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夫妇日常 - xp1024.com
《帝师夫妇日常》


第001章 投宿

寒冬腊月,北风凛冽,卷着成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山林间别说是人行了,就是兽迹也难寻,空旷寂寂,唯余风雪之声呼啸肆虐。

三间新盖的土坯房里,炉子烧得通红,热气四散开来,烘得四壁都透出泥土和碎秸秆混合的幽香来。

舒予裹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来,趴在床尾朝外间探首得意洋洋地自夸道:“怎么样,爹,还是这土坯房暖和吧!”

正坐在炉火旁整弓理箭的张猎户抬头咧嘴一笑,乐呵呵地连连点头:“是是是!还是我家姑娘厉害!这可比原先那杉木造的房子暖和多了!”

舒予得意一笑,将头又往外探了探,毫不谦逊:“那是!杉木就是排得再紧实,再用泥巴糊了间隙,总还有缝隙透风,吹得人骨头缝里都是冰凉的!”

去年冬天初来乍到,要不是成天抱着个火炉子不撒手,估计她没被冻死也得被冻残了。

所以今年一开春,她就缠着这对“新生父母”建了这三间土坯房。

厚厚的土墙垒起来,既御风,又保暖!

“你还说呢!”张李氏听见这父女俩吹捧个没完,声音从相邻的灶房里传过来,“以前生龙活虎的,上山打猎下河摸鱼丝毫都不输给那些少年郎,谁知道从去年冬天起竟然一下子变成了个娇小姐,畏冷畏寒的不说,就连这手艺也比不上从前了。

“你自己数一数,你今年冬天比去年少打了多少兔子?”

倒也不是真的要把她一个姑娘家当成小伙子使唤,只是怕她借口畏寒躲懒,身体会越来越差罢了。

没人上门求亲也就算了,如果身子骨再弱毁了,以后的日子不是愈发地艰难了?

舒予撇撇嘴,开口直击靶心:“要不是‘我’以前生龙活虎的,上山打猎下河摸鱼丝毫都不输给那些少年郎,那些少年郎又怎么会怕的不敢上门求亲?

“就连韩大叔家的路生哥,都被爹的暗示吓得当即去白家大姐家里定了亲,不到一个月就赶紧完婚了!”

韩大叔还是她爹的拜把子兄弟呢,都这么“不讲义气”,更遑论是别人了。

灶房里切菜的声音一顿,接着才又啪啪啪地砍得地动山摇。

舒予裹在被子里哼哼,要不是被韩路生那个胆小鬼如避蛇蝎的举动给刺激到了,原身又怎么会羞愤交加,一口气没上来,便宜了她这缕异世亡魂?

才十五岁诶,刚刚上高中的年纪,花骨朵儿一样,怎么能那么早就结婚生子!

张猎户手下动作一顿,看着自家闺女直叹息。

明明长得也不赖,墨样眉毛杏子眼,鹅蛋脸儿丹朱唇,身材高挑康健,怎么就没有人上门求亲呢?

翻过年可就十六岁了,这要是再说不好婆家,那可就真的成老姑娘了!

一年了,舒予一看张猎户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愁什么,嘻嘻笑道:“爹你不用发愁,每个人的姻缘月老那里都有定数呢!说不准你家女婿天资出众,就在来的路上呢!”

“没羞没臊!”张李氏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土墙再次传过来,教训中满含期待,“哪有女儿家自己议论自己的亲事的?愈发地没个正形儿了!”

“娘你刚才还说我今冬打的兔子比去年少了许多呢!”舒予不满哼唧,“哪个姑娘家的正形儿是论打的兔子多少的?”

顿了顿,又嘻嘻笑道:“再说了,爹娘就我一个女儿,他们不愿意娶,我还不乐意嫁呢!我要好好守着爹娘,孝敬你们呢!”

张猎户眼睛一热,转身借着拨弄炉火的动作掩饰过去,才又回身语重心长地教导道:“你要是真的想孝敬我们,那就好好地找个人嫁了,免得我们心头总压着这块大石头,连喘口气都心口疼得紧!”

舒予呼吸一窒,杏眼圆瞪。

好吧,这位平日里相较沉默寡言的老爹才是真正的补刀高手。

“那也得我找得到那个对的人才行啊!”舒予小声嘀咕一句。

她才不会为了嫁人而嫁人呢!

人间多少怨偶,就是这样产生的,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譬如前世的她,又譬如眼前这对相濡以沫却又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的父母。

呼呼呼——

笃笃笃——

呼啸的风雪声中夹杂着不甚清晰的敲门声。

“我出去去看看。”张猎户耳朵一动,冲灶房喊道。

灶房里切菜的声音顿了顿,又继续响了起来。

张猎户放下弓箭,起身裹紧了皮袄,戴上皮帽,又瞅了自家女儿一眼。

舒予乖觉地缩回脑袋,放下毛毡帘子。

张猎户这才把门打开一条缝,侧身从缝隙里挤了出去。

饶是如此,呼啸的风雪还是趁机钻入,一股子寒意穿过毡帘,沁入里屋。

哪怕是裹着厚厚的被子,也能感受到那股子凉意,舒予慌忙往被窝里又钻了钻,只露出一双圆溜溜晶晶亮的眼睛来。

张猎户一出去,赶紧又将门紧紧地阖上,这才转身朝院门口走去。

没过脚踝的深雪上,立刻留下一行深深的足迹。

“谁啊?”张猎户边弓着身子往前走,边用手搭眉遮雪地高声问道,“啥事儿啊?”

这么大的风雪,如果不是有事,大家轻易都不出门的。

院门口那个臃肿的身形,佝偻着腰,颤声回道:“老乡,外乡人到此风雪迷了路,特来投宿。”

这种事情在大冬天时有发生,张猎户见多不怪,连忙加快了脚步。

天寒地冻的,这人也不知道在风雪中迷路多久了,可别给冻坏咯!

顿时,厚厚的积雪被皮靴扬起细碎的雪花,蒙蒙如雾。

“咯吱”一声,柴门被从里面打开。

韩彦抬头,看着眼前憨厚朴实的猎户和他身后的几间房舍,以及风雪中那缕不断地从烟囱中升起又很快就被吹散不可见的炊烟,终于长舒一口气。

从此后远离宫禁倾轧、朝堂争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大周的皇嗣血脉,终于挣出生天了!

今生,他定要这朗朗乾坤理通政和国泰民安!

“在下韩彦,京都人士,遇乱出京避祸,多谢老乡收容。”韩彦躬身恳谢。

第002章 戒备

张猎户一如既往热情地迎客进门,路经灶房时,高声嘱咐道:“家里来客了,多做些饭菜,再烫壶酒来!”

冰天雪地里迷了路,身上肯定早就冻得没啥热气了,喝杯老酒,正好暖暖身子。

“哎!”张李氏在灶房里爽脆地应了。

往常大雪封山的日子,也总会不时有迷路的行人前来叩门投宿,对于山里的猎户来说,他们早就习惯了。

韩彦有礼地道了声“多谢”。

张猎户咧嘴呵呵笑,率先推开门,请韩彦先进去,紧跟着自己也闪身进去,反手快速关紧了门,将肆虐的风雪都挡在门外。

“先把身上的雪去了。”张猎户顺手从门边的墙壁上取下两把小笤帚,一把递给韩彦,一把自己留着用。

韩彦道了声谢,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小心翼翼地将身前厚厚的斗篷打开,露出里头的襁褓来。

张猎户一回头看着襁褓里头红扑扑的小儿脸,顿时惊呆了。

竟然还藏着个小婴孩,看摸样约莫有七八个月大。

怪不得方才这个外乡人一直弓着腰,用双手捂着前胸腹部!

他还以为他是冻得受不住了呢,原来是在护着怀里的孩子!

“孩子怎么样了?”张猎户顾不得给自己除雪,连忙伸手接过韩彦的斗篷,一面小心地轻轻抖落上面的雪花,一面转头问道。

韩彦谢过了张猎户,忙将孩子紧紧地护在心口仔细地察看一番,抬头笑道:“一直裹在斗篷里,没有吹着冷风,应该并无大碍。”

斗篷用白狐裘裁成,里面还衬着厚厚的夹棉,既遮风挡雪又温和保暖。

张猎户点点头,将除过雪的斗篷挂在墙上,又拿扫帚扫落了身上的雪,请韩彦抱着孩子到炉火旁取暖。

火炉放在外间靠里的地坑里,红彤彤的火光映得整个地坑都泛着红暖的光,看着就让人觉得暖和和的。

地坑周围摆着三个缀了毛毡蒲团,正北方的毛毡蒲团旁还放着一只茶碗,一张弓,几支箭。

韩彦看在眼里,在西向的毛毡蒲团前站定,等张猎户在正北的毛毡蒲团上坐下,自己才随之而坐,将襁褓横斜抱在怀里,双手轻轻地拍着安抚着。

张猎户看了眼闭着眼睛睡得香甜的孩子,关切道:“看孩子睡得那么香甜,不如放到西间的床上去吧?省得冻着了他,你也正好歇歇手脚。”

顶风冒雪地抱着孩子在山林间寻找人家投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韩彦抱着孩子的双臂蓦地一紧,脸上温和的笑意顿时也凝滞不动。

张猎户热情直爽惯了的,自然没有注意韩彦神色间陡然加重的戒备,已经转头扬声朝里屋喊道:“大妞,快来抱孩子,正好你被窝里暖和!”

正支着耳朵偷听的舒予不防备突然被点到名,惊了一下,旋即便脆声应道:“哎!这就来啦!”

虽然不过才一年,可是她已经适应了“大妞”这个新名字,以及这种不时就可能接待迷路的行人的山野生活。

对于在山林里迷路的行人来说,一间挡风遮雪的屋子、一堆温暖的炉火、一碗热腾腾的茶酒,就可能救回他们的一条命。

韩彦刚想要说不用麻烦,西侧的毡帘就已经被掀开,从里间走出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姑娘来。

身穿素面裙袄,扎着两条麻花辫子,踩着一双小棉靴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就像是春日里偶然拂过的一缕和风,清新又自然。

看惯了京都里那些涂脂抹粉钗鬟环佩的贵家小姐的韩彦,呆了一呆,旋即便回过神来,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客气又坚决地婉拒道:“多谢美意,在下并不觉得累。这孩子认生,只怕他淘气,扰了姑娘安宁。”

小棉靴骤然停止迈步,钉在地坑三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活了两辈子的舒予当然看得出来对方的戒备。

不过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对于眼前的外乡人来说,他们一家三口都陌生人,他虽然不得已在这暴风雪的天气里上门求助,但是保持警惕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总是没错的。

万一他们一家要是歹人,就等着他这只大肥羊带着怀里的那只小肥羊上门呢?

别怪她想得多,实在是前世见多了黑心人贩子拐卖孩童的报道。

张猎户却毫无察觉地犹自热情招呼道:“不怕不怕。反正大妞也没事做,正好让小孩子闹一闹她,和她作伴!”

作伴?伴多久?

韩彦双臂紧了紧,面上笑容不改,声音却紧了一分:“多谢美意,真的不必了。”

张猎户还要再说,舒予先一步抢断笑道:“那就在旁边铺上毡毯和棉褥,让孩子睡在旁边吧!正好炉火烘着也暖和,也不用怕他着了凉!”

姑娘脆声脆语的有如山间早莺,脸上笑意盈盈的恰似枝头木棉,并没有因为被连番拒绝和戒备而生气。

韩彦松了一口气,忙笑着附和:“好好好!如此,就有劳姑娘了。”

这姑娘眉目疏朗,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似童稚率真,又似能洞悉人心,让他戒备撒谎时,略有一丝不自在。

那些哄得小姑娘们心花怒放的话儿,眼下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张猎户却瞪了舒予一眼,暗自责备她懒惰。

舒予耸耸肩,对于自家老爹的热情过度和迟钝过头,她早就习惯了。

很快,地坑旁就铺了一张软绒绒的毛毡,上头又铺了下雪前新晒的棉褥,既暄软保暖,又透气防积汗。

韩彦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孩子放上去。

正在熟睡中的孩子乍然间离开了熟悉的怀抱,小眉头皱了皱,撇着小嘴儿探头往一侧拱了拱,很快便又在韩彦温柔的轻拍之下,安静地睡着了。

眉头舒展,嘴角微扬,恬静安然。

韩彦长舒一口气。

舒予看着眼前的这位二十四孝奶爸,默默地递上小毯子:“他包得厚,屋子里又有炉火,盖个小毯子就差不多了。免得积热出汗,容易闪风着凉。”

韩彦抬头感激谢过,接过小毯子,轻柔地给婴孩覆上。

舒予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眼前这个外乡人在看向襁褓中的孩子时,目光温柔呵护又虔诚热切。

呃,就像是灶房里忙碌的娘亲在看送子观音时一个模样。

第003章 名字

暴风雪肆虐,丝毫都没有停歇的迹象。

大雪封山,万物潜藏。

韩彦无法及时离开,只能继续借住下去。

相比起最初的警惕与戒备,这两天他已经渐渐地放松许多——至少他肯放手孩子和张李氏与舒予母女俩同睡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家里统共就东西两间寝室,各有一张炕床,他突然间带着孩子上门投宿,仓促之间只能按男女分房分床而睡。

经历过第一夜张猎户鼾声震天,吵得孩子一整夜都无法安睡之后,韩彦不得已同意张李氏的建议——让孩子跟着她们娘俩儿睡。

“你也不用担心他吵着我们,我看这孩子是个乖顺懂事的。”张李氏指着在炉火旁甜睡的孩子,笑道,“再说了,你们两个大男人,就算是再细心,又哪里会有女人家照顾孩子妥帖?你看看,才过了一夜,这孩子精神头就没有前一天足了。”

韩彦顶着一双黑眼圈,佩服地看向张李氏。

张猎户鼾声震天,真难为她以前是怎么做到不为所动夜夜酣睡的。

“如此,就叨扰婶子和大妞妹子了!”韩彦想到昨儿个一夜孩子辗转难眠哼哼唧唧的样子,拱手致谢,爽快地同意了。

“跟我们你还客气什么!”张李氏乐呵呵地说。

舒予点点头,坦然接受了“大妞妹子”这个称呼。

张李氏看着快到孩子的饭点儿了,就叮嘱舒予看着孩子,自己去灶房里给他炖蛋羹。

“他要是醒了,你就陪着他玩一会儿,别一味地哄着他睡觉。免得他白日睡多了,晚上闹夜,不好好长身体。”张李氏不忘记细心地叮嘱。

“娘你就尽管放心吧!”舒予拍着胸脯保证。

作为资深育儿师,这点常识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见孩子已经托付了出去,张猎户便拉着韩彦去地坑边坐着烤火,兴奋地和他说着怎么修弓整箭的事情。

昨天乍一见之下,他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长得好看,星目剑眉身姿英挺的,说起话来又客气有礼,肚子里很有些墨水的样子,没有想到夜里随便搭了两句闲话才知道,人家对于弯弓射箭还很有些造诣嘞!

韩彦本着报恩的念头,又想着孩子就在自己身边安全得很,便很是尽心地一面和张猎户解说,一面动手帮他矫正大弓。

“大叔这把弓弓臂过硬,弹性不足,哪怕有极具韧性的弓弦,收储的力量也不足够,放箭时爆发力就不够强,射程也不够远……”

“对对对!你说得太对了!上次我瞧中了一只豪猪,好不容易追得它无处可逃,结果就是因为差着这一点,箭头只划破了它的皮毛,结果还是让它给跑了……”

张猎户如逢知己,兴奋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舒予坐在一旁看顾孩子,伸手凑近火炉子取暖,顺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两人说着弓箭啊打猎啊的琐事,只觉得外头呼啸的风雪似乎渐渐地淡成了背景,只余下一室温暖如春,岁月静好。

……

等到张李氏端着热腾腾的蛋羹出来,脚步声陡然将被暖烘烘的炉火熏得昏昏欲睡的舒予惊醒。

“做好啦?这么快!”舒予揉揉眼睛,打着呵欠招呼道。

张李氏横了她一眼,嗔怪道:“你倒比小孩子还能睡!”

“哪有!”舒予娇憨嘟嘴,眨巴眨巴眼睛,一派天真纯稚,“明明他睡得比我早,醒得比我晚!”

张李氏被她逗得哭笑不得,上前点了点她的额头,无奈道:“你哟~近年来愈发地会撒娇耍贫嘴了。”

舒予便趁势抱着张李氏的胳膊咯咯娇笑。

母女两个笑作一团。

一旁正在张猎户讲到制作羽箭的韩彦,不由地侧目望了过去,嘴角微微翘起,眼底满是羡慕。

他离家已经许久了,一路躲藏颠沛,也不知道父母眼下如何,会不会被长姐“焚宫而亡”的消息给打倒。

韩彦看着在睡梦中露出甜笑的孩子,一脸纯真无垢,眼底蓄满哀伤悲痛。

如果他能再早一些“回来”,再早一些进宫帮着长姐筹谋,或许那个时时笑着唤他“阿彦”,帮着他躲过父母长辈的训斥,过他自己想过的日子的长姐,就不用如此无奈又决绝地用焚宫自尽的法子来保护这个孩子了……

“我有好好照看着他呢!”

耳边清脆的笑语将他从沉思哀痛中惊醒,韩彦抬头看过去时,就见舒予已经娴熟地将孩子抱在了怀里,指着解开的小被子和张李氏笑道:“呶,我摸着他后背有些热,怕他热出汗来闪了风着凉,特意给他解了小被子呢!”

韩彦定睛一看,果然原本包得结结实实的小被子,如今只是松松垮垮地盖在孩子的身上。

“我来抱吧。”韩彦连忙站起身来,伸手去接孩子,神情温柔又紧张。

温柔地看着孩子,紧张地看着抱着孩子的她。

舒予顿了顿,顺从地将孩子递了过去。

听说这孩子的娘前些时候没了,这些日子一路逃难,父子两人相依为命,做父亲的紧张孩子一些也没有错。

“韩大哥,你打算给这孩子起什么名字?”舒予双手撑在地上,双脚在地坑边来回踢踏晃荡,一派悠闲的样子,闲话家常。

韩彦顿了顿,没有立即答话。

天家血脉,大周皇嗣,名字怎么能由他妄定呢?

不过也不能一直都“孩子”“孩子”的叫着。

韩彦沉默片刻,抬头道:“‘望之’吧。‘远望’的‘望’,‘之乎者也’的‘之’。”

登高望故乡,泣下思慈母。

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回到属于他的地方,拿回属于他的荣耀,告慰舍身护他的母亲的在天之灵!

“哦,望之,望之……”舒予默念两遍,点头赞道,“挺好的!”

说罢,往前探身,一脸恳求道:“一听这名字就知道韩大哥是个有学问的人!韩大哥,不如,你给我也起个名字吧!”

倒不是她嫌弃“大妞”这个名字,可这毕竟不是个正经的名字,等到哪一天她有幸嫁人生子了,就只剩下“x张氏”这种毫无意义的称呼了。

她希望,自己就是自己,而不仅仅是某家的女儿,某个人的妻子!

第004章 舒予

韩彦一怔,没有立即回答。

赐予名姓字号,这是父母师长才能做的事情,再说眼前的姑娘都及笄了,他再给她起名字,总觉得有些于理不合。

倒也不是没有女子成年后让外男给起名字的,可那一般多是有情男女之间的雅趣。

可是他与眼前的姑娘才刚相识两天而已……

“又淘气!”沉默之际,张李氏将热腾腾的蛋羹放在一旁的木桌上晾凉,伸手在舒予的后脑勺轻拍一下,笑着嗔怪道,“冒冒失失的,别让人家韩先生为难。”

眼前的年轻人能给孩子起“望之”这样雅致的名字,肚子里学问定然不浅,张李氏便顺嘴改口称呼韩彦一句“先生”。

獾子山住了不少猎户,最有学问的便数白家的小子,可他也不过是在山下的秀水河子镇上做个学管账的学徒,刚认得几个字会拨弄算盘而已。

去岁冬白家大妮和韩路生成亲,白家小子还特地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白英,故意在成亲的当口叫开了呢!

羡慕得寨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眼红了许久呢!

把个韩路生也给美得合不拢嘴,似乎有了正经的名字,白家大妮就成了天仙,给他捡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张李氏心中郁郁不平。

京城里来的先生,肯定比白家小子的名字起得好!

到时候,她倒要看看韩路生还会不会见了人就挺着胸脯说“我家白英”咋地咋地的!

韩彦自是不知张李氏心中这番计较,只是见她虽然责备舒予却并没有阻拦,而一旁的张猎户虽然没有发话,却也不像是反对的样子,心下明了,顿了顿,笑道:“既是如此,那在下就僭越了。”

张李氏称呼他一句“先生”,那他为其女起名,倒也说得过去。

“不知,大妞妹子对于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想法没有?”韩彦开口笑问道。

倒没有一上来就自作主张,谦逊有礼,体贴非常。

舒予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笑盈盈地脆声应道:“我平日里在山林间玩耍打猎时,抬头见天上的云彩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分开,飘忽在前,又乍然远逝的,心里很是羡慕它们的自由自在,希望自己也能像它们一样去来随心,随意舒展!”

韩彦挑眉,微微诧异。

听得这番话,他眼前似乎就出现了那般景一般。

细细一琢磨,又顿觉释然。

眼前的姑娘生长在山野之间,就如那路边的灌木野草生气蓬勃,又如那漫野的山花恣意娇艳,对于此处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描绘出那番云卷风舒的景致倒也契合。

说到名字,舒予当然最想用回自己本来的名字,所以方才她斟酌又斟酌,思量又思量,尽量用符合身份的浅白的文字描绘出那番景致来,希望韩彦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眼前的姑娘双拳悄悄握紧,身子前倾,一双晶亮水润的杏眼灼灼地看着他,似乎期待,又似乎紧张,就如山雪中一只无辜纯挚的小野兔。

不知为何,韩彦突然觉得心头似被小兔子软绒绒的细毛拂过,痒得他忍不住扬起了嘴角,甚至于有了逗弄她的心思。

虽然不过只是一瞬。

韩彦清咳两声,端正了神色,温和笑道:“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外云卷云舒。既如此,那不如就叫,‘舒予’吧!”

如云卷风舒,行止皆随我心。

舒予眼睛一亮,连忙鼓掌叫好:“好好好!就叫‘舒予’!多谢先生赐名!”

韩彦却莫名觉得眼前的姑娘在听他报出名字的那一瞬间,似乎长舒了一口气,好像是心头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儿。

大约,是自己眼花了吧。

韩彦摇头笑叹。

张李氏和张猎户却不解,齐声问道:“哪个舒?哪个予?”

舒予兴冲冲地开口要答,刚一张口,立刻就觉察出不对来。

她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张大妞,怎么会知道“舒予”到底是哪两个字?

“不管是哪两个字,总归是好听极了!”舒予连忙遮掩,“嗯,比白英好听!”

果然,张李氏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一脸赞同地猛点头:“两个字呢!”

比“英”字还多了一个。

韩彦哭笑不得,这是个什么比法?

张猎户瞪了这失态的娘俩一眼,然后同样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韩彦诧异,不知道这位“白英”是何方神圣。

然而别人家的事情,他不好也无心打探,只是用手指蘸水,一笔一画地在地板上边写边解答:“‘舒’者,展也,从容闲雅不受拘束之意;‘予’,己也。希望大妞妹子能如云卷风舒,行止皆随己心。”

张李氏和张猎户听不甚懂,却都齐齐击掌叫好。

听起来就比什么“白英”有学问得多了!

舒予自然是拊掌附和,笑成了一朵迎风而绽的迎春花。

既然有了新的名字,那“大妞”自然不能再在人前称呼了。

可是十几年的习惯,要一下子改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于是常常能听见张猎户和张李氏夫妻俩磕磕绊绊地话:

“大妞,呃,舒,舒予……吃饭了……”

“大…舒,舒予……”

“大……舒予……”

……

旁观者韩彦对此摊手,不明白明明是亲生闺女,喊什么都成,为何这夫妻俩偏偏执着于一个名字。

等到夫妻俩喊顺自家闺女的名字,已经是好几日后的事情。

这一日,风雪暂收,天朗气清,暖阳和煦。

舒予恋恋不舍地被窝里钻了出来,棉衣外又罩了件皮袄,准备和老爹一起去山林间碰碰运气,再打些野兔来备粮过冬。

——谁承想家里会多了一口,哦,不,是两口人,原本充足的冬粮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大雪封山,韩彦要带着一个才八个月的大的婴孩顺利出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歇脚投宿,自然只能变成小住一段时日。

“舒予,过来喝碗热汤再出去。”张李氏在外间喊道。

越听自家闺女的名字越好听顺耳有内涵,张李氏又接连喊了好几声“舒予”“舒予”。

“诶,来啦!”舒予脆声应道,急忙出了西屋,免得张李氏越喊越起兴。

棉帘子一撩开,老姜热腾腾的辛辣味就扑面而来。

第005章 真相

“你才从被窝里出来,赶快喝两口姜汤暖暖身子。”张李氏把碗递到舒予面前,一脸关切,“下雪不冷化雪冷,别看这外头艳阳高照的,寒风可不小!别冻坏咯!”

舒予笑眯眯地接过碗,一如往常不冷不烫正正好入口,便仰头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起来。

张李氏在一旁仔细地瞧着,不住地笑道:“慢点儿慢点儿,又没有人和你争抢……”

韩彦在一旁含笑看着,眼眸幽深,神色怅然。

等到张猎户和舒予父女俩背弓带箭整装待发,他上前拱手诚心致谢:“实在是劳累张大叔和舒予妹子了,多谢,多谢!”

他原本可以自己出去打猎的,可是又实在放心不下小望之,只能偏劳这父女俩了。

“客气啥!”张猎户十分豪爽地拍拍韩彦的肩头,咧嘴笑道,“就你这细胳膊细腿文文弱弱的,只管安心在家做自己的先生就好了!打猎这样的粗活,当然是要交给我们来做!”

韩彦愕然。

他堂堂柳真人的关门弟子,深得其真传,内外功夫兼修,百步穿杨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哪里就细胳膊细腿文文弱弱了?

舒予亦是撇嘴。

什么叫粗活就该他们来做,她明明是个花儿一般的美娇娘好不好!

虽然是比寻常的女孩子健壮了些,但她到底还是女孩子嘛!

有这样拆台的父亲,也难怪当初韩路生要火急火燎地娶了白英来“避祸”了。

张猎户犹自不觉,叮嘱妻子几句,便乐呵呵地带着闺女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打猎去了。

屋外的大雪及膝深,行走颇为费力。

白雪映着明亮的日光,直剌剌刺得人眼睛疼。

舒予眨了眨眼睛,才慢慢适应这刺眼的光亮,又伸手一拉帽檐稍稍遮挡防护,也没忘记提醒身边的老爹别被雪光刺伤了眼睛。

一双锐利有神的眼睛对于猎户来说,至关重要。

张猎户笑呵呵地应了。

父女二人去马厩里牵了马,翻身跃上,踏着一地碎琼乱玉,背风出了院子,渐渐没入深林。

没行几步远,就见韩勇带着儿子韩路生骑马迎面而来。

父女二人勒住马,寒暄招呼。

“韩大叔。”舒予脆生生地招呼,脸上笑意盈盈。

至于韩路生,她只笑着看了一眼。

虽说原身气得一口气没有喘上来这件事情怪不了韩路生,毕竟感情的事情勉强不得——呃,其实原身也对韩路生也没啥爱慕之意,纯粹是争强好胜拉不下这个面子也咽不下这口气,但是她作为这具身体的“继承者”,也着实对韩路生不出亲近之心来。

好在韩路生自觉理亏,只要眼前这姑娘不拿那双揍死过老虎的拳头往死里揍他,他都能够接受。

更何况人家还笑着呢。

于是韩路生不仅回了一笑,还颇有些讨好地招呼一句“虎妞妹子”!

舒予顿时收了笑脸。

去你的“虎妞妹子”!

有这么“恩将仇报”的吗?!

那厢韩勇看到舒予背着的弓箭,也爽朗地笑应道:“哟,虎妞这是要和你爹一起出门打猎啊!果然不愧是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人,这大雪封山的也挡不住你啊!”

舒予咬牙切齿。

早就和他们说得清清楚楚,当初她不过是恰好遇到了那只刚从陷阱里艰难逃生遍体鳞伤又失血过多的饿老虎,迎面撞上她还没打几拳呢,老虎自己就先倒下了……

可是他们偏偏一直追着她叫“虎妞”!

知道的明白这不过是句玩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暴戾血腥呢!

要不然,也不会一直都没有人敢上门求娶,而韩路生也不会在张猎户刚刚露了口风时就急着娶了白英,气得原身一口气没有喘上来了……

可还没等舒予亮出利爪回击那两父子,一旁的张猎户就连忙替自己闺女正名:“以后可不许再这么叫了!我们家舒予有了正经名字了!”

那父子俩一愣,异口同声:“啥名字?”

舒予哼哼。

明明都说了叫“舒予”了,还问,真是智商感人。

“舒予!”张猎户一本正经地解释,“舒者,展也…呃…呃…就是自由自在!予,就是我嘛!”

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解释完了,张猎户都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果然是做先生的人,说话文绉绉的一大串,害得他背了好几天都没能背下来。

“啥又者又也,又你又我的?”韩勇摇头皱眉摆手,“听不懂。”

“没有白英好记!”韩路生适时地显摆一句。

张猎户一听,顿时不乐意了。

啥叫没有“白英”好记?

加上姓,那“张舒予”可比“白英”还多一个字呢!

不过他也知道这理由不成话,一摆出来老兄弟父子俩肯定又该笑话他了。

正在为难之际,张猎户就听得自家闺女脆声脆语地说道:“‘舒’者,展也,从容闲雅不受拘束之意;‘予’,己也。意为我此生能如云卷风舒一般,行止皆随己心。”

清声脆语,恰如珠落玉盘,又鸟鸣春涧,清越婉转悠扬,好听极了。

韩家父子瞪眼看着眼前这姑娘,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他们听不懂,但是感觉比白家那小子说得还好听呢!

张猎户挺起胸膛,神情得意。

看,这就是我闺女!

书背得多好!和韩先生说的一字不差!

舒予狡黠一笑,毫不客气地出言回击:“不过,说了你们可能也听不懂……毕竟,这些话都是京城里来的先生说的嘛!”

而你们不过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山野莽夫,跟人家压根儿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哼哼。

小孩子的这点小心思韩勇并不在意,反而惊诧地问道:“京城里来的先生?”

獾子山离着京城可有好几百里地呢!

京城的先生到这儿来干嘛?

韩路生却年轻面皮薄,被一个小姑娘当面这般奚落,臊得脸都红到脖子根了,却也不敢出言争辩一句。

谁让,他还真他娘的听不懂呢……

张猎户出了一口气,顿时神清气爽,遂将韩彦的事情和韩家父子说了。

“……这大雪封山的,韩先生一个人带着个七八月的孩子不好下山,就只能暂住一段时间了。我怕家里存的干粮不够,就赶紧趁着天儿好出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些野兔什么的先储备着!”张猎户说道。

第006章 春风

“京城里来的先生啊!”韩勇眼睛一亮,拍腿赞道,“真是了不得!怪不得能起出舒,舒予!对,舒予这样的好名字来!”

舌头打了个结儿,总算是把名字给叫顺了。

嗯,听起来好像真的不错,尤其是什么舒啊展啊你啊我啊的,听起来就很有学问的样子!

“依我看,你们爷俩儿也不必去打猎了!”韩勇快人快语,豪爽地一挥手,道,“谁家过冬没有多存点腊肉米粮啥的,一家出一点,也足够韩先生爷俩儿过冬的了!”

“那怎么能成!”张猎户连连摇头摆手,“韩先生是我家的客人,怎么能麻烦大家伙儿一起帮忙招呼呢?不行不行!”

“呔!啥你家我家的,咱獾子寨什么时候不是亲如一家?”韩勇拍着胸口,满脸激动地说道,“再说了,京城里来的先生,多难得啊!咱们能招待这样的人,是福气呢!”

见老兄弟都这么说了,张猎户也就不再坚持。

韩勇见状,忙吩咐韩路生:“你去山下跟白起那小子说一声,就说你张叔家来了京城里的先生,让他请一天假,回来见见世面!”

白家小子下山做了两年管账的学徒,就从二狗子改名为白起,说是要做什么“人屠”大将军,能耐得他!

杀猪宰狗还差不多!

韩路生早就被舒予一番暗损得羞得站立不住了,得闻吩咐连忙应声,急急打马下了山。

马蹄跃起,溅起一路碎雪如雾。

“慢一点!雪深危险!”韩勇急忙高声叮嘱,啐了一口,心中暗骂:

这回倒是好使唤!

这个没出息的小子,让个媳妇儿给拿捏的死死的!不就是几块饴糖嘛,早吃晚吃又怎么了?值得他这样没命地狂奔下山去买!

谁家媳妇怀孕有她这么金贵的?

要不是看在白英平日里孝顺懂事,就她这么撺掇爷们儿成日里像只哈巴狗儿似的东奔西走摇尾乞怜的,他早就忍不下去要开口教训了。

韩勇腹诽完毕,招呼张猎户父女俩往回走。

临到张韩两家的分岔路口,韩勇勒马笑道:“拜访贵客怎么能空着手去?你们先回去,等我回家取些米粮肉菜来!”

说罢,不等张家父女俩回答,就径直拍马而去。

张猎户素来爽直,见状直接打马回家。

倒是舒予小声嘀咕两句:“爹,这回可倒好,你的好心和功劳都成了韩大叔的了!”

獾子寨虽然名义上为寨,但是数十户人家散落在山间各处,平日里虽然守望相助,却并没有推举寨主管理日常琐事。

韩勇为人豪爽仗义又世故圆滑,近几年来,獾子寨各家虽然不至于说唯其马首是瞻,却都愿意给他几分面子,遇事也信服他的决定。

这回由他去通知各人寨里来了个京城里的先生,还带头送上米粮肉菜地招待,包括韩彦在内,谁不得念着他的这份好儿?

“啥功劳不功劳的!”张猎户对此浑不在意,“你韩大叔也是好意,既怕咱们辛苦,又要招待好客人,还要让大家都见见世面,有啥不好的?”

遇到这样大度率真的父亲,舒予一时无语。

她当然知道韩大叔安排得不错了,一举数得。

可是,谁让他是韩路生的亲爹呢?

恨倒不至于,但是不免意难平。

父女二人这么快就两手空空地去而复返,让闻声出门迎接的张李氏十分惊讶。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张李氏说着,顺手关紧了门。

虽然外头晴日朗照,但是山风寒凉,别冻着了正仰面望天“哦哦哦”的小望之。

“可是雪深不好打猎?”张李氏将温在炉子上的热姜汤给父女二人一人盛了一碗来,递过去问。

一旁正在照顾小望之的韩彦就歉疚地望了过来。

要不是为了他,这父女俩何至于如此辛劳?

张猎户接过碗来,笑着应道:“那倒不是。”

遂将遇见韩勇父子俩的事情说了。

张李氏听完,垂眉不说话,接过舒予递过来的空碗,转身去了灶房忙活——既然一会儿有人要来拜访韩彦,那定然要留下来吃饭喝酒叙交情了。

男人们之间的交情她管不着,但是去年冬韩家为韩路生急急求娶白英的如避蛇蝎的举动,到底伤了她一颗为人慈母的心。

“娘,我来帮忙!”舒予将张李氏的漠然看在眼里,忙一下子从地坑边跳了起来,笑嘻嘻地追了上去。

张猎户浑然不觉妻子的伤怀,一边喝着热汤,一边和韩彦介绍起獾子寨的情况来。

“原本不过是一片荒山,少有人烟,后来有猎户上山打猎,偶然发现此地的獾子多,来打猎的猎户就渐渐地多了起来,浑称它为獾子山……

时间久了,为免来回奔波麻烦,有人就干脆在獾子山住了下来……

再后来,人越来越多,就有了如今的獾子寨……”

韩彦边听边点头,神情十分认真。

张猎户难得找到了倾听者,愿意听他说这些老古戏,讲得愈发地起劲了。

讲到兴起处,也顾不得眼前的韩彦是个从京城来的满腹才学的先生,自己也多少注意些仪态了,干脆一条腿垂在地坑边踢踢哒哒,一条腿屈起撑着端着茶碗的胳膊,连说带比划的,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舒予正好从灶房里出来,过来问午饭两人想要吃些什么,见状不由地抿唇一笑。

这个韩彦,倒是极为懂得如何让身边的人心神舒畅如沐春风。

可惜了,妻子过世太早,只留下这爷俩儿颠沛流离的……

不然,也定然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幸福久久的!

舒予摇摇头,甩开那些无谓的喟叹,笑着上前问道:“爹,韩大哥,你们午饭想吃些什么?”

韩彦作为客人,不好挑嘴,况且也没有心情在吃喝上挑剔,于是笑着回道:“婶子的手艺,不拘做什么都是好吃的!”

舒予抿唇直笑。

瞧,这话说的她都忍不住替自家娘亲开心。

张猎户对此无所谓。

夫妻二十来年,他早就养成了习惯,妻子做什么他都能吃,不挑的。

不过,既然一会儿家里要来客,那自然还是丰盛些准备。

第007章 不服

“来个红烧兔肉、山菇炖獾子肉、蒸腊肉、山葱煎野鸡蛋……”张猎户一口气报了十来个菜名,末了又叮嘱一句,“记得多烫两壶酒,一会儿有你许多叔伯兄弟要来呢!”

大雪封山,就适合大家伙儿一起围着火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舒予看着自家老爹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期待,想着在灶房里忙得脚不沾地儿的张李氏,默默地叹息一声。

自家老爹勤劳仗义、率真耿直,什么都好,就是不会疼媳妇。

每次他自己倒是和老兄弟们吃喝的畅快了,可怜娘一个人饭前饭后的忙碌操劳,有时连口热饭都顾不上吃一口。

不过,山野人家似乎家家如此。

像韩路生那样疼媳妇的,反而是个异数。

舒予嘀咕两声,转身去灶房忙碌去了。

韩勇来得很快,一手提着两只冻得将脑袋缩进脖子的野山鸡,一手拎着两壶老酒,在院门口高声叫门。

张猎户听得人声,忙迎了出去。

韩彦自是不好倨坐怠慢,忙将睡着的小望之放到西间的炕床上,盖好了被子,随张猎户一起出门迎接。

韩勇只见一个年轻人跟在张猎户身后,身姿挺拔,容颜清俊,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既谦逊有礼,又没有因寄人篱下而感激卑怯,不卑不亢,顿时心生好感。

“这位就是京城里来的大先生吧!”韩勇未等院门打开,就爽朗地笑着招呼道,“有幸有幸,咱们还是本家嘞!”

张猎户开门迎人接东西。

韩彦则连忙站定,颔首还礼,谦虚推辞:“不敢当,不敢当!在下韩彦。”

双方一边寒暄,一边相让着进了屋子。

坐定之后,韩勇热情地笑道:“寨子里难得来一位韩先生这样有学问的人,这是咱们的福气!还请韩先生不要客气拘束,只管放心地住下去!吃的喝的用的,咱们一定会尽最大的能力不委屈了先生的。”

韩彦连忙起身致谢:“不敢当得前辈如此厚爱。在下携子投奔,给各位添麻烦了。”

“啥麻烦不麻烦的!”张猎户一瞪眼,起身拍着韩彦的肩头,扬眉道,“你要是再说这话,可就太外气了!”

韩彦闻言爽然一笑,也不再忸怩推辞,抱拳笑谢道:“如此,在下就多谢诸位前辈的盛情款待了!”

张猎户哈哈大笑,拍着韩彦的肩头点头道:“这才像话嘛!”

三人重新坐下,喝茶畅叙。

不多时,附近的人陆陆续续的都来了。

张猎户便“白大叔”“李大叔”地介绍起来,眉眼飞扬,语气自豪,就像是韩彦是他的自家子侄一般。

韩彦并不以为意,跟在张猎户身后,温和有礼地和众人一一问好。

“有些人离得远,赶不上午饭,下晌再来拜访你!”韩勇笑着解释一句。

韩彦连忙谦逊道:“实在是愧不敢当。原应是在下去拜访各位长辈才是。无奈稚儿缠身,实在是无暇分身,还诸位长辈请莫怪。”

“前辈”成了“长辈”,这番话听得韩勇心里极为熨帖。

韩勇连连点头,捋须亲切笑道:“既然你我同姓,那就都是一家人!咱们獾子寨一向团结友爱,亲如一家,你就不必如此客气拘礼了!”

韩彦自然是连番应承致谢。

人来齐了,张李氏和舒予母女便开始上菜。

一张大大的方桌支在地坑上,满满当当地摆了碗碟,有荤有素,有菜有酒。

众人推杯换盏高声说笑行酒令。

韩彦得宜地应酬着,却不免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往里间看一眼,生怕外间的欢声笑语会将小望之给吵醒了。

然而一顿饭终了,都没有听到小望之的哭闹。

等收拾了杯盘碗盏,上了热茶,众人都已微醺,说起话来也更少拘束。

“听说孩子他娘不幸早逝,留下你们爷俩儿相依为命,真是命苦啊……”韩勇拍着韩彦的肩膀,一脸同情关切,叹息道,“不知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孩子还那么小,可不能没有娘!”

竟是要劝他再给小望之找个母亲!

韩彦一怔,旋即有些不悦。

长姐为了救子而焚宫身亡,要让小望之忘记慈爱的长姐称呼别人为“母亲”,他是万万不愿意的。

然而转念一想这些山户的热情款待,又慢慢地松弛下来。

别人也不过是爽直关心,并不知其中缘由,他要是为此而生气,倒是显得“恩将仇报”了。

“多谢韩大叔关心。”韩彦依旧温和有礼,脸上却笼上一层感伤。虽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拒绝的意思却很明显。

韩勇察言观色,知道韩彦心中排斥,便不再多言,拿其他的话笑呵呵地岔开了。

心里却不免惋惜。

要是能说服韩彦娶了獾子寨的姑娘为妻,将他留在寨子里,教孩子们识文断字的该多好啊……

西间里正在抱着小望之轻声哄着的舒予,闻言不由地撇撇嘴。

这韩大叔也是精明过头了,韩彦才丧妻多久,他就敢暗示别人为了孩子续弦?

韩彦要是真的顺势答应了,那才让人心寒呢!

正在出神,只听得有人叫门。

不消片刻,便听见外间白起拿腔拿调地挑衅:“听闻獾子寨来了位京城的大先生,起慕名而来,不知是哪位贵客?还请一见。”

舒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外间也都哄笑起来。

“到底是读过书认过字的人,说起话来就是和咱们大老粗不一样!”张猎户倒是真心赞叹,一面关门,一面笑呵呵地说道。

白起的父亲白明站起身来,脸色窘迫涨红,言语间却又难免自豪,明贬实褒地谦逊道:“张大哥你就别夸他!下山没认几个字儿,人就飘了起来!就是东家有意栽培你,你也不能忘本咯!”

最后一句,是冲着白起去的,也是说给众人听的。

有人不免多问了几句。

“哟!你小子有本事啊!”

“东家打算提拔你做账房了?”

……

白起忍不住得意,却又极力绷住脸色,淡淡地回道:“哪里有这么快就做账房的?不过是跟着师傅开始做账罢了。要完全接手自己做,最快也得明年年底呢!”

“厉害厉害!”

“明年底就能做账房先生啦!”

“就知道你小子有出息!”

……

一片夸赞声中,白起兴奋得涨红了脸,趁势朝屋子里唯一的陌生人韩彦拱拱手,自矜自持地招呼一句:“京城里来的韩先生,可就是阁下?”

第008章 起疑

韩彦早先在宴席间就听说了白起的大名,大家言谈之间都觉得他是獾子寨的异数,将来必然是这一辈的佼佼者,颇多欣羡。

又见白起一进屋就直冲他而来,便趁着众人和白起寒暄的工夫,上下认真打量了他几眼。

少年身材高大,也许是识文断字不继祖业的缘由,比旁人少了一分剽悍粗犷,倒是多了几分文雅。只是言行举止故作姿态,不免有些招人发笑。

韩彦当然没有笑。

像白起这样意气风发、胸怀远大的少年人,他前世见得多了,便不知不觉间存了几分宽和。

眼下听得白起又将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韩彦便上前两步,拱手笑应道:“在下正是韩彦,不知有何指教?”

虽不过是一句简短的客气寒暄,可从容淡静的俊雅风姿却远胜口若悬河、自矜自持的白起。

到底是京城里来的大先生,一举一动,皆不同凡俗。

众人心中赞叹。

白明赞叹之余却难免窘迫,悄悄丢给儿子一个眼神,让他收敛一点,免得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白起却是少年心性,最是不愿意服输,只当做没有看见自家老爹的暗示,上前一步,颇有些显摆地请教道:“韩先生既然来自京都,那肯定听说前些日子京城发生的一件大事了吧?”

大事?

“什么大事?”

韩彦未曾开口应答,其他人倒是都纷纷打探起来。

獾子寨地僻偏远,拥有南北东西交错的两条大街的秀水河子镇对于他们这些山户来说,已经是平生所见的最为繁华之地了。

至于县府,几乎没有人去过。

所以京城里的大事,听起来就挠人心肺。

韩彦下意识就觉得这件“大事”或许不妙,然而面对兴致勃勃的众人,他也不好阻止白起开口。

更何况,白起有意以此挑衅他,就算是他开口阻止,也未必能够阻止得了。

在众人的追问声中,白起难掩得意,瞥了沉默不语的韩彦一眼,压低着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前些日子,皇宫里走水了!……”

韩彦心头一凛,瞬间挺直了脊背,双拳在袖间紧握,目光也变得幽深暗沉。

他倒要听一听,宫里头,或者说是赵贵妃怎么对外宣扬延嘉殿那场大火的缘由的!

见韩彦神色也郑重起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白起心底得意,不待众人开口追问,便绘声绘色地说起书来:“走水的是延嘉殿,听说住的是一位失宠的娘娘……”

失宠?

韩彦冷哼一声。

元嘉帝自登基以来一直独宠赵贵妃,偌大的大周后宫里,又有谁敢说自己得宠?

就算是长姐初入宫时,也不过是因为学识风华矩度得元嘉帝一分尊重而已。

也就是这一分尊重,让长姐成了赵贵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自古以来失宠的娘娘多了去了,偏偏延嘉殿的这位娘娘心气儿高,不服气,想要放火引得皇帝的注意,重获帝王恩宠……”白起唉声叹气,又怜悯又嘲谑。

韩彦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拳头握得咯吱作响。

他知道赵珍儿为人歹毒,却不料她连枉死的人都要这般污蔑,不留口德!

长姐心性端方,与人为善,为了亲子,才不得不放火焚宫争取那一线生机,哪里是那些哀哀戚戚绞尽脑汁夺取恩宠的女子能相比的?!

“……可惜啊可惜,风助火势,延嘉殿瞬间成了火海,那位娘娘也硬生生地赔了性命……还有那一宫的宫人,也因此葬身火海啧啧……”白起摇头晃脑,感叹复感叹。

众人亦是唏嘘感慨,议论纷纷。

韩彦垂下眼睑,遮挡眼底的滔天怒火和锥心之痛,藏在袖子里的双拳骨节泛白。

延嘉殿的宫人,早在长姐决定这么做的时候,就被她以各种借口支开了,葬身火海的,除了长姐,就只有誓死追随她的心腹嬷嬷和宫女……

“……听说整个延嘉殿都烧成了灰烬不说,还牵连了相邻的宫室呢!”白起见众人都被他的故事吸引了,愈发地得意了,面上却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感叹道,“水火无情啊,那位娘娘还真是糊涂……

得亏天子圣明恩慈,非但没有追究那位娘娘的罪过,还体恤岳丈的丧女之痛,特地与了他半年的长假休整,薪俸还照领呢……”

韩彦震惊抬头。

什么叫天子圣明恩慈,特地与了父亲半年的长假休整?

分明是元嘉帝听信了赵珍儿的谗言,借机褫夺了父亲的职权!

韩彦青白着一张脸,抿了抿下唇,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现在不再是太常寺卿韩迁的少子,端妃韩琬的幼弟了,而是丧妻携子讨生活的一介布衣。天家如何纷乱,又与他一介小小的布衣有何干系?

他能做的,不过是像其他人一样唏嘘感叹议论,遮掩身份罢了……

韩彦挤出一个笑脸来,听着白起在那里滔滔不绝,然而从心底涌起的寒意却让他四肢冰冷麻木,身子微颤。

西间里,舒予放下被撩起一条缝隙的毡帘,眉头紧锁。

方才众人议论纷说之时,韩彦恰恰好面西而立,是以他的神色变幻全都落在了舒予的眼底。

虽然不知道韩彦和那位纵火博怜的娘娘有什么关系,但是她可以确定,韩彦的那番神色变化绝对不该是一个普通的看客该有的。

舒予低头看着眯着眼睛张着小嘴儿打着小呵欠又要入睡的小望之,心头沉沉。

韩彦说他是避祸出京,可是到底避的是什么祸,却一直隐而不说。他们所知道的,不过是他不幸丧妻,与子背井离乡颠沛流离而已……

良久,舒予笑叹一声,低声自言自语道:“他和那位娘娘是什么关系又与我何干?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

獾子山地处偏僻,离着京城没有千里也有八百的,天高皇帝远的,她操那份儿闲心干嘛!

她穿越的剧本可是种田经商,又不是权谋朝争。

甩掉冗思,舒予心情舒畅,轻声哼着小曲儿将睡熟的小望之放在炕床上,掖好被角,一面照看着,一面想着一会儿该如何向韩彦开口,请他趁着借宿的这段时日,教她认字。

一个高材生要装文盲,还真是有点困难。

更何况,她可不愿意当一辈子的文盲女猎户。

第009章 送礼

等到诸人尽欢散去,已经金乌西坠。

斜日的余辉洒落在林梢雪间,映出一片耀目的辉煌,连雪上杂乱的行迹都变得飘渺不清起来。

无需再对着众人遮掩自己的心绪,韩彦整个人都松懈下来,神色疲惫,眼神晦暗,如珠玉蒙尘。

张猎户以为他是应酬了半日累了,便关切地催着他去东间里休息。

“你是个一肚子学问的斯文人,肯定不习惯咱们这些粗人闹酒喧嚷的,累了吧!快点去炕上歇一歇,等酒劲散了就好了!”张猎户热情地传授经验。

韩彦抬手按了按额穴,顺势笑道:“倒还真有些不胜酒力。”

话锋一转,又道,“我先去看看小望之。”

做父亲的担心孩子也是人之常情。

张猎户点点头,侧身让开了路,咧嘴笑道:“有舒予照顾着呢,你就放心好了!”

别的他不敢说,就说打猎和照顾孩子两项,整个獾子寨能胜过自家闺女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没见舒予接手照顾小望之没几天,小望之的小脸儿就越来越白净胖乎乎的,身上的棉衣也整洁干净了许多。

西间里的舒予听见两人的谈话,起身撩开毡帘迎了出来,见韩彦眉宇间难掩疲惫神伤,知道这不是拜师的好时机,便笑道:“小望之吃了一回米粥,这会儿睡得正香呢!”

家里没有这么大的婴孩,吃的穿的什么都没有备下,衣服倒是可以穿她小时候的,可是吃的除了蛋羹,也就米粥稀饭能暂且让小望之果腹了。

尽管如此,舒予还是尽可能地在粥里加一些碎肉碎菜蛋沫之类的,均衡营养,让小望之长得健康又壮实。

韩彦想着一下午也没有听到小望之的哭闹,可见是舒予照顾得极为仔细和用心,郁郁的心情总算是稍稍好了一些,笑容也真诚起来,拱手称谢:“有劳舒予妹子了!”

舒予抿唇一笑,借着打帘子请韩彦进屋侧身避开了,轻快又自然地应道:“先生不必这样客气!”

韩彦心里微暖,笑应道:“那你也无需如此客套,‘先生’来‘先生’去的。舒予妹子若是不嫌弃,不防依旧称呼我一句‘韩大哥’。”

当初若不是他给舒予起名,也不会得这一句“先生”的尊称。

舒予眉眼弯弯,脆声应道:“诶,韩大哥!”

张猎户在一旁呵呵笑。

他虽然心肠直了一些,但是也能感觉得出来,韩彦对于他们一家可比对别人亲近多了。

施恩不望报,可若是付出了真心能有回应,他还是挺高兴的!

韩彦进了西间,只见小望之穿着新换上的洗得发白的细棉布袄子,头上戴着一顶柔软的细棉布帽子,正躺在被窝里熟睡,只露出红扑扑的小脸蛋儿来,脸上的笑容便漾开了。

那温柔虔诚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忍心打扰。

舒予悄悄地退了出去,对着张口要喊韩彦去东间休息的老爹轻轻地摆了摆手。

张猎户瞪眼,却也没有再高声喊人,摇摇头,自去理弓整箭去了。

虽然是个男孩子,但是不幸襁褓中丧母,韩彦对他多些怜惜也是应该的。

金乌隐没,寒月东升。

山林阒寂,唯余风声。

星河黯淡,一夜悄然而逝。

韩彦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将夜间纷杂的情绪掩去,又成了白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书生。

吃过早饭,张猎户一面收拾弓箭,一面招呼妻子:“今日寨子里的人会送米粮肉菜来,你记得好生收着,哪家送了什么都记下来。”

施恩莫忘报,可受助总得记在心上。

张李氏笑着应了。

同住一个寨子,有困难的时候搭把手,有能力的时候回报一二,才能在这深山老林里繁衍生存下去。

舒予眼波一转,上前笑道:“爹,干脆咱们今天也别出去打猎了。我看这风向,还有好几天的晴日呢!韩大叔昨儿个可说了,隔得远些的叔伯今天要过来探望呢!”

张猎户一想闺女说的在理,遂放下弓箭,脱了皮袄皮帽,拉着韩彦围着火炉继续闲磕牙,从制作弓箭谈到铺设陷阱,又说到山林间各色野兽,山间气候……

天马行空的,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难得韩彦脾气好而且学识又渊博,陪着张猎户说得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

不多时,就有远近的人陆陆续续地上门了,各自双手都提着满满的礼物,米粮肉菜的不一而足。

最阔气的当数韩勇,直接送来了一只待产的母羊。

“孩子还那么小,不喝奶只喝米粥怎么能成?”面对韩彦诚恳的致谢,韩勇一摆手,爽朗又关切地笑道,“也是赶巧了,家里正好养着两只等着下崽儿的母羊,留着开春给我大孙子吃奶,就先送来一只给你们应急!等到来年开春,小望之就有新鲜的羊奶吃喽!”

韩彦再三致谢。

收到的东西太多,原本储存冬粮的灶房根本就放不下,张李氏不得不临时将柴房挪出一块五尺见方的空地来,将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地存储。

至于那只待产的母羊,则被暂时安放在圈养野山鸡的窝棚里,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草料。

收拾好了之后,张李氏从灶膛里拿着一支冷了的木炭,在柴房的门板上写写画画,记下各家的礼物,送肉的就画块肉,送米的就画斗米……

送羊的,自然就画只大着肚子的母羊了。

韩彦见了不免惊叹,这画技虽然粗糙了些,却很得各个物件的神韵。

果然艺术都来源于生活。

舒予见韩彦盯着那些图画看,眼波一转,击掌惊呼道:“咱们还真是瞎费工夫!放着韩大哥这样渊博的先生不请教,费劲儿画什么画儿!关键是还画不出东西的多少来……”

除了那只待产的母羊。

张猎户一拍大腿,恍然从梦中惊醒似的,连声附和:“舒予说得对!直接请贤侄用笔写了不就成了!”

在韩彦的坚持下,张猎户夫妻俩总算也不再“先生”来“先生”去地称呼他了,而是斟酌再三,很是激动地择了“贤侄”这一文雅的称呼。

这称呼一吐口,感觉自己也有学问了呢!

今日寨子里的那些老兄弟听见他这样称呼韩彦,可是都羡慕得紧呢!

张李氏也连忙点头,笑请道:“那就劳烦贤侄了,趁着这会儿还记得清数目,赶紧记下来吧!”

韩彦自是笑着应了。

然而扫视一圈,问题来了,作为“文盲一家人”,张家并没有纸笔……

第010章 偶遇

接连两个大晴天,山林间积雪清减不少,然而朔风却依旧凛冽,寒意带着潮气,直往人脖子里钻。

舒予怕冷,皮袄皮帽皮手套,皮毛围巾小皮靴的,全副武装的,只差没有将自己裹成一只棕熊,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来,骑马陪同韩彦一起下山买纸笔。

反观韩彦,一身玄色的皮裘干净利落,整个人越发显得清俊挺拔了,恰如那皑雪间耸立的青松,铮铮昂扬。

两人并辔而行,不紧不慢地往山下走去。

獾子山离着秀水河子镇大约莫一个时辰的山路,又因积雪路滑,两个人不敢纵马疾奔,等到得镇上时,已是暖日融融,将近中午。

镇子口立着一座高高的牌楼,全部都是用笔直的杉木搭建而成,虽无彩绘,却愈见拙朴高大,上悬一块匾额,上面的“秀水河子镇”几个字新鲜醒目,显然是刚描过不久。

街道上的积雪早已被人清扫干净,石头铺成的街道干净而整洁。

舒予长吐一口气,将脖子的皮毛围巾摘下来,随意搭系在胳膊上,手指前方笑道:“韩大哥,卖纸笔的铺子就在北街上,走几步就到了。”

韩彦便点头翻身下马,和舒予一起牵着马去了翰墨斋。

今日秀水河子镇虽然并不逢集,然而因为接近年关,因此街上置办年货的行人依旧熙熙攘攘,沿街摆摊的小商贩高声吆喝着,各家商户也都大开铺门,热情地迎接说说笑笑挑挑选选的客人。

与山林间的清寂不同,俗世的热闹喧嚷一下子就铺面而来,置身于其中,韩彦有片刻的晃神。

自打带着长姐拼死护住的小望之一路逃亡开始,他一向是专拣僻静的小道走,有时连着好几日荒野穿行不见人烟,心里除了惶遽担忧和愤怒交织,就只剩下了幽深难遣的孤寂荒凉。

此时秀水河子镇的喧嚷祥和,让他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前世动乱发生之前,那段打马闹市走狗斗鸡恣意人生的光阴。

一时心神震动,惘然若失。

“韩大哥,翰墨斋到了!”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韩彦猛地惊醒,抬头看去时,就见一家热闹熙攘的门店匾额上“翰墨斋”三个隶书大字遒劲有力,两侧楹柱分别书有“放眼橱窗,尽是文房四宝”和“兴怀风雅,广交学海众儒”,彰显着此地与别家的不同。

见舒予已经将马儿就地拴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正请门口的小二帮忙看着,韩彦也连忙将马儿拴在另一边的石墩子上,跟舒予一起迈步进店内。

店中人潮涌涌、喧嚷不息,却不是在买笔墨纸砚,而是争抢挑选柜台上铺展的春联。

掌柜的一面收钱提笔记账,一面高唱着:“‘春临大地百花艳,节至人间万象新’两副……‘事事如意大吉祥,家家顺心永安康’三副……”

每唱过一副对联,就有小二按照吩咐,一一给客人们递上。

店中一侧还支着一张宽阔的桌子,上头笔墨纸砚齐整。

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坐在桌案后,手头放着一册春联集锦,为有需要的客人当堂提笔书写。

屋子里客人摩肩接踵,挤得几乎下不了脚。

舒予左瞅瞅右瞧瞧,好不容易逮着个刚刚得会空闲的小二,脆声脆语地笑道:“小二哥,劳烦你取一套文房四宝来。”

小二愣了一下,立刻热情地推销道:“姑娘可是要买回去写春联的?不用那么麻烦!如果柜台上没有可心的春联,你可以请谭先生现场书写的!谭先生可是咱们秀水河子镇唯一的秀才,学问深着呢……”

小二热情洋溢,滔滔不绝。

“不是的!”舒予笑着打断小二的话,指了指身边的韩彦,道,“是平时书画要用呢!”

小二上下打量了韩彦几眼,见眼前的年轻人虽然是猎户打扮,然而气质儒雅彬彬,一看就是喝过墨水的人,便连忙笑道:“不知两位需要什么样的笔墨纸砚?咱们店里有狼毫、羊毫、兼笔……”

舒予没有答话,看向韩彦征询。

她上辈子虽然也写字读书,却多是用硬笔,或是直接用电脑手机打字,对于毛笔涉猎不多,更不知道韩彦书画的习惯,当然不好贸然做主。

“兼笔即可。”韩彦笑道,“其余的也不需太贵,差不多能书写就行。”

不过就是记个账而已,还能买湖笔宣纸歙砚松烟墨不成?

舒予也没有多言,只是冲小二笑着点点头,道:“就听他的。”

她只是想借个由头摆脱“装文盲”的状态而已,东西好歹倒是不拘。

小二却自以为了然地点点头,笑道:“还请两位稍待,小的这就去取了来。”

这些山里的猎户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能沾上一点读书习字这样烧钱的事情就算是好命了,又哪里有那么多的穷讲究。

不多时,小二捧来了笔墨纸砚。

舒予点查过之后,到柜台付了钱,便和韩彦一起出门牵马而去。

没走多远,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虎妞?”

尾音上翘,显然并不十分确信。

舒予脚步一顿,嘴角一抽,旋即便大步迈开,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去。

白起这小子是故意的吧?

上次聚饮时不是已经当众宣布过了吗,她已经蒙韩彦赐名,正式改名为“舒予”了!

当时有人提起“白英”,两相比较,他还因为起名没能比得过韩彦,又羞又窘、又气又无奈地随意敷衍夸赞一句“好”呢!

回头竟然就拿她的名字来跟韩彦斗气吗?

真当她是泥人没脾气呢!

韩彦将舒予神色变化看在眼里,也听到了身后白起的呼喊,却没有多问,更没有停下来回应,默默地紧几步跟了上去。

白起本来不过是出门替师傅跑趟腿儿,正好瞧见有个熟悉的身影从翰墨斋里出来,人还没瞧清楚呢,就已经下意识地喊出了口。

街上人来人往的,又隔得有些远,舒予脚下那一顿白起原本并未看见。

但是当他瞧见那陡然加快的身形矫健灵敏,在人潮里疾行就如一只机敏的野兔在林间穿梭时,瞬间就确认无误了。

“虎妞!是我,是我!白起啊——”

白起一面挥动着手臂跳起脚来高喊,一面在人群里左突右闪地追了上去。

第011章 拜师

白起追得急,喊得切,舒予这下就想装听不见都不能了。

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舒予转头,冲已经追上来的白起惊讶致歉:“哟,原来是二狗子兄弟呀!”

如愿看到白起瞬间涨红的脸色,舒予心底暗道一声:小样,我还治不了你?不就是“礼尚往来”嘛!

说罢,不待白起回答,就又扬起笑脸,歉然解释道:“方才好像听见有人喊一句,可是我想着自己已经改了名字,‘虎妞’更不是什么正经的名字,当然不会是叫我的……”

随意闲谈的一番话,却让白起直接脸红到了脖子根。

他承认自己是故意叫“虎妞”的,尤其是在看清楚陪伴在舒予身边的人是韩彦之后。

然而却并没有什么恶意,甚至于连别人提起这个绰号时的调侃都没有。

作为一个文弱的小账房,他对于舒予的飒爽英姿是真心喜欢佩服的!

只是看到舒予弯起的眸子里的凉意,白起知道自己哪怕是实话实说,人家都不见得会相信。

白起挠挠头,干笑两声,不情不愿地喊了声“舒予”,又草草和韩彦打了招呼,转头与舒予笑问道:“你们来镇子上做什么?”

舒予指了指韩彦怀里的小包袱,笑回道:“买些纸笔回去用。”

白起抬头讶然,再看向韩彦的目光就有了些不善,又转头对舒予关切道:“你家要是需要纸笔的,只要不多,我跟师傅讨要一些就是了,何必花那冤枉钱。你和张大叔打猎挣钱可不容易!”

最后一句话,却是冲着韩彦去的。

张家三口都不识字,根本就用不到笔墨纸砚这些文雅的物件儿,肯定是买来给韩彦这个“京城里来的读书人”用的!

想张大叔能好心收容他们父子俩就已经算是大恩大德了,他竟然还让人家给他买纸笔这样奢侈的东西,真是得寸进尺!

韩彦眉头微蹙,却只是抿了抿唇,依旧含笑而立。

白起觉得韩彦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不会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这是故意脸皮厚得跟他装糊涂呢!

真是有堕“京城里来的大先生”的威名!

白起还要再说,一旁的舒予已经先一步开口了。

“不过是些纸笔而已,哪里就用得着麻烦你了。”这话客气又疏离,不待急红了脸的白起张口辩解,舒予又笑道,“再说了,我还打算跟着韩大哥习字,当然得买纸笔咯!”

舒予说着,冲韩彦眨眨眼。

韩彦只当舒予是在替自己解围,感念她的好心,便笑着点点头算是应答。

白起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很想说“你要是想读书认字,我也可以教你的”,却最终只是咬了咬下唇,强笑着吐出几个字附和:“习字?那好呀,好呀……”

都“韩大哥”了啊……上次明明还是称呼“先生”的!

舒予不想跟白起多费唇舌,笑着辞别:“我爹娘还在家里等着呢,回去晚了他们该担心了,这就先回去啦!”

白起抬头,难掩失望,忙将手里的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殷勤笑道:“这是和味斋的酥油饼,咸香酥脆,你拿回去尝尝!”

怕舒予拒绝,又连忙补了一句:“也让韩大哥尝尝咱们秀水河子镇的风味!”

大家都叫“韩大哥”,那就没什么分别了吧!

白起得意地想。

“和味斋是秀水河子镇有名的点心铺子,在县府都开有分店呢!”舒予笑着和韩彦解释,“他们家的酥油饼是最好吃地道的点心,没有之一。”

白起觉得舒予的笑容明亮得有些刺眼。

韩彦便笑着道谢:“多谢白兄弟。”

既然对方称呼他一句“韩大哥”,那他也不能太见外了才是。

白起敷衍地笑笑,将油纸包递给了舒予。

舒予接过了,道了谢,与韩彦跃马而去。

白起皱着眉头枯站一会儿,想着店里还有一堆琐碎事,也调头回去了。

路上,舒予诚恳地向韩彦求师:“韩大哥,我方才不是随便和白起说说的,我是真的想拜您为师,读书习字的!”

韩彦诧异挑眉,只见舒予一双明亮的杏眼里全是认真和向往,便顿了顿,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权当是我‘交租’了!”

后一句自然是玩笑话。

张猎户一家待他如亲人一般,他当然也不能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的,伤了人家的一片情意。

舒予没有料到韩彦答应得这么爽快,愣了愣,长舒一口气,唇角高扬,欢喜道:“那就多谢韩大哥了!不,应该是‘先生’才对!”

说着话,竟然就要下马当场拜师。

韩彦连忙笑着劝止了她,道:“什么‘先生’不‘先生’!我们父子俩打扰你们良多,就是教你读书认字也不能报答万一,你不必如此客气。”

舒予倒也不忸怩客套,爽快地笑应道:“哎,都听韩大哥的!”

相比起白起的含沙射影,韩彦当然更喜欢舒予的爽直坦荡,当即边御马边与她说起了“仓颉始作书契,以代结绳,开化蒙昧”的故事来。

两人边走边说,等到得家门口时,已经说到了“蔡伦造纸,以代竹帛,传布文明”。

这些故事舒予早就听过,然而韩彦语言风趣幽默传神,经他讲述,那些原本死的文字似乎一下子都鲜活起来,一幅幅画面就跟放电影似的在她脑海里闪过。

不得不承认,韩彦于做人师上确实很有天分。

等进家见了爹娘,舒予便当即宣布了她要拜韩彦为师读书认字的事情。

张猎户夫妇俩闻言很是惊讶,以至于连白起送的酥油饼都顾不上尝一口了。

“你怎么突然想起读书认字了?”张猎户上下打量自家闺女一番,搓着手皱着眉,道,“我左看右看,你都不像是个该装一肚子墨水的人啊!你这双手厚实有力,天生就该是开弓握剑的!”

这话就扎心了。

别说是舒予气哼哼地别开头了,就是张李氏都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张大叔可千万别这么说。”韩彦笑呵呵地打圆场,“舒予妹子聪慧着呢!于读书一事上几乎是一点就透。”

便将两人在途中“教学”的事情说了。

第012章 初啼

张猎户夫妇瞪大了眼睛,简直不能想象自家闺女不仅能听得懂韩彦这样有学问的大先生的讲学,甚至还能很有些高深莫测地回上一两句,譬如:

“文字真的是仓颉发明创造出来的吗?我看可未必见得!

你想啊,那么多的字,仓颉一个人怎么能造得完?造完了又是怎么让别人都明白,都听他的话使用的?……

我倒是觉得,是那时候的人为了记事,不断改进的才对!”

张猎户有些激动地搓着手,围着自家闺女转了两圈,末了,颓然摇头叹息一句:“可惜啊,是个姑娘……”

要是个小子该多好啊!

姑娘家再聪明伶俐,书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又不能考秀才,做大官……

张李氏垂下头,眼底难掩伤痛。

韩彦立在当中,一时有些尴尬。

他本意是夸赞舒予两句的,谁知道话题会转到这上头来?

“姑娘怎么了?”舒予上前挎住自家娘亲的胳膊,冲老爹挑眉道,“‘花木兰代父从军’‘班昭续写《后汉书》’,她们哪一个不是姑娘家?自家闺女文武双全、英才绝世,爹不应该高兴才对嘛!”

张猎户愕然抬头。

虽然还是禁不住有些失落,但是感觉自家闺女说得好有道理啊!

不过“花木兰代父从军”他知道,“班昭续写《后汉书》”听着怎么有点耳生?

韩彦眼底闪过一抹激赏,拊掌笑赞道:“舒予妹子‘允文允武,昭假烈祖’,张大叔高兴还来不及呢!”

