宝锦,转身离去。

……

怎么一路回到教司坊的,宝锦已全然不知,浑浑噩噩间,已到了寝居门前。

季馨急急开门,金色的日光射入屋内。这晴暖的色泽,让宝锦终于从僵冷决绝中清醒过来。

胸中被压抑的气血终于涌上,她只觉得喉头一甜,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在季馨的惊呼声中,她面若金纸,瘫倒在地,再也不省人事。

杀了他……

一定要杀了他,为所有人复仇……

这是她最后浮上心头的憎念。

****

徐绩府中,只剩下啼哭之声,仆役下人们一边布置灵堂,一边也在对这两起凶案议论纷纷。

沈氏逢此大难,已经哭晕了过去,所有家务,全由云氏一人操持。

她双目红肿,却仍沉静自若,指挥着家人奔忙,一日之间,丧仪便象模似样了。

“大姐,你下手真是狠辣……”

云时沉声道。

云氏面上波澜不惊,居然还微笑出声,“你居然有此妇人之仁。”

她端起凉透的茶盏,啜饮一口,姿态娴雅从容,“他是我的庶子,却也是沈氏最大的筹码。”

“她怂恿徐绩把婴华用来联姻,任意践踏她的幸福,那么,我便将她最珍爱的儿子毁去。”

她微笑越发森冷,“徐绩死了,他的宝贝儿子也被我除去,从此以后,这个家,终于可以安身立命了!”

她仿佛松了一口气,将念珠放在桌上,神情安恬无邪,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婴孩。

“你是用的丹顶红吧?”

云时问道,他望了一眼长姐,思索片刻,继续道:“茶中无毒……那么,是绢帕。”

云氏眸光一闪,叹道:“父亲说你缜密聪颖,世上难见,真是不假!”

“毒下在酒茶之中,极易发觉,于是你暗中让下人给他送去劣茶,他素来锦衣玉食,一口饮下便会觉得粗涩,吐掉后,定会以绢帕擦嘴,于是上面的毒素,就到了口唇之上。”

云时面无表情地复述着,看着姐姐悠然的微笑,他轻叹道:“你处境险恶,我也无法苛责……且自己好自为知吧!”

他起身就要回返,却听长姐轻喝道:“阿时!”

“你荐来的那个玉染姑娘,已经被皇上带回宫中了……”

她有些歉疚地说道。

“什么?!”

云时乍听这话,惊得停住了脚步。

他清俊沉毅的面容上,因这噩耗而染上了一层阴霾……和愤怒。

第十二章 宫怨

宝锦从车上下来,一眼便瞥见眼前巍峨典雅的重重宫阙。www.65txt.com

如此的熟悉,然而又陌生……

她轻轻咬唇,眸光微闪之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温驯地低下了头,莲步轻移,跟着引导的女官前行。

今上攻入京中,也不过是一两年的光景,一应宫人仍是沿用前朝旧人,这位女官举止娴雅,脚步不疾不徐。

“皇上洪恩海量,才赦你入了禁中,天朝乃是礼仪之邦,不比你们那些塞上蛮夷,可别在御前出丑露乖。”

她声音虽然细柔,言语却并不客气,轻瞥了宝锦一眼,回转过身喃喃道:“奇怪,我总觉得你的脸有些熟悉……”

宝锦的唇边露出一道轻笑——

她辞阙下嫁之时,不过十五,经过四年的颠沛波折,身段已大为清减,加上长期郁结于心,面容气质都大为改观,整个京城,怕是再没有人能识出她的身份。

也许,那个面容圆润俏丽的宝锦,早已经从人们的记忆中消散了吧……

不到一刻,一行人便来到云贤妃的锦粹宫前。

那女官停在光华璀璨的龙凤云纹照壁前,扬着脸吩咐了一句:“且在这等着,我去禀报娘娘。”

远处有接应的宫婢迎了她前去,两人一边行去,一边隐隐传来低语——

“这是从教司坊调来的,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早晚是个祸害……”

“我家贤妃娘娘掌管后宫事务,哪有闲心管这些小事,只见她一面就罢了……”

宝锦低着头默默等候,秋水寒月般的清眸牢牢盯着脚尖,仿佛那丝履上的嫩黄缎花有无穷玄机。

云贤妃吗……

垂下的乌发遮住了她的冷笑——这伪帝才篡了朝纲,就给自己的妻妾一一加了封号,这些宫中老人,居然就恬不知耻的满口喊上了!

她想起属下呈上的宗卷,上面特别提到了这位云贤妃。

她是江州云家的二小姐,也是云时的二姐,徐绩夫人的妹妹。

伪帝崛起时,云家便能“慧眼识人”,老家主认为此子非池中之物,力排众议,将女儿嫁他为妾。

以名门大阀的千金之尊,女儿居然为人妾室,这在当时被全江州的百姓嘲笑,现在看来,却是一项很有远见的投资。

****

“父亲大人当年这一着,如今看来,实在很有远见……”

云贤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即轻轻放下,举手透足间端方温雅,声音却是寡淡的,毫无称赞之意。

“那时候,他对我说:‘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果然,没过几年,我便随了万岁,搬入了宫中,他也成了国丈。”

她微微一笑,仿佛含着无穷讥诮似的,眉心也隐隐见了细纹。

婴华斜签侍坐在下首,恭谨地听着,心中却因小姨的讥讽语调而暗自心惊。

“婴华,我不知大姐是怎么想的,竟把你也送到这见不得人的所在——一个两个地送进宫来,显摆我们家女儿多吗?!”

云贤妃在六宫和皇帝旧部之中,素来以低调谦恭著称,人前绝不多一字一语,因此才得了帝后二人的信赖,以后宫大权相托,可如今对着长姐的爱女,言语之间却是异常尖锐。

虽然尖锐,徐婴华却听出了她话中的关爱和担忧,她起身替小姨斟茶,轻轻道:“小姨,你别生气,仔细心绞痛又犯……”

云贤妃望着她,平日淡漠的眼中满是痛心,“徐绩被刺客所杀,你庶出的兄长也死了,徐家眼看着没落……即使如此,也不需你牺牲了终生幸福,到这幽幽深宫中来活耗!”

“小姨,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徐婴华咬着唇,低低道:“我从小看惯了父亲的作为,天下男子都没什么两样,嫁给谁都不过是个色衰爱弛的下场,倒不如到宫中一搏,也许能振兴门楣。”

她看了眼云贤妃,有些腼腆地笑道:“更何况,小姨你执掌后宫大权,再不济也不会让我吃亏。”

“傻孩子哪!”

云贤妃恨铁不成钢地叹道:“你真以为万岁对我信任宠爱,这才委以重任吗?!”

她眉心深蹙着,咬牙冷笑道:“皇后娘娘忙于国政,无暇来管这些后宫琐碎,瞧着我老实本分,这才让我替她照看——什么大权,不过是人家不想要的弃物!”

“怎么会?!”

徐婴华惊诧地睁大了眼。

云贤妃笑得悲凉,指着鬓上的素钗通草,以及一只简单的银制虫草头道:“我一直以来隐忍低调,连金玉都不敢佩带,这才得了她的欢心……哼,皇上的宠爱!除了皇后,他眼里哪曾有过其他女子!”

她低低的,近乎呻吟道:“这后宫之中,其实是女子的坟墓,婴华,你真的来错了!”

徐婴华瞧着小姨落泪,正在手足无措,却听廊下有人轻轻扣门。

“是谁?”

云贤妃迅速擦干了眼泪,平静如常地断坐着问道。

外间是心腹侍女的声气,“娘娘,教司坊那边调了个人来,正要等娘娘看过。”

“这种小事……”

云贤妃正要拒绝,却听徐婴华接口道:“这便是那个卷进我家凶案的玉染公主了!”

第十三章 秀女

“是她?!”

贤妃不禁吃了一惊,想起大姐曾经说过的,皇上对她青眼有加,心中斟酌着,连声音也微微放缓了——

“请她进来吧!”

外间侍女何等精乖,听这一个请字,便应了一声自去。(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不过半刻,便有青绫裙幔在朱漆门槛前翩然而过。

那女子素衣布履,入殿觐见时,却也不似平常人的瑟缩,浓密的眼睫低垂着,恭谨的姿态将所有情绪遮掩。

云贤妃听婴华说得稀奇,留意去看她的相貌,却也不见什么国色天香,只那一双重眸,顾盼间清扬幽

“毕竟是一国的公主,这气韵品格就是和那些狐媚子不一样……”

贤妃低声表示赞许,和颜悦色的让她起来,还赐以座位。

“北五所住得还惯吗,那里素来荒凉,也未得修缮,也真委屈你了!”

婴华见小姨态度和缓,甚至带上了几分客气,也想通了其中奥秘,只听贤妃又道:“你初来乍到,宫中的礼仪律条也不熟悉,宫中刚选过秀女,她们每日在梨尚院跟掌事学习仪规,你也每日随班好了!”

婴华不禁一惊,那些秀女虽然暂无品级,却也是预定的未来嫔妃,玉染不过是乐师伎人,又怎能和她们同处一室?

“多谢娘娘恩典,只是贵贱有别,怕是玷污了各位……”

宝锦微微欠身,举动之间,肌肤雪白晶莹,脱俗耀目。

“无须过虑,你也曾是王家贵女,只是造化弄人……”

贤妃唏嘘道,又挽了婴华的手,对着阶下笑道:“这是我长姐的掌上明珠,也在中选秀女之列,你们今后可以多多亲近!”

又闲谈了片刻,贤妃赐了些缎帛,这才吩咐人送她回去。

“小姨,你是顾虑万岁,才对她如此优容的吗?”

“傻孩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啊,她若今后得了圣宠,也好留个见面回旋之地。”

贤妃眉心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微笑,又道:“若万岁真的瞧中了她,那才有好戏看呢——哼哼,皇后一贯从容淡定,本宫倒想看看她花容失色的模样!”

她咬牙冷笑了一阵,眼中又重归黯然,“可惜……即使一时得宠,也撼动不了皇后一丝一毫。”

她回眼正视婴华,竟是前所未有的冷肃,“你记住,千万要在御前藏拙,万不得已承宠时,也不要拔了头筹!”

“您是担心皇后她……?”

婴华悚然大惊,背上生出冷汗来,“不至于吧,她从未有恶名传出……”

贤妃苦笑着,眼中的光芒幽闪,声音里竟也带上了惊惶——

“她不必行恶,就可以让人跌落万丈深渊!”

****

婴华再见宝锦时,是在梨尚院的正堂上。

正是休息时分,七八位中选秀女在厅中莺声笑语,却在见到缓缓而入的青裙纤影时,蓦然停止。

宝锦一路走近,步履翩然,所有人却都在她走近时,将椅子拉远了寸许。

“听说了吗,她是教司坊来的……”

有人低声说道,不过几日,她们便得悉了只言片语。

“不过是罪家奴婢,也配跟我们同处一室!”

清脆如黄鹂的嗓音,却带上了几分尖酸刻薄。

说话之人捋着雪腕上的金钏,上面七颗猫眼红紫饱满,眩得人眼迷离,配着那一身明红宫装,越发显得娇媚如玉。

她是皇后的堂妹方宛晴,在这一众秀女中,隐然领袖人物。

其余人也是勋贵之后,好几个人的父兄更是今上的得力良臣,她们一听这话,惊讶不屑之后,纷纷表示赞同。

“陈掌事,这是怎么弄的?!”

方宛晴娇斥道,一旁的管事额头见汗,却是有苦说不出。

“这等倡优乐妓,学什么礼仪也是白费!”

又有人在旁凑趣道,话还没完,却听一旁有人轻轻嗤笑。

方宛晴回头一看,不禁笑道:“哟,我却是忘记了——月妹妹跟她同是塞上蛮夷,只是你运气好,才没被没入教司坊。”

嗤笑的那少女肌肤苍白,眼角眉梢却是掩不住的英姿勃勃,她也并非凡俗,乃是若羌国公主。

若羌与姑墨同属于北郡十六国,向来是天朝臣属,姑墨王与先朝皇室交好,誓死不降今上,这才遭到灭国的下场,而若羌一向依附中原,任谁做皇帝,却都是恭谨服侍,如今新朝乍立,其国便将公主献入了今上的后宫。

这位公主名讳极长,翻成汉话就是明月之意,她闻听这恶毒言语,也不动怒,只是笑声更甚——

“世代王侯之家,确不需学什么礼仪,有些人祖辈手上仍有泥迹,倒是要好好学过,以免丢丑。”

她的汉话音调奇异,却是清晰流利,在众人的低笑声中,方宛晴气得面色铁青,银牙几乎咬断。

皇后出身陇西世族方氏,方宛晴身为她的族妹,却是入赘男子与方家女子所生,她父亲虽然豪富,祖辈却是泥瓦匠,可说是卑贱已极。

众人正在斗口,却听宝锦站在中央,轻声道:“各位都是天子亲点,自然不能与我这卑贱之人共处一室。“

她轻声对管事笑道:“教习姑姑马上就要来了吧,那就麻烦您替我拿扇屏风来,也好遮挡区分。”

管事踌躇半刻,便遣人拿了扇素屏风过来,刚刚将她的座位遮没。

“这便与诸位隔离开了……”

她轻声曼言道,众人却是面面相觑,神色古怪——

她这一遮,不显卑贱,却仿佛成不露面的千金贵躯,众人反似明面的陪衬了。

第十四章 中宫

方宛晴顿时气得酥胸起伏,怒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千金之尊吗,入了教司坊,就是千人睡万人压的——”

“住口。(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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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廊下传来淡淡一喝,宛然却是女子声气,却让几位管事都面色大变。

此时正是秋凉时分,只见一袭雪色姑绒斗篷绰立门前,在众人的目光下,一双绣有金凤的云丝珠履轻轻迈过门槛。

“皇后娘娘……”

于是以几个管事为首,在场各人都一齐行礼如仪,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都请起吧!”

皇后的声音并不冰冷,甚至带着几分和煦,金声玉振的清脆中,带着凛然天成的威仪。

“我今日无事,所以来看看大家……”

她环顾左右,见众人裣衽垂首,不禁笑道:“本宫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大家何必如此,今后同处皇城之中,日日受此惊吓,可怎生是好?”

她微笑加深,又补了一句道:“难道本宫长得比那门神还吓人吗?”

众人一阵轻笑,顿时气氛缓和下来,大家这才大胆抬头,细细凝望着这位中宫之主。

皇后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雪白的姑绒斗篷下,着云锦褙子,一身凤纹淡紫长裙,映得肌肤象牙一般细腻。

她笑容可亲,双目顾盼间,一时秋水盈盈,一时又凛然含威。

她望定了自家堂妹,笑容慢慢收敛,道:“你刚才说的什么?”

“回娘娘……”

方宛晴被她扫了一眼,所有的跋扈任性都仿佛雪溶冰消,一时气焰全无,她低下头,讷讷道:“这教司坊的贱婢要以屏风与我等隔开,我一时气忿……”

她绝口不提自己的挤兑,这话说来,倒好似宝锦摆起了排场,旁人噤口不言,那位若羌的明月公主却存心跟她卯上了,闻言扬声笑道:“刚才却是谁说的倡优乐妓?!”

所有人暗自为她的大胆而心惊,皇后看了她一眼,居然点头示意道:“公主一路远来,我未尽到地主之谊,实在有愧。”

她微微一躬,显得礼敬周全,回过身来看向自己堂妹,眼神却转为冷肃,“你言行不慎,口出秽语,罚你闭口三日,抄十卷女则。”

方宛晴张口就要辩驳,却被她的眸光一凝,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泄气应下。

皇后又问了众人名姓,四五人过后,便瞥了见了素衣而立的宝锦。

两人目光相对,电光火石的一瞬,竟似暖日寒冰相触,心中都暗自“咦”了一声!

宝锦和皇后素不相识,观其言行,也算明慧有礼,却在对上她的这一眼后,莫名生出异样来。

那是很为玄奥的感觉,就好似丛林中的小兽遇上天敌,浑身寒毛都直竖而起,连心跳都慢了一拍,那般纯粹凛然的难受,

皇后也凤眸幽闪,朱唇微动,却终究没说出什么来,转而看向徐婴华。

因着云贤妃的关系,皇后也温言抚慰了她两句,又赐下一些赏赐,关照管事多加照应,这才出门而去。

一行伞冕宫人随她迤俪而去,众人凝望之下,不禁又敬又羡。

羡慕归羡慕,有见识的几位官宦之女,都曾听父兄谈及皇后与今上的伉俪情深。

皇后出自陇西方氏,方氏乃是有数的名门大阀,宝锦和锦渊二人的母后也出身于此,可算是隆盛已极。

皇后乃是家主嫡女,却慧眼识英雄,偶然邂逅当时还一文不明的今上,就毅然相随,这几年辅佐夫君大业,可算是比翼并肩。

今上性情虽然严峻莫测,却始终对她敬爱有家,虽然与云家联姻,娶了如今的云贤妃为侧室,却是再无所幸。

如今今上大业已定,虽仍有几处枭雄割据,却隐隐有中原一统的态势,这一班臣子瞧着他妻妾甚少,惟恐被世人所讥,这才群议上奏,行这选秀大事。

今上对皇后如此爱重……我们还有什么机会吗?

众女心中暗想,患得患失之下,室内气氛一时沉寂。再也没人关心“教司坊来的奴婢”了。

****

“娘娘,宛小姐虽说少不更事,也毕竟是方家的骨血,您这样当众训诫于她,恐怕……”

亲信的侍女琳儿在皇后身侧搀扶着,小心翼翼道。

“怕是太落了她的面子,她父母面上也不甚好看,是吗?”

皇后声音平淡,却带着几分冷意——

“就是要让她牢牢记着,今后才不至于闯下滔天大祸。”

她回手望了望梨尚院的青墙,又道:“他们以为我权势滔天,便可以借着这招牌飞扬跋扈了吗?我这点刀枪箭雨里拼出来的薄面,还不够这些小姐少爷们败的!”

琳儿听她声音严峻,再不敢开口。

却听皇后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个素衣少女,就是姑墨国的公主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眸光闪烁,应了一声,再也没什么话说。

一路辇行,到了昭阳宫中,却听老尚宫上前禀道:“几位阁臣大人求见,已等了半个时辰。”

皇后唇边泛上一丝冷笑,款款轻道:“又是为了新政的事!”

第十五章 长恨

她微一沉吟,任由宫人们解下斗篷,又换过常服,这才进了正殿。www.65txt.com

几位阁臣袍服齐整,正座上等候,双方分宾主谒见后,皇后也不避讳,让身边宦官以金丝如意将珠帘挑开。

“大家当初共处一座营帐,面都见熟了,又何必用这劳什子装神弄鬼!”

她微笑道,很是诙谐从容,那几人不由一笑,凝重的气氛稍微松缓了些许。

皇后端起翠玉盏抿了口茶,好似没看见他们眼中的焦灼,径自开口问道:“徐绩家中如何了?”

几人正是满腹心思,被她这一问,不禁一楞。

徐绩虽然才不出众,却因长年浸润朝政,又有迎今上入京的从龙之功,这才做了首辅,其余几人口中不说,心中却甚是鄙夷他这种贰臣叛徒。

他们听说徐绩遇害,都只是派人去府上吊唁,如今乍听皇后问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虽然是前朝旧臣,却能顺应天命,辅佐新朝,这一点可说是功不可没。”

皇后款款说道:“徐夫人遭遇丧夫丧子之痛,唯一的爱女也应选宫中,可说是孤苦伶仃,我看着甚为不忍,你们各家的夫人和女公子若是有暇,也该多多照应才是。”

众人唯唯称是,皇后由云氏夫人说起,谈及云时在姑墨的大捷,话题一转,又论及了此次的军费开支。

几人见此阵仗,纷纷以目示意,其中刘荀最为年长,也是今上器重的谋臣,他干咳一声,委婉道:“此次战事封赏不少,国库中虽然仍有赢余,却也架不住多方支用——江南今岁水患连连,江州又有蝗灾警讯,惟今之计,朝廷施政需缓,不宜有什么大动作。”

皇后闻听此言,秀眉一挑,似笑非笑地将茶盏放下,“刘卿这话说得奇,国库空虚,正要开源节流,新政十二条刚刚颁布,犹如久旱甘露一般,又怎么谈得上什么大动作——难道看着百姓饿死才是正理吗?”

“娘娘,新政十二条虽然不乏真知灼见,却是与民无益哪!”

一旁的李赢年少气盛,禁不住喊了出口。

皇后手中一凝,面沉如水,那一抹笑容也化为冰冷,“怎么个与民无益,我倒是想听听清楚!”

“启禀娘娘,这十二条看似革新弊政,消去冗繁,却是用事太激,用时太急,用人……也太偏!”

李赢背上冷汗直下,却仍咬牙把话说完。

皇后听完已是大怒,却仍隐忍不发,她抬起头,凤眸中不怒自威,光芒摄人,阁臣谁也不敢跟她对视。

“你们如今居身中枢,却是越发因循守旧……哼,也罢,我们也不必耽于口舌之争,且看成效好了!”

她端起茶盏,却不就饮,一旁宫人会意,于是上前轻道:“娘娘已经疲倦,请改日再来吧!”

几人无奈,鱼贯而出,从中庭而出,到了照壁前,才听李赢低声怒道:“牝鸡司晨!”

众人心中一凛,无不变色,环顾四周无人,惊恐之外,却都深已为然。

“我们殚精竭虑,推翻了景渊帝,以为救民于水火,却没曾想……”

刘荀捋着长须,怅然叹息道,其他人亦是面带愁绪,无言以对。

*****

梨尚院中,日已近午,今日的课程便告一段落。

秀女们络绎出门,乘了自己的小轿离去,片刻工夫,只剩下宝锦一人。

论起身份,她不过是一介乐者,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轿辇接送。

她朝前走了一段,却听身后有人唤道:“玉染!”

愕然回身,却是那位若羌的明月公主。

她紧走两步,与宝锦并肩而行。

风吹起了两人的衣袂,明月的身上环佩轻响,丁冬悦耳。

已今初冬,她却只着一袭红锦长袍,红得似火焰一般,一头青丝也不梳髻,只是纷纷落下,以金蝶扣卷,白玉般的耳垂上缀有大颗髓玉,粉光莹莹,摄人魂魄。

她肌肤似雪,眉目深刻,自有一种塞外绝丽。

“我曾经见过你父王一面。“

半晌静默后,明月终于开口了。

“城破之时,他已经自尽。“

宝锦低声答道。

明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

这没头没脑的突兀一句,宝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却听明月又道:“若我父王也能知些廉耻,我宁可去教司坊,也不愿受此礼遇。”

这话几近大逆,已十分危险,宝锦望着前方——她的居处已近,正要辞别,却听身旁砰的一声,很是沉重。

她回眼去看,却见明月已摔倒在地,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全身都在颤抖。

“你怎么了?!”

宝锦俯身就要把她扶起,刚一接触,却好似浑身都坠入了冰窖之中,不禁打了个寒战。

“快去叫太医——”

她急声呼唤经过的侍卫,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牢牢攥住——

“不要叫太医!”

这沉痛的,撕心裂肺的一声,几乎让人心颤。

明月雪白的牙齿都在打战,她勉强露出一道微笑来,“不要让我丢人现眼了……”

宝锦捉过她的手腕,微一把脉,不禁变色——

“这脉息……!”

她扶紧了明月,一字一句问道:“是谁做的!”

“还能有谁?”

明月笑得宁静,眼中染上了绝望的死寂,“十六根金针刺我的背后重穴,就是想费了我的武功——他们还怕我在龙床上杀了当今圣上呢!”

“他们……是谁?”

宝锦艰涩地问道。

“当然是……我的父王,母后,还有……兄弟姐妹了。”

第十六章 相怜

空旷的夹道上,这一瞬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宝锦缓缓抬头,琉璃瓦的明光刺得她眼生痛。www.65txt.com

她牢牢握着那一双冰冷的手,因为惊愕,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来。

“真是不甘心哪……”

明月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喘息着说道,笑容美不胜收,“我曾于千军中来去自如,也曾亲赴大漠深处探险,如今却是手无缚鸡之力,还要忍受经脉的寒毒发作……人生如此,也实在可笑!”

“为什么?!亲生骨肉也要下这样的狠手?!”

宝锦骇然低喊道。

“因为只要我在若羌一日,就不会容忍他们这般低三下四地称臣,若羌虽是小国,却也该有自己的尊严……”

明月的眼中射出凛然光芒,苍白的面容上染上无穷自信,“而我手中掌握的,却是若羌的大部兵马!”

“是这样!”

宝锦想起自己看过的宗卷,道是若羌有位公主深谙武略,曾以千人驱散来袭的瓦剌骑兵。莫非就是眼前这位吗?

“把我这废人送入宫中,一则安心,二则,我这张脸还能看,还能给他们换些圣眷!”

明月的唇边露出阴冷微笑,眼中光芒逐渐黯淡,她望着远处跑来的侍卫和医官,低低道:“不过是白费功夫,谁也救不了我……”

宝锦低低攥着她的手,心中千万道念头闪过,她咬紧了唇,却浑然不觉身边的嘈杂。

“这是怎么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从昏乱中惊醒,她抬起头,这才发现侍卫和医官在身旁围了一圈,圈外一人,头戴玉制梁冠,着一袭绣金蟒袍,雍容华贵之下,却透出别样的清俊儒雅。

“靖王殿下!”

众人一齐上前参见,云时命他们起身,看着这混乱一幕,他第二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宝锦抬起头,云时看入她的眼中,为那份清冷幽凛而微微一惊——

“是你!”

他百感交集地低声道。

“明月公主……身体虚弱,所以晕倒了。”

她缓缓说道,嘴唇静静开合,语声如飞雪溅水,让人心生悚然。

“把她抬到附近殿中,先行诊治要紧。”

云时虽然觉得气氛诡异,仍指挥众人开始施救。

一阵忙乱后,太医虽知有异,却仍含糊其辞,不多时,明月有所好转,自有她院中的侍婢将她搀扶回去。

宝锦见事已了,也不惊动旁人,自行出殿回返。

到了殿门前,却见云时已等候多时了。

两人走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馨园的林中小道,眼看北五所已在眼前,云时才拉过了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

云时沉声道,方才虽然混乱,他却一眼瞥见,心中大痛。

原本洁白柔嫩的纤纤玉指,因这几日频繁的练琴而伤痕累累,被锐利琴弦划破的地方,犹有血痕斑斑。

“他们竟敢这么作践你?!”

云时眼中冒出凛然火光,咬牙道。

“宫中乐官都是技艺娴熟,只我一人是新进的……”

宝锦淡淡道,谈起那些若有若无的刁难排挤,只是一句带过。

“混帐……”

云时又怒又急,沉吟片刻,毅然道:“我来想办法,定要设法把你从宫中调出……”

“然后再回教司坊?!”

宝锦轻嘲地笑了,“靖王,你身为今上的义弟和好友,应该知道他是什么脾气——我父王悖逆不从,他正好拿我杀鸡儆猴,又怎么会让我好受?!”

她语声淡漠,眼中清辉潋滟,冷然中带着奇异的凄楚,一双重眸让云时几乎沉溺。

爱恋与心痛在这瞬交织在他心头,又因这重眸想起母亲的身亡,云时心中昏乱纷繁,将嘴唇都咬出血来,却也无言以对。

宝锦懵懂不知,犹自冷笑道:“靖王殿下知道了这层利害,也不要想着救我于水火了——你难道要以下抗上不成?!”

“你住口!”

再也忍耐不住胸中的岩浆,云时咬牙低喝,宝锦只觉得胳膊上禁箍似的剧痛,身子一轻,被云时拽入树后,羽毛似的靠在树干上。

“你听着,无论如何,无论要与谁抗衡,我都要救你出来!”

云时深深凝望着她,语声坚如磐石,决然沉稳。

在宝锦惊愕茫然的目光里,他悍烈的黑眸逐渐平静下来,仿佛一根甭紧的弦缓缓松下,他低低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到……”

高大的阴影从上方投下,他微微俯身,两人的面庞逐渐靠近——

灼热的唇印上她的,他的身躯有着冬日的松木清香,宝锦睁大了眼,在这一瞬惊得手足无措。

“你们在做什么?!!”

阴冷莫测的低喝声在不远处响起,云时全身一颤,毅然回头——

“陛下?!”

第十七章 交锋

只见皇帝着一袭玄缎常服,正站在花径外三丈远。www.65txt.com

淡金日光下,他袍服上的翟纹龙饰烨然生辉,映得眼光也越发冷冽。

他缓缓行来,广袖玉冠,映着身后落英缤纷,好似神仙中人。

只那眉目间的阴骛森寒,让人心中一颤。

他深沉的黑眸看着两人亲密贴近的身躯,最后凝定在云时紧握的手掌上——

“二弟……“

他终于开口,却是好久不用的义军中称谓。

“你看上了她?!”

声音不高,也听不出什么喜怒,却偏有一道凛然冰冷,让人心中刺痛。

云时咬牙不语,林间凋落的秋叶仿佛也受他心境所扰,纠缠乱飞起来,半晌,他决然抬头,“是!”

皇帝的目光在这瞬越发凌厉,云时迎着这份刺痛,向前踱了一步,声音不改平日的清澈平静——

“还请皇上成全!”

皇帝望住了他,目光深邃难测,他冷笑道:“朕往日赐你美人,你都坚辞不受,如今却是非她不要吗?!”

他看向宝锦,后者只觉那黑眸中一片冰冷,下一瞬,一道强大的手劲将她拽出,不顾她的挣扎,朝着林外而去。

“姑墨国的其他人随你取用,除去她以外……”

皇帝的声音,漫然传来,云时僵立不动,手间青筋甭出,一拳捶在树上,惊得飞鸟直匝四起,一时叶落如雨,疯狂地打在他的脸上。

****

张巡自被擢为皇帝的亲信太监,对他的秉性也算有了些了解——今上虽然阴晴莫测,在女色上头,却一直不甚乐衷,就连这次选秀,亦是在重臣的催促之下举行的。

这一日他正在殿中督导,却听廊下微微有人声嘈杂,随即,殿门被粗暴推开,他愕然抬头,却见今上拖着一位女子径自而入。

他不顾对方的惊呼,将她摔落地上,轻瞥了一眼四周,宫人们心领神会,匆匆而出。

殿门随即紧闭,龙涎香的熏染下,满殿皆是寂静无声。

宝锦跪了半晌,青金石的地面磕得她双膝酸痛,却仍是没有得到起身的允许。

她想起方才被拖曳着长驱直入,阖宫上下宫女太监的惊诧目光,心中越发苦涩——

这一幕片刻之后便会传遍六宫,到时候,会是何等的轩然大波……

清晰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一双锦靴伫立眼前。

“在林间与人偷欢,这就是你们王室的家教吗?!”

冰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语声中带着讥诮。

宝锦心中大怒,压抑了良久,终究忍不住回道:“我云英未嫁,靖王亦未娶妻,有何不可?!“

“好刁利的一张嘴!“

皇帝怒极反笑,宝锦只觉得下颌被他强硬抬起,双目相对,她看入他眼中的冷怒与阴霾。

“云时是朕的义弟,亦是不世出的帅才……你依仗美色,就想离间其中吗?!“

“我不过一介奴婢,又怎么能离间得了你们这些贵人?!”

宝锦微微冷笑,声音清脆如刃,“就算我欲学貂禅,陛下也要自认董卓才是!”

这般辛辣刻毒的讽喻,让皇帝眸光一盛,怒不可遏。

宝锦只觉得浑身一轻,竟被他掐着玉颈提起,狠狠仍到了御案之上。

与云时的小心翼翼不同,他紧紧钳制着她的手腕,剧痛从腕间传来——怕是青肿一片了,宝锦自嘲地想。

头顶的阴影压下,仿佛将所有光亮都遮挡,满殿昏暗在这一瞬染入她的眼中。

冰冷的唇印上她的,近乎凶狠的咬噬,冷戾近乎惩罚。

宝锦……不要怕……

她在心中默念着,强迫自己不要闭眼。

只听嘶的一声轻响,她的衣衫被扯裂,冰雪般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一阵凉意从心中生出。

无法挽回了吗……

宝锦的重眸中一片茫然,极度的狂乱,反映在眼中,却是无边的黑寂宁静。

唇边一阵湿热,她的眼缓缓清明,却见他停止了侵略,以指蘸了她咬破的鲜血——

“说话这般凶狠,到头来只能咬自己……你难道想嚼舌自尽吗?!”

冰冷的声调,不带任何情绪,听入她的耳中,却似凉薄的调侃一般。

他的黑眸望定了她,奇异的,居然漾起微妙的笑意。

“看着你的重眸,就好似……”

后半句,他再也没有说下去。

皇帝缓缓放手,任由她从书案上滑下,随即惊跃而起,掩了衣衫,冲出殿外。

第十八章 天元

季馨正在房中收拾,却见脱漆的门扉被猛地撞开,宝锦一身狼狈,踉跄着跑了进来。www.65txt.com

她单手掩了衣襟,领口一抹白皙莹然在外,撕裂的痕迹清晰可见。

“殿下?!”

季馨一时情急,竟将那禁忌的称呼低喊而出。

宝锦抬头,阴郁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季馨知道失言,于是颤声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一点小事。”

宝锦放下残破的衣衫,随手端起热茶一饮而饮,面上恢复了几分血色。

“你先出去,晚上睡得沉一点,听到什么动静也不要过来。”

她轻声吩咐道,季馨虽然诧异,仍是应下。

宝锦独坐在房中,拔下鬓间金钗,在桌上画来划去,随即,托腮沉思了半晌。

她晚饭也在房中吃了,一切皆无异状,直到中夜时分,窗棂边才有微微扣响。

她应声而开,却见沈浩一身黑衣劲装,从窗外跃入。

沈浩也未及多寒暄,直截了当地说道:“宫中始终太过凶险,臣等建议殿下及早离开。”

他望着宝锦,有些踌躇道:“今日之事……”

宝锦面色从容,丝毫不见羞赧,端坐笑道:“我们在宫中的耳目还真是厉害,这么快就传讯出去,不枉我寄以厚望。”

“殿下,宫中步步杀机,凶险诡谲,今日……您与伪帝一路行来,有好些宫人目睹,此事已四散传开。”

沈浩说得含蓄,宝锦却仍是轻轻摇头,“我知道,此事容易受人嫉恨,有人瞧着眼热,只怕更要生事——可是,纵然凶险万分,只要能身在帝侧,我就占了先机!”

她眸中光芒闪烁,看向窗外无劲的黑暗,“就如同对弈时,第一手先落天元,看似无用,却能在中央腹地上化腐朽为神奇。”

“我以玉染的身份进入京城,不是为了取徐绩的性命,也不光为了将宋麟这些人收归麾下,而是要将伪帝一朝尽数掀翻!”

陋室中一灯如豆,少女声音轻微,却如万钧一般有力,沈浩望着她灼然生辉的重眸,心中一凛,竟隐隐有膜拜景仰之意。

不期然的,他想起一年前,那被斩落海中的蛟首,那一道冲天剑光——

“殿下志存高远……”

他由衷叹道,“可您是万金之躯,若再有个万一,皇家再无人可以主持大局。”

“人在国在。”

宝锦断然道:“若上天真要让元氏绝嗣,以新朝代之,那就让我落败身死好了!”

她毫不在乎地说着不祥之语,又道:“宫中虽然凶险,有一件事,却非要在这弄个清楚!”

“是什么?”

“我朝覆灭,姐姐殉难的真相!”

宝锦望定了沈浩,低声问道:“我与姐姐相比,谁更优秀?”

沈浩不语。

“你不说,我也知道答案,姐姐惊才绝艳,智谋胜我多矣,却落得亡国身死的结局,这不显得蹊跷么?!”

宝锦声音低颤,凄然又问,“你是她身边侍卫统领,可曾知道这其中奥秘?”

沈浩苦笑道:“我当时被远调出京,等任务完成时,京中已是天翻地覆——事后问遍京中幸存的同僚,也没有人能说清!”

“没有人能说清——可是伪帝一定知道些什么,所以,我要留在宫中,留在他的身边!“

宝锦决然道:“不弄清这件事,什么复国大业都是镜花水月,笑话一桩——姐姐落得这等结局,我不认为我会比她幸运!”

她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辩驳的神采,沈浩无言以对,也是深已为然。

“可是……”

他面上有些发热,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这样一来,殿下的名节不免受损……”

“名节?!”

宝锦低低笑了,声音有如冰雪落地般的清脆,在这暗夜中扩散出无边涟漪。

“自从李莘毁婚,我还有什么名节可言吗?!”

语虽平静,却含着无尽的沉郁和惨痛。

****

第二日清晨,北五所的管事便匆匆前来,指挥着内务府的杂役将门窗更换一新。

季馨在旁看着,忍不住轻声道:“我们入住那日,我便去跟管事说了,这门窗都有破损,冻得人睡不着觉,他只是阴阳怪气地搪塞——如今却是上赶着来换了!”

“趋炎附势的事,你还怕看得少吗?”

宝锦轻声回道,却见管事很是热络地上前道:“这些猴崽子们懒散得很,让两位姑娘受冻了!”

“哪里,倒是劳烦管事了……“

季馨张口就要讥讽,宝锦轻扯她的衣袖,得体地回了一句。

管事又让人送上锦衾,连同室中铜镜胭脂都换了上品,宝锦一一笑纳,他这才满意而归。

“宫中的规矩,收下这份示好,这才算一笔勾销,目前局势未明,还是不要树敌的好。”

宝锦说完,随即更衣梳妆,去了梨尚院。

纵然预料到会有波澜,但一进正堂,就见众人投以异样的眼神,诡异的低语顿时四起。

那目光夹杂着妒忌,讥讽,不屑,羡慕,仿佛毒箭一般飕飕射来,宝锦仍是淡定从容,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教司坊真是调教得好,勾引魅惑的功力真是不浅哪!”

方宛晴曼声笑道,一旁有好几人附和,今日明月因病告假,再没人敢跟她作对,她越发肆无忌惮。

见宝锦不答,她又语带嘲讽道:“听说你将衣服撕开,半隐半露的诱惑君上,这等技巧可真是高明啊,不如给大家演示一下吧?”

宝锦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却听西侧席上有人轻声道:“方姐姐,昨日礼官提到,非礼勿言……”

竟是徐婴华!

她起身给方宛晴斟了杯茶,柔声笑道:“这一段小妹虽然听完,却有些懵懂呢,到了圣上面前,究竟该如何……”

她在“圣上”二字上加了重音,方宛晴听完,面色阴晴不定,却终于不再开口,接过那热茶饮了一口,又瞪了宝锦一眼,这才罢了。

第十九章 演技

这一日朝堂之上也颇为热闹。www.65txt.com

五位御史联名的折子上到了皇帝手上,竟是弹劾此次选秀的。

皇后在那玉座珠帘后听宦官朗声念诵,便不由地微微冷笑起来。

“岂有此理,先时说我善妒,如今得了天下,依着他们,从公卿世族臣属中聘选,竟又生出事端!”

她低声喃道,在屏风后已是愠怒,却隐忍不发,继续听着。

奏折虽然委婉,却是老实不客气的指责起了裙带关系——七八位秀女中,倒有两位是出身贵戚,最后几句,甚至隐晦谈及皇帝染指罪虏,有寡人之疾。

自徐绩亡故,刘荀隐为阁臣之首,他见皇帝面沉似水,九龙屏风后也是人影婆娑,于是出班打起了圆场。

“言官梗直,又是风闻奏事,难免有所偏颇……只是其中两位秀女,分别是皇后娘娘和云贤妃的亲眷,向来与例不合,朝野有些物议,也在所难免。”

皇帝有些不悦,更多的却是漫不经心,“《礼记》上说,‘古者嫁女必以侄娣从。’这有何不妥?!”

刘荀被这冠冕堂皇的一句噎住,竟是无言以对,正要回班,却见有御史年少气盛,出列道:“这且不论,前次靖王远征姑墨,其中罪人奴虏,本该服持贱役,却被调入宫中,如此,于陛下清誉有碍。”

“朕有什么清誉,自己怎么不知道?!”

皇帝悠然笑道,一句便让所有人面色齐变。

“先贤君王亦有后宫三千,也未曾有碍令名,景渊帝虽然暴虐,却是禁绝女色,终不免国亡身死——不过一介女子,也值得你们急吼吼前来上谏?!”

这一句理直气壮,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说,于是朝堂之上重归寂静。

散朝之后,皇后从屏风后起身,随着皇帝步出殿外。

风掠过帝后身侧,皇后觉得有些冷,不禁将身上的雪绒斗篷裹紧。

平日里,都是他亲手系紧的……

她望了眼身旁的皇帝,见他陷入沉思,不禁暗笑自己小器——

他如今执掌万乘,政务繁忙,哪还能指望他如先前一般体贴倜傥?!

“你虽然驳了这些御史,传扬出去,却总是外戚得势——回头我就让宛晴回家……”

她走在皇帝身后一步,低声劝道。

“御史们素来是鸡蛋里挑骨头,专门弹劾皇帝的不是——前朝时候,就是景渊帝也奈何不了他们。”

皇帝漫声道,却不看皇后,只是一直朝前走去。

“他们专讲究个‘亢声于上’。皇帝纳谏,他们得利,皇帝要是怒极杀人,他们正好留下千古美名,谁去跟他们致气,真是半点也不值!”

皇帝微微一笑,登上了御辇,对着皇后道:“你要是倦了,就回去休息吧!”

皇后望着这远去的迤俪队伍,心中若有所失。

“难道真是老夫老妻,没什么亲昵的话可说了吗?”

她叹了一声,这才道:“回昭阳宫。”

****

皇帝回到乾清宫中,又看了一叠奏折,近午时分,略微进了点膳,却都是懒懒的,没什么兴致。

“去把‘她’唤来。”

皇帝说得没头没脑,张巡很是为难,他踌躇着上前问道:“皇上说的是……”

“北五所。”

张巡一听之下,顿时心领神会,急急转身出去。

三刻后,那纤弱身影便出现在殿前。

“你那日的琵琶弹得不错……”

皇帝也不唤她起身,半晌,才淡淡说道。

于是命人取来宫中乐器,“随意弹个什么吧!”

于是宝锦端坐一旁,调定琴弦,轻捻慢挑之下,依稀便是当日之曲。

皇帝挥手叫停,皱眉道:“刀兵之声太过,听着不祥,你还会什么?”

又换了一曲,虽是春闲喜庆,却隐约有指法生涩,竟带上了几分呜咽。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是存心给朕找不痛快么?!”

宝锦垂首,低道:“音出心境,皇上难道要我强颜欢笑吗……”

皇帝听着,已是大怒,一把将她从地上扯起,“岂有此理,你究竟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哪都没什么分别。”

宝锦似乎刻意在激怒他。

皇帝听这一句,却再不发火,他冷冷一笑,森然道:“果然是王家苗裔,不畏生死。”

“你不怕死,那些姑墨来的臣虏,却不一定都能视死如归吧!”

含着恶意的调侃,让宝锦面色转为惨白。

“你身为万乘之君,若是再非难落败属国,实在有失天朝的体面……”

“哼!在你们心中,朕不过是叛贼乱党,哪里是什么中原天子!”

皇帝扬声朝外,命秉笔太监道:“传朕的旨意……“

“不要!”

尖锐近乎怖惧的声音在下一瞬响起,宝锦全身都在轻颤。

“不要……为难他们……”

皇帝只觉得脚下一紧,却是这纤弱少女拉住了袍服下摆,双目含泪,正咬着牙求恳道。

正要伸手拉开,宝锦攥得更紧,晶莹重眸如陷入绝境的小兽,先是愤怒,接着,便是哀怜。

满腔怒气在这刻化为乌有,皇帝深深俯视着她,却仍是冷然无语。

“求你……他们都是些老弱妇孺,千里跋涉,好不容易才来到京城……”

宝锦说到此处,已是哽咽难尽,珠泪盈盈。

皇帝将她从地上拉起,两人的身躯贴近,再无一丝空隙——

“如此……你便要听话,再这么桀骜,他们的性命绝难保住。”

宝锦咬着唇,带着不甘和惊恐,轻轻点头。

皇帝满意地笑了。

他没有看到,宝锦低下头时,那一抹诡谲的微笑——

我的演技真不错……

不是吗?

第二十章 隐心

且不说朝野众说纷纭,秀女们在宫中却是安之若怡,教习姑姑的宫中仪礼讲解完毕后,一个个神情气韵,也算有了宫妃的架势。(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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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下了诏令,又经皇后用宝,她们的品衔总算一一赐下。

七八人中,皇后的族妹方宛晴被封为婕妤,据说皇帝念及方家劳苦功高,本来是要赐以九嫔正位的,却被皇后婉拒,宫中上下,对她的贤德更是称赞。

徐婴华为人内敛得体,又是云贤妃和靖王云时的亲侄女,云家也是从龙入京的功臣,所以得封婕妤,也没什么意外。

相形之下,那位出身北郡十六国的明月公主,却是让人侧目惊叹——她被封为月妃,赐住馨宁宫。

这非同一般的恩遇,当时便让人议论纷纷,朝中老于世故的臣子却都知道,北郡十六国大都首鼠两端,更有些仍以前朝为正统,若羌国心向今上,就算献上的公主丑如无盐嫫母,为显天朝的宽待四夷,也该给她如此高位。

其余几人,也被封为美人宝林不等,各自入住宫室。

深夜,琳儿将盘中之物呈给皇后,“娘娘,这是内务府最后定制的金册,请娘娘过目。”

“论起规矩,妃嫔们的金册早就就该做好的,明日就是正式仪式了。”

皇后微微皱眉,想起本朝新立,礼部大都是新晋之人,刚遇盛事,总不免手忙脚乱,于是只嗔了一句,便不再责怪。

她抬手接过这一本本以金箔包裹的卷册,慢慢翻看着。

以大红朱砂写就的一个个名字,在她面前幻化成一张张鲜活娇媚的少女容颜。

想及她们的美目流盼,翩然身姿,她的心头升上一道黯然。

“我已经老了啊!”

半玩笑地低语道,她蓦然想起今晨梳妆时的一根白发。

才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就早生华发……大约是早些年随今上戎马征战,劳心过累的缘故吧!

皇后叹息一声,继续往下看,翻到第二页上,却见方宛晴的名字赫然在目。

“这也是个不安分的……”

她低声道,只觉得那名字几近血色,明晃晃的刺目。

“不光是她,就是家族中的长辈,也不太省心哪……”

琳儿在旁听着惊心,却也不由得插嘴道:“娘娘正是青春鼎盛,又是圣心独系,他们何必巴巴地再送人入宫!”

“两个总比一个保险,更何况……”

皇后微微冷笑,以指尖金套在名字下方掐下一道印痕,心中越发烦躁。

她随手将金册甩在一旁,在暗夜里发出极大的声音。

半晌,殿中都没有一丝声响,寂静得可怕,皇后缓过神来,饮了一口温热的花茶,面色一如平常的淡漠自如。

“这些也罢了……那个姑墨来的女子,圣上准备如何处置?!”

琳儿早就打听清楚,此时却踌躇着有些吞吐,“圣上没有封她名分,不过……”

迎着皇后的摄人目光,她的声音越发微弱——

“不过,皇上将她收为身边女侍。”

只听咣当一声,皇后手中的茶杯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将一旁服侍的琳儿惊得一颤。

“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殿中恢复了平静,皇后仰起头,轻轻揉捏着眉心,竭力平缓着胸中怒气。

我这是怎么了?!

她在黑暗中问着自己——

明明知道,一旦身登御座,免不了有六宫佳丽,嫔妃无数,只要他心系自己,那些庸脂俗粉,根本不能介入两人之中啊!

看着桌上,他遣人送来的东胡贡品,那独一无二的雪晶果,皇后心中逐渐平缓,拈起一颗果子放入口中,她感受着无穷的清甜……

他心中,只有我一人!

****

第二日的册封仪式也不甚隆重,这倒不是帝后中有人故意怠慢,而是一般嫔妃,只须授以金册玉帛即可,只有月妃因品级颇高,才要劳动诏使。

不过此次毕竟人数众多,又是今上第一次册封,所以奉了皇后懿旨,晚上便在昭阳宫中布下宴会,请各位新人一齐出席。

华灯初上,昭阳宫中晶莹生灿,两排蜜蜡鹤顶花烛将殿中照得亮如白昼,紫檀席面一列列排开,以锦缎铺罩,缀有流苏点点。

“今后就是自家姐妹了,不必拘礼!”

皇后笑意盎然,声音很是和蔼可亲。

她与皇帝并排坐于上首,一身锦红宫装,凤冠之上珠玉高悬,瞧来尊贵内敛,不怒自威。

她这一句,下首新封的嫔妃纷纷躬身致意,皇后谦逊微笑,一一点头受了。

她看似笑得欢畅,眼角余光瞥过身旁,却是带上了一道阴霾——

皇帝身后,竟是随侍着那姑墨女子!

她青衣绫裙,素颜无妆,眉宇之间,却是说不出的神韵非凡,皇后一瞥而过,仍觉得心头没来由一悸。

她这一失神,却听皇帝在耳边关切问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累了点。”

皇后见他往自己碟中夹菜,于是回以脉脉微笑。

下面莺声笑语,好不热闹,觥筹交错间,只见方宛晴起身举杯贺道:“皇上圣明,海内妖氛为之一清,此次姑墨大捷,王师所向披靡,谨以此杯来敬贺,祝您万寿无疆!”

这话虽然有谄媚之嫌,却也是冠冕堂皇,众人正要应和,却听席间有人冷笑道:“姑墨城下,天朝三员大将飒羽而归,极尽狼狈,哪谈得上什么所向披靡?!”

竟是明月公主,新封的月妃娘娘!

第二十一章 死志

这一声清脆有如珠玉落地,又如惊雷从天而降,将这一片祥和喜庆打破。www.65txt.com

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殿中在这一刻寂静无比。

“月妃你口出悖乱之言,到底是何居心?!”

方宛晴娇声喝道,美眸中却闪着微妙的得意和残忍。

“事实如此,又何惧人言?!姑墨王英武善战,又岂是随便什么人能‘所向披靡’的?!”

明月斟一盏酒在手中把玩,却不就饮,只是淡淡说道,言语之间,越发显得大逆不道。

皇后不禁为之皱眉,“无论他善战于否,都是乱臣贼子之辈,月妃你身份贵重,也要仔细检点言语才是!”

她凤眸微扬之下,已带出不悦,新晋嫔妃们一时噤若寒蝉。明月却夷然不惧,一楞之下,竟是大笑出声。

她身躯微颤,玉杯中的酒液溅上缎衣,落出点点血红花晕。

宝锦在这一瞬看得真切——她眼中因酒意而迷离恍惚,而瞳仁最深的一点,却闪着晶莹冷光。

那是无比清醒的痛切。

“世间成王败寇,本就如此……”

笑罢,她呛着说道,将手中玉杯一掷,随着醉意斜倚在案上。

美玉碎裂的声响在殿中响彻,皇后正欲斥责,却听身畔皇帝轻声笑道:“她喝得太醉了……”

皇帝面上殊无怒色,瞥了明月一眼,漫不在意地笑了,宝锦看入眼中,只觉得浑身一冷。

“也难怪……军中无人,全是仰仗着云时险中求胜,才替朝廷挣回了这颜面。”

他声音淡然,听不出喜怒,宝锦站在他身后,眼睛又尖,只见右侧下手处,徐婴华面色一僵,半杯残酒也泼在了裙间。

于是皇帝挥手,示意左右将月妃移入偏殿醒酒,殿中这才恢复了欢宴。

夜色已深,众人也很是识趣,纷纷起身辞出,宝锦瞥一眼帝后,见两人正在亲昵谈笑,于是不动声色的,混杂在一众侍婢中离开。

只见一时宫轿如云,各位嫔妃安逸其中,朝着各自的宫室而去。

宝锦站在昭阳宫前空旷的广场上,只觉月清露寒,让人全身都为之一振。

“出来吧,明月公主……”

她并不回头,只是低声说道。

“你有一双好眼,玉染。”

明月幽幽而叹,从宫墙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淡淡清辉照了她一身,那一身灿烂张扬的红锦长袍,此时却染就霜华,黯然消沉。

“为何要徉醉闹宴?!你想自寻死路吗!”

宝锦怒声道,蓦然回头,却惊见她黑瞳中的一点晶莹。

明月轻笑着,声音在银月下显得疲倦而飘渺——

“早就听说天子一怒,血流飘杵,没曾想,我居然是毫发无伤……”

她笑得轻松,言下之意,很是遗憾。

“你是故意的……故意激怒皇帝,是想寻死了断!“

宝锦又惊又怒,一把扯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摇晃着——

“你疯了吗?!”

明月一把扯下她的手,力气很大,随即,她面色转为惨白,牙齿也咯咯打颤。

她的寒毒又犯了!

“你看我这模样……被亲人背弃,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为何还要活着丢人!与其在中原的宫廷里慢慢腐朽,还不如死个痛快。”

她声嘶力竭地低吼道,美丽的面容因痛苦和屈辱而扭曲着。

“我们族中教义,自杀者会永坠黑暗……所以,我才假借皇帝之手……”

“混帐!”

宝锦再也忍耐不住,玉指如电,瞬间点了她几处大穴。

她手法精妙,明月一滞跪倒,全身的疼痛也大大减轻。

“你……?”

明月因吃惊而睁大了眼。

“明月你听我说……”

宝锦微微平息了呼吸,声音无比沉着,“这几处穴道四个时辰后自解,但你要答应我,不要做傻事!”

“中原有一句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么一死,只会便宜了那些出卖你的人!”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明月咀嚼着这句话,低低问道:“你也是报着这样的心思,才在这宫中藏拙的……是为你父皇报仇?!”

“不止是他……还有很多人的性命。”

宝锦背月而立,声音沉稳清朗——

“这许多的鲜血和生命不能白白耗尽……”

****

目送着明月被宫人搀扶离去,宝锦深吸一口气,将激荡的内力收敛,又恢复了平日那纤纤柔弱之质。

她冷静下来,已觉得自己卤莽,但却也不担心明月将自己身怀武功的事泄漏。

“还未到子时……”

她环顾四周,确定无人跟踪后,这才朝着东面走去。

带着露水寒气的蒿草从鞋上擦过,过不多时,那不起眼的陈旧宫殿就出现在眼前。

看那残碎的鲛纱和看不出颜色的雕梁画柱,依稀可见它往日的华贵盛况,一阵风吹来,腐朽的匾额摇摇欲坠。

这是本朝开创初期,太后所居住的慈宁宫,祈帝时候,太后林氏威权自擅,干涉朝政,到头来竟被人揭破——原来祈帝并非是她所生,他真正的生母,早已被她害死,成为地下的一具白骨。

得知真相后,龙颜大怒,虽然太后已自尽身亡,怒气不减的祈帝却将这慈宁宫废黜不用,历经岁月,就成了眼前这模样。

这一段传奇早已被编成评书在市井间流传,宫中也一直传说此地有鬼,无人敢近。

宝锦也不点灯烛,径自走入空荡荡的正殿,把侧墙的钉子一扳,露出黑洞洞的密室和甬道来。

(看过我前一本《宸宫》的同学还记得吗,这就是太后用来跟王沛之私通的那个密道,呵呵)

第二十二章 内库

宝锦探头进去,只觉得稍许憋闷,大约是很久不通空气的缘故。www.65txt.com

她又等了一阵,从怀中找了火折,在密道口点燃,直到火苗袅袅,这才确定通风完好。

一路行来,干燥的甬道中只有灰尘积了厚厚一层,到得出口,她从书架后跃出,对着惊愕的仆人道:“让沈大人进来。”

本朝初年,这是一位上柱国大将军的宅邸,他卷入林氏太后的密案,落得个自刎身死的下场,据宫中传言,他与那位风韵犹存的太后颇有暧昧。

事关皇家的颜面,朝廷一直对此讳莫如深,只是这密道,却是在皇室的密札中有所提及。

这里,就是宝锦以及部下的聚集地。

沈浩匆匆从前院而来,见了宝锦,也不由微微吃了一惊,“殿下,宫中人多眼杂,若是皇帝发现您不在……”

“无妨,今晚皇帝宿在昭阳宫中,他没有心思理会我的。”

宝锦道:“你派人去宋麟府上唤他——我出宫一趟不易,倒想跟大家合计一番。”

沈浩微一犹豫,于是领命而去,做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问道:“在这里聚齐吗?”

“不,去翠色楼。”

宝锦低声说道。

二更未到时,翠色楼的雅座密室迎来了最后一位贵客。

宋麟解了身上披风,随手交于侍者,后者恭谨行礼后,便躬身退出。

宋麟上前撩起衣袍,向宝锦施礼道:“殿下一向安好?”

“托福,还将就。”

宝锦伸手相扶,漫声轻笑道:“宋卿行这等礼数,是为了我们当日的约定吗?”

“是……臣当日说过,若殿下能诛杀此贼,必定重回驾前,为您驱策。”

宋麟起身又拜,宝锦这才起身相避,悠然笑道:“有宋卿助我,只觉得如生双翼,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她清笑晏然,毫无避忌地说起了自己的担忧,言辞间,竟似在部下面前示弱。

宋麟却是执礼更恭,道:“主忧臣辱,殿下有什么疑难,若是我力所能及,定然为您做得妥帖。”

宝锦微微一笑,指了左首第一张紫檀木椅,让他坐定,宋麟四下一瞥,只见身侧几人,都是前朝时的遗臣袍泽,彼此面熟非常。

“宋大人言重了,从景渊元年起,你便受先帝托付,掌管天下银钱,到如今,虽然换了主子,却仍是财权依旧——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人比你更富?”

沈浩侍立在旁,半是揶揄,半是当真地笑道。

“沈统领勿要取笑,我过手数额虽大,却只是皇家的帐房,哪说得上一个富字?”

宋麟摇着手,苦笑着反驳道,好似被这等说法吓了一跳,只有那一双眼,仍是平静从容。

“好一个皇家的帐房……”

宝锦笑得欢畅,只是清秀的面容在这一瞬有如繁花盛开,美不胜收——

“既然你自认是皇家的帐房,有些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宋麟听这石破天惊的一句,瞳孔在瞬间收缩,下一刻,他恢复了儒雅沉稳的微笑,“这是微臣的不是,景渊陛下殉难之时,虽然国财尽没,内库却是完好无损,还有一些秘密产业也没被发觉——这些都会完好无缺地交给您,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他这爽快明利的回答,让满座都为之震惊,宝锦望定了他,半晌,才霁颜笑道:“宋大人果然是良臣忠弼……”

她端起清茶抿了一口,开始谈及其他话题,众人又商定了几项计策,人言畅欢,三更过后,这才兴尽而散。

翠色楼中,剩下宝锦一人独自伫立。

她望了一眼窗外,只见绣楼华灯低垂,更深漏残,露华寒重,这些脂粉青楼之地也没了声息。

街上再没什么人,只有宋麟的那一驾马车,在寒风夜色中逐渐远去。

“殿下……?”

沈浩送客归来,有些疑惑地唤了她一声。

“你觉得,宋麟今日表现如何?”

沈浩微微一楞,思索片刻,道:“原来担心他将内库扣在手中不放,如今既然肯效忠殿下,不妨看他今后——”

“盯住他。”

宝锦断然说道。

沈浩悚然一惊,“殿下您看出了什么可疑……?”

“没什么可疑的……可是,宋麟犯了一件最不该的错——”

宝锦叹道:“一般店铺换过新东家,掌柜都会带上帐本前去参见,可我这个新主人,却是连帐本的影子的都没见到,宋麟这么精明的人,绝不会如此粗疏。”

“我立刻派人去——!”

宝锦摆手,轻声笑道:“正因为他不是个粗疏的人,明日……最迟后日,便会有厚厚一叠帐本送到你这。”

“那大概,都是洗净了的。”

宝锦望着枝叶在狂风中婆娑摇晃,声音越发低沉凛然——

“可惜,只要是动过,都不免留下痕迹。”

沈浩在一旁沉默不语,心中却越发熨帖,几乎要暗叫一声,皇家后继有人……

“那三方情况如何?”

半晌,宝锦又换过了话题。

虽然很不适应这份跳跃,沈浩却从怀中掏出册页,呈了上去——

“这是那三边密谍传回的情报。”

宝锦不禁失笑,随即欣慰道:“朝廷派在那三家的密谍,居然还在忠实工作着!”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苦笑道:“这三家倒是最为安逸,虽然不如伪帝一般幸运,能攻入京中,登上御座,却也是据州为王,呼风唤雨地不可一世!”

沈浩微微近前,低声道:“据说,蜀王世子要入京。”

“哦?!”

宝锦惊诧之下,心中一动——

“他来京城做什么,不怕被今上一锅端了吗?”

“他伪装使者,身负重要使命,具体如何,密谍也查探不出。”

“罢了,他要来就来好了。”

宝锦将秘报小心折叠,以桌上火烛点燃,等到化为灰烬,这才转身朝外走去。

“天快凉了,再不回去,季馨该哭了。”

第二十三章 惊天

“殿下……!”

季馨枯等一夜,又不敢声张,天快拂晓,才见宝锦回到房中,焦急混着忧心,眼圈都红了起来。www.65txt.com

“您出去了是吗,我还以为……”

她面飞红霞,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陛下今日没有招新人侍寝吗?”

“没有,他宿在皇后宫中了。”

宝锦换过常服,一边将绣鞋除下,一边回道。

“果然如传言中一样,陛下只在乎皇后娘娘一人,新人不过是个摆设……”

季馨想起宫中传闻,不免学舌起来。

宝锦轻笑出声,“你真以为……帝后二人亲密无间吗?”

“难道不是吗?!”

季馨被问得一楞。

宝锦接过她奉上的绸巾,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册妃的当晚,皇帝却宿在中宫那里,这未免太过刻意了——夫妻之间的缱绻,却要这般经营维系,实在值得玩味……”

“只有出现了裂缝,才需要去刻意弥补……而一旦失控,裂缝只会更加扩大。”

宝锦含笑说道,清晨的风从她身畔吹过,外间已微微有人声响动。

“瞧着吧,新人晋位后,这宫中会越来越热闹的……”

她的声音越发低沉,几不可闻——

“宫中这舞台上,从来不乏戏子,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却不知这一回,谁能笑到最后。”

声音怅然,却带着清醒的无畏。

****

一月的时光转瞬即逝,宫中的人们逐渐习惯了这姹紫嫣红的新进佳丽们,也习惯了随侍帝侧的那一道青裙纤影。

在狭长曲折的夹道中,宝锦安然走过,无视道旁的窃窃私语,那些窥探、嘲讽、甚至是嫉妒的眼神,在她心中不过是清风拂面,不能兴起半分涟漪。

时光如常,皇帝并没有对新晋嫔妃们多加宠幸,只是点了几人侍夜,事后也未见有什么赞赏。

这一众女子,孤单惶恐之外,又多了这一重哀怨,却是谁也不敢说出口。

患得患失中,因酒后狂言而被禁足的月妃,几乎被人们遗忘。

朝中仍是暗潮汹涌,帝后二人多年来并肩携手,才创下这一份基业,如今得了大半天下,却也一如从前——皇后以她的玲珑手腕参与着国家大事。

后宫干政本是大忌,不仅言官有不平之鸣,连旧日部属也多有非议,只是摄于二人的威仪,倒也不敢公开弹劾。

皇后对此心知肚明,却也夷然不惧,她暗中支持着新政,刚柔并济之下,竟是一幅大刀阔斧的架势。

十一月十日,冬日的阴冷寒气,一下都收敛起来,云端终于露出晴色,日光直直洒下,将天地万物都染成一道薄金。

到了傍晚,街上仍是川流不息,游人接踵,京城的百姓们仿佛要把多日来的寒气消尽,纷纷出入于酒肆店铺之间。

宝锦以帷帽遮面,从翠色楼上看下,只见绣楼华灯,悦目怡然,街面上红袖纷招,珠翠乱摇,好一派繁华奢靡的气象。

这一条街除翠色楼外,皆是秦楼楚馆,一阵微风吹来,妙龄佳人们的莺声燕语中,又平添了隐约的丝竹妙音。

“看京城这太平热闹的景象,谁能想到……一年前,这里还是兵临城下,朝颓国灭?”

宝锦饮下一盏暖酒,眯起微醺的重眸,轻声叹道。

沈浩在旁侍坐,嘴唇阖动,却仍是欲言又止步。

两人看似意态悠然,气氛却隐隐带出凝重来。

那一日之后,宋麟很快就将帐本送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厚薄不一的各色帐本,竟然用了两口大箱才抬了过头。

面对宝锦诧异的眼神,宋麟好整以暇道:“陛下当年暗中经营的资产甚多,可说是遍布天下,近至京畿营口,远至蜀地、大理、南越,甚至海上也有商船,可以直达旅宋。”

宝锦望定了他,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些……都是皇室所有?”

“是先帝私人拥有的。”

宋麟微妙地纠正了她的说法,起身一揖,径直去了,只留下宝锦一人,望着这满箱满匣的帐本,一时头疼欲裂。

……

宝锦想起那日的情形,又是一阵心烦,她转头问沈浩道:“那些帐本,可有理出个头绪来?”

“有了些眉目……”

沈浩皱起浓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是算帐的人手不够?”

宝锦望了他一眼,微微诧异地问道。

沈浩望着宝锦,咬一咬牙,终于说出了口——

“帐本非常干净,但我们却从中发现了别的……”

“是什么?”

“大量的违禁物交易。”

沈浩低声说道,力拔千钧的手掌,这一刻竟是微微颤抖,险些连茶杯都掉落脱手。

“怎会如此?!”

宝锦秀眉一凝,重眸中晶莹生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微臣当时也不敢相信……但帐本上历历在目,制式刀剑、铜矿、盐、甚至连床弩火器这些都有……源源不断地卖出,经年来积累的数目,已经非常惊人!”

宝锦凝目听着,手中已是冰冷一片。

她虽然少不更事,这年余的磨砺却也懂了不少国事民政,上述的违禁物件,别说公开贩卖,就是偷运也是死罪,即使是最轻微的私盐贩子,抓住了也要流涉千里。

可皇家居然率先犯禁!

“也许,这些都是宋麟私下弄出来的……”

沈浩的声音低沉,却是虚软无比。

“你不用自欺欺人了,这么大宗的买卖,要想长时间瞒住姐姐,是绝无可能的。”

宝锦想起那日宋麟别有含义的言语——

是先帝私人拥有的!

她定了定神,拭去指间的冷汗,低喃道:“姐姐贵为帝王,天下尽握手中,又为何要……?”

雅室中一片死寂,半晌,宝锦才又开口道:“是卖到什么地方去的?”

沈浩这一回连嘴唇都在发颤,“有蜀地、南越、江南、高丽……甚至还有,叛军那里。”

最后四个字,是从他唇中迸出,几乎要溢出血来。

宝锦听得目眩神迷,简直如坠云雾,心中却是激荡不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决然低喝道。

正在此时,却听楼梯上有脚步急响,竟是翠色楼中的一名管事!

他面色凝中,勉强压住了惊惶,上前禀道:“大掌柜遣我来说一声,底下有人要求见小姐!”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宝锦与沈浩对望一眼,各自心中生出滔天惊骇来——

会是谁?

第二十四章 讨债

车驾辚辚,烟青色帘幕被揭起,礼部郎官微带尴尬地瞥了一眼外间的红袖香氛,回身劝道:“世子远来辛苦,此地又是龙蛇混杂,不免……”

“早就听说京师美人如云,我倒也想尝尝这依翠偎红的滋味!”

车轿中甚是宽广,有一人托腮笑道,虽是初冬料峭,身上却只着一袭绯紫锦裳。(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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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就一双桃花俊眼,笑时飞眉入鬓,温柔无限,不笑时邪意倜傥,只一眼便可让人面生红晕。

礼部官员少时寒微,方蒙拔擢,被他身上的清妙檀香熏得浑不自在,听这这轻佻言语,心中更愠,却不好发作,只得干笑陪坐。

转眼便来到了慕绡院前,蜀王世子从轿中而出,漫不在意的扫了一眼一旁的翠色楼,随即将眼光看向眼前盛景。

慕绡院前不似别处聒噪,两只灯笼下站了青衣白裤的小厮,见了这些贵客前来,不敢怠慢,忙进去禀报鸨儿。

“今日喜鹊鸣枝头,可可儿贵人就来了!”

妈妈年岁不大,淡妆之下,瞧着三十不到,行来步步生莲,引着两人进院,沿回廊绕过影壁,眼前一色素梅,枝干森虬,错落有致,风中隐约传来婉转歌声,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好歌喉,我蜀地从未有过如此妙音……”

世子抚掌赞道,一旁的郎官听得大急,惟恐他泄露身份,连忙一扯衣袖,疾步跟上。

“二位爷可有什么熟悉的姑娘要点?”

此话一出,世子笑而不语,那礼部郎官却是面上一红,世子见他露窘,于是上前放了个小金锭,笑道:“派个清倌人陪我世兄听歌便罢——至于小可,可要好好见识一下京师佳丽!”

他说得如此露骨急色,鸨儿却是抿唇一笑,“且跟我来!”

走到后边楼阁前,她正要继续上前,却见这年轻风流的公子立定了,低声道:“去禀报你家掌柜的,我要求见翠色楼中的贵客!”

“这位少爷您可真逗,翠色楼和我们这种勾栏院可不是一路,怎么有此一说?”

她微微一笑,便露出糯米珍珠一般的细牙,笑魇如花,世子冷峻一笑,“别给我打马虎眼,再不去,此刻便封了你的院子!”

“哟,这是怎么说的!青天白日的,怎么就出了强盗?!”

鸨儿正要叫嚷,却听世子道:“我从蜀地来,几年前由景渊带着去过翠色楼,这才知道你们两家是连通的——你去禀报掌柜便是!”

鸨儿面色一变,这才急急而去。

****

且说宝锦听得这突兀一声,惊诧非常,微一沉吟,这才开口道:“请他上来。”

客人的脚步非常轻盈,却又潇洒自如,一听声音便具上乘武功,他从楼梯上微微冒头,竟是一双含光摄魄的桃花眼。

美中不足的是,他一身锦裳本是流光溢彩,却被灰尘沾染,颇为滑稽。

“小姐莫怪,我从隔壁密道钻来,才弄成这等形状……”

他习惯性地开口,却在看到宝锦的重眸后,全身都为之一颤——

“小渊……?!”

男子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几乎要喷涌而出,他冲上前去,却停顿在伊人面前——

“抱歉,我认错了人……”

全身的劲道都瘫软下来,他恢复了平静,随意坐在竹椅上。

“我长得……很象姐姐吗?”

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抬起头,猛然想起了什么,“你是宝锦……?!”

他很有些惊喜地站起身,笑道:“景渊曾经提起过你!”

宝锦冷眼看着他,因为这亲近的语调而微微皱眉——

“你是谁?!”

男子悠然微笑,“蜀地李桓。”

原来是蜀王世子!

宝锦目光一凝,眼光越发犀利冰冽。

这位世子今日进京,居然就来了这里!

“世子身份矜贵,近晚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她因敌我未明,于是语气颇为客套,暗中却朝沈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下楼去探看一二。

“我是来讨债的。”

世子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齿映得双目如幻,几乎可以让每一位怀春少女钟情陶醉。

“讨债?!”

“是啊,你姐姐景渊欠了我三十万两白银。”

他笑容加深,轻声说道。

第二十五章 旧迹

“荒谬,天子富有四海,又怎会欠你这么多银两?!”

沈浩在旁斥道,压根不信他的话,只当是胡诌。(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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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抚着紫檀小几,却是沉吟不语——若是以前,她也会这般冷笑反驳,可是如今,那帐本上显示的重重疑云,却让她再不会轻言妄为了。

“世子可有什么凭据?”

她敛眸轻道,鼻端嗅到那清妙檀香,柳眉不易察觉的微蹙,只觉得微微烦躁。

“这是借据。”

世子倒也爽利,从怀中掏出一张叠成方胜形的薛笺,宝锦接过展开,只觉得熏香越发馥郁——大约是久藏于世子怀中的缘故。

那一手清秀挺拔的字迹,确实是姐姐宝锦的手书无疑,再加上那熟悉的朱红印玺,毫无作假的可能。

灯烛下墨迹宛然,可字据的主人,却是身死名灭,万劫不复。

宝锦抚着那熟悉的字迹,双手都在发颤,往日里姐姐的一颦一笑,都浮现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惊涛压下,道:“确实是姐姐亲手写的。”

转过头,她对着李桓道:“世子却是来晚了……家姐一年前就殉难京中。”

“我知道,但总也抱着一丝希望……我总不相信,皇家会就此一败涂地。”

李桓凝视着她,怅然唏嘘之外,却也是意有所指。

宝锦心中雪亮,笑道:“世子过誉了,身为前朝遗族,不过苟延残喘罢了……世间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如此也好……”

李桓不置可否地一笑,随即叹道:“我这三十万两白银,却是要打水漂了。”

“我来还。”

宝锦低低答道。

短短三字,声虽清婉,却隐隐有金石之音

“既是姐姐欠下的帐,我会一力负责到底。”

李桓听着,却也并不如何欣喜,他叹息着,竟是起身一揖,“如此,就拜托殿下了。”

他也不再多说,起身就要告辞。

“世子请留步。”

清脆的声音,有如珠玉落地,在他耳边响起。

李桓回头,却正对上少女沉静的重眸——

“我想请教一下……您究竟是如何得知我们正在楼中的?”

李桓想也不想,微笑着干脆道:“先前景渊在时,曾嘱咐我说,若有急事,可以托这里的掌柜求见——我抱着一线希望而来,却正好撞见你们。”

“是这样……”

宝锦面上淡漠,将这话微微咀嚼,随即霁颜而笑,“这也是缘分哪!”

她目送着李桓下楼,重眸中光华幽闪,咬牙轻道:“翠色楼跟姐姐之间的联系,竟是这般的密切!”

她这一句听不出喜怒,却是涵义无穷,沈浩听得一头雾水,于是问道:“殿下,这到底……”

“调集可用的所有人手,不拘宫外宫内,紧紧盯着这位世子!“

宝锦断然道:“蜀地富庶,三十万两银子虽不是个小数目,却也没必要急赶着来要帐!”

她拂袖起身,“我也要回宫安睡了——这位世子今日到京,明日便要上殿觐见,我要随侍滴侧,可不能带上倦色。”

她最后一句,带出玩笑的意味,却也不无凄凉——

“以前有使节觐见,我和姐姐都是躲在屏风后偷看的,如今,却是要换个位置了!”

第二十六章 夜宴

第二日一大清早,宫中上下便得到旨意,道是蜀王世子今日觐见,晚间更会设下盛宴,以待贵客。www.65txt.com

于是宫人们忙着洒扫涤尘,直到庭院殿堂都焕然生辉,这才罢手。

昭阳宫偏殿中,正是方宛晴的寝居,此刻一众少女们红袖皓腕,纷飞蝶舞似的在翻绳为戏。

她们互相嬉戏着,不时好奇地看着中庭的杂役忙乱,有人小声道:“如此兴师动众,就为了迎接那个世子吗?”

“再怎么着,也不能在外藩面前丢了天朝的脸面。”

方宛晴骄矜地微笑着,随即抿了抿唇,仿佛嫌茶叶苦涩,将杯盏顿放在桌上,发出好大声响——

“都躲到哪里偷懒去了?!好好的洞庭碧螺春成了这般滋味,你们当的什么差!”

随着她尖锐的呵斥,早有宫婢畏缩近前,伸手欲要将茶盏撤下。

只听咣当一声,方宛晴居然将整个杯盏掷落于地,锐利的瓷片四散飞溅,将这宫婢的手脚都划出几道血痕来。

她泪含于眶,却不敢出声,只听方宛晴又道:“今晚的宫宴,只有婕妤以上才能列席——姐妹们不能陪我同去,场面又定是严谨非常,想想真是无趣哪!”

众人明知她是言不由衷,故作矫情,却仍是七嘴八舌地遗憾感激,莺声燕语之下,说不出的和睦温祥。

方宛晴在众人簇拥下,兴兴头头地梳妆打扮,内侍宫女们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才从几十套宫装中选了一件,又打开八宝珍珑匣,半挑拣、半炫耀地看了所有的金玉头饰,却仍觉得不足意,她一咬牙,干脆将一枝朱红珊瑚簪斜插髻中。

珊瑚并不名贵,这一枝却是通体幽红,绝无瑕疵,簪头作为凤首,镶了一颗硕大明珠,璀璨光华让众人目眩神迷。

这一番打扮品评,花去三个多时辰,眼看日头西斜,该是赴宴的时候了,方宛晴在宫人搀扶下盈盈出殿,刚到中庭,却听有人唤道:“方婕妤且留步。”

方宛晴听了这话先就不喜——偏殿上下,都深知她未成九嫔之一,实在憾恨,所以无人敢提什么婕妤,都以娘娘称之。

她侧过头去,只见却是南后院的王美人。

王美人容长脸儿,肌肤白皙,眉目虽然秀丽,却也不见得上佳,她多年来一直随侍皇后,皇后体恤她的忠心,这次趁着选秀,也一并将她封了名分。

“王美人今日没有跟皇后一起吗?”

方宛晴看似平常寒暄,话中却是暗讽她侍婢出身。

王美人好似听不出言外之意,裣衽见礼后,轻声道:“娘娘这枝簪子,好象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

“这等硕大的明珠,只有后妃一级可以佩戴,婕妤您……”

方宛晴未听完已是大怒,她冷笑道:“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又不是宫中制式,哪谈得上什么忌讳?!你若是有空,不妨好好伺候皇后,少嚼这些舌根!”

她不待回答,转身盛气而去。

****

乾清宫中,鎏金席面两列排开,瑞兽金炉中紫烟袅袅,熏香馥郁,一阵夜风吹来,拂起帷幕几重。

云贤妃带着徐婴华早早到了,两人静坐品茶,过了小半个时辰,帝后二人联袂而来。

徐婴华眼尖,一眼便瞥见皇帝身后的纤瘦身影——她雪白面庞上毫无表情,点漆似的重瞳略微转动,竟让人有目眩之感。

宝锦手持绸巾,随侍在皇帝身后,望了一眼正殿大门,却见李桓仍未到来。

今日晨间,皇帝升座紫宸殿中接见,她站在那极高极深的御座阴影里,眼望世子恭谨参拜,一举一动,无瑕可击——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抬头,因此,也没有看见她。

姐姐造的紫宸殿,实在是太高太深了……

她到底是在想什么呢?舍弃了先祖留下的太和殿,宁愿将御座设在无限孤寒的高处……

宦官响亮而略带尖利的唱名声打断了宝锦的沉思,她抬起头,却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缓缓迈步入殿。

蜀王世子李桓,高冠宽袍,一派名士的飘逸气度,一双桃花眼中也敛了微笑,变得沉静专注。

他上前向帝后行礼,皇帝示意赐座于席,皇后却是瞧着他笑魇如花,“世子真是一等一的好人才,我若是有个姊妹,定要与你结亲!”

第二十七章 决杀

世子闻言,微微一躬,笑道:“在下生来不羁,性喜流连秦楼楚馆,若真与您家小姐结亲,娘娘此刻怕是要叫刀斧手来伺候我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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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被他这等诙谐言语逗笑了,连皇帝也忍俊不禁。

“是真名士自风流……世子乃当世俊才,不知哪家女子才有这福分了!”

宾主正在笑语,却见殿外匆匆而入一人,却是方宛晴。

她面上怒色未消,虽然蹑手蹑脚走向自己的座位,却被皇后一眼瞥见。

世子也多看了两眼,向身旁侍女低声打听着什么,皇后心中越发不快——才刚笑谑嫁妹,堂妹就迟到露丑,生生折了自己的颜面。

皇后看着这满座辉赫,将怒气压了下去,示意侍者开席。

御膳珍奇被源源不断地送上,席间主客皆是妙语如珠,对答玄妙。

“朕在京中,也久闻世子贤名……”

皇帝示意宫人斟酒,冷峻黑眸中竟是赞赏之意,“蜀王有你这个儿子,实在受益良多!”

这话虽是实情,却是颇有深意,李桓目光微闪,笑着举杯不语。

皇后在旁却也不罢休,笑着问道:“世子有几个弟妹,可还住在府中吗?”

“有两位弟弟,三位妹妹。”

宝锦在旁静静听着,知道这两方看似闲谈,实则句句有所深意——

所谓的蜀王,并不是朝廷分封的王爵,而是前朝派下的一名刺史,他趁着朝廷不察,与当地女土司联姻,到景渊年间,隐隐已成一方之主。

等到义军四起,天下大乱,他也趁势而起,举旗自立为王,这才有了蜀王的名号。

新朝刚立,暂且不愿多动干戈,这位蜀王也见机称臣,彼此之间虽然相安无事,却也是各自戒慎。

世子乃是女土司所出,本是当仁不让的继承人,可是生母早逝,父王又纳了宠妃,生下一堆弟妹,多年的枕边风下,对这个长子也是早怀猜忌。

她正回忆着自己看过的宗卷资料,却见乐声悠扬中,有一名青衣宫人悄然而入,来到皇后身边,悄声急切地说了几句。

皇后面色一变,咬着牙冷笑不已,眼光直射阶下方宛晴的席位。

宝锦离得略近,隐约听见“王美人”、“瓷瓶”、“御医”等语。

皇后眼中怒色越盛,却在下一瞬强压下去,她举杯为贺,觥筹交错间,宫乐越发喜气欢畅。

皇帝饮了几杯,与李桓谈起了政务兵法,两人越谈越是投机,虽然心知是敌,却仍有知己之感。

“听说你还精于词赋,真是难得……可惜朕出身贫寒,未能学得这些,如今想来,仍觉遗憾。”

皇帝叹完,酒兴一起,于是唤过一旁近侍,“去请翰林院陈学士!”

皇帝宴饮,本就有当值的侍从学士,不到一刻,殿门前便出现了一道年轻的身影。

那人未着官服,大约二十多岁,面目英俊儒雅,到了皇帝近前参拜,皇帝示意他起身,赐了座位,这才笑道:“今日有贵客在此,不妨以文会友!”

陈学士虽然年轻,却很是老练世故,早就听说这位世子的微妙身份,听着皇帝的话气,知道不能示弱,却也不能太过欺人,于是起身斜坐着,正打着腹稿,不经意瞥见皇帝身后侍立的宝锦,浑身竟是一颤。

他唤过宫人,低声询问两句,面色越发难看,额头也冒出冷汗来。

“怎么,是一时想不出题目吗?”

皇帝奇道。

“臣……臣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在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陈某平日伶俐的口舌在这一刻变得笨拙,他偷眼瞥着宝锦,嘴唇都有些发抖。

“近日天气转冷,你们文人身体柔弱,更要注意才好。”

皇帝以为他偷眼看来,是怕自己发怒,反而宽慰了几句。

宝锦见这人面色有异,一副惊骇欲死的模样,心中知道不对,可搜遍脑海,也丝毫没有他的印象。

正惊诧间,端盘盏的侍女递来一道纸折,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两字——

“陈某。”

字迹鲜红淋漓,以朱砂写就,宝锦看过,心中一凛:红名为信,是要秋决的死犯才用得着的。

这意思……是让自己杀掉陈学士?!

“是谁送来的?”

她看着笔迹有些熟悉,于是问侍女道。

“是月妃娘娘。”

确实是她……

宝锦端详着字迹,确信不是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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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窥破(PK开始了,求票)

她望着阶下神情恍惚的陈学士,心中踌躇未定。www.65txt.com

明月并非无事生非之人,她若是起了杀心,必定是有她的理由。

可如今众目光睽睽,却要怎么取他性命?

况且……不问缘由地胡乱杀戮,也不是自己的行事作风!

宝锦微微咬唇,正在思量,却听皇帝低声道:“你在神游天外么?”

她蓦然一惊,急忙回神,替他杯中斟满酒液。

皇帝瞥了她一眼,冷然道:“专心些。”

他随即恢复了微笑,继续与李桓谈起了蜀地的风土人情。

阶下陈学士仍有些昏懵,却是强打起精神,谈起了巴山蜀水,传说中的神女云峰。

他口才甚佳,虽然打了些折扣,却仍是娓娓动听,一旁的太监宫女都听得入神,连李桓也心生敬重,称其先生而不名。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陈学士吟起《神女赋》中的名句,叹道:“楚王梦会巫山神女,如此绝世风华,非人间所有,只那一梦,便足慰平生了!“

李桓听得双目幽渺,半晌,才若有所思道:“于我心有戚戚然,但若说这等绝代佳人非人世所有,桓却不能苟同。”

皇后出身世家,也曾经饱读诗书,听到此处,不禁好奇笑道:“世子意有所指呢——却不知是哪位佳人,可当得起这绝世之名?”

李桓抬头望来,郑重道:“便是以女子之身执政多年,而未被察觉的锦渊陛下。”

仿佛平地里响起巨雷,又好似在这花团锦簇间冒出个鬼魅,和睦笑语的氛围在下一刻僵滞死寂。

近处众人听得真切,各个面色惨白,心中惴惴,有胆大地偷眼向上看,却见帝后二人面色淡漠,仿佛毫不以意。

皇后强忍住全身的悸动,耳畔血脉突突直跳,多日来午夜梦回,暗生惊悚的名字,再一次在心间划下血痕,既深又痛——

她几乎要尖叫出声,却终于没有,只是矜持微笑着,轻声道:“是吗?”

皇帝却是微微冷笑,“男不男,女不女的,那姿容越是出色,越发显得不祥!”

宝锦手捧绸巾,指间却把它绞出深痕,几乎破碎。

她几乎将牙咬断,才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姐姐!

她心中无声的呐喊,以生平最大的冷静,在旁听着这些议论。

李桓深深凝望着帝后,仿佛要在他们面上看出些什么蛛丝马迹,然而,他终究失望了。

“无论如何,她也算是惊才绝艳……”

低低的叹息声,湮没在他的痛饮之中,不过起了几点涟漪,便再无踪迹。

夜宴继续欢畅,渐渐的,酒酣人醉,已入高潮。

替值的人终于来了,宝锦将绸巾换过于她,又叮嘱几句,见皇帝并没有注意,这才出了大殿。

远离了身后那宫乐喧嚣,她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随即匆匆朝着后宫而去。

“你不去杀了那陈某人,来这里做什么?”

才至半道,就见有人从宫阙阴影中幽幽而出。

“明月,你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宝锦沉声道。

“故弄玄虚的人是你才对……‘玉染’。”

明月只披一件曲裾长袍,在月夜下缓缓走来,仿佛暗夜消融的鬼魂。

她加重了最后的名字,凝望着宝锦半刻,随即微微一笑——

“你究竟是谁呢?”

“你在说什么胡话——”

“在我面前,不用再伪装了吧!”

明月截断了她的话,“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其实,我小时候见过真正的玉染一面。”

“……!”

宝锦望定了她,目光深幽,却不再言语。

“小时候,我随父王去姑墨作客,当时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星……”

明月的声音,悠远而甜蜜,却在时光沉淀下,显出无以伦比的悲伤——

“我趁人不备,偷偷进了公主的寝宫,想用毛虫吓她——那一次小小的混乱,让我看见玉染公主的真容。”

“姑墨人笃信教义,女子自出生起,绝不以容貌示人——这世上,只有她的父亲和丈夫能见。”

宝锦听着这话,心中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果然,明月苦笑道:“玉染的未来驸马,居然做了皇帝的内应,将城门打开,这才城破国亡——那个男人后来投入朝中,因广通诗文经学,做了翰林院学士。”

“他,便是这陈某人。”

什么?!!

宝锦面色变为惨白,愤怒混合着惊恐一起袭来。

“这下你明白了吧——他认出了你并非玉染!”

明月叹道:“一旦夜宴结束,他就会求见皇帝,那时候,就是万事休矣了!”

月光照着道中的两人,宝锦的心在这一刻如坠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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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秘药(求PK票!)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你所谋划的,大约也是这位新帝吧?”

明月站在寒风之中,轻轻咳嗽着,眼中却闪烁着光芒。(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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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咬牙不答,半晌,她转身疾奔而去。

明月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呛着叹道:“看在你对我加以援手的份上,我且帮你一次吧!”

她步履微见蹒跚,踉跄着走到一旁,扶墙而立,衣袂飘飞间,只见无限寂寥。

****

宝锦很快便回到大殿,此时熏香已熄,深夜的清冷浸润于每一寸空气之中。

美酒被悉数饮尽,乐伎们也停了歌舞,李桓放下空樽,眼中也染上了醉意。

“桓已醉意酩醺,再喝下去,就要于君前失仪了!”

他不无诙谐地说道,帝后二人一齐轻笑,于是李桓起身告辞,周遭的嫔妃侍从也随了帝后,纷纷起身回返。

皇帝携了皇后,本就要往昭阳宫中细谈,却见陈学士在车驾之前踌躇不进。

“你有什么事?”

皇帝眉头一皱,已带出些不耐来。

“臣……有下情禀报……”

陈学士支吾着说道,眼光偷瞥着皇帝身后,游离躲闪。

初冬料峭,他额头不断地冒出冷汗来。

皇帝本要细问,却又念及李桓之事,也就无心多管,断然道:“有什么下情,明日朝后再说!”

他与皇后登上御辇,朝着昭阳宫的方向而去,空旷大门前,只剩下陈学士一人,面色忽青忽白,煞是惊惶。

他颓然迈步,朝着当值的宿房而去,一路走来,却是越想越是害怕。

“那根本不是什么玉染……!”

他低喃道,不知不觉间,已走入了一处狭长的夹道之中。

青石的砖板在脚下打滑,一片黑暗中,只有几盏宫灯在风中摇曳,有气无力地发出微光。

朱红的高墙在残灯明灭下浓艳淋漓,好似无尽流淌的鲜血一般……

他打了个寒战,再不敢往下想,心中发慌,脚下越发加快。

远处遥遥传来更声几许,四周安静欲死,却仿佛在无尽暗处藏着鬼魅。

他越走越快,最后几近狂奔,失魂落魄地向前跑着。

黑觑觑的拐角蓦然现出一道白影——

轻飘飘的绸带拂过面庞,幽光下那黑沉死寂的瞳孔直映眼中,吓得他双眦欲裂。

他大叫一声跌倒,却正好避开身后的一缕银光。

“为何要阻止我?!”

身后黑暗中传来清冷怒问,脚步越近,却是对着白影而来。

“宫中喋血,非同小可……”

明月穿着曲裾白袍,沉静地说道,她看着宝锦越走越近,这才从袖中掏出尾指大小的玉瓶。

“这是若羌王族的秘药,只要一滴,就可以让人酣睡三日,事后也绝无痕迹。”

玉瓶从空中一抛而过,宝锦伸手接住,微一动念,明悟了她的想法。

“真不愧是叱咤千军的巾帼豪杰……”

她赞了一声,望定了脚下瑟缩蠕动的陈某人——

“你背弃君父,早该预料到有这一天了罢?!”

****

昭阳宫中,帝后二人正对坐絮语,淡淡灯影下,满殿里都是温馨。

皇后以犀角梳顺着乌发,三千青丝直垂身后,更显得肌肤如雪。

“李桓本是隐匿了身份,假托使者入京,你不但没有羁押,反而以上宾之礼待之……”

皇帝倚坐在床边,无意识地凝视着重重流苏,闻言微微一笑,“在这一点上,我和他倒是很有默契。”

他抚弄着帷幕上的龙凤刺绣,继续道:“蜀王另有宠妃,对幼子也颇多偏袒,有着土司血统的长子越是能干,他越是忌惮——这一次派世子到中原来,就是存了个借刀杀人的念头。”

他说到这四字时,不禁冷冷一笑,“朕很不愿意做他这把刀!”

皇后心中也豁然开朗,补充道:“若是能扶植世子与父相斗,朝廷倒是能得渔翁之利……至不济,蜀王那老贼受了牵制,也能少做些帝王梦!”

“老而不死谓之贼……”

皇帝不愿再谈那让人厌憎的蜀王,于是转身解衣,随口问道:

“今日席上你面有怒色——有什么不妥吗?”

“是宛晴这不成器的……!”

皇后犹有余怒,却不愿在他面前多说,她转过头来幽幽一叹,眼中泛出微红来。

“你怎么了!”

皇帝一时大惊,连忙上前拭泪,“有谁给你气受了?!”

“没什么人惹我生气……”

皇帝美眸中水气氤氲,灯下瞧来娇慵妩媚,别具一番风韵,皇帝瞧着心中一荡,不禁伸手揽紧了她。

“我只是想到,我们好久没在一起了……”

皇后用手擦去泪痕,轻轻说道,语声中不无幽怨。

“是啊,我们都太忙了!尤其是我,平时有些忽略你了!”

皇帝歉疚道。

“没关系,我们处在这位置上,哪能象从前一样尽情欢畅——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皇后倚在他怀中,温婉低语道。

“这是当然,我的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个!”

皇帝决然说道。

这一句与以前的山盟海誓别无两样,听来决断干脆,却似乎……已失去了那份浓稠甜蜜的声调。

皇后没有察觉,她安心地笑了。

两人正要宽衣,却听廊下有微微人声,逐渐变大——

“玉染姑娘,你不能进去!”

“你快让开,月妃快没命了!”

争执声逐渐变大,皇帝披衣起身,将殿门大开——

“出了什么事?!”

(今天还有一更)

第三十章 妙计

(虽然晚了半小时,这确实还是1日的第二更,某非慢了点,请大家原谅)

夜色已深,一轮明月高悬空中,远处依稀传来林涛的轻响,宝锦伫立廊下,仿佛弱不胜衣,却仍急促地说道:“月妃好似受了什么惊吓,晕死过去,几乎没了气息!”

皇后披了件衫子,随之步出,她鬓横钗乱,眉宇间闪过一道微妙的懊恼。(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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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暗恨两人的缱绻被打断,听完这一句,面色也转为凝重。

明月公主怪诞孤僻,平素也是深居简出,但无论如何,她都象征了天朝与北郡十六国的亲近和睦,如果任由她病逝宫中,还不定会冒出什么希奇古怪的谣言来。

皇帝也是如此,他皱起剑眉,想起前次也有御医来禀,说是明月公主体质阴虚,并非长寿之相。

他沉声道:“宣御医了没?”

宝锦哽咽道:“宫中已经下钥,只有得到您的允许,才能开门。”

皇帝立刻醒悟,于是断然道:“救人要紧——你去传朕的口谕!”

后半句,却是对着一旁的张巡说的。

御医很快便赶来了,帝后一行也浩浩荡荡前来探视,馨宁宫中一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宫中掌事上前跪见,道是月妃在外散心,许久不见回返,正内奈何,却是由玉染姑娘搀扶而回。

御医仔细了检视病状,诊脉后,他斟酌了字句,小心道:“她的脚上都有扭伤,好似受了什么惊吓拼命奔逃的缘故。”

众人听这一句,不禁面面相觑——

禁苑重地,最是安全,会是什么危险,让她拼命奔逃?

掌事在旁听着,却是如坐针毡,月妃出事,他也难逃惩戒,听了御医这一句,顿时心头一亮。

他把心一横,硬着头皮站了出来,瑟缩道:“月妃娘娘回宫时,还有些清醒,嘴里只念叨着——‘有刺客’!”

这一句非同小可,所有人都齐齐变色,张巡颤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不能胡说啊!”

掌事见帝后也看向自己,咬一咬牙,断然道:“我听得清楚,绝无妄言!”

皇帝面沉似水,冷声道:“月妃身边没一个人陪伴,才在大内受此惊吓——馨宁宫上下是怎么当差的!”

一众太监宫人都噤若寒蝉,齐齐跪地请罪,皇后温言劝道:“月妃平日里就特立独行,哪里是他们管得了的——且让他们伺候好主子,也算将功补过了。”

众人一听之下,无不感激涕零,越发觉得皇后贤德。

于是又是一阵忙乱,晕厥之状颇多病因,御医其实也很含糊,却也端起架子来,把宫人们支使得团团转。

好不容易,月妃被艾绒熏得幽幽醒转,她目光惊惶,只是缩在床角,任谁问话也不答,只是念叨着刺客二字。

皇帝眼见为实,连忙命人大搜宫中,一声令下,宫中满是火把喧哗。

禁军和武监们发足狂奔,更多的人从睡梦中唤醒,加入这草木皆兵的搜寻之中。

晨曦初露时,御花园的梧桐下猛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照管花木的宫女在树下看到一具尸体,身首两截地倒在血泊之中,经人辨认,这是昨晚值夜的陈学士。

精锐侍从纷纷赶到,有精通仵作勘察的,发现血仍温热。

“看样子,陈学士才刚遇害,凶手离去不久!”

他下了断语,所有人如临大敌,又将宫中细细筛了几遍,却丝毫未见刺客的半点踪影。

翰林院那边也来了人,皇帝这才记起此人竟是投诚的姑墨驸马,于是玉染立刻被唤到跟前。

然而她实在没有任何嫌疑,那一道干净利落的截口,并非女子腕力所能及的,那一滩鲜血,则证明了凶案发生不久——然而这三四个时辰里,她一直在馨宁宫中守侯,并不曾经离开。

明月终于恢复了神志,但她只能模糊说出刺客是个高大的男子,在暗处撞见她,也未曾追赶。

让所有人退下之后,她看着刚返回的宝锦,微笑道:“你的琴弦真是厉害!”

以若羌的秘药让陈某人昏睡后,将他以琴弦巧妙悬系在树上,两端再配以缓冲的棉线和蜡头结扣,一旦点燃,距离被逐渐缩小,锋利的琴弦承受不住人的重量,逐渐切入脖颈,最后,将整个头颅割下。

这一过程延续很久,在此期间,此人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而最后失去重量的琴弦,却会弹回树上。

“他们先入为主,已经相信了刺客,是不会朝树上仔细看的。”

宝锦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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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蛇蝎

旭日照入殿中,将宝锦的面庞映得越发雪白,剔透得几近惨淡。www.65txt.com玉炉中的熏香已燃到了近头,只留下依稀的况味。

她想起千里之外,那冰雪深渊之下的玉棺,眼中凛然之色越盛。

“玉染……我已经替你报仇了,那负心薄幸之徒,应该会坠入地狱,永不超生。”

她双手合什,向着浩然苍穹一念默祈,随即舒了一口气。

那最后一句,虽然力如千钧,却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微妙动摇。

元氏向来笃信佛学,可宝锦历尽颠沛流离后,却也看遍人间悲鸿,再也不复从前。

若是神佛有灵,为何要降下这几多战乱苦厄?不见人顿悟超脱,却只见哭声幽咽,上达九重。

明月咳嗽着,苍白面容上显出不正常的潮红,宝锦知道她乏了,正要告辞,却听明月轻声道:“虽然你不肯说明真实身份,但是这几天里,你最好小心行事。”

虽然屏除了嫌疑,但陈某仍是玉染定下的驸马,骤然被杀,宫中也是传言纷纷,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她此时处境尴尬,也实在是该小心物议。

宝锦心中微热,一一应下,又叮嘱了馨宁宫掌事,这才转身辞去。

这几日宫中闹得沸反盈天,刺客之事尚未平息,却又隐约传出方婕妤飞扬跋扈,恶意伤人。

夜宴之时,皇后就接到禀报,道是有人看到王美人与方宛晴在中庭争执,半刻之后,宫人们在廊柱的阴影里找到了负伤昏迷的王美人。

她后脑被重物所击,虽然性命无恙,却也留下了一个血洞,看来触目惊心。

当时皇后就是怒极,碍于世子在席,不好发作,如今既然刺客之事稍稍歇止,她的雷霆之怒终于发作,一声令下,便将方宛晴传来,严词逼问。

昭阳宫正殿里,龙涎香将满殿都染就馥郁,紫烟袅袅中,连人的面目也瞧不真切。

“你说此事和你无关,可是却有人瞧见你满面怒气,去而后返……”

皇后盘起小髻,以一枝象牙素簪绾住,通身上下别无饰物,眉目间却越见高华,她直视着跪在跟前的堂妹,声音不怒自威。

“我可以对天发誓,真没做过这种事!!”

方宛晴跌跪在地,衣衫凌乱,哭得梨花带雨,再无半点嚣张气焰。

“你今年十六了,也该懂点人情世故了……”

皇后叹了口气,显然并不相信她所说的。

“这里是天朝后宫,是天下最显赫的所在,不是你自己家,可以由着性子胡来!”

皇后想起族中的一些传闻,不禁更为头疼,她凝视着阶下的堂妹,心中越发厌憎。

方宛晴素来刁蛮任性,据说她十四岁时候,因为妒忌家中侍女的美貌,竟以灯盏中的沸油泼之,让对方彻底破了相。

小小年纪,竟是如此的蛇蝎心肠,这样的传闻不径而走,让不少世家男子望而生畏,再不敢动提亲的念头。

这般禀性,本不该送入宫中,只是她父亲乃是天下有数的豪富,入赘方家后,更是靠着钻营拉拢的手段,成为了掌管银财的族中执事。

皇后之父虽然贵为家主,倒也不能一手遮天,他靠着“慧眼识婿”,在族中势力大涨,却也引得其他人的忌惮不满,他们借口皇后无子,又送了方宛晴入宫。

方宛晴哭泣求告了半天,皇后仍然毫不动容,她面带寒霜道:“先把你的金册金印缴回……你且去广玉宫暂住,在王美人醒来前,不准你出宫一步!”

广玉宫乃是幽禁犯过嫔妃的冷宫,皇后如此决定,是毫不通融,一意严办的架势了,方宛晴垂下头,眼中满是怨毒。

“姐姐……!”

她怀着最后的希望,嘶声喊道。

皇后并不理会,一旁的琳儿上前来,笑着打圆场道:“娘娘要看奏折了,婕妤且先委屈一下,等王美人醒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几个健妇上前,半搀扶半强制地把方宛晴送上宫车,朝着冷宫而去。

轿帘放下时,方宛晴紧紧咬牙,声音仿佛从齿缝中传出——

“哼……任凭我被人诬陷,还有闲心看什么奏折!你就是作恶太重,损了阴骛,才生不出儿子来!”

第三十二章 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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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宫中为了此事正闹得沸沸扬扬,皇帝的乾清宫中,却是气氛端严。www.65txt.com

皇帝把玩着手中镇纸,感受着冰玉质地的沁凉入骨,半晌,才开口道:“世子如今有何打算?”

这话问得空泛,李桓却回以悠然一笑,“桓自蜀地而来,眼见京畿百业繁荣,庶民得庇,人心所向,不问可知——陛下雄才大略,一统天下已是指日可待。”

这一番话,虽有拍马谄媚之嫌,从李桓口中说出,却是大不一样。

这位世子广有贤名,性虽和蔼可亲,却极少褒赞,得他这一句,就连皇帝也露出欢畅的微笑来。

李望向皇帝,目光停滞在他身后,那一道青裙纤影。

电光火石地,两人的目光一触,随即各自分开。

昨日夜宴之上,李桓与皇帝相谈甚欢,目之所及,当然也窥见了宝锦,但他颇能隐忍,居然一派镇定,丝毫没有露出异状。

“那世子认为,我与蜀王,谁的命格更贵重些呢?”

皇帝笑过之后,居然问出了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李桓敛了微笑,微微欠身道:“圣人有言:子不言父过。陛下这一问,桓实在惶恐。”

这话听似迂腐,却也道尽了他的态度,皇帝大笑道:“你既然说蜀王有过,朕也明白你的意思了!”

“陛下圣明。”

李桓仍是一派儒雅地回道。

“我记得圣人还有一句话,叫作‘小棰则待,大杖则逃’,世子应该知道这个典故吧?”

李桓的眼中露出微妙的光芒,“陛下圣明,此事出自《孔子家语-六本》。孔子的弟子曾参,曾经被父亲痛打,他坦然受之,孔子闻之,不以为孝,训诫弟子应该小棰则待,大杖则逃,不能陷父母于不仁之地。”

他于诸般经典,早已烂熟于心,兼以口才了得,寥寥几句,就将这典故说得清楚。

皇帝赞道:“世人皆以为儒生迂腐,可孔子却很是通彻世情——如果遇上君父狂悖,难道真的坐以待毙,让他取了性命去吗?真是笑话!”

他好似在说着故事中的曾参,弦外之意,却不问而明。

殿中气氛顿时变得险恶难言,李桓深吸一口气,强笑道:“若真是逢上舜父瞽瞍那样的惨事(注),也只好一逃了之了。”

皇帝叹道:“蜀王大权在握,一旦有变,世子怕是插翅也难逃!”

他不愿再兜圈子,索性一句把事情挑明。

随着这一句,殿中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李桓面色大变,霍然起立道:“何来此话?”

“世子你又何必如此作态,蜀王对你忌惮已深,你也早有察觉,他派你来天朝查探虚实,本就是借刀杀人的毒计,所以你一入朝廷的辖下,立刻‘不小心’泄露了身份,就是想借朕的手来保全性命。”

皇帝侃侃而谈,又继续道:“朕出身寒微,也曾听乡里有言道: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你父王早有宠妃,一家人和乐无穷,早就视你如眼中钉——你再不反抗,就要成俎上之肉了!”

李桓面沉似水,眼底的桃花魅惑,也转为冷冽森寒。

半晌,他才长叹一声:“我不欲坐以待毙……”

“世子真是果敢!”

皇帝森然一笑,正要再说,却见李桓缓缓抬头,声音低沉有力——

“但桓也曾听闻,危巢之下,岂有完卵……陛下此番推心置腹,实在让我感激,可若要我背弃蜀地的百万父老,向朝廷投诚,却是万万不能!”

“与其如此,还不如给父王一剑杀了为好——”

他决然说道,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回寰余地。

皇帝凝望着他,面色清漠,看不出什么喜怒,宝锦眼尖,一下瞥见了他眼角的微弯——

这一阵随侍,她对皇帝也有所熟悉,知道这是他大怒时候的预兆。

她心中一凛,手心里已攥了一把冷汗。

‘世子不愧是天下俊彦……“

皇帝怅然一叹,终于霁颜笑道:“既然世子有如此肚量,朕也不能小气——你且放心,朝廷不会让你做叛卖之事的!”

注:舜的父亲瞽叟,在舜修房子的时候在下面放火,在舜淘水井的时候往井里填石头,想方设法要害死舜,可是舜都设法逃脱了。舜的做法一方面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为国家保全了一个伟大的君主,另一方面又表现了自己博大的孝心,因为这样做使自己的父亲不会获“不父”之罪。

(办公室马上就要切断电源,今天写的少,请大家原谅我的难处)

第三十三章 诡战

世子闻听此言,不禁暗自惊诧,却听皇帝笑道:“朕虽欲一统天下,却也不愿滥动干戈,蜀王年事已高,若世子继位后,肯谨心诚意为朝廷着想,朕又为何非要把小小的巴蜀攥在手中?”

世子目露异彩,晶莹生灿,随即归为清澈,“陛下胸襟非凡,我实在是佩服——若真能如此,也算是天下苍生的福泽。(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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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唇枪舌剑,却也存了惺惺相惜的念头,言辞隐晦之下,已然达成协议——皇帝暗中支持世子继位,而蜀地则不许再利兵秣马,在朝廷腹地生出事端来。

这等协议,口说无凭,比一张薄纸还要容易撕毁,可眼下烽烟未熄,四方割据仍在,朝廷若要兴兵,必先除去心腹之患,而世子在内而危,也实需一道强援,一拍即合之下,倒也算是皆大欢喜。

皇帝与李桓对视一眼,齐齐大笑,又谈了些兵事野闻,李桓这才告退而去。

殿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合拢,青金石地面闪烁生辉,却终究归于暗寂。

皇帝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陷入了沉思之中,半晌,他突然出声——

“你与他……先前相识?”

宝锦幽瞳一下凝缩,随即缓缓松懈,她轻声道:“您是在说这位世子?”

她仿佛很有些惊讶,随即豁然怒道:“当然不曾相识……不过他一直盯着我看,倒真是不失纨绔本色!”

语声幽幽,竟是带上了讥讽,“蜀地没女人了么?!”

皇帝听着这不忿的言语,不禁大笑,他胸膛起伏着,笑声清朗醇厚,那冷峻的眉眼,也随之温柔下来。

“你还真不算什么美人……”

他伏在御案之上,仍是大笑不止,宝锦翻了个白眼,无奈地任由他讥笑,心中早就把他咒了个几十遍。

“那么……你与陈学士呢,你们总该认识吧?”

笑声停歇后,宝锦的耳边,蓦然传来这样一声低问。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冷却,宝锦暗自生惊,面上却丝毫不露。

她抬起头,望定了皇帝,一双重眸有如千年冰雪,凛然无垢——

“如果陛下不曾攻陷姑墨,他……会是我未来的驸马。”

她低低说道,清漠冷音中,无畏无怖。

殿中在这一刻陷入死寂,气氛压抑得近乎凝窒。

“这倒真是实话!”

皇帝冷笑着,一把拉过她的翠袖皓腕,扯近身畔。

雪白肌肤被箍得生疼,宝锦咬牙忍着,绝不发出一声痛呼。

“他莫名死于御花园中,此事跟你脱不了干系吧?”

宝锦踉跄一步,几乎跌倒,刚健的手臂将她扶住,两人身体贴近,再无一丝阻隔。

苍白素颜上闪过一丝羞忿,宝锦微微扬头,轻蔑道:“皇上心中早有定论,又何必来问我?”

“朕问你……到底是与不是?!”

皇帝凝望着她的眼,带着微妙的痛恨与眷恋,咬牙逼问道。

“哼……他贪生怕死,叛卖主君,引敌入城,这才让姑墨城陷落,否则的话,即使是云时,也不能长驱直入——就是这个畜生,害死了父王,将他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宝锦语声森然,咬牙怒道,唇边几乎滴下血来。

“果然是你!”

皇帝又惊又怒,将她一把攥到跟前,“你是怎么做到的,谁是你的同谋?!”

宝锦双眸狂乱恍惚,冥黑瞳孔收缩到了极致,她并不理会皇帝,只是喃喃道:“我若是真能手刃此獠,定能告慰父王于九泉之下……可是,他偏偏是被刺客所杀——我好恨,好不甘心哪!!”

皇帝看入这一双重眸之中,只觉得仿佛受伤的小兽一般,惶乱狠戾,却让人忍不住心软。

他叹了口气,满腔怒火随即化为乌有,轻轻将她搂在怀中,只觉得这纤弱身躯不盈一握,仿佛随时都可能折毁,如轻羽一般飞走。

“好了,他已经死了,你也得偿所愿了,还有什么不甘心的?难道真要把朕杀了,才能消你心头之恨吗?!”

皇帝阴郁而略带烦躁地说道,宝锦垂下头,不再说话。

“抬头看着朕……”

大手将她的下颌抬起,强势而不失温存。

幽邃的重眸中,那种狠戾冷酷逐渐消退,盈盈大眼凝望着他,仿佛认命一般,落下晶莹的泪滴——

“只要我的族人安然无恙……”

“朕答应过你的,当然一言九鼎!”

巨大的阴影从头顶罩下,凉薄冷峻的唇印上了她的,无尽的黑暗如同流水一般,缓缓从两人身上流过。

第三十四章 暗刺

李桓回到下塌的馆舍之中,其余几日中,却是与礼部户部的官员商谈了些民政贸易,来往仪礼,气氛颇为轻松。www.65txt.com

至此,李桓的使命也算堪堪完成了,至于归蜀之后,蜀王若是要多加责难,也尽可推到朝廷头上——反正朝廷早就窥破了他的身份,真要论起是谁泄密,也有一番口舌之争。

这一日初晚,夜空分外晴好,一轮明月穿云而出,淡淡清辉照耀大地,万物都染就银霜,远看只见朦胧绰约。

李桓一笔行书,清俊不羁,写完最后一句,以火漆印章封缄,命人飞速传回蜀中,也算对父王有了个交代。

他负手而立,在院中来回踱步,几番踌躇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馆舍从人早知他风流不羁,见他即将离京,却还对青楼恋栈不已,心下暗笑,却是恭恭敬敬的将车驾备好。

仍如上次一般,入了院中,清倌人的唱音袅袅,将他所有的动静掩没。

这一次有密道可走,又有翠色楼的茶点相待,与上次相比,不谛天上地下,楼中派了仆役去请,不过三刻,沈浩的车驾也驰进了院中。

“世子果然在此……!”

沈浩的神情居然很有些惊喜,“你猜,是谁来了!”

他挑开缎帘,一道素裳纤影从中而出,眉目间的清曼风韵,让人心旷神怡。

“宝锦殿下!”

李桓又惊又喜,随即眉目中显出忧色,迎上前去,洒脱地作了一揖,“如今宫中正是风声鹤唳,殿下私自出宫,万一被人所察……”

“我也知这是行险,但世子明日就要启程,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宝锦叹道,举起桌上的茶盏代酒,敬了李桓一杯,权作送行。

两人在灯下默然相对——虽然初识,却都有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

“我姐姐欠你三十万两,我一时半刻也还不出,待我从帐上调集,再设法通兑便是。”

宝锦说完,双目幽幽,踌躇半晌,终于继续道:“这究竟是一笔什么样的债?”

李桓叹了一声,眼前浮现出锦渊的绝世姿容,至尊风华,胸中满是悲怅。

“是粮食,还有……陌刀。”

他咬一咬牙,终于说了出来。

“蜀地富饶,多产谷物,我家囤积了也没什么用处,所以她提出要买,我一口答应下来……却没曾想,三四年来,她买下的粮草逐年增加,数目已是骇人听闻。”

“我虽然不怕,却也担心父王查帐,于是跟她作结,最后的一笔三十万两,却迟迟没有收到,再派人查问时,京城已经陷落……”

李桓深深地叹息道:“红颜薄命,自古皆然……可叹锦渊一世聪明,竟没能斗过乱党吗?”

宝锦听得目眩神迷,沉吟半刻,道:“你们来往的帐目呢,能否给我一看?”

“当然!”

世子答了一声,正要从怀中掏出,却听楼外一阵破空嘶响,夺夺之声连作。

“出什么事了?”

三人霍然起立,奔到窗前朝外一看,只见隔壁慕绡院中箭矢如雨,玄铁羽箭将房宇射得满是窟窿,房顶屋檐上也满是黑衣人。

“是冲着我来的!”

世子面色转为苍白,凝神一刻,终于决然道:“有几个老家人陪我前来,那是母妃手里使出来的,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他略一抱拳,深深看了宝锦一眼,随即冲入夜幕之中。

慕绡院后三重乃是贵客所在,这里仍是寂静一片。

深重肃雅的高墙之上,有几道黑色人影如清风吹拂,一闪而过。

他们经过三重院落,终于到得主楼檐下。

房中仍是灯火通明,传说世子风流倜傥,一夜能御数女,果然名不虚传!

他们无声窃笑,伏于廊下,窥视着房中的动静,正要拔出兵刃,但闻耳边嗖的一声,一道银光擦身而过,风声拂得面容生疼。

“几位是为了取我性命而来的吧?!”

世子收起手中小弩,沉声笑道。

夜风卷起他的衣袂,越发显得风神如玉。

他端详着三位黑衣人的身形,眼中冷厉越盛——

“三位真是眼熟,想必我们时常见面吧?!”

他想起家中的父王跟后母,以及那并不亲近的弟妹们,心中一片惨淡,不禁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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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军中

黑衣人瞧不清面目,露在巾外的眉棱却忽而高耸,他脸颊抽搐了一下,断然喝道:“多言无益,今日只为取你的头颅而来!”

此时已是二更,梆更之声清晰传来,惊破这一场杀戮,青瓦屋檐下,只见几道人影交错,金戈之声肆虐大作,仿佛惊涛骇浪一般袭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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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一声清吟,李桓拔出佩剑,从容不迫地迎上,但见剑芒刺目闪烁,瞬间夺去天地间光华,先前那人“噫”一声惊呼,右肩蓬起一洒血雨,残肢飞落,竟已断为数截,另两人心中一寒,只听叮当之声连作,却是手中兵刃被一一格挡,竟纷纷断为两截。

李桓手中长剑深得快准狠三味,没有任何花巧,直取又一黑衣人的面门,仓皇之下,他连哼都没哼,就倒毙于地,咽喉处露出个血洞,嫣红喷涌,一时竟染红了廊下。

但第三人毕竟武功非凡,他见势不妙,于剑光暴起之前,撒出漫天暴雨一般的菩提子,自己向后疾退。

他轻声功夫极佳,转瞬已退到庭院之中,一声呼哨,从前院又涌来七八个同伴。

宝锦站于高楼之上,静静看着这一幕,沈浩功力深厚,一眼便看出这些人身手亦是不弱,他有些担忧道:“是否要我下去援手一二?”

“用不着。”

宝锦答得干脆利落,看着沈浩微诧的眼神,她宛然笑道,声音如珠玉落盘——

“你看世子如此从容,便该料着他另有奥援。”

黑衣人密密重重,将李桓包围在内,竟似越围越紧,渐渐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大网。

此时刀剑缠斗越炽,前院里隐隐也见喝骂打斗之声,纷乱喧哗之中,却似有人幽幽一叹。

这叹息极为清渺,却让人心中一沉,好似有泰山千钧压下,全身几乎颤栗。

只听身后阁楼上瞬间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有一道黑影凄厉叫喊着,从楼梯上葫芦滚下,跌到地上,已是眼角出血,死不瞑目——他的手中,犹自攥着另一只断掌,那是从他身上削下的。

有人咳嗽着,从阁楼上徐徐而下,在黑衣人惊骇不定的目光中,一位驼背老人徐徐而下,不住咳嗽着,到了李桓身前,微微躬身道:“少主没受伤罢?”

“我没事,周叔,倒是您老受惊了!”

李桓迎上前去,见老人步履蹒跚,赶忙扶了一把,嗔道:“个把蟊贼,也值得您动手?”

“人老了,什么功夫都撂下了……”

老者抚胸咳嗽了一阵,这才黯然叹道,他瞥了一眼四周环伺的强敌,冷笑道:“就算我已经老朽,也容不下你们这些鼠辈猖狂!”

他从怀中掏出一柄细小的弯刀,身形一错,众人只见眼前一花,随即,觉出手腕一凉,随即便是剧痛!

所有人几乎不敢置信地痛呼出声,抱着断臂在地上翻滚,残肢飞舞一地,将庭院中渲染成了修罗鬼蜮。

一地惨嚎声中,老者轻轻抚摩着如雪的短刃,眼中残忍饥渴的笑意一盛,随即怅然叹道:“看在你们是姑爷手下的份上,留你们一条性命……”

黑衣人忍住剧痛,从地上拾起断臂,冲着老者一躬到地,谢过不杀之恩后,纷纷跃上屋脊,几个起落,便杳然无踪。

“少主是否觉得我老了,心软了?”

老者珍爱地擦拭着弯刀,只见一鸿雪光,晶莹夺目,显非凡品。

“我知道周叔是为了我好……”

李桓叹息一声,面色转为凝重悲怆,“他们毕竟是父王的手下……”

“傻孩子,有我在,就算是你父王也休想取了你的性命!”

老者洒脱一笑,眉目间隐见当初的清越傲然,“他们身上没有带符牌,显然并非姑爷所派。”

他乃是李桓母妃的部下,口中所称的姑爷,便是如今的蜀王殿下。

李桓一楞,随即大大地松了口气,“我还以为真是父王……!”

“即使不是他,他也难逃其咎!”

老者冷笑道:“他一心偏袒宠妃,才有今日之祸!”

李桓咬牙不答,面上却不无愤恨。

只听老者又道:“我今日只取他们一臂,这些人回转后,难免会有风声传出,人人惊骇之下,愿意为王妃效死的人必定减少!”

李桓这才恍然,欢畅一笑后,又想起蜀王府中的“家人”,心中不禁涌上无穷悲郁。

宝锦站在窗前,见两人安然退敌,正要回身离开,下一瞬,她只觉得耳边风声奇异——

“小心!!”

她高声喊道,慕绡院中已是箭落如雨。

羽箭黑压压一片落下,夺夺射入檐下墙间,贯穿深入,仍有微颤,显得力道非凡。院中本就鲜血淹留,如今更是狼藉混乱,不忍目睹。

漫天黑瞑齐落,几乎要将月华遮没殆尽,李桓小心地将身体藏于尸身之后,咬着牙,将肩膀上羽翎齐根而斩,入骨的箭头却不敢再动。

他只觉满手血污,迎着月光一看,顿时又惊又怒——

“周叔,你怎么样了?!”

只见老人半幅衣衫已被鲜血浸透,他面若金纸,正喘息着看向他。

“我真是老了……”

“您别说话!!”

李桓心痛得声音都变了调,他撕下衣衫,匆匆缠好老人右肋的箭创。

“这并不是寻常弓箭,而是军中劲弩连射而出的……”

老人喘息着,吃力地判断道。

什么?!

(今天只能一更了,另一更先欠着,5日中午奉上)

第三十六章 皇后

(这是昨天欠的份,大家见谅)

李桓惊诧得双眉高挑,他强自静下心来,观察着两次箭头的不同。www.65txt.com

前一次乃蜀地所擅长的铁箭,劲道虽霸,却不能持远,而这一次只是小小羽翎,竟能穿庭毁墙,入骨不折。

难道竟是朝廷的人……?!

远处一片寂静,庭中残灯摇曳,将树影拖得扭曲朦胧,这一片宁谧中,却仿佛藏着无数鬼魅。

脚步声由远及近,稳而轻巧,不疾不徐。

李桓藏身于院中,心中焦急如焚,却是一筹莫展。

脚步声止于庭院入口,随即隐敛,只听有水声流转,竟似有人在倾倒着什么。

李桓轻嗅片刻,顿时色变,他浑身寒毛直竖,惊怒已极——

是油!!

火折子被燃起,照亮了庭院一方,为首一人正要掷出,浑身竟是一僵。

他凝滞片刻,随即,缓缓倒地,火折无力地跌落在脚下,咽喉中央,赫然竟是一颗围棋云子!

“月黑风高,杀人的走了,放火的又来了!”

一道清脆女音有如冰雪破堤,当空而来。

仿佛连夜空也被这清音炫亮,立于墙上的女子一袭白衣,以丝巾蒙面,她右手握剑,左手扣了一把云子,纤纤玉指在月下看来,竟似晶莹剔透。

“你们深夜来访,不知是唱的哪一出?”

她轻声笑着,双眸朦胧低垂,月下望去,飘然出尘,有若姑射仙人一般。

第二批黑衣人也不答话,急舞兵刃直扑院中的世子,白衣女子一声轻笑,寒光一闪,长剑呛然出鞘,由墙下掠下,衣袂飘飞之下,只见剑光飘渺不定,竟如一道银光吞吐了月华皎美,素手纤纤,我见犹怜。

这看似柔弱的剑招,竟在寒光凛冽间直中胸间,黑衣人面容扭曲着,终于不甘倒地。

最后的一眼,那雪刃已变为模糊寂远,鲜红的血滴飞溅于圆月四周,为那份清冷增添了魔魅。

宝锦杀入阵中,腾挪闪跃,几下剑光之后,地下只留下三具尸体,为首之人疾喝一声,顿时四面又有箭光齐闪!

羽翎如雪,在一轮圆月下有如万千袭来,绝无止境,宝锦长剑挥出,剑气破空汹涌,仿佛在箭海中凭空劈开一条道路来。

只见一片玄光闪滚不定,那些黑色箭头一层层被挥扫开去,落地亦是叮叮有声。

此情此景,看似从容淡定,宝锦心中却是有苦之知——

她全身经脉疼痛欲裂,真气虽然绵绵而上,却已隐现枯竭之象……她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即使硬撑,也持久不了多长时间了。

越是危急,她越是灵台清明,心中飞快揣测,又仔细看了两眼箭势,终于打定了主意。

她身形躲闪蓦然加快,竟似鬼魅一般掠上屋檐,手中云子如暴雨一般飞出,堪堪击中远处的什么物事,叮当连响之下,箭势居然逐渐缓了下来。

“果然如此,是用缩微版的军中床弩远程射来的……”

不远处的李桓低语道,他配合默契,趁她力竭之时,勉强格挡着稀薄的来箭。

唯一的黑衣人见两人已露颓势,又返身杀来。

他飞身近前,一招将李桓制住,却不就杀,竟是伸手到他怀里搜索着什么。

一把攥住帐薄模样的物事,他举剑要刺,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一阵剧痛,手掌一松,帐簿随即掉下。

沈浩站在墙头,手中袖弩连闪,将四周还欲进犯的来敌一一射杀,他一眼望见更远处有火光遥闪,心知不妙,大喝一声:“快退!”

只听一阵尖利金风扑面而来,数个松明燃就的火把被遥掷而入,烈火遇油,轰地一声燃烧起来。

火光扑面而来,直冲云霄,整个夜空都被映红,只见漫地里火光蜿蜒,如游龙般肆虐辉煌。

宝锦的重眸被火光映得晶莹生灿,她浑身都使不出劲来,却咬紧了牙,将李桓从地上拉起,“快走!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李桓一肩受创,另一手搀了周叔,临走却踌躇着弯腰去捡那帐薄——

他终于晚了一瞬,火舌吞吐着肆虐,转眼便到了脚边,帐薄被卷入其中,微一扭曲,便化为灰烬,空气中隐约有一道墨香弥漫。

宝锦回眼看时,已来不及,她心中虽憾,却也无暇顾及,三人相互搀扶着从另一端矮墙上翻过,堪堪逃得性命,只听身后一声巨响,亭台楼阁已在火舌中崩塌倾颓。

“大约还混有硫磺!”

沈浩上前接应,纷乱喧嚣中,谁也没有听清他的言语。

****

皇后这一晚颇不安稳,她望着天边的月儿,低喃道:“好大一轮月儿……”

她毫无睡意,索性唤过琳儿几个亲近侍女,支起檀木桌,抹起了牌来。

皇后并不擅长抹牌,不一会儿,桌上的金锞子便输了大半,三人吓了一跳,正要暗中放牌,却见皇后心不在焉,自然也没有什么不悦。

到了一更,三人纷纷起身,劝娘娘早些歇息,皇后让她们将殿门紧闭,却并不就寝,只是捧书默读。

三更时,才有人前来禀报,皇后并不意外,轻声唤道:“进来吧!”

有人悄然而入,青金石地面被他袖口的烟灰染得乌黑黯淡。

“失手了?”

皇后柳眉一皱,放下手中的书卷,“这么多人,都奈何不了一个纨绔子弟?!”

“臣有负娘娘的懿旨,罪该万死。”

何远连连叩首。

“你办事一向稳妥,这次究竟是怎么了?”

皇后眉宇中生出淡淡阴霾,又问:“那帐薄怎样了,可曾寻到?”

“臣无能……”

何远心中悚然,又是一阵磕头如捣蒜。

第三十七章 未归

只听咣当一声,玉盏被掷于地上,茶水溅湿了他的袍服,冰凉入骨,何远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申辩道:“娘娘明鉴,这一次臣亲自带队,去到幕绡院中,在那里遇到三个高手,一个是李桓的贴身老仆,另外两个却是摸不透底细,臣多名手下都损折殆尽,能全身而退来禀报娘娘,实属侥幸。(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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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什么模样?”

“一个年轻人长得高大,另一位却是白衣女子,以纱巾蒙面。”

皇后沉吟片刻,示意他退下。

她也不唤侍女,亲手点了熏香,安雅平和的清香在殿中弥漫,皇后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一阵烦躁。

“一切都天衣无缝,除了那些帐薄,再无人知晓……”

她的声音低沉飘渺,仿佛梦呓一般。

氤氲的烟雾让寝殿变得越发昏暗,皇后凝视着大殿深处,只觉得冥冥中,好似有一道幽若寒星的眼眸,正冷笑着看向自己。

“锦渊……你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奈何我分毫……”

皇后低喃道。

她决然地熄了蜡烛,一道青烟在眼前袅袅而过——

“我将母仪天下,永垂青史……任谁也不能撼我分毫,因为,我已经掌握了所有的底牌!”

她语声低沉,却是铿锵有如金石之音。

****

季馨在房中枯坐了一夜,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朝阳终于升起,淡金晴暖的晨光从窗中照入,她的心也跌进了无底深渊。

殿下一夜未归!

她独自守着这隐秘的惊惶,心上好似被虫子啃噬了一块,空洞洞地发疼。

她浑浑噩噩地站起身,却打破了桌上的瓷碗,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来。

这一声让她浑身一颤,这才想起今日宝锦并不当值。

她轻轻地松了口气:目前没有露馅的可能。

但殿下素来胆大心细,从未在外逗留过久,今日迟迟不归,难道是出了什么差池?!

她正在胡思乱想着,却听巷外有人声喧哗,她宛如惊弓之鸟一般跳起,踌躇着,仍然出门去看个究竟。

北五所是个荒凉破旧的地方,住得都是些有品级的老宫女,还有些终生未得临幸的低级嫔妃。

这里一向人迹罕至,如今巷口人声喧哗,好似来了什么不一样的人物。

季馨从院门口遥遥望去,只见有一位服色鲜亮的妙龄女子,正在管事的陪同下,径自朝这边走来。

“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琳儿姑娘,她奉娘娘懿旨,宣玉染姑娘觐见。”

管事公公来到季馨面前,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他虽然有六品的位阶,却仍是面带恭敬,想来是因对方是娘娘面前的红人。

琳儿的青碧宫裙边绣有五色花鸟,锦绣璀璨,看来在皇后身边颇为受宠。

她扬着脸干笑一声,道:“请你家小姐快些起身,娘娘正在等着呢!”

季馨吓得魂飞天外,瞬间汗湿重衣,她强忍住恐惧和晕眩,竭力平静说道:“真是不巧,我家小姐清晨出外散步,还没回来呢!”

“这么早就出外散步?!”

琳儿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半是调侃,半是当真地说道:“不会是听到娘娘宣诏,心里发虚,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吧?”

季馨只觉得嘴里一阵发苦,强撑着道:“哪有这回事……”

琳儿目光犀利,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有些慌乱,更起了疑心,她轻笑一声,正要径直而入,却听巷口有人微讶道:“这么些人聚在一块,是出什么事了?”

琳儿听声回头,只见巷口有一行五六人逶迤而来,当头一人身着淡色宫装,气度娴雅从容——正是新封的徐婕妤婴华。

她身有有侍女左右搀扶着一人,身上沾染了污泥,脚也似乎扭到,微微瘸着很不自在。季馨眼尖,老远认出就是自家主子,不禁惊叫着上前道:“小姐,你怎么了?!”

“小心着点!”

徐婴华急忙吩咐道:“你家小姐在御花园里散步,不慎扭着了脚,要不是我恰好路过,还不知要受什么苦楚呢!”

季馨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搀过宝锦,见她微微蹙眉,好似脚痛不是作伪,不由心中大奇。

琳儿赶忙上前见过徐婕妤,徐婴华侧身一让,虚受了这一礼,笑道:“琳儿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琳儿把来意说明,看了一眼宝锦的脚,也觉得为难,宝锦在旁听了,毫不犹豫地答道:“娘娘既然有诏,怎能不去,只是我这腿脚不便……”

琳儿瞧在徐婕妤份上,也只得让人搀住她坐了软轿,一行人向着昭阳宫而去。

(今天只能写到这了,明天继续两更)

第三十八章 密道

龙涎香的气味沉华端浓,浸染入重衣宽袍之中,冰凉的肌肤也仿佛感受到了这一殿的沉寂,微微灼热起来。www.65txt.com

宝锦跪在地上,低下头,任由垂发遮挡眼中神色,只是显得温婉无依。

“你起来吧!“

皇后终于唤她起身,宝锦没有抬头去看,只听到上首有书页翻动的声响。

半晌,皇后才道:“你随侍在皇上身边,这几有可有什么不妥吗?”

宝锦思索片刻,斟酌道:“皇上这几日进食不多,其余都是安好。”

“嗯……”

皇后却仿佛意不在此,她漫声应了一声,随即问了个绝不相干的问题——

“你父王在时,可曾谈及前朝诸事?”

宝锦没想到她突然转移话题,有些含糊地说道:“父王对国灭朝倾很是痛惜……”

皇后没有发怒,继续问道:“还有什么?”

“他没有跟我说,只是常常叹息。”

皇后听完,面色越见缓和,她瞥了一眼阶下女子,见她衣衫略见狼狈,问过缘由后,命人拿了件新制宫裙给她,又好言安慰几句,这才让人送她回去。

宝锦离殿后,琳儿上前道:“她是和徐婕妤一起回来的……”

“云贤妃的侄女吗?那丫头看着还好,很是稳重内敛,也不见有争宠的心思。”

皇后又想起自家堂妹,心中一阵厌烦,又吩咐道:“家中姨妈若是来哭诉,只管将她拦住便是!”

此时殿外又有人来报,道是王美人勉强起身,要来拜见娘娘。

皇后面露不悦,又念及她多年伺奉,也算是忠心耿耿,于是宣她入殿,

****

宝锦回到住处,全身都仿垮了下来,她瘫坐床上,任由季馨换下衣衫,耳边好似听到血流奔涌的声音,她双手紧握,攥得掌心皮开肉绽,也浑然不觉痛楚。

“小姐,你不要吓我啊!”

季馨在她眼前急得直晃,重叠的人影,终于唤回了她一丝清明。

“你先出去……我想静一静。”

宝锦气若游丝道。

季馨又急又忧,却也别无他法,只得推门退下,将一室寂静留给了宝锦。

宝锦将头深埋入棉衾之中,浑身都在颤抖,好似野兽众叛亲离时的痉挛哽咽。

她想哭,却流不出泪,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却最终归于颓然——

“姐姐……你究竟意欲何为?!!”

痛彻心肺的低喝从被衾中闷然发出,嘶哑仿佛琴弦涩然断裂,让人心悸。

她不愿去看,不愿意去想,但思绪仍不由地回到夜间……

从变成修罗火场的慕绡院中撤出,世子留下暗中的联络方式,便匆匆回了驿馆,宝锦仍是心怀疑虑,她不顾沈浩的劝说,趁着火势将灭,又回到院中仔细察看。

从后来的黑衣人身上,查不到任何线索,她瞥过那剑柄,却见上面依稀有字,细看时,竟有刻痕编号。

这是宫中侍卫所用的!

她脑海里顿时轰然一声,浮出了这个念头。

这一耽搁,外间已有人声频密——天将拂晓,官府衙门也听到了风声,并左右街坊一起救火来了。

她不愿惹事,于是照着沈浩所说,掀开院中一块不起眼的青石板,打算从密道返回一墙之隔的翠色楼。

密道里满是灰尘——怪不得上次世子弄得满身狼狈,宝锦一气走下,不过十余丈,便见了出口。

出口前方有一块丈余的空地,也不成间,凌乱地堆着些乱石,上面也满是蛛丝灰尘。

宝锦看到这些乱石,不知怎的,触弄了心中隐思,一阵悲伤从心中袭来——

幼时,姐姐锦渊最喜欢以乱石为戏,她把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摆成兵书上的各种阵法,倒也似模似样,有一次甚至把小宝锦困在其中两个时辰,直到她哭泣许久,才被人寻到。

从那以后,锦渊大为收敛,即使练习阵法,也是自寻个僻静所在,由此,也落下个看妹妹哭泣就头疼的毛病来。

宝锦想到此处,又是甜蜜,又是心酸,在这昏暗密道里,几乎落下泪来。

她轻颤了手,将那些石块按记忆中的模样一一布好,想起姐姐的言传身教,心中又是凄苦。

她摆弄妥当后,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发出轧轧轻响,蓦然惊回,却见洞壁的另一端,竟然露出了两个黑黢黢的门户来。

密道之中,居然还有密道?!

第三十九章 心障

宝锦这一刻真是目瞪口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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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注视着脚下那堆乱石,见自己无意之中,竟是照着“天地人”三才阵法来布的,这一仿照姐姐的信手之作,居然启动了不为人知的密道!

望着这两段黑不见底的甬道,宝锦的心中一时纷乱,好半晌,她禁不住好奇心,终于迈步走入。

这一段密道很是干燥洁净,好似常常有人料理一般,宝锦手中的火折耀出光来,洞壁上镶嵌的玳瑁明珠闪着幽邃迷离的光泽。

仿佛过了许久,又好似半刻刚毕,宝锦眼前出现的,竟是三间连贯的大室。

室内甚是宏阔,第一间分类堆满了陌刀钢剑,床弩,投石器……甚至连粮草帐篷等物,也一应俱全,最后两间几乎搬空,却在角落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精雕而成的木匣。

宝锦望着这些沙场征战之物,心中突突乱跳,想起沈浩查帐时发现的惊人内幕,她一时烦乱迷惘,头脑里闪过无数念头。

姐姐究竟是……

她再也忍耐不住,上前点了灯烛,打开匣子,但见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三本厚薄不一的纸册。

她打开第一本,随着视线的流转,全身逐渐颤栗,双脚都几乎要立刻瘫软下来。

“这是姐姐的帐薄……”

她素手一抖,纸页翻动坠地,发出沙沙声,越发显得四周空旷死寂。

这本帐薄上,原原本本地记载着锦渊将战略辎重源源不断地卖给各方势力,尤其是乱党那边,更是独占鳌头,占了其中最重的分量。

这一笔笔触目惊心的数字,让宝锦脸上的血色逐渐消退,她撑住桌子,强忍住瘫软的双脚,将三本纸册收入怀中,心乱如麻地继续搜索。

第三间最后有一道石门,打开后,她继续往前,不一会耳,眼前就出现了石门,她轻轻推开,眼前的一切极为熟悉——

这是从前大将军府到慈宁宫的那一段密道,也是自己素来走惯了的!

原来……自己所知的密道,不过是一个浩大系统中的一段!

她浑浑噩噩地继续走着,火折熄灭了,眼前终于出现了天光。

从破旧的慈宁宫殿室中走出,她面上仍无血色,只是如行尸走肉一般,踉跄着,向前。

晨光逐渐升起,刺痛了她的眼,宝锦浑身一颤,仿佛才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她随即发足狂奔,好似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来。

一气跑过夹道,进入御花园,终于在石砖小道上无力跌倒,脚上一阵剧痛,大约是被凹凸不平的湖石扭到了,她跌落在湖畔湿泥之中,衣衫被染得一片墨黑。

“呀!”

有人遥遥惊呼道,宝锦再抬头,见到是一张有些熟悉的秀丽容颜——

“你怎么了?”

徐婴华俯身问道。

她望着宝锦这一身惊惶狼狈,眼眸微微眯起,显得幽深凝重。

半晌,她才伸出手,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低的问话——

“你是在帮小舅舅做事吧?”

……

宝锦趴在被衾之中,想起那一瞬徐婴华的微妙眼神,不禁入坠迷雾——

她没有错认,那是混合着钦佩、怜悯,甚至是……刻骨妒忌的悚然一眼!

她在说什么?!

宝锦事后再想,仍是一腔迷惑,她心中好似敞开了一线亮光,却仍没全数想通。

她累了一夜,又折腾了如此惊人的事件,头痛欲裂之下,居然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季馨焦急的脸。

“小姐您可醒来了……陛下久等不见,正在发脾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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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暗流

宝锦匆匆赶到时,廊下正有一列从人正垂手肃立,为首的张巡见了她,急得直跺脚,“陛下面色不善,刚刚还问起你呢!”

宝锦眉心深蹙,凝成一道雪旋,随即低声致歉,见一旁的宫人手中端了漆盘,上有两盏越窑瓷盅,却是满面惊慌,踌躇着不敢进。www.65txt.com

她望定了宝锦,带着哭腔道:“陛下正在跟靖王殿下密谈……我也不敢进去打扰。”

“我来。”

瞥了一眼众人如释重负的表情,宝锦接过漆盘,轻扣门扉,随即轻推而入。

大殿中很是昏暗,她的眼缓和了几瞬,这才慢慢适应,看清了其中情形。

皇帝倚着御案,仔细看着手中一幅图卷,云时在一旁斜身坐着,以炭笔在上面圈画,一边还低声说着什么。

“我们虽然取得京畿中原的大片土地,却仍是危机四伏……”

云时偷瞥了一眼皇帝的面色,一边斟酌着字句,终究将他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如今虽然天下归心,却仍不能高枕无忧,西南有蜀王盘踞,北郡十六国也是心思不一,若是贸然出兵南下,只怕是腹背受敌!”

皇帝并无恼怒之色,他望着云时,半晌,居然无奈地笑了,“你真以为朕会立刻进攻南唐伪王吗?”

“可是皇后那边……”

“她求胜心切,有些急了。”

皇帝淡淡说道。

云时这才松了口气,他有些尴尬地笑道:“是臣卤莽,听着皇后那边下了诏令给兵部,一时心急,所以……”

皇帝大笑着打断了他,“你这家伙,仍和旧时一样,看似温文儒雅,一旦下了决定,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你之前上的奏折朕还存着呢,不会贸然出兵的。”

两人对视一眼,想起往昔并肩作战时的逸事,心中都是一暖,久违的亲密和默契在这一刻仿佛回到眼前。

皇帝双目一凝,望向殿门的阴影——

“谁在那里,出来!”

碧色绸衣从暗处轻逸,缓缓行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陛下,这是新沏的云毫……”

清婉女音在身畔响起,两盏清茶被一一放在小几上,一阵醇香飘来,让人神清气爽。

云时的手掌不由自主的紧握,他望定了眼前佳人,深瞳中光芒闪耀,再也不曾移开。

那是热望、凄凉、怅然……甚至是愤怒的一眼。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险恶,皇帝不动声色,等到宝锦持盘欲走,却突兀叫住了她,“你留在这里收拾一下。”

宝锦裣衽一礼,默不作声地来到御案一旁,收拾着略微凌乱的桌面——一些别有红黑标记的小针或插或放,在图卷上标示着敌我的疆域。

“虽然目前不会大动干戈,但卧榻之内,岂容他人酣睡——江南半壁,始终该清涤一番。”

皇帝沉声说道,一派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

“南唐伪王虽然兵力稍弱,辖下却多是江南富庶之地,若是依仗长江天险,又有无数钱粮支撑,这一仗一旦拖延日久,只怕北郡十六国制不住瓦剌人,到时候,我们就要两线作战了。”

云时刻意不再去看宝锦,只是对着书案上的图卷侃侃而谈。

他面色略微苍白,语气却是沉郁凝重。

皇帝对此事一向小心谨慎,听他一派悲观,却也是心中不悦,他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朕知道了,但一派悲观,却也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你身为统兵大将,在外绝不可如此妄言。”

“是。”

云时郑重躬身道,随即恭谨斜坐,方才那久违的默契与亲密,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鸿沟隔开了。

皇帝见他如此恭谨,也是无话可说,殿中陷入了沉寂。

半晌,云时起身告退,他刚走了几步,却听身后一声压抑的痛呼——

“哎呀!”

他蓦然回身,却见宝锦雪白的手指上,直直插了一根带黑标的小针,鲜红的血顿时流了下来,滴在了紫檀御案上。

显然是她在收拾的时候,不慎被扎中的。

云时见她蹙眉,心下竟也是一痛,下一刻,却见皇帝将她的手拉过,拔去那针,随即,竟放入口中将血吮去。

平素冷峻的薄唇轻抿,将雪色指尖上的血含去,这一幕可说是惊世骇俗,却显出诡谲的暧昧和靡离……

云时心中被另一道情绪涨满,他有些狼狈地转过头,深深的嫉恨,让他几乎将唇咬出血来。

他转身而去,一个隐秘而坚定的念头,在这一瞬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

宝锦下值以后,顾不得夜深疲惫,再一次回到沈浩的聚集地,请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宋麟啜了口茶,对自己脖子上的长剑怡然不惧。

“殿下若是要我死,只需一句吩咐,又何必亲自动手?”

“你早知道姐姐的所作所为。”

阴郁的声音,从宝锦的朱唇中一字一句的迸出。

“是……”

宋麟的眼中微微失神,随即叹息道:“早在四年前,您远嫁高丽那时候起,朝中的情势,就逐渐变得诡秘起来。”

烛光摇曳不定,窗外的夜风将枝叶晃动,几乎让他的声音支离破碎——

“陛下建了紫宸殿,从此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群臣,而且,越发地深居简出。”

“巨大的资紧和辎重器械从皇室的内库中流出,就好似在海里翻滚一下,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最后,我甚至发现……”

宋麟仿佛陷入了巨大的阴霾之中,声音带着暗夜的悚然——

“发现了什么?!”

宝锦厉声催促道。

宋麟闭口不答,半晌,他才反问道:“您觉得,锦渊陛下是个蠢人吗?”

“当然不是!”

“那么,仅凭着徐绩,真的能调离京畿守军,而不被察觉吗?”

宋麟冷笑着问道。

宝锦被问得张口结舌,一个先前就若隐若现的念头,从无底深渊中缓缓升起。

(感冒着,而且要去参加公务员考试,所以周六周日只能一更了,星期一还是两更,请大家原谅)

第四十一章 面具

“也许,是她一时大意……”

她的声音软弱不堪,连自己觉得可笑。(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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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她真是一时大意,根据朝廷的军略祖制,也绝不会让乱党这么容易就攻破京城——这座帝都,即使是以固若金汤来形容,也是一点不为过!”

宋麟的声音,透出沉郁和激昂——不敢置信的沉郁,混合着骄傲自豪的激昂,形成极为复杂的情绪。

“那就是……!”

宝锦的双手逐渐变得冰凉,那凉意一点一滴地侵入心中,她浑身都在发抖,却哽咽着说不出。

“是的,到现在,我只能确定一点——宝锦殿下,是刻意的,要毁去这传承百年的江山社稷。”

宋麟的话,好似雷霆闪电直直劈落,宝锦手中的长剑无力地跌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来。

“我朝在皇嗣上头,甚是艰难,姐姐执掌天下,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是心仪景从——她为何要做出这种事?!”

宝锦回神之后,仍是不信。

“臣也不知……”

宋麟低声道,他微微垂头,任由烛光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连声音也变得幽微起来。

“陛下被贼兵从金阙上拖下时,曾经大笑一声,从紫宸宫最高处,将此物掷落阶下——”

他从包裹中取出一件物事,顿时宝光流转,满室都为之流转迷离。

那是一道面具。

它通体闪烁着珠贝萤光,晶莹剔透有如雪光玉髓,其上精雕出小巧五官,近鬓处刻有玄色云纹,惟独整个下颌,仿佛残缺了似的,竟然以黄金接镶。

“这一摔之下,下颌便化为粉末,我辗转得到后,只得以黄金镶补。”

宋麟继续说道。

“这是……”

宝锦端详着这个面具,记忆的洪流逐渐定格——

那还是姐妹俩幼时的事了,一向笃信佛法的父皇,有一阵却也迷恋起了道家的炼丹长生。

他跟了一群道士胡搅,没炼出什么丹药,倒是鬼使神差地将一觞真珠溶入金火之中,锻成了这个珠贝面具。

锦渊当时虽小,却隐隐已有凛然气度,她私下埋怨父皇,很是狼狈的父皇便只得告饶,将这一道古怪的面具转赠给了锦渊。

此物耗尽了无数珍宝,却只得这魅惑光华,无半点实义,锦渊一直将它束之高阁,直到五年前父皇宾天,这才将它从库中取出,从此相伴身侧,视若珙璧,每次睹物思人,姐妹俩便不由的黯然泪下。

“这是姐姐的爱物,也是父皇唯一亲手做成的器物,她一向常伴身畔,又怎么会……!”

宝锦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据残存的守殿金吾说,陛下当时神情决绝,大笑之后,竟然当场吐血——时人都以为她受不了这亡国之恨,可如今想来,却是大为蹊跷。”

宝锦默不作声,只是听着宋麟说道,心中虽然混乱,却也勉强理了个头绪出来——

这面具代表着姐姐对父皇的思念,可她最后一摔,竟有决绝之意……

宋麟刚才的一句,闪电一般的在她脑海里回响——

宝锦殿下,是刻意的,要毁去这传承百年的江山社稷!!

“难道是,姐姐对父皇,对我元氏都有怨恨在心……?”

她喃喃道,却也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锦渊自小便得父皇默许,以男装学习帝王之术,将来整个天下都是她的,却又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冤孽心结?

她双手接过那面具,只见那下颌虽然精巧,却也只是勉强接镶,那一处裂口闪耀着冷厉的光芒,好似姐姐的怒眸一扫。

“姐姐,你到底有什么心结,居然要刻意亡国灭身……!!”

她只觉得全身冰冷,既是疑惑,却也是愤怒地低喝道。

宋麟在一旁看着,眼中也浮上淡淡的寂寥,“我也是疑惑不解,从那以后,对什么复国大业,却也看得过眼云烟似的——一国之君尚且不要这社稷江山,倒要我们来操心不成?!”

他冷笑一声,不知为何,眼中却是流下泪来。

两人到此黯然,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更声又起,宋麟正要告退,却被宝锦唤住道:“且慢……”

她望定了窗外,悠悠道:“你在新朝中也颇有人脉……这一阵下来,觉得云时此人如何?”

第四十二章 心陨

宋麟仔细想了一回,道:“他乃是不世出的帅才,为人内敛,乃是新朝最大的栋梁重臣。www.65txt.com”

“仅此而已吗?”

“还有……皇帝对他,隐约有些忌惮。”

宋麟沉吟片刻,终于说了出来。

“是因为他功高震主吗?”

宝锦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低声问道。

“云时不仅才干出众,自身的家族也是名门大阀,握有一州之地,皇帝有所防范,也是题中之义。”

宋麟中肯说道。

“也对,但我总觉得,这一对君臣有些蹊跷。”

宝锦微微叹道,迎着宋麟微愕的目光,缓缓说道:“我在御花园中疾奔跌倒,听到徐婕妤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她说:‘你是在帮小舅舅做事吧?’”

宝锦声音糯软慵懒,学着徐婴华的声调,在静夜里听来,竟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什么意思?”

宝锦微微一笑,重眸中晶莹生灿,仿佛智珠在握,“我当时跑得狼狈惊惶,她必定是以为,我是在替云时做着些什么秘密的勾当。”

宋麟将这一线想通,心中不禁豁然开朗——

徐绩寿宴时,宝锦就是云时延请的,对熟悉内情的徐家母女来说,定然认为她跟云时关系匪浅!

“就让她这么误会吧,我在宫中势单力薄,就是诓骗,也要让她倒向我这一边!”

宝锦微微一笑,想起徐婴华当时的微妙神情,心中却隐隐有些不按。

三更将至,宋麟晨间还有部议,起身正欲下阶,宝锦最后一次唤住了他——

“宋大人……”

她郑重地低喊道。

“那些帐本我已经看过了。”

宋麟身体一颤,止步不前,却终究没有回过身来。

“这世上,没有任何伪造是天衣无逢的……你能给我个解释吗?”

宝锦单刀直入地问出了最后的疑虑。

“我对锦渊陛下的行为,既是迷惑不解,也是心灰意冷——君王将苍生弃之不顾,将宗庙抛于脑后,她究竟意欲何为?!”

宋麟声音沉郁哽咽,似泣似怒,映着寒风的悲号,越发显得凄凉萧索。

“可就算如此,她也是我的君上,也是您的亲姐姐……逝者已矣,又何必平白让您心生怨意?所以我自作主张,将所有帐薄都矫造一清……”

“你确实是自作主张。”

宝锦的声音无喜无怒,在暗夜中从身后传来,一字一句道:“我恕你这一回,从今往后,再不准隐瞒我任何事!”

宋麟不答,随即,他回身深深一拜,飘然下楼。

“谨遵您的吩咐。”

宝锦一一独坐在矮榻上,身后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她仿佛无比寒冷似的,紧紧环抱着自己——

“连姐姐都如此倒行逆施,这世上,我究竟还能相信谁呢……”

少女清冷的声音在昏暗中幽幽而散,在这一刻,她心中完美至高的姐姐,已化为万千残片,支离破碎的,裂成无数。

与她一起碎裂的,还有少女心中所有的信任、景仰、忠诚……

所有美好而虔诚,光明而永恒,如今,却也不过是断瓦残垣,而已。

****

皇后回到宫中时,面色如常,甚至还跟侍女说笑了几句,但只有她最亲信的琳儿,才看出她眼中的森寒怒意。

任由晨光浸润着自己如玉的娇颜,皇后慢条斯理地对镜理妆。

一朵石榴花嫣红如血,在她鬓间闪烁生辉,越发映得她通身如玉。

“娘娘真是好看,奴婢都看花了眼呢!”

琳儿笑道,虽是奉盛,却也是真心实意。

皇后微微一笑,将珠冠从头顶卸下,一头青丝如瀑,她舒了口气,正要更衣小憩,却听门外有人禀道:“王美人求见。”

“一群没眼色的!没见娘娘正要休息吗?!”

琳儿怒道。

皇后摇手制止,信手从匣中取出一道翠玉环,将长发一把束了,这才道:“请她进来。”

王美人入殿时,只见昔日的主子素衣淡妆,通身上下,绝无一点奢华,长发成束,垂落中自见飘逸,宛如神仙中人。

她一阵恍惚,依稀见到了,旧日里伺候主子挑灯夜读时的情形——

那时候,小姐只是方家千金,而她,也不过是青涩懵懂的小丫鬟。

人事已非哪……

王美人暗自叹息道,在阶下跪了,不顾皇后的劝阻,恭敬行了大礼,也不起身,只是垂泪道:“娘娘,我的伤已经好了……”

“你不用替她说话!”

皇后一下就听出她的来意,微微冷笑道:“宛晴仍如旧日一般歹毒刁蛮,这次若是姑息她,将来她岂不是要把整个宫中都翻转过来?!”

“娘娘!方婕妤毕竟是您的嫡亲堂妹,千万三思哪!”

王美人哭求道,随着深深叩首,她脑后的大疤也显露在皇后眼前。

(今天还有一章,绝不赖帐,但接连有朋友和编辑找我,所以时间耽误了,11日中午补上)

第四十三章 家事

皇后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创口,不由的放缓了语气,“宛晴这丫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次害你受苦了,是我们方家教导无方,对不住你。(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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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这么说真是要折煞我么?!”

王美人声音颤抖,不顾琳儿的阻止,将头在地上磕出很大声响,“娘娘自小就怜悯照拂我,如今又提携我到了这等位份,家中爹娘兄长如今也过得了,就是拼了这条命,能报得了这恩情么?!”

她声音哽咽真挚,皇后在旁听着,也是眼圈泛红,亲身上前将她扶起,王美人不受,仍是伏地哭求。

“如今婕妤娘娘只是年少淘气,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慢慢教导也就是了,千万不要因我一人,就如此折罚于她!”

她见皇后面带犹豫,又膝行了几步,到了她跟前,轻声道:“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若真将婕妤打入冷宫,即便是宗族之中,也会有所怨望的。”

她不说还好,一提宗族,皇后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冷笑道:“当初他们决定送方宛晴入宫,就该料到她这性子迟早会闯祸,如今出了事,难道反能怨我不成?!”

“小姐……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方家上下千余人,老爷虽是家主,却也不能一手遮天,其余执事若是存心生事,那也是后患无穷……”

王美人跪在皇后膝下,低泣着说道。她是皇后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婢,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皇后听得目光连闪,心中深以为然,抚着她的头发,温言抚慰道:“我知道你对我一向忠心不贰,若真要恕了方宛晴,可真要对不住你了……”

“若能让娘娘一家和睦,别说受这点伤,就算是要我的性命,也没什么关系!”

王美人见她口气松动,不禁破涕为笑,缓缓起身,这才觉得膝盖发麻,几乎跌倒在地。

皇后伸手将她挽坐在身旁,替她拂了裳上灰尘,嗔道:“这么大的人了,动不动就哭啊跪的,羞不羞啊!”

王美人自觉不好意思,搓着衣角只是羞涩微笑,也不答话。

她抬眼细细打量着皇后,有些忧虑地叹道:“几日不见,娘娘瘦了些呢,脸色也不太红润,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皇后轻叹一声,苦笑道:“也不用请太医,一点小事烦心……”

话虽如此,她眉宇间的那道阴霾冷怒,却仍是丝毫不散。

昨日廷议,皇帝将请求出兵的折子留中不发,虽没有明加驳斥,却也是坚拒不纳。

皇后亲身去问,两人在乾清宫中品茗密谈,意见相左之下,僵持了半日,竟是不欢而散。

皇后想起这事,不由地心绪大坏,与生俱来的骄傲,却不容她在任何人面前倾诉,她只是宛然一笑,平静道:“只是一点小事,不妨的。”

她款款起身,纱衣随风,说不尽的从容淡定——

“我也乏了,今日就到此吧!”

日光将她象牙一般的肌肤染成淡金,浓黑眼睫微颤,将凤眸中的一丝不安遮掩,就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

与昭阳宫的高华宁静不同,北五所的陋室,是清远寂静的。

白发宫娥蹒跚而过,依稀仍是旧时装束,窄袖乌唇,看似可笑的厚粉,却是数十年前风靡一时的时世妆容。

长巷之中,缓缓有风吹过,却又随即凝滞,仿佛被这高墙禁锢,插翅难飞。

宝锦坐在榻上,任由炭火的烟味呛人,目不转睛地翻看着手上的薄本。

除了帐本,另外两本,一为姐姐所书的兵法心得,另一本,却是没头没脑的武功心法。

“这和皇家流传的,竟是迥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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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封面

第四十四章 云霾

皇家秘藏的武功,乃是元氏先祖传下的,虽然正广博大,却是偏于阳刚,并不很适合女子修习。(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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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翻看着这本心法,越看越是心惊,其中精妙之处,竟能让人心神凝涣!

她眼中闪过姐姐的神妙身法,再一一对照,骇然低道:“原来姐姐所学的,竟然与我迥然不同!”

她只觉得一阵疲惫——

这世上,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全然不知的?!

她想起姐姐,心中百感交集,也说不出是怨,还是痛。

十指将毡毯握紧,她刻意不去想起锦渊,深深吸气,再睁开时,已是清冷无波——

“既然天降良机,我便要好好把握……这世上,哪怕只剩下我一人,也要将元家的江山夺回!”

低喃出摄心人魄的豪壮誓言,宝锦将书页打开,随即,深深沉溺其中。

她如同海绵似的,如饥似渴地学着这些枯燥无味的兵略和武功心法,再不似少不更事时那般耽爱玩乐。

****

时正隆冬,一把大火将慕绡院及周围十几重烟花宅寓都烧了个干净,连绵半条街,几乎成了白地。如此动静,已闹得京师不安,朝野震动。且不说烧伤、受惊的百姓,单是十几名死者中,竟有好几人乃是朝廷命官。

皇帝接到禀报,不由地大怒,“如此贪花好色之徒,居然恋栈青搂,真是死有余辜——他们自己死了便罢,朝廷的脸面却也给丢尽了!”

他盛怒之下命令彻查,于是幸免于难的鸨儿娇娥,号啕大哭之下,也被一条铁索锁拿入狱。

无论怎样的轩然大波,却未见蜀王世子李桓的表态,就仿佛他从未去过那等勾栏烟花之地——但所有人心知肚明,这是冲着他来的,慕绡院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而已。

“蜀王偏袒幼子,又有宠妃暗中作梗,这次胆大包天,居然上京城来杀人放火了!”

皇帝怒道。

“勾栏院那些,不过是些妇道人家,哪曾想沾惹上蜀王的家事纠纷,你拿她们出气,算是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皇后坐在帝侧,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随即以绢帕擦拭唇角,一举一动,无不是优雅自然。

皇帝听她半是调侃,半是挖苦,不由地苦笑道:“毕竟是勾栏瓦肆,平日里默默营生也就罢了,居然扯进了朝廷命官,真是有辱斯文!”

皇后微睨了他一眼,眼波清婉,却别有一番妩媚慵懒——

“若没有天下的男人去做那些无耻勾当,又哪会有她们这一行!”

她虽是嗔,唇边却是清羞笑意,皇帝看了,不由地心头一荡,正要含笑回答,手上却翻到了一本奏折,他读了几行,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皇后眼尖,凑近一看,顿时已是勃然大怒,“如此狂悖之徒,难道不要性命了么?!”

“他也是为新政一事上书……”

皇帝放下奏折,揉了揉眉间褶皱,“众臣虽然不言,朕却看得出他们大半对新政有所疑虑。我们贸然施行,是否太过急切了些?”

他好似在自语,又好似在跟皇后娓娓私谈,皇后心头却是“咯噔”一沉,她微一抿唇,断然道:“这些人一心以圣贤之道为要,食古不化,各个都是傲岸异常,长于清谈,却拙于民政,眼中见不得一个‘新’字,朝廷新政乃是为民着想,哪容得他们如此诋毁!”

她越说越怒,胸口微微起伏,一片雪白柔腻的肌肤在灯下显得格外温润,话音却是越发险恶诛心,“新政的条陈大都自我而出,越发让他们觉得牝鸡司晨,后宫干政,于是越发‘清议鼎沸’——这是要怂恿着陛下废后呢!”

“何至如此!”

皇帝怒道,一甩袍袖,将案上白玉镇纸跌坠在地,顿时裂成几瓣。

“要说什么废后,这是没影的事,今后谁也休提!他们若是敢对你言语无礼,朕一个个惩办他们!”

皇后得他掷地有声的一句,心头大热,珠泪含在眶中,真想扑入他怀中一诉委屈。

此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清盈身影闪入,默不作声地微一裣衽,随即到案下,将碎玉一一清理擦尽。

“这里不用你了,且先出去吧……”

皇帝见了宝锦,面色稍霁,见她埋头做事,于是温言说道。

“是……”

宝锦将大片捡起,又将碎屑一一以绸巾擦拭,一双青葱似的玉手,竟是忙个不歇。

“小心扎手!”

皇帝关切的一句,让一旁的皇后面升阴霾,不由得绞紧了手中丝帕。

第四十五章 青蓝

三日后,皇后下诏将方宛晴一顿痛斥,随即将她从广玉宫赦回,罚俸六月,以儆效尤。www.65txt.com

经过这一番风波后,方宛晴收敛好些,不似原先的飞扬跋扈,她痛哭着长跪认错后,此事总算告一段落。

“王姐姐,是我对不住您,若您再不肯原谅,小妹绝不起身……”

方宛晴泪眼婆娑,梨花带雨,让人觉得好生不忍。

“婕妤妹妹真是折煞我了……快扶婕妤起身!”

王美人慌忙摇手道,让侍女将方宛晴扶起,无比恳切道:“谁都不是外人,一点小事,何必放在心上,只要婕妤今后不怨怪于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谁跟你不是外人!!你不过是一介贱婢,也敢跟我称姐道妹!

方宛晴面上感激而笑,心中已是怒火狂燃,此事根本与她无关,可如今却已是百口莫辩,若再不承认,就别想从那冷死人的广玉宫中出来——没奈何,她只得含冤认罪……

昭阳宫中气氛祥和,皇后也甚感欣慰,三人聚在一快,聊了些宫中琐事,方宛晴美眸一转,好似不经意笑道:“姐姐跟皇上一向蜜里调油,让我们好生羡慕——今日怎么没见他过来?”

皇后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紧,若无其事地笑道:“今日蜀王世子辞京归家,皇上率一众文武为他在前殿饯行呢!”

方宛晴暗暗咬唇,却随即安慰自己道: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会让我亲近御前,一朝得幸……

几人叙话一阵,随即各自散去,王美人由侍女搀扶着,由廊下袅袅而过,回到了自己的偏院中。

“主子何必如此行险……”

侍女与她自幼莫逆,都是方家之婢,两人同气连枝,战战兢兢活到今日,早已是无话不说。

王美人乍听此言,只是轻叹一声,低声道:“你以为我天生就爱搬弄是非吗?”

“俗话说,疏不间亲,方婕妤跟皇后毕竟是骨肉至亲,就算一时生分,也会缓缓弥合。”

“她们之间心结已成,早就没有弥合的余地了!“

王美人冷冷一笑,不自觉的,以手轻抚着脑后血疤——

“我自编自导了这场好戏,让皇后认为方婕妤无法无天,从此再不敢把心腹事务委任于她,而方宛晴,她娇纵任性,受此盛辱后,必定对皇后更是怀恨——后宫之中,越是姐妹至亲,就越不会容得下对方!”

王美人一气说完,轻笑着看向窗外金色的琉璃明瓦,笑容宁静而凄然。

“我如此行险,不是为了争宠,而是为了自保——正如你所说,方宛晴是皇后的堂妹,一旦受到皇后的信重,这宫中,就再没有我的位置了!”

“皇后将我拔擢到这个位份上,就是想用我制衡后宫,若是方宛晴可以替代我,我这个没用之人,也就该黯然退场了!”

“所以,不是我心狠,而是她们逼我的……这些世家千金,锦衣玉食,哪能体会我一路走来的艰辛——我好不容易得到一切,绝不容许任何人来破坏!”

王美人双目含泪,咬牙说道,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她的面容都微微扭曲。

“可是,一旦被皇后发觉,后果不堪设想哪!”

侍女急切劝道。

“皇后?哼……”

王美人冷笑一声,“我从小服侍这位主子长大,她的脾性,我最了解不过了……她向来以为天上地下没有人能瞒骗于她,却绝不会放眼下看,多注意我这小小棋子。”

“更何况,我手中还攥着她最大的一个秘密……大家好便好,要是逼急了我,将这个惊天秘密公开,我看她还怎么母仪天下!!”

屋檐的阴影将她的面容遮没,王美人眼中的冷笑,却越发耀眼夺目——

小姐啊,我在你身边学到最多的,就是要心狠手辣……

所以,你千万别怪我,我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

京城外的兰亭,乃是自古以来的饯行之地,有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留下感人肺腑的送别名篇。

皇帝在殿中以宴饯行后,礼部在城外代替天子郊送,一切礼节做足后,李桓只带着几个仆从,轻身驾车而行。

今日虽然风大,日光也仍是晴好,驾车的仆从只见不远处的兰亭有车驾轻拦,便知有人来送自家世子。

“世子真是薄情寡信,要走也不与我辞别吗?”

清冷明净的声音,出自蒙面女子的口中,仿佛珠玉落地,让人心醉神往。

第四十六章 醍醐

“宝锦殿下!”

李桓顿时精神一振,自车中一跃而下,衣袂纷飞间,自有一种潇洒不羁。(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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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场一别,还以为你失陷在内,辗转打听,总算知道你无恙!”

李桓大步流星地迎入亭中,只见宝锦以帷帽覆面,却仍是婉丽清扬,一双重眸轻瞥而来,竟似要摄人魂魄,却又有莫名的高华凛然,让人不敢轻亵。

才几日不见,她越发神似锦渊了……

李桓念及殒命京中的锦渊,心中惨淡剧痛,唏嘘之下,深深凝望着宝锦,“宝锦殿下,自此一别,相见无期,京中危机四伏,您千万小心……”

“世子嘱咐,我一定铭记在心,你也同样要小心,这一番祸起萧墙,蜀地之中,还不知有什么样的明枪暗箭等着你呢!”

“不管怎么说,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宫中度日,也实在是很不容易……”

“世子盛情,实在让我感佩……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应允。”

“请说。”

“我元氏天下绵延百年,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毁了,从今以后,我别无依仗,只要这一条性命还在,就要让乾坤重整……所以,我希望得到‘蜀王殿下’的鼎力支持!”

“真乃鸿鹄之志!可惜我父王……”

“我说的不是你父王,而是您,未来的蜀王殿下!”

宝锦双目灼然生辉,深深凝望着李桓,一字一句道:“你只有成为蜀王,才能真正的高枕无忧!”

“可是我父王健在,他一向偏袒弟弟,我怕是没什么胜算……”

世子仍是踌躇。

“世子!你看我如今的遭遇!”

宝锦低喝道,声虽不大,却是格外惊心动魄——

“我父母早亡,唯一的姐姐惊才绝艳,却又死得不明不白,剩下这故国万里,满目疮痍,暗夜静思,何尝不是欲哭无泪?!”

“世上无可依靠,我便依靠自己;擎天支柱倒下,我便要成为所有人的支柱!本领可以再学,威信可以慢慢竖立,但我绝不会认输,也不能认输,因为只要我在一日,元家就没有灭亡!”

清风之中,她的声音清脆,有如冰雪破堤,呼啸着千重而来。

李桓心中震撼,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他本以为对方只是孤苦少女,却没想到,这一番言语,竟让他有醍醐灌顶之感。

他深深一叹,竟是长揖及地,“桓今日受教多矣,从此再不枉自菲薄!”

两人相视一眼,齐声大笑,畅快豪情由心而生,彼此遭遇相近,未来多舛,却偏要迎难而上,心中越发生出惺惺相惜之念。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谨以此句,彼此自勉吧!”

宝锦声音清脆,眉宇间偏有一道飒然风华,重眸灼然,凛然威仪自生。

“好一个君子自强不息!”

李桓放声大笑,从腰间取下一道玉佩,郑重放入宝锦手中,“桓虽不才,也有一二之力,殿下今后若有疑难,以此玉相寄,桓定会倾尽全力,襄助殿下!”

“我若重掌天下,也会全力襄助世子!”

“一言为定!”

“绝无反悔!”

第四十七章 摊牌

冬日的阳光带着特有的淡金投射而下,北风席卷而来,将旷野的蒿草吹得四散起伏,兰亭之中,两人击掌为誓,语音铿锵,相视一笑后,一切尽在不言中。(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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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后,已成为蜀王的李桓回忆起那一幕,仍会唏嘘不已——当时的宝锦,虽然仍显稚嫩,却已隐隐显出权握天下的凛然,在京城的惊涛骇浪中初显峥嵘。

凛冽的寒风从北方呼啸而来,时光有如白驹过隙,缓缓地从指间流淌而过,在送走蜀地的贵客后,京中恢复了平静,而在这如常的平静中,却不知有多少汹涌暗流,正在汇集转折。

十二扇镂空云纹的通天殿门被齐齐打开,乾清宫里虽然寒冷,却一下子便得明亮宏阔。

皇帝并不在忙政务,却持一支翠玉短笛,正在静静吹奏。

笛声并不似他平日的冷峻飞扬,竟是温宁舒缓,如淡金日光一般,在人的心头缓缓流淌。

笛声宁静渺远,悠悠传入中庭,连修整花木的奴婢,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听得悠然神往。

连月旦的刺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有人在这悠扬乐声中,好似看到了家乡的渔歌唱晚,牧童杏花……

宝锦着了一件紫绫宫衣,底下衬了雪色锦裳,绰约秀美,如同风中素梅。

“这一段你方才吹来,总有凝滞,起音要这般徐徐转来,才能圆融如意……”

皇帝解说着其中诀窍,见她听得仔细,不禁调侃道:“原以为你精通器乐,却没曾想,你在笛笙一道上却是个懵懂……朕这个老师,可算是当得毫不惭愧!”

他微微一笑,无复平日里的冷峻傲岸,薄唇边勾起一弧微笑,整个人都仿佛明亮起来。

这一瞬,在那寒夜花林初见时,青衣谪仙般的奏笛男子,好似又重现在眼前。

宝锦对上了他的眼,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侧过头,眼起浮现那一夜的情形——

“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帛帕,放在她手中,青色衣袂于林间飘扬,竟显出淡淡寂寥。

……

“你在想什么?”

皇帝的问话打断了她的遐思,宝锦勉强一笑,不假思索道:“想起与您初见那夜。”

她语声平和,抬眼望着这夙夜切齿的最大仇人,心中百味陈杂,酸甜苦辣一时踊起,却不似平日那般的单纯仇恨。

亡国灭族……这样的惨事深仇,要尽数归罪于他吗?

宝锦知道自己不能自欺欺人。

姐姐身为天朝之主,却刻意将这大好河山都倾覆一尽,到头来,竟是元家人自造了这冤孽!

如今,却让自己如何再去理直气壮地找他复仇?

她心中苦涩,却听皇帝叹道:“那一夜,确实是非同一般……朕在林中见你踉跄而来,还以为……遇到了花精魅仙。”

他伸出手,自然而然的,将宝锦搂入怀中,“你当时泪落如雨,衣裳染血,月儿一照,好似是从天上生生谪下的,看得人心疼。”

他声音醇厚清朗,和平日的端严凝涩全然不同,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几岁。

宝锦心下一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两人正在旖旎微妙间,却听皇帝低喝道:“探头探脑的鬼鬼祟祟,象什么样子!”

张巡呵着腰,从殿外蹑足而入,望了一眼宝锦,有些犹豫,却仍是跪禀道:“万岁今日,要去哪位娘娘宫中?”

皇帝一楞,这才醒悟,今日乃是溯望之期。

宫中惯例,溯望之日,皇帝必须在中宫处过夜。

他与皇后素来恩爱,也从不被这僵硬律条所限,皇后这一阵身子不爽,于是让他择人入替。

皇帝轻叹一声,知道所谓的身子不爽,实在是托词,而是皇后见自己未曾临幸新人,这才变相催促。

皇帝在女色上头并不热衷,多年以来,也不过是一妻一妾。这一批新人,色虽妍丽,却引不起他半点兴趣。

方宛晴娇纵跋扈,王美人又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实在乏味,徐婴华却好似事事藏拙,一味的谦辞婉拒侍夜……

皇帝意兴索然,微一沉吟,随意道:“就去月妃的馨宁宫吧!”

他只是随口一说,却听一旁当啷一声,在寂静殿中显得格外惊心。

宝锦手中一颤,玉笛跌落在地,竟裂了一个缺口。

“皇上恕罪……”

她颤声低道,声音几近哽咽。

皇帝以为她是害怕责罚,一笑安慰道:“不过一支笛子,虽然精妙,却也不是世上无双,摔坏了也罢,今后小心便是。”

宝锦垂首不语,双手轻绞着衣角,看似羞涩,心中已五内如焚。

明月性情偏激,真要让她侍寝,怕是要惹出滔天大祸……

她脑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托词退下,却是一出殿门就疾奔而去。

“今晚让我侍寝?”

明月的声音并不很惊奇。

她微微一笑,手中的杏仁酪在杯中荡起点点涟漪。

“自打进了宫,我就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

她低声笑道,凄厉而清醒的双目有如寒星,刺得人眼角发痛。

“你要怎样?”

宝锦蓦然站起,急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

“不怕没柴烧,是吗?”

明月笑得越发耀眼,几乎沁出泪来,“你们中原人还有句话,叫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

宝锦怒极跺脚,恨不能一巴掌将她拍醒,“你也算是叱咤千军的巾帼女杰?!居然学着坊间愚妇,动不动就一死以全贞洁!”

她一把揪起明月的衣领,死命摇晃着,“我贵为天朝帝姬,如今落得声名狼藉,也没有去寻死,你却要学哪门子的玉碎!!”

明月听得这“天朝帝姬”四字,瞳孔蓦然睁大——

“原来如此!”

她豁然开朗道:“我早该想到的!姑墨王娶了上代帝姬,与天朝乃是姻亲!”

第四十八章 失贞

她深深凝望着宝锦,叹道:“殿下忍柔于事,卧薪尝胆,果然非比寻常……可惜,我早不曾与你相识!”

宝锦听这话带着不祥,心中更怒,“如今认识也不迟——我先前跟你说的,难道都是白费唇舌吗?!”

明月凄然一笑,任由长发蜿蜒垂下,“如今才道知易行难!”

宝锦怒急已甚,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咬牙在殿中来回踱步。www.65txt.com

殿中没有点上银炭,阴冷的风从窗纸的缝隙中吹来,昏暗的寝殿中,烛光飘摇不定,将人的面庞都浸润其中。

劈啪一声轻响,暴了一个烛花,满殿都为之一亮,宝锦的心中也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我有办法了。”

她伫立于殿中央,静静说道,稚嫩清秀的脸上,浮现了一道深刻而冷峻的笑容。

“只是,这一招乃是行险,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求之不得。”

明月恬然微笑道。

宝锦气闷不过,恨不能把她拎起来死命摇晃,看看她头脑里到底装了什么。

“要想让皇帝不加临幸,只有个可能——”

她凑近明月身边,低声说着。

“殿下真是妙计。”

明月咬牙道,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却最终一咬牙,决然道:“殿下不惜名声,我也能如此!”

****

到了掌灯时分,皇帝经由张巡提醒,这才乘辇朝着馨宁宫方向而去。

宝锦早早下值,却没有回到住处,只是到了馨宁宫近旁的含香苑中,好似饭后散步,却不时注目着侧旁露出的宫阙一角。

她又望了眼天上缓缓移动的一轮明月,暗自道:“时间快到了……”

銮驾到时,月妃已经等候多时,此刻领着宫中之人叩首接驾,“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久闻她性情怪诞,见她如此温婉知礼,当下亲自上前扶了一把,“起来吧!”

他只觉得手中纤细柔和的手腕好似战兢地发抖,以为她是害怕紧张,心下不免生出怜惜。

“朕一向繁忙,倒是忽略了你,让你辞国远来,颇多不便……”

他安慰道,一旁的宫人笑盈盈奉上便膳,他略微夹几筷尝了,想要寻些话题,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讲起。

室中气氛有些僵凝,两人默默无言,玉箸的轻响声中,便膳才用了半碗,便各自撤下。

宫人们换上了红色喜烛,又有人捧出双合玉杯,两人饮完,已有人将纱幔一重重放下,侍女替两人一一宽衣,殿中陷入了一片旖旎。

皇帝正要将明月拥入怀中,却听殿外人声气急,有纷杂清脆的女音正在争辩着什么。

“将殿门打开!”