得,上一个迷糊还没弄清楚呢,又来了个掉书袋的。

不过他虽然不明白什么允啊文武的是啥意思,却也明白韩彦是在夸赞自家闺女。

那就成了!

姑娘小子的暂且不管,自家孩子被先生夸赞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既然要拜师,那就不能口头说一句就行喽,显得不郑重!”张猎户收起失落,笑得一脸认真,“总得置办一桌像样的酒席,敬酒拜师才行!”

“我这就去准备!”张李氏立刻应声附和,转身就要去灶房忙活。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而郑重的反转,让韩彦一时有些转不过神来。

怔了怔,他才忙哭笑不得地劝阻婉拒道:“又不是蒙童正式拜师习业,不过是趁便教几个字而已,哪里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那可不行!”张猎户又是遗憾又是坚定,昂头挑眉瞪眼,“你张大叔可就舒予这么一个闺女儿,比寻常人家的儿子还金贵着嘞!她要拜师读书,怎么能随便对付呢?”

“你大叔说得对!”张李氏举双手赞同,帮着劝说韩彦,“你就不要推辞了!”

韩彦看着这对宠女入骨的父母,哪里还能再说反对的话?

只能是又羡慕又无奈地笑着拱手受了。

焚了香,行了礼,敬过茶,再吃了酒席,这师徒的名分就算是正式地定下了。

虽然韩彦和舒予师徒俩对此并不十分在意,然而张猎户夫妻俩却像是了了一桩心头大事一般,心情舒畅,容光满面。

这之后才恍然记起先前请韩彦帮忙记账的事情来,两人连忙支桌子的支桌子,拿纸笔的拿纸笔。

张李氏还不忘记将炉火拨得旺一些,免得韩彦冻着了手。

舒予则立在桌子旁,一面兑水磨墨,一面似模似样地屈膝,抬头却冲韩彦玩笑道:“学生伺候先生笔墨。”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里间炕上睡着的小望之恰好也醒了,听见外间的欢笑声,“哦哦哦”稚声稚语地喊人。

张李氏忙进去用一张小毯子将他包起抱了出来,立在桌边笑道:“让咱们小望之也沾点书墨香气,将来跟他爹一样做个有学问的人!”

韩彦提笔的手一顿,才又徐徐落下,脸上笑意有些勉强。

元嘉帝生而为储君,虽然少时因故也曾经短暂地落魄潦倒过一段时日,但最终还是荣登大宝,自幼名师教导,长大后又有大儒讲习,学问当然不浅。

只可惜,登基后元嘉帝日渐沉迷在赵珍儿的温柔乡里,满肚子经国济世的才学,最后成了博美人一笑的玩意儿了……

韩彦凝神,摒除脑海中的冗思慨叹,落笔成行。

舒予虽然不善书法,可也看得出字的好坏来。

大约是为了教导她,韩彦选择的是楷书,形体方正,笔画平直,一笔一划都写得极慢,运笔却依旧潇洒自如,似行云流水一般,无拘无碍,却又自有法度。

墨染素纸,笔画铮铮,气宇轩昂。

舒予抬眼看了看韩彦,公子如玉,温雅谦和。

都说字如其人,韩彦心里住着的只怕不是个文弱秀雅的书生,而是位沙场征伐的大将军。

韩彦写完,自去洗笔。

舒予则拿起纸张吹干墨迹。

张猎户盯着纸上宛如画儿一般字行,击掌啧啧有声:“厉害啊,真是厉害啊!比秀水河子镇上的谭老秀才写得还好看呢!看着就带劲儿!”

说着,冲韩彦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

韩彦搁笔谦逊笑辞道:“不敢不敢,不过是字体不同,师从有异罢了。我倒是很佩服谭老先生下笔的内敛圆润呢!”

不论前世今生,他心里都憋存着一股戾气,哪怕极力压制,也难免流露分毫,倾泻在笔端,那字便多了一分所向披靡的锐气。

却也恰恰好对了张猎户的胃口。

“你说的那些我也不懂!”张猎户摆摆手,抬起下巴冲舒予手里的“账面”努努嘴,道,“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字儿,带劲儿,大气!”

众人都笑了起来。

张李氏悄悄抬脚踢了踢张猎户的脚后跟,笑道:“你不懂就别乱说。好好的字儿,文雅着呢,叫你这么一说,倒跟拉弓射箭似的,成了粗活儿了!”

张猎户挠挠头,自己嘿嘿地笑了。

襁褓里的小望之听到笑声,咧咧小嘴,发出响亮的一声:“咯~咯~”

可把大家都给欢喜坏了!

一时也不管什么字好字坏了,都惊喜地围着小望之逗笑起来。

小望之被大家伙儿一逗,更是欢喜,扭动着小身子,努力地抻着脖子,发出一连串响亮清脆的笑声。

第013章 往昔

韩彦看着襁褓里笑得欢实的小望之,笑着笑着,心里就直泛酸。

……

元嘉十三年,诏行天下,大选秀女,以充实掖庭。

太常寺少卿韩迁之女韩琬因温婉端丽、娴雅知礼且极擅雅乐,而被元嘉帝当场册封为端嫔,主掌延嘉殿,一时风光无两。

谁知这只是厄运的开始。

元嘉帝的恩宠非但没能给韩琬带来任何的庇护和幸福,反而招来了宠冠后宫的赵贵妃三番五次的妒忌毒手。

韩琬机警聪慧,见连中宫王皇后都不得不杜门不出避其锋芒,便主动向元嘉帝请求到慈宁宫朝夕侍奉赵太后,以避开后宫的这些是是非非、纷纷扰扰。

谁知元嘉帝却因此而更加高看她一眼,自此后对她虽无男女宠爱,却多了一分尊重和欣赏。

就是这一分尊重和欣赏,让赵贵妃更是如鲠在喉,不除不快。

元嘉十六年秋,韩琬意外怀上龙嗣,惊喜过后是重重忧思和不安。

元嘉帝登基十六年,后宫嫔妃也增添了不少,可除了几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公主,就再也没有别的子嗣了。

元嘉帝年富力强,后宫有过身孕的宫人倒是不少——元嘉帝就是再独宠赵贵妃,也总得要诞下子嗣继承这大周江山。

然而那些有孕的宫人大多不是中途意外小产了,就是生产时大出血,或是产后各种病痛不虞,一尸两命也是常有。

宫里的人都知道,哪里有那么多的意外,不过是赵贵妃早年失子后就再也没能怀孕,担心有人母凭子贵抢了她的恩宠,盖了她的风头,就痛下杀手罢了。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偏偏她一做就是十几年,手下血债累累,却还能够平安无事,依旧宠冠六宫,要说这中间没有元嘉帝的纵容,韩琬是不相信的。

想着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儿,韩琬只能求到了赵太后面前。

赵太后听闻后惊喜交加。

她如今年事已高,王皇后又软弱不支事,除了这慈宁宫这片净土,赵珍儿在后宫只手遮天。

当初谁能够想得到,赵家的小小家奴而已,竟然会凭借和皇帝患难时的交情,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今就连她这个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赵太后很担心将来自己离世之后,被赵珍儿弄得五迷三道的元嘉帝会由着她继续作威作福,残害皇嗣,到头来无人承继这大周江山——毕竟有肃王谋逆在前,她可不敢再信任其他宗室子弟。

财帛动人心,更遑论是这秀丽江山滔天权势。

到时候江山无继天下大乱,她在九泉之下,又如何面对刘家的列祖列宗?

赵太后立刻就做了决定,不论韩琬肚子里怀的是龙是凤,她都得护他周全!

赵太后当即以身子不适为由,留下韩琬侍疾,实则是要她安心留在慈宁宫安胎。

一开始倒也没人怀疑,毕竟韩琬入宫后不久就自请到慈宁宫侍奉赵太后,赵太后习惯了她的服侍,身体有恙点名要她侍疾也说得过去。

韩琬也极为小心,日日宽袍大袖遮掩,小心谨慎得除了赵太后和自幼照顾自己的心腹嬷嬷,对谁也不曾泄露半分。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任她们再是小心谨慎,然而韩琬数月不出慈宁宫,还是引起了赵贵妃的猜忌。

见遮掩不下去,韩琬干脆先一步向元嘉帝报喜。

元嘉帝人至中年,膝下却仍无一皇子,一听闻韩琬有了身孕,立刻喜上眉梢,当即提了她的位份,晋升为妃。

不久,太常寺卿致仕,元嘉帝干脆直接提拔少卿韩迁接掌太常寺卿一职。

赵贵妃棋差一招,恨得咬牙,当着元嘉帝的面儿不曾说什么,背地里却接二连三地出阴招,要堕了韩琬这一胎,最好是一尸两命。

元嘉十七年春,已是端妃的韩琬在自己的宫中行走散步之时,一时不查被一个莽撞眼生的小宫女撞翻在地,裙下鲜血殷殷……

元嘉帝得闻消息,当即抛下一干大臣立刻赶去了延嘉殿,悉召太医院医官全力以赴,最终却还是没能保住已经韩琬腹中已经七个多月的男胎。

元嘉帝极为震怒,当即杖毙了小宫女,曝尸荒野。

赵贵妃心头大患已除,神清气爽之余,又不免有些遗憾,没能连韩琬这颗眼中钉肉中刺也一起弄死了了事。

可是赵贵妃等人并不知道,那个早产不足的婴儿并没有早夭,而是被韩琬偷偷地派人送去慈宁宫。

赵太后亲自一口水一口乳地日夜贴心窝里抱着,竟然教他挺过了鬼门关。

气息虽然孱弱,却好歹活了下来。

韩琬得到赵太后的信儿之后,高兴激动得抱着被子哭了半宿。

碍于赵贵妃的权势和毒辣,赵太后和韩琬并不敢将男婴的存在告诉别人,每日里只将他留在慈宁宫的密室里由赵太后亲自小心照养呵护着。

韩琬为免引起赵贵妃的猜忌,不敢多往慈宁宫行走;赵太后又年事已高,经不起长期日夜不休的折腾。

两人合计之后,请了王皇后到慈宁宫,将婴儿抱给她看。

王皇后震惊之余,心头闪过一丝快慰——任她赵珍儿再厉害,坏事做尽遭了天谴生不出儿子来,早晚眼前泼天的富贵恩宠也是一场空。

而眼前的男婴,就是她翻身的依仗,也是断送赵珍儿的利器。

于是三个女人在赵贵妃眼皮子底下,艰难地将男婴一点一点地养大。

慈宁宫狭小黑暗的密室,闲置的柴房……甚至是破败幽寂的冷宫,但凡是能躲藏的地方,她们都想尽了。

有时候孩子尿了饿了,才刚发出一声细弱的哭声,就会被立刻堵上嘴,憋得小脸儿通红,免得引来窥伺,丢了性命。

韩琬看着孩子活得如此委屈艰难,心疼得常常在背人处流泪,然而等好不容易再见了孩子,她还是一早先捂住他的嘴,免得他发出一丁点声音来。

所以直到韩彦重生归来,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皇宫求见时,已经被赵贵妃盯上的小望之,除了被捂得结实的呜呜咽咽的细弱颤巍的哭声,就只会睡觉发呆,看得人心里直泛疼。

“阿彦,你带他走吧,走得远远的……”韩琬凄然一笑,“永远离开这皇宫禁院的牢笼,活得自在舒扬……”

通红的火光,将她的眉眼映得明亮,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目光温柔如水,不舍而决绝地看向他怀里的小望之……

第014章 当娘

有延嘉殿走水的牵制,又有赵太后和王皇后协助,韩彦带着小望之顺利出了皇宫,却一刻也不敢停留,连家门都没有进,甥舅俩就仓皇逃出了京城。

这一路以来,保命对于他们来说尚且都十分艰难,韩彦又哪里还顾得上和小望之玩耍,教他说话。

直到奔逃到了獾子山,借住到了张猎户家里,才能暂且停下来喘口气儿。

没想到就这几日的工夫,原本瘦弱呆怔的小望之,竟然就长胖了一小圈儿,小脸儿也变得红润起来,醒着的时候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地四处打量,口中还无意识地呢喃着……

就是尿了饿了的哭闹声,也日渐洪亮了起来。

而现在,竟然还会咯咯地笑了。

韩彦心中五味杂陈,怅然喟叹。

若是长姐见了小望之这副模样,只怕会欢喜得眉如弯月吧。

“小望之都八个月了,我觉得,是时候好好地教他说话了。”舒予伸手轻轻地戳了戳小望之白嫩的面颊,抬头冲韩彦笑道,“你别看他还只是小小的一团,心里可清明着呢!”

韩彦对此深以为然。

虽然长姐希望小望之逃出樊笼海阔天空,然而前世在赵贵妃的毒手摧残之下,元嘉帝直到去世,都没能生得一个儿子继承皇位。

元嘉帝驾崩之后,宗室夺位,权臣蠢蠢欲动,一时之间大周上下乱作一团,天地失色、生灵涂炭。

所以,不论是为了长姐能够沉冤昭雪,还是为了这大周江山永固、国泰民安,甚至是为了小望之能够平安恣意地长大,他都不能任由小望之在这山野之间做一个普通而艰难的猎户讨生活。

韩彦当即抱了小望之在怀,低头轻声哄劝道:“来,小望之,跟我一起说,娘亲——”

长姐为了救子而殒命,若是九泉之下能听得小望之一声“娘亲”,定然会含笑欣慰吧。

小望之定睛看了看韩彦,像是不明白,小脑袋一歪,又咧嘴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了刚刚冒尖的白色牙痕,就跟那年画娃娃似的,别提有多可爱了。

心头郁郁阴云顿时被这纯稚的一笑挥散开去,韩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从当下开始认真教导小望之为人之道和君王之术,今后几天,韩彦在教导舒予读书认字时,便特地将小望之也放在一边一同听授。

大周未来的天子,落难民间,肩负重责,当然要从比别人更早更加努力才行!

舒予对此颇为赞同。

听得懂听不懂的倒不重要,关键是将孩子放在一个正常的语言环境里,让他从一言一语、一点一滴开始,认真地接触这个世界,理解这个世界,最终顺利融入这个世界。

闲来无事,舒予也总会将小望之抱在怀里,轻声哼小曲儿,脆语背新诗,或者是咿咿呀呀地模仿小望之同他交流,捏捏他的小手小腿儿同他玩耍嬉戏,不亦乐乎。

小望之就像是一缕光,猛然间照进舒予封存已久的前世记忆,唤醒她沉寂一年的身心,慢慢地帮她找回前世的自我——一名金牌育幼师的尊严和骄傲。

教导小孩子就是这样,我们总以为自己是他们的人生导师,却殊不知他们才是呵护我们心灵的小天使。

这些韩彦看在眼中,感动于心。

他看得出来,舒予是真心喜欢小望之,所以才不遗余力地陪护他,教导他,关爱他,就如同一位母亲一般。

这么一想,韩彦顿时一个激灵,看向舒予的神情便带了一分歉然。

舒予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呢,好心帮他照顾教养小望之,自己却把她比作妇人,实在是不妥当。

幸好只是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罢了,否则若是说出来,舒予只怕会跟他急眼。

然而让韩彦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几天的除夕夜围火守岁时,小望之竟然将他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给叫破了。

山野人家规矩虽然不多,但守岁迎新还是一定要的。

晚饭后,张李氏拨亮火炉,又煮了茶水,摆了獾子肉干、糙米点心等吃食,大家便围炉坐了,饮茶吃点心,说说笑笑地等待元嘉十八年的新春。

小望之也坐在被子围成的小坐席里,穿着簇新鲜艳的小棉袄,瞧瞧这看看那的,眼睛里盛满了好奇。

舒予正坐在小望之的身边,拿着自制的磨牙棒逗他。

前些日子无意间发觉小望之开始流口水扎乳牙,舒予便打了鸡蛋和了面粉,捣鼓半天,新作了一小罐子磨牙棒,帮助乳牙萌出,及时训练了他的口腔咀嚼功能。

张李氏等人看得新奇,见小望之喜欢拿着咬来咬去的,又都是面粉鸡蛋做成的入口完全没问题,便也没有阻止。

小望之这会儿闻到熟悉的香味,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刻瞪得圆溜溜的,直盯了过来,往前探着脑袋抻着身子,极力挥舞着一双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去抓磨牙棒,口中还咿咿呀呀地撒娇索要。

舒予被他这副可爱的小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其他人闻声看过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才多大点孩子,你别逗他了。”张李氏瞋了舒予一眼,伸手从旁边的小罐子里重新取了一根磨牙棒,就要递给小望之,却被舒予伸手拦住了。

“你可别看他现在还小,心里可有主意着呢!”舒予不赞同,笑道,“既然是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就努力去争取好了。让他明白,这世上什么东西都不是白来的。

如果他想要什么咱们就立刻给他什么,长大了说不定就要养成一副惫懒贪婪、自私自利的性子了……”

张李氏听得连连摆手告饶:“好了好了,我不给他就是了。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近来道理愈发地多了起来……”

韩彦笑着声援舒予:“婶子,我倒是觉得舒予妹子说得挺对的。”

大周未来的天子,尚未出生之时就在波诡云谲的后宫倾轧中艰难求生,如今又为了生存不得不避难荒野,又有什么资格贪图安逸?

哪怕他还只是一个八个多月的婴孩。

舒予得意地冲韩彦一扬眉,杏眸晶亮,无声道谢。

韩彦嘴角扬起,微微颔首应答。

小望之可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的,见抓了半天都没有抓到心爱的磨牙棒,顿时急了,突然冲舒予急声撒娇喊道:“囊~囊~~~”

第015章 拜年

一屋子的人都被小望之突然的撒娇给惊呆了。

小望之才不管大家吃惊不吃惊的呢,见舒予不给他磨牙棒,干脆往前直接往围成一圈的被子上一趴,手脚并用,小屁股一拱一拱地往前爬。

一边爬还一边“囊~囊~”地朝舒予撒娇。

“咳咳……”韩彦以收拳抵唇,尴尬地清咳。

小望之会叫“娘”,他当然开心,然而对象是舒予……

人家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呢!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嘛……”张李氏见状,连忙体贴地解释道。

她乍闻小望之喊舒予“娘”是吃了一惊,然而一想到小望之自幼丧母孤弱可怜,借居之后又一直是舒予照顾他的多,这孩子亲近舒予也是人之常情。

“你真是太棒了!”舒予却没有想那么多,一听小望之情急之下终于会喊人了,不再只是咿咿呀呀地哼哼唧唧了,顿时欢呼起来。

“呶,给你!”舒予弯腰将小望之重新扶坐在被子围成的小坐席上,把磨牙棒往他手里一松,满脸毫不掩饰的赞赏。

小望之慌忙将磨牙棒紧紧地抓在手中往嘴里送,连啃咬带吮吸的,口水都流到下巴上了,还不忘记抬头冲舒予咯咯地傻笑,含混不清地嘟囔:“囊~囊~囊~~~”

舒予开怀大笑,倾身在小望之额上响亮地嘬了一口:“么!”。

小望之笑得更开心了,探着头直往舒予的怀里拱,将口水和饼屑蹭了舒予一身。

“哈哈~~~”舒予只觉得一颗心都被小望之给萌化了,抬手摸着小望之柔软的胎发,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

倒是愈发得像对感情极好的母子了。

张李氏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家闺女可能这辈子都不懂什么是女儿家的娇羞了。

张猎户也咧嘴笑,心里却在悄悄地想,他这辈子是没有儿子命了,要是将来舒予招个上门女婿,看起来也不错啊。

一个女婿半个儿,再添几个像小望之这样活泼可爱的外孙,他也能学着人家含饴弄孙了!

嗯,就是不知道谁家的小子愿意上门……

最好是从兄弟多的人家找——儿子多,不在乎嘛!

张猎户立刻琢磨起来。

韩彦见状悄悄地长吁一口气,心里愈发地感念起张猎户一家三口的淳朴和善良来。

这要是搁在别的姑娘身上,小望之胡乱喊人家“娘”,只怕别人早就跟他急眼了,哪里还会像舒予一家三口似的,真心为小望之一点小小的进步而开心庆贺。

再抬头看过去时,舒予已经将小望之抱在怀里,笑眯眯地跟他说:“来,跟我一起说,娘亲——娘亲——……”

韩彦唇角轻扬,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惬意。

……

大年初一,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正合适访亲寻友恭贺新春。

吃过早饭,张李氏和舒予母女俩要留在家中照看小望之,张猎户便带着韩彦一起去獾子寨各家拜年。

这是昨天晚上商量好了的。

“我们父子俩落难此地,全凭张大叔和婶子,还有寨里其他人的照顾,才能安然迎接新春。这份恩情,我韩彦没齿难忘。明日是正月初一,我就跟着张大叔一起去各家叔伯那里拜年吧,一来恭贺新春,二来聊表谢意。”围炉守岁快结束时,韩彦起身请托道。

张猎户虽然觉得救助过路的旅人对于山野人家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更何况韩彦还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招待他们更是理所应当了!

但是韩彦这样知恩懂礼,还是让他觉得欣慰开怀,当即就爽快地应下了。

“你们娘俩儿在家里好好地照顾小望之,我们爷俩儿出去转一圈就回来。”离开之前,张猎户叮嘱道,“晌午估计得留在外头吃饭,你们不用等了。最迟太阳落山前,我们就该回来。”

他倒罢了,兄弟们聊到兴起时,直接喝醉了在人家家里住一晚都行,韩彦却是将小望之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一整天见不着人影,只怕这心里也不安定。

张李氏笑着应了,和抱着小望之的舒予,一起将两人送出了家门。

远远地瞧见两人的身影转进深林,娘仨儿便准备关门进屋。

可谁知张李氏刚一转身,准备关院门,就听得白起远远地高呼道:“婶子,婶子,等一等!”

母女两人闻声看过去,就见白起穿着一身簇新的青色棉袍,抱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张李氏将院门重新打开,笑着迎了出去:“原来是白起啊!你来得倒早!”

这会儿红彤彤的朝日虽然升了起来,却还没有温热,晨风一吹,身上还凉飕飕的呢。

要不是韩彦今天要拜谢的人有些多,她早早地起床做了早饭让他们吃了,好早去早归,谁家会这么大早地就来给人拜年。

白起一路小跑过来,脸上盛满笑容,拱手应道:“来给张大叔和婶子拜年,祝您二老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哎!借你吉言嘞!”张李氏乐呵呵地笑道,“也祝你早日当得账房先生,再娶一房好媳妇儿!”

白起面皮薄薄,闻言顿时红了脸,转头飞快地睃了舒予一眼,见舒予这会儿正低头给小望之用毯子遮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寒暄,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低头红脸难为情地小声道:“婶子您就别打趣我了……”

这还有姑娘家听着呢,让人多不好意思。

张李氏知道白起是读过书的人,和山里的其他小伙子脾性不同,怕他经不得玩笑,遂也不再多说,只把人往屋里让:“屋里坐吧。你张大叔和韩先生刚出门去,不凑巧了……”

白起微笑应着,心里却在想,他可是早早地守着,远远地瞧见韩彦走了这才过来的呢!

韩彦没来之前,他可是整个獾子寨最有学问的人,出门昂首挺胸走路带风的;韩彦一来,一照面,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给比下去了……

要不是借着京城里皇宫走水的大事率先拔得了一筹,立了威名,只怕那天他还要输得再惨一些呢!

饶是如此,后来他还是被韩彦三言两语给打发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韩彦倒也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更没有主动地挑衅过他,但就单是那份宠辱不惊的沉稳淡然惊愕那份从容有常的谈吐举止,就足以让一旁的他黯然失色了。

有那么一刻,白起觉得自己就是个跳梁小丑,班门弄斧,自取其辱,可笑至极。

所以上回在秀水河子镇上偶遇了,他才故意不喊“舒予”的。

谁让韩彦取的名字,确实比他取的好一些呢!

第016章 喜欢

白起一路心里混混沌沌的,跟随张李氏进了屋。

“你先坐着,这孩子睡着了,我先把他放里屋床上去。”刚一进屋,舒予就笑着冲白起说道。

白起回神,连忙点头应道:“你先忙,你先忙。”

一路目送舒予撩起毡帘,进了西屋,直到落下的毡帘隔断了视线。

“吃松子。”张李氏端着一碟松子,笑着递给白起。

白起连忙接过了,认真地笑着道谢:“多谢婶子。婶子不用忙活,坐下歇歇吧。”

“你也坐。”张李氏指了对面的位子,笑道,“到这儿就跟在自家一样,不用拘着!”

白起是喝过墨水的人,下山几年,渐渐地也开始有镇上人的做派和讲究了,张李氏便挑着捡着跟他闲话家常,多是些喜庆应景又无关紧要的话,并不像面对别的晚辈那样随意打趣。

相比起来,她倒更愿意和学问更大的韩彦说话。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别看韩彦是京城里来的大先生,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的,可却为人亲切随和,让人不知不觉间地就把他当成自家子侄看待。

“对了,上回舒予去镇子上,你还送了和味斋的酥油饼给我们呢,婶子都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句‘谢’呢!”张李氏笑道,“难为你有心了。”

“一点点心而已,当不得婶子一句‘谢’。”白起连忙笑应道,“婶子若是喜欢,什么时候想吃了只管告诉我!东家的铺子离着和味斋不远,里头卖点心的小二和我也相熟,到时候我给婶子捎回来就是了!”

“那点心是有钱人家的消遣,咱们哪里享受得起那些!更何况还是和味斋这样的老字号的。”张李氏笑着摆摆手,“偶尔尝尝鲜就不错喽!”

山野人家,吃穿都是自给自足,谁又会浪费那些个血汗钱买点心果子之类的解馋嘴。

张李氏不过是随口一提,转而又说起过年迎新的事情来。

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不外乎是守岁时都有什么消遣,过年起得早不早,点了多长的爆仗,吃了什么馅儿的饺子之类的家常。

等到两个人的话题从过年转到白英的肚子上时,舒予就撩起毡帘从西间里出来了。

“放睡着了?”张李氏忙抬头问道,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有没有盖好被子?”

“我做事娘还不放心?”舒予挑眉笑应道,“被角都好好掖着呢!就是炕边我也都拿枕头堵了起来,暖和安全着呢!”

炕床敞阔,小望之又是睡在中间,何况身上还穿着厚实的棉袄不易翻身,炕边堵与不堵的都没甚关系。

“这个也值得你夸夸!”张李氏笑嗔道。

说罢,又拍了拍身边的坐垫,示意舒予挨着她坐下。

舒予笑眯眯地坐了,又和白起互相恭贺了新春,便一边嗑松子,一边托着腮听白起顺着自家娘亲的话说起秀水河子镇上过年的习俗。

“跟咱们也没有多大分别,都要放爆竹辞旧迎新,喝糖水,吃饺子……

不过,镇子上放的爆竹可比咱们獾子寨加起来还要多得多,整夜里都不熄呢!我昨儿夜里从镇子上一路回来,耳朵都快被震龙了!

对了,还有舞狮子呢!

两人分作狮头狮尾,身覆黄鳞衣,上下腾挪,跃方桌,踩梅花桩,随狮子郎腾空蹿跳,捉绣球,赛本领……”

白起说话间,神情满是自得和向往,似乎他就是秀水河子镇上的一员,就要亲眼见了那热闹欢腾的景象一般。

张李氏只管微微笑,心里却忍不住喟叹,白家小子倒是一天比一天更像是镇上人了。

而舒予作为看过《黄飞鸿》系列的穿越人士,对于白起所描绘的舞狮情景并没有多大兴趣,权当是无聊听故事打发时间了。

“……对了,元宵节还有舞狮舞龙呢!还有各色绚灿的花灯!……舒予,你要一起去看吗?”

见话题冷不丁地转到了自己身上,舒予嗑松子的动作顿时一顿,抬眉惊讶地看向白起。

邀请她元宵节去秀水河子镇上玩耍赏灯,白起没吃错药吧?

别说是她了,就是原主那十几年的光阴之中,都和白起没有什么过多的来往,甚至于近几年因为白起到了秀水河子镇上做学徒,白英后来又被韩路生娶了“挡灾”,两人见面的次数几乎是屈指可数。

这样的“交情”,怎么都到不了元宵节相约逛街玩耍的程度……

舒予默默地想了一瞬,觉得白起的反常,或许跟她没有多大关系。

不过是少年心性,争强好胜,输给了韩彦,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就只能拿她这个无辜的人来较劲儿嘛!

谁让韩彦给她取了个好名字,压下了“白英”的名头,让白起面子上过不去了呢。

“我没空!”舒予拒绝得干脆利落,“小望之近日缠我缠得紧,我总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去玩耍。再说了,我也不喜欢凑热闹。”

张李氏这厢确实惊得几乎坐立不住。

白起约自家闺女一起去秀水河子镇上过元宵节了!

这是什么节奏?

该不会,是白起这小子对自家闺女存了什么念头吧?!

张李氏不说话,眼神在白起和自家闺女身上来回逡巡,心里突突直跳。

等看到白起因为舒予的拒绝而难掩失望的模样时,张李氏愈发地心如擂鼓,激动又忐忑了。

“哦……我还以为你会喜欢看舞龙舞狮呢……”白起勉强扯了扯嘴角,维持风度。

舒予嘴角一抽,没有答话,心里却吐槽翻了。

这小子,是说她这个“打虎女英雄”肯定会喜欢舞龙舞狮那些阳刚带劲儿的把式吧!

“那,这个你会喜欢的吧?”白起深吸一口气,从被拒绝的失落和尴尬中振作起来,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小包袱,隔着火炉,递给舒予。

大概是刚才被拒绝得太干脆利落,这会儿语气都变得些微忐忑起来。

舒予讶异抬眉。

白起这小子是怎么回事?近来对她“青眼”过甚啊!

这要是纯粹和韩彦斗气,也未免斗得太过了些吧……

第017章 意外

疑惑归疑惑,面对白起的好意,舒予还是落落大方地接过了包袱,真诚地道谢:“多谢你了。”

“快打开看看你喜不喜欢!”白起下意识地往前探着身子,一脸期待,狭长的眼睛似乎都瞪圆了些,闪闪发光。

张李氏看着,心里愈发地激动澎湃了,连忙也低头直盯着舒予的手下看。

藏青色的棉布小包袱被解开,露出里面的线装书来,上头写着隶体的三个大字“三字经”。

竟然是送书!

张李氏愕然抬头,看向白起。

如果真的是心悦舒予的话,不是该送些姑娘家喜欢的绒花头钗胭脂水粉之类的物件儿吗?

送本书是什么意思?

显摆他如今是有学问的人了,送礼也比别人雅致些吗?

张李氏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心里的火苗“呲”地一声,熄了大半。

“《三字经》?”舒予亦是不解,讶然抬头看向白起。

白起挠挠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道:“上回你不是说最近在跟着韩大哥读书认字吗,我想着这本书你应该用得上。

镇子上的蒙童入学,先生最初教的都是‘三百千’。我当初跟着账房先生认字,也是从‘三百千’开始的。

《百家姓》和《千字文》,早些时候被我姐姐拿去了,等回头她送还了,或是我跟东家再借来了,我立刻就再给你送过来。”

言语恳切,面上还有些惭愧,似是惭愧没能将“三百千”一起给她送过来。

舒予看着这样的白起,一时之间琢磨不透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如果真是和韩彦斗气不对付的话,那就更不该来送书帮她了吧——她可是韩彦的学生,要是做出了成绩,还不全都是韩彦的功劳?

偏帮对手?

她还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不过琢磨不透归琢磨不透,人家一番好意,道谢还是一定要的。

“真是多谢你了!”舒予起身郑重道谢,扬了扬手里的书,笑道,“韩大哥如今正巧在教我读《三字经》呢,这就好比是及时雨,终于不用韩大哥再写一句教我一句了。”

“你喜欢适用就好!”送礼物送到了对方的心坎儿上,白起也很高兴。

这心里一松快,神色也自然随意了几分,遂又热情主动地说道,“对了,你上次不是还去翰墨斋买纸笔砚墨吗?下次就不要再花那个冤枉钱了!

我从东家那些拿些记账算账用剩下的纸张,多余的墨锭竹笔回来,就足够你用的了。”

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

这下张李氏彻底被白起这架势给彻底搞糊涂了,愕然静坐,一语不发。

舒予同样疑惑不解,却也知道两个人的交情还远没有到这地步,便笑着婉拒道:“那怎么能成?公物私用,对于你的名声前程可不好!眼下你快要做账房先生了,万不能行差踏错因小失大。

再说了,我们家虽然没什么积蓄,但是几张纸、几锭墨还是买得起的!不过就是多打几只獾子几窝兔子的事儿!”

对于她这个“打虎女英雄”来说,这还真不算是个事儿。

舒予这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合情入理,且整个人浑身上下又都散发着一股子自傲自尊的气势,这下白起就是想要坚持相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那倒也是!”白起击掌,一脸赞佩地笑道,“我爹说过,你的箭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别说是同辈之中了,就是老一辈的猎手也鲜有能胜过你的!

要不,獾子寨落成这么多年,为什么只有你赤手空拳打死过老虎?

就算是运气,那只老虎恰好受了伤,那也得你有本事单凭双拳将它拿下才行!”

舒予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

然而再一看白起脸上只有真心的钦佩,没有丝毫的戏谑,甚至是像别人那样的嘲弄,这脸子到底甩不出去。

“白大叔真是过誉了!”舒予谦虚一句,想要借机将话头岔开。

没看见一旁坐着的张李氏,这会儿脸上的笑影淡得都快要找不着了吗?

要不是顶着个“打虎女英雄”的荣誉称号,她至于十里八村的小伙子没有一个敢上门提亲求娶,以至于最终成为老两口心上的一道疮疤吗?

可谁知白起却像是压根儿看不到似的,还没等舒予下一句话出口,他就立刻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双眼放光,一脸兴奋地说道:“不过誉!不过誉!你当得如此!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秋天,寨子里例行秋狩备冬,为了鼓舞士气,所以天天都要计数比赛?

我当时正好负责记录比赛结果,然后就发现,几乎每一天你都是同辈人里打兔子打的最多的!

当然了,其他的猎物打的也不少!

还有前年,你打的兔子比去年还多呢!我想想,大概有……”

舒予:……

……

等到白起意犹未尽地止住话题,想起自己还有许多叔伯长辈要去拜年问候,起身告辞时,舒予已经听得直想打呵欠了。

如果不是今日因缘巧合提起,她都还不知道,白起竟然对于她的骑射之术那么地佩服,甚至只比对他的账房师傅的佩服少那么一丢丢。

这真是令人意外。

张李氏则满脸慈爱地一直目送白起转入深林,这才回头冲舒予摇头喟叹道:“不容易啊,终于有个小伙子是真心佩服你的本事,而不是咬着葡萄说酸话了……”

舒予点头附议,觉得自己应该从此后对白起刮目相看才对!

毕竟懂得欣赏女性皮囊之下劲健潇洒之美,这样的男人时下可不多见。

唔,好心送她书,还要送她笔墨纸砚,只怕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等到傍晚时分,张猎户一回来了,张李氏便借故将他喊到了灶房,将早上白起来拜年的事情一一都说了,末了,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地低声问道:“你说,白起这是不是对咱家闺女有什么想法?”

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一时间炸得张猎户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白起可是整个獾子寨最有出息的小伙子了,他能看上自家闺女?

倒不是他觉得自家闺女不好,相反,他觉得整个獾子寨最好的姑娘就数他家闺女了,又本事又贴心懂事!

可是一直没人上门提亲,更还有韩路生急娶白英以“避祸”的前车之鉴,他这心里实在是发虚没底儿啊……

第018章 灵犀

张猎户想了半晌,叮嘱妻子:“不管白起有没有那个心思,这件事情可都不能出去乱说。不然传了出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咱们闺女。”

张李氏连忙点头,小声应道:“这个我当然明白!我就是自己拿不准,所以才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你放心,就是闺女那儿,我都没有透半点口风呢!”

张猎户点点头,顿了顿,又摆手摇头低声叹道:“不过,这件事情可容不得咱们怎么想,也不仅仅是看白起那小子怎么想,关键还得看老白兄弟是怎么想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呐。

说罢,见妻子一脸失望又隐含期待,显然是对这件事情上了心,有了盼头。

怕将来事情如果不成,妻子难免失望伤心,张猎户想了想,便将今日在白家的见闻说给她听,也好提前让她心里存个底儿。

“晌午我们是在老白兄弟那里吃的。酒吃多了,老白兄弟一时得意,就没有忍住,跟我们说了件稀罕事儿。”

张猎户皱着眉头,叹息道,“说是白起的东家,看中了他的机灵和上进,有意将幺女许配给他呢……”

“啊?”张李氏瞪眼低声惊呼,“还有这样的事!”

白起的东家姓王,在秀水河子镇上开了间马行,凭借与瓦剌临近的地理优势,主要从事将关外瓦剌的良马贩进大周的生意,偶尔也将大周的粮食布匹等卖往关外。

这种涉外的买卖,秀水河子镇上可不止王家一家,但是做得最好的,就要数王记马行了。

这不仅是因为王老板相马多年眼光毒辣,买进的都是上等的良马,销路极好,价钱也高,利润大;更重要的是他上头有人,打点周全,轻易没人敢去寻他的晦气。

在秀水河子镇,谁没有听说过“相马王爷”的名头?

张李氏一听,就知道自家不是对手,不禁失落长叹道:“那这么说起来,哪怕是白起真的对咱们闺女有了心思,这件事情也不可能成了……”

白明这摆明了是想让白起娶个出身好的媳妇儿,一改白家世代猎户的身份,眼下有了王老板的青睐,他当然不会同意白起娶个“打虎女英雄”回去了。

张李氏脸上神采顿失,低声呢喃:“啊,这样啊……”

张猎户点点头,也长叹一声,暗道可惜。

如果没有今天这桩事情,他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让白起做自己的女婿的。

毕竟,两人一个是未来的账房先生,獾子寨读书改行的第一人,人人称赞仰慕;一个是“打虎女英雄”,獾子寨人人避娶的姑娘家,压根儿就不是一路人嘛!

这么一想,张猎户心头顿时一轻,反过来劝说妻子:“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不成还好些呢!免得将来亲家结不成,反倒结成了仇家。”

结亲可不单是两个孩子的事情,是两家,甚至是更多人的衡量磨合呢。

张李氏知道丈夫说的对,可是一想到自家闺女都十六岁了,这亲事还没有影儿,而且甚至可以预见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家闺女都会乏人问津,而眼下这桩姻缘又似乎是“高攀不上”,她这当娘的心里就忍不住煎熬难受。

“行了,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你不许再多想,更不许和别人提起,包括咱闺女那里,也不能露半点口风!”

张猎户这个当爹的心里也不好受,见妻子伤心失望的,心里更加堵了,干脆丢下一句话,扭头就出去了。

外间,丝毫都不知情的韩彦和舒予师徒二人正在拿着白起新送的《三字经》上课。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韩彦字正腔圆,不急不缓,读一句,停一息,等着舒予跟读。

尽管是早就烂熟于心的蒙童读物,但是舒予还是认真地听一句,学一句。

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她就是再“天赋英才”,也不可能短短几天的时间就从一个大字不识一个“文盲女猎户”,直接将《三字经》给背得滚瓜烂熟。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女声琅琅,绕梁不绝。

舒予这样认真向学的态度,让做夫子的韩彦十分满意。

也让刚从灶房过来的张猎户很是得意。

出了个读书认字的账房学徒儿子,老白兄弟就高兴得似乎他自己个儿也矜贵了起来似的,如今竟还想着将来全家都搬到秀水河子镇上去住,另外寻个营生,彻底摆脱又累又苦又危险的猎户生涯呢。

可是他家闺女也不差啊!

听听,瞧瞧,这架势,估计不久獾子寨就得出个“女秀才”了!

这么好的闺女,武能射箭打虎,文能背《三字经》,怎么就没有人肯上门求娶呢?

张猎户心里不顺,又想着正逢新年也没有什么事儿,干脆直接去了东间,倒头炕上睡了。

别的不说,白起那小子从镇子上带回来的酒味道确实不赖,他晌午多喝两杯,这会儿还晕晕乎乎的呢。

睡吧,睡着了就啥烦心事儿都没了。

张猎户咕哝两句,翻个身,鼾声渐起。

外间依旧书声琅琅。

金乌西坠,余霞如绮,铺满了半个天空,将清肃的山间一下子点染得绚丽多姿起来。

霞光透过窗隙,映照进屋里。

屋子里霎时间像是蒙上了一层温暖摇曳的烛光,人处其间,不觉四体舒展,心中轻悦。

韩彦合上书,停下讲学,指着外间的霞光笑道:“古人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

眼下霞光正好,与其在屋里枯坐读书,不如投身山林,尽赏山岚雾霭,聆听自然造化的无声教诲。”

舒予诧异抬头。

韩彦还以为是自己说得太过文雅,舒予不明白,正要再开口解释,就见舒予起身,郑重地向他行礼致谢:“多谢韩大哥教我。”

韩彦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舒予所谢的这个“教”,不是认字句读之“教”,而是读书做学问、观景品人生的“教”。

她是在感谢他将她作为一个学生倾囊相授,而不是作为一个女子敷衍应付。

原来她不仅听懂了他的话,还明白了他的意。

第019章 长留

晚饭,张猎户是直接睡了过去。

饭后,舒予一边收拾碗碟,一边朝东间探头,问韩彦:“韩大哥,我爹中午喝了多少酒?怎么睡到这会儿还不醒?”

眉宇之间颇为担心。

韩彦往东间里瞅了一眼,安慰她道:“也就半斤酒的样子。我看着,这远不是张大叔的量呢!”

舒予点点头,放心了。

獾子寨成年男子的酒量没有一个低于一斤白的,自家老爹更是酒中好手,半斤酒对他来说确实算不上多。

舒予收拾好了碗碟,自去灶房洗刷。

不多时,小望之睡醒了,换过尿布,就开始嗷嗷嗷地喊饿。

舒予便从一直煨在炉子上的陶罐里,倒出一层浮在上头的米油,又将蛋黄捣碎了搅拌均匀,晾温后,将小望之抱在怀里,拿小木勺往他嘴里喂。

小望之大约是睡得太久,饿极了,嫌舒予一勺一勺地喂得太慢,便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往前极力探身,迫不及待地伸着小手去扒舒予手里的碗。

一时够不到,还急得“嗷嗷嗷”乱扭,差点就打翻了舒予手里的碗。

韩彦赶忙上前接过小望之,抱紧在怀,关切地问舒予:“没烫着你吧?”

“没有!”舒予一面拿帕子擦衣襟、手上的饭渍,一面笑应道,“小孩子入口的东西又能有多烫?”

不过是你来我往一句话的工夫,小望之就急得耐不住了,扭着身子伸着双手指望舒予怀里探,还一个劲儿地撒娇喊“娘”,对于紧抱着他不放韩彦很是嫌弃不满。

韩彦被小望之这几声“娘”喊得有些脸热,连忙低声道歉:“小孩子胡言乱语,舒予妹子可千万别忘心里去。”

昨儿晚上喊了人家姑娘一句“娘”,竟然还喊上瘾了,对他这个相依为命的小舅父倒是还嫌弃起来了……

韩彦又是歉意,又是泛酸的,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舒予倒是没想那么多,抬头爽然笑道:“这有什么!小孩子有奶便是娘,我……”

话还未说完,自己倒是先顿住了,嘿嘿笑了两声,起身去接小望之:“我来抱他吧。他这是饿得很了,才着急吃饭呢!”

虽然这不过是一句平常的俚语,但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当着外男的面,如此大喇喇地说起,总归是不太好。

韩彦也尴尬地别开了脸,但是转念一想人家姑娘都落落大方、坦然爽利的了,他一个大男人又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倒显得他忸怩作态。

这么一想,心里果然轻松许多。

韩彦干脆在舒予旁边坐下,帮她一起照顾小望之吃晚饭。

小望之不知道大人们的心思,满心满眼里只有舒予手里的淡黄粥饭,只想着抱着碗直接往小肚子里灌,哪怕是吃得满嘴满脸的都是,犹自急切地伸手扒碗,嗷嗷待哺。

瞧得舒予和韩彦都指着他笑了起来。

朔日无月,漫天星子璀璨,山野间一片宁谧温静。

獾子山地处大周东北疆界,冬天很长,又正是野兽休眠的时节,寨子里的人无事可做,便都趁着新春佳节往来拜访,一来增进感情,二来打发闲寂无聊的冬日。

张李氏和舒予母女因为要照顾小望之,还要接待来访的四邻,这个新年便没怎么出去过,走亲访友的任务就都落到了张猎户和韩彦的身上。

几番走动下来,獾子寨其他人不免私下里羡慕地对张猎户抱怨:“我瞧那韩先生,不像是暂时借住你家的,倒是你们一家人似的,一家都不落地跟着你去拜年……”

皇帝还三宫六院的雨露均沾呢,张猎户却生生把韩彦当成了自家的子侄,不肯让他们也沾沾京城来的书香气。

听说韩彦最近在教张家大妞读书认字呢,说是《三字经》已经教了一小半了!

可真是了不得!

整个獾子寨,除了白起那小子走好运到秀水河子镇上做了学徒,又碰上了肯欣赏他栽培他的阔气东家,让他跟着账房先生识文断字的,还有谁认识《三字经》长什么样儿?

不过是会顺口说一句“人之初,性本善”罢了。

可惜张猎户性子憨直,只听懂了众人的艳羡,愣是没听出那酸味儿里的暗示来,白瞎了他们斟字酌句的一番暗指。

“那可不是!”张猎户洋洋得意,竖起大拇指夸赞韩彦,“要说咱们獾子寨落成这么多年,帮助过的旅人多了去了,我家也没少招待过过往求助的路人,可是还真没有一个像贤侄这样的学问大又礼数周全的!

“合该是我们家祖坟冒青烟儿,让我有了这一遭奇遇!等清明时,我得到坟头多烧几张纸钱,多浇几碗酒,感谢列祖列宗的保佑才行!”

那架势,恨不能清明立刻到来,好让他烧香祭拜祷告似的。

众人对张猎户的憨直无语,又不好说得太白,只得悻悻地熄了这个念头。

心想,张猎户就是心里再美,也不过是个把月的事情。

等到二月里东风一吹,天气暖和起来,韩彦这样京城里来的大先生,难道还会继续在獾子寨这样的穷乡僻壤住下去吗?

到时候,倒要看看张猎户还有什么好跟他们显摆的了!

然而事与愿违。

元宵节,大家围炉吃汤圆庆团圆的时候,韩彦突然和张家三口说,他准备在獾子寨筑舍定居了。

张猎户当时正将一只汤圆吞进嘴里,正待下咽,突然间听到韩彦这个决定,惊得嘴巴一张,汤圆顺势往里一滚,差点就卡在了喉咙里。

“咳咳咳……”

张猎户低头捶胸一阵猛咳,总算是将滑腻又黏软的汤圆给咽下了肚,眼中都憋出了一层泪。

小望之不明所以,见张猎户一番手舞足蹈咳咳咳地咳,只觉得新奇极了,冲他挥舞着小手咯咯直笑。

韩彦瞪了小望之一眼,又歉疚地将张猎户的茶碗递给他顺喉咙,一脸关切地歉疚道:“张大叔你没事儿吧?都怪我不会挑时候,差点卡到了您。”

第020章 随兴

张猎户咳得说不出话,只是冲韩彦直摆手。

等一碗茶汤下肚,冲化了嗓子里的黏腻,他这才长吐几口气,喘匀了气儿,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冲韩彦笑道:“没事儿没事儿!是我自己没注意,吃得急,怨不得你。”

说罢,又盯着韩彦问道:“你可想好了,要留在獾子寨,不走了?”

獾子山地处偏僻,生存条件不说艰难,可也确实算不上好。

举个简单的例子,秀水河子镇上的和味斋,在方圆百里那可都是大名鼎鼎的,山野之家偶尔能吃上几块他家的点心,都算是奢侈的了。

但其实在县府,和味斋虽然也开有分店,却不过只是一间极为普通的点心铺子,根本就排不上号。

韩彦可是打京城里来的,见过大世面的人,能安心在獾子寨这样的穷乡僻壤住下去?

他要是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可这不是还有个小望之嘛!

连白明都知道绞尽脑汁地搬去秀水河子镇上,走出獾子寨这方小天地,天广地阔大路通畅,为自己儿孙打算,韩彦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当然!”韩彦一脸坚定,坦诚笑道,“京城繁华富丽不假,可是却居之大为不易;獾子寨虽然地僻物乏,却是难得淳朴安宁。

“张大叔,实不相瞒,这些年来京城谋生,我实在是累了,也不想小望之将来跟我一样受累……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唯求‘痛快’二字。

“这獾子山天舒地阔,獾子寨人情温暖,在我看来,就是这世间最好的托身之所!”

张猎户静默片刻,蓦地击掌大笑道:“好!难得你不嫌弃咱们这方庙小,那咱们也不能不知好歹拒了真佛!这件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明儿一早,我就去和寨子里的其他人商量商量,看在哪儿给你们爷俩儿寻一处风水宝地,等到二月里东风一刮,天气暖和了,大家就动手给你们盖个家!”

“多谢张大叔!”韩彦感激不尽,爽直道,“依我看来,这獾子寨最好的风水宝地就是张大叔您家附近。

“如果张大叔不嫌弃我们父子俩麻烦,不如就就近辟出一块空地来,盖两三间草屋,让咱们做近邻吧!”

张猎户闻言一脸惊喜,急声追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张李氏也是一脸的惊讶,欢喜地看向韩彦。

“当然!”韩彦郑重点头,洒然笑道,“不敢有半点欺瞒张大叔。”

说着话,拿起酒壶将两人的酒杯都斟满了,高举笑道:“往后,就请张大叔和婶子,还有舒予妹子多多关照了。”

两杯相碰,清脆作响,酒水溅出。

韩彦昂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猎户同样仰头一饮涓滴不剩,啧地一声,大笑道:“好!痛快!哈哈哈!”

张李氏连忙给张猎户夹了筷子菜,又将一碗肉往韩彦身边推了推,笑着催促道:“快吃点菜,喝得太猛,别伤了胃。”

“多谢婶子!”韩彦真诚道谢,眉宇间尽是一片欢悦。

舒予陪着笑,心中却百味复杂。

到底是惹上了什么祸患,让韩彦痛失妻子,与小望之父子相依为命之余,还要小心谨慎地避居不出呢……

舒予正在出神,就听老爹呵呵笑道:“原本还想着二月里天气暖和了,你万一要辞行,舒予的《三字经》就没人教了呢!眼下你决定长住下来,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舒予收敛心神,抬头冲笑看过来的韩彦嬉笑道:“这下可不止是《三字经》了,就是《百家姓》和《千字文》,都有工夫慢慢地学完咯!”

韩彦爽然而笑,难得自傲一回,昂首潇洒挥袖,道:“何止是‘三百千’,就是诗词歌赋、策论文章,我也能都给你教完喽!”

大家哄然而笑。

小望之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不明所以,却也咧嘴咯咯咯地跟着傻笑起来。

一时间简陋的屋舍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张猎户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喝酒喝得正兴起,干脆随兴一拍大腿,拿筷子敲桌大笑道:“那你就先来教一首咏元宵的诗,正好应景!”

张李氏瞋了丈夫一眼,桌子下悄悄地拿脚踢了踢他,示意他不要瞎起哄。

韩彦可是京城里来的有学问讲礼数的大先生,拿山野乡民的那一套对待人家,可千万别唐突了。

谁知张猎户还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韩彦已经爽快地起身离席,踱步到窗前,抬头对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默然沉思片刻,昂首啸然长歌: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京城的上元佳节,如今依旧是那般繁华热闹吗?

家中的父母兄弟是否安好?

……

何时,他才能够带着小望之,光明正大地回京呢?

……

舒予讶然抬头,看向神色晦暗、悲喜莫辨的韩彦,心中复杂酸涩。

能将苏味道的这首辉煌耀目、流传青史的《正月十五夜》吟诵得如此悲壮凄怆,韩彦心底到底藏着怎样的隐痛和不堪……

“好!”对此毫无所感的张猎户击掌大声叫好,亲自斟满了酒,走到窗前,举杯递给了韩彦,赞叹道,“好诗!好诗!

“诗写得好,你吟诵得更好!为此,当,当浮……当浮一大白!

“哈哈哈!跟你待得久了,你张大叔我也成文化人儿了!哈哈哈……”

舒予回神,对此情形无语摊手。

不过也幸好张猎户这一打岔,韩彦从忧愤追忆中挣脱出来,举杯畅饮,暂且得一夕之欢。

窗外,月色皎洁明亮,影影幢幢的山林间一片宁馨祥和。

月至中天,夜色已深。

远处秀水河子镇上的烟花也彻底地燃尽停歇了。

小望之早就在西间的炕床上睡着了,小脸儿恬静安然,浑然没有世俗烦扰。

外间里,舒予看看醉倒在地不省人事,还大着舌头嘟囔不清要再喝一杯的老爹,再看看酒色薰脸微红,眼神却依旧清明的韩彦,惊叹不已。

第021章 庆贺

“韩大哥你酒量真好!”舒予真心惊叹。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韩彦看着斯文俊秀的,平日里也不怎么沾酒,酒量竟然这么大。

能把她家老爹都灌倒,自己却还浑然无事,这简直是能喝遍獾子寨无敌手的存在啊!

韩彦也觉得自己今晚有些放纵失态,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却想,这才到哪儿啊,想前世他曾经喝遍京城都难寻几个对手。

可惜啊,那些年少无知的轻狂,今生是再也不会有了……

韩彦垂下眼眸,遮掩内心翻腾绞缠的情绪。

舒予正忙着照顾瘫倒在地的老爹,倒没有注意到韩彦的这番神色变幻。

对着自家嘟嘟哝哝还要酒喝的老爹,舒予直摇头:“还没弄清对方的酒量,就扬言要把人家喝趴下,这回可好了吧,倒要看看是谁把给谁喝趴下!”

语气愤愤又无奈,还带着一丝纵容。

这样的父女关系,让韩彦觉得惊讶,又觉得挺有意思。

韩家累世官宦,声名清贵隆盛,父亲又是太常寺卿,最是讲究礼数矩度,所以哪怕是最为得宠的长姐,最是无赖纨绔的自己,在对着父母时,也都是恭顺有礼的,从不曾像舒予这样“叛逆”又“鲜活”过。

见舒予弯腰要去搬动张猎户,韩彦连忙上前去帮忙,一脸歉疚地低声道:“都怪我,我不该陪着张大叔喝这么多的。”

他开始倒也想着克制,可是酒入愁肠,心就渐渐地不由自己控制了。

于是一杯接着一杯……

等到他想起来克制的时候,张大叔已经醉倒在地了。

“我一会儿就去给张大叔煮醒酒汤!”韩彦连忙说道。

宿醉的痛苦他曾经可是深有体会。

“醒酒汤有我娘呢,韩大哥就不用操那个心了。”舒予抬头苦笑,“你还是搭把手,先帮我把我爹给弄到东间炕床上吧。”

就算是打虎女英雄,也扛不起这二百来斤的壮汉啊!

等到将张猎户放到床上,又灌过醒酒汤之后,已是斜月西沉,一夜将尽。

“明天谁都不要喊我起床。”临睡之前,舒予一再交代,“都快累死了,我一定要睡到自然醒!”

张李氏连忙“呸”了一声,瞪眼嗔她:“这还没出正月呢,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行了,快睡你的觉去吧,明早我不喊你就是了。”

舒予刺溜一下钻进被窝,挨着小望之,和他一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来。

很快,倦意袭上心头,舒予沉沉睡去。

张李氏看着炕床上睡得正甜的一大一小,摇头笑了笑,吹灭了灯,和衣蒙被睡了。

舒予能贪懒不起床,她却不能不依旧早起操持家务。

可谁知天才刚麻麻亮,张李氏刚起床披衣去灶房里烧热水备用,小望之就睡醒了。

习惯性地哼哼唧唧的,一个劲儿地往舒予怀里拱,拱着拱着就控制不住了,尿湿了自己的衣裤不说,还浸了舒予一身。

迷迷糊糊之中,只感觉得一阵温热潮湿袭上身来,舒予翻个身,蓦地清醒过来。

伸手一摸,果不其然,正埋头往她身边拱的小望之又尿床了……

得嘞,这下还睡什么觉啊,赶紧起来给自己和小望之换身干爽的衣服才是正经!

这正月才刚过半,天气还寒冷着呢,小孩子皮娇肉嫩的,抵抗力又差,别再着凉了,可就麻烦了。

舒予麻溜地爬起来,顶着一双大黑眼圈,打着呵欠,杏眼迷蒙地先将小望之拾掇干净清爽了,放进旁边尚且温热的被窝,又给自己换了身干净的里衣,套上棉袄棉裤,抱起尿湿的被褥出门晾晒。

张李氏正好刚烧好热水从灶房里出来,一见舒予竟然自己早早地起床了,惊讶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还没等舒予回答,瞧见她肩头扛着的被褥,顿时明白过来,忍不住皱眉低声数落:“小望之又尿床了?你怎么也不睡得警醒些!”

舒予指着自己脸上两只大大的黑眼圈,苦笑叫屈:“我的娘诶,你看我这样不浇都浇不醒就算是好的了,你还怪我……”

“嘘——”

话没有说完,就被张李氏急忙以食指点唇拦住了。

“你可小声一点吧!”张李氏朝安静的东间努努嘴,压低着声音道,“可别被人家听了去,心里不好受。”

寄人篱下,哪怕对方再热情好客,总没有在自家自在舒心。

舒予挑眉撇撇嘴,对此不置可否。

先前韩彦一直克制自持、彬彬有礼,她是说不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经过昨晚的开怀畅饮,别的她不敢说,至少也看得出来,韩彦不是那样心思细腻心眼窄小的人。

若不是遭逢变故,不得不避居此地谨慎自处的话,私心里,她觉得韩彦本性应该是个诗酒风流、仗剑天涯的侠士才对。

这样疏狂豪迈洒脱之人,又怎么会把她对着自家娘亲的这点子撒娇叫屈放在心上。

想归想,怕自家娘亲心里有负担,舒予还是顺从地点点头,默默地晾晒被褥去了。

果然,等韩彦起床,看到院子里晾晒的被褥时,歉疚地道了谢,脸上却并没有张李氏以为的不安和敏感谨慎。

吃过早饭,张猎户顾不上宿醉后头疼四肢乏力等不适,立刻去了韩勇家里,将韩彦打算留在獾子寨筑舍定居的决定说了。

韩勇十分惊喜,当即和张猎户一起,挨家挨户地拜访去了。

对于韩彦决定留下来定居这件事情,整个獾子寨的人都表示出了十分的热情和欢迎,甚至觉得这对于獾子寨来说是一件大喜事,应该好好地庆祝一番才对。

山里人直爽,说办就办,当即就定在正月二十,各家出人出资,在张猎户家里设宴庆祝。

韩彦得到消息之后,惊愕得半晌没说话。

北上进山暂居避乱,是他出京之前就计划好了的,但是最终选择在獾子寨落脚,却是被这里淳朴温厚的民风民情给打动了。

然而,他怎么都没有料想到,獾子寨的民众不仅淳朴好客,还如此地热情至诚,倒显得他之前的那些细心筹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第022章 暧昧

要说唯一对韩彦长留獾子寨不满的,大概就是白起了吧。

不过少年人到底是少年人,心性要强,从不服输。

想明白之后,白起立刻就从不满郁郁变得斗志昂扬起来。

韩彦留下来才好呢,那他就有机会和他一较高下了,而不是一局定输赢,从此大家谈起来的时候都说韩彦比他厉害的云云。

正月十九一大早,整个獾子寨就都忙碌了起来。

各家的米粮肉菜、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甚至是柴火都搬送到了张猎户家里。

男人们忙着选址伐木,筹备给韩彦盖新屋。

女人们则直接在院子里摆开阵势,剁肉切菜汆丸子,各司其职,叮叮当当地忙个不停,为第二天的聚宴做准备。

张李氏本来担心家里忙碌嘈杂的,再吵到了小望之,就让舒予带着小望之去临近的人家先避一避。

舒予却觉得那样不好。

“小望之白日里本就睡得不多,这几天天气又一直晴好,气温回暖,与其把他拘在屋子里吃吃睡睡的,倒不如给他穿厚实暖和了,在院子里走一走,沾一沾人气儿。

“而且小望之都九个月了,能爬会坐喜翻身的,带他下地走一走,说不准很快就又学会走路了呢!

“男孩子嘛,将来是要成家立业的,早些锻炼得壮实才好呢!整日里跟个小姑娘似的养在屋子里,可不是咱们獾子寨的风俗!”

舒予笑着劝说自家娘亲:“娘你就尽管放心吧!我会好好地召看着他的,绝不会让他冻着了,饿着了,或是累着了。

“你还是快点去忙吧,婶子嫂子们还等着你翻找东西,安排桌椅呢!”

张李氏想着自家闺女说的也有道理,再说了,舒予照顾小望之都一个多月了,从来都没有出错过,当下便也不再多说,脚不沾地儿地忙碌去了。

院子里忙碌的妇人姑娘们,见小望之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都很是喜欢,你逗逗我瞧瞧的,热闹极了。

小望之一开始还有些怕生,一个劲儿地往舒予怀里躲,只在别人看不见时才好奇地探出小脑袋,飞快地偷觑上一眼。

大家见状纷纷都笑了起来:“这孩子和你倒是亲近得很呢!”

神色之间颇多艳羡。

这可是韩大先生的儿子,他亲近谁,韩大先生不也得多给那人几分面嘛!

也有那胆大泼辣的,直接和舒予调笑道:“可不是嘛!不知道,还以为你们俩是亲母子呢!”

山野人家粗犷泼辣,这样的玩笑虽然也常开,但是对着舒予一个未曾出阁的大姑娘就不那么合适了。

其他人怕舒予难为情,直接戳了戳说话的人,上前解围道:“胡说什么呢!你这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你家李二就不管管你?”

李二媳妇顿时将手里的菜刀往砧板上一甩,小腰一叉,仰头睨道:“他敢?!”

大家顿时都哄笑起来,指着李二媳妇骂她“泼辣”。

吵吵闹闹的乱作一团,小望之茫然地看着眼前嬉笑怒骂的女人们,无所适从,干脆躲进舒予怀里,双手牢牢地抓住她的衣襟,撒娇求安抚:“囊~囊~囊~~~”

嬉闹哄笑的女人们顿时都止住了,齐齐地看了过来,惊讶的眼神之间闪烁着暧昧和揣测。

韩彦原本是携子到张猎户家里躲避风雪,可谁知这一避就住到现在;过年的时候韩彦跟随张猎户一起去各家拜年就不说了,毕竟打着的是“感谢”的名头;可是现在韩彦竟然还打算长留下来了,而且建房的选址还特地要求要紧邻着张猎户家……

女人们的思绪跑得很快,一路蔓延开粉色的泡泡。

舒予对此早就习惯了,神情坦然,落落大方地说道:“韩大哥思念亡妻,所以最近在教小望之喊‘娘亲’,好让他牢记母恩。

“小孩子不懂得‘娘亲’是啥意思,听人说起就跟着混叫。

“你们要是不信,我现在随便指了一人教他叫‘娘亲’,他都会喊的。”

当然没有一个人开口让舒予试一试。

韩彦在她们心里就是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文人雅士,虽然眼下落了难,但是风华傲骨还在,哪里容得别人胡乱教他的儿子喊自己“娘亲”。

这要是让她们的丈夫知道了,即便是不动手,也少不得挨几句骂。

整个獾子寨的人,现在可都盼望着韩彦留下来之后能够开一间私塾,教导獾子寨的孩子们读书认字,改变他们祖辈山林兽口艰苦讨生活的命运呢。

再说了,舒予的性子大家都清楚,耿直率真得简直就不像是个姑娘家,要不然也不会一直都没有小伙子肯上门提亲了——谁会乐意娶一个本事比自己大,性格也跟男人一样的女汉子?

更何况如今又见舒予神情坦荡、落落大方,丝毫不见半点羞涩扭捏,大家伙儿哪里还有不信的。

众人一番笑闹,便顺势将话题给岔开了,继续洗摘切剁、煎炸烹煮地忙碌起来。

张家小院里,顿时香气四溢。

香气随风飘散,就连正在圈地相木的男人们都闻见了。

“呵,明天咱们可有口福了!”韩勇用力吸了吸鼻子,双眼放着光芒,哈哈笑道,“我都闻见大肉的香味了!肥肉相间的大肉块煮个八成熟,裹上野蜂蜜,下油锅里一炸,啧啧,那个香啊……我都能想见它们在锅里‘砰砰砰’地鼓起那层劲道爽口的皮儿!”

山野人家为了储存口粮,打来的猎物多半是薰干做成腊肉以便存放,新鲜的肉类储存的反倒不多,更别说是用大块的鲜肉来做工序复杂的大肉了。

只有年节时候大家才能做来吃上几次。

眼下正月都过了大半,哪家过年准备的那几块大肉还没有吃完?

韩勇的馋样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各自纷纷说起宴席准备的菜色来。

张猎户更是开怀不已,拍着韩彦的肩头,爽快大笑道:“明天你可得好好地跟大家喝一杯!往后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

这家伙,瞧着文文弱弱、滴酒不沾的,谁知道酒量竟然那么好,居然能把他这个“酒中豪杰”都给喝趴下喽!

要不是媳妇闺女担心韩彦能喝的消息泄露了出去,将来会有人日日拉着他拼酒,一再叮嘱他不许将元宵夜的事情和别人提起,他早就憋不住,跟老兄弟们都说了。

不过,这样也好,韩彦酒量好的事情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才更显得他们爷俩儿亲近嘛!

第023章 多面

众人不知张猎户心中这番遗憾又窃喜,闻言也都纷纷大笑附和:“对啊对啊!往后你可就是咱们獾子寨的一员了!”

韩路生上前凑趣笑道:“咱们獾子寨哪里是增添一员?你们难道忘了还有小望之了吗?”

“对对对!还有小望之呢!”大家开怀大笑,对韩彦说,“往后,你们爷俩儿就是咱们獾子寨的人了!有什么事儿只管言语一声,别跟大家伙儿客套!”

眼前的这群老老少少,面上带着爽直的笑,言语质朴又赤诚,让韩彦直接暖到心窝子里。

郑重对着眼前这群老乡施了一礼,韩彦起身,同样赤诚相待,爽快称谢:“多谢各位叔伯兄弟,大恩不言谢,往后,我和小望之就拜请各位多多关照了!”

这世间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你付出真心,而后得到对方同样真心相待。

大家见韩彦如此郑重又坦率,都高兴地笑了起来,也不再跟他客套。

张猎户在大家期盼催促的目光之中,深吸一口气,上前温声与韩彦说道:“贤侄啊,大家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言不当言?”

说罢,张猎户长出一口气,浑身都轻快不少。

可算是把这句文绉绉的话给说出来了,不枉费他辛苦背了好几天。

这样文绉绉的张大叔让韩彦微怔,旋即笑道:“张大叔但讲无妨。”

张猎户点点头,双手在身侧握紧又松开,来回好几次,到底没能按照大家提前商定的那样双臂合拱施礼相请。

去他娘的!

那些斯斯文文、让人掉鸡皮疙瘩的礼数,他一个大老粗可做不来!

甩掉浑身枷锁,张猎户顿觉整个人都松快起来,昂首阔步上前,爽直笑道:“是这样的,大家想着你有学问,有见识,好不容易肯留下来,就想请你空闲的时候教娃儿们读书认字。

“咱们也不想供出个秀才什么的,就是想娃儿们能认几个字,将来能改个营生,活得轻松一些。就算是改不了行,最起码认几个字,也免得将来再跟我们一样吃这上头的亏。”

说罢,张猎户摇头叹气,将自己因为不识字而被人诓骗,打的猎物被别人哄着好物贱卖的事情说了。

引得大家纷纷附和,叹息咒骂。

韩彦哪里有不答应的?

当即也不忸怩,爽快地笑道:“承蒙各位叔伯兄弟看得起我,那过两天新房动土奠基,干脆再加盖一间房舍,充作学堂吧!”

大家意见韩彦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甚至还要给娃儿们单独辟一间学堂出来,心里都十分高兴,纷纷向韩彦道谢。

韩勇则上前对韩彦笑道:“既然请了你做孩子们的夫子,那往后你和小望之父子俩的生活所需就由咱们大家伙儿给包圆儿了。你是个读书人,耕地打猎这样的粗活,哪里能亲自动手?”

韩彦连连摆手,笑着婉拒道:“万万不可!一直以来,我们父子俩受诸位照顾良多,如今既然打算筑舍定居下来了,又怎么还能继续麻烦各位呢?”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他和小望之总不能一直依赖别人过活。

再说了,耕地打猎对于他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想当初上山跟着柳真人拜师学艺时,他们师徒几个一向是自给自足的。

寨子里的人,好像对他的体力存有很大的误会啊……

看来以后他得小露一手才行,免得大家都误以为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一阵风就能把他给刮跑似的。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张猎户一挥手,上前拍着韩彦的肩头,爽直道,“那学堂里的夫子收学生,不都还要束脩的吗?咱们獾子寨别的没有,肉干多的是!又不是什么稀罕物,还值得你还跟咱们客气!”

张猎户的话,前所未有地获得大家的纷纷应和。

盛情难却,韩彦也不好再拒绝下去,干脆坦然接受了。

有时候,接受别人的善意,就是对对方最好的回报。

果然,见韩彦不再坚持“无偿授学”,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兴高采烈地说起学堂的搭建来。

……

一直到月近中天,喧嚷热闹了一整天的张家小院才算是清净下来。

舒予这才得空,和韩彦分享小望之今天的飞速成长。

“学会了好几个新词呢!”舒予一脸欣喜地掰着手指头数道,“见了喜欢的东西会说‘要’,想要下地自己走了会说‘抖’,累了或是撒娇会要‘抱’。虽然口齿不很清晰,但是他才九个多月,能够用语言表达这么多的需求,已经很不错了!