声音虽然柔和,却带着不容易置疑的意味。

“皇后娘娘!”

殿门被齐齐打开,裙影婆娑,香氛馥郁,在众人的簇拥下,皇后盛气而入。

皇帝在帐帷后面看得真切,心中不禁一惊——如此放肆无礼,根本不象皇后的作风!

“怎么了?”

他自帐中起身,却见皇后面色铁青,眼中怒意正炽。

“皇上……”

所谓家丑不得外扬,她压抑了怒气,屏退了旁人,这才沉声道:“我刚刚得知,月妃入宫时的检查,很有些疏漏。”

“疏漏?”

皇帝一时没有回过味来。

“她入宫之时,已非完璧。”

皇后再不多说,亲自上前,将明月的手臂从纱衣中拽出。

雪白玉臂上光洁晶莹,哪曾有守宫砂的嫣红一点?

“入宫之时的例行检查,那老宫女便有所徇私,如今万岁召幸月妃,她知道纸包不住火,急急来向本宫坦诚了一切。”

皇后款款道来,皇帝的面色已转为铁青。

“好大的胆子!”

他一把扯过明月的颈项,素色中衣从肩头滑落,露出洁白无暇的肌肤。

“你究竟是跟谁私通?!”

明月听着九五至尊的怒叱,竟是夷然不惧,掠了一把额前鬓发,声音平静如常,“我在若羌时,跟将军青穆便是青梅竹马。”

“真是不知廉耻!”

皇后怒声斥道。

皇帝心中也是大怒,他瞥了一眼眉目深美的明月,深吸一口气,任由张巡细心服侍着,将衣袍一件件穿上。

“既然如此,朕再没什么话要说,你好自为之!“

压抑着怒气说完,他携了皇后的手,径自而去。

殿门被大力推开,皎洁月光照入这昏暗寝殿,夜风将烛光灭去。

明月茕茕而立,苍白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道欣慰安然的微笑来——

“这一下,我也是声名狼藉了。“

****

“这一下,连你也声名狼藉了!”

宝锦无奈地叹息一声,瞪了一眼明月,“我设这一计,只是为了让皇帝心生芥蒂,以为你早非完璧,再不来临幸,你倒好,干脆供出个什么青穆来,这一下将‘奸情’落实,如果皇帝真发起雷霆之怒,你和这位青穆将军的项上人头,可都要齐齐落地。”

“放心吧……”

明月笑道:“皇帝素来对北郡十六国怀柔,若是因为失贞而杀我,只怕传到塞外,更会惊坏那些小国王族,所以我的性命定会无恙。”

“只是从此之后,馨宁宫要改名为冷宫了!”

宝锦环顾着空寂无人的宫室,苦笑道:“皇帝虽不会杀你,却再不会有任何眷顾,你既然触怒了天威,宫中之人怕是要纷纷想法调走,再不愿沾染你的晦气了。”

“正合我意!”

明月飒然一笑,依稀可见往日叱咤千军的英气,她眼眸闪动,笑道:“只怕对你来说,这也是好事一桩吧——从今以后,你要来与我图谋机密,再也不用顾及左右耳目了!”

“真不愧是明月!你早猜到了我的来意?”

宝锦双目炯炯,直视着明月,再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宝锦殿下,你入宫是为了复国,在我这残废之人身上化这么大的心思,虽是侠肝义胆,却也不会是无用之功吧?”

明月微微咳嗽着,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中却是神光内敛,洞察深远。

“真不愧是纵横北疆的巾帼佳人!”

宝锦畅快一笑,眼中光芒更甚,凛然威盛,竟别有一种尊贵高华——

“千军易得,一帅难求——我希望你能助我完成这复国大业!”

(昨天是我的生日,所以一家出门庆祝了,没有更新,请大家谅解,今天还有一章)

第四十九章 夜谈

这一句铿锵有力,隐隐有金石之音,让明月的瞳孔骤然收缩。(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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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一片寂静,半晌,明月居然微笑起来。

“不愧是天朝帝裔!”

她笑得咳嗽,以绢帕掩住唇,上面竟有几许血丝。

悄然将帕巾收入袖中,明月仍是抑制不住这苦涩凄然的笑意,“殿下志存高远,卧薪尝胆,也算是当世了不起的人物了——我如今病体缠绵,也不知能活多久,又能帮得了你什么?!”

“如果我能治好你呢?”

戛然一句,将她的笑意打断。

明月的眼睛睁大,平日里晦涩死寂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你……真的有办法吗?”

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颤抖,好似绝境前的柳暗花明。

“只是假设而已……你身上的金针,我已有了些头绪,但还须时日。”

“原来如此。”

明月嗯了一声,耀眼的光芒从眼中消退黯然,但却再不似一潭死水。

“即使我能顺利恢复,真要对上新朝诸将,也是个九死一生的危局——皇帝麾下猛将如云,都是久浸沙场之人,就凭我在北疆那点子功绩,想要傲视天下群雄,实在还有些不够格。”

“我也未曾想要一刀一枪的硬拼。”

宝锦见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不详细反驳,只是微笑着起身道:“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样只需有了两样,我就能在这帝京之中翻云覆雨,又何必一州一府的血战?”

“先不提这事,你且好好休息,考虑清楚了再说。”

她说完这一句,转身要走,明月唤住了她——

“我答应你!”

声音低沉,伴随着无边的苦涩,好似珍兽受伤后的桀骜暗惧,斩钉截铁地,伴随着推门的声响。

随着殿门的关闭,空气中传来的,是波澜不惊的一声回答:

“谢谢……”

****

宝锦辞别了明月,独自一人行于宫道之上。

此时已近三更,万籁俱静,只余下路旁花叶摇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却更显幽静。

远处的宫阙,在黑暗中只露出重重轮廓,金色琉璃瓦在月光下粼粼生辉。

飞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一盏盏宫灯高悬飘摇,照得宫道越发的曲折幽深。

眼前的一切,对宝锦来说,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旧日里,这是她的家,是她与父皇和姐姐朝夕相处十五年的家。而如今……

她微微咬唇,孤身一人,茫然的,继续前行。

浑浑噩噩的走到拐角处,眼前蓦然出现了一盏灯笼,措不及防,两边险些撞在一起。

“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惊了圣驾!”

张巡尖锐而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宝锦一楞,这才回过神来,一下便看到灯笼后伫立的那人,连忙告罪道:“是我走得太急……”

“你也还没睡啊……”皇帝微微一叹,走到她身边,仔细端详了一回,才道:“是刚从月妃那里回来吧?”

“皇上圣明。”

“哼……朕要真是圣明,月妃又怎敢欺君罔上?!”

皇帝冷笑一声,却不复平日的刻薄犀利,又是叹了一声,带出深深倦意来。

“天快亮了,索性也睡不着,你陪朕走走吧!”

这话并非是商量的口气,宝锦应了一声,皇帝已经从张巡手中接过灯笼,两人朝着御花园而去。

“今晚这事,你也听说了吧?”

“是……”

树阴遮住了皇帝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又道:“折腾了半夜,连皇后都是勃然大怒,朕安慰了她良久,刚从昭阳宫中出来。”

宝锦越听越奇,禁不住皱眉,只觉得这帝后二人殊是怪异,丈夫戴了绿帽,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反倒是为妻的怒极恨甚。

“出了这等事,朕也恼怒异常,天家尊严,又岂容轻亵?!但真要说伤心透顶,却也说不上来……”

皇帝的声音和缓平静,丝毫不见白日的冷峻狠戾,他深深一叹,道:“这些嫔妃如云,朕其实谁也不喜,又哪来半点的恋栈情爱?!”

“那么,陛下心中,是只有皇后一人了?”

宝锦自然而然的问道。

第五十章 来客

此时月正西斜,夜凉如水,远处更漏声声,穿透这林涛婆娑。(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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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我的心里,只有她一人吗……“

皇帝低低重复道,却竟不是肯定的语调,倒象是单纯自问一般。

“我与她,于林中偶然邂逅,只那一眼,便知道对方是今生唯一。”

“那时候,我一文不名,四海为家,她身为名门贵女,却隐瞒身份,与我夜夜相会。”

“那时候……”

皇帝叹道,眉宇间怅然清远,黑眸幽幽,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

“经过多少波折羁绊,我才与她解为连理,征战数年,应者云集,不知不觉间,我们竟登上了这九阙至高!”

“有情人终成眷属,成就一代帝后传奇,这世上十全十美的事,皇上一人算是占尽了!”

宝锦说得谦恭,话意却其实不善。

皇帝丝毫没有察觉,只是轻笑一声:“十全十美?!”

他笑声枯涩,仿佛有无尽疲倦,又好似多年未校的琴弦,嘶哑紧绷,下一刻就要断裂开来。

“这世上,从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再怎样美好的东西,随着时光的流逝,都会面目前非。”

他说的……难道是皇后?!

宝锦心中急转,却再不敢试探下去。

皇帝却仍是黑眸恍惚,仿佛不愿从旧梦中醒来——

“那时候,她真是清美绝伦……明眸善徕,好似月华碎光在眼中闪动,只微微一笑,便能倾国倾城!”

“她性情明朗飒爽,却异常的要强,江州有大潮噬人,她不声不响的消失几日,竟是背了一袋火器,将岸石炸开,从此沿岸百姓无忧。”

“这……就是以前的皇后娘娘?”

宝锦静静听着,心下越发惊骇——这与自己接触到的皇后,简直是判如两人!

“是啊,她如今娴静高雅,一举一动,都是母仪天下的典范……”

皇帝深深一叹,心中升起无尽惆怅。

“可我还是觉得,当初那惊鸿一瞥,那飒然清扬的一眼,才是这世上最为特别的女子……”

皇帝仿佛是在自语,又好似在对着虚空倾诉。

此时朵朵云絮将明月遮挡,冬夜的凛冽中,那缠绵如缕的云絮,也好似将他重重包裹,声音越发渺远。

这寂静深夜,万物都陷入了沉睡,却只有这天下至尊,在这夜半无人处私语。

“你知道吗?”

皇帝蓦然回头,直视着她,“我初见你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虽是重眸,但那眼中的神气,简直与当年的她如出一辙!”

什么……?!

宝锦面上的淡漠终于被打破,她不由地攥紧了衣袖,指尖带来轻微的痛楚,却也浑然不觉。

虽然时隔多日,但她仍记得那一日皇帝的低语——

“看着你的重眸,就好似……”

就好似什么?!

她曾千百次想着答案,总以为,被隐藏不吐的,是姐姐的名字!

锦渊!!

我唯一的姐姐……

他攻入宫中时,曾见过姐姐吗?她最后死于何处?她的尸首在哪?

……

宝锦的心中翻腾汹涌,杂乱无迹——她一直以为,姐姐的下落,终究要着落在眼前的篡位者身上,却不料……

他居然说我眼中的神气,酷似皇后!

巨大的沮丧夹杂着难以言语的烦躁,如岩浆一般澎湃嚣叫,几乎要从她冰凉的肌肤下喷涌而出。

但她终于忍住了。

宝锦缓缓回头,露出一道清婉的微笑,在宫灯的映照下,有如谪仙一般飘逸出尘——

“我的眼,和皇后娘娘如此相似……彼此的命运,却是天上地下。”

天人之姿的幽美,眉宇间却含着奇异的凄楚,宛如月下的露珠一般惹人生怜。

下一瞬,宽广而温暖的胸膛将她包裹,皇帝将她搂紧,仿佛抱住了自己最珍爱的宝物,轻轻低喃道:“不会的……在朕的身边,没有人可以动你分毫。”

但愿如此……

宝锦温驯地投入他的怀中,露出一道极冷的笑意,如夜空中,划破千重迷雾的宝剑,飒然明光,耀眼无比。

不管你把我当成是谁的替代品,我都甘之若怡——

这样,便是皆大欢喜了……

****

晨曦初露时,宝锦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季馨迎上前来,“主子可回来了!锦粹宫的杨公公刚刚遣人送来了便条。”

宝锦展开看完,随即放到了油灯之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我们在宫中的耳目,总算是连纵成网,可以派上用场了!”

她轻声叹道。

宫中虽然经过人事更换,但最低层的宫人仆役,却没有大的裁撤,都是前朝旧人。

寥寥几月,她与沈浩等人殚精竭虑,花了无数心血,才在宫中重新设下耳目。

这一次明月的“失贞事件”,正是她暗中指使布置的。

“锦粹宫的云贤妃,也在其中推波助澜吗?“

她微微一笑,随即更衣而卧,陷入了沉睡之中。

****

翌日午后,天日稍微见了些暖意,穿堂大风却越发肆虐,刮得廊下宫人瑟瑟发抖。

皇帝在乾清宫中召见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黄帅千里迢迢入京,实在是辛苦……“

第五十一章 密会

皇帝温言笑道,对此人甚是礼遇。(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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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下一人谢过赐座,小心翼翼地斜签着坐了,恭声答道:“微臣接到万岁的诏令,军中上下,无不大喜——天可怜见,我们冀州军被多年搁置,这柄国之利器再不使用,便要生锈了!”

皇帝因他明朗风趣的谈吐而大笑,“汝等的忠诚,天日可鉴,朕不会为了小人的谗言,就将你们舍弃不用的。”

黄明轨听得这话,虎目含泪地很是感激,心中却是深深唏嘘。

他所辖的神宁军,本是镇守京畿的精锐虎贲,却不料,多年闲置后,等来的,竟是惊天动地的噩耗——叛军以奇兵突入京城,天子驾崩,一朝国灭。

这支虎狼之师,虽然无一伤亡,却顿时处于旋涡的中心,为了部下将士的性命和家小——那些妇孺大都居住在京城,黄明轨一咬牙,只得降了新朝。

经历过渗透、打散、远调等种种考验后,神宁军终于被一纸诏令调回了京畿。

究竟是福是祸,黄明轨已经无力去想,短短一年的时间,他所有桀骜的棱角,都被磨得圆熟。

就让我做个纯粹的武夫吧……

他心中叹道,眼角却不由地被殿中熟悉的物事而深深刺痛——

窗下的瑞兽金炉,窗棂上的九龙雕纹,以及,那御案上的玉蟾端砚……

多年前,他曾入宫觐见,年方弱冠的先帝英姿焕发,当场手书“国之虎贲”四字,笑语褒奖,那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御笔淋漓,不正是从那玉砚中饱蘸着松墨,一气写就的吗?

他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仍是一副忠诚耿介的模样,垂手静听皇帝的训示。

皇帝的劝勉不过寥寥数语,却是意味深长,当黄明轨听到那一句“调入京畿,以备不测”时,身躯不禁一颤——

这京中都是皇帝的旧部,铁桶一般的安全,却又要防备什么不测?!

几瞬的怔仲后,他想起讨伐南唐的传言,又想起手握重兵的靖王,隐隐受着今上的猜忌……

他一时心乱如麻,好不容易听完皇帝的训诫,他起身拜辞,由宦官引出殿门时,却在廊下迎面遇上了一位宫装少女。

那宫装不过最简单的青绫缎衣,玄色衣带束得腰间不盈一握,袅袅飘然而过,有如冷冻白梅的天然馥香幽幽传来,黄明轨心中一凛,偷眼望去,却见那少女肌肤如雪,整个人沐浴在淡金阳光中,好似一尊清丽绝伦的冰像一般。

仿佛下一刻就要透明溶化……

黄明轨鬼使神差地想道,他低头避让,冷不防,却见到她腰间居然系了一道明黄丝绦,一只碧玉貔貅赫然在目!

他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明黄乃天子之色,那碧玉晶莹剔透,浑圆天成,一眼便知是皇家之物。

这样物件,难道是皇帝亲赐?!

他正在楞神,一阵香风渺然,伊人已是翩然而过,只来得及望见她清逸纤瘦的身影。

他站直了腰,来不及诧异,却觉得袍袖中多了一个纸团!

默默地将纸团捏在掌心,他随着宦官走出乾清宫,心中却如同擂鼓似的,不知道自己捏在手中的,会是怎样的奇妙命运。

****

月前的那一场大火,几乎将慕绡院烧成白地,更有多名前来寻欢作乐的官员或伤或亡,龙颜大怒之下,京兆尹也顾不得交情,将全院上下锁拿下狱,亏了云阳侯仗义说情,才得以开释。

这一场大劫之后,在同行惊诧的目光中,慕绡院迅速地修整,重新开张,声势居然更胜从前!

黄明轨从车上下来时,两个簪花的小厮就欢喜地迎上来,又命人告了鸨儿,一齐将贵客迎入。

“我是来找人的——她是隔壁翠色楼的常客。”

他的第一句话,便让风韵娴静的鸨儿收起了笑容——

“公子稍候……”

不一会儿,她便亲自带引,朝着后院而去。

三停大院过后,便是幽静的楼阁,踩着支呀作响的竹梯而上,静坐席上的,乃是一道有些熟悉的纤瘦身影。

白梅的冷香逐渐袭来,黄明轨心中一惊,不由道:“姑娘今日在乾清宫中传书密约,不知有何见教?”

“黄卿何必明知故问……”

清脆的笑声传来,那少女微微侧身,眉目之间,象极了一个人!

“陛下……?!”

(明天我尽量两更,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第五十二章 共谋

他一时惊骇欲死,朦胧的天光映照下,眼前的雪白面庞,仿佛与记忆中那意气奋发,运筹帷幄的君王重合。www.65txt.com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这才看清少女的容貌。

仔细看来,她与景渊帝并不相似,只那眉宇间的神气和光芒,却酷似了七八分。

她正看着自己,似讥诮轻笑,似波澜平静。

仿佛檐上的雪珠溅落,黄明被那莫名幽邃的黑眸扫了一眼,心中竟似少跳了一记,那般纯粹的难受。

下意识的,他想避开这目光。

然而,沙场炼就的傲气和血性,让他不肯认输地直视对上。

“黄帅如今平步青云,却丝毫不念旧主吗……”

似褒似贬的低语,在这雅静小楼之中缓缓响起。

“姑娘深夜相约,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黄明轨压制住全身激越的血脉,低喝道:“黄某乃是一介武夫,拿了谁的军饷,便要为谁卖命——前朝各位大人倒是懂得礼仪廉耻,今上一至,便卑躬屈膝地投诚做官,大雨天的地里,谒见的手本叠得有一丈多高,也算是学的圣贤之道?!”

“他们是文臣,千古艰难唯一死,既然要做贰臣,也就顾不得身后滚滚骂名了,可是黄帅你却不同……”

少女瞥了他一眼,清亮的黑眸中燃烧着决然的光芒——

“你手握重兵,若是存着擎天保驾之心,未必不能与叛军一战,这样不动一兵一卒,就被人归入麾下,可还有一丝男儿血性么?!”

黄明轨听了这一句,再也忍耐不住,他惨笑道:“好!我等果然没有男儿血性!可为君者自毁长城,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

“景源八年,先帝下了严令,原地驻守,不得轻出一兵一卒——我看着京中腾天而起的火焰,恨得几乎咬断了牙,却无能为力!!”

黄明轨受不得激,终于把心中块垒嘶吼出来。

只听当的一声,少女手中的茶盏落地,摔成粉碎,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凄然微笑着,一字一句道:“姐姐……果然是你!!”

她终于起身,竟是向黄明轨盈盈敛衽,一躬及地。

飘逸的长袖拂过地面,黄明轨只听她语声清婉,却带出金石之音——

“初次见面,还望黄帅恕我无礼……”

“姑娘到底是……?”

“我的名字,唤作宝锦。”

****

万籁俱静,小楼之中却有一男一女,正在正襟而谈。

“宝锦殿下,我如今已是心灰意冷,再经不起什么波折了,所想的,不过是给麾下弟兄谋个好前程——他们跟了我这些年,福没享到,倒是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真以为,皇帝能让你置身事外?他让神宁军重回京畿,正是要借你们的利刃杀人——无论是做进攻南唐,还是用来防范靖王,你们都不过是一把上好的利刃!”

宝锦端坐正中,声音越发激越,“你再怎样忠心耿耿,在皇帝眼中,神宁军上下,早已被打上了前朝降军的烙印,再也别想翻身了!”

黄明轨欲要反驳,想起这一年多来的冷遇和白眼,心中一阵辛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恢复了平静,“那跟着殿下您,神宁军上下就有盼头了吗——您所做的,是要诛家灭族的大事哪!”

“你们若与我共谋大事,最起码,不会成为皇帝垫脚的累累白骨,若大事可成,所有人都将是光复中兴的功臣,英名列凌烟阁之上!”

黄明轨静静听着,禁不住,也是心绪动摇。

今上,怕是永远也不会真正重用神宁军的……

他一咬牙,却没有答应,只是突兀地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殿下懂得对弈之道吗?”

“只是略通一二。”

“围棋一门,虽是小道,却也可窥得谋略心胸,殿下若是要我放心将这三万儿郎交付于你,只须在这方寸黑白之间胜我!”

什么?!

宝锦虽然面上不露,一颗心却沉入了冰冷之中——

自己只学过一些皮毛,却如何能战胜这统兵大将?!

第五十三章

(替一位读者广告一下:《异族皇后》书号188215,大家可以去看一下)

北风从窗隙呼啸而过,小楼之中,一灯如豆,残夜如墨,万物都陷入沉睡之中,只有这心思迥异的一男一女,正在对弈手谈。(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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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与白子犬牙交错,仿佛沙场之上烽烟四起,壮士执干戈而鏖战。

经纬纵横的方寸之间,正在进行着惨烈无血的搏杀,落子无悔的淡定间,又何曾不是信念的对峙?!

宝锦长袖委地,黛眉间已皱起一道雪旋,眸中波光幽闪,手中却丝毫不慢,黑子在她手中凌厉成形,几乎将白子的一条大龙拦腰斩断!

都已经走到这里,怎么能……功亏一篑呢?!!

她心中无声地呐喊,棋风越发凌厉,仿佛要借着这一记妙着,将心中的沉郁和烦闷都发泄出来。

“殿下棋风狠辣,可惜,失之不稳……”

黄明轨轻叹道,抚着下颌的长须,从容的,落下一子。

只是一子。

仿佛暴风袭来一般,局面顿时四分五裂,原本的凌厉,在此刻化为了齑粉,那条大龙安然无恙,而黑子,却骤然处于穷途末路。

宝锦拈着一颗黑子,手心渐渐冒出冷汗,她抿紧了唇,凝望着眼前的乱局。

黑子和白子都仿佛在她眼中模糊,所剩下的,只有那一日的回忆,狼狈,然而不甘——

那一日所发生的事,让她终生难忘,亦是她毅然离开高丽的最大楔因……

高丽的殿堂秉承唐风,空阔而方正,年老的尚宫在廊下垂手伺候,见她前来,纷纷行礼。

她们的眼光,为何带着些诡异……

宝锦一边想着,推开了景福宫的水墨纸门,却见夫婿李莘,正和一位华装少女对弈。

那少女听得声响,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一躬,高丽女子特有的细目中,流露出狡黠的轻慢和讥讽——

“给公主殿下请安,臣妾正在和王上对弈呢!”

——你算哪门子的臣妾!!

宝锦黛眉微蹙,不悦地看向那少女。

她是安东金氏之女,原本就是王大妃属意的正妃人选,却不料平空杀出个宝锦,竟是天朝上国的帝姬,王大妃虽然跋扈,却也不敢触怒景渊帝。

那之后,她虽然哭泣多日,却也是安安分分,再不敢入宫来自讨没趣,却不曾想,今日居然入得宫来,还是语带挑衅。

那一日,那少女看似温婉地浅笑着,眼中却是露骨的轻狂和得意,她一口一个公主殿下,根本不把宝锦视作王妃——

“说起来,这围棋也是从天朝传来的,可公主殿下您却不善此道,害得王上都找不到对弈之人,苦闷非常呢!”

“现在可好了,有我陪伴手谈,王上总算能尽兴一二了。”

宝锦听着,心下已是大怒,柳眉倒竖正要怒斥,却见那丫头笑地越发得意,眼中的光芒,几近恶毒——

“说起来,天赋这种东西,真是奇妙哪!您不善棋艺谋略,您的那位手足,天朝的皇帝,也不善于经营九州天下呢——刚刚传来消息,天朝被乱军攻破,皇帝已经驾崩……”

好似晴天霹雳一般,那得意而耀眼的笑容,在眼前逐渐放大,飞旋,眼前的雕梁画栋,一寸寸地,崩塌陨灭。

那一日,她失去了所有……

宝锦闭上眼,极力压制着周身汹涌的血液,耳边又浮现那轻慢得意的女音,仿若梦魇一般,反复回响着——

“这围棋也是从天朝传来的,可公主殿下您却不善此道……”

……

真是……奇耻大辱!!

她缓缓睁开眼,已是汗湿重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黑子,她用上了全身的力量,好似一位名将,在四面楚歌中,握紧了手中长剑——

宝锦缓缓地抬头,黄明轨一眼看去,仿佛被她眼中纯粹的凛然刺痛,心下咯噔一声。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黑子稳稳地落下,宝锦露出了一丝微笑,平静的几乎可怕——

“该你了,黄帅。”

……

冷月被云朵遮蔽,阁上越发昏暗,北风的呼啸声越发凄厉,两人对坐冷然,竟无一人开口。

良久,黄明轨吁出一口气,竟是如释重负——

“已到中盘,我们明晚再续吧!”

“好……”

宝锦端坐有如木雕,白衣胜雪,一丝一道的皱缬,好似冰刃刻成。

“以殿下的棋艺,居然能强撑过中盘,实在让我叹为观止……可惜,你赢不了我的。”

黄明轨深深叹息,无尽惋惜着,却终究说出了口,“若是殿下从小修习,如今定是天下第一的国手……真是可惜了!”

月光点点地映入楼中,宝锦突然想放声大笑,只是喉头哽咽,只剩下苦涩。

****

白日里,她仍是无精打采,好在不用当值,她在宫中漫无目的到乱走着。

“怎么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掉了魂吗?”

语句虽然刻薄,却带着爽朗的关切,宝锦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馨宁宫前。

与往日的精美雅致截然不同,此刻的馨宁宫,竟是空旷异常,几乎不见人影。

明月对着宝锦诧异的目光,毫不在意地笑道:“我这里形同冷宫,满宫奴婢都想着法子要调走。”

她继续扫着中庭的落叶,直到眼前变得清爽,这才放下笤帚,一边擦汗,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宝锦沉吟着,终究把昨晚之事说了出来。

“你真笨。”

明月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说的对……我确实很笨。”

宝锦苦笑道:“自小,我就不爱学这些国政谋略,天塌下来,也有姐姐顶着,如今种种,可说是报应不爽——若是祖先有灵,也要被我这不肖子孙气死!”

“要说气死,也该是你姐姐的手笔——她可是把诺大天下都败了个干净呢!”

明月拍了拍裙上灰尘,这才笑着直起身来,“我说你笨,不是因为你棋艺不佳,而是你这个榆木脑袋,天生不知道变通。”

她笑吟吟地看定了宝锦,苍白的肌肤在漆黑的长辫映衬下雪一般的透着灵气,笑容飒然明爽——

“你眼前便有一位棋道高手,到时候,只要我扮作侍女在你身边一站,还有什么为难的?”

(明天两更,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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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逆转

昨夜小楼依旧,宝锦手执着黑子,准确,毫不迟疑地落下。www.65txt.com

黑白二子有如两军对垒,肃杀之气越发凛冽。

一旁的侍女捧着巾扇,服侍殷勤。

“右上小角……”

宝锦的耳边细细响起传音入密的女音,那是明月在运筹帷幄。

她依言落子,奇军突起的一着,让白子阵势大乱,隐隐露出败相。

“接下来,提去他的三子……”

明月继续说道,宝锦照作如仪,端坐的姿势却越发僵硬,一颗棋子攥在掌心,已微微沁出冷汗。

眼看着这延续两晚的棋局被逐渐扳回,她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

这样的手段,即便是大获全胜,又有什么欢喜可言?

如同木偶似的,她手中不停,白子在沉稳精确的追击下步入颓势,疆域沦丧,眼看就要不敌。

黄明轨眉间皱起一道川字,凝视着眼前败局,心中惊疑不定,正要开口认输,却听宝锦漫声唤道:“黄帅……”

“殿下……?”

下一刻,黄明轨近乎瞠目结舌,只见宝锦伸出雪白晶莹的柔荑,竟然投子认输了!

“这是何意?!”

“因为我胜之不武。”

宝锦安然地答道,掠了一下鬓前黑发,眼眸闪动间,别有一种沉静高华的气度。

她看向身畔的明月,微微一笑,道:“如您所见,一切的妙着,都是出自这位姑娘的心中,并非是我能力所及。”

明月大吃一惊,随即怒道:“你这个笨蛋!”

北疆女儿生性飒爽,她盛怒之下,一掌拍在棋盘之上,震得黑白云子一阵乱飞。

宝锦轻舒云袖,说不出的飘逸好看,十指轻握之下,竟将那些震飞的棋子一一收入袖中。

“殿下真是好身手。”

黄明轨已经从短暂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他笑着叹道:“殿下既然另有奥援,又何必当场说穿——所谓的为君之道,并不是自身有多大的才华,而是在于将将之道,能够驾御人才才是最关键的,又何必在意胜之不武?”

“所以说她是笨蛋!”

明月余怒未消,在旁冷笑不已。

“姐姐也曾经如此说过,可惜,我迂性难改……这世上,假的终究是假的,瞒得了一时,却瞒不过一世,将军一旦知道真相,仍是不会对我心服,既然如此,又何必弄虚作假,平白惹人发笑?”

宝锦低声说道,声虽微弱,却是力道千钧,她幽幽一叹,也不待黄明轨回答,深深地敛衽致意,便从席间起身,转头欲走。

“殿下请留步!”

黄明轨爽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宝锦愕然回头,却见他竟然双膝跪地,向着自己大礼参拜——

“殿下这一席话,真是让我心悦臣服,从今往后,神宁军全体将士,唯您诏令是听!”

话音朗朗,宝锦在这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我刚才输了……”她声音飘渺,自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况且,你刚才也说了,为君之道,在于将将。”

“此话乃是汉高祖所说,实乃金科玉律。”

黄明轨眼中满是诚挚之色,“从古到今,上位者无不如此,先帝更是深谙其中奥妙。”

“可是,我们这些被驱使、被利用的,却只是浑浑噩噩的工具,甚至于……只是君上的‘弃子’!”

黄明规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说到最后的“弃子”二字,虎目不禁泛红。

“先帝的一道诏令,让我等原地待命,上不能匡护社稷,下不能守卫黎民,我们不过是……她手中的棋子玩偶!”

“与其让这样深谙‘为君之道’的人来驾御我们,我宁可向您效忠,最起码,殿下还是位真性情的主上,不会把我等骗入不测之地!”

宝锦听着他发自内心的话,心中五味陈杂,酸舔苦辣一齐涌来,随即,便是巨大的喜悦。

她转过身来,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笑容。

窗外的北风呜咽,都被这一笑压过了锋头,清丽的玉颜有如繁花盛开,满室都为之一眩——

“有将军加入,我们真是如虎添翼!”

第五十五章 画眉

三更的残声初起,京城都笼罩在夜幕之中,青石长街上,有两道纤瘦的身影并肩而行。www.65txt.com

“你真是太苯了……”

明月叹息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随即,她偷眼瞥了宝锦,居然轻笑起来,“不过,笨人也有笨福,三万神宁军,从此便归入你掌中了。”

“未必。”

宝锦踏着青条石上的夜霜,一层雪白沾染了鞋袜,带来微微的寒意,“即使黄帅今日如此宣誓,也要等我有所成就,才会真正的心服景从,毕竟,三万神宁军不能陪我去送死。”

北风猎猎,将她的声音席卷其中,明月凝望着夜色中的京师,不由的脱口问道:“你的复国大业,真的能成功吗?”

“我也不知道。”

宝锦幽幽叹道:“但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元家的令名遭到玷污……姐姐手里丢失的东西,我都要一一收回,在此之前,我绝不能失败。”

她声音空灵飘渺,在长街之间回响,不知是对明月许诺,还是在提醒自己。

明月望着她,不知怎的,只觉得她缓步走来,肩上似有千钧重担,却还是微笑着向前走去。

前方,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重见光明。

****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年下。

十二月廿六,连降了好几日的大雪终于雪止天晴,宫中寒梅怒放,冷香沁人心脾,天地之间都被这浩然静穆的洁白笼罩,秀丽之中,别有出尘雅洁之趣。

“你吹的这一段,总算渐入佳境,音调婉转之外,且喜且怅的情境,也能品出些况味了。”

皇帝着一件玄貂外袍,乌缎子般的裘面中隐着均匀白色针毛,便是俗语所说的“墨里藏针”,得风愈暖,遇水亦是不沾,远远望去,只见一道月华似的光晕,越发映得他冷峻清扬。

宝锦吹出最后一声尾音,这才将玉笛收起,她抬起头,雪白额头上居然沁出汗来,可见用心凝神。

“年关将至,朕身边的琐事也多了起来,倒是把你累着了。”

他拿起绸巾,亲自动手,帮宝锦擦拭额头的细汗,动作亲昵,可说是暧昧已极。

晶莹小巧的耳垂由于羞窘而微微泛红,皇帝玩心大起,居然伸手轻捻,越发撩拨得它绯红艳丽。

他拨弄着指下米粒大小的珍珠耳坠,微微皱眉道:“你的头面首饰也实在太寒酸了,朕赐给你的,难道都束之高阁了么?!”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宝锦低声道:“那些簪环价值连城,却不是我这等卑贱之身能佩带的,今日还有大宴,若是有什么逾越之行……”

“朕明白了。”

皇帝心中雪亮,道:“大约有些人看你在朕身旁长侍,要挑你的差池。”

“万岁圣明……”

宝锦垂下头,如烟的黛眉微蹙,仿佛清晨的露珠一般怯怯生怜。

皇帝心中一荡,一把揽过她,朗声笑道:“朕想起了坊间小说的言辞,用在你身上倒是恰当不过——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你先别动,待朕来‘画眉深浅入时无’!”

他果真命人拿来炭笔,亲手细细地为宝锦画眉。

一边动手描绘,一边凝视着宝锦的眼眸,九五至尊的天子眼中完全没有平日的阴冷,只有脉脉深情。

“真是一双好眼……”

他喃喃道,宝锦几乎被他拥在怀里,听着这一句,心中腾然而升出一种微妙晦涩的情绪。

那是怒意,混合着不甘的酸涩——

他仍然沉溺于那旧日的情愫,又想起了皇后?

混帐……

她咬牙冷笑,轻轻,然而坚决地开口道:“皇上,皇后娘娘还在等你赴宴呢!”

这一声金振玉碎,将所有的旖旎和幻梦都打破,皇帝手中炭笔一顿,面上顿时乌云密布。

“皇上,到时辰了……”

半开的殿门被人推开,诡谲的气氛被人打断,出现在门前下的人影,被天光映得几乎透明——

是靖王云时!

(两更已毕,虽然天快亮了,残念ING,我没有食言哦)

第五十六章 惊变

云时背光而立,推开了殿门,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这样一副旖旎香艳的情景。www.65txt.com

碧色罗衣映得肌肤晶莹,毫无一丝缝隙地,伊人被拥在皇帝怀中,而素来冷峻桀骜的今上,手中竟然持了一支炭笔,铜镜中黛眉如烟,云鬓鸦色,却生生刺痛了他的眼!

他孤身伫立在殿门前,带来冬日里的一阵寒风,卷入了殿中的温暖馨宁。

风吹得他衣袂纷飞,袍服上的浅金麒麟,在门口熠熠生辉,只那眉目神情,却因背光而立,混沌而模糊。

“阿时,你可算来了!”

皇帝笑着招呼道,宝锦见这场面,正要抽身离去,却被他强硬一拉,仍旧归入怀中。

云时直直望向中央,随即垂首施礼,再不肯多看一眼。

“是……臣弟惭愧,忝为陛下席上之客,于宫中女眷,却颇有不便。”

恭谨而毫无瑕疵的声音,却并不见任何欢喜。

“这是什么话?你我乃是结义兄弟,今日乃是家宴,也不必避讳什么女眷——左右都是你的大嫂,便唤上一声,也没什么吃亏的!”

皇帝笑着打趣了他一句,云时想起当年起兵之时候的戏谑,唇角也勾起一道浅弧。

此时宫人前来提醒,时辰快到了,皇帝于是起驾前殿,他挽了云时的手,两人并肩而行。

云时恭谨地退后半步,皇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个谨小慎微的样子。”

“今时不同往日,君臣分际乃是大礼,不可不守。”

云时低头答道,他的眼,却不期然地望向侧殿方向——

碧色罗衣裹了银狐斗篷,在宫人的随侍下,一闪即逝,映入眼角的,仍是寒梅虬枝,中庭残雪。

皇帝冷眼望着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微微一笑,“阿时,你分心了。”

“皇上恕罪……”

云时急忙请罪,皇帝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自家人闲谈,有什么罪不罪的……这件事,倒是朕亏欠了你。”

云时闻言,身上一颤,想要开口,不知怎的,却仍是沉默。

“你有怨气,朕知道——她本来就是你从姑墨带回来的,是朕夺人所好……”

皇帝深深一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中带了歉疚,“你若看上别的东西,任凭什么世上奇珍,倾国绝色,朕都不会吝惜,惟独是她……”

“臣弟明白的……”

云时沉声答道,清俊的脸上,仍带着阴郁的寒色。

他望着远处宫阙檐上的残雪,低低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这一句,似乎在说皇帝,也似乎在说自己,皇帝一楞,随即大笑道:“好一个只取一瓢饮!”

他眼中闪过一道光芒,随即不再迟疑,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而云时,虽然不疾不徐,却始终跟在他身后半步,近晚的暮风将他的黑色斗篷吹起,在满地琼雪之中,格外醒目。

****

从宫门到正殿要走过长长的回廊,原本是四面通风的长廊此时都挂着鲛珠纱的挂帘,以躲避寒风,也便于欣赏风景。

一路之上,众嫔妃都是盛妆华服,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在曲折的回廊上,有的遇见了熟识之人,亦是微笑示意。

她们新近册封,却大都没有蒙受宠幸,这一次好不容易得见圣颜,口中不说,心中却是竭尽所能,希望能引来君王垂青。

殿内布置得极其喜庆,紫烟氤氲中,散发着冷梅的香气,近前看时,才发觉每张紫檀席案上,都放着一道玉瓶,玲珑精巧,中有花枝,暗香幽幽,伴着蜜蜡的清甜,让人心旷神怡。

今日的宫宴,与平常那些不可同日而语,乃是圣上赐下的年赐,后宫诸人按照品级,依次而坐。

向来深居简出的云贤妃,今日也破例出席,她穿了件简单的天蓝色暗纹朝服,以一只小小的珠冠将发髻偏绾,整个人显得秀丽端庄,别有一种弱不禁风的妩媚。

与她同席的,照例是她的亲侄女徐婕妤,她静静端坐着,犹如一尊精美的玉雕,直到瞥到皇帝身后随侍的一人,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宝锦跟在皇帝身后,手捧着金柄如意应景,身上却已换了一身流光逸彩的锦纹宫裙,其上的惠绣在灯下熠熠生幻,绝非一般宫人的装束。

她迎着四面的揣测目光,心中却是暗恼皇帝的心血来潮——天知道,这样的抛头露面,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蓦然,她感受到右侧刺人目光,抬眼望去,只见徐婴华正襟高坐,只那眼中的光采,竟是诡谲摄人!

她见宝锦看来,随即敛目收神,那般复杂的眼光,便被浓密的眼睫遮住。

宝锦正觉得莫名其妙,却见身畔有人趋近,悄声道:“玉染姑娘,您的侍女正在殿外等着,好似有什么急事!”

她偷眼看了皇帝,见他正在跟皇后说话,好似没有注意到自己,急忙让一旁的宫女代替,侧身从帘幕中隐去。

“出什么事了?”

她出了大殿,到了宫门前的石阶前,果然是季馨正在翘首期盼,见她来了,急忙上前,颤抖着声音道:“前门那个小太监送来沈大人的急信!”

宝锦心中一凛——没什么大事,沈浩一般不会冒险传书,她展开一看,只见二指宽的细条上,只有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地让人心悸——

“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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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刺客

什么?!

宝锦的瞳孔骤然收缩,眼中光华一盛,细细凝视着手中纸条,只觉得心头狂烈震撼。(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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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皇家夜宴,居于禁苑大内之中,簪缨冠盛,居然也有人敢动行刺的念头?!

她沉吟片刻,决然道:“此地马上就有血光之灾,你先行避开,省得牵连在内。”

季馨惊得花容失色,却强撑着低声问道:“那小姐你呢?”

“我现在避开,也已经晚了……在开宴前离席,只会启人疑窦,若是以为此事跟我有关,那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宝锦面色淡漠,在这千钧一发的危局之前,居然露出一丝飒然微笑——

“什么样的刺客,我倒想会一会!”

“殿下……”

季馨一不小心,又把那禁忌的称呼喊了出来,她眼眶含泪,望着宝锦,仿佛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你不用担心我……我的武艺虽然平常,但自保还是有余,再说,我新近得到了姐姐的心得秘本,修习起来一日千里……不是有句话说得好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季馨被她风趣诙谐的话语逗得破涕为笑,在宝锦的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小姐,你可要小心哪……”

****

宝锦回到殿中时,只见珠光浩渺,众妃都是艳妆丽服,按品级从上首鱼贯而下,一席席分明整齐,而群臣的席面则居于阶下,远远地隔开,想是为了宫眷的关系。

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于今上有结义之亲的靖王云时,他的席面在皇帝下首,紧挨着姐姐云贤妃,如此布置,也算是熨贴妥当了。

宝锦侍立于皇帝身后,目不斜视,却总感觉有一道灼热犀利的目光,隐约从下首望来。

她面上一阵发烫,鬼神神差的,几乎要向后退去。

我在做什么啊?!

她暗自怒道,把心一横,抬眼向云时那席望去。

两人的目光,在一片笙歌华宴之中对上。

电光火石地一触,随即,各自避开,再也不看。

由首辅领班,群臣在阙下三颂天恩之后,筵席开始了。

各种珍馐美味流水一般地端了上来,各桌伶俐的宫女为各位嫔妃温酒布菜。

一声召唤后,宫中乐伎也入殿演奏。

悠扬的乐声中,有身着霓裳羽衣的舞姬由殿外翩然而入,两两成趣,又首尾衔接,如同天女临世,让人望而欲醉。

新臣之中,有人兴奋地低语,皇帝却略略瞥了一眼,随即不感兴趣地低叹:“整日里都是这些歌舞佳人,却又有什么意思?”

于我心有戚戚然……

宝锦心中涌上微妙而荒诞的熟悉感——类似的话,自己在宫中时不知说过多少,却无奈礼制如此,也没处置椽。

她凝神侍立,想起方才的刺客二字,越发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一阙歌舞完毕,皇帝应景似地拍手轻赞,皇后在一旁看他容色,知道他并不感兴趣,不由地抿嘴一笑,眼中透出慧黠和温柔的光芒,笑着低语道:“皇上且忍耐一二,下面便是我为你精心安排的剑舞。”

宝锦听得真切,耳边只刮过一个“剑”字,心中却是咯噔一声——

难道所谓的刺客,就应在了这里?

酒过三巡,便有一队婀娜多姿的舞姬,随着轻快喜悦的乐声,沿着九曲回廊飘然而至。

她们身上的衣装,颇为奇特,虽也有长袖翩然,却是一色的紧身黑衣。

待踏入场中,乐声忽而一转,声扬九天,诸女长袖曼舞,丝裳翩然而飞,望之玄色深广,妩媚中隐约可见浩然之气。

水袖的轻舒,驱走了众人酒酣的微热,暗香浮动中,仿佛连衣裳也被熏染。

(今天少了些,明天二更补偿,请亲们手里有P票的投一下吧,情况很紧急啊)

第五十八章 乱殿

只见为首一人广袖轻舒,从中擎出一柄长剑,矫如游龙,寒光冰雪之间,身姿翩然,绛唇珠袖之间,清冷冷地无边寂寞。(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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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而起的众女也舞袖低歌,一时之间,辉煌殿阙之下,只见玄黑绢衣与雪剑相映成趣,一扫方才的脂粉香氛,竟隐约可见军中的猎猎英风。

此时乐声停斜,殿中只有那清越低昂的和歌声声,一记一记的鼓声响彻耳边,仿佛要让人心神俱丧,眼前只有那上下翻飞的一口宝剑。

此时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久低昂,那长剑曤如羿射九日,矫如群帝骖龙,满座相对失色,瓶中梅花受这劲风一摧,潇然飘零而下,竟带上了几点肃杀凛然。

那正中央的舞者剑器舞动越急,只见一团银光周身飞闪,一声沉鼓惊破天宇,长袖飘洒间,竟是一个漂亮的凌空飞渡,单膝跪于帝后二人的座下!

宝锦看着那寒光由远而来,心中越发警惕,不由地扣紧了轻罗宫袖。

出乎她的意料,那舞者手中的长剑并未脱手射来,而是恭谨守礼地接过宦官奉上的赏赐,裣衽而退。

怎么会这样?

宝锦僵硬的身躯不由地松弛下来,她正在狐疑,却听殿外有人匆从跑入一人,气喘吁吁道:“陛下,可了不得了!”

满殿喜庆之中,这嘶哑凄惶的嗓音,带着太监独有的尖利,乍然如同平地里生出个鬼魅,让人身上一颤,不禁毛骨悚然。

只见那人着平常太监服色,跌跌撞撞地跑入殿中,到了半途,却被手执拂尘的张巡拦住,他急着往前冲,竟把张巡撞了个囫囵。

众目睽睽之下,身为总管太监的张巡深感颜面无光,不由怒从心起,一脚将他踢倒,低喝道:“这是在御前,大呼小叫地成何体统?!”

那人就势跪地磕头,也不知是慌张绊了,还是张巡这一脚力道太猛,刺溜一声,竟滚到了御座跟前。

在众人的低笑声中,那小太监狼狈地爬起,灰头土脸地又要跪下——

“不好了……”

他踉跄着好似要上前抱住皇帝的腿。

电光火石间,皇帝蓦然起身,闪身向左侧一避!

只听叮当一阵轻响,他原先所坐的龙椅之上,已是蜂窝一般,射满了密密的暗器。

这时,侍立在宝锦身侧的两位侍卫已经反应过来,一人跃起扑向这小太监,另一人扶起皇后,就要向殿侧的楹柱躲去。

那小太监绿衣一翻,从袖中拔出一柄短刃,顺势一削,竟将皇后的半道凤冠都斩断,一头青丝逶迤而下,遮住了她的面目。

此时殿中已乱成一团,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居然是有人行刺!

当即,也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满殿的宫女太监,并一些低等嫔妃,纷纷起身乱窜,四处尖叫奔逃。

整个大殿顿时陷入了混乱之中。

“狼子枭镜之徒,也敢妄称为帝!”

刺客大喝一声,一刀避退皇后,也不再追,剑势一转,立刻又向扑来的侍卫迎去。

这一剑威势十足,宛如金石错裂的沉响过后,那侍卫的佩刀竟被一斩两截,他正在惊愕,刺客的短刃已经刺入了他的胸膛,一串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金碧辉煌的龙椅。

刺客正要放声大笑,却只觉得脖项边一阵寒意,他下意识地一躲,只见寒光凛冽,竟是贴着肌肤而过,稍有差池,就是咽喉割断的下场!

皇帝拔出了自身的佩剑,冷笑着向刺客袭去,他招式沉稳狠辣,虽久不出手,却仍是犀利非凡。

此时只听阶下发一声喊,声音清脆悦耳,竟是那些伴舞的女子!她们齐齐从袖中掏出兵刃,疾步冲向殿门。

她们看似弱不禁风,下手却极为毒辣,团团围上,砍翻了门前的侍卫,竟齐力推动着殿门,想要把它关上。

一片混乱之中,殿门发出沉重的钝响,被徐徐阖上,殿中顿时一暗,门缝里的夜风吹得满殿灯火摇曳,众人的一颗心也越发沉下。

殿外的执金吾卫士听得喊杀声,虽无命令,却也忍不住要入殿救驾,他们拼力敲打着殿门,有性急的,甚至将手中刀枪狠命戳入,企图破门而入。

无奈,乾清宫的大门乃是以千年桐木所制,坚硬牢固,可算是世上一绝,只听门前喊杀声不绝,一时半会,外间的人也休想攻入。

皇帝与刺客战得难解难分,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刺客手中短刃乌黑,却是一招更比一招凌厉,而皇帝虽然稳占上风,却由于佩剑过长,尽情施展开来,又怕伤及身后爱妻,两番消长后,竟是一时僵持。

此时那些伴舞女子倚仗人多,竟肆无忌惮地在人群中横加屠戮,残存的侍卫虽然技高一筹,却因满殿人群推搡,投鼠忌器之下,反被屡屡重伤。

此时只听清啸一声,声音清脆动听,奇异悠长,却宛如杜鹃啼血一般凄厉破空,直冲九霄。

只见一道雪光冲天而起,玄影翩然飞上高阙,剑气如白虹贯日,耀眼已极。

只见一剑如仙,来如雷霆震怒,罢如江海清光,那翩然身影,竟是那剑舞女子!

“昏君纳命来!”

她厉声喊道。

此时阶下黑影一晃,一个黑黢黢的物事呼地一声掷来,竟直直朝着这女子而来。

这女子轻蔑一笑,看也不看,挥剑斩去,却不料金石交击,顿时火花四溅,她喷出一口血来,如断线风筝一般从空中坠落。

好强的内力!

第五十九章 挟持

只见阶下群臣中走出一人,身形挺拔,脸庞因久经风霜而显出暗黑,举手投足间,带着沙场鏖战生就的肃杀。www.65txt.com

他站得有如标枪一般,一步一步走上高处,朗声笑道:“末将不才,倒要领教姑娘的高招!”

“黄卿!”

皇帝唤着黄明轨,声调中不无欣慰。

他武功高强,自保有余,身后的皇后并宝锦等人,却是岌岌可危,如今黄明轨掷出金盏,就将强敌重挫,他这才安下心来。

也是这刺客命数使然,黄明轨本该离京,却因着宝锦的嘱托,免不了托词逗留几日,却正好逢上这场盛宴,于是列席其中。

“黄帅小心!此女乃是南唐毒门一脉,剑刃沾肤即死!”

正在孤身守护姐姐并其他嫔妃的云时,因为没有带兵刃入殿,只凭一双肉掌,对手武功又极为高强,实在有些左支右拙,他偷空望中央一瞥,却正好看清这女子的容颜!

他久处军中,对南唐方面的谍报多有留心,如今乍然想起绘像上所画,不由得高声提醒。

他这一分心,与他对敌的“太监”觑中空门,一剑刺来,竟如灵蛇吐信,羚羊挂角,悄然无迹中,竟带着别样的诡秘气息。

云时本可避过,虑及身后的女眷,只得一咬牙,挫不及防地应上,金戈相交之下,他被内力震退一步,喉头一甜,竟吐出一口血来。

伪装成太监的刺客嘿然冷笑,抬手又是一剑,烛光照入他的眼中,只见一片阴冷狠戾。

云时内息一窒,眼看这一剑闪电一般袭来,却躲闪不及,电光火石之间,只见眼前银光一闪,随即,只听那刺客痛嚎一声,肩胛骨上血如泉涌,剑意也为之一滞。

云时得这一缓,已然调息过匀,他当头迎上,屈指幻化出一道残影,“叮当”一声,竟将剑刃弹开飞去。

他压住翻涌烦恶的内息,悄悄将又一口血咽下,朗声笑道:“米粒之珠,也泛光华!”

刺客飞身掠开,冷哼了一声,颤抖着手,从肩胛骨中生生拔出一根银针,带出一蓬血花,洒落在锦红毡毯之上。

他怒道:“是谁暗算于我?!”

高阙之上,宝锦与皇后并几个内侍,正躲在御座之后,她探出半个头,偷眼凝望着这一幕,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仿佛不胜寒惧,她轻挥罗袖,几根银针重新纳入怀中,一切了无痕迹。

云时正要追上击杀,却被身后的一双柔荑拉住了胳膊。

徐婴华面色苍白,却强忍住受惊的眩晕,死死挽住云时,凄惶哽咽地哀求道:“小舅舅,别去追了,你也受伤了……”

她一头云鬓微乱,钗横簪断,瞧着甚是狼狈,此刻却什么也顾不得,只是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雪白的面庞上,一双美眸灼然晶莹,咬着牙凝视着云时,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云时与她素来亲厚,也当是她受了惊吓,没奈何,只得止住脚步,低声安慰,一边暗自运气疗伤。

那刺客也仿佛有所忌惮,远遁而去后,只在殿门前调息裹伤,一双细眼狠狠地望着云时,几欲噬人。

他又抬眼偷瞥了中央的同伴,面色阴晴不定。

中央正战至酣处,皇帝剑剑紧逼,最先装扮成太监行刺的那人几乎已无招架之力,完全落了下风。

那位舞剑女子,却与黄明轨斗了个旗鼓相当,她招招狠辣,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黄明轨顾忌她剑上的剧毒,却也不敢逼迫过甚。

随着时间的流逝,殿外人声越发喧哗,殿门被猛烈撞击着,摇晃逐渐加大。

一声沉闷巨大的轰鸣声后,殿门颓然而倒,殿外的夜色星光,下一瞬便映入其中,光影交织的混乱中,禁军和侍卫潮水一般地冲入。

那舞剑女子见事不可为,一咬银牙,以险招逼退黄明轨后,竟然翩然转身,如天外飞仙一般,从洞开的大门飞掠而去。

她轻功甚好,有如鬼魅一般,几个起落,便消失无踪,浑然不顾那两个假装太监的同伴。

黄明轨顿失对手,转身便要加入皇帝那一对,阶下那人见事态危急,再顾不得云时,赶忙纵身杀上。

他杀至高阙之上,却见同伴已然委顿在地,肩上开了一个血肉窟窿,只是苦苦支撑。

那人大吼一声,眼中几乎喷出火来,转头四下扫视,却正好窥见御座半张秀丽的面庞。

想也不想的,他一把扯过那女子,以剑刃横在她的脖项之上,暴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这一句声嘶力竭,却炸若春雷,皇帝和黄明轨瞥眼看来,心中却一齐狂震!

只见宝锦面色惨白,长发纷乱披散,被那人粗暴地拽在手,脖上一截雪刃,几乎将肌肤沁破。

她眉宇之间迷蒙清宛,仿佛懵懂未醒,又好似含着什么痛楚似的,任凭刺客挟持摇晃,弱不禁风的身躯有如纤柳一般。

“放开她!”

皇帝怒喝道,却再不敢逼近,一旁的黄明轨暗叫苦也,顾虑这先朝皇家的最后一点骨血,也是投鼠忌器,再不敢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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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魅影

黄明轨瞪着这执剑威胁的刺客,一边暗责自己大意,一边却禁不住瞥了一眼躲藏在御座后的皇后——

真是奇怪……这人为何不向皇后下手,却单只挟持区区一个宫女?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也无暇细想,他只是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空有一身深厚内力,却也踌躇不前。www.65txt.com

皇帝在一旁看着,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冷笑一声,道:“你行刺在前,落败之后,居然挟持一个小宫女,真是恬不知耻!”

那刺客冷哼一声,对这激将法丝毫也不为意,他手中雪刃加紧,宝锦的雪颈之上顿时流下一道嫣红,瞧着触目惊心。

“多说无益……把我的同伴扶过来!”

他以目示意,先前那个假扮太监的刺客委顿在地,正被几个武监内侍七手八脚地擒下。

皇帝面色如常,心中已是大怒,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似冰刃划过众人的心头,在殿中形成金石般的低响——

“照他说的做。”

那刺客狼狈地起身,挪至挟持者身旁,大口喘息着,草草点穴止血,挣扎着以剑驻地。

挟持者干笑一声,近乎讥讽地赞道:“皇帝陛下果然一言九鼎……接下来,就请你下令,让这些金吾卫士给我们让一条生路吧!”

此时阶下大乱暂息,大批的禁军冲入殿中,虽然人群拥挤嘈杂,却仍是一点点地将乱党贼徒一一清除戮尽。

大难后幸存的人们未及喘气,就听高阙之上,皇帝沉声喝道:“真真可笑!你们在宫中行刺谋逆,居然还想要一条生路?!”

刺客见他突发雷霆之怒,也夷然不惧,“我们效法专诸豫让,本就存着毕死之志,只是如今有筹码在手,也就不用平白赴死了。”

“筹码?!”

皇帝冷冷一笑,清俊眉目中一派安闲轻蔑,“区区一个小宫女,也算得上什么有力筹码?!”

“真是个寻常小宫女吗?恐怕未必吧!”

刺客低声嗤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万岁真是厉害,心中再怎么七上八下,面上都是安泰镇定……”

“只是,若我真的手起刀落,这如花似玉的娇怯美人,只怕要身首异处了,到那时候,万岁可是要……后悔莫及了!”

说完,他眼中骤然发出狂热摄人的光芒,暴喝一声,“让路!”

剑刃越发加重,雪颈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红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映入皇帝眼中,他的心口禁不住隐隐发痛。

禁军明光重甲,刀枪剑戟在灯烛映照下闪着摄人寒光,他们将御座团团包围,充耳不闻刺客的叫嚣。

刺客见皇帝不动如山,已知绝无幸理,狠一咬牙,瞥了眼掌中的纤弱女子,正要一剑斩下——

生死关头,宝锦再顾不得韬光隐晦,十指挽袖,掌中银针下一瞬就要激射而出!

殿中的气,在这一刻凝滞到了极点,满殿里死寂无声,连人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到。

“住手。”

皇帝的低喝,终于将这沉寂打破。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黯然无奈——

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啊!

他暗自叹了口气,开口下令:“让他们出殿!”

“皇上不可……!”

禁军首领颤声喊道,随即,被皇帝淡淡一瞥,顿时不敢再说。

禁军将士满怀不甘的,将刀枪收拢,空出一人之地。

两名刺客,以及被挟持的宝锦,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履缓慢地下阙,出殿。

殿外的空地上,将士们手中松明燃就的火把,将夜空照得白昼般通明。潮水般的人群,将这三人团团包围。

“你们可以离开……但要把她留下!”

皇帝率众出殿,双目炯炯,不怒自威,火色天光映入他的眼中,仿佛暗夜的神祗,让人悚然心惊。

挟持者不理不睬,另一人咳了一声,抹去唇边血迹,阴笑道:

“万岁真是说笑——我们只要一放手,便会被射成蜂窝一般,倒不如,让这位姑娘送我们一——”

最后的“程”字尚未出口,只见夜色火光之中,竟有一道白影一闪,如流星一般射入他的喉中!

雪白的羽翎纯净优雅,准确无比地穿透咽喉,鲜血暴起,沾染了这份洁净!

这一下变生肘腋,谁也不意料,众人一齐惊呼,不由地抬眼望向屋檐。

远处的飞檐凤阙之上,琉璃瓦在月下熠熠生辉,迷离恍惚。

漫天星辰的夜幕中,有一道渺无轻烟雾的人影,昂然立于檐顶。

她手中长弓怒挽,飒然的身影,仿佛在夜色下凝固隽永。

第六十一章 疑云

此时天边云光淡朗,檐上的残雪掩映着琉璃明瓦,清冷寂寞,苍暗近乎幽蓝的天幕中,那身影茕然傲立,漫天星辰闪烁,却也显得黯然失色。(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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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轻烟一般清渺,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无形,那人弯弓搭箭,凝练飒然的身姿,好似镌刻于天地之间的水墨丹青,让所有人都为之一凛。

雪珠从檐上滴落,浸染了朱红廊柱,所有人驻足凝神,剑拔弩张的局势,也因这天外飞箭而微妙停顿。

那长弓凝挽,北风呼啸中,隐约可见箭头的方向正对着这边!

挟持者睚眦欲裂,手中的雪刃也在微微发颤——他惯来做这刀头舔血的勾当,同伴身死,早不能让一颗心生出半点波澜。

但这一回,他遥望着那残雪飞檐上的黑影,却禁不住手心出汗——

只是远远一眼,竟如寒冰浸肤,如次气势,竟是生平仅见!

他紧紧挟持着宝锦,手下用劲,几乎要箍入肉中。

宝锦强忍住肩上的剧痛,袖中银针蓄势待发,却眼看着周围明火执仗,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她暗自咬牙,却仍是忍下了。

纤细的脖子微微昂起,宝锦眯起眼眸,望着这夜空中的黑影,心中生出极微妙的感应,一时之间,只觉得五内似沸,好奇诧异之间,又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她正在胡思乱想,挟持者却熬不住僵持的无形压力,紧拽着她,向廊下的死角退去。

雪珠散霰从屋檐滑落,听在他耳中,格外的触目惊心。

他一步一步地挪动,而箭头,也在缓缓转向……

终于踏入了不能及的暗处,未及欣慰,只听耳边鸣镝声响,下一刻,那雪白飞羽便映入眼中,咽喉一凉,他仿佛不能置信的,砰然倒地。

“双弦箭!”

黄明轨浓眉一轩,骇然低喊道,平日里不动如山的大将,在这一刻也心神动摇!

所谓的双弦箭,乃是弓手两次控弦,后箭射中前箭,流星赶月一般转弯的神技,只有在传说中才能见到!

他这一声低喊,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大家的目光,都汇集到另一处——

短刃当啷落地,宝锦旋身而脱,皇帝拂开侍卫,大步流星地近前,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仿佛心有余悸地,他小心翼翼地深拥,直到确定她安然无恙,仍不肯放手,如珠如宝地拥入怀中,仿佛月出云晓,他眉宇中阴霾顿时消散。

看着这惊世骇俗的一幕,众臣不禁一阵低哗,几位嫔妃也讶然不已,窃窃私语着,一道道或是艳羡,或是嫉恨的复杂目光,如同利箭一般飞开,几乎要将宝锦戳个穿透!

宝锦缓缓抬头,从皇帝怀中轻轻挣脱出来,首先映入眼中的,竟是云时沉静凄然的目光。

他身上带彩,清俊容颜上,也沾染了血滴,不顾身后焦虑低泣的徐婕妤,他目光清冷自若,只是深深凝望着这处。

呼啸的寒风卷起他的衣摆,这儒雅清俊的少年贵胄,眼中只有无限怅然。

此时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皇帝和宝锦转头看去,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来——

那黑影仿佛仍不罢休,拈弓搭箭,竟还是对准了这里,寒凛纤细的羽箭,在夜空中凝成几不可见的一道,却格外让人心寒!

“护驾!”

侍卫统领一声暴喝,便有无数侍卫上前,挡在皇帝身前。

“何必如此?!”

皇帝怒极而笑,一手将人推开,竟是毫不闪避地,直对着那飞檐上的人影。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皇帝提气喝道,声虽不大,却响彻天宇——

“阁下也是来取我的性命吗?!”

北风呼啸,那黑影伫立不动,仿佛是凝铸的死物一般。

“阁下不妨下来一会……“

皇帝皱眉继续说道。

风吹过天际,那一道黑影,随即消失在夜幕之中,就好似,她从未出现过一般。

****

宫中出现刺客一事,第二日便闹得沸沸扬扬,就连早已偃旗息鼓的陈学士遇刺事件,也被一并提起,皇帝龙颜大怒之下,少不了有许多人遭殃。

“说出去真是让人笑话!朕的宫中,竟然任由刺客自由出入,如履平地一般,高来高去地炫耀武艺,你们竟没有半点羞愧么?!”

皇帝的话虽不多,却实在是刻薄犀利,禁军上下都只觉颜面无光,越发在宫中大搜大索,却丝毫无得。

“说来真是希奇,那最后出现的黑衣人,究竟是什么路数呢?”

宝锦凝神想道,一边将手中的安神香炉放定。

她转头对着明月,调侃笑道:“若不是你病骨支离,我还以为那是你在相救呢!”

“就算是我武功未失,也不能有如此神技。”

明月断然摇头道:“双弦箭看似简单,却实在是神乎其神,会这个的寥寥无几,也大都是一代宗师……却不知这又是哪路神仙!”

她说话间神色飞扬,仿佛很以不能亲见为憾,面上也浮起淡淡红晕,随即,她又低咳几声,宝锦一眼瞥见,劈手从她手中夺过绢帕——

竟是几点血色嫣红!

“吓着你了吧?”

明月凄然一笑,“我的经脉受寒毒所累,已经断续梗阻,如今连肺腑也受波及,想来,离大去之日不远。”

……

宝锦浑浑噩噩地走回住处,翻出姐姐的那本心法秘诀,又一次仔细研读,却仍是踌躇未决——

自己毫无经验,就这么医治明月,会不会反而加剧伤情?!

正在苦恼间,却见季馨轻步进入,悄声道:“沈大人又有书信传来……”

(今天写到这一章,实在有些话,不吐不快~

某非跟那位锦渊陛下一样,从小霉运值就很高,待得小本毕业,更是经历了论文被导师剽窃,事业编制被人顶替等种种晦气,终于在07年本命年,得到各位青眼赏识,把我从一个新人小白,提升成还算受欢迎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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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月PK实在是艰难,个中内情,我就不多说了,君子不言人之是非,我虽不是君子,也不屑作长舌之谗,总之,小白某非实在没学会换票刷票等等科学手段,所以最后的结果,可能要让所有支持我的书友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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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楼主

宝锦匆匆赶到翠色楼时,那惯用的小楼之中空无一人。(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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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沈浩约自己于此密谈吗?

宝锦黛眉一凝,心中生出狐疑来。

小楼之上,玉帘轻卷,月如莹霜,两盏热茶静候,一室宁谧中,隐约听见中庭的更漏残声。

宝锦屏息凝神,坐下静静等待,稍微冰冷的手端起茶盏,只觉一阵暖意。

她并不就饮,仔细端详这清馨怡人的茶针,只见银雪一色,上下翻滚,仿佛晴雪初霁,更兼有奇香袭来,不觉叹道:“这是什么茶,竟香成这样?!”

“你喜欢这茶吗……”

幽幽一问,自木梯上传来,空灵飘渺,仿佛自九天传来。

宝锦猛地抬头,却见一袭黑衣映入眼中。

木阶之上悄无声息,这突兀一眼,却仿佛让满室都陷入森寒之中。

来者身影瘦削,全身上下由黑袍裹得细密,只有那纤细的雪颈,显出她的性别。

宝锦凝望着她,却正看入她的眼中——

凝粹着冬日冰雪的黑瞳,深不见底,间或的一轮,却仿佛有火焰卷过——

就象地狱的红莲业火,燃尽一切,归为虚无……

鬼使神差的,宝锦的脑海中掠过这样一个诡异的念头,她站起身,沉声问道:“阁下是谁?”

“你不奇怪吗——为何沈浩迟迟不见?”

那人轻笑道,声音带着奇异的嘶哑,仿佛音乐一般的魔咒。

“如果是他有急事商谈,定会早早等候——我毕竟是他的主君,哪会如此失了礼数?”

宝锦并不惊骇,只是静静答道。

然而外表的沉静只是假象,她望定了黑衣人那双眼,只觉得寒意浸肤,不可逼视。

黑衣人闻言,发出一阵低笑,莫测地听不出喜怒,“你暗中联络这些前朝旧臣,倒真是做出诺大的事业了!”

“不过是时势所迫而已……”

宝锦淡淡带过,又道:“阁下对我知之甚深,我却对你一无所知……今日你伪托手书,将我邀到这里,究竟意欲何为呢?”

黑衣人闻言又笑,声音有如断裂的琴弦,嘶哑生涩,听入宝锦耳中,却是空落落的无边寂寞,平空竟生出凄凉之感。

“宝锦殿下呀……你可真是贵人多望事,先前,可是你念念不忘地要见我,如今,却怎么问起这话来?”

黑衣人调侃地笑道,却好似并无恶意。

宝锦先是一头雾水,凝神一想,眼前一亮,有些迟疑道:“你是……辰楼主人?”

辰楼主人……这个称呼,在江湖和朝堂之上都起不了半点波澜,唯有元氏皇家的人,才深切地知道这个名号所代表的意义。

辰楼的初代主任,乃是惊才绝艳的奇女子,三百年前,她远走北疆,麾下的辰楼也在那里落地生根——虽不显山露水,却隐隐已是号令北疆的地下魁首。

她与当时的祈帝之间纠葛复杂,却曾应允替他靖平北疆,有此一言,皇家便与辰楼结下了深长渊源。

数百年时光流逝,到宝锦这一代,辰楼与皇家的联系几乎中断,这个名号,好似已成为故纸黄笺中的掌故,被后人所遗忘。

然而这次入京,经历了诸多变故,尤其是翠色楼那一场大火,却让宝锦看到了冰山下隐藏的庞大黑影——

以相邻的翠色楼和慕绡院为京城的据点,辰楼的势力虽是韬光隐晦,却实在是非同小可。

宝锦多次来翠色楼中,也曾旁敲侧击,想要与楼主商谈一二,此间主事却都含糊以对,让她颇为头疼。

这许多念头在宝锦心中只是一闪,她随即便霁颜笑道:“楼主亲至,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听这里主事说,您远在北疆,却没曾想不期而至,所以一时没有想起,实在惭愧!”

黑衣人听着这半调侃半恭维的话,微微一笑,眼中冷意也消退不少,一时之间,秀丽无双,宝锦的心中,竟涌起一道荒谬的熟悉感——

只听那黑衣楼主道:“你也不用这般客套,他们未得我允许,只是虚言敷衍而已,至于北疆……”

她嘿然冷笑,声中带出锋刃一般的犀利——

“我当时若真在北疆,绝不会坐视大军肆虐横境。”

这话虽然狂妄,从她口中平静而出,却是不容置疑地可信。

宝锦想起九泉下的姑墨王一家,心中不由黯然,忍不住开口道:“楼主既然有此大能,却为何忍心看着姑墨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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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冬瓜是我朋友,她写的《未央歌》也算是女频老书了,这一次魅冬隆重推出《胭脂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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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是一位可爱的读者写的《异族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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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机锋

话问得尖锐,楼主却并没发怒,只是长叹一声,再说嘶哑更甚——

“这世上,并不是事事都能如人心意,所谓命运弄人,如此……而已。(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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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从她口中吐出,一字一句分明,幽深瞳孔紧缩为一点,仿佛周身的血液要化为江河之水,汹涌怒袭,席卷天地。

宝锦虽不知其意,却也为其中的悲愤凄凉而暗自心惊,却听那楼主又道:“我知道你因姑墨一事,对新朝仇恨更甚……但如今京城沦陷,北疆又失,天下归一之势,已隐约可见——你为了元家天下,却偏要行这复国之事,难道真有这逆行的决心吗?”

“有。”

宝锦亢声应道,声音清越,竟带上了金石之音。

她心知肚明,辰楼主人是在考究自己,言语之间,虽不能无礼,却也不能让她小觑了自己,于是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避让地说道:

“所谓天下归一,仍是言之过早,在外,蜀地只是表面臣服,南唐也自成一国,就是高丽流求等的海外四夷,也未曾正式呈表进贡;在内,伪帝虽然威势日盛,却也是隐忧重重,他倚重皇后,任由她干涉政事,朝中早有牝鸡司晨之讥,此外,靖王手握兵权,却君臣见疑,如此种种,有如冰河暗流,终有一日,会全部爆发出来。”

宝锦侃侃而谈。语声铿锵有力,举止之间,自信中带出帝冑地天然高华,楼主听着,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殿下的见解,却也不过是常人所见……”

宝锦心中愠怒。她虽然性情和缓,却也被激起了金枝玉叶的傲气,只听楼主又问:“新朝虽然破绽重重,但名分已定,你又待如何下手?”

“我有三策。”

“如何?”

宝锦昂然答道:“于天下四野,联接各方势力。务必为新朝设下重重制肘,于朝堂之上,我将离间君臣,他日终会有兵戈之祸,在宫中大内,我更要步步为营,相机行事,务必让伪帝为我所惑——所谓红颜祸水,乱世妖孽,只看我个人修为了。”

宝锦眸中几乎燃起火来。却偏偏是冰冷已极,轻柔细语间。含着切齿决然,却偏偏。带着苍凉的自嘲和自厌,仿佛很得意这惊天计划,又仿佛厌弃着这诡暗狠毒的心思。

辰楼主人终于微微动容,她叹道:“如此……也是算无疑漏了。”

这样的褒奖,从她口中出来,极是难得,不知怎的,却也听不出任何欢喜欣悦来。

暗夜的风声在窗外呼啸。仿佛凄凉悲怆地低泣,她的眼中掠过一道极复杂的光芒。随即,便熄灭不见。

“你姐姐的兵法和武略心得,你已经拿到了吧?”

楼主转了话题,突兀问道。

“是。”

宝锦闻言也不惊奇,这密道设在慕绡院之中,若要说臣楼主人对此一无所知,那才是笑话一桩。

“你皇家的武功,走的正大阳刚一路,并不适合女子修习——世人都道景渊帝惊才绝艳,却不知一部契合地功法,才是真正的良机因缘。”

“我姐姐锦渊,并不只是以武功称诸于世!”

宝锦听到她对锦渊语带暗贬,不由皱眉回道。

黑衣人那奇妙而沙哑的嗓音又起,衬着窗外低号的风声,诡谲迷离,仿佛地下升起的鬼魂一般——

“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天才,若是天赋不错,再加上绝佳机会,便能腾云直上,傲视九天!”

她望定了宝锦,黑瞳深处,幽不见底,有一抹别样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从容的微笑——

“你姐姐可以,你,也同样可以!”

宝锦被她那黑嗔嗔的眸子深深看入,只觉得心神一阵恍惚,胸中热血翻腾,好似也随着这铿锵蛊惑的话,流遍了自己的全身。

然而,灵台地最后的一分清明,却让她一个激灵,醒觉过来。

“那楼主有什么良策,助我上这青云九霄?”

她轻声笑道,眼中半带调侃,竟是清明无比。

楼主眼中闪过一道赞赏,答道:“你姐姐地心法,都是从我辰楼之中获得,如今,我也同样愿意教你!”

“只要有一日,你能赢我一招半式,辰楼上下,都会听你的号令,绝不违背。”

宝锦闻言,几乎倒抽一口冷气,为这绝大地赌注而暗自震惊。

百年间的苦心经营,盘根错节的地下势力,若能一招为己所用,即便是历代君王,也会砰然心动,垂涎三尺。

然而,在这满室的寂静等待中,宝锦突然笑了。

她浅笑盈盈,眉目之间,既有秀丽妩媚,又见凛然高华之意。

她轻启檀口,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真是一厢情愿啊……你愿意教,我还未必要学呢!”

这一句话一出,简直有如晴天霹雳,让人听了要倒抽一口冷气。

辰楼主人眼中光芒一盛,竟是没有动怒,她眼睫微动,将所有情绪都收入眼中,轻语曼然问道:“为何?”

“因为我从不向弱者学习——除非,你能让我心服口服!”

宝锦粲然一笑,秀丽微尖的下颌,在灯烛下显出既媚且冷的神韵,一眼望去,动人心旌。

仿佛被她这盛绽的丽色所逼,神秘地黑衣楼主也禁不住叹息——

“长江后浪推前浪……”

第六十四章急剑

声音中带着岁月风霜的怅然,更有一种微妙深长的欣仓啷一声,她手中已擎三尺青锋,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让你心服口服。www.65txt.com”

她起手式开,隐然竟是前辈让招之礼,宝锦心中好胜心起,也拔出腰间佩剑,舞出一个剑花后,竟是疾刺而去。

楼主振袖出指,向她剑尖挟去,内劲交加,手势妙曼有如莲花绽放,一阵悦耳的金石之声后,宝锦长剑偏闪,虎口都隐约作痛!

宝锦剑势向下微挫,凌空向后掠去,背后已是白纸素窗,玉帘珍珑,她收住身法,衣袂鼓动飘飞,雪白面庞上一道清冷笑意,好似天人降世。

辰楼主人却似一道黑色鬼魅,举动之间快得看不清,她剑势吞吐自如,有如闲庭信步,犀利中透出写意自如,随意挥洒间,似乎并未出全力。

宝锦微微冷笑,内心深处的傲性,被全数激发出来,她剑锋暗敛,出其不意,竟是一道光芒涣然而放!

案上的灯烛猛地一闪,随即沉沉的火苗弱下,昏暗摇曳中,只见两道身影好似乌云,剑光游走,好似无声的雷霆一般惊心动魄。

宝锦的素衣好似水波荡漾,剑意如钱塘潮起,排山倒海而来,雪裳映着月华剑影,朦胧深广。

然而黑衣如影,就算是千年江潮,也冲不去这份晦暗幽冥,她长剑一收,漫天剑气顿时消散,宝锦向后踉跄了两步,后腰撞在桌案之上,顿时一阵疼痛。

灯烛落地之际,宝锦清晰地看到,这位神秘的楼主,急急伸手,好象要将自己挽住!

然而她终究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听辰楼主人沉静的声音——

“你输了。”

宝锦轻声喘息着,叹了一声,虽然有些不甘,却也爽利回道:“我输了。”

“你从锦渊的心得中,已经学到不少,只可惜,有些关键奥妙,非要人亲身指点,才能突飞猛进……如此,你愿意向我求教吗?”

短暂的沉默后,只听宝锦的声音,也同样是沉静爽利——

“我愿意。”

“真是难得……我原以为,你会拉不下这个面子。”

楼主的低笑,虽然嘶哑,听起来却一样的悦耳,虽是调侃,却语带温馨。

宝锦亦是轻笑,随即,她幽幽问道:“所谓面子,能值什么……生死攸关的当头,谁又会理会这些?!”

“那么,就说定了,今后溯望之日,你便按时到这来,我虽然不善为人师,却也让你一窥大道。”

这话说得狂妄,可宝锦跟她一番较量后,却深谙其中的正理,居然轻轻点头。

黑暗中传来端茶送客的瓷响,宝锦正待起身,却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

“那一晚,在凤阙飞檐之上,那神秘地引弓之人,就是你吗……”

她想起那一道渺如孤鸿,纤若青雀的身影,不禁心潮起伏,不可抑制。

黑暗中寂静无声,直到宝锦放弃答案,走向木梯时,才听到珠玉落地似的一声——

“是我。”

宝锦回身,郑重行以大礼,“多谢!”

这是谢她救命之恩。

“不谢。”

黑暗中传来静静一声。

辰楼主人眼望着宝锦逐渐消失在木梯尽头,仔细聆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终于重新点亮了灯烛。

她抚摩着玄黑衣袖——上面赫然竟是一道三寸裂痕!

“居然剑意居然能及我身……”

仿佛惊讶,又好似欣慰妥帖,她低声喃道。

随即,她霁颜而笑,眉宇间明丽无双——

“宝锦啊……假已时日,你必能一飞冲天。”

“只希望,你不要重蹈……的覆辙。”

中间的一个称谓,她说得甚是模糊,一阵夜风吹来,连窗纸都微微颤动,沙沙声起,更漏又响,一夜,已过了大半。

****

宫中的严峻气氛,却一日强似一日,大索之下毫无收获,皇帝雷霆震怒后,又将目光放到了刺客的身后。

臣子们猜测着皇帝的心意,更是在其中推波助澜,几日间,要求讨伐南唐,一雪此恨的奏章,便如雪片一般飞入宫中。

“真真是忠君爱国的胘股良臣啊……”

云时放下了笔,微微冷笑道。

第六十五章暗流

从案间起身,负手踱至窗边。www.65txt.com

碎雪如琼,从天上飘然落下,飞入他的襟怀,凉意浸人,却格外让人清醒。

他最信任的谋士乐景静坐一旁,却不见如何焦急,只是悠然吹着杯口的叶梗,微啜一口,含笑不语。

“平日里你指天划地说个不停,今天怎么哑了?”

云时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王爷要我说什么呢?”

乐景笑着叹了一声,说出来的话,却仍是风马牛不相及——

“这茶叶真是难得……”

他抬起头,见云时剑眉怒挑,举手告饶道:“罢罢罢,我说正经的,还不成吗?”

“大过年的,宫宴之上却出了刺客,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脸面确实丢大了……更何况,那个逃脱的女刺客,一身武艺,的的确确是南唐一脉。”

乐景的眼中闪着睿智洞察的光芒,笑道:“以皇后为首的一些人,总想挥军南下,将南唐的半壁江山吞并,这一次等到了绝妙借口,定然不会坐失良机!”

“何止皇后,就连一些军中旧人,也多有附和——也难怪,这几年没什么仗好打,唯一露脸的机会,也给我得了去,那些个从龙功臣,哪个不是羡妒交加?”

云时谈起这事,又是深叹一声,心中郁郁。又受窗外寒风一催,只觉得满胸块垒,郁郁满平。

“就算底下闹得再怎么沸反盈天,到头来,还是要看万岁地意思。”

乐景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公,继续问道:“皇上的态度暧昧模糊,他到底在想什么?”

云时听到这问话,剑眉越发深皱。不由地想起今日朝会的情形——

皇帝玉冠龙袍,冷眼望着阶下慌张叩拜的使节,漫声道:“你家主君真是胆大心细,差一点便取了朕的性命。”

南唐使面白微胖,数九严寒,却硬是出了一身的汗。趴在金砖地上,哽咽道:“上国威严赫赫,我家国主又怎会有这不轨之心,其中定是有人作樂……”

“刺客都到了朕的跟前,这是要效法荆柯了么?!”

皇帝微微冷笑道,清俊眼中一片冰寒,说出地话却是诛心刻薄。

使者磕头更甚,惊怖不已,两股战战,颤声道:“即使真是我南唐人士。也是些心居心叵测之徒,我王对陛下的敬慕可昭日月。从不敢有丝毫异心。”

皇帝任凭他舌灿莲花,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侍卫将使者请出大殿后,云时只听皇帝低低说了一句——

“卧榻之内,终究难容他人酣睡啊……”

这话有如滚雷霹雳一般,炸响在云时心中,久久不散……

一声爆竹声响起,将云时从回忆中惊醒,听着有如脆竹的声响,这才想起。正是新年伊始,自己却尽是愁肠百结。

他有些歉意地转身。“光顾着说这些晦气了,正是拜年访亲的兴头,却把你巴巴地喊来,实在是大煞风景。”

乐景大笑,瞥了他一眼,道:“你总算回过神来了……想我家中娇妻美妾,温香暖玉,好不快哉,却被你生生唤来,说这些刀兵血光之事,这一年的吉利都被你坏了,可要怎么赔我?”

云时和他说笑耍闹惯了,当下也是轻笑一声,开口答道:“原来竟是我搅了你的风流韵事,也罢,你现下便可以回去陪嫂夫人……可惜啊,这一坛从哈密卫运来地葡萄美酒,只能由我对雪独酌了!”

“这是什么话?”

乐景睁大了眼,天真无邪地近乎厚颜无耻,“你向来不善饮酒,若没有我喝去大半,只怕你今夜就要醉死此间了——还是让我替你分担一二吧!”

云时被他气得笑了,胸中郁闷,也消散不少,于是两人命仆婢点上炭火,又从窖藏冰中取出酒坛,砸碎泥封后,就着几色小菜,对酌痛饮。

“你也别笑我风流好色,夜来读书,红袖添香,冰清玉骨,那般神韵,却是比这醇酒还要醉人……倒是你,连个姬妾也没有,如今好歹是靖王之尊,又何必如此自苦?”

乐景喝了几盅,趁着酒意殷殷劝道。

云时听了,也不言语,只是微一仰头,将玉盅酒液痛饮而下,含糊道:“我自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还不是想着那个姑墨公主!”

乐景恨铁不成钢,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气极而道:“你还是清醒些好,她已经是皇帝的人了,什么叫禁脔,你该不会不懂吧?!”

云时闭上了眼,双拳禁不住紧握。

乐景看这情形,知道再劝也没用,叹着气重重坐下,丧气道:“这人哪,一迷进什么里,就再也没法自拔了!”

无法自拔吗……

云时凝视着手中玉盅,想起佳人的清妙风华,那楚楚惊惶的泪眼婆娑,不由的,竟是痴了。

“我真不该韬光隐晦,应该早点把她救下来的……”

追悔莫及的低叹,在屋里响起,连醇香甜美的酒液,也变得苦涩无比。

高墙之外,隐隐传来爆竹声和孩童的欢闹声,衬着这一室地怅然沉郁,仿若两重天地。

****

云时正在举杯低叹时,有另外一个人,却是笑语嫣然,得遂心愿。

皇后今日情绪颇佳,升座正殿,受过内外命妇的朝拜后,又与皇帝一起去拜祭了列代祖先神位,这才尽兴而归。

她回到昭阳宫,早有琳儿等人拥上前来,将她一身锦裘脱下,另换了家常轻便地重缎,殿中生起炭火,一时便温暖如春。

侍卫统领何远来见,琳儿给他开了门,皇后屏退了众人,悠然笑道:“这次,你做的真是漂亮。”

第六十六章诡谋

远跪伏在青金石砖地上,听着皇后如此褒奖,心下却,谦恭答道:“臣等不过努力办差,以报娘娘的厚爱。www.65txt.com”

“这一次虽说横生了枝节,倒也算是水到渠成。”

皇后宛然一笑,吹散了茶中清香,这才饮了一口,笑道:“还是六安茶喝得涩口,喝得爽心。”

她瞥了一眼何远,又道:“垂头丧气的成什么样子,不就折损了一个人才么,如今天下升平,你可以在今年的武举中留意合适的。”

何远咽了一口唾液,只觉得口中干涩,强打起精神低声道:“微臣仍是有些担心——他如今横尸宫中,要是被人发觉些蛛丝马迹,就是不测之祸哪!”

皇后仍是微笑,却已带出些不以为然来,她声音清脆,仿佛琉璃碎裂一般动听,“这真是杞人忧天——出发之前,便已细细搜索过全身,不会有任何物件可以昭示身份,你若不说,又有谁会知道,这殒命宫中的刺客,便是你新选来的侍卫?!”

何远听出她话中的不悦,连连叩首,不敢再说。

皇后看了他一眼,心中又是一阵不快,念及这一次的成果,却不禁快意一笑。

“南唐那边,没有露出痕迹吧?”

她继续问道。

“微臣禀照娘娘的旨意,派人乔装与他们联系——到现在。这群南人还以为我们是前朝遗民呢!”

“这样就好,如今证据确凿,皇上也对他们动了真怒,一旦大军南下,便是摧枯拉朽之势。”

皇后悠然说道,想起前一阵受到地种种阻碍,不禁冷笑道:“他们仗着有云时撑腰,居然敢鼓惑皇上暂停南伐——如今天下大势已明。难道还由着这些南人隔江而治么?”

她望着前殿的方向,缓缓道:“如今剑在弦上,不得不发,皇上圣心独断,南伐,势不可挡。”

在屋檐残雪的滴落声中。她语音清脆,却带来飒然惨烈的金戈之意,仿佛无数血腥,即将在这人世间肆意汪洋。

****

“如今,南伐已是势在必行了。”

宝锦叹息一声,下了结论。

“大过年的,就闹了刺客这一出,就算皇帝再怎么心胸开阔,却也不能容忍这等挑衅了……只是,这些刺客的来历。实在值得玩味。”

沈浩静坐在圆凳上,被室内的炭气呛得很不自在。听这一句,浓眉一轩。奇道:“难道其中还有蹊跷?”

“蹊不蹊跷我不敢说,只是我当时亲身经历,那幕幕场景,如同亲历——当时殿中一片混乱,那三个武功最强的刺客,却根本不似一路人。”

“其一,与皇帝对敌,招式狠辣。身形嗓音,绝似太监——那大约是南唐内卫武监一路。另一个舞剑女子,也是南唐江湖中人,却惟独那个跟云时缠斗地,好似并不情愿对他们加以援手,到最后才勉强上前救人。”

宝锦若有所思的回忆着,眼中幽光闪烁,断然冷笑道:“要说行刺,却偏偏缠着云时那一桌不放,对皇帝毫不理会,到最后,居然挟持了我。”

她冷笑更甚,想起那一夜的血腥纷乱,幽幽道:“那利刃架在我脖子上时,我便感觉到杀气透肤而入——这个人,他是存心要取我的性命!”

惨淡的月光在窗上投下斑驳白影,沈浩听她这一句,心中悚然一惊,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南唐人就算再怎么怀恨,也不该有如此奇怪地举止——杀了云贤妃、徐婴华,云时,还有我,于他们有什么好处?”

宝锦凝视着闪跳不已的烛光,朱唇中漏出低弱一句——

“这后宫之中,有人想得渔翁之利……”

“你是说,是皇后?!”

沈浩只觉不敢置信。

“这是个一石三鸟之计。“

宝锦沉静地侃侃而谈,“一,可以促使皇帝下定南伐的决心,二,可以趁乱削弱云氏一脉,三嘛,可以冠冕堂皇的要了我的性命,于是皇帝怨恨更甚,挥戈之下,南唐便要灰飞湮灭了。”

沈浩听着这话,只觉得芒刺在背——宫中如此险恶,宝锦已是皇家的最后一点骨血,若是有个闪失,却要如何是好?!

“你不必担心我,好歹……我最近也有所精进——更何况,还有季馨在宫里陪伴着我呢!”

宝锦漫然一笑,说到自己的侍女时,眼中掠过一道深沉的光芒。

****

元月十四,皇帝再度接见南唐使者时,雷霆冷怒大作,将表章掷于地上,道:“汝家国主若不亲缚谢罪,免不了要兵戎相见。”

于是朝野大哗,兵部与吏部抖擞精神,在这年节未过之时,居然开始清查库存,隐约摆出一副征伐的架势,天下物议鼎沸,消息传去,南唐臣子更有好些面无人色。

“你的伤还是要敷药膏,马虎不得。”

皇帝用手指细划过宝锦咽喉处地浅浅红痕,怜惜说道。

“是……”

宝锦手中不停,缓缓磨墨,仿佛心有余悸道:“这些南人有勇无谋,居然把我扣为筹码——天可怜见,我又值得什么?”

她忽然微微窃笑,皇帝见了,不悦道:“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个苯贼……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皇后娘娘摆在他跟前,他居然有眼不识金镶玉,非拿我这卑贱奴婢充数!”

宝锦笑得俯身,皇帝先也大笑,随即面上露出了深思之色。

“皇后……”

他喃喃念着这称谓,仿佛在告诉宝锦,又似在自语——

“她也受了好大惊吓……”语声轻微,仿佛带着不确定地意味。

第六十七章嫁祸

有同学猜测楼主是不老不死的小宸,这个比较不可能:是宸宫时代三百年后的世界,辰楼依然强大,但主人已经换了N任了)

他沉吟不语,宝锦低下头,却也不再说话,只是磨着手中的墨砚。(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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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莹玉指上溅上了小滴黑痕,皇帝执过她的手,用巾子细细擦了,笑道:“你也是笨手笨脚的,还说别人?”

宝锦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面上因羞怯而升起了红霞。

皇帝看着她尴尬的样子,一笑起身,执了她的手,出殿漫步。

正是冬日下午,眩金的日光照得花间一片暖融,梅花枝虬的御园香径一侧,一道秋千轻悬,在风中轻扬飘荡。

白杨木板架上绑以黑色细绳,到末梢处,居然打了个小而精致的如意结。

从如意结中垂下两颗铃铛,银白闪亮,一动便是叮当作响。

宝锦轻抚着这架秋千,死死咬出唇,才抑制住喉中的哽咽

这是她自小玩耍的秋千,有多少清风高扬的岁月,她与姐姐笑声清脆地腾高而飞,裙裾飘扬逸空,连眉目间的欢笑都为之凝固……

物尤如此,人何以堪?

她压制住全身的颤抖,皇帝见她停滞不去,不由笑道:“想玩这个吗?”

他不由分说,让宝锦坐在中央。吩咐一声双手握紧,便开始用力荡起。

飞翔地风声在耳边响起,苍青蔚晴的天心急速放大,映满整个眼帘,青丝凌空飞舞,仿佛有了灵性,宫裙飘飞间,几乎化为空中流云。

澄金琉璃瓦尽头。随风而来的,是重重宫阙外新鲜自由的空气,仿佛有无穷魔力的,吸引着不谙世事的少女,恨不能胁生双翼,随风而去——

正是这份新鲜自由。才让自己不顾一切的,随着李莘远渡重洋,嫁去那辽远之地。

可结果呢?

往事仿佛仍在原地等人,触手可及,宝锦眯起眼,紧握着牛皮细绳,抵御着强风的呼啸,在这一刻,她心下凄然一片。

丁铃之声响起,宝锦愕然回头。却再不见姐姐恶作剧地笑脸,只有那玄袍玉冠的男子。正在含笑凝视着自己。

她手一松,好似不经意地。从架上坠落而下。

宽广而温暖的胸膛及时接住了她,皇帝仿佛接住了稀世珍宝,将那不盈一握的纤腰打横抱起,揽入怀中。

“放开……”

微弱的抗议声响起,皇帝不理不睬,仍是紧紧抱着。

“又把我看成是皇后的替身了吗?”

清冷地疑问,将他从幻梦中惊醒,这一瞬。流光飞舞,在他怀中的少女。面色苍白,却要倔强挣脱。

“皇后……她比你要端庄娴淑。”

皇帝叹息一声,嗅着怀中的少女幽香,淡淡说道。

宝锦冷笑,正要反唇相讥,却听皇帝继续道:“可是,我仍是喜欢最初那个鲜活飞扬的她。”

“那您该去对娘娘直言说明,相信她会从善如流的!”

宝锦被他气得面色不正,咬牙怒道。

皇帝低笑出声,带着苦涩和沉凝,“谈何容易。”

他小心的,急切冷戾地,将宝锦双手钳制,双唇深深印上,几乎要取她灵魂深出的吉光片羽。

“我……没有把你当皇后的替身啊……”

低喃声在耳边响起,气息的温热让她觉得一阵发痒。

宝锦费力地抬起头,却正好看见花丛中有一双明眸正凝视着这里。

那包含着讥诮,恶毒,和刻骨的冷蔑,匆匆地偷窥目光。

是徐婴华!

她最喜在御花园中散步……

宝锦电光火石地闪过这个念头。

花枝沙沙轻颤,再抬眼看时,却已人迹杳然。

*****

入夜时分,宝锦又是燃灯不眠,季馨见这架势,心中又是一阵害怕——

“小姐,您又要出门吗?”

“是啊……”

宝锦曼声应道,迅速梳了个简单小髻,素面朝天之下,别有一番清新妩媚。

她瞥了一眼季馨,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在外流连太久的。“

她地声音仿佛因慵懒而逐渐低沉,“今日之事,一个时辰……足矣。”

果断刚决的话说完,她从密柜中取出一件物事,珍而重之地展开——

满室都被那迷离升腾的莹光所笼罩,宝锦将姐姐遗留的珠贝面具缓缓覆在脸上,竟是出乎意料的契合!

她端详着镜中清冷的光辉,只觉得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这精巧绝伦的面具遮盖,只留下凛然清辉映照,令人不敢直视。

“我要去了……”

****

梆更的声响在暗夜中格外清晰,九门提督地府邸前,两尊大石狮狰狞威武,朱漆大门上,铮亮铜钉整齐排列。

雪亮的长剑没入侍从地胸膛,他内劲未吐,便已全身绵软地倒下了。

另一人惊惶地不住口退,打量视着眼前鬼神一般的神秘人,只觉得那面具粼粼生辉,幽黑瞳孔中,完全没有人世的气息。

雪衣在暗夜中飘飞,剑势又起,不动声色地收割着生命和鲜血。

九门提督雷石,床上却躺着两个姬妾,虽是细微的声响,却已让他霍然惊醒。

他挫不及防地起身,两人在黑暗中对了一掌,雷石只觉得气血翻腾,喘息不已。

“我的武功……果然大有精进。”

幽幽低语响起,伴着浅笑之声,却仿佛是暗夜中噬人的魔魅。

剑光又起,快地看不清残影,雷石勉强抵挡十余招,鲜血滚滚地从右胸流出。

他挣扎着不肯倒地,颤声怒喝道:“你究竟是谁?!”

月光从窗中洒落,银白的面具非金非玉,两侧都绘有繁丽花纹,好似要溶入明月之中。

却惟独,那中间的两点黑瞳,非人所有!

长剑再出,干脆利落地刺入胸膛,雷石咽喉咯咯作响,终于气绝毙命。

宝锦轻轻颔首,道:“对不住……”

她抬眼望天,又道:“天亮之时,人们就会发觉,你也在南唐刺客手中殉难了。

第六十八章往事

石身亡的消息很快便传入宫中——当时宫门已经下钥外监没奈何,从门缝中将书件传入,这才禀到了御前。(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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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完没了了么?”

皇帝沉声道,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恶,但凝滞的气氛,却已昭显出他内心的狂怒。周围侍从垂手而立,各个噤若寒蝉。

“朕自起兵而来,叱咤万军,威服天下,现如今,你们倒要来跟我说,南唐刺客仍未离境,还有可能取我项上首级?!”

禁军首领满头冷汗,挣扎着说道:“雷大人武艺不凡,还是着了刺客的道,万岁的安危关系天下,不可掉以轻心。”

“汝等食君之禄,难道要君父畏惧闪避吗?”

皇帝的声音越发不善,分管京中戍守的武臣们一齐跪下,却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求情。

“罢了……”

半晌,皇帝才出声示意,所有人如蒙大赦,战战兢兢起身,却听皇帝叹了一声,道:“朕想缓缓图之,这些南人,却是自寻死路……既然如此,那就先除这癣疥之疾!”

这杀伐决断的一句,在所有人心中卷起无边狂澜,只有久处宦海的禁军首领,在心中隐隐想道:南唐是癣疥之疾,那么,什么才是皇帝的心腹大患呢……

他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想,只听皇帝断然道:“去请黄帅入宫一趟。”

****

后宫之中,这几日倒颇为热闹,这些新晋嫔妃,一同渡过了宫宴那日的刺杀,那惊魂一刻,大都瑟瑟发抖地拥在一处,希望能躲过一劫数。

好在有几人乃是将门之女,会些粗浅功夫,再加上云时也不时援手,除了一人被害,其余人倒也只是皮肉之伤。

正月十五乃是元宵佳节,未及黄昏,昭阳宫中便已备下赏月小宴,遍请后宫佳丽。

“姐妹们放心,这回我可翻箱倒柜的细细查过,再不会刺客了。”

皇后一开场就风趣笑道,所有人听这一句,纷纷掩袖解颐,一时之间,莺声燕语满殿。

她们彼此寒暄着,谈起那一日的惊怖,仍是心有余悸。

“太吓人了,那白闪闪的刀剑,差一点就把我砍为两截……”

有人轻拍心口,颤声回忆道。

皇后居中而坐,含笑看着席上,她今日挽了个高髻,以明珠攒成凤首垂在额前,所有刘海都整齐梳入,越发显得面如莹玉。

“我们受些惊吓,本也算不得什么,皇后娘娘才真是临危不乱——刺客剑势飞快而来,您却丝毫没有变色,真是让我等敬慕。”

说这话的,乃是素来寡言的王美人。

她这话虽不免恭维,却也是实情,皇后却笑着摇头道:“哪有你说得这么悬乎,当时刺客横刀一闪,我好好的发髻都散了下来,额前的一偻都被削下——害得我只好梳这古怪的高髻来遮丑。他剑势虽凶,准头倒是有点差,只取了我一缕头发。”

她越是轻描淡写,在场众人想象着那惨烈惊险的一幕,却禁不住花容失色。

“娘娘的贤名远扬,这才招来这一场无妄之灾——就连南人也听说您奇谋善断,乃是万岁的有力臂膀,这才起了杀心呢!”

云贤妃面露不忍,幽幽叹道:“娘娘还是要多加小心,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呢!”

“我省得了,今后一定小心,倒是劳妹妹为我担心了。”

皇后欠身回礼,诚挚笑道:“妹妹和我相伴多年,这些年随同皇上征战天下,哪一会没见过刀枪呢——妹妹且放宽心吧!”

云贤妃闻听此言,眼光越发黯然,她凄然叹道:“娘娘为了这国家社稷,真是吃尽了苦,操尽了心,你说起从前,我只有更加心疼——天可怜见,若不是那昏君派人来截杀你我两家,姐姐也不会武功尽失……”

皇后听得这话,眼中也是雾气氤氲,她强抑悲色,却是柔声劝道:“姐姐你莫要再提起这伤心事了……”

见众人满面疑惑,皇后喝了一口酒,笑道:“这是很早之前的事了——那时候,皇上与我已有婚约,拜堂成亲那日,却出了一桩惊天惨剧——”

云贤妃在旁听着,眼中悲郁,禁不住要避席而去,她不忍打断皇后,擦了眼角珠泪,与众人一起静静听着。

第六十九章 夙敌

那一日,我着了凤冠霞帔,正在家中梳妆静候,却不队兵士直冲而入,大肆屠戮之后,方家正房的百年老宅,顿时火光冲天。www.65txt.com”

皇后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依稀可见那时的血腥和惊惶。

“我看向窗外,只见庭院之中,满是血溅的横尸和尖叫逃离的族人,就连远处的旁支宅院,也是惨叫声连连。”

“我从架上取了佩剑,正要冲入父母院中,此时,帷幕被人胡乱扯开,黑衣人带着血腥味跃入——”

殿中寂静一片,众人听着皇后娓娓道来,只觉得毛骨悚然,有胆小的,手中茶盏也咯咯发颤。

“娘娘吉人天象,定能渡灾化厄。”

方宛晴低眉顺眼地在旁道,再不复先前的飞扬跋扈,此时劝慰,倒是得体不少。

皇后很是怜爱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宫人替她换过爱吃的点心,叹道:“我那时卤莽自傲,以寡敌众,虽然惨胜,却也延误了时机,等我奔至父母院中时,早已浓烟滚滚,门颓院塌。”

听到这关键处,有人惊呼一声,虽然知道结局无恙,却也觉得刺激非凡。

皇后说到此处,美眸中潋滟一片,再也忍耐不住,以袖掩面,哽咽不语。

王美人连忙起身,替她倒了一盏香茶定神,见众人诧异,也黯然道:“娘娘为救父母,只身冲入火场,勉力将两人拖出,自己……却受了很重的伤,药石无灵,几乎无治……”

皇后已经缓过神来,强笑着拍她肩膀安慰道:“我也算命大,没有烧成焦炭,只是毒火攻心,伤及经脉,此生,再不能修习武了。”

她虽然故作轻松,但所有人却都听出了她的黯然神伤,殿中一片唏嘘,都在叹息命运弄人。

王美人不忍听她轻描淡写,又补充道:“不止如此,娘娘的嗓子也倒了,原先妙若莺啼的声音,再也不能复原了。”

众女听她说得悠然神往,却是暗自忖道:皇后的嗓音也听不出什么异样,据王美人所说,先前却是如此妙音华美,那该是何等醉人呢?

“我的声音倒是小事,最让人悲愤的,却是另外一桩!”

皇后柳眉一挑,原本皎美的玉颜之上,顿现凛然之色,“当夜,也不止我一人受伤,皇上亲来迎娶,在半道上也遭遇伏击,受创多处;最不幸的,要数云家妹妹了……”

她目视云贤妃,见她全身轻颤,知道她想起了当日惨事,同病相怜之下,居然亲自起身,为她奉上绢帕,“妹妹节哀,逝者已矣,凶手也已经得到报应,相信云叔叔九泉有知,也该含笑才是。”

云贤妃慌忙起身跪地,低泣道:“娘娘真是折煞我了……我是个不争气的,想起先父的音容笑貌,就悲从中来。”

皇后温柔地替她拭去珠泪,对着众人叹道:“云氏门中,也被刺客杀入,挫不及防之下,云叔叔不幸遇害。”

众人这才恍然,有机灵的,想起这其中牵连,不由悚然问道:“好恶毒的凶手……却不知究竟是谁?”

皇后冷笑一声,凤眸如电,直视柱上的盘龙雕纹,声若寒冰,道:“当时昏君无道,我们方家、云家都愿襄助今上起兵,朝廷惧我等家中势大,趁我拜堂之日,竟然横加屠戮!”

众女的父兄大都是从龙旧臣,听得义愤填膺,都七嘴八舌地诅骂起了景渊帝,道是她多行不义,终于国灭身死,也算是天理昭昭,有消息灵通的,为了讨好皇后,还刻薄笑道:“那不过是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妖人,抓到时,应该把她千刀万剐!”

“何用千刀万剐?!我另有霹雳手段……”

皇后嫣然笑道,眸中冷光大盛,她一派悠然高华,用手巾擦着玉指,轻声曼道:“我已经让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第七十章上元

时殿中四下放着银炭火盆,香气馥郁,温暖如春,皇,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时只觉得寒意浸肤,不敢正视。www.65txt.com

此时月过中天,早有从人以金柄如意卷起玉帘,冬日寒夜清冷,只见四下宫灯高照,火树银花,绚丽延绵,更映得一轮圆月皎洁晶莹,任由这凡间金灯飒然,它自清冷明远。

由皇后挑头,宫眷们拜月而祷,饮过果酒,尝过月饼后,这才纷纷散去。

月华如霜,照得大道上纤尘不染,一挺雍容大轿中,云贤妃和徐婴华正促膝而坐。

“今日听皇后说起这段秘辛,我才知道,原来外公也是死在景渊帝手上,如此血海深仇,怪不得小舅舅如此怀恨。”

徐婴华畅快笑道:“也算是天理昭彰,云家不仅没有覆灭,反而更加鼎盛,舅舅王爵加身,海内无不闻他威名,逝者若是有知,也该无憾了。”

云贤妃听她说得高兴,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道极其古怪的微笑。

徐婴华惊诧地看着她,心中隐隐浮上不安,“小姨,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云贤妃的笑容加深,昏暗中,显得越发诡谲微妙,她端详着腕上的象牙素镯,低低道:“你说得没错……”

竹帘外的宫灯华光映入轿中,她的眉目都被染成一片流光,只有那低沉的声音,冷静有如万年寒冰——

“可是,你要知道,皇后嘴里说出来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相。”

徐婴华悚然一惊,踌躇道:“可是,皇后言之凿凿,又有那么多人亲历此事……”

“你要知道……所谓的真相,本就是粉墨雕琢而就的,人的眼睛尚且会被蒙蔽,更何况是他人之言?”

“那么,当年之事,难道还有什么蹊跷吗?”

徐婴华急切问道。

“我不知道……”

云贤妃低声叹道,从风卷起的缝隙中,凝望着满苑华灯,声音淡漠——

“我只是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若真要说有什么蹊跷,”

云贤妃眼风犀利,回瞥了肃穆的昭阳宫一眼,“依着皇后的高傲性子,她本不会示弱于人,但这一段惨剧,她却曾经数次提及——有谁会专挑自己的疮疤示人吗?”

徐婴华听得入神,眼中波光一闪,却仍是如坠云雾,不得其解。

“放心吧,俗话说,水落石出……这世上,总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也很想知道,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云贤妃提起被刺十余刀,血尽而亡的父亲,声音也变地冷洌无比。

****

宫中嫔妃小宴家常,宫外民间,却更是热闹非凡。

皇帝一身便服,只携了宝锦一人,漫步于街头,身后,只有几个精干侍卫远远跟着,并不敢打扰两人的兴致。

上元节的灯火,自古便是鼎盛,前几年战乱频起,京城百姓饱受惊吓,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近两年来新帝登基,隐隐有天下一统之势,海清河晏之下,连上元灯会都气象非凡。

大街小巷之中,火做游龙,蜿蜒无尽,灯火最旺的,还是在玉带桥沿线,两岸林中满是彩灯,上绘各种谜语,许多人都踮起脚跟观看,指手画脚地好不热闹。

皇帝与宝锦行到桥身正中,俯瞰四周,只见帝都南北纵横数十里,灯火横天,鼓乐震天,波心的照影对称着岸上星星点点,龙宫天界一般辉煌似幻。

此时有人燃灯舟中,飘行而过,一色火光照着宝锦宁淡飘渺的笑容,越发清贵出尘,皇帝心中一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皇上仔细焰火。”

宝锦微微侧头,指点着舟中顽童乱扔的焰火,皇帝一笑闪身,望着这飞焰四散,却突然感慨道:“我小时候,最快乐的便是这一日,年节时剩下的烟火都要全部放尽,积攒了多时的爆竹可以用来吓人……”

他突兀住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平日里刚峻冷影的线条,在这一笑之中也柔和不少,“那时一家三口,其乐无穷,却不知胜过今日多少……”

他如今九鼎在握,却说出如此言语,实在让人嗟讶,偏偏话音之间,却是无比怅然落寞,显得真挚平易。

宝锦却颇有同感,她出身帝王之家,往日里只与父皇长姐相依为命,如今一朝倾颓,从此憾恨无穷,即便将来复国有望,又怎能重现当日的温馨欢乐?

她茫然地四下望着,却在岸边拥挤的人群中,赫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竟是那日飞剑行刺的神秘女子!

第七十一章宝玺

锦凛然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河岸那边,只见那女子装,隐匿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只是那张素白容颜,在灯火和阴影中看来,别样的触目惊心!

“怎么了?”

皇帝见她呆楞出神,不由地挽了一把,宝锦如梦初醒地回头,惭愧道:“对不住……”

皇帝瞧着她神色不对,正要细问,却正好逢上桥下人潮涌来,两下一错,宝锦也不知受了惊吓还是怎的,竟松开了手,两人竟被生生挤散了丈余。(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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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辉煌而上,众人兴高采烈地到了拱桥中央,这一阵喧哗过后,皇帝焦急看去,宝锦竟蓦然失去了踪迹!

此时两岸人潮涌动,到处都是簪闹蛾、雪柳的妇人,还有些身份尊贵的官眷,面上贴了梅花形金钿,又戴了帷帽,纱重重,越发难以看清。

夜风的凛冽中,一道微渺人影在阴影中飞奔,不一会,便在前方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那南唐女子默不作声地混在人群里,行至小巷口,正要走入,心中却是警兆突生!

错不间发地,她闪身避开黑暗中的两点银光,伸手一接,小心的拿到眼前,顿时勃然色变,不由冷笑道:“是朝廷的鹰犬么?可算让你找着了!”

她回身一望,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是你!”

幽暗地巷口处。月华的清光朦胧轻寂,那少女一身雪裳,悠然伫立其间,夜风卷起她的衣袂宽袍,飘然出尘,不似凡俗,倒象煞了鬼魅精灵——

竟是刺宴那日,被己方“盟友”挟持的小小宫女!

此刻。这小宫女眉目冷肃,举止之间,凛然高华,那一日的垂首敛眉,柔弱无力,仿佛都是幻梦一场。

“原来是你!想不到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竟是在皇帝身边!”

南唐女子怒极而笑,腰间长剑递出——一泓雪刃,竟似冬雪压檐的无边怒意。

宝锦手中第三枚银针射出,雪刃卷起无边剑意,欲要将它扫开。

然而针尖如芒,轻而易举的,将罡气破开一道缝隙,南唐女子大惊之下,闪身疾退。

“你有如此武功,为何肯屈身于昏君身侧?!”

她不甘地低喝道。宝锦微笑不答,眸中光芒一闪。挥手一招,那银针竟斜斜回折。返到了她地手中。

“你们这次行刺……真是轰轰烈烈,虎头蛇尾哪!”

宝锦悠然笑道。

南唐女子咬牙不答,随即闪身而退。

此时两岸水波潋滟,虽是夜深时分,游人却不曾稍减,她在人群中身若游鱼,一口气奔出许久,这才回头看去——只见那雪裳宫女身影朦胧。乘月华扶摇而来,竟然不声不响地逼近了!

宝锦悄无声息地贴到她背后。那女子苦笑一声,却不再奔逃。

“我技不如你,只好退避三舍,你却又为何要苦苦相逼——难道非要拿我项上人头去请赏吗?”

宝锦闻言一笑,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了她的玉臂——外人看来,只似一双姐妹花漫步接头。

“你待如何?”

“不如何……拿你去请赏,也卖不了几个钱。”

宝锦笑得温柔,眼中却是与之不符的沉稳光芒,“我要见你们的主事。”

“痴心妄想。”

“那凭着这个呢?”

宝锦从衣襟深处解下一道彩绦小玺,从灯摊上蘸了一点朱砂,不由分说地印在她的衣袖上。

借着华灯的盛光,南唐女子那轻软罗袖上,赫然竟是“千秋宝锦”四字,古色古香地小篆,沾染了朱砂污红,鲜红淋漓,夺目生辉。

“这莫非是……前朝的印玺?!”

那女子手腕一颤,朱砂的碎屑,竟染上了宝锦的宽袖。

“正是,你们唐王手中的,样式也应与之相似。”

宝锦微微一笑,却随即面色冷肃——

“印章的主人,够不够资格与你家主事一会呢……”

那南唐女子面色大变,颤声道:“难道皇家还有后裔留存吗?”

****

皇帝待人潮过桥,却再也寻不见宝锦身影,他心焦之下,命随后跟来的侍卫一起沿岸边寻找。

自古灯市就是最易走失走散的,更有一等黑心歹意的,专门掳掠良家女子,卖入烟花之地,皇帝长处民间,细想之下,越发不安。

几人在岸边搜索一阵,仍是不见人影,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了,皇帝心中大怒,正要让人持令去调集京兆尹的人手,却听一个侍卫指着桥上,惊喜交加道:“皇上请看!”

只见明月如霜,清波潋滟,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桥边阴影里,正在踯躅翘首地,不正是那纤弱清丽的佳人?

他疾步而上,直至跟前,怒道:“你到哪里去了?!”

宝锦不安地绞弄着手中地衣袖,上面嫣红一片,触目惊心,皇帝以为是血,拉近一看,才发现是朱砂污痕,不由地又好气又好笑,愠道:“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少女咬唇不答,仿佛在走散中受了些惊吓,她身子有些微颤,皇帝满心怒火被都冰熄殆尽,于是温言安慰道:“你该拉紧我的手,这么一放,可惹出多少麻烦。”

宝锦沉默不语,半晌,才声如蚊呐地回道:“不曾想京城如此拥挤……”

皇帝大笑,喘息着说:“朕也没有料到——我久居江州,那里地上元灯会也不过是一条街市,哪有如此摩肩接踵之势!”

少女闻言一笑,眼波盈盈,映着灯火明艳,越发美不胜收,皇帝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一重柔情,将她揽入怀中,小心翼翼的,在额头上印下一吻。

温热的,带着阳刚男子气息的,如同烈日松香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宝锦闭上眼,心中突然一痛。

此时桥下烟火如簇,火树银花一般飞上天际,年节最后的狂欢绚丽,在这一刻达到极致,火光映着这紧紧相依的一对身影,仿佛天造地设地一对璧人。

这一刻,天涯明月共此时,所有的阴霾怨恨,好似都淡褪消散,不复再见。

宝锦捏紧了袖间地朱砂残迹,笑容皎美恬静——

南唐那方,终于也入我毂中了!

第七十二章荆肤

月十六的花灯丝毫不减辉煌,民间有谚云:十五的月此时仍有笑语从窗外传来,翠色楼的小阁之中,所有人却是正襟危坐,寂静一片。www.65txt.com

“唐王如今都改了称呼,一律称作国主了吗?”

宝锦放下茶杯淡淡说道,她端详着掌心的纹路,聚精会神地好似在参悟命数的悬机。

对面的中年文士儒雅从容,在她这种漫不经心的调侃前,却有些愠怒了。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殿下好似对我主有所成见。”

宝锦曼然轻笑,终于抬头道:“先生素有白衣卿相的美名,我朝与唐王之间的羁绊,桩桩件件,你总该心如明镜吧?”

那中年文士闻言一楞,随即皱眉道:“唐王因时势所趋,对朝廷多有怠慢,还请殿下能捐弃先嫌,你我两家通力合作,才能给伪帝以致命一击!”

宝锦仍是慢条斯理地玩弄着手中的越窑瓷杯,笑意加深,却带了几分讥诮,“先生真是好口才,一句多有怠慢,便要一笔带过。”

她抬眼望着窗纱,仿佛要透过这薄薄一层,看透这天地间的虚空浩渺——

“父皇在位时,你家唐王就以世家大族之身,擅自割据江南,他以扣押漕运为胁,硬是让朝廷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她声音淡淡,却带着扣人心弦的力量,“我姐姐掌权时,你们越发野心勃勃,居然上表讨要王爵,被严词峻拒后,竟然陈兵江上,形同谋反。”

中年文士听她语意尖锐,也不作声,只是起身长揖及地,“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也罢,不说旧事,我们只论眼前。”

宝锦微微一笑,手中小玺朝半空中抛去,复又轻巧接住,彩色丝绦在灯下幽然发亮——

“如今剑在弦上,已是千钧之险,朝中本就有南伐的建议,你们居然还玩什么行刺,却倒是让他们遂心称意了!”

那文士听着这讥讽声调,默然无语,一旁那行刺的女子却再也忍耐不住,杏眼圆睁,咬牙不甘道:“要是我那一剑正中皇帝心口……”

“那么,南唐将被夷为平地。”

宝锦毫不客气地答道。

那女子受这一噎,不由地脸色发白,却仍是强撑着怒道:“朝廷未必有这实力……况且,我们得道多助,也有些朋友帮忙。”

下一刻,清脆有如银铃的笑声突兀响起,那女子越发愤怒,冷冷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有眼无珠。”

宝锦断然道,看也不看这两人怒极而白的面色,轻声笑道:“你们以为,和你们合作的,真是我元氏的遗臣吗?”

“什么?!”

“你们成了皇后的道具,还沾沾自喜,真是不知死活!”

那女子悚然而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文士身为唐王的亲信谋臣,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起身后,居然又是深深一揖:

“请殿下有以教我。”

宝锦端坐如仪,也不闪避,平静地受了这一礼,朱唇中迸出一句,在静夜中分外清晰——

“一个字,拖。”

****

客人很快便告辞了,小楼之上,恢复了往常的沉寂。

宝锦扫了一眼残茶瓷盏,也不唤人来理,只是从檀木架上取下常用的一柄古剑,轻轻擦拭着剑刃。

“你来啦……”

她头也不抬,只是轻声招呼道。

“又是你我切磋之日。”

出现在阶梯上的身影,通身被黑帛包裹,显得夜一般神秘不透,这便是她目前授业之师,辰楼的幕后主人。

辰楼主人见她已取剑在手,不由微愕笑道:“南唐那些客人,已经打发走了吗?”

“他们自恃武功谋略非凡,被皇后当剑使了,还是个懵懂样子,真是可叹可笑。”

宝锦微微一笑,笑意中颇见清婉羞涩,吐出的话语,却是让人心惊——

“我不过是利用他们,尽量来削减伪帝的力量……无论如何,南唐覆灭的命数,早就已经注定,”

楼主深深地望着她,半晌,才发出奇异的笑声。

她居然颇为欣悦地,凝视着宝锦,“不错,心如铁石……这样,才能成就天下的伟业。”

“不敢有这么大的野心,不过顺起自然而已。”

宝锦说着话,已然起身站位,笑道:“今晚,是要我演示上次领悟的剑招吗?”

楼主点头,轻弹一声,手中佩剑沧然出鞘,两人面对而立,随即,便是刀光剑影的汪洋。

宝锦勉力拆了五十余招,只觉得对方剑光如珠帘密布,难以摆脱,她灵机一动,剑如灵蛇,竟朝着楼主的面上刺去。

电光火石的,楼主回手一挡,长剑被弹飞开去,两人双手劲气一撞,如游鱼般碰触一瞬,长剑一收.点到为止.便各自

“你的机变有余,内劲仍是不足,所以剑意不可行险……“

楼主谆谆嘱咐道.并不以为意。

宝锦回想着方才的肌肤接触,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她所接触到的楼主手臂,竟是粗糙凹凸,好似树皮荆棘一般。

第七十三章寂灭

心中一惊,楼主却好似觉察到什么,低声笑道:“一是把你吓了一跳。www.65txt.com”

她声调平静,波澜不兴,却不知怎的,宝锦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练武之人,哪个身上没几处创痕呢……”

宝锦漫声回道,回望着这来历神秘的楼主,心中却是“咯噔”了一下——

夜寒深重,莹白月光照入绮窗之内,只觉得那身影清渺茕寂,惨淡凄丽,几乎要溶入月中。

楼主见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轻愕低笑,声音嘶哑,却带着奇异的悦耳韵味,“内力仍是你的软肋,须知大巧若拙,无论招式怎么华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仍会一败涂地。”

宝锦闻言蹙眉,懊恼半晌,终于说出了口,“怪我先前贪图安逸……”

她想起姐姐往日里的严词训诫,此时一一咀嚼,却觉得是金玉良言,此时再盼能多听一句,却是再难如愿。

此时窗外一轮圆月空照,街上隐隐传来欢声笑语,宝锦只觉得悲从中来,哽咽道——

“是我对不住姐姐……”

悲怆郁积于心,自责混杂着旧日的温馨回忆,几乎要将她淹没。

“我倒觉得,若是你姐姐泉下有知,定会自责……没能护你于羽翼之下,让你受这些磨折流离。”

楼主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静静站于月华之中,连鬓发都似乎要随风飞扬。

她深深望了宝锦一眼,淡淡道:“若是我有妹妹偷懒不学,我也会一笑心软——原本,她就不必学这些杀戮伎俩,而是应该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竟会……这样吗?”

宝锦怔仲喃喃道,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热,却咬紧了牙,死也不肯落泪。

“是这样的……普天下的姐姐,都是这样想的。”

楼主的声音恬淡渺远,在这月满西楼的冬夜里,却让宝锦心头一阵感到温暖。

“话说……我们还要继续呢,下面,该来看看你军阵之术了。”

不知过了多久,楼主开口说道。

感伤馨宁的气氛被打破,宝锦想起自己一塌糊涂的布阵之术,不由得头皮发麻,雪白的面庞窘得飞红。

楼主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眸中流丽无限,这一瞬,宝锦只觉得一阵荒谬的熟悉感,可下面的调侃,却让她的脸越发热辣——

“可不要再把军阵的小旗插到自己手指上了。”

****

正月十六的花灯闹完,从十七起,这个年节就算完结了。

兵部侍郎景千远清点着暗柜中的银票,踌躇满志地拈须微笑。

他本是落第的武举,家境中落,无奈之下,只得跟随今上起兵,没曾想得了天下,凭这从龙首义之功,他一跃九天,从此平步青云。

“京师有谚云:武库武库.又闲又富。果不其然,敬,就抵得上我三年的俸禄了。”

得意半刻后,他又暗自思量道:这些底下小吏还不知贪了多少银两,出手这么大方……“

他正在沉思,却听窗格轻微一响,随即开启。

一道黑影从中跃入,待他看清时,雪刃已递到跟前。

千钧一发之际,他拽过壁上佩剑勉力格挡,张口欲喊,剑气却如暴风骤雨一般袭来,只要一开口,自己便会被毙杀当场。

狭小的书房里,两人以快打快,几乎已成两团剑影。

黑衣人咦了一声,仿佛对他的武艺颇为惊讶——景千远出身武宦世家,先祖在朝中获罪,这才家道中落,论起世传武艺,却也着实不弱。

只听黑衣人轻笑一声,声音婉转清脆,“你武艺不凡,可惜……今日注定命丧于此。”

只见她剑招一变,手中的长剑平平递出,既钝且缓,有如老僧入定,不喜不嗔。

这一剑平淡无奇,似乎任何人都可以轻易避开,景千远却只觉得所有方向都被封死,这诡谲的一剑,让人有缓慢灭顶之感。

他狂叫一声,在压力骤消的下一瞬,怒睁着眼,砰然倒地。

血从他的心口处蜿蜒流出,将地上染得一片嫣红,院外有人听了动静,正疾奔来看。

宝锦转过身来,珠贝面具在月光的晕染下,熠熠生辉,她的五官都隐匿在这沉寂华丽的宝光之后,只余那黑嗔嗔的一对重眸。

她俯下身探察着景千远的伤口,有些懊恼地喃喃道:“寂灭三式,果然名不虚传,霸道如斯,可惜我功力不够,没能发挥出它的全部优势……”

她正要起身,蓦然之间,只觉得衣袖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景千远怒睁着双目,眼眶里流出血来,他死死攥住宝锦的罗袖,喉头咯咯作声。

他好似疯癫梦魇一般,将死未死的,怒瞪着宝锦,一眨不眨地,仿佛要把她也带入地狱之中——

“皇后娘娘,居然是你!你为何要对我下这毒手!!”

他嘶哑地低喊道,猛一抽搐,终于气息完全断绝。

宝锦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冥冥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灵光一现。

她听着房外人声鼎沸,冷静地从死者手中扯下罗袖,翩然从窗中掠出。

真是奇怪,他也把我看成了皇后……难道,我与皇后,真的很酷似吗?一路之上,她如此想着,却始终不得要领。

第七十四章血夜

九门提督雷石之后,又一位朝臣被杀——兵部侍郎景翌日就飞速传开,朝野一时为之大哗。www.65txt.com

京中立时风声鹤唳,南唐刺客的传闻被添油加醋,传得满城风雨,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谨小慎微——冬日四更尤是黑暗,一驾驾车轿上朝时,各个都是戒备森严,由左右簇拥随行。

几日下来,却再也没有人遇害,于是所有人松了口气。

这样异样的平静之下,却蕴藏着风雨欲来的窒息感,只有深深趟入这混水中的人,才能感受到那凝滞诡谲的风向。

纤纤玉手捧起面具,轻轻摩挲着,因那荧荧珠光而微微眯眼。

素来清寒的卧房,因这宝光而满室奢靡,让人目眩神迷。

是怎样巧夺天工的技艺,才能让珠贝的粉末在丹炉中凝成这道面具……

宝锦心中思索,念及自己那温蔼儒雅的父皇,心中又是一酸。

曾记得幼时,父女三人一起在御花园中赏花行舟,那秋千之下,荷塘水畔,种种欢声笑语,尤在耳边回响。

父皇性爱炼丹,不擅政务,于国可说是昏庸无用,但在女儿们心中,他却是天下至宝,是她们唯一的亲人。

宝锦抚摩着面具,感受着指尖的光滑冰冷,直到触到粗糙的交界,这才低头细看。

被摔裂的下颌以黄金镶补,虽是十足赤金,却也显出异样来,在灯下瞧着,金光诡谲幽泽,越发显得不祥。

宝锦拈在手中,想象着姐姐当时凄凉一笑,将它从高台上摔下,然后束手就擒的心情,只觉得胸间激越,全身的血脉都在沸腾——

为什么?!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嘶喊,冥冥中,却仍是毫无声息。

“姐姐,如今国破家亡,所有的事,都由我来替你完成吧……”

纤纤十指微一用力,将面具覆在脸上,五官顿时被银雪珠光覆盖,只余下一双黝黑沉寂的眸子,冷冷地,从铜镜中端详着自己——

“姐姐,你的面具暂且借我……接下来,我将掀起无边杀戮,尽可能地斩杀他的大将,拖延伪帝的南下攻势。”

“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缡……这句话,还是你教我的,我永远都记得。”

面具上栩栩如生的五官,遮挡住所有的表情,只余下那黝黑沉寂的双眸,暗夜中看来,仿佛鬼魅仙灵一般。

****

“今晚……仍要出去吗?”

季馨奉上晚膳,静静等候着宝锦用完,这才轻声问道。

案上的烛光摇曳,带出晦明不定的光焰,在她面上映出种种暗影。

宝锦放下碗筷,却不愿季馨动手,亲自将这些器具收入食盒中,这才抬头苦笑道:“我一出门,你就坐立不安……”

“那是因为小姐你总是行险。”

季馨毫不退让地埋怨道,一边沏了新茶,氤氲的热气让人精神一振。

宝锦无奈,笑谑道:“你如今也真是伶牙俐齿了,竟然编派起我的不是了!”

她饮尽热茶,换过黑衣装束,正要启窗而出,却觉得衣袂一紧,回头一看,只见季馨双目盈润,幽幽道:“小姐,如今外间正在追捕刺客,你千万要小心!”

“放心吧!”

宝锦扯回衣摆,翩然掠出窗外。

季馨目送着夜色中逐渐消失的身影,眸中幽然复杂,长叹一声,却是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也罢,我一个外人,何苦来操这个心……”

她低喃道,仿佛别有衷肠,却难以叙说。

****

雪刃尽处,只见一阵痛嚎惨叫,鲜血与肉骨齐飞,此情此景如同修罗地狱。

残肢在黎明的街石上滚落,滑润细腻的青条大石,也染满了嫣红,轿子翻滚在一旁,已摔得变形散架,它的主人却伫立一旁,宛如石雕。

兵部尚书,骁骑将军霍明双手抱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惨烈搏杀的一幕。

他的亲信正在与刺客拼杀,又一声惨叫响起,一蓬血雨之下,又一人倒在血泊之中。

这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兵,一向视若子侄,饶是他心如铁石,也不禁微微一痛。

然后即使心痛,他仍是睁大了眼,在瞬息之间捕捉刺客的破绽。

“将军快走……”

亲随痛叫一声,惨烈地几乎要穿透夜空。

没有用的……霍明苦笑,刺客虽在搏杀之中,气机却早就琐定了自己。一旦转身逃遁,她左手袖中的暗器就会飞出,致自己于死命。

与其等死,不如搏上一搏。

越是危急,他越是冷静,场中刀光剑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终于寻到了时期——

就是现在!

他拔剑而起,冲入阵中,不顾刺客袖中飞来的银针,微侧肩膀,硬受了一记,闷哼一声后,雪刃直点刺客的腰肋。

血光一线。

宝锦只觉得肋下一点刺痛,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自己已经中剑!

电光火石间,她旋身一错,避过要害,雪刃划过肋骨,虽然喷出血来,却仍无性命之虞。

居然没有正中?!.

=.

一根银针割破了血管,顿时血如泉涌——已经没救了!

第七十五章残雪

针在暗夜里带出一抹流光,从咽喉处贯穿而出,悄然细缝中。www.65txt.com

霍明的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声,这轰鸣声带着全身血脉都为流散,他的眼前白光乱闪,却终于无力倒地。

血从咽喉处蜿蜒而出,他的亲随们惊惶来救,却也被刺客袖中的银针一一毙命。

京师长街之中,这一幕短暂的狙杀,却仍未能撼动人们的甜梦——冬日的夜,实在太过深重。

屋檐的残雪只剩下薄薄一层,黑瓦从中隐隐透出,依稀有雪水滴落。

霍明的手捂住脖项,徒劳地挣扎着,瘫伏在地,嫣红血腥地染满了衣袖,他的瞳孔正在逐渐涣散,一片茫然——

一轮寒月从云间渡出,清冷的莹光照在这长街中央,刺客的面具,被映得银白一片。

这珠光映入霍明的眼中,却让他涣散的瞳孔猛然收缩。

仿佛看见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事物,这垂死之人剧烈抽搐着,将熄的眸光也凝为两点火焰——

他伸出手,鲜血淋漓地,向着刺客的方向抓去,眼中怨毒无限,却又带着别样的惊惧。

他咽喉颤动着,含糊不清地嘶喊道——

“你这妖孽……我还记得这面具!!”

鲜血从他口鼻之中涌出,染满了朝服,在这暗夜之中,格外触目惊心。

“你说什么……?!”

宝锦本该掠身远遁,听着这突兀一句,心中惊疑不定,纵身到他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用力摇晃道:“这面具又如何?”

霍明默然无语,宝锦伸手到他鼻间一探,不禁颓然道:“死了么……!”

她心中懊恼,只觉得千头万绪,如坠云雾之中,沉默片刻后,她恨恨一叹,终于转身而去。

她正在惊怒交加,行事匆匆之下,也未曾回头多看一眼——

僵卧于地的霍明,居然又开始微微颤动,满是血污的手指在地上划动两下,却再也支撑不住,颓然松开。

黑夜再一次陷入寂静,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

昭阳宫中,帝后二人已经歇下,万籁俱静中,惟有那廊下值夜的宫人,在寒夜里裹紧了身上的厚裳,颤抖着打着呵欠。

张巡在门口徘徊,甚是踌躇,他手里捏着一份紧急奏报,白封白绫,没有任何特别。

张巡紧紧攥住这薄薄一道,数九隆冬,只觉得手心都要冒出汗来。

他咬了咬牙,正要遣人入禀,却听侧殿小门被支呀一声推开,皇后身边的琳儿披了件蜜合色贡缎厚袍,长发披肩地走了出来,笑吟吟地问道:“张公公,这深更半夜的,可有什么事吗?”

“要是没有大事,我有几个脑袋也不敢惊扰圣驾……”

张巡苦笑道,抬脚正要上阶,琳儿一闪身,伶俐地挡在殿前,半俏皮半威胁地嗔道:“你真是榆木脑袋……皇上跟娘娘正在歇息,你这时辰贸然进去,真是平白招恼!”

“主子和娘娘若是发火,也不过是一顿板子,要是这东西不能及时上呈,我的脑袋今晚就保不住。”

张巡不吃她这一套,将她轻轻一推,指使着守夜宫人赶紧入内禀报。

皇帝匆匆着衣,宣他入内,张巡也不言语,只是跪着将奏报递上,他低着头,眼前依稀有裙裾渺然而过,一阵香风从屏风后闪过,耳边响起皇后的声气——

“怎么了?”

她声音微带慵懒,更多却是茫然。

皇帝并不回答,只是轻抖手中的密报,默默地读了下去。

皇后见他面色不善,越发惊愕,又追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皇帝猛然抬头,双目如电,冷冷地看着她,以一种全然陌生的口气,轻轻道:“朕也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第七十六章帝后

门半启,一阵冷风吹入,皇帝的眉目冷然,隐隐可见意,他目光炯炯,那光芒陌生得让皇后害怕,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袍,心中咯噔一沉。(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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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皇帝伉俪情深,这些年来别说争吵,就是连脸都没红过几回,如今他冷眼相对,却是为了哪桩?

“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后也是性情刚毅之人,她抬眼直对皇帝,又一次郑重问道。

透亮的纸笺被掷到榻上,风吹起,它翩然飞上镂金凤纹的宫壁之上,终于无力地坠落。

皇后接过这张密报,略略看了几眼,雪白面庞上露出震惊,狂怒和不敢置信的神情。

“真是……可笑之极!!”

她怒极而笑,胸前锁骨都在微微起伏,双手紧攥着纸页,几乎要将它绞裂——

“皇上,你居然相信这样的谎言?”

她凄然而道,声音低了下去。

“霍明对我忠心耿耿,他临死前蘸血留下凶手的线索——这分明是一个‘后’字!你且说说,他倒是跟你有什么冤仇?”

皇帝面沉似水,声音凝重沉痛,他凝望着自己的爱妻,不可思议地怒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此事和我无关。”

皇后凤眸幽然,声音越发低沉,“他是你的爱将,最初起兵时的伙伴和弟兄,我为什么对他下手?!”

“因为南唐。”

皇帝静静道,声音仿佛从九天云外传来,“从一开始,你就急于讨伐南唐,朝中大臣也分成急进和缓战两派,唇枪舌剑不休,这些,朕都不在意。”

“但是要讨伐南唐,必须先过了缓战派那一关,而支持缓战的,却都是些军中大将。”

“他们精通兵事,认为我朝新立,元气尚未恢复,不宜大动干戈,要说服他们很难,所以,你动起了别的心思,希望能以将士的鲜血激起众愤。”

皇帝重重一叹,沉怒道:“前一阵你密遣何远出宫,他们行为鬼祟,我也略有耳闻,只是不想深究罢了……没想到,你居然对霍明下手!!”

他蓦然转身,逼视着皇后道:“那之前的雷石和景千远之死,也是你们所为?”

皇后听着这一番质问,只觉得既惊且怒,又是无处辩驳,宫宴那日的刺客确实与她有关,被击毙的两人,甚至是新晋的外围侍卫,可这一阵的连续刺杀事件,却与她没有任何瓜葛!

她忍住怒气,对着皇帝凄然一笑,道:“夫君,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样一个蛇蝎毒妇吗?”

皇帝望着她的剪剪水眸,心中一软,但仍是坚定道:“霍明在军中素有‘铁石’之名,若没有完全的把握,他不会写下那一个后字。”

他叹了口气,竭力把语气放缓,道:“也许,是你的手下擅自做了些什么,你还是好好查个清楚吧!”

他随即起身着衣,一旁的宫人惊慌着要上前服侍,被他冷冷挥退。

他径自道:“我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皇后呆立一旁,眼睁睁看着玄龙纹龙袍从朱红门槛边远去,心中一阵狂怒,她咬牙不语,一挥手,竟将小几上的玉瓶摔落于地,跌了个粉碎。

寝殿中这一声碎响,震得廊下的宫人都噤若寒蝉,屋檐上的残雪滴滴融化,冰冷地落入她们的衣领里,却也不敢稍动。

“去请何远过来一趟。”

皇后的声音,轻漠而冰寒,让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

“微臣冤枉啊!此事的确与我们无关哪,娘娘!”

何远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稍抬,却是一叠声的喊冤,“我们在宫宴上暗助南人行刺,使得皇上决意南伐,如此见好就收才是正理,又哪会去招惹那些军中大将呢?”

“我谅你也不敢自作主张。“

皇后端坐堂上,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眸中那一抹盛光,却让人凭空生出悚然。

她对这些军中旧臣,可算是容让优渥——今后还要指着他们跟云时龙争虎斗呢,又怎会对他们动手?

可如今,她却白口莫辩地陷入这旋涡之中。

想到这,她不禁咬牙不语,半晌,才道:“霍明写的那个后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认为是我杀了他?”

这是她想了半夜,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如今问起,却是让何远也是如坠云雾,说不出什么来。

“究竟是谁构陷于我?!他是想达到什么目的?”皇后喃喃自语道。

第七十七章邂逅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宝锦也在细细思索。www.65txt.com

她轻轻抚摩着那诡谲殊丽的珠贝面具,感受着指尖的特殊冰冷,耳边好似又听到霍明睚眦切齿的低语——

“我还记得这面具……”

难道他认识姐姐?!

宝锦不由得摇头——霍明乃是伪帝起兵时的心腹,攻入京城时,也是率军在后策应,于情于理,这两人都不该有什么瓜葛。

晨间的冷风从帘外吹入,季馨端着早餐进来,见她眼下有淡淡黑影,情知她又一夜刚返,不由皱眉劝道:“小姐何必如此拼命?”

“不快些不行哪,再拖延下去,真要让他们率军南伐,江南的半壁锦竹,就要灰飞湮灭了。”

宝锦冷冷一笑,伸出青葱般晶莹剔透的手,在眼前仔细凝视,叹道:“这双手……已是染满血腥——杀了那几个人,足够为南唐拖延时间了。”

她声音萧索,几乎是厌烦的,端详着手上那不存在的血色,终究深深一叹,接过了季馨奉上的漆盒。

“我刚才从巷中路过,听到宫人们正在窃窃私语……”

季馨在旁悄声说道。

“哦……”

宝锦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喝着雪米粥,无所谓地问道:“宫里又出了什么新鲜事?”

季馨凑近她耳边,很有些神秘道:“皇上昨夜跟皇后娘娘起了口角,一怒之下,深夜拂袖而去,这事已传遍了宫中。”

宝锦微微一笑。仍是不在意道:“夫妻之间。哪能没个口角,民间有谚道: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些人惟恐天下不乱,乱嚼舌跟,也忒没意思了。”

“这次可不一样哪,小姐。”

季馨回忆着方才听到的逸闻,继续道:“听说皇上今日早膳都没有与皇后共用,一早就径自上朝,而昭阳宫中一夜灯火通明,连皇后娘娘也甚是焦躁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底下的小碟拿起——这虎眼酥太过甜腻,宝锦照例是碰也不碰的,所以都由她代劳吃掉,下一刻,她发出一声轻呼,“这有张纸条!”

宝锦眼中一亮。蓦然回身道:“拿来我看。”

一张小小纸笺,只有三寸宽。上面别无他物,只有一首司空见惯地短诗——

“慈<|谁.

季馨一眼瞥见。也没什么顾忌。轻声念了出来,奇道:“还以为是什么密报,没想到是这首《游子吟》。难道是谁放错了地方?”

“绝无可能。”

宝锦断然摇头,看着这精心折叠过地纸条,沉吟问道:“你去取早餐,可曾遇到什么人?”

“没遇见谁啊……我们在这宫里,人生地不熟的,谁会跟我搭讪啊……”

季馨仔细回想着,突然眼前一亮,道:“我在大膳房里拿几碟点心,皇后宫里有一位老宫人来索要蛋羹,管事说还没做好,她却忒是多疑,将我们几个的食盒都瞧了一遍,这才罢休。”

宝锦若有所悟,急问道:“是否眼角上有一道疤痕的?”

“是,小姐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母后的陪嫁侍女,小时候把我带大的任姑姑。”

宝锦叹道,她展开手中的纸条,怅然微笑道:“这首孟郊的诗,是母亲最爱手书的一幅作品……”

她想起自己唯一保存的母亲手迹,在匆忙逃离高丽时不慎丢失,不由地心中恻然。

“她这是想与我见面。”

宝锦地笑容转为温馨,道:“晚上我抽空去一趟便是。”

****

宫中的揣测并非空穴来风,帝后之间这场冷战,到了晚间仍不见歇止,皇帝一反常态,再没有跟皇后一起用膳,意兴阑珊吃了几口,就到御花园中散步,以解心中的烦闷。

此时天色已晚,花叶扶疏,梅香暗冷,湖畔小径之上,结了薄薄一层小冰。

皇帝稳稳踱步,想起霍明的噩耗,心中仍是惊怒不已。

早在他与皇后邂逅之前,霍明便是自己心腹偏将,他武艺不凡,却一直追随自己左右,可说是不离不弃。

这样的忠臣弼将,却突兀遇害,而且竟然跟皇后脱不了干系?!

他心头一阵郁恨,只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爱妻的心思——

我将这万里河山与你共享,你还想要什么?

你明知他是我心腹爱将,却做下这等骇人之事!

他怒火上涌,不禁折下一根长枝,有用力地弹了回去。

动静之下,只见林中树影婆娑,有一道人影悠然隐现,发出一声惊呼。

“谁在那里?出来!”

皇帝正是心头光火,于是沉声喝道。

“是臣妾……”

清雅软糯地声音,却并不带任何做作,一位宫装少女从林中步出,面上微微有诧异。

她一身碧色云裳,清新可喜,却又高雅脱俗,站在梅树之下,亭亭玉立,宛如明月初现,皎美纯净。

却是徐婴华,徐婕妤。

“是你。”

皇帝淡淡瞥了她一眼,却也为这丽色暗自赞叹一声,他问道:“夜色已深,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回皇上的话……贤妃娘娘最近睡眠不稳,我来替她采些梅花回去,放在瓶中,倒也清雅得紧。”

徐婴华自若地行了一礼,随即起身,轻拢了怀中地梅枝,繁花掩映之下,越发显得她宁静秀丽。

“那是什么?”

皇帝指着她手中的锦囊小袋,只见上面密密绣着福字,针角自如精致。

“这是臣妾自己绣的……”

徐婴华微笑着答道,面上红了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想替娘娘再集些安息子,让她能睡个好觉。”

“你是个有孝心的。”

皇帝望着她镇定恭谨的身姿,由衷赞叹道。

徐婴华面上红霞更甚,福了一礼,正要告退,却听皇帝笑道:“怎么,不请朕去你那里坐坐吗?”

第七十八章不眠

婴华居于锦粹宫侧殿,云贤妃是她亲姨,拨于她的都手,徐婴华对人大方体恤,上下人等一派雍睦和顺。www.65txt.com

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有得到圣眷。

不仅是她,这一次新晋的嫔妃,皇帝虽然恩遇优渥,却丝毫没有临幸之意,如今各宫各殿,私下都是宫怨哀绵,珠泪盈盈,满腔的苦楚,却是不敢言说。

当洒扫宫前的杂役正要回房睡觉时,她蓦然抬头,却见夜色茫茫之中,一抹玄黄龙袍映入眼帘,一旁跟从的,竟是羞赧微笑的自家主子!

“皇……皇上!”

这一声,让满殿宫人都为沸腾!

殿中红烛高照,十六道大小菜肴络绎而上,皇帝捧过玉杯,饮了一口合酒,又授于徐婴华,她微微抬头饮尽,面上绯红更盛,灯下看来,格外瑰丽温柔。

“在宫里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

徐婴华低声答道,只是绞着丝帕垂首侍坐。

“朕一向对锦粹宫这边有失照应,倒是委屈你们了。”

皇帝见她羞涩不安,于是劝慰道,谁知徐婴华闻言微微抬头,满殿里顿时清丽艳色流转,皇帝心中也不禁一荡。

“皇上一向忙于家国大事,若是有闲心常伴我等,岂不是学了上古纣桀?”

她轻灵的笑声在殿中回响,有些大胆,又有些俏皮。

皇帝也是大笑,“汝为公卿之女,果然见识度量都非同一般。”

他笑罢,进了些饭菜,便牵着她的手,步入重帷后的寝宫。

他每走一步,便觉徐婴华的手便凉了一层,于是坐到床沿上,将她的手捂在怀中,笑道:“不用太过紧张……”

“辰妾没有紧张。”

徐婴华温驯地伏在他胸前,声如蚊呐,却是清晰而坚定,“臣妾自从入宫,便是皇上的人了……”

皇帝听这一句,感她情意深重,心下却不禁有些惭愧,他叹了一声,吹熄了床前灯烛。

满殿都暗了下来,窗外星光朦胧,明月隔着纱帘,染银了帷幕重重。

徐婴华的黑瞳仿佛两丸水银,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她凝视着红罗帐顶模糊的鸾凤绣纹,缓缓地,闭上了眼。

灼热的体温宛如海潮一般袭来,逐渐将她没顶,最后的清明,戛然于心中无声的呼唤——

“舅舅……”

****

夜色浓重,明月半弯,高悬于空中,清冷的空气中,仍有雪光的余韵。

宝锦背靠着藤萝缠绕的树干,凝望着眼前老迈的女官。

“任姑姑,你瘦多了。”

那老妇面上干瘦,有如蛛网密布的皱纹颤动着,眼中两滴浊泪流下,惨淡低呼道:“宝锦殿下……”

“姑姑怎么认出我来了?”

宝锦强忍住悲伤,破涕为笑道。

“殿下是我亲手抱大的,若是连这点眼力也没有,我干脆追随小姐去算了。”

任姑姑口中的小姐,乃是宝锦早逝的母后。

望着这位从小带大自己的慈祥老妇,宝锦声音哽咽,终于哭出了声——

“姑姑,这宫里……怎么竟会变成这模样?”

一字一句的,沉痛而悲愤地疑问,在这一颗宛如大潮破堤,宝锦将心中所有的惨痛都低喝出声。

“老奴我也不知……一觉醒来,这朗朗乾坤,居然就天翻地覆了!”

任姑姑低泣道,随即咬牙怒道:“现在这所谓的皇后,也是出身方家,却半点也不念和小姐的亲族之情,居然把皇族屠戮一空!”

“那我姐姐呢?”

宝锦急切追问道。

“这是皇后亲自过问的,谁也不知真相……只听说,有一天,一辆黑车把什么拖走了,车后不停的滴出血来,流了一路。”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听着这一句,宝锦却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无力地拽住树枝,任凭双手被刺得鲜血淋漓。

“姐姐……”

宛如杜鹃啼血一般的,她低低喊道,眼中光芒冷冽,有如冰雪覆盖。

****

清早,锦粹宫

“婕妤娘娘大喜了……”

徐婴华跪送皇帝后,满殿宫人皆是喜气盈盈,更有那得用亲信的,连忙上前贺喜。

第七十九章三姝

这有什么好贺喜的,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么招摇人妒忌。(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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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婴华独坐牙床之上,轻拥锦衾,听着侍女的禀报,面上丝毫不见喜色。

歇了一会,她柔声又道:“你们与我同心协力,这其中的辛苦为难,我也心中有数……如此,全殿上下,每人皆是赏赐十两,从我的体己里出。”

说话间,她慢慢起身,长发慵懒地垂落颈前,乌檀一般亮泽,任由几个侍婢服侍着了中衣。

她眼下微微青晕,好似整夜都没有安睡,侍女们拿起胭脂,花钿,正要细细妆点,却被她挥手止住,命她们退下道:“我自己来。”

她淡扫娥眉,手法巧妙娴熟,又在鬓间插入梅花小钗,玉簪轻挽,又披上紫罗宫裙,一时艳色逼人,让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小姐真是天下少有的美人……”

她的贴身侍女在旁赞叹道。

徐婴华淡淡一笑,唇边无限讥讽,“我母亲当年亦是天下少有的美人,一旦色衰爱驰,父亲便宠爱侧室,再不来母亲院中。”

侍女自小侍奉于她,深谙她的脾气,听这话音不善,再不敢接口。

徐婴华叹了一声,轻轻掠了额前鬓发,吟道:“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日好……”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玉梳,仿佛在大浪颠沛中,孤注一掷地抓住一块浮木——

“不枉我重金买通侍卫,才得知了今上散步的惯常行踪。”

她声音沉稳,却如利刃出鞘,锐不可挡。

“小姐此番定能独得圣眷。”

侍女在旁道。

“独得圣眷?!”

徐婴华微微一笑。潋滟美眸中一片沉稳狠辣。“皇上是在气头上,这才临幸了我,皇后与他毕竟是结发夫妻,不可能一下子就恩断义绝的……哼,且不说皇后,就是他身边那个姑墨公主,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哪!”

她手中玉梳一顿,磕在妆台之上,发出清越地声响,“不管如何。这次地事,总算让帝后之间生出了嫌隙,这才是托天之幸呢!”

此时殿外遥遥传来宦官的唱旨声,却是皇帝的赏赐到了。

“你随我一同去接旨吧!”

徐婴华朗朗说道,眉宇间一道孤寂悄然而过,随即化为如花笑颜。

****

北五所的居室之中。宝锦也在对镜梳妆,季馨在旁伺候。正要将菱镜收起,却听宝锦道:“你去把那胭脂香露拿些过来。”

这是怎么了?!

季馨一时诧异——宝锦向来不染脂粉,她不禁抬头望去,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宝锦端详着眼下的黑晕。又见血丝缕缕。整个人都是憔悴不堪,她冷冷一笑,将木梳摔在桌上。发出好大声响——

“我今日尚能修眉理鬓,姐姐却是死得这般凄惨,身后令名也不得清静。”

她想起任姑姑的话,想象那深夜中,沉重黑车中的滴滴血迹,禁不住脑中狂乱,开始揣测姐姐最后的光景——

鸠毒?刃杀?白绫?!……

这些手段,都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血!!

姐姐!!

她压抑不住胸中狂怒,眼中血丝越发红艳,纤纤玉指深深陷入桌面,几欲折断。

“小姐!”

“……”

“我没事。”

半晌,她才低低答道。

她缓缓抬头,眼中已是平静无波,衬着上一瞬地疯狂,越发显得诡谲。

“皇后娘娘,我要怎么报答你的深情厚意呢?”

她清宛一笑,眉宇间一片冰雪凛然。

****

昭阳宫中,此时正是一片沉寂,所有人都是蹑足而行,生怕触了主子不快,惹来杀身之祸。

正殿之中,处于旋涡中心的皇后,却不似众人想象中的悲凄,她手捧了一封奏折,正在细细阅读。

她的妆容与平日一般高华无瑕,只有极为细心的人,才能看到那凤眸下地一抹淡影。

她,亦是一夜未眠。

“朝中众人对革新之事,已少有非议。”

她满意地颔首,唇边却是一抹冷笑,“这些人惯于在暗中串联,要小心他们暗里使绊子,弄出个‘流民图’,‘飞蝗图’一类的,朝廷立刻便是声名狼藉了。”

所谓‘流民图’,‘飞蝗图’,乃是当年王安石变法革新时,一些守旧大臣纠结地方豪绅,作出地诋毁图卷,暗诽新法造成民不聊生之景。

下首的方越唯唯称是,欠身道:“娘娘放心,前车之鉴,下官定会小心从事。”

“你小心从事,可你那个儿子,可不那么小心呢!”

皇后冷笑着,将言官弹劾的奏章掷下,雪白的纸柬落了一地——

“天可怜见,你是我亲哥哥,却尽给我添这些麻烦,莫非真以为我有三头六臂?!”

皇后却再没有讽刺怒骂,仿佛无限疲惫地叹道。

方越见她如此情状,眼圈也是微红,跪下谢罪道:“是下官教子无方,这便回家好好教训这小畜生!”

“他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皇后却对他的慷慨激昂不抱希望,正说话间,却听门外有人轻扣,皇后柳眉微挑,轻道了声:“越发没规矩了。”便扬声命人进来。

琳儿轻踮起脚跟,小心地行到她身边,低语了几句,皇后面上神情不变,眼中却越发出强烈地光芒,唇边那抹冷笑越发加深——“这位徐婕妤,手脚倒是很快哪!”

第八十章合谋

后之间的这场冷战,却是比众人想象的都要旷时日久日,皇帝仍是冷怒不止,也不再与皇后共进早膳,两人携手联袂上朝的盛景,一时再不得见。(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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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宝锦正是当值,四更就起身更衣梳妆,匆匆赶往乾清宫而去。

苍穹之上仍是幽暗渺冷,启明星在天边闪烁明亮,一弯残月逐渐落下,东方的曙光却还未出现。

宫灯在大道两旁摇曳不定,宝锦踮起脚跟,闪避着青砖间的冰霜。

此时前方隐隐有辘辘的车声迤逦而来,配以鎏金璎珞的华贵车驾在八人随侍下出现在前方。

是宫中迎送奉诏侍寝的嫔妃所用的承恩车!

崭新的漆色在雪光下熠熠生辉,龙涎香的矜贵气味在冷风中飘渺而近,车中轻纱下,隐约可见窈窕倩影。

宝锦想起这几日的传闻,不由地轻蹙眉头——

这几日,皇帝频频招幸徐婕妤,几日来赏赐不断,甚至有风声说,她即将晋身九嫔之列。

车驾逐渐接近,宝锦闪身避让,静静的雪夜中,能听到车上珠环叮玲之声,女子的声音,在这黎明时分越发清晰——

“是谁在外面?”

宝锦黛眉一挑,正要回答,却见绣帘微动,一张娇嫩秀丽的玉容,从帘幕之后探出。

“是你啊,玉染姑娘……”

徐婴华嫣然一笑,雪光之中,只见艳色逼人,竟平空生出一种冷意,“姑娘如此勤勉,实在让我佩服……”

她纤指一放,绣帘翩然而落,宛如蝶舞花飞,柔婉的嗓音,从那一片香馥后传来——

“万岁还要小睡片刻,你小心别惊扰了她。”

温婉的低笑从帘后传来,仿佛含羞带怯,又仿佛是别样的挑衅刺耳。

是要激怒我吗?

宝锦心中忖道,微微一笑,对着车驾裣衽一礼,清脆的嗓音,在寒夜中格外响亮——

“皇上一向早起,今日如此异常,大约是晚间睡不安稳的缘故。”

她声音清漫,却在“睡不安稳”这四字之上加了重音,显然意有所指。

这一句一出,周围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各自为她的大胆而心惊不已。

徐婴华轻笑一声,却不动怒,只是慵懒伸手打了个呵欠,笑道:“这么说,倒是本宫狐媚,让皇上睡不安稳了?”

“娘娘真是言重,这样诽上不尊的罪名,我怎么承担得起?”

宝锦仿佛不胜惊讶,连忙谢罪道,神态之间,却丝毫不见惶恐之色。

徐婴华曼声轻笑,也不回答,只是淡淡道:“能否承担,就要看你今后的造化了。”

说完,她示意宫人起驾,辘辘的车驾行进声继续向前,很快,便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轮辙。

宝锦凝望着远去的车驾,眉宇间却不见任何犀利之意,仿佛刚才那场唇枪舌剑根本不曾发生似的。

半晌,直到确定周围无人,她这才抬起脚,从绣鞋下取出一个小纸团。

这是方才徐婕妤翻卷绣帘时扔下的,两人随即便颇不友善,倒是让周围人看得眼花缭乱,完全没有察觉。

纸上字迹秀逸,却暗藏风骨,只有一行四字——衣不如新故。

宝锦咀嚼着话意,唇边露出一道微笑来。

“徐婴华,你果然不愧是闺阁暗斗的高手!”

她低声赞道,随即不再耽搁,匆匆朝着乾清宫而去。

****

皇帝果然未曾起身,他只着中衣,伏在枕上静静思索着什么,双眼一片静漠。

“皇上,该起身了。”

张巡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皇帝充耳不闻,没有丝毫动静。

张巡正在为难,只见殿门前人影微动,宫裙婆娑,不由的心中一喜。

他悄然出殿,对着因雪寒而冻得双颊发红的宝锦笑道:“姑娘可来了,这一夜风雪,真是不容易哪!“

第八十一章动摇

锦见他如此热切,心中了然的一笑,低声道:“皇上吗?”

张巡压低了嗓音道:“正是如此,姑娘快去劝劝吧!”

宝锦微微一笑,“我是哪牌名上的人,劝了也不过自取其辱,还是请皇后过来一趟吧!”

张巡急得满身是汗,低声哀求道:“千万别提皇后娘娘,万岁一听到,又要大发雷霆。www.65txt.com”

这一对恩爱夫妻居然闹成这般田地?!

宝锦又是惊诧,又是快意,蹙眉道:“那我又能怎么劝?”

张巡正要回答,却听殿中皇帝漫声道:“让她进来。”

宝锦步入殿中,却见瑞兽金炉中香烟袅袅,皇帝半坐起身,正在看着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纸笺。

宝锦偷眼瞥去,只见那信笺细腻光滑,却微微泛出旧意,显然并非刚呈上的。

“我与皇后曾经分隔两地,彼此鸿雁传书,这些信笺,我到现在都珍而藏之。”

皇帝近乎爱怜的抚摩着手中的纸页,声音在紫烟中飘忽不定,“这世上,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是无法长存。”

“皇上所指的,到底是哪些呢?”

宝锦站在床前,亭亭有如一株寒梅,她眼如晨星般明亮,仿佛不曾沾染这世上烟尘。

如此突兀的,她开口问道,金声玉振,清凉无垢。

“比如,这檐下残雪,春日的繁花,还有……人心。”

皇帝叹道:“人心是世上最难以揣测捉摸的东西,一瞬之间,已转三千六百念,如此的变化莫测,又怎能让人深信?!”

他喃喃自语,好似在说皇后,又好似只是胸中块垒,不吐不快。

宝锦望定了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皇帝拂然不悦,转眸望着她,眼中威仪顿现。

“我在替您难为情——春日还未到,您就伤春悲秋起来,这可怎么了得……”

宝锦掩袖轻笑,那粲然笑容宛如冰雪般澄澈,黑眸微微弯起,宛如月牙,皇帝仿佛被这份空灵之美所震慑,也顾不上追究她的大胆妄言。

宝锦叹了口气,恳切道:“不管您跟皇后闹了什么别扭,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有什么嫌隙都该撂开手了。”

“皇后暗中施行不法,朝臣惨死街头,跟她也脱不开干系。”

皇帝正在郁郁,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什么?!

宝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以为帝后二人是为拈酸吃醋的后宫纷争,这才赌气不理,却没曾想居然有如此内幕!

她转念一想,瞳孔骤然紧缩,若无其事的问道:“朝中有大臣遇害吗?”

“是兵部尚书霍明。”

皇帝随口答道。

果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自己动的手,却又怎么会怪到皇后身上?

宝锦心中狐疑不定,却不宜再往下深问,只得娓娓劝道:“说不定其中有什么误会,皇上你错怪娘娘了呢!”

皇帝闻言苦笑,但禁不住心旌动摇,念及皇后往日的深情,自语道:“也许,朕该静下心来仔细想想……”

“本来就该如此!”

宝锦趁热打铁道:“就算真和娘娘有关,也许她别有衷肠,皇上再不能为了一个外人,跟娘娘闹得这般沸反盈天。”

皇帝沉吟不答,神色之间,已大见松动。

果然如此!

宝锦想起徐婴华那张纸条上的“衣不如新服她的料事如神——

皇帝与皇后恩爱日久,就算近期有所弛懈,也是旧情甚笃,非常人可以离间,两人虽然冷战多日,过了一阵,也禁不住要和好,若是想趁机离间两人的感情,只怕会遭到反噬,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宝锦看着皇帝缓和的神色,心下冷笑道:在你心目中,什么样的得力部属,还是比不上结发妻子啊,只要有人稍微说项,你便会动摇原宥……

第八十二章 猜忌

心下暗自唏嘘,隐隐的,却也为皇帝的深情如海而暗

自结识以来,皇帝因她的眼眸绝似皇后年轻时,对她格外优容,言谈之间,满是对当年的眷恋和深情。www.65txt.com

这一个严峻刻薄的男子,内心深处,居然有这样一片温暖柔和……

不期然的,宝锦想起自己那桩夭折的姻缘——想起李莘的软弱薄幸,两相对比,她心下一阵辛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皇帝心下越见和缓,暗悔不该对皇后如此决绝,他抬头正要答应,却见宝锦珠泪盈盈,眼中微红,不觉奇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没什么,只是路上走得急,被灰尘迷了眼……”

宝锦强笑道。

皇帝一把扳过她的肩头,正欲说些什么,宝锦轻轻挣脱了,平静道:“这么一耽搁,已到上朝的时候了。”

皇帝收回了手,也是一派平静道:“宣她们进来吧!”

一列宫人捧着梳洗用具入内,张巡在外看着,这才松了一口气。

****

朝会之后,皇帝匆匆从太和殿摆驾,却不就回乾清宫,而是去了昭阳殿。

皇后正在暖阁之中习字,数九寒冬,滴水成冰的时节,虽然室内有暖热炭火,她却仍紧裹了一件雪白狐裘,正在挥笔书写。

皇帝抬眼一瞥,却是一副对联,“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他低声念了出来,皇后早已觉察到他进来,却是视若枉顾,专心于腕间运笔。

“终究是生疏了……”

她低低叹了一声,端详着那字迹,很不满意地皱眉,随即,将它撕成了两半。

“好好一副墨宝,为何要撕掉?”

皇帝惊诧,忍不住开口问道。

皇后凄然冷笑,“自那场大火后,我的手就彻底废了,写出这种歪歪扭扭的字迹,还称得上什么墨宝?!”

皇帝一时语塞,想起自己方才所看的那些旧日书信,那飘逸飒然的字迹,心中也是一痛。

皇后手中不停,又拿起一张宣纸,一边沉吟着内容,一边漫不经心道:“你既然认定我是凶手,又为何到这里来闲逛?不如直接把我打入冷宫好了。”

皇帝听着她这决绝冷然的一句,心如刀绞,咬牙道:“真不是你?”

皇后讥讽地笑了,“霍明是你的心腹爱将,我为什么非要取他性命——莫非你以为,我,或者是方家,能从中取得什么好处不成?”

这一句正中皇帝心思,他眼中闪光,却终究没有回答。

这是个死结啊……

皇后暗自叹道。

最初,皇帝所依靠的,就是那些亲如手足的兄弟袍泽,他的力量,永远是在军中,而不是在文臣之中。

如今朝中臣工,要么是前朝降臣,要么就是方家和其他世族门下,

皇帝使唤起来,总不那么得心应手。

这一次的事件,恐怕他已经隐隐认为,是我方家想要独揽大权了……

皇后如此想道,心中一阵苦涩。

皇帝却放缓了口气,“你既然说与你无关,我就信你。”

他声音低沉,却满是诚挚和怜爱,皇后听着这至暖的一句,想起先前甜蜜光景,再也摆不出那种倔强冷然的神情,眼圈不禁红了。

皇帝揽过她的肩头,轻轻道:“不分青红皂白的怪你,是朕的不对……”

皇后凝望着他,正要含笑答应,却听皇帝道:“你今后也约束一下自家子弟,莫要太招摇了……”

这一句,让皇后心中刚升起的温暖骤然变冷,她咬着唇,几乎流下血来——

皇帝还是有所猜忌了……(未完~wwwn.com,,,)

第八十三章 暗斗

时殿外残雪薄陈,虽然殿中布满了银炭铜盆,皇后却寒冷。www.65txt.com

她紧了紧身上锦袍,唇边掠过一缕苦笑,轻启檀口,道:“我家中那几个孽障,本来就是不晓事的,让他们退仕归隐也好。”

“倒也不必如此刻意,方家族人众多,一味抑制也不是办法——就是穷家小户,也没有把大舅哥小侄子赶出门的习惯。”

皇帝半是玩笑,半是提醒道:“只是文臣与武将有所瓜葛,终究不是社稷之福……将士们亦是朕的手足,若是轻易折损,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皇后轻咬着嘴唇,听着他这一番劝诫,口中只觉得一阵苦涩,却仍是微笑如仪,她凝望窗外出神,淡淡道:“我对皇天起誓,若是对天下将士有所不利,就让我死于斧铖之下好了。”

她不动声色发下这等毒誓,皇帝未急制止,她却已经斩钉截铁地说出了口,他怒叹道:“何至如此!”

“我只希望誓言应验……”

皇后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同样,不管是谁做了这事,我也希望他能遭此噩报。”

她声音冰冷,凛然不可侵犯,皇帝见她如此坚决,心下只是暗叹,两人相对而望,一时竟无话可说。

这天晚上,皇帝宿在了昭阳宫中,锦粹宫中破天荒地冷落下来。

徐婴华把玩着手中的珠花,百无聊赖地看着侍女们打珞子,五彩晶莹的图面逐渐在她们的巧手下呈现出来。

她望了一眼窗外逐渐升起的弯月,忽然觉得那颜色有些血黄。

这样的月色……

她觉得有些厌烦的,将手中的珠花一抛,任由它落在桌上,一颗颗紫晶被震得散落下来。

侍女们对望一眼,都以为她心情烦躁,一时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她们正要躬身告退,却听殿外有人禀报道:“皇上赐给婕妤娘娘翠玉屏风一架,南珠一斛。”

这是极珍贵的赏赐了,大约皇帝对自己不能前来,也隐约有些愧疚。

徐婴华微微一笑,恭谨地起身接旨,却见宦官传完口谕后,身后闪出一道捧着明珠的袅娜身影。

“是你啊,玉染姑娘……”

徐婴华嫣然一笑,虽然青涩,已隐隐能感受到娇妍风华,她上下打量着宝锦,声音有些微妙的意味。

宦官都是人精,见这场面有些诡异,却不欲陷入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连忙干笑一声,道:“两位怕是要叙旧吧,那奴才先告退了。”

他匆匆而去,现场只剩下各怀心思的两位女子。

“你总算不是太笨。”

徐婴华对着自己指尖的蔻丹吹了一口气,微笑着漫不经心道。

“你让我向皇帝提起旧情,实在太过贤德了。”

宝锦声音平平,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徐婴华冷然一笑,“我若真夺了皇后的宠,怕是过几天就要‘无疾而亡’了!”

宝锦眸中闪光,心中暗赞,却故意奇道:“你那么害怕皇后吗?”

徐婴华瞥了她一眼,只觉得这少女烂漫而吃惊的神情,无邪而危险,她笑道:“我母亲教导我,若没有绝对的把握的除掉某个威胁,最好韬光隐晦,不要去招惹她。”

宝锦想起那位云氏夫人,不禁心领神会,笑道:“所以你父亲的侧室遭了不测之祸,我却差点背了黑锅。”

“那是你正好赶上了,只好自认倒霉吧!”

徐婴华目光冷漠,蔑然笑道:“你也不亏啊,那般楚楚可怜,让皇上也为你动心了,一举将你带入宫中,再不用留在教司坊那种肮脏的地方了!”

宝锦静静听着.听着这一句.)==.华一眼。

第八十四章 心机

|谅)

徐婴华夷然不惧,仍是一径浅笑着,道:“你我各尽手段,倒是谁也别怨谁呢!”

她瞥了宝锦一眼,笑容转为阴沉,幽幽道:“不过我终究技高一筹,若不是看在你替舅舅做事的份上,真要让你一败涂地,也未必不能!”

宝锦听她真把自己当成是云时安排在宫中的棋子,满腔怒火终于熄灭,她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却绝对乐见其成,丝毫也不想揭穿,只是含糊应道:“靖王他于我有恩,乃是位谦谦君子。www.65txt.com”

“确实如此。”

徐婴华谈到自己的小舅,神情之间,居然和缓下来,唇角的一丝讥讽,也消失无形,眉宇中但见温柔盈盈——

“他就是太过正直谦和,才吃了这些多的亏……”

她柔声低喃着,对上宝锦若有所思的眼,随即微微一笑,恢复了那莫测高深的神情。

“先说说皇后的事吧……经此一事,帝后之间看似恩爱如初,却已中下了一道看不见的嫌隙,对景儿发作起来,立刻便能天翻地覆。”

徐婴华悠然微笑,就算再有心计,毕竟是少女心性,飞鬓之间颇见快意,仿佛在为自己的小姨扬眉吐气。

她对着宝锦,柔声细语,却是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在皇帝身边,最好也要煽风点火——要知道,当初提议远征姑墨的一众人中,以皇后最为积极。”

宝锦心中暗恼,却是点头道:“你放心,看准时机,我一定有仇报仇。”

两人相视一笑,却各怀鬼胎,各自都觉得对方已入自己的套中,可以随意操纵。

“如此,今后便齐心协力吧……不过千万小心皇后,那女人实在厉害。”

徐婴华轻声笑道。

****

宝锦送完了皇帝的赏赐,又在徐婕妤处一番“亲密交谈”,从锦粹宫中离去时,夜已经深了。

她不愿回自己住处,从膳房厨下偷取了一坛美酒,便径自朝着馨宁宫方向去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明月饮下一口酒液,苍白的脸上浮现一道红晕,却显得奇异而不真实。

宝锦双手紧贴酒坛,看着其上冒出的丝缕白气,这才放手,低声道:“有人跟我说,你的伤痛,用烫酒可以暂时压制。”

她望着自己的手掌,颓然道:“我的内力不够,最多也不过让它温热而已。”

“哪有一口能吃成胖子的?”

明月又好气又好笑,半呛着笑道:“你有这份心就可以了。”

“我说过要把你治好,就绝对会做到!”

宝锦义愤道,随即,她有些羞赧道:“我的军略还未学成,将来还要你来力挽狂澜,老是这么么病病歪外的可怎么行?”

明月笑得倾道,笑着数落道:“只怕你学军略的时候,又把小旗插到手指上了吧?”

宝锦气得磨牙,暗道此人居然跟辰楼主人一般,尽拿自己平生的糗事来讥笑,真真可恶!

明月见她气得腮帮鼓起,也不再继续调侃,只是叹了口气,道:“其实这本也不该你来操心,若不是你姐姐把这天下捅了个大窟窿,你现在还是好好的金枝玉叶呢!”

宝锦闻言,为之黯然,垂下眼帘,半晌,才道:“我姐姐……她也许别有衷肠。”

“你总是很容易把人往好处想!”

明月微微冷笑道:“再要如此,今后免不了有源源不断的人和事要让你伤心失望——比如你那个侍女,“

她加重了语气,低低道:“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没发现她身上的异常吗?”

此时夜色浓重,她这一句,映着烛芯啪的一声爆开,满殿里都为之一亮,此情此景,隐隐带出诡谲气氛。

宝锦微微苦笑,凝望着这灯花,道:“我也略有察觉……但归根到底,我觉得她对我并无恶意。”

“你真是……!”

明月怒无可怒,将坛边拍得空空作响,一时急怒,寒毒又涌上心头,顿时颤抖不已,连唇边都泛起了青灰。

“发作地越发厉害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宝锦断然起身,咬牙道。(未完~wwwn.com,,,)

第八十五章 参王



“明月身上的寒毒?”

辰楼主人微微一笑,抿了口杯中热茶,轻声道:“所谓金针刺穴之法,不过是雕虫小技,却也难不倒我……只是她家人太过狠心,竟然任由金针滞留体内,寒毒盘踞其间甚久,隐然已成气候,想要尽数袪除,只有取得七叶的百年参王才行。(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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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听了,眼前一亮,依稀记得,幼时在宫中内库见过此物,当时她好奇要吃,却不知会气血沸腾而亡,幸亏被姐姐及时拍飞,这才没有酿成滔天大祸。

“我立刻去取来。”

宝锦一听如此轻易,正要霍然站起,心中灵光一闪,却随即沉住了气,望着辰楼主人,缓缓道:“只怕它现在已不在库中了吧?”

“由何见得?”

辰楼主人拈起一块糕点,轻揭蒙面黑纱,放入口中静候它融化,悠然笑问。

“你若真有诚意,早就该告诉我,不用拖延至今。“

宝锦虽然镇定自若,语气之间却仍带上了愠怒和焦急。

“早告诉了你,也没什么用——京城陷落后,皇后就把这些珍奇灵药都赐给了外戚方氏——她亲弟弟云阳侯先天虚弱,将来也许就用得着呢!”

辰楼主人淡淡道,谈起那一家辉煌煊赫的事迹,仿佛在说一桩与己无关的趣闻。

此时夜风飒然而过,孤灯明灭,她凝视着盘中的千层糕,端坐茕然的姿态好似一尊雕像。

窗外风声呜咽,仿佛有无数的冤魂,在这魍魉横行的世间凄然低泣。

宝锦心头隐约生出萧索孤寂之感,她摇摇头,竭力挥去这沉重而怪异的感受,不甘道:“普天之下,难道只有这一株?”

“只此一株,别无分根。”

这一句让宝锦的心沉到最深,半晌,她才霍然抬头,决然道:“看样子,只有让‘南唐刺客’再下手一次了。”

她起身欲走,背后却传来漠然清淡的声音——

“一已为甚,岂可再乎——你未免太托大了,方家也是数百年的门阀,不是那么容易轻闯的,为了一个北疆的失势公主去亲身犯险,真的值得吗?”

宝锦咬牙回头,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朋友,也会是我未来的中军之帅!”

她不待回答,转身从木梯上走下,脚步之下,木版发出咯吱轻响。

“年轻人火气真盛……”

辰楼主人没有着恼,只是望着她的背影,轻声低喃道:“有个可以信任的知己,确实是人生快事。”

她声音飘忽,低叹之中,仿佛陷入了惨痛恍惚的迷思。

****

方家宅邸中,虽是长夜深重,却是丝竹声声,舞乐奢丽。

此处只是方家在京城的别宅,方家家主等一干重要人物都长居江州,所以这里便成了云阳侯方世一人的天下。

此时他端坐主位,满面笑容地殷切劝酒,虽然面目俊秀,从那眼下的青晕和凹下的双颊,都可看出此人耽于酒色,颇不康健。

他生来就体质虚弱,弓马不习,诗书也不精,比起睿智精明的长兄和二姐来,实在太不起眼。

此人性高渔色,却又睚眦必报,心胸狭小,在京城这一年多,就闯出个声名狼藉的局面,惹得有心人暗自发笑。

他对面贵客席上所坐的,衣冠素淡内敛,眉宇间却见杀伐决断的锋芒,却是靖王云时。

云时按捺住心中不耐,酒过三巡,终于开口道:“今日邀我府,到底有何见教呢?”

他上次为了宝锦之事,与孙世几乎撕破脸皮,加之不屑这纨绔子弟,言语中不免带出痕迹来。

方世此次却仍是笑脸迎人,他先深深一躬,随即,竟拜倒在地,郑重道:“先前对殿下多有冒犯,今日一并谢罪……”

云时见此情景,瞧在皇后面上,霍然动容,连忙亲手将他扶起,方世愁眉道:“家父已严词训词了我,若是殿下不能原谅,我实在不敢回去见他老人家。”

云时神色更缓——他曾多次拜见过方家族长,那是个谦和慈祥的中年人,对他姐弟几人,一向也多有慰恤,他虽对皇后略有微词,对这世伯却是好感颇佳。

他亲手一扶,方世终于起身,又满斟一大杯后,躬身敬他,却是神秘笑道:“有一桩喜事倒是要禀于殿下知道,我大哥那小妮子,如今已经及了,她至今还念念不忘你的救命之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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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狭路

级错误.皇后的弟弟叫方世.不是孙世.旧人哪)

云时闻言,不易察觉地微一皱眉,笑道:“侯爷莫要如此多礼,不过是顺手之劳,实在不足挂齿。(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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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言谈之间已见拒意,方世却恍若未闻,笑容满面地径直说了下去:“这丫头对你素来仰慕,若是殿下不弃……”

云时听着他往下直说,心知不妙,但贸然拒绝,则是世族之间最大的羞辱,是以从容笑道:“承蒙小姐错爱,可我长她十岁,岁数阅历上过于悬殊,只怕并非是她的良配。”

“殿下千万不要如此作想。”

方世早有准备,见缝插针,寸步不让,“她只愿嫁世上英雄豪杰,岁数几何不过是世俗之见,至于阅历——说句实话,闺阁中的女子,五与十五之间,难道真有什么区别么?”

他唇角微微勾起,仿佛在炫耀自己对女人的慧眼,随即笑着望定了云时,恭谨道:“我方家的女儿,不是我自夸,世家之中,都是交口称赞……”

他口若悬河,遵照家族的意思,极力游说云时,见对方含笑握杯,正要继续说下去,却听窗外一阵人声喧哗,由远及近而来。

方世深感颜面无光,立时便是大怒,他腾然站起,冷喝道:“是谁在外面吵闹?!”