“可见小孩子还是不能一味地拘在家里,得让他出去和人与物多多接触,才能快快长大。这就像是韩大哥你之前跟我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

韩彦也十分惊喜,强压下心底想要立刻去西间探看已经熟睡的小望之的冲动,连连向舒予致谢:“这都多亏了舒予妹子这些时日以来的细心照顾和耐心教导!”

如果不是恰好投宿张家,又碰到了舒予这样耐心细致又善教养孩子的姑娘,他哪里会将小望之照养得这样细致妥帖。

舒予倒也不谦虚,偏头与韩彦玩笑道:“就当是我交的束脩了!”

显然是听说了韩彦将要在新家旁开设学堂,大家都争着要给他送束脩的事情,故意跟他开玩笑呢。

韩彦哈哈而笑,点头顺着舒予的话茬道:“那这可真是世上最珍贵的束脩了!”

虽然脸上全是玩笑,然而眼底却是一片认真赤诚。

舒予见状也不由地抿唇笑了起来。

接触越多,她就越发现韩彦并不像他日常表现出来的那样,守礼到几乎刻板,反而时而爽朗幽默,十分有趣。

两个人又就小望之说了会儿闲话,便各自歇下。

第二天一大早,天边刚泛起一层鱼肚白,獾子寨的老老少少、那男女女就都陆陆续续地敲开了张家的院门。

于是摆桌椅的摆桌椅,准备饭菜的准备饭菜,大家伙儿都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四冷六热,一共十个菜,有荤有素,有汤有水,碗碟汤盆都装得满满当当,上了桌。

十张八仙桌,四十条长板凳,每条板凳上都坐满了人,大家欢欢笑笑,举杯庆贺,庆贺韩彦和小望之加入獾子寨。

就连灶上还在忙活的几个妇人,这会儿也都出来了,端了水酒敬韩彦。

一时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惊得近处的山鸟都扑棱着翅膀,一下子冲出了山林,叽叽喳喳地闹作一团。

第024章 新生

等出了正月,春风一吹,寒气退避,天气便一天天地暖和了起来。

韩彦新家的选址已经定了,就在离着舒予家大约有半里地的一处山势较缓的坡地上,此处地势开阔平坦,又恰有山泉水源涌出,正适合建房居住。

这几日寨子里得闲的劳壮力,都忙着伐木和泥、挥锹动土,挥汗如雨地帮着韩彦搭建房屋。

“看来这土坯房就是比杉木房好住!”白明一面和泥做土坯,一面和亲家韩勇笑道,“要不然韩先生怎么会宁愿多费一道事,都要先搭造好土坯房,再拿杉木来固定装饰呢!”

“那可不是!”韩勇笑着点头附和,顿了顿,又摇头低声感叹道,“也不知道舒予那孩子当初是怎么想出来要拆了杉木房,改盖土坯房来住的……”

明明是跟她爹一样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憨直性子,怎么悄没声息地就日渐机灵起来了呢?

如今又跟着韩彦读了书,只怕往后更了不得了吧……

韩勇想到当初张老弟一脸难为情地暗示想要和他做亲家时,自己装糊涂拿话岔开了,回头又禁不住儿子的恳求,也为了断绝张家人的心思,立即差人去白家求娶白英,就忍不住连连叹气。

这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万般都是命啊……

好在白英是个懂事勤劳的姑娘,又得儿子的心,小夫妻俩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他们做老人的看了也欢喜。

白明自是不知韩勇心底的这番感叹,顺着韩勇的话头感叹了两句,又说起别的闲话来。

两个人说着话,手下也没有停,一块又一块的方厚土坯在他们身后罗列堆叠。

不远处是些年轻人,正在将砍好杉木除去枝杈斫顺溜了,又按照需要锯成长短不一的檩条或是椽柱。

韩路生一面忙活,一面跟人闲话:“等把韩先生的房子建好了,我也要盖两间土坯房来住。咱们这儿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我家白英好几回晚上都冻醒了呢!大人都冻成这样了,更别提是小孩子了!”

一旁的人便取笑他:“哟,孩子还没出生呢,你这那里是心疼孩子?我看是心疼媳妇儿了吧!怕她冷,那你就抱紧她啊!莫不是怕自己控制不住邪火,她挺着大肚子的又不方便?哈哈哈……”

都是成过亲的人了,相互之间开起玩笑来便有些荤素不忌。

韩路生却因此动了气,瞪了那人一眼,带着丝火气顶了回去:“我看是你控制不了邪火才对吧!就李二嫂那脾气,没她的允许,你敢碰她一下?”

李二嘿嘿一笑,并不跟韩路生计较。

整个獾子寨的人谁不知道,韩路生将自家媳妇儿宠成了一个宝贝疙瘩,整日里“白英长”“白英短”的,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顺耳的话。

在獾子寨,韩路生宠媳妇儿就跟他怕媳妇儿一样,是出了名的。

对方不冒火,韩路生自己也很快就偃旗息鼓了,低头又锯了两截木头,自己抬头嘿嘿地笑了,主动跟人搭话:“李二哥,你说,你家大牛生下来的时候,是啥模样,好看不?”

李二挑眉看了他一眼,嘿嘿笑道:“怎么?想孩子了?等着呐!左右也不过是十天半月的事儿,到时候白英生了,你就知道了!”

啥叫现世报?

这就叫现世报!

小样,大家彼此彼此,竟还损他呢。

韩路生非但不生气,反而嘿嘿地傻笑道:“我这不是好奇着急嘛。听说,小孩子生下来都是皱巴巴的黑黢黢的,丑死了……”

李二也不是那小性儿的人,见韩路生真心求教,便也不吝惜,跟他分享起来:“是这样的,不过也全都是这样。你不用担心,小孩子就算是出生时丑了些,但是之后一天一个模样儿,很快就会水灵起来的……”

韩路生听得连连点头,一脸欢喜神往。

正在说着话呢,突然见李二媳妇远远地跑了过来,边跑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韩…路生,你家白…白英……要生啦!你,快回去……”

不等李二媳妇把话说完,韩路生就腾地站起来,把手里的锯子随手一扔,头也不回地朝家飞奔而去。

徒留李二话说了一半,卡在那里。

韩勇听见了,也连忙抓了两把和泥的碎秸秆,草草将手上的泥巴一抹,冲白明道:“我先回去瞧瞧!等我大孙子一落地儿,就让路生去给你们报喜!”

“你快回去吧。”白明连忙起身催促道,“白英这孩子是头一胎,没经验,有你们两口在一旁照看着,我也能放心。”

女儿是他的,他当然也心疼着急。可韩勇的话已经撂那儿,他这会儿急着赶过去倒显得不合适,像是怕人家苛待了他闺女似的。

他还是赶紧回去跟白英娘说一声,让她赶快收拾收拾,去瞧瞧闺女吧。

两人分头行事。

很快,白英要生产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獾子寨。

舒予正在给小望之读《三字经》,闻言语气一顿,没有说话,继续先前的诵读。

作为“继承者”,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对“害死”原身的韩路生和白英夫妻俩的幸福感同身受,当然也不至于因此就盼着人家不好。

张李氏却在愣了一下之后,赶忙去翻箱倒柜地寻合适的洗三礼去了。

不过就是人家没瞧上自家闺女嘛,她虽然心里生闷气,却也不至于小气地连洗三礼都不送。

找了半天,张李氏从箱底拿出一卷细棉布来,鲜艳的颜色因为放置太久,稍稍有些黯淡,然而纹理细密,触手柔软舒适。

“终于找到了!”张李氏长舒一口气,冲舒予笑道,“这还是你十岁那年,跟你爹去秀水河子镇上卖皮毛换米,见了有人穿了件桃粉色的裙子,十分喜欢,就缠着你爹让他把买米的钱给匀出来,去扯的布呢!

“谁知道你爹不知道做裙子该买多宽的布幅,被人家三两句好话一哄,竟然截了这二尺来宽的布头回来,哪里够给你做裙子的!

“后来我看这布料触手细腻柔软的,也舍不得随便将就用在别处,就一直放到了现在。

“没想到正好派上用场!”

刚出生的小孩子身量短小,二尺宽的布料足够用来做小衣小褂的了。

张李氏说罢,看着抱着小望之轻声哄着的舒予,不禁感慨万分,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啊,转眼间闹着要新裙子的小姑娘就长这么大了……

第025章 男女

舒予想了一想,也抬头笑了起来,道:“娘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记得,当时为了买这块棉布,咱们一家还断了一个月的米粮呢!

“后悔得我闹着要把布给人家布庄还回去,拿回了买布的钱,好去买米下锅呢!

“把爹给愁得去韩大叔家里借了一瓢米,给我蒸了顿米饭,我才消停的……”

这段记忆是原身的,然而感恩之情却是舒予自己的。

要不是碰到疼爱她的爹娘,只怕穿越过来两眼一抹黑的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流浪求生呢。

“娘,我以后一定会让你和爹过上好日子的!”舒予看向张李氏,一脸郑重地说道。

她或许不能像别的穿越前辈那样,在异时空里混得风生水起,然而让爹娘衣食无忧、和乐一生,她自信还是做得到的。

也必须做得到!

张李氏心中一暖,面上却瞪了舒予一眼,见缝插针地教训道:“你啊,找个贴心的人照顾好你自己,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对于我和你爹来说,就是最好的日子啦……”

他们做父母的就是再疼闺女,也总有先她而去的一天,等他们都走了,谁来替他们照顾宝贝闺女?

总不能以后的大半辈子,闺女都一个人孤零零煎熬度日吧……

想到这儿,张李氏就禁不住又是焦急又是心酸,只觉得眼底一热,连忙借由找针线簸箩缝制衣服,别开了脸,免得闺女看到了伤心难过。

……

等到张李氏的小衣小褂儿都缝制好了,韩家那里也传出了白英母女平安的消息。

韩家东面的两间杉木房的里屋,白英脸色苍白地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眼空洞无神,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进枕头里,浸湿了一大片。

白母瞧着闺女这副模样,心疼得直陪着掉眼泪,却又在眼泪刚涌出眼眶时,连忙用手擦干净了,拉着白英的手,软语劝慰道:“姑娘有什么不好的?你看看娘,不就是先生了你,才又生的你两个弟弟吗?

“你还年轻,只要能生,总归能生出小子来的……

“而且你公婆又没有说过不喜欢孙女的话,路生更是事事都以你为重,你可千万别自己为难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白母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白英摇摇头,眼泪流得跟断了珠串儿似的,喑哑呜咽:“他们虽然没有说过不喜欢孙女的话,先前提起我肚子里的孩子时,却总是‘大孙子’‘大孙子’的叫着,可现在我生出来的却是个姑娘……”

话没说完,白英就难过得低低地啜泣起来,又怕被别人听了去,只得极力压抑着,呜呜咽咽断断续续的,如同一只可怜无依的猫儿。

白母的眼泪到底忍不住了,簌簌地流了下来。

她是过来人,当然知道生姑娘和生小子对于公婆丈夫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

先前说的那些宽慰的话,不过是担心白英月子里伤心过度,伤了身子,往后再妨碍生育,日子愈发地艰难罢了。

母女俩正在伤心着,就听得外间里稳婆笑着招呼道:“恭喜恭喜,喜得千金!”

白母便连忙收了眼泪,拿袖子胡乱将脸上的泪痕抹干了,又去白英替白英擦眼泪。

哪知白英听得来的人是韩路生,心里更加地委屈了,那眼泪浑似山里泉眼冒出来的泉水似的,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白母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急忙低声劝诫道:“女人在一切全都要靠丈夫,你可千万别跟路生耍小性儿,惹得他生气。否则……”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韩路生一路急冲进来,直跪在床边,握着白英的手,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跟连珠炮似的一叠声地问个不停:“你怎么样了?疼不疼?累不累?……

“我刚才去看孩子了,娇娇软软的,别提有多可爱了!哪里像别人说的那样,什么刚出生的孩子都是丑丑的……”

“哇”地一声,白英扑进韩路生的怀里,压抑的呜咽终于变成了低泣。

白母见了,悬着的心一点一点地放了下去,擦干净眼泪,整理好神情,悄悄地出了房门。

孩子已经被抱到了北面的正房,拿小被子包严实了,这会儿正躺在韩母的怀里睡觉。

孩子的姑姑韩霞,正围着小孩子来回地瞧,一脸的新奇和喜爱,伸出手指就要戳小侄女的脸蛋儿,却被韩母给赶紧拦住了。

“没轻没重的!”韩母连忙抱着孩子转过背,躲过韩霞的魔爪,瞪了她一眼,教训道,“小孩子皮娇肉嫩着呢,你可千万别来招我孙女。”

韩霞吃味,拽着韩母的胳膊撒娇:“娘你有了孙女,就不疼女儿了!”

“小心点你侄女儿!”韩母边抽胳膊边笑骂道,“多大的人了,还跟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计较争宠!”

韩霞正要和韩母斗嘴,抬头见白母立在门口,便笑着招呼道:“婶子来了,快请屋子里坐!”

说着话,人就迎了出去。

韩母也抱着孩子起身笑着招呼:“亲家来了,快来瞧瞧这孩子,眉眼儿长得可真俊!”

白母笑着应了,抬脚进屋,一颗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

看来都是闺女想多了,韩家人哪怕遗憾她没能一举得男,但是对于初生的孩子还都喜欢爱护的。

……

晚些时候,白家四口告辞归家。

路上,白明跟妻子感叹道:“可惜啊,英子命不好,没能生个小子,否则她在韩家就更能挺直腰杆儿说话了……”

白母瞪了丈夫一眼,拦住他的话:“你可别胡说!我瞧韩家上下待咱们闺女挺好的,对刚出生的外孙女也都十分喜欢。”

亲家通情达理,能真心待他们闺女,他们要是再说这样的话,可就是不知好歹,戳人心了。

“我也没说他们待咱们闺女不好,不喜欢咱们外孙女……只是,生姑娘到底比不得生小子……”白明嘀咕辩解两句,小声说道,“韩大哥虽然没有直说,但是我也听得出,他其实挺想要个孙子的……”

“难道白起兄弟将来娶了媳妇儿,你就不想要个孙子了?”白母横了丈夫一眼,扭身快步朝前走去。

人家做老人的有这个心思是人之常情,有了这个心思,还能体贴他们闺女生产不易,这份情谊不是更难得吗?

第026章 嬉逐

“洗三礼”就定在三日后,二月十六。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张李氏用一块红布将赶做好的小衣裤褂包好了,又提了一篮子大约三四十个鸡蛋并二斤红糖,准备去韩家恭贺。

至于张猎户和韩彦,则一大早地就被韩路生亲自请了过去。

舒予刚洗过头发,这会儿正坐在炉子旁边烘头发,见状指着小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鸡蛋和上头的红糖,惊讶地问道:“怎么还带这么多的鸡蛋和红糖?娘不是给做了小衣裤褂了吗?”

倒不是她小气,而是这礼物着实丰厚了些。

獾子寨远算不上富足,所以邻里之间随礼也轻,譬如这“洗三礼”,一家送上二三十个鸡蛋,或是十来块炸糖糕、炸糖饼,心意到了就行了。

“你爹和你韩大叔关系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平日里你韩大叔也没少帮衬咱们,他大孙女的‘洗三礼’,咱们备的礼当然得比别人丰厚些才行。”张李氏一边解释,一边将头巾衣服拾掇整齐了。

獾子寨虽说民风淳朴,邻里之间有什么事情都会搭把手,但是张家因为只得舒予一个女儿,后继无人,所以在寨子里一向说不上什么话,遇到事情多多少少的也总要吃点亏。

而韩勇每次都帮着张猎户说话。

因为韩勇在寨子里的声望,大家也不会太与张猎户为难,所以哪怕是没有儿子传宗接代,张家在獾子寨依旧过得平顺安然,没有被人欺负了去。

舒予念着韩大叔对自家的这点好,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一句:“那娘路上小心些。”

“不过几步路远,你不用担心。”张李氏将装衣物的小包袱和盛鸡蛋红糖的篮子都挎在了胳膊上,反过来叮咛道,“倒是你,晌午只有你和小望之两个在家,别忘了弄饭给他吃,照看好他,别让他冻着磕着了。”

舒予点点头,起身撩开毡帘往西间探首瞧了瞧,见小望之还在熟睡,便拿干帕子将湿头发包了,一直将张李氏送出院门,这才回屋继续在炉子旁烘干头发。

等舒予烘干头发,扎好了辫子,小望之也恰巧醒了,哭声响亮地招呼舒予给他换尿布、喂饭。

一通忙碌下来,已是半晌午了。

舒予看着外头晴日正好,春风温柔,草木舒扬清香,便抱着小望之在院子里晒太阳,指给他看院中各种各样的野花野草。

小望之如今已经会牵着大人的手,歪歪扭扭地走路了,一出门,就再也不肯让舒予抱着,从她怀里挣脱下来,小手紧紧地攥着舒予的手指头,蹒跚地迈着小步子,薅草踩花,玩得不亦乐乎。

舒予也不拘着他,牵紧他的小手从旁仔细照看着,任由他满院子地乱爬乱跑,不时跟他讲解两句新遇到的花草品类,或是吟诵脑子里突然冒出的两句应景的诗词,打小就陶冶他的情操、增广他的见闻。

家里只有她和小望之两个,她也没必要再费劲装“半文盲”了。

小望之睡饱了精神头足,又喜欢在外头玩耍,没一会儿,就不满足于只是围着小院转溜了,拉着舒予直望院门口拽,口中还急切地说:“门~门~~~抖~抖~~~”

张家小院外是一片地势平坦开阔的草地,除了稀稀落落的几株山茶,并无他物障碍,正适合蹒跚学步的小孩子追逐嬉闹,或者是干脆躺在上头打滚儿。

见小望之一颗奔向原野的心抑制不住,舒予便寻了一块绿草如织的平地,又细心地将草丛里大小石头都给清理干净了,在上面教他走路。

“呐,现在我数‘一二三’,然后松开手,你自己走过来。”在草地中心站定,舒予蹲下身去,两手握着小望之的小手笑着说道。

小望之嘿嘿地笑,露出两只可爱的小乳牙来,纯真无垢,一派天真烂漫,可小手却将舒予的手指攥得紧紧的,生怕她丢开了手,自己再跌倒了。

舒予挣了半天见没能挣脱,也不着急生气,继续微笑温声耐心地鼓励安慰:“我们小望之可是小小男子汉呢,怎么会害怕自己迈这一小步呢?再说了,还有我在这里守着呢,保准不让你跌倒。”

小望之才不信呢,见舒予坚持要丢开手去,干脆也不着急奔向原野了,一头直直地扎进她的怀里,小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衣襟,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眼底闪烁着“奸计得逞”的小得意。

舒予见状哭笑不得,伸手捏了捏他肉肉的脸颊,笑叹道:“你啊,真是人小鬼大,贼机灵!大了可怎么得了咯~”

小望之只管窝在舒予怀里咯咯笑,口水都流了出来。

对着这样软糯可爱的小孩子,谁还忍心去逼他?

更何况舒予一贯坚持“天性自然”的教育原则,前世做育儿师时,也都是根据前来就诊的孩子的个性,因材施教,量身制定计划方案的。

小望之现在不过才十个月大,虽然看起来比一般的孩子悟性高进步快,身子也比先前壮实了许多,可她也不想采用强制的手段揠苗助长。

小孩子骨骼脆弱,逼迫他提前学会走路,反而不好。

“好了,你自己玩吧。”舒予将小望之开档棉裤外套着的小皮裤调整服帖了,将他放坐在草地上,笑着放开了手。

小望之虽然不敢自己站着走路,但是爬行还是没有问题的;非但没有问题,反而是他极喜欢的日常“行走”方式。

小望之欢喜地往前翻个身,趴在草地上,手脚并用,小屁股一拱以拱地往前爬,活像是一只在草丛间爬行的加大号的毛毛虫,看得舒予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望之见舒予笑了,自己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大一小清脆愉快的笑声,远远地传进归家的人耳中。

韩彦从韩家归来,还未转过韩张两家之间的丛林,就听得熟悉的笑声悦耳清扬,连忙加快脚步,就见那已绽新绿的树林尽头,影影绰绰地露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来——

两人趴在草地上,欢笑匍匐,尽情打滚儿,活像是两只机灵可爱的野兔,在山野间尽情嬉逐。

第027章 一步

韩彦不由地翘起嘴角,快步朝正在草地上玩耍的一大一小走去。

刚转出丛林,他正要开口招呼,就听得身后的张李氏紧张地教训:“他还小呢,这会儿天还凉着,你怎么能让他在草地上玩耍?再冻着了磕着了……”

说着话,人就飞快地越过韩彦,直冲草地上爬得正高兴的小望之跑过去。

韩彦一愣,旋即心里一暖,张大叔一家待他们甥舅俩,真是跟一家人没什么分别……至少,他们相处的,比看起来和气一团的韩家几口要真心融洽不少。

韩彦也加快了脚步朝前走去,就听得舒予笑着解释道:“娘你尽管放心,我另外给小望之穿了皮衣和皮裤的,草地上的石头也都清理干净了,不会冻着他,也不会磕着他。”

韩彦近前一看,果然,小望之上罩皮衣,开裆裤外也罩了皮裤,耐划又保暖,正适合在草地上玩;而不远处的一株山茶花的根部,正堆着一小堆大小不一的石头,显然是舒予刚刚拣过去的。

张李氏上前,将小望之抱在怀里,一面仔细地察看,一面教训舒予:“那也不成!二月天里,哪怕太阳再好,草地上都还凉着呢!

再说了,小孩子爬来爬去的本来就容易出汗,他这棉衣棉裤外又罩了皮衣皮裤,暖和又不透气,不是更容易积汗着凉吗?

还有你瞧瞧,这外头也没个遮挡的,这万一要是跌倒了滚落下去该怎么办?你怎么不带他在院子里玩?

……”

啰啰嗦嗦地数落个不停。

舒予本来还想解释一句,有皮衣皮裤阻挡,草地上就是有点凉意,也浸不进去的;而小望之里头的棉衣棉裤,出门之前她也特地换成了轻薄合适的了,不会暖和到出汗……

然而看着自家娘亲絮絮叨叨完全不打算停止的样子,想想还是算了吧。

舒予乖乖地笑着听训,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里写满了无奈,还有对张李氏的“纵容”。

韩彦见了忍不住笑,上前解围道:“婶子就不要再怪舒予妹子了,她做事一向妥帖周全。而且我看小望之自己,也欢喜在地上玩耍得紧呢!”

像是在回应韩彦的话似的,小望之闻言立刻在张李氏的怀里扭来扭去,整个身子都往外挣,双臂直扑向草地,含含糊糊地急切道:“抖~抖~~~”

非要下去自己走。

舒予哈哈大笑,得意地挑眉,趁机为自己辩解道:“娘,你瞧,这可是他自己喜欢的呢!”

一副“您可千万别来怪我”着急撇清的模样!

张李氏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无奈笑成:“成!你们三个是一头的,我说不过你们!又何苦来做这‘坏人’?”

说罢,便将小望之放到了地上。

这番玩笑让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在大家的欢笑声中,双脚落地的小望之,突然丢开了张李氏的手,咯咯咯地笑着冲向一旁的舒予。

舒予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去接。

小望之见状笑道更加响亮了,小步子歪歪扭扭急急匆匆的,一头扎进舒予的怀里,把自己给乐得笑个不停。

“小望之真棒,都会自己走路啦!”舒予一脸惊喜,不枉费她这近一个月的耐心教导。

韩彦亦是惊喜不已。

看别人照顾孩子,和自己照顾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自己照顾孩子时,小孩子每一个小小的进步,都会让人欣喜不已。

在前世,他从来都没有想到,小孩子会自己迈出一小步,会让他如此惊叹,心里满满的都是莫可名状的幸福感。

随后跟上来有些醉意熏熏的张猎户,见状也击掌大笑道:“小望之就是厉害,才十个月大,就会走路了呢!不愧是京城里出生的孩子!”

韩彦脸上的笑意微微一顿。

天子血脉,自然非同一般,哪怕幼时遭遇苦难坎坷,一旦给他一个合适的环境,他就会迅速成长起来……

这番内心感慨还没有完成,就听得一旁的舒予笑道:“什么叫京城里出生的孩子就是厉害?爹你难道忘了,李二哥家的大牛,九个多月就会走路了呢,比小望之整整早了一个月……”

韩彦哑然失笑。

如此看来,倒是他拘泥僵化了。

才这么一想,就又听得舒予接着说道:“不过大牛快三岁了才会说话的呢,这点倒是没法和咱们小望之比!”

小望之现在已经能够用表达自己的一些需求了,虽然尚且有些口齿不清,但是却能够让经常照顾他的舒予等人听得明白。

舒予说着,一副洋洋得意、与有荣焉的样子。

张李氏也连连点头,笑声附和。

韩彦感慨顿止,瞪大眼睛默然一刻,仰首哈哈大笑。

看来不止是他,小望之在张大叔一家人眼里,都是“非同一般”地优秀呢!

于是,一家人都蹲在草地上,围成一个圈儿,伸着双手,让他从这个人怀里奔向另一个人的怀中,以便熟练掌握刚刚开启的独立走路的技能。

然而小望之绕了两圈,就只肯在张李氏和舒予母女俩中间来回走动,对于韩彦,尤其是张猎户,要多嫌弃就有多嫌弃。

偶尔控制不住脚步歪到两人那里,也是伸手接个力,就立即蹬蹬蹬地以更快的速度躲开了。

被小望之嫌弃了的张猎户和韩彦一脸受伤。

张李氏便趁机劝诫丈夫:“谁让你喝那么多的酒?我看小望之是不喜欢闻酒味儿呢!”

对于丈夫喜欢喝酒而且每喝必醉的习惯,哪怕是相伴多年,张李氏都依旧不喜欢,也从没有放弃过见缝插针地抓住一切机会,劝说他少喝一些。

张猎户一脸失落和不服,指着韩彦,为自己辩白道:“那贤侄也喝了呢,怎么没见小望之像嫌弃我似的嫌弃他?”

偶尔,小望之走累了,或者是害怕跌倒了,中途还会主动到韩彦那里歇息调整一下,再接着出发呢!

对他就一次都没有过……

“那哪能一样?”张李氏瞋他一眼,道,“人家是父子天性、血脉亲情!再说了,人家酒量虽然比你大,但是喝的哪里有你多?”

“那,那,那……”张猎户“那”了半天,到底理屈词穷,辩不出一句话来。

第028章 较劲

张李氏虽然不喜欢丈夫多饮酒逢喝必醉,但是为了庆祝小望之终于勇敢迈开了人生的第一步,晚饭时还是加了两个菜,烫了一壶酒。

大家心里高兴,就是张李氏和舒予母女两个都浅酌了一小杯。

至于张猎户,自然是又被韩彦给喝趴下了……

舒予看着醉倒在地犹自咕哝着要酒喝的老爹,无语又无奈。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

第二天早上,宿醉醒来头痛欲裂的张猎户,抬手在韩彦的肩头上拍了拍,面不改色地感叹一句:“你小子行啊,又把我给灌趴下了!”

完全没了第一次宿醉醒来的震惊和不服。

韩彦自然是笑着赔罪。

舒予却是毫不留情地戳穿:“哪里是韩大哥灌你,分明是你自己抱着酒壶不丢的。要不是韩大哥把酒壶哄了下来,你还指不定要喝成什么样儿呢!”

自己这个闺女打小就不会在自家人面前给自己面子,张猎户对此早就习惯了,闻言嘿嘿笑了笑,连忙拿别的话岔开。

“你想好了没有,给路生那闺女起个什么名字?”张猎户只当是看不见自家闺女满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转头拉着韩彦说话。

这话题转得有点生硬,但是却很奏效。

果然,舒予立刻住声看向韩彦,一脸的惊讶。

韩家和白家是姻亲,韩路生的闺女要起名字,想到的第一人选不应该是孩子的大舅白起吗?

韩彦摇摇头,笑道:“我还没有想好呢。这名字关乎一个人的一生,当然得慎之又慎了。”

然而这其实不过是推脱之词罢了,韩彦之所以不愿意给韩路生的女儿起名字,完全是因为不想加入韩家两父子的较劲纷争当中。

按照韩勇的说法,不过是个丫头而已,哪里用得着郑重其事地请韩彦给起名字,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请白起起一个名字不就行了!

再说了,以韩白两家的关系,他们越过白起,直接请韩彦帮忙起名,情理上说不通,面子上更过不去。

然而韩路生却很坚持,当众举杯恳请韩彦给她闺女起个名字,打了韩勇一个措手不及。

韩勇当时就沉脸来。

在这种情形下,韩彦作为一个外人,当然只能先回避其锋芒了。

张猎户这一问本来就是为了摆脱女儿的说教,也不是真的要催促韩彦赶紧起个名字出来,听他这么说,便立即点头附和道:“你说的很对,起名字是件大事,是该慎重的。”

舒予本想问问韩家为什么没有找白起给孩子起名字,毕竟他是孩子的舅舅,然而又觉得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便最终也没有多这个嘴。

恰好此时小望之睡醒了,哭哭啼啼地喊“娘”,舒予立即温柔应声,转身去西间里照顾他了。

张猎户对着自家闺女的背影长吐一口气,悄悄跟韩彦抱怨道:“我一辈子都有没怕过谁,偏偏对这个闺女头疼得很……

“一说到喝酒,简直比她娘还啰嗦……”

嘴上虽然抱怨着,脸上却带着纵容的笑。

韩彦见了只觉羡慕,便温声笑道:“那是张大叔爱女心切,不舍得对舒予妹子发脾气呢。”

恃宠而骄嘛!

张猎户闻言如逢知己,连连点头。

这件事情又拖了两天,韩勇亲自提了礼物上门来询问他大孙女的名字起好了没有。

同来的还有韩路生,一脸神采奕奕,显然是在这场父子博弈中取得了胜利,正心情愉悦。

韩彦对此早就成竹于胸,这会儿见韩家父子俩已然分出了胜负高下,便将取得的名字一一写在纸上,分别作了解释,供他们父子俩选择。

“大姑娘属兔,兔依草木而生,所以名字里最好带着草木,这是我根据大姑娘的生辰八字取的几个名字,韩大叔你们看看选哪一个好?”韩彦笑道,将写好的名字给韩家父子看。

韩家父子俩都认不得几个字,便根据韩彦的解释和字画的样子,认真地挑选起来。

“就选这个字吧。”片刻,韩勇指了其中的一个字,不甚确定地笑问道,“这个字是,是‘芬’字吧?”

韩彦笑着点点头,正待要开口细细解释,见一旁的韩路生不以为然地看了“芬”字一眼,然后转头似要重新挑选,便抿了抿唇,笑着拢袖不作声。

韩勇却容不得儿子为了安慰媳妇儿给她撑腰,接二连三地当着外人的面,下他这个当爹的面子,当即不悦地瞪了韩路生一眼,直接将纸张收了起来。

韩路生急得直瞪眼,刚要开口争辩,转念想起白英私下里跟他抱怨,说他当众跟他爹别苗头,不是给她们娘俩儿撑腰,是害她们娘俩儿被公婆厌弃呢,只得悻悻地住了口。

好在“芬”字虽然是他爹选的,但却是韩彦应他之邀起的名字,这么一想,韩路生心里也复又平静下来。

韩彦只当是没看见韩家父子俩的这番眉眼官司,见两人达成一致,便笑着上前恭贺祝福道:“芬者,芬香也。草木初生,其香分布也。祝愿令爱将来如花木葱茏而康健,如芳菲郁郁而雅洁。”

这种掉书袋的话,韩家父子听不懂,可他们原本也不是为了听懂而来的。

越是听不懂,不越是显得韩芬这名字起得好,非同一般嘛!

就跟“洗三礼”时,韩彦送的那幅字画一样,都是值得炫耀的资本。

待送走了韩家父子,韩彦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还是张大叔一家这样爽脆温厚的性子好相处。

舒予听得人离开,便牵着小望之从西间里出来,朝外头努努嘴,与韩彦玩笑道:“你‘抢’了白起这个当舅舅的差事,还赢得这么漂亮,小心他回头跟你急。”

韩彦对此付诸一笑。

白起的不服挑衅,在他看来不过是少年人未识时事艰险,是以血性张扬,自以为天地间没有谁能够让自己屈服,一腔孤勇罢了。

不值得赞扬,当然也不该批评。

势要上天揽月,欲图下海捉鳖,这样意气风发、裘马轻狂的少年恣意,其实是人这一生最难得的精彩华章,也是最令人羡慕神往的。

他曾经拥有过,而现在,那些年少轻狂早已经烟消云散,两世相隔……

第029章 效应

韩彦笑容微敛,弯腰伸手接过小望之,复又抬头对舒予笑道:“今日阳光晴好,桃柳争春,正适合踏青郊游。

“你要不要和小望之一起出去走走,也顺便去看看房子建得如何?也好给点意见。”

“学生哪里敢给先生提意见?”舒予眉梢一挑,故意抱臂作惧,歪头玩笑道,“妄议师长,我还怕先生打我板子呢!”

韩彦哈哈大笑。

笑罢,扶着下巴似模似样地认真思考一番,一本正经地点头评道:“嗯,‘妄议’二字,用得极妙。”

话锋一转,又复笑道:“不过现在让你‘妄议’的可不是师长,而是建房筑舍。”

说到这里,韩彦忍不住笑赞道:“说到建房住舍,你可是獾子寨当仁不让的第一人。

“你是不知道,如今大家每天聚在一块和泥建房,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回头我也要搭建土坯房来住’!

“你且瞧着吧,今年闲暇时,整个獾子寨估计都在‘大兴土木’呢!等到冬天,至少得有一小半的人,都从杉木房搬进了土坯房住了。”

舒予这些日子以来当然也听过类似的赞扬议论,如今又听韩彦提起,不由地感慨道:“这还真是名人效应啊。

“想当初我们家建造土坯房时,不知道引来多少议论质疑呢。

“哪怕是我爹娘出去说土坯房住着确实比杉木房舒适,别人也都不相信,只当是他们故意朝自家女儿脸上贴金呢!

“可是你瞧瞧,你一搭建土坯房,风向立刻就变了,大家都纷纷说起土坯房的好来,像是他们亲自住过似的。

“这还不都是因为大家敬仰你,便觉得你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值得效仿与夸赞的。”

舒予摇头叹气,一副感慨又无奈的模样。

韩彦虽然觉得“名人效应”这个词有点陌生,然而经舒予一解释,便立刻就明白,笑叹附和道:“东施效颦,楚王好细腰,人心向来如此……”

就是当今朝政,不也这样吗?

元嘉帝毫无底线地宠幸赵贵妃,甚至纵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迫害皇嗣,钻营的朝臣们自然也一门心思地攀附逢迎,甚至有人上书请封赵贵妃晋升为皇贵妃。

虽然此事因为赵太后的极力反对没能成行,上书请封的谄臣也因为赵太后一力坚持,被寻了个错处,远远地打发去了穷乡僻壤任一个小小的县丞,然而由此可见赵贵妃的得宠与得势。

前世元嘉帝驾崩之后,赵贵妃成为各家争相拉拢的对象,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攀附赵贵妃的那些臣子能为自己所用。

那些人虽然多是些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辈,却个个占据要职,手握实权,对于江山帝位的争夺至关重要。

可惜啊,树倒猢狲散,失去了元嘉帝宠爱的赵贵妃,在曾经依附奉承她的那些人看来,不过是个可怜无依的妇人,很快就被那些利益熏心的朝臣们给抛弃了。

……

“韩大哥,韩大哥!”

清脆中略带疑惑的呼喊,将韩彦的思绪从往事中拉了出来。

韩彦凝神顺声看过去,就见舒予眉头轻蹙,仰面盯着他看,一只手还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以引人注意。

韩彦歉然一笑,道:“方才走神了……你说什么?”

心里却暗暗责备自己,真是在獾子寨生活安逸得久了,身边又有张大叔一家三口这样善良宽厚的人在,越来越容易一头扎进自己的情绪里无暇他顾了,少了逃难时的那份警惕与戒备。

这样下去可不行。

韩彦瞬时挺直着了脊背,微笑的眉眼也凝肃了几分。

好在舒予似乎并未在意。

“你不是说要带我和小望之去郊游踏春看房子吗?还去不去了?”舒予抬头笑问道。

“去,当然要去!”韩彦爽然一笑,侧身伸手做请。

“不敢不敢。”舒予抿唇笑道,落后一步,躬身做请,“先生先请。”

韩彦哈哈而笑,眉宇间的那分凝肃,瞬间消解不少。

“走喽——”

韩彦见状也不再客气谦让,一把抱起小望之,昂首阔步迈出门去。

舒予随后跟上,边走便笑着说道:“要说咱们是去‘郊游’,我觉得还真不合适。我们家难道是在城里吗?”

韩彦深以为然,口中却道:“《尔雅》有云:‘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周礼》亦曾说:‘郊,距国百里为郊。’……”

抓住一切恰当的时机进行有效的教学,是韩彦一向的教学风格。

舒予习以为常,闻言笑道:“獾子山离着京城有数百近千里地,要这么算起来的话,说其为‘林’大约更合适一些。”

这番解释让韩彦哑然失笑,连连摇头。

“可不是这么算的。”说着,韩彦又细细地和舒予解释起何为“邑”,何为“国”来。

舒予当然不至于连这些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她不过是见方才韩彦眉宇间一闪而逝的凝重,故意插科打诨罢了。

如今见韩彦果然眉目舒展,一心一意地教起学来,舒予悄悄地吐口气,眉目也随之舒扬开来。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新建的住房处。

只见方厚的土坯墙已经砌了大半,不出三日大约就能上梁了。

正在干活的老少爷们儿见韩彦过来,都纷纷停下手里的活,笑着打招呼。

韩彦一脸真诚地团团谢过:“有劳各位叔伯兄弟了,为我的事辛劳这么多天。等到上梁那天,我请大家吃酒!”

男人之间的交情,往往是一杯酒建立起来的,如果不够,那就一杯再接一杯。

果然,大家一听韩彦这么“接地气”,顿时都起哄笑了起来。

有那胆子大的,笑着和韩彦提要求:“既然是韩先生请吃酒,那可不能随便一杯咱们自酿的水酒了事。怎么都得到秀水河子镇上的酒肆里打两坛回来才行!”

倒也不是真的要挑酒喝,只是想要借此表明双方关系融洽罢了。

真正关系铁的,谁会和对方客客气气的?

“好!”韩彦爽快应声。

见韩彦跟他们这样不见外,大家伙儿顿时更加热情高涨了,纷纷击掌叫好应和。

第030章 佳配

一时间整个工地上都是热烈的欢笑叫好声,听得舒予杏眼圆瞪,一脸惊讶又佩服地看向韩彦。

本是风雅文人,与獾子寨的乡土憨实完全不搭,却能在打定主意定居獾子寨之后,迅速就和大家打成一片,这份能耐还真是让人佩服。

众人欢闹过后,见舒予也跟了过来,便笑着打招呼。

舒予也叔伯兄长地笑着招呼了一遍。

有那心思活络的,见韩彦来工地都还带着舒予,而且两人关系融洽,哦,不,应该说是“一家三口”相亲相爱的,眼神难免在韩彦和舒予之间逡巡,笑意暧昧又羡慕。

山野人家虽然都淳朴爽直,并不像那些富贵人家似的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之类的规矩,很多大姑娘小媳妇的也会跟着父兄丈夫一起出去打猎,露营烤肉说笑什么的也从来都不会回避拘束。

但是像韩彦父子与舒予这样相处融洽和谐的,倒还真是不多见。

尤其是韩彦如今还是獾子寨的风云人物,不论走到哪儿,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当然他们也明白这是因为韩彦父子俩如今住在张家的缘故,可也正是因为这,心里免不了羡慕,悄悄地想,如果当初韩彦父子俩是到自己家里投宿,那如今跟他们父子俩“亲如一家”的,不就是自家姊妹了?

这样的情形,韩彦前世疏狂风流时见得多了,是以轻轻一笑,四两拨千斤地打消了众人的疑虑。

“要说这土坯房,还是舒予妹子的首创,所以我今天特意请她来瞧一瞧,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韩彦坦然笑道,“住房倒还好说,毕竟有张大叔家的房子做参样,总不会错的。

“可是学堂却是第一次搭建,咱们总得好好规划规划,看怎么样盖最利于孩子们将来日常的读书写字。”

与其任由他人胡思乱想地猜测,倒不如走到人前,主动将事情摊开了说,断了他们的念想。

果然,韩彦这几句话一说,众人那些旖旎的遐思猜想顿时都烟消云散了,纷纷诚心诚意地向舒予请教起建学堂的事情来。

舒予面上笑容未改,在心底却悄悄地给了韩彦一个赞。

指点议论这样的事情,舒予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但是她坚信身正不怕影子斜,又兼受过“打虎女英雄”的闲言碎语的锤炼,当然不会为此而心中不安郁郁。

然而韩彦能当众澄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是更好了。

毕竟,谁都不愿意自己跟流言蜚语沾上边,成为他人指点议论的对象。

如今见众人诚心请教,舒予也不吝藏私,笑着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学堂不同于住房,既要结实耐久,又要尽量做到冬暖夏凉,让孩子们在里头待得舒服,更重要的是,要保证室内光线充足明亮。不然一天里大半时间都昏暗不明的,孩子们怎么在里头读书写字?”舒予笑道,“就是再多的油灯,都不如天光明亮自然舒适。”

众人连连点头赞同。

山野人家的孩子都是苦出来的,出点汗受点冻什么的,对于娃儿们来说并算不上什么,但是獾子寨地僻穷乏,他们可没有那么多的灯油供娃儿们照明读书。

而且就算是有足够的灯油供给他们,可是对着油灯读书写字,费神又熏眼的,长时间下去难免会伤了眼睛。

别到时候书没有读成,倒赔了一双猎户最需要的锐利的眼睛,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见众人认可了自己的观点,舒予便将心里大致的规划说了:“所以我觉得墙壁上的窗户尽量要宽阔,好让天光透射进来。”

顿了顿,又笑道:“当然也不能太过,四面都掏出大窗来。不然,到时候不仅光线够亮了,就是冬天里的寒风也往里头灌得更猛了。”

众人纷纷笑着点头。

李二更是咧嘴直笑:“到时候娃儿们冻得直哆嗦,哪里还有心思、还有手劲儿去写字?”

边说还自己哆哆嗦嗦地抬手演示,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舒予也抿唇直笑,道:“所以在下根脚之前,就得先布置好房屋的走向朝向、高矮长宽,确定好窗子的布局,看看怎么样既能保证光照,又能减少寒风窜进屋里。”

众人见舒予说得有条有理的,都暗自惊叹。

李二嘴快,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张家妹子你真是厉害!我看就是咱们獾子寨最有经验的泥瓦匠都比不上你有见识呢!”

说着,还对着舒予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

“李二哥过奖啦!”舒予谦逊推辞,顿了顿,又嘻嘻笑道,“不过,你说这么说也不算错。”

骄傲自得的小模样,看得大家一愣,不明白舒予怎么前一句还在谦虚,后一句就开始自夸了。

韩彦也不明白舒予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然而却凭借近三个月相处的经验,直觉舒予是在故意和大家开玩笑呢,便望着她笑而不语,静待结果。

果然,舒予在一众惊愕的笑容中,爽然笑道:“咱们獾子寨从落成起,祖祖辈辈住的都是自建的杉木房,也就是去年开春我家才第一个搭建了土坯房的,如今这是第二家,所以咱们寨子里又哪里有泥瓦匠?

“李二哥这夸赞,我可不是受得起嘛!”

众人一愣,等明白过来舒予话里的打趣之后,都哄然大笑起来。

李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嘿嘿地笑了,却还不忘再补救一句:“是我先前说错。应该是秀水河子镇上最好的泥瓦匠,都比不上张家妹子你呢!”

这回总没有出错了吧。

秀水河子镇上的房子可都是砖石砌墙、青瓦盖顶的,没有泥瓦匠那可是盖不成的!

“那我可就真不敢当了!”舒予脆声笑道,爽朗大方。

这番对答,引得大家又是一阵好笑。

心里却都在暗自感慨,张家那个憨直傻愣的呆虎妞,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机灵啊,性子也越来越爽朗活泼,招人喜欢了。

有那心思机敏的,都暗自衡量起来,觉得这样能干聪慧又落落大方的姑娘,真是难得的佳配。

第031章 分歧

舒予见众人再看向她时,非但没有了以前的戏谑轻慢,反倒是多了一份惊讶和赞叹,暗自长吁一口气,笑容愈发地灿烂干净了。

既然人总是要融入群体而且难免被别人议论的,那为什么不努力摆脱那些轻慢嘲谑的指指点点,用自己的实力赢得别人的肯定和赞赏呢?

她是舒予,一个来自异世的独立自尊的灵魂,而不是供人取笑娱乐的“虎妞”!

被众人奉为“獾子寨泥瓦匠第一人”的舒予,在众人热切期待的目光中,亲自上场勘察量地,现场用树枝在地上粗略地画出初步构思的图纸来,又逐一仔细地讲解给负责打地基砌墙的人听。

众人神情郑重,认真听取。

这是自赤手空拳打死老虎之后,他们第二次愿意静下心来,认真听张家大妞说话。

上一次是惊讶质疑开玩笑,而这一次则是惊叹佩服真心求教。

……

等到韩彦的房舍和学堂盖好,舒予的名声也在继赤手空拳打死老虎之后,再一次传遍了整个獾子寨。

这段时间以来,舒予对于建造学堂的认真和付出,让大家唏嘘感叹又佩服不已。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大家时不时就会拿来开玩笑的“虎妞”,渐渐地变成了人人提起都会夸赞一句的“舒予”。

张猎户夫妻俩对此感动得泫然欲泣,觉得老天终于肯开眼,让大家看到自家闺女的出人之处了!

夫妻俩再出去时,腰杆儿也挺得笔直了,面对众人对自家闺女的夸赞,也从一开始的兴奋又难为情,渐渐变得坦然而从容起来。

最让他们兴奋不已老泪纵横的是,甚至有人开始面色讪讪地和夫妻俩提起舒予的亲事来,言语之间很是为过去的有眼不识金镶玉而自责不已,而对如今的舒予则是非常满意。

为此,张李氏特地初一十五的在家上香摆贡还愿,神情虔诚地感谢月老终于听到了自己日夜恳求的心声,看得舒予杏眼圆瞪,无语摇头。

四月初的獾子山草木青翠葱茏,春花依旧繁盛。

韩彦应景教诗,提笔在纸上写下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一诗,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写罢,先清声吟诵一遍,声调清越悠扬,令人如痴如醉。

清寂的山林,古朴的山寺,点点的桃花,渐次晕染出一幅清雅幽丽的山间晚春图景来,令人沉醉其间,流连忘返。

舒予双手托腮,双目微阖,神情怡然享受。

小望之却不懂得什么诗意不诗意的,蹬蹬蹬地跑来跑去,一刻也不停,拿拿这个又翻翻那个,将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最后将目光定在唯一整洁的桌子上。

他虽然还小,却也知道每次爹爹在上头写写画画的时候,自己是不能够去乱翻捣蛋的,否则爹爹就要不轻不重地呵斥自己几句。

可是知道归知道,一个尚未满周岁的孩子又哪里能控制得了自己的好奇心,完全是凭本能做事。

小望之站在一旁咬了会手指头,抬头偷偷地瞄了瞄韩彦,又瞧了瞧舒予,见两人正在笑着说话论诗的,没有注意到他,咧嘴嘿嘿一笑,蹬蹬蹬地奔向桌子……

等到韩彦和舒予听到哗啦一声响,顺声看过去时,只见桌子上面一片狼藉,而小望之则一身墨汁地呆立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神情紧张又害怕,显然是被自己弄出的动静吓到了。

本能地看向舒予,见舒予一惊起身,一脸担忧地快步朝他走过来,小望之立刻小嘴一撇,伸着双手喊“娘”,包在眼眶里的泪珠儿,也如决堤的水,一瞬间都流了出来,看得人心疼极了。

舒予连忙快走两步,想要去将小望之抱在怀里安抚。

小孩子最怕受到惊吓,更何况小望之是她一点一点带大的,她就更舍不得他委屈害怕了。

可快到近前时,却被韩彦伸手拦住了。

舒予抬头,一脸关心急切:“小孩子不禁吓的……”

很多人成年后的某些性格或心理的缺陷,往往都和童年时的遭遇有关。

像是配合她的话一般,小望之立刻放声大哭,伸手要娘抱抱。

看得舒予心疼极了。

“可他已经快要满周岁了。”韩彦看得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小望之,忍着心疼,继续板着脸说,“我之前三令五申地告诫过他,不许乱翻书桌上的东西的。他既然明知故犯,就得承担起这样的后果。”

铁面无私,毫不相让。

舒予听得又急又气,要不是想着孩子是韩彦的,她都想扒开他的胳膊上去抢人了。

勉强压住心里的关心急切,舒予深吸一口气,尽量冷静地和韩彦讲道理:“韩大哥,哪怕是一周岁的孩子,能够听得懂大人说的话,可是思维心性都还处于发展初期,做事情多凭本能,你不能拿要求成年人的标准来要求他。

“这是不公平的!”

韩彦嗤声。

公平?

这世上哪有天上掉下来的“公平”?

要不然长姐也不必焚宫身亡,他也不必带着小望之一路逃亡到这獾子寨了!

所谓“公平”,不过是各凭本事,争取自己的正当利益罢了。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小望之身为大周皇嗣,就该承担起自己应负的责任,哪怕他现在还只是个未满周岁的孩童。

韩彦不为所动,依旧挡在舒予面前,冷峻地看着大声哭闹的小望之,严厉地责问:“为什么要哭?你是男子汉,做错了事情就该承担起应负的后果,难道哭两声就能逃避责任了吗?”

小望之泪眼朦胧地韩彦,鼻子下还挂着两管长长的鼻涕,一脸懵然和委屈,显然是没明白韩彦那番严厉说教是什么意思。

“他还小呢……”舒予看得心疼,也觉得韩彦这样“成人式”的说教不适合小望之,张口要再劝。

可是还没有等她话说完,韩彦就一脸冷峻地打断了:“你别管。”

他必须要让小望之在第一次犯错时就留下深刻的教训,保证以后再也不重犯。

舒予一怔,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韩彦,只看得他半边冷肃的侧脸,眉眼间似乎结着寒霜,冷冽得让人无法靠近。

第032章 自省

急切,生气,委屈,不满……

种种复杂翻腾的情绪,被这寒霜一沁,瞬间都凝固成冰,重重地砸落在心头,梗得人呼吸似乎都凝滞了。

舒予神色复杂地看了韩彦一眼,默默地退后一步,不再出声劝阻。

然而安抚和鼓励的眼神却没有忘记依旧留给小望之。

舒予的突然沉默和退出,让韩彦心里一顿,愧疚的情绪立刻涌上心头。

他不是怪舒予多管闲事……

可是在刚才那种情境下说出那种话来,分明就是嫌弃别人多管闲事……

小望之见舒予退后,只觉得失去了依仗,畏惧不安之情更重,干脆放声大哭,不管不顾,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

舒予心疼归心疼,可最终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韩彦心里也不好受。

小望之是长姐留存在这世间的唯一血脉,他当然希望他过得开心幸福,然而也恰恰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又不得不硬起心肠来管束他,以期他能够早日长大,以迎接将来的风雨坎坷。

六年的时光眨眼即逝,在这之前,他必须要将小望之教导成一个坚强睿智自律的人。

韩彦压下心里的不舍心疼,板着脸,在小望之的哭闹声中冷静地训斥:“只有弱者,才会一遇到事情就哭泣,更何况这次还是你自己做错了。做错了事情就要承担起应负的责任,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剑眉拢聚,寒气冷厉。

小望之哭了半晌,见舒予依旧没有上前来帮他,而韩彦却愈发地冷峻严厉了,嚎啕大哭慢慢地变成了低声抽噎,又紧抿小嘴,自己努力憋住了。

眼神畏惧又不安,看得人心疼极了。

舒予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韩彦是绝无可能后退,如果小望之也一直哭闹,真不知道这对父子之间的对峙最终该如何了结。

“爹……嗝……嗝……”小望之抽抽嗒嗒,可怜兮兮地看着韩彦服软求饶。

韩彦眉头微松,沉声问道:“知道自己错了吗?”

小望之小手扒着桌沿,连忙点头,像只受惊吓呆了的小兔子。

“错在哪儿了?”韩彦又问。

小望之茫然抬头。

啥意思?

韩彦这才想到小望之月中才满周岁,虽然是比别的孩子早慧一些,会说一些简单的字词了,却到底无法口述一篇“自我反省书”来给他。

这么一想,舒予先前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教育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不能简单粗暴地采用教育成年人的方式来。

韩彦尴尬地清咳两声,换了个方式问:“下次不许再乱翻东西,记住了吗?”

怕小望之听不懂,韩彦又抬手指了指那满桌的狼藉。

这回小望之明白了,一边抽噎着一边猛点头,跟只啄米的小鸡似的,看得人既好笑,又心疼。

“过来。”韩彦眉头展开,伸手招呼,“先去把脸给洗干净了。”

小望之连忙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到韩彦身边,仰头嘿嘿地谄笑,一脸小心地讨好。

韩彦看得又好笑,又心疼。

小望之原本应该是巍峨的皇城,做他尊贵的皇子,何须讨好畏惧任何人?

这么一想,韩彦的神色又松软了几分。

小孩子最会察言观色。

一见韩彦脸色好看起来,小望之小心翼翼的笑容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舒予这才上前,牵了小望之的手,抬头对韩彦笑道:“韩大哥,我带小望之去梳洗,这里就拜托你收拾了。”

韩彦连忙笑道:“辛苦你了。”

那笑容有些尴尬,带着歉意。

舒予爽然一笑,牵着小望之的手去了灶房打水洗漱。

小望之飞快地迈着自己的两条小短腿,一马当先,几乎是拽着舒予一路狂奔了出去。

韩彦见了,无奈摇头苦笑,他就这么可怕吗?

别说,好像还真有点……

等到舒予给小望之洗干净手上和脸上溅到的墨汁,领着他回到外间时,韩彦已经将一切都收拾妥当。

大约是方才第一次正面发生分歧冲突,这会儿再同处一室,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尴尬,明明还是和平时一样读书写字,可总觉得气氛有些凝滞紧张。

偏生小望之方才被韩彦给吓到了,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活泼逗趣?

这会儿难得乖乖地坐在舒予身边,懵懂茫然地听着韩彦讲解“蔡文姬,能辩琴。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

这平静又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张猎户夫妻俩从秀水河子镇上归来。

听得院外的招呼声,不论是韩彦还是舒予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小望之更是屁颠屁颠地迈着两条小短腿,当先跑出去迎人。

舒予落后一步,低声跟韩彦道歉:“韩大哥,对不起,方才是我冲动僭越了……”

韩彦冲口而出“你别管”三个字时,她确实被伤到,然而在后退一步,静观深思后,她反而想明白了。

先不说孩子是韩彦的,要怎么教育外人不能随便插手,单说是她当着小望之的面和韩彦辩驳,这件事情本来就不对。

对于孩子的教育,最怕的是一个人管,一个人护,最终让孩子觉得有所恃仗,不服管教,甚至是无法无天。

虽然她的本意并不是要护着小望之,可是从小望之前后的变化——她开口劝阻韩彦时的嚎啕大哭,和她退后沉默后的小声抽噎来看,显然是将她当做依仗,以对抗韩彦的训斥。

这样的家庭教育她前世见得多了,每次都能冷静地和孩子的父母分析问题,找到解决的方法,可是为什么这回却失态了呢?

不过是因为这几个月以来,她一直日夜不离地亲手照顾小望之,花费了心血,产生了感情,所以情急之下,理智还来不及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法,感情就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所以老话才会说,“慈母多败儿”啊……

女人的母性,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性别特色。

韩彦连忙道歉:“不不不,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更加无地自容了……”

本就是他“好心当做驴肝肺”,哪里还当得起舒予的率先道歉。

第033章 心意

舒予抬头看了看囧然歉疚的韩彦,粲然一笑,道:“韩大哥先别忙着说这样的话。我虽然觉得自己方才行事冲动不当,但是并不代表我认可你管教小望之的方式。”

韩彦尴尬一笑,抬手叹道:“望子成龙,心切,心怯啊……”

小望之的身份,就注定了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像一般的孩子那样,循序渐进,渐次成长成熟。

舒予听得出来,韩彦语气虽然温和谦逊,然而态度却很坚决——对于小望之,他必然会继续严格要求、严厉教导,绝不会因为她今日的劝说就有所动摇。

舒予笑意微敛,抿唇沉默了片刻。

抬头见自家爹娘已经大包小包地和小望之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舒予到底咽下了心底的话,笑着点头表示理解韩彦的心情,越过他迎了上去。

在韩彦看来,她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野村姑,尚需要他教授指点,她此时若是贸然和韩彦探讨“如何教育孩子才是最恰当的”,只怕韩彦也未必相信,更谈不上试着接受了。

况且在其他人看来,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除了本能地细心育养孩子,知道怎么教导孩子才是最恰当的吗?

竟然还妄想要纠正韩彦这个京城里来的大先生的错处,可别让人笑掉大牙了。

舒予想得明白,所以暂且也不再纠结此事,忙迎上去帮忙拎东西。

韩彦也随后跟上,笑着上前搭把手。

“张大叔和婶子怎么买了这么多的东西回来?”韩彦一手拎着一个大包袱,随口笑问道。

谁知张猎户却卖起了关子,冲韩彦一挑眉,神神秘秘地说道:“一会儿到屋里,打开包袱一瞧,你就知道了!”

这下别说是韩彦了,就是舒予也好奇起来。

几个人大包小包地进了屋,将包袱往地上一放。

小望之最是着急,伸手想要去翻看包袱里的东西,然而偷偷地看了韩彦一眼,到底管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小手,然而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在那些包袱中间来回逡巡,写满了好奇与急切。

“快打开瞧瞧里面是什么好东西,也值得爹这样神神秘秘的!”舒予一脸好奇地笑道。

说着话,自己就先动手打开了面前的包袱。

是几块布料,都是靛青或烟灰色的,颜色不艳,然而摸上去却柔软舒适,一看就是上好的棉布。

“娘你买这么多的布料做什么?”舒予讶异抬头问道,“而且还全都是上好的棉布,值不少钱呢!”

张李氏瞪了舒予一眼,笑着嗔怪道:“你这是掉钱眼里了?一个姑娘家的,俗不俗气?”

说罢,又抬头看了看韩彦,笑说道:“这不是你彦大哥的房子盖好了,只等着晾干了挑选个黄道吉日好搬家嘛,那总得套几床新被子,图个吉利不是!”

韩彦闻言又惊又喜又不好意思,忙感谢又推辞,躬身道:“多谢婶子关心。

“只是我们父子俩已经打扰近半年了,平日里多赖张大叔、婶子,还有舒予妹子的照顾,如今旧恩未报,怎么好意思再让你们破费呢?

“这礼物太厚重,我不能收。”

韩彦在张家借住这么久,张家是什么家底儿他一清二楚,这几块上好的棉布,只怕得张大叔打一个月的獾子才能匀得出来呢。

“不就是几块布,有啥不能收的?”张李氏没有发话,张猎户倒是先不满上了,指着其他的包袱道,“还有那些锅碗瓢盆啥的,你也都收喽!缺不了的!”

“你们爷俩儿相依为命的,平时衣食起居的也没个贴心的人照料,你婶子不替你操心,难道咱们还能眼看着你们爷俩溜光席不成?”张猎户拍拍韩彦肩头,豪爽道,“听大叔的,送你们的你就收下,别跟咱们瞎客气!”

盛情难却,韩彦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坚持道:“既然张大叔都这么说,那我再推辞就显得见外了。不过,这钱却不能由大叔和婶子出。”

见张猎户一瞪眼又要生气,韩彦连忙又笑着解释道:“我不是要跟张大叔您见外。我家中薄有积蓄,这次离京我也都带上了,所以并不缺这些置办新家的钱。

“张大叔和婶子辛苦去帮我置办这些东西,已经是关怀备至了,让我感激不尽了,如果还要让你们再破费,那我可就真的是于心不安了。”

当时逃宫仓促,离京匆促,他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银票现银,逃亡一路,早就花得所剩无几了。

但是身上总有几件值钱的配饰可以抵当换钱,以解燃眉之急。

往后他们甥舅俩在獾子寨长住,他做一个教书先生,所得的束脩足以保证他们俩衣食不忧,除了买书置办文房四宝,倒也没有别的需要用钱的地方。

张猎户一向爽直通达,见韩彦坚持,也觉得没有必要为了这几个钱大家争来争去的,显得多不好看,便爽快地笑道:“行了行了,不过是几个钱而已,哪里值得咱们争个面红耳赤的?

“你出就你出吧!回头再有什么需要的,只管直说,甭跟咱们客气!”

金钱如粪土,情义才值千金!

韩彦笑着应了。

张李氏被丈夫的憨直气得直瞪眼。

人家说自己出钱你就收着了?像什么话?

明明他们只是出于一片好意,帮忙准备搬家所需而已!

这下可倒好了,总觉得自己的心意没尽到……

然而事到如今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想着在别的地方多尽尽心,让韩彦这个既当爹又当妈的劳苦人省点心。

接下来的日子,张李氏便忙着打棉花套子,给韩彦和小望之爷俩儿套新被子。

舒予也被喊来帮忙。

最高兴的就要数小望之了。

每每舒予的被里子才铺好,棉花套子还没有放上去呢,小望之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高兴得满地直打滚儿。

张李氏见了,便和舒予笑道:“真是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不能瞧见人套被子!瞧见了,总得上去打几个滚儿才开心!”

舒予抿唇直笑,抬起下巴冲小望之努努嘴,笑道:“我可比他聪明多了!我每次都是等娘把被子套好了,才爬上去玩耍的呢!既暄和又柔软,别提有多舒服了呢!”

逗得张李氏哈哈大笑。

小望之见了,也笑得更加欢实了,打滚儿个不停。

正在整理弓箭的张猎户和韩彦听了,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时间,欢声笑语弥漫了整个小院。

第034章 娱亲

“你会骑马,就不怕跟不上。至于打猎,先看着就行,总之是安全第一。”临行之前,张猎户叮嘱韩彦,“你是个读书人,就是打不着猎物,也没有人会笑话你的。”

韩彦闻言哭笑不得,知道解释了也没有用,干脆直接点头应下。

过几天就是小望之的生日了,寨子里已经有不少人提前送来了贺礼,到时候少不了要宴请大家,答谢一番。

所以韩彦便自请和张猎户一起去打猎,准备宴请的食材。

“路上小心一些。”张李氏和舒予如同往常一样笑着叮嘱。

小望之也咧着小嘴挥挥手,跟着学道:“心!心!”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张猎户和韩彦到马棚里牵了马,出了院子,各自跃上,一紧缰绳,嘚嘚嘚地朝深林行去。

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丛林,舒予转回目光,笑道:“也不知道韩大哥这头次出去,都能打些什么回来。”

虽然上回两个人一起去秀水河子镇上买纸笔,她看得出来韩彦马术不错,身姿矫健利落,但是打猎可不是会骑马就行了,更不是对着死的靶子射箭。

初夏山林葱郁茂密,在其中策马奔驰,追捕奔逃的猎物,可不是一件的容易的事情。

“打得到打不到的又有什么要紧的?横竖还有你爹呢!”张李氏说着话手下不停,浑不在意。

獾子寨的住家户都是靠打猎为生的,哪一个猎户不打小起练就了一身百步穿杨的好本事?

就连大雪封山的冬天也鲜少空手而归的,更何况是在野兽乱窜的初夏。

“那倒也是。”舒予想了想,抬头笑应道。

韩彦大概是觉得以后要长住獾子寨,哪怕有各家的束脩供养着,也少不得要打猎补贴生活,或者是借此融入新的生活环境,所以才想要提前跟经验丰富的老猎户练练手,准备起来吧。

“倒是四月十九那天,小望之的周岁该怎么操办,咱们得提前商量商量。”张李氏一面飞针走线,一面随意说道。

舒予默了默,才笑应道:“这件事情还得等韩大哥回来之后,先问问他的意见。毕竟小望之是他的孩子,咱们要是贸然插手做主,总归是不太好。”

张李氏闻言手下一顿,抬头笑道:“你说的对,是我想的不周全。”

顿了顿,又抬手拍了拍额头,怅然笑叹道:“你还别说,这人和人相处得久了,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也会觉得跟一家似的。说话做事情,自然而然就没有一开始的客气有礼了。”

舒予笑着点点头,看了眼正坐在席子上认真摆弄拨浪鼓的小望之,笑叹一声:“谁说不是呢!”

要不然,她先前也不会因为小望之的教育问题,直接和韩彦起冲突了。

张李氏叹息一声,干脆放下针线,看着咧嘴将拨浪鼓摇得欢响的小望之,低声不舍道:“我有时候一想起过不了多久,小望之就要搬去他们自己的新家了,心里就觉得舍不得……”

几个月的相处,她早就把韩彦和小望之当成是自家人了,尤其是小望之,感觉就像是她自己的小孙子似的。

冷不丁地人一离开,她只怕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呢。

舒予叹息一声,没有接话。

离别,不论是什么人之间,以什么方式的离别,总是让人不舍心伤的。

“不过,韩大哥家离着咱家拢共也就里把路,娘要是想小望之了,咱们就过去看他呗!”舒予不忍一直沉浸在还未发生的离别凄苦当中,抬头笑劝道。

张李氏苦笑着摇摇头,叹气道:“过去窜门,哪能和在一处住着相比……”

这一想,又念及自己只得舒予一个闺女,将来定然是要嫁到别人家里做媳妇的,到时候他们夫妻俩就更加孤单无聊了,张李氏这心里愈发地低落难受了。

舒予见劝说不通,只能拿别的话岔开,免得母亲沉浸忧思,郁结不解,伤心又伤身。

“娘,说到周岁宴,是不是还得准备抓周礼?”舒予另起话头,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好奇地问道,“不知道我周岁的时候抓的是什么东西?有啥意头?”

周岁时候的记忆,原身没有,她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而爹娘一直也没有提过这茬,她也就没有想起来问。

眼下正好说到这事儿,舒予心里还是挺好奇的。

果然,张李氏一听舒予这么问,顿时笑了起来,神情追忆道:“那时候家里穷,没啥可准备的,就把家里有的能上桌的都摆上去了。

“当时你祖父祖母也都还健在,为了给你办这个抓周礼,爹娘还跟他们怄了一场气呢!

“你祖父祖母的意思是,你一个丫头,哪里用得着跟个小子似的宝贝,摆什么抓周礼?

“可我和你爹却心疼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儿,疼爱得紧,不舍得你受一点委屈,比别人少一样,哪怕是比小子也不行!

“你祖父祖母拗不过我们,就干脆气得甩手不管。

“我和你爹一看这情形也生气,就干脆把家里能搬上桌的都搬上桌了。

“我记得当时抓了一把米,捋了几根野山葱,放了针线笸箩,摆了几个钱,又临时制了一张弓,还有秤砣什么,林林总总的,大约有十来样,围着八仙桌摆了满满一圈呢。

“你祖父祖母嘴上不同意,心里却还是疼爱你的。

“等到你周岁那天,老两口又是帮着迎接客人,又是帮忙准备吃食的,忙个不停。到了你抓周的时候,他们比谁都靠得近前,就连我和你爹都被他们挤到了一边呢!

“可是你倒好,被放到八仙桌上之后,围着这些东西爬了一圈,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的,最后一个都没有拿,只伸着手要娘抱,哭着闹着要吃奶……”

说到最后,张李氏笑得乐不可支,捂着肚子直“哎哟”,哪里还记得先前因为小望之即将离开而郁郁不解的事儿。

引得小望之也丢开手里的拨浪鼓,迈着小短腿飞快地奔过来,一头扎进张李氏的怀里,傻呵呵地跟着嘿嘿笑,乐得直打滚儿。

舒予一头黑线。

当着满屋子宾客的面哭闹着要吃奶,真有够丢人的……

怪不得爹娘一直都没有跟她提过这茬儿!

不过看着对面笑得开怀的一大一小,舒予也忍不住翘起来了嘴角。

还是算了吧,啥面子不面子的,就当是自己效仿了一把老莱子,彩衣娱亲了。

第035章 震惊

张猎户和韩彦一直到日薄西山才打马归来。

舒予正在院子里收晾晒的被子,远远地就瞧见两人骑在马上,踏着晚霞薄暮归来,收获颇丰的样子,连忙将被子抱进屋里,又快步迎了出去。

等她开了院门迎出去,张猎户和韩彦也策马到了近前。

舒予这才看清两人马上各自挂着几只色彩斑斓的野山鸡,一长串的野兔,还另有两只壮硕肥嫩的獾子,惊喜抬头笑道:“爹,韩大哥,你们这一趟出门收获颇丰啊!”

她自信骑射之术在獾子寨也算是一流的,但是每每跟随自家老爹出去打猎,却极少有收获这样丰硕的时候。

舒予这一抬头,就发现自家老爹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垂头丧气的,不由地暗自诧异。

收获这么丰硕,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难不成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

舒予心里疑惑不解,但也没有多问什么,当即侧开身先让两人进来搬卸猎物再说。

韩彦倒是在翻身下马时笑着回一句:“今天运气不错,没走多远就碰到了兽迹,所以没多费工夫寻找。”

打猎靠得不仅是技术,还有运气。

如果遍寻不到野兽的踪迹,你就是射术再好,也是白搭。

舒予了然点头,跟着两人进了院子。

院子东侧有一片夯实了的平地,上头还铺了大青石,是张家日常处理猎物的地方。

张猎户和韩彦先将马牵去哪里,将猎物搬卸下来。

舒予连忙上前帮忙,将野山鸡、野兔和獾子分类堆放。

张李氏听到动静,也从灶房里出来帮忙,一边往围裙上抹手上的水渍,一边瞧着那堆叠如山的猎物,惊喜笑道:“你们今儿运气倒是好,我看单是那兔肉就够吃许久的了呢!”

近前一看,竟然还有獾子,张李氏连忙蹲下身去,伸手翻了翻,只见两只獾子均是一击致命,而且伤口都在咽喉处,皮毛完整无损,笑容更盛了。

抬头就冲丈夫笑赞道:“你这准头倒是愈发地好了,这样完整的獾子皮毛真是难得一见呢!等这两张皮毛收拾好了,我就可以给小望之做一件过冬的新皮裘呢!”

张猎户闻言神情愈发地颓丧,垂着头连连叹气。

“这是夸你呢,你叹什么气?”张李氏莫名其妙,惊诧不解地看向丈夫。

舒予想到先前自家老爹回来是那副垂丧气的模样,也不解看问过去。

张猎户心里犹豫斗争许久,到底憋不住了,指着韩彦对一脸疑惑的妻女道:“哪是我的准头越来越好了……这两只獾子,都是贤侄打的……”

张李氏和舒予闻言愕然转头,看向韩彦的眼神满满的不可置信。

韩彦这样斯文俊秀的读书人,打猎也能打得这样好?

张猎户见既然已经说出来,索性破罐子破摔,耷拉着脑袋,摊手摇头直叹气:“何止是这两只獾子,就是那野山鸡和野兔,不少也都是贤侄打的呢……”

他还在瞄准呢,韩彦就已经抬手放箭一击毙命了,“快、狠、准”到完全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啊!

刚开始他倒是还为韩彦的“好运气”惊叹鼓掌予以鼓励呢,等到后来,发现韩彦箭无虚发、百发百中,完全是真本事,自信心顿时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整个人都懵了。

等清醒过来之后,就只剩下了颓唐丧气。

“呶,你们瞧,凡是像这两只獾子一样一击毙命的,差不多都是贤侄打的。”张猎户干脆蹲下身去,翻找那些野山鸡和野兔的伤口,指给妻女看。

张李氏和舒予粗粗一数,竟然占了近一半之数,不由地惊讶赞叹地看向韩彦。

张猎户却接着“自揭己短”,叹气道:“还有这些中了两支或是三支箭的,也有我没有射中,贤侄后来帮忙补上一箭的……”

总之,原本应该是这次打猎主力的他,今日完全沦成了观摩者韩彦的陪衬。

这反差,还真是大得让人一时接受不了。

这小子,喝酒比他厉害也就算了,竟然连打猎也比他厉害!

他读书人的气质禀赋呢?!

“韩大哥你可真厉害!”舒予冲韩彦竖起大拇指,啧啧惊赞。

张李氏也是一脸的惊叹不已。

韩彦连忙摇头摆手,谦逊笑道:“张大叔过誉了,是我运气好,分头行动时恰好碰到了这两只獾子。要是张大叔当时也在,肯定是像打那些野山鸡和野兔一样,要分功大半了。”

张猎户愿赌服输,闻言摇头叹息,坦诚道:“就是咱们一起遇到那两只獾子,我也未必能够拿下,更别提是像你这样一击毙命了……”

只有脖子上一个不打眼的伤口的獾子皮毛,和浑身被射成筛子的獾子皮毛,那价值可差得远了去了。

他虽然有些颓唐丧气,但是也不得不承认韩彦箭法是真的很厉害。

这么一想,张猎户顿时好奇起来,抓着韩彦问道:“贤侄以前在京城不是读书立业的吗?怎么骑射之术也这般厉害?是哪个师傅教的?……”

一连串的问题,让韩彦心里微微一凛,面上却依旧谦逊笑答道:“是读书准备举业的。不过少时顽劣,跟邻里的伙伴们爬树摸鱼约打架的,也很皮实。

“后来又跟附近的武馆的师傅学了些拳脚骑射功夫,日常也没有落下练习,一年一年的,不知不觉地竟然就练了出来。”

这些说辞,是他决定打猎露一手之后,就已经都想好了的。

獾子寨离着京城数百近千里,寨中老少又都是世代居住于此,京城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一个只存在于故事里的地方,谁又会较真深究他这番话的真假?

果然,张猎户一听韩彦这么说,顿时就一脸释然地拍拍脑袋,嘿嘿笑道:“原来是京城里的武官师傅教的啊,怨不得这么厉害呢!”

京城那可是帝都,皇帝住的地方呢,什么都是最好的,武官的师傅当然也是。

张李氏也恍然点头,笑着赞韩彦“文武双全”。

舒予陪着笑,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第036章 天资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想要读书走科举而入仕途,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不然也不会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了。

韩彦既然走的是这条路子,那他的家人又怎么会纵容他“不务正业”,浪费大把的时间来习武?

在丛林中策马奔驰,逐射奔逃的猎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是一击毙命!

要练到韩彦这水平,可不是仅仅凭借天赋就能够做到的。

舒予这么一想,下意识地就往韩彦看去。

大约是刚从外打猎回来,筋骨舒展,心情放松,此时的韩彦与平时持书执卷的样子略有不同。

面容依旧谦和温润,眼中神采光华却细看灼人,双腿微分而立,挺拔修长的身姿中似潜藏一股隐而待发的磅礴气势。

舒予突然想起元宵节那天晚上,那个纵酒吟诗似狂放不羁又沉痛坚忍的韩彦来,渐渐地又与眼前这个鬓发微散、意态放松却又神采飞扬逼人的形象重合。

或许这两次不经意间看到的,才是韩彦本来的样子吧……

“舒予!舒予!”

耳边传来张李氏的呼喊。

舒予一怔,回神,就见母亲正嗔怪地看着她,指着眼前成堆的猎物说道:“发什么呆呢,快些把这些收拾好啊!初夏可不比隆冬,天气暖和,鲜肉坏得可快了呢!”

这要是这样放上一夜,等到第二天早上,只怕都有气味儿了,全都得扔了。

多可惜!

舒予嘿嘿一笑,拿话岔开了:“早知道韩大哥这么厉害,一早他出门之前,就该提前交代一句,让他尽量捉活物,咱们也好养着,慢慢地吃新鲜的。”

“说什么傻话呢!”张李氏笑着瞪了她一眼,指着那成堆的野山鸡野兔和獾子说,“这些东西都是野天野地里奔跑惯了的,你以为跟羊圈里的那只母羊一样,好圈养呢?只怕到时候不是逃就是死,更浪费呢!”

二月底,年前韩勇送的那只怀孕的母羊终于产崽了,生了两只可爱的小羊羔。

小望之也终于有羊奶喝了。

这两天他们夫妻来还在商量,要将两只小羊羔都送去给韩家,以作答谢呢。

舒予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刚才不过是借此掩饰自己的走神失态罢了,闻言嘿嘿地笑了,手脚麻利地收拾起猎物来。

张李氏则笑着摇摇头,去了灶房做饭。

张猎户去马棚拴马喂马,小望之这会儿又在睡觉,韩彦干脆留下来和舒予一起收拾。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手脚快多了。

舒予抬眼见韩彦一手捉着野兔,一手拿着匕首,唰唰几下子,就干脆利落地将整张兔皮都完整地剥落了下来,先前的疑惑又浮上心头。

韩彦收拾猎物的手法如此纯熟,实在不像是要握笔写文章走科举仕途的。

默然片刻,舒予又不觉好笑,觉得自己这样纯属是庸人自扰。

韩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来獾子寨之前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才不得来此避难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打记事以来,来她家投宿的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她难道还要挨个地去打听人家的底细来由不成?

舒予这么一想,心头顿时敞亮松快起来,不由地笑出了声。

韩彦见舒予突然发笑,少不得笑问一句:“怎么了?”

舒予抬头粲然一笑,指着韩彦手里刚剥好的野兔道:“没有想到,韩大哥不仅字写得端方大气、潇洒俊逸,就连收拾猎物也这般利索干脆,有章可循,让人不禁想起‘庖丁解牛’的故事来。”

这还是上次举寨庆贺韩彦定居獾子寨时,舒予偶尔和韩彦提及灶上切肉剁骨头,把家里的刀都给砍出豁口时,韩彦一时兴之所至,跟她讲了《庄子》中的这则故事。

作为经历过高考的人,《庖丁解牛》一文舒予早就烂熟于心,又得韩彦再次带着复习一遍,因此当下张口就来:“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

“韩大哥,我觉得你剥兔子皮真是得了庖丁的真传!”

这当然是玩笑话了。

韩彦也不禁笑了起来,但是更多的却是惊叹。

他当时不过是随口和舒予讲了这个故事,一时兴起吟诵了这几句诗文,没成想舒予竟然给记了下来,而且隔了两个多月,竟然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说她是天赋卓绝,也不为过。

这样绝佳的天资禀赋,若是身为男儿,决意走科举经济仕途,必然会有一番成就的!

“舒予妹子也不遑多让!”韩彦真心赞佩道,“就单凭你这过目不忘、过耳即诵的本事,多少读书人都得甘拜下风呢!”

他就是其中之一。

想前世他像舒予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夫子的戒尺威慑之下,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把前天学的文章先囫囵背出来呢。

舒予愕然,嘿嘿笑了几声,心虚得脸都红了。

她这是身为穿越者的特权——作弊啊!

可当不起这份夸赞。

韩彦却以为舒予是在害羞,心里一阵惊奇。

打从年前风雪中偶然投宿张家算起,这也过去四个多月了,眼前的姑娘一直是爽直而狡黠、聪慧而妥帖的,这样双颊沾粉的羞涩,他倒还是第一次见到。

韩彦忍不住笑了起来,体贴地没有再说下了。

两人一直忙活到太阳落山,半月皎洁,这才算是收拾完了。

热腾腾的饭菜这会儿也做好了。

张李氏打了一盆温水,又拿了皂角,笑着催促两人:“快点把手洗了,准备吃饭!”

韩彦笑着应了:“哎,多谢婶子!”

等两个人拿皂角洗干净了手上的腥臊,推门进去时,就见三菜一汤已经端上了桌。

荤素搭配,全是山间野味,不用用力吸鼻子,那香气就直往人鼻子里钻。

张猎户已经坐好了,身边还挨着小望之,见两人进来,便招手笑道:“赶紧坐下来吃饭!今儿晚上的肉菜都是新鲜的,味道美着呢!”

经过马棚里默默的调试反思,还有方才那两杯酒的慰解,张猎户这会儿已经走出了情绪的低谷,重新振作起来。

第037章 吃味

小望之瞧见了舒予,便不肯再挨着张猎户坐,伸手要舒予抱,咧着小嘴欢快地喊:“娘,抱抱~”

韩彦对面而坐,闻言板着脸清咳一声,严肃地看着小望之。

小望之脸上的笑意一僵,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立刻怯怯地收声,委屈不满地抿紧了唇,小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舒予。

舒予微微一笑,上前将小望之抱坐在自己身边,却并不阻止韩彦对小望之的纠正教导。

虽然她并不介意被小望之这么叫上几句,但是韩彦制止教训得也没有错。

人生天地之间,最应该感激的便是生养自己的父母。

虽然小望之的娘亲不幸早逝,但是小望之绝不应该因此就忘记谁才是给予他生命,值得他铭记敬重一辈子的人。

小望之瞧瞧对面依旧板着脸盯着他看的韩彦,又抬头见虽然微笑却并没有出声维护他的舒予,小嘴一撇,终究是不甘愿地低头喊了一句“勾勾”。

舒予脆声应了,笑容温柔地抱了抱小望之安抚他,又温声问他想吃什么。

一说到吃,小望之立刻将先前的委屈都抛开了,指着桌子上香喷喷的野兔肉和獾子肉欢喜地说:“要~要~要!”

那馋嘴急切的小模样逗得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

张猎户离得近,干脆每样肉都挑了一大筷子放在小望之面前的小木碗里,呵呵笑道:“吃吧,吃吧,这些都是你的!”

“爹!”舒予嗔怪一声,指着小望之碗里的肉道,“他还小呢,你就给他吃这些,也不怕他噎着。”

张猎户这才想起来,一拍自己的脑袋,嘿嘿笑道:“你瞧我这粗心大意的!”

又忙转头跟小望之和颜悦色地解释:“你还小呢,这里头的大肉片子可吃不得,就是肉丝儿也得弄碎了再吃,而且还不能多吃。

“不过你别着急,灶上给你专门做了肉羹呢,一会儿再滴了香油,别提有多好吃了呢!”

小望之似懂非懂,但是明白了一点——眼前的人不让他吃碗里的肉!

小望之顿时着了急,连忙伸手将桌上的小木碗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警惕地看着张猎户,生怕他抢了过去。

张猎户见状哈哈大笑,一拍大腿,竖起大拇指赞道:“这么小就知道护食儿,有出息!”

说罢,冲小望之挑挑眉,又故作坏人状,搓手嘿嘿笑道:“我活了半辈子,这还是头一次‘抢’小奶孩的吃的呢!”

说着,就伸手要去抢小望之怀里的小木碗。

小望之急得大叫一声,连忙弯下身去,死死地护住小木碗,不让张猎户有碰到碗的机会,尖叫护食儿。

张猎户故意逗他,也张牙舞爪嗷嗷叫着,“争抢”得更甚。

屋子里顿时全都是一老一少“厮杀”的呼啸尖叫。

舒予对此扶额叹息,张口要制止自家老爹这无聊幼稚的游戏,却被韩彦摆手制止了,一时愕然不解。

韩彦微微一笑,却没有开口解释。

舒予见状只好耐住性子,看这一老一少继续“厮杀”不止。

韩彦却在看到小望之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地保全自己小木碗里的肉时,露出了赞赏又欣慰的笑。

原本在小望之警惕地将木碗抱走时,他是想开口制止他的——不适合自己肠胃的东西当然不能吃了!

一来,这不利于健康;二来,作为将来的大周天子,怎么能不自小就学会嘉纳雅言?

三来,若是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那将来面对风刀霜剑或是重重诱惑时,小望之又如何能够坚忍不拔、持身守正,不为所动,勇敢向前?

可是当张猎户作势要去抢小望之小木碗里的肉时,他立刻就改变了主意。

作为一朝天子,如果连自己在意都不能够想方设法地保全,外人一胁迫就轻易屈服了,这样的软骨头即使将来能顺利登基,也不过一个是软弱任人摆布的傀儡罢了!

若果真如此,倒不如趁早歇了那心思,放任他在这獾子山做一辈子的猎户,熬完平凡庸碌的一生好了。

小望之出于本能而且尽己所能地设法保全自己在意的小木碗里的肉,这让韩彦很是满意。

然而张李氏端了肉羹进来,见丈夫竟然和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争抢”得不亦乐乎,顿时又气又无奈,上前瞪眼劝止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一个孩子争抢!”

张猎户这才直起身子,收回“魔爪”,嘿嘿笑道:“我这不是怕他吃大肉片子,再噎到了不消化嘛!”

“那你就不会和他好好说?”张李氏无奈气笑。

丈夫有时候就跟个小孩头儿似的,嘻嘻哈哈疯疯癫癫的一点都不稳重,让她这个做妻子实在是无奈又无力。

韩彦上前接过肉羹,先笑着道了谢,又替张猎户解释道:“婶子莫怪,张大叔这是和小望之玩耍逗乐呢。”

含饴弄孙,大约是每个到了年纪的人的渴望。

然而这话他却不好说出来,免得张大叔和婶子又该伤心没能生个儿子承继香火了。

小望之见张猎户停止了争抢,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挪了挪小屁股,紧紧地挨着舒予,手里的碗却还没有敢松开放到桌子上。

舒予见肉羹端了上来,笑着摸了摸小望之柔软的胎发,温声劝说道:“这肉片切得太大,不适合小孩子吃。肉羹做好了,咱们换个吃吧?”

说着,将肉羹推到了小望之面前。

肉羹的香味让小望之忍不住凑上前,吸了吸小鼻子。

犹豫半晌,小望之终于放开了小木碗,举着递给舒予,一脸欢笑,含混不清地说:“勾勾,七,七……”

说着,还不忘记回头警惕地盯张猎户一眼,生怕他来抢自己孝敬舒予的肉。

舒予哈哈大笑,一脸欣慰地摸摸小望之的脸颊,接过小木碗,郑重地道了谢,又夸赞道:“你这片孝心,姑姑就领受啦!”

说着,将小木碗里的肉都扒到自己的碗中。

小望之这才如释重负,拿头往舒予身上蹭了蹭,咯咯直笑。

大家便都笑了起来,动筷吃饭。

韩彦却颇有些吃味,觉得小望之真是有了“姑姑”就忘了“舅舅”,怎不见也分他一块肉吃?

第038章 抓周

等张李氏将几床新被子都缝制好了,小望之的生日也到了。

四月十八一大早,韩彦就骑马下山去了,一是准备采买明日宴席会用到的东西,二是置办抓周用的物什。

在韩彦看来,小望之的身份就决定了他以后要走的路,抓周与否,或者是抓着了什么,其实都不重要。

不过既然入了乡,那便也免不了要随俗。

再者,他也不愿意小望之因为逃亡在外,连一生中那么重要的抓周礼都得潦草错过。

若是长姐泉下有知,定然也是希望小望之像别的孩子一样,生命里重要的仪式一样不缺。

舒予留在家里照看小望之,顺带帮着张李氏张罗明天宴客要用的吃食。

张猎户则去各家借板凳桌子碗碟之类的琐碎东西。

一番忙碌下来,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已是斜日溶溶云淡淡,余霞散绮半边天。

吃了晚饭,一家人围坐闲话,舒予随口笑问道:“韩大哥,你都给小望之准备了那些抓周礼?”

韩彦微微一顿,身侧的手一紧,面上却随意笑道:“不过是些书籍笔墨弓刀箭矢之类的,寻常抓周会用到的东西。”

如果不是逃难流落在外,身为元嘉帝唯一的子嗣,小望之的抓周礼便是玉玺也摆得,哪里会像如今这样凑合。

“唔。”舒予点点头,暗道便是只摆这些,也比獾子寨其他孩子的抓周礼隆重多了。

不过韩彦身份不比他们,如此倒也合适。

可等到第二天抓周时,看到桌上摆着的书画时,舒予还是小小地震惊了一把。

书籍不是原本用来教授她的《三字经》,而是《资治通鉴》;更有一幅传世青绿山水名画《千里江山图》——当然只是仿作的赝品罢了,且笔力不逮,绘制粗糙,连其形都难以绘尽,更别说是肖似其神了。

至于弓刀箭矢,倒是平常之物,獾子寨每一个男孩子抓周时都会用到。

其余诸如文房四宝之类的,也都中规中矩,十分寻常。

舒予眼神在《资治通鉴》和《千里江山图》上定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了韩彦一眼,没有做声。

这样精挑细选出来的抓周礼物,到底是为何意?

小望之却是很高兴,在八仙桌上爬来爬去的,摸摸这个,瞅瞅那个的,开心得不得了。

他每抓起一样都东西,便有人顺着夸赞他一通。

譬如拿了刀弓箭矢,就会有人说“少时舞枪弄棒,长大保家卫国,将来定然会成为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之类的吉祥话;拿了书籍文墨,他们又说“从小就一心向学,将来长大了肯定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做个宰辅”……

总之不论小望之选了哪一样,将来都会有大出息的。

韩彦一一含笑称谢,然而却并不放在心上。

抓周不过是图个吉祥的意头罢了,作为一个合格的帝王,文功武治本就缺一不可。

小望之观察了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那幅《千里江山图》上,三两下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将画卷拿来展开,坐在上头拍着小手咯咯欢笑,显然是喜欢得紧。

韩彦眼神一亮。

舒予却觉得这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这幅《千里江山图》虽然是幅粗糙的赝品,而且只是临摹其中的一段,然而原画所有的连绵的群山冈峦和浩淼的江河湖水,以及点缀其上的亭台楼阁、茅居村舍、水磨长桥及捕鱼、驶船、行旅、飞鸟等,都一一照着描了形,画面丰富,而且于青绿中间以赭色,色彩也比一般的淡墨山水图要明亮一些,小孩子会喜欢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就好比彩色电视总比黑白电视好看。

一见小望之选定了《千里江山图》,便立即有人笑着夸赞道:“竟然挑选了一幅画!看来小望之将来肯定会成为书画大家,还真是韩大哥一脉相承呢!”

其他人都纷纷笑着附和起来。

韩彦连连拱手称谢,心里却在想,小望之小小年纪就知道“坐拥江山”,将来定然也能够亲手“绘制”出大周的太平盛景来!

陡然间,一股豪情壮志从心间喷涌而出,似乎前路不论几多霜露荆棘,都不足为惧。

……

直到宴歇人散,韩彦胸中激荡的澎湃豪迈之情都未消散。

“多谢张大叔、婶子,还有舒予妹子替小望之操劳办这周岁礼宴。”韩彦拱手诚恳道谢,“辛苦你们了。”

“客气啥!”张猎户抬手拍拍他的肩头,笑呵呵地说道,“咱们虽然不是一家人,却胜似一家人!自家人之间,这样谢来谢去的,多外气啊!”

韩彦笑着连连称是。

一旁张李氏拿出一个红包来,递给正窝在舒予的怀里困得直打呵欠的小望之。

“这可使不得,婶子。”韩彦见了,连忙上前去拦,“本就偏劳你们甚多,怎好再让你们破费。”

“啥破费不破费的?这是给小望之的,又不是给你的!”张李氏扬手躲开韩彦的阻拦,故作不悦地说道,“小望之满周岁了,我们做长辈的给个红包‘压岁’,表示表示心意,这不是应该的吗?”

说着话,就又要将红包朝小望之手里塞去。

余光瞥见韩彦还要阻拦,张李氏干脆抬头一瞪眼,扎好架子使出杀手锏,道:“除非,你不把我们当成一家人。那这红包我就收起来!”

韩彦最怕这一招,闻言只能照旧屈服。

“那就多谢婶子的一番心意了。”韩彦无奈笑道,见张李氏将红包递到了昏昏欲睡的小望之的怀里,又忙教导道,“望之,快说‘谢谢’。”

迷迷瞪瞪的小望之抬头瞧了韩彦一眼,咕哝不清地道了谢,小手松松地捏着红包,连拆开看上一眼都没来得及,便支撑不住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玩了一上午,好累啊……

都别吵,让他好好地睡个觉!

看着在舒予的怀里乖乖地窝成一小团的小望之,恬静美好,大家都禁不住露出微笑来,说话的音调也都不自觉地降低了许多。

“快把他放到炕上去睡吧。”张李氏轻笑道,说着,就先去打起布帘子。

舒予笑着点点头,抱着熟睡的小望之,轻手轻脚地进了西间。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不知不觉间,当初那个孱弱瘦小的小婴孩,竟然已长成了如今这般壮实聪慧的模样。

单是想一想,心就软得如同春风里的云朵,熨帖,温柔。

第039章 三味

小望之的周岁礼一过,剩下的大事情便是韩彦搬家,学堂授徒开课了。

土坯房晾了快个把月了,其实也勉强能住人了。但是因为小望之还太小,韩彦担心屋子里潮气太重,伤了他的身体。

这件事情便还需再等上两个月。

韩彦自己对着历书挑选宜于乔迁的黄道吉日,一瞧最近的一个良辰吉日也得到九月份,因此便安然地等下去。

然而学堂却不能一直拖着不开学,寨子里的大人孩子们可都盼赶紧开学呢!

所以韩彦决定等墙上的泥一干,就开学授徒。

又不是要日夜居住,一天最多待上三四个时辰,即便是带着一点潮气,也无关碍。

便对着历书挑选了最近的吉日五月初六。

要置办笔墨纸砚等杂物,还得结合獾子寨的实际情况制定学堂的各项规章制度,最好再亲自编写一套适合孩子们的启蒙读物……

一时间有许多事情要忙。

哦,对了,学堂的名字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呢。

一日韩彦正在冥思苦笑,舒予见了随口笑道:“要不学堂就起名为‘三味书屋’吧?”

实在是鲁迅先生的《三味书屋》以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文章太深入人心。

谁知韩彦一怔,眼神骤然一亮。

默然思索片刻,竟然拊掌大笑赞叹道:“宋李淑《邯郸书目》一书有云:‘诗书味之太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是为三味。’‘三味书屋’?极妙!极妙啊!”

又对着舒予真诚夸赞:“舒予妹子真是大才啊!你是怎么想起这几句的?”

一脸赞赏的好奇。

舒予听前半句的时候,还很有些羞涩,不好意思又做了一次“抄袭狗”,然而待听到后半句时,顿时心里一紧。

然而很快便又镇定下来,笑嘻嘻地摆手道:“我哪里知道这些,韩大哥莫要开我玩笑了!”

就是知道也不能承认啊!

“那舒予妹子这‘三味’是为何意?”韩彦一愣,忙又追问道。

总不会是饭菜之口味吧?

舒予想了想,将寿镜吾老先生的话搬了出来:“‘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韩大哥,我想的是这‘三味’。”

说罢,抬头飞快瞥了韩彦一眼,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可没有韩大哥的学问,张口就来什么书啊子啊史啊的。我就是想着,吃饱了,穿暖了,再能读书习字,对于咱们来说,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说着,一脸认真地向往着自己所说的“三味生活”。

韩彦一怔,哭笑不得,然而还是赞了一句:“舒予妹子这么想也很不错的。人生在世,若是连眼前的处境都改善不了,更遑论是其他了。此解极贴地气,亦真亦妙啊!”

唔,这么一想,舒予对于“三味”的解释,对于如今的獾子寨诸人而言,当真比他的掉书袋好得太多了!

等再看向舒予时,眼底的赞叹少了先前的客套,愈发地真诚起来。

舒予被韩彦这真诚的赞叹烧红了脸,呵呵笑了两声,连忙摆手道:“我信口胡诌的,韩大哥莫要这样夸赞,我可承受不起。”

韩彦见舒予难为情,笑了笑,倒也没有再继续夸赞下去。

转而和舒予商量起了学堂的琐碎事务。

“我虽然来了有小半年了,但是对于寨子里的习惯风俗还知之不多。舒予妹子,你觉得这‘三味书屋’一天开堂授课多长时间为宜?在什么时辰最为合适?”韩彦诚心请教。

舒予想了想,认真回道:“獾子寨世代以打猎为生,就算是如今孩子们要上学读书,可祖业总不能废了。”

舒予推心置腹,坦诚道:“就算是世代书香的人家,也未必都能供出个进士来,更别提是像獾子寨这样世代以打猎为生、祖祖辈辈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小地方了。

“就是放眼整个秀水河子镇,近三十年来,也不过只出了谭老先生一个秀才而已。

“所以,我觉得,读书识字不过是开化启智,让孩子们不再懵懵懂懂的,若是生活能因此而得以改善,当然就更好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在獾子寨这种地僻物乏的地方,努力安稳地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韩彦默默思索片刻,怅然笑道:“你说的对,是我太想当然了。”

顿了顿,又止不住地庆幸笑叹道:“幸好问了你一句,否则,我只怕要按照京城学堂的那一套,将孩子们都当成是大周未来的‘进士储备’,全天候严厉教导要求呢!”

舒予知道韩彦最后一句是在开玩笑,遂顺势眨眨眼睛,调皮笑闹道:“我也就是实话实说,希望不要因此打消了韩夫子对于教学的积极性才好!”

韩彦哈哈大笑。

笑罢,又道:“那就上午开课授学,下午仍旧放他们跟随父兄练习打猎吧。一日之计在于晨,清早头脑清醒思维敏捷,正适合读书习字做学问。”

舒予拊掌赞同。

“至于授课时长嘛,我看就两个时辰吧。”韩彦想了一会儿,征求舒予的意见,“从辰时到巳时,先教书,再习字,中间休息两刻钟,你觉得如何?”

舒予默默地算了算,抬头笑道:“韩大哥安排得很妥帖。只是有一点,孩子们年龄都比较小,又是山间野惯了的,只怕到时候未必能够坐得住这么长时间。

“不如,将这两个时辰分为四段授课,每段中间休息一刻钟,韩大哥意下如何?”

这样算下来,一节课四十多分钟,恰恰好合适。

韩彦认真思索片刻,拿定了主意:“那还是分三段授课吧,每段中间休息一刻钟。”

否则,授课两三刻钟就休息一次,那也太频繁了些,不利于锻炼孩子们的专注力。

他小时候父亲亲自给他启蒙时,往往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半天。他虽然当时觉得时间漫长熬不住,然而现在却很感激父亲当初的严厉。

如果当初要是按照他自己的性子混下去的话,只怕他最终会成长为一个急躁莽撞、有勇无谋的莽夫。

这样即便是上天依旧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也未必能够计划周详,配合长姐等人将小望之顺利救出牢笼,又一路北上落脚安家。

第040章 大胜

怕舒予不明白他这样安排的用意,韩彦又笑着和她解释道:“京城里的学堂,夫子们往往是教授完预备的内容才会结束的,最长时要半天,最短也得半个时辰。

“现下孩子们刚刚开始上学启蒙,不过是跟着诵读‘三百千’之类的启蒙读物,再练习几个简单的大字,我觉得一堂课半个多时辰,倒也合适。”

言下之意,等将来孩子们有机会开始学习四书五经之类的典籍了,一堂课的时长还会随之延加。

舒予想了想,笑着点点头,脆声应道:“我对这些都不太懂,韩大哥拿主意就好了。”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现代四十五分钟一节课的那一套,或许未必适合当下的时俗。

韩彦并不客套推脱,笑着点了点头,又怅然感慨道:“若是做夫子碰到的都是你这样天资聪慧一点就透的学生的话,那就是做一辈子的先生,我都乐意。”

舒予嘻嘻笑了,却敏锐地抓住了韩彦话里那点悲凉的慨叹。

韩彦说的是“如果”,也就是说,实际上他并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夫子,那自然就更不能一辈子都留在獾子寨了。

她能够理解韩彦的选择。

韩彦文武全才来历复杂,绝非池中之物,又如何会甘心一辈子都留在獾子寨这样偏僻荒凉的小地方。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可是明白归明白,想到相熟的人有一天会离开,心里难免会有点小失落。

再说了,韩彦若是离开,小望之定然也是要跟着走的……

舒予以手支颐,沉默片刻,遂又展颜笑道:“若是都能碰到韩大哥这样幽默风趣又耐心仔细的夫子,那估计这全天下读书人,就没有不乐意进学的了!”

人生如萍,聚散匆匆,这本就是常情俗理。

纵然难免一时神伤,可总要昂首向前,笑对生活。

见舒予将他的话又原样还了回来,韩彦拊掌大笑,颔首道:“如此这般,那咱们师徒相遇岂非是相得益彰,难得的缘分?”

倒是半点也不谦虚。

“诚然这般。”舒予亦煞有介事地答道。

韩彦开怀大笑。

先前因为遭际坎坷的那点暗暗感慨沉郁,瞬间都烟消云散。

不管未来几多艰辛,都无妨眼下这点快慰。

屋外,晴日和暖,凉风习习,山鸟时鸣涧中,愈发显得山间岁月悠然清寂,颇多趣味。

张李氏带着小望之在屋后翠竹接引的山泉小池处洗衣服。

小儿贪玩,手捧泉水,溅得到处都是,咯咯欢笑,丝毫都不管泉水打湿了衣衫,还是沾湿了头发。

阳光便借着这四溅的水珠,散发出奇异夺目的光彩来,辉煌灿烂。

引得妇人轻声嗔怪,笑语无奈。

韩彦推窗而望,见状嘴角上扬,语气轻快地和舒予说起学堂的杂事杂务来。

等到张猎户拖着两只肥硕的獾子得胜归来时,三味书屋的教学章程已经初步拟定。

“小望之,快过来,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还没有进院,张猎户就高声吆喝道。

韩彦温声望过去,回头对舒予笑道:“我看张大叔今日收获颇丰,咱们去搭把手吧。”

舒予点点头,忍不住笑道:“好些天了,终于见爹打猎回来是笑着的了。”

自打上次打猎远远地输给韩彦之后,自家老爹的拗脾气就上来了,每天都跟着了魔似的,每天太阳还没露脸,就骑马挎箭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了,一直到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散尽,这才踏着暮色垂头丧气地归来。

倒也不是说没有收获,而是收获不多,而且少有一箭毙命的猎物,跟韩彦那自然是没法比的了。

可这回倒是兴高采烈的,就跟那大胜归来似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稀罕物,值得他这样高兴!”舒予抿唇笑道,“咱们也瞧瞧去!“

说着,随韩彦一起出屋迎了上去。

小望之早就颠颠地迈着两条小短腿,连跑带跳地从屋后泉池奔了过来,路过舒予身边时,也顿都没有打一下,就风一般地冲了过去。

“慢一点。”舒予连忙笑着叮嘱道,“又没有人会跟你抢,别再摔着了!”

韩彦笑着摇摇头,道:“随他去吧。”

男孩子多摔摔,才更皮实呢!

小望之却已经冲到了张猎户身边,抓着他的裤管,探头探脑地四处寻找,一脸兴奋好奇地喊道:“看!看!看!”

张猎户嘿嘿笑,变戏法似的从马上搭着的布袋里抱出两只小梅花露出来,蹲下来给小望之瞧。

只见黄褐色带着白色斑点的两小只,乖乖地窝在张猎户的怀里,孱弱得连眼睛都不怎么睁得开,似乎只余下喘息的气力,看得人直心疼。

小望之却高兴得不得了,欢笑着,伸手就要去抱。

“诶,现在可还不行!”张猎户连忙往一旁躲了躲,跟小望之解释道,“它们还小着呢,连吃奶的劲儿都没有,你手下没个轻重的,再一不小心把它们给弄死了。”

小望之当然不乐意,伸手要去捉,口中还着急道:“要抱!要抱!”

韩彦清咳一声。

小望之就跟没听到似的,干脆直直地望张猎户怀里扑,伸手就要去抓小梅花鹿。

“要抱!要抱!”小望之不屈不挠,一把抓住其中一只小梅花鹿的耳朵,心中大喜,用力就是一薅——

“疼疼疼!”一连串的呼痛声从小望之嘴里蹦出。

只见小望之连忙缩回手,去护自己被韩彦拎住的耳朵,哪里还有工夫去抓那两只小梅花鹿?

“欸,你打他做什么!”张猎户急忙起身去护。

连怀里的两只小梅花鹿都顾不上了,直接塞给了舒予,就要动手去扒拉韩彦拎着小望之耳朵的那只手。

“爹。”舒予侧身拦住,轻轻地摇了摇头。

别说韩彦是小望之的父亲,见儿子做错了出手管教,她爹一个外人本就说不得;就算是小望之是她爹的亲孙子,这会儿也不好出面和韩彦动手。

一来,小望之有错在先;二来,韩彦本就没有使力,他们这个时候上前拦了,反而让小望之觉得有了依仗,更加闹腾。

第041章 骄傲

张猎户被女儿一拦,只好在一旁吭哧吭哧地憋红着脸生闷气。

好在韩彦也不过是小惩大诫,见小望之一松手,随即也撒开了手。

“疼不疼?”韩彦蹲下身来,盯着小望之问。

小望之把头点成了啄米的小鸡。

“那你揪小梅花鹿的耳朵,它疼不疼?”韩彦又问,语气平静。

小望之转头看了一眼两只战战兢兢缩在舒予怀里的小梅花鹿,正浑身抖着一个劲儿地埋头往舒予怀里躲,小嘴一撇,垂下脑袋不说话。

“嗯?”韩彦哼声催促。

小望之飞快地抬头偷觑了韩彦一眼,低头抹着泪珠儿,点点头。

韩彦松了一口气,神色也温和起来,耐心地和他讲道理:“张爷爷已经跟你说了,这两只小梅花鹿孱弱得很,逗弄不得,你却还要拿手去揪他的耳朵,明知故犯,知道错了吗?”

舒予说得对,小望之还小,于人世人事俱是懵懂好奇的时候,此时与其一味地严加管束要求,倒不如刚柔并济,教给他道理,让他自己明白清楚了,才能在以后尽量少犯甚至是不犯类似的错误。

“棒打出孝子”,那只“棒子”可不仅仅是严打,还有说教。

“知道错了吗”这句话,自打小望之懂事起,韩彦不知问了多少遍,是以小望之这会儿一听,立刻就乖巧地点了点头,还不忘记咕哝不清地补上一句:“错了。”

认错十分娴熟,态度依旧诚恳。

韩彦见状满意地点点头,语重心长地教导道:“人生于世,要学会设身处地、推己及人,师心自用、不听劝谏,终将会刚愎自负酿成大错。你现在虽然还小,这些道理却不能不明白。”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是每个为人君者都应该明白的道理。

所以杜牧才会在《阿房宫赋》中喟叹:“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此心,即是推己及人之心。

小望之似懂非懂地看着韩彦,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舒予见状,笑着添上一句:“就像是你被揪了耳朵会疼,就该想到小鹿被揪了耳朵也会疼的。”

小望之的眼神一下子清亮起来,连连点头。

韩彦笑看向舒予,无声道谢。

舒予回之一笑。

韩彦似乎很喜欢讲大道理,偶尔甚至会拿“家国天下”举例来教导,却忘了小望之不过是个才满周岁的孩子,他所能理解的不过是吃喝玩乐之类的日常琐事罢了。

譬喻浅近,小孩子才能听得明白,记在心上。

“去和它们玩吧!”韩彦拍拍小望之的肩头,指了指偎在舒予怀里的两只小梅花鹿,叮嘱道,“小心一些,别弄伤了它们。”

小望之点点头,泪珠儿还没有擦干,嘴角就先咧开了,忙不迭地跑了过去,伸手轻轻在两只小梅花鹿轻软的皮毛上抚摸。

两只小梅花鹿察觉到小望之的小心温柔,也慢慢地放软了身子,乖乖地卧着,一动不动。

有一只胆子大的,甚至还仰起小脑袋,拿那圆润润的鼻头去蹭小望之的手心。

把小望之痒得咯咯直笑。

张猎户一直紧绷着的脸色,这才算是好看起来。

韩彦在一旁瞧见了,趁势上前笑问道:“张大叔打哪里得来的这两只小梅花鹿?它们的母亲呢?”

这么小的幼仔,看起来出生应该也没几天,一般都是由雌鹿小心地呵护照料着的。

张猎户才刚生完气,这会儿还笑不出来,说话语气也有点冲:“不知道!大约是被谁猎了去吧!”

态度虽然算不上恶劣,但也没有平日的亲切随意。

韩彦并不生气,反而笑容更盛。

小望之就譬如眼前的这两只小梅花鹿一般,自幼失去了母亲的庇护,颠沛流离,前途未卜。

张大叔心疼小望之,甚至为此而不惜跟他置气,他只有高兴感激的道理,又怎么会生气。

“那倒好,暂且先养在羊圈里,让母羊喂养照顾着,将来可以做小望之的玩伴。”韩彦笑道,态度一如既往的亲近温和。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韩彦还笑得如此真诚。

这下子,张猎户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刚才生气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便缓了缓神色,也笑了:“我当时瞧见了这俩小可怜,就是这么想的呢!”

先前出生的那两只小羊羔,已经作为答谢,连同韩彦上次打的没吃完的一整只獾子肉干,送去了韩家,为此小望之怏怏不乐许久。

两只小羊羔自打出生起,就以其咩咩叫、毛茸茸的可爱模样获得了小望之的格外关注,小孩子没有多大气力,却还是每天学着大人的模样,薅两把青草头投喂它们。

在小望之看来,那可不就是他的玩伴嘛!

朝夕相伴的伙伴突然间离开了,搁谁身上谁不难受?

这话一说开,爷俩儿顿时又恢复了平时的亲密无间。

“来来来,瞧瞧我打的这两只獾子,比你打的那两只如何?”张猎户心情一好,顿时想起了正事儿,连忙拉着韩彦去看马上挂着的两只獾子。

韩彦极喜欢张猎户爽快的性子,闻言几步走到近前,伸手仔细翻看了一番,抬头笑赞道:“竟然都是一箭毙命,张大叔好箭法!真是进步神速啊!”

以上次一起打猎的情形来看,张大叔的箭法离着一击致命好有段距离呢。

没想到这才半个月不到的工夫,就能练到这水平,也不枉他每日无休地全天狩猎练习。

韩彦眼底满是赞赏。

张猎户高兴得涨红了脸,嘴里却还客气地谦虚道:“呵呵,凑巧,凑巧了!”

也不过是勉强能和韩彦打个平手而已,他就是再高兴骄傲,也不能明明白白地当面露出来啊!

否则,不得被小辈儿看轻喽!

舒予在一旁抿唇直笑。

瞧瞧那飞扬的眉毛和笑成一条缝的眼睛,以及那挺直倍儿直的腰杆儿,哪有一点“凑巧”的意思?

“那爹还真是厉害呢!”舒予捧场笑赞道,“我得赶紧告诉娘一声,让她也过来瞧瞧!”

第042章 春水

张猎户闻言,连连摆手,兴奋到涨红的脸上有丝难为情的骄傲:“别别别。多大点事儿,也值得你这样兴师动众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见舒予高声喊张李氏,却也并未阻止。

韩彦看着自得又极力做出谦逊的张猎户,还有嘻嘻笑故意捣混调侃的舒予,嘴角忍不住上扬。

可才扬了一般,双眼又黯然下来,怅然暗叹,若是一辈子都能这样自在喜乐的,好似也没什么不好。

可惜啊……

张李氏很快便赶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在衣襟上擦蹭手上的水珠,口中嗔怪道:“猎物有什么好看的?也值得你这样紧一声慢一声地喊人!”

“娘你瞧瞧不就知道了!”舒予故意卖关子。

张李氏笑瞪了她一眼,转头看向自家立在马边的丈夫。

张猎户昂首挺身而立,脸色涨红,嘴巴抿成一条线,不说话。

张李氏见了只觉得好笑。

还是韩彦好心化解道:“张大叔打了两只獾子,都是一箭毙命,婶子快去瞧瞧。”

张李氏这下是真的吃惊了,转头看向丈夫,脱口问道:“真的?”

妻子的惊讶置疑,让张猎户既觉得得意,又觉得闷闷不乐——竟然不相信他的本事,哼!

“真的假的你不会自己看啊!”张猎户硬邦邦地扔出一句。

哪怕是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可是要他当着妻子的面自夸,他多少还是有点难为情的。

张李氏了解自家丈夫的个性,轻哼一声,也不与他计较,甩手上前自己察看。

韩彦体贴周到,早就翻到獾子的箭伤处,指给张李氏看:“婶子,你瞧,这伤口都还新鲜着呢!”

“伤口还新鲜着”,这是什么话?难道他还会造假不成?

这小子,到底会不会说话啊!

当着他媳妇的面,就不知道说点好听的吗?

感受到张猎户炽热责备的目光,韩彦莫名其妙,下意识地看问向一旁正搂着两只小梅花鹿和小望之玩耍的舒予,却见对方茫然地摇摇头,同样的摸不着头脑。

张李氏却惊讶地看向丈夫,欢喜地赞道:“这真是你打的?你的箭法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只怕都能赶上舒予了吧!”

把他和女儿相提并论,张猎户非但没有丝毫的生气,反而洋洋得意道:“那当然!虎父无犬女嘛!那虎女自然没有犬父!”

“什么乱七八糟的!”张李氏笑瞪了丈夫一眼,又正色赞叹道,“不过你这箭法,还真是进步神速啊!”

前半个月射杀一只獾子还至少需要两箭!

可别小瞧这一箭之差,区别可大着呢!

张猎户没有说话,然而依旧挺身扬眉,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那——当——然!”

因为张猎户箭法进步神速,晚上张家的饭桌上又多了一个菜,加了一壶老酒。

“这可是你大叔我珍藏多年的老酒呢!一般二般的人,我还舍不得给他喝呢!也就是你了!”张猎户喜滋滋地抱着酒坛,一脸的珍视满足。

韩彦拱手称谢,嘴巴极甜地吹捧一句:“张大叔的一片爱护之意,我都铭记在心呢。”

张猎户欣慰地点点头,嘿嘿笑着,珍而重之地拍开泥封。

一股子醇厚的酒香顿时就四溢开来。

张猎户眯起眼睛,贪婪地深吸一口空气的酒香,仔细地品了品,豁然睁开眼睛,大赞一声:“香!”

赞罢,捧起酒坛,先给韩彦斟了满碗。

韩彦连忙双手捧碗去接,笑着谢过。

“坐!”张猎户努努嘴,“自家人客气啥!”

说罢,又给自己斟了一大碗,不待吃菜,就先闷了一口,啧地一声,眯眼咂摸咂摸,睁眼大笑道:“爽!”

韩彦少不得笑陪着走了一个。

甘冽的老酒一入喉,一股热辣辣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让人顿觉精神一涨,浑身上下毛孔顿开,没有一处不熨帖舒服的。

“好酒!”韩彦忍不住赞叹一句。

张猎户得意地挑眉,昂然道:“那是当然!这酒可是用收成最好的那年新打下的高粱酿造的!

“你是知道的,咱们这深山老林的,世代都靠打猎为生,种地收粮的本来就少,不如稻米能填饱肚子的高粱更是不易得。我这酿酒的高粱,还是前些年,特地开辟了一块地儿种来酿酒的。

“可惜啊,前两年山洪冲了下来,别说是高粱了,就是土地都一块给冲没了!想要再寻一块合适的地儿种高粱,酿高粱酒,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说到这个,张猎户难免有些感伤。

他这一辈子没有别的嗜好,打猎努力养活媳妇女儿之余,就只剩下喝酒这么一个消遣了。

想到埋在地里的酒喝一坛就少一坛,他难免有些肉痛。

韩彦放下酒碗,正要劝慰几句,就见前一刻还在消沉不乐的张大叔,突然间抬头,嘿嘿自得笑了起来,转头看向舒予,庆幸道:“不过,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在你大妹子出生那一年,酿了许多高粱酒,全都埋在了地下!”

韩彦知道这个规矩,有女儿的人家,都会在女儿出生时酿造好酒,用酒坛密封后藏于地下,等待女儿出嫁时再挖出来,打开宴客,俗称“女儿红”。

想着地里埋着的那些老酒,再看看如今出落得愈发俊秀明媚的闺女,张猎户心里又是高兴又是不舍。

韩彦见状便笑着凑趣道:“那等到舒予妹子出嫁之日,我可一定要好好地尝一尝张大叔埋藏的自酿好酒!”

舒予抬头瞪了韩彦一眼,却也并没有因此就生气不悦,顺手给小望之夹了一个鲜嫩多汁的菜心。

小望之拿着筷子,胡乱往嘴巴扒拉。

韩彦自知失言,连忙端起面前的酒碗冲舒予扬了扬,咕嘟灌了一大口算是赔罪。

那厢小望之终于自己拿筷子将菜心拨进了嘴里,忍不住洋洋得意,噙着菜心仰头求舒予表扬。

舒予原本一扬眉,正待要佯怒,就看见小望之这副“我好棒棒,会自己用筷子吃饭了,你快快表扬我”的可爱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抬眉瞋了韩彦一眼。

恰恰如那三月里淙淙流过的春水,波光潋潋,嗔怒宜人。

第043章 酒醉(打赏累计1W加更)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韩彦心底蓦地浮现出这两句词来,一时晃神。

再定睛看过去时,舒予早已经丢开了先前他当面谈及她将来婚嫁的莽撞失礼,专心教小望之自己用筷子吃饭去了。

韩彦哑然失笑。

“愣着干什么?喝酒啊!”张猎户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个年轻人的这番眉眼官司,端着酒碗在一旁高声催促韩彦,“这么好的酒,开了封,不赶紧趁香喝完,多浪费啊!”

说完,自己先仰头灌了一大口,爽快得眉眼都快飞到天上了。

韩彦收敛心神,谈笑畅饮,专心陪酒。

……

最终,这场欢宴依旧是以张猎户酩酊大醉而结束。

舒予一边收拾,一边抱怨:“韩大哥,你可不许再这么惯着我爹了!每次都喝成这样,辛苦收拾倒是次要的,可别再把身体给喝坏了。”

韩彦听着舒予絮絮叨叨的抱怨,莫名就特别想笑。

女肖其母,舒予这副鼓腮瞪眼的模样,像极了每次都在张猎户喝醉后抱怨的张李氏,生气又无奈,还有些许关起与忍让。

这样的家常,很琐碎,可也很温暖。

“我知道了。”韩彦轻声笑应了一句,或许是酒精的迷乱,让他失去了以往的自制,凑近舒予,低声缓缓笑道,“你放心。”

声音轻飘飘的,与其说是说话,倒不如说是呢喃。

舒予正忙着,没听清,可是却被韩彦身上酒气熏得直皱眉,连忙借着收拾桌子躲远了一些。

“还有韩大哥也是。”舒予擦完桌子,看着双颊微微泛红,双眼却异常晶亮的韩彦,叹气劝道,“你说说你刚来的时候,丰神俊朗温文尔雅的偏偏浊世佳公子一样的人物,谁曾想竟然也是个‘酒鬼’!

“你可别学我爹,他是少时贪杯养成的习惯,长大后成家立业了,心里有了苦处不好跟妻子女儿说,又没有别的消遣,就干脆自己闷头灌酒。

“醉一场,睡一觉,等醒过来,就啥事儿都没有了,继续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地奔生活。

“可是你不一样!

“你有学问,明白道理,能文能武的,吟诗作画写字挥剑……哪一样消遣不好,偏偏也一味地灌酒?”

舒予掰着手指头,一一列数劝说道。

韩彦酒量好,这点酒本就不足以让他喝醉,最多不过是有些微醺罢了,可如今一听舒予这看似抱怨嘟囔的一大通话,原本微散茫然的眼神瞬间又聚敛清明起来。

舒予看出了他藏有满腹的心思。

可是却没有点破,更没有好奇地追问缘由,而是顺着抱怨张大叔的话茬儿,顺势点了点他。

就好像是话赶话,恰好说到了这里。

可是韩彦知道,并不是。

舒予跟他们父子俩亲近归亲近,可是一向分得清楚亲近的界限,尤其是面对他时,说话向来委婉,偶尔还保留三分,何曾这样看似无礼地直接抱怨过他?

她这是看出了自己一次次以陪张大叔喝酒为由,趁机借酒浇愁,所以特地违背了自己一向为人处世的准则,好心来提点他吧。

韩彦心里觉得暖暖的,又被这暖意薰出了些许的久违的委屈。

他也不想这样啊!

身上背负的沉重的枷锁,让他无论何时都不敢揭下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面具,做回过去那个肥马轻裘、恣意洒脱的自己。

也就只能偶尔借着陪张大叔喝酒的名头,麻痹片刻,轻松片刻。

韩彦知道,经过舒予的这一番点拨,自己应该幡然醒悟,重新振作起来,可是他偏偏不想,任由心底的委屈弥散开去。

或许是那坛尘封的老酒太醉人,也或许是舒予方才的话太暖心,今夜,他突然想放纵一回,重新做回前世年少时那个只有在母亲和长姐面前时,才会偶尔软弱又恣意的自己。

……

“勾勾~睡睡……勾勾~睡睡……”

小望之迷糊不清的呢喃骤然在耳边响起。

韩彦眼神缓缓聚焦,顺声定睛看过去时,就见小望之正打着呵欠,拽着舒予的裙角,撒娇闹困。

心里软弱委屈陡然间尽数散去,迷茫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起来。

“小望之困了?”韩彦身姿笔挺,温声笑道,“那快快洗洗睡吧。”

又看向舒予,微笑道谢:“辛苦你了。”

一瞬间,他又做回了平日那个温文尔雅、从容淡静的京城里来的大先生。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如深潭的眼底,沉淀着委屈、沉痛、茫然、忧惧……

舒予看着眼前如枯木经春风一吹,陡然间焕发生机的韩彦,微微叹息。

可是哪怕心里再苦,前路再艰辛,总得笑着过好当下的日子!

“那我们先去睡了。”舒予展颜笑道,“韩大哥也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编启蒙的韵书呢!”

韩彦的意思是,“三百千”重在教授学童识字知事,所以他准备另外编出一套韵书来,教他们对仗用韵,将来不论是吟诗赋词,甚或只是过年写春联,都十分有用。

韩彦笑着点点头,挥手温言应道:“我知道了,你们快去休息吧。”

小望之困得眼睛红红的,打着呵欠冲韩彦挥挥手,上下眼皮直打架,整个人都软软地靠在舒予的腿上,跟个挂件儿似的由她拖着走。

韩彦内心的委屈像是被一支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瞬间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暖暖的熨帖。

熨帖过后,是酸涩。

那酸涩起先只是一点,就如同舌尖碰触到刚刚结出的杨梅,酸涩之余似乎还有一点点的回甘;可转瞬之间,却又如陈醋倒灌心间,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几乎透不过来气。

就在即将窒息的那一刻,他却陡然间挣脱出来,整个人如同熔铸了一层盔甲,坚固异常,刀枪不入。

即便不是为自己,不为九泉之下长姐,不为大周朗朗乾坤、万万黎庶……

就单单只是为了小望之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像现在一样无忧无虑地安眠,他也不能任由自己颓丧下去!

毡帘后,传来舒予轻哼的眠歌,模模糊糊的,听不甚清,却奇异地抚平了韩彦心底的翻腾不息的复杂情绪,让他的一颗心不由自主的沉静下来,随着那曲调浮浮沉沉,安然如在幼时的摇篮里。

生命如斯美好,怎可消沉辜负!

第044章 送书(收藏300加更)

一夜宁谧安然。

第二天早上,张李氏刚起床,到屋后接了水,准备去灶房做早饭,就听见有人在敲院门。

将桶放下,张李氏一边招呼着“这就来了”,一边暗自嘀咕,这么大清早的,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呢,有谁会这时候过来。

打开院门一看,竟然是白起。

“哟,是白起啊!你咋没在镇子上?”张李氏一面把人往让,一面惊讶问道。

前些日子,教白起管账目的账房先生家中有事,又想着自己年纪大了,便向东家辞了差事。

东家不想再费事去寻别的账房先生,干脆直接将白起给提拔了上来。

一下子从学徒做了账房先生,白起手忙脚乱,这些日子都是直接住在铺子里的。

“我这不是听说寨子里的学堂五月初六就要开始收徒授学了,想着孩子们还没有书,就借了些人家不用的旧书回来,好歹能先抵用上一段时日。”白起笑呵呵地回道。

张李氏这才看见白起背上还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约莫得装有十来本书的样子。

“你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张李氏喜上眉梢,笑赞道,“昨儿个还听舒予他们念叨着要去镇子上的翰墨斋买书,或是买了纸笔自己来写呢,可巧你就送来了!

“你等等啊,婶子这就去给你叫人!”

白起一听,顿时高兴起来,能帮上舒予,真是太好了。

又见张李氏将他往屋子里让,连忙止住脚步,笑着婉拒道:“谢谢婶子。我还是先在院子里等她。”

外间和里间虽然有棉布帘子隔开,炕床更是设在墙壁后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但是舒予到底是个姑娘家,而且还未起床,他这个时候贸贸然去外间里等着,总不太合适。

张李氏却没有那么多讲究,山野人家谁家不是这样挤在一处住着的?

也就是韩家手头富裕,又娶了儿媳妇,得了大孙女,大家不好再挤在一处,这才另外起了两间房子分开来住的。

“在外头等干啥?”张李氏笑着将人往里让,“这会儿天还凉着呢,你去里头坐会儿,喝杯茶。他们这会儿也该起来了!”

正这么说着,就听见舒予的声音从西间传来。

“娘,谁来了?”说罢,不待张李氏回答,又问道,“小望之的衣服我咋找不到了?你搁哪儿了?”

张李氏高声应了一句:“我收在外间了,你自己去拿,就在绳上挂着呢!”

话还未落音,就听得东间里张猎户的咳嗽声,还有韩彦关心地问候。

张李氏便笑着招呼白起:“说话的工夫大家都起床了,你还是进去等吧。”

白起见状也不再推辞,笑着应了,随张李氏进了屋。

刚把包袱解开,把里头的书都摊在桌子上,舒予就牵着活蹦乱跳的小望之从西间里挑帘出来了。

乍一见屋里有生人,小望之脚下一顿,盯着白起看了会儿,歪头一想,好像是熟人,便又笑着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

“你没在铺子里?”舒予看见白起也吃了一惊。

“这就过去了。”白起连忙起身笑着回道,“我昨儿晚上跟人借了些不用的书,想着赶早上山给你送过来,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舒予顺着白起所指,就看见了那摊在桌子上的大约十来本书。

小望之也瞧见了,丢开舒予的手,颠儿颠儿地一路小跑过去,爬在桌沿上翻看。

舒予瞟了桌上的书一眼,闻言又看向白起,惊讶感激道:“你是今儿早上才从镇子上赶回来的?就为了送这些书?”

白起憨憨地笑着点点头,解释道:“铺子里的账房先生突然辞了差事归乡,我这乍然间独自打理账目,难免有些应接不暇。白天不敢耽搁工夫,就只能趁夜将书给送回来,也好及时赶回去,按时开门做生意。”

舒予心下感动,诚恳地向白起道谢:“多谢你了,这么辛苦送这趟书。”

白起连连摆手,憨憨笑道:“不辛苦,不辛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都是为了咱们獾子寨嘛!”

也为了你少为难一些。

韩彦住在张家,张家人又一向待他亲厚,韩彦碰上了难事,张家人不是一样地要操心。

当然后一句话,白起没敢说出来,免得唐突了舒予,也省得他自己难为情。

张李氏从西间拿着一张干帕子出来,递给白起,笑着催促道:“快些擦擦吧,这又是露水又是汗水的,别再着了凉。”

又关心地数落道:“你说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要送书回来,找人捎个口信,咱们自己下去拿不就行了?

“再不行,等到下月初一就是集日了,寨子里的人少不得去赶集卖皮毛,换东西的,到时候一并拿回来不就行了?

“也值得你特地辛苦这一趟!”

白起嘿嘿地笑着,也不反驳。

张婶子这是关心他呢,他听得出好赖话来!

正说着话,韩彦衣冠整齐地从东间里挑了帘子出来。

白起瞬间收住了笑,看了过去,眼底是一贯的傲气和不服气。

韩彦笑了笑,并不跟他计较,招呼道:“白起兄弟。”

这下白起也不好再板着脸,只得僵硬地笑了笑,应了一句:“韩大哥!”

张李氏在一旁听了,惊讶地笑问道:“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又是‘兄弟’又是‘大哥’的!往常也没见你们碰过几次面啊……”

说罢,不待人回答,就自己先笑了,打趣道:“难道都是读过书的人,所以能说得到一块儿去?这就像是人家说的,‘一见如故’!”

韩彦爽然一笑,道:“婶子说得对,我和白起兄弟,就是‘一见如故’呢!”

白起僵硬地附和着笑了两声,心里却把韩彦“溜须拍马”“睁着眼说瞎话”的“无耻行径”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一会儿还得下山去铺子里呢,韩大哥还是先看看这些书有没有用得着的,看看还缺什么,我再想办法去弄了来。”白起强行岔开话题。

第045章 对韵(青云加更)

韩彦看出白起的不自在,便从善如流地走到桌子旁,将正在兴致勃勃地翻书的小望之给赶到一边,一本一本地看了起来。

小望之撇撇嘴,跑过去拉着舒予的衣角撒娇。

舒予一脸温柔地笑着,摸摸他的头安抚。

一旁的白起见看见了,只觉得刺眼,默默地别开脸去,将目光钉在书桌上。

白起是读过书认过字的,知道刚启蒙的孩子应该看哪些书,所以送过来的大多都是“三百千”之类的蒙学读物。

但毕竟是跟人家淘来的不用的旧书,难免驳杂,譬如其中就有两本话本子,讲的还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

“这些书都很好。”韩彦笑着致谢,“多谢白起兄弟费心了。”

白起僵硬地笑着说了声“不用谢”,心里却对韩彦的虚伪客套很不以为然。

他读的书是不多,可是也知道像《碾玉观音》《琵琶记》这一类的书,并不适合蒙童来看。

当然,他们不认得字,也读不懂就是了。

这些是他淘来给舒予解闷儿,怕她不收,就借着给学堂送书的名义,一起送了过来。

见书送了出去,白起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辞道:“铺子里还忙着呢,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需要的,回头再着人给我捎个信儿就行。”

他是整个獾子寨唯一在秀水河子镇上当差的人,而且待了三四年,许多人也熟络了,办起事情来当然比寨子里的其他人更方便,更有门路了。

韩彦倒也不因为白起对他的敌意就傲然推辞,而是笑着道了谢,诚恳应道:“学堂草创,只怕将来许多事情还少不得要麻烦白起兄弟,愚兄就先在这里谢过了。”

说罢,竟然还真的拱手施礼,郑重道谢。

少年意气争强好胜嘛,韩彦并不以为意,反而很是欣赏白起这种富贵不忘乡人的难得品行。

舒予也笑着称谢,态度大方真诚。

这样一来,白起觉得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心里酸酸的,还有些惭愧。

“都是为了獾子寨,说啥谢不谢的?”白起窘迫地摆摆手,逃也似的告辞道,“铺子里还有事,我就先告辞了!”

说罢,冲众人挥挥手,不待回应,就大步跨出门去。

张李氏正好端茶过来,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再定睛看去时,就见白起已经冲到了院子里。

“喝杯茶再走啊!”张李氏连忙招呼道。

“不了,婶子,我还有事呢,下次再来吃茶!”白起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一路奔山下而去。

张李氏对着他的背影直摇头,无奈地小声嘀咕道:“这孩子!活像是有鬼在后头追着他似的……”

不喝就不喝吧,正好等下次来了再给他做肉羹吃,好好地答谢他辛苦送书回来给孩子们的一片心意!

张李氏摇摇头,端着茶又回了灶房,准备做早饭。

外间里,舒予看着桌子上的书托腮沉思,叹气道:“可就算是这些都加上,也不够孩子们一人一本啊……”

獾子寨适龄的孩童,少数也得有三四十个呢,就这么几本书怎么能够分。

韩彦对此倒是看得开,笑道:“大不了到时候每天要教授的内容,我都写它个几十张,人手一份,不就不用愁了?正好等学完了,装订起来,也是一本完整的书嘛!”

舒予一想,这个法子还真可行,便笑着拍手叫好。

吃过早饭,两个人一个研磨,一个执笔,准备先将昨儿个商定的韵书编写出来。

小望之就蹲在一旁的地上,拿树枝在地上胡乱涂鸦,嘴里咕咕哝哝地碎碎念,也没人听得懂,只大概分辨得出来,他约莫是在说自己这会儿正画的是什么。

韩彦早就打好了腹稿,这会儿笔走龙蛇,很快一张纸就写满了大半。

舒予一面研磨,一面轻声诵读,读了一半,停了下来,笑道:“韩大哥这写得实在是太高深,不容易理解啊……要不,我给你对一个?”

韩彦讶然抬头,搁笔笑道:“好啊。你且说来听听。”

舒予便脆声背诵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

韩彦一开始还有些漫不经心,只觉得舒予所对都是极为寻常之物,而且朗朗上口,很有意趣,然而听着听着,神情就郑重起来,最后甚至还忍不住击掌打着拍子,轻声地应和起来。

小望之也停止了涂鸦,看了过来,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笑嘻嘻地学着韩彦拍手,啪啪啪啪的,一点儿都不在节奏了。

得亏舒予对于这段《笠翁对韵》背得很熟,才没有被他的捣乱打断。

韩彦眸色幽深,脸上赞叹之色毫不遮掩。

越是平常,越是琅琅上口,越是听来有趣才好呢!

他要教的是一群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孩童,又不是要教科举应试赋诗,所以编撰的韵书也应该是和“三百千”一样通俗易懂的启蒙读物才对!

舒予背了一段,停下来,笑问道:“韩大哥觉得怎么样?”

一副沉稳自信的模样,显然是胸有成竹,积淀已久!

韩彦忍不住站起鼓掌,惊叹道:“妙极!妙极!通俗易懂,朗朗上口,这才是启蒙读物该有的样子啊!”

舒予忍不住红了脸,在心里默默地向李渔先生道了个歉,请老先生原谅她这可耻的“剽窃”行径。

“你且等一等,我先把这些记下来。”韩彦说着,连忙铺纸执笔,沾墨凝神,随着舒予的吟诵,一笔一画,一字一句,认真地誊写了下来。

舒予当然不敢完全背诵照搬。

为免韩彦起疑,她还特地背错了几个地方,等着韩彦纠正。

“这其实和咱们日常哼唱的山间小调挺像的,都是一听就懂,一听就会唱。”背诵完毕,舒予又特地替自己解释了一句。

韩彦深以为然,点头赞叹。

等誊写完了,韩彦一人对着稿纸,默默思索润色。

舒予就带着小望之出去玩耍,免得打扰了韩彦的思绪。

然而谁知,韩彦这才整理了一半,张猎户就红光满面地从外头回来了,还未进院子,就大声地高呼:“贤侄!贤侄——大事情啊!”

第046章 心眼(收藏500加更)

“所以,是因为你和韩大叔炫耀自己的箭法进步神速,结果无意间吐露出韩大哥箭法更好,然后韩大叔不相信,你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就要弄个什么夏季狩猎的比赛来,让韩大哥也参加,好证明他自己?”

听完事情的经过,舒予十分无语地看着自家老爹。

张猎户这会儿也觉得自己没有事先征求韩彦的意见,就这么擅自做决定有些不太好,但是他海口已经夸下了,眼下除了硬着头皮上,还能有什么招儿?

“贤侄确实箭术超群嘛,当然要展现出来服众!”张猎户虚张声势,强行为自己辩解,“免得大家都当他是文弱书生,白瞎了他一身的本事!”

“那爹您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当众证明自己啊!”舒予叹气,气到无力。

张猎户缩了缩脖子,垂下脑袋,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心虚。

“我愿意啊!”一直默不作声的韩彦,突然开口笑道,“我愿意当众证明,我不是大家眼中的文弱书生。”

这是他早有的打算,只不过没有计划这么早就着手实施罢了。

眼下既然张大叔提出来了,那他不若顺势而为,成全了自己,也解了张大叔之围。

张猎户闻言一怔,旋即大喜,拍拍韩彦的肩头,无声道谢,转头跟舒予振振有词:“你看,贤侄他自己是愿意的!”

舒予讶然抬头,看向韩彦。

韩彦因故携子逃离京城,隐瞒身份,潜居獾子寨,不是应该低调低调再低调才对吗?

为什么现在却要将自己曝于人前,而且还高调行事引人注目?

韩彦明白舒予的担忧,却无法解释,只是笑着说道:“自打来了咱们獾子寨,大家都觉得我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照顾非常,对此我很感激,也很不好意思。

“现在终于有机会能够向大家证明,我能够依靠自己的能力在獾子寨立足,养家糊口,我当然赞同了!

“所以张大叔提议的这个夏季狩猎大比的赛事,我还是很期待的。”

张猎户闻言长松一口气,冲韩彦悄悄地比了个大拇指以示赞叹感谢,回头就昂首挺胸地对舒予说道:“你瞧,我安排得没错吧!你个姑娘家家的,怎么懂得男儿的心思!”

哪个男人不想证明自己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吃饭,不需要靠外人的救济?

见韩彦打定主意要替自家老爹撑起这个场面,舒予感激又无奈,只得妥协道:“那也行!不过,到时候我也要参加这个比赛!”

张猎户一听,顿时急了眼,张口就断然拒绝:“这是为了证明贤侄的本事才特地开设的比赛,你个姑娘家家的凑什么热闹?”

开玩笑!

好不容易凭借盖房子的事情,自家姑娘挣了些好名声回来,终于有后生愿意考虑上门求娶了,他才不要在这个时候,让自家闺女“打虎女英雄”的称号再出现在人前,挫败那些后生求亲的勇气呢!

“姑娘家怎么了?”舒予一挑眉,傲然道,“照样打得那些小子心服口服,拍马都赶不上!”

姑奶奶诶,怕的就是你一骑绝尘,让人家在后头吃灰捧心,不敢来上门求亲!

“不行!”张猎户坚决制止,又怕劝不住女儿,忙找借口准备先拖延一阵子,“你要是想参加,就等到秋狩大比再说了!”

等到那个时候,自家闺女的亲事说不定都定下来了,正忙着绣嫁妆,哪里还有工夫参加秋狩大比?

张猎户为自己的机智洋洋得意。

转念又一想,自家闺女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心里不由地砰砰直跳,生怕这小妮子又要一意孤行,在韩彦面前让自己下不了台,更耽误了她自己的终身大事。

谁知舒予眼波一转,居然爽快地笑应道:“那行!不让我参加也可以,只要爹您能够保证以后都不喝醉了。”

反正如果不是为了生活,她也不愿意天天对着那些可爱的小动物放冷箭,看它们血肉模糊地躺在自己面前。

如果再能够借此换得自家老爹不再天天醉酒伤身的话,简直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张猎户嘴角一抽,心里直泛疼,整张脸立刻都皱成了一朵风干的老菊花。

内心激烈地天人交战一番,最终,自家闺女的终身大事还是比自己喝酒重要那么一丢丢。

张猎户痛下决心,点头应下。

舒予作战成功,欢呼雀跃,伸出小指,极认真地说道:“那咱们爷俩儿可就说定啦,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韩大哥你做个见证。”

最后一句是对韩彦说的。

韩彦忍俊不禁,点头应下。

“都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拉什么勾,难道我还会反悔不成?”张猎户左手握紧右手,拒绝这么幼稚的举动。

“会!”舒予毫不留情地戳穿,闲闲的说道,“要是爹您都忘了,要不我给您数一数,因为喝酒这事儿,您总共都毁约过多少回?”

“别别别!”张猎户果断伸出右手小指,无奈摇头笑叹道,“真是怕了你了,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你多少债,这辈子要给你当爹!”

反正闺女只说不让他喝醉,又没有说不让他喝。到时候人家要是非要让他,他迫不得已喝醉了……

嘿嘿,那可不算是他主动毁约的!