亲信知道他的脾气,战战兢兢地上堂禀道:“侯爷,我们府上闹贼了。”

“有什么不长眼的小贼,敢到这里来作案?!”

方世几乎失笑,却听那亲信声音急促,道:“咱家的银库,大门被拦腰截了个口子!”

这还了得?!

方世顿时怒发冲冠,失态地跳了起来——京师府邸的银库,本也没有什么家传的宝物,只是他私下聚敛的珍奇钱财都一并贮藏在内,若是有个闪失,那些酒池肉林的日子便要一去不返了!

他急声说了句“少陪“,随即疾奔而出。

云时不便相陪,他饶有兴致地自斟自饮,听着窗外的厉声吆喝,禁不住暗自失笑,仿佛对这纨绔子弟的厄运很有些快意。

方世奔至库房铁门前,只见松明正亮,家中私兵也各执兵刃,正乱烘烘嘈杂不堪。

管家愁眉苦脸地上前禀报,方世细看了一番,却毫不在意地笑道:“那几十柜珍藏都没被打开,一些琐碎绸绢反正也是陈年旧货,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话虽如此,他仍斥退众人,又亲身入内,扳动灯柱,亲眼看着黑黢的秘间缓缓洞开,这才舒了口气道:“总算安然无——”

最后一个“恙”字还未出口,秘室内突然闪出一道人影,他刚要呼叫,却只觉得眼冒金星,顿时不醒人事。

宝锦戴着那流光珠灿的面具,从黑暗中逸出,她俯身从方世身上掏出一串钥匙,走向那最深处的的檀木柜。

随着灰尘的轻微漫起,一颗完整硕大的人参出现在她的眼前,赫然竟有七道叶片。

宝锦收入袖中,将钥匙放回原位,随即一笑掠出。

****

她登上屋檐,正要离去,却听身后一声清喝,声虽不疾,却有着不怒自威的意味——

“阁下不请自拉,且给我留下盘桓几日!”

这声音颇有些熟悉,宝锦暗自叫苦,回头一开,果然是靖王云时!

云时是见方世久久不回,这才好奇心起,出门一探,却一眼瞥见黑色瓦檐上,有一道人影正在飞掠而过,他毫不犹豫地跟上了,喝出这突兀一声。

那人幽然回身,沉黑的冬夜里,明月被一层厚云遮挡,微光之中,此人戴着流光眩目的面具,边绘繁丽云纹,下颌竟是冷硬奢华的黄金铸造,配着那纤细柔弱的身躯,给人一种空茫沉寂之感——就好似深潭中月影,虚幻清冷,不可捉摸。

云时拔剑出鞘,想起先前的种种传闻,笑着问道:“你就是南唐的刺客?!”

宝锦被他的气机牢牢锁定,虽然自忖不弱,却被他牢牢缠住,心中懊恼,沉声道:“是又如何?”

“死于你手中的皆是我的袍泽战友,于情于理,我都该为他们讨回公道。”云时出剑,带起无穷风雷之声。

第八十七章 追捕

锦心中一凛,并不欲与他为敌,于是也不答话,手中剑气锋芒轻灵一闪,勉力格开云时的攻势,随即步法一变,竟让人眼花缭乱。www.65txt.com

云时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刺客衣袂扬起,静夜中看不清她的眼眸,只听一阵轻笑,便如青雀孤鸿一般翩然飞走。

云时心中大怒,一咬牙,追着她消失的方向,轻功提到十二分,极力追去。

他素来心志坚毅,内力又极是浑厚,锲而不舍地疾奔之下,终于在一刻之后遥遥望见那一抹黑影。

轻盈的身影在黑瓦白墙之间闪跃,宛如一只神秘的夜蝶,云时面沉似水,一擎长剑斩去,怒意磅礴之下,几乎要让空气都为之凝灼。

宝锦见他居然追了上来,心中暗暗叫苦,她轻身功夫极为玄妙,只是内力总是软肋,这一番奔跑,却是油枯灯尽之势,丹田之中空空如也。

她不敢轻接,纵身一避,让过这一记,灼热的罡气擦着她的脸庞而过,几乎在雪肤上烫出印痕。

她拔剑一回,捏低了嗓子冷笑道:“好大胆,宫中办事,你也敢阻拦么?”

云时听这一句,眉头越发深皱,他森然一笑,平日里的儒雅沉稳顿时化作武将的狰狞肃杀——

“是吗,倒是宫中的哪位贵人遣你来杀皇后亲弟?”

宝锦心中有底,越发故弄玄虚,阴测测笑道:“我家主人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你胡乱插手,这般引火烧身,到时候可别后悔!”

云时一时大笑,望定了她,慨然道:“云某此生,最不惧这些魍魉诡计,贵主人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他唇边冷笑加深,语气加重道:“只是阁下藏头露尾,这一次却是一定要将你留下!”

宝锦心中暗笑,面上却是又惊又怒,作出鱼死网破的决绝之态,“如此……也只好与你决一生死了!”

她最后一字出口,剑如灵蛇吐信,诡异而出,云时正在全力提防,却不料她只是虚晃一招,随即从一旁的小门跃上,朝着东北方向跃去。

云时纵身要追,却又敛住了,他凝望着东北方那金瓦红墙之处,心中却是咯噔一沉——

果然是宫中贵人差遣吗?!

他眉心深皱,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冽,在寒夜里久久扩散——

“以为逃入宫中,我就奈何不了你吗?”

****

宝锦奔至朱红外墙附近,随即转身,折回到沈浩那里,随即由密道匆匆回到了废宫之中。

她一身夜行衣丝毫未褪,珠贝面具也未及取下,刚从蛛网缠绕的废宫中步出,却见宫外夹道上人影憧憧,手中兵刃闪烁着凛凛寒光。

竟是禁军大队在搜索!

她心中一惊,正要闪避,此时月光从云中逸出,微微照亮了她的身影,只听道上有人断喝:“谁在那里?!”

宝锦猛一咬牙,剑气如白虹贯日,一蓬血雨过后,当头两人随即身首异处。

禁军将士在这一瞬被这异变惊呆了,宝锦随即闪身而出,身后松明火把蜿蜒追上,一叠声的高喝,惊破了宫阙九重的宁静——

“有刺客!抓住她!”

宝锦在琉璃瓦上轻巧跃过,身后那重重追兵越来越近,这一片沸反盈天,有逐渐加大的趋势。

不能这样下去,得想个办法!

她望着眼前熟悉的梅林和宫殿,心中一动,随即一咬牙,别无选择地从侧门跳了进去。

宫中一片宁静,各色古玩瑶琴,虽然珍奇无比,却蒙上了一层灰尘,窗纸本是以丹青水墨勾画而成,清贵闲逸的风华,却因无人照料而脱落了一半,在风中哗哗作响。

这是月妃的馨宁宫,如今已等同于冷宫。

珍珠帘后隐约有人声响起,随即,传来明月熟悉的声音,飒然,而带着警惕——

“是谁在外面!”

宝锦心中一松,压低了声音道:“是我。”

鎏金飞天灯被点燃,烟雾之中,明月批衣而出,睁开一双妙目,在黑暗中窥见了她。

“怎么回事?”

她沉静问道。

“身后有追兵搜捕,你寻个地方给我躲避一下吧!”宝锦声音急促,却并不焦急。

第八十八章 神隐

一会,殿外便传来人声喧嚣,馨宁宫中少数几个宫人响,终于从酣梦中醒来,嘴里嘟嘟囓囓地埋怨着,将宫门铜栓取下,沉重的轰鸣声顿时在夜色中响起。www.65txt.com

宫外松明铮亮,禁军的佩剑在火光下凛冽生寒,他们个个眉眼冷肃,馨宁宫几人不禁大吃一惊,有年长的女官勉强上前,颤声道:“各位可有什么贵干?”

她心中惴惴,惟恐自家主子又惹出了什么祸事,有些不安和迟疑地问道。

“有刺客朝着这方向而来,大约闯入了娘娘的寝宫之中,我们要检查一下。”

禁军头领打量着中庭冷落的境况,知道馨宁宫的主人并不受宠,于是越发理直气壮。

宫人们对视一眼,有些为难道:“可娘娘正在内殿歇息……”

“出了什么事?”

慵懒的声音曼然传来,只见珠帘微动,月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她以雪白柔荑挑开半截,有些好奇地向外张望。

禁军首领为了避讳,微微侧脸,道:“有刺客潜进了寝宫,为了娘娘的安全,还是让属下检查一番为好。

月妃微微一笑,声音在暗夜中听来,格外妩媚惊心,“那你们就进来搜好了。”

那首领一挥手,所有人鱼贯而入。

凌乱的罗衾堆积重重,在床榻上垛得很高,月妃披了厚厚的大衣裳端坐其间,仍是禁不住打起了寒战,她面色苍白,毫无半点血色。因着寒冷。嘴唇都有些哆嗦,“我身有旧恙,冬日便僵卧如死,实在不曾听到什么声响。”

一旁的宫人连声附和,月妃旧疾常发,这点都是人所共见的,太医也来过多次,实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首领目光锐利,一眼便看出那绣窗有些缝隙,他疾步上前。轻轻一推,只听支呀一声,居然没有销死!

“果然有人从窗中跃出!”

他微微冷笑道,端详着窗棂上那个隐约地脚印,纤细小巧,显然是女子所为。

“大人。她估计已经从这里逃遁了!”

一旁地属下焦急估计道。

那禁军首领摇了摇头,却不再说。只是在殿中来回踱步。

寝殿很是空旷,他细细搜索一回,连房梁上也没有放过,却仍是不见半点痕迹。

然而他却仍在沉吟,随即。他一眼瞥见了床上那重叠锦绣的衾被——

“娘娘。可否请您移驾一二?”

话虽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迫意味,明月心中咯噔一沉。眼中闪过一道幽光,却仍是端坐如仪,微笑着反问道:“本宫一介女流,在自己寝殿里坐着也不行吗——这滴水成冰的日子,你们要把我赶到风雪檐下,这又是什么道理?!”

那首领一躬,毫不退让地答道:“刺客可能藏身在这里,一旦暴起,可能危及到您的安全,微臣斗胆,请娘娘移驾!“

明月把玩着帐帷上的流苏,嫣然一笑,声音却是无比冷冽,“比起什么刺客,本宫更担心的,却是这寝殿的安全。”

她望着愕然不解的首领,朱唇轻启,道:“宫中旧例,年岁涤尘之时,须得主事女官亲自监督,不可稍离——大人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首领一向镇守外宫,无缘进入六宫禁苑,听这一问,更是一头雾水。

明月眼波流转,露出一个客套而微蔑的笑容,慵懒道:“自前朝巫蛊之祸后,宫中器物,就不容人轻动,我若是离开.要是被埋下个人偶符咒地,谁担得起这祸患?”

那首领这才明白过来,他听了这含沙射影的话,胸中怒气狂溢,好不容易压下,沉声愠道:“下臣为皇上尽忠,大小十余战——”

他还未说完,月妃就笑着截断道:“大人的忠勇,我不敢有任何置疑,可是在场这些将士,却是人多手杂,若是大人肯替他们作保,就是任由你搜,又有何难?”

那头领听了,面露犹豫,明月正在心中暗笑,却见他猛一抬头,断然道:“这些都是与我共事多年的袍泽,我能替他们作保!”

他不等吩咐,大步流星上前,强命宫人将月妃搀起,在众女的惊呼声中,一把揭起了被衾!

明月面白如纸,仿佛不忍目睹似的,近乎绝望地闭上了眼,下一瞬,她却并未听到想象中地怒喝!

她满含惊诧地睁眼,悚然地轻颤——原本藏身于被下的宝锦,居然如空气一般地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心乱如麻,连那头领失望泄气的告辞声,也未曾听到。

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消失?

这只有鬼魅和神灵才能做到的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发生了!

明月呆呆凝视着那平稳精致的檀木牙床,仿佛要从其上看出什么玄机来。

此时夜正深重,殿中寂静无声,只有窗外依稀地风声,以及灯芯燃烧地轻微爆声。

冥冥中,明月好似听到有什么敲击的声音,再侧耳去听,却又毫无异状。

她竖尖了耳朵,全神贯注地静等着,终于寻得了声音的来源——正是在床板下方。

她走近这诡谲地床板,却听敲击声越发急促,逐渐竟有无力之势。

她心中隐隐有所觉察,在精致繁丽的雕花凤纹上来回摸索,歪打正着的,仿佛按动了什么活动的机括,只见床板向下一翻,阴阳颠倒之下,终于把板后的某人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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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援手

锦呛咳着跌落地下,胸中因灰尘而憋闷不已,半刻,恢复,挣扎着从地上起身,苦笑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

明月心有余悸,没好气道,她上前摆弄着床板,这才发现,这是可以正反颠倒的,正面躺着的人若无防备的触及机关,就会陷落床下的不知名区域。(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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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喘息着回道:“我在窗口伪装出外逃的迹象,没想到这只鹰犬这么机敏,要不是鬼使神差的触动了机关,这次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床居然有这等功效,我睡了好几个月,却是丝毫没有察觉。”

明月仔细观察着,不由啧啧称奇。

“难道又是密道?”

宝锦手着,也凑上来看,心中对宫里宫外如蛛网一般秘杂的密道已是叹为观止。

床下的倒不是密道,而是一个刚能容人的小榻,两人搜寻之下,居然发现几支陈年的钗簪,以及几个瓶罐。宝锦打开闻了一下,顿时面红若霞。

“是什么?”

明月问道。

宝锦望着她,面色尴尬不善,忍了半刻,见她仍是懵懂,这才勉强道:“是夫妻闺房敦伦的助兴之物。”

明月这才恍然,两人对望一眼,眼中都露出微羞之意——纵然再怎样聪慧了得,她们也不过是云英之身的少女,哪曾见过这淫靡之物?

宝锦又取出一块绢帕,只见它柔若鲛绡,非丝非帛的很是轻滑,虽然满是灰尘,已嗅不出什么幽香,却仍是绣工精湛,美仑美奂。

展开一看,只见帕上墨笔清逸,却竟是题了一首诗——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明月忍不住好奇,凑上前喃喃读出,笑道:“这是首情诗呢,看这字迹秀逸而风骨自成,却不知是宫中哪一对苦命鸳鸯的杰作!”

她正说着,回头一看,却是大吃一惊——

只见宝锦面色苍白,在瞬失去了血色。

仿佛看见了鬼魅似的,她身形摇摇欲坠,雪白的纤指微微痉挛着,仿佛手中捏着的不是锦帕,而是一团火炭。

“你这是怎么了?”

明月急问道。

“这字迹……”

宝锦轻声喃道,低低说道:“这是我父皇的笔迹。”

明月大吃一惊,正要再问,却只觉心口一阵阴寒,几欲窒息,烦恶欲呕之下,竟吐出了一口鲜血,顿时全身如筛糠一般打摆,转眼便陷入了晕厥。

她方才一颗心都调到嗓子眼,高度紧张之下,已是疲惫不堪,加上这几日天气寒冷,所有的伤病,在这一刻终于并发出来。

宝锦丢下手中的绢帕,上前将她搀到床上,一搭脉搏,却是微弱凝滞。

她顾不得去想禁军是否会去而复返,一咬牙,盘膝坐在明月身后,将自身真气源源不断地导入她体内。

明月体内经脉萎缩,又有那十二根金针作樂,仿佛一个永不足的冰炉,宝锦的内力逐渐空虚,却仍不能撼动这冰块半分。

真气流泻之下,宝锦的身形也摇摇欲坠,正在这紧急关头,只听窗棂微动,轻启之下,一袭黑袍出现在殿中。

晶莹皎美的眼眸扫来,一眼便明了了殿中境况,辰楼主人深深一叹,欲要责骂,却还是将这一腔愠怒咽了下去。

“痴儿,何至如此……”

她认命的扶住两人,双掌一合,精纯功力造就的氤氲雾气,顿时在殿中弥漫。

筛糠般的颤抖止住了,随即却更加剧烈,明月的多处肌肤都高高凸起,内劲摧枯拉朽之下,只听嗤嗤轻响,几枚金针从皮肉中破出,余势不减,纷纷射入器物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初露鱼肚白,她才收掌起身,沉寂的黑眸中,却已染上了缕缕倦意。

她的步履不如平时的轻盈,也是元气大伤,望着榻上安恬沉睡的两位少女,她轻叹一声,眼中有点点爱怜。

“我虽不能完全治愈,却也让你好了大半,从此之后,只要当心保养,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她对着沉睡中的明月,继续道:“但愿你能好好辅佐她……宝锦天生不善于兵略,也许,还真要靠你力挽狂澜呢……”

再合眼,黑眸又似平素的清冷无绪,她敛紧衣袍,由窗中飘逸而出,仿佛天上孤云,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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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异心

一夜宫中上下搜索,却是一无所获,清晨皇帝接到禀刻,问道:“云阳侯怎样了?”

“小侯爷被刺客打晕在地,倒是没有大碍。(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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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巡老实禀道,心中也在暗暗狐疑,他偷眼瞥着皇帝,只见他剑眉一轩,仿佛雷霆闪电初现,却终于敛下了。

压下心中的躁怒,他命人赐了些消瘀去肿的伤药,望着张巡缓缓退下的身影,他喃喃自语道:“刺客杀了这么多国之栋梁,却只有他一人平安无事……”

宝锦在一旁专心研墨,听着皇帝这一句,唇边露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微笑。

她既然已经大开杀戒,对于云阳侯那纨绔子弟却格外手下留情,就是为了进一步引起皇帝的猜忌。

因霍明之死,皇帝对后族颇为疑忌,这一次,云阳侯却偏偏毫发无伤,他又将如何作想呢?

她心中很是畅快,又想到明月的伤病居然奇迹般的好了起来,方才饮下七叶参茶,连脸色都为之红润起来,不禁笑容加深,清秀容颜在这一瞬如繁花初绽,美不胜收

御案上的玉砚越研越快,浅碧一洗的精致纹理中,墨色越发浓稠,把雪白皓腕映得越发剔透,皇帝望着她磨墨的清雅姿态,所有的烦躁压入心中,只是深深一叹,再不肯多说,只是道:“这是徽墨,算是贡物中的佳品了,怎么竟是这个颜色?”

宝锦微微一笑,道:“皇上有所不知,墨的外表形式多样,可分本色墨、漆衣墨、漱金墨、漆边墨。这一块正是漱金墨,用于皇家,是最相宜不过了。”

“你对中原物事的了解真是详尽,等闲人等,休想跟你比肩。”

皇帝正要再赞,却听中庭中人影晃动,却是皇后由宫婢们簇拥着,迤俪到了殿前。

“你怎么来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湖笔,起身笑道。

皇后迎上前去,执了他的手,面上却丝毫不见喜色,淡淡道:“我那不长进的弟弟,又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从何说起,他被刺客袭击,额头上都破了相,只怕今后不复美貌了。”

皇帝笑着调侃道,皇后也掌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时风情旖旎。

“他又不是姑娘家,额头上有些伤疤打什么紧,能拣回一条命,也算祖宗庇佑了。”

皇后叹道,想起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心中就是烦躁不已,她轻嘲道:“刺客杀的都是些朝中栋梁,象他这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多砍一刀也是白费!”

她虽然说的痛切,听这意味,却是若有若无的解释着幼弟幸存的理由,皇帝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她这种说法,“这刺客在京中纵横无忌,到现在都没法抓到,也算是我天朝之耻了。”

这话虽然平常,却也透着纳罕,皇后总疑心他是在怀疑自己指使,不由的口中发苦,却又无可辩驳,只是恨恨道:“南唐人真以为我朝中无人吗?!”

皇帝见她把话题又绕回南唐,也毫不以外,只是淡淡道:“南唐不过跳梁小丑,让它芶延残喘些时日亦是无妨,若要南下征伐,三军的调配却是至关重要。免得祸起萧墙,后悔莫及。”

皇后见他如此说来,心中不由暗舒了口气,等到听出他的意思,却又悚然而惊,“你是担心,有人要趁机作——”

一个乱字还没吐出来,皇帝截断她的言语道:“我什么也不担心,即使有小人觊觎在旁,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几员大将虽然有所损折,所有军权却仍牢掌我手中,只除了……”

他不再说下去,皇后却是心领神会,心中闪过一个“云”字,知道皇帝必是在说云时无疑,她温婉笑道:“阿时虽然出类拔萃,却素来与你亲厚,真要说他异心,只怕……”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异心。”

皇帝叹了一口气,仿佛无限疲倦似的,揉着眉心道:“他素来恭谨内敛,从不逾越本分,但是对于他,我是越来越无法看透了。”

皇后默默思索着,压低了声音道:“即使他真的作乱,你手中的将士何止他的十倍,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皇帝冷冷一笑,不耐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五年前那一幕……”(刚刚跟人掐架完毕,所以更新迟了,这是2的份)

第九十一章 朝暮

想起那一幕情景,至今如骨哽喉不吐不快,“他父亲阵,他却引弓搭箭,缓缓而行,直射敌酋,直擦我脸庞而过,神色之间,竟是漫不在意。www.65txt.com”

皇帝抚摩着脸颊,仿佛仍沉浸在灼热而过的一箭,他微微冷笑道:“他的心志如此坚忍,连生父的性命都浑不在意,更何况我这个结义兄长。”

原来猜忌就是这样种下的么……

皇后心中有数,却实在不愿点破——若是云时真的与皇帝和睦亲近,这才会成她心腹大患,她掩袖一笑,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了个方向,“云时只是性子冷了些,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龙生九子,样样不同,同样是血脉至亲,婴华这孩子就很不错,内敛守礼,我瞧着都欢喜呢!”

皇帝面上一红,很有些歉疚道:“婴华不是那等妒忌生事的人,她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

话刚出口,只见皇后眉眼中一片似笑非笑,这才醒悟自己又说错了话,再要开口,皇后笑吟吟摆手道:“罢了罢了,好好的一句话,给你说出来,听着就象欲盖弥彰。”

皇帝很有些尴尬,皇后却笑着叹道:“我们成婚也这么些年了,你的为人,我还不知道吗,你若是喜欢三妻四妾,这禁苑之中,也不会宫怨缠绵了……”

她笑着摆弄手中的璎珞珠串,价值千金的宝物,就那样漫然把玩着,“可叹这么些佳丽,你却只临幸了她一人,新晋的嫔妃们心中哀怨,却又去向谁诉说?”

她双目明澈,回眸望来,连站在皇帝身后的宝锦,也有如电疾射的感觉,仿佛肌肤也为之一痛,“皇上要是起初就无意,就不该宣昭这些女子入选,平白耽误别人的青春。”

她声调虽缓,语气却颇为不善,简直是直接斥责皇帝了。

皇帝剑眉挑起,眼中光芒耀眼,让人心惊胆战,这一份阴霾,在他久久不语后,终于化为一声叹息,“梓童……”

“皇上,我在。”

私下相处,皇后从不称臣妾,这次也不例外。

“你所说的,是很有道理的混帐话。”

出乎意料,皇帝微微苦笑道:“若是方家没有广络豪杰,一家独大,三公九卿们也不会为了自保,纷纷送女入宫——即使是方家内部,也有人为了平衡你父亲的权势……”

他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言语之间,却隐约是指她的堂妹方宛晴。

皇后勃然色变,几欲冷笑,思索之下,却化为苍凉的笑意——

“皇上说的不错。”

她低下头,低喃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连皇家也不例外。”

皇帝起身总结道,示意宝锦放下手中的玉砚,“朕乏了,要出去走走。”

这一次,他没有邀请皇后一起,皇后站在原地,凝望着这一男一女飘然出尘的身影,指尖几乎掐入肉中,鲜血淋漓之下,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良久,直到她的侍女探头来看,她才幽幽一笑,皎美高华的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也乏了,先回宫吧。”

上辇之间,她不经意的吩咐道:“从我的库里,给徐婕妤送五匹新贡的冰缎去。”

****

“你是不是觉得朕是个朝三暮四的人?”

皇帝在御花园中漫步,身后两步的距离,宝锦不紧不慢的跟着。

“皇上,恕我直言……”

皇帝挑眉,颇有兴味的要听她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却没曾想宝锦轻启朱唇,悠悠道:“朝三暮四,本就是帝王的特权……和职责。”

“何来此一说?”

宝锦轻轻一笑,眉宇间秀丽无比,在林中看来,几近花魅——

“陛下看过前朝史书吗?”(求月票中.星期一会爆发一次)

第九十二章 险试

的声音轻渺低回,带着玄奥的笑意,在花间林榭回荡阴里,那熠熠重眸好似天上的星辰。(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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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氏的祈帝,一心所系,只在一人,他终生屏弃嫔妃,于是宫中子息凋零,只有洛帝一人可堪继位。”

“皇族的衰落,从那时候就种下了根,几代都有只有一两个男子,命悬一线的传着后嗣,到了末了,竟然连一个男丁也没有,于是景渊帝迫不得已,只能以男装示人……”

宝锦不动声色的叙述着自家皇朝的凋零惨祸,声音清漠之下,却流淌着几欲魔魇的怨痛——

如果皇家有嗣,也许,姐姐的一生,就不会葬送在这暗不见底的九重宫阙中了。

微微侧脸,她不动声色的将危险的毒汁掺入感叹之中,半真半假的荒诞言语中,却是抱着后宫生乱的期待和快意——

“所以,身为帝王,广传子嗣,才能让皇位恒稳,从这个意义来说,皇帝的朝三暮四,也未必不是坏事。”

“朕是天子,但也是个凡人,私子息之事,现在也言之过早,生平夙愿,却只是与梓童白头携老,永不离别……”

皇帝微微一笑,从容淡定之间,却隐隐可见苦涩,“若不是方家步步紧逼,朕原本不必……”

他把话说了半截,随即,又道:“然而,朕毕竟是皇帝,是天下之主。”

这一句幽深简短,却道尽了其中衷肠——

天子无亲。

林涛在风中轻响,仿佛千万人拍手欢笑,连这浓密树阴,也仿佛感受到他的黯然,越发暗不见底。

“这样无止境的猜忌和提防,朕跟皇后之间,怕是会越来越远。”

他淡然作结道,眼中漾起无边惆怅,却终究归为低低的一句,“也罢……”

宝锦默默地望着他,只觉得林中气氛,仿佛都凝滞住了一般,她踌躇着要开头,.重的阴影却在下一瞬投射而下——

她惊呼一声,正要闪身逃离,皇帝的手掌却将她强硬地搂入怀中,这个冷酷而寂寞的男子,仿佛将全身力量都钳制在她身上。

宝锦只觉得手腕生疼,几欲断裂,耳边回响的,却是皇帝的低喃,“除了这辉赫皇位,我还有你,只剩下你一个……”

“皇上……请自重!”

“自重?!”

皇帝冷冷地低笑,醇厚磁性的男音,在这幽深林中显得格外寂寥——

“自从进了这宫中,我就注定要与三宫六院的佳丽,还谈得上什么自重?!”

他咬牙切齿道,掌下丝毫不曾放松,凝望着这眼中的微愕和挣扎,仿佛欣赏蝴蝶翩然坠落,轻声叹息道:“这一双眼,果真与她当年如出一辙……”

岂有此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宝锦心中如翻江倒海,已是勃然色变,她再也忍耐不住,狂怒之下,竟然从皇帝的大掌中挣脱出来,冷声道:“陛下!”

她对着皇帝微愕的目光,朗声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请万岁自重!”

皇帝面沉似水,轻声有如薄冰划过心间,让人不禁要打寒战,“朕若动你,就是不自重?!”

声音虽轻,却力道万钧,宝锦身上一冷,随即凄然一笑,插烛似的跪倒在尘埃里,“我不过是一介奴婢,罪余的逆王之后,这孑然一身都攥在陛下手中,您要如何都可以……”

她的声音哽咽,却强忍着越发低郁,“可是,我就算再自甘下贱,也不愿当皇后娘娘的替代品!!”

最后一句,削金截玉,苍凉隐忍,然而决绝,掷地有声般风骨自成。

皇帝眼中闪光,强硬地抬起她的下颌,不见喜怒的低声冷笑,“你可知道,朕若是要你,根本不需费任何周章。”

“我当然知道……姑墨的老弱妇孺,可都在您手心攥着呢!”

宝锦眉间悒郁,却仍是直挺挺跪着,冷光艳色,一时竟如天上灿日——

“我自入宫以来,极尽柔顺,就是想让您网开一面,不要难为他们——可是我身虽下贱,心却不贱,您要做什么都可以,要把看我做什么人的影子,却实在太过可笑!”

宝锦言语铮铮,词气之间,不复柔弱,竟隐隐有金石之音!(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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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惑心

时旭日高升,这密密林间,却仍是一径幽浓,仿佛时滞了。www.65txt.com

皇帝咬牙看着这长跪于地的锦裳少女,欲要发怒,却觉得胸腑之间竟被一种莫名痛楚充盈,只是沉默无语。

少女跪得直挺,素颜之上黛眉深蹙,却不知心中有几多悲苦……

“罢了。”

皇帝咬牙迸出这两个字,转身拂袖而去。

日光透过树阴脉脉而入,在宝锦的眼中反射出潋滟波光,她朱唇微挑,勾起浅浅弧度,虽然青涩,却已有着魅惑天下的邪意。

她仿佛在为自己的演技和手腕而暗自快意,然而皇帝那飘逸孤寂的身影,却牢牢印刻在她的眼中——

这个冷峻而深情的男子,念念不忘的,是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过往,然而时光荏,任何美好的人或事物,都会变成镜花水月。

情何以堪……

不期然的,她的心中浮现那幽深冷戾的一眼,下一瞬,心间也为之一痛——

“我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惶惑,又有些明悟地低喃道。

*****

“小姐何苦去顶撞皇上,这般灰头土脸的,真是吓了我一跳……”

季馨一边以~破污,一边不无忧虑地说道。

宝锦刚刚沐浴更衣,一身雪肌被热气熏得微粉,她正将罗衣轻束,听着这一问,却全无忧愁,只是一径浅笑道:“我是故意的。”

季馨只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这是为什么?”

“因为……赝品,永远也比不上真人。”

宝锦一字一句的低喃道,仿佛雪翳窗前,梅斜道旁,怎一个冷字了得。

“他虽然对我亲厚,隐约之间,却是把我当作年少时的皇后,把我当成她的影子,然后爱我,宠我。”

宝锦托腮而坐,笑吟吟的仿佛全无忧愁,那灿若晨星的眸子,终究露出点点凄然。

“就算他把我当成举世无双的珍宝,却又如何呢?我在他心中,永永远远都不可能超越皇后,这样的宠爱,真是太不可靠……”

“那小姐这样惹怒他,却又有什么玄机?”

“无非是欲擒故纵而已……”

宝锦一挥罗袖,仿佛要将这些愁绪都通通赶走,她飒然轻笑道:“帝王之类的人物,看多了唯唯诺诺之人,我这一次大胆冒犯,却又没有把事情做绝,在他心里,我必定是独一无二的……”

“这样,即使对上皇后,我也有几分胜算了。”

她虽然说得自信,心中却在暗暗自问:这一次兵行险着,到底值不值得呢?

答案很快便昭然若揭。

掌灯时分,乾清宫便派人来请,道是皇上今日性子不好,只有玉染姑娘才能服侍得尽心。

宝锦轻启殿门,翩然而入时,只见皇帝一人独坐,殿中烛光朦胧,照不见他的喜怒。

“过来。”

宝锦依言走近,皇帝指了指玉砚,低声道:“磨墨。”

上好的湖笔蘸了浓墨,笔走龙蛇之下,竟是威仪天成的赫然语句。

宝锦偷眼一瞥,纤手不禁一颤,墨汁飞溅,险些污了皇帝的袍袖。

“你很惊讶,是不是?”

“陛下虽然严词斥责,却也是堂堂天朝上主,骤然降下这雷霆之怒,却要南唐国主如何应对?”

皇帝听着这一番可说是大胆的劝谏,却是漫然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南唐人心怀叵测地屡次行刺,朕意已决,再无更改。”

“可是其中有所蹊跷……”

宝锦急道。

“你是说云阳侯?”

皇帝低声笑了,深深叹道:“即使有所蹊跷,也顾不得了,宫宴之上,南人太过嚣张,这笔帐先收回来,再整治后宫不迟。”

他说话之间,已收了最后一笔,浓墨淋漓,瞧来触目惊心。

“用宝吧!”

皇帝一声令下,自有掌印太监颤巍巍捧上玉玺。

皇帝看也不看,径自朝着宝锦吩咐道:“你来。”

宝锦接过那温玉大玺,双手握住,朝着圣旨的黄绫,用力盖下——

不知是因为吃力,还是因为心惊,那鲜红朱砂印章,盖得有些歪斜,朱红之上,沉黑的墨迹仍闪着微光,那大大的“征伐”字样,在灯光下渲染得越发殷厚了。

二月初六,皇帝御驾亲征,万军南下,朝着六朝古都的金陵而去,独据江南半壁江山的唐国,顿时陷入了风雨飘摇。

第九十四章 谋划

军未行之时,京中居然洋洋洒洒,又起了一场春雪,暖的天气便了阴寒。(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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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儿拿着美人锤,给正在看奏折节略的皇后轻敲着腿,四下里寂然,唯有檐下滴雪消溶的声音,听着分外清晰。

皇后提笔写了些字,随即放下,有些烦躁地拿起桌上另一本册子——那是专管侍寝的彤史。

她略看了几页,只见累累皆是锦粹宫字样,于是了然地一笑,“徐婴华这小妮子,倒是对了皇帝的胃口。”

紫铜熏炉中飘出袅袅香氛,是极雅致的百合清甜,皇后乌云般的高髻上,几点光华闪烁,近看,却是一枝小巧珊瑚簪,清莹明丽,越发衬托得她气度娴雅。

她声音不急不噪,很有几分笑看风云的悠然,琳儿不屑地撇嘴,替她不平道:“娘娘绝代风华,岂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可比?!”

“后生可畏啊……”

皇后笑着叹了一句,“可惜,还欠几分火候呢……”

她微蹙眉,看着这盛宠的记录,低喃道:“皇上三天两头去她那里,过不了多久,只怕就要有皇嗣了……”

“娘娘!”

琳儿怕触得她伤怀,哽咽着低喊道:“若不是您在那场大火被热毒灼伤,伤及了腹部,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奴婢想着,都觉得揪心——老天怎么这般不开眼!”

皇后听着,心情更坏,却是隐忍着不肯露在面上,琳儿以为她又在伤情,正在后悔自己多言,提起了她的伤心事,却见皇后呆呆坐着,笑容中带出冰冷无味来——

琳儿只觉得全身都仿佛浸润在冰雪之中,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正想说些别的来讨皇后欢心,却听皇后淡淡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琳儿蹑手蹑脚地离殿而去,皇后端坐案前,看着这满殿奢华,只觉得悲从中来,眼泪几乎要滴落下来,却硬生生敛住了。

“老天真不长眼……明明已是天衣无缝,却为何要让我弄假成真,受这火灼之苦?!”

她抚摩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感受着缎衣下的细微疤痕,几乎痛入骨髓,她低下头,似笑似泣地伏在案上,香肩微微颤动,长发如黑瀑般流泻而下,因着这复杂而剧烈的情绪而摇晃飘飞,激动之间,连发间的银簪都滑落下来,掉到殿中金砖地面上,发出玲珑清脆的声音。

她俯身将它捡了起来,仿佛孤注一掷似的,她把银簪子在手中越攥越紧,手指一个恍惚,银簪卡吧一声断成了两截。挑在前头的的珊瑚落在手上,一点明红,淤血一般触目惊心。

“我不相信什么天命报应,即使天意如此,我也要逆转过来!”

她的声音清寒冷漠,映着满殿寂寂,越发显得惊悚诡谲。

****

大军将行,六部也为之忙碌鼎沸起来,一应军械辎重,团练民夫,都必须准备得妥帖。

出兵的人选,皇帝也很费了一番周折,他的朱砂御笔在密密的人名上圈画良久,仍是踌躇不决。

无论资力、才能以及人脉,云时都该是此时南伐的主将,然而此人如同双刃剑一般,握在手中,总是不那么让人放心……

皇帝想到此处,不禁看了一眼宝锦,突然出声道:“你跟云时,最近仍有来往吗?”

宝锦报以苦笑,“陛下的疑心病真是要不得,我若是与靖王私通款曲,这宫中上下无数双眼睛,倒是能瞒过谁去?!”

“是朕的失言。”

皇帝居然毫不犹豫地认错,他靠近宝锦,接过她手中的文书,却仍握着那双雪白柔荑不放,半是甜蜜,半是强硬地将佳人搂入怀中,灼热的气息在她耳边吹拂——

“也许,朕该更自信些才是……无论如何,你的心不该被他夺走。”

他的声音低喃,甚至带着些求恳诱哄的意味,宝锦心中一荡,面上已露出绯霞来。

之前的欲擒故纵果然有用……皇帝目前,好似对自己极为在意。

她心中忖道,半是羞恼的规劝道

皇帝想起这待定的名单,顿时兴味索然,他心中沉吟,一时已有无数念头闪过——

命云时为主将,对战局固然是好事,可他已是威名在外,若再助其气焰,今后越发难以掣肘……

可是,这样人物,若是将他留在京中,而自己却亲征在外,一旦变生肘腋,更是一场泼天大祸!

他心念转处,已是在云时的名字上圈了一道,显然心意已决。

“至于京中,就让黄帅偏劳一二吧……他在外磨练了这些时候,看着也很是忠心……”

皇帝想起黄明轨军中被大量掺入的“沙子”,一时也大感安心,料他也没什么能力作乱,为了稳妥起见,却也暗自思量,要给他配个副手。

第九十五章 廷争

位阁臣入内时,皇帝坐在榻上,仍在沉思,他宽袍广如神仙中人,见几人鱼贯而入,也不言语,只是指了一旁锦杌,示意几人坐下。(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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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斜签着坐了,皇帝说起留守戍卫的人选,便有人不无忧虑地开口道:“黄帅虽然颇有威名,但毕竟是前朝降将,陛下将京师重地托付与他,似乎有些……”

皇帝抬头,见是素来老沉稳重的刘荀,因笑道:“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黄帅素来勤勉忠诚,在宫宴之时,也曾有出手相救之恩……更何况,京中除了他的神宁军,仍有二万禁军执守大内,我不在之时,皇后会料理妥帖的。”

几人对视一眼,知道皇帝这才是万全老辣的方略,有机警过人的,却已想了很多——之所以不把云时留在京中,是怕他一呼百应,做下不忍言之事;可若遣他为主将,亲征的皇帝却也不能弱了自己威风,须将精锐兵将点齐,还以颜色才好。这样京城却只能托付给神宁军,却又安排了皇后在内掣肘……

一旁沉思的李赢想到此处,猛一激灵,眸中光波一闪,却正好与刘荀目中精光碰在一处,两人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精,哪还不知对方的意思——

素来以为皇帝长于军略,却拙于政务,却没想到深谋远虑至此!

只听皇帝继续道:“这次南伐,朕要永绝后患,诸卿也要戮力同心,协助皇后处理好这一应政务。”

众人纷纷称诺,惟独李赢面露不豫,几次欲言,却被刘荀扯了袖口,暗自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子牧,你那般怪模怪样,到底想说什么?”

皇帝一眼瞥见了,于是笑着唤他的字,讶然问道。

李赢从座中起身,跪倒在地,竟是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肃然道:“皇上恕臣无罪,臣才敢直说。”

“难道朕是纣桀之君,好以言论杀人?”

皇帝仍是个笑,却带出肃杀的冷意来。

李赢只觉得一阵犀利透彻的目光自上瞥来,一瞬之间,已是汗湿重衣,他仿佛承受不住这目光的刺痛,垂首敛目,低声道:“臣不是要说南伐之事,而是有一下情禀报——此前的新政一事,惹起民间好大波澜,苛急之下,越发祸害苍生……”

因为激动,他越说越快,连细白的手指,也为之微微痉挛。

皇帝皱眉听着,却也看不出喜怒,只是微一拂袖,愠道:“此乃国政,你这样毁谤构陷,实在没什么器量——这也是宰辅应有的做派吗?”

李赢向来以国士自许,听着这诛心刻薄之言,儒雅白面上顿时一片血红,手指颤抖更甚,却哽着脖子跪直了,嘶哑辩道:“臣不敢自言器量恢弘,但也绝不屑行构陷诽谤之事,天日昭昭,民心如镜,所谓新政,确实害人非浅!”

“你一人之言,便可替代万千庶民了吗?”

“食民之黍,当替民直言。”

“口说无凭。”

“血书如此,何来无凭?!”

李赢这一次也是完全豁了出去,跟皇帝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口,两人一句一递,吓得周围几人都面色煞白,如坐针毡,有胆小的,已是慌忙匍匐跪倒。

皇帝眼中光芒一盛,却生生凝住了,微微冷笑道:“你说得真好!”

“臣不敢如此自许,但也并非空口混说!”

至此,李赢反而平静下来,他从朝服宽袖中取出一匹叠得细密的棉布,重重叠叠的展开在皇帝面前的青金石地上,昏暗之中,只见血色暗红,一字一划,歪歪扭扭,却各不相同。

淡淡的血腥味冲散了白梅的冷香,众人心下一惊,齐眼看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歪斜笨拙的血字,竟是无数人将名姓书写而就!

“这是京畿之外一千余乡民的联名血书,臣不过浮光掠影,偶一远游,就有这些多的哀告痛哭之声,天下熙攘,却又待如何?!”

皇帝凝望着这密杂的血书长宽,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面上浮上冷峻的笑容,双目如火焰一般爆燃。

他伸手指定了李赢,正要开口,却听殿角乓啷一声,半个瓷盅滑滚而来,随即传来女子压抑的惊呼声,声音清婉动人,却带着羞怯和怖意。

宝锦双目盈盈,几欲流下泪来,手中漆盘半持,却有另几盏清茶,虽未被摔落,却也倾覆一地。

“皇上……恕罪。”

她低低拜倒在一角,望了一眼那汪洋血字,眼中仍是一片瑟缩。

皇帝被这一打断,胸中怒火大半平息下来,他神情复杂地望着这一地纷乱惊惶,深深一叹,随即拂袖而去。

****

一场纷争不了了之,李赢面色灰白,步履蹒跚地朝外走去。

“大人且留步……”

一道清脆女音在身后响起,依稀之间,竟有些熟悉。

他愕然回首,却见方才那惊惶惹祸的侍女,雪裳飘飞间,正小跑着朝他而来。

明灿的日光照耀着她,那雪白脸庞仿佛半透明似的,说不尽的飘逸出尘。

(星期五我要准备公务员面试.无法更新.向大家请个假.星期六恢新.这次面试对我很重要.如果能通过.就能摆脱目前的困.我实在太需要这个职位了~这是个可以好好写书.好好养病的悠闲工作啊.所以希望大家也能为我祈祷)

第九十六章 远航

大人且先留步,皇上怒气过后,亲笔写了密旨,命我来。www.65txt.com”

那宫女轻语曼然,眼波流转间,清婉隽和,使人如沐春风。

李赢将小盒收入袖中,也不曾急着打开一阅,却是深深看了这锦裳少女一眼,笑着竟是一躬,“方才真是孟浪,却是多谢姑娘兰心蒽质,暗中为我解围了!”

“大人说哪里话来?”

宝锦微微一笑,仿佛不胜惊讶,“我遇事不慎,打翻了茶盏,幸好万岁仁慈,才没有责罚,那时我心中一慌,大人在说些什么,我可半点都记不得了!”

她掩袖低笑,仿佛水莲花的不胜娇羞,“不过大人今日直言上谏,惹得万岁大发雷霆,大伙儿都吓得魂飞魄散,更有些多舌好事的,不知要在后宫中怎么混说一气呢!”

她在后宫两字上加重了意味,李赢顿时心领神会,激动过后,想起皇后在宫中耳目众多,不由的心中一寒。

“大人如今也算苦谏的纯臣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任谁也交代不过去……所以,您目前算是高枕无忧了。”

宝锦轻声笑道,不等李赢再说,随即裣衽一礼,如白蝶一般翩然而去。

****

大军起程那日,天气阴沉异常,寒风飒飒,铅云低垂,乌沉沉压在空中,好似千万匹骏马堆雪而过。*

无数大小舟楫从津口出发,沉重的铁链带起浪花无数,闸门大开之后,千帆尽发,一时几乎将江海截断。

宝锦侍立在皇帝身后,静看着水面波涛浩淼,眼眶下有淡淡青晕,她想起昨晚那一场秘会的情形,不由地陷入了思索——

……

“伪帝悍然出兵,不歼灭我南唐,必不能称心如意,我们也没什么好说,只是尽忠为国,死而后已。”

如此慷慨激昂的,乃是上次所见的,那位南唐最富盛名的白衣卿相,包括毒门一脉的刺客在内,所有人皆是肃容含悲,眼中怒色更寒。

他冷然说完,对着宝锦,很有些不客气地质问道:“殿下在京中人手众多,难道不能稍尽援手吗?”

“若不是我亲自出手,今日的大军中,怕是会有更多虎狼骁将。”

宝锦端坐席间,亦是从容答道。

她望了一眼四周焦虑的众人,眸中闪过一道幽光,缓缓又道:“你家主上耽于安乐,却又不知收敛,你们在宫宴之上的刺杀,更使得皇帝决心南伐——归根到底,早晚会有这一日的。”

“但那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金陵!”

上次行刺的女子忍不住低喊道,纤纤玉手紧攒着,几乎要掐出血来——

“你不是江南之人,又怎能体会到我等的煎熬心焦——若是国破家亡,我们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地下的亲人!”

“我不能体会?!”

宝锦阴郁冷笑道,笑容宛如暗夜月华,清冷,然而淡漠,她的眼中燃烧着冷锐的火焰,两点簇,在昏暗中熠熠生辉——

“自国破家亡后,我尝遍人间冷暖,忍受着奚落和讥讽,颠沛流离,甚至为人奴仆……这其中的滋味,我再清楚不过了!”

她抬眼望来,众人只觉得淡淡神光中,威仪自生,“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削弱朝廷的羽翼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若是诸位还是什么更好的主意,我倒是愿意洗耳恭听!”

她这话虽说得客气,却是内含锋芒,那人听后,也无话可说,只是郑重起身道:“大军一到江南,便是天塌地陷之祸,看在唇亡齿寒的份上,殿下也不会毫无办法吧!”

“办法么……也不能说没有。”

宝锦唇边露出一道神秘幽深的微笑,冬夜中看来,竟有一种凛然之感。

……

“很多人都有些晕船,你倒是还好。”

皇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他微讶笑道:“你长居北疆,大约从没看过大江大海吧?”

“我们有大大的盐湖,一眼望不到天,大家也叫它们海子……我偷偷地带着侍女玩过……”

宝锦根据典籍所记,小心编造着子虚乌有的经历,眺望着无尽席卷的浪涛,听着那天地间单调而洪大的水声,只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多年以前,她也曾经盛妆严服,随着蔽日的旌旗,乘着巨舶远航海上,到得那个被称为隐士国度的他乡异国,高丽,满怀憧憬的缔结婚姻。

那时的海波,也是如今日一般,一去不返,红尘千里。

她蓦然感觉一阵恍惚,心中那已经结痂的隐痛又开始泛上——本应白首不离的那人,却终究背弃了她,誓言如这浪涛之声一般,却仍是付之沧海,只留下无尽讽刺。

她不愿再想,起身帮皇帝整理奏章,却见他心事重重,在颠簸之中,更显得气色不好。

“皇上也有些不适吗?”

“朕戎马倥惚,倒是不至于这么孱弱……”

皇帝烦躁地推开案间奏报,仿佛不胜苦涩道:“昨晚跟梓童又有所争执,她很是不快,朕却也无法可想。”

第九十七章 诱情

皇上又跟娘娘闹了别扭吗?”

宝锦轻笑着调侃道:“远别在即,你们伉俪情深,本该难舍难分,却居然在香闺之中拌嘴吵架吗?”

她这话虽然说得大胆,却也很轻松俏皮,本以为皇帝会解颐一笑,却不料皇帝苦笑一声,面色越发阴郁,缓缓道:“不是为了闺房私意,而是为了新政之事。www.65txt.com”

宝锦看他头疼的样子,试探着问道:“莫非是皇后娘娘听说了李大人之言?”

皇帝颔首,饮了一口清碧茶水,皱眉道:“她很是恼怒,非要我严惩,治他毁谤之罪——可李赢少年意气,哪肯就此低头,于是两边都认为朕在偏袒另一方,私下颇有怨言。”

宝锦心下暗忖,这样左右为难,倒真是受了夹板气,怪不得面色如此灰暗。她微微一笑,道:“其实此事本是国政,到此却变成了意气之争——皇上大可将那血书调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李大人再无借口,当然只能向娘娘磕头道歉,这一场风波不就平息下来了?”

“要想水落石出……谈何容易?”皇帝冷冷一笑,唇边上带上了冷峻的讥诮,“只怕庶民们敢写血书,却不敢上堂作证,对景儿再出个暴毙、失踪之祸,那才是我新朝祥瑞呢!”

原来他早知对错,甚至对皇后颇有疑忌!

宝锦心中暗笑,面上却露出不胜诧异之色,“您的意思……是说血书是真,京畿普受新法之害?”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深深一叹,隔了几案,携了她柔若无骨的小掌,放在手中摩挲把玩,道:“这里头关碍颇深,你也少管这些闲事。”

宝锦霍然将手抽回,正色道:“皇上,你错了!”

对着皇帝诧异微愠的目光,她毫不退让道:“昔日姑墨的王室宫眷,也被朝廷在京畿一带监居,以桑麻田亩为生,若是新政苛毒,他们必定也难逃此劫——他们都是我的同胞手足,又岂能弃之不顾?”

皇帝见她越发越急,双眼微红,几乎要滴下泪来,只觉得心中一痛,伸手欲扶,却被她断然挥开——

“皇上若是怜惜于我,就请将君恩广施于我的族人。”

她珠泪盈盈,白衣纷飞之下,宛如一株风中的秋海棠,憔悴孱弱,然而秀丽无双。

“这是国政,朕会好好秉公考量的,你不要如此伤情!”

宝锦闻言,清宛双眼浮上一层雾气,氤氲之下,更让人色授魂与,再移不开眼光,她凄然摇头,低低道:“事关皇后娘娘,以您对她的深情,要想秉公考量,实在是……”

她仿佛不知说什么好,纤弱的,无助的,仿佛孤零零的小兽,想要乞求什么,却知道无望,于是再无奢求。

“我明白您的心思……皇上。”

“您与皇后又生嫌隙,却把我带在身边,远航江南——我就是那泥塑木雕的替身。”

声音幽幽凄苦,她垂下头,星辰般的眸子紧闭,面色苍白,颤声道:“可我就是个微贱的替身,也有一颗心,这里……也会疼啊!”

宝锦指着自己心口,哽咽不能再说,于是闪身后退,如云的裙裾绊倒了脚跟,踉跄欲坠,皇帝再也看不下去,健臂一舒,将她抱入怀中。

沉稳清新的男子气息将她包围,如大海波涛一般,无所不在。这温暖厚实的胸膛,让她周围都沐浴在暖意之中——

“朕今日也忍不得了!”

皇帝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说道:“你总是自以为是,顽固倔强,拒人于千里之外,今日我便要说个明白——我根本没把你当皇后的替身!”

他的大掌钳制着纤细腰身,仿佛一用力就可以折断,却终究小心翼翼的,环抱着这心爱所系。

(面试终于通过了.撒花.接下来就是体检了.听说去年很多人被筛.颤抖中)

第九十八章 江南

自那一日初见,你在林中飞奔低泣,我便对你念念不初,是因为你和皇后有所神似,可凭心而论,你这倔强不羁的性子,又冷又硬,却与她天差地远,朕哪里会把你当作是她?!”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硬扳着她的香肩,在她耳边低声喃道,却是咬牙切齿的,很想把这些言语塞到她那胡思乱想的脑子里。www.65txt.com

“带你来江南,是因为朕身边缺个可心的人伺候,更是因为所有人中,只有你一心纯净,没有别的企图。”

一心纯净?

宝锦听着这话,只觉得刺耳无比,封冻的心中,仿佛冰棱裂开,凛然生痛——

若是你知道,我比那些后宫女子更为心机深沉……你会如何作想呢?

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她仿佛不胜羞窘,又不敢置信地低下了头,绞着裙角,低低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我为一国之君,又何曾需要花言巧语来哄人……”

皇帝剑眉一轩,勃然欲怒,却终究苦笑道:“倒是你心中牢牢记得破家灭国之恨,耿耿于怀,生生把我的好意曲解玷污——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好?!”

他牢牢圈着她的肩,力道越发加深,却在惊觉她黛眉微蹙后,颓然放手。

此时宝舱之中寂静清默,只有水波拍打船身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打在人的心上。

皇帝凝视着她,仿佛要在她的清莹黑眸中看出什么来,但那蝶翅一般的浓密眼睫,却将一切都遮挡其中,不复窥得。

良久,他才怅然若失的轻叹一声,说了一声,“你先回去休息。”

随即转身出舱而去。

如云的伞冕将他的身影映得模糊而鲜赫,珠帘的脆响之后,站在原地的少女缓缓抬头,她的眼眸流转,仿佛水的波澜暗纹,只一瞬间,却又隐没不见——

那是奇异而隐忍的挣扎,和迷惘。

****

千万战船如利箭齐发,顿时惊破笙歌艳舞,沉醉在所谓江南天险中的南唐君臣,宛如惊弓之鸟一般,顿时朝堂之上风声鹤唳,有引议迁都的,有极言称臣主和的,一时嘈杂如同市井一般。

“诸卿勿用多言……臣先前已去王号,降称为江南国主,新朝那边,却仍是咄咄逼人,此等情形,若是再要议和,也只有拿孤的人头去,才能作数了。”

南唐国主不过三十出头,平日里儒文温厚,此时一言,虽然词气平静,其中意味却是犀利无比,众臣琢磨着这话的意思,都凛然跪地,齐呼,“臣等不敢。”

“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唐国之主冷冷一笑,默然无声地俯视着这些跪伏的臣子,突然觉得这昏暗的殿中,仿佛只匍匐着一些鬼物,在地上蠕蠕作恶,不由得一阵心烦,恨不能将御案上的铜炉掷下,将这些魍魉鬼魅都化为齑粉。

他舒了一口气,问道:“长江天险,如今正是对峙之势,哪位愿领军出战?”

回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那些忠诚匍匐的人们,仿佛颤抖了一下,将头埋得更深,几乎要潜入地下。

“我国富饶千里,据鱼米形胜之地,竟不能有一个能拒敌的将帅之才吗?!”

他的声音加重,虽然不大,却越发刺耳地传入众臣耳中。

正在僵持间,阶下有青衣小监匆匆而近,在他的耳边低语一回,年轻的国主双目一亮,仿佛垂死的人遇见了九天甘露一般。

“她说的可是真的?”

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前列的三公九卿听着,不由暗自纳罕。

“郡主娘娘请您过去一趟,共商大事……”

小太监妃色的红唇微动着,皇帝点头应和,随即扬声道:“暂且散朝!”

他袍袖一拂,随即大步而出,与往日的守礼和缓判若两人。

阶下众人不知为何,纷纷议论,却有几个冷眼心尖的,暗自咒骂道:“朝堂大事,这逆伦狐媚的贱人居然还敢打断!”

第九十九章 断流

着淡锦常服的国主,匆匆来到一处宫室之前,早有宫地,他挥退众人,也不让人禀报,径直而入。www.65txt.com

重重垂落的罗帷之中,有阵阵琴声曼然传出,声调铿然,如金石裂绝,又似孤境凄然,南唐国主陈瑾凝神细听,竟是十面埋伏之音,他在纱幕外轻叹一声,劝道:“未到山穷水尽,何必作此不吉之音?”

纱帷之中,琴声未绝,却越发悲壮难抑,郁郁之下,只听裂帛之声突起,随即响起侍女的惊叫声,“郡主,你流血了!”

帘外的一国之君闻言一惊,刚要冲入,却听一道慵懒声调淡淡响起,“哥哥,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常乐郡主琅命侍女卷起重帷,帐中的沉香气味顿时避了上来,让人心生空旷,却无端空落落伤怀。

陈瑾顿足痛怜道:“你生来不足之症,气血两虚,多加思虑,便要咳血,非得用沉香的气味掩住才好——这半壁江山虽处多事之秋,却也不该只靠你一介女流勉力支撑!”

他面容苦涩,仿佛不愿咀嚼这逐渐紧逼上来的心焦,却仍强笑道:“我正在前殿跟众臣商议,却被你生拉硬拽过来,还没见门,却被你这一通好吓,真是无话可说!”

逐渐卷起的帘幕后,发出清脆而狡黠的笑声,银铃一般悠扬,却又好似海中鲛女的魔魅,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宜喜宜嗔,可说是倾国倾城的脸。

南唐国主陈瑾爱怜的看着妹妹,却听她那线条绝美的红唇中,幽幽逸出一句,“正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身姿妙曼,柔若无骨,说出的这一句却是铿锵决绝,百折不回。

“如何个生法?”

陈瑾精神一振,急问道。

他知道自己这妹子谋略非凡,手中又掌有毒门等江湖人物的神秘武力,所以对她的见解,素来很是信服。

琅悠然一笑,款款道:“不知王兄还记得吗,前朝颓乱之时,拱卫南疆的某一只庞大船队,却神秘的出现在我南唐的码头上。”

“你是说……天朝水师?!”

陈瑾目光一闪,豁然开朗地低喊。

琅眼中闪过一道涟漪,随即清冷无波,她端详着断裂的琴弦,咬牙笑道:“正是呢……”

她意味深长的这一句,却让陈瑾一头雾水,琅也不欲多说,只是继续道:“景渊帝驾崩后,威名扬于四海的天朝水师,便不见了踪影,谁有能料到,传闻中已经溃散的他们,居然完整无缺的在我们的近海岛屿上休整呢?”

陈瑾也大为心动,有这样一支强悍的武力,足可以将新朝的万千水军击退——可是,素来骄傲不羁的天朝水师,真的肯加以援手吗?

“我去。”

琅淡然道,手中不由的握紧了一柄珊瑚簪,那上面星星点点的嫣红,宛如血迹一般,灿烂华美。

她望这支半旧的簪子,叹了口气,重复道:“我去劝说他们。”

****

万千条军船正逆流而下,皇帝满意的四眺远处,只见烟水朦胧中,模糊的江南轮廓已在眼前。

他心中欢畅,不由笑道:“如此军容,足可摧枯拉朽。”

“皇上如此豪兴,妾倒是想起了一个典故。”

宝锦敛衣而随,语调谦恭有礼,皇帝笑着看她一眼,问道:“是哪个?”

“古时符坚伐晋,他曾道:‘以我百万大军,投鞭足以断流’。”

宝锦笑语嫣然,神色之间,仿佛真在说什么趣闻。

“你大胆!”

皇帝一时大怒,听着这话实在尖刻兼而不吉,几乎一掌掴了过去,他眸中闪光,却终究强忍下这口气,怒极拂袖而去。

周围的侍从虽不懂水之战符坚惨败,一代霸主落魄的典故,却也知这气氛实在险恶,慌忙分人追去。

第一百章 渔者

锦望着他盛气而去的背影,映着白浪苍穹,不由的呆

她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纤弱身影仿佛要随风而起,直舞九天。www.65txt.com

这无双风姿,引得一旁战船上的兵将都偷眼望来——

这一次远征,皇帝只带她一人随侍,着实让很多人都揣测议论不已。

她毫不理会形形色色的目光,径自走入舱中自己的房间。

不过半刻,约定的敲门声响起。

季馨前去应门,却并不开启,只是警惕地望着门扉,道:“是谁?”

小太监略微尖利的嗓音在门前响起,“我是膳房那边的,有事要请教姑娘。”

门被打开了,浪涛声中,小太监尖利的声音,几乎可以穿透船壁,“听说姑娘做的菊花鱼乃是一绝,如今在船上膳食从简,所以想请教一下做法。”

“这有什么难的,我写给你便是。”

宝锦的声音清脆而爽朗,她作势拿笔要写,却悄声问道:“南唐那边情况如何?”

小太监嘴唇微动,从袖中掏出一道密件,“这是我们辰楼中人传来的。”

宝锦微微颔首,胡乱写了个菜谱,让季馨送他出门,随即展开书信,仔细读完,她抬起了头,露出一道智珠在握的微笑,“消失已久的天朝水师……终于出现了。”

她望着密信被火焰逐渐吞噬,随即喃喃低语道:“这都是我朝锻就的无敌水师,将来的国之柱石,可不能被南唐这些人累得一起覆灭!”

她想起方才与皇帝那僵峙的一幕,随即微笑加深。“其实投鞭断流也没什么不好——如今地江南。再无谢安这等绝世人物,想要摧枯拉朽,又有何难?”

****

皇帝地怒气,到了晚间才有所歇止。

今晚正是宝锦当值,如今出征在外,一切从简,权充皇帝书房的正舱里,只见帐帘低垂,皇帝正在批阅奏章,见她前来。头也不抬,只是道:“朕若是符坚之类,你却要自比清河公主吗?可惜还少了个凤皇,朕也不好男风。”

宝锦刚刚走近,听着这近乎赌气的话,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得倚在门边。

她虽笑得欢畅,心中却已惊起无边波澜!

所谓清河公主。乃是被符坚征服的鲜卑慕容氏之女,她与弟弟凤皇一起被符坚纳为私宠,民间有“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之讥,嗣后慕容冲卧薪尝胆,终于在水之战后反叛。自立为帝。

宝锦听着这好似无心的一句。虽然知道是皇帝在报复调侃,却也惊得浑身冷汗都要流下,她强忍住全身的颤栗。笑得眼中发光,秀丽容色,一时竟冷艳非凡。

“皇上真是折杀我了,慕容家姐弟柔媚善工,族中又有数万健儿,可说是百足之虫,死而后僵,我一个亡国弱女,却又如何与他们相比?”

“朕也不似符坚的志大才疏,不还是给你一顿讥讽,好悬没挑了长江。”

皇帝半是恼火,半是赌气道。

宝锦缓缓走近,替他展平宣纸,轻声道:“皇上恕我今日的卤莽妄言,其实,我是有一隐忧……”

“嗯?”

皇帝正要提笔再书,听她这幽幽一句,有些奇怪地抬起头,见她面露满色,于是道:“你有什么话,只管直说,何必吞吞吐吐?”

“是……我是在担心,南唐虽是旷于武事,难敌我军神勇,可也并非一击即溃的弱者——如今他们静守如常,恐怕其中有什么玄虚。”

“你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皇帝这才明白她白日里提什么“投鞭断流”,暗忖她虽然言辞刻薄,却实在是暗含关切,于是怒气消了大半,温言笑道:“你放心,朕不是那等妄自尊大之人,已经派斥候前去查探,不会轻敌的。”

“也是我白担心一场。”

宝锦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叹道:“我今日口不择言,实在多有冒犯,对不住了!”

她盈盈拜倒,不等皇帝搀扶,起身而去。

身后,只留下一句,“您还是要多加小心。”

皇帝听着这欲说还休地一句,品位着其中的情意,不由的露出一丝宠溺的微笑。

宝锦不用回身,便猜到他定是极为欢畅,她轻提裙摆,从巨浪高耸的甲板上走过,一路不停——

大战将启,便让你和南唐那一对兄妹,杀个你死我活吧!

她想自己这神来一笔,却丝毫没有欢欣,眼前竟浮现了皇帝那殷切而深情的眼眸。

我到底是……怎么了?!

****

金陵三面被围,眼看是插翅难飞。

正当皇帝手下地骁将们纷纷出阵,誓将唐国踏破之时,次日的拂晓,却传来一道惊天霹雳!

“什么?三路水军失利?!”

随着侍从郎中们地声声惊呼,皇帝从舱中披衣而起,面色也颇为凝重。

他仔细听完奏报后,剑眉一轩,不可思议地怒道:“你们难道在说笑话不曾?!平空杀出一支奇兵,在江中纵横来去,如入无人之地——世上可还有这等荒诞之事?”

他蓦然想起宝锦所言,“怕是有什么玄虚”,心中咯噔一沉,知道是被她不幸料中,于是更加烦躁。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先收船回阵,休整完毕后,再作论处。”

****

金陵城外一片肃杀,千里之外的宫闱之中,却也是清净寂寥,毫无生趣。

皇帝这一走,带走了所有后宫女子的热情,连素爱打扮的方宛晴,这几日也只是懒懒的,提不起劲来。

初春汗峭,又兼雨雪重重,谁都不愿出门,这一片沉寂,却终于被一桩血案打破!(替地震中遇险地大家祈祷~~请千万活下来)

第一百零一章 巫蛊

名暴毙的,乃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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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人发现时,倚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夹道旁,全身僵黑,咽喉处一个小而圆的血窟窿,血已经干涸,双眼直挺挺的好不吓人。

这桩极其惨烈的凶案,由于死者的身份卑贱,本也只是宫人宦官们咀嚼的谈资,不料禁军稍一搜索后,竟在她紧攥的手心里发现一角纸符,顿时平地生出千尺波澜!

皇后高坐上首,端详着手中六角形的微黄纸符,面色因愤怒而惨白,她的眼中光芒摄人,死死盯着上面隐约的朱砂痕迹,唇角紧紧抿起。

“真了不得,居然窃了我的生辰八字,行这诅咒厌胜之事!”

她沉沉说道,虽然声音不大,却把下首的一干侍卫和禁军首领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还等着人来给我下蛊毒吗?”

皇后冷冷一笑,继续道:“万岁不在京中,一应事务,我都不想大动干戈,可眼看着这些鬼魅都欺上前了,我总不能视而不见。”

所有人见她挥手示意,顿时如蒙大赦,纷纷退散而去。

此事看着棘手,半天的工夫,却又有了下文。

掌灯时分,何远便躬身进来禀报,他在阶下跪了许久,皇后才让他起身。

“可有什么眉目了吗?”

她安详的端详着自己的指套,平静有如刚刚睡醒似的。

何远不禁打了个寒战,低声道:“在死者附近的泥地里,发现了这个。”

他手掌展开,竟是一个青碧鸾纹的香囊!

“这是……”

皇后看着眼熟,有些迟疑道。

“这般样式的花纹,只有妃子一级的宫中才能使用。”

何远明知她最为熟悉,却极为配合的说出了答案。

皇后凤眸骤然一凝,“宫中四妃之位空缺,只有云贤妃一人……”

“臣马上派人去搜锦粹宫……”

“住口!”

皇后一声断喝,阻止了他急行的脚步。

她微微冷笑道:“亏你还是久历江湖,做事这么卤莽——就凭着这个物件,难道就可以任意去搜宫不成——万一是载脏陷害,可让我怎么去见云家妹妹?”

何远听出话音,顿时心领神会,他连声告罪,匆匆而出。

皇后小口地饮着茶,嫣然轻笑,唇中吐出一句——

“真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她好似在说何远这一干人,又好似意有所指。

第二日,云贤妃宫中便有人出首,道是曾在院子中见过诅咒巫蛊之物,于是禁军一齐而入,一声告罪后,便开始掘地三尺,在庭院的泥里到处乱找。

两尊满布针空的木偶被挖了出来,眉目之间,居然与帝后颇为相似,众目睽睽之下,云贤妃在侍女的搀扶下,虽然面色苍白,却强撑着看了这两尊木偶。

“替我回禀皇后娘娘,此物并非我院中所有,我一身清白,可昭日月。”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她嘴唇微颤,银牙紧咬,面上再无半点血色。

说完,她拽下发间珠翠,跪于中庭等候。

皇后闻言,急急前来锦粹宫,亲手将她搀起,垂泪道:“我与妹妹多年知交,彼此性情相通,再怎样也不会对你有所猜忌,只是事关万岁,我也不能徇私,只能请妹妹闭门几日,等万岁回朝,再作论处。”

如此也算公平宽厚,云贤妃却是深知她的秉性,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寒意,可任她怎么冥思苦想,也无法揣测皇后的用意,只得含泪谢过,从此闭门不出。

“娘娘,我们费这么大手脚,您居然把云贤妃轻轻放过了?”

琳儿一边替她捶背,一边轻声问道。

皇后轻笑道:“云贤妃素来韬光隐晦,要拿她什么错处,实在很不容易,即使有这所谓的铁证,我也不好贸然发落她。”

“至于那些厌胜诅咒之物……”

皇后的面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她冷笑一声道:“虽是我们命人埋下的,可也只是顺水推舟,它真正的主人,大约正在惶惶不可终日呢!”

“什么?!”

琳耳轻呼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迟疑的有些口吃道:“难道,这物件不是娘娘您命人做的?”

皇后怒极生笑,“你见过谁诅咒自己的?!”

“那是……?”

“是我那不成器的堂妹。”皇后叹了一口气,意兴阑珊道。

第一百零二章 利刃

后淡淡说道,在琳儿听来,却有如平地惊雷一般。(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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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晴小姐……是她做的?!”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暗中行咒害我,却被宫女撞破了行迹,不得不杀人灭迹。”

皇后嫣然一笑,贝齿轻咬着下唇,露出珍珠一般的光泽。

“总算她还没蠢到家,知道在现场丢下青鸾香囊,嫁祸于人。”

她轻声叹道:“如今政务繁杂,我本不愿在这关头生事,既然她已经下了手,我也就顺水推舟,让那些针偶出现在云妹妹的锦粹宫,好让此事了结。”

她说得优雅从容,想起那个愚蠢狠毒的堂妹,却几乎要冷笑出声,“这样拙劣阴微的手段,就想要取我代之,简直是痴心妄想!”

“娘娘睿智天成,方婕妤就算学了您的一二成,也万万不是您的对手,更何况,她如此娇纵,丝毫不肯收敛呢!”

琳儿在旁恭维道,虽不脱谄媚,却也是十成十的真心诚意。

皇后微微一笑,继续摆弄着手上的玉梳,想起自己这一次的得意之作,不禁暗自欢畅。

她借势而为,将锦粹宫拖入怀疑和猜忌的泥沼中,一是为了对徐婴华有所抑制——她最近很是受宠,若不把她的锐气压下,将来还不知要怎么嚣张呢!

另一个原因,却是因为出征在外的云时。

皇后想起这个清雅沉稳的年轻人,唇边微笑加深,她低喃道:“任你有通天纬地之能,我都要让云家伤筋动骨……只怕你日后回京,这里已是天翻地覆了。”

她扬声命道:“去跟何远传我的口谕——锦粹宫之事尚有疑点,除了全宫上下,还应细查近日的来往人等。”

“特别是……一些贵戚宫眷。”

皇后悠然而笑,在这最后几个字上加重了声调。

****

皇帝远征在外,原指望一鼓作气地拿下金陵,却不了出师不利,三路水军都受到重挫,一时军中谣言四起,有些世居北方,新习水战的兵士更是心中惶惶,只怕葬身江中喂鱼,连个囫囵全尸也无,若不是军纪森严,只怕就要临阵脱逃了。

“皇上,靖王殿下求见。”

三层巨舱的最上首,有人入内禀道,皇帝着一件短袖箭衣,刚刚练完弓,正要展阅图卷,听这一句,眉头凝成一个川字,却随即敛住了,挥手道:“宣。”

“皇上万安。”

云时入内后,先是细看了皇帝并无受伤,这才舒了一口气上前拜见。

他自知位高受忌,一直在后方监督粮草辎重,如今闻听前方受挫,这才乘小舟星夜赶来。

他话虽说得诚挚,皇帝却总疑他是来看笑话的,打心眼里不愿示弱,于是笑着赐座,道:“谣言误人,只是小挫,朕根本毫发无伤,外间又传得云里雾里,真是笑煞了人!”

云时起身,又暗自打量了皇帝一番,见他眉宇之间,颇有郁色,却越发冷峻凛然,杀伐决断之色越重,于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是小心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万岁不用如此介怀。”

“这一句还是我教你的呢,转眼就用到自己身上了,真是报应不爽!”

皇帝不禁失笑,望着云时,叹道:“你也以为我因为颜面受损,于是恼恨不出吗?”

云时看入他明亮睿智的眼中,顿时觉得自己想得差了,于是笑着告罪,皇帝微笑着以扇敲他的背,戏谑道:“罚你回京就娶一门亲事,不得推辞!”

不等云时微愕,他指着图卷道:“低估南唐的实力,是我的不是……可此事透着蹊跷,我冥思苦想,也没有什么头绪。”

当下把重重疑点说了,云时听完,全身一颤,半晌,才在皇帝的惊讶目光下,重新睁开了眼。

“是他们来了……”他沉重地吐出一句,声音居然有些干涩。

第一百零三章 心结

他们……是谁?”

皇帝目光一凝,沉声问道。www.65txt.com

他知道云时乃世家出身,又长在军中,一些秘辛掌故,比自己要精通得多,是以有此一问。

“陛下,您当初入京之时,景渊帝手中并非毫无依持,一些勤王之军散落在外,救援不及。”

云时斟酌着说道,半真半假的,却没有吐出“天朝水师”这四个字,他掩于袖中的手指紧握,心中滑过一个隐秘而危险的念头,他不禁抬眼望向皇帝,却见他凝神思索,暗一咬牙,却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南唐得到了前朝余孽的支援?”

皇帝冷冷一笑,以湖笔染满了朱砂,在奏报上龙飞凤舞了一列,这才道:“索性一并解决好了。”

只怕你未必有这个实力……

云时心中暗忖,面上却丝毫不露,恭谨道:“陛下圣断……这些不过是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皇帝从文书中抬起头,冷峻如电的目光,照得云时心中一凛。

“连你也学会说这些了……”

他轻轻一叹,百无聊赖的,凝望着身上的甲冑。

云时吓了一大跳,又要跪下,皇帝摆手示意,低声道:“我明白,你即使有所腹诽,也不敢明说……毕竟,如今已有君臣分际,怠慢不得。”

云时嘴唇微动,还想说什么,皇帝却缓缓道:“你连夜赶来也累了,先去睡一觉吧,等你醒了,我们再一起来看地图。”

他静静望着云时行礼离去,只觉得那轩昂身影是那么的陌生。

再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皇帝闭上眼,深深一叹,连眉梢,都染上了淡淡的寂寥。

“皇上是身上乏了吗?”

宝锦悦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皇帝微微侧身,望着她在昏暗中有如明珠的双眸,只是摇头不语。

一只温软的手掌轻抚了他的额头,有如玉石的微凉,掌心却有着淡淡的暖香。

“额头点烫……”

少女的声音,不无担忧地在昏暗中响起。

下一刻,她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皇帝猿臂轻张,不由分说的,将她抱入怀中。

皇帝有些强硬地箍着她的手腕,感受着这份温乡暖玉,只觉得胸膛之中,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充满了。

有如幼时尝过的棉花糖,大而蓬暖,甜甜的,让人觉得无比舒畅。

他深深嗅了一口少女的体香,只觉得眩晕越发沉醉……

孤寂的帝王生涯,并没有很长时间,却好似将他一生的美好都剥夺殆尽……爱人,挚友,那些美好而闪光的笑靥,仿佛都已经沉寂凋零,只剩下空落落的头衔,“皇后”,“靖王”,如此而已。

他紧紧地将怀中的少女拥紧,仿佛溺水者孤注一掷的抱住浮木——

只有她,丝毫不曾改变,那惊鸿一瞥的泪眼婆娑,倔强傲骨,在那一刻就在自己心中生了根,下了蛊。

皇帝只觉得一阵飘然,自己仿佛行走在水上云中,又仿佛置身于传说中的蓬莱仙境,四周再无兵戈杀戮,只有两人相偎,恬静如许。

“皇上……”

舱外焦急的禀报声将他惊醒,他如梦初醒地睁开,幽冷的眸光闪过,他立时又是那决断圣裁的“万岁”了。

宝锦呆呆望着他的神情,只觉得心中一痛——

那样寂寞,怅然,而又不似平日的淡淡温暖,甚至带着些许病弱,怎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冷戾残酷的人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不愿再想,转身出了帝舱。

****

宝锦出了船舱,见那日讨要“菊花鱼”菜谱的小太监又涎着脸笑着等候,于是笑着戏谑道:“这回又想给万岁翻什么花样?”

“姑娘明鉴,万岁进的香,小的们才能不挨管事的扳子……”

小太监做出一副苦瓜脸,惹得周围宫人都窃笑不已,有人上前求情道:“也罢,瞧着这猴崽子可怜,姑娘就再教他两手罢……”

宝锦微微苦笑,白了小太监一眼,带着他到了厨下,见四下无人,低声斥道:“我说过不要频繁联系,以免遭人怀疑,你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

“殿下,小的现在都快吃苦胆了……”

小太监急声道:“南唐那边送来书信,急甚……”

宝锦接过一看,低笑道:“又想吃汤圆,又怕烫了嘴,哪有这么两全齐美的……我已经给他们出过主意了,如今仍是踌躇不定,莫非真想做亡国之君么?!”

她胸中怒气燃起,冷笑道:“早就听说琅郡主乃是女中诸葛,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尔尔!”

她怒气不止,但念及这出戏仍需南唐配合,这才咽下这口气,沉吟半晌,才道:“通知南唐那边,我要亲自与他们会面!”

****

锦粹宫中,云贤妃被令闭门思过,却是坐困愁城,眉间凝不住疑云愁绪。

徐婴华见她毫无胃口,亲手下厨,做了一碗青葱细面,又加了许多姜醋,点了一点香油,端了进去,劝道:“小姨,你好歹吃一些……”

云贤妃不忍拂了她的好意,略微动了几筷,又问道:“外面如今怎样?”

徐婴华眼中闪过一道阴霾,闭口不言。

“告诉我,究竟如何!”云贤妃死死攥住罗袖,低声问道。

第一百零四章 明暗

外的风声阵阵,把窗棂吹得咯咯作响,春寒料峭,又丝,一时竟浸润心中,只觉无比幽冷。(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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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婴华咬一咬牙,终究开口道:“皇后说也许有小人作樂,嫁祸于您,于是要彻查锦粹宫中的来往人等。”

“她有这么好心?!”

云贤妃微微冷笑道,她毕竟是心思剔透的人精,微一沉吟,一道灵光闪过心中,她猛一抬头,鬓间那支点翠金钗也颤巍巍的几乎落下——

“她要是要对我云家下手!”

她攥紧了广袖,几乎将银牙咬碎,低低道:“锦粹宫中来往的宫眷虽多,最为频繁的,却是我母家的女眷——她这是要将我云家构陷入罪!”

徐婴华静静听着,眼中闪过一道火焰,但很快便敛住了,她低头沉思半晌,决然道:“事不宜迟,只有把这事捅到皇上和小舅舅那里,才能躲过这场大祸!”

“没有用的,前方的邸报奏折,都是由皇后转去的,军戎之中,再不能私传信件了。”

云贤妃跟随皇帝在军中多年,其中规矩都知之甚详,她面色苍白,凄然道:“皇后已经把所有的路都封死了,只等着看我云家步入绝境。”

徐婴华眸中幽闪,在昏暗的殿堂里,熠熠生辉,她静静听着殿外的风声,轻声道:“实在不行,只有孤注一掷了。”

她附在惊愕的云贤妃耳边,寥寥说了几句,后者面色大变,惊得睁圆了美眸。顿足道:“皇家的体统颜面何在……这怎么可以?”

“我现在管不了皇家的颜面体统了。我只知道,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徐婴华轻声答道,裣衽转身而去,云贤妃长叹一声,颓然坐倒。

****

珠帘如雾,卷起一室旖旎,琅郡主吹着茗茶上地嫩叶,细细读了回复,轻笑道:“这位宝锦殿下说话真是有趣—”

南唐国主陈瑾正在室内踱步。风雅地外表下,掩不住内心的焦虑,“她还是希望我们兵行险着吗?”

琅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她美目流转,顾盼之间。魅惑自生,陈瑾望着妹妹这无双美貌。心中只觉一片暖融,他走近她身边,低声道:“可苦了你……”

琅就势倚在他肩上,如兰似麝的气息吹在他耳边,只觉得旖旎如霓。目眩神迷。“为了你,我有什么苦的……不管是笼络毒门,还是暗设缇骑。又或者是……”

她勉强打起精神,决然道:“宝锦帝姬虽然愿意援手,却也并非良善,她指望我们跟朝廷斗个你死我活,所以毫不顾及地出了这个主意,不到万不得已,我也实在不想用。”

“水师那边……”

陈瑾欲言又止,男子和王者的尊严,让他觉得受辱,面孔都微微涨成赤色。

“你吃醋了,是吗?”

琅从榻上起身,曼妙身姿转了个圈,如蝴蝶一般轻盈美妙,“那人恋我甚深,倘若许下重愿,定能为我所用。”

陈瑾听得这话,面色更是郁郁,他咬牙惨笑,“我连自己心爱的妹妹都保不住……”

“那也好过为人臣虏,任人奴役。”

琅柔声道,日光从雕花圆窗中照入,更显她容色惨淡,仿佛透明一般。

****

嗣后几日,两军对峙江上,却渐成止戈之势,南唐的群臣不明就里,却纷纷赞起金陵的“王气”,陈瑾听了,心中越发恼恨,却也不去理会,只是翘首期盼琅的归来。

朝廷一方,皇帝定下以静制动之策,一心要把那神秘援军看个明白,大军虽然不动,探子斥候却络绎不绝。

这一日皇帝与云时正在商议,两人对着图卷,仍是踌躇未决,宝锦端茶进来,见到那熟悉的图标,不由低喃道:“是金陵啊……”

她刻意控制了声量,虽然不大,却正好能让两人听见。皇帝瞥了她一眼,沉声道:“这是军国大事,你插什么嘴?”

他虽是斥责,却也没甚愠怒,不过在云时面前,不好失了礼数。

宝锦露出惊慌模样,欲要请罪,皇帝挥手命她下去,宝锦退到门边,却感觉背后有一道目光在梭巡凝视,灼热有如实质。

近午时分,云时才告辞而去,宝锦入内换茶时,皇帝忽然停了笔,笑道:“你看着金陵发呆,倒是什缘故?”

宝锦笑靥清浅,回道:“听说长江乃是天险,倒是很想见识一番。”

皇帝不由失笑,“你地好奇心真重,你们北疆有大漠飞沙,重雪冰川,景色殊丽,壮观非凡,长江虽险,却也是人渡之地,有什么好看的?”

宝锦掩袖而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胸前雪肌凝玉,发间金钗颤动,几乎逶迤落下。

“这有什么好笑的?”

皇帝早就领教她一时纯真,一时刻薄的性子,以为她又有什么讥讽言语,不由微微沉下了脸。

宝锦抬起头,面上因喘息引起的淡淡红晕,皎美有如天上月华,皇帝只觉目眩神迷,连语气也微微放缓,继续追问道:“你在笑什么?”

“妾又失礼了……”

宝锦轻轻咳嗽着,怯怯看他一眼,咬着唇,却终究吐出了气死人不偿命的一句,“既然是人渡之地,天朝大军却是寸步难行,这岂不是天大地笑话?!”

她偷窥一眼,见皇帝面上阴云密布,眼看就要有雷霆之怒,赶忙轻笑道:“其实此事一点不难。”

“你有办法?”

皇帝一楞,赶忙追问,也不再对她发怒。

“你们中原人有一句,叫作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用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了。”

宝锦嫣然一笑,小小年纪,已是风华初露,一袭白衣,宛如江南粉荷,亭亭玉立。

第一百零五章 弈者

何解?”

“进入金陵的路,可不止一条,又何必拘泥于水上?”

皇帝眼前一亮,随即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水上佯攻,而暗中从陆路下手……可是陆路迢迢,沿途诸关,并非一日可以攻下,一旦费时日久,消息不免会泄露。(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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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早料此忧,她美目流转,故意沉思片刻后,豁然笑道:“论起陆上名帅,我们军中就有一位。”

“你是说靖王?”

皇帝的面色阴沉下来,握着瓷杯的手也越发紧实,骨节突起,“果然一起战事,你就想到了他——这么心心念念不忘吗?!”

宝锦吓了一跳,不知他的怒气从何而来,急道:“光论战事,他的确是上上之选,又哪来什么念念不忘?”

皇帝的声音低沉,好似暴雨前的电光,骇人心神,“你敢说其中没有一点私心?”

他想起云时故意避讳,袖手干看的行止,心中更怒,却不愿再说。

“万岁明鉴,论起夙仇,我姑墨国就是被靖王领兵攻陷的,我对他只有怀恨,哪来的私情?”

宝锦定了定神,跪地禀道,珠泪含在眶中,却倔强着不肯落下。

长而密的眼睫茫然垂落着,仿佛雪悒幽潭,让人心中一痛。

皇帝的怒气被生生抑住,他仿佛有些慌乱的,亲身把她搀起,用稠巾拭了泪,柔声道:“是朕口不择言,对不住……”

宝锦很有些惊疑的看着他,暗道此人居然还会道歉,却仍是掩面啜泣。

皇帝收起绸巾,有些犹豫,却终究还是问了,“你连云时都恨,对朕呢?”

宝锦抬起头,重眸迷离潋滟,仿佛凝着无限怅愁,“只怪天意弄人,却无法……不恨……”

“无法不恨么?”

虽然早有预料,皇帝却只觉得胸口好似被狠狠地擂了一拳,心中一片茫然。

宝锦望定了他,心中百味陈杂,半真半假的,却终究道出了胸中块垒,自己倒觉得舒畅快意。

半晌,都无人说话,波涛拍击着船舷,声声慢慢,好似永恒。

“你说的……朕会好好考虑。”

皇帝终于打破了沉寂,有些消沉,但仍是平静地说道:“说起来,云时也算是战绩卓着了,他若是担任陆路主帅,也算得当。”

“万岁圣明……”

于是两人长久无话,宝锦替他备好笔墨,皇帝便示意她退下——他要亲自拟旨。

宝锦退出高舱,清新水气扑面而来,微风徐徐,只觉得寒气略减,若有若无的春暖已经来临。

春日已近,可如今的江南,却大战将启,血光已现。

宝锦叹了口气,再也无心去看水光山色,心中忖道:皇帝要起用云时,南唐的覆灭,只在顷刻之间了。

“琅,你不要怪我心狠,即使是合作的盟友,总有一日,也会干戈相向的。”

她默默喃道,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棋盘,云时、南唐、皇帝,甚至是遥远的蜀川,都化作厮杀的黑白棋子,在自己掌中运筹流转。

“让强者变弱,让弱者变强,然后,这个天下,就会再次陷入纷争之中。”

皇帝,你的大一统梦想,终究是要破灭了……

对不住。

宝锦默默的想道,随即,她对着虚空伸出手,仿佛要抓住最后的一颗黑子——

“天朝水师……重新回到我的手中吧!”

****

千舟停靠水畔已有多日,皇帝命云时为帅,从陆路转进,急入金陵,一边却谋划着佯攻水路,以迷惑南唐一方。

正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皇帝却接到京中急报,他略略看了几眼,面上神色便冷了下来。

宝锦站在他身后,不自觉地攥了下袖中的秘报——因着辰楼的飞速,她也接到了相同的讯息。

“真是胡闹……”

皇帝阴郁说道,仿佛很是不乐,却又不欲发作。

“朕在前方奔忙,这些妇人无所事事,居然又……”

他的手捏紧了急报,看着后半段皇后的处置,终于舒了口气,道:“梓童还算厚道,大事化小,总算没折腾闹大。”

宝锦心中冷笑,想要暗示些许,心中却是一凛,暗道自己不可恃宠而骄,过露锋芒,于是闭口不语。

皇帝正在欣慰,却听舱外人声鼎沸,仿佛出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什么人在外喧哗?!”(未完~wwwn.com,,,)

第一百零六章 宫眷

巡躬身上前,嗓音里有着不易觉察的轻颤,“万岁,她……”

喧哗越近的人声打断了他的话语,皇帝凝神看前,只见浩淼接天的水波之中,有一艘轻舟逐渐靠近,一道袅娜纤影在从人的搀扶下,蹒跚而上。www.65txt.com

锦绣红裳随风飘飞,裙裾下摆,凝溅着几滴泥浆,半截雪白的玉臂也随之露出,上有几道豁出的血痕,狼狈之外,别有楚楚动人的风致。

徐婴华走到御前,想要跪拜,却踉跄着跌倒在地,众人惊呼之下,正要搀扶,却见皇帝大步想前,掳着她的手臂,将她从尘埃里拽起。

“你怎么会来这里?!”

皇帝沉声问道,怒气之外,又蕴含着别样的意味。

徐婴华抬起头,风鬟雾鬓,面容苍白,双眸却如星钻一般熠熠闪亮,她痴痴凝望着皇帝,忽然眼圈一红,无力地瘫倒在他怀里。

皇帝如坠云雾,望向行舟的从人们,领头的做校尉打扮,诚惶诚恐道:“娘娘单骑出京,黄帅不敢阻拦,却又怕出什么意外,所以派臣等随侍——这位是娘娘宫中的总管公公,其中内情,问他便知。”

他轻推一个中年宦官,后者战战兢兢,正要上前叩拜,却见徐婴划挣扎着起身,咬牙泣道:“为释嫌疑,臣妾亲身前来,请万岁赐我一死!”