舒予一看自家老爹那跳动的眉梢,就知道这契约只怕十有八九会像以前一样,管用不了几天,最终还是要沦为一纸空文。

可还是伸出小指,拉钩结契。

管用一天是一天吧!

总比她爹毫无顾忌,天天都要喝得酩酊大醉的好。

“韩大哥做见证噢!”为了强化契约的效力时长,舒予又特地拉上韩彦。

韩彦哑然失笑,点头再次应下,只觉得这场父女之间的角力和耍小心眼,怎么看怎么可爱,温馨。

……

夏季狩猎大比就定在五月初四,正好打回猎物好过个丰盛的端午。

一大早的,场地上就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观看这场獾子寨落成以来,唯一的一次在夏季举行的狩猎比赛,兴致勃勃地议论纷说。

第047章 相亲

獾子寨子自落成以来,就有春猎和秋狩的习俗。

春猎一般在正月底或是二月初,彼时天气和暖,野兽渐次从冬眠中醒来,开始活动觅食,山林间遍布兽迹。

而人们经过一冬歇猎,也要开始新一年的劳作,狩猎为生。

于是,寨子里的成年男子,便焚香祝祷,鸣锣开道,射出开春第一箭,宣告新一年的狩猎生涯正式开始。

春猎一般是象征性的,很少以赛事的形式展开,时间也仅有一天。

毕竟,春季是野兽复苏繁衍的季节,若是猎得多了,接下来的三季野兽就会大大减少,或许会威胁到寨子里的人糊口生存。

秋狩则多在九月底举行,而且往往以大比的形式开展,一直持续十多天。

毕竟之后就是漫长的冬季,大雪封山,万物潜藏,想要再打猎寻得口粮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因此只能在此之前,多多狩猎储备,留作过冬。

然而夏季狩猎大比还是第一次,又是为了从京城里来的大先生而特意开设的,听说这位大先生一手射术出神入化,大家怎能不好奇激动呢。

围场外,张猎户嫌弃地看着一身利落短打舒予,小声念叨:“不是已经和你拉钩约定过,不许参加这次的比赛了吗?你怎么又来了?而且还穿成这个样子!”

瞧瞧人家韩霞,再看看人家白英……就是李二媳妇儿那样的泼辣货,这会儿都穿上了艳色的衣裙呢!

“方便嘛!”舒予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我只是来瞧瞧热闹,又不下场比赛,爹您不用担心!”

“这有什么好看的。”张猎户嘀咕一句,转头交代一旁的妻子,“你今儿可一定要看好她喽,不许她去围场里逞强!你知道的,这么多人都瞧着呢,万一……”

张李氏接收到丈夫的暗示,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道:“你就尽管放心吧,有我看着她呢!”

又上前,凑在丈夫耳边悄悄地说道:“我今天和王喜娘约了在这儿相看呢……”

这种全寨子人都出动的场合,相看最是合适,互相之间搭几句话也不引人注意,成与不成的,双方都不会觉得尴尬。

张猎户恍然大悟,点点头,又嫌弃地看了眼舒予身上穿着的粗衣短打,直撇嘴摇头。

既然是约了人相看,怎么就不能好好地捯饬捯饬,不说要她涂脂抹粉的,至少你穿条裙子过来啊!

这样粗衣短打的,浑像个假小子,有谁家乐意娶这样的媳妇儿?

张猎户嘟囔归嘟囔,知道这会儿大家该看见的都看见了,也不可能让自家闺女回家去换裙子再来相看了,只得作罢。

“一会儿人多,也说不准会有野兽从围场里跑出来,你们可一定要看好小望之,别让他磕着碰着了。”张猎户一再叮嘱妻女。

小望之可是韩彦的宝贝疙瘩,容得不半点闪失。

张李氏和舒予笑着点头应下。

“爹您就放心吧!”舒予一把将小望之抱在怀里,笑着催促道,“您快去吧,韩大哥在那边跟你招手呢!”

张猎户扭头一看,见韩彦已经翻身上马,正笑着立在当地等他一起。

年轻人身姿笔挺,丰神俊朗,跨马而立,飒爽英姿,一改往日的文弱俊秀,引得大姑娘小媳妇都小脸红红地看了过去。

男人们则一脸惊异赞叹,没想到韩彦还有这样潇洒英武的一面。

只有韩路生李二这样已婚的年轻人,瞧见自家媳妇儿都一脸惊艳着迷地看向韩彦,难免有些吃味儿不满,却也不好当众说什么,败大家的兴致。

张猎户见状,便冲妻女和小望之摆摆手,翻身上马,策马行了过去。

鸣锣开弓之后,男人们陆陆续续地进了围场,女人们和孩子们便留在场外闲话等待。

张李氏一眼瞅见正在四处寻找自家的王喜娘,心里一喜,连忙拖着舒予和小望之,不着痕迹地靠了过去。

才走到半路,目光就和王喜娘的撞到了一起。

“哟,大妹子也来啦!”王喜娘是个爽利人,大嗓门,老远地就挥手热情地招呼道,“可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张家在獾子山山南,王家却在山东,虽说是在一个寨子里住着,可是除了爷们儿进山打猎时时常碰面,女人们平日里倒是难得一见。

舒予并不知道自家娘亲和王喜娘早就约好了今日在此相看,是以见王喜娘过来招呼,也不躲避,大方地招呼一句:“王大娘!”

王喜娘自己性子爽利,也最见不得那些妖妖怯怯、扭扭捏捏的做派,舒予这般落落大方,恰恰好和了她的意。

“哎!”王喜娘高兴地应了,脸上的笑容愈发地灿烂了,拉着舒予的手,一叠声地夸赞道,“这大半年不见,大侄女出落得愈发地可人了呢!我这真是越瞧越欢喜!”

张李氏一听,知道这门亲事有谱,顿时也高兴起来,笑语殷殷地和王喜娘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话里话外都不离自家的一对小儿女。

什么“我家舒予如何如何”“我家王喜咋地咋地”,“你家闺女真不错”“你家儿子也不赖”之类的。

舒予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也察觉出点什么了。

不过她倒也没有什么震惊或是反感的。

年轻人嘛,到了适婚的年龄,哪一个没有被三姑六婆的催过婚,被偷偷地安排过几次不明所以的相亲?

舒予对此习以为常。

可也没有打算继续枯站下去,听两位慈爱又焦躁的老母亲开展一波又一波的商业互吹。

“王大娘,你们先聊着,我带小望之去那边转转。”舒予笑着指了指正抓着她的手往鸣锣台那边拽的小望之,笑道,“这孩子早就着急得不行了。”

王喜娘这才顾得上瞧小望之,这一瞧,一溜儿赞美的话喷薄而出:“哟,这就是韩先生的公子吧,瞧瞧这虎头虎脑的小模样,真是可爱!瞧瞧这……”

舒予耐着性子保持微笑,听王喜娘将小望之从上到下、由里到外地都夸了一遍,这才好不容易寻着机会脱身。

第048章 意外(收藏1000加更)

等舒予牵着小望之一离开,两个为了儿女亲事而操碎了心的母亲,当即低声说起交换更贴定亲的事情来,简直是进展神速。

舒予对此浑然不知,正笑着叮嘱爬上鸣锣台的小望之:“别往边儿上跑,小心掉下来。”

小望之刚刚涉足新天地,一身的新鲜劲儿,哪里还顾得上舒予的叮嘱,顿时满台子地疯跑起来。

舒予倒也不拘着他,只自己在一旁看护着,由着他的性子乱奔一气。

韩霞和白英姑嫂俩见状走了过来,笑着打招呼:“带小望之出来玩耍呢。”

舒予顺声瞧过去,笑着应了声:“嗯。你们也来了。”

白英笑着点点头,道:“爹和路生参赛,我和小妹就来给他们‘摇旗呐喊’了。”

舒予回以一笑,没有说话。

眼下在这场上的女人们和孩子们,哪一个不是来给自家参赛的人助威呐喊的?

尽管这里并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白英也不以为意,笑着看向台子上玩得疯的小望之,一脸温柔地笑道:“小子就是比丫头活泼好动,瞧瞧小望之这精神头多足!”

大约是做了母亲,白英的笑容比往日更加柔和了几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母性的光辉。

舒予笑了笑,搭了一句:“芬丫头文文静静,也很可爱。”

满月礼的那天,她也去了,只见小姑娘白白嫩嫩的一团,睡在红色绣花的襁褓里,安然恬静,可招人喜欢了。

听舒予说起自家闺女,白英脸上的笑容愈发地明艳了,点点头,笑应道:“是的呢。别看她才刚满百天没多久,却懂事贴心着呢。除了饿了尿了,从来都是安安静静地睡着,一点都不吵人。

“上一次……”

舒予看着白英一脸自豪语气温柔地说起自家闺女的点滴,耐心地陪着笑,心里却禁不住感慨,这做了母亲的人,还真是三句话不离自己的孩子。

她虽然不是小望之的母亲,但是照顾他照顾得久了,常常一开口说话就是“小望之今天如何如何的”。

搞得爹娘都笑话她,说是她这还没出嫁呢,就先成了碎嘴的小媳妇。

韩霞见两人谈的都是儿女经,她在一旁插不上话,就各自去逗小望之玩了。

提起裙角,登上鸣锣台,韩霞弯下腰,笑眯眯地冲小望之招招手,温声道:“快过来,小望之,我这里有糖给你吃。”

小望之站在那里,歪着小脑袋咬了会手指头,蹬蹬地往台子边站着的舒予跑去,伸手抱住她的腰身,仰头撒娇道:“糖~要~~~”

说罢,还朝韩霞那里瞧了瞧。

舒予不明所以,便顺着看了过去。

韩霞见状直起腰身,扶腰哭笑不得:“你这小子戒备心还挺强。”

遂笑着和舒予把方才的事情说了。

舒予忍俊不禁,捏了捏小望之的鼻头,出口的却是夸赞:“好孩子!”

小望之跟韩霞不熟,若是被韩霞一颗糖果就骗了过去,她才要教训他呢。

韩霞故作不悦,双手叉腰,瞪眼娇嗔道:“舒予姐,瞧你这话说的,难道我是坏人,会拿糖去骗小望之不成?”

“当然不是!”舒予笑道,却也没有多解释,回头又跟馋得直流口水的小望之说,“那位是韩霞姑姑。姑姑给你糖吃,你要跟她说‘谢谢’,记住了吗?”

小望之点点头,扭头眼巴巴地看向韩霞。

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湿漉漉的,别提有多惹人怜爱了。

韩霞顿时心就软了,连忙紧几步上前,将兜里的糖掏出来,剥去了糖衣,递给小望之,柔声道:“呶,给你。”

这还是白起特地从镇子上捎回来的,说是给芬丫头吃,但是那么小的孩子哪里吃得了糖,嫂子便分了大半一共六颗糖果给她。

她想着今日要来鸣锣台看夏季狩猎大比,便装了一颗在身上。

小望之双手接了过来,咕哝不清地说:“谢!谢……”

韩霞掩唇直笑,伸手摸了摸小望之的小脑袋,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快吃吧,小家伙儿~”

白英在一旁看了,只管抿唇笑。

便是对着芬丫头,韩霞的亲侄女儿,她都没有这般柔声细语过呢!

小望之得了糖,刚要往嘴里放,突然又收了回来,蹬蹬蹬地跑回舒予身边,把糖高高地举到她的嘴边,笑嘻嘻地催促道:“吃!吃!”

舒予开心大笑,抬手摸了摸小望之的小脑袋,柔声道:“谢谢小望之的一片心意。姑姑不吃,你快吃吧。”

小望之这才收回手,迫不及待地将糖丢进嘴里,开开心心地咂摸起来。

一旁的韩霞见了,捧心忧伤,连连叹气:“唉,真是伤人心啊……明明是我给他的糖,他不让我尝一口也就算了,却连自己也舍不得先吃一口,也得给你吃……唉,伤心啊……”

舒予被韩霞这般浮夸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飞了她一眼,打趣道:“若是换了芬丫头,估计我要还要不来呢!”

小孩子嘛,处事最是直率从心,最是讲究亲疏远近,又哪里会管这些世俗人情?

韩霞摇头叹息,连声哀呼。

正笑闹着,突然听得前方一阵惊呼喧嚷。

舒予和白英看过去时,只见人头攒动,人潮涌涌,什么都看不分明。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白英大惊失色,下意识地踮起脚尖,却什么都看不到。

鸣锣台上站着的韩霞却吓得脸色煞白,指着围场的方向,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那,那里……”

舒予皱眉,双手一撑,翻身跃上鸣锣台,先将一把小望之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才顾得上顺着韩霞所指看了过去。

就见一只屁股上带箭的野猪受惊之下,直直地怒号着往围场外的场上冲了过来,锋利且长的犬齿翻出唇外,烈日下冒着寒光。

舒予蓦地眸子一紧。

这只野猪长近两米,体型庞大壮硕,少说也得有二三百斤,又是受惊狂奔,围场外随意搭建的栅栏,根本就拦不住它!

这要是让它冲到了场上……

第049章 合力(点击破万加更)

耳边全是女人和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呼号,舒予根本无暇多想,几乎是在看到野猪的那一瞬间,就将怀里的小望之一把塞到了吓呆了的韩霞怀里,咬牙道:“抱好他!”

说罢,也不管韩霞兀自发愣,立即转身飞奔到锣鸣台北,飞快地取下上头的弓箭,搭箭开弓。

锣鸣台建的只有及腰高,又离着围场有一段距离,再加上下面人潮涌涌呼喊哀嚎的,舒予想要在这么种情形下将野猪一箭毙命,免得它二次受惊更难控制,还要保证不伤着人,实在是很难。

汗珠子顺着鬓发流下,舒予拉满弓,屏息伫立,双眼微眯,紧紧地盯着嚎叫狂奔的野猪,手臂纹丝不动。

近了,

更近了……

“吼——”

野猪大吼一声,跃起向前,眼看着就要冲破栅栏,踏向惊慌失措的人群。

就是现在!

舒予当机立断,果断放箭。

破空之声穿透众人的耳膜。

“吼——!”

随着一声哀嚎,“扑通”一声,野猪身形一顿,直直地砸在围场边的栅栏上,溅起一阵烟尘。

众人被这“轰然”一声惊得一愣,顿时忘了奔逃,齐齐地转头看了过去。

就见方才还张着獠牙冲他们狂奔过来,似乎下一刻就要扑咬上来的野猪,这会儿正躺在地上,抽搐几下,很快便没了气息。

脖子上,一前一后,两箭相并贯穿。

野猪周围,是被它壮硕庞大的身躯砸碎四溅的栅栏碎屑。

“太好了!”一片阒寂之中,突然有妇人带着哭腔惊呼一声。

这劫后余生的欢呼,就像是一滴水落突然落进了滚烫的油锅里,“刺啦”一声,瞬间四溅开来。

“我们得救了!”

“太好了!”

……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响起,方才还惊慌动乱的场上,瞬间变得热闹澎湃起来。

张李氏这才瞅到机会,一路高呼着舒予和小望之的名字,努力地逆着人潮往鸣锣台的方向挤过去。

方才动乱发生的时候,她正好和王喜娘站在围场旁边,兴高采烈地说到什么时候去王家相家的事情,谁知这话还没有说完,人就差点被汹涌的人潮给挤倒了。

等她回过神来,看到张着獠牙狂奔过来的野猪,一边往场里躲,一边高呼着去寻舒予和小望之时,哪里还挤得动。

眼看着那野猪就要冲过栅栏,朝她和王喜娘扑咬过来,她吓得腿肚子直打转,甚至都闭上了眼睛准备听天由命……

可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一前一后两支利箭,竟然同时贯穿野猪的颈部,一击毙命。

也救下了场上所有的人!

直到逃出生天,张李氏想起来方才的情形,还是止不住地后怕。

等她回过神来,还没有喘匀口气儿,突然想起舒予和小望之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当下白了一张脸,也顾不上腿肚子还在发软了,在人群里左突右闪,一路跌跌撞撞,高呼着两人的名字,努力往鸣锣台挤去。

……

鸣锣台上,舒予一屁股跌坐在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里的长弓也因为无处着力而跌落在了地上。

要是再晚一会儿,她只怕都要憋得背过气了吧……

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舒予心里止不住地庆幸。

小望之从韩霞怀里挣脱出来,一路小跑扑向舒予怀里,抱着她,一脸着急地喊道:“娘~娘~娘……”

小脸儿吓得煞白,大眼睛里满满是泪珠儿在打转。

舒予抬起头,冲他笑道:“别担心,我没事儿……”

说着,还抬手轻轻拍了拍小望之的后背,温柔地安抚他。

可谁知小望之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一头扎进舒予的怀里,干脆抱着她放声大哭起来,就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呜呜呜……”

泪水都打湿了她的衣襟,混着方才的冷汗,粘在皮肤上,一片黏腻。

舒予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连忙将小望之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柔声细语地安抚道:“我没事,小望之不要担心……快快别哭了……”

这孩子,大约是被自己方才力竭而尽、委颓在地的样子给吓坏了吧。

小望之埋首舒予怀里,哭得惊天动地,似乎要将自己心里的害怕担心一下子全都哭出来似的。

闻声寻过来的张李氏,还没到近前,就连忙挥手疾呼道:“怎么了?小望之哭什么?你们受伤了吗?”

待冲到鸣锣台上,看见舒予坐在地上,脸色煞白,浑身汗涔涔的,正抱着哭得天昏地暗的小望之时,张李氏一颗心顿时就像被人用力一把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起来。

“怎么了?大妞你怎么了?”张李氏一时情急,手脚并用地爬到鸣锣台上,跌跌撞撞地奔到近前,双手颤抖着去察看女儿的伤势。

舒予见状赶紧勉强笑了笑,开口安慰道:“娘我没事,您不用担心!我就是方才射出那一箭,这会儿有些脱力,站不起来,就坐着歇一会儿。”

张李氏一怔,脱口问道:“刚才那一箭是你射的?”

舒予扯扯嘴角,笑着点头应了。

张李氏这才放了心,随即也靠着舒予瘫坐在地上,抬手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止不住地庆幸道:“那就好那就好!”

舒予和小望之当时在鸣锣台上,没有受到人群的冲撞,当然不可能受伤了。

心里的那根弦儿一松,张李氏这才想起来,方才从正前方贯穿野猪咽喉的那一箭是自家闺女射的,那岂不是说,自己这条命,有一半是自家闺女救的?

而且自家闺女不仅救了自己半条命,还救了所有人半条命呢!

这么一想,张李氏胸中瞬间被自豪填满,伸手拍了下舒予的肩头,眉眼间全是笑:“行啊,闺女!你可是娘的救命恩人呢!”

说着,张李氏便将自己方才差点遇险的事情说了。

舒予听了也是止不住地后怕又庆幸。

如果她当时没有当机立断,果然地射出那支箭,让野猪冲破了栅栏,冲到了场上,那娘可就危险了!

“对啊对啊!”张李氏也是止不住地庆幸又后怕,“要不是那两支利箭来得及时,一前一后刺破了野猪的咽喉,一击毙命,只怕娘,还有大家,这回可就危险喽……”

第050章 镌刻

“两支利箭?”舒予惊讶,她明明只射了一箭啊。

不对,两支利箭是一前一后并排贯穿野猪的咽喉的,也就是说,另一支箭,是从围场的方向射过来的。

“另一箭是谁射的?”舒予开口问道。

张李氏摇摇头,道:“我当时一心担心你和小望之别受了伤,哪里有工夫去看是谁射的箭……”

那支箭是谁射的都无所谓,只要杀死野猪,救了大家的命就好了!

“是韩先生。”

一直沉默的韩霞突然开口了,看着闻声看过来的张家母女,一字一句,目光复杂地说道:“另外一支箭,是韩先生射的。”

她当时就愣愣地站在鸣锣台上,恰好面对着围场,所以看得清清楚楚。

韩彦策马疾奔,冷峻的面容宛如天神,一手搭箭,一手开弓,几乎与舒予同时,果断放箭。

利箭离弦破空,从腾起跳跃的野猪的后颈,直直穿透。

……

这场意外,导致首次夏季狩猎大比不得不提前结束。

然而即便是如此,韩彦马上飞箭救人的风姿也早已镌刻在獾子寨诸人的心底,令众人心折不已,赞佩有加。

韩彦的声望,一夜之间,在獾子寨又上了一个大台阶。

至于同时正面一箭射杀野猪的舒予,倒是没有几个人提起。

当时大家都忙着逃命去了,谁会注意到鸣锣台上拉箭开弓的舒予?

至于张李氏,虽然事后知道了自家闺女临危不乱,抬手一箭,救众人于兽口,巾帼不让须眉,心里自豪极了,但也不会不知谦虚地四处自我夸耀。

更何况,她如今还想着和王喜娘商议的儿女亲事呢。

这要是让王喜知道了舒予这么厉害能干,万一他心生惧意,不愿意结亲了呢?

虚名什么的,哪里有闺女踏踏实实地找个好婆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重要!

非但自己不往外说,就是丈夫那里,张李氏也一再交代了不许随便跟外人透露。

张猎户向来心里藏不住话,要不然也不会有这次的夏季狩猎大比了。

得知舒予的壮举之后,张猎户几乎忍不住立刻就去跟人夸耀一番——瞧,这就是我闺女!救了一场子女人孩子的命,多厉害!

但是转念又一想,此事事关自家闺女的终生幸福,最终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只能拉着韩彦喝酒泄郁过瘾,拿这事反反复复地折磨韩彦的耳朵。

韩彦微笑耐心地陪着,心里却想着那时舒予高踞在鸣锣台上,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如玉,于喧嚣惊乱之中,抬臂搭箭,镇定自若勇而无畏。

一向温和明亮的杏眼,也瞬间变得深邃锐利起来,死死地钉在狂奔的野猪喉部,一眨不眨。似乎整个天地之间,喧嚣全部褪去,只余下她和盯上的猎物。

韩彦第一次看到这样镇定果敢凝肃的舒予,那样卓绝不凡的风姿,就像是用刀笔刻画在他的心中一般,鲜明深刻,拂抹不去。

……

第二天是端午节,大早的张李氏就泡了糯米和粽叶,又准备了红枣、红糖、榛子、腊肉等物做馅儿料,准备包粽子。

舒予坐在屋檐下的树根木墩上,先将翠绿的粽叶卷成锥状,放一层糯米,再加点馅儿料,再覆上一层糯米,又三两下将剩下的粽叶次序裹起来,包成圆滚滚的三角状,最后拿麻线裹扎结实了,放在一旁的陶盆里。

小望之好奇地巴在舒予腿上,调皮地去扯粽子上扎好的麻绳,却被舒予眼疾手快,一巴掌给拍开了。

“这个可不能玩,否则中午你就等着喝米粥吧。”舒予说着,伸手点了点小望之的额头。

指尖的一粒糯米,恰好粘在小望之的额头上,映着他胖嘟嘟的小肉脸,别提有多可爱了。

逗得舒予哈哈大笑。

小望之也嘿嘿地跟着傻笑起来,忙抬起两只手在额头上胡乱摸一气,最后一把将米粒攥在手里,冲舒予扬了扬,神情得意极了。

舒予见状,笑得更厉害了。

小望之炫耀过后,却又嘴馋地将米粒放进嘴里,咂摸起来。

“呸!”

生米怎么会好吃?

小望之忙不迭地将嘴里咬碎的米渣吐了出来。

吐了两口没吐干净,他干脆伸出舌头,直接上手扒拉,就跟只小巴狗儿似的,逗人怜爱。

舒予哈哈大笑,连忙拿了旁边的凉开水递给他,劝阻道:“呶,喝口水漱漱嘴。手上灰尘细菌多,小心一会儿肚子疼。”

小望之忙一把抱过杯子,仰头咕嘟就是一大口。

却因为没控制好力道,杯子里举得太高,里面的水一下子都冲了出来,浇了他满身满脸,就是鼻孔中也呛进少许。

“咳咳咳……”

小望之挤着眼睛一阵猛咳。

舒予赶紧一手拿帕子给他擦脸,一手给他拍背顺气,生怕他给呛着了。

可小望之倒好,惊过之后,哈哈地鼓掌笑了起来,好像是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边还要拿杯子去喝水,故意往脸上倒。

可杯子里的水早就都被他给倒了干净,哪里还有水滴下来?

小望之晃了晃杯子,撇撇嘴,小脸上都是疑惑和失望。

转头,却又冲舒予咯咯地傻笑起来。

“小调皮鬼!”舒予见他没事,松了口气,在他肉嘟嘟的脸颊上捏了一把,也笑了起来。

清脆如铃的笑声,透过窗棂,飞向室内。

正在准备明日学堂开课诸事的韩彦,闻声嘴角翘起,眼波漾出了欢喜。

……

整个獾子寨,都如同张家一样,沉浸在节日的忙碌和欢乐之中。

白家却显得有些冷清。

白母带着小儿子白亮躲在灶房里包粽子,不时地探头朝正屋看一看。

可惜房门紧闭,压根儿什么都看不到。

白母叹息一声,又坐位灶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包着粽子,连糯米洒了好些在地上都没有注意到。

才刚十岁的白亮,看着心不在焉的母亲,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静默令人窒息,蝉鸣让人更加地烦躁。

“娘……”白亮指了指正屋的方向,一脸担心地小声问道,“你说,爹不会关起门来打大哥吧?”

第051章 心思(强推加更)

“大哥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那只野猪受了惊不往林子里逃,却要往场上奔?

“再说了,大哥那双手是用来拨算盘的,又不是用来的打猎的,能射中野猪的屁股就不错了,怎么能要求他一箭就射死那么大的野猪?

“……”

听得小儿子小声地抱怨,白母摇摇头,没接话,脸上的担忧却显而易见。

白家正屋里,白明趁着脸端坐在上首,白起垂手立在下方,父子俩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凝滞紧张。

啪——

良久,白明抬手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竖眉瞪眼呵斥道:“我今天要是不问,你是不是还打算一直瞒下去?”

要不是昨天收拾猎物的时候,发现野猪屁股上的那支箭是自家的,又听人说了事情的经过,他简直不能相信,因为大儿子的自作主张争强好胜,差点就害了一场上的老弱妇孺。

——包括他的妻子女儿小儿子在内!

他等了一夜,等大儿子主动来跟他说明情况,心里又生气又后怕的,一夜都没有睡安稳。

可这小子倒好,大清早的竟然一声不吭地就要下山去铺子里!

为了瞒着这件事情,竟然连端午节都不打算在家里过了!

白起闻言浑身一震,没有说话,双拳却死死地握住,心上就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割,鲜血淋漓,疼得恐惧后怕都是那样真实鲜明,跟昨日在围场上没有任何分别。

如果韩彦没有在意外发生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策马狂奔追了上去,果断射出那一箭,那昨天场上……

白起闭上眼睛,简直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端坐在上首的白明见了他这副样子,心中怒火稍歇。

有道是“知子莫若父”,自己领的儿子什么样儿,白明又怎么会不清楚?

白起或许会因为不服韩彦的才学声名,逮着机会就要与他一较高下,但是绝对不会为了争闲斗气,就置场上众人的安危于不顾。

白明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问道:“说吧,你为什么好好的要特地回来参加狩猎比赛?铺子里最近不是忙得很吗?”

白起咬咬唇,停了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答道:“今日要过节,东家昨日恰好得闲……”

白明一挑眉,刚压下去的火气蹭地又窜了起来。

“东家得闲,所以你就让他看店记账,自己跑回来打猎比赛?”白明火冒三丈,怒不可遏,拍桌喝道,“我看你这是争闲气争得昏了头!”

好不容易东家看重他,提拔他做了账房先生,还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这多好的机会啊!

只要抓住了,就能从此离开獾子寨这方偏僻贫苦的小天地,开展全新的生活了!

可是这小子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獾子寨里有多少人盼着在秀水河子镇上立足,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白明垂下眼睑。

冷静下来想想,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竟然为了和韩彦争这无谓的闲气,连差事都推诿给了东家,只为了回来参加这个单独为韩彦而开设的比赛,证明自己总有一点比他强。

他以为自己文比不过韩彦,是输在起步晚,条件差,不是因为自己的资质不同,所以自信打小就跟随父亲入山打猎的自己,于骑射一途上,肯定是韩彦拍马也难追上的!

尤其是到了围场,见到韩彦令众人赞叹倾倒的马上风姿之后,他心中更是不服,以至于头脑一热,到了围场,一看见了野猪,搭箭就射,根本就没有过脑子想一想,以自己的本事究竟能不能做得到。

一个劲儿只想着要干一件大事,压韩彦一头。

也好让舒予瞧瞧,獾子寨的男儿也是能文能武的,一点都不比韩彦这个京城里来的大先生差!

……

可是,结果竟然是韩彦这个对手挺身而出,替他解决了一意孤行闯下的大祸,解救了场上的众人。

甚至在事后,韩彦还特意为他隐瞒,免得他成为獾子寨的罪人……

良久,白起眼眶热热的,深吸一口气,低声忏悔道:“爹,是我错了……我一会儿就去跟大家道歉……”

是他让场上的人受惊失措,在争相逃命的过程中,甚至还发生了踩踏事故,伤了几个老人孩子。

这是他的责任,他应该承担起来,绝不推诿!

“不,爹,我现在就去跟大家道歉!”白起握拳昂首,一脸的坚定和愧疚。

大儿子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白明很欣慰。

不过,至于跟大家道歉……

“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白明摆手否决,拿定主意,“否则,韩先生的好意周全隐瞒,不全都白费了吗?”

白起愕然瞪眼,讷讷道:“可是,事情毕竟是因我而起的,又伤了人……”

“最终不是也没有酿成大祸吗?”白明皱眉,拍桌定案,“听我的,这件事情就让它这么过去吧!大家都不追究了,你又何苦旧事重提,辜负了韩先生的一片心意呢!”

这件事情要是传扬了出去,白起好不容易挣来的名声,可就要全都毁了。

到时候,寨子里的人指指点点的也就罢了,这万一要是传到了东家王爷的耳朵里,人家因此而觉得白起心胸狭隘、沉不住气,难当大任,那可就坏了!

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自毁前程嘛!

白起抿抿唇,没说话,双拳在身侧握得死紧。

他的责任,他应该承担起来。

可是,韩彦好心帮他解决祸患,替他周全,他要是贸贸然去各家道歉,把这件事情捅在人前,不是让知情却又故意隐瞒的韩彦为难吗……

白明见大儿子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知道他这会儿已经被自己劝通了,心里一松,语气也和缓起来:“不过,韩先生那里,你还是要备上厚礼,去好好地道个谢的。

“正好今日就是端午佳节,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儿吃了午饭,咱们就一起去你张大叔家吧!”

有道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们都郑重去谢过了,到时候他再旁敲侧击请托一番,韩彦应该就不会再把这件事情往外头说了吧。

第052章 开馆(收藏3000加更)

白起点头表示同意,又争取道:“除了韩先生那里,还有被撞伤踩伤的那几户人家,也得去看看……”

虽然不能告知他们详情,但是该表达的歉意还是要表达的。

“这个当然!”白明点点头,道,“就是你不说,爹也得安排的。”

毕竟是大儿子闯的祸,他们送点补品探望一下也是应该的。

好在獾子寨亲如一家,谁家有个什么事情,其他人也都会照应的,他们提着东西去探望伤者,也不会有人疑心到此次野猪发疯冲向场上的事情和他们有关。

心中大事一了,白明只觉得浑身轻快,笑容又攀上了脸。

“去灶房帮你娘包粽子吧!多包一些,一会儿给韩先生带去。还有东家那里,也要带过去一些,表示表示心意,感谢他对你的栽培照顾才是。”白明笑着叮嘱道。

白起点头应了,转身去了灶房帮忙。

冷清凝肃的白家,这才渐渐地有了笑声,有了节日的气氛。

中午阳光正好,山风和暖,整个獾子寨就连空气中都飘散着艾草和粽子的清香。

张家几口吃完饭,桌子刚收起来,白明就带着白起拎着东西上门拜访了。

张猎户摸不着头脑,见张家父子拎着粽子、肉干、点心、山果之类的吃食,满满的两大兜子,脱口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自家和白家的关系可没和韩家那么好,甚是因为白英嫁给韩路生的事情,私下里还有点小别扭,平日里走动不多,更别提是年节时提着这么丰厚的礼物上门拜访了。

白明面不改色,笑呵呵地说:“这不是过节了嘛,我想着韩先生也在,正好过来瞧瞧,表表心意。”

韩彦闻声接了过来,笑着和白家夫子打过招呼,便和张猎户一起将人让了进去。

一番寒暄之后,得闻白家父子俩是特地来探望自己的,韩彦少不得又是一番感谢。

“韩先生快别这么客气!”白明赶紧起身摆手,满脸堆笑地感慨道,“昨儿要不是韩先生那一箭,只怕那发癫的野猪就要冲破围栏,冲到场上去了!后果不堪设想!你可是咱们獾子寨的大功臣啊!

“咱们来谢谢‘恩人’,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说到“恩人”两个字,白明特地加重了语气,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

韩彦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白明这话里何意。

一旁张猎户却差点没有憋住,将自家闺女昨日的英勇风姿说出来。

好在张李氏就在一旁,一见情形不对,悄悄地掐了他一把,他这才一个激灵,及时吞下了将到口边的话。

“爹!”一旁的白起忍不住,红着脸低声喊了一声,羞惭阻止的意味明显。

原本就是韩彦二话没说出手帮他解决了祸端,事后还好意帮他隐瞒,现在他爹还要提点人家别再往外传,多难为情啊。

白起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烧起来了,头几乎勾到胸口。

韩彦被白起这一喊,心思一转,瞬间明白过来,抬头爽然笑道:“白大叔真是太客气了,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您不用这么客气。”

白明的担心,还真是多余。

他既然一开始没有和人和提及白起逞强射疯野猪的事情,事后当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不过,既然白明担心,那他多说一句安他的心也无不可。

倒是救人这事,原本也有舒予的功劳,可惜张大叔和婶子都一再交代他不许说出去,他也只好厚着脸皮,独占这份功勋和赞美了。

白明被儿子这么一拦,又得了韩彦的保证,便呵呵笑了笑,将此事揭过不提,转而说起明日学堂授徒开课的事情来。

“明天学堂开馆授徒,不知韩先生有何安排?”白明诚心请教,“小儿白亮今年十岁,也早就到了启蒙的年纪,可惜之前寨子里没夫子学堂,他又没有他大哥的运道,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好在韩先生现在落居咱们獾子寨,又愿意开馆授徒,这是他的运道!到时候,小儿就请韩先生多多费心了。”

韩彦微微一笑,爽快应道:“白大叔不必客气,这本就我的职责所在。

“至于明天,因为是开学第一天,所以我准备看看有哪些孩子要入学,大略了解一番,好做计划。

“正式讲授,大约要在初十之后了。”

白明连连点头,笑着称赞道:“韩先生思虑周全,周全!”

韩彦笑着谦虚了一番,心里却在想,周全不周全的不敢说,但是他至少不会像白明这样,明知道自家孩子差点酿下大错,却非但不思教诲,反而帮着他去游说知情人保守秘密。

白明为人,比韩勇还要不如。

好在不久,听说白明带着白起拎着礼物,一一探望了那日在场上因冲撞踩踏而受伤的人,韩彦心里的凉意才微散,觉得白明虽然一片慈父心怀太过,但是至少还晓得弥补错误,也不算是什么奸恶狡猾之徒。

五月初六,湛蓝的天空上云朵堆积,片片如絮,遮挡了逐渐炽烈的阳光,山风凉爽宜人,带着草木的清香甘泉的清冽,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

大早的,獾子寨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就都挤在了学堂外的空地上,神情激动地见证獾子寨崭新的历史时刻的到来。

韩彦亲自将写有“三味书屋”四个隶体大字的匾额挂到门头之上,在一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亲手解下匾额上覆着的红绸,宣布獾子寨第一间学堂“三味书屋”,正式开馆授徒。

一时掌声如潮,雷鸣入耳,欢呼声直冲云霄。

学堂门口支着一张宽阔的书桌,上头笔墨纸砚齐全,舒予坐在桌后的太师椅上,负责登记入学者的名姓年龄。

这套桌椅都是新打制的,取材于上百年的樟木,刨光了之后刷了好几遍桐油,摸上去光滑如镜,专供韩彦开馆授学之用。

至于孩子们的桌凳,则没有这么细致,方便能用就行。

第053章 赚到

韩彦负责在一旁问话前来报名的学生和家长,以期粗略了解孩子的个性,便于将来教学。

獾子寨的人对于能得京城里来的大先生亲自教学,都表现出了十分的热情,但凡是家里有适龄的男孩子的,几乎都送了过来。

大大小小的,年龄从三四岁的孩童,到十三四岁的少年,在书案前排起了长龙。

更有父母陪同,满脸堆笑地和韩彦说个不停,又是感谢,又是请他多多费心自家孩子。

一时间学堂前人头攒动,喧嚷鼎沸。

舒予端坐在太师椅上,低头一直走笔不停,写得脖子僵硬手腕酸疼了,也才登记了一半。

而书案旁的腊肉也堆成了小山。

——哪怕韩彦一再声明不需要如此客气,他自己打猎也能养活他和小望之,但是大家总觉得不送点什么,就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和感激之情。

……

忙碌了一整天,等到太阳快落山时,才算是结束。

等到人群散去,舒予将笔往笔洗里一扔,毫无形象地趴在桌子上,长吐一口气:“这一天儿的,累死我了……”

一整天端庄正坐、奋笔疾书,累得她这会儿腰酸背疼脖子发僵,随便扭个头,都能听见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跟那缺了油的轴承似的。

韩彦见状一脸歉疚,递了个洗干净的果子过去,温声笑道:“辛苦你了。呶,先吃口果子,垫垫肚子,缓缓劲儿吧。”

这原本不是舒予的事情,都是为了他她才这么受累,连午饭都是草草对付几口了事。

“晚上回去好好地歇一歇,明天你也不用来了。”韩彦笑道,“反正初十之前都不会正式开始授课。”

舒予接果子的动作一顿,抬头惊讶道:“你这是打算以后都让我给你当助教?!”

要不怎么会提起正式开学的事情。

韩彦一怔,就见舒予苦着一张脸,杏眸里全是惊愕,连他手里的果子也不接了,撇着小嘴的模样委屈极了,不由地哈哈笑了起来。

舒予皱眉哼哼,这有什么好笑的!

一把夺过韩彦手里的果子,埋头狠狠地咬了一口,泄愤似的。

饱满清甜的汁液顿时爆满口腔,将心中的疲惫躁郁一扫而空。

舒予长吐一口气,惬意地后仰在太师椅靠背上,觉得自己这才缓过来气儿。

韩彦笑意更深,强忍着说道:“先前我倒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得好好地考虑考虑。”

毕竟,前来报名的孩子这么多,而且年龄个性的都差别极大,等到正式授课的时候,他一个人未必顾得过来。

可也不能因此就敷衍了事。

否则,那他大可不必费心办这个学堂,只在家里随意教几个字就行了。

舒予趁着吃果子的间隙,抬头看了韩彦一眼,见他虽然在笑着,但是那番话显然不是在说笑,神情也郑重起来。

默默想了想,她也觉得韩彦一个人顾不过来这么多学生。

可是放眼整个獾子寨,除了韩彦,也就只有她有能力担起助教这份职责了。

至于白起,想都不用想,白明是绝对不会同意他放弃大好的前途,回寨子里教书的。

舒予皱眉沉思,连吃了一半的果子都放在唇边,好半天没下口。

韩彦见状,曲指轻轻地扣了扣桌面,洒然笑道:“行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不必发愁,等到时候再说吧。

“赶紧收拾收拾,咱们该回家了!”

“哦。”舒予咬了口果子,应言起身。

这才觉得坐久了双腿有些麻,浑身更是僵硬得难受,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呵欠打得两眼泪汪汪的,就像是家里那两只小梅花鹿圆溜溜湿漉漉的大眼睛一般,清澈纯稚,还带着一点小迷糊,惹人怜爱。

这样柔弱温顺的形象,跟那日在鸣锣台上沉着飒爽的风姿全然不同。

韩彦笑笑摇摇头,有些想不明白,先前獾子寨的人们怎么会因为舒予身材比一般的女子高挑些,身子健壮些,又赤手空拳“打死”过老虎,就觉得她威武雄壮不似女子,不敢上门求娶。

这样武能力挽狂澜,一箭救下众人;文能一点就透,熟通文墨,宜娇宜嗔的姑娘,分明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女子。

简直娶到就是赚到!

舒予不知韩彦这番心思,将剩下的果子三两口吃完,又拿纸擦干净手上的汁液,搬起太师椅率先先进了学堂。

韩彦则将桌上的文房四宝和学生名册收好,搁在一旁,搬起桌子随后跟上。

放下窗,锁上门,一切收拾停当,韩彦将两大布袋的腊肉往肩上一甩,又要去提装着学生名册和文房四宝的篮子。

“这个我来吧,韩大哥!”舒予先一步抢过篮子,挎在胳膊上,笑嘻嘻地说,“走吧,回家吃饭!”

人家绅士,她也不必装娇气,那两大袋子腊肉可不轻。

韩彦一怔,却也没有再坚持,将肩上装得满满当当布袋往上掂了掂,握紧了袋口,侧首笑应道:“走,回家吃饭!”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往家走去。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落在青翠的草地上、蓬生的灌木间,时而分散,时而相依。

……

接下来的几天,韩彦每天都准时在学堂里候着。

他原本以为獾子寨的男孩子们打小在山野间窜惯了的,本就调皮难约束,又没有上过学,更不会遵守学堂的规矩,少不得拘着他们几天,让他们慢慢习惯了,才好正式教书习字。

然而让他吃惊的是,每天这些孩子都早早地就在学堂门口等着,见他来了都纷纷上前兴奋又恭敬地问好。

等开了门,孩子们又连忙都到各自的位子上做好,身姿端正,两眼放光,崇拜地看着他,宛如一队小小的士兵,就等着他这个将官一声令下。

韩彦惊异又欣慰,赞赏的目光从孩子们身上一一漫过。

这下孩子们更加自豪规矩,一个个坐得笔直,干劲十足。

五月初四夏季狩猎大赛那日,他们大多在场上,亲眼目睹了韩彦纵马驰骋,一箭射杀野猪,力挽狂澜,救下众人的神勇风姿,个个都倾慕敬佩得不得了。

能得英勇神武,一箭射杀野猪救下众人的大英雄亲自教导,简直就是他们的造化!赚到了!

焉能不拼尽全力?!

第054章 师恩(五万点击加更)

韩彦并不知道,有赖于他当日在围场上纵马疾奔,一箭射杀野猪,救下众人之功,那些孩子现在都非常地崇拜他,非但不论他说什么都照做不误,而且还力求完美,只觉得獾子寨的孩子们超出他预料地懂事,并且对于知识充满了渴望。

回来后不免和舒予提起。

舒予也觉得诧异,顺口说了一句:“难不成他们还真是一心扑在书籍上,就像是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般?啧啧~”

这也未免太上进好学了一些。

那些孩子她可是知道的,上树掏鸟,下水摸鱼,捅马蜂窝,探獾子洞……就没有他们不敢做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漫山遍野地野惯了的,又怎么会肯乖乖地坐在学堂里念书写字?

上次学堂开学报名的时候,各家父母可没少吐槽自家儿子不听话,想让韩彦帮忙教育教育,拧一拧他们的性子呢!

韩彦却在咂摸舒予的话。

他虽然不太明白面包这种吃食到底是什么,但是却舒予觉得以饥肠辘辘的人对于食物的渴望,来形容那些孩子对于知识的渴求,实在太形象太精妙了!

或许,这就是生活的智慧!

远不是通过死读书、读死书就能够读书来的。

读书读来这句话的舒予:……

“你说的对。”韩彦感慨道,“我也没有想到那些孩子这么喜欢读书呢!”

如此,甚好!

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突然如火花一般闪现在脑海里,韩彦整个人都忍不住激动起来。

舒予还以为韩彦是因为孩子们的求知若渴而如此地欣慰激动,想了想,歪头笑道:“想不想得到的有什么要紧,关键是他们喜欢读书,为人上进!

“这对于为人师者来说,可是莫大的安慰和动力!”

韩彦深以为然,爽然笑道:“你这话说的不错!

“我以前没做过夫子,不知道原来做夫子的看到学生这样一心向学,竟然会如此欣慰开怀!嗯,那感觉,就像是……”

韩彦皱眉默默斟酌了一会儿用词,蓦地抬头,拊掌大笑道:“就像是我考中进士,金殿传胪一般得意开怀!”

顿了顿,又摇头叹道:“不对不对!也不尽然。嗯,大约更像是……”

“更像是小望之第一天会走路!”韩彦默思良久,骤然间抬头,豁然开朗,击掌大笑道,“对!就像是小望之第一天会走路那般,大喜骤至,满怀欣慰啊!”

舒予抬头笑呵呵地陪着笑,听韩彦不住感慨,心里却凛然。

韩彦没有做过夫子,她看得出来,大家平日里喊他一句“先生”,也是因为尊重他的才学。

可是,韩彦中了进士,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仕途,未来风光无限、大路通畅,又为什么还要仓皇携子逃出京城?甚至要窝在獾子寨这方小天地,甘心做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

舒予不动声色。

她无意探究韩彦的过去,就如同她也不愿意别人来探究她的“前世今生”一般。

……

等到冷静下来,韩彦这才骤然想起自己方才只顾着高兴了,无意间透露出自己过多的信息,一时有些僵住。

然而说出去的话却不能够再收回,更不敢过多掩饰引起舒予的怀疑,只能在心中暗自后悔不迭。

师傅柳真人曾经说过,他看似纨绔不羁,万事都不放在心上,但其实性子极为纯厚,但凡是别人真心相待,必然会回以挚诚。

“你这个样子,眼下这个时候放你下山,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他记得自己重生归来,想到宫里的长姐和外甥,一脸急色地请求下山归家时,师傅曾经这样感叹过。

“也罢,万事有法,万般随缘……你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下山,那就去吧。”

面对他的苦苦哀求,师傅最终只能无奈妥协,只是叮嘱他一句,“回京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回来。紫霞观的山门,永远都为你打开。”

韩彦现在想想,大约那时师傅就从他乍然重生的狂喜慌乱愤怒无助的种种复杂难言的戾气当中,看出他此行多舛,所以才特地嘱咐他这一句。

可是,师傅待他包容恩重,他却不能因此而给师门招来祸患。

紫霞观虽然不过是大周西南边陲的一座小道观,名不见经传,师傅柳真人也已隐居山中多年避世不出,但是风过留声雁过留痕,敌人狠辣无情,他不敢赌这一丝的侥幸。

所以一出京城,他就带着小望之直奔东北而来。

就连书信,都没敢给师傅去一封,免得被查抄出来,牵累了师门。

……

想起往事,韩彦一时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师傅和师兄们现在都怎么样了,他养的那只小老虎是否已经长大,有没有回归森林……

舒予没有贸然出言打断韩彦的追忆沉思,静静地坐在一旁,轻轻地拍着迷迷糊糊闹困的小望之。

小家伙儿皱着眉头,搂着她的腰,在她怀里拱啊拱啊的,就像是一只胖胖的毛毛虫,扭来扭去,很快就,乖乖地趴在她的怀里,沉沉地睡去。

韩彦回神,只见小望之一脸恬静地躺在舒予怀里,安然地入睡,一颗郁躁沉闷的心,瞬间就像是被春风拂过的枯枝,缓缓地柔软了下来,绽出了新绿。

嘴角漾出一抹笑,弯腰轻轻地抚了抚小望之的额头,韩彦语气轻柔:“这么快就睡着啦,竟也不嫌吵。”

他刚才可是一直在高兴地说个不停呢。

可见还是做孩子好,稚子纯真,不与外物相扰。

舒予抬头,恰好撞进韩彦那双温柔似水专注如星的眼眸里,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虽然不幸失了母亲,但是有韩彦这样疼爱他的父亲相伴,对于小望之来说,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了吧!

起身轻轻地将小望之放到西间的炕床上,盖好薄被,舒予这才挑帘出去,和韩彦商量起初十过后,学堂的孩子们正式受学的事情。

不管孩子们有多听话,二三十个孩子要韩彦一个人教授,难免左支右绌,顾不过来。

最关键的是,韩彦去学堂授课去了,小望之该怎么办。

第055章 双份

“现在韩大哥还未曾搬家,小望之有我和我娘照看着,可是等你们搬去了新家,上午你在学堂授课的时候,小望之该怎么办?”舒予温声问道。

没等韩彦回答,她又继续说道:“初六那日报名,韩大哥也看到了,乡亲们对你寄望极大,恨不能自家的孩子能日日时时都跟着你,好沾点文墨香、英武气。

“所以原本计划的下晌让他们下学之后,自去跟随家人狩猎的事情,只怕也得你带队看着才行了。”

如果韩彦那日没有在围场上露那一手的话,大家或许会觉得他只是一个读书人,即便是有几分功夫,也未必教得好骑射。

但是现在,只怕整个獾子寨都没有人敢说自己本事比韩彦大了。

有这样文武双全的师傅在,大家又怎么会不想法子让孩子时时刻刻地都跟着学习呢?

当然,韩彦也可以拒绝大家的恳求。

“这样算起来的话,韩大哥更没有时间照看小望之了。”舒予叹气道。

韩彦皱着眉头,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头一件事情,他自己想过,也想出了法子,准备让小望之和孩子一起在学堂里读书,一来方便他照顾;二来小望之也有个伴儿,不至于孤僻;三来也趁机给小望之启蒙。

虽然,这样的启蒙效果肯定没有一对一地单独辅导来得好。

所以,他原本是打算趁着下午的空闲,单独以储君的标准来教导小望之的。

但是舒予说得也不无道理,那些孩子的父母,现在是一心一意地将孩子送到三味书屋,期待他能教导他们文武双全。

他如果接受的话,小望之还那么小,根本就不适合跟随他们一起进林打猎,而留在家里的话又有谁能代他照顾?

——总不好一直麻烦张李氏和舒予母女俩。

他如果不接受……

他当然不能不接受!

韩彦脑子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立刻被自己给否决了。

獾子寨地处东北边界,与瓦剌之间不过隔着一片连绵的山岭而已。

元嘉帝登基之后,于政事上无所建树,一心只在赵贵妃身上打转儿,更是被先帝御驾亲征却被俘的往事吓破了胆子,对待瓦剌一向是能忍就忍,能让就让。

这样的对边政策,既使得驻守边地的将士们郁郁之下而懈怠,也助长了瓦剌的气焰,所以时有扰边侵略。

当日他决定带着小望之一路北上逃亡,其中一个原因在于此。

——赵贵妃是依仗元嘉帝的宠爱和纵容才敢行事无所顾忌,连皇嗣都敢随意加害,可如果是在连元嘉帝都心生畏惧的北地呢?

尤其是近日,他脑海中常常盘旋这样一个念头,他日如果能够以民为兵,将这些熟悉地形又世代骑射的猎户散落安插在军队当中,充当向导的话,那将来对阵瓦剌的时候,定然会事半功倍的。

谁最了解敌人?

当然是常常受到敌人扰边之苦的民众。

……

韩彦眉头紧皱,一时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舒予看韩彦的脸色,就知道这在他看来一个两难的抉择,心下不免有些奇怪——难道因为是外来户的原因,韩彦不好拒绝乡亲们的恳求?

想了想,舒予开口道:“其实,韩大哥也不必如此为难。即便是你只教孩子们一上午的书,大家也不会说什么的。

“不过是练习骑射打猎糊口而已,都是祖传的手艺,即便是不能和韩大哥相比,难道还能差到哪里去了?”

如果小望之的母亲还活着,韩彦不需要既当爹又当妈的话,当然可以放心出去挣钱养家,将小望之和家中的琐事都交给妻子,然而……

舒予心下微叹。

既然如此,总不能为了这些乡亲之间的情面,就委屈了小望之。

——别人照顾得再好,又怎么好得过自己的爹娘!

韩彦闻言却是眼睛一亮,紧皱的眉头一下子松展开来,拊掌大笑赞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多谢舒予妹子提醒。”

舒予愕然抬头,一脸莫名其妙。

她都提醒他啥了?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韩彦却是茅塞顿开,一扫先前的沉重郁郁,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子豁然开朗的舒畅与意气风发的昂扬:“既然如此,那我下晌就先不带他们进林打猎了,先从基础教起,等他们一样一样地学扎实了,再进林实地练习骑射也不晚。”

散兵游勇,又哪里比得过训练有素的士兵厉害得用?

正好他原本就打算中午散了学之后,下晌不仅要教授小望之帝王之道,还要教授他拳脚功夫、内家调息,以强身健体保命的。

反正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

而且在紫霞观多年,看着师傅柳真人教导他们这些师兄弟,他渐渐地悟出一个道理来,这养孩子有时候就像是养猪,一窝一群崽,他们相互较劲争抢,才成长得快。

等到孩子们的基础都打牢了,小望之也渐渐地长大了,到时候即便是不能上马射猎,至少也能跟随他们一起去深林里长长见识了。

将来,如果这些孩子能够为小望之所用的话,有这份打小的轻易在,自然也非一般的将士可比。

韩彦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不错,满面春风地阔步迈到桌前坐下,写写画画,仔细计划起来。

舒予愕然呆立,不明白这件事情哪里值得韩彦这样开怀,喜形于色。

糊涂归糊涂,见韩彦奋笔疾书,她还是上前替他研磨。

……

果然,等到十月初十这天,韩彦将上午习文、下午练武的计划一说,不论是学生还是其家长,一下子都沸腾了,对此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满意。

结果当天,韩彦就又收到了两大布袋子的腊肉干。

乡亲们一本正经,振振有词:“先前的束脩是上晌教书习字的,这些束脩是下晌练武学艺的!韩先生可一定要收下!”

韩彦哭笑不得,见推辞数次无果,只得全部收下,再三道了谢。

回头就跟舒予调侃道:“一个学生收双份的束脩,我大概是大周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人吧。”

舒予抿唇笑道:“何止啊!只怕是有夫子以来的第一人。孔夫子都没有你厉害呢!”

韩彦哈哈大笑。

第056章 别后

韩彦带着小望之去了学堂,舒予便一下子闲了下来。

这一闲,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懒洋洋的,心里猛然轻松之后,是无可着落的虚无慌乱,做什么事情都沉不下心来,不由地暗哂。

平日里照顾小望之,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儿的,最渴望的就是闲下来,好好地睡个觉,有专属自己的时间,做点自己的事情。

可是现在真的闲下来了,却又心里发慌,脑海里总是时不时闪现出小望之虎头虎脑、调皮捣蛋的可爱模样,总想着他这会儿在做什么,有没有哭闹,有没有想自己……

舒予心里浮浮沉沉乱糟糟的,坐卧不安,干脆换了衣服,拿了弓箭,准备去林子转一圈。

这时节草木丰茂,野兽时有出没,正是打猎的好时候。

舒予抻了抻身子,扭扭脖子,只觉得许久没有操练,身体都僵硬了许多。

这样下去可不行,至少目前她还指着这门手艺吃饭呢!

这么一想,先前的郁躁烦闷顿时一扫而空,精神为之一振。

“娘,我去林子里转一转,午饭时回来。”舒予跟正在院子里晒被子衣物的张李氏招呼一声,翻身上马,一紧缰绳,策马出了院子。

“小心点儿!”张李氏起身,扭头笑着叮嘱道,“午饭做你最爱吃的炙烤肉脯,凉了就不好吃了。”

“知道啦!”舒予马上挥手回应,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深林。

一进林子里,炽热的阳光一下子被茂盛的枝叶遮住大半,只从缝隙里漏下缕缕金光来,斑驳地落在青翠的草地上、灌木丛上,点点金黄,层层绿染。

夏季的暑热顿减,凉意陡生。

舒予舒服地长吐一口气,喝马放慢速度,炯然锐利的双眼在山林间巡视。

入目是一片青翠,水杉柔嫩的新叶,松柏苍翠的劲枝,脚下葱茂的绿草……这一切都如同画笔沾绿,层层晕染开去,直到目力所见的尽头。

更有清泉叮咚、瀑布喧哗,伴着各式清脆悦耳的鸟鸣,让四周有一种远离尘嚣的热闹与清寂。

行走其间,简直是一种享受。

舒予干脆松开缰绳,双手交叠在脑后,仰头眯眼,感受那点点金光落在面上,于清凉中带着一丝暖意,听着耳边偶尔吹过的山风,摇动草木的叶子,唰唰作响,尽享这山林的清幽欢快。

老马识途,根本就不必主人指挥驾驭,就能自如地在这座山间往来。

一人一马,在苍翠的山林里不疾不徐,悠游自在。

舒予运气好,进山没有多久就碰见一只獐子。

正在觅食的獐子察觉到危险,还没等舒予靠近,就立刻拔动四蹄,飞快地往深林里逃命而去。

舒予一紧缰绳,策马追赶。

搭弓射箭,眯眼瞄准。

夏季林中草木茂盛,獐子飞跃奔逃,在草木间时隐时现,并不好瞄准。再加上舒予骑在马上,颠簸动荡,自然是难上加难。

舒予策马穷追不舍,一路追过河谷,奔到密林深处。

獐子自知猎手厉害,不敢有半点懈怠,飞跃的频率越来越快,距离也越来越大。

远远地瞧见前方是一处平缓少树的草地,舒予将弓拉满,眼神微眯锐利,等待机会一击毙命。

獐子一味奔逃,努力地拉开与舒予的距离,一跃奔向草地。

就是现在!

舒予果断放箭。

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声,只见腾跃半空的獐子,身形一顿,下一刻,重重地砸落在草地上。

收工!

……

等舒予扛着獐子,拎着几只兔子回家的时候,灶房的烟囱里刚升起袅袅的炊烟。

老远的,炙烤肉脯的味道就飘了出来,鲜肉在烈火上烹烤传出的焦香,让人忍不住馋虫大动。

“驾——”

舒予一夹马肚子,催马快行。

到了院子里,翻身下马,先将猎物扔在大青石板上,去后院马棚里拴了马,舒予就迫不及待地冲向灶房,一边洗手,一边馋虫似的催促张李氏:“娘,快给我来一块!”

“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馋嘴!”张李氏无奈摇头,笑着嗔怪道。

然而说归说,还是当即先紧着一块快熟的肉脯烤好了,撒上佐料,递给舒予。

肉脯都是提前腌制好了的,又经烈火炙烤,沁出了一层油珠子,滋滋作响,咬上一口,滚烫中饱满的肉汁和喷香的香料味混合在一起,一下子就燃爆了味蕾。

“嗯~~~实在是太好吃了!”舒予一面快速地翻动着舌头,免得被嘴巴里的肉脯烫到了,一面忍不住赞叹欢呼。

捧着油滋滋香喷喷的肉脯,微眯着杏眸,那表情要多享受就有多享受。

作为一枚真正的吃货,怎么能少了得对于食物发自内心的赞美!

“小馋虫!”张李氏呵呵笑,说着,将刚炙烤好的一块肉脯又递了过去,“呶,快点吃吧。吃饱了,好去给你小望之他们父子俩送饭。”

舒予趁热又咬了一大口肉脯,边嚼便问:“学堂中午不休息吗?为什么要送饭过去?”

“休息的。”张李氏笑道,“不过,刚才白亮下学回家,传话说是你韩大哥要留下来处理学堂的杂事,午饭就不回来吃了。

“早上走的时候,他倒是带了些馒头和肉干,还有一壶水。不过,那些东西怎么能和刚做好的热饭热菜相比?

“大人也就算了,小望之还小呢,这么个吃法可不行!会耽误长身体的!”

舒予深以为然,对着手上香喷喷的炙烤肉脯又是满满的一大口。

……

吃过饭,舒予便提着热腾腾的饭菜,去三味书屋给韩彦和小望之父子俩送午饭。

路上边走边想,这一上午没见,小望之也不知道有没有调皮捣蛋,和孩子们相处得好不好,有没有闹着要找她……

这么一想,舒予便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往学堂走去。

快到学堂时,突然发现有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藏在学堂前不远处的大树后面,借着草木的遮掩隐去了大半的身子,正往学堂的方向探头探脑。

第057章 求学

舒予蓦地收住脚步,收紧声音,悄悄地靠了上去。

来人一头鸦青色的长发束在脑后,拿一根五彩丝线缚住,一身桃粉色棉布裙更衬得肩颈秀美。

是个女子。

会是谁呢?

为什么会藏在灌木丛中,偷窥三味书屋?

舒予悄悄上前,一巴掌拍在女子的肩膀上。

在獾子寨,她自信没有女人比她的武力值更高了,对方要动手的话,她还占了个先机呢,肯定不至于落败。

“啊呀——”

一声惊叫,来人蓦地回头,凤眸圆瞪,檀口微张,两只纤细白嫩的手一下捂在心口上,吓得倒仰。

不是獾子寨有名的娇小姐韩霞,又是哪个?

要说韩霞,和舒予还真是两个极端。

一个因为打小纵马打猎且成绩斐然,又因缘巧合赤手空拳“打死”过老虎,所以以前人多戏谑称呼一句“虎妞”,从来没有人把她当做女孩子看待。

哪怕现在众人对她有了改观,也还是极为有限。

要不然也不会直到现在,也只有王喜娘一个透露过结亲的意思了。

可韩霞恰恰相反。

有个在寨子里人人信服的父亲,还有个还算出色的哥哥,一个温柔和蔼的母亲,打一出生起就被家里的人捧在手心里,没吃过一点苦,受过一点委屈。

容貌秀美,说话也柔声细语的,拉个弓都能累得直喊手酸,更别是像大多数姑娘家一样,偶尔进山捉两只兔子了。

可这样貌美如花、娇娇弱弱的女孩子,偏偏最得少年郎的喜欢,听说去她家求亲的人,都能把门槛给踏破了。

有些甚至还是秀水河子镇上的青年才俊呢。

哪怕舒予不在意这些,有时候也难免感叹一句,果然不论到什么时候,娇弱惹人怜爱的姑娘,总是吃香一些。

男人嘛,总会有莫名其妙的保护欲。

“韩霞?”舒予皱眉,上下打量她一眼,不解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韩家可没有来学堂进学的人。

韩霞一见是舒予,因惊吓而泛白的脸色慢慢地恢复了红润,双颊绯红,捏着帕子垂首低喃:“是舒予姐啊,吓死我了!我,我……我这不是也想拜师读书嘛!”

说罢,韩霞蓦地抬起头,一脸坚定道:“对!我就是想拜师读书的!”

“你?拜师读书?”舒予皱眉上下打量韩霞一番,见她虽然脸颊红得跟新擦了胭脂似的,呃,好像还真的擦了胭脂……

不,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韩霞虽然表情有些羞怯,然而目光却很坚定,让舒予想怀疑她说谎都无从怀疑。

“你怎么会想来读书的?”舒予问。

要知道,韩霞虽然称呼她一句“舒予姐”,但其实也不过比她小了几个月而已,如今业已及笄。

寨子里来三味书屋学习的男孩子们,最大也才十四岁,再大一些的,都快要娶妻生子自立门户了,谁还会来学堂读书认字?

更何况韩霞已经十六了。

“想来就来了嘛!”韩霞绞着帕子回道。

这个理由颇有些无赖,大约她自己也觉察出来了,忙又补了一句:“还不是白起,去镇子上做了几年学徒,读了几本书,认了几个字,就总爱掉书袋,每次来家里都是‘之乎者也’的……

“我可不想输给他!”

舒予讶异抬眉,不明白韩霞跟白起有什么好较劲的。

两个人一个是獾子寨出类拔萃的杰出少年,一个獾子寨美名远扬的优秀少女,两家又是姻亲,不说相亲相爱,至少也没有什么好竞争不服的啊。

“学堂里收的可都是男学生。”舒予好心提醒一句。

她倒不是觉得有什么“男女大防”要遵守,更不是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是韩霞突然兴起要进学读书,不免令人费解。

“男学生又怎么了?”韩霞不以为意,挎着舒予的胳膊,笑嘻嘻地揶揄,“你不是还跟着叔伯兄弟们一起去打猎的吗?”

獾子寨虽然男女有别,可不像城里似的讲究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

舒予:……

我这么好心跟你解释一句,你就这样甩刀子真的好吗?

这么耿直,还真不像是韩大叔的女儿。

默了默,舒予道:“这学堂不是我开的,你能不能读书,也不是由我说了算的。

“你若是真的想进学读书,还是自己去问问韩大哥招不招收女学生吧。”

毕竟人家才是授课教学的夫子,收不收韩霞这个女弟子,当然是韩彦说了算。

“为什么不招收女学生?”韩霞不以为然,追反问道,“韩大,先生,之前不是还教了你吗?”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

可是,那能一样吗?

她那是聘请的私人老师,你这是要入学堂和男孩子们一起读书啊!

完全是两码事。

舒予见跟韩霞说不清楚,干脆扔下一句“你自己去问问看”,就挎着食篮迈步朝学堂走去。

韩霞连忙跟上,犹自小声嘀咕道:“为什么你能跟着韩先生学习,我就不能?”

娇娇的语气不解又不甘。

舒予无奈摇头,也不搭话,径直走到学堂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正在里头训诫小望之的韩彦闻声扭头看了过来,见是舒予,起身笑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娘做了炙烤肉脯,让我给你们爷俩儿送午饭过来。”舒予说着,将胳膊上的食篮取下,递给迎出来的韩彦。

终于摆脱了冷面严厉呵责的小望之,一见是舒予来了,立刻兴奋地奔了过去。

“娘,呃……”话才一出口,就被韩彦回头瞪了一眼,小望之立刻乖觉地换了称呼,“姑姑,姑姑!”

一面喊着,一面笑嘻嘻地扑了上来,一头扎进舒予的怀里。

爹爹真是太严厉了,这一上午,也不知道斥责了他多少回了!

哪里有姑姑温柔和蔼的!

真是想死他了!

舒予被小望之撞得不禁后退一步,弯腰搂住他,笑呵呵地问道:“小望之想姑姑啦!今天在学堂有没有乖乖的啊?”

小望之听得舒予问,一个劲儿地点头道:“乖!乖!乖乖!”

一旁的韩彦毫不留情地戳穿:“一堂课能从凳子上跳起来四五回,这也叫乖?爹什么时候教你说谎话了?”

小望之小脸儿一白,畏惧又难为情地往舒予怀里拱了拱,没有说话。

舒予轻轻地拍了拍小望之的后背,温柔地笑问道:“那小望之和姑姑说一说,你都哪里乖了?”

小望之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挣开舒予的怀抱,蹬蹬蹬朝自己的座位跑去。

第058章 婉拒

小望之的座位在第一排中间偏右的位置,一张小小的书桌,一把小凳子,刚刚好适合他。

只见小望之端坐在小凳子上,手背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讲桌的方向看,小嘴张张合合,咕哝不清地发出几个音来。

舒予仔细地辨认,发现他在背诵“天、地、人”三个字,其他咕哝不清的话语,大概是解释字义。

舒予笑着上前,认真地观察片刻,点头赞许道:“嗯,天、地、人,一上午学会了三个字,不错,不错!”

小孩子嘛,就得适时地夸赞两句,总像韩彦似的吹毛求疵,严厉训责,打击了进学的积极性和自信心,可不好。

小望之听得舒予夸赞他,顿时高兴起来,大声地将“天地人”三个字又重复背了两遍,一遍比一遍清晰明白。

舒予便趁势指天踩地教导道:“头顶为天,脚下为地,中间是人,此为三才。”

小望之便一边学她伸手指天,跺脚踩地,又指了指自己,一边笑嘻嘻地说道:“天,地,人!”

一旁的韩彦见了,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微微扬起。

回头笑问与舒予同来的韩霞:“韩家妹子来学堂,可是有什么事情?”

韩霞艳羡复杂的目光从舒予和小望之身上收回,绞着帕子,垂首羞涩道:“我,我想拜韩先生为师,来学堂读书。”

“读书?”韩彦挑眉,神情颇为惊讶。

当初开馆授徒时,可没有一个女学生来报名,更别提是像韩霞这样已经到了及笄许嫁之年的了。

舒予听出韩彦的诧异来,连忙点头,一脸认真而渴望地回道:“嗯,读书!我也想读书认字,还请韩先生一定要收下我这个学生。”

“唔。”韩彦沉吟片刻,指着学堂里的桌凳,微笑婉拒道,“倒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你也看到了,现在学堂已经坐满了,就是小望之也是临时加了一副小桌凳,趁了个过道……”

言下之意,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地方再安排桌椅,招收新的学生了。

就算是有,一屋子大大小小的男学生,单有韩霞这样一大姑娘坐在里头,总是违和。

韩霞闻言难免失望,却也不愿意就这样放弃,仰面恳求道:“或者,韩先生允我在窗外旁听也行!”

“我从未禁止过向学之人来学堂旁听。”韩彦笑道,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样于你总归是不大好……”

一个大姑娘日日来学堂蹲墙角,就算是他不在意,也总会有人说韩霞的闲话的。

韩霞一脸颓丧,垂首耷肩。

韩彦虽然没有明白直接拒绝她来学堂旁听,然而也并不赞同,这和直接回绝了又有什么分别?

接二连三地被拒绝,即便是韩霞性子有些直爽甚至娇纵,这会儿也不好再厚着脸皮再说什么了。

可就这样放弃,她又实在是不甘心。

韩霞绞着手帕,轻咬下唇,眼波流转之际楚楚可怜。

韩彦对此觉得很抱歉,然而却也不能因此就胡乱应承,便将手里的食篮放在桌案上,打开盖子,从里头往外拿午饭。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尽管心里不甘愿,但韩霞也不至于连这点眼力见也没有,更不会因此而失了姑娘家的骄傲与矜持。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韩霞灰心颓丧,强笑辞别,“韩先生,舒予姐,我先走了。”

舒予起身,笑着挥手道:“路上小心。”

韩彦转身相送,一直将人送到了学堂空地前的小路口,算是聊表歉意。

回来后,就见舒予已经拿小碗分出了饭食,放在小望之的书桌上,让他坐在凳子上自己吃。

小望之正撒娇要舒予喂他。

“小望之都是大孩子了,能吃自己饭了,对不对?”舒予笑着将勺子递到他的手里,循循善诱,“来,让姑姑瞧瞧,小望之棒不棒?”

小望之正是有兴致练习自己吃饭的时候,先前让舒予喂也不过是因为被韩彦训了一上午,见了舒予就忍不住撒娇罢了,这会儿见舒予鼓励激将他,立刻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起饭来,还不忘记时不时地一脸得意地昂起头,等着舒予夸赞他。

舒予摸摸他的小脑袋,冲他比了比大拇指,温声笑道:“吃饭要细嚼慢咽,又没有人和你争抢。”

小望之嘿嘿地笑,手下却不停,直到将嘴巴塞得满满的,都翻不动花了,撑得两眼发直,这才干呕着用舌头将嘴里的饭都顶了出来。

舒予连忙伸手接住了,一面给他擦嘴递水,一面心疼地教导道:“噎到了吧,这就叫‘自食其果’。”

又道:“浪费粮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要知道,这世上饿肚子的人多着呢。上次不是刚教过你《悯农》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

韩彦在门口含笑看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书案前坐下,埋头吃起饭来。

吃罢饭,舒予将碗筷都收拾好了,又打了水给小望之擦嘴。

韩彦已经板着脸在教训小望之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你中午吐了几口饭,晚上就少吃几口!”

前两句小望之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不明白,后两句一听就明白过来,这要克扣他口粮啊!

顿时就委屈地看向舒予,眨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撇嘴娇声喊“姑姑”。

韩彦不动声色地挡在舒予前面,目光严肃地看着小望之。

小望之一见求助无望,立刻老实了,勾着头乖乖听训。

……

舒予就坐在一旁等着,听韩彦从浪费粮食一直说到“食不言”之类的规矩,将小望之吃午饭的大小毛病都挑了一遍,趁着他端起茶杯喝水的间歇,她这才上前问道:“韩霞要进学堂读书,你怎么看?”

韩彦诧异抬头,什么他怎么看?他刚才不是已经婉拒了吗?

舒予见韩彦不明白,遂解释道:“韩霞可是韩大叔的掌上明珠,既然她想进学读书,还要拜你为师,即便是不能进学堂,韩大叔也总会替她说项完成心愿的。

“韩大哥忘了,你先前还做过我的老师呢!”

言下之意,韩霞这个女学生他还真不好一味拒收。

别的不说,要是韩勇真的开了口,他总不好“厚此薄彼”吧。

第059章 嫂子

韩彦闻言皱紧眉头。

别的不说,要是韩勇真的开了口,他还真不好直接拒绝,免得别人非议他“厚此薄彼”。

他倒是不惧非议,但却不能让舒予受了这无妄之灾。

不过……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韩彦好笑,“先前教你时,我闲居家中无所事事;然而现在却有一班学生要教,我总不能舍了他们,去教她一个。

“韩大叔应该能够理解的。”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但是,也得能够劝服韩勇才行。

比起自己老爹,韩勇更是宠女非常,将韩霞打小教养到大,干活怕她累着了,吃饭怕她噎着了,心情不好还怕她郁郁寡欢了。

“或许韩大叔不是让你舍了这一班孩子去就韩霞,只说让你闲暇时得空去指点她两句呢?”舒予笑道。

“那只怕也不方便。”韩彦蹙眉,没有注意到舒予眼底的打趣。

他的闲暇时间,还要用来单独教授小望之为君之道呢!

哪里有那闲工夫去指点韩霞!

这么一想,韩彦心里也不由地一凛。

既然不论如何,他都不便再教授韩霞,那与其等到韩勇亲自来请托时,他再拒绝伤了和气,倒不如先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韩彦沉思片刻,抬头目光在舒予身上转了一圈,脸上顿时有了笑意。

舒予心里“咯噔”一下,一脸警惕地抱臂往后后躲:“你这么瞧着我干吗?”

一副猎人盯上猎物时的奸诈愉悦。

韩彦爽然一笑,满脸欣赏,不吝辞藻地夸赞道:“舒予妹子天资美成,卓越不凡,虽然进学不足半年,然而造诣已颇深,又是女子……不如,由你来做女学的夫子怎么样?”

舒予目瞪口呆。

这甩锅甩得也太利索了吧。

还有,什么“女学的夫子”,三味书屋也不过才开馆授学而已,韩彦竟然还要再办女学,而且让她来做女夫子?!

“其实吧,我觉得女学什么的,真的没什么必要……”舒予嘿嘿一笑,斟酌措辞道,“你看啊,先前三味书屋开馆授徒,一个来报名的女学生都没有。

“现在若是为了韩霞一个人,就要开设女学,这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再说了,韩霞可是说得清清楚楚,她是想拜你为师,又不是随便找个老师就行。你确定,换了我,她就能乐意了?”

人家可是冲着你韩大先生的名气来的,又不是冲着读书进学来的。

再说了,姑娘们之间难免斗气,韩霞又因为自小骄纵,最爱争强好胜,不见这都跟白起都较上劲儿了吗?到时候还能屈尊喊她一声“先生”?

可别逗了!

韩彦一想这个就头痛,还要再说什么,却已经有学生吃过午饭,结伴来学堂了。

半大孩子的笑闹声老远就传了进来。

韩彦只得作罢,认真对舒予笑道:“你好好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倒不是我不愿意教女学生,实在是现在学堂里也坐不下那么多人啊。”

既然打算将来要以民为兵,巡守边防,那獾子寨的姑娘妇人们粗略识几个字就变得十分必要了。

所以兴办女学,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而眼下除了舒予,他还真找不出第二个适合教学的女夫子来。

舒予不知韩彦那些筹谋打算,直觉这件事情很麻烦,连忙摇头摆手,敬谢不敏,跟小望之挥手辞别之后,挎上食篮就一溜烟地跑了。

躲得快得韩彦都没有来得及挥手应别。

刚出得学堂,还没走几步,舒予就和几个早来的孩子碰了头。

大家停下脚步,齐齐笑着招呼道:“舒予姐。”

眼神里满是欣悦和崇拜。

小孩子嘛,没有大人那么多的考量顾忌,在他们心里,舒予这样纵马驰骋挽弓射猎的女英雄,和文武双全的韩大先生一样,都是值得敬佩学习的榜样。

舒予笑着和他们点头招呼,温声问道:“你们都来得这样早啊。下晌不是要到未时中才开课的吗?”

这会儿才午时才刚过半呢。

“我们先来温习上午先生教的书。”当中年纪稍大的王平笑着回道,态度比之其他孩子还要尊敬一分。

舒予姐是他未来的嫂子嘛,长嫂如母,他当然得尊敬她,仔细地回她的问话。

“上午学的书有些地方还没有弄明白,下午还要练功,所以咱们就想着早点来,先把上午学的书都背会了。”王平笑嘻嘻地露出两只小虎牙,解释得很详细。

说罢,又一脸信服崇敬,看向学堂的方向,道:“开学时先生教导我们,‘今日事,今日毕,勿将今事待明日’!”

一派正经严肃的受教模样。

其他的孩子纷纷点头应和,七嘴八舌地背起韩彦教给他们的诗:“今日复今日,今日何其少!今日又不为,此事何时了?”

舒予听得眉目舒扬,连连鼓掌称赞:“勤奋向学、严于自律,都是好学生!”

孩子们能一心向学,将韩彦这个做先生的话听进去,并且以此勉励自己,哪怕她不是为人师者,也觉得甚是欣慰。

遂又勉励道:“须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大家既然立志要学出一片天地,做出一番成就来,就一定要将这股热情坚持下去!加油!”

孩子们上午才被韩彦严厉地训导过,正因为“学无所成”而失落着呢,这会儿被舒予一赞一激励,顿时都精神抖擞,挺身昂首,齐声应道:“多谢舒予姐鼓励!咱们一定会加倍努力的!”

王平更是激动不已。

舒予姐不愧是跟着先生学过半年书的,出口成章啊!这将来若是做了他的嫂子,岂不是随时随地都能点拨他了?

真是太好了!

有了舒予姐,哦,不,是嫂子的指点,他一定会突飞猛进后来居上的!

到时候,他倒要看看白亮还有没有脸再在他们面前显摆自己的哥哥有多厉害!

舒予完全不知道王平这番内心戏,想着家里还有只獐子和几只野兔没有处理,便笑眯眯地和这群意气风发、青春洋溢的孩子挥挥手,回家去了。

至于韩彦说的要兴办女学,请她做夫子的事情,她压根儿就没有放在心上。

第060章 幸运

獾子寨世代打猎为生,早就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内的分配习俗——男人们外出打猎,女人们则在家里洗衣做饭养孩子,整理家务和男人们打回来的猎物。

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哪里还有工夫去读书认字。

就算是未出阁的姑娘,也是自小协助母亲打理家务,好适应婚后的生活。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韩彦办了女学,只怕也招不到多少学生。

是以舒予只当韩彦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放在心上。

谁知傍晚散学回家之后,韩彦第一件事情竟然就是和她商量做女学夫子的事情。

舒予看韩彦不像是一时脑热,神情也认真起来,劝阻道:“不是我不愿意帮韩大哥这个忙,而是实在不看好女学。

“你来獾子寨也有半年了,怎不见寨子里不论是姑娘还是妇人,每天从早到晚地忙着家中琐事,还要莳弄几分菜地粮田,一向是只关注一家人的吃穿嚼用,别的哪还有工夫去搭理?

“更别提是读书认字这样,在大家看来是有钱人的消遣了。

“韩大哥若是不信我,只管问问我爹娘,看他们是怎么说。”

韩彦是京城繁华地来的读书人,日常接触的女子中只怕也有不少读书认字的,又加上韩霞如今十分上心读书,所以他大概想当然地认为,在獾子寨兴办女学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韩彦见舒予神色认真,倒不是为了推辞“女夫子”才敷衍出这一番话来,沉默片刻,笑叹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

“不过,我始终觉得,如果这件事情能够做成的话,不论招生多少,总归是一件有益的事情。”

既然有意义,那不管成功与否,当然得试着去做一做。

舒予对此不置可否,挑眉叹道:“或许吧……”

精神追求,总得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之上。

“不过,你的意见我会认真考虑的。”韩彦见状笑道,“我一会儿就去问问张大叔和大婶的意见。”

舒予点点头,没有说话,转头见小望之正笑嘻嘻地从外头进来,便丢开这件事情,和小望之玩耍去了。

清脆的欢声笑语,啥时间溢满了小屋。

韩彦独坐沉思了一会儿,先去马棚找了正在喂马的张猎户。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才刚提了一句,张猎户就连连摇头,一脸理所当然地反驳道:“开办女学?别开玩笑了!女人家要读什么认什么字?有那工夫,还不如学着烧一顿好菜!”

顿了顿,又一脸自豪骄傲地嘿嘿笑道:“还有啊,你当所有姑娘都和舒予一样,能文能武的啊?嘿,哪儿能呢!”

韩彦哑然失笑,心里却沉甸甸的。

等晚饭后,他又和张李氏委婉提起办女学的事情时,张李氏态度倒是比张猎户温和多了,笑道:“既然韩霞那丫头喜欢读书,那你就教她两句呗!何必要大费周章地开办女学?

“再说了,就舒予那半瓶子醋的学问,也做不了女夫子啊!你可真是太抬举她了。”

说来说去,还不赞同开办女学。

韩彦叹息一声,然而一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情也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便也不再徒增烦恼,朗声将小望之叫到一边,考校他的功课去了。

说是考校功课,其实也不过是将白日里教的东西再复述一遍,让小望之再温习一遍罢了。

然而韩彦一直板着个脸,小望之又明显神情怯怯,张猎户看着就心疼,忍不住皱眉低声嘟囔:“这么小的孩子,跟着在学堂里跑跑,长长见识就行了,还真严格要求考校啊。

“这才一岁多呢!”

搁寻常人家,还在撒娇打滚儿求投喂呢!

说着话,张猎户抬脚就要过去开劝,却被舒予一把拉住了。

“爹你就别去添乱。”舒予笑着小声劝阻道,“我倒是觉得韩大哥考校考校他也好。”

小望之现在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一些良好的学习习惯也该培养起来了。及时温习功课,就是其中的一项。

虽然,她并不赞同韩彦每次都板着个脸,教习就像是教训。

明明在小望之知事之前,韩彦对他一直是宠爱有加、呵护备至的,怎么到了启蒙的时候,就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比最严厉的教导主任还要严厉。

舒予觉得,她得尽快和韩彦谈谈这个问题。

扭头见自家老爹依旧一脸心疼不舍,舒予只得低声劝解道:“爹,韩大哥如今虽然在獾子寨建房定居了,但是他还能一辈子都和小望之窝在这小山窝窝里不成?

“要不,他何必这么严格要求小望之?”

分明是不甘心一辈子沦落在此,希望小望之闯出一番天地,做出一番业绩呢!

张猎户被自家闺女连着两个发问,直接给问懵了,静下心来一想,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嘛!

心疼地看一眼乖乖受训的小望之,张猎户长叹一声,扭头去东间里歇着去了。

眼不见为净!

韩彦虽然在训导小望之,但是习武之人感官向来比常人敏锐,是以张家父女俩担心小望之的神情形容,还有舒予劝解张猎户的那些话,一一都落在了他眼耳之中。

他很感激张家父女,不论是出言维护还是劝阻沉默,都是因为关心小望之;也很惊讶,舒予从一件小事就窥知他不愿长久困居此地的心境。

此生能得遇张家三口,真是他和小望之甥舅俩的幸运。

……

女学的事情,就这样被暂且搁置了下来。

韩霞接下来的几天,也没有再去学堂求学或者是旁听。

韩彦觉得,韩霞大约是一时兴起想要读书,后来被他婉拒,挫伤了积极性,如今那股子新鲜劲儿消了,她便也熄了读书的念头。

这样也好,几厢便利。

蝉鸣愈噪中,五月悄然而逝。

六月初一,秀水河子镇逢集。

韩彦昨天散学时就跟学堂的孩子们说了,今日休学一天,因为他得去镇子上买些笔墨纸砚和书籍回来,好应付接下来的教学。

先前大家送来的双份束脩,早已经被韩彦托张猎户到镇子上换成了银钱,这下正好用来买文墨书籍。

第061章 疑惑

“爹,娘,今天逢集,镇子上热闹着呢,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事儿,不如咱们一起去赶集吧。”舒予提议,“前几天处理好的皮毛,正好也可以拿去卖了。”

“那也行!”张李氏笑道,“这天气越来越热,等换了钱,正好给小望之裁两件细布新衣裳。”

她自己织的土布又厚又硬的,大人穿也就罢了,小孩子皮肤娇嫩,穿了会硌得慌的。

张猎户也在一旁笑着附和:“还有街口的那家凉粉摊子,这时节也该支起来了,咱闺女最喜欢吃了。这回下去多买点,回来沁在凉水里,可以吃两三天呢!”

“还有爹最爱的烧酒!”舒予挑眉,捂着嘴巴嘻嘻笑。

张猎户瞪了她一眼,自己又忍不住嘿嘿地笑了,摇头摆手笑叹道:“行了,行了,上回喝醉酒算是我违约了,我保证下次不再喝醉了行不?”

说罢,又嘟囔两句:“再说了,上次又不是我愿意喝醉的。要不是你韩大叔灌我,我能喝趴下吗?”

舒予笑着摇摇头,不跟他做这种无意义的争辩。

“那我去给小望之换身衣服。”舒予笑道。

虽然衣服大多都是别人家找的旧衣服,就是新衣也都是素面棉布做的,寻常得很,但是要出去感激,怎么都得好好地拾掇一番。

说罢,就要扬声喊正在后院玩耍的小望之回来。

韩彦眉头一皱,旋即展开,若无其事地笑着劝阻道:“小望之还小,就不要让他一起去了吧,省得操心。我和韩婶子说一声,请她先帮忙照看半天。”

獾子寨的人赶集,大多都是买卖完毕就回来的,很少闲逛,更别提是到饭馆里吃饭了——纯粹是浪费钱。

这样算来,最迟午饭时候,他们就能赶回来。

舒予停住脚步,回头笑道:“韩大哥,小望之如今都一岁多了,能走能跑的,又不要人抱着,有什么不方便的?

“再说了,他来獾子寨这么久,还一次都没有去过镇子上呢,也该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了,整日的拘在寨子里可不行。

“韩大哥不是也说过嘛,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秀水河子镇虽然不大,更比不上京城人烟阜盛,但是总比獾子寨天偏地僻的好一些不是?”

韩彦心里发苦,他总不能说小望之的身份敏感紧要,如今得藏着掖着吧。

虽然獾子寨地处偏僻,离着京城山水迢递的,事情又过去了那么久,赵贵妃未必会一路追查过来,但是,他并不想去冒这个险。

至少,也得等过些时日,等他有机会将周边的环境都摸熟了,确定没有危险了再说。

韩彦心里苦笑,刚要再分辩,张猎户就在一旁帮腔道:“就是就是!一个大小子,你成天把他当成个姑娘拘在家里怎么能成!”

说罢,不由分说地挥手招呼舒予:“赶紧去给小望之洗把脸,换身鲜亮的衣服,咱们套上车,一起去赶集!”

小望之正是调皮的年纪,整理里在山林间玩耍嬉逐,衣服往往不到一个时辰就脏得跟从那灰窝里滚过似的。

平时跟着韩彦去学堂上学时还好一些,像今天这样学堂休学,他一早就起来在院里院外东奔西跑的,一身衣服早就脏得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舒予面对催促,却没有动,只是笑着看向韩彦。

她爹总觉得韩彦和小望之父子俩跟他们就是一家人,有时候忍不住就以长辈的姿态替韩彦做决定,这样可不好。

“这样不方便吧。”韩彦笑道,“他年纪小,又调皮,到时候别耽误了大家的正事儿。”

“大家赶集不过是去凑热闹罢了,哪里有什么非办不可的正事?”张李氏闻言笑着劝说道,“你放心,到时候我瞧着小望之,保准不耽误你去翰墨斋买东西!”

学堂的事情是整个獾子寨的大事,可耽搁不得。

“就是就是!”张猎户连声催促道,“就听你婶子的!”

又支使舒予:“闺女,快去给小望之洗把脸,换身衣服!爹去套车,咱们一会儿就出门。”

张李氏则笑道:“那我这去收拾那些皮毛。”

说罢,转身就去忙碌了。

事已至此,韩彦也不好再一味地劝阻下去,免得大家因此而生疑,只得对舒予笑道:“那就麻烦舒予妹子了。”

神色间却难免有丝勉强。

舒予觉得诧异,不明白只不过是上街赶个集而已,韩彦有什么好推三阻四不放心的。

但是转念一想,能够理解,父子俩相依为命,韩彦将小望之看得重一些也是正常。

“哎!”舒予脆声应了,笑着高呼正在后院玩耍的小望之,“快回来洗脸换衣服,咱们一会儿赶车去镇子上赶集!”

小望之听得要带他出去玩,立刻欢呼着从后院跑回来。

靛青色的夏衫上沾了水,还滚了一身泥,脸上也是这里黑一块那里脏一片的,活像只脏兮兮的小花猫儿。

“小花猫!”舒予弯身抬手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又直起身子,拉着他黑乎乎的小手,笑道,“咱们走洗脸换衣服。”

“好!”小望之仰面脆声应道,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欢喜成了小月牙。

欢欢喜喜、蹦蹦跳跳地拽着舒予往屋里走。

韩彦看着这样欢喜的小望之,眼底也浮上了一层笑意。

有一点张大叔和舒予说得没错,小望之不能一辈子都拘在獾子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

潜龙在渊,除了隐忍,还要蓄势待发,以便相时而动。

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好,将来要问鼎天下的人,总不能一味坐井观天。

更何况,在不久的将来,秀水河子镇将会成为大周离瓦剌最近的一座重镇。

作为大周未来的天子,此等边防重地,小望之怎能不了若指掌。

等到张猎户套好了车,赶到院子里时,大家都收拾好了。

小望之小脸儿白白净净的,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色细布夏衣,欢欢喜喜地坐在车辕上,拿着鞭子甩来甩去地玩耍。

却因为人小劲儿不大,又不得要领,鞭子每每都胡乱落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倒也不疼,反倒逗得小望之哈哈大笑,一面眯着眼睛躲避着,一面将手里鞭子耍得更欢快了。

第062章 做东

“你小心点。”舒予笑着叮嘱道。

韩彦却板着脸批评指点:“鞭子拿的不稳,甩的时候手腕无力,没有方向,乱甩一气,这样怎么能耍得开?”

说罢,上前拿过鞭子,亲自给小望之演练示范起来。

只听得啪啪的破空之声不断响起,韩彦将手里的鞭子舞成了一条飞龙,风姿优美又气势逼人,令人一阵眼花缭乱。

张李氏在一旁看了,笑着直摇头。

小望之才一岁多呢,看他甩鞭子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韩彦不说心疼也就罢了,偏偏还批评指正,正儿八经地教起小望之用鞭来,真是……

这大约就是望子成名吧。

若是她也有个儿子,定然也会像这样严加管教,直到他能够独立撑起门户,不用他们夫妻俩再操心。

张李氏神色一暗,悄悄叹了口气,转身将车上堆放的皮毛都平整地铺好,好方便一会儿乘坐。

这辈子,她是没有儿子命了……

好在,闺女比寻常人家的儿子还要中用!

可是等舒予出嫁了,他们老两口面面相对、孤孤单单的,好没趣味……

王喜娘可是跟她说了,她对舒予这个儿媳妇十分满意,王家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就等着她点头,好相家定亲呢!

张李氏心里乱糟糟的郁郁不展,手下一遍又一遍地抚着那些皮毛。

“娘,你在做什么呢?”舒予牵着小望之凑上前来,笑嘻嘻地说道,“你要是再抹下去,这上头的毛都要秃噜了,那可卖不了好价钱了!”

“去!”张李氏瞪了她一眼,“少贫嘴了,快抱小望之上车。”

舒予见母亲不想多说,也不多打探,冲她做个鬼脸,抱着小望之上了车,坐好。

被舒予这么一闹,张李氏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张李氏回身锁好了屋子和院门,坐上车,一行人便说说笑笑晃晃悠悠地朝山下的秀水河子镇行去。

行车不比骑马,本就走得不快。

再加上车上坐的还有调皮好动的小望之,张猎户就更不敢赶快车了,安全第一。

等一行人到达秀水河子镇口时,已经快晌午了。

“咱们先去将皮毛卖了,中午也不回去吃了,得了钱直接去下馆子!”张猎户转头笑呵呵地对韩彦说道,“说起来你们爷俩来獾子寨都半年多了,张大叔还没有请你们下过馆子呢!”

韩彦笑应道:“还是我来请客做东吧。

“这大半年来,多亏了乡亲们的照顾,尤其是张大叔和婶子,还有舒予妹子,更是鼎力相助,辛劳不已!

“这一顿,就当是我宴请答谢你们的帮助了!”

张猎户见韩彦真心请客,也不客气推让,哈哈笑道:“成!就听你的!”

张李氏在后头听见了,不免嗔声:“让一个小辈请客,你也好意思。”

更何况韩彦这才刚刚在獾子寨立住脚呢,怎么好叫他破费。

“那怕什么!”张猎户一扬头,骄傲地说道,“贤侄可不是以前的贤侄了!

“咱们獾子寨三味书屋的大先生,要是连一顿饭都请不起,没脸的可是咱们自己!”

一寨子的人还供养不起一位先生,那也太丢人了!

“就你能说,歪理多!”张李氏笑道,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自家丈夫所以这么爽快地应下韩彦的宴请,还不是因为知道韩彦如今当了夫子,有了收入,能承担得起这份饭资。

这要是搁在以前,他是说什么都不会让韩彦颇费的。

如今既然韩彦有心感谢,也有这个能力,那他们当然得成全人家的一片心意了。

路过凉粉摊子的时候,张猎户停下车来,转头对舒予说道:“闺女,你和你娘还有小望之仨儿,先去吃碗凉粉,等爹和你韩大哥卖完这些皮毛,就过来接你们。”

“好嘞!”舒予脆声笑道,说话间便跳下了车,又将小望之给抱了下来。

“那你们快去快回。”张李氏下了车,笑着叮嘱道,“路上小心。”

镇子上的街道虽然尚算宽阔平整,但是因近日逢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的,间或还有车驾驶过,驾车穿行其间也不是那么便利的。

“我赶车你还不放心吗?”张猎户自得地一笑,扬鞭道,“从这儿到皮料行,我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

“更何况,这回还有贤侄跟着呢!你就尽管放心吧!”张猎户说着,拍了拍韩彦的肩头。

韩彦便笑着对张李氏说道:“有我跟着张大叔呢,婶子尽管放心。”

张李氏不理会丈夫的自吹自擂,转头冲韩彦叮嘱道:“一会到了皮料行,你可一定看着点儿。你大叔心眼儿实,人家说多少价就是多少价,都不会讲个价,每次都亏损不少!”

“我记下了,婶子。”韩彦笑着应承。

“啰嗦!”张猎户嘟囔一句,觉得妻子当着韩彦的面这么说,也太不给自己面子。

就是几个钱的事儿,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好去计较!

“走了!”张猎户喊一嗓子,鞭子一甩,车子便嘎吱嘎吱地向前行去。

“自己心眼笨还不承认。”张李氏无奈摇头,笑着嗔怨一句,转头笑着对舒予和小望之说,“走,咱们吃凉粉去!”

有韩彦跟着去,她这碗凉粉也能吃得更舒心一些。

小望之拍手叫好,迫不及待地奔到凉粉摊子,扒着案子沿儿,踮起脚尖朝上看。

两盆白嫩嫩爽滑弹的凉粉堆在案子上,旁边还有几个装着食盐、香醋、麻油、蒜泥、辣椒油等调味料的瓶瓶罐罐,两只装着葱花等佐料的小盆,另有两叠高高堆起的粗碗并两竹筒筷子。

杂七杂八的,将一张偌大的案子占了大半。

小望之还是第一次见到凉粉,新奇的不行,指着案子上的凉粉,抬头冲舒予急声喊道:“吃,吃,吃!”

说话间,口水还流了出来。

倒不全是馋的,主要是还在扎乳牙,一急口水就控制不住地流出来。

“小馋鬼!”舒予曲指轻轻地敲了下他的小脑袋,笑着对卖凉粉的李婆婆说,“来五碗凉粉,三碗现做,其中一碗少粉,不搁蒜不放辣,少醋少盐。”

第063章 破费

很快三碗凉粉就端上来了,白嫩嫩的凉粉条子堆了满碗,上头洒了葱花,浇了蒜泥、辣椒油,白的鲜嫩,绿的青翠,红得热烈,只闻一闻香醋的酸味,就馋得人口水都流了出来。

舒予吸溜吸溜嘴,拿起筷子埋头欢快地吃起来。

小望之也拿着筷子在碗里乱戳一气,却因为凉粉太滑,迟迟夹不上来,顿时没了耐心,干脆将筷子一扔,直接要下手去抓。

“诶,这可不行。”舒予见了,连忙阻止,拉着他的小手交代道,“手还洗呢,这样吃了要生病的。你且等着。”

说罢,起身去李婆婆那里要了只勺子,递给小望之:“呶,拿勺子吃。”

碗里的凉粉早就被小望之拿筷子给戳碎了,这会儿拿勺子舀着吃正方便。

小望之连忙伸手去接,一拿到勺子,立刻就连粉带汤汁的满满地舀了一大勺放进嘴巴里,鼓着小腮帮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活像一只嘴巴里塞满了松果的小松鼠,可爱极了。

舒予摸摸小望之的小脑袋,笑弯了眼睛。

等娘仨儿吃完了凉粉,小坐了一会儿,张猎户就满面春风地赶车回来了。

舒予便冲李婆婆笑着招呼道:“李婆婆,另外两碗凉粉也可以做了。”

李婆婆笑着应了一声,手下就开始忙活起来。

等到张猎户停好车子,和韩彦在矮桌前坐定时,李婆婆的凉粉也做好了。

白嫩嫩的凉粉堆得冒尖儿。

“谢谢李婆婆。”舒予一面接过碗,一面笑着道谢。

李婆婆这是看老爹和韩大哥是大壮劳力,所以特意多刮了凉粉呢!

李婆婆呵呵笑,摆摆手,自去忙碌。

“韩大哥你尝尝,李婆婆的凉粉在秀水河子镇是出了名的好吃又实惠。”舒予笑着将凉粉放在两人面前。

“色彩亮丽,料味鲜香,看着就让人食欲大振!”韩彦笑道,说罢,就埋头拿筷子挑了一大口。

鲜嫩爽滑的凉粉,入口轻轻一拌便都碎了,那股子蒜香鲜辣的滋味儿也随之散开,挑动刺激着口腔里每一颗味蕾,让人一口尚未咽下,另一口就迫不及待地又送入口中。

韩彦一面大口地吃着凉粉,一面竖起了大拇指。

舒予扬唇,杏眼明亮。

看,我没骗你吧!

韩彦笑着点点头,手下夹凉粉的动作却没有停。

很快,两人就吃完了。

张猎户喜气洋洋地去结账。

舒予便趁着这个空当,问韩彦:“韩大哥,瞧我爹这么高兴,可是这次皮毛卖的价钱很好?”

韩彦笑着点点头,道:“这些皮毛大多完整宽大,少孔洞,收拾得又干净,全都是上好的皮料,价钱当然不会差了。”

舒予点点头,又笑赞道:“自打韩大哥小露一手,刺激了我爹之后,他的箭法是日益精进了,这打猎得来的皮毛质量也越来越高了。”

不说每一只猎物都是一箭毙命,但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遇到体型稍大一些或是性子狡猾的野兽,就浑身射的都是伤口了。

张猎户结账回来,正好听见舒予这话,便不吝夸赞地冲韩彦竖起了大拇指,兴奋地笑赞道:“何止呢!

“那些皮毛质量虽好,可是架不住皮料行要狠狠地压价啊。还是贤侄能言善辩,三言两语的就说动他们将价格提了上来!

“这回卖的钱,可比上回多了一小半呢!”

这固然有皮料质量好的缘故在,可是韩彦唇枪舌剑地跟人家还价也功不可没。

现在想想韩彦一副淡然镇定地跟人讨教还价的样子,他还惊讶不已呢!

讲价还能讲得那么自然随意、风度翩翩的,还真是少见!

“走,咱们这回不去下馆子了,直接去酒楼吃!”张猎户钱包一鼓,说话底气也足了。

张李氏悄悄地踩了他一脚,朝韩彦那里使了个眼色。

张猎户一愣,这才想起来方才说定中午这顿饭要由韩彦来请的。他这样临时起意要去酒楼吃饭,不是摆明了要让韩彦破费嘛!

遂挠头嘿嘿笑笑,也不再提这个话。

可是一会去寻饭馆的时候,韩彦还是直接将车赶到了秀水河子镇上唯一的一座酒楼——百味居。

见张猎户和张李氏皱眉要反对,韩彦抢先一步笑道:“张大叔和婶子不必担心,我的束脩支付酒楼一顿饭钱还是绰绰有余的。”

见门口的小二已经过来招呼了,张猎户夫妻俩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免得拉拉扯扯的让韩彦面上不好看,只能下车进了酒楼,心里想着一会儿少点点菜,怎么都不能让韩彦花费太多才行。

“几位客官里面请。”小二满脸堆笑,殷勤地将人往里迎。

这几个人虽然打扮寻常,然而韩彦一身竹青色的长衫直缀,青巾束发,文质彬彬,一看就是读书人。

在这秀水河子镇,能读得起书的,家境可都不差。

“客官不用担心,小人一会儿就把车给您赶到后院去,保证丢不了。喂马的草料后院也都备着呢!”小二周到体贴。

他们百味居虽然在秀水河子镇上小有名气,然而生意却比不过那些寻常小饭馆,往常都是有商队路过时才会有生意。

平时不是有喜事或是重要客人要宴请,谁舍得多花比小饭馆一倍的钱,到这儿来吃饭。

能拉进来一个是一个。

“有劳了。”韩彦笑着点头道,将缰绳鞭子都交到小二手里,负手踱步进去。

百味居今日的生意并不好,一楼只三三两两的坐了一些人,空余的位子很多,是以韩彦一行人很轻易就寻到一张临街靠窗的桌子,各自坐下。

“几位客官都要吃些什么?”有堂倌满脸堆笑地上来报菜名,“本店招牌菜有鲜蒸腊味烩、生煎羊肉、醉酿鸭子、炙烤鹿脯、山蔬春卷……

“酒有状元红、春露白、烧刀子……”

这几人一看就是生面孔,遇上这样的客人,第一件事就是报菜名,免得客人们不知道该点什么。

这可是件大学问,酒菜什么的都要要先紧着贵的来!

张猎户和张李氏不愿意让韩彦破费,便挑了两样家常菜点了,又道:“酒就不要了。一会儿还要赶车回去,喝多了上路不安全。”

舒予深以为然,点头附和。

酒驾害人害己,当然要坚决杜绝!

第064章 尝鲜

韩彦当然知道张家三口是怕自己破费,不好意思点菜,便也不再多问,直接跟堂倌说:“除了山葱炒蛋花和小炒肉之外,再来一份炙烤鹿脯、醉酿鸭子、鲜蒸腊味烩和山蔬春卷,另外再来一份山菇大骨汤。”

和张家人一起生活了半年余,对于各人的口味他早已熟知于心。

张大叔爱吃肉,种类不拘,只要口味重;婶子口味清淡,最喜喝汤;舒予贪鲜,炙烤鹿脯、山蔬春卷、山菇大骨汤都适合她的口味。

“至于酒,就先来一坛状元红吧。”韩彦笑道

状元红和女儿红一样,都是多年窖藏的老酒,滋味醇厚绵柔,既没有烧刀子的烈,又比春露白味浓,正适合张大叔小酌几杯。

“太多了,太多了!”张猎户一个劲儿地给韩彦使眼色。

韩彦朗然一笑,直接吩咐堂倌:“麻烦快些上菜。吃完饭,我们还有事情要办。”

堂倌立刻满脸堆笑地应道:“好的客官!客官请稍待!”

这一桌人看着穿着一般,没想到倒是个肯为吃喝花钱的主儿,除了那什么山葱炒蛋花和小炒肉,点的可都是店里的招牌菜,价格不菲啊!

这一单可不少赚!

堂倌喜滋滋地去后厨安排去了。

张猎户夫妻俩难免轻声埋怨韩彦几句。

“知道是你的一片心意,可也不能这样浪费。”张李氏低声道,“过日子可长着呢!

“你要是有闲钱,就先攒起来,将来置办家业,或者是供小望之读书科考都好,总比浪费在这些吃喝上强。”

韩彦笑着受教:“是是是,婶子的话我都记下了。”

置办家业他倒是没有考虑过,不论是他,还是小望之,将来都不需要。

至于送小望之读书科考,那更是不可能的了。

不过挣钱、攒钱却都很有必要。

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钱,他想打通各种关系,将周边的环境世态都给摸熟了,可没有那么容易。

正这么想着呢,就听得堂中有人闲话:“哎,你听说了,王记马行前两天刚从瓦剌进了一批良马,个个都高大威武,脚程极佳。

“王爷这一倒手,肯定不少赚!”

言语之间颇多艳羡,说到最后,竟然叹起气来。

“你就别想这发财梦了!”同桌喝酒的人安慰他,“你有人家那能耐和人脉?我劝你还是尽快改行吧,免得拖下去赔得更多。

“我看着这秀水河子镇的马市,迟早是王爷一手掌控。”

先前说话的那人长叹一声,叹气道:“何止是这秀水河子镇,依我看来,就是这县府的马市,王爷迟早也要只手遮天。

“也是我不会投胎,怎么就没有个在辽东军做参将的叔父!”

“嘘——”同桌的人赶紧劝止他,压低着声音急声劝解道,“你不要命了,这也是能够胡说的?我跟你说……”

大约是惧怕祸从口出,两个人声音越来越小,哪怕是韩彦耳力过人,这会儿也听不甚清了。

眉头微皱,韩彦在脑海里翻找辽东军的王姓参将。

可是韩家世代清贵,少有在军中担任官职者。

前世长姐和小望之不幸殒命之后,父亲倍受打击,每日不过是点卯应付,在仕途上很快就没了锐意进取之志,不久,便郁郁辞官致仕。

长兄倒是子承父业,依旧位列朝堂,可在赵贵妃的打压下,也不过是在翰林院任了个闲职,没有实权,更和军中搭不上关系。

他对朝堂失望,浪荡江湖,倒也结识了不少军中友人,可要说到辽东军的王姓参将,一时间却也没有什么印象。

至于今生,他一朝醒来,一心想着救下长姐和小望之,更没有功夫去查毫无干系的事情了。

而大周军中参将又一向无定员,这一时半会儿的,韩彦也想不出此时辽东军中的王姓参将是哪一位。

但是不管他是哪一位,能够在大周对瓦剌极为戒备的现在,帮助侄子引进大批的瓦剌良马,都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至少,他在瓦剌要有私交不错的内应。

韩彦眉头深锁,拿着筷子的手半晌没有动。

张猎户见韩彦沉着脸不动筷,还以为他是不满意眼前这道刚端上的醉酿鸭子,便先夹了一块尝尝味道。

焦酥鲜香的鸭皮,包裹着鲜嫩多汁的鸭肉,沁出一股子似有似无的酒香,好吃得他差点都要把自个儿的舌头给吞下去了!

果然是钱多眼不瞎啊!

值了!

“贤侄,贤侄!”张猎户一面回味,一面招呼韩彦,“快尝尝,这醉酿鸭子外酥里嫩的,可好吃了!”

韩彦回神,这才发觉除了正对着醉酿鸭子流口水的小望之,其他人都在看着他。

“我刚才在想,我也是时候买匹马了。”韩彦微微一笑,将自己刚才的失态一带而过,故意提高了声音,道,“既然一切都安定下来了,总不能还一直借骑张大叔的马。”

“原来是你在想买马的事儿啊!”张猎户一脸恍然,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对这道醉酿鸭子不满意呢!

“我就说嘛,这么好吃的东西,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堂倌正好来上菜,听见张猎户这么毫不吝惜的赞美,立刻笑着附和,趁势大声地给自家酒楼打广告:“客官好口味!咱们百味居的醉酿鸭子,不要说是在咱这秀水河子镇了,就是在县府那也是有名的美味!

“您再尝尝这道山菇大骨汤。

“此汤先用大火烧开,再用小火熬煮多时,瓦罐闷上半天,汤味醇厚绵长,将山菇的鲜嫩和大骨的鲜香融汇一锅,能把人的舌头都给鲜掉呢!”

“好好好!”张猎户听得口水都差点流出来了,迫不及待地撸袖子说,“我这就尝尝!”

堂倌机灵,立刻执勺,给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盛了一碗山菇大骨汤,这才笑着告退:“各位各管请慢用。其他的酒菜一会儿就给您端上来。”

“嗯嗯嗯!去吧去吧!”张猎户迫不及待地端起碗来,凑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吸溜起来。

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来大酒楼,一定得每样都尝尝鲜,尝足喽!

第065章 买马

韩彦一边端碗喝汤,一边注意着堂中方才说话那桌的动静。

余光瞥见果然有人朝这边,他微微一笑,鱼儿上钩了。

对于一个被同行压得接连赔本接近破产的人,此时听说有生意可做,谁不会卯足了劲儿再搏一把。

韩彦想了想,又架了一把火。

“张大叔,等我买马的时候,还得劳烦您帮我掌掌眼。”韩彦放下汤碗,向张猎户诚心请托道,“我只要耐力好、脚程快的,价格什么的都不拘。”

一副兜里有钱毫不在乎的模样。

张猎户笑道:“你既要耐力好,还要脚程快的,这个要求可不简单。

“耐力好的马,一般爆发力都不足,脚程快的少有;脚程快的,体力消耗得也快,耐力就显得不足。”

说罢,自己又笑了,拍着脑袋憨笑道:“你看看我,你自己就是个骑射好手,哪里会懂得这些!”

韩彦这么说,不过是想请他帮忙掌眼,尽量挑个耐力和脚程都上佳的良马罢了。

韩彦微微一笑,吹捧一把:“我只是会骑马罢了,哪里比得了韩大叔马背上挽弓讨生活,知道得详尽?”

张猎户一扬眉,顿时被韩彦这话给取悦了,哼哼笑:“你说得倒也不错。”

一副自得的模样。

“不过,虽然说你现在手里有钱了,但是也不能不精打细算。”张猎户想了想,又劝导道,“现在一匹差不多的马,市价在十两左右。你要是要求再高点,估计就得十五两,甚至是二十两,或是更高。”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搁在他们这样的猎户家庭,就是年成好时,十两银子也得攒个一两年呢。

“银钱花了总会再挣的。”韩彦不以为然,爽然笑道,“我如果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匹不合用的马,那才是真正的浪费呢!”

韩彦的话一说完,先前堂中说话的人更加激动了,不时地往这边瞥,让人想注意不到都难。

舒予原本在喂小望之吃饭,察觉到堂中频频投过来的目光,也不由地望了过去。

可是那面孔却很陌生,从未见过。

舒予诧异,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向韩彦,觉得今日韩彦也有点反常。

要知道,韩彦虽然沦落边地,但是骨子里的读书人的习气还是在的,只要条件允许时,对于这种礼仪规矩都很遵守,并且还严格要求小望之。

譬如,“食不言,寝不语”。

可现在他居然自己挑起话头,主动和自家老爹说个不停。

买马么……

舒予咬着筷子,脑子飞快地转着。

那桌人是在韩彦说起这个买马这件事时,才频频关注的,难不成,对方是做马匹生意的?

“肉,肉,肉!”小望之见舒予只顾着发愣,不给他喂饭,急得拿小手去拽她的袖子,仰头撒娇道,“吃肉!”

舒予回神,笑着给小望之夹了一只鸭腿,拿帕子包了,递给他,笑道:“呶,吃吧。”

小望之接过鸭腿,没顾得上,先往舒予嘴边递了递,笑嘻嘻地说:“姑姑,吃,吃!”

舒予莞尔,低头在鸭腿上咬了一小口,摸摸小望之的脑袋,笑道:“谢谢!”

小望之咯咯地笑了,又拿着鸭腿给张李氏、韩彦和张猎户都让了一遍。

当然也同样都获得了夸赞。

把小望之给乐得眼睛弯如初月,埋头咬起鸭腿来都更加地津津有味了。

那厢韩彦见火架得差不多了,也不再多言,安然吃起饭来。

倒是堂中先前说话的那两人,坐立不安,不时地往这边瞟上一眼,急形于色。

……

一顿饭吃罢,韩彦起身去结账。

堂中那桌先前哀叹生意不好做的客人,也赶紧随之站了起来,跟在韩彦身后去结账。

韩彦装作不在意,状似随意地瞥了一眼堂中那桌。

只见桌子上的三个碟子早已吃得干干净净,可两人却干坐到了现在,可见是特意等他来的。

结过账,韩彦迈步朝门口走去。

舒予等人已经先一步在门外等着了。

堂倌满脸堆笑地殷勤送客:“客观慢走,下次再来啊!”

门口迎客的小二,早在看到韩彦去结账时,就到后院将马车给赶了出来。

见韩彦出来,他立刻上前将车交给韩彦,躬身笑道:“客官您走好。这马儿都喂过草料了,体力足着呢!”

韩彦笑着道了谢,先请张猎户等人上了马车,自己才又一跃坐在车前头。

才刚握紧缰绳,还未来得及挥鞭赶马,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人立刻上前,拱手客气笑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眼前这位长衫直缀的公子,可是拿碎银子结的帐,而不是数铜板。

一看就是个不差钱的主儿!

他那里倒是真存有两匹好马,虽然未必能够胜过王记马行新进的这些瓦剌良马,可不论是耐力还是脚程,都已经算是上佳的了。

也因此价格定的就比较高,所以一直都养着没能出手呢。

可巧就碰上了眼前这个不差钱一心要买好马的主儿!

韩彦故作诧异,扬眉迟疑问道:“阁下是?”

那人立刻拱手笑着自报家门:“在下李晖,在秀水河子镇上做马匹生意。方才不小心听了几位的谈话,得知公子想要买马,所以特地上前来问。”

韩彦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李晖打小就跟着家人学做生意,最会察言观色,如何看到不到韩彦那一闪而逝的不悦?

慌忙拱手致歉:“在下并不是有意偷听,还请公子见谅。只是在下是做这行生意的,所以对此难免耳朵灵敏一些……”

他现在要是不能留住眼前的这位贵客,回头人家一打听,肯定直奔王记马行去了,哪里还有他的事儿!

这么一想,李晖眼底更是难掩急切,态度愈发地客气殷勤了。

韩彦见目的达到,也不再端着,顺势笑道:“原来如此。如此说来,倒也是缘分。”

李晖一见韩彦态度如此之好,顿时暗呼“有门”,正要进一步相请,就听得一旁的猎户打扮的中年人冲金主嚷道:

“你要买耐力既好脚程又快的好马,还不如去王记马行!

“那可是秀水河子镇上最大最好的马行了!好马多着呢,紧你挑选!

“更何况白家小子还在那里做账房,找了他来岂不方便?”

第066章 脾气

韩彦暗叫一声“好”!

张大叔这一记助攻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韩彦立刻配合地面露为难之色,歉然婉拒道:“多谢李掌柜一番好意。只是,家中与王记马行的账房先生相熟,若是舍近就远,难免……”

“公子且慢。”李晖顿时急了,也顾不得礼仪风度了,直接侧身一步拦在马车前,一脸殷切地恳求道,“我行里那两匹马,一者纯白,一者纯黑,均是高大神骏,不论是脚力还是耐力,那都是顶呱呱的!

“公子不如先去看一看,再做决定?

“如果公子不满意的话,再去王记马行看看也不晚啊!”

见李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韩彦遂顺水推舟,拱手笑道:“既如此,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还请李掌柜前头带路。”

“哎,你怎么……”张猎户张口要劝阻。

韩彦转头笑着安抚道:“张大叔莫急。不过是李掌柜盛情难却,咱们先去他那里看一眼罢了。若是那两匹马不合适,咱们再去王记马行挑选也不迟。

“李掌柜难道还会强买强卖不成?”

后一句,是冲着李晖去的。

李晖心里急成一团,倒是恨不得强买强卖,却也知道那不过是想想罢了,因此只得言辞恳切应和道:“这个当然,当然!公子尽管放心!”

张猎户见此情状,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揣着手坐回去,不语。

“几位请随我来。”李晖见状,赶紧笑道,“小店就在前头不远处,几步远的距离,眨眼的工夫就到了。”

说罢,当先一步引路去了,脚步匆促,像是生怕韩彦会反悔一般。

韩彦扬鞭驾马,随后跟上。

然而一直到街道尽头,李晖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脚步一拐,直接往街后行去。

韩彦一紧缰绳,喝停马车。

听到身后的动静,李晖赶紧立住回头,一脸诧异地问道:“怎么了,公子?”

韩彦面色上带着笑,眼底却戒备沉沉,笑问道:“这一条大街都逛完了,怎么还没有到贵店?

“李掌柜先前可是说,贵店离着百味居不过是几步的距离,眨眼间就到了。”

如果这个李晖是故意漏出话风,来引他上当的话……

那街后背静的犄角旮旯里,可比这大街上方便动手多了。

李晖闻言,顿时脸色一红,拱手讷讷请罪道:“还请公子莫怪。先前是担心几位嫌小店太远,不肯屈尊前来相马,所以在下这才无奈隐瞒的……”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李晖干脆也不再隐瞒,苦笑一声,摊手道:“几位刚才也说了,在这秀水河子镇上,人人都知道要挑好马就去王记马行……

“在下本来在临街也是有门脸儿的,虽然比不得王记马行敞阔,但是接客洽谈也还算是体面。

“可是这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在下也是能省则省,便舍了临街的门脸儿,在这街后租了院子,既方便养马,有客人上门了也有地方接待……”

韩彦一面掂量着李晖话里的真假,一面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虽然这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而且李晖眉宇间除了惭愧窘迫不甘又无奈,倒是一派坦诚,不像是在撒谎,可饶是如此,韩彦也不敢拿小望之的安危却冒险。

默然思索片刻,韩彦就有了主意。

“原来如此。”韩彦释然一笑,朝巷子里看了看,道,“不过这巷子狭窄,路面不平,驾车也不好通过。不如这样吧,张大叔,你们先留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周围风平浪静的并不见什么危险,再加上这青天白日的街上往来都是行人,张大叔又身强体壮的,倒也不惧李晖有什么花招。

眼下好不容易抓着点苗头,他可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过。

不管怎么说,先试试能否从李晖嘴里打探出点什么来。

“诶?不用我跟着去看看了吗?”张猎户愕然。

说好的让他帮忙好好地掌掌眼呢?

“就两匹马而已,好歹我也能瞧出个差不多来。等回头需要去王记马行买马了,张大叔再陪我去相马,免得可选择的太多,我反而挑花了眼。”韩彦笑着解释道。

张猎户一想也对,遂笑着点点头,接过缰绳,催促道:“那你快去吧!快去快回。也别急着做决定,毕竟这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总得货比三家不是。”

韩彦笑声应了。

李晖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

合着这爷俩儿真的只是来看看,心里头还惦记着王记马行的马呢!

“公子里面请。”李晖强颜欢笑,躬身做请,殷勤备至地将人往里迎。

韩彦颔首致谢,阔步迈进小巷。

一直坐在车上沉默不语的舒予,看着韩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眉头轻蹙。

她总觉得,今日的韩彦从百味居开始,就处处都透着一股子反常。

不过,既然韩彦有心要瞒着,那她也不好多问。

舒予暗叹一声,自去和小望之玩耍。

午后的大街上,行人三三两两随意闲逛着,街边的小贩叫卖也是有气无力的时或一声,并没有上午的喧嚷热闹。

张猎户估摸着韩彦瞧马得好一会儿呢,便将车子赶到一株大树下乘凉。

舒予闲来无事,就跳下车,到旁边掐了一把箬叶回来,十指灵活地上下翻飞,给小望之编草蚂蚱玩。

小望之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抓着剩下的那些箬叶胡乱撕开又扭来扭去的,想要学舒予编蚂蚱,结果自然是扭得乱七八糟的,气得小望之一着急,将手里的箬叶全都扔在地上,还愤愤地踩了两脚。

“嘿,这小家伙儿,脾性还真大!”张猎户一面拿草帽扇风凉快,一面嘿嘿笑道。

张李氏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就要下车,将小望之抱在怀里哄。

舒予停下手中的动作,冲张李氏轻轻地摇头劝阻,然后转头看向小望之,温声且耐心地教导道:“做不好的时候,不要着急,更不要胡乱发脾气直接放弃。

“你去把箬叶都捡回来,姑姑手把手地教你编草蚂蚱。”

第067章 尴尬

小望之闻言嘟着嘴儿,抱着双臂,扭头不回应,小脸儿上满是委屈和不愿意。

舒予也不呵斥,更不妥协,只是温柔而专注地看着小望之,继续鼓励道:“咱们小望之的小脑瓜子可聪明着呢,姑姑一教,肯定就学会了。”

别看小望之才一岁余,可是自尊心却强着呢,看他这委屈又倔强的小眼神就知道,他也明白自己做得不对,只是心里一时转不过来弯儿,面子上过不去,需要一个台阶下而已。

果然,小望之听舒予这么说,抿着小嘴想了想,转身蹬蹬蹬将方才被自己扔的四散的箬叶都捡了回来,又一路笑咯咯地跑回来,递给舒予,一叠声地催促道:“编!编!”

舒予接过箬叶,笑眯眯地摸摸小望之的小脑袋,无声地夸奖。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小望之被舒予顺毛一捋,越发地高兴了,早就将先前的脾气抛到了九霄云外,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舒予手上箬叶,撒娇喊姑姑:“姑姑,编!编!”

舒予笑着点点头,分了一片箬叶给小望之,自己又拈了一片,温声教道:“呶,像姑姑这样,先把箬叶沿着叶脉分开……再这样折过去……”

小望之一脸惊奇地看着一片青翠的箬叶在舒予的手下不断地变换形状,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虽然他自己依旧编不好,却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发脾气了。

张李氏见树下凑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嘀嘀咕咕地说着话,不禁笑了起来。

还是舒予有办法,每每总能劝得小望之听话。

正这么想着呢,突然听得有人声在身后惊讶地响起:“张大叔,婶子!”

顿了顿,大约是看到了闻声抬头看过来的舒予,又忙笑着喊了一句:“舒予!”

众人回头一看,就见白起正一脸惊喜地走过来,热情地挥臂招呼。

“哟,是白起啊!”张猎户跳下车,笑着招呼道。

白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车前,眼神晶亮地问:“张大叔你们来赶集啊!刚到吗?”

未免也太晚了些,这集都快散了。

“上午就过来了。”张猎户笑道,说着,指着只有几只毡毛坐垫的车说,“呶,一车的皮料都卖过了。”

白起笑着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车板,热情地招呼道:“那张大叔你们还没有来得及吃饭吧。前头不远就有一家小面馆儿,他家的臊子面做得可地道了!

“我请你们去吃。”

张猎户连连摆手,笑得一脸满足,道:“吃过了,吃过了!咱们晌午去百味居吃的饭呢!啧啧~~~”

那等美味,那等享受,足够他回味一年半载的了!

白起愣了一下,大约是没有想到张家几口竟然会花大价钱去酒楼吃饭,更觉得自己说要请客吃饭的小面馆儿无法跟百味居这样的大酒楼相比,一时有些尴尬。

张猎户却尚未察觉,兀自兴奋不已地和白起说道:“哎,他们家的醉酿鸭子可是真不错,我跟你说啊,那皮儿是焦香酥脆的,肉是鲜嫩多汁的,还有啊……”

“咳咳……”张李氏清咳两声,暗地里踩了丈夫一脚。

没看白起那孩子满脸的窘迫难为情嘛,还在这里显摆。

“你踩我干啥!”张猎户不明所以,回头瞪了妻子一眼。

他好不容易碰到个熟人,能够说道他第一次进大酒楼吃饭,而且点的还都是店里的招牌好菜的激动和兴奋,为啥非要打断他?

张李氏面露尴尬,冲白起笑了笑,心里却把自家实心眼儿的丈夫数落个狗血淋头。

“哎,我跟你说啊,百味居的那醉酿鸭子……”张猎户毫无知觉吗,转头又兴冲冲地跟白起论说起来。

“你这会儿怎么出来了呢?”舒予牵着小望之,拿着两只编了一半的草蚂蚱走上前去,笑着问道,“你如今可是账房先生了,王记马行的生意又好,这会儿又不是饭点儿,你怎么得空了?”

话才开了个头,又被自家闺女打断,张猎户不满地瞪了舒予一眼,刚要强行拉回话题,可那厢白起已经火速接起了话头,他只得哼哼两声,暂且按捺住满肚子的话。

“是东家传话,要我将上个月的账目送到家中审阅。”白起悄悄抹了一把汗,连忙应道,说着,还将怀里装着账册的小包袱举了举。

方才真是太尴尬了……虽然他知道张大叔说那一番话也没有其他的意思……

好在舒予体贴周到,主动岔开话题,免得他为难。

白起感激殷切地看向舒予,双眼晶亮晶亮的。

舒予暗自同情,可怜的孩子,本是一番好意相请,却被她爹那个憨直性子弄得尴尬又窘迫。

瞧,她不过帮忙岔开话题,就把这孩子给感动得,看她就跟看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似的,啧啧。

舒予看了眼一旁满肚子的话快要憋不住的老爹,怕白起再留下来,又要遭受新一番的尴尬的折磨,赶紧顺势说道:“既然你有正事,那就赶紧去忙吧。别耽误了东家吩咐的差事!”

白起虽然还想再留下来说一会儿话,但是转念一想,舒予说的也在理,再加上张大叔还在一旁一脸激动地等着和他分享今次上酒楼的欢喜和激动……

白起当机立断,笑着告辞道:“那我就先告辞了。张大叔路上赶车小心一点,反正獾子寨也不很远,安全第一。”

他可是闻出了,张大叔满身的酒气,少说也得喝了斤把。

“诶……”张猎户瞪眼。

这就走了?

那他憋了满肚子的话该跟谁说!

可是白起这话已经出口,他也不好因为这些琐事就耽误了白起的正事,只得恹恹地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应道:“知道了,你就放心吧!回去贤侄赶车。”

韩彦可没喝多少酒。

再说了,就他那酒量,两杯酒喝了就跟没喝没啥区别。

“贤侄”二字成功地绊住白起已经迈开的脚步。

“韩大哥也来了吗?”白起声调微高,细听似乎还有些发紧。

第068章 军马

问罢,想起舒予还牵着的小望之,白起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粗心大意,脑子转圈儿慢。

相依为命的儿子都来了,韩彦能不陪同吗?

白起的反应在大家的预料之中,毕竟,他之前跟韩彦力争高下的事情谁都不是瞎子。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少年意气嘛!

“嗯。”舒予笑道,“学堂里的墨锭和纸张都用得差不多了,韩大哥趁着今日学堂休学,到翰墨斋再采购一些。顺便再买些书籍回去。”

其实“三百千”已经足够孩子们学习很长时间了,现在完全没有必要现在采购新的书籍。

不过韩彦是学堂的夫子,他觉得需要的话,那别人也不好置喙。

白起一听,一脸钦佩地真心赞叹道:“韩大哥为人夫子,真是尽职尽责。”

原本笔墨纸砚之类的消耗,都是要各家自己承担的,现在却都成了韩彦要操心的事情。

就算是双份束脩,也架不住这样花钱的“消遣”。

白起这话,大家没有异议。

“那韩大哥是去翰墨斋了吗?”白起朝北街眺望一眼,随口问道。

“不是,他是去……”张猎户张口就要回答。

话才说了一半,就被身后的妻子悄悄拽了一把,心里一愣,顿时明白过来,赶紧咽下了下面的话。

白起就在王记马行做账房先生,韩彦要买马,不去王记马行,却直奔别家,说出来难免有些伤情面。

白起见张猎户说了一半突然停住,诧异地看过去,以眼神征询。

“呃,他,他是去……”张猎户支吾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别开脸去,不去看白起,眼神游移,一脸窘然和着急。

他向来不擅长说假话,可要是说真话,万一白起真的介意,因此而对韩彦有了看法可怎么是好?

张猎户正在犹豫,就听得一旁舒予脆声笑道:“韩大哥方才跟着李掌柜去相马了!”

张猎户蓦地回头,冲舒予直瞪眼。

这闺女,咋比他还要憨直呢!

又责备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妻子,阻拦他倒是出手挺快的,怎么没盯着点闺女!

张李氏也是一脸惊愕和后悔。

她只当自家闺女是个聪明机灵的,谁知道这回却犯了傻?

等她回过来神,根本就来不及阻止了。

舒予倒是落落大方,坦然从容,觉得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白起只是在王记马行做账房先生而已,又不持有股份享受分红,而且马又是个高价的消费,韩彦谨慎一些,货比三家,也是人之常情嘛!

再说了,白起是争抢好胜了些,又一直不甘落于韩彦之后,可还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要计较。

听得舒予这么说,白起惊讶过后,便皱眉问道:“李掌柜?是街后那家马行的掌柜吗?”

说着,抬手指了指方才韩彦随同李晖进去的小巷子。

张猎户一看白起这副形容,就暗叹一声,瞪了快人快语的舒予一眼,张口替韩彦解释道:“刚才咱们在百味居吃饭的时候,那个李掌柜听到贤侄要买马,就死缠烂打地将咱们哄到这里来,说是他有什么上好的良马,非让去看看。

“贤侄心善面皮儿薄,不好拒绝,就走了这么一遭。

“倒也不一定要买……”

白起闻言,长吐一口气,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说罢,见众人都不解地看向他,便连忙又笑着解释道:“李记马行这些年的生意越来越差,最近更是连临街的店铺都无力租赁了,这才不得已迁到这大街后的小院中去的。

“这样的资财,又哪里进得起好马?

“就算是运气好,恰好有那么一匹两匹瞧得上眼的,可也肯定无法和王记马行的良马相比。

“韩大哥骑射技艺卓绝,既然要买马,那怎么都得买一匹配得上他的才行!”

说到最后,已然是一脸钦佩和仰慕。

舒予见状挑眉。

白起这小子转性了?

非但不再跟以前似的,一提起韩彦,就浑似那梗着脖子、浑身的羽毛都支楞起来、随时准备战斗的斗鸡似的了,反而一脸的敬仰和佩服?

白起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现在想想,好像就是在端午那日提着两大兜子的东西登门拜访之后。

难不成,在这之前,韩彦和白起之间发生了什么足以改变两人关系的事情,而她,或者说是自家三口,却都被蒙在鼓里?

舒予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个头绪来,便干脆丢开不管,免得白白地浪费自己的脑细胞。

白起却已经在热情地叮嘱了:“如果韩大哥在李掌柜那里没有挑到合适的马的话,张大叔可一定要让他到王记马行来看一看。

“前两天东家刚刚进了一批资质上好的瓦剌马,个顶个的高大威武雄壮,脚程和耐力都不是寻常的边马可以相提并论的!”

想了想,白起上前,压低着声音说道:“听东家那意思,那些骏马中有几匹还是出自瓦剌军中呢……”

张猎户闻言眉头一紧。

獾子寨虽然地处偏僻,天高皇帝远的,但是因为紧靠瓦剌,所以对于边地局势,哪怕是他们这些猎户都知之不少。

当初先帝御驾亲征瓦剌,却不幸被俘。数年之后,先帝虽然率领亲信逃出了敌营,重返故国,夺回皇位,可心里到底是怕了瓦剌。

所以打那以后,大周对瓦剌就一直提防得死紧,生怕一个不小心,再闹出皇帝被俘的丑闻祸事来。

这种时候,白起的东家竟然敢浑水摸鱼,偷偷地夹带几匹瓦剌的军马入境,这万一要是被人告发了,那可是掉脑袋的重罪!

“瓦剌的军马是一定不能要的!”张猎户声音压得很低,可是态度却很坚决,一向憨笑的脸上,这会儿也全是肃然。

白起一愣,很快便明白过来张猎户的担心,连忙小声安抚道:“张大叔不用担心。东家的叔父在辽东军里做参将……”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张猎户沉着脸打断了:“他就是镇国公的亲儿子也不行!”

第069章 后台

镇国公是辽东军的主帅。

边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白起没想到张猎户会这样说,顿时涨红了脸,却还是忍不住低声辩解道:“张大叔,也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毕竟……”

“我可不管什么‘毕竟’不‘毕竟’的。”张猎户沉着脸,低声叹道,“他们爷俩儿好不容易在獾子寨安了家,不用再流浪奔波的了,当然得万事小心为上!”

但凡有点不利的苗头,就得能避就避。

白起虽然觉得张猎户谨慎得有些过了头,但是也能理解他的担忧。

这就像是他爹,恨不能替他们姐弟三人将前路都铺得平平整整的,生怕他们磕着了或者是绊着了。

虽然韩彦不是张猎户的儿子,但是大家一起居住了大半年,感情深厚也是难免的。

更何况韩彦那样优秀出色的人物,无论是谁跟他在一起久了,都会以诚相待、真心钦佩的。

这么一想,自己和韩彦好像差距还是蛮大的。

白起心底划过一丝失落颓丧,但很快继之而起的便是蓬勃的斗志。

既然有差距,那就努力迎头赶上好了!

“行,那就听张大叔的!”白起笑道,落落洒脱。

“哎,这就对了嘛!”张猎户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白起的肩头,又恢复了以往憨直率真的模样。

舒予默默叹一句,真是帅不过三秒。

白起赶着去给东家送账册,交代完了,便笑着和众人挥手告别而去。

张猎户对着白起的背影,颇为艳羡,小声感叹道:“这么好的小伙子,也不知道将来会被谁家的姑娘采了去……”

反正不会是他家这个没心眼的闺女,唉,可惜,可惜喽!

张李氏瞪了他一眼,什么“采”不“采”,没看自家闺女还在这里的吗?说什么浑话!

……

街后的小院里,韩彦坐在石凳上,端着茶盏低头轻啜,姿态洒然从容、闲适自得,就跟眼前不是别人的马行,而是自家的庭院一般。

对坐的李晖却是坐立不安,两只在身侧紧了又紧,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催促问道:“刚才那两匹骏马,公子也都看过了,且都是点头赞了好的,可见在下并没有说谎欺骗。

“那不知公子考虑了这么久,有没有拿定主意,到底要选哪一匹马?”

李晖悄悄使了个心眼,不问韩彦要不要买马,却问韩彦要买哪一匹马,就是怕韩彦拒绝,错失了这一单大生意。

他刚才算过了,就算是他出让一部分的利益,这两匹马中的任何一匹少说也得值十五两银子。

这十五两银子虽然不算多,但是足够他再撑个一两个月的,趁着期间,他也好想法子将剩下的马匹赶紧周转出去,能少赔一些就少赔一些。

韩彦只当是没有听懂李晖话里的意思,放下茶盏,态度诚恳地笑道:“李掌柜的这两匹马,自然都是资质不错的良马……”

话锋一转,又歉然笑道:“不过,方才李掌柜也听到了,王记马行的账房先生,和我们是熟识呢。我这要是面儿都不露一下,就在您这里买了马,回头见了面,这面子上难免过不去……”

李晖嘴角才扬到一半,顿时一僵,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而且,李掌柜也知道,我只求马好,不问价格的。”韩彦又抛出了一记诱饵,“我总得到王记马行看一看,货比三家再做决定不是?”

说罢,顿了顿,韩彦又作出一副熟稔的模样,倾身低声笑道:“王记马行的东家,可有个在辽东军做参将的叔父。这样的关系,还愁弄不到好马?

“幸运一点,就是战马也弄得到。”

李晖神色一僵,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先前韩彦说他们和王记马行的账房先生熟识时,他还不以为意,一个小账房的熟识嘛,王爷能放在心上吗?

可是如今听韩彦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王爷的叔父在辽东军做参将,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而且大家也都知道王爷的马市生意之所以能够做得风生水起的,完全是因为有这个叔父在背后撑腰。

但是说到战马……

私自买卖可是杀头的重罪!

不管眼前这位公子是真的知道什么内情,还是只是随口一说,都容不得他等闲视之。

轻呷了口茶,李晖略略镇定,将茶盏握在手中,神情颇有些不自在地反驳道:“公子这话也太大胆了!那可是战马,谁敢随意买马?

“那王继高就是做到了辽东军的参将,也未必有这个胆子和能耐做这桩生意……”

原来那王姓参将叫王继高。

韩彦眉头轻拢,心里飞快地琢磨起这个人来。

李晖见韩彦皱眉,还以为他是信服了自己,心里一松,正待要加把劲儿将自家的那两匹马好歹卖出去一匹,就听见对坐的年轻人眉梢一挑,闲闲地说道:

“王参将一个小小的参将是没有这个手腕和能耐,但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宠冠后宫、圣宠不绝的赵贵妃撑腰,他可未必没有这个胆子……”

李晖手里一个哆嗦,捧着的茶盏没能握稳,里头的茶水洒了自己一身。

……

白起走后不久,韩彦就从巷子里出来了,手里还牵着一匹通体纯黑、高大威猛的骏马,身后跟着的是脸上似喜还忧的李晖,垂着双手,耷拉着脑袋,恹恹地缀在韩彦身后。

舒予诧异,这生意都做成了,咋李掌柜看起来却恁不开心呢?

张猎户却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一见那黑马神骏非常,立刻就两眼放光地迎了上去,围着它转了好几圈,将耳眼四蹄骨架等都细细地观察了一遍,连声赞道:“不错!不错!真是一匹好马!

“远看一张皮,近看四肢蹄。前看胸膛宽,后看屁股齐。当腰掐一把,鼻子捋和挤。眼前晃三晃,开口看仔细。赶起走一走,最好骑一骑。”

说罢,张猎户就要拉过缰绳,上马试骑。

呼哧呼哧——

那马儿却不愿意,脖子一摆,前蹄一抬,把头一昂,鼻孔一张,冲张猎户就一通轻蔑地喷气。

第070章 异类

张猎户被黑马如此轻蔑地对待,顿时脾气上来了,当即就要抢过缰绳,强行驯服。

他打小就在马背上奔驰,就不信还制服不了它!

“好了,你要驯服它也不在这一会儿。”张李氏一见丈夫的倔脾气上来了,赶紧上去劝说,“这可是在大街上呢!”

虽然道路宽阔平整,街上行人也不多,可是哪里有家中漫山漫野的空旷适合跑马?

张猎户瞅了一眼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冲着黑马哼哼两声,到底没有再坚持,丢给对方一记挑衅不服的眼神,就抱臂上了马车。

张李氏哑然失笑,叹气摇头,都多大的人了,竟然还跟一匹马斗气。

叹罢,和舒予一起带着小望之上了车。

韩彦便笑着和李晖告别:“李掌柜,那我们就先告辞。后会有期!”

李晖挤出一个应付的笑来,拱拱手,扯着嘴角回应道:“诸位慢走。恕不远送。”

心里却一个劲儿后怕嘀咕,您还是离我有多远就走多远吧,可千万别再来找我了!

他宁愿剩下的马都砸自己手里,赔个干干净净,也不愿意再面对这个言语狡诈的年轻人了……

谁曾想得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到底给自己施了什么迷魂计,自己竟然被他花言巧语的一番引导问答,不知不觉间将王记马行的背景给漏了个底儿朝天!

这要是让王爷知道了,他不要说是马行生意做不下去了,就是在这秀水河子镇上只怕也呆不下去了!