皇帝一听这话,知道非同小可,他环视了四周众人一眼,随即扶了徐婴华入舱。

水声淙淙而过,舱中暮色暝迷,风声萧萧。

“万岁,我与贤妃娘娘着实无辜,家中来往的女眷更无此心——更何况,埋下这厌胜之物,难道真有什么效果吗?”

徐婴华大胆抬起头,眼中毫无惧怕,微微一笑,激越道:“若是这样就能杀人,陛下也不用起兵伐罪了,景渊帝这等暴君天人共愤,早就被咒死千万次了!”

皇帝听到这里,看着她愤愤说来,不由为之解颐一笑,道:“这个道理朕当然明白,可是后宫之中,理应由皇后掌管,况且她处分得当,朕也没什么异议。”

徐婴华凄然一笑,珠泪欲坠又休,黑嗔嗔的眸子望定了皇帝,半晌,才轻轻道:“陛下,云家若是被构陷问罪,这世上,可再没有哪家门阀可与方家齐肩了。”

她这淡淡一句,力道千钧,皇帝闻言,收敛了唇边笑容,眼中光芒越发强烈。

****

宝锦端来热茶,正要入内,却见门帘一掀,徐婴华缓步而出。

她已经在屏风后换过一套宫装,也擦干了水迹,显得温和娴雅。

这样温文高华的女子,却在见到宝锦后,目光骤然尖锐。

“你来做什么?”

宝锦小声问道。

“我要让皇后知道,方家不可轻侮。”

徐婴华微微冷笑着,以俯视的眼光瞥向她,“换做是你,一定又会‘忍辱负重’,是吗?”

宝锦平静看着她讥讽得意的笑容,心下却是冷笑——

真是不知死活……若不是我暗命黄帅护你周全,你早就曝尸野外了!

“这次真是对不住了……搅了你跟皇帝的柔情蜜意。”

徐婴华口中说着,却是毫无歉意,她凑近宝锦耳边,低低道:“有我陪伴身旁,就不用烦劳你了。”

她眼中闪过的,是残忍而喜悦的光芒,仿佛想看到宝锦花容惨变。

“徐婕妤说的哪里话来?!万岁不惯他人,总要我亲自经手,这才舒畅。”

宝锦故作天真的神气,她正在柔声细语,皇帝的呼唤,却映证了她的话——

“你且进来磨墨……”

宝锦嫣然一笑,裙裾婆娑,擦着徐婴华身侧而过,后者端立当地,因为愤怒,一张俏脸变得毫无血色。

****

徐婕妤来后几日,暗渡陈舱的计划,也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云时的大军挥戈而下,长驱直入,让金陵城中一片恐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琅把玩着手中的玛瑙玉雕,决然道:“通知那位宝锦殿下,我愿意跟她会面!”

第一百零七章 密会

艘大船缓缓驶向岛上,天边沙鸥翔集,金沙耀眼。www.65txt.com

三列舰船浩浩荡荡迎上前去,遮天蔽日,旌旗几乎将半边天宇挡住。

这是对贵宾的隆重礼仪,却也隐隐含有疏离与威慑之意。

琅暗自冷笑,在侍女的簇拥下登岸,立时便有水师将领前来迎接。

入了主舰,不等寒暄,她望着那个白衣缡素的男子,眼中掠过一道复杂流光。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半晌,那男子才淡淡道:“郡主一路劳顿,先歇息一下吧!”

“家国危在旦夕,我还有什么好歇息的?!”

琅一口截断他的话语,不复平日的优雅,咬牙冷笑道:“你若是有救我的心思,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能公器私用,为你南唐击退强敌,是吗?”

男子沉声说道,终于抬起头来,双目如电,眼梢却含着郁意,“我所执掌的天朝水师,乃是保国为民的利器——这是先帝竭力保存下的最后一点力量,又怎能轻易折损?!”

“可你之前也曾救过我们一次!”

琅低喊道,全身都在轻颤。

“那是因为南唐曾经对我们施以援手,大伙儿决定还了这分恩情……但要我们拿着这点家底去冒险,绝无可能。”

男子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胸中一痛,几乎要软下心来,但终究以极大的毅力克制住了。

琅含泪望着他,香肩起伏,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

她蓦然跪倒,青蓝蒽绣的缎衣沾染了尘埃,那样谦卑恳切地望定了他,眼泪仿佛暗夜的明珠,滴滴溅落。

他眼睁睁的望着,全身的血在这一刻凝固了!

“求你……”

她小声啜泣着,孑然无助。

良久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艰涩,却依然沉稳——

“我不能……”

当啷!

琅的眼中,染上了绝望和愤怒的炽色,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猛的掷在地上,随着一道清脆响声,就此四分五裂!

“还你……这是你当初文定时的聘礼!”

她哽咽着,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酷决然。

那男子闭上眼,再睁开后,已是消尽痛苦的平静无波——

“对不住……琅。“

一切都毫无指望……琅闭上眼,再也不肯看他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她身后宫人如云,看见主人那惨白欲狂的脸色,都不敢开口。

亲近的侍女在船长的示意下,小声问道:“殿下,我们原路返回吗?”

“不。”

琅的声音淡漠,宛如风中的一缕轻烟,她抬起头,狂乱神色慢慢湮灭,最终化为琉璃般的冷光。

“我们去江心岛。”

船长在旁一听,吓得猛一哆嗦,“郡主,那里离伪朝水军太近了……”

他的声音在琅扫视下戛然而止,一艘大船扬起风帆,朝着无尽大海的另一边驶去。

****

“宝锦殿下……你的条件这么苛刻,真当我南唐上下是傻子不成?!”

琅怒意盈目,狠狠瞥向坐首的少女。

宝锦拧干了裙角的水,又把绾发的金簪拔下,任半湿的长发垂落于肩,她泰然自若的用绸巾反复擦拭,等到确定干了,才将头发盘出小髻,略略用簪子定住。

这江心岛的破旧古宅中,只有她们两人正在密谈,所以她也多了几份少女的顽皮和肆无忌惮。

她把自己狼狈的模样拾掇一番,顶着琅冷怒的眸光,这才宛然笑道:“琅你若是不甘心,大可另请高明。”

她望定了琅青白惨淡的花容月貌,笑容越发加深——

“这普天之下,能解你燃眉之急的,只我一人,要价要些,也无可厚非啊!”

“好一个天朝帝姬,如此趁人之危的行径!”

“彼此彼此,你们不也趁我姐姐危难,擅自称王建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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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暗谋

容明肌的两位佳人,彼此冷笑着讥讽,皓月辰星般的避,半晌,琅闭上了眼,低低道:“天朝水师也未必听你号令。www.65txt.com”

“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我若不能做到,自然也不会要你们的国库。”

宝锦襟间仍在滴水,却是悠然自若,毫不犹豫道。

琅正要反唇相讥,看着她幽深的目光,不知怎的,却再也说不下去。

“若你真能出兵解这危厄,我们南唐又何必吝惜这些银两?”

琅深吸一口气,答应了她的条件。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怒不可遏——南唐虽然富庶,若是被搬空国库,仍是元气大伤。

两害相较取其轻,无论如何,这半壁江山也要维持下去……

琅的指尖几乎要掐入掌中,她压制住汹涌而来的屈辱和恼怒,双眸熠熠地望向宝锦,“同样,你也要言出必行。”

宝锦微微一笑,好似无限欢畅,“当然……我答应过你,尽全力动用天朝水师,绝无反悔。”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击掌,貌似舒缓的气氛下,宝锦垂下头,掩住了一道微妙而诡谲的笑靥——

琅浑然不觉,半是客套,半是探究地笑道:“为了不让伪帝疑心,我会放出消息,说你已成我们的阶下囚,这一段日子,少不得要请殿下委屈一下了。”

宝锦瞥了她一眼,笑道:“除了要去那海岛,其余时间,我会很安分的。”

琅微微欠身,袅娜起身道:“如此,便先请殿下跟我回去……一旦事毕,不妨一品我江南风味——我王兄准备了上好的茶具,正涤尘扫榻恭候贵客。”

怕是黄金打造的牢笼吧……

宝锦心中暗笑,却也不说破,起身随她离开。

即将登上小舟的这一刻,她蓦然回首,望着白浪波涛中,那隐隐约约的龙舟和战船——

“他”大概已经心急如焚了吧!

她想起蒙在鼓里的皇帝,不知怎的,心中又是一痛——好似被细细的针尖戳入,深不见血,只是一颤一颤的疼痛。

……

自那日徐婴华长途跋涉而来,龙舟之中,便多了一道娴雅优美的身影。

如今,她正代替宝锦,素手纤纤,替皇帝奉上茗茶。

皇帝端坐案前,神情漠然,他侧耳听着外间水军急促的号令,眼一片森然。

方才,居然有人潜行水底,妄图凿穿龙舟,虽然发现得早,却也有一番惊骇,忙乱过后,有侍女匆匆来报,道是玉染姑娘掉入江中,打捞不及,已不见踪影。

“光天化日之下,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没了踪影?!”

皇帝已是怒无可怒,声音越发轻淡。

水军将领惊得满头大汗,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继续督促人再加打捞。

“皇上也别急,玉染姑娘吉人自有天象,不会有什么事的。”

徐婴华轻声劝道。

皇帝微微颔首,双目如电一般扫过案间,冷笑道:“这些南唐人不过垂死挣扎,变着法子要挟朕,上次的刺客,也是用的这一招。”

徐婴华微微蹙眉,急道:“难道玉染姑娘也落到他们手上了?”

“十有八九。”

皇帝眉宇间有些阴郁,却慢慢镇定下来,他咬牙冷笑道:“只要朕一日横军江上,南唐人就不敢把她如何。”

他双眉一轩,戎马征战中生就的霸气油然而生,扬声宣召内侍道:“传朕的旨意,让靖王加速行进!”

随着天子一声令下,旨意随着快舟疾马,星夜奔赴。

****

宝锦望着那遥遥迢迢的船影,将一声叹息藏入胸中,随即登上了琅的船。

风帆冉冉,即将驶向远方的海岛,那里驻扎的,乃是景渊帝的旧部,名扬天下的天朝水师。

“你真能号令他们吗?”

带着最后一丝不甘心和怨恨,琅问道。

“我和郡主身份不同,当然,结果也会截然相反。”

宝锦含笑答道,看着琅愠怒,扭头不顾,朝着分道扬鏣的小舟而去。

她收敛了笑容,心中喃喃: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把握……

但只要有一分希望,我都要伸手握住!

风从她的鬓发间拂过,带着海上特有的咸腥,不远处,海岛越来越近。

第一百零九章 孤臣

更正一下:琅掷在地上的,是两人定情的珊瑚簪,我是个猪头猪脑,向大家道歉了,泪奔)

海岛上的沙砾被轻轻吹起,漾过身前,轻舟着岸之时,宝锦提衣敛裾,轻巧的跃下。(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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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在天边染成一片宁静的金炽,沙鸥盘翔,仿佛无限眷恋的飞回自己的巢穴。

它们也有一个家……

宝锦心中涌起无限怅然,仰望无边天际,想起自己飘零天涯,却又何处为家?

那金檐椒壁的九重宫阙,早已成为他人的战利品,廊柱亭亭,石板间的血迹虽已擦净,却永不消逝!

那里,是杀死姐姐的仇人所居,早已不复当年的嬉笑晏晏,安宁喜乐。

一海之隔的高丽?

她唇边露出冷冷一笑,眉梢眼角浮现的,乃是不屑的轻嘲——当日那临海一掷,让姻缘信物毁于一旦,也让那段年少青涩的爱恋归为死灰。

历尽天下,却孑然无家……她想到此处,不禁心中一痛,无尽的疲倦和寥落,几乎要将她吞没。

刘南行到岸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衣衫单薄的少女裙裾随风轻扬,眉宇间凝着淡淡倦意和孤寂,茕然一身,伫立于舟下。

苍凉落日下,她的肌肤被染成淡淡的金色,半透明似的剔透,纤腰不盈一握,好似下一刻就会随风飘散。

这就是景渊帝的胞妹?!

刘南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再如何震撼的泪眼,在前一日已经看到——想起琅哭泣着将珊瑚簪掷在地上,断成几段的情景,他沉痛地闭上眼,随即,又睁开了。

以几乎挑剔的目光来看。宝锦实在太过柔弱,与那扬眉停杯间,便可让天下变色的景渊帝殊然不同。

果然……天下再无此君上了么……

刘南压制住胸中几乎沸腾的气血,不愿再想下去,他大步上前,抱拳一躬,道:“殿下亲来,未及远迎,实在惭愧。”

你地脸上可不见半点惭愧之色呢……

宝锦心中忖道,却丝毫没有显露。她打量着眼前英挺矫健的男子,他的面庞被海风吹得黝黑,眉宇之间却不见半点粗鲁暴戾,隐约透出书香世家的儒雅大气。

宝锦早就听闻他亦是出身世家,年少时叛出家门,之后一直浪迹天下,偶然与微服出访的锦渊邂逅。君臣一番际遇之下,便受命草创水师,几年之间,声势直入七海,连高丽城中也能听倒塌的令名。

可惜,他的行止言谈。却在在昭显了主人的疏离。

宝锦黛眉微蹙,随即不露痕迹的敛了。回眸一望,缓缓笑道:“刘将军,久闻大名,今日才得一见。”

仿佛不胜羞怯的,她玉颜微侧,眼角余光,却正好看到刘南眼中一闪而过地挑剔——

有意思……此人先天便对我生有恶感,这又是为什么?

宝锦一震,加倍的警醒注意。心中却是一沉——刚一见面,就是这个态度,自己此行,真能将这一众骁勇不羁的将士收入麾下吗?

她摇摇头,仿佛要驱散这些念头,暗一咬唇,却越发激起了她性子中潜藏的倔强。

不复前日迎接琅的繁盛船队,刘南若即若离的说了几句,随即请宝锦登上一驾简陋的马车,向着船屋而去。

所谓船屋。只是在靠近大海地崖上,建起的一片低矮平房。以兽皮做顶棚,虽然结实,却让屋内一片昏暗,大白日里,就要点起灯烛。

“怠慢殿下了,只是我们平日里不常登岸,这里也是有客人前来,才会启用。”

与寒伧的外表极不相衬的,乃是屋中的布置,古旧雕刻的檀木桌椅,在宝锦看来,最少也有百年地历史,泰西名贵的黑丝绒靠垫下,极品地凉缎丝光潋滟,如水一般流淌褶皱,一分千金的龙涎香,毫不吝惜的随意大燃着,仿佛这不过是山野的松明一般。

宝锦咀嚼着“客人”二字,心中洞若观火的微微冷笑,微微一笑,眼中放出极为耀眼的光芒,道:“将军不必顾忌,我朝将士忠勇,对水师的律条遵循不悖,我身为帝裔,更当身先士卒。”

她言谈虽然谦和,隐隐却点出了“我朝”和“帝裔”,言下之意,却是与那“客人”之说针锋相对。

好犀利的口舌!

一来就点出这是朝廷的水师,想倚仗帝裔地身份,将它收入袖中吗……

刘南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回以一笑,道:“殿下高义,巾帼不让须眉,末将也很是佩服。”

宝锦静静听着他的恭维,宛然一笑,眉宇之间锐气更盛,轻道:“所谓巾帼不让须眉……”

她笑容加深,对着刘南道:“我敢断定,你对着姐姐,必定从不提这一句。”

“为何?”

刘南不自觉的问了。

“因为在你心中,她是无可替代的君上,根本不会有男女之分。”

宝锦眼眸幽闪,想起已然离世的长姐,心中黯然之下,却又有一种别样的好胜——

姐姐……你能做到的,我未必不能!

****

江海之间,情势越发诡谲险恶,京中这几日却越发平静。

锦粹宫中的平地风波,被皇后以一句监管不严,轻轻将云贤妃禁足几日了事。

所有人都一日既往的觉得皇后贤德,只有对朝政浸润最深地人,才能看出其中步步惊心。

皇后轻轻放过云贤妃,最终打算,却是想将经常入宫省亲的云家亲眷一网打尽,让这百年世族承受这巫蛊谋逆地罪名,再加上皇帝对云时的猜忌,她几乎有着十成的胜算。

然而,稳健的棋手,永远也不能估测到孤注一掷之人的动向——徐婴华的突然出走,让宫中波澜狂起,另一场戏即将粉墨登场。(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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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畏高

后怔怔地看着案间刚至的朱批,鬓间银簪一阵颤动,摩着那朱红淋漓的字迹,半晌,才低低笑出了声。(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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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琳儿有些不安的在旁低唤。

皇后笑得有些咳喘,她抬起头,盈盈凤眸中,忽然滑下一滴泪来。

“娘娘,您怎么了?”

琳儿丢下手中琅壶,上前探视道。

皇后摆了摆手,冷笑着道:“徐婴华那小妮子,真是不能小觑啊!”

她的指尖在皇帝的批语上划了一道,冷戾飘忽的笑容,也逐渐化为苦涩——

“他要我行中宫宽穆之道,秉公审理,不要让功臣亲族蒙受不白之冤……瞧瞧这话说的多妙?只凭那小妮子的伶牙俐齿,他就下了这样的断语!”

她的眉尖蓦然一挑,琳儿只觉得胆战心惊,杀伐决断的气息,从皇后身上无声的威压而来,几乎让人站立不住。

皇后想起此事,又是灰心,又是憎嫉欲狂——云家……她只要轻轻一推,就会从云端跌落,万劫不复,可偏偏,皇帝的一道密旨,却让她不得不罢手!

她微微喘息着,香肩起伏之下,终于平静下来,她凝望着窗外初发的嫩芽,,缓缓的,露出一道奇妙的笑意——

“前方既然有心思管这闲事,大约,大军也即将凯旋而归了吧……到那时,再让云时好好亮相吧!”

她无声的冷笑着,轻拂袍袖,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起身向花园而去。

“又是一年桃红柳绿……”

她仿佛喜悦,又仿佛含着无限怅然的,轻轻叹道,在她的身后,初绿的垂柳如烟,正柔若无骨地飘舞着。

***

昏暗的船屋中,两人对坐而谈,外间风声飒飒,带来高崖之下特有的清爽水气。

宝锦凝望着刘南客套疏远的微笑,心中怒气更盛,她眼中火光一闪,一口饮尽木杯中的茶水,道:“你心中对我不以为意,才拿这话来敷衍我,是也不是?”

她清亮双眸在此刻很有些咄咄逼人,却是少年意气,瞧着只觉朝气蓬勃,很难生出恶感来。

刘南望了她一眼,随即敛目不语,面上却也没有惶恐之意,半晌,才道:“殿下如此在意这些细稍末节,末将也无可辩驳。”

“既然这些是细稍末节,那么,我们就谈谈正题吧……”

宝锦眼中光芒熠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冷意脉脉而入,几乎让刘南感觉到肌肤的刺痛——

“刘将军,我身为帝室唯一的血脉,希望水师将士能重回麾下。”

对于聪明人,也没必要绕什么圈子,宝锦单刀直入地说道。

刘南眉间一轩,好似有一道不忿冷意凝成,却随即化为沉静微笑,“兹事体大,请容我跟众兄弟商——”

他最后一个“议”字没有吐出,便听宝锦一口截断道:“军法森严,何来商议一说——莫非堂堂天朝水师,也学那海寇结伙行事?”

刘南被她这一噎,惊愕之后,怒从心起,猛一抬头,却正对上宝锦冷锐犀利的目光,这无所遁形的力量下,他咬一咬牙,略一昂头道:“先帝乃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敢问殿下,可有什么也让弟兄们心服口服?!”

这话实在很不客气,宝锦却嫣然一笑,仿佛很是愉快的微微眯起了眼,道:“要我怎么证明?”

“很简单……”

刘南沉静答道:“主船大桅顶端的旌旗,乃是先帝亲赐,她当年在众位高手的围攻之下,独拔头筹,将旧旗取下,从此之后,涣然一新的明黄苍龙旗便飘扬四海!”

他说到这一段,满是自豪,然而又是惨痛悲凄,忍不住声音都嘶哑了,“殿下若也能做到,我等必定景从不违!”

宝锦一听这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几乎把银牙咬碎,黑嗔嗔的眼望定了刘南,恨不能把这混蛋斩为三截!

天可怜见,她除了恐血症,还有……畏高之病!

(不用怀疑,这个恐血又畏高的废柴原型,就是本人在下区区我,再次泪奔一下~)

第一百十一章 旌旗

的手无意识的紧握着粗木桌子,那紊乱的木纹,几乎成粉。(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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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答应你。”

宝锦说出这句话时,声音清晰沉稳,连自己也仿佛吓了一跳——

她微微苦笑,对上了刘南惊愕的眼,一字一句道:“捡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

海风的腥咸越发明爽,在海上男儿的心目中,这比什么香料都要提神。

晴天碧日之下,甲板上满是黑压压的人头,却排成整齐的几列,漫不经心中透出军人的肃穆铁血。

这一日,是远道而来的宝锦帝姬挑战“易帜”的大日子,所有水师将领都齐聚帅舰,一同观看。

十丈高的主桅之上,大帆被风鼓得隆起,最接近云的那端,一面苍龙大旗飘扬于九天,肆意飞恣,犀利的爪与尾被风鼓得越发狰狞。

宝锦脚下踩住木杆的微凸处,闭上眼睛,刻意不去看底下的颠沛船舷和逐渐变小的人头,她觉得胸口一阵烦恶,胃里无限翻腾,几乎就要吐了出来。

幸亏今日未及进食……她自嘲地想道,随即却觉得一道劲风直袭咽喉!

又来了!

她心头火起,咬牙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冷笑着在杆上飞身旋过一刻之地。

风将她的罗袖高高卷起,其中有银针飞出,只听当的一声,那袭来的长刀便被震得微偏。

浩淼的水面被日光照得潋滟碎光,直直映入眼中,宝锦竭力忽视地眯眼,面上更见冷戾森然——

仿佛一只被惹怒了,正在张牙舞爪的幼猫!

刘南摸着下巴。凝望着那纤弱而惊险的身影,被这一长串无声惨烈的打斗搅得有些心神不定。

那惨白地面容,虽然隔着长长的桅杆,却仍隐约可见——

她为什么如此倔强,如此地不肯服输?!

一旁有水师老人低声咕哝着:“这丫头的脸白得象死人一样!上船肯定会大吐特吐!”

若是让她上船……这必定是个空前绝后的灾难!

想到这,刘南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温煦笑纹,一旁的侍从见了,诧异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那日琅郡主决然而去,首领的脸便几乎化为岩石,冷得可怕。这些时日他第一次笑了,还不该拊掌庆幸么?

底下这一分神,桅杆上的打斗越发激烈,宝锦背上缠了新旗,单手支撑住全身的重量,另一只手腾了出来,掌中短刃化为一抹流光。朝着来袭者脚下挥去。

那人亦是挑选而出地水师精锐,手中功夫自是不弱,他闪身一让,间不容发地躲过这一记,却蓦然惊觉少女眉间的慧黠一笑!

只听“哧啦”一声轻响,在风啸中听来微不足道,传入那人耳中,却是比雷霆更加惊心——

他缠在杆上的布带被割了一条缝,全身重量的悬吊拉扯之下。只听哧啦之声连响,随着最后一丝纹路的断裂,他短而急促地喊了一声,随即一头栽倒下去。

底下观战的水师将领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刘唐跨前一步,将猪皮大囊拉近一角,只听一声巨响,那人狼狈不堪地摔落在上面,四周众人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宝锦地危机却并未解除,她双手紧握住桅杆,悬身一滑,又躲过雪亮短矛的一戳,却只听背后几声疾风,眼角余光一瞥。竟然是几颗菩提子!

她衣袖轻挥将它打落,却又发现肋下有长剑刺来!

还有完没完!

圆睁着美眸,她无暇思考。电光火石的,长剑已经擦着她的肋骨过去。

火辣辣的疼……

她咬牙忍住,再不去管底下的碧波万顷,雪白双足夹住桅杆,身体倒悬,袖中短剑一掣,将那两人击落跌下。

然而头顶的长矛又至,她却毫不惧怕,好整以暇的冲着那人微笑。

那人只觉得她眼神诡异,透过自己身后,看向虚空中的一点,心中狐疑,不由地手下一慢。

宝锦脚上一蹬,全身如离弦之箭直上,金戈之声一分,那人肩上中了一记,却也知她是手下留情,不至危及生命。

宝锦却极为狼狈,她双手双脚乱抓,仿佛溺水者抓浮木一般,看得底下的刘南不禁翻了个白眼。

好不容易抓住桅杆,稳定心神,她抬头,眯眼看着那迎风招展的旌旗,眸光在炽日照耀下,越发诡谲。

她要做什么?!

刘南心中诧异,不由地走近两步。

他功力不浅,眼光犀利之下,只见宝锦望着那旗帜,笑容越发加深,在日光浸润下,竟是显得……咬牙切齿的阴森?!

这小妮子该不会是……要把这旌旗撕碎吧?

刘南被这一念头吓了一跳,忙不叠走近两步,低吼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宝锦怒瞪着这罪魁祸首,咬着牙冷笑着,眯眼瞧着近在咫尺地大旗,仿佛偷鱼得逞的猫一般,笑得眼睛成了月牙。

恨不能将它撕成一条一条,将这些混蛋统统五花大绑,丢到海里去喂鱼……

她满是恶意和调侃的想着,自己也知道不可能这样,所以自娱一会后,终于伸出手,稳稳的抓住那面大旗。

海风大作,让这半旧的旌旗飞扬不羁,那苍龙的狰狞洒脱下,隐隐有陈年的嫣红……

那是所有将士的鲜血。

宝锦单手掣住,艰难的,以拇指抚摩着,感受着荣誉和生命交织成的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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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二章 燃火

面光滑,半旧的绣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依稀可见当—自景渊帝当年亲自授旗建军后,这苍龙大旗便飘扬于七海,再不曾更换。www.65txt.com

她单手将粗绳划断,忍着高空中的狂飙风力,将崭新的旌旗绑紧,只见漫卷云舒之下,旗面越发皎皎。

至于旧的……她凝视着手中的绣纹,不知怎的,姐姐的笑靥又浮现在眼前,她的手指一凝,微微颤抖着,却终于把旧旗卷入怀中。

刘南在桅杆下静静等待着,在最后一个军中高手也失败后,他已经预料了宝锦的胜利。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单独伫立着,凝望着桅杆最顶端的小小人影,他闭上了眼,想起锦渊那似曾相识的一幕:她从桅杆顶端将旧旗狠狠掷下,插入舱板之中,随即,四分五裂。

海寇的旧时代已经结束,从此以后,我天朝的水师,将纵横天下——

她那意气风发的一笑,连旭日的光芒也无法比拟!

刘南痛苦的闭上了眼,胸中如火一般沸腾——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如流星一般陨落,而所谓的新时代,未曾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他胸中的疼痛更甚,却只是若无其事的,等待着,那同样意气风发的掷落。

久久,也未曾有什么响动,他诧异地睁开眼,只见那纤弱的少女,小心翼翼的,怀抱着旧旗,艰难惊险地从桅杆上爬下。

海风吹过。她的脸色仍是那般苍白,桅杆上地风泥将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污黑。却更显得剔透皎洁。

“为什么不把旧旗扔掉?”

他情不自禁地问了

宝锦抬眼看他,随即又从桅杆上缓缓而下,她的声音轻微,却含着泰然和平静——

“这是你们的旗帜,几载鲜血染就,岂能抛弃……”

刘南一阵晕眩。只觉得姐妹两人实在不同——姐姐如烈日炽射,妹妹却有如弱水潜照。

他苦笑地望着周围众人激动的神情,知道宝锦已经收尽人心。

****

琅乘舟前来时,几乎是抱着看笑话的意思的。

“这位宝锦殿下,口口声声挟着水师地力量,来跟我做交易,却不知道,这些水师桀骜不逊,并非易与之辈啊!”

她带着些讽刺地轻笑着,想起刘南的拒绝冷意。心中又是一痛。

仿佛很是快意的,她想象着宝锦受挫后的沮丧。笑容越发加伸,但随即,她打了个冷战。

“不对……”

她想起宝锦笃定的态度,心中却是一紧,“若她真是胡吹大气,又怎会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

她想起宝锦提出要江南整个国库。心中疑云更深。

不及多想,轻舟已经靠岸。

这一次,并无战船迎接,岸边静静伫立着两道身影,一男一女,那熟悉的轮廓,却是让琅的双手都颤抖起来。

“刘南,你拒绝助我,却居然向她效忠……!”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近乎泣血。

刘南双掌紧握,几乎要流出血来。海风吹来,将他腰间的香囊带动,里面发出细细的清脆声——那是被琅摔裂地,两人文定姻缘的珊瑚簪。

他嘴唇颤动,终于开口道:“我曾有誓,不能将水军用于私心,琅,我对不住你。”

“你只对景渊帝一人忠诚,不是吗,为何要助这乳臭未干地小女孩!”

琅低喊道,风声肃杀,却无人回应。

宝锦沉静地凝望着两人,眼中闪过一道怜悯,半晌,才道:“自刘将军以下,天朝水师重回我元氏麾下。”

她眸光幽闪,继续道:“那么,琅郡主,你我的交易,是否要继续进行呢?”

仿佛是提醒似的,她重复道:“我以麾下水军,助你歼灭伪帝的战船,而你,将江南库银尽数……”

“不用说了。”

琅抬起眼,光芒冷得让人心悸,她异常平静地低声道:“我答应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破釜沉舟,斩金断玉的铿锵凄厉。

****

夜已深了,皇帝把奏折放在一边,正在沉思冥想。

自从定下“明修栈道,暗渡陈舱”之计后,云时率领大军,正星夜夺关斩隘,赶往金陵。

算来也该到了……皇帝暗忖,想起这边水军牵制下,南唐军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地样子,不由会心一笑。

正在沉思之时,却听舱外人声喧哗,仿佛有无数惊叫惨呼,皇帝悚然一惊,疾步而出,却见火光将半边夜空都照亮了!

无数的火箭倚仗风势,嚣嚣而上,浸满油脂的麻布迅速燃起,将射中的人或物卷入祝融的大火之中。

硫磺的气味扑鼻而来,爆燃的火花中,无数己方的战船付之一炬,更有无辜中箭的士兵满身火焰,哀号着在舱外打滚,甚至有忍耐不住,径直跳入江中的。

将尉地怒斥声在人声喧哗中听不真切,一切的人影映着火光,显得光怪陆离,仿佛无数地魅影。

“中计了!”

皇帝怒极,一掌将栏杆拍碎,木屑落了一身,却浑然不觉。

“南唐人想全歼我军于此!”

他冷笑着,猜出了答案。

噩梦仍在继续,在如墨夜色中,天上的冷月也随波心荡漾,仿佛不忍看这一幕人间惨剧。

水波越发破碎,有人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江心,却因惊诧而张大了嘴——

“那是……什么?!”

给张廉的《孤月行》和夕阳挽月的《再生为人》打打广告,这两位都是包月作者中的元老了,本月PK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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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章 弃子

心水波荡漾,仿佛煮沸一般上下翻腾,由远处渐近的影中,隐隐绰绰现出了一道道黑色长筒。(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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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道火光闪过,灼热的硫磺气息,卷着黑色碎渣将船身覆盖,有不幸被击中的兵士,顿时被烧得焦头烂额。

“这是什么?!”

水军将领们骇声吼道,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这就是景渊帝赦造的‘神火飞鸦’(注)。”

皇帝从顶舱缓步而下,这漫天箭羽,火光冲天,在他眼中映出极为强烈的光芒。

“所谓神火飞鸦,乃是在鸦形体内装满火药,火药中有火药线通出,并与起飞火箭火药筒中的火药相串联;发射时先点燃起飞火箭的火药线,使火箭飞至敌方,并将鸦身内的火药引爆,即可杀敌无数。”

皇帝回忆着宫中残留的札记,一字一句清晰说道,低沉的声音在火光横飞中听来,稳如磐石,众人见他如此从容,不由的也安定下来

“真是有趣……死去已久的人,居然也能把我逼得如此狼狈!”

皇帝冷冷一笑,眼光越发森然,周围众将噤若寒蝉,却听他断然下令道:“所有船舰散开,不要再理会什么队列秩序,尽量用水攻!”

随着命令被传下,暂时恢复了平静的将领们大声呵斥着,战船不再拘泥于中央,而是四散分离,火球的威势终于缓了下来。

分散的战船,彼此却渐渐有了默契,对着那势单力薄的几艘敌船就是一阵强弩箭雨,有胆大地血性男儿。甚至口衔了单刀,冒死跳船去搏杀。

混乱逐渐平息,朝廷的水军终于占了上风。

此时那几艘船上的神火飞鸦也逐渐停歇下来——他们大约是没火药了!

这一念头让许多将领都激动不已,纷纷要求上前进战,皇帝示意稍安勿噪,继续围战之下。却见那几艘船上竟然射起了稀稀落落的弓箭!

皇帝剑眉一挑,道:“即使是天朝水师,也不过是溃散之军,即使南人加以收拢,如今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了!”

众将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时大喜,热血沸腾之下,纷纷驾着主船靠近。以求“亲擒敌首”的战功。

此时云影浸入波心,半江萧瑟,亭亭清冷地月色破碎支离,一时又激荡自生——

围到最近处,已经可以清晰看到那为首的船桅顶端,一面苍龙旗帜爪牙狰狞,傲视睥睨。让人不禁心中一寒。

“该死的南蛮贼子,还不出舱投降?!”

兵士们笑怒喝骂,正在得意。

异变,在下一瞬发生!

一道火舌带着瑰丽的艳彩,从舱中喷出。将靠近的几十名兵士都卷入其中,随即,近船的水中化为修罗地狱——

哀号翻腾着的肉体,在水中扑腾扭曲,那火奇异的遇水不退,仿佛吞噬人命地鬼物,那嘶哑绝望的声音,将夜空都震成噩梦。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仿佛失去所有的力量去捞救,正在不可思议之时,只听江畔芦苇漫水而倒,看似堵塞的湿岸化为水面,无数船影出现在四面八方!

皇帝的面容在这一瞬失去了血色,他手中长剑轻吟,简直要脱鞘而出——

杀意和狂怒,在这一瞬由他身上涌出!

****

“皇帝现在……大概已经怒极了吧?”

宝锦半倚在七珍云榻上,把玩摩挲着这价值千金的“凤雀扇”,一拂而开后。但见珠光柔羽,将满殿都照得闪亮。

她看着琅似有不信的面色,不禁悠然笑道:“你若是不信,只管静静等着。”

琅见她如此笃定,也不仅松了口气,霁颜一笑,顿时艳光四射,美不胜收——

“殿下如此尽力,南唐上下感激不定。”

宝锦听罢,以扇掩面大笑,笑得眼角几乎沁出泪来。

“郡主实在太客气了,这也是我份内之事。”

宝锦地谦逊中,含着一语双关的诡谲,而琅却懵懂不知。

确实是我份内之事啊……

宝锦在扇后打量着琅略微轻松的神情,唇边的微笑逐渐变为怜悯和……愧疚。

对不住了……琅,你和你王兄,也是我这盘棋局上的……弃子。

心中默念道,宝锦哗啦一声收起扇羽,清丽玉颜上眼波流转,她默默计算着时间,直到——

宫阙外地喧哗声逐渐加大,仿佛有无数人惊惶惨叫,琅悚然一惊,不禁失态跳起身来,“怎么回事?”

宝锦闭上眼,静静听着那撕杀声,耳边回响的,却是儿时美妙平静的梵乐念唱——

若真有阿鼻地狱,我死后定会深入,永世无法救赎……

她凄然一笑,张开了眼,对着惊惶迷惑的琅缓缓道:“这是靖王云时的军队……他终于来了。”

当啷一声,琅全身都剧烈颤抖着,手中的玉杯落在地上,成了粉碎。

宫阙几时识干戈?

却是……难逃今日!

她颤抖着,望定了宝锦,几乎要噬下她的血肉——

“是你……你是设下的毒计!”

琅酥胸起伏着,几乎哽咽说不出话来,“你明明起誓……!”

宝锦挥着羽扇,浑不在意地微笑着,那笑容映入她眼中,无比刺眼——

“我确实起誓,要助你歼灭天朝大军。”

她望着浩瀚夜空,声音如金振玉作,举世无双,“伪帝地水军正在被歼灭,再不会剩下一分一毫,我的誓言,终于应验了。”

琅支撑不住,砰然跌跪在地。

注:神火飞鸦并非我的杜撰.而是实际出现的古代.在明朝后期的水战和攻城之战中都曾使用.下文即将出现的喷火筒.也是明朝中日海战时的先进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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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章 宫临

中喊杀声四起,不多片刻,狭小的偏殿中便涌入了不眷,唐王即位不久,又并非好色之徒,是以满殿绝色,倒大都是前头了的老王身前人。www.65txt.com

这些风韵尤存的妇人们小声啜泣着,收起往日的敌视,想走近跟琅搭讪,却见她神色空茫,呆呆跪坐在地,仿佛连魂魄都散失飞去。

宝锦自若地倚在塌上,压下心头的微叹,望着这即将覆亡的悲凉景象,只觉得自己手上沾染无数鲜血,连鼻端都几乎隐约闻见血腥味。

血腥随着夜风飘来,那是破城激战之时流下的,一些宫眷连惊带吓,面色苍白欲呕。

琅猛的打了个激灵,仿佛被血腥味惊醒了,她蹒跚着起身,踉跄着垂下头,仿佛在思量什么。

“你们大势已去,已经无力回天了。”

宝锦在旁低声道。

琅发髻散乱,云锦鸾纹的宫裙在地上拖曳,却也浑然不顾,她环视四周,发出一阵激烈的冷笑,随即咳嗽不止。

好不容易停住了咳嗽,她笑着低声道:“我们都太低估你了,宝锦殿下。”

“郡主谬赞了。”

琅抬起头,秀媚双目在昏暗中皎洁如月,却带着诡谲的森冷,让人禁不住要起寒战,“你利用我接近天朝水师,将他们策反后,又利用我们南唐与伪帝相争,如今两边无论胜败,你都是最后得利的赢家。”

“拥有了巨额库银,又让天朝水师重回麾下,自此以后,殿下的路定会更加平坦……只可惜我南唐上下,都懵懂地成了你的垫脚石。”

宝锦微微一笑,轻轻一撕,竟将价值千金的凤尾扇扯成一缕一分,冷眼看它掉落尘埃,朱唇微动,划出轻嘲的弧度,“郡主这话也太过虚伪了,当初你们与我合作,本也是存心不良,想要趁我年少无知,挟帝裔以令天下,如今这算盘打错,郡主还是早早另寻出路吧!”

琅轻声一笑,娇媚入骨,正想说些什么,却听中庭传来侍女的尖叫声,伴随着兵戈摩擦的沉闷重响,好似一阵死寂。随即,外间传来一声沉稳男音——

“唐国贵眷,可都在里面吗?”

宝锦一听这声音,心中暗叫一声“云时”,只觉得心中越发松弛——

难为他早早赶到,如此,这一计划也就天衣无缝了……

她望向琅,悄声道:“这就是靖王殿下了。”

她停了一停,见四周一片慌乱,无人注意,随即低声道:“拔出你的护身利器。”

琅不知她何意,却见宝锦清宛一笑,却突然露出惊惶欲泣的神色,提起嗓子,颤声喊道:“是云帅吗?”

声音嘶哑高亢,颤栗有如弓弦崩裂,却仍带着强撑的平静,穿越这一宫的混乱悲绝,仿佛闪电划破夜空,传入云时耳中。

仿佛这被闪电当头劈中,云时握剑的手不易察觉的一颤,几息之下,他挑眉急问道:“是玉染姑娘吗?”

“是我……”

宝锦的声音越发低沉,仿佛被什么痛苦缠绕,却倔强着不肯示弱。

她在南唐人手上!

云时的心咯噔一声,泰山甭于前而不变色的从容随即消失,他只觉得背上冷汗直冒——

南唐人已是穷途末路,狗急跳墙之下,怕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停在赤金双蟾柱门前,凝望着被夜色笼罩的内殿,只觉得心跳得厉害,面上却仍是平静无波。

他想了想,终于开口道:“你们掳走天子近侍,如今兵临城下,国破宫倾,仍是冥顽不灵,是想要血溅当场吗?”

殿中仍是一片寂静,无人答话。

琅面色古怪,听着这措不及防的一幕,忽然心中灵光一现,望着宝锦骇然道:“你这是……!”

宝锦瑟缩着向榻上倚去,面色苍白晶莹,口中悄然低语的,却是与表情完全不符——

“当初为了从皇帝身边遁走,我可是你们的细作凿船掳走的呢!”

——明明是你自己潜水遁逃的……!

琅恨恨想道,却听宝锦轻声道:“既然是演戏,就要做足全套……更何况,”

她的美目中露出盈盈笑意,目光流转之下,魅惑自生,“你挟持我在手,可与你王兄顺利逃走。”

好似溺水之人于绝境中看到一块浮木,琅眼光一凝,似不敢深信,转念一想,却又释然道:“我和王兄这一逃走,又会在江南掀起绝大波澜,替你牵制皇帝的目光——宝锦殿下,你实在太会算计了!”

宝锦笑而不语,心中却又补充了一条——

云时若是毕全功于一役,岂不是更让皇帝猜忌?所以非得出些纰漏,才能让上下安晏。

云时久等无声,正要继续逼喝,却听殿中一道女子声气,道:“殿下若是想让她平安,就将我王兄送到宫前,放我二人自由离开。”

这便是那位琅郡主吗?

云时蓦然想起南唐朝臣的一些传闻——

唐王性子懦弱,群臣偶有忤逆,并不动怒,只是有一处逆鳞,却是他的胞妹,常乐郡主琅。

据说此女生性聪慧,平素居然能替皇帝批阅奏章,有大臣弹劾,却引得皇帝大怒,险些丢了身家性命。

朝中一直有隐晦传言,道是这位郡主与唐王之间颇有暧昧,言者凿凿,就差没道出“兄妹**“四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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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破局

时正在沉吟,却听脉脉夜色里,那烛影摇红的宫阙之传来道:“靖王意下如何,若是再有迟疑,好好的一位佳人,免不了就要香销玉陨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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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时心中一凛,压住怒火,道:“唐国至此倾颓,汝等若识时务,及早归降,仍不失公侯之位。”

隐隐约约的冷笑声从宫阙深处传出,带出些妩媚和轻蔑,“靖王不肯担这天大的干系,难道……是我王兄已遭不测!”

这声音在暗夜中听来,尖利异常,云时眉头一皱,怕这位琅郡主伤心得发了狂,痛下毒手,他微一思量,道:“你王兄毫发无伤,这便让你见上一面。”他随即示意手下将士从前殿带唐王过来。

两刻之后,一身宽松白袍,面目憔悴的南唐国主出现在殿前,四周松明重重,火光映得他眼中一片茫然惊惧。

“琅……”

他嘴唇颤动,几乎要挣脱卫士的羁押,冲入殿中。

殿中也随之微微嚣动,夜风中飘散着禁苑的朦胧花香,浸染得月影都空蒙清渺。

将士们嗅着这一阵奇香,眉间的杀气都消散松缓了三分。

那淡淡花香,随着逐渐步出的身影而越发清重——

闪亮的短剑逼在宝锦的雪颈上,琅长裙曳地而出,宛如夜光中最璀璨的珠玉。

“放下兵器!”

云时怒喝道,对眼前逼耀而来的艳光毫不动心,全部心神都放在宝锦身上。见她神情虽然疲倦。却未曾有什么损伤,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琅望定了神色激动的唐王陈谨,唇边露出淡淡苦笑。秋水明眸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宛然道:“今日真是热闹……”

她手中短剑随即一紧,“靖王如今在意这位姑娘,她到底是你地心上人,还是你家皇帝地禁脔?”

“住口。”

云时剑眉一挑,掩在袖中的大掌几乎握出血来。

琅笑得花枝乱颤。眼波流转着,却转了个话题,问道:“你们要如何发落我王兄?”

“献俘于万岁阙下。”

“也就是说,会留他一命,是吗?”

琅笑容缓缓收敛,下一瞬,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

她悠然收剑,放开了对宝锦地钳制。

“你在做什么?!”

宝锦惊诧在场。借势掩袖跌跪在她身旁,悄声急道,“你难道不想平安离开了吗?”

琅好整以暇地握住她的手,眸中满是得意的盛光。也悄声道:“既然我兄妹都能平安活命,做俘虏也没什么不好!”

她背过身。凑近了宝锦,作势扶她起来,眼中满是潋滟的冷笑,“真是对不住哪,破坏你的计划了……”

她的笑容满是欢畅快意,宝锦情知她是在报复自己,却仍道:“你们难道想芶且偷生吗?”

“怎么会是芶且偷生呢?”

琅冷笑更畅,“我从没见过贵朝皇帝,等来日献俘阙下,免不了要被没入宫中……”

她居然是打得这个算盘!

宝锦一时惊怒交加,心中急回电转,只觉得事态棘手已极,眼睁睁看着,却无力回天——

以琅地姿质,若是到了皇帝身边,又要造出多少是非?!

“宝锦殿下,你虽智谋狠辣,却也要吃下这暗亏了……这天下之事,并非都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琅轻巧地将她扶起,随即丢下短剑,任由涌来的兵士将她钳制捆绑。

云时怒视这蛇蝎女子,却也无法可想——对方毕竟是王家贵女,是要交给皇帝发落的。

他疾步上前,一把将宝锦拥入怀中,久久不曾放开。

周围发出一阵细微的喧哗,宝锦被他不由分说地拥入胸膛,鼻端满是好闻的松明清香,男子宽厚的胸膛,让她枕得很舒服——

“没事了……”

云时低喃着安慰道,随即猛的惊醒,轻轻的,怅然若失地将她放来。

宝锦见四周众目睽睽,于是盈盈敛衽道:“多谢云帅相救。”

云时的黑眸微微暗淡下来,随即笑道:“你失踪多日,万岁很是焦急。”

宝锦颔首一笑,却再没有什么言语,直到身旁众人开始入殿清理,灯影纷乱,云时才听到她低低一句——

“你只有这一句要说吗?”

声音低如蚊呐,却含着脉脉幽怨。

云时心中一震,轰的一声,好似万千焰火在脑中绽放,顿时百味陈杂,酸甜苦辣都涌上心头,却是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很焦急,你呢?”

宝锦歪着头打量他,见他如今窘态,不由的扑哧一笑。

这一笑如繁花盛开,皎月轻辉,美不胜收。

云时只觉得魂魄都被摄入其中,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抬起头,沉声道:“我们一起走吧!”

两人不顾四周忙乱地人群,沿着殿外的小道缓缓漫步。

此时夜色正深,星辰被云遮挡,只有稀稀几点,明月穿云而出,照得林间一片疏淡。

飞檐挑出很远,琉璃瓦上仿佛流淌着一层水银。

“这样如花美景,不久就要化为断瓦残垣了。”

宝锦微微叹息道,想起自己身世,只觉得兔死狐悲,心下一阵隐痛。

云时以为她想起了姑墨国,于是宽慰道:“姑墨那边地守将与我有旧,必不会有什么破坏的。”

“即使留得物在,人事已非,却又有什么意思。”

宝锦微微唏嘘道,云时以为自己又触她隐痛,连忙噤口不语。

宝锦瞥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黛眉眼波明丽非凡,只让云时砰然心动——“你心下定是在骂我不知好歹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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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六章 隐情

时因这一眼心中一荡,他摇头道:“我永远也不会恼

月光幽幽照在他身上,黝黑甲冑下露出苍青色王服,这清贵内敛的男子站在林间,并不曾说什么甜言蜜语,只是淡淡一句,就让宝锦心中乱极生痛。(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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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深凝望他一眼,随即,却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这寂静夜里,清晰得几近耳语,“这话听着就是哄人——你我初见那日,你差点断了我一条手臂呢!”

她那黑嗔嗔的眼光一扫,仿佛孩童般的无邪和残酷,云时剑眉一紧,几乎将嘴唇咬破。

“那是……不同的。”

他声音淡淡,却最终下定了决心,望着宝锦那双奇异的重眸,道:“传闻天朝帝裔会承袭一双重眸,我一见到你,就怒得无法抑制……那些唐突无礼,皆我之过,后来清醒过来,也就不敢请你原宥了。”

宝锦本想乱以他语,故意以此事相激,那日之事,她本以为是攻城久战不下,是以才有此火气,没曾想云时言下之意,却竟然另有隐情。

这寂静的园中,万籁俱静,云时轻轻的低语,就仿佛要带起风声,“四年前,我年方弱冠,正忙于募集乡人组成义军——那时候我刚刚结识今上,彼此情义契合,家父也很是看好他,愿以家姐相嫁,并不介意是侧室的身份。”

“当时婚礼便热热闹闹地办起来了,按照古风,今上先去方家把正室迎娶。随即便以原样礼仪接我姐姐过门。“

他深深一叹。继续道:“却没曾想,那暴虐无道的景渊帝数次无法剿灭我们,居然趁着我三家大喜之日。派兵绞杀——方、云两家数百年的窿盛家业,几乎毁于一旦。”

他地声音沉郁,几乎带出冰渣来,“而我地父亲,也在这次劫难中不幸遇害。”

他霍然转身,双目被月光映得越发耀眼。却几乎带上了血色——

“我赶到时,只剩下断瓦残垣——那时候我便立下血誓,元氏与我不共戴天,此生必将加倍偿还!”

他的声音虽轻,却犹带着四年前的激越愤慨,宝锦已是听得目眩心悸,木木地望定了他,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凉——

竟是姐姐害他家破人亡!

“对不住……是我妄自猜测。冲动之下,害得你受伤。”

云时地声音在耳边回响,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

直到那宽厚温暖的大掌试探着搭上自己肩头。她却好象受了一惊,微微一跳。却发觉那俊眉修目的青年正站在自己身边。

“天晚阴冷,你的手已经很冰了……”

借着夜色,他怜惜地将她的手扣入掌中,以自身体温暖和摩挲着。

宝锦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不相干的人。

“怎么了,这样地目光,怪吓人的?”

宝锦勉强一笑,那苍白的面色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我没事,只是想到陛下还在江中,不知那边情况如何……”

她低下头,心中只觉得昏乱迷茫。

****

江中残月几分,被血色映得越发诡谲。

皇帝冷眼望着四周倾乱破损的战船,又凝视着芦苇荡里带着腥味的尸首和血水,只觉得心中郁怒,却无一人可以陈说。

他手中紧紧攒着的,是云时攻破金陵的捷报,那惯例的金箔朱红色,在他眼中看来,却是刺眼无比。

“明修栈道,暗渡陈舱……”

皇帝低喃道,只觉得造化弄人,可笑可恨。

他以水军拖住南唐地主力,而云时挥师疾进,这是早就定下的策略,可没曾想,如此神秘而强大的敌人,却使得他的水军损毁大半!

他望着那不远处击沉地唯一一艘敌船,只见舱中尤有血水不断涌出,锋刃的寒光在暗夜看来,分外惊心。

那利刃地主人们被围于芦苇荡中,却咬着刀跳船而来。冲破重重守卫,离自己不过一丈的地方,才力竭而死。

皇帝想起那悍不畏死的狂勇,只觉得胸中越发沉重——难道真是前朝余党?!

他想起方才激烈惨壮,几可令日夜变色的一战,心中一片坦然——如此强敌,即使小败,也没什么可耻的。

可是天下……整个天下却不会这么认为啊!

他深深一叹,想起天下人难免把自己的败绩跟云时的大捷相提并论,心中更是沉重。

此时月光清萤,一旁伺奉的张巡小心瞥着他的神色,斟酌着道:“云帅有急报传来。”

“念。”

“……南唐宗室已尽数被擒,无人逃脱……另:玉染姑娘也被羁押在此……”

随着宦官尖利的声音,皇帝的面色总算缓和下来,“她没事就好,幸亏云时快速,否则南唐人狗急跳墙,定会狠下毒手。”

****

“皇帝还挺在意你的嘛,吃了败仗,急着就要见你……”

琅斜坐玉栏之上,理了理身上破裂的织锦宫装,美丽而犀利的凤眸扫向宝锦。

她咯咯娇笑道:“他还真是个痴心种子,就是运气差了点……天朝水师的悍勇,根本不是他那些北人水军可以比得上的,就是再天才的将帅,也赢不了这一场。”

“要是他知道,自己的厄运完全是你一手造成的,相比表情很是精彩。”

宝锦端坐椅上,对她的挑衅冷颜以对——“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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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章 宫乱

铃般的娇笑声复又响起,琅掩袖而笑,笑得花枝乱都沁出了泪——

“事已至此,还会有什么更坏的吗?”

她慢条斯理地饮了口残茶,因其劣味而微微皱眉,“你家万岁何时即将抵达金陵,我要见他一面,殊是不易。(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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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冷笑道:“你要想魅惑于他,却说破给我听,是何用意?”

“用意么?”

琅微笑着,眼中露出狡黠和森冷,雪裳翩然,好似一只千年雪狐,正悠然盘踞在栏间——

“正要靠你帮忙,我才能有缘面圣呢!”

她对着宝锦疑惑的目光,从容笑道:“殿下若是不肯帮忙,我虽不才,少不得,要将你的身份叫嚷出去,这对殿下的复国大业,可是大大的不妙。”

“你是在威胁我吗?!”

宝锦冷冷一眼瞥去,琅也不禁心中一颤,她随即伶俐回道:“只是跟殿下做个最后了结而已,此事一毕,你我各不相欠,任是阳关道也好,独木桥也好,都是各自的缘法,冤不得别人。”

“你以为我会那么蠢吗——在皇帝的身边放一个自己的敌人?”

宝锦怒极生笑道。

琅清澈的美目望着她,“我的目的和你一致,宝锦殿下……伪帝才是灭我唐国的罪魁祸首,当然,您的推波助澜,也实在不少。”

她的话音冷郁,却直截了当跟宝锦说清了态度——

皇帝才是她们共同的敌人,才是眼下地唯一对手。至于宝锦对她地算计……若是有机会。也定会奉还。

好一个常乐郡主!

宝锦沉吟片刻。断然笑道:“我若是不应,你在这里闹个沸反盈天,也着实在让人头疼。”

话虽如此。她却并非半分惧色,她离座起身,深深望了琅郡主一眼,“此去京城路途遥远,郡主千万小心……我虽与你素不相识,这几日相处。却也颇为投缘,实在不想这样一个俏佳人就没在半路上。”

琅听着这隐晦冷厉的言语,不禁打了个冷战,扬起一张俏脸,冷笑道:“我省得了,绝不会把你的身份泄露一分半点地。”

“这样最好。”

宝锦转身离去,琅望着她飘逸的身影,紧紧咬着唇。几乎沁出血来——

良久,她才颓然倚在栏下,心中一片悲凄恨郁。

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香囊里的珊瑚簪,却只触到一片空荡。她这才想起,那簪子已经被她摔碎在刘南面前。再也无法挽回。

“我不后悔……绝不后悔……”

她咬着牙喃喃道,心中却是绞痛非常,对宝锦的怨恨又深了一重——

“是你……迫得他如此忍心,若是你不到江南来,他定会来救我的!”

栏外的梨花幽幽地吐着芬芳,一瓣落英飘入玉栏,但见素洁淡雅,却已见了憔悴。中间一点露珠晶莹,却终究滚落尘埃,一如,那美人离者地眼泪。

琅想起他夸赞自己美貌,曾以“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的梨花相喻,如今触物伤情,怎不让她肝肠寸断?

以罗袖拭去珠泪,她从栏上轻轻跃下,笑容却越发璀璨绝艳——

“我不会再流泪,我要让你们所有人付出代价!”

****

宫中,凝滞许久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了,皇后自收到那封捷报起,神色变幻不定,却终于化为一道欣悦微笑,扬声命道:“万岁南征大捷,着明发邸报,昭告天下!”

于是宫中上下便一团喜气锦簇,妃嫔们素净的服色为之一新,满眼望去都是流光溢彩。

皇后在宫中设宴庆贺,酒过三巡后,她揉了揉眉间倦色,停杯不饮,只是含笑看着阶下宫乐。

王美人自小就服侍她,是个极有眼色的,一眼瞥见了,于是笑道:“娘娘日理万机,又日日牵挂万岁,也着实累了,今日我们搅扰这一顿,又劳您费心,眼看天色已晚,我等也该告退了。”

皇后笑着对众人道:“论理本该留你们畅谈竟夜,可我精力不济,又怕拘束了你们,与其如此,不如改日再叙。”

于是遣人各加赏赐,其间言语体恤,温情厚意,自不必说。

待回到后殿,她面色僵冷了下来,散了发髻,独自披衣而坐。

双鹤祥瑞双烛把殿中耀得明灿,却更衬得她形单影只。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浮现的,只是皇帝冷峻英贵的面庞。

“连徐婴华那小妮子都可以光明正大的跑到他身边去,而我,身为中宫,却不得不恪尽职责,被羁绊在京中,跟这些臣子斗智致气。”

她在灯下心中暗自嗟呀,心中不无哀怨。

“他在那千里之遥,也不知是什么光景?”

她随即想到捷报上地内容,面容越发森然——

“真是岂有此理,云家的小子轻松攻下金陵,皇帝却要面对强悍神秘的水师,智者虽然心中有数,天下人却要怎么看待这一对君臣?”

她想起无知的愚夫愚妇会带着不屑谈起皇帝,又将把云时夸入云端,心中不禁杀机顿起——

“不能再留着他了!简直是养虎为患……”

她心意已决,手下用力,竟将狼毫重重撅在桌脚,弄得墨汁淋漓。

那浓黑地液体往下滴答,映入她眼中的,却好似是鲜血地色泽。

正要命人来收拾,却殿外脚步惶急,好似出了什么大事。

“娘娘……”

琳儿又是急,又是气,踉跄着到了门前,喘息着说道:“不得了了,老公爷府上出事了!”(未完待~wwwn.com,,,)

第一百十八章 祝融

后听这一句,惊得手中的狼毫都跌落在地,她抬头喝模样做什么,沉住气,慢慢说!”

“是……”

琳儿吃她这一喝,气喘声渐渐平复,她接过宫人奉上的茶,也顾不得仪态,灌了一口,带着哭腔道:“江州那边,老公爷府上昨夜被人放了一把火,几处主宅都烧了个精光!”

她口中的老公爷,不是别人,正是皇后的父亲,如今的陇西公方凌远。(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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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听着这不吉的消息,惊得黛眉都微微发颤,她急道:“家中尊长呢?他们如今怎样了?”

“老公爷和夫人都平安无恙……他们受了些惊吓,已经搬到偏院去了。”

皇后这才舒了一口气,眼中却闪过一道怅然若失的光芒,她瞥了一眼琳儿,冷笑着数落道:“不成器的东西,这样惊惶失措的做什么,我方家的下人,就是这般气度么?”

琳儿心急火燎得来报这消息,原本想博个忠贞护主的名声,却没曾想碰了这个冷钉子,一时讪讪,面上也没什么光彩。

不多时,西侧殿也传出呜咽哭声,却是方宛晴也接了禀报,在自己院中闹个不休。

皇后面露不耐,想着亲族的面子,便将她唤过安慰,却没曾想,方宛晴因着父亲被火灼伤严重,将发髻散乱开来,胡乱撕着绢帕,恨恨道:“方家难道遭了祝融,三番两次地走水,弄得阖家不宁。”

皇后听着这话。只觉得一阵火气从心头涌出。她越想越觉得是指桑骂槐,却偏偏找不到什么话来指摘,只是沉着脸道:“什么祝融。你说话须要检点!”

她息事宁人,这么含糊训诫,方宛晴却好似寻到了由头,哽咽着伏在桌上大哭,一头珠钗翡翠坠下,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如今这世道,只有敢做的,却没有敢说的,可怜我那一对父母,白白替人挡了灾。”

皇后地面色煞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地愤怒。

方宛晴没见到她这可怕的目光,仗着心中悲伤。半是撒泼,半是装疯买傻,那话语也越发刻薄,“那些寻仇的贼子通通都瞎了眼哪。冤有头债有主,你寻那不相干人地晦气做甚……可怜我一家无辜哪!”

皇后心下豁亮。明明已是冷怒已极,却偏偏蓄得好耐性好风度,她把玩着如意紧柄,蓦然抬头望去,漫声笑道:“妹妹的意思,是家中有什么人得罪了厉害仇家,所以才牵连了你一家无辜,是吗?”

“臣妾不敢如此作想……可这么突兀一把火,难道是上天降下的?”

方宛晴被她那冷冷一眼瞥去,不知怎的,心中只觉发麻,她连哭泣声都小了下来,口中却仍不甘不愿地嘀咕着。

“好一个上天降下!”

皇后怒极而笑,只听榔一声,竟是将那黄玉镶金柄的龙凤如意掼在地上,顿时碎玉横飞,吓得殿外的侍女都小声惊呼起来。

“你给我听着!上天要是惩罚我方家,慢说是走水,就是被雷劈电打,也能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皇后森冷地声音在殿中回响,好似闪电从苍穹之中现出。

“无论是天罚还是寻仇,都短不了族中哪家……什么一家无辜,真要我说个明白吗?”

她轻蔑地瞥了方宛晴一眼,见她面色惨白,摇摇欲坠,越发快意的放低了声音,“少恶心人了,你父亲在通州的帐户是怎么回事,那几座多出的庄子又是怎么回事?!趁着我还不想追究,赶紧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是正经!”

最后一句一出,方宛晴顿时气馁,方才寻师问罪的念头顿时冰消融解,她心中忿忿,暗念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但愿那寻仇的再找上你们父女……

她涨红了脸,咬着牙,黑浓的眼睫下,一双斜飞的凤眼下死里剜了皇后一眼,恨不能把她从那珠帘玉座间拖下——

大家走着瞧!

皇后怡然一笑,端茶送客道:“来人,送方婕妤回去!”

目送着几个健妇半押解地送走方宛晴,她连冷笑都收了起来,暗子忖道:这一家子都颇不安分,这么上窜下跳地……

想到这次纵火,她心中又是一紧:到底是谁做的呢?

****

“皇上……”

宝锦望着皇帝久违的身影,不禁红了眼圈,哽咽着喊道。

着了冰苍云锦的身影,比前些日子更为消瘦,面容也略带出些憔悴,却更加冷峻摄人。

她望着这般憔悴模样,心中涌出一道莫名地酸涩,好似是歉疚。

为了挑起云时和皇帝的互相猜忌,她早就定下这个“主弱臣强”之计,让皇帝面对天朝水师地强攻,却让云时长驱而入金陵。

换而言之,即使皇帝再为英明,他也将遭到重挫。

如今眼看着他满身风霜,眼角都带着淡淡疲惫,宝锦心里却是咯噔一声,带出些痛来。

“你平安无事,总算是这几日唯一的好消息了。”

皇帝有些忘情地上前,却终究抑为淡淡一句,关切之意,于溢于言表。

云时在旁听着这话,只觉得芒刺在背,他上前参见,皇帝却笑容和煦,深深道:“你很好……”

云时正待再说,却听皇帝冷声道:“那一对狼狈为奸的兄妹何在?”

(之前答应大家的《宸宫》元旭后一个月放出,等我中午起床后就发到宸宫的公共版去,大家表骂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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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九章 魅惑

光从殿外遥遥而入,被粗暴推跪在地的女子挽了挽残微微昂起头来。www.65txt.com

雪白的肌肤从缝隙中隐隐可见,长发纷乱地垂落在裸露的长腿上,乌黑柔顺,仿佛是月光与夜色织成的斗篷。

“妾……唐国琅,见过万岁。”

声音也在颤抖似的,黑沉沉的瞳孔仿佛幽潭,深不见底——那是说不出的凄婉神韵。

皇帝不为所动,冷笑一声道:“郡主大名我早有耳闻!”

琅听他语气不善,心知他已听过那“**”的谬谈,她果断抬起头,雪白的脖项线条优美,几乎拗成凄然一线——

“人言可畏,妾也无话可说。”

说话间,殿外隐隐传来急切的呼喊,仿佛是谁要硬闯进来,又有人高声斥骂着。

是皇兄的声音!

琅的脸色一变,皇帝抱胸冷笑道:“唐王如此在意郡主,真是兄妹情深!”

琅再无退路,她一咬牙,抬起头道:“我素闻陛下乃是明君,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你大胆!”

一旁的云时沉声斥道。

“陛下妄听偏信,言下之意,是妾身与亲兄长有逆伦之行……若真是如此,这又是什么?”

她猛的掳起罗袖,雪白玉臂上嫣红一点,显得晶莹剔透。

是守宫砂!

皇帝与云时一齐楞住了。

她凄凉的笑声回荡在殿中,久久不散,“我兄妹二人自小失亲。相依为命。这唐王的宝座不知受多少叔伯地觊觎,他们不知编派出多少耸人听闻地事,说得如此不堪……”

宝锦在旁冷眼观望。见她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又听她说得如此恳切,心中暗道厉害。

琅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是真假掺半。

她自忖智谋无双,一直给唐王陈谨赞画谋划。可算是南唐真正的决策者,兄妹俩彼此信重,出入内闱而不禁,这才有了兄妹暧昧**的传言。

她如今巧舌如簧,倒是把所有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果然皇帝面色稍霁,却又皱眉道:“朕地宫宴之上,那些毒门刺客,听说乃是你网罗而来……”

他声音凛然。想起那一次的凶险,至今仍是余怒未消。

“确实是妾身所为。”

琅居然供认不讳。

趁着皇帝的剑眉没有凝聚起怒气,她婉转说道:“妾为南唐之人,自会为国家鞠躬尽瘁。所谓各为其主,万岁若要问罪。妾身只有领下。”

好一招以退为进!

宝锦几乎要鼓掌称赞了。

“这且不说,你又派人来凿船绑人,将朕身边人挟持而去。”

皇帝看了一眼宝锦,见她气色尚好,并没有受什么为难,这才稍稍敛了怒气。

琅美眸幽怨,望着宝锦和皇帝两人,禁不住又红了眼圈。

宝锦轻叹一声,虽然不愿,也只能勉强笑道:“郡主先前是有胁迫之心,不过她后来与我畅谈,也觉得万岁乃是天命所归,抵抗是毫无意义的——她待我以上宾之礼,我也没吃什么苦。”

皇帝冷哼一声,只觉得一阵懊丧——面对这哭哭啼啼的柔弱女子,他原先蓄积的盛怒,全然无法发出,犹如一道铁拳打在软蓬蓬地棉花上,空荡荡的不着力。

杀了这纤弱低泣的女子,还是……?

他正在沉思,却听宝锦扑哧一笑,在沉重气氛下,显得非常日突兀。

“琅姐姐生得这么美,万岁就不要太过计较了——反正我也没受伤,不如,由姐姐给万岁吹奏一曲,权当赔罪如何?”

云时一听这话,急忙使眼色制止——今日阶前问罪,并非私怨,而是国事,玉染贸然插嘴,实在太不知进退了!

果然皇帝面色一沉,冷冷瞥了她一眼,喝道:“这里没你什么事可,退下!”

宝锦盈盈大眼中露出难堪的泫然,水气蒙蒙,咬唇不语,裣衽转身而去。

“你会吹笛?”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在空阶碎琼的宫阙中恍如一梦。

“略懂一二。”

琅的声音空蒙清幽,仿佛从山间涧中而来,又仿佛瑟缩发颤。

“罢了……那你去教司坊吧!”

皇帝却没有令她吹奏,他的眼角都仿佛染上了倦色,轻挥袍袖,漫不经心地说道。

云时于是建议道:“万岁多日疲倦,还是早些歇息吧!”

****

金陵陷落,自唐王之下,尽数被擒。

陈谨率宗室大臣百余人,白衣散发,跪于阙下请降。

皇帝于明德楼上受礼,赦众人性命后,令尽数随军北迁,顿时哭声四起。

唐国后宫之中,已是宫破人散,所有地姬妾嫔娥,全数被羁押幽禁,倒是徐婕妤和宝锦暂时盘桓于此。

琅经过层层禀报,终于见到了宝锦。

竹楼之上,流蒽湘绣辉映,柔美旖旎,乃是神仙香闺,梦中幻境。

“宝锦殿下,真是好清闲哪……我这绣楼小榭,不知能不能入您的法眼?”

宝锦含笑而立,“郡主这是在怪我了?”

她看了眼琅眼底的不安,继续道:“那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可是向万岁举荐了你地才艺,可他是个愚木疙瘩,不懂得怜香惜玉,我又能如何呢?”

琅听她说得诙谐,不禁轻轻一笑,绝美笑容随即化为狠戾,“殿下可是答应助我入宫的!”(未完待~wwwn.com,,,)

第一百二十章 参商

圣意如此,我又能怎样呢?”

宝锦无奈劝解道:“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到京城后,我们再漫漫从长计议——教司坊也能接近帝阙,我不就是从那里调来的吗?”

琅深深看了她一眼,“希望殿下言而有信……”

“我知道……不然你就要把我的身份捅出去,来个玉石俱焚。(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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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轻巧地摇着绣扇,上面的红宝坠饰熠熠闪烁,“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郡主就请放心吧!”

“如此,就拜托殿下了……”

美人翩然而去,只遗下暗香渺渺。

一旁服侍的季馨不禁担忧道:“殿下,这是养虎为患啊!”

“我知道。”

宝锦沉静端坐,眼中光芒一盛,“我直截了当地向皇帝推荐,看似是在帮助琅,可依着皇帝的脾气,越是过程平淡的,他越是意兴阑珊,所以他根本没有召幸琅——你以为我真会把这煞星妖女弄到御前去?!”

季馨一楞,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殿下对皇帝的性子摸得透彻,实在是厉害!”

“厉害不厉害,还要看将来——若不将这隐患除去,今后更是举步唯艰。”

宝锦面有忧色,沉沉答道。

****

皇后这一阵气性很是不好,她对下人素来恩恤,就是再大的脾气,冷冷瞥一眼,叫人汗流浃背,也就撂开手了。

惟其如此,却有人私下窃议,宁可挨一顿扳子,也不愿被她盯上一眼。

寓意平安的碎瓷茶盏宛如莲花,在纤纤玉指中绽放。

“你是说……那个‘东西’,居然凭空不见了?!”

平淡清漠的声音,却仿佛九天之上的天雷,凝而不发,惹得人心中无限惊悚。

何远的鬓角掉下一滴汗,偷眼看见皇后唇边那一道冷笑,于是俯首更低,不敢再抬头。

他刚刚接到江州那边的消息——火灾之后,族中清点事物,却发现皇后名下的秘室被撬,有一个物件不翼而飞了。

皇后心中惊疑不定,洁白尖利的指甲几乎要刺入金丝楠木扶手中,“好得很哪,一场祝融之灾,却居然有这样的内幕……我们统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为臣马上派人封锁附近州县,逐户清查!”

何远惶恐急道,擦着额头上不住的冷汗,心中暗暗叫苦。

方家乃是皇亲外戚,非比寻常,主宅中央也有内廷的青曜卫守护,如今出了这等事,他也难逃其咎。

“对方所谋非常,早就飞遁而去,挨家挨户搜查,也不能找到什么,只是平白扰民罢了!”

她沉吟片刻,终究不甘心地说道,何远见她如此,乍着胆子,试探问道:“微臣斗胆,想问娘娘,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

长久的死寂,皇后低头无语,殿中的空气好似凝滞。

直到何远跪得膝盖发酸,才听到耳边飘来一缕清音——

“是一个黑匣子,大约有这么大……”

皇后比划着说道,却终究顾忌着什么,没有说出其中之物。

“此事我不欲广为人知,你要内紧外松地继续搜寻,查到线索,不息一切代价给我取回来!”

皇后的声音带着杀伐绝断的铿锵冰冷,何远磕头道:“微臣一定尽心!”

“你办事虽然偶有偏差,但还是信得及的……你去吧!”

皇后微微叹道:“如今真是千头万绪,按下葫芦起了瓢,竟不让我有一刻消停……万岁马上凯旋归辇,又要一片忙乱。”

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心中一阵欣慰,然而又想起那千里追随的徐婕,顿时黯淡下来,再想起皇帝为了她的泪颦楚楚,居然对自己严词训诫,心中又是一痛。

她掩饰似的理了理鬓发,绞缠在指尖的,竟有一丝半截灰白,她心中酸楚,却仍是姿态端严,低声缓缓吩咐着。

晨光透过描朱绘紫的鲛纱,照入这空寂殿中,何远忽然觉得那玉座之上的皎美女子,身影带起无边清寂,有着平素没有的软弱感。

他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只是磕头退出。

清清冷冷的大殿里,只剩下宫裙盛装的皇后,她环视着冷清空寂的周遭,忽然微笑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啊,我殚精竭虑,所得到的,居然只有这冰冷空旷的一片……”

她的微笑声无比悦耳,却居然带起了无尽诡谲.回响在这一殿繁华中,仿佛是一个永不消散的梦魇。

****

“皇后殚精竭虑,所得到的,不过是椒房空殿而已。”

辰楼主人抿嘴一笑,很是写意地将匣子盖上,从那缝隙中,隐约仍有珠光射出。

“一啄一饮,自有天定。她种了这个因,就得咽下这个苦果。”

她静坐水边,悠闲而不羁,将匣子交于身后从人,便持起钓杆,漫待水波涟漪。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染湿了她的素衣,惟独那厚厚的面纱,仍是垂落鬓边,流苏精美,轻轻颤着,看得出是名家手笔。

一条鲤鱼从水中一跃,咬出了钩,金色的鳞光一闪,仿佛是画中的景致。

她并没有收杆,只是静静坐着,雨幕中,脸侧的线条那么清晰干净,没有悲喜。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回京

舟浩浩荡荡凯旋而归,沿岸的百姓都在为之欢呼——日可待,太平富庶的日子仿佛在眼前闪光。www.65txt.com

俗话说,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庶民的心愿,不过如此简单而已。

皇帝一行离船登岸,文武百官齐聚谒迎,岸边良善亦焚香悬采,扶携俯伏。

御驾登岸之时,黑鸦鸦一片跪迎,明亮的日光照着皇帝,略微黑瘦了些,那峻刻的剑眉却越发飞扬,他的心情仿佛不错。

但也只是仿佛而已,当云时率众登岸那一刻,雀起的啧啧声四起,然后便是山涌海啸一般的欢呼声,有多舌而消息灵通的,已经在绘声绘色地讲起这位白袍儒将千里直袭,取金陵如探囊取物。

皇帝周围的气氛沉凝下来,他静静谛听着辇车外的欢呼声,露出了一道寒薄的冷笑。

宝锦单手托腮,静静地望着他,“万岁为何发笑?”

“朕是在笑吗?”

皇帝瞥了她一眼,笑容越发莫测。

宝锦不禁莞尔,浑不怕死地说道:“当然,而且,笑得很是不善。”

皇帝一怔,随即,笑得仰倒在坐垫上。

良久,他才收敛了笑容,眯起眼,看着帘外的热闹场景。

“你心里一定在想,朕是妒忌自己臣子的才华和功绩,所以才如此不悦。”

他一语道出了众人私下揣测的内容,如此平心静气。倒也雅量非凡。

谁知宝锦微微一笑,“谁若这么认为,那他才是有眼无珠。”

“你这是逢迎。还是安慰?”

皇帝无谓地笑道,看到少女拂然恼怒地颜色,这才霁颜笑道:“是朕出言无状,你继续说吧!”

“万岁与云将军皆是一时俊彦,可惜,你们这一次的运气。却有天壤之别。”

“犹如楚汉之争时,项王于巨鹿遭遇强敌,虽是惨胜,却已是殊为不易;而刘邦却因关中无人,轻巧地长驱直入——万岁和云将军这一次,却也很是类似。”

宝锦望了他一眼,诚心诚意道:“可惜世人通常以表象论成败……不过以万岁的豁达心胸,本也不会在意这些愚夫愚妇地误解。”

“这话说得妙。”

皇帝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俊美而冷然的脸上。阴霾已是荡然无存。“原来我要是在意这些议论,就成了心胸狭隘之徒,你这顶高帽子,要戴上可真不容易。”

宝锦见他几乎乐不可支,不知怎的,终于舒了一口气。却也暗暗称奇——这一路上他眉宇阴郁。却因自己的一句赞美。立刻抒解了心结。

皇帝收敛了笑容,黝黑的眼眸望着宝锦。仿佛要把她深深刻在心中。“知我者了了.不知:_没什么繁难了。”

宝锦心中一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什么狡词权变都丢到九霄云外,连辇车外地欢呼声,也仿佛在耳边消失,天宇之间,只有这深深一眼,以及一句低喃。

她心中一阵纷乱,冥冥之中,却仿佛被甜意充满,满是欣悦和畅快。

在她十九年的岁月里,姐姐的光芒仿佛无处不在,人们敬仰她,爱戴她,憎恨她,却也畏惧她,而小小的宝锦,却仿佛是那皎月下的黯星,无人在意,更不会有谁因她的一句话而如获至宝,满面都是光彩。

只除了他,眼前的他,与她有夺国杀亲之仇的新帝……

她茫然了,只觉得眼前一阵热流,好似有泪水要夺眶而出,却终究没有,她疲倦地倚在小桌上,淡淡道:“离京城还有很远呢……”

皇帝见她顾左右而言他,以为她是年少害羞,也不在意,顺着她的话意道:“还有大半日地路程,宫中怕是等得不耐烦了……”

他蓦然住口,虽未提起皇后地名字,却也让他心中一沉,想起那封辞气平淡,却带着幽深入骨冷意的回书,他不禁又头疼起来——

徐氏也算是堂堂婕妤,这么惊惶的长途颠沛到军中,传扬开去,世人也会窃议皇后不能容人……你又何必做得这么绝?”

他心中暗叹,却仍不忍对爱妻苛责,只是将这一声叹息吞入胸中,沉声命左右加快速度。

辇车的四轮辘辘作响,在青石长街上轧出深浅痕迹,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驶向九重禁苑,高阙宫墙。

****

“这是怎么了,微贱的女俘一个一个地带回来,算怎么回事?”

皇后听到琳儿绘声绘色地述说,并不曾暴怒,只是柳眉微挑,眼中露出几分不以为然地刻薄之色。

“娘娘,皇上还未曾宠幸这南唐郡主,只是将她放入教坊之中,倒是徐婕妤,这一路随驾伴行,却是宠爱更盛,回京之后,怕是要提她地品级呢!”

“好的很哪……”

皇后徐徐冷笑,凤眸中冷光熠熠,“云家生地好女儿,一个不成,还有外姓……”

琳儿撇嘴道:“贤妃娘娘这几日身子也见好,敢情是见风就变,姨侄两个都是精得很呢!”

“思量着皇帝回来,会给她翻案不成?”

皇后一派安然,静坐着观赏池鱼,仿佛要从那五彩斑斓中盯出些什么来,“她以为转机在即,却不曾想,在我心目中,她们不过就是这池鱼,想要什么时候抓上岸,只需要一个网兜就好。”

她眸光微闪,仿佛沉溺在什么隐秘的过往,“有一个人曾说,钓不在鱼,而在闲趣——真是可笑,若不是为了把鱼攥在掌中,又何必空坐河岸?”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飞花

帝抵宫后,休整三日后,才重新接过朝政。(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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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终于将手头的奏报转交给他,倒也松了一口气——前方战事吃紧,粮草等物却要得急切,她筹备得也很疲倦,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

这一阵除却一些含沙射影的政争,倒也没什么重要的奏报,偶有变故,皇后也处理得妥帖,她生就的兰心蒽质,见皇帝征途疲累,宫眷也多思慕之情,便在昭阳宫中设下夜宴,既是接风洗尘,也算是阖家团聚。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晴好的傍晚,晚霞点缀着琉璃瓦和朱墙,一丝丝嫩绿的新芽在枝头高飞,朦胧中只觉得妩媚。

一停停宫轿络绎而来,宫裙华鬓重重,宫妃们在侍女们的搀扶下步步生莲,袅娜如弱柳扶风,笑语嫣然中,一一在默认的席案前坐下。

贴近帝后的一席,奇异而突兀地空着——那是唯一的四妃正位,属于皇帝微贱时候的侧室云氏。

嫔妃们交换了几个眼色,却默然无语,云贤妃自从巫蛊之事后,深居简出,对皇后的昭阳宫更是退避三舍,这一次她也未必会前来。

皇后凤冠上一颗大珠闪烁,映得她面目皎雪动人,她仿佛全无芥蒂,对着皇帝笑道:“云妹妹迟迟未到,可还是在生我的气吗?”

皇帝微微摇头,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殿外人影摇曳,说话间,云贤妃携了徐婴华的手,已是缓缓步入。

云贤妃性好素净。虽因欢宴之故,戴了串福寿玛瑙多宝链,在花团锦簇地美人之中。却仍显得十分低调,她手中紧紧挽着的徐婕妤,却是打扮得极为出色。

她着一身淡月云锦,料子上透出的暗纹,却不是常见地鸾凤花草,而是挺秀素雅的湘竹。在熠熠灯火下,如幻如雾,夜风吹过,仿佛有沙沙声拂耳。

与一般宫裙的迤俪繁丽不同,她衣裙的式样极为简单,只是飘忽而下,乌发也只是用碧玉簪子斜拢住,长长垂在肩侧——

那是极为妙丽的江南少女的风韵。

皇帝打量着这一身装扮,很是欣赏地笑道:“去了一趟江南。婴华倒是把那里地风韵学得十成八九了。比起千篇一律的宫装,确实要显得素洁清雅。”

皇后听了,眼光一闪,却没有丝毫酸意,抬头笑道:“可是呢,常言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徐婕出去见识了一回,倒是焕然一新。”

她笑着对众人道:“可被比下去了吧?”

于是众妃一齐低笑。却有人心下有火,面上也显出不自在来——

“徐婕妤可真是有胆有识,这么千里百里的,就追着万岁去了江南。”

带着讽刺语气的低语和窃笑,在席间低回传递。

徐婴华淡扫娥眉,微微瞥了一眼这些女子,心下冷笑,面上却越发恭顺,“臣妾先前卤莽,请娘娘治罪。”

皇后握了她的手,深深叹道:“有你在万岁身边,我才放心许多……只是有一桩,你千万可别再犯——这么孤身几人,就胡乱闯着出宫,万一有个闪失,可叫我怎么跟云妹妹交代?”

云贤妃在旁含泪听着,一边替她向皇后谢罪,一边却是恨铁不成钢地嗔道:“这丫头象脱缰的野马一般,随意妄为,若不是万岁跟娘娘包容,有九个她,也粉身碎骨了。”

皇后心中冷笑:明明是你唆使她行这险招,如今却还来惺惺作态。

她也眉眼带笑,远远望去,这几个花容云鬓的绝代佳人,竟是一团亲热和煦,谁能看出其中的险恶诡谲?

皇帝在旁听着她们妇人絮语,于是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婆婆妈妈个没完,却还要开宴不要?”

皇后听他提醒,笑嗔着捶了他一记,于是宣布开宴,并率先敬了皇帝一杯,祝词道:“万岁凯旋而归,又一举拿下金陵,实在是我朝盛事!”

于是阶下莺声燕语,齐齐为上贺,皇后放下酒杯,笑道:“万岁最近疲累,我特地准备了歌舞,若能博您一笑,也算是解乏了。”

她仿佛又想起上次的刺客惊险,微赧着笑道:“大家请都放心,这一次绝不会跑出个刺客了!”

哄然笑声后,丝竹声声而旋,随即在水榭楼台间出现地,乃是着江南服饰地清秀舞女。

“这都是教司坊呈上来的,我看这些孩子也是良家子,所以允许她们在御前表演……”

皇后仿佛漫不经心道。

乐声一动,却不是平日的华贵雍容,而是悠扬清丽的江南暮雨。

小雨细润如酥,草色遥碧有无……

舞伎们水袖翩然,微吟中带着吴侬软意,远远望着,犹如一朵朵苍青色的飞花——

自在飞花闲如梦……

皇帝咀嚼着这诗句,只觉得赏心悦目,“梓童真是费心了……”

“皇上可别说话,继续看下去吧!”

皇后轻声笑道,眼睛在阴影里闪闪发光,好似在等待什么。

乐声越发细微,好似这一场春雨逐渐细弱,皇帝以为即将结束,却忽听一声清笛悠扬,仿佛惊蛰之雨现于九天之上,绿意在这一刻染入心中——

一团雪影由昏暗角落翩舞而入,青色舞女们一层层散开,偌大的殿中,只听见玉屐轻敲地面地脆响。

那是……

宝锦凝望着那熟悉地身影,平静无波地面上,因惊讶而染上怒色——琅?!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移情

纤丽袅娜的身影,宛如生生谪入凡间的仙子,粉雕玉缀了玲珑,旋舞之下,玉屐声声,九音风鸣,举手投足间,越发显得勾魂摄魄。(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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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始终是低垂着头,直到一声琵琶急作,如珠玉落地,这才露出庐山真面目——

执金吾卫士齐齐发出低叹,众人也被那艳光逼得一窒,只见那易喜易嗔的芙蓉玉颜,竟不胜娇羞地微微一笑。

皇帝只觉得眼前一眩,心中也是一惊——素闻唐国琅郡主风华绝代,如今盛妆之下,果不虚然!

皇后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低声道:“我听说皇上只将此女一人带回京城,想必是她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特地选进宫掖,若是能博你一两分欢颜,也算不枉了。”

她娓娓说来,说不出的体贴温柔,却偏偏带出了一两分的赌气幽怨,皇帝听了出来,不禁在桌下挽了她的手,凑在耳边笑道:“盛名之下,也确是姿色不俗,只是在朕心中,当然溪边戏水,随即拔剑刺我的皎皎少女,才真是天下第一美人!”

他想及两人初遇的那次,那时她衣衫半遮,雪肌凝玉,眼中却是冷怒燃炽,水光在冷月下飞溅成霰,她铿然拔剑,冰冷的锋芒几乎划破他的咽喉……

他想起陈年旧事,心中不禁一阵唏嘘,回首去看皇后,一句“当年险些被你刺个透心凉”还未及说出,却见皇后面上变幻不定,目光幽闪,仿佛沉溺于往事之中。

长而秀丽的眼睫微微颤动着。皇后回过神来,苦笑着掠了一把鬓发,轻描淡写地调侃道:“老了,已经比不得这些年轻人了,皇上敝帚自珍,却也不怕别人笑话……”

他二人私语絮絮,一旁各席的嫔妃们却各自交换了个眼色,面色凝重之下,却是把眼前这少女当成了劲敌。

那些或是讥讽。或是羡妒的目光,有如芒刺纷射,琅却仍是巧笑倩兮,莲步微移,一时之间,竟是飘忽若神.宛如凌波微步。

云贤妃地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随即唤过徐婴华,低声问了几句,这才面色稍霁。

皇后看得高兴,轻声笑道:“这位南唐郡主的舞姿真是美不胜收。比起宫里那些飞天入地的俗艺,真要胜出几筹……”

她指点着讲解给皇帝,口角之间,隐隐对这位亡国郡主夸赞有加。

宝锦站在皇帝身后,听着帝后二人言谈,心中却是雪亮——琅手腕高妙,竟通过重重阻碍,跟皇后搭上了线,又或者根本是皇后故意提携她,让她得以在殿中表演。

她瞥了眼若有所思的贤妃和徐婴华。唇边不禁露出一丝冷笑——皇后与这姨侄二人斗得势如水火,如今是想用琅来分宠呢……

琅不过是一介亡国弱女,孤零零再无根基。即使一时得宠,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皇后这次,真是打得好算盘呢!

她又偷眼看了皇帝一眼,见他确实对琅的舞姿点头赞许,眼中那抹惊艳也未曾消散,却没有众人那般痴迷之色。心中微微一笑。暗道:琅自恃美貌。这次恐怕要南墙碰壁了!

一舞将尽,赞誉之声叠起。琅往上首望来,却不见什么特别的表示,她略一思量,想起皇后传来那句没头没脑的话,顿时心中豁亮,随即微微提气,莺声婉转道:“贱妾尚有一技,恳请奏于御前。”

皇帝未及言语,皇后就笑着开腔道:“今日欢宴,只要不是舞刀弄剑,尽管演来。”

周围传来一阵窃笑声,众嫔妃早就听说,先前那批毒门刺客,就是这位琅郡主谋划派遣的,皇后这一句虽然平淡,却暗带诛心刻薄,众人笑得很是痛快,只觉得遂心解恨,总算出了这口恶气。

琅垂首敛目,众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她宛如不觉,轻笑着应了,随即对着一旁地宫人道:“请给我取一支笛来。”

玉笛很快奉上,虽不如皇帝那支,却也是上品,琅拿到手中,看也不看,凑到唇边,顿时一阵清渺之音,回荡在大殿之中。

这是……?!

宝锦儿听着乐声迷离微颤,仿佛有着独特的神韵,心中却越发惊疑不定——初见那日,皇帝于林中吹笛,也是用了如此微妙而独特的技法!

音调的回环绵长,酷似长姐锦渊的技法……

这究竟是……?

她正在沉思,却听身前咯噔一声,抬眼望去,竟是皇帝神情恍惚,望定了琅出神,连手中玉盏捏碎了也不曾发觉。

宝锦心中顿时升出不祥的预感!

果然,一曲终了,皇帝蓦然起身,玄衣长振之下,宝锦但觉她贵不可仰,竟有一种陌生的威仪——

“封陈氏琅为贵人,赐住宁华宫。”

一声诏令,顿时让四座沸腾,几位近侍大急,正要上前劝谏,皇后一记眼风扫过,几人顿时噤若寒蝉,只得唯唯称是,记下了这一笔。

宝锦站在皇帝身后,看得很是真切,只见他双目放光,深深地望着琅。

这一刻,一阵莫名的躁怒袭上了宝锦的心头,那是酸涩,轻蔑,冷笑,混合着怨恨的复杂意味。

她死死咬住唇,几乎想放声大笑。

四下了看着,只见一些趋炎附势地,已经在上前恭贺,琅仪态娴雅,对答自如,令一些嫉妒之人无话可说。

果然小觑了她……

宝锦叹了一声,心中一阵怅然若失,她望着皇帝的侧面出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所谓痴情之人,也不过如此!”

她不愿再看这一幕,低头掩住唇边的冷笑,悄然潜出了大殿。

殿外空气清新,星辰也格外闪亮,她正要离开,却听身有人唤道:“且慢!”

第一百二十四章 贵人

锦回过头去,只见云时一袭苍缎蟒服,从中庭缓缓而

他俊逸的面容上带着些酒意的微红,一双黑眸却熠熠生辉,散发出温柔沉静的光芒。(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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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的香气在空中萦绕不去,羽林金吾卫士手中的剑戟寒光,映出他淡定高华的气韵。

“靖王殿下……”

宝锦看到他,心中不由一暖,随即,她想起了上次云时所说的——他家人尽丧于元氏,不由心中咯噔一声,声音也随即变得疏远清冷。

“你也是偷偷溜出来的吗?”

云时走近她身边,微醺着笑问道,淡淡的酒香,衬着他清新好闻的男子气息,让宝锦觉得有些不自在。

宝锦低头不答,只觉得殿中飘散出的熏香宁氛,压得心头越发沉重。

“是因为万岁的缘故……?”

云时的声音清漠,他望着心仪的女子神色黯然,只觉得心中又痛又涩,胸中一道热血,几乎要爆裂开来——

“他贵为天子,拥有三宫六院,本不会对谁有真心真意!”

他的声音压抑沉凝,一字一句,从胸腑中吐出,仿佛泰山压顶,宝锦只觉得眼冒金星,酸涩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他什么也不能给你,反而会让你陷入后宫的无穷纷争之中,这般朝三暮四之人,根本不足与你相配!”

云时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宝锦的面色苍白,身影摇摇欲坠,她抬起头,在星光照耀下,面容无比苍白。凄婉笑道:“这些我都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痴痴望定了云时,明眸之中,忽然蓄满了泪水,就这么怔怔地滑落下来。

云时只觉得心如刀绞,他伸出手,想要擦干这泪痕,却被宝锦猛地拍落——

“靖王这些话。已经说迟了!”

宝锦倔强地咬着唇,拼命压制眼泪,红着眼圈道:“初见之时,殿下就该当机立断,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所谓当机立断,说的正是皇帝亲自将她索要。带入宫中之事,若是当时云时坚拒,也不会有这许多波折。

云时听这一句,如遭雷击,他嘴唇颤动着,眉宇间似有雷霆闪现,无数的愤懑和憾恨在胸中喷涌。连周身血脉都为之沸腾!

“是我的错……我堂堂七尺男儿,竟连心爱之人无法保全……是我对不住你!”

他一拳捶在朱墙上,随着沉重的巨响,眼前竟出现了一条大缝,他地手也随即流血不已。

不远处的守卫听到声响,正欲奔来,云时扬声低喝道:“是我醉后不小心,不必过来!”

重重宫墙将宝锦纤弱的身影遮挡住了。那几人探头偷看了云时一眼,随即又缩了回去。

“你又何必如此……说起来,我与殿下萍水相逢,要您为我涉险,也实在是强人所难。”

宝锦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她转身欲走。玉臂却被一道钢铁手腕牢牢握住。动弹不得。

云是素来沉稳的眼中。仿佛有两点火焰,有着摄人心魂的隐忍和狂烈——

“你以为我是惧怕皇帝?!”

他冷冷一笑。声音轻微而清晰,在宝锦心头滚过,“他虽为我主上,又是义兄,却也不值得我奴颜卑膝,更不值得我把我你拱手相送!”

他俯下身,如掬幽兰似的,不顾她微弱的挣扎,将她紧紧地抱入怀中,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你再等一阵,然后……”

所有的欲说还休,被他吞入腹中,化为一声叹息,三分愁断,却不能诉之于人。

他近乎贪婪地深吸一口她地体香,随即放开,转身大步走开,只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再等我一阵。”

****

宝锦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回味这意味深长的一句,突然静静地笑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果然所图非小!”

“你在说谁呢?”

身后有人轻笑着问道。

宝锦的气机早就察觉她的到来,对此也不吃惊,转身淡淡道:“好一阵没见,你的内力已经完全恢复了?”

来人扑哧一声,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故作哀怨状,“妾身自见弃于万岁,终日以泪洗面,人比黄花瘦,又兼憔悴东风……”

“行了行了,你简直是在败坏诗词。”

宝锦听她胡扯,又见她面色红润,本想调侃两句,心中却仍是郁郁,强笑着说了一句。

明月身形矫健,几步就走到她身旁,见她眉带郁恨,也收敛了笑容,轻声问道:“皇帝又惹你心烦了?”

宝锦冷笑一声,只觉得这一句问得自己心中怒火高炽,“他有什么本事惹我心烦,如此荒淫无道之人……”

她再也说不下去,转身疾奔而去,也不理会明月在身后一头雾水。

明月见她神情有异,喃喃道:“这是怎么了?”

她见殿中络绎有侍女奉盘而出,便注意倾听,没几句,便知悉了新宠之事。

“原来如此……”

她叹了口气,又是好气,又是担忧——

“凭空杀出个陈贵人,这下宫中又要一阵忙乱……”

想起宝锦微红地眼,她心中暗道:难道她真对皇帝有情?

心乱如麻之下,她低头急走,却几乎撞到一行人。

“大胆,竟敢冲撞娘娘的鸾驾!”

明月被尖利的声音吓一大跳,她抬起头,却见眼前宫人浩荡,竟是锦粹宫的云贤妃和徐婕妤二人。

“原来是月妃娘娘。”

云贤妃的神色仍是和蔼,只是眼角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阴影。

她半是劝诫,半是说笑道:“夜已经深了,月妃你又体弱多病,若是冲撞了万岁,怕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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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惊鸿

贤妃见明月不时朝殿中眺望,以为她在挂念皇帝,于目光看了她一眼,轻声叹道:“万岁不会见你的,中原之人最重贞洁,你实在是犯了大忌了!”

“那也是皇后娘娘目光如炬,及时揭穿的缘故。(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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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婴华微微冷笑着说道,她朝着殿中回望一眼,唇边露出讥诮的弧度,“万岁今日得此名花,也多亏了皇后娘娘的一双慧眼呢!”

明月听在耳中,知道这是在讥讽皇后,也懒得管这些勾心斗角,匆匆告辞而去,自去寻找宝锦。

宝锦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居,她气闷之下,也不理会宫中笙歌艳舞,由密道出了宫,径直去了翠色楼。

常去的竹楼小阁上,已有人捷足先登,却是黑纱蒙面的辰楼主人。

她焚香抚琴,一袭黑衣沉静如水,在月光之下,宛如隽永的雕像。

“江南之行如何?”

她轻声笑问道。

“景致非凡,让人如沐春风,依依不舍……”

宝锦微微一笑,想起这一次的惊险和意外,不由地全身都懈怠下来,她随意扯过一个软垫,大咧咧盘膝而坐,惬意地把背靠上了墙,深呼一口气,只觉得倦意走过浑身百骸,从心到手指,再也不想动弹分毫。

“只可惜,我一番布置,却为别人作了嫁衣裳。”

她想起琅绝美的笑靥,只觉得心头一阵光火,却终究化为轻轻一叹,“终究不能小觑对手哪!”

不知怎的,在这夜凉如水的时刻,面对着这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楼主,她从心中感觉放松,微微的,露出了软弱的神色。

“这世上哪有无所不能之人,那不成了妖怪了么?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你也不必太在意了。”

辰楼主人淡淡道:“那位南唐郡主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我功亏一篑,还留下这个尾巴,实在是后患无穷,必须解决掉。”

宝锦咬牙道:“琅一旦揭穿我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以她的狡诈多谋,常侍帝侧。还不知要弄出什么事来。”

辰楼主人静静听着,纤指拨动着琴弦,发出低沉而单调地声响,在暗夜听来,格外清晰。

“这个人……留不得了。”

她微微一叹,黑纱下轻吐出一句,却带着千钧的力量。宛如利刃的摄人心神。

****

宝锦第二日早起梳妆,到乾清宫伺奉,却听管事张巡笑道:“新封的贵人宿在殿中,还没起身呢!”

此时一应宫人鱼贯而入,手捧暖巾、铜盆、燃香等物,宝帘一掀,依稀可见琅中衣半披。身影慵懒。

皇帝从殿中着衣起身,在侍女服侍下用青盐漱口,眼下却带有轻微的阴影。

“万岁睡得不好吗……”

宝锦一边用热巾捂盖,以求消退这阴影,一边随意地问道。

蓦然,她的手被劳劳捉住。

“皇上?”

“你在吃醋吗?”

皇帝在她耳边低声道,声音绵密有力。

宝锦将手抽回,却纹丝不动。

她也动了真怒。冷冷一笑,朱唇轻启——

“我算哪牌名上的人,吃这种没来由的醋……”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宫人们面面相觑,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发笑。

“我这一夜是没睡好……但却并非如你所想。”

他地声音低沉有力,仿佛带着天生的蛊惑力量。

“我听琅吹了一阵笛,整夜都没有睡着。想起了先前的一些事。”

宝锦心中一动。想起这奇妙而熟悉的吹笛回音。漫不经心道:“陈贵人笛音高妙,余音绕梁。让人听而忘情——万岁大约想起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了吧?”

“风华雪月?”

皇帝放声大笑,原本欢畅的笑声,却逐渐变地惆怅……

“你猜中了一半,我是想起当初,那惊鸿一瞥……”

他深叹一声,曼声吟道:“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注)

宝锦听得心中一震,故作蹙眉奇道:“万岁真是的,无端吟这等郁郁伤怀地诗句,却也太过凄惨——您和皇后娘娘,虽然多有波折,却还是好好成了一对神仙眷侣了啊!”

皇帝收敛的笑容,点头道:“神仙眷侣……你说的是。”

他叹息一声,随即起身朝外,宝锦贴着他近,只听到若有若无的一句——

“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她了……”

****

宝锦目送皇帝远去后,只听身后裙裳悉娑,清脆的女音宛如仙乐,“你每日起身这么早,真是勤勉。”

宝锦回身行礼如仪,敛目道:“贵人说笑了……这是我应尽职责。”

琅指尖的嫣红如流光划过,她长袖委地,如一只绝美而不驯地蝴蝶翩然而来——

“我正要回宫,玉染姑娘不妨跟我一起?”

一旁的管事面有难色,“根据宫规,贵人应乘坐承恩车而归。”

“那样太招摇了,不妥。”

琅眼都没抬,一口回绝道。

她不由分说地挽了宝锦的袖,两人靠在一起,看似亲密地走了出去,身后远远跟着侍女们,却不敢走近。

“多谢你成全……”

“哪里,皇后才是你真正的恩人。”

宝锦淡淡道。

“她?!”

琅抿了抿唇,蔑然笑道:“不过彼此利用而已……你没见她眼中的光芒,那是要独占所有的狠厉。”

她郑重地望了宝锦一回,幽幽道:“你是不是想置我于死地?”

注:这是陆游七十五岁时重游沈园写下,意在回忆往昔与沈氏的深情。

第一百二十六章 鸠杀

待宝锦回答,她眼眸流转,手中湘绣团扇轻巧一晃,鹅黄弧度从眼前划过——

“奉劝你千万别动这念头,即使我死了,还有我王兄呢,他被封为南昏侯,虽说名字难听,大小也算是降君——你要想杀人灭口,怕是会引火烧身吧!”

宝锦静静听着,面上不怒不喜,黑嗔嗔的眼比夜色越发深沉,“贤兄妹真是情深,我也算是领教了……”

“彼此彼此,你们姐妹的心狠手辣,更是名副其实。www.65txt.com”

琅冷笑着反唇相讥。

“我们姐妹……你见过我姐姐吗?”

琅眼光闪动,“当然,当年我父王入京觐见,就带着我兄妹二人。”

“我姐姐善笛,郡主你曾经跟她切磋过吗?”

“这怎么可能?!景渊帝高居阙上,我们只有参拜的份,她怎会跟臣下这么亲近?”

宝锦细察她的神色,见那种刻薄冷笑不似作伪,心中一动——那相似的笛音,又是怎么回事?

她压下心中疑惑,沉吟着端起了茶杯。

****

这一日午后无事,宝锦又去探望明月,只见那殿中灰尘积得更厚,显然是宫人未曾用心,不禁愠道:“这些人趋炎附势,也太不尽责了,你好歹也管教两句!”

“我才不费这个心呢!这样自由自在更好。”

明月偷偷又斟了一杯酒,却被宝锦凌厉的目光射中,很不自在的干笑两声,讪讪将酒杯放下。

“拿来。”

“什么啊,总共就这一壶酒,还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

明月不甘心的咕哝着,深刻的眉目间一片哀怨,如雾如雨一般。

“少给我装腔作势,给我拿出来。”

宝锦瞪着她,漂亮的黑眸毫不动摇。

明月猛力摇头。宝锦冷笑道:“不拿出来是吧,那好,你可别后悔。”

她站起身来,来到灰尘堆积的书架前,用手轻巧地拨开两层,捧出一只大的装书竹匣,狠狠的抽出前两本书,露出下面地小酒瓮来。

明月以手抚额。呻吟了一声,无力地倒在榻上,“宝锦你太无情,太残酷了。”

“我让你继续酗酒,才是最大的无情。”

宝锦咬牙切齿道:“你先前因为病痛,喝多少我都不管你,现在你身体大好。却还沉溺于这杯中物!”

“你真是不明白,只有喝醉了,才能看见那些海市蜃楼啊……”

明月倒在榻上,近乎梦呓道:“父王把小小的我架在肩上,去看赛马……姐姐把花簪在我的头上,那是她好不容易采来的,还有他。那晚的月亮好白,照得整个草原都明晃晃的……”

她已经语无伦次了,宝锦听她念叨着过往的美好岁月,只觉得岁月人生都如同珠玉晨曦,无论怎样地美好绝伦,都难逃这殿中灰尘的覆盖和侵蚀。

“我喝醉了,真是对不住。”

明月抬起头来,脸色仍是异常的苍白。眼中却恢复了清明,那最后一抹醉色,也随之消散。

她从榻上起身,有些踉跄,却终究稳稳地拽过那只竹匣,从最底层,抽出一只瓷瓶。在手里端详着。

“先前我们就说过。琅这个女人不能留。”

她冷漠地注视着瓶身。仿佛那其中的幽蓝液体,也染上了她瞳仁深处的阴冷。

“琅有后着呢。她把我的身份告诉了唐王陈谨——我们总不能把两个都杀了。”

“是不可以,但这世上有一个人,却有这个权力。”

明月冷笑着,把手中瓷瓶打开,那奇异的香味顿时让人心旷神怡——

“陈谨被封为南昏侯,所谓昏,愚昧暗弱也,这说明今上对他并无好感。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王鸠杀降君,这太平常不过了——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明月地声音沉静,如藤蔓一般在殿中蔓延,殿外雨声点点,空落落打着檐下,远远近近,有铁马铜铃的声响,好不热闹。

****

意外很快就发生了。

南昏侯进宫叩谢时,今上赐以美酒,新封的陈贵人琅也在一样陪宴,这两人在饮下醇厚的美酒后,居然面色发青,未在旦夕。

“啪”的一声,皇帝拍了扶手,怒道:“宫中出了这种事,如今外面喧嚣尘上,满城风雨,都道是朕在酒中行鸠,这真是我朝最大的一桩笑话!”

张巡跪在脚下,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奴奴才马上去查,彻查所有宫人仆役!”

“晚了!”

皇帝阴郁道:“下毒之人肯定把线索掐断了,还会等着你去查吗?”

张巡心中大急,乾清宫出事,他责无旁贷,看着皇帝阴沉的面色,他狠下一条心,乍着胆子说道:“奴才斗胆,即使是断线,也有线头……求万岁给奴才一次机会。”

“你说地也有道理……”

皇帝疲惫地挥手,“你且去吧。”

张巡得了这诏命,顿时全宫大索,除了皇后那里有所顾忌,其余各宫各殿的管事,都被唤了去。

线索很快出现,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你说什么?徐婕妤的侍女曾经动过酒壶?!”

皇帝看着供词和手印,缓缓道:“你亲自审的?”

“奴才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虚假。”

徐婴华的侍女吗……

皇帝心中惊疑不定:徐婴华新宠未久,就被琅夺了风头和宠爱,若说到动机,她的确是最有可能的人,如今还有这供词铁证,更加洗不清嫌疑了。

可是这世上,有这么愚蠢的犯人吗?

他沉吟着想道,一时心中杂念丛生,殿中陷入了沉寂。(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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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迷局

这就是你们宫中的秘药吗,居然当场就发作起来,却死命……”

宝锦怒极反笑,直视明月,后者怒意勃发,冷声急道:“这绝不可能,那药无声无息,却会在三个时辰后吐血而亡,怎么会是这种情状?!”

宝锦看她说得斩钉截铁,心下也不禁狐疑,她沉思片刻,蓦然抬头,“我虽然不精药学,却也知道相生相克之理——莫非是有人另外放了些什么?”

明月目光一闪,好似想到了什么,这时季馨从殿外徘徊而入,附在宝锦耳边低语几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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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是徐婴华吗?”

“万岁还未曾下诏,只是请中宫与贤妃一同追查。”

宝锦美眸闪动,“奇怪,徐婴华不该这么沉不住气……”

“那么,就是……”

她望向夜色中的宫室,那至高所在的风阙宛如一只骄傲的凤凰,金色的琉璃瓦熠熠森华。

“皇后?!”

“难道……是她亲自向皇帝举荐了琅,却又故意设下这苦肉计?!”

****

“皇后娘娘,累了一天,您该安歇了……”

琳儿偷瞥着皇后沉郁的玉颜,怯怯说道。

“审了一天的案,却仍是如坠云舞之中。”

皇后叹了口气,仿佛是在问她,却又仿佛是在自语,“这么明目张胆,你说……世上有这么愚蠢的犯人吗?”

琳儿被问得突兀,但主子问话,不能不答应,她斟酌片刻,随即道:“也许,徐婕妤是怒迷心窍……毕竟万岁一直宿在她那里,骤然被新人取代,谁都会妒忌的。”

皇后轻轻摇头,“若真是她所为。便会做得滴水不漏,根本不会被人抓到把柄。”

她望着夜幕,双目莹莹如秋水一般。远眺着御花园中的镜湖,仿佛沉溺其中——

“或许。她是反其道行之。越是这么明显突兀。就越显得她是被构陷冤枉的,那么,是谁要冤杀她呢?当然是本宫这个妒厉跋扈的皇后了……”

琳儿霍然开朗,心中不禁一阵悚然,“这贱婢真是阴险!”

皇后摇头。清宛笑道:“云家的女子。惯喜作楚楚可怜状。本宫也算领教不少了。云贤妃可真有福气,一个侄女便能青出于蓝。实在是有力助臂啊……”

她想起正被自己禁足的方宛晴,心中只剩下轻蔑和憾怒,想着自己殚精竭虑,家族中却有人给自己下绊子,等着看笑话,只觉得一阵疲惫心冷。

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她并没有发觉,寝殿地窗下,有一道人影悄悄潜离。

****

翌日清晨,皇帝结束小朝之后,便径直去了昭阳宫。

皇后亲自将他迎进,递了一杯茶,笑道:“万岁这么着急,怕是担心你那两位美人吧?”

皇帝微微一笑,不将这半调侃半较真的话放在心中,“梓童你又何必取笑,如今后宫不靖,正要靠你的睿智聪颖,来把此事圆满解决呢!”

“臣妾尽力就是。”

皇后并不居功,淡淡道,随即,她又问道:“南昏侯跟陈贵人现下如何?”

“御医好不容易才救了过来,如今南昏侯无恙,琅却仍在昏睡,若再不醒来,怕是要药石无灵了。”

皇帝黯然唏嘘后,便是一阵冷怒——他刚征服南唐,却又出了这种事,天下谣言勃飞,定会把他视为言而无信,刚愎猜忌地小人!

“臣妾跟云妹妹商量半天,觉得此事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皇帝听她如此说,心中一沉,缓缓开口道:“朕知道你素来不喜徐氏……”

“皇上说哪里话来,我为中宫,掌管六宫事务,岂会以一己好恶,来裁定罪罚?!”

皇后柳眉高挑,言语之间,掩不住愠怒。

她语气明快,继续道“惟其证据确凿,才让人觉得可疑——徐婕妤又不是蠢人,怎会如此明目张胆的让侍女下毒?!所以凶嫌一定不是她。”

皇帝听她决然判定,不禁一愕,他两人说话已近争执,声量不低,侍立在殿门前地宝锦听得真切,却并不惊诧。

昨夜任姑姑在皇后窗下窥听,而后匆匆来到,向她说了皇后地猜测。

皇后既然认为徐婴华是故意自启疑窦,当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索性做出贤德明断地姿态,让皇帝越发敬重。

果然,皇帝带着深深的歉意,叹道:“没想到,第一个为徐婕妤辩白的人,居然是梓童你……朕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哪是什么君子,不过是一介难养的小女子而已……”

皇后巧笑嫣然,似笑非笑地盯着皇帝,“你我夫妻相知,竟也会如此误解于我?”

皇帝被她这一挤兑,越发无话可说,正在窘意时,皇后笑着把此事揭过,她看向殿外,道:“云妹妹带着徐婕妤也来了。”

云贤妃弱不禁风地行来,参拜之后,也不敢坐,皇帝再三宽慰,这才惴惴坐在下首,哽咽道:“昨夜我逼问了婴华一宿,她自认清白,有话要请万岁亲裁。”

皇帝本要开口,宣布徐婴华的清白,乍听这句,就把话咽下了,点头允了。

徐婴华面容憔悴,眼中却带着炽热地光芒,她跪在殿中,昂然道:“妾身无罪,根本不曾行那禽兽之行!”

宝锦在殿外明亮处,从侧面牢牢盯着她急怒地眼神,心中缓缓升起了一个念头——不对劲……这里面还有蹊跷!

第一百二十八章 自伤

任姑姑所说,皇后断定徐婴华故意设局,自污自身,必有冤屈,从而让聪明人都怀疑到皇后身上。www.65txt.com

这样一石二鸟,既能除去琅,又能在帝后之间制造隔阂,如此手段,确实是上上之谋,宝锦心中也暗赞不已。

然而,当她看到徐婴华焦急的眼神,却直觉这不是在做伪!

她心中思绪飞转,瞬间便分析了形势——

若真是徐婴华设的局,她应该再安排些隐晦的证据,把矛头指向皇后,从而洗脱自己的嫌疑,至不济,也该哭诉哀告,把皇后梢进这乱局之中,可如今,她却懵懂不知,只是一径为自己辩白。

若真是她下的毒……琅和陈谨焉能幸存?!

可若不是她,也不是皇后,更非明月所为,那么,究竟是谁,操纵了这一场鸠杀?!

宝锦沉下心思,想起姐姐曾经教导过的:谁能得益,谁才是所谓的幕后黑手。

那么,如今这一场纷乱,到底是谁得了最大的益处?

这个念头如闪电一般袭过她的脑海,宝锦顿时豁然开朗,她的唇边掠过一道凉薄的冷笑,黑眸在昏暗殿堂里熠熠发光——

原来是你……!

她的视线射向轻尘飞舞的虚无之中,想起那个不在场的女子,心中却是微微惊骇。

此时皇帝终于开口,却是说了一番皇后的推断,温言道:“婴华你不必如此,我与皇后都深知你的为人,绝不会有这等蛇蝎之事。你且起来吧!”

徐婴华如释重负,却也不见喜色,叩谢帝后二人后,便站到小姨身旁,垂首敛目听着。

皇后凤眸微闪,若有所思地望了这阿姨侄一眼,露出一道高深莫测的微笑来,她玉腕轻舒,正了正鬓间的凤钗,只见流光轻颤,那寒俏的光芒,却让云贤妃悚然心惊。

云贤妃一方两次被暗算栽赃,早已是惊弓之鸟,她连忙起身,跪地谢罪道:“总也是我宫中管教不力,婴华那侍女擅自靠近御酒,这才有了今日的误会。”

“云妹妹真是谦逊,你把徐婕妤教养得这般沉静娴雅,实在让本宫钦佩……”

皇后的话意高深莫测,却让云贤妃吓出一身冷汗,她讷讷不能成言,皇后却又笑着继续道:“我那族妹放诞娇纵,跟你家婴华比起来,实在是天壤之别。”

云贤妃强笑道:“方婕妤仍是年幼,天真浪漫……”

她见皇后脸色阴沉,却不敢再往下说,皇后抿了口茶,淡淡道:“她也并非孩童了,再要无礼犯上,却是置宫规为何物?”

云贤妃有心示弱,碰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越发诺诺,皇帝见她们开始闲话琐事,咳了一声,把话题转了回来,“此事着实蹊跷,;连御酒都敢动,说明这宫中仍有奸佞,即便如此,大家却也不敢妄自猜疑,各自约束好宫人宦官才是正经。”

他刚说到这里,只见张巡接到禀报,上前在皇帝耳边低语几句,皇帝脸色稍霁,笑道:“陈贵人总算醒过来了。”

皇后与云贤妃对视一眼,电光火石地闪了一下,随即彼此移开,只听皇帝继续道:“把内库中的老山参挑些好的出来,给她送去……还有天山雪莲,最能驱除余毒的……午后,朕会亲自去看她。”

他正说着话,只觉得袍袖被轻轻扯动,微愕回头,却是宝锦,正以蚊呐般的声音道:“万岁……我被羁押期间,也多蒙贵人照拂,如今她蒙难中毒,不如由我亲自把药送去,”

皇帝微微颔首,于是宝锦率几个小太监,提了锦盒药匣,朝着宁华宫而去。

****

琅半依在床头,面上仍见青气,喝了一盏雪莲煮的茶水,这才稍微褪了些色,却仍手掌发麻,几乎不能成语。

宝锦坐在床前,冷冷望着她,“我真是没想到啊……原来是你自己下的毒!”

琅原本闭目养神,听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蓦然睁眼,狠狠地瞪着宝锦,其中的怨毒,清晰可见。

宝锦俯身,替她拢了拢被衾,却附在她耳说道:“你真是好手段哪……小小的一点鸠毒,就把后宫弄得沸反盈天。”

“彼此……彼此……”

琅艰涩地发声,一双眸子却闪着狂乱而冷冽的光芒,她努力蠕动着嘴唇,继续道:“我原本计算得当,却没曾想你在杯盏上也下了毒,相生相克之下,连我的解药也不能完全有效……宝锦殿下,你逼我太甚了。”

宝锦听她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语音却轻描淡写,不禁心中打了个突,

“可惜啊……我这一下,有如石落潭中,弄得她们互相猜忌,却也越发惹得皇帝怜惜,你若要再动我,更是难如登天。”

琅连续咳嗽着,却发出咯咯惨笑,面色苍白之下,有如一只魅丽女鬼一般。

她抬起头,眼眸异常的发亮,看着人心惊,“宝锦殿下,虽然你杀我在先,我却仍愿恕你一次,继续替你保守秘密……不过,再有下次,即使你能一举杀了我兄妹,我也会留下必要的书信,让你一败涂地。”

“你饶恕我?”

宝锦哧笑,不屑道:“若是让万岁知道你的心计,却不知谁来饶你一命?”

琅又笑,“我这条命,一钱不值,早在婚约被弃时,就可以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相疑

皇后的陈说力保之下,徐婕妤的嫌疑为之一清,鸠毒得大内不安,却仍没有丝毫线索,随后,奉酒御前的宫人受不住盘问猜疑,以一根绳索悬梁自尽,于是宫中便顺势将她列为逆贼党羽,了结了此案。www.65txt.com

“琅的毒计也算是完全得逞了,如今皇后跟贤妃都觉得自己受对方暗算构陷,满腔怒火之下,越成水火之势,而皇帝也觉得琅的性命堪忧,怜惜之下,越发对她保护周密。”

宝锦小心地用子取下芍药上的败叶,擦了一把鬓间的香汗,漫声说道。

沈浩剑眉皱起,“她若是对您不利……”

“明月已经下过一次手了,逼急了她,反而要出事。”

宝锦沉静答道,随即想起一事,问道:“从南唐秘库里起出的财物,已经顺利运出的吧?”

“是,刘南将军亲自押运,沿途没有什么波折。”

“从中取三十万两,兑换成大通的银票,派人急马呈送到蜀王世子手里。”

“这么一大笔……”

沈浩欲言又止,显然是想起了年前那桩事。

宝锦轻叹道:“这是姐姐欠他的,再不归还,一旦事发,李桓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他那个庶母和弟弟们,正眼巴巴等他犯错呢!”

她想起前日朝廷议论,眼中又染上微微的阴霾,“况且,这次南伐之后,朝中有人越发叫嚣要一统天下,比起荒无人烟的瓦剌蛮地,蜀地丰饶富庶,越发惹人垂涎——李桓如今内外交困,也挺不容易的。”

沈浩闻言大惊,“朝廷这么快又要兴兵?”

“兴兵倒不至于,不过卧榻之敌一除,大家的眼光都移到蜀王那里,食指大动之下,难免要见个高下。”

宝锦冷笑着继续道:“不过这一次,皇后倒没有倡议出兵,她如今最为忌惮的,乃是靖王势力的膨胀。”

沈浩若有所悟,“南唐一役,靖王的武勇越发被赞得神乎其神,入京之时的欢呼声直震九霄,为上者岂能安心?!”

“皇帝有意重开大将军府,让云时总领天下兵事。”

宝锦淡淡道,这一句却好似惊天巨雷,沈浩身为武人,也不禁为之变色,“怎么会……?!”

宝锦的笑容转为几分讥诮,几分怅然,“自汉以来,执掌天下兵马的大将军大都没什么好下场,要么是篡朝自立,要么就是被帝王猜忌诛杀,所以这一职位,我朝初期也就取缔不设了。”

“皇帝也不是蠢人,怎么会反而……?”

宝锦微微一笑,黑眸中透出冰雪之色,“今时不同往日,我朝几百年的浸润下,所谓的兵权,早就由内阁、兵部、户部拆分殆尽,哪还有过去那权倾天下的威势?”

她凝望着手中的花骨朵,手中银剪一挥,喀嚓一声,就将它连枝截断,“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皇帝是想明升暗降,慢慢把军队从云时手中剥除。”

她的声音无比沉静,却带着飒然的凛冽,“云时看似温文儒雅,步步退让,却不会任人宰割,他私下的动作,也非常有趣呢!”

“我们只须坐看这场龙争虎斗即可……”

****

云时此刻,却也烦不胜烦。

得胜归来后,他一直韬光隐晦,处处避过风头,却不料有人暗中推波助澜,在京中广为渲染他的传奇神武,连酒楼评书都说了最新的段子,让京城老少听得如痴如醉。

“皇后她不置我于死地,必不甘心。”

听宫中来传信的使女哭诉完锦粹宫两位娘娘的处境险恶,云时心中大怒,虽仍是面目平静,只是眼中光芒越发摄人。

谋士乐景苦笑着推了推桌上的竹封名刺,调侃道:“皇后对你真够关照的,居然让她兄长亲自下了帖,请你过府一晤——是要让你做她家乘龙快婿呢!”

云时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越发躁怒,他瞥了乐景一眼,后者在那冷光之下,再不敢幸灾乐祸。

“上次云阳侯方世就曾在小宴上说起这事,我含糊以对,加上当时他们府上失窃,就带过去了,没想到还没死心。”

云时皱眉,冷笑道:“方家的女子,我怎么敢娶,只要新妇怀上子嗣,我就会意外而死,云家从此就在她掌握之中了。”

乐景劝道:“这就想得太远了,如今万岁赐婚的圣旨即下,你总不能公开抗旨吧!”

云时一阵踌躇,但随即,他心中浮上了一道幽怨清丽的倩影……

在那夜色笼罩的重重宫阙下,她眉目如画,朱唇却因紧咬而失了血色——

“我与殿下萍水相逢,要您为我涉险,也实在是强人所难……”

……

不是的!

他一拳擂在桌上,连瓷杯碎裂,手掌出血,也浑然不顾。

玉染……我并非弃你于不顾!!

而皇帝……

云时抬头望着苍茫天空,忽然露出一道讥讽的大笑——

你自诩为天,却夺人挚爱,还想以赐婚来牵制于我!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笃定,却带着让人心颤的凛然决绝,“替我拟一道奏章,就说……四海未平,何以家为!”

乐景一边答应,手中的墨笔却因惊惶而跌落于地。

“你这是何意……”

“我只是想……论起冠冕堂皇,我也不会输给皇帝。”(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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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闲谈

时沉声道,英挺身躯伫立于窗前,好似一柄遮蔽天日欲破鞘而出!

“初见之时,我就与今上颇为投契,结义之后,更是姻亲之重……若他不是如此刚愎狂妄,我本不该中途背弃,另起贰心。(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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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一叹,决然道:“如今时势弄人,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了!”

“阿景……”

他唤着好友兼心腹的名字,“今后的路途,将满是凶险荆棘,甚至于……会有死无生,你仍然愿意和我一道吗?”

乐景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有三分苦涩,却更有七分洒脱,“你现在说这话可迟了,我已经上了你的贼船,哪还能下去,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他顿了一顿,仍不失轻松,“放心吧,阿时,无论是谋逆还是篡位,你都尽量去试吧!”

这般轻描淡写的口气,好似在说“今晚去哪家青楼楚馆”一般,云时几乎失笑,却又敛住了,“这可是破家灭门的事。”

“我爹娘早逝,孑然一身,你也只剩姐姐和侄女,若不先下手为强,她们早晚也要死在皇后手上,这么一想,也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云时被他这一说,也觉得有理,乐景的逍遥洒脱也染上了他的心境,于是只觉一阵畅快,如释重负之下,却又另生出干云豪气,“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九五至尊的宝座,也未必不为我所有!”

说这话时,他鬼使神差的,眼前又浮现了宝锦的身影。

****

此时宫中笙歌正浓,虽未有“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势头,却也着实热闹了一番。

皇帝三不五时驾幸宁华宫,琅一口吴侬软语,天生的婀娜如柳,又擅长歌曲,于是夜夜云板檀牙轻合,舞如天女,歌尽桃花。

宝锦这几日越发清瘦,肌肤苍白,几近透明,整个人都仿佛只是个架子,连合体的衣裳都宽了些许,季馨很是担忧,于膳食上头变着法子换花样,却也不见什么效果。

这一日她如往常一般,天未擦凉就赶到宁化宫伺奉皇帝起身,送走早朝的御驾后,她凝望着这焕然一新的宫室,却是呆呆地站了许久。

原本空落的庭院,如今已是鸟语花香,一盏盏宫灯圆笼在廊下错落有致,新换的楠木殿门上,雕琢的都是龙凤合鸾,鸳鸯共瑟的图案,连窗纸都换了海外新贡的茜香纱,密密画了萧史弄玉夫妻的故事。

果然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想起这两人的终夜缱绻,恋恋不舍,她僵着脸站了半晌,只觉得眼中一阵酸涩,心中一阵沮丧,又带起无穷烦躁来。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为这等好色之徒,篡位之君……值得吗?

她心中一阵恼怒,幼时那种做了蠢事被姐姐讪笑的感觉,一时又涌上心头,她一咬牙,转身欲走。

此时宫道的另一边,隐约有一群人迤俪而来,从那明晃灿亮的曲柄罗伞和金瓜金盖长柄如意,便可知来者身份。

居然是皇后!

她来做什么?

宝锦不欲与她照面,又带了些隐秘的好奇心,于是转身往宫墙另一边遁去,直到了殿后的窗下,这才潜身蹲下。

只见皇后在众人的簇拥下,刚入中庭,便有琅率宫中女官上前跪迎。

皇后看着她这般诚惶诚恐,不由地暗暗满意点头,面上却丝毫不露,进了殿中,接过琅亲手奉来的香茶,提了几句闲话,接着淡淡问道:“这一阵万岁都宿在你这里,是吗?”

琅面色一变,恭谨地低下头,道:“回禀娘娘,万岁这几日来得稍勤……”

“恐怕不是稍勤,是夜夜如此吧?”

皇后嫣然一笑,更显得眉目如画,温文高华,“你不用担心,我又不是那等妒心如火的,既然把你荐了来,就是指望你能博得圣眷的,如今万岁待你甚厚,我也替你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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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自幼生在宫掖,于此道更是炉火纯青,压根也不会相信她的慈悲善意,此时却作出又是欢喜又是感激的模样,抽噎道:“臣妾自从逢变,多亏了娘娘拔擢,才没有落到那污泥地里,娘娘的大恩大德,我感激五铭。”

皇后点头微笑,款款道:“你也不用伤怀了,这都是那些男子做的事,与我们闺阁何干?”

她又安慰几句,手中把玩着琅殿中的古玩小狮,笑道:“这倒挺雅致的,是你从江南带来的?”

琅躬身道:“是……”

她偷瞥一眼皇后,越发恭谨道:“这是江南巧匠做成,虽是奇巧淫行,却也有点意思,娘娘若是喜欢,琅愿敬献呈上,还请娘娘笑纳。”

皇后笑道:“还是你知道礼数……不象我这几个小丫头,有好吃的好玩的,个个谗猫似的,都忘记主子姓什么了。”

一阵笑声之后,琅也为之莞尔,她盈盈笑道:

“阂宫上下,见了什么好东西,也都想着敬献给娘娘,有时大家没动静,必是怕物贱轻微,有玷皇后的凤驾。”

皇后也笑,“你这小嘴真巧,哄得她们和我都一阵开怀……”

她又叹道:“本宫现在乏得紧,到你这来说一阵笑话,也算是解闷了……”

琅心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却故作惊讶道:“却是什么人,敢给娘娘添乱?”

第一百三十一章 观玉

后凝视着她,熠熠神光让人不敢逼视,片刻,她挥手下,顿时整个殿中,只剩下她和琅两人。www.65txt.com

宝锦蹲在后窗之下,听着人的脚步散乱,不一会就寂静无声,好奇之下,用手轻蘸了露水,将窗纸捅开寸许,总算看见了殿中情形。

只见皇后嘴唇蠕动,低声细语,在琅上首说着什么,宝锦运气听去,却也只听到“云氏”,“里通外臣”等词句。

琅面色沉静,静静听着,不时点头,瞧着很是温驯,可宝锦从侧面偷瞥,她的眼中,居然闪烁着诡谲的笑意。

好一阵,皇后才停下,她又说了几句话,这才笑着起身。

琅这时声音已恢复了常态,她笑道:“娘娘千万要赏脸,把这只沉香铅螺的小玩意带回去,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皇后笑着正要开口,回到殿中服侍的琳儿却仗着自己得宠,笑着多说了一句:“听说江南的珍奇古玩,有好多连宫中巧匠也做不出来……”

皇后听这一句,倒是有了兴致,她家中世代郡望,于珍藏一物上,就是皇家秘宝,也未必瞧得上眼,于是笑道要瞧个稀罕。

琅目光不为人觉察地一闪,笑道:“羁旅匆匆,我带的都是些小物件,也不知能不能入皇后法眼。”

她揭开珠帘,领着皇后去往起居的暖阁,“东西都胡乱堆在我房里,还未曾整理呢!”

宝锦眼见他们朝着这边而来。越走越近,心中一惊,正要起身,却发觉蹲得太久,已是腿脚酸麻,一横心,索性继续听着。

皇后看了几件,与琅讨论了一阵,笑着辞谢了她另外的进献。正要转身离去,却冷不防看见架子后面放着一只翡翠白玉西瓜。

她捧在手中,只觉得沉重异常,不由奇道:“这是什么玉雕刻而成,居然这么重?”

宝锦就在侧面,看得真切,只见这一瞬。琅眼光幽闪,垂在身侧地双手绞紧,几乎露出青筋来。

“回娘娘的话,这是闽地信宜玉,多绿色条纹,颜色参差不齐,所以就雕了个西瓜。”

她此时全身的寒毛都仿佛竖起。生怕皇后心血来潮,开口讨要。

幸而皇后只是随口问起,也并非贪婪之人,又看了几样,终于告辞而去。

昏暗的殿中恢复了平静,不过片刻,琅跪送之后,又回到了这里。

她费力捧起桌上的翡翠西瓜。重新放回架子后面,半晌,手却没有离开。

“全靠你了……”

她低声喃道,唇边的笑容,凄丽而诡异。

宝锦眼睁睁地看着,却不曾听清这一句,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一时竟起了冷汗。

****

云时正式接到明发御旨。却已是五六日后了。

阁臣们对重开大将军府邸的执意。纷纷摇头担忧,有胆大的如李赢之类。更是嚷着要将圣旨封还。

然而此时毕竟不是前朝,内阁可以随意封还皇帝的“中旨”——今上出于草莽,要是惹急了他,明晃晃人头落地,也大有可能。

在众人既惊且怒地目光中,云时开中门,设香案跪领了旨意。

李赢仍不死心,在他身后悄声道:“前事可鉴,靖王最好辞却,如此,君臣都得以保全。”

君臣都得以保全?!

云时不禁为之苦笑,他摇了摇头,双手呈上,接过了明黄绸绫。

张巡上前躬身笑道:“殿下重开大将军府,真是当今盛事,万岁也吩咐了,些许人员调拨,也悉随殿下之意,只须给兵部打声招呼,也就是了。”

云时对这宠命优渥之言,只是微微一笑,张巡目光闪动,又道:“原本京营中一些将官,乃是殿下使老了的人,万岁思虑您刚开督府,人手定是不够,所以把其中一些人都调了过来。”

云时还未曾如何,一旁的乐景闻听这话,按捺不住,露出怒色和冷笑来。

这亦是明升暗降,是要把云时的亲信将官从京营里剔除!

乐景干咳一声,笑道:“万岁真是思虑广远……”

张巡瞥了他一眼,也不以为甚,施礼之后,一甩拂尘,自行回宫去了。

“万岁这是要收兵权了……我该谢他留有余地,没来个杯酒释兵权吗?”

云时微微一笑,淡淡道。

乐景对此嗤之以鼻,却也不免忧虑,“如今你声势正盛,即使把一些将官调走,军中威信仍在……可是时间一久,可就不好说了——毕竟将士们再崇拜英雄,也是拿朝廷粮饷的。”

云时微微颔首,眉间露出一道隐忧,叹道:“这也言之过早,我担心的……是在宫中的二姐和婴华。”

****

云贤妃跟徐婴华遭遇两次凶险后,越发对皇后忌惮不已,但她权势滔天,一时也无法可想。

这几日皇帝终日流连于新封地陈贵人那里,锦粹宫里一片萧条冷落。

“皇后真是处心积虑,居然用那南唐女子来固宠,她这是要分薄你在万岁心中的地位。”

云贤妃又急又怒,双手都在微微发颤。

徐婴华雪白面庞浸润在阴影之中,昏暗中,只见一双眸子静静生辉,她沉吟半晌,才道:“万岁此时对舅舅有所猜忌,不来我们宫中,也不足为奇。”

她黛眉微蹙,脂粉不施的脸上也是一阵深愁,“这一阵,我们要督促宫中上下,都要谨慎小心些……”

她的声音如月华流淌,冷得沁入心中,“我担心皇后还要拿云家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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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真假

婴华的猜测很快就变为了现实。(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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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御书房中,有一道奏折不翼而飞了。

这并不是寻常奏折,而是专人一钥的密折,论起内容,竟是弹劾云时的!

当下便有秉笔太监向皇帝禀告:御书房的纸砚都有人动过,虽然很是巧妙,一些御笔密折中刻意放置的狼毫却都消失不见,种种蛛丝马迹之下,皇帝勃然大怒,将御前的宦者宫人统统清查了一遍。

这一日,轻易不动的板子敲得人骨肉酥痛,鬼哭狼嚎之下,终于有人供出,锦粹宫来送茶点的侍女曾经动手翻过。

云贤妃听这一句,差点没晕眩过去,那侍女是她的陪嫁丫头,一直和皇帝颇为熟捻,每日都由她去为皇帝送茶点,婚后几年一直如此,这样的人,怎会是奸细?!

然而此事很快急转直下,那女官被拷问之下,居然招供,道是贤妃遣她去偷取奏章,如此这般。

宝锦站在御座之后,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赫然正是刚进宫时,把她唤入锦粹宫,并有言语讥讽的那位,当时她精明能干,气质出众,如今却是发髻蓬乱,眼神惶乱。

‘你这等背主谋逆的人,说起话来,根本全无可信。‘

皇帝抿了口茶,犀利的目光扫向阶下,轻蔑笑道:‘你这般活灵活现地毁谤自家恩主,倒是有什么可信的证据?‘

那侍女摇摇欲坠,低声道:‘贤妃娘娘几次三番让奴婢等人送书信到靖王殿下府上,里面写的大都是抄录的奏章御笔。‘

她抬头哭泣道:‘万岁若是不信,只管去问其他姐妹……‘

皇帝面色阴沉,也不欲问下去,挥手示意,张巡着人押下去,皇帝又道:‘去把贤妃身边的侍女一一请来。‘

掌刑太监询问的结果,果然如那侍女所说,云贤妃经常给弟弟递传书信,内容多涉禁苑秘事。

宝锦在旁听着,心中却越发清晰,她久润宫中,自然知道宫妃与外戚虽禁交通,却短不了有片言只语传出去,云贤妃替弟弟传话捎信,也不足为奇。

但私窃密折,却是事关国本,她却不会如此愚蠢!

这个侍女定是在说谎,但她的谎言比较巧妙,是建立在九分真实上的虚假……

宝锦转过头来凝视皇帝——他会相信这样的说法吗?

此时张巡又上前来,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皇帝的面色越发阴郁。

‘你说什么?在这侍女身上又搜出记录朕平日言语的字条?!‘

皇帝接过略略翻开,冷笑一声,道:‘这都是朕晚间批阅奏折时候的自言自语……‘

他目光一凝,一旁的张巡却已小声地说了出来,‘这几日都是陈贵人侍寝的。‘

‘去把她给我叫来!‘

琅很快就到了,她见皇帝面色阴沉,疑惑不解,却又怯生生地偷瞥一眼,皇帝看也不看她一眼,随意将那些字条兜头扔了过去,‘你做的好事!‘

琅接过一看,顿时觉悟,她吓得簌簌发抖,连声叫起冤枉,‘臣妾绝不敢私记万岁的言语!‘

她梨花带雨,楚楚落泪道:‘这都是贤妃娘娘向我问起,迫我说出的。‘

‘岂有此理,你为什么不禀告朕?!‘

‘万岁……我实在不敢……‘

琅抽噎着说道,‘我是亡国孽余之人,贤妃娘娘却是靖王殿下的亲姐姐,我在她面前好似蝼蚁一般,若是不答应,还想要活命吗?‘

宝锦听到这里,心中简直一片雪亮,她看着琅那畏惧伤心的模样,简直要赞一声演技了得。

她想起那一日皇后与琅的密谋,这才了解那些只言片语的意思——她们买通了贤妃的贴身侍女,想把这窃取密折的罪名栽到贤妃头上!

前两次的事,贤妃都逃过一劫,如今证据确凿,她是百口难辩了!

琅在阶下哭得越发凄惨,皇帝听着心烦,沉声吩咐她退下。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面似平静,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

云贤妃素来贤德无争,低调恭谨,他很是满意,即使是这一阵皇后对她有所怨言,他也觉得是皇后性子太强,不免对贤妃有所歉疚,是以有意无意,总有个偏袒怜惜的架势。

可如今,云时锋芒正盛,云贤妃毕竟是他嫡亲的姐姐,居然胆大包天,做出这种欺君妄上之事。

他心中一阵冷怒,终于拂袖而起,吩咐道:‘取下贤妃的金册宝印,封禁整个锦粹宫,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一声令下,雷动六宫。

宝锦望定了中庭伫立的琅,眸中光芒大盛。

琅对此浑然不觉,她仰望着殿中如天神般英伟清贵的九五至尊,眼中好似无限崇敬,流连在唇边的弧度,却越发诡谲欣悦——

‘靖王云时,我也要让你尝尝骨肉分离,有心无力的滋味!‘

她想起攻城之后,云时威风凛凛进入唐宫的情形,笑容越发加深。

随即,她仿佛若不经风地,靠在大树之旁,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喃道:‘接下来,就要轮到你们几个了……‘

她抬起头,又望向殿上,在那烟雾氤氲之中,皇帝正在和宝锦说着什么,一旁的皇后玉座空着,却是马上就有正主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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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醉酒

宫之事,虽止于大内禁苑,却也如潜流突起,震撼朝尝辄止的弹劾奏章,仿佛得到了什么鼓励,一下如雪片一般飞来,人人都暗地里传说,道是今上与云家反目在即,受这流言蜚语影响,新建而成的大将军府也是门前冷落,来应卯的大都是军中故旧。www.65txt.com

出乎众人意料,皇帝将那些弹劾云时的奏折统统以朱笔驳回,再有不知死活,自以为聪明“再三”弹劾,统统被降职罚俸。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皇帝又不是纣桀之徒,即使是对云时颇有忌惮,却也不会无故发难……如今还不是时候,这些人乱吠乱咬,当然不得他的欢心。”

宝锦平静谈论着今日晨间之事,仿佛事不关挤,然而说起那千夫所指的名字,眼中不由一阵朦胧,浮上了难以言说的淡淡愧疚。

“小姐……”

季馨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低声唤道。

宝锦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好似要把那些幻象都抹去,“我没事,今晚仍是老样子,你先睡吧!”

她更衣离去,只剩下季馨在这静室之中孤单一人。

夜色将一切遮蔽,惟有这一灯如豆下,她的眼神变幻不定,凝视着宝锦离去的窗子,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嘟起红唇,吹熄了灯。

****

今日的小竹楼上,辰楼之主仍如往常一般,等待着她的到来。

与往日不同的是,阁中弥漫着一道酒香,久久萦绕,让人垂涎。

宝锦照例演练完剑式,运气三十六周天结束,但觉内力充沛之下,深吸一口气,那酒香越发浓郁。

“是什么酒,竟有这等奇香?”

她不禁好奇问道。

辰楼之主淡淡一笑,“是深埋二十五年的女儿红。”

“乡间人家。从女儿降生起,就在窗前梨树下精心埋下一坛酒。等到女儿出嫁时,才掘出来与宾客共享……十几载岁月精华。使得这酒粘稠绵密,有如琥珀一般,是以叫作女儿红。”

她的手从袖中伸出,轻轻握住小壶,斟了一杯,却不就口,只是轻嗅一二。叹道:“这酒早就喝了。蹉到如今,也算埋没糟蹋了。”

宝锦在旁听着如坠云雾,一眼瞥去,却见面纱之下,她的一双眸子幽莹,依稀有泪光闪动。

那双握着酒杯的手,亦是轻轻颤着,手指嶙峋清瘦。白得几乎刺眼。仔细一看。却仍能看到蜿蜒狰狞的伤疤,一直贯入袖中。

宝锦想起那日两人喂招切磋。自己触摸到的粗糙不平,不由心中一凛。

她凝视着眼前纤瘦的身影,不由地猜测着,这位神秘而强大地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惨痛过往?

辰楼主人任她凝视,也不去理会,自己一饮而尽,又倒了几杯,回环往复之下,已是一壶见底。

宝锦见气氛不对,连忙上前夺过玉壶,打岔着笑道:“你一个人就喝了大半,也不剩下些给我。”

“你要喜欢,还有半坛,全部带走便是。”

辰楼主人手势巧妙,避过她地抢夺,将最后的一点全部倒入杯中,微醺着扬眉指点了角落,那神情却是古怪已极,好似极为珍爱地不舍,又仿佛要摆脱什么污秽旧物。

宝锦见那酒坛上还粘着新鲜泥土,不由奇道:“这是从哪掘出来的?”

辰楼主人不答,只是半倚在桌上,仿佛不剩酒力,脉脉灯烛照着她,越发显得孤单萧索。

宝锦见她不回答,又有些摇摇欲坠,就要上前扶她,却蓦然手腕一痛,竟是被她抓紧了骨节处。

辰楼主人眼神迷离,流转之下明丽无双,宝锦只觉得那一阵艳光,比起自恃绝色的琅更要摄人心魄,朦胧中,更好似有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辰楼主人低声笑着,面纱一阵晃动,折叠出诡谲的纹路,“婉芷,你好……”

她低声咳嗽着,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说道,宝锦觉得那手指越发用力,带着无限怨毒,好似要扣入肉中。

她想弹跳起身,示意自己不是什么“婉芷“,却丝毫动弹不得。

好在她手腕命门被扣,却丝毫不感觉害怕,好似心中笃定,眼前这人绝不会伤害自己!

只听辰楼主人低低冷笑着,“你把所有都拿了去,却单单给我剩下这坛女儿红,真是好的很哪!”

此时夜风徐徐,宝锦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一瞬,只觉得眼前这女子仿佛已不是活人,而是一具不住冷笑地行尸走肉!

“你喝醉了!”

她终于从咽喉中迸出一句,却是火辣辣地痛,背上一阵冷汗,自己也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仿佛被这声音惊醒,辰楼主人眼神一滞,转了几瞬,她好似清醒过来,终于放开了手——

“是宝锦啊……”

她轻声说道,带着酒意的眼波转为柔和,“吓着你了吧……”

宝锦摇头,皱眉道:“你醉了,我扶你到榻上去歇息一会。”

辰楼主人摇头,咳了一阵,全身发起虚汗来,宝锦只觉她脉象忽快忽慢,大骇之下,正要叫人,却见她直起身来,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坐了起来。

“今晚是我无状……”

一句道歉带过后,她突兀开口道:“那个琅,你暂时不要动她。”

“这是为何……当初说留她不得的,也是你!”

宝锦大惑不解,辰楼主人轻笑一声,却转身走向了竹梯。

她的步伐很慢,带着虚浮,身后轻飘飘留下一句,“不仅不要动她,你这几日最好离皇帝和她都远一些。”

第一百三十四章 茶宴

一声轻曼飘渺,却带着凛然之意,宝锦心中大惊,简自己的耳朵。www.65txt.com

“难道是……”

她又惊又疑,心中却浮现了云时的面庞,那清漠深沉的眸子。

“因为这几日……他们身边,定会有血光之灾。”

绣梯上人影已去,这模糊虚玄的话,带着异样的战栗预感。

夜风温柔,竹影亦随风婆娑起舞,摇影优美,惟独那一轮圆月,却竟是淡淡昏红。

****

自从盗取奏折事发后,皇帝一直郁郁寡欢,去宁华宫的次数也少了很多,还是皇后看不过眼,劝了他几回,这才罢了。

琅也很会做人,知道自己在宫中独宠,也不愿太遭人妒,于是在本月十五设下春日茶宴,请皇帝和各位姐妹前来一叙。

“茶宴的请贴,好似发得多了一些。”

皇帝微微皱眉,他想起那几个几乎陌生的嫔妃,却几乎连面貌都记不得了。

“陈贵人是让那些娘娘也能与您亲近些许,所谓雨露均沾,她也不好被人说是独霸了圣上。”

宝锦在一旁微笑道,她手中整理着御案,上面有些凌乱地卷着些手谕。

蜜腊封的口,很是齐整……

可惜皇帝笔意遒劲,力透纸背,宝锦幼时也在父皇的书桌上玩这“猜猜看”的游戏,所以虽有些费力,却也隐约看到了几句。

是调动京畿布防的……

宝锦不动声色的忖道,正要顺手将染了苿莉花香的紫笺收起——这就是琅遣人送给皇帝的,虽是邀请,却言语俏皮,文才斐然。

“别动!!”

皇帝夷然色变。猛地把她地手拂开!

宝锦的手一阵钝痛。皇帝低喝过后,小心翼翼的,用绸巾包起紫笺,抬头瞥了她一眼,带些怒意的,沉声道:“不要随便乱动。”

宝锦面色一变,雪白面庞越发无血色,她红唇微微颤动,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似冷意又似水波。“奴婢无状,不该擅自乱翻了……更不该动娘娘给您的书信。”

皇帝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消气,反而剑眉更皱,“你今日笨手笨脚的,神思不属,竟是在给朕添乱!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先下去吧!”

宝锦只觉得震惊委屈,心中更是冷怒——皇帝从来对她和颜悦色,如今这无明之火,却是突兀而来。

她忍住胸中波澜,行礼告罪后立即出了内殿,皇帝仿佛余怒未消,扬声命道:“午间的茶宴,你也不用来伺候了!”

这一声音量不小,廊下伺候的宫人太监各个惊愕,交换了眼色——这位素来得宠的玉染姑娘。今日怎么招惹了雷霆之怒?!

****

宝锦面若冰霜。却也不欲早退。在侧殿里僵坐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沉着脸回到寝居。季馨不知就里,上前笑道:“小姐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还未到饭时,我炉上正温着红枣羹,小姐进两口吧!”

宝锦涩声道:“我没胃口。”

季馨瞧她面色不对,“小姐今日受什么气了?”

她不禁埋怨自己道:“看我这什么眼色,尽跟您说些吃啊喝啊,这不是故意给您添堵吗?!”

宝锦听她这般机灵的说话,绷紧地脸微微松缓下来,正要开口安慰她,鬼使神差的,方才地“故意”两字卷入耳中,顿时豁然开朗——

“难道皇帝是故意发怒,是要把我从他身边引开?”

她又想起辰楼主人那微妙高深的一笑——“他们身边,定会有血光之灾……”

血光之灾……

她蹙眉仔细想了一会,一个微妙的场景,电光火石地浮上心头——

难道是……?!

因这可怕的猜想,她的面色大变,眸中湛然放出强烈地光芒,随即,她跳起身来,朝着门外飞奔而去。

***

茶宴很是素雅简单,并没有什么奢靡的布置,席面上只是布置了几道盘盏,毫无金玉,却是琅从南唐带入京城的瓷器名品。

玉一般的越窑瓷器,如月晕碎裂的哥窑碗瓶,以及倭国飘扬过海而来的秘藏茶器,这些物品看似简朴,却实则贵过金玉多矣。

等人到齐后,琅先向帝后二人行礼,随即在轻松有趣的气氛下,谈起了这些瓷器的来历和传说,她学问颇好,口才又佳,众人不禁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倭国最好的茶器,有个怪名字,叫平蜘蛛釜,是他们什么太阁大臣所用的……”

琅讲得有趣,但几位嫔妃中却也有戎马世家地,却丝毫没有这等雅韵,倒是把这些单纯当作了古董,有人不禁啧啧称赞,笑道“这可都是价值千金地,我们都不敢喝茶了……”

皇后在旁看着,也笑道:“干看着,嗓子可都要冒烟了——她们既然爱看,琅你不妨把那些古董珍藏也拿些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

琅笑靥如花,闻听这句,眼中掠过一道精光,敛衽道:“娘娘说得是……”

她命侍女去取那些物件,琳琅地摊了一桌,让众女目不暇接。

这些大都是精致小巧,里面却偏有真物大小地西瓜,圆滚滚的森绿,有人觉得好玩,抱在怀里,笑道:“这个有趣……”

皇后抬眼一看,依稀有些印象,“这不就是上回那个什么信……”

“是信宜玉,娘娘。”

琅地声音在殿中回响,几乎有着微微的不真实感。让人莫名的心中一颤。

她眸子一闪,以扇指点着“西瓜”,笑道:“其实这西瓜还有个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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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匕现

第一百三十五章匕现

雾熏暖中,琅笑着命人把西瓜放在铜架上,下面燃阵炙烤后,殿中竟有脉脉甜香,好似冰掰西瓜刚刚开瓤,让人觉得水气扑面而来,兼而垂涎欲滴。(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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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是春日,除非是夺天地之造化,否则绝难吃上鲜瓜,众人惊奇之下,再仔细看那瓜,又确实是翠玉滚圆,无半点异样,琅纤指细长,用银色小刀作了个切下的姿势,小刀轻轻撞击到玉质,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这确实是信宜玉雕成的,信宜玉产于闵地,块大色翠,这一块本也没什么希奇,但它贵在有这奇异香味,一熏就宛如真实瓜果,所以我幼时钟爱之至,一时也不肯放手。”

众人想象着丫角女童口水滴滴抱着玉瓜,却无法下口的模样,纷纷莞尔,连素来寡淡的王美人,都撑不住笑了出来。

皇后一口茶水咽了下去,一面轻轻咳嗽,一面笑道:“这么一个可人意的宝贝,也亏你藏到现在才给大家看,此处无酒,自己罚茶一杯就是。”

琅也笑,仿佛极是欢畅,盈盈美目都弯成月牙,一线光芒幽幽射出,看向众人。

她举杯起身,郑重道:“琅新来乍到,以这一杯敬各位姐姐,希望各位姐姐多多提点。”

众人连道不敢,正欲起身致意,却忽然发觉手脚僵麻,动弹不得,略一挣扎,竟连手中的茶杯都叮当落地。

“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努力撑住桌沿,不敢置信地看向琅。

琅的微笑仍是柔丽谦恭,在那完美的面貌下,却隐藏着极为可怕的灼热之焰,逐渐从眸子里弥漫开来。

“各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她翩然起身。云锦宫衣长长拖曳于地,锦织地蔷薇暗纹。被透过窗纸的日光染就,熠熠鲜明,宛如魔魅。

“方才地瓜果清香,乃是毒门刚刚研制的软筋散,各位吸入这么多,若是强行挣扎,筋骨酥软脆弱,免不了要筋断骨裂。”

琅淡淡说道,众人一听这话,已是花容失色。有人(小说网手机站wap,更新最快)尖叫一声,已是晕厥过去。

殿中嫔妃尖叫声叠起,外间宫人已然听见,正要进来看个究竟,只见殿门连震。却被锁了个严实。一时也不得其法。

琅走上前去。从鬓间拔下一枝金簪,用尖锐的一头对准皇帝的咽喉。对着皇后低喝道:“你命人不得入内!”

“你……这个逆贼!”

皇后很快醒悟过来。她压下扑扑乱跳的心绪,紧紧撑住扶手。低声喝道,“你出不去的……这是大内禁苑,你没有任何机会逃生!”

“谁说我要活着出去,此地乃龙脉中枢,又有各位相陪,即使葬身于次,也算不枉了……”

琅微微扬着头,柔声慢语的讥讽着,那眼神扫向动弹不得的皇后,简直是居高临下的轻蔑。

两人目光对峙片刻,殿外的敲击声越急,皇后见那簪子刺入咽喉一分,不由地心中一慌,咬了咬牙,终于扬声命道:“所有人退出中庭!”

她威势深重,片刻之后,殿外之人散了个干净。

琅微微一笑,也不与他们为难,收起了簪子,莲步轻移,又回到了自己座中。

“这个西瓜清冽可口,大家不一会儿就能尝到它的滋味了……“

她轻拍着瓜身,里面发出沉钝的声响,好似还藏着什么物件。

殿中一片死寂,偶尔,有人哽咽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这只玉瓜。

王美人怒极开口道:“娘娘好心将你从教司坊带回,不料你狼子野心,竟这等忘恩负义!”

琅一愕,下一刻就笑得前仰后合。

“你还真是奴颜卑膝,主子扔块骨头,就知道汪汪两声……你家皇后把我弄进宫来,本就居心叵测,如今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又怨得了谁?”

她瞥了王美人一眼,随即伸出手,缓缓摆弄着那玉瓜,从微开的两)+|拽出一根长长地棉线,飘忽地蜜蜡随即点起,棉线静静阴燃着,散开一缕轻烟,袅袅盘旋。

“那是……”

长久沉默地皇帝终于开口道,他眉目间看不出什么波澜,凝视着这一幕,搜遍脑海,只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如果朕没有看错,这里面,想必是混合了硝石、硫磺及马兜铃……”

他沉声说道,黑浓的剑眉微微一轩,神色之间,越发清贵沉凝。

琅笑容不由地停滞,她地眉间掠过一道阴霾,既惊且疑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朕的水军,就是在江中被那神火飞鸦所袭,伤亡惨重。”

皇帝气定神闲,说起自己地败迹,也未曾有沮丧羞恼之象。

“那神火飞鸦的成分,也是以上三味——你与那些前朝叛逆素有勾结,从他们那里学得火药之术,当然也脱不出这些手段。”

他的声音宁静而淡定,在这一殿恐慌中,仿佛有震慑人心的威力,所有人都不再瑟缩惊恐。

琅咬牙冷笑道:“即使你们已经破解了制造技巧,远水也解不了近渴……这棉线烧尽之时,我等便要共赴黄泉!”

她抬头四顾,一些嫔妃被她那狠厉的目光一扫,不由的心中发颤,琅咯咯一笑,满意地看向众人,她玉指轻点,以近乎冷酷的裁决姿态,一一诉说着——

“皇后娘娘,你在朝不断鼓吹南伐,害得我家破人亡,如今死在这里,可算是天日昭昭!”

“还有你这伪帝……!”

她酥胸起伏,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却再也说不下去。

她的眼扫过皇帝身旁,只觉得少了一人,下意识的,她扬声问道:“你那个温驯忠心的贴身侍女呢,怎么不见人影?”

皇帝高倚御座,听她这焦急一问,仿佛含着极大的怨愤,不由微微一笑,“你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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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燃火

第一百三十六章燃火

你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吗?”

皇帝的声音沉凝安详,从容淡定之下,幽然眸子里依稀是睥睨嗤嘲。www.65txt.com

琅那顾盼神飞的浅笑在瞬间被撕裂,仿佛晴天霹雳似的,她面上笑容僵滞,“你……这是何意?!!”

“朕只想告诉你,万事不可自恃过高,无十成把握,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皇帝淡淡一笑,随即,手中描金玉骨折扇轻挥,他毫不在意的,居然站起身来!

“你居然……没有中毒?!”

琅眼睁睁看着那挺拔的身材逐渐走近,在眼中瞳孔的收缩中凝成越发高伟的阴影。

“朕早就有所防备,怎会轻易上当?”

皇帝漫声应道,从袖中取出几颗丹丸,先给皇后咽下,又让贴身武监吞服,一时之间,竟看也不看琅,丝毫不以局势的危急以为意。

“早在你入宫前,不——早在那次你策动毒门千里潜行,在京城岁宴之上击杀于朕,朕就对你很是留心。”

皇帝回忆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唇边露出一道极为冷酷的微笑,“你兄长陈谨生性懦弱,在他背后四面勾连,长袖善舞的是你,这一点朕早就清楚,又怎会把你当寻常女子呢?!”

他负手踱于御座之下,一面说着,一面与琅的距离越来越进——

“别过来!!”

琅美目之中只见煞意,尖声断喝道:“即使你百般防范,却也抵不住火药的冲天威力——一爆之后,一切都化为飞灰,你即使没中毒又怎样!”

说话之间,她手中棉线一凑,竟生生引燃了最后的根梢——

千钧一发!!

这一刻,所有人都被这惊天劫难震撼于心,泥塑木雕一般,浑浑噩噩地呆楞着,有伶俐机敏的,却顿时爆发出狂乱人的惨叫!

殿中一片空寂。

这空寂行云流水一般,缓缓在殿中流动,暗风气流从紧闭的窗棂幽微处吹拂,仿佛一道永不消散的幽灵,在昏暗中嗤嗤而笑,在人的颈后吞吐着气息。

众人正闭目待死,却发觉毫无动静,一身冷汗受这气流一拂,这才蓦然醒觉——

居然安然无恙了!

“怎么会这样……?!”

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无力地跪跌在地上,双手一放,那只玉瓜滴溜溜落地。

它,却也不是完全无动静的——翠皮白瓤之间,正在向外喷射着气流与火光:嗤嗤的轻响在空气中浮动,火光五色如幻,竟显得格外妖异!

“这是什么……“

琅茫然地望着这静火,近乎呻吟道。

皇帝轻叹一声,“你知道火药最初是什么用途吗?”

“道人崇尚炼丹,炉中有五色火起,这就是混合了硫磺、硝石和炭的缘故,后来民间就用它来做烟花,倒也能哄得孩子喜跳欢颜……”

他近乎怜悯的叹息道:“你只取得了配方,却根本没有亲手炼制过,硫硝炭三者之间的用量一旦有分毫差别,产生的就不是爆裂,而是静燃的烟花。”

他望了一眼琅,笑道:“我早就派人悄悄看过你那只瓜了——确定你配错后,我连偷梁换柱的意思都没有了——一切本就是安然无恙,又何必庸人自扰?”

琅听得睚眦欲裂,绝美面容上近乎狰狞,她孤注一掷的扬声道:“你且莫得意……你可知道,你身边——”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殿门被锐物破开,木屑分飞之下,一道人影飞奔而入。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陨灭

第一百三十七章陨灭

阔曲折的宫道上,宝锦正在疾奔,长长的裙裾几乎将踝处传来撕痛,她一个踉跄,却被一双大手及时扶住。(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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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么事了,让你如此慌忙?”

清醇而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云时那俊逸沉稳的面容映入眼中。

他深深凝视着她,那黑眸里有着淡淡血丝——他处境如此微妙,姐姐和侄女又身处,这一阵一定很是焦头烂额……

宝锦如此想着,正要搪塞起身,云时拉起了她,只问了两个字,“去哪?”

“乾清宫。”

原本带着淡淡喜悦和眷恋的黑眸瞬间黯淡,宝锦情急之下,正要说出实情,却听云时轻轻一叹,将她抱在怀中,“我送你去。”

他脚下一纵,顿时如腾云驾雾一般,轻功运转之下,四周宫人虽然惊呼,却也没人敢于干涉。

乾清宫乱作一团,侍卫禁军满布,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云时剑眉一挑,寻过一人细问,越听越是心下震撼。

宝锦越听越是心惊——这与自己的猜测不谋而合,琅真要铤而走险,将这一殿全数葬身于此!

她紧紧攥住垂落的长袖,那小蝶飞花的纹路被绞得支离重叠,云时看在眼中,心中剧痛,惨然笑道:“你在担心万岁吗?”

宝锦垂首不语,她心中明镜一般,皇帝今日形状有异,故意将自己斥退,定是早已深谙琅的阴谋,准备一网打尽——他自己定是有备无患,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她所忧虑的,乃是……琅功败垂成后,心生不忿,将自己的秘密也一齐道破!

此时殿中被众人凝视,原本毫无动静,却只见窗棂处光华四射,五色似幻,好似出了什么大的变故。

果然……琅使出了撒手锏!

再不能迟疑了!

宝锦一咬牙,涩声喊道:“万岁定是遭到危险了,你们还等什么!”

禁军们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首先上前——万一殿中人被挟持,自己首先冲了进去,坏了这些贵人的性命,那时候定是百死莫赎了……若不进去,这一阵光却又好生古怪。

“所有人不能擅动……”

禁军首领沉声喝道,看着宝锦的怒瞪,他丝毫不为所动,补充了一句——“这是万岁先前的命令……你还是放心吧!”

皇帝果然是有备而来……越是如此,宝锦就(1^6^K^小说网更新最快)越是不能“放心”。

她心中思绪飞闪,正在想如何破解这局面,却见身前人影一闪,竟是云时站到了她跟前。

“你这么担心他……连面色都变了……”

黯然的低语,在她耳边回响——

“他日,我若是身陷绝境,你也会如此吗?“

不等她回答,云时长叹一声,再不看她,转身朝着殿门而去。

“罢了……”

午后的轻风将他最后的伤怀卷入她身畔,宝锦心乱如麻,有心解释,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云时大步流星,走到殿前,一手一个,将阻拦的侍卫甩落,随即拔剑出鞘,只见一道剑光闪过,雕琢着九龙图案的两扇主殿门化为了碎片。

一声巨响之下,他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殿前。

****

“是你!”

皇帝回身一看,仿佛不胜诧异,内吗?”

云时微微一躬,玉冠之下,漆黑长发在身侧飞扬,显得潇洒不羁,“我担心万岁和娘娘们遭遇不测,一时心急,所以就……”

皇帝点了点头,“卿忠心赤胆,真是国之栋梁。”

这话说得极为客套,也没什么表情,云时也不以为甚,只是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道:“你们可以进来了。”

宝锦第一个跨过门槛,来到他身后,琅迷乱的眼一瞥见她,好似沸油遇火一般,一双明眸竟似要燃烧起来,她伸出手,凌厉着指着她站立的方向,正要开口说话,却瞬间停滞,咽喉咯咯作响,再也无法动弹。

她无力地扑倒在地,不敢置信的捂着自己的玉颈,那里有一点突兀的红,鲜血蜿蜒流下,滴答的声响在殿中回响,显出诡异的粘腻。

她嘴唇蠕动着,仿佛要说些什么,但最终,那双勾魂摄魄的美目中,光芒逐渐消散,变成了暗淡无光的两道黑点。

她身旁的一位美人眼睁睁看着,只觉得头皮发麻,撕心裂肺的嚎叫一声,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连宝锦在内,谁也没料到变生肘腋,皇帝却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他快步上前,浑然不顾尖叫的众人,在咽喉处仔细一翻,两指内力过处,只听叮的一声细响,落在金砖地面上的,竟是一抹银色流光!

皇帝将它放在掌心,仔细察看着,他的心中浮起一道不真实的熟悉感,再一细想,却是模模糊糊,再也不得真切。

宝锦也觉得匪夷所思,她下意识的扣了扣袖中完好的银针,面色不定地站着,连禁军冲入,众人退避,也未曾感觉。

混乱中,有人把她一把拽过,手劲大得出奇,宽袍带来一阵狂风,将她卷入怀中——

“你来做什么?!”

皇帝沉声怒道,声音冷峻,简直有些咬牙切齿了。(今天还有一章.不过可能会晚些)

第一百三十八章 银针

第一百三十八章银针

好看的深眉深皱,恨不能一把把她揉进怀里,好让她提心吊胆的事!

“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跑过来看个究竟……”

宝锦在他犀利目光的注视下,禁不住声音越来越小,大有缩回地缝之势。(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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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瞪了她一眼,“回去再跟你算帐!”

这一句虽然看似愠怒,却带着说出的亲昵。

他回过身来,却又回复了平日那般的冷峻从容,看了皇后一眼,却对着所有嫔妃道:“你们都受惊了,今日让这逆贼在宫中造次,是朕思虑不周……”

这是变相的道歉了,众人诺诺连声,都道不敢,私下里,却有几个胆大的,偷偷把眼瞥向皇后——

半是醋意不平,半是幸灾乐祸,她们心中都道:皇后什么人都瞧不上,偏偏把把个南唐后孽荐到御前,她才是罪魁祸首。

皇后面色苍白,也不知是受惊还是气的,她虽不抬头,那些异样的目光也大略可以觉察,她端坐在上首,只觉得如坐针毡,一双青葱玉手几乎要将瓷杯握裂。

“梓童……我瞧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皇帝见她面色惨白,虽然心中有气,却也放缓了声音,勉强劝慰道。

此时暖风一吹,血腥味在殿中飘散,看着这美人横尸,鲜血狼藉,几个嫔妃干呕起来。

皇帝随即让所有人都退下,又派人遣太医来为她们依次请脉,又让禁军加强戒备,一时之间,忙乱不已。

宝锦逃过一劫,全身都松懈下来,这才觉得冷汗满背,几乎要瘫软在地——她心知肚明,琅那最后一句,是想把自己的身份揭穿,来个玉石俱焚。

是谁……射出了那一道银针呢?

她回想起那银针的款式,心中又是一阵狂跳——

竟是和自己袖中惯用的一模一样!

到底是谁……

“你还没回宫,不怕挨骂吗?”

温润清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见云时蟒袍轻掠,竟是一直跟在她身后。

宝锦正要回答,他不由分说的扯了她,往一旁狭小的侧殿而去。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在树下沉默了一阵,云时才打破沉寂问道。

“我一个小小侍女,能知道什么……”

宝锦苦笑着,斟酌着猜道:“大约……是她的余党,不希望她说出些什么吧!”

云时停住脚步,侧过脸来,深深望着她,却不再言语。

“你为何这样看着我……怪吓人的。”

宝锦心中惊疑,面上却苦笑道。

“明人面前,就不必说暗话了吧……”

他眼神深邃,一眨不眨地望着宝锦,意味深长道:“这突兀的暴毙一幕,你不觉得似曾相识吗?”

宝锦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却越发一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

云时淡淡一笑,“我们初见面时,正逢大雪,那时候,车驾遇险……”

宝锦被他这提醒,几个月前的那一幕蓦然出现在脑海——

疯狂撕奔的牲畜,翻滚而下的车驾,那千钧一发之际,暴毙瘫倒的老牛……

那时候,自己也是这般,惊疑不定的扣着银针,却一枚未出。

那老牛,亦是突兀而死,季馨这才逃了一条性命。

云时的声音,仿佛从地下迸出——

“两次意外,你都在现场,实在是很巧……”

宝锦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冷笑着望向他,“你难道以为是我下的手?!”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昭阳

第一百三十九章昭阳

先前,我确实这么认为。www.65txt.com”

云时的声音沉静,带着奇异的魄力,似乎可以让人心都宁静安详——

他从腰间取下紫金掐丝荷包,从中取出一枚银针,幽幽暗亮,竟是和之前那一枚完全一样!

“这个就是那时候从牛身上寻出的,一直放在身上。”

宝锦望着那样式熟悉的银针,惊诧不能自已,却听云时又道:“直到方才……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才知此事与你无关。”

宝锦心中波涛汹涌,却不肯露出半点,仍是余怒未消道:“原来在你心中,我就是这般心计深沉的蛇蝎女子!”

云时微微苦笑,眼中光芒复杂,缓缓道:“我倒宁愿你有这样的本领——宫中形势诡谲,真有什么绝技,也能护身你周全!”

他看向宝锦,眼中有着深深的眷恋,更有无限憾恨,愁思三千,在心绪间不绝如缕,话到嘴边,却只化为一声叹息。

半明半暗的侧殿之中,风吹得窗纸沙沙作响,日光透过缝隙,在地下射出点点的圆斑,外间的人声鼎沸,好似都远离了这里。

宝锦被他的目光震得浑身不自在,有些惶恐失措,有些怯喜欢,更有些……惭愧歉疚,她咬着唇,正要说些什么,云时已经转身,“这里人多眼杂,我们且先离开吧!”

两人默然无语,出了侧殿,见乾清宫里外,都是禁军围绕,更有无数武监虎视眈眈,来回搜寻着一切蛛丝马迹。

大殿外正由禁军首领亲自察看,宝锦冷眼旁观,却见他细细察看窗纱,用右手小指比划着其上的微小针孔,面色很是阴沉。

宝锦不动声色地上前。却见那针痕凌厉,却仍未老辣圆熟,激射之下,竟带落一片米粒大小的残纱,使得孔洞更大了些。

宝锦按捺下心中无数惊疑,返身正要离开,却见照壁外端有人遥遥低呼道:“小姐……”

她抬眼望去。只见季馨面色焦急,正在翘首期盼。身旁侍卫正在严词催促着,几乎要将这娇小的身影挤出去。

“你怎么来了……”

季馨声音颤抖。仿佛受了好大惊吓,“小姐,我听到这边(1*6*K小说网更新最快)闹起来了,不放心就过来看您……”

“是吗……”

宝锦眼中波光一闪,晶莹剔透,却又快地无法捉摸。她微微一笑,上前携了她的手。低声道:“不关我们什么事,早些回去吧……”

季馨回以一笑。正要迈步。却听宝锦突兀说道:“你袖子上都沾了窗纱碎屑。”

季馨身影一凝,停步不走。宝锦紧盯着她的眼睛,若无其事地从相挽的袖边揭下一小点纱,嫣然笑道:“你真是不小心,身为女儿家,还这么迷糊邋遢……”

她纤纤玉指一放,那微小一片的残纱,在午后地清风中翩翩飘荡,终于落入尘埃。

季馨勉强一笑,从襟间取下绣帕,轻轻擦了擦自己鬓间的热汗,抬眼望了望四周。

此时春暖已极,杨柳翠绿轻舒,蔚蓝高远的天心在这四方高墙的围拢下,显得越发耀眼,那日头微炽,刺得人眼生疼。

****

乾清宫中正在处理善后,皇帝见人来人往的嘈杂不堪,殿中血腥味随着天气的微热而越发刺鼻,干脆拂袖而去,去了昭阳宫。

皇后呆坐正中,面色苍白凝滞,双手微微颤抖,鸾凤罗袖已现出丝丝裂痕。

“这个贱婢……”

她几乎风度尽失,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咒道。

琳儿在旁看得心惊肉跳,惴惴上前劝道:“娘娘,这都是些养不熟地白眼狼,您又何必……”

“哼!要只是白眼狼,最多不过被咬一口,可如今……幽幽众口难塞,他们都会笑我自食苦果,我这个中宫,算是颜面丧尽了!”

她又是愤怒,又是不甘,“也真是希奇,琅这贱人在江南风评极为不堪,据说为了独揽朝政,居然跟自己的亲哥哥有芶且之事,还听说她另有风流韵事——这样一个淫荡材料,竟也会如此刚烈?!”

她越说越怒,喉咙里好似哽着一团火焰,几乎要喷涌而出,将这混乱地一切都燃烧殆尽!

正在此时,宦官尖利的声音唱道:“万岁驾到!”

皇后眉尖一跳,美丽地面上越发蒙上了一层阴霾,她难得心下忐忑,悄然朝殿外中庭望去,只见那道玄朱龙袍的身影挺拔轩昂,正大步走来。

皇后正要站起,咬了咬牙,却又近乎负气的,硬撑着坐下。

皇帝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却将手中的玉如意攥地死紧,连青筋都绽出,张巡在一旁看着暗暗叫苦,往里面一瞥,却见娘娘也是拧着头不理,心中更是咯噔一声。

“你也来怪我……”

皇后听着他的脚步声,心下发酸,却并不回头,只是幽幽道。

“你自己做的好事!”

皇帝见她居然毫无愧疚,心中更是勃然大怒。

皇后蓦然回头,发间璎珞撞击得叮当作响——她竟是在这僵坐了许久,连茶宴地盛妆都没有卸下!

她眉间带着尖刻的冷笑,仿佛许久以来地积郁都在这一刻发作开来,“我这样做,倒是为了谁?!你居然也会来责备我!”

她越说越怒,双手攥得死紧,“我这个皇后反正左右不是人——和你稍微亲近些,就有言官乌鸦们说什么独霸独宠,现下我这样‘贤德’,给你荐了可心的美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地?!”

她咬着鲜妍欲滴地朱唇,一字一句道:“到头来,什么都算到我的头上——君家妇难为,果然不假!”

第一百四十章 生怨

第一百四十章生怨

说得幽怨沉痛,黑嗔嗔的眼中流光迷离,转过头看向又逞强着不让眼泪落下——

“你今日才来怪我,不嫌太晚了吗——你明明也被她所惑,到头来,倒成了我的错?!”

“你该明白的……我不过是将计就计,引出她真正的目的。(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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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微微动容,却仍是沉声说道:“难道你忘了除夕之宴时那场刺杀——这样的女人,谁敢真正把她放到床闱间?!”

皇后一呆,不敢置信道:“那些刺客是她遣来的?”

皇帝冷哼一声,道:“在南唐,她可以完全左右唐王的决断,甚至是毒门,也受她资助——你真以为我色欲熏心了么?”

皇后心下一阵后怕——她当时差使何远与那些刺客结交,却根本没有套出主事者是谁,如今听来,只觉得惊心动魄。

皇帝又道:“我也不怪你把她引进来,此女柔媚善忍,任谁也容易着了她的道,只是你费尽心思,竟教了她那吹笛之法——这样的存心,你我都心知肚明是为什么!“

皇后一时气馁,心中只剩下懊丧惊怒,皇帝却深沉望定了她,叹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存心要压过贤妃和婴华一头,你身为中宫,母仪天下,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不觉得有些不妥吗?”

这一句声音甚低,并不如何疾言厉色,却满是失望和不耐,皇后再也撑不住,别过头去闭上了眼,她的玉肩起伏,显得极为激动,却不愿大哭出声。

皇帝微微苦笑,“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他眼神悠远,仿佛沉浸在过去的美好之中。“初与你交往时,你就凶神恶煞的说:要是敢移情别恋,非要在我身上穿几个窟窿才是……你那样凶悍地瞪我,我反而象中了蛊似的,为你着迷痴狂。可是后来,你对我说,为了把云家的势力也联结到手。必须去娶云家的女儿——这一切都是你所选择地,如今却要来怪我。你不觉得这有失公平吗?”

皇后咬牙道:“可我并没有让你一个接一个地娶,更没有让你与徐婴华那小妮子夜夜云雨。乐不思蜀!”

“平衡一旦打破,世家的联姻只会源源而来……名门和勋贵们不可能甘心于被摒除于权柄之外,他们只有把自己的族女送入宫中,这一点,你在把方宛晴纳入宫中的时候,就该意识到了……至于婴华。”

皇帝微微苦笑,决然道:“在所有入宫的秀女中间。她是朕看得最为顺眼的,至少。她知道进退分寸。”

“你……爱上她了?”

皇后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微微颤抖,即使是如此出色地女子。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也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不……她虽然不错,却不是我心仪地对象。”

“那么……你仍然爱我吗?”

在皇后静静问出这一句时,殿中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沉寂凝华。

半晌地沉默。

良久,皇帝才低低道:“一直以来,我心中只有你一个。”

皇后的凤眸,在这一刻重新焕发光彩,简直有如星辰一般闪亮。

“可是……”

皇帝低叹道,“我爱的,是过去那个鲜活的你,那个用水把我泼得落汤鸡一般,那个英姿飒爽,孤身犯险将江石炸开的你,甚至是那个威胁我不许娶妾的你,而不是……如今这般,上不上,下不下地算计所有人,让满宫都因你而惴惴惊恐,如见鹰鹫一般。”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他干脆又道:“我不在京中地时候,你与几个阁臣闹的那些意气,到现在都没有解决,如今李赢闲居在家,整个太学都要为他鸣不平……婉芷,且容让别人一些,好吗?”

他说得几乎心力交瘁,声音都淡下来,淡地宛如丹青上地拖痕,到末了,就不见踪影,皇后只觉得心中一片激荡,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她再也忍耐不住,甩袖而起,桌上地玉如意摔在地上,顿时粉碎!

“你要我容让些,却不问他们给我留些地步不曾?!他们一个个貌似谦恭,却心怀叵测,我要是容让些地儿,他们就要一步步逼上来!归根结地,他们不愿看到一个女人过问朝政!”

她几乎失控地大喊,连声音都嘶哑得不成样子,象是花瓣揉碎支离,狠狠的模样美丽而让人心悸——

“而你……居然念念不忘从前!那些从前……”

她咬着牙,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最终,却渐渐黯淡下来,宛如冷却地岩浆,最后留下的,不过是死水沉石而已。

她低低地笑了,笑声带着苍凉凄然,更带着不可言说的诡秘——

“你要的‘从前’,早就化为泡影,已经不可能挽回——你死心吧!”

她冷冷笑着,仿佛要甩脱什么东西,一拂罗袖,眼中带着晶莹的残忍,转身去了内殿。

皇帝静静伫立着,望着她远去的方向,良久不语,半晌,才低下头,将一声叹息化为胸中块垒。

****

皇帝回到乾清宫,里面已经彻底清理过,崭新的红缎锦毯熏香馥郁,丝毫不见先前的血腥意味,皇帝负手看着禁军首领前来回报,又见何远畏畏缩缩向这边看,不由没好气道:“你在那里做什么,宫里有事总见不到你的影子!”