心好累……

……

一行人调转马头,朝北街行去。

韩彦要去翰墨斋买纸墨书籍,张李氏则带着小望之等人到临近的张家布庄截布裁衣。

韩彦骑马才刚到得翰墨斋门下,正要下马,门口迎客的小二一见是老主顾上门,顿时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这位韩先生可是学堂的夫子,每次来采购,数额可都不小,是他们翰墨斋如今的大主顾之一。

“韩先生来了,快快请进!”小二殷勤备至,一面将人往里迎,一面冲店里高声道,“掌柜的,韩先生来了!”

等到韩彦拴好马,迈步进店时,柳掌柜已经绕出柜台,笑呵呵地迎了上来,拱手招呼道:“韩先生,快快里面有请。”

“多谢柳掌柜。”韩彦拱手笑应道。

“韩先生这回要买些什么?”柳掌柜一边将人往里迎,一边笑呵呵地问道。

“二十墨锭,十刀纸,都和以前的品类一样。”韩彦笑道,“另外,我还想再挑选几本书。”

“好好好!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柳掌柜一叠声地笑道,说着,高声吩咐小二,“去,和以前一样,给韩先生准备二十墨锭,十刀纸。”

小二立刻躬身应了,自去准备。

柳掌柜则将韩彦引到书架处,指着架子上的书籍,笑道:“需要什么书,韩先生尽管挑选。

“如果有小店暂时没有的,也可以先记下来,等到下次进货的时候,再替韩先生买回来。”

韩彦笑着点点头,飞快地将书架上的书籍都浏览一遍,笑道:“那就先来一套“四书五经”吧。

“另外,以后若是遇到譬如《战国策》《贞观政要》这类的史类书籍,还要烦请柳掌柜帮忙留意一二。”

秀水河子镇地僻偏远,读书人十分稀少,所以翰墨斋除了“三百千”之类的蒙学读物和“四书五经”这类的科举书目,就多是一些供人消遣的词话本子。

即便有几本史类书籍,要么是印制粗糙,要么是内容一味追求故事性,并无多少价值。

柳掌柜连声笑应:“好好好!韩先生尽管放心,回头进货时,小店一定会多多留意的。还请韩先生将需要的书目都写下来,免得有遗漏。”

到底是连谭老先生都赞叹的读书人啊,闲暇的消遣竟然不选词话本子,偏偏要看什么史书。

想到那日谭老先生和韩彦的一番话对答,柳掌柜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月前,韩彦来翰墨斋采购笔墨纸砚和蒙学书籍,谭老先生当时恰好在场,闻言就随口问了韩彦任教的学堂名字及所在。

韩彦笑着答道:“獾子寨,三味书屋。”

谭先生显然来了兴趣,又问道:“何为‘三味’?”

韩彦不卑不亢,拱手应道:“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此为‘三味’。”

谭老先生十分吃惊,讶然问道:“难道不是‘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吗?”

他当时也觉得诧异,学堂是用来读书进学、锐意科举仕途的,不是应该饱读诗书百家好跻身官场吗?怎么还和吃穿也扯上了关系,而且还是布衣蔬食的?

读书这么风雅的事情,被韩彦这么一解释,倒是变得俗气起来。

谁知韩彦却不卑不亢地答道:“民以食为天,《管子·牧民》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君以民为贵,《孟子·尽心下》有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既如此,我等为人师者,教育学生,自当贵民贵食。”

谭老先生当时一愣,笑着摇了摇头,虽然一脸的不以为然,却还是真心赞叹道:“此论虽与时论不合,却也新警有理。真是后生可畏啊!”

柳掌柜明白谭老先生的意思,当下倡导“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人个个都一门心思地钻研经学,希图一朝鱼跃龙门,恩荣加身,彻底摆脱如今的困窘。

谁会跟韩彦似的,傻兮兮地讲什么民生?

可柳掌柜却觉得,韩彦傻得可敬。

想起往事,柳掌柜一时有些恍惚。

待回神定睛再看向韩彦时,客套之余,便又多了一份真心的钦佩和叹服。

韩彦自是不知柳掌柜这番心绪拨动,笑着应了声“好”,便走到柜台前,就着柳掌柜先前记账的笔墨,在小二递来的纸张上唰唰唰写了一大列书目。

饶是柳掌柜是开书店的,这会儿看了这一大长列的史籍书目,也很是惊讶不已。

第071章 邀请

“先就记下这些吧。”韩彦笑道,“等回头想起来,再来麻烦柳掌柜。”

“不敢不敢。”柳掌柜连连拱手笑道,转身到柜台后去结算。

未及拨动算盘,倒是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帖子来,双手递给韩彦,笑道:“这是谭老先生嘱托小店转交给韩先生的帖子。

原本是要派人去獾子寨给韩先生送去的,可巧您今日就来了,可见是缘分!”

缘分不缘分且不说,谭老先生怎么会想到给他下帖子的?

他们不过是在一个月前有过几句简短的交谈而已,而且当时谭老先生对于他于“三味”的解读,显然并不是那么赞同。

韩彦诧异扬眉,接过帖子,打开一看,是邀请他参加六月初九的文会的。

“珍珠梅雅集?”韩彦眉头微蹙,面露疑惑。

柳掌柜立刻笑着解释道:“谭老先生的家中有一处园子,因遍植珍珠梅而取名为珍珠梅苑。

“每年六月珍珠梅绽放时,谭老先生都会在那里举办文会,邀请远近的读书人参加,赏梅饮酒、吟诗作赋。

“这可是咱们秀水河子镇一年一度的文坛盛会,就是在县府都小有名气呢!

“去年,县中的林举人还特地应邀前来,在雅集上分享了他乡试的经验呢!这可是十分难得!”

柳掌柜说着,一脸的激动神往。

要不是他这辈子做了商户,无意也无能科举,他说什么都要挤破脑袋进雅集,跟林举人好好地学习讨教呢!

“去吧,去吧!”柳掌柜见韩彦脸上并不见多少热切,立刻热心地劝说道,“虽然参加雅集的人才学参差不齐的,但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嘛,总会遇上可以讨教的对象的。

“别的不说,就谭老先生那半生积累的丰富的县、府、院三试的应考经验,就十分难得可贵呢!”

谭老先生拼搏半生,才考了个秀才的功名,这其中的应考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有前人指路,这道途中就能少走不少弯路,通畅许多呢!

见韩彦不为所动,柳掌柜继续游说道:“你好好地想一想,难不成你就甘心在獾子寨做一辈子的教书先生?”

韩彦闻言一时怔愣,等明白过来柳掌柜话里的意思后,不禁哑然失笑。

他不为所动是因为他早就考取了进士,自然就对这、府、院三试的应考经验无甚兴趣了,没想到柳掌柜竟然会误会他是无心科举仕途。

不过,柳掌柜的这份热心,韩彦还是感激领受的。

“好啊。”韩彦爽快应道,“若是谭老先生再来贵店的话,还请柳掌柜帮我捎句话,就说六月初九,在下一定会准时赴约的!”

“好好好!”柳掌柜一叠声地应笑应道,“韩先生尽管放心,这句话我一定帮您带到!”

两人又就珍珠梅雅集的事情闲话几句,柳掌柜便把账目都算清楚了,又特地给抹去了零头。

韩彦道过谢,结了账,便带着纸墨书籍告辞了。

柳掌柜亲自将韩彦送出了翰墨斋,目送他牵马到了斜对街的张家布庄,这才转身进去。

若是他看得不错,这位韩先生,将来在科举一途上,肯定比谭老先生走得还要远!

提前结个善缘,既是他的一片心意,也算是为将来下注。

……

那厢韩彦刚到张家布庄门口,还未来得及拴马进去,张李氏等人就抱着几块质地绵密、花色新鲜细棉布,说说笑笑地出来了。

小望之还换了一身湖蓝色的小褂,簇新簇新的,上头压折的衣痕还很明显。

“婶子又给小望之买新衣服了。”韩彦心里一暖,面上却笑道,“小孩子的衣服穿一季就小了,家里那几件夏衣足够他穿过这个夏天的了,婶子又何必破费?”

“什么破费不破费的!”张李氏瞧着小望之虎头虎脑、咧嘴欢笑的可爱模样,欢喜地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道,“我和你大叔就舒予这一个闺女,平日里就是想疼这样可爱的小孩子都没处疼,这都还得全赖咱们小望之成全!”

“就是就是!”张猎户也笑呵呵地说道,“再说了,小望之模样长得俊儿,要是成日里穿得破破烂烂的,岂不是白瞎了这张脸?!”

面对两个宠娃入骨的长辈,韩彦除了无奈笑叹,又能多说什么。

“望之,过来。”韩彦招手让小望之近前,笑着问他,“奶奶给你买了新衣服,你有没有跟奶奶道谢。”

小望之便抱着两只小拳头,笑嘻嘻地冲张李氏晃了晃,咧嘴笑道:“奶奶,谢,谢!”

“小望之可真乖!”张李氏欢喜极了,弯腰将小望之抱了起来,又对韩彦嗔怪道,“什么谢不谢的,一家人,多外气啊!”

韩彦笑着连连称“是”受教。

琐事办完,一行人便启程回家。

因为张猎户中午喝了不少酒,山路又盘旋崎岖,安全起见,所以回程便换作了舒予赶车。

韩彦则骑马同行。

路上,舒予将先前碰见白起的事情和韩彦说了,末了又笑道:“白起还说,王记马行最近新进了一批上好的瓦剌马,韩大哥若是去买马,他一定会给你留一匹最威猛的神骏呢!

“没想到,韩大哥竟然直接从李掌柜那里买了马回来。”

说罢,舒予看了一眼身畔如闲庭信步一般轻松地在山林间踱步黑马,又笑赞道:“不过,眼前这匹马倒也不错。”

头高胸阔,四肢强劲有力,毛色黑亮,可比她家那两匹马好了太多了!

韩彦笑道:“回头见了白起,我再向他好好地道谢并道歉。”

感谢他的热心帮忙,抱歉自己让他的一片好心落了空。

舒予笑了笑,不再管韩彦和白起这些“哥俩好”的琐事,好奇问道:“韩大哥,这匹马价格多少?”

韩彦抬手摸了摸马脖子上的猎猎鬃毛,笑道:“十五两。”

“这么贵!”

舒予还没说话,张猎户倒先忍不住惊讶瞪眼,愕然脱口问道,“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银子?”

寨子里的孩子们交的束脩,可远没有到这个数。

第072章 转机

“先前手里头还有些积蓄,凑在一起倒也勉强够了。”韩彦笑着将这个话题敷衍了过去。

心里却在想,十五两银子买了一匹良马,还从李晖嘴里套出了不少有关王记马行和王继高,甚至是辽东军的消息,简直是物超所值啊!

想到李晖无意间透露的那些消息,韩彦就不禁眉头微蹙。

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果然是你的对手。

李晖在生意上虽然不是王记马行的那位王爷的对手,但是对于对方的底细倒是摸得清楚。

“这位公子,你千万不要被王记马行那些花言巧语给蒙骗了,觉得偷偷买一匹战马算不上什么事儿!”李晖当时怕他真的弃之而去,做不成这一单生意,头脑一热,急忙劝阻道,“买卖战马,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据李晖所说,王记马行的生意之所以这么好,除了靠着叔父王继高打通了上下关系之外,最重要的,还是选购的马匹的质量确实都很高,所以销路也极好。

除了壮硕威猛的瓦剌马,王记马行一年中还会采购数十匹战马,大周和瓦剌的都有。

一个小小的边地马行,一年竟然能够采购数十匹战马,这是什么概念?

就算这其中只有半数是来自于大周辽东军中,那也是极大的损失。

要知道,自打先帝重返故国,执掌权柄之后,大周的军备就一直努力增强,尤其面对的敌人还是骑兵强盛的瓦剌,所以大周军中战马的需求一直都是居高不下。

遇到官牧马匹不足的时候,朝廷甚至还要花大笔的银子从民间采买。

为了保障战马的供应,先帝驾崩之前特地在官牧之外又开设了民牧,即将太仆寺所属的官马交由属地的民户家养,由朝廷给予一定的补偿。民户所养之马若是能生育出小马驹,甚至还可以凭借此而免除差役之苦。

可见朝廷对于马匹的重视。

现如今大周虽然对于马匹的需求有所缓解,但是战马,尤其是上过战场驯化过的优秀战马,却依旧紧缺。

所以朝廷才会规定,胆敢私自拐带买卖战马,一经核查属实,绝不姑息。

王记马行竟然能够在这种情形之下,每年从大周和瓦剌军中采购数十匹战马,这若是被查处出来,可就不是掉脑袋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那个参将王继高实在是胆大妄为!

而镇国公朱远在这件事情当中,到底是御下不严,一时失察,还是……

韩彦眉头紧锁。

一旁赶车的舒予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反正韩彦今日的反常也不止这一桩,她都快习惯到麻木了。

然而等到得家中,看见韩彦将所购纸墨、书籍都一一拿出来整理时,舒予到底忍不住,瞪大眼睛打趣道:“韩大哥这回去秀水河子镇,难不成是将全部的家当都带去了?”

请他们去百味居大吃大喝就不说了,还花十五两银子买了一匹资质上佳的良马,现在更买了这么多纸墨,尤其是“四书五经”这些科考书籍!

这么算下来的话,韩彦这一趟没有个二三十两银子是不够的。

“你所料不错。”韩彦摊手苦笑,“我回可是把最后一点家底儿都给掏光了……”

接下来,他就真的只能靠打猎和束脩为生了。

张猎户闻言,瞪眼竖眉愤愤道:“你不好意思开口,回头我跟他们说去!

“你只是负责教孩子们读书认字,又不是将他们的读书耗费都包圆儿了!”

这不是摆明着欺负老实人嘛!

谁不知道读书是件烧钱的事情?

还真以为他们那几袋子肉干很值钱呢!

张李氏瞪了丈夫一眼,嗔怪道:“你是学堂的夫子啊,还是学堂是你开的?你就是心疼望望之他爹,也不能莽莽撞撞地胡乱出这个头!

“否则,大家不光埋怨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只怕还得背后嚼舌根子,说望之他爹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指不定跟咱们抱怨了什么呢。”

又对韩彦笑道:“你可别听大叔的,他就是想一出是一出,没个成算。”

话锋一转,又皱眉担忧道:“不过,你大叔说的也对。你教孩子们读书认字,可不是要将他们读书认字的花销都包揽了。

“读书可是要花大钱的,这一时半儿的你能负担得起,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花的钱也多着呢!”

一家人倾尽全力供养一个孩子读书都很困难,更何况是韩彦这样一个人供着一学堂二三十个孩子的纸笔文墨的消耗呢!

有人这样关心自己,韩彦很开怀。

不过,他之所以这样做,也是有自己的谋算私心的。

故而闻言淡然一笑,洒脱回道:“其实也没花多少钱,不过是些纸墨罢了。

“至于这些书嘛,我是做夫子的,自己不准备教材,难道还要伸手跟学生们讨要不是?

“那才是笑话呢!”

见韩彦自己都毫不在意,张猎户夫妻就是心疼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是想着以后自家多补贴韩彦一些,免得他一心为了学堂的孩子们,苦了自己和小望之。

然而,事情很快就有了转机。

六月初三一大早,白明提着书篮,带着小儿子白亮,赶在学堂上课之前,匆忙赶到了三味书屋。

韩彦见了,笑迎出去,开口问道:“白大叔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我还真有事儿。”白明笑呵呵地说道,探头朝学堂里看了一眼,又扭头对韩彦笑道,“先生,咱们还是进去说罢。”

韩彦微微蹙眉。

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外面说,偏偏要进学堂里去说?

里面这会儿可都坐满了来上学的孩子呢!

这万一要是白明提起什么不合适的话题……

白明却见韩彦没有开口阻止,径直走了进去,在韩彦授课的书案旁站定,又将手里提着的书篮放道了书案上。

韩彦只得随后跟上,进了学堂。

就见白明揭开书篮上的盖布,先从里头将白亮日常用《三字经》、笔、砚台和笔洗堆在一旁,又从里头拿出一锭新墨,并十来张纸,一一摆在桌案上的显眼处。

第073章 来访

韩彦莫名其妙,扭头看向白明以目光征询。

白明笑着解释道:“以往是我想的不周到,只想着送孩子进学堂来读书,却忘了给他多准备些纸墨这类消耗快的文具,倒一直都让韩先生破费了。”

韩彦恍然大悟,忙笑着谦逊道:“白大叔客气了。我这个做夫子的,为学生们准备学习的文具,原本就是应当的。”

“不不不!”白明连连摆手,一脸正经道,“哪里有什么应当的!

“要是真有理所应当,那也应该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孩子准备文房四宝才对。

“要不是白起昨儿托人捎了许多纸墨回来,又还特地写信说明情况,大叔还没有想到这茬儿呢!”

白起?

韩亚讶然,他还以为会是张大叔不忍见他辛苦,特地帮忙说项的呢。

没想到竟然是白起。

这小子!

韩彦轻笑一声,笑赞道:“白起兄弟真是思虑周全。”

大儿子得了韩彦当众称赞,白明很是高兴,见目的已经达到,便挥手告辞:“韩先生先给孩子们上课吧,我就不耽误你们了,告辞。”

“白大叔慢走。”韩彦笑着将人送出了门。

再回身时,就见白亮已经麻溜地将书案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一路小跑着往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也是个机灵有眼色的孩子。

韩彦摇头轻笑,踱到书案后坐下,朗声道:“今日我们来学习天文一章。‘三光者,日月星’。”

“三光者,日月星!”孩子们端坐在凳子上,双手后背,脆声跟读。

“‘三光者,日月星’,此句意为,天地间的三光,分别指的是我们白天所见的日光,以及夜晚所见的月光和星光。

“我们因天光而摆脱黑暗,万物因天光而育化无穷……”

学堂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韩彦清朗的教授和孩子们清脆的应和。

就连枝叶下的夏蝉,此时似乎也被这书声陶醉,噤声蛰伏。

……

有了白明的率先垂范,接下来的几天,孩子们再到学堂读书的时候,也陆陆续续地带上家人提前给他们准备好的纸墨等物。

张猎户听韩彦说了事情的原委,长松一口气,一拍大腿,笑赞道:“还是白起这小子机灵,厚道!”

只是在秀水河子镇上偶然间听他们提了一嘴,说是韩彦要采购一堂学生所需用的纸墨,他就赶紧托人将白亮纸墨等物送回了家,主动减轻韩彦的负担,真是不错!

韩彦笑道:“白起兄弟为人处世,确实厚道纯善。”

真想不出,白明那么算计精明的人,是怎么培养出这样的儿子的。

韩彦倒不是计较,只是白明那日的话让他想起,弟弟要上学读书,作为哥哥的白起肯定不会甩手不管的,以白起的便利,只怕没少往家里拿些自己用剩的笔墨纸砚,甚至是书籍给白亮。

可是除了入学第一天,白亮是自带文房四宝的,打从第二天起,他就和学堂里其他的孩子一样,笔墨等物都是用学堂准备的公用之物了。

韩彦原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白亮也是他的学生,虽然家中比其他孩子读书条件好了些,但是几张纸、半锭墨的,他还不至于小气计较。

可是白明今日却特地当着一堂学生的面,那么说,那么做,争当第一个为他考虑周全的人……

韩彦摇头轻叹,这个白大叔,有时候还真有那么点无利不起早的意思。

……

初八傍晚下学之前,韩彦交代孩子们说:“明后日学堂休学两天,大家回去之后将这一旬教授的内容认真温习、训练,开学后检查。”

孩子们齐声应诺:“是,先生,学生记下了。”

“散学。”韩彦起身,叮嘱道,“大家路上小心。”

晌午落了一场雨,虽然夏天的雨来得及,去得也快,但是这会儿路面还有些湿滑。

孩子们齐声应了,拱手施礼跟韩彦和小望之告别:“先生再见,小师弟再见。”

韩彦微笑颔首作别。

小望之则用力地挥动手臂,笑咯咯地跟大家挥别。

等孩子都离开之后,韩彦检视一遍,将门窗都关好,上了锁,便牵着小望之踏着薄暮归家。

树林间升起袅袅的炊烟,伴着初升的白雾山霭,弥漫开去,遮挡了天光,青翠苍碧的山林开始变得森暗浓阴。

还未进家门,韩彦就闻得一股子浓油赤酱、烈火烹炸的鲜香辛辣,暗自揣度,莫不是家中来了客人?

不然家中晚饭一贯是遵循舒予所提倡的“简单而清淡”的原则的。

果然,推门一看,就见韩勇和张猎户围坐桌前,正兴高采烈地说着话。

“韩大叔来了!”韩彦笑着上前打招呼,又低头吩咐小望之,“这是韩爷爷。跟韩爷爷问好。”

小望之便将两只小拳头抱在一起晃了晃,咧嘴笑称“爷爷”。

“小望之真乖!”韩勇鼓掌赞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小望之小小年纪的就如此懂得礼仪,将来定然会和贤侄一样,成为一位饱读诗书、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的!”

因着是同姓,三味书屋开馆授徒之后,韩勇并未改口像其他人一样,称呼韩彦一句“韩先生”。

韩彦微笑谦逊道:“韩大叔谬赞了。小望之顽皮得很,学堂里的孩子都不比他做得差。”

“那怎么能相提并论?”韩勇笑道,“那些孩子最小的也有四五岁了吧,咱们小望之才多大!”

说罢,话锋一转,韩勇又笑问道:“我听说,前寨里有个孩子年纪大了,家里给说了亲,打算今年内成亲,所以最近都没去上学了?”

韩彦笑道:“是有这么一个人。五月底的时候就跟我说了,要回家准备成亲,今后就不去学堂读书了。”

还不到十五岁的孩子,就要辍学回家成亲,韩彦觉得委实过早了些。

虽然世人有“先成家,后立业”的说法,但是在他看来,功业未就,何以为家?让妻子儿女以后都陪着自己吃苦吗?

不过,既然这是人家家里的决定,他也不好横加干涉,劝过两句之后,见对方执意要辍学回家成亲,他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第074章 心动

“不读就不读了吧。”韩勇笑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怨不得旁人。”

语气一顿,又笑道:“前些日子霞丫头跟你说她想去学堂里读书,你当时说学堂里坐满了,安排不下。这回前寨的那个不去上学了,他的座位是不是就空出来了?”

韩彦端茶的手一顿,借着垂首起身的动作遮住眼底瞬时的惊讶,再端坐抬头时,神情已经如常无波,坦然笑应道:“正是。”

没想到绕了那么大个圈子,竟然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就说好端端的,韩勇为何会突然关心起他的学生的近况了。

原本打那以后,好长时间都没有见韩霞有其他的动作,他还以为韩霞是放弃了呢,原来对方一直都没有放弃求师的念头。

若韩霞是个男孩子,又真的是一心向学,对此他只会欣喜,可是偏偏……

“那你看看,霞丫头现在能不能入学堂拜师读书?”韩勇倒是直接,坦率笑问道。

“只要韩大叔觉得合适,随时都可以。”事已至此,韩彦也不好再推脱。

韩勇能够将前寨里的那个学生的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可见是一直都在等着这个机会呢。

不管怎么说,自从他们爷俩儿落居獾子寨之后,韩勇都帮助他良多,现在学堂里恰好有了空位,韩勇又直言相求,他还真不好直接拒绝。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韩勇见韩彦答应,就先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这样“挟恩求赏”为难韩彦未免有些不厚道,遂干笑两声,无奈叹息道,“也都怪我平时太过宠她了,宠得她现在无法无天的……”

竟然还闹着要跟寨子里的小子们一样进学堂读书了!

偏偏他打小就疼这个闺女,只要她一哭一闹一绝食,自己就绝对没辙儿。

这不,明知道这件事情会让韩彦为难,他还是在好不容易等到前寨的那个小子退学成亲,空出位子的机会时,厚着脸皮,亲自登门相求。

“她要是在学堂里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不好跟她一个丫头片子计较,就只管跟我说,我来管教她!”韩勇忙又说道。

姑娘不比小子,真要是犯了错,韩彦能好意思跟她较真?

只能是他这个当爹的来了。

“好。”韩彦也不客气,爽快地笑应道。

心里却对韩勇能否教训得了韩霞而表示深深的怀疑。

韩霞若是真能服韩勇的管教,哪里还能有眼下这一桩事?

他看得明白,韩勇也并不赞同韩霞一个姑娘家,却要成天跟着一帮大小不一的男孩子同处一室,一起读书,毕竟不大方便。

可是却耐不住女儿的纠缠,就只能硬着头皮走这一遭了。

一旁的张猎户见事情圆满解决,老兄弟舒心了,韩彦似乎也没有为难,顿时放了心,一面给两人倒茶,一面乐呵呵地说道:“喝茶,喝茶!”

顿了顿,又笑道:“既然贤侄都决定收下霞丫头了,那干脆现在就让她出来拜师吧!正好赶在吃晚饭前把这事儿给完成喽!”

韩勇高兴地点头附和:“对对对!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叫霞丫头过来拜师好了!”

一鼓作气,夜长梦多嘛!

韩彦却一脸懵然,脱口问道:“现在?”

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这大晚上的为了收徒就让人家姑娘摸黑过来,总归是不太好吧……

显然,是韩彦想多了。

只见韩勇当即站起身来,几步推门出去,冲灶房那头高兴地喊道:“霞丫头,先别忙活了,快过来拜师!”

韩彦:……

竟然连人都带来了,准备得这么齐活麼……

得亏他刚才没有直接拒绝,否则一会儿大家面对面地坐着吃饭,多尴尬,多煎熬……

……

晚饭后,拜师成功的韩家父女开心地告辞而去。

张猎户虽然没有烂醉如泥,但是也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待人一走,就被张李氏打发去东间炕上睡觉去了。

至于她自己,则忙着去灶房刷锅刷碗,收拾干净。

舒予一面哄小望之睡觉,一面打趣韩彦:“看吧,我预测得不错吧?韩霞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肯定会说动韩大叔出面的!韩大叔一出面,你还怎么好拒绝?”

要是没有恰巧有人退学空出座位这件事情,韩彦还好推脱,可是现在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韩霞能轻易放过才怪了呢。

墨眉轻挑,杏眼飞扬,水波潋滟的眸子中全是兴味和揶揄,就像是一只调皮狡黠的猫儿,仰头卧在那里,随时都准备抬手挠你一爪子,不轻不重的。

韩彦心头蓦地一动。

眼前的姑娘鹅蛋脸儿半边映着灯光,明亮灼人,半边背着光,温柔沉静,似矛盾又很和谐,让他想起山林间的月色,总是这样浓淡宜人,各有风情。

心里蓦地想起那句靡艳多情的词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

舒予见韩彦半晌没应答,只是看着自己发呆,似含笑,又似惘然的,小声嘀咕一句“没趣”,起身抱着熟睡的小望之自去西间睡了。

棉布帘子被掀起,又重新落下,隔断了韩彦的追随的视线。

罗袜生尘凌波去,汤沐烟波万顷。

……

第二天一大早,辗转反侧大半夜的韩彦就已经起床了,梳洗完毕,换上张李氏昨日才给他赶制出来的宝蓝色长衫直缀,准备去秀水河子镇上的谭老先生家,参加一早就定下的珍珠梅雅集。

临行前,张李氏将一个荷包塞到他的手里。

韩彦用手随便一捏,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一些散碎银子和铜板,连忙又将荷包还了回去,坚决推辞道:“这些钱我不能收!婶子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这荷包您还是赶紧收回去吧!”

“你这孩子,婶子给你你就拿着!自家人还客气什么!”张李氏说着,将荷包又给塞了回去,佯怒叮嘱道,“出门没点钱财傍身怎么能行呢?更何况还是去谭老先生那样的人家参加文会!”

大家都是读书人,难免心高气傲,互相各种挑刺。

韩彦上回从秀水河子镇上回来,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这会儿身上只怕是分文无剩了。

自己不给他备点银钱以应急,怎么能行!

第075章 运气

“婶子,我们是去参加文会,又不是逛街买东西。”韩彦失笑,“讲究的是‘以才取人’,又不是‘以财取人’。这些银钱,我不能收的!”

“什么‘以才取人’还是‘以财取人’的?”张李氏佯怒道,“婶子没上过学,听不懂!”

说罢,将荷包往韩彦手里一塞,自去灶房里忙碌去了。

韩彦本来还要推辞,然而听得西间里舒予起床时的的响动,心里一顿,追出去扬声说了句“多谢婶子”,便急忙告辞,去马棚牵了马,翻身跃上,疾驰出门去了。

昨晚上那些似突如其来的旖旎荡漾的情思,如一阵清风,吹散了一直以来横亘在两人的迷雾,露出一角动人风情来,现在想一想,还让人心思浮荡不已。

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些不敢面对日日相对的舒予。

这种胆怯来得莫名,又似乎理所应当。

韩彦心里乱糟糟的,纵马一口气跑出老远,才慢慢地放缓了速度。

东天里,一轮朝日喷薄欲出,艳丽的朝霞铺满了半个天空。

舒予一面教小望之自己洗漱,一面对着朝霞皱眉,赶紧漱了口,转头冲灶房扬声问道:“娘,韩大哥出门带了雨具吗?”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这天儿,看着要落雨啊。

一片噼里啪啦的忙碌声中,张李氏高声应道:“没有!这孩子,大约是怕去晚了失了礼数,急匆匆地就走了。”

又问:“怎么了?今天有雨吗?”

舒予点点头,看着那轮晕染开来的红日和层层的云霞,道:“看样子,午后可能会落雨。”

顿了顿,自己又笑道:“不过,那时候韩大哥估计还在谭老先生家里呢,倒也无惧。”

要是真赶上了落雨,身为东道主,谭家就算是不留客夜宿,也得给客人准备雨具不是。

……

韩彦一路纵马疾行,到得秀水河子镇上,先直奔王记马行而去。

三间阔的店面连成一片,宽阔敞亮,在秀水河子镇上是独一份儿。

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上有“王記馬行”四个大字,两边的楹柱上刻写有一副对联,上联是“馬行萬里腾空起”,下联是“人去千山踏尽开”,都不是名家笔法,却胜在拙朴大气。

除此之外,整个门脸儿都没有其他过多的装饰,倒与别家无甚区别。

韩彦到的时候,小二刚刚打开大门,还在忙着擦拭并悬挂马鞍、马鞭、络头等马具。

见有人下马要进店中,其中一个小二赶紧放下抹布,机灵地迎了出去,满脸堆笑地做请道:“客官您请进。”

说着话,飞快地瞥了一眼刚刚拴好的那匹高头黑马,心里瞬间有了判断,笑道:“客官需要什么要的马具?本店有各式马鞍、马络头……”

骑着这样的高头大马,显然不是来买马的,那只能是配马具了。

原本的那副马具,确实有些配不上黑马的神骏。

心里有了底儿,小二再介绍的时候,就转将韩彦往价格高一些的马具那儿领,口中还热情地介绍道:“客官您瞧,这一副马鞍,是用上好的皮革裹了的,质地结实又柔软,坐上去……”

见小二热情周到、滔滔不绝地推销自家货品,韩彦赶紧笑着打断他,点明来意:“多谢。不过,我是来寻人的。”

小二一愣,原来是来寻人的,不是来买东西的,那他刚才的那些话不是都白说了吗?!

尽管心里失望不悦,但是良好职业素养还是让他保持住了恰到好处的微笑,问道:“不知客官要寻哪一位?”

“贵店的账房先生,白起。”韩彦笑道拱手道。

小二双眼一瞪,略略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又用更加热诚的微笑回道:“原来是来寻白先生的啊!客官请稍待,小人这就去后堂替您通传一声。”

东家对于白起的看重,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而且私下里甚至还有传言,说是东家又有意将小女儿许配给白起,将来把秀水河子镇上的王记马行也交给他打点。

虽然传言未经确凿,但是大家平日里对白起的尊重,丝毫不比对王掌柜少一点。

韩彦目送小二离去,随意在店中闲逛,不动声色的暗中观察。

敞阔明亮的店中,或挂或摆,罗列着各种马具,琳琅满目,品质价格不一而足。

小二们往来穿梭其间忙碌,手下有条不紊,显然是经年训练有素。

李晖那一方待客和养马混杂的小院,还有懒散的小二,压根儿就没法和人家比。

也难怪会逐渐被王记马行挤兑得几无立锥之地,这为了区区十五两银子,就着急说漏了嘴。

当然,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够连敲带诈,得知那么多重要的讯息。

不管怎么说,在如今这种情势下,王继高竟然敢利用职务之便,偷偷买卖战马以牟利,就等同叛国,绝对不可姑息。

韩彦心头愤愤沉沉,目光无意间扫过店中的柜台。

只见擦拭干净的柜台上,此时已经陆续摆上了算盘笔墨等物,另有各种马类介绍的小册子,图文相配,供客人选马时提前了解。

韩彦眼神一亮,走上前去,询问一个正在旁边忙碌的小二:“请问,我可以看看这些小册子吗?”

那小二方才听到了韩彦的那番话,知道眼前这位和白起是熟识,便立刻满脸堆笑道:“客官请自便。”

想了想,又殷勤笑道:“客官若是有瞧得上眼的,小人再给您仔细介绍。”

“多谢。”韩彦颔首笑道,踱到柜台边,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状似随意地将那些小册子拿在手中,一一翻看。

战马与普通的马不论是在外形上,还是在特质上,都有很大的区别。

虽然王记马行采购战马的事,一直都只有极少数受信任重要的人才知情。

除此之外,例如李晖那样的竞争对手,也会从其他的途径不遗余力地刺探虚实,多少摸着点蛛丝马迹。

但是,既然战马是王记马行这些年来屹立不倒、蓬勃发展的秘密和依仗,那么战马的优势在这些面向顾客的小册子中的介绍中,多少都会流露出一些。

第076章 意外

韩彦一本一本飞快地翻阅着,凭借经验,找寻那些有可能是战马的介绍。

前世他少时放荡不羁,仗剑天涯,交游广阔;后来长姐不幸辞世,家道一蹶不振,他更是放浪形骸,借纵情江湖来逃避现实,麻醉自己。

其中塞外边地更是没少去,也结识不少曾经或是正在军营**职的将士。

共同御辱于外的壮志豪情,让大家大家谈得十分投契,韩彦也因此对军中之事了解不少。

没想到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还没看一半,白起就脚步匆匆地从后堂行来,一看见来人是韩彦,顿时激动地快步小跑过来,挥手招呼道:“韩大哥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早点出来接你!”

昨天晚上他拨了半宿的算盘珠子,晨起后精神不济,就准备趁着清早无事,再补个眠的。

谁知道这才刚躺下,就有人来说,前店有人找他。

他连忙起身穿戴好,连脸都没有来得及洗,就匆忙出来了。

没想到来人竟然是韩彦!

“韩大哥是要来看马吗?”白起笑问道。

上回他给舒予他们留了话,若是韩彦没有在李记马行没有找到合心意的马的话,就来王记马行瞧一瞧,他铁定给他留一匹最好的瓦剌马!

虽然比训练有素的战马差上那么一点儿,但是绝对比大周自产的边马却要好很多。

没想到这快一旬过去了,都没有见韩彦过来问,他还以为韩彦要么是在李记马恰巧遇到了合适的马儿,要么是打消了买马的主意呢。

心里还暗自惋惜,觉得像韩彦这样文武卓绝的人,实在该配上一匹绝世神骏的好马。

没想到人突然间就来了。

见韩彦手里拿着的小册子,白起立刻笑着介绍道:“这是我们东家的主意!

“王记马行每年都要采购许多马匹,店后那一方小院,别说是养马了,就是挨个放都放不下!所以东家就另外单辟出一个马场来。

“马场离着镇上有些距离,客人们来回奔波不便,有时也未必能碰得到可心意的,倒是白跑一趟。

“所以东家每次新采购一批马儿,就会找画师将它们分类画了画像,再配上简单的文字介绍。

“这样客人来买马的时候,就可以先看看小册子上的马匹,若是有和心意的,就再去马场亲眼相看。

“也省得来回奔波,白跑一趟。”

白起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韩彦根本就来不及打断他的话,只能微笑听着。

待白起这段话了,韩彦这才瞅着空子,笑赞一句:“你们东家还真是有心。怪不得王记马行能做到如今一支独大的地步!”

这句叹服倒是真心的。

白起与有荣焉,下意识地微抬下巴,骄傲道:“那是当然!

“要不然,前两天李记马行的东家也不会找到我们东家,主动服输,恳请东家看在同行情谊的份儿上,打折接收李记马行现剩的马匹。”

韩彦诧异。

上次他去买马时,李晖明明还打算用他买马所得的十五两银子,再坚持熬一两个月,好将剩下的马匹脱手,多少剩余一些东山再起,或者是转行的资财本钱呢。

怎么才短短数日,李晖就改变了主意?

韩彦心里不解,遂笑问道:“那你们东家同意了?”

他那日粗略扫过一眼,李记马行的那些马儿虽然算不上极差,但是确实体力多有不足,若是想卖个好价钱,可不容易,而且还极为耗时。

对于商家来说,货品耗时难以出售,积压太久,占用本钱,这本身就是一种亏损。

白起的东家那么精明,连战马的主意都敢打,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同意了啊!”白起点头答道。

韩彦挑眉。

明知道这是一桩赔本,竟然还同意了……

白起看出韩彦的困惑诧异,凑上前去,笑问道:“韩大哥也觉得不应该同意接手李记马行的这个烂摊子是吧?”

韩彦点头。

确实,这种情况下,拒绝接手李记马行这个负累,才是一个正常的商家该有的判断和选择。

“要不怎么说我们东家仗义呢!”白起一脸自豪崇拜地说道,“就为了李掌柜那句‘同行的情谊’,我们东家二话没说就同意!

“不但同意了,而且还全部都直接按照李掌柜所提的价格成交,压根儿就没有讨价还价!”

韩彦看着白起一脸的骄傲和敬仰,应和着笑赞了两句,心里却一片沉沉。

胆敢偷偷买卖战马的人,会这份好心,这么在乎这份所谓的“同行情谊”吗?

若是果真如此,李记马行就不会落得如今不得不主动求饶退出的地步了。

也就是白起这小子心眼实在,又在人家手下供职,而且受到对方的大力栽培提携,所以才会忽略这其中的疑点,这样为对方“歌功颂德”。

“说了这么半天,韩大哥你到底打算买一匹品种的马?”白起看着韩彦手里拿着的小册子,恍然想起正事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瞧他,一说起东家,他心中的那股子敬仰之情就跟那滔滔江水似的拦都拦不住,差点耽误了韩大哥的正事儿!

韩彦回神,歉然一笑,指着拴在门口的黑马,道:“我不是来买马的。呐,那就是我的坐骑。”

白起顺着韩彦所指看过去时,就看见一匹高大威猛的黑马正吭哧吭哧地喷气,虽然不算极好,但是也不算差。

“哦……”白起难掩失望,却还是笑道,“既然韩大哥已经买过了,那就算了。”

说句实话,他真心觉得那匹黑马配不上韩彦的卓绝出色。

这么一说,心里才蓦地明白过来,白起抬头疑惑问道:“那韩大哥这次来店里找我,所为何事?”

除了买马,他实在是想不出韩彦还有其他直接到店里来找自己的理由。

韩彦笑着回道:“特意来就买马和给白亮准备纸墨二事来跟你道谢的。多谢了!”

这两件事情,一者可见白起的热心,一者可见白起的憨厚周全。

第077章 反常

韩彦这样郑重其事地道谢,让白起惊讶又激动,话都不会说了,语无伦次地说道:“又不是什么大事,韩大哥哪里用得着特地跑到镇子上,到店里来道谢,等回头见着了再谢……

“不不不,我是说,这样的小事,哪里用得着道谢……”

这跟当初在夏日狩猎大比上,韩彦那一箭之恩相比,完全就不值一提。

韩彦看着白起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地笑了起来,安慰他道:“并不是为了跟你道谢才特地来镇子上的。”

白起一顿,长松一口气,拍着胸口,赧然道:“那就好,那就好!”

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心安了。

“那韩大哥来镇子上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吗?”白起笑问道。

“今日谭老先生家照例举办珍珠梅雅集,我有幸获得请帖,所以准备赶早去长长见识。”韩彦谦虚地笑道,“因为不认得前往谭家的路,所以就来请你帮忙指路。”

“珍珠梅雅集!”白起惊呼道,“那可是在县府都小有名气的文会!韩大哥你可真厉害!”

韩彦流落獾子寨才半年余,其中到秀水河子镇上来次数更是屈指可数,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能获得谭老先生下帖子相邀,参加一年一度的珍珠梅雅集,真是太厉害了!

白起这一声惊呼,引得店中忙碌的人都顺声看了过来,看向韩彦的目光全是惊诧、羡慕和钦佩。

如果说刚才他们是因为白起的缘故才客气有礼相待的话,那么现在,则是对韩彦这个人本身,肃然起敬。

珍珠梅雅集,那可是连通过县试、府试两场考核的童生都未必有资格参加的文会呢!

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能够获得这张帖子,肯定有其过人之处。

“正好清早差事不多,干脆我送韩大哥去谭家吧!”白起兴奋之下,直接交代身旁的小二,“等会王掌柜来了,麻烦你跟他说一声,我去去就来。”

小二连忙笑着应道:“好的,白先生!您有事尽管去忙吧,我一定带到!”

白起便转头对韩彦一脸兴奋地说道:“韩大哥,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后院牵了马就来!”

韩彦正好有些事情要拜托白起,不便当众言说,闻言便顺势点头笑道:“好!我去门口等你。”

等白起洗了脸,牵了马,从后院出来,跟韩彦在前店门口会合之后,两人便翻身上马,一路朝谭家疾驰而去。

谭家建在秀水河子镇东侧的栖云山山脚处,顺山势而上,占地极广,约莫得有二三十亩。

院门敞阔高大,彩绘雕梁,很是富丽气派,匾额上的“谭府”二字遒劲有力。

院墙则全部以石头筑成,结实高耸,上头还覆上了黛瓦。

隔着院墙,透过那繁茂的花树,隐约可见一路顺山势而上的青砖黛瓦、飞檐翘角的房舍亭阁。

与周围的山石草屋一比,顿时更显得高大辉煌。

“果真气派!”韩彦远远地瞧见了,勒马驻足,笑赞一句。

就是京城自家那五进宅院,跟眼前这野趣盎然、姿态天成的谭府相比,都显得局促刻板了些。

“那是!”白起笑应道,“谭老先生可是咱们秀水河子镇唯一的秀才生,谭家也是世代耕读,多年的积累沉淀,一代又一代人的扩建,才有了现在的谭府。

“在这秀水河子镇上,谭府可是独一份呢!

“韩大哥一会儿去了谭府,可得仔细地瞧瞧,尤其那珍珠梅苑,还有今日的文会!我还等着沾沾光,一饱耳福呢!”

神情间满是羡慕和向往。

“好!”韩彦爽快笑应道,“定不负你所托!”

想了想,又道:“那我拜托你的事情,你也要放在心上啊!”

“你就尽管放心吧,韩大哥!”白起拍着胸脯保证道,“铺子里的那些小册子,回头我就悄悄地临摹一份给你。

“还有到马场相马的事情,韩大哥什么时候有空了,提前跟我言语一声,我保证给你安排好!”

虽然他不知道韩彦为什么对此特别感兴趣,但是既然韩彦已经保证了绝不外泄,那他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那我就提前谢过了!”韩彦拱手笑道。

白起连忙摆手道:“不谢!不谢!”

又笑着告辞:“谭府已经到了,那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韩大哥再见。”

韩彦笑着挥手,应道:“路上小心。”

待白起驾马离开之后,韩彦下马步行,将帖子递给门房,被客气地请了进去。

……

午后,果如舒予所料,下了一场雨。

不过,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疾,雨后又艳阳高照,湿滑的路面很快便被晾晒得半干,是以并不碍行路。

傍晚时分,韩彦辞别殷勤挽留的谭老先生,驾马经过秀水河子镇,拐了个弯儿,绕到李记马行。

半旧的院门紧闭,却遮不住里头的喧嚷。

“对对对,把那个拿出来装箱,过两天要带走的!”

“小心一点儿,那只翡翠白菜老值钱了呢!碰坏了你赔啊!”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个时候你来添什么乱?还不快点去后头收拾东西!别等到起程了,你又这也没收拾,那也忘了弄的!快去快去!”

……

匆忙的脚步声,收拾东西的碰撞声,下人们的请示声,伴着李晖的指挥高呼,此起彼伏。

韩彦皱眉。

原来李晖不仅不打算再做马市生意了,竟然还要急赶着搬家吗!

为什么如果短短的几天,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韩彦想不通,所以抬手敲响了院门。

笃笃笃——

“谁呀?这个时候来敲门!添乱嘛这不是!”

李晖不悦的抱怨从里头传来。

闻言,韩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李晖是个生意人,不会不懂得笑脸迎人、长袖善舞的道理,却这样毫不在意地抱怨来访者,实在是不合情理。

除非,他是打算以后都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这样,自然就无需再勉强自己客套地维持这些关系了。

第078章 守候

“行了,行了,你们只管收拾,小心着点儿,我去开门!”

韩彦听见李晖抱怨一声,接着就有不悦急促的脚步声不断接近,便正身整衣,准备见礼招呼。

然而让他惊愕的是,大门才刚打开,那李晖就跟见了鬼似的,一脸惊恐地盯他一瞬,“砰”地一声又将门给砸上了。

这是什么情况?

韩彦愕然呆立。

刚要上前继续敲门,门又缓缓地从里头打开。

方才还一脸惊恐的李晖,这会儿已经挂上了客气却虚假的笑,拱手招呼:“哟,原来是公子您啊!方才走眼了,走眼了,哈哈……”

一连串尴尬的笑,却并没有将人往里请。

韩彦不动声色,也不提方才的事情,只是笑着应酬道:“早上去王记马行寻人,惊闻李掌柜竟然要将李记马行的马匹都折价兑给王记马行,在下念着相交一场,所以特来问候一声……

“没想到,李掌柜不仅将马匹都给折价兑了出去,竟然还要匆忙搬家。”

一脸的惊讶和惋惜,就如同任何一个得知故交即将离开的人一般形容无二。

“你去王记马行了?”李晖陡然一惊,面上的假笑险些绷不住,忍不住拔高声音急问。

韩彦心里琢磨着李晖这突如其来的着急惊慌,面上却如常笑道:“正好去寻王记马行的账房先生有点事情,我们是同乡。”

李晖这才想起上次韩彦提过这事儿,遂略略镇定下来,想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便赶紧扯七扯八地打哈哈掩饰起来。

韩彦刺探几句,见李晖一脸警惕地虚笑,谨慎得不露半点口风,知道再留下去多说无益,且天色已晚,怕舒予一家担心,便笑着告辞道:“既然李掌柜去意已决,那在下就祝李掌柜一路顺风,前程安好。”

“多谢!多谢!”李掌柜扯起笑脸客套。

心里却直哼哼,远离着韩彦这个善于套话的巧诈之徒,他肯定能一切顺遂安好!

要不是韩彦套他的话,害得他回过神来之后惶惶不安,再见到王爷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差点露了馅儿,他至于为了自保宁可赔本,背井离乡,也要早早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免得到时候被王爷察觉到蛛丝马迹,自身难保吗?

两人各怀心思,客套挥别。

韩彦才一转身,牵着马儿没有几步远,就听得身后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接着就是李晖愈显急切地叫骂:

“快点儿快点儿!都给我麻溜起来!今天一定得都收拾好喽!别耽误了行程!”

韩彦皱眉,明明之前还是打算这两天收拾好的,为何一见他来访,反而提前了,如避瘟神?

他有什么值得李晖忌惮的?

韩彦凝眉默思。

如果说他真的有什么让李晖忌惮的话,那大概就只剩下知晓李晖查知不少有关王记马行不可对人言说的秘密这件事情了……

韩彦眉头紧锁,纵马疾驰而去。

一路穿林转山,等赶到家时,已经夜幕初上,星月生辉。

远远地,就瞧见院门口有人在探首远眺。

高挑窈窕的身形,因急切或是担心而微微前倾,不时地搭手远望或是跺脚跳起,不是舒予又是哪个?

韩彦只觉得心底似有清风拂过,抚开他紧皱的眉头,拂走他心头的郁郁,忍不住翘起嘴角,一挥马鞭,加快了速度。

有人等候的感觉,被人在意的温暖,而且这个人还恰恰正绽放在自己的心田,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这种不论你行走多远,都会有人在原地守候等待的认知,总会给你莫大无尽的勇气,来笑对人生所有的风雨坎坷。

“舒予——”

韩彦扬声高呼,似归巢的倦鸟,在临近家门的一刻,终于脱去了奔波的艰辛疲累,轻松又欢快。

舒予早就看见一人一马飞奔而来,只是前方林木森森,人与马身影时隐时现,她也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韩彦,所以才不时地搭手眯眼远眺,或是跺足跳起高望,徒劳地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这会儿突然听得熟悉的呼喊,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放下来了。

按理说,韩彦武艺出众,骑射技术一流,哪怕回来得晚一些,她也不应该这么担心才对……

但是,人的感情什么会按照理智来行事?

相处半年多,她早就把韩彦和小望之父子俩当成是自己的家人了!

谁的家人出门一整天,天都擦黑了都还没有而回来,他能不担心?

更何况午后还落了场雨,万一韩彦要是恰巧那时纵马在山路上行走,多危险呐!

秀水河子镇和獾子寨之间隔着起伏的山岭,山势连绵险峻,山路崎岖蜿蜒,御马本就难行,更何况还是雨中泥泞时赶路,一个不小心,能连人带马都给滚落下去喽。

“韩大哥!”舒予欢快地挥手高呼应和。

“舒予——”

回应她的是韩彦爽朗愉悦的高呼和骏马急促飞奔的蹄声与兴奋激越的嘶鸣。

“爹,娘,韩大哥平安回来啦!”舒予冲院子里疾呼一声,甩开双臂就朝前奔迎而去。

一人一骑归心似箭,撒开四蹄狂奔,将夜晚黑幢幢的树影远远地抛在身后。

舒予往前没跑多远,就见韩彦已经纵马奔出了前面的树林。

韩彦远远地瞧见舒予欢喜地奔迎过来,心底的温暖和欢喜就如那化冻后的春水,淙淙而涌涌,喷薄欲出。

一出树林,他立刻拉紧缰绳,吁声喝马。

黑马乖顺地放慢速度。

眼见着舒予就要小跑到跟前了,韩彦干脆一招鹞子翻身,跃下骏马,如俯冲的苍鹰找到栖息的树枝后,利落干脆地安稳落地。

“舒予!”

韩彦紧紧握住冲动之下想要伸出去的双手,眼睛晶亮地扬唇低呼。

黑马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突然间就被主人给抛弃,脚下一个没刹住车,直直地超前冲出二三十米才堪堪停住,一扭头,冲着韩彦嘶鸣喷气,前蹄焦躁地刨土,表达自己的不满,求爱抚求安慰。

然而,并没有获得韩彦的任何回应……

黑马吭哧几声,认命地扭回头,低头啃起地上的青草来。

第079章 璀璨(收藏5000加更)

舒予觉得今日的韩彦与往日有些不同,明明是一样的清俊眉眼,然而却突然间像是泛起了一层光彩,尤其是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睛,此时似有星月之辉倒影其间,光华灼人。

这么一想,舒予便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深蓝的天幕上那皎洁的半月和璀璨的星子。

韩彦见状,不由地好奇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声音低沉轻柔,被那偶然拂过的夜风一吹,荡开了,愈发显得飘渺又温柔。

舒予觉得今日的韩彦处处透着一股子怪异。

不过,转念又一想,这半年多以来,她从韩彦身上看到的怪异之处太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舒予抬头笑嘻嘻地回了一句:“在看韩大哥的眼睛和天上的星子,到底哪一个更明亮!”

这原本不过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调侃之语,然而韩彦此时面对舒予的心境已然有了不同,眼中所看、耳中所听、心中所想的自然也就都不一样了。

霎时间,似有一股子热血由心底直冲向脸颊,熏蒸得他口干舌燥,眼底却浮起一层似有似无的水汽来,愈发地显得深邃多情起来。

这一刻,听着那清脆如银铃般清脆的笑语,看着那双狡黠而灵动的杏眼,韩彦蓦地体尝到一种前世今生两辈子加在一起,都从没有体会过的那种慌乱、羞涩、欢喜、激动……

种种复杂的情绪一时间齐齐地涌上心头,反而让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似乎只能任由那陌生的温柔又激荡的情绪蔓延开去,主宰自己,不由自主地抬起双手,想要抚上眼前那张足以与星月争辉的面庞……

然而,却扑了个空。

心底的欢喜、激动和忐忑……种种复杂的情绪,似乎一瞬间都被寒雪冰封,然后被大锤一砸,轰然碎落。

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这种内心短暂又激烈的变故,一股淡淡却又无法排遣的失落顿时在心头弥漫开来,挥之不去。

“韩大哥,快走啦!”

日常调侃完毕,已经如常跑开的舒予,这会儿正拽着埋头猛吃一气的大黑马,挥手冲韩彦笑道:“娘早就做好了晚饭等着呢!再不赶紧回去吃,饭菜都要凉啦!”

韩彦在这清脆的笑声中回神,苦笑一声,收回有些呆傻地伸在半空中的手臂,扬起笑脸,摇头笑叹一句:“这就来了!”

原本以为会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可如今看来却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呐……

两人一路进了院子,先去马棚拴好黑马,又喂了草料,还没有来得及洗手进屋准备吃饭,小望之就从屋里头飞奔出来,一把抱住韩彦的大腿,仰头欢喜道:“爹爹!爹爹!”

张猎户跟在后头看护着,见状冲韩彦笑道:“这一整天没见着你,小望之想爹爹想得都快要哭了呢!”

明知道这话有些夸张,但是韩彦听闻后还是有些心酸。

小望之的母亲为了他而早早地抱憾离世,父亲更是个依靠不住的,明明是天家血脉,尊贵无比,最终却不得不流落山野,从小吃尽苦头……

想起往事,韩彦心头沉沉,难得卸下往日的严厉肃然,弯下腰去,要将小望之抱在怀里疼爱安抚一番。

可是双手还没有碰到小望之,就见小小的孩子仰头欢喜道:“爹爹,糖,糖!”

说着,还伸出了小手说要。

韩彦脸色顿时一僵……

这怕不是想他这个“爹爹”想得差点都哭了,只怕是想糖想得要哭了吧……

收回双手,直起腰身,韩彦清咳一声,低头严肃训导道:“晚上吃糖容易坏牙,明天再说!”

说罢,一手拉起小望之,牵着他阔步迈进了屋子。

一直跟在韩彦身边,将他的尴尬和失望看在眼里的舒予,十分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韩彦听得身后愉悦的笑声,眼睛一瞪,可是还没来得及生气,随后又如春波漾开,深邃的眼底掩藏的,满是无奈和纵容。

屋内灯光明亮柔和,饭菜温热鲜香,一家子围桌团团坐了,自在愉悦地享用晚餐。

今日饭后的消遣,当然是听韩彦讲述在珍珠梅雅集的见闻了。

“谭家建造仿造园林,亭台楼阁,曲径通幽,一步一景,环境清幽而雅致。

“尤其是那珍珠梅苑,遍植珍珠梅,此时又正值花季,层层的绿叶中间,点缀着朵朵白花,连缀成枝,小巧别致之中,又格外透出一股子风雅来!

“苑中更有八角亭、竹喧阁等建筑,临水而建,以供与会之人曲水流觞,抒怀赋诗……”

“这个我知道!”韩彦话还没有说完,张猎户就立刻一拍巴掌,兴奋地说道,“就是把酒杯浮在水面上,让它顺着水流而下,在谁的面前停下,谁就要端起来满饮此杯!”

说起来,文人的雅集,不就是换个更新奇更文雅的方式聚会饮酒嘛!

要他说,什么“曲水流觞”,还不如直接倒酒端起来干了呢!

谁知道那酒杯浮动顺流而下的时候,会不会一个倾倒,就灌了水进入,影响了口感呢?

而且也不能保证它在自己面前停下。

要是在水边坐了大半天,一杯酒都没有捞着,多可惜,多气人!

舒予喷笑,哈哈纠正道:“爹,人家可不是端起停在自己面前的酒杯就一气猛灌,人家还要作诗呢!做不出来诗,或是做的不好,可是要当众罚酒丢脸的!”

罚酒什么的他倒不在乎,多喝几杯的事儿嘛!

但是丢脸还是算了吧。

张猎户哼哼两声,不以为然地说道:“什么‘作诗’,不过就是故意把简单的话说复杂了,让别人听不懂罢了,再堆些花花绿绿的词,显得自己有多不同寻常似的!”

在他看来,这样哗众取宠的诗,还真没什么好作的。

舒予哈哈大笑,冲自家老爹高高地竖起大拇指。

别看自家老爹不识字没文化,可这点评却是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就是韩彦,此时也一脸惊讶地看向张猎户,对于他的这番点评很是赞服。

第080章 缘分

大周文风承袭前朝,靡丽浮华,辞藻华丽者多,内容充实者少,矫揉造作,诗歌尤甚,流弊深远。

“张大叔这一番话,真该叫那些人好好地听一听。”韩彦笑道,“也省得他们一个个的自诩才华横溢、词力丰赡,因此眼高于顶,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想到今日一群才刚懂得什么是平仄押韵,却被别人吹捧得自己以为天下才华唯在己身的年轻学子,明明是斟字酌句地堆砌辞藻,却自称诗赋卓绝的情形,韩彦就忍不住摇头。

不懂没有什么,谁不是从不懂到懂的?

可是不懂还要装懂,而且还因此就鄙薄别人,那就要不得了。

即便是文人相轻,可也不应该是这个“轻”法。

“他们不把你放在眼里?”张猎户闻言眉头一皱,力挺韩彦,“在这秀水河子镇上,除了谭老秀才,还有人敢瞧不起你的才学?”

真是笑话!

舒予闻言抿唇直笑,冲韩彦挑挑眉,圆溜溜、亮晶晶的杏眼里盛满了笑与赞。

何止是谭老先生,只怕这整个秀水河子镇都难得有人才学能够胜过韩彦,人家可是两榜进士呢!

韩彦只觉舒予那笑恰如窗外那皎洁的明月,纯稚可爱,映照在他的心波上,清辉满溢,浮浮沉沉,挥之不去,怎么看怎么可爱。

“他们敢出招,我当然也无惧。”韩彦朗然笑道,挺直了腰杆道,昂首道,“诗词歌赋,策论文章,哪怕是操琴作画,投壶下棋,我都没有惧怕他们的!”

一副成竹于胸、睥睨天下的自信与骄傲。

“好好好!”张猎户闻言连连鼓掌道,“就该拿出如此气势,直接吓怕了他们!免得他们以为你面生,好欺负,要踩你博名上位呢!”

顿了顿,又不以为然地摇头笑叹道:“你啊,以前就是太谦逊了!明明才学满腹、骑射出众,偏偏要装成个普通的读书人……”

舒予在心里默默附和:嗯嗯嗯,以前是怎么不扎眼怎么来,恨不能“泯然众人矣”,现在却活像只开屏的孔雀,生怕别人看不到他的优秀与出众!

开屏的孔雀韩彦丝毫不知舒予这番腹诽,犹自唇角含春地笑着,跟张猎户细细论说起自己在珍珠梅雅集上“大杀四方”的事情来。

不知为何,今夜突然想自夸一番,尤其是看到舒予那亮晶晶的双眸里满是赞许之色,他就跟吃了那十全大补丸似的,浑身充满了力量,火热澎湃,无一处不熨帖舒畅。

温暖的灯光摇曳,有趣的故事跌宕起伏,欢声笑语不时飞出,躺在舒予怀里的小望之听着听着,就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唇角微扬,安恬幸福。

窗外,星月皎洁生辉,如水温柔,拥抱着山林大地。

……

第二天,学堂休假,韩彦闲来无事,见张猎户和舒予父女俩要出门打猎,便上前笑道:“一起去吧。正好,是时候带小望之出去长长见识。”

舒予一边将自己的坐骑迁出马棚,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小望之也去?他还那么小……”

虽说这周围的山头都被猎户跑遍了,打猎一般是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但是小望之才那么点儿大,万一要是真的遇到譬如野猪之类大型凶猛的猎物……

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嘛!

有韩彦这个百发百中的骑射高手在,只怕是狼来了他都能够从容不迫地挽弓搭箭,就地射杀。

“那就一起去吧!”舒予话锋一转,抬头脆声笑道。

舒予这番突然转变,让韩彦愣了一下,而后才粲然一笑,道:“好!你等等我们。”

说罢,转身快步回屋去提溜正躺在地上打滚儿玩的小望之去了。

一行人准备妥当之后,挥手和张李氏告别,准备进山打猎。

小望之却在这个时候闹脾气了,不再像往常一样时时事事都黏着舒予,非要和韩彦同乘一骑。

“爹爹,爹爹,要爹爹!要黑黑!”小望之一个扭身,如一条灵活的小泥鳅似的,从舒予手底下滑脱,一溜小跑奔向韩彦,抱紧他的大腿就不撒手,仰头可怜巴巴地请求道。

别的事情也就算了,骑马打猎干仗啥的,姑姑可比不过爹爹!

而且姑姑那匹黄不拉叽的瘦马,哪里有爹爹的大黑神骏威武!

抱大腿~抱大腿~

舒予心底不禁小小地失落一下,摇头叹道:“唉,真是‘儿大不由娘’啊……”

张李氏随手给了她后背一巴掌,笑道:“又混说什么呢!仔细你这张嘴!”

什么“儿大不由娘”?

她自己还是个云英未嫁的黄花大闺女呢!说这话也不嫌臊得慌。

再者说了,小望之的亲爹就在旁边呢,也不怕人家介意。

看韩彦丧妻这么久,宁愿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辛辛苦苦地照顾小望之,也一直都没有再娶找个人分担作的意思,可见是个重情义的。

舒予这样没轻没重地胡乱说话,只怕韩彦心里要介意的。

张李氏这么想着,眼角便朝韩彦瞥去。

只见韩彦神情怔愣地看向舒予,显然是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吃惊过度。

回过神来之后,就有些尴尬地抿抿唇,扭头看向一边,躲开了。

瞧吧,这就是介意了。

要不,以前小望之不懂事,追着舒予喊“娘”的时候,韩彦怎么会严厉地呵斥教导呢。

张李氏自以为窥得韩彦的心事,赶紧上前笑着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赶紧去吧。去的晚了,小心好的猎物都被别人猎走了!”

又悄悄瞪了舒予一眼,警告她说话注意着点,别因为把韩彦和小望之父子俩当成是自家人,就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舒予吐吐舌头,点头表示受教。

这俏皮可爱的模样恰好落入正回头看过来的韩彦眼底,心底的涟漪层层泛开,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闪现心头:

他是小望之的“爹爹”,舒予是小望之的“娘亲”,这算不算是命定的缘分?

第081章 并辔

“有些事情,你没有在意的时候,会觉得很寻常,甚至根本就不值得留意。可是一旦你上了心,好像每一件琐碎而平常的事情,都因为这个人而变得光彩生动,有意义起来。”

这是当初大师兄傅成看上隔壁山户家的闺女时,跟他感叹过的话。

彼时大师兄正一手抓着他自己的宝蓝色的袍子,一手指着前头牛二丫一袭湖蓝色的裙子,一脸兴奋地和他窃窃私语:“你瞧,今天二丫又穿了和我一样颜色的衣服,我们俩是不是很有缘分?”

他当时是怎么回应的来着?

他十分嫌弃地瞅了大师兄一眼,说他眼盲,宝蓝色和湖蓝色那是一个色儿吗?

大师兄嫌弃地白了他一眼,而后一脸深情又怅然地遥望着牛二丫的背影,低声和他感慨道:“你还小,不懂的……”

说罢,又屁颠儿屁颠儿地悄咪咪地跟了上去,生怕晚了一步,就看不着正要转过山曲的牛二丫了。

……

现在,他恍然之间,竟然明白大师兄当时的心境了。

因为那人是舒予,所以与她相关的一点一滴琐碎的日常,都变得生动而有意义起来。

韩彦看着前头策马飞扬的舒予,觉得能在这清寂出尘的山林间,和舒予一起纵马狂奔,看草木丰茂,听鸟鸣虫声,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可惜,进林没多久,这缘分就被舒予给脆声掐断了。

“韩大哥,咱们分头行动吧!”舒予喝停马儿,回头冲他明媚地笑道,“以咱们三人的本事,凑在一处,那纯属是浪费资源!”

韩彦百发百中,她自信也能做到例无虚发,自家老爹最近更是箭法进步一大截,三人各自都能独挡一面。

且为了照顾同行的小望之,他们肯定不会去密林深处狩猎的,而山户寻常打猎的地方,大型凶悍的野兽几乎都已经绝迹,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这种情形之下,三个人分开狩猎,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韩彦一怔,脸上的笑意险些没能维持住。

他当然知道舒予说得在理,但是却很想大声地说一句——我就想跟你一处打猎!

当然,这么唐突孟浪的话,他也只能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舒予妹子说得对。”韩彦不动声色地笑道,“那张大叔你们自去打猎吧,我带着小望之在这林间转转。”

说着话,还动手将本就坐得很稳的小望之又往怀里紧了紧,一脸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稳当,小望之就会掉下去似的。

一旁的张猎户见了,皱眉冲舒予说道:“你韩大哥还带着小望之呢,分头打猎多不安全?你去跟着他们,从旁照看着点儿!”

韩彦心里对着张猎户又是施礼又是感谢,面上却有些为难又惭愧地看着舒予,只是尴尬地笑着,并不开口说话。

舒予一愣,看着高坐在马上小脸儿兴奋又紧张的小望之,还有一脸歉然的韩彦,抬头爽然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了,那我就跟韩大哥和小望之一路吧!”

说着,策马行了过去。

坦荡又关切。

韩彦顿时羞耻地激动起来,这种翻腾的绞缠的陌生的情绪,让他觉得惭愧慌乱,却又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那就多谢舒予妹子了!”韩彦正了正神色,微笑开口道谢。

“韩大哥客气了!”舒予压根儿就没有多想,扬起笑脸,脆声回道。

“你们;两个带着小望之,别往里头走远了,我去前面看看。”张猎户笑道,“最近手头宽裕,也不差那几只兔子野鸡的,你们就在这外围溜溜马,带小望之熟悉熟悉就好了。”

有他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在呢,哪里需要小辈们拼死拼活地打猎谋生糊口。

“爹你小心一些。”舒予笑着叮嘱道,“可千万别因为我们三个‘拖累’,就冒险往深山里跑。”

深山里有壮硕凶悍的野猪,偶尔还会有威震山林的虎狼,一人潜行很是危险。

韩彦也在一旁笑声附和:“张大叔注意安全。”

“知道了!”张猎户笑着挥挥手,一紧缰绳,策马朝深林奔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疾奔的人马已经消失在茂密的丛林深处,舒予转头笑道:“韩大哥,我们也去转转吧。”

韩彦被舒予那明亮似朝阳、纯澈如山泉的笑容闪了下眼,心头突地一窒,而后砰砰砰地胡乱蹦跳起来。

“好。”韩彦轻轻握拳,稳住心神,温声笑应道。

两人相视一笑,并辔而行,不疾不徐地朝林间行去。

入目是层出不穷的翠色,似用画笔蘸墨随意晕染开去,层层叠叠,浅深浓淡,绿意盎然。

层层的枝叶之间,漏下缕缕明亮的阳光,被游移的暗尘拨弄成浮动的光影,落在青翠的草地上,如碎金散落,似真似幻,恍若仙境。

耳畔,不时有清风拂过,枝叶簌簌,应和着清脆婉转的鸟鸣和淙淙泠泠的山泉,似仙乐飘飘,愈发显得山林间清幽宁谧,让人徜徉其间,浑身舒泰。

眼前原本是山林间再寻常不过的景致了,可是因为身边一同赏景的人是舒予,那景色便瞬间焕发出耀目的光彩,似乎草木因此而更加青翠,鸟鸣因此而更悦耳,阳光因此而更加明媚……

生活,因此而更加多姿美好。

晦暗的前途,甚至也因此而明亮起来;面对未来的那些风雨坎坷,他突然充满了无惧无畏的勇气。

韩彦悄悄地瞥了一眼正眯着眼睛认真寻找猎物的舒予,一颗心高高地飞到了云层之上,眉梢眼角的喜悦忍不住流淌而出,哪怕是路旁的一颗石头,他都觉得比平时要可爱几分。

“这只兔子是我的!”蓦地,舒予低呼一声,双腿一夹马肚,同时双手挽弓搭箭,疾驰冲向前去。

只见一片青翠之中,一只毛色斑杂的野兔,陡然支楞起两只耳朵,几乎同时,如一支离弦之箭,朝前方奔射出去。

“小望之,瞧好了!”舒予高呼一声,果断放箭。

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箭矢如电,直插野兔心肺。

第082章 脾气

一岁多的孩子视力并未发育完全,再加上林间草木葱茏遮挡视线,小望之只听得舒予一声高喝,顺声看过去时,只见箭矢如电飞驰,还未来得及看清,就已经消失在草木之间……

再看见那支箭时,舒予已经驰骋而去,翻身下马,捉起方才射杀的那只野兔冲他挥动。

黑黝黝的箭矢,横穿野兔心肺而过,一箭毙命。

小望之瞪大眼睛,小嘴微张,满脸惊讶,然后拼命地冲舒予鼓起掌来,一脸的钦佩仰慕。

姑姑好厉害啊!

舒予得意地冲小望之一扬眉,三两步上前,抬起下巴朝韩彦努努嘴,笑眯眯地问小望之:“是姑姑厉害,还是你爹爹厉害?”

这个选择题对于小望之来说有点难,他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拍手嘿嘿笑道:“厉,厉害!厉害!厉害!……”

舒予哈哈大笑,上前踮脚抬手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颊,笑道:“你这张小嘴啊,还真是伶俐可人!”

小望之便嘿嘿地笑起来,伸手要舒予抱他下去,口中还撒娇道:“下去,下去!”