何远见他面色不善,于是小心斟酌道:“微臣愚昧……敢问万岁,这弑君犯上的贱人尸体该怎么处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荒野

第一百四十一章荒野

帝瞥了他一眼,越发不耐道:“这些事也要来问朕吗

何远更不敢抬头,低头道:“按照前朝规矩,是要绞首弃之荒野的,可毕竟事涉内闱,臣等也不敢擅作主张。(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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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想了一下,摇头道:“算了,人都死了,就算是弃市,也没什么可以震慑人心的,倒反而叫人笑话朕睚眦必报……你把她的尸首交给她家人吧。”

何远一呆,“交给南昏侯?”

他心中暗奇——出了这样的事,居然没有株连,万岁如今怎么竟转了性子?

口中却不敢怠慢,唯唯称是,随即退了下去。

皇帝微微沉思,想起何远所说的荒野,不由的有一种阴冷不适的感觉升上心头,仿佛要挥去什么不好的回忆,他摇了摇头,

竭力要把这种不快驱除。

“也好,趁此事一发,便让陈谨彻底给我个交代吧!“

这一次的事件,随即就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传得沸沸扬扬,大臣们惊怒之下,纷纷上疏要求追究南昏侯的叵测反意。皇帝留中不发,如此暧昧的态度,却更是让这些人“义愤填膺”。

“皇上这是在行烧鹅故事吗?”

宝锦微笑着叹道,犀利的嘲讽如轻风拂过,皇帝抬头看时,她已恢复了恭谨平稳的仪态,弯腰为他铺平宣纸。

“这是何意?”

“万岁肯定不甚读各朝秘史。”

皇帝睨了她一眼,微微不悦,“朕乃寒门出身,怎会有闲情去看这些?”

“传说某朝太祖皇帝有一位心腹之臣,然而却又对他忌之甚深,某日这大臣生了背,皇帝连忙赐药,还附上了一直烧鹅——传说生背而食烧鹅者必死,那大臣含泪谢了圣恩,当着使者的面把烧鹅吃了个精光,当天夜里就气绝身亡了。”(注)

“哦?还有这等事?生背吃烧鹅真会绝命吗?”

皇帝被她这娓娓一说,提起了兴致,干脆连字也不写了,放下笔问道。

宝锦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这只是传说,未必是真——可是圣上是金口玉言,他送烧鹅,意思不言自明,此人不死也得死了。”

皇帝这时已经反应过来,他心中一怒,冷笑道:“你的(www,16k,Cn更新最快)意思是,朕要取陈谨的性命,于是就留中暗示默许,让众臣上书弹劾,或者让陈谨惊惧之下自行了断……”

宝锦摇了摇头,敛目正容道:“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天下人都这么觉得。”

她抬头看见了皇帝,见他面色阴沉,眸中虽然冷怒,却带着捉摸不透的深邃,于是笑着继续道:“万岁圣心独断,当然也不是我等庸人可以揣测的。”

皇帝却不吃她这迷汤,冷冷一笑,清峻双目中光芒越发幽深,“朕是要‘独断‘个什么,你且说个清楚。”

宝锦只是笑而不语,惹恼了皇帝,一把把她攥过来,近乎暧昧的贴近,两人的身躯都密合在一起,温热的气息彼此熏染着,皇帝的眼中带起既恼且戏谑的迷离光芒——

“你要是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朕今天就给你新帐老帐一起算!”

宝锦面飞赧色,挣动一下没有退开,索性也就泰然处之,“万岁要算什么老帐?”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皇帝冷笑了一声,眼神越发危险地逼近,道:“朕上次吩咐你不许去那茶宴,结果你还是自说自话的去了……“

宝锦在他犀利目光的逼视下,有些心虚尴尬地轻笑了两声,最后实在避无可避,只得豁出去,低声道:“我心里总觉得不安,怕您出什么意外,于是就去了她宫里,没想到路上遇到了靖王……”

皇帝静静听着,眼中的冷峻神气也渐渐不见,逐渐化为含笑的温柔眼神,他手劲变轻,几乎宠溺的抚摩着宝锦的发丝,叹道:“你啊……终究还是你最在意我。”

宝锦这他这温柔如春风一般的微笑震住,只觉得这一笑如冰颜初霁,好看的让人心悸,她一时张口结舌,心中却又是暖热,又是酸痛——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我比那些女人更加心怀叵测。

皇帝浑然不顾,又温言数落道:“你最让朕恼火的就是时不时有刻薄言语,气死人不偿命——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最是绵软不过的,却非要做个小辣椒样!”

宝锦听这“小辣椒”三字。只觉一阵恶寒,连忙摇手投降道:“万岁你这么一说,却是比什么惩罚都要可怕。”

被皇帝的凌厉眼风一扫,她继续不怕死道:“我还是说个子丑寅卯吧,也省得被您荼毒。”

迎着皇帝咬牙的表情,她徐徐道:“您是想引蛇出洞,一劳永逸地解决南唐余孽。”

皇帝眼中光芒一闪,再看时,已换下了那戏谑懒散的神情,笑着赞赏道:“果然是好眼光……”

他手下用劲,却是把宝锦攥得更紧,死死不肯撒手,两人正在相持暧昧,却听门外张巡乍着胆子道:“有秘报来。”

皇帝意兴阑珊,终于放开宝锦,接了书信,看了几眼,不敢置信道:“陈谨不愿接受妹妹的尸体,命人把她抛在荒野里了?!”

“这怎么可能?!”

宝锦惊呼出声,她想起先前陈谨对妹妹的依赖和挚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凉薄

第一百四十二章凉薄

:上章所说的“烧鹅”,乃是出自明太祖朱元璋与徐说徐达含泪食过烧鹅,半夜背发作,吐血而死。(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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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气晴好,暖风徐徐,从窗中朝外望去,只见草木葳蕤,芙蓉含羞——如此良辰美景,那个有着近乎妖异美貌的女子,却已僵卧荒野,香销玉陨。

有没有人……曾经在乎过她呢?

宝锦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几乎要掐出血来,却也浑然不觉,只是轻轻的,讷讷道:“陈谨……连自己亲妹妹的尸首也不愿收敛吗?”

“嗯……此人乃胆怯鼠辈,听说妹妹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吓得早就素衣散发跪到阙前谢罪,连称家门不幸,出了这等妖孽。”

皇帝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想起那个低着头,在和风中瑟瑟发抖的男子,心中一阵嫌恶。

“怎么可能……他对琅视若珍宝,怎么会……”

宝锦茫然喃道,她心中闪过一道异样,随即,却也怒道:“世间懦夫何其多也,凉薄至此,却也实在让人齿冷。”

她想起明月的遭遇,黛眉怒得挑起,皇帝伸手轻轻抚平,叹道:“这人胆小怕事如此,哪还有一国之君的样子,这么看来,琅倒是可惜了。”

宝锦一楞,抬眼望去,正好迎上皇帝含笑深邃的眼,“你这么看着朕,真以为我是凶狠残酷,睚眦必报吗?”

宝锦顿时语塞,看着皇帝笑得得意,居然露出雪白的牙齿,她心中暗自腹诽,面上笑靥绽开,“哪里……万岁宽仁广正,乃万民之表率。”

“你说谎的时候,连眼角都在颤动呢……”

皇帝继续抚摩着她的眉眼,手劲越发轻柔,仿佛情人一般的温柔体贴,宝锦不甘地瞪着他,随即鼓起腮帮,气冲冲跑了出去,身后留下皇帝的一串肆意大笑,畅快而宠溺,将这一殿阴霾都冲淡。

宝锦跑出大殿,气鼓鼓的腮帮就敛了起来,她的(wap,16k,Cn更新最快)眼恢复了平时的清明冷静,一边提起裙幅,一边忖道:“琅的尸体就这么丢在野地里……”

她随即暗骂自己,“却是又多管闲事,贸然去给她收敛,又要引人口舌,这关头,万不可惹出事端来!”

她停住脚步,望着眼前繁花似锦,宫阙入云,不期然想起那曾经驻留过的如花美眷,再三衡量,终于一狠心,一跺脚,下了决定。

****

黄昏,残阳带着初夏的暖意,金灿满地。

这样奢华的光芒,却披散在荆棘满地墓冢之中,照得残碑惨白,上面朱砂色的字迹脱落剥离,仿佛鬼物伸出的血盆大口。

这浩阔的荒野之地,被人的脚步刻意分离出左右两半,左边是处刑的犯人收敛之坟,右边则是无主尸骨的抛弃之所。

人生到此,意气全消,能有一口薄皮棺材下葬,有一二家人烧些纸钱,也算万幸,而那些无人过问的尸骨,却是以薄席一裹,任意扔到郊外,任由鼠蚁咬噬。

宝锦求了皇帝半日,这才获得允许,她轻车简从,只带了季馨一人,来到此处,却正好逢上黄昏辰光,光暗交错的混沌中,却好似有无数鬼物在土中蠕蠕。

“那些是什么?”

她玉手一指土间的白物,身后跟随的守墓人面色顿时惨白,讷讷之下,宝锦不耐烦地上前探去,却只见——

她一眼瞥见那物,顿时胃中翻搅,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干呕起来。

她虽生于深闺,这一年多来却常见血腥,原以为什么凄惨景象都无法让自己皱眉,却没曾想,一见这微黄粘腻,被蚂蚁爬满的脂肪颗粒,混合着被兽类啃咬的残骨,气味竟是如此逼人!

她晚膳还未用,此时也没什么好吐,干呕一阵后,终于转过头来,喘息着问:“琅的尸体在哪?”

守墓人面有难色,带着她踩着混合着累累白骨和残肢的泥地,走向深处。

“这些人都是怎么死的?”

“大部分是狱中毙,这些还未烂透的,乃是一年多前,前朝的那些官宦和将士。”

宝锦只觉得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住,季馨正要扶她,宝锦却指了前方,惊诧道:“那不是琅?!”

前方一片黑污的芦苇席上,果然是琅静静躺着,奇怪的是,她宛如海棠春睡,美貌一如生时,没有半点腐朽和残损。

“怎么会这样?”

宝锦快步上前,正要一看,却听身后有人轻轻叹道:“不用看了,她已经死了,之所以没有朽坏,是因为身上的芙蓉暖玉。”(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一百四十三章 红妆

第一百四十三章红妆

声音幽淡飘渺,好似从地底黄泉传来,宝锦身上一颤去,只见此人白衣素服,眉目憔悴,却掩不住一身儒雅气度。(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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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正是琅的兄长,旧日的唐国之主,如今的南昏侯。

只见他袍角沾着星星点点的污泥,双目低垂,浑噩茫然,茕茕孑立如游魂一般。

他仿佛没有看到宝锦,喃喃自语道:“琅素爱闵地的信宜玉,她改了毒门的方子,弄出各种药汁,把玉长久浸润其中,有的能发出清香,有的能驱除虫蚁,甚至能使外物持久不朽……她是上天降下的钟灵秀之人,睿智如此,让我等须眉浊物只能自惭。”

宝锦听他这样褒赞自己的妹妹,想起那只能散发瓜果清香的玉瓜,也觉得琅技艺高超,简直似有鬼斧神工之能。

陈谨俯下身,替琅把玉佩戴端正,似笑似哭道:“你自己多保重,阿兄不能再看顾你了。”

随即,他转身而走。

“站住!”

宝锦低喝道,陈谨身影一滞,只听宝锦不平道:“除了这句,你难道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做么?!”

陈谨低头不语,风吹过他的发间,神仙一般的浊世佳公子,却也有了丝丝苍鬓。

“你为什么不肯把她的尸体拾回收敛,却任由她曝尸荒野?!”

宝锦怒道。

陈谨的头低得更低,逆着光看去。连五官也是模糊一团,他的声音更低。更是讷讷,“我等身为降臣,本就容易猜忌,若是让万岁以为此事是我指使,我陈氏一门就要大祸临头了……从大局起见,我不该再跟她扯上任何干系。”

他低眉敛目地说完,已是哽咽。再也不理宝锦主仆地怒目,转身蹒跚离去。

“这个全无心肝的懦夫!”

季馨在一旁忿忿道,宝锦眼中也有凛冽之意,但随即,她望着陈谨远去地身影,怒意转为深思——

“小姐……你怎么了?”

宝锦望着地下琅的尸首——破烂的芦席旁。蜿蜒拖曳着一缕发丝,乌黑发亮,好似被人生生剪下。

她若有所思道:“他到底是不是懦夫,还尤是未知呢!”

“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宝锦蹲下身,不避污秽的抖开席面,只见那缕长发紧紧交缠系住了琅的青丝,一丝一缕,密不可分。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吗?

她的心中闪过一道亮光,随即。她有些豁然开朗地叹了一声。

“这又何必呢?”

话音低沉。在这诡秘荒凉的野地里回荡,此时暮色已瞑。淡金色暖光转为暗淡。昏暗迷之中,有一群黑鸦大叫着飞回往旋。有一只突兀地停在了树上,羽毛根根竖立,发出一声人地厉声,让人只觉毛骨悚然。

季馨望着这满地半露的白骨,忽然一阵发抖,她紧了紧斗篷,劝道:“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

“嗯……”

宝锦望着眼前的景物,冥冥中好似有什么微妙的感应,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好似有什么要从血脉中喷涌而出——

好似岩浆喷流,要吞噬所有的炽绝!

她有些难受地捂了下心头,随即点头道:“天色已晚,再不回宫,皇帝免不了要怪罪。”

车驾而过,只剩下这一地苍凉鬼魅,昏暗中,绿油油的磷火开始陆续飞舞——这里已是亡者地乐园了。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

宝锦回到宫中,时辰虽晚,免不了也要去乾清宫中去回个话,免得今上嗔怪。

谁知她一到外宫,就见几个相熟的正在愁眉苦脸,见她贸然而入,一个小太监惊得连忙上前扯住了她,顿足道:“姑娘你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就这么进去?!里面正在……“

他努了努嘴,示意灯火通明的内殿,诡声道:“万岁和娘娘正在吵闹,谁进去都要触了大霉头。”

宝锦仔细一听,果然隐约有人提声在说些什么,她不声不响地走到廊下,替了手脚发颤的小宫女,一边凝神听去——

只听皇帝的声气淡淡,话里却含着强硬的意味,“贤妃与你自幼结好,也算是金兰之交,你非要看她一条白绫,血溅三尺吗?”

“臣妾岂敢!”

皇后气得声音都发了颤,平素不用的“臣妾”一词,都从她口中恨恨吐出。

“我这个中宫也是你亲封的,处置一个罪证确凿的宫妃,难道就行不得了?!”

宝锦一听便知,他们是说先前蒙罪幽禁的云贤妃,她心中一凛,想起云时,更加凑近了些。

“此一时,彼一时。贤妃一事,原本有琅作证,但她明明自己才是逆党,证词当然也绝不可信。贤妃为家族计,私传消息可能是真,但真要窃取密旨,窥探朕意,怕是也没这个心计和魄力。”

宝锦听皇帝所说,心下也深以为然,却听皇后冷笑一声,曼声道:“婚后这么多年来,万岁一直觉得她柔弱良善……如今,您还相信她是遭人陷害?!”

“是真是假,总也要徐徐审问,不能匆匆定论。”

皇帝缓缓道。

皇后忍住怒气,声音压抑道:“就算琅所说是假,先前贤妃那贴身侍女也说得真真地,怎么就算是匆匆定论了呢?!”

随即里面帝后二人又低声争执了几句,宝锦听着,若有所思,随即耐心等待着,果然不过一刻,皇后珠璎摇曳,盛气而出。

宝锦随即向皇帝告了乏,皇帝正在沮丧烦乱,也没留她,宝锦随即匆匆离开,见身后无人,便警觉地撇进锦粹宫。

“你来做什么?”

徐婴华美目睁大,难解激动,随即,却又黯然苦笑道:“是显戮还是鸠酒白绫?!”

第一百四十四章 翻案

第一百四十四章翻案

我并非是来宣诏的。www.65txt.com”

宝锦沉静答道,黑嗔嗔的宛如水中星辰,闪着扑朔迷离的光芒。

“那么,你是来看笑话的,看我不自量力,落到这等境地?!”

徐婴华冷笑道,她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些,却听内堂有人咳嗽着说道:“外面……是谁来了?”

那声音虚弱漂浮,中气不足的模样,却依稀带着些熟悉,宝锦蓦然想起初回宫时,那个优雅睿智,代掌宫务却宠辱不惊的贤妃。

她扫视着四下院落,只见落叶堆积,匝匝满地,灰尘满布廊柱,花枝萎靡杂草乱生,却也无人照应,眼看这世态炎凉,她也心下暗叹。

“婴华……?”

见无人应答,那声音更添了几分疑问,随即床榻响动,徐婴华心中一痛,轻声道:“是万岁派人来探望我们了!”

“是吗……?”

云贤妃的声音怔忪,呆呆的似喜又嗔,半晌,却化为一声低叹,“他有这个心,也就罢了……”

她挣扎着仍要起身,徐婴华急得慌忙低喊道:“小姨你别起身,若是病情更重,却不是反让万岁担忧?”

咳嗽声又起,却听云贤妃黯然低语道:“你说得对……”

歇了一会,她止住咳嗽,问道:“万岁有何旨意?”

宝锦早有预料,道:“万岁请娘娘不必焦心,如今陈贵人刺驾之事已经败露,万岁也知您的委屈。择日必再问此事,娘娘且放宽心吧!”

她朝着徐婴华使了个眼色。随即款款笑道:“娘娘好好养病,万事定是无碍了。”

徐婴华也装出欢喜地省气,笑道:“万岁也没忘了我等,小姨你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两人宽慰了贤妃一阵,随即悄悄走到庭院中的小池前,徐婴华收敛起笑意,正要发问。却听宝锦道:“你们先别高兴地太早,琅虽然倒了,可你家家生地婢女却口口声声说偷了圣旨,这个结若不解开,想要东山再起,无异白日做梦!”

徐婴华眼眸一闪。同样低声道:“我们能怎么办,那丫头红口白牙,信誓旦旦,我们就算把她全家都抓起打杀,也挽回不了了。”

宝锦轻笑一声,嫣唇轻启之下,声音轻而悚然,“就是要你们这么做呢!“

她对着徐婴华疑惑的眼,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徐婴华眼中爆出异彩。不禁拍案叫好。“你这一着简直是神来之笔!”

随即,她的眼光转为幽深。复杂看向宝锦。“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宝锦深谙她的心思,故意微羞一笑。美眸之中迷离恍惚,仿佛掩不住担忧,“你和贤妃是靖王的至亲,如今有人陷害你们,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你果然是我小舅的人。”

徐婴华自以为懂得了她的心思,眼中闪过一道厉芒,哼笑道:“我们云家有你相助,实在如虎添翼。”

“你可不要误会,我并不跟你们一路,我只是……放心不下他。”

宝锦否认着,微微一低头,如水莲花一般不胜娇羞,眉宇间却含着轻愁幽怨,倒让徐婴华更加相信。

“小舅舅也真是舍得你这如花似玉地美人……”

她口中调笑着,却是不无恶意的试探。

宝锦的黑眸中仿佛浮上一层水气,她咬着唇幽幽一叹,随即转身而去,只留下一句,“你们自己多保重。”

她敛裾而去,瘦小的背影,显得孤寂而柔弱,仿佛在风中颤抖,感受着身后徐婴华如芒刺一般妒忌险恶的目光,宝锦心中微微一笑——

鱼已经上钩了,接下来,就要看她们如何表演了……

她心情愉悦,回到住处也是唇边带笑,季馨知道她去了锦粹宫,不由埋怨道:“小姐何苦去帮那姨侄二人,她们也未必能领您的情。”

“她们地用处可大着呢……”

宝锦斜倚在榻上,轻晃着手中的宁露茶,任由清风吹起轻软的初夏宫裙,显得悠闲自在——

“若是让她们就此倒台,云时就会不顾一切地救人——他虽然别有心怀,却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可此时他还未有万全的实力,如真与皇帝兵戎相见,恐怕……胜算不大。”

“小姐真是关心这云时呢……”

季馨轻笑道,换来宝锦一记白眼。

“我倒没这么心疼他——我只待他羽翼丰满,便会促使他与皇帝决裂,到时候,蜀地和江南一起响应,改天换日,便在旦夕之间。”

宝锦一字一句道,声音凛然有如千年冰雪,眼波流转间,只见一片运筹帷幄的沉静。

“小姐……这一年来,您也变了呢!”

季馨眼中掠过一道复杂的光芒,随即若无其事笑道。

“傻孩子,这世上,谁能一成不变呢?”

宝锦笑地温柔,黑瞳之中,却总有一道挥之不去的缠绵凄然——

她想起与李莘相恋之时,耳鬓厮磨的低语:“从今往后,此心不变,可昭日月。”

她想起这句,居然笑了,笑得卧倒榻间,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到最后,我们谁都不能照亮日月……只是,笑谈,一桩……而已。”

她轻轻咳嗽着,终于敛起了笑容。

窗外,明月当空,普照大地,悲天悯人,却又冷若冰霜。

****

云贤妃一案,一波三折,到翌日午后,又起了新的波折。

皇帝正要小睡片刻,却听殿外有人纠缠阻挠,仿佛在争执吵闹些什么。

“出去看看。”

张巡领命后,不过一刻又回来了,面带难色,道:“一个疯子,奴才这就把人拖走。”“我不是疯子……我要见万岁!!”

第一百四十五章 嫁祸

第一百四十五章嫁祸

女子在宫门外喊得撕心裂肺,状若疯癫,皇帝在殿中一皱,随即命人把她带上前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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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身着青衣墨裙,看着很是熟悉,皇帝一下就想起来了,就是云贤妃的那个贴身侍女,她多年来一直给自己递送羹点,却没曾想居然有胆子窃取圣旨。当日她供出主犯,就被贬到浣衣局去做粗役,如今怎么有这样的胆子,到御前来咆哮。

那侍女看到皇帝,浑身筛糠一般发抖,随即一头栽倒在他脚下,哭叫道:“万岁慈悲,求您救救奴婢全家上下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侍女不顾侍卫的拉扯,扑倒在地上泣道:“前日是亲人探望之日,我家里却未曾有人来,一打听才知,家里在夜里失火,烧得片瓦不留,可怜我全家上下,却连半个人影都不见,一段半截的尸身都没曾找着……”

她全身都痉挛着,手指死死抠住地砖的缝隙,头在地上不停磕着,几乎随时都要晕厥过去。

她抬起头,嘶哑着声音道:“我坏了贤妃娘娘的事,把我千刀万剐就罢了,与我全家老小有什么干系?可怜我那苦命的娘,连一天福都没享到……”

她的额头一片血污,神色凄惶,皇帝也为之微微动容,他面色沉了下来,派人去唤京兆尹。

京兆尹不敢怠慢,匆匆赶来,初夏的天气,却已是满面油汗。听皇帝冷声责问,他磕头如捣蒜。站起身来时,却是面色古怪,很有些支吾。

皇帝是何等人物,看他这般形状,立刻摒退了从人,逼问道:“卿好似有什么内情要禀朕?”

京兆尹见势只得直说:“那一家上下其实并未葬身火海……”

他迎着皇帝的目光,一横心。继续道:“事有凑巧,几个泼皮发现城郊有一所荒宅,这一两日居然有人影出没,以为是江洋大盗,就报到了缉捕司那里,缉捕司派人去查。却不料折损了四个好手,这才发现里面关地是那一家十余口。”

皇帝目光一凝,“凶犯抓到了吗?”

京兆尹面有难色,“凶犯悍如疯虎,勇不畏死,没有留下任何活口……那一家人倒是安然无恙。”

“那也罢了,凶犯身上可有什么表记和物件?”

皇帝也是随口一问,毕竟做这些事都是见不得光的死士,轻易不会留下线索,谁知京兆尹面色更是精彩。忽青忽白。头上汗滴更显。

“你如实说来便是。”

“是……这些凶犯身上穿地并非京城常见的布料,而是……”

京兆尹偷眼瞥了皇帝的龙颜。嗫嚅道:“是江州独有的织艺。”

江州!

云家!

皇帝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一点。熠熠的光芒近乎妖异,只听京兆尹战战兢兢道:“他们身上还有江州的银票单据。好似刚到京城不久。”

皇帝听着这话,默然无语,心中却好似翻江倒海一般:云家真是骄狂若此,敢在京城行凶报复吗?

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云时性子沉静内敛,若无十成把握,根本不会贸然行事……且这些人如此明显来自江州,如此招摇,惟恐他人不知,也实在是蹊跷。

他心念一转,断然甩袖而起,道:“去你地衙门,朕要亲自验看。”

他话音未断,身形已朝着殿外而去,身后服侍的宝锦连忙疾步上前,轻手轻脚将他的翼冠扶正。

皇帝回以温存一笑,拍了拍她的手,“我晚些时候就回来……”

随即再不迟疑,大步而去。

宝锦望着他轩昂的身影,不由的绽出一道微笑来。

微热地阳光射下,她的唇色嫣红,带出些妖异诡魅的意味来。

****

缉捕司临时停尸的房间里,京兆尹带着几个捕头,簇拥着皇帝到了跟前。

皇帝不顾那有些难闻的血腥味道,伸手揭起盖尸布,仔细察看着。

这几个绑人囚禁的杀手,虽然死去,很多人仍咬牙瞪目,面目狰狞,皇帝看了他们身上的物件,却是跟京兆尹所说的一样,乃是出自江州。

“万岁,这里尸气熏人,还是请您移驾……”

京兆尹在皇帝冷冷一瞥下,及时闭紧了嘴。

皇帝细细翻看着,连尸体上的厚茧都没有放过,他的目光逐渐下移,发现这几人都穿了一双大鞋,跟身材比起来,有些细微地不协调。

他命人脱下鞋袜,俯下身细细查看,半晌,他叹了口气,面上浮现一层复杂地怒意。

“你们不用查了……”

他仿佛极是疲倦似的,又叹息了一声,以低不可闻地声音喃道:“家门不幸……”

“万岁……?”

京兆尹一头雾水,有些惊惧地看着这位九五至尊,只见皇帝站起身,压住眉目间地阴郁,缓缓道:“这不是江州人,而是出自云州。”

云州……?

在场众人对视一眼,有经验老到的捕头,顺着皇帝地目光看去,片刻之间,也是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他指着尸体裸露的脚给同伴看,解释道:“这些人的脚有些大,说明幼时是光脚不穿鞋的,你再仔细看他脚底,除去厚茧,还有一层黝黑——只有在满是煤渣的地上长期行走,才会有这样深入皮肉的黑色。”

他抬起头,继续道:“所以,此人必定来自有盛产煤石的云州。”

人们啧啧称赞,赞誉的言语如波涛一般恭维起了皇帝。

皇帝的面色却越发阴沉,他眼中黑瞳幽深,双手紧握,好似下一刻就控制不住怒气,要将什么化为粉碎。

他不动声色的起身回宫,京兆尹小心翼翼的送至中门外,凝神一想,不由颤声道:“云州……那不是皇后娘娘的家乡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鸿沟

第一百四十六章鸿沟

你这一计真是厉害……云州乃是皇后的故乡,那些凶装扮成江州人行凶,如此一来,我们云家便是蒙受不白之冤的受害者,连上次的圣旨一事,都可以干净利落的甩脱嫌疑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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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婴华满意地笑道,美丽的眼中,却有着含蓄而锐利的光芒。

宝锦并无半点欢欣,她皱眉道:“你们也太过心狠手辣了,原本我的计划中,并没有让这些人成为牺牲品!”

徐婴华笑得文静婉约,“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宝锦望着她,只觉得那嫣红朱唇微微起阖,却在自己眼中晕染成一片鲜血淋漓……

她心中顿时怒意涌起——原本只需要刺客刻意露出脚底,现如今,这位心狠手辣的徐婕妤,却偏要做成死证,让皇帝看得真切,一念之下,又是好几条人命!

徐婴华见她目光有异,瞥了她一眼,有些轻慢地笑道:“这些都是家族私蓄的死士,原本就是派这个用场的,他们自己都有所觉悟,就用不着你悲天悯人了。”

宝锦睨了她一眼,眼中的凛然清寒,却让徐婴华心中一震,原本还有的奚落言语,都化为了乌有。

她有些失态的勉强一笑,妩媚的唇角却掩不住眼中的惊惶和刻毒——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妮子,怎会有如此威仪?!

****

皇帝今晚心事重重,匆匆用过晚膳后,就独自一人来到了书房,也不看书,只是在黑暗中默然静坐。

“万岁……?”

门扉之上,有人试探性地敲啄,皇帝听着那清脆有如冷泉的声音,眉目间的阴霾才收敛了些,沉声道:“你进来罢!”

宝锦翩然而入,手中托盘上一碗莲子珍珠羹,却是皇帝最爱用的,“这是皇后娘娘遣人送来的,她心疼您操劳国事,亲自下厨做的呢!”

“给朕端出去。”

皇帝的声音低哑生涩,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胸中。

“万岁,这可是娘娘特地……”

“给我端出去!别让我再看到它!”

皇帝的怒火如雷霆霹雳一般,瞬间低喝之下,把宝锦吓得面色苍白,手指颤动之下,碗盏也咯咯作响,险险就要打翻在地。

仿佛不胜惊吓,她的明眸中蒙上了一层雾气,仿佛雨后的幽静海棠,娇美可人。

皇帝仿佛也被自己的的怒火吓了一跳,他楞了片刻,又些歉意地抬头看去,却只见宝锦低下头,用罗袖胡乱拭了泪,仿佛受惊的云雀一般,转身就要疾奔出门。

他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佳人白皙如玉的手腕,近乎强硬地把她拖到身侧。

“万岁请放手……!”

有些哽咽的,又近乎负气的低语,无计可施的,在他耳边轻吐,皇帝不由怜意大起,望着那双红肿有如幼兔的美眸,他叹了口气,终究接过她手中的盘盏,将它轻轻放在几案上。

“朕正在恼着别人,你就傻傻地跑来,接了这怒火……”

变相的道歉温言,让他冷峻的容颜也变得柔和温情,他无奈地轻拍着佳人的背,终于让她不再哽咽。

“你在生谁的气?”

宝锦吸了吸小巧的鼻子,看似懵懂地问道。

皇帝默然不答,冷漠的眼神在触及皇后送来的羹汤时,却闪过一道厉芒。

他想起那险些判成江州云家的几具尸体,想起那黝黑的脚板,心中冷怒喷涌,几乎要将暴烈而起,将那碗盏拂在地上,跌个粉碎!

然而,帝王的自尊心终于战胜了他的怒火——他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常言说当面训子,背后劝妻,此事绝对是丑事一桩,真要找皇后算帐,也不能急于一时。

他回过了神,勉强笑道:“几个愚钝的大臣而已,你不必管。”

仿佛要压下血脉中奔涌的郁怒,他伸臂抱起宝锦,将她纳入怀中,自己也埋首在她发间,深深的,近乎贪婪的吸着那空谷幽兰一般的清香。

宝锦心中如明镜一般:皇帝自以为发现了玄机,认定皇后遣自家死士冒充云家之人,心中更是恼怒。

帝后二人的鸿沟,眼看就越来越大,几乎,已无可弥补……

两人都是满腹心思,各自默默,维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良久,却听殿外又有一阵脚步声。

“又出什么事了?!”

皇帝忍无可任,面色无比阴沉。

“回禀万岁……南昏侯陈谨求见。”

“他来做什么?”皇帝眉毛一挑,带出十分的轻蔑和不耐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诱饵

第一百四十七章诱饵

谨被宦官引入殿中时,御香飘渺氤氲,在他心中带起的感觉。(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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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最爱调香,她宫中的气味,总是芬芳素雅,不落俗套……

他压下心中这个念头,远远看见皇帝的身影,便慌忙下拜,一身白衣全无装饰,刺眼异常。

“皇上万福。”

他未待皇帝叫起,便五体投地扑倒在地上,“家门不幸,出了篡逆犯上之女,陈氏满门亦是罪该万死。”

皇帝瞥了他一眼,言语听不出什么喜怒,“这么说来,琅的作为,你们陈家也是知悉的?”

陈谨一听,吓得魂飞天外,头磕得越发有力,额头上一道血印,在暗处看来,越发触目惊心。

“臣妹心存歹意,又善于伪饰,我们陈家全无所知,我等若真与她有所勾结,如今定是逃之夭夭,又怎会在这里等候万岁的雷霆之怒?请万岁明察!”

陈谨连气带急,面色都变为惶恐的煞白,额上汗珠滴滴,原本的儒雅沉静荡然无存。

“你说的也算有理,可如今天下哗然,都以为你要学那勾践卧薪尝胆,朕虽宽仁,却也不欲被人视作姑息养奸之君。”

皇帝的话虽平淡,话意之中的杀机,却让陈谨惊怖更甚,他心念震慑之下,不禁直起身来,惨笑道:“臣只欲学后主刘禅‘乐不思蜀’,保全一家一族就够了。”

他心中雪亮——皇帝是想借题发挥,所谓的惩处,也是可大可小,暗一咬牙,决然道:“琅曾与南唐的江湖势力来往密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她虽然服诛,那些豪客死士却仍会对朝廷不利……”

他望着皇帝深邃莫测的眼,忍着心痛,继续道:“臣虽不才,对这些人也略有了解,愿意为天下靖安出一份力。”

皇帝轻笑起来,“卿真是忠贞之士。”

他的黑眸扫过陈谨的身上,后者只觉得那份凌厉威仪,刺得肌肤都为之生疼,不禁瑟缩了一下。

皇帝满意的笑容微微加深,黑瞳如墨,更显得面容冷峻,如高山冰崖一般,他漫不经心道:“如此甚好,卿回去写份详细的名单,直接奏报给朕。”

陈谨点头唯唯称是,皇帝见他仍跪着,也无意唤他起来,只是宽慰道:“卿好生去做,不用太过忧谗畏讥……世上之人,只要不先负于朕,朕都会加以保全,不会让你落个惨淡下场的。”

他说到“先负于朕”这一句时,语气加重,感慨之中又多了唏嘘,仿佛心事深重,宝锦在旁偷眼看着,不禁猜测,他大概是想起了皇后之事。

等陈谨跪退,皇帝又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殿外的背影,讽笑道:“就这块材料,也配称王裂土?!”

宝锦却秀眉一蹙,心中升起了一道微妙的不祥感,“万岁也别小觑了这些人,他到御前哭诉,也未必是真情真意。”

“朕知道你的意思。”

皇帝心中更加熨帖,伸手接住她垂落的如缎青丝,在指间摩挲把玩,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那等纵虎归山的蠢事,我是绝不会干的——这世上有一个耳根发软的吴王夫差就够了。”

他望着江南方向,皱眉道:“只是江南虽归我治下,却仍不能聚尽民心,那些前朝余孽仍是猖獗,这些都要南唐陈氏的襄助,毕竟他们在当地经营多年,所以我才饶过了陈谨。”

“万岁真是圣明……”

宝锦听他诉说,眼眸幽闪,光芒复杂——

刘南等人果然成绩斐然,不愧是姐姐予以重任之人!

她心中百味陈杂,又是骄傲欢喜,又是伤感怅然,平静之后,又有些惴惴不安——这样大手笔的一盘棋,自己真能驾御得了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这一局必须考虑周全……

她满腹心思,皇帝也正在想着对陈家怀柔安抚,一时之间,殿中陷入了沉寂。

****

陈谨果然守信,略微整理后,就把琅手中的一些秘信书件用秘匣存了,一齐递了上来。

皇帝细细看过,剑眉深深皱起,“琅笼络了这些三教九流的人,志向非小啊!”

宝锦一边将厚厚书信分类放好,一边笑道:“她就算再精明能干,也仍是功亏一篑,没能成事。”

皇帝却没有丝毫喜悦,他眉间越发凝重,想起琅死得蹊跷,他哼了一声,道:“只怕其中另有内情,琅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神秘人灭了口——此人能在宫中来去自如,实在是骇人听闻!”

他刚说到这里,拿着书件的手却蓦然顿住了——

最后一份书信,静静握在他的掌心,几乎被攥出洞来。

“陈谨连这样的机密都奏上来了,实在也算忠心……”

皇帝看着手中的纸页,笑容越发加深,眼中却是冰冷一片——

“这些毒门之人不日就将齐聚,朕倒是可以一网打尽。”

****

“我把那张纸放到了最后,万岁见了,必定会龙颜大悦。”

陈谨对着阴影里的几人说道。

“这样大的诱饵,他定会上钩的。”

他悠然一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即微笑起来,眼中炽光转为狂乱,随即,变得比冰还要森冷——

“好戏……即将启幕了!”(未~wwwn.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离宫

曲水流觞,重重的回廊下碧清如洗,圆融精巧的镶福连环窗由上好的乌木雕成,映着黑瓦白墙,显出与宫中截然不同的风致。www.65txt.com

这是皇家例行的离宫别苑,离京城两三日的路程,一草一木却是仿照江南风情,显得清雅隽永。

陈谨随着皇帝一行入内,眼瞥着四周相似而陌生的景象,不由心中一动。

仿佛窥到了他的心思,皇帝回头笑道:“朕这处离宫,比你的江南王廷如何?”

陈谨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道:“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同辉?臣之府邸不过寸方,岂能与陛下离宫相提并论?”

皇帝眯起眼,鹰鹫一般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四周,轻叹道:“风景虽好,却有些刻意,不免带上了匠气,朕觉得倒不如你宫苑多矣……这些假山清荷有赖你指点,建成之后,必定不同凡想。”

宝锦在一旁听得有趣,不由微微轻笑,皇帝眼尖,一眼扫见,不由揶揄道:“你又在笑什么?”

宝锦轻一施礼,指了池塘中央那未筑完的嶙峋假山,双目几乎笑成月牙,显得柔丽而俏皮,中有流光一瞥,仿佛星辰碎玉,皇帝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宠溺和热意。只听她道:“且看这假山,原本是仿照江南园林,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重叠乱堆之下,倒跟粘花生一般。”

这话一出,一旁的宫人们听得真切,也按捺不住,掩袖轻笑,金练颤微。嘻嘻哈哈个没了。

“什么是粘花生?”

皇帝问道,一旁的陈谨面色赤红,期期艾艾不敢说。万岁。那是民间一种小吃食,用糖拌了白面。用油沸了花生,层叠之下,就成一整块了。”

有宫人嬉笑着说道,陈谨的面色更似猪肝,皇帝含笑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斥责宝锦道:“你这谗猫尽想着吃,连湖石假山都不放过?”

随即对陈谨笑道:“宫人无礼,倒是让卿见笑了。”

“哪里…陈谨急得鼻间上都沁出细汗,他别无他法,凑近皇帝,低不可闻地说道:“其实这假山确实拙劣。只因要在内部空出地方来——机关尽在其中,就等着您一声令下,把那些逆党一网打尽。”

“好好好……”

皇帝一叠声赞许,看向陈谨的目光温和。却含着隐约地讥诮。

日前,陈谨上了密折,道是愿为皇帝尽忠。把琅缳手下那些毒门和江湖豪客引诱来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皇帝虽然鄙夷他的为人。但对此计却也大感赞同。一番商议之下,决定伪称去离宫避暑。诱那些人前来刺杀。

为了不露痕迹,皇帝稍事修葺了离宫,实则在其中布下各种机关利器,假山这一角便是最大的杀阵“卿对朕可真是忠心不二啊……”

皇帝似笑非笑地赞答,回头却见宝锦踩着回廊栏杆,跃跃欲试地伸手池中,要抚那假山,不由吓得魂飞天外,大喝道:“别动!“

宝锦被他这一吓,仿佛措不及防,脚下一滑,要看就要跌入池中!

千钧一发之际,皇帝猿臂轻舒,勉力将她地衣袖扯住,硬生生提了过来。

众宫人齐声惊呼,却见宝锦从水面上一掠,终究还是投入皇帝怀中。

皇帝狠狠瞪着她,眼中灼热的不是情欲,而是喷薄有如岩浆地怒火-

随意乱动山石,若是触动机关,她定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他满腔担忧和怒气,却又无法言明,恨恨把她丢落在地,转身拂袖而去。

宝锦半坐在栏杆上,揉着手腕上的瘀青,明眸之中却无惊慌羞怒,她望着皇帝大步远去的背影,静静的笑了。

“小姐,你怎么了?”

季馨偷偷上来将她扶起,小声问道。

“那个假山……里面有古怪。”

宝锦沉声道。

季馨偷眼四周,低声道:“辰楼那边传来消息,这里面可能是皇帝的机关,要把毒门地人全数灭去呢!”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宝锦黛眉深蹙,心中那道不祥的预感越发加强-

“虽然没有碰实,我却感觉手下气息很飘,就好象……是个一推就倒的空壳。”

京城翠色楼

修竹小楼之上,辰楼主人独坐品茗,意甚闲适。皇帝真是无趣,为了迷惑刺客,居然真的带了大批宫眷,浩浩荡荡去避暑了。”

她冷冷一笑,眉目间一跃而过的,却是冰冷森寒的怨毒和杀意。

她轻拈起一颗黑子,随意放在一边小星上,饶有兴致地托腮思索着。

沉香阵阵,几乎要将她的低语掩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次,又会是谁遭殃呢……”

她正凝神看着棋局,却听竹梯一阵蹬蹬乱响,片刻之间,却见隔壁那位慕绡院老鸨。

“怎么了?”

辰楼主人目光一闪,顿时晶莹夺目,那鸨儿跑得一身狼狈,优雅风韵几乎破坏殆尽,她气喘吁吁道:“楼主恕罪,实在是姑娘们从客人身上听到了一个消息。”

她到楼主耳边低语几句,末了,颤着声音道:“几个掌柜都是京城老字号的,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没见人如此大肆采购这东西,乌漆抹黑地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

辰楼主人天分极高,沉思片刻,忽然心中咯噔一声,面纱之下的玉颜都禁不住失色-

“不好!宝锦有危险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绝离

皇帝看过江南风情的庭院,只觉得心旷神怡,碧绿的菡萏随风而舞,眼前也为之一爽,他微微颔首,不知不觉间,对陈谨的恶感也消散不少-

此人虽不能重用,当个清客伴当倒是不错!

他回到主院之中,却见院外多了一列宫人,凤伞璎珞长扇正在静候——这是皇后到了。www.65txt.com

他眉间不易察觉地一皱,神情越发冷冽,却是敛住了,大步流星走入院中,勉强笑着看向迎上前来的皇后,道:“你也来得太过匆忙了……”

皇后原本就对他匆匆出京心有不快,如今见他见面也如此疏冷,不由的心头火起,眼望着四周都是宫人宦官,却也不愿在众人面前失态,也微微弯了下唇角,半真半假的笑道:“我要是不来,万岁岂不是要在这阅遍群花,乐不思蜀了?”

这原本是夫妻间的亲昵调笑,如今听来,皇帝却觉得越发刺耳,他望着皇后微微闪动的凤眸,心中暗叹一声,笑容也收敛起来。

皇后将他迎入堂中,见四下只剩了两人,便道:“你要彻底剿灭那些南唐余孽,却又何苦以身相诱,若是有个万一,却是要让我如何应对?”

皇帝满不在乎地笑道:“若不是朕在这里,他们忙着蛰伏还来不及,哪会愿意冒险现身?此地危而不险,朕倒是能应付得过来。倒是你,为什么不留在京城,偏要急着赶过来?”

若是平日,这话也算是担忧嗔怪之语,但帝后二人最近颇多嫌隙。听在皇后耳中,却也有些刺耳,她微微抿唇。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道:“看样子。你是不愿我来了?”

不等皇帝回答,她哼笑了一声,“可是云家那一对待罪幽禁的姨侄,你却主动把她们带到这里来一同避暑,这也真是内外有别啊!”

“你不要胡乱猜疑。如今事情已经查清,那侍女也承认是受人胁迫,这才诬陷自家主子的。”

皇帝言语含蓄,想起那一日验尸的结果,心中又是一阵不耐和光火,他以为话到此处,已算是对皇后的提醒了——

那侍女无端诬陷贤妃,却是因家人皆被软禁,迫不得以才做出这种事。那些杀尽她全家地神秘刺客,竭力想让皇帝以为是贤妃含愤报复,可脚上隐秘的黑茧。却让答案呼之欲出。

他抬眼望向皇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她全家都死尽。也算是自受业报了……只是。这世上有些事,即使做得天衣无缝。却也太伤人道天和。”

皇后立刻听出这话中有话,她细细咬出唇,冷笑道:“万岁这话听得新鲜,好似这贱婢之事跟我有甚相干——她正经主子可是云妹妹,这会儿仍是把她恨之入骨呢!”

皇帝沉声道:“杀她全家的刺客皆是江州打扮,可哪个江州人脚上会有煤黑痕迹皇后一听这话,冷笑更甚,“只有我云州产煤,这黑锅还真是非我莫属!”

皇后这一句倒是出自真心,她虽然扣住那侍女地家人,胁迫她出首诬告,却未曾派人去灭口绝杀,那些脚底发黑的“云州人”,根本与她无关!

她自觉光明正大,于是越发没有畏惧,凤眸生辉,望定了皇帝,反唇相讥道:“你真以为自己是断案如神地青天了吗?云家那两个女人装些羞怯柔弱的样子,你便要怜香惜玉,急着替人家主持公道了?!”

“你给我住

皇帝的怒气在这一瞬间如雷霆一般迸发出来,殿中几乎要冒出无形的火星来。

他眼神冰冷,带着不感置信的痛惜,看着皇后,良久,才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皇后被他地眼神一惊,随即,骄傲和自尊,却让她毫不示弱地昂起头:“臣妾始终如一,倒是万岁,自从登临大宝,就日渐刚愎,从不听良言……”

“你的良言就是巧舌如簧,再三构陷宫妃……就是私下暗蓄杀手,动辄缇骑四出,弄得人人自危?!”

皇帝越说,怒气越盛,连早已揭过之事也扯了起来——“那些所谓的南唐刺客,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只听“咣当”一声,却是皇后羞恼之下,将凤冠掷于地下,随即,室中陷入了死寂。

帝后二人喘息着,互不相让地瞪视着,彼此眼中,只有无尽的冷漠和不满。

终于……大功告成了吗?

宝锦在殿外听得真切,唇边一丝微笑畅快已极。

由她主导,这一场好戏终于到了最为高潮之处——那些黑脚板的刺客,终于让皇帝忍无可忍,再也不能姑息皇后的“蛇蝎之行”。

听着殿中苦闹喧哗,不知怎的,她心中的快意逐渐沉淀下来,一种微妙的苦涩弥漫在舌尖——用这种手段离间人家夫妻,和自己幼时憎恶地那些女人有什么分别?!

她只觉得芒刺在背,再也不愿听下去,转身出了院门,满无目的的在池边游荡。

“这不是玉染姑娘吗?”

美妙地声音,却带着异样的粘腻情感,如蛇一般不快地感觉在心中升起——

只见徐婴华恢复了平日地雅贵服饰,笑靥如花地款款而来。

“还要多谢你的妙计呢,万岁已经恢复了我跟小姨地品级,为了补偿我们受的委屈,还特地带我们前来消夏避暑呢!”

宝锦暗自冷笑,一句“不知死活”到了嘴边,仍是咽了下去。

第一百五十章 佳人

帝带贤妃与徐婴华来离宫,是为了避开皇后的威权,再生冲突,另外,他此次为了引出南唐余党,故意装出悠闲消夏的模样,有宫妃随侍在侧,更能消释他们的疑心——云家也是武勋世族,家中女子虽不能杀敌,却也略能自保,不至陷入杀阵之中。(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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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微微一笑,道:“你且莫得意,即使这一次得脱,皇后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今后你们还是要在这暗藏杀机的宫里过活。“

徐婴华点点头,意外的没有反驳,她的眼放出光来,低声道:“这几次起落沉浮,我也算看明白了,这宫里,谁掌有权势,谁的话才是金口玉言——只要皇后一句话,蛊乱后宫,干涉朝政的罪名就如网一般罩下来,她自己翻手成云,覆手成雨,擅自行什么新政,却无人敢明责!”

她的笑容越发幽深,“可是,在这个宫里,总还有一个人在她之上,一旦万岁发话,她便只能偃旗息鼓,那样不甘心的眼神,真让人痛快啊!”

“所以,”她的声音如幽灵鬼魂一般,却偏偏带着极为激越的意味,“只有让万岁彻底厌弃她,我们才能在这宫中活下去。”

她的眼眸一转,望向宝锦道:“你也是一样,皇后知道万岁待你多有不同,她不会永远容忍下去的,所以,我们最好携手合作,让她彻底地,从宝座上跌落下来!”

宝锦静静听完,唇边那抹恬静的微笑丝毫未曾消散。

良久。她终于开口,呼出地一口凉气。让人禁不住在夏夜里发冷。

池边的荷叶在朦胧中摇曳,低微地蛙声,让这暗夜越发寂静——这是死一般的静。

她的声音清脆,却也没有徐婴华的那种诡秘做作,只是轻轻道:“我和你不同,我要的,并非万岁的什么恩宠……”

徐婴华听了一楞。但随即,她自以为洞察一切地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我小舅舅,就算九五之尊,也是看不上的!”

她地声音带着欣慰,但也含着更大的酸意毒汁。眼眸闪动间,简直如蛇信一般幽微嘶动。

宝锦微微一笑,也无心去分辩,她的眼是闭着的,眼睫在剧烈而轻微的颤动着,内心深处,却似有血和火在喷涌燃烧——

我要的,是我元氏地九州天下,这是在姐姐手上失落的,我必须取回!

而皇帝……还有云时……

清醒和明悟。让她的神采一点一点的黯淡下来。她的笑容依然沉静,一字一句清晰道:“他需要的。是你这般花容月貌。体贴温柔的妃子。”

最后几个字,传入徐婴华耳中。顿时让她眼前一亮,豁然开朗,“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帝后间越是争吵,我越会放低姿态,让万岁能得到温柔的慰藉。”

宝锦的笑容越发渺远,“你也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了……至于合作,我们目前这般,不正是最好地合作了吗?”

徐婴华见她如此含糊就带了过去,心中暗骂狡猾,不过此刻也不敢逼她过甚,见她微微点头,随即如精灵仙魅一般袅娜而去,心中升起一道酸涩莫名地嫉妒——

这样的绝代风华,才能让舅舅为之倾心吧……即使我相貌更甚一筹……

她地整颗心都皱了起来,仿佛浸润在极酸极痛之中,脱口而出道:

“等一等。”

宝锦地身影止住了,星光之中,高腰襦裙在风中瑟瑟轻响,那不盈一握的素腰,却是挺直如松。

“万岁最近仍对舅舅心存芥蒂,你千万要替他小心打点……”

徐婴华地脸上掠过无数的妒意和不甘,她轻喘着气,却只迸出这一句。

宝锦微讶,微微侧脸,只见那个狠毒狡诈的女子,站在树下,任由月光从缝隙中洒下的班驳印在脸上,隐约,有闪光的水滴从颊上滴落。

“你不愿与我联手,我也不勉强你……只是你,千万要照顾好小舅舅。他现在,真的很危险。”

话到最后,已是哽咽。

宝锦想起自己的谎言,不由的心中一颤,她回过头,低声道:“放心吧!”

仿佛要逃避着什么,她的脚步飞快,被荆棘灌木撕破了罗袜,也没漫不在意,她喘息着,只觉得心中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云时……

当那个年轻清俊的男子,白衣胜雪,笑着替自己拂去鬓间落花的情景,不期然在脑海里出现时,天上的一轮明月,也终于隐没在云海里。

夜,终于完全沉寂下来。

****

过了几日,皇帝下旨,恢复徐婴华的婕妤身份,而云贤妃,也只以管教不严,行事不谨的斥词,撤去了封号,贬为云妃。

皇后在西凉轩听到这消息,也不动怒,只是冷笑一声,白玉一般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嫣红。

何远深知她的禀性,知道她是起了杀心,手脚都在发颤,却也只能哆嗦着收入袖中,静静躬身等候。

良久,皇后才扑哧一笑,“这点子小事,也要来劳烦我吗?”

何远极为惊诧地望着她,皇后嫣然一笑,从小几上拿起一串葡萄,拈入口中一颗,漫声道:“皇上这几日都在与那南昏侯陈谨混在一处,他巴巴的赶到这里来,眼看着就是一场腥风血雨——只是不知道,这里即将流淌的,是谁的血。”

她见何远仍有些不能意会,蹙眉道:“这还不明白,等万岁的计划开始,到时候刀光剑影的,混乱中有几个娇滴滴的宫妃被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何远眼前一亮,但手仍在发颤,看着皇后不怒自威的眼神,他匆匆跪拜道:“臣这就去办!”

皇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在玉碗里吐出一枚葡萄皮,眼中却不无忧虑——

“希望这一次能成功……”

她的声音更低,仿佛巫与上天勾通一般诡谲,“可即使这两个没了,还有一个最危险的,眼下却不能动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出卖

如此数日无事,这一日侍卫统领禀报说,已有数位不明人士进入离宫三十里地界,行踪诡秘。www.65txt.com

“知道了。”

皇帝挥退了他,又唤过陈谨细问了一遍,这才称心遂意,于是气定神闲,决意于三日后在苑中池边消夏馔饮。

明月亮得晃眼,四下里的树上都挂了几可乱真的绢花,一片里宫灯照去,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此次随行的宫眷,除了皇后,便是贤妃和徐婴华两人,她们仔细妆点之下,显得甚是美貌,旧日的晦气也为之一去。

皇后却弃了拖曳华美的宫装,只着一身简便的常服,皇帝见她如此,面色又沉了几分,低声道:“这般窄袖短衽,却是成何体统?”

他本是关心,话一出口,却成了质问,皇后面色一寒,冷笑道:“我这般穿着才最合体统,你要在这里摆鸿门宴,到时灰尘鲜血齐飞,我便是有再好的华衣,也要弄得灰头土脸。”

皇帝一听,便知自己的计划已被她知悉,他沉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只要我想知道,这宫里还没有什么能瞒得住我。”

皇后微微一笑,随即扭转头,仿佛欣赏池中的假山出了神。

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僵滞起来,一旁的陈谨看着不远处地侍卫人影,顿时打了个寒战。拼命给皇帝使眼色。

皇帝意会。于是越发沉下脸,一盏一盏不停地灌下,过不多时。便醉得满面通红。

他踉跄着起身,扯了陈谨,竟朝着池塘走去,一旁地侍从吓得魂飞魄散,赶忙七手八脚的抓住他,嚷道:“万岁小心脚下。”

“你们抓着朕做什么?!”

皇帝眼中满是酒意。用力一甩,竟将这些人都摔开了,他含糊地咕哝着:“朕脚下稳的很……朕没醉……”

越是酒醉之人,越是会说自己没醉,众人面面相觑,搀又不敢,不搀又不是,张巡为难地目视宝锦——你是万岁跟前的红人。用着你的时候到了。

皇帝踉跄着提着酒壶,从水中一块块垫脚石上走过,极为惊险地来到了假山下,陈谨在他身后一步一趋。

皇帝歪着头。打量着怪石嶙峋的山洞,好似正要进入。却听见身后脚步轻微,却牢牢跟随——他猛一回头,只见宝锦提着裙裾,极为小心地紧跟身后一步。

“你跟着来做什么?!”

仿佛酒气袭了上来,皇帝瞬间暴怒,大声吼道。

“我……”

宝锦还没来得及分辩,却见皇帝极为粗暴地将她往旁边一推,自己径直进了山洞。

宝锦险险跌在水中,好在池塘近处清浅,总算止住了,她心中却亮如明镜,丝毫不曾生气——这是皇帝在引蛇出洞,所以不希望自己涉险。

可戏要演足,她眼中水雾氤氲,含羞带愤地从原路返回了岸上,众人见她也碰了硬钉子,于是更加不敢拈虎须。

皇帝在假山洞中兴致甚高,一边饮酒,一边与陈谨谈论江南园林和诗词,他本是寒族出身,于文学一道实在不如性好赏花填词的陈谨,一番争论后,仿佛是自觉丢脸,他高声呵斥众人退下。

宝锦看着他这般逼真的演戏,不由心中失笑,她侧目一瞥,却见皇后眼中闪过一道讥诮地笑意,仿佛洞察了一切。皇后也不言语,只是冷冷的起身便走。

云贤妃二人有些彷徨,也劝皇帝回院歇息,却也被一阵严斥,含泪而去。

宝锦却没有离去,她待众人散去后,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皇帝与陈谨争论,一边注意着四周动静。

果然,过了大半个时辰,夜越加深了,洞里的两个“雅士墨客”的声音也逐渐低下来了,有一句没一句的咕哝,活脱脱醉鬼声气。

池边的树丛里传来哗哗轻响,好似是风吹草木的声音,听在宝锦耳中,却暗道一声:“来了!”

几个黑影从灌木之中串出,拔出各色森寒兵刃,悄无声息地沿着垫脚石,朝池中假山而去。

洞中酒气很浓,他们越走越近,逐渐有些松懈,却根本不曾料到,身后竟有一个宫装少女在静静跟着。

为首一人蒙着面,扫了一眼烂醉在地地皇帝,对着跌坐在地的陈谨深深一拜,姿态很是儒雅,“王上真是辛苦了,您忍辱将这昏君诱骗到此,便由臣等为您手刃此獠吧!”

陈谨抬起头,“嗯”了一声,面色却有些变幻不定,洞外的月光隐约照入,那白皙面皮几乎带着青色。

那人以为他是受了惊吓,正要伸手相扶,却见陈谨露出一个极为无奈的苦笑,显得极为诡异。

他浑身寒毛一炸,瞬间感应到不祥,正要飞快退出,却只听喀嚓一声,洞中仿佛有什么机关被启动了,昏暗之中只见寒光飞舞,随即,他手足四肢都被利器生生斩了下来,顿时血肉横飞,简直如修罗地狱一般。

“先生!”

身后几人骇声尖叫,一个蒙面女子飞身过来接住他地躯体,却发现已是筋断骨折,眼看就不能活了。

他们未及反应过来,四周咻咻之声又起,机关暗器在宽大平齐的洞中来回,人地惨叫声次起彼伏。

等到一切安静下来,平静的洞中,只剩下两道平稳的脚步声。

蒙面女子口中不断吐血,勉强睁开眼,只见皇帝微笑着走近,那清贵凛然的容颜,宛如地狱妖魔一般。而他的身后,跟随的,竟是——

“王上?!”

那女子嘶声喊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全身都在颤抖,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是您……递送了这昏君的情报,让我们抓住这良机一举除掉他……没曾想,您竟然出卖了我们,要取我们的性命!”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第一百五十二章 池裂

的声音如杜鹃啼血,声声控诉,“我们毒门受琅郡才愿意襄助您的大业,可您竟然……”

“没错,我是把你们都卖给了万岁……”

陈谨对着皇帝恭敬躬身,笑容之中自有一种谄媚,使他那张清秀的脸显得极为古怪,“万岁保证过,只要把你们这些漏网之鱼都除掉,就对我们陈氏既往不咎,保我们世代富贵。www.65txt.com”

他转过头,低下头,对着皇帝禀道:“地上那文士就是琅的谋主,素有鬼狐之称……而这丫头,就是上次在您的除夕夜宴上行刺的逆贼。”

“怪不得朕瞧着眼熟。”

皇帝负手微笑,居高临下地看向狼狈不堪的女刺客,道:“琅也真是厉害,居然能把你们这群江湖草莽收为己用。只可惜……”

他侧目瞥了一眼陈谨,漫声笑道:“只可惜你家王上没这般雄心壮志,消受不起你们的愚忠。”

陈谨听着这极为刺耳的话,面色不曾稍变,又是深深一躬,语带谄媚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天下大势已尽归陛下,我又何必做螳臂挡车之举?”

皇帝大笑,清朗醇厚的男音,将山洞也震得空空作响,“好一个识失误者,朕若不保你一世富贵,岂不成了不仁不义之君?”

他收敛了笑容,目光越发深沉险峻,“只是,这满地残局,还需要你来收拾呢!”

他仓啷一声,将自己的佩剑抛在陈谨脚下,“这些都是你的臣子。由你来送她上路。再合适不过了。”

陈谨地瞳孔微微收缩,他瞬间明白了皇帝地用意——不是单纯让他杀这女刺客,而是要将这满地臣属之死都归“功”于他。然后昭告天下,让他再也无法翻身。

给我一世富贵,却让我承受满滔天的骂名吗……

这个算盘,也真是精妙啊……

他心中暗暗冷笑,却是毫不迟疑的,将佩剑拾起。来到那女刺客身旁,毫不迟疑地,一剑刺下。

寒光乍起,一蓬血光喷涌,那女子身首异处,却是双目凸起,仿佛死不瞑目。

陈谨长叹一声,却是没有放下剑。他信步踱来,望着这满地血尸,贵介公子的倜傥不羁显露于无形,“是我对不住各位了……”

皇帝见他惺惺作态。不耐道:“戏也演完了,夜也深了。也可以归岸了。”

“归岸?”

陈谨怔仲着,喃喃着自己两个字,忽然发出一声大笑,“我已经回不去了……”

他抬起眼,只见素来懦弱的眼神,竟变得诡谲异常——

“而你,也永远回不到岸上了!

皇帝十分机警,见他眼神一变,便暗知不好,他顿时掠身而出,朝着洞外而去。

假山不过是赏玩之物,突在池中并不很大,出了洞从水中垫脚石离去,几下便可以到岸上。

陈谨的笑声从他身后传来,幽深的夜里,妖异而低沉,下一瞬,只听长剑与地面山石猛烈撞击之声,陈谨好似用力劈了什么,静夜中好似惊雷一般。

“你以为,这假山空心,只是为了装那些机关?”

陈谨哈哈大笑着,状若疯癫,瞬息之间,皇帝已掠到洞口,却是与一个纤细身影撞了个满怀——

“是你?!”

只见明月映照池心,清辉之下,宝锦仍着了晚宴之时的幽蓝宫装,被他撞了个踉跄,倒入怀中。

两人未及言语,只觉得脚下剧烈震动,下一瞬,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

假山在瞬间崩塌下陷,原本平实的地面,如齑粉一般陷落水底。脚下顿时出现了一个呼啸飞转的旋涡,将砖石和人都吸之其间。

两人根本未及反应过来,就随着一起坠入旋涡之中。

巨大的水轰鸣声将天地都震撼,旋涡发出低沉的声音,随即逐渐收缩,最后,它完全从水面上消失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那两个人,已经在这世上消失了踪迹。

离宫那边仿佛也一片惊起,宫灯一盏盏被点亮,急急朝这边而来。

“哈哈哈哈……”

一声妖鬼一般的哭笑声从唯一的石块上传来,只见陈谨满身衣物都是残破,那洞最中央的一块石头倒是安然无恙,他半身都浸在水里,呛得咳嗽,却仍是一径狂笑。

“离宫池下有暗流潜涌,水脉直通山中,朕尝以掘起为泉,竟暴陷直下,宫人禁军死伤无数……”

他喃喃背诵着,望着旋涡消失地地方,低声笑道:“宝锦殿下啊,没想到你也来了,有你们两个给琅陪葬,我真是太满意了……刚才那段,就是你父亲写的札记,听着很精彩吧?”

“你这种不学无术的金枝玉叶,根本不会去看这些书典……若是你姐姐锦渊在,只怕立刻就会识破我这雕虫小技。”

他的笑声在下一瞬戛然而止,只见一支长箭穿空而来,顿时将他地咽喉撕裂。

“的确是雕虫小技。”

淡淡地声音,映入他逐渐涣散的心智之中,他最后看到的世界光景,是黑纱蒙面下,冷若冰霜,却又燃烧着火焰的眼。

他咽喉咯咯作响,伸出手指定了黑衣人,面上的神情混合着愤怒、惊诧、害怕……以及,不敢置信和恍然大悟。

他闭上的眼,身体无力地滑入水中,鲜血染红了池水,给这份平静带来了无边的诡谲。

第一百五十三章 绝地

你竟敢对宝锦下此毒手……!”

黑纱遮盖下的美眸凛然有如实质,如冰雪利刃一般望向陈谨的尸身,她的纱巾微微颤动,掌中长弓绷得几乎嘶鸣,再不复以往的淡定从容。(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若是宝锦有个万一,你陈家所有的近支远亲都别想活命!”

低沉的声音绝然说道,随即,她想了一想,咬牙道:“希望能来得及……”

随即纵身一掠,朝着不远处的山峰飘然而去。

此时池边已乱成一团,皇帝依然有心以自己为饵,斥退了所有人,却仍有侍卫在暗中卫护,如今变生肘腋,他们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惊骇欲死。

过了一刻,皇后率了宫人,匆匆来到湖边,她发髻微乱,显然是未曾想到会有这样的怪事发生。

此时池水已归为平静,吞噬了一座假山和一对男女的旋涡早已消失不见,只有陈谨的尸体在水里泡着,鲜血将半边水面都染红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后的声音尚算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危险,远远看见那诡异一幕的侍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

何远在旁见无人答话,不禁怒声斥道:“娘娘的话你们可曾听见?!”

侍卫们颤抖着急道:“万岁……万岁他还在这水下!!”

于是众人大乱之下,无数人入水打捞,除了那具死尸,再也没有见到任何物事。

皇后黛眉深凝,望着平静无波的水面。想起那里曾有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却在瞬息之间化为乌有,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怒意之外。更生出无限惊疑。

“难道竟是谁有移山填海地鬼神之能?”

她暗忖道,想起侍卫来报,皇帝下落不明,心中阴霾更深。

“你们作死吗?!竟没有贴身跟随万岁,这是何等大罪?!”

何远又是惶恐,又是大怒。正要再骂,皇后咳嗽一声,示意他少安毋躁,却是放缓了语气,道:“这里人多口杂,你们且随我回院再说。”

回到了行在之处,侍卫中有冷静伶俐地,便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奇景说了。言语之间仍是不能置信。

皇后沉吟半晌,道:“这并非是人力所能为的,但鬼神之说又太无稽——你且去取这里地地方志来看。”

后半句,却是对何远说的。

何远正一头雾水。却听皇后道:“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没了,这池水有蹊跷。”

何远领命。正要出门,却与琳儿撞了个满怀,后者未及和他计较,气喘吁吁道:“娘娘,方才清点人数,发现万岁那个贴身侍女也不见了。”

“那个姑墨公主?”

皇后低喃着,凤眸之中光芒幽深,仿佛别有意味。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宽阔典押的宫室中只剩下她和何远,皇后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很是伤神,“平白闹这一出,要是传扬出去,弄不好就要天下大乱……”

何远顿时心领神会,“娘娘勿要担忧,微臣马上就去把知情的侍卫都调到内苑,保管外面听不到一丝流言蜚语。”

皇后微微点头,“要紧的是快去查到万岁的下落,你先去吧!”

何远出了院门,想起自己要去查那汗牛充栋地地方志异,心中暗暗叫苦,但想起皇帝失踪,自己要承担的责任,顿时冷汗直流,再也不敢停留,匆匆去了。

*****

宝锦幽幽醒来,只觉得眼前光暗冥迷,呼吸也很不顺畅,她勉强睁开眼,却觉得浑身酸痛不已,刚想动弹,只听见耳边有人低声道:“你被水呛伤了肺腑,不要乱动。”

这声音非常熟悉,宝锦昏昏沉沉的神智却有了几分清醒,“皇上……”

她这才发觉,自己正被他但手紧紧抱在怀里,脚下所踩的,竟不是陆地,而是……一片汪洋!

水浸到了她的腰间,却生生被皇帝提到着悬空,皇帝另一手以玄黄丝绦腰带挂住上方的岩石突起,实在是惊险万分。

“这里是哪里?”

“朕也不知道……”

皇帝苦笑道,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很是沉闷。

宝锦勉强打量着四周,只见脚下一片是水,苍穹上方依稀有一道光线射下,只是开口很小,仅有人手指粗细,其余全是黝黑的岩石。

“看这景象,我们大概是在哪座山地腹地里,只要打穿上面那个洞,就能出去了。”

话虽如此,皇帝的神情却十分清冷凝重。

宝锦的面色也苍白异常,“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要想着力挖掘都不可能。”

“是陈谨那厮做的好事!”

皇帝面露杀机,沉沉道。

“朕居然会以为他是贪生怕死之人,实在是有眼无珠!”

他很是悔恨地,手中用力,被腰带系住地岩石簌簌作响,石屑不停下落。

宝锦吓得魂飞魄散——她素来就畏高,下意识的,她抱紧了皇帝,颤声道:“小心!”

“目前仍是无妨……我地内力还能支持几个时辰,可这样没吃没喝的,若是无人发现,只怕是凶多吉少。”

皇帝的声音冷静而残酷,仿佛说的是与己无关之事,听不出半点焦灼。

“你一点都不担心?”

宝锦见他不再称“朕”,也开始你啊我的乱喊——反正目前谁也顾不上计较这个。

“说不担心,那是骗人的,可我遇到的九死一生的场面太多了,已经习惯了。”皇帝平静地回答道。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前尘

万岁戎马征战,想必也是惊险万分……”

宝锦口不对心地敷衍道,黑瞳中闪过一道恨意。www.65txt.com

皇帝却恍然不觉,他摇头叹息道:“在我起兵之前,我就在黄泉跟前走过好几个来回了——我家乡云州土地贫瘠,富者广有千里,贫者却无立锥之地,只能冒险下洞采矿,一旦地陷山崩,便是死不见尸。”

他缓缓说着这世间惨景,声音平淡无绪,在这上不着天,下不及地的幽暗中听来,却让宝锦心中生寒。

“我其实也是出身世族,父亲早早亡故,族中叔伯为了夺产,便让人牙子把我掳去,随意卖进矿洞里……那时候我才七岁。”

他轻轻叹息,冷峻的声音仿佛风一般在宝锦耳边吹拂,“那洞里可真黑啊,没有水,也没有任何食物,无数光着脊背的壮汉把一筐筐煤石从隧洞里递出去,才能换得一个半个馒头,他们彼此之间如野兽一般争夺这口粮。我一个七岁的孩子,却是连半口也争不来,最后,我饿得连煤石都拿起来啃,终于昏厥过去……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真要死了。”

他居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带着抑郁和伤感,简直不象是他平日,“当我醒来后,也是在这样一个透着光的乱石洞中,身边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那些挖窑人的残肢——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窑洞又塌陷了,只有我幸运地拣回了一条命。”

“我那时候闻着身旁的尸臭味,在那暗无天日的洞中,凭着一双肉掌挖了五个昼夜。十个指头都鲜血淋漓。这才从洞里爬了出来——那五天五夜,我吃地都是那些人手里残存地食粮,哪怕染着血。沾着人肉的碎屑,我都一点一点的嚼碎了吃下——要是再出不来,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对那些人肉下手。”

宝锦听得心神震撼,胃中一阵翻搅,想要吐,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曾进食。只剩下一点清水。

她简直无法想象这样地事竟会在朗朗乾坤发生,云州她也曾去过——她的母后也是方家远支,世族们儒雅风趣,家中雕粱画柱,夜宴高歌,比之京城也毫不逊色,却哪曾想到,在那黑黢黢的地下。竟有这般卑贱如泥尘的血泪辛酸!

黑暗中,只听皇帝咬牙道:“在那个活地狱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才知道那些王侯世族们是怎样地阴险狠毒,草菅人命。人们都说景渊帝乃是不世圣君,可她即位后。却也对民间疾苦不闻不问,甚至对世族占地逼死人命也报以默许——十六岁那年,我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终于揭竿而起,做了朝廷口中的叛匪。”

“再之后,九死一生地情景就多了,我们几乎是提着头行事,豁出了命,倒也闯出不小的名头——后来,一个倔强而神秘的女子也加入了队伍,她身手不凡,隔三差五总能弄来不少兵刃粮草,大家都说她对我有意,也颇多戏谑打趣,只是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来,竟是云方家主的女儿,云州最大门阀的千金!”

“我当时简直如五雷轰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愤然远走,不愿再看到她,但是她提着包袱星夜追来,那泫然欲泣的模样,与平日的刚强冷然判若两人,我心里一软,再也无法挪动脚步。”

皇帝回想起那荡气回肠地一幕,声音都为之低沉,宝锦能听出那浓浓的欢喜甜蜜。

双肩被紧箍得生疼,这疼钝而深远,随着皇帝的声音而律动,从肩膀一点一点地蔓延到心口,又痛又酸,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皇帝叹了口气,想起当初的惊世之恋,又是骄傲,又是怅然,“她以死相逼,又以天下大势相劝,终于说服了我那岳父,将宝贝女儿嫁我,连整个方家,也投向了我义军一方。”

他说到这里,本来眉飞色舞,声音激越,却不知怎地,突然没了声音。

“那后来呢……”

宝锦心中百味陈杂,怔怔地问道。

“后来?就是你所看到的这样了——她成了我地聘妻,但为了我的大业,又要我与江州云氏联姻,让我娶云家二小姐为侧室——这就是如今的云贤妃了。”

“迎娶她们的那一日,景渊帝也听到了风声,对我等大加屠戮,我半路遇袭,云家死了当主,方家那边连她都险些丧身火海——这可又是九死一生了。”

皇帝想起景渊帝的狠绝手段,不由地冷哼道:“这昏君倒行逆施,却也是灭亡前最后的疯狂了。”

宝锦听着刺耳,不由冷笑道:“万岁真是意气风发,您与皇后真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啊!”

她声音带着隐约的讥诮,想起这两人当年琴瑟和谐,生死相许,再想及如今的相敬如“冰”,不由心中也暗暗快意。

皇帝却会错了意,以为她因自己缅怀旧事,妒忌吃醋,于是笑道:“云州产醋,你也……”

他还未及说完,只听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天宇在这一刻裂了开来!

只见头顶巨石在这一瞬齐飞.皇帝的腰带受力不住.两人顿时飞坠下落.宝锦骇声尖叫之下.也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旧曲

只见头顶乱石齐落,如冰雹陨石一般凌厉砸下,巨大的轰鸣声中,连山体也在剧烈地颤抖着。www.65txt.com

两人只觉得一阵天翻地覆,那吊命的腰带顿时脱落,两人一齐飞速下坠,转瞬之间就落入了水中。

冰凉的水浸得人骨头发痛,两人未及浮上水面,却只见大小石块砸下无数,朝着他们头顶直落。

千钧一发之际,腰带被一道力量扯住,生生地挂在了岩壁上,两人顿时愕然,抬头一看,顿时惊得呆滞——

只见头顶那仅容一束光华的小孔,仿佛被什么巨力生生爆开,露出了一个大口,明亮的月光照入岩洞之中,原本幽暗的潭水,也为之熠熠。

宝锦只觉得头脑昏沉,她侧头一瞥,只见那救人一命的腰带,竟被一支羽箭牢牢钉在石缝里,生生把自己两人悬在了水中,没有落入那万丈深渊的暗潭之中。

羽箭的式样有些眼熟,宝锦心中一惊,抬头一看,只见头顶洞口上方,果然竟是一袭玄袍清渺——是辰楼主人来了!

宝锦看到她,只觉得心中一热,所有的紧张恐惧,都在这一瞬舒缓下来——此人亦师亦友,一直以来,使她感觉莫名的安心和信赖。

辰楼主人身畔硫烟弥漫,有些辛辣的空气被冷风一激,吹入洞中,宝锦心中一凛——这正是神火飞鸦中的火药气味,原来她竟用了这般激烈的手段,才将洞口炸开。

她正在疑惑,辰楼主人怎会知晓他们两人受困于此,却见那一袭玄袍站在上方,辰楼主人俯下身,一双眼朝下看来。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

混合着浓烈的憎恨、悲愤、让人心悸的惊愕,以及,豁然醒悟的惨笑。月华映入其中,却有一滴盈盈的泪,闪亮点燃了所有。

宝锦一触及这眼眸,只觉得身上一震,仿佛也被神火飞鸦点燃炽尽,浑身都好似被火光溅过,难受地几乎要哭出声来,她回头一看,只见皇帝也因这目光而震撼当场,他好似有些困惑,也有些迷离。

“罢了……”

悠长而轻微的叹息,从两人头顶传来,宝锦只觉得浑身一轻,下一瞬,便被腰带扯了上去。

她与皇帝终于重新站在地面上,却是一头雾水,辰楼主人凄然低笑,深深望了皇帝一眼,道:“我方才听你讲了个好故事……真是精彩……”

言罢,不等皇帝回答,她决然折身而去,轻功全力施展开来,一袭玄袍如鬼魅一般,在夜色中几个起落,便远远隔了开去。

万籁俱静中,只见她翩然身影,清渺悠远,在月华播洒下,宛如一道浓黑的剪影,融入这暗夜之中。

远远的,依稀有歌声传来,却是伴随着她凄冷的笑声,宛如杜鹃啼血,晓梦惊觉,宝锦侧耳听去,依稀竟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样古怪凄厉的歌声在夜色中弥漫,仿佛鬼魅的咒哭一般,宝锦的心头一紧,只觉得眼前这一幕透着蹊跷古怪,她侧眼去看皇帝,只见他也面露疑惑,眉头紧皱道:“奇怪……”

“万岁?”

皇帝不理她的呼唤,只是喃喃道:“这歌声,这曲调……”

宝锦被他这一说,心中好似有一道灵光透过——

“这曲调……万岁与我初见之时,笛子吹的便是这首。”

她瞥了皇帝一眼,又道:“还有先前那位琅郡主,不也正是在宴上吹了这曲?!”

皇帝被她这一说,这才豁然开朗,他剑眉一蹙,沉声道:“曲调虽然一样,这神秘人唱得却如此鬼气森森,与朕那一曲有天壤之别。”

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琅,她不过是依样画葫芦,从皇后那里学了这曲,想博得朕的欢心。”

宝锦一楞——竟是皇后教了琅?!

她不禁问出了声,只听皇帝微微苦笑道:“方才朕还没说完呢——我跟皇后一见钟情,那时候她就是吹了这首。”

第一百五十六章 焦灼

锦听他说着这纠缠复杂的一段,只觉得心中一动,好么,却又漫无头绪。(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此时两人乍脱险境,惊魂未定地朝破开的洞中看去,只见深潭淙淙,暗流急急,很显然,两人是从离宫的池下被冲到这里的,侥幸大难不死,也算是异数了。

这高坡之上颇为荒凉,除了荆棘灌木别无他物,又是深夜,四下张望,却也不见半个人影,两人别无他法,只得按星辰择了方向,朝着离宫前行。

皇帝搀了宝锦,自己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大约是在水潭里被冲击所致,他觉得手上有些滞沉,于是急声问宝锦道:“怎么了,你哪里不妥?”

宝锦面色苍白,苦笑着摇头不语,大约过了两刻,皇帝只觉得手上一片温热,伸到眼前,竟是嫣红一片。

他不顾宝锦的挣扎,一把撕开她的衣领,只见脖项以下,雪白的背部上端,竟被划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大口,鲜血潺潺而出,已经濡湿了宫裙。

“这么重的伤,你居然忍着不说?!”

皇帝又是气急又是心疼,连忙撕下袍袖,用力缚住,但伤口浸在水中已久,居然血流不止。

宝锦额头已经满是冷汗,苦笑道:“一开始在水里的时候,还不太痛……我当时听得入神,根本也没去计较。”

皇帝为之气结,狠狠瞪她道:“回去再跟你算帐!”

他咬一咬牙。从颈上滴水地香囊里取出拇指大小的瓷瓶,从中骨碌倒出一颗药丸,不由分说用手研开,分敷在伤口上。

宝锦感觉一阵清凉,只听皇帝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终于止血了。”

宝锦虽然不识药材。却也知道这是帝王贴身保存的救命灵药,如今却贸然用在了自己身上!

她只觉百味陈杂,酸涩、甜蜜、欣慰、负罪感,在这一瞬间挤满她的心房,她心中波涛汹涌,任由皇帝把伤口包扎好,自己却无意识地将绞弄着衣衫,直到皇帝将她往背上一负。这才蓦然惊觉——

“万岁,这与礼不合……”

“若是任由你这样走下去,到天亮时,朕大概就该背着一具尸体了。”

皇帝的话颇为刺耳,然后强硬而小心翼翼的手劲,却让宝锦稳稳地躺在背上,只觉得无比宽广,无比安心。

失血过多地困倦逐渐纠缠而上,幽暗的夜色和灌木,在她眼中逐渐扭曲迷离。宝锦只觉得上下眼皮几乎粘在一起,男子温热的体温,让人越发想睡。

她不服输地颤动着眼睫,却最终微微一歪头,趴在皇帝的背上,进入了黑甜的昏睡之中。

皇帝偏过头。静静地凝望着她的睡容,无奈而宠溺,看到那苍白无血色的脸,于是加快脚步,朝着前方而去。

在他的袖口,蜿蜒而下地是暗红色的血流,他仿佛浑然不觉,只是专心搜索着四周的人迹。

****

“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

皇后柳眉深蹙。眼中焦灼更甚,映得眼角几道微不可见的细纹,也在灯下露了痕迹。

何远有些瑟缩,却硬是站住了。咬牙禀道:“四周都派人去寻了但离宫本就在群山之间,地势崎岖繁杂,非一时可以明察……”

“那池中暗流不会把人带得多远的。”

皇后不容置疑的,一口截断了他的解释,“事关万岁的安危,便是有再多的难处,也要继续下去!”

“微臣明白……”

何远只有唯唯,他偷瞥了皇后的眼色,嗫嚅道:“只是,还有一事,却也很是棘手。”

他不敢看皇后犀利地目光,小声说道:“万岁失踪一事,颇多离奇,虽然我已控制了在场众人,却仍掩不住流言,如今离宫之中多有谣言,只怕已经……”

“已经什么?”

皇后默默攥了桌上的印章,虽然声音不大,但却带着极重的威压。

那印章颇为古雅繁丽,金丝玉纽,蟠龙其上,竟是“奉天承运之宝”的御用正印。

古灿尊贵的金光映得她面容越发庄重,从堂下望去,竟有凛然刺目之感。何远手心都是湿汗,咬了咬牙,终究说出了口,“只怕留在京中的几位阁老,已经听到了风声。”

皇后一听,霍然色变,她微微冷笑道:“皇家养你们这些人,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娘娘明鉴……几位阁老也是出身大族,宫中难免有人与他们同气连枝,更何况,”

他小心地朝上望了一眼,“一些奏折公务,万岁平日都是亲自御批,然后加急送回京中,如今已中断了三日,京城那边,定是有所疑虑了。”

“怪我。”

皇后静静道:“我早就该从张巡手里把这正印要来。”

何远一听这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又偷看了那宝印几眼,已是汗出如浆,心中只是暗暗叫苦。

如今真是多事之秋,万岁若是迟迟找不到,这便是凶多吉少……可若是万岁平安回来,知道娘娘夺印,将一应奏折越俎代庖,只怕又要勃然大怒。

他想起帝后二人之间嫌隙重重,心中更是咯噔一声,恨不能生出翅膀,逃离这诡异难缠地乱局。

好似看透了他的心理,皇后轻笑道:“你在怕什么,竟抖成了这样?”

何远咽了口唾液,低声劝道:“此事毕竟非同小可,若还是找不到万岁,娘娘最好好是告知京城那边一声,也好……”

“也好让他们鸡蛋里面挑骨头,再把这事栽到我头上,闹个沸反盈天,是吗?”皇后的声音微微拔高,显得有些尖利。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千秋

远身上一颤,随即面露难色,“纸包不住火,这么些见,消息只怕早已走漏了。www.65txt.com”

皇后冷笑一声,未及开口,门外有人怯生生禀道:“贤妃娘娘和徐婕求见。”

“她们俩来做什么?!”

皇后正是满心怒意,听到她们的名号,冷意顿时漾上了眉梢。

正要坚拒不见,只听院外有人不管不顾地直走进来,侍女们的惊呼也不能遮挡那清脆的女音,“娘娘恕我等卤莽……”

皇后听着是徐婴华的声气,不由的咬牙一笑,“你这样闯进来,倒是学的好家教。”

“圣人也说事急从权,,如今万岁行踪不明,已是十万火急之势。”

徐婴华静静说道,言虽谦恭,却字字坚决。

皇后扫了她一眼,凤眸中光芒一盛,随即不动声色道,“万岁遇险,我也是急得五内如焚,如今所有人手都在四野搜寻,大约不久就有消息。”

“万岁吉人天象,不会有什么不测的。倒是娘娘您也忒紧张了些……”

徐婴华的眼风掠过皇后,款款道:“您禁闭了离宫,让所有人都不得私自议论,这般如临大敌,更会引地居心叵测之人胡思乱想。”

“你是在教训我吗?!”

皇后勃然色变,几乎将手中的碗盏掷出。

徐婴华被她的眼光一扫,只觉得心中一寒,随即微微低头,轻声道:“妾身怎敢……”

皇后见她低头,这才稍稍快意,她挑眉冷笑道:“徐婕妤你倒是有大将之风,不亏是家传渊源。可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事出突然,若是有小人利用此事作樂,你可知有怎样的后果?!”

她一派高华端庄,似训诫又似劝解,“若是消息传扬开去,万岁白龙鱼服,又身边无人,一旦再遇逆党,就会有不忍言之事——你想要这般结果吗?”

徐婴华好似被她咄咄逼人之势吓住,只是唯唯称是,倒是云贤妃面露难色,斟酌半晌,终究道:“姐姐最好还是告知京城那边,大家戮力同心才是正道……”

她的话可算是苦口婆心,皇后却睨了她一眼,淡淡道:“此事我自有分晓,妹妹你精神不济,还是好好修养,不要伤神的好。”

她不待二人回答,拂袖端茶送客,两人见劝不住她,只得怏怏而去。

皇后望着她们的背影,冷笑道:“两个不怀好意的东西,打量着万岁不在,也想掀起些风浪么?!”

她叹了口气,精明之色微微收敛,倦意袭上了眉间,正要吩咐何远下去,却听门外有人惶急又畏惧地轻声敲剥门扉,讷讷问道:“何统领,奴才们有急事禀给娘娘……”

“一群没长进的东西,我教的礼仪都忘到爪哇国去了,居然在娘娘凤驾前如此失礼!”

何远斥道,见皇后示意,便走到门边,才听了一两句,面色微微一变——

“是真的吗?”

那侍卫急得几乎要指天发誓,没奈何,只得命人去把实物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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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见他们两人鬼鬼樂樂低语,终究不太放心,终于开腔问道。

何远面色奇异,仿佛听见了什么怪谈,又好似有什么隐忧,咬了咬唇,终究道:“在陈谨这贼首的尸体上,侍卫们摸出了个东西,倒是要请娘娘过目。”

随即便有人用漆盘盛了托上来,里面是一个锦囊,内有青丝一束,以及一方绸帕。

锦囊很是光滑,摸起来凉腻温和,外面虽有些湿,里面的东西却完好无损。

“这是陈谨的香囊,那头发大约是他那个宝贝妹妹的……这样悖乱淫猥之事,也只有他们南唐有。”

何远贬低了两句,终于把那未曾湿透的绸帕打开展平,恭谨地呈给了皇后——

“娘娘请看,这中央的印泥痕迹……”

皇后一眼瞥去,随即,她的瞳孔剧烈收缩着,好似被什么东西惊住,楞在了当场。

绸帕上别无他物,只有一方模糊的鲜红印痕,水得它有些薄乱,但一眼看去,仍能清晰看到“千秋宝锦”这四个篆字。

“千秋宝锦吗……”

皇后喃喃念道,眼中闪过一道极为幽深的光芒,“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枚印章属于前朝唯一的帝姬宝锦。”

她一字一句,带着冷洌之意,低喃道:“她居然还活着吗?!”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朝露

幽幽说道,手里不禁加紧,攥住了那绸帕,几乎要将碎。(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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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红的印泥痕迹在她的指下颤抖,皇后的凤眸眯起,喃喃道:“元家的人……”

她仿佛不胜夜晚的凉意,突然打了个寒战,勉强笑道:“战乱纷繁,元氏皇族的印章辗转流落到陈谨手上,也没什么希奇。”

话虽如此,她的青葱玉指却牢牢绞紧了帕子,死死不肯放开。

印泥已经很是稀薄,得有些扭曲,这般图景映入她眼中,却好似鬼魅的影子,从心中升起一道凉意。

皇后微微苦笑着,仿佛掌间捏了一团火,将它轻轻放开,那帕子轻飘飘的落地。

室中一片沉寂,仿佛连空气也为之凝滞。何远惴惴不安地偷看着皇后,却见她面上神色变幻不定,竟是呆呆的出神。

良久,她才叹了口气,对何远道:“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暂且别去管它,查清陈谨的同党才是当务之急。”

“发六百里加急,着缉捕司将京城中的南唐遗族全部羁押……”

皇后冷冷一笑,“就由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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