小孩子生性好动,到了空旷的野外,不下去可劲儿地狂奔打滚儿,谁还会耐烦在马背上坐着。

舒予抬头征求韩彦的意见。

韩彦早就被眼前这一大一小的明媚开心的笑容给迷晕了,见状笑着点点头。

舒予给了小望之一个大大的笑容,伸手将他给从马上抱了下来。

双脚还没沾地儿,小望之就激动地腾空扑棱起来,等舒予将他放到地上,双手才刚撤开,他立即就如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咯咯咯笑着奔上前去。

有蝴蝶飞过,就伸着双手,一脸傻笑地去捉蝴蝶;路上遇到一朵盛放的野花,便丢开了蝴蝶去摘花;等瞧见灌木丛上挂着两只野山果,立刻将攥成一团的野花扔掉了,笑呵呵地奔上前摘果子去了……

舒予收起弓箭,牵马跟在小望之身后,一路哈哈笑,一路从旁看护。

韩彦看着眼前在山林间嬉笑追逐的一大一小,脸上的笑一直都没有消失过,只觉得若真能得人生如此简单又恣意,夫复何求啊?

只可惜,既定的命数和责任,又如何能够逃避……

韩彦眉头微皱,心中怅然。

小望之跑了一会儿,玩累了,便自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歇口气。

余光瞥见草地上散落有几颗小石头,便咕噜一个翻身,趴在地上玩起石头来。

舒予干脆也丢开缰绳,任由马儿在周围闲荡吃草,自己则在小望之身边坐下,另外捡了几只较小的石子来,寻了旁边一片草少且浅短的空地,玩抛石子的游戏。

被小望之先前那么一番疯跑笑闹,这周围的兔子野鸡啥的小动物,早该四散跑开了,与其浪费时间去找猎物,倒不如坐下来歇一歇,教小望之做游戏,锻炼他手眼配合的能力。

舒予先把手里的石子撒下地,之后挑选一子作为抛子,在手里掂了掂,对小望之笑道:“呶,睁大眼睛瞧好了哟~”

小望之好奇地看着舒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坐好,盯着舒予手里的抛子看。

只见舒予先将手中的石子抛向空中,接着便以抛子之手快速地抓地上的其它石子,“抓一”“抓二”“抓三配四”“抓五”“背六”“挖七”“跳楼”“上楼”,挨个玩了个一遍。

小望之一脸惊奇地看着那石子在舒予手里上下翻飞,小脑袋随着舒予手里的抛子上上下下,就跟那小鸡啄米似的。

“好不好玩?想不想学?”舒予将石子抛起又接住,笑眯眯地问道。

“嗯嗯嗯!”小望之连连点头,一脸兴奋渴求。

姑姑真是太厉害了!

不仅会箭射得好,石子耍玩得也好!

“那我来教你。首先,一人拿一颗石子作为抛子。”舒予笑道,将手里的石子重新撒在地上,又挑了两颗做抛子,一颗自己留着,另一颗交给小望之。

“呶,瞧好了,我们先来练习抛子。”舒予说着,以最慢的速度将自己手里的石子扔向空中,又双手作捧接住。

小望之的手还太小,又没有练习过,单手抛子单手接住,对他来说有点困难。

接连几次之后,见小望之只顾盯着她手里的抛子看,自己的那颗石子却紧紧地攥在手里没动,舒予干脆停下来,抬抬下巴示意小望之:“呐,现在到你了。来,试试把手里石子抛起来,再用双手接住。”

小望之看看舒予,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石子,想了想,用力地抛起……

咚!骨碌碌——

石子被扔到了一米开外。

没错,不是抛,而是扔。

小望之还不能灵活控制自己的小手,一个用力,又直接将手里的石子给扔掷了出去。

舒予摇头笑道:“你那样不对哦。呶,要像姑姑这样,将石子向上抛起。”

说着,舒予又做了两次抛子、接子的示范,然后从地上另外捡了一颗石子,递到小望之手里。

小望之一脸兴奋地再次扔掷出去。

……

如此往复再三,舒予没有不耐烦,小望之却先耐不住发起了脾气,一把将手里的石子给砸了出去,脸上怒意冲冲。

舒予收敛了笑,看着小望之,声音依旧温和:“一次做不好,那就两次,两次还不会,那就三次……总会学会的!你这样发脾气,有什么用?”

小望之低着头、撇着嘴,不说话,脸上却是一片委屈之色。

舒予没有责备他,也没有安慰他,只是重新捡起一颗石子,伸手递到小望之跟前,鼓励道:“呶,你再拿去试试。”

小望之非但没有去接,反而抬手将舒予手里的石子打落,一脸怒气又委屈地仰面看着舒予,伸手要抱抱:“姑姑,抱~抱~~”

舒予脸色微沉,没有去抱小望之,看了他一瞬,才开口问道:“发脾气你就能学会了吗?”

小望之没做声,只是撇撇嘴,委屈地看向舒予,可怜巴巴的。

舒予也心疼,可她知道如果第一次不制止劝导的话,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等孩子养成了遇挫就发脾气逃避的性子,再想纠正那就难了。

第083章 联手

韩彦爬树掏了几窝鸟蛋下来,回来时就看到一大一小坐在草地上,一个委屈地伸手要抱抱,一个耐心且坚定地让对方捡回石子的情形,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怎么了?”韩彦兜着一碰鸟蛋过去,笑声问道。

舒予和小望之两个一向相处融洽,连他这个亲舅舅都免不了暗自羡慕吃醋,这样的“对峙”可真是少见。

小望之一听见韩彦的声音,顿时望了过去,愣了愣,一骨碌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往韩彦怀里奔去。

“爹爹,抱抱~抱抱~”

韩彦赶紧用一只手揪住盛鸟蛋的衣襟,扯向一旁,另一只手接住跌跌撞撞急切地投奔过来的小望之。

“你这是怎么了?”韩彦笑问道。

有舒予照看着,他并不担心小望之,反倒害怕他这么莽撞地一撞过来,再把自己辛辛苦苦爬树掏的鸟蛋都给撞碎了。

小望之不说话,只是揪着韩彦衣襟放声大哭,就跟他不在时,自己在舒予跟前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舒予见状有些心酸,又觉得能够理解——别看小望之年龄还小,但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却很灵敏,眼看着在她这里难以蒙混过关,就赶紧去抱韩彦的大腿。

哪怕韩彦日常教导他时十分严厉,这根大腿粗壮得有些扎手,那也得先抱了试试再说。

果然,韩彦一看小望之哇哇地放声大哭,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语气也变得严厉:“男子汉大丈夫,有事说事,动不动就哭鼻子算是怎么回事?”

这样软弱爱撒娇的性子,将来怎么能扛得起大周的江山社稷!

“呜呜……嗝!”

小望之的哭声戛然而止,小嘴抿得紧紧的,眼泪却跟那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神情惧怕又委屈可怜极了。

爹爹好严厉,都不会抱抱安慰他……果然还是姑姑人美心善!

小望之立刻转头看向舒予,一脸的委屈和求助,丝毫不记得自己方才“弃之而去”的“绝情”。

舒予用鼓励的眼神笑看着他,鼓励他亲口告诉韩彦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没有开口替他向韩彦求情。

自己选择的路,就是跪着也要走完,哪怕小望之还只是个孩子,也得为自己选择负责。

更何况,这件事情本就是小望之有错在先,她就是再心疼他,也不能罔顾是非,一味地维护溺爱。

否则,那就是在害他。

小望之眼前着求援无望,更有严父压迫,前后联手夹击,一颗小脑袋立刻勾成了豆芽菜,推头丧气、畏惧担忧地挣扎半晌,终是又主动小跑了回去,弯腰一颗一颗地捡先前被他扔掷的石子。

舒予欣慰地笑了,开口赞道:“知错就改,小望之真是个好孩子!姑姑和你一起捡!”

说着,就蹲下身去和小望之一起捡石子,边捡还边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玩抛子的事情:

“姑姑第一次玩抛子的时候,也跟小望之一样,直接把手里的石子给扔了出去……后来,扔得多了,姑姑就慢慢地学会了,知道该怎么抛起,怎么去接住……再后来,谁都没有姑姑抛子耍的溜了……

“所以,小望之也不要着急,一时学不会更不能随便发脾气。多想想,多练练,肯定会学会的!说不定呀,将来比姑姑玩得还要好呢!

“到时候,小望之可要多多教教姑姑呀!

“……”

韩彦眼看着在舒予的循循善诱之下,小望之从一开始的心不甘情不愿被迫捡起石子,到后来一脸惊奇地看着舒予,着迷地听她说着自己小时候学完抛子的事情……

再到最后笑咯咯地将石子抛扔又捡回地来回玩耍,不禁笑了起来。

小望之所缺失的母亲的细心呵护和谆谆教诲,在舒予这里得到了满满的补偿。

“你们在玩什么?”韩彦笑着上前,主动参与到其中来。

……

等到张猎户提溜着一串野兔和几只野鸡山鸟回来时,就见三人围坐在草地上,面前散落着一堆小石子,在那里扔石子玩,还不时发出欢声笑语来。

“你们在干啥?”张猎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要带小望之出来打猎长见识的吗?”

怎么都围在一起玩抛子去了。

“张大叔!”韩彦起身招呼,笑着回道,“舒予在教小望之玩抛子呢!说是可以锻炼小孩子的手眼心配合协调的能力,训练其眼力和手部的灵敏。”

张猎户恍然,呵呵笑道:“对对对!眼拙手笨的孩子,可玩不来这个!”

所以玩这个游戏的大多是女孩子。

男孩子粗枝大叶、莽莽撞撞的,可没有那份耐心和灵敏。

“回家再玩吧,这会儿你婶子该做好饭等着咱们了!”张猎户笑呵呵地招呼道。

“哎!”韩彦笑应一声。

几人收拾妥当,策马归家。

路上,小望之抱着怀里用衣襟包起来的一捧小石子,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石子就从颠簸的马背上掉了下来。

他已经学会抛子了呢!

小望之得意地想,明天去学堂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些石子都带上,和同学们一起玩,比比谁更厉害。

兴奋期待之下,当晚直到去睡觉,小望之都搂着捧石子不肯撒手。

舒予见状,便找了个旧荷包,把石子都装了进去,让小望之放在床头看好。

免得小望之一会儿睡着了,手里的石子撒的满床都是,睡觉硌得慌。

第二天一大早,小望之早早地就醒来了,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把自己放在床头的荷包给紧紧地攥在手里,免得一会儿上学堂时再给忘了。

舒予看得忍不住发笑,故意逗他说:“给姑姑看看你的石子睡了一觉,这会儿怎么样了。”

说着,就伸出手去。

小望之将荷包攥得紧紧的,警惕地看了舒予一眼,犹豫一下,这才将手里的荷包往前一递。

舒予伸手去拿荷包,却没有拽动。

“看!看!看!”小望之一叠声地急切道,手下却更加用力地将荷包攥紧,生怕舒予直接动手给抢了过去似的。

第084章 矛盾(打赏计万加更)

舒予忍着笑,问:“你的意思是说,姑姑可以用眼睛看,但是却不能动手拿石子,得由你拿着荷包才行,对不对?”

小望之想了想舒予话里的意思,用力地点点头。

舒予哈哈大笑。

昨天还因为玩不好抛子而气得将石子都给砸扔了泄愤呢,这会儿倒是宝贝得紧了,连她都要防着,不给动一下。

“行了,那姑姑看过了,你快点下床洗漱吃早饭去吧。今天还得上学呢!”舒予瞅了荷包里的石子一眼,笑着催促道。

小望之连忙将荷包抓紧,趴在床边,小屁股拱啊拱啊地挪下了地,趿拉着鞋,飞快地撩开帘子跑出去了。

“慢着点,你鞋子还没穿好呢!”舒予在后面追着喊道。

……

好不容易熬到吃过早饭,小望之拎着荷包,一甩一甩地跟着韩彦去学堂读书去了。

原本,韩彦是不同意小望之将石子带去学堂玩的,认为那样会玩物丧志,耽误小望之读书习字。

舒予却不以为然,笑着劝说道:“小望之现在才刚一岁有余,你要让他现在就进学堂认真听书习字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觉得,死的知识总没有孩子的学习能力来得重要。

“抛子虽然只是一项游戏,可是如果你注意引导的话,它能够很好地训练小望之的手眼的灵敏和配合,思维敏捷、肢体协调了,学什么不会事半功倍?”

韩彦觉得舒予说得很有道理,于是言辞恳求地请求道:“舒予妹子说得不错。只是我还有一堂的学生需要教导,哪里有功夫单独指点小望之?

“要不这样吧,你今天若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忙的话,就一起去学堂,帮忙指点引导小望之,如何?”

舒予愕然。

给个建议而已,倒还把自己给搭上了。

“当然,如果舒予妹子觉得为难的话……”韩彦歉然笑道。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

韩彦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舒予笑着打断了:“是我之前就跟我娘说好了的,今天要进山采摘灯笼果,做果酱、罐头、果脯,酿造果酒的。

“你现在这突然一说,我总得先跟我娘知会一声。”

灯笼果是山里的一种野生浆果,因为果实为近圆形或椭圆形,完全成熟时果皮火红,光亮而透明,几条纵行脉络清晰可见,而且花萼宿存,很像灯笼,故名灯笼果。

灯笼果的采收季节很短,此时又恰值其大片成熟的时节,所以张李氏才会提前和舒予约定好,最近几天都要进山采摘灯笼果的。

韩彦了然而笑,连连道歉:“既然是提前约好了的,那是该跟婶子说一声的……都怪我太着急。怪我,怪我……”

舒予抿唇直笑,看了眼天色,道:“这会儿也不早了,要不韩大哥和小望之先去学堂,等我跟娘商量好了,若是今日不去采摘灯笼果,我立刻就去学堂找你们?”

事已至此,韩彦也只能应下,又感谢一番,这才带着小望之先去了学堂。

未到学堂,便听得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娇声喊道:“先生,先生,等等我……”

韩彦眉头微皱,待转过身去时,已是一脸如常无波。

“韩姑娘,早啊。”韩彦笑着招呼道。

韩霞紧几步赶上来,来不及整理因为奔跑而散落的几丝鬓发,手抚心口,一边喘气一边嗔笑道:“先生,真是客气!

“大家,都是一个寨子里的人,什么‘姑娘’,不‘姑娘’的!您即便是不像,称呼舒予姐似的,喊我一声‘妹子’,那我也还是您的学生嘛!

“先生称呼学生为‘姑娘’,多别扭啊!”

韩彦从善如流,笑称了一句“韩霞”。

韩霞明媚的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

连名带姓地叫,这多生分?

还不如叫“韩姑娘”呢!

韩彦将韩霞的惊愕和失望看在眼里,笑着解释一句:“在学堂里,我向来都是这么称呼学生的。”

獾子寨的孩子们的名字大多都还是“大牛”“二狗”的,又哪里还有表字,韩彦一向是连名带姓地称呼的。

最多,不过是应孩子父母的要求,给他们另外取一个正式点的名字罢了。

韩霞没有料到自己的一番亲近示好,竟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心里直发苦。

可是,这话是她自己提出来的,而且韩彦待她和其他学生“一视同仁”,根本就挑出不错来,她现在就是想反对,都不好意思张这个口。

“先生。”韩霞怏怏地回应称呼一句,努力打起精神,调转了话头,“听白亮说,学堂里《三字经》已经教了一小半了,我便趁着这段时间跟大嫂请教了几回……”

说着,怕韩彦不知道她说的大嫂是谁,遂又解释一句:“我大嫂是白大叔的长女,跟着白起哥识过几个字,读过《三字经》。”

韩彦笑着点点头,道:“我知道。”

心里却冷哼一声,觉得韩路生此人实在是有眼无珠,放弃舒予这么文武双全、善良聪敏的好姑娘不选,偏偏一门心思地要娶白英!

白英是识得几个字,读过《三字经》,可是那又怎么了?

舒予可是仅用两个月的时间就学完并且完全领会了“三百千”,而且还顺带着学了许多诗词歌赋,就连《资治通鉴》她都自学翻了大半,现在正在自学“四书五经”呢!

至于写字,舒予虽然笔力尚未成熟,然而工工整整地写一篇书信却完全不成问题。

于学问一途的天资和努力上,他自信别说是獾子寨了,就是整个秀水河子镇,不,应该说是放眼整个大周,也没有几个姑娘能够及得上舒予的!

这么想着,韩彦蓦地心头一动,顿了顿,不由地暗自感叹一句“情随事迁”。

以前他没动心思时,有回张大叔喝醉了酒,心酸地小声跟他提了韩路生急娶白英以“避祸”这件事情一句,他也只是随口感叹一句“缘分天注定,半点不由人”。

然而在不知不觉间,舒予竟然成了他心头的朱砂痣、床头的白月光,再回头想起这件事情时,他竟然会既生气韩路生的有眼无珠,看低了舒予,又十分庆幸幸好韩路生当时瞎了眼,如若不然……

第085章 骚动

这样的小心思和小计较,让韩彦觉得自己幼稚得有些可笑,却又热血沸腾、酸酸甜甜。

韩霞不知道韩彦这番心里波动,依旧笑着边走边说:“……我现在已经能背诵到‘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了,先生要不要考考我?”

说着,还俏皮地眨眨眼睛。

据她所知,韩彦不过才教到“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这几句,与她所背还差着十六句、四十八个字呢!

虽然那天韩彦婉拒了她入学的请求,但是她却一直都没有放弃,在等待机会的同时,主动跟白英请教,准备到时候一鸣惊人,赢得韩彦刮目相看。

果然,一听说她已经背诵到了“六畜”几句,韩彦脸上的惊讶毫不遮掩。

韩霞心中得意,正默默地想着自己一会儿该以什么的语速背,才能获得韩彦惊赞,就听得韩彦摆手笑道:“那很好。

“不过,考察就不用了。学问是用来充实己身以明辨是非的,而不是用来逞才邀名的。”

不轻不重的一句训导,顿时让前一刻还满脸雀跃自信的韩霞,下一刻便成了霜打的茄子,惊愕失落之余,心中怏怏不快。

韩彦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辛辛苦苦、不分日夜,努力背诵了那么久的《三字经》,就是为了逞才邀名,不能明辨是非吗?

韩霞紧咬下唇,眼底泪光盈盈,委屈极了。

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当面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呢!

韩彦,他,他凭什么?!

韩彦余光瞥见韩霞这副委屈又不甘的模样,微微皱眉。

因为韩霞是个女孩子,他对她已经比对其他学生温和多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还会觉得委屈和不甘。

心中不由地失望叹息,到底是个娇娇怯怯的姑娘家,半点都听不得规劝。

韩彦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韩霞,更觉得自己作为夫子,训导她摆正求学的心态原本就是职责所在,便索性也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小望之腿短步子小,只得一路小跑跟上,手里装着石子的荷包随着奔跑的颠簸,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小望之一听这脆响,愈发地来劲了,朝前跑得更欢了,甚至还冲到了韩彦的前头。

韩霞见自己委屈懊恼了半天,非但没有等到韩彦来安慰她,反而看到韩彦和小望之父子俩阔步朝前走去,将她甩在了后面,咬咬牙,愤愤地一跺脚,无奈又郁郁地赶紧跟了上去。

来学堂之前,爹娘拉着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在学堂里千万别跟在家里似的使小性子,跟韩彦这个做夫子的发脾气,免得这好不容易求来的拜师机会,就这么给浪费了。

算了,忍一时委屈,谋一世成算,她且再等等看好了。

韩霞等不来韩彦的劝慰,也只能自己劝说自己,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一行三人到得学堂时,孩子们还一个都没有来呢,四周除了婉转清越的鸟鸣,并无其余半点声响。

学堂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孩子们早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儿,现在已经再像早先似的,每天提前两刻钟,甚至是半个多时辰就赶来在学堂门口等着了。

再加上今天是一旬授学的第一天,孩子们还没有从假期的轻松和疯狂里缓过劲儿来,来得自然更不会早了。

韩彦自己也是从少时读书过来的,对此很是宽容。

只要孩子们能够准点到学堂读书,或是有正当迟到的理由,他一般都不会追究的。

开了门锁,韩彦指着右后角的一个座位,对韩霞说道:“你去那里坐吧。”

见韩霞没有动脚,正环视打量着其他的座位,韩彦遂开口解释一句:“那是之前那个退学的学生的座位。

“他年龄大,个子又高,为免遮挡别人,所以就坐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白亮就坐在你前面。”

意思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熟人照应。

韩霞一听,就知道其他的座位都是有主的了,也不敢在刚受了韩彦的教训之后,就贸然开口要韩彦帮忙调换作为,且又想着白亮就坐在自己前头,心中更是安定了几分,便温顺地笑笑道:“多谢先生”。

说罢,便自去收拾桌凳笔墨去了。

见韩霞不纠缠,韩彦微蹙的眉头松展开来。

他还真害怕韩霞跟他使姑娘家的小性子,哭哭啼啼的,真是让人骂也骂不得,劝也不知该如何劝。

见离着上课还有些时间,韩彦便带着小望之去了隔壁的新家,问他一会儿是要在学堂里和大家一起读书习字,还是自己个儿在外头玩抛子。

韩霞见韩彦抬脚离去,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想要开口问他去哪里,但还是及时忍住了。

姑娘家要矜持,她方才已经惹得韩彦训斥一句“逞才邀名”,这会儿要是再过问韩彦的私事,只怕更要惹得韩彦不悦了。

韩霞说服自己安坐下来,打开《三字经》温书。

与其这会儿问东问西的惹人生厌,倒不如将沉下心来将背过的语句都再熟悉一遍,一会儿用才学征服韩彦,折服众人。

不多时,孩子们都陆陆续续地来了。

看见一直空着的座位上,这会儿突然坐了个姑娘,而且还是个十四五岁大姑娘,众人顿时都惊讶地朝韩霞看去,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韩勇在獾子寨一向有威望,所以哪怕韩霞是个一向养在家中的娇小姐,很少出来打猎采摘什么的,但是寨子里也有不少孩子认得她。

“她怎么来了?”

“不知道……”

“都可以嫁人了,却混在咱们一群小子中间……”

“嘿嘿,莫不是来找如意郎君的吧?”

“哈哈,就是找也不找你啊!你瞎激动什么!啊?毛头小子!哈哈……”

……

年纪大的少年们凑在一处玩笑,窃窃私语,纷纷赌韩霞最后会看中谁。

学堂里与韩霞年纪相当的少年,也就那么几个,这会儿自然成了大家悄悄打趣揶揄的对象。

第086章 独特

韩霞美名在外,又有个在寨子里说得上话的老爹,还有个在秀水河子镇上做账房先生的姻亲哥哥白起,可以说是整个獾子寨的天之娇女了,难得的妻子人选呐。

这些半大小子又个个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碰到这样家世好样貌好的美娇娘,谁不心动?

是以几个人的目光,总会控制不住地往韩霞那里瞟去,眼角含春,热情似火。

韩霞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也觉察出那些少年别有意味的目光了,顿时气得满脸涨红,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回头端肃地坐直了身子,鼓着腮帮子,要多骄傲就有多骄傲。

她连秀水河子镇上前来求亲的青年才俊都看不上,又哪里会瞧得上这些整日里嘻嘻哈哈、无所建树的山野少年!

那几个人畏忌韩勇的威望,见惹了韩霞不高兴,哪怕心中意动不已,这会儿也不敢再放肆地拿目光去招惹她了。

可是那些小的就没有这么多的顾忌了。

“韩霞姐,你怎么来了?还带着书本笔墨?”

“你是要跟我们一起读书吗?”

“可你是个姑娘家啊!我们这一屋子,包括先生在内,可都是男子?”

“你一个姑娘家坐在这里,不会觉得不自在吗?”

……

韩霞原本并没有任何的不自在,反而隐隐有种鹤立鸡群的优越感,但是现在……

好吧,被那些孟浪少年一打量,再被这些童言无忌的孩子一直言挑破,她这会儿还真的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如坐针毡。

好在就在她脸颊红得几乎滴出血来,恨不能夺门而去时,白亮终于来了。

“韩霞姐,你来啦!”白亮一看见韩霞,连忙快步走了过去,笑着招呼道。

因为有白起这个当账房先生的哥哥提前私下里开小灶,白亮的成绩在一众同窗中一直遥遥领先,又兼韩彦忙不招过来的时候,偶尔也会吩咐他代为辅导一个后进生,所以他在学堂很有些威望。

见白亮过来跟韩霞说话,小孩子们一哄而散,就是那些动了心思的少年人,这会儿也都收敛神色,板着脸正经起来。

“韩霞姐来得这样早,还真是一心向学!”白亮笑赞道,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嘿嘿笑道,“我昨天去镇子上找我哥去玩了,疯了一整天,今天早上困得起不来,差点都迟到了……”

围坐在周围的小孩子,听白亮这么说,顿时都羡慕地瞪大了眼睛,一脸兴奋好奇地围上来,让白亮给他们讲昨日在秀水河子镇上的见闻。

“你看见白起大哥他们马行里的瓦剌马了吗?听说个个都高大得有两个我摞起来这么高!”一个小孩子兴奋地跳起来,边拿手在头顶比划边问。

还没等白亮回答,另一个就挤上前来,双手握拳,满面通红地急声问道:“你看到玩杂耍的了吗?就是含一口酒往外一喷,就全是火焰的那种!”

“你看见捏面人的了吗?他有没有说下次集日要捏什么?”

“洪大班昨天又演《大闹天宫》了吗?还是演的《哪吒闹海》?”

“你瞧见……”

……

孩子们挤成一团,七嘴八舌地叫嚷追问起来,叽叽哇哇的,身处其间的韩霞只觉得自己脑仁儿都被他们吵得生疼。

“都停下来!”看着他们吵吵闹闹的,白亮不得不站起身来,抬手高声喊停。

孩子们尽管一个个心里都兴奋好奇得不行,但还是都抿住了唇,认真地听白亮说话。免得他一个不高兴,不和他们说那些镇子上的新鲜事了。

有那平日里话多的孩子,这会儿还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一个控制不住,又兴奋地叫喊追问起来。

“快要上课了,你们要是喜欢听热闹,一会儿散了学我再跟你们细细说道。”白亮扫了那群孩子一眼,见他们一个个都低垂着脑袋,又笑道,“再说了,这些热闹和先生去谭府参加珍珠梅雅集相比,那可是小巫见大巫,完全没法儿比的!”

“珍珠梅雅集?那是什么?”

小孩子们平日里除了调皮捣蛋,从来都不关注这些风雅之事,此时听白亮说起,都纷纷疑惑地询问起来。

“珍珠梅雅集是秀水河子镇上唯一的秀才谭老先生举办的每年一度的文会,因为在谭府珍珠梅苑的珍珠梅盛开时举行而得名。

“能被邀请去参加文会的,最起码也是个童生,且天资不凡。先生能被下帖邀请,那可是极大的荣耀呢……”

白亮还没有回答,韩霞倒是一脸崇拜又神往地细细解说起来。

初八晚上,她恰好跟随父亲去张家拜韩彦为师,所以就知道了韩彦第二天会去秀水河子镇上赫赫有名的谭府参加珍珠梅雅集的事情,一时惊讶又崇拜,回去还跟嫂子白英说道了半宿呢。

害得白英还打趣她说:“看你这个兴奋劲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明儿要去谭府参加珍珠梅雅集的不是韩先生,而是你呢!”

想到当时白英脸上意味深长的笑,韩霞直到这会儿还忍不住一阵脸热呢。

自己可是寨子里除了张家三口之外,最早也是最细致知道韩彦要去谭老先生家参加珍珠梅雅集的人呢!

这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件和韩彦相关的事情上是个独特的存在,与有荣焉!

韩霞说得兴起,可是小孩子们才不耐烦听这些呢!

在他们看来,诗文茶会哪里有杂耍武戏热热闹闹的好看。

“白亮哥,你还是和我们说说你昨儿个去秀水河子镇上,都见了哪些好玩的吧!”

孩子们又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很快便将韩霞的声音淹没。

这样被人直接无视,韩霞脸色一白,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好在韩彦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

“都坐回自己的座位去。”韩彦皱眉看着乱糟糟的学堂,清喝一声。

声音不大,却穿透力十足,震慑得每个孩子都刺溜一下闪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双手背在身后,身姿端正笔挺。

第087章 训责

韩彦迈步到书案后站定,朝外面看了一眼,只见学堂前空阔的场地上一片安静,目力所及并不见舒予的身影,耳力所及也听不到半点熟悉的脚步声,心中不禁微叹。

都这时候了人还没有过来,只怕今日上午是不会来了。

韩彦虽然难免失望,却也能够理解。

灯笼果的采收季节很短,不抓紧时间采摘晾晒酿制的话,错过了这一季,可就得再等上一年了。

山里人生活清贫,吃不上铺子里现成的点心、果脯、坚果什么的,就只能自己采摘山货酿制储存,留作一家人平日里的零嘴和待客之用了。

韩彦收拾好心情,低声对小望之说道:“你姑姑上午估计是不会来了。你先去座位上坐下上课。”

本来还打算让舒予带着小望之在外面玩抛子,他也能趁着教学之余,时不时地看一眼呢,可惜……

这么一想,韩彦又神情严肃地叮嘱小望之一句:“认真听课,不许玩石子!”

说完,就伸出手去,要收缴小望之手里装着石子的荷包。

小望之顿时不乐意了,抓紧荷包,迈开小腿就要往外跑。

韩彦清咳一声,侧身拦住去路,也不说话,只是目光严厉地看着他。

小望之脚步一顿,不敢再挪动,可也不愿意就此屈服,所以抓紧荷包立在那里,皱眉撇嘴勾头,无声地抗议。

一大一小就这样对峙着,等着对方先送口。

结果显而易见,在韩彦的积威之下,小望之英雄不到三秒,就泄气认怂,不甘不愿地将荷包递给韩彦,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满脸的委屈之色。

其他孩子见了,都纷纷坐得愈发地笔直了。

连小望之这个亲儿子都被先生如何严厉相待,他们哪里还敢不听训诫?

韩霞看着可怜巴巴的小望之,心里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起身劝说道:“他还是个小孩子,你怎么能对他这么严厉?他可是你亲儿子。”

虽是劝说,却难掩对韩彦如此严厉的不满,还有对小望之的心疼。

学堂里一片寂静,所有的孩子都刷地转头看向起身“仗义执言”的韩霞,一脸的惊愕,还有同情。

惊愕她能理解,毕竟敢于和先生抗争,不是谁都能够做得到的。至少这一班学生,除了她,就连小望之这个亲儿子面对韩彦的严厉教导,也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可是,为什么要同情她?

大家难道不是更应该同情小望之吗?

韩霞正对着众人的同情莫名其妙,就听得上首的韩彦轻声但严肃地训责道:“进了这个学堂,就只剩下了夫子与学生。进学堂若不为了读书上进,那就趁早回去,到父母跟前做自己的‘孩子’。”

韩霞的脸色刷地一片涨红,继而是一片煞白。

她没有想到,自己好心关心维护一句小望之,韩彦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会如此不留情面地当众训责她。

她可是大姑娘,当着一群小子的面被这样呵斥,里子面子全都没有了,这件事情要是被传扬开了,她以后在寨子里还怎么出去见人。

韩霞紧咬下唇,面无血色,眼泪几乎都要委屈地落了下来。

好在韩彦并没有就此事多说什么,抬手让她坐下之后,转而对其他学生不怒自威地说道:“现在,开始考校大家假期对功课的温习。”

韩霞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书本之后,蜷缩在角落里。

这会儿,她倒是无比庆幸前寨辍学成亲的那个人,之前是坐在这一方角落里的了。

否则这要真是让她坐在前排,甚或是中间,成为众人瞩目议论的焦点,她都不能保证自己这一上午是否坐得下去。

想到此处,韩霞不免暗自埋怨韩彦刻板严肃,不懂得“怜香惜玉”。

她可是个姑娘家,而且还已经及笄了,韩彦就不能当着大家的面,多少顾忌一点她女儿家的面子嘛!

孩子们一听韩彦说要考校功课,哪里还顾得上同情韩霞,都纷纷坐直身体,翻开面前韩彦提前写好发给他们做教材的笔记,一脸紧张地熟悉一会儿要背诵的文句。

韩彦知道孩子们漫山漫野地疯玩了两天,假期前学的东西几乎都忘得差不多了,便也没有为难他们,先从成绩最好的白亮考起,一来给他们立个榜样,二来也给他们时间赶紧复习准备一下。

果然,其他人一见白亮被韩彦第一个叫到,顿时都松了一口气,接着继续低头看书默诵,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冲刺。

白亮起身,先对着韩彦拱手行了一礼,这才朗声背诵道:“首孝悌,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三光者,日月星……十干者,甲至癸。十二支,子至亥。”

胸有成竹,声音清朗,一字不错。

背诵完毕,白亮再次拱手施礼,谦逊而恭敬地道:“请先生指点。”

韩彦点点头,并没有别的夸赞的话,开口接着问道:“你来说一说,五行相生相克之理。”

“是。”白亮拱手行礼,起身不疾不徐地朗声道,“天下万物皆由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而成。

“生者,譬有木生火,古有遂人氏钻木取火,授人以光明,开化万民;有火生土……

“克者,则有金克木,金者遍地,则草木不生;又有木克土,木于土中生,以其滋养己身,故有庄稼成而地力减,施肥补足之说;还有……

“此乃五行相生相克,育化无穷。”

白亮朗声答毕,再次拱手施礼,然后起身,微微躬身,等候韩彦点评。

韩彦微笑颔首,却也没有别的赞扬的话。

虽然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能够把他授课时讲过的内容几乎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流畅无阻,已经算是难得,可是这也能看得出来,白亮仅仅是止于背诵罢了。

以白亮的资质和条件来论,他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毕竟,《三字经》全本,在入学之前,白亮已经跟随长兄白起学得差不多了。

拘泥所受,墨守成规,并不是他对白亮的期待。

第088章 书用

“读书,读的不仅仅书籍所载、夫子所讲,人生天地之间,本身就是在读一本‘无字天书’……”韩彦耐心开导白亮。

白亮拱手而立,恭敬受教。

坐在白亮身后的韩霞,本来还想主动要求背书,多少挽回一点颜面的,但是一见韩彦这考校的架势,顿时就歇了那心思。

她背的可都是仰脸天书,只知其声不明其意,甚至连许多字都不认识,还是不要起来丢人了。

韩霞认清了自己,端正了心思,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韩彦将学堂里所有学生的功课都考校了一遍。

二三十个学生,年龄有大有小,性子各自不同,水平自然也是参差不齐。

有像白亮一样能将《三字经》中的相关文段背得很熟练,并且能答得上韩彦的问题的,也有那连原文都背得磕磕绊绊、残缺不全,让人不忍卒听的。

韩彦虽然面色严肃,却并没有对那些“后进生”严加斥责,无论优劣,每一个他都认真地点评了一番,指出各人的长处和短处,有针对性地教授改进和提高的方法。

让韩霞没有想到的是,王平虽然书背得不熟练,却竟然也得到韩彦一句赞赏,只因为王平在回答“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四句的内涵时,很是质朴地回答了这么一段。

“回先生,学生以为,‘君臣义’大约就像是里长和咱们这些山户,里长要体谅山户生活不易,不要总是不顾实际情况,就只知道催缴赋税;山户有能力缴纳赋税,也要积极配合。

“父子亲,就像是家父家母对学生兄弟二人,爱护养育,学生兄弟二人也体谅他们的不易,所以家兄努力锻炼骑射,减轻家父的负担,学生努力进学,不负父母期望。

“至于‘夫妇顺’,应该就是像家父和家母一样,男主外,女主内,相互扶持,努力让我们这个家过得越来越好。”

还有大哥,等他娶了舒予姐,他们小夫妻俩也一定会像爹娘那样,一辈子都和和美美的!

当然,最后一句,王平没敢往外说。

爹娘和兄长可是一再交代他,亲事没有正式定下来之前,千万不要在外头胡说,免得坏了舒予姐的名声。

要是舒予姐因此而生气,再干脆拒了这门亲事,那他可就是家里的千古罪人了!

王平才一答完,其他孩子就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

这算是什么回答啊!

我爹、我娘、我哥和我的,哪里有白亮的“此乃五行相生相克,育化万物”显得高声有水平?

就是白亮,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王平一向和他不对付,对于他的成绩嗤之以鼻,觉得他除了有个优秀的哥哥,自己一样本事都没有。

现在能够借机拿下一城,也省得王平总是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可是让所有人惊讶的是,韩彦竟然笑着赞了王平一句:“处处留心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不错,不错。”

这倒是和舒予读书识理的方法很像。

“书是用来干嘛的?当然是用来改善生活的,甭管它是物质需求还是精神需求!抱着经文释义看一辈子,出口成章,就能填饱肚子不成?”

韩彦记得,当时两人辩争经义时,舒予就是这样大喇喇地怼他的。

说罢,还咬了一大口手中的山果子,咬得嘎嘣脆,冲他扬眉,挥动着手里汁液流沁的半拉果子,眉眼间全是自得和挑衅。

想起舒予那副“天下我最有理,尔等都是矫情”的神采飞扬又狡黠得意的小模样,韩彦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不过,所谓‘君臣义’,这话你以后出去了可就不能这样胡说了。否则,王里长只怕都要被你吓得站不住脚了。”韩彦难得在课堂上开了一句玩笑。

僭越“君主”,那可是等同谋逆,要株连九族的。

孩子们都轰地一声大笑起来,凝肃紧张的课堂顿时变得轻松热闹起来。

……

韩彦这一番考校下来,一上午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大半。

韩彦眼看着时近中午,干脆也不再讲授新的内容,转而说起自己那日在珍珠梅雅集上的见闻来。

与和张家三口所说不同,韩彦重点说了与会之人和席上的见闻。

“那日参加文会的都是名传一方的童生,或过目不忘,或作诗奇警新巧,或善写策论,或兼擅书画……

“除了谭老先生取得了秀才功名,另外还有县中几位年轻的秀才先生参加……

“众人谈天论地、吟诗作赋、挥毫作画、投壶流觞……席上种种,与大家平日所见绝不相同。

“有人曾走南闯北,见闻丰富,提起南海有礁石,石上遍布孔隙,每每海风裹挟海浪而来,便呜呜鸣鸣,犹若钟磬之声……

“……

“雅集上,谭老先生即兴挥毫泼墨,作了一副《珍珠梅雅集图》,花朵皎洁灼然,绿叶浅淡浓深,当即被从县中来的几位年轻秀才诚恳求得,说是要挂在梅花社中,以供人临摹瞻仰。

“梅花社是由县里有名气的文人墨客雅集组建而成,取梅花凌寒怒放、傲骨铮铮之意,乃是康平县第一大学社。”

“除此之外,几人还将文会中名列前茅的诗词文赋收集起来,准备由梅花社出资刊印,成书后呈给教谕谭大人览阅指正,再流传于市……”

“……”

韩彦不疾不徐,言语生动,使人闻言似可想见当时雅集的盛况。

孩子们则一个个满脸的惊叹和向往,认真地聆听韩彦所说,生怕错漏了一个字。

年轻的秀才风姿,南海会鸣叫的奇石,谭府中灼然盛放的珍珠梅,曲水流觞、吟诗作赋、投壶下棋……

还有,那县中来的那几个年轻的秀才,竟然能够轻易就见到县中教谕谭大人,甚至是将其他学子的诗词文赋推荐给他阅览指正!

真是太厉害了!

要知道,他们所见过的最大的官,也不过是里长王有福,而且还只有在每年开春和秋收两季或可一见。

第089章 问聘(点击十万加更)

当然,他们也没有多想见到那王有福就是了。

因为王有福每次来都趾高气昂的,对大家呼来喝去,就跟他是那天王老子似的,特别地招人厌烦。

如果他们也能通过读书,考取秀才,那就能够见到教谕谭大人了,也就不用再受王有福的闲气了!

孩子们这么一想,顿时都个个精神高涨、斗志昂扬,盯着韩彦的眼神充满了热切和期待。

他们能不能成功,就得全靠韩先生了!

韩彦被孩子们热切的目光惊得一怔。

他说这些只是为了开拓孩子们的眼界,让他们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要满足于眼前所见,现时所得罢了。

怎么一个个的反而跟吃了五石散似的,精神抖擞得厉害?

角落里坐着的韩霞,却对周围同窗的表现很是不以为然。

她说的时候就没有人愿意听,偏偏韩彦一开口一个个的就都支楞起了耳朵,眼神恨不能都钉到韩彦的身上……

明明她和韩彦说的都是珍珠梅雅集的事情。

郁闷……

韩霞暗叹一声,埋首书间,觉得自己的求学生涯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

……

而此时的张家小院,张李氏和舒予母女坐在桌子两端,盯着桌子上那两只礼盒,对峙不语。

那两只礼盒装饰精美,上头印着小巧精致的缠枝花纹,正面还留出一片空白,写着“和味斋”三个娟秀的字样。

对于他们这样的山户来说,买一份和味斋的纸包点心都是奢侈,更何况是这样用精美的礼盒包装起来的。

沉默半晌,舒予先无奈出声打破了沉默:“既然娘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和王家结亲,那为何不早一点跟我说?

“又何必要打着采摘灯笼果的名义,把我拘在家里?

“您知道,当王大娘带着儿子和礼盒上门,说着什么‘都是一家人’之类的浑话,我又惊又怒,差点就……”

她当时惊讶得差点肃眉质问王家娘俩:“谁跟你们是一家人?!”

舒予越说越气闷,缓了口气,这才接着说道:“五月初四那天,夏季狩猎大比,在场上听王大娘说那么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我就猜到了……

“可是后来不见娘您再提这件事情,我还以为是不成了呢,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谁承想您竟然都跟别人议到相家了,正商量着到时候要请谁做媒人好了呢!

“娘,您想一想,这件事情是不是应该事先和我通个气儿?”

要嫁过去的人可是她,可是自家娘亲竟然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她给许出了!

舒予能够理解父母“替女恨嫁”的心思,毕竟她有个“打虎女英雄”的威名在,一直乏人问津,爹娘眼看着自己要砸手里,着急心慌也是难免的。

所以这回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愿意主动上门求娶的王喜,还不得激动地抓住不放,免得错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这个店儿啊!

但是,就算是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把她给许出去不是?

张李氏自觉理亏,面上讪讪,指着桌上那两只包装精美的礼盒,弱弱地回道:“不过是两盒子点心罢了,哪里就是定亲了……”

她也是一番好心,怕提前跟闺女说了,万一到时候亲事不成,难堪伤心的还不是自家闺女?

她可不想前年冬天韩家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了!

张李氏见舒予没有说话,遂接着耐心劝说道:“再说了,我只是和你王大娘说不反对这门亲事,可是要正式定下来,总得先找个媒人再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咱们就是自己个儿再满意,没有个媒人怎么能成事?

“谁知道你王大娘心急,眼看着你出落得越来越端庄明丽,在寨子里也是名声日显的,怕不早一点定下来,这么好的媳妇儿轮不到自家头上,竟然不打声招呼,就急巴巴地拎着礼物带着儿子上门了……”

舒予听到这里,哼哼两声,睨了说谎不打草稿的老娘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穿道:“既然王大娘是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就直接上的门,那何为早饭后娘不按照咱们事先说好的,跟我一起要去山里摘灯笼果,却一直找借口拖延着不出发?”

被揭破谎言,张李氏面上讪讪一秒,抬头见对坐的舒予不为所动,干脆破罐子破摔,硬声道:“我就是故意拖延着等王家母子来怎么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天经地义!”

人家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她是舍得一张脸,怎么都得把闺女嫁出去!

千万不能砸手里养成了个老姑娘,以后他们老两口去了,留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世间无依无靠的,吃尽苦头,尝尽辛酸!

见张李氏这样强硬地跟她耍无赖,舒予哭笑不得,干脆一甩手,一扭头,也硬气地扔下去:“谁爱嫁谁嫁?反正我是不嫁!”

哼,要想让一个追求婚姻自主的穿越人士盲婚哑嫁,那是绝对行不通的!

张李氏被气得倒仰,话赶话地砸了一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扭身便出去了。

还未走到门口,又气冲冲地折身回来,狠狠地瞪了舒予一眼,示威似的将两只礼盒从舒予眼前抱起,转身用力地跺着地面,回西间去了。

舒予哭笑不得,斗气的老娘惹不起啊……

冷静下来,却不由地愁眉紧锁,想着该怎么才能打消自家爹娘“替女恨嫁”的心思,怎么不伤情分地熄了王家想要结亲的念头。

“唉……”

“唉……”

两声无奈犯愁的叹息,从正屋和西间响起。

……

韩彦对于家中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等上午的授课结束之后,他照常关好门窗,带着小望之回去吃饭。

刚走出学堂前的空地,韩霞就从一株大树后面转了出来,忍着心里的怯意,故作大方地笑着招呼道:“先生,我们一同走吧。”

韩彦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默然静立,没有做声。

第090章 随谁

韩霞早就想好了说辞,是以见状赶忙说道:“我和舒予姐自小就常在一处玩耍,只不过是近两年长大了,各自要忙的事情多了,才不常走动的……”

韩彦默了默。

他心里很清楚,韩霞若真是这两年才和舒予渐行渐远的,那肯定不是因为各自年龄大了,需要忙碌的事情多了的缘故。

不过是因为韩路生在张大叔透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之后,急急忙忙地娶了白英来断绝对方的心思。

舒予虽然事先并不知情,但是自觉被韩路生对其“如避蛇蝎”的举动折了颜面,这才渐渐地少往韩家去,眼不见心不烦,和韩霞的交情也慢慢地浅淡下来的。

至少他来獾子寨这么久,还真没见过韩霞待舒予有多么亲近。

这么一想,韩彦心头就闷闷的,只觉得舒予就跟那受了伤又孤傲不肯示弱的小兽似的,一个人默默地在暗夜里舔舐着伤口,天一亮,现于人前,又是一副开开心心、刀枪不入的模样。

“……正好从学堂回家顺路,那我就去舒予姐家蹭饭吧,正好好长时间没和舒予姐好好说话了呢!”韩霞爽脆地笑道,一副和舒予感情很好的模样。

韩霞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韩彦这个张家的借宿者就不好再说什么拒绝的话了。

“请便。”韩彦笑道,侧身让韩霞先行一步。

既然韩霞和他论与舒予私交,那他自然也就不好以“师徒身份”来行事了。

韩霞愣了愣,仰脸冲韩彦明媚一笑,脚步轻快地走在了韩彦的前面。

却在韩彦看不到的地方,忙拍着心口,一脸后怕地长吐一口气。

她是真的被韩彦今日接连两次的训责给吓到了。

那样文武双全、彬彬有礼的人,一从邻里切换到“夫子”的身份,就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严厉苛责,半点不近人情,打她个措手不及。

好在,她也没有想和对方做一辈子的“师徒”。

否则,就凭韩彦这吹毛求疵、严肃刻板的态度,她现在立马就打退堂鼓,收拾包袱,回家做她的大小姐去,谁爱伺候谁伺候。

自打五月初四,在夏季狩猎大比上,见到韩彦跃身马上的飒爽英姿、卓尔不群,还那有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一箭射杀野猪,挽救终于众人于危难的绝世风姿,心底那点原本因为韩彦满腹才学、温文尔雅的风姿而生出来的好奇和好感,就如那经春风吹拂、春雨滋润的幼苗似的,霎时间疯长起来,哪怕她极力压抑,也压制不住。

和其他人比起来,韩彦实在是太特别,也太引人瞩目了,以至于她一个在獾子寨这方小天地里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小女子,在这恰逢情窦初开的年纪,面对那样强大的魅力,根本就抵挡不住。

所以她软磨硬泡,终于得到了爹娘的首肯,又恰好遇上前寨的少年辍学成亲的机会,终于能够跻身学堂,和韩彦朝夕相处了。

韩霞相信,只要以后日日相见,不怕没有机会让韩彦发现她的优点,继而心动,继而……

想到将来两人相伴相守的情形,韩霞忍不住心底一片火热又羞涩,酸酸甜甜的,就连原本拘谨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三人一路行到张家小院时,只见院子里一片清寂,原本此时应该升起袅袅炊烟、飘出饭菜香味的灶房,更是一点响动都没有。

韩彦心中诧异,下意识觉得不好。

韩霞却没有想那么多,进门就高声欢快地招呼道:“舒予姐!”

正在屋子里和张李氏大眼瞪小眼,各自犟着谁都不肯先服软的舒予,闻言眉梢一挑,十分诧异。

韩霞今日不是要到学堂上学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她?

难道……

“坏了!”对坐的张李氏一巴掌拍在腿上,赶紧站起来,没有好气地哼哼道,“这会儿学堂该散学了,午饭还没有做呢!”

说着,回头瞪了舒予一眼,指着她的鼻子,愤愤道:“都是你这个死妮子,死犟死犟的,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舒予笑着怼了回去:“当然随了娘您啦!”

不然何至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坐了这半天,还连午饭都忘记做了?

张李氏一噎,瞪眼看向舒予,还没待发火,倒是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闺女这犟脾气,好像还真是随了自己……

张李氏摆摆手,无奈笑道:“罢了罢了……现在不是论讲这个的时候!人都到家门口了,你快出去迎迎!迎完记得赶紧到灶房来帮忙啊!”

说着话,张李氏就已经随手扯下围裙系上,风风火火地去灶房忙碌去了。

哗哗的倒水声,啪啪的剁肉声,噼里啪啦的锅碗瓢盆碰撞声,一时不绝于耳,打破了小院先前的沉闷和清寂。

舒予长吐一口气,起身去外头迎人。

“舒予姐!”韩霞见舒予出来,立刻热情地奔迎了上去,一把拉住舒予的手,很是熟稔地说道,“舒予姐,我下了学顺路来你家蹭饭,你没意见吧?”

“怎么会?”舒予爽快地笑道,“你要来随时欢迎啊!只要你不嫌弃我家的饭菜没有你家的丰盛可口就行!”

韩家的生活条件本就比自家好一些,韩霞又是个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娇小姐,待遇自然是更好了。

“舒予姐~”韩霞娇嗔一声,娇媚地横了舒予一眼,扭身去了灶房帮忙,还留下余音袅袅的一句撒娇抱怨,“故意打趣人家~人家不理你了~~~”

舒予闻言,浑身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抱着胳膊搓了搓。

好在她明知韩霞自小性格如此,要不然对方突然来这么一句,她可不敢保证自己不作出什么失态的举动来。

韩彦在一旁看见了,忍不住直笑,却也没有说破。

毕竟是舒予的客人,他自己心里明白就好,若是说出来伤了韩霞的面子,让舒予这个主人不好做就不好了。

“是进山摘灯笼果才回来吗?”韩彦笑问道。

不然以婶子的周全和体贴,肯定不会在他散学回来之后,才急忙忙地进灶房做午饭的。

第091章 喜欢

舒予默了默,叹息一声,没说话,直接转身朝灶房走去,背影落寞,颇有些颓丧。

韩彦一怔,下意识地追上前去,然而听到灶房里的欢声笑语,到底收住脚步,带着小望之先回了屋。

舒予既然不肯说,那大约是不好说吧。

韩彦皱眉,但愿不是什么坏事。

等到一路行来,发现院子里和屋子里竟然未曾看到一颗灯笼果子,韩彦的眉头皱得愈发地紧了。

小望之见韩彦不高兴,哪里敢上前招惹了,早就麻溜到屋后跟两只梅花鹿玩耍去了。

两只梅花鹿如今已然壮实起来,没事儿就喜欢在屋后专门给它们扎设的栅栏里悠闲地转来转去的。

浑身毛色油亮,于栗红中缀着点点白斑,柔软而可爱,更别提那一双圆溜溜湿漉漉的大眼睛,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欢喜。

可小望之才不管什么可爱不可爱呢,捡起地上一根长长的柳枝,就用力地挥动着,围着栅栏追来跑去,冲着两只梅花鹿兴奋地嗷嗷直叫。

把两只梅花鹿吓得在栅栏东躲西藏,不时地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就像是小孩子撒娇的哭泣。

自以为和梅花鹿互动良好的小望之,乐得不行,围着栅栏一圈又一圈地追着跑,一面挥动柳枝,还一面咯咯地笑着追喊:“鹿!鹿!鹿……”

一时间,整个屋后都是小望之兴奋地逐鹿声和梅花鹿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

不久,进山打猎的张猎户策马归来。

韩彦听见外头的响动,立刻出门迎了上去,一边帮忙收拾猎物,一边状似无意地闲话问道:“舒予说上午要和婶子一起去摘灯笼果,留着酿酒做果腹,我还说回来尝尝鲜呢,怎地不见一颗?”

张猎户扫视一圈,见院子里果然没有像往常夏季一样,架起层层的圆簸箕晾晒红彤彤的灯笼果,不甚在意地回道:“或许是上晌家里有事,走不开吧。”

韩彦一听,就知道张猎户也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顿时心头沉沉。

等两个人收拾好猎物,灶房里的三人也将午饭做好了。

韩霞出来和张猎户打过招呼,便帮着张李氏一起往正屋里的桌子上端菜摆碗碟。

舒予则去屋后将玩得正疯的小望之拎回来,顺便将两只被吓得不轻的可怜的梅花鹿从绝望惊惶中解救出来。

两只梅花鹿一见小望之这个煞星终于被人给揪住了,终于松了口气,可也不敢乱动,相互挤着蜷缩在离着小望之最远的角落里,怯怯又警惕地盯着小望之看。

“瞧,你吓到它们了吧。”舒予轻轻地捏了捏小望之的肉嘟嘟的脸颊,摇头教导道,“你喜欢它们,愿意和它们一起玩耍,可是也不能吓他们呀!

“学堂里的大哥哥也都很喜欢,你想想,要是它们都拿着树枝去追赶你,你怕不怕?”

小望之仰头嘿嘿一笑,丢开手里的柳枝,蹦起来连连拍手叫好:“好啊好啊!”

他可喜欢和大哥哥们一起追来逃去地奔跑玩耍了呢!

舒予:……

好吧,孩子的世界和成人世界总是不一样的。

连表达的喜欢的方式都是这么地特别。

舒予蓦地想起有些小男生面对喜欢的小女生时,也总是喜欢欺负人家,似乎每每都要把人弄哭似乎才开心,明明心里是喜欢的,可是却总被当事人误以为是讨厌。

“先去洗干净手脸,准备吃饭吧。”舒予无奈笑道。

关于怎么和梅花鹿好好相处这件事情,还是慢慢来教吧。

“吃吃吃!”小望之鼓掌笑道,转身一溜烟跑到一旁篱笆边的草丛旁,使劲儿地拽了两把青草,献宝似的奔向角落里的两只梅花鹿,笑嘻嘻地要喂它们吃。

两只梅花鹿被小望之逗吓了老半天,这会儿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哪里还敢为了两把青草,就主动去凑到这个煞星身边。

一见小望之跑过来,两只梅花早就先一步尖叫着奔向更远的角落,瑟瑟地挤在一处,远远地躲开。

舒予哭笑不得,趁机对小望之说:“你看,你刚才那样的玩法吓坏它们了,它们现在都不敢来吃你手里的青草了。”

小望之怔愣一张脸,皱着眉头、撇着小嘴,闷闷不乐。

“来,把青草给姑姑,姑姑去喂它们。”舒予见状,伸手笑道。

小望之看了看缩在角落里警惕地盯着他的两只梅花鹿,又看看手里的青草,犹豫半晌,终于不情愿地将青草交到了舒予的手里。

舒予笑着摇摇头,温声道:“呶,看好了,该怎么和喜欢的小动物相处。”

舒予说罢,面带微笑、脚步轻快地走到两只梅花鹿的跟前,将手里的青草往里递送,清清地摇了摇,笑着说道:“可怜的小家伙儿,被吓坏了吧。呶,快来吃饭吧。”

两只梅花鹿看了看青草,又看了看舒予,没有动。

可也不像先前小望之靠近时那样东奔西窜,瑟瑟发抖了。

舒予见状,便将手里的青草放到栅栏里,自己矮身蹲下去,笑道:“好了好了,别害怕,青草放这里了,你们自己来吃吧。”

两只梅花鹿怯怯地看了看舒予,又看了看面前的两把柔嫩多汁的青草,动了动圆润而大的可爱鼻子,慢慢地探出头去,试探地衔草咀嚼起来。

“真乖~”舒予笑道,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两只梅花鹿毛发柔软的小脑袋。

感受到舒予的善意,两只梅花鹿渐渐地放下了戒备,整个身体放松柔软下来,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青草,一边还拿头往舒予手心里蹭了蹭,发出撒娇的呢喃。

小望之在一旁看了,咯咯地欢笑着奔了过去。

两只梅花鹿闻声见状,浑身一紧,下意识地撑腿要逃。

“别害怕,小望之没有恶意,他只是太喜欢和你们玩耍了,却又不知道怎么做才是表达喜欢的恰当方式。”舒予赶紧抬手摸了摸两只梅花鹿的小脑袋,柔声安抚道。

两只梅花鹿看了看舒予,又默默地重新卧了下来,靠紧栅栏边的舒予,继续埋头吃青草。

不时还抬头警惕地看一眼栅栏旁的小望之,生怕他再拿着柳枝来追逐“抽打”它们。

小望之见两只梅花鹿温驯安静地吃着自己给它们扯来的青草,嘴角咧得老高,大眼睛高兴地笑成了两弯新月。

第092章 衷肠

等小望之洗干净了脏兮兮的手和脸,牵着舒予的手一起进屋时,饭菜都已经摆好了,其他人都已经上桌各自安坐。

山中民风淳朴,除了有红白喜事设大宴,一般家里来了客人,都不会特意男女分席而坐。

见舒予和小望之牵着手进来,张李氏一边在围裙上抹干净手上的水珠,一边笑道:“怎么去了那么久?就等你们俩了!”

舒予便笑着将小望之和梅花鹿之间的趣事说了,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望之真可爱~”韩霞弯着眼睛笑赞一句,又热情地抬手招呼道,“到这里来坐吧。”

小望之冲她咧嘴礼貌地笑了笑,却照旧坐在舒予身边,紧挨着她,很是依赖亲昵的样子。

舒予怕韩霞难堪,笑着解释一句:“这孩子从小黏我黏惯了,有时候就是韩大哥让他过去挨着坐,他都不乐意呢!”

韩霞笑脸有些讪讪。

她本来觉得小望之不来跟她坐这很正常,小孩子都会怕生嘛!所以那一句招呼不过是礼貌性地问一句罢了。

可是听舒予这样一解释,她心里反而酸涩起来。

小望之是韩彦的儿子,却黏舒予黏得紧,甚至胜过韩彦这个亲爹……

怪不得寨子里暗地里都有流言,说是舒予可能要给小望之做后娘呢。

看眼下这情形……

“呵呵。”韩霞干笑两声,有些不自在地岔开话题,“婶子好手艺,这一桌子菜,看着闻着就很好吃!”

因为韩霞突然上门做客,今日的午饭除了平日里两荤两素一汤的搭配,张李氏又另外做了碗鲜蒸腊味烩。

“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舒予指着那道鲜蒸腊味烩,跟韩霞笑道,“这可我娘从百味居‘偷师’来的呢!”

“百味居?”韩霞顿时来了兴趣,一脸跃跃欲试地笑道,“那我一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张李氏便瞋了舒予一眼,对韩霞笑道:“你别听她胡说,不过是自己胡乱尝试的罢了。”

话虽是这么说,却还是将大海碗里的腊味每一样都夹了一份给韩霞。

“多谢婶子!”韩霞甜甜地道谢。

“客气啥!快吃吧!”张李氏笑道。

“哎!”韩霞脆声应了,埋头夹了一块獾子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一番,眼睛慢慢地放出光亮来。

“真是太好吃了!”咽罢嘴里的肉,韩霞一脸惊喜道,“初入口的时候是獾子肉的味道,再细细嚼一嚼,又吃到了其他同蒸的腊肉味道。但是最后嘛,留在嘴里的,还是獾子肉的鲜香!

“婶子这道鲜蒸腊味烩真是太好吃了!一会儿您能不能告诉我方子,让我回去比对着做着试试看?”

说罢,又冲张李氏眨眨眼睛,撒娇笑道:“希望婶子不要怪我贪心,吃了还要‘偷师’的才好啊~”

张李氏忍俊不禁,弯着眉眼说:“好好好!一会儿吃完饭,我就细细地告诉你!”

说罢,又借机教育舒予:“瞧见没,这才是一个姑娘家该有的样子,娇娇甜甜的,看着就让人喜欢。”

舒予知道自家娘亲这是在借机敲打她,让她不要再在和王喜的亲事上这么犟,认死理儿。

有其他人在,她不好和张李氏挑明了来掰扯,又不愿意就这么屈服,遂装聋作哑,哼哼两声,转头去给小望之夹菜了。

韩彦顿了顿,笑着解围道:“舒予这样也挺好的。坦当率真,方不失之本心嘛!”

“你就夸她吧,小心哪天把她夸得都看不清自己了。”张李氏无奈笑道,倒也不好再和韩彦多说其他的。

韩彦便谦逊地陪着笑。

韩霞在一旁看了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滋味鲜香醇厚的鲜蒸腊味烩,这会儿吃到嘴里,味同嚼蜡。

好不容易撑到一顿饭终了,等收拾好碗碟,韩霞立刻就拉着舒予的手,悄声道:“舒予姐,咱们好久都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趁着这会儿得闲,咱们去你屋里说会儿话呗!”

舒予闻言难免有些惊诧。

说实话,自打穿越过来,接手原主的身体和记忆之后,她对韩家人一向是敬而远之的,和韩霞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

原主在得知韩路生急娶白英以断绝自家老爹求亲的心思之前,倒是因为老爹和韩勇的关系,和年纪相仿的韩霞处得不错。

可是这个所谓的“处得不错”,在舒予看来,也不过是原主念着韩勇对自家的恩情,处处让着韩霞罢了。

韩霞性子娇气,相处时难免使些小性子,偶尔还会控制不住说出一些伤人的话来,原主即使不悦,但也不会因为这些言语争锋的小事就和韩霞计较,损了两家的交情。

其实不仅是原主,就是当时因为和韩路生暗生情愫的关系的,而和原主与韩霞一块玩耍的白英,也被韩霞奚落过,她同样选择了包容。

毕竟韩霞是獾子寨有名的家世好、模样美的娇小姐嘛,谁都不愿意因为一点姑娘家的小事就与对方交恶。

可是见韩霞如今一副要与她“好姐妹,诉衷肠”的亲昵模样,舒予实在有些接受不来。

默了默,舒予笑道:“那好吧。你等我刷完锅碗就过来。”

张李氏恰好听见了,笑着摆手催促道:“你们小姐妹之间有什么悄悄话尽管去说去,锅碗我来洗刷就行了!快去快起!”

但愿和韩霞这样娇娇甜甜的姑娘说会儿话,自家闺女也能开了窍,别成日里就想着跟个小子似的,上山打猎、下水摸鱼的,没一点姑娘家的样子,更没有一点及笄的姑娘该有的嫁人的心思。

被韩霞和自家娘亲这样前后夹击,舒予只得笑道:“那好吧,咱们去西间说话。”

“哎!”韩霞娇笑脆应,挽着舒予的胳膊就撩帘子去了西间。

被一个交情不深的姑娘这样亲昵地挽着胳膊,舒予多少有些不习惯,进屋之后,借由请韩霞在炕上坐下的动作,及时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少了陌生的束缚,舒予这才觉得浑身舒坦起来。

“说吧。”舒予在炕头坐下,随口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话?”

第093章 委屈

韩霞掩唇咯咯地笑了,挑眉横飞了舒予一眼,娇嗔道:“哎呀,人家不过觉得咱们好久没有好好地坐在一处说话了,想要找你唠唠家常嘛!

“瞧你这问的,好像那县老爷审案似的!”

舒予一愣,好像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两人相视喷笑。

这一笑,倒使得原本僵硬的谈话氛围稍稍缓和了些。

韩霞便顺势开口说了两句闲话开场,接着便将她今日第一天入学就被韩彦训责了两次,而且第二次还是当着学堂所有学生的面的事情给说了。

“舒予姐,你说明明是那样温和儒雅的一个人,为何一到了学堂上,就变得那了刻板严厉了呢?一点都不照顾我一个姑娘家的面子!”韩霞嘟嘴小声抱怨道。

舒予没有去学堂看过韩彦教书时的模样,闻言也觉得惊诧,但是事关韩彦的教学,她不了解情况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劝说道:“学堂有学堂的规矩,韩大哥作为夫子,大约也只能一视同仁。”

又鼓励韩霞道:“你既然一心向学,要和白起争个高下,那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进了学堂,你只管用心学习就好了,何必去管夫子是如何教学的?”

韩霞抬头看向一脸好心劝勉自己的舒予,心里有苦说不出。

她没事儿和白起争什么高低,那不过是她要想进学堂读书,离韩彦更近的借口罢了。

偏偏她又不能对舒予明说,于是只能将满肚子的委屈和酸楚都强行压了下去,勉强回舒予一个感激的微笑,道:“多谢舒予姐。”

顿了顿,又问道:“当初韩先生教舒予姐读书认字的时候,也是这般刻板严厉吗?”

韩彦教她的时候啊,那何止是不严厉,简直是和颜悦色、赞誉有加,直夸她天资聪颖过人,是世间许多读书人都比不上的呢!

不过,这话可不好跟正对韩彦满腹怨言的韩霞说。

舒予想了想,笑道:“读书进学哪里有不被夫子批评指正两句的。

“再说了,我那时候就是自己没事儿瞎翻书,遇到不懂的地方就请教韩大哥几句,又不像你似的正经入学堂拜了师,要一心进学的。”

韩霞一噎,默默地腹诽一句。

她当初倒是也想让韩彦像指点舒予似的,趁着空闲时到韩家对她进行一对一的单独教导的,可是奈何爹娘长兄,包括一向纵容她的嫂子白英在内,一家人都极力反对。

“韩先生单独教舒予,那是因为他借宿在张家,且当时并无学堂要打理,外人不好多说什么。

“可是现在三味书屋已经开馆授学了,你一个已经及笄的大姑娘,不去学堂念书,却偏偏要把人家韩先生请回到家里来单独授课,别人知道了会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说?”

母亲苦口婆心地劝阻她道:“咱们獾子寨虽然不像城里人似的,穷讲究那些‘男女大防’的规矩,你要是真的将韩先生请来家里教学,别人还不知道要怎么乱嚼舌根子呢!

“你如今名声在外,就连秀水河子镇上的人都慕名前来求亲,形势一片大好,你可别犯糊涂,自毁前程!

“娘跟你说啊……”

她当时一听母亲提起自己的婚事,心里就乱糟糟的厌烦不已,直接摔帘子去自己屋里哭去了,哪里还听得进去母亲的劝说。

可是再怎么哭,一向疼爱她的家人,这一回都没有再纵容她。

好在不久前寨里正好有个少年要辍学回家成亲,学堂里空出一个座位来,她这才央求父亲,得以及时补缺的。

韩霞越想,就越觉得委屈。

如果当初家里人支持她的决定,请了韩彦在闲暇时去韩家给她做西席,那她就不必像今日这样,当众落得难堪吧。

这么一想,眼泪竟然就包不住,落了下来。

舒予一看就慌了神。

她本身就不是个爱哭的,因为觉得哭除了让你愈发地软弱,其实对于事情的解决并没有任何的好处。

因此她也见不得别人哭,如今见韩霞好好地说着话,突然就掉了眼泪,连忙递帕子给她擦眼泪,想了想,又劝道:“你也别着急。

“回头我跟韩大哥说一说,让他看在你是个女学生的份儿上,多多照顾一些。”

韩霞听了舒予这话,心里一时又暖又酸。

暖的是哪怕这两年两人不常来往,见她委屈舒予依旧会主动帮她;酸的是,舒予竟然能劝说得动韩彦……

这么一想,泪珠子落得更厉害了,压抑不住的细细的呜咽声从韩霞捂在嘴上的指缝中溢出。

舒予被韩霞哭得头皮发麻,劝了两句,见劝不住,索性道:“你要是实在不喜欢韩大哥这么严厉的夫子,那干脆就退学好了!千万被为了和白起争胜斗气,就委屈了你自己!”

“我不!”正在低声啜泣的韩霞,蓦地抬头,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儿上这会儿满是坚定,握拳立誓般地说道,“我才不会因为这点批评指正就退缩了呢!”

眼泪倒是一下子给收住了。

舒予见状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

“我去打盆水进来,你洗把脸。否则这么哭哭啼啼地出去,我爹娘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呢,回头少不得要收拾我一顿。”

韩霞被舒予这一打趣,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拿帕子擦干净了眼泪,笑着道谢:“多谢舒予姐!”

舒予笑着摇摇头,出去打了盆水进西间,由着韩霞自己梳洗,她则迈步去了院后的泉池边。

韩彦此时正坐在泉池边的小板凳上,侧对着舒予,垂首认真地搓洗面前木盆里自己和小望之昨日换下来的衣服。

张李氏原本是要帮忙的,可是韩彦打从一开始就坚持,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不能尽是麻烦别人,更何况是洗衣服这样的小事。

劝说数次无果,时间久了,张李氏也只能是任由他去了,还跟舒予感叹道:“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家是男人洗衣服的呢!更何况他还是个文雅的读书人,竟然愿意做这样的琐碎家务……”

此时正午,炽热的阳光透过树缝,漏下点点细碎的金光,落在韩彦的发上衣间,山风一吹,金光浮动,似乎眼前的人似乎也变得恍惚梦幻起来。

舒予抿唇一笑,上前招呼道:“韩大哥。”

第094章 不同

泉池旁那株枝叶繁茂的老榆树,在山风的吹拂下枝叶沙沙作响,摇碎点点金光,洒落榆树下低声细语的两人身上。

舒予一面动手帮韩彦拧干洗净的衣服,一面将韩霞的委屈低声说给他听。

韩彦一边听,一边手下不停,将大木盆里的衣服一件件地摆洗干净,扔到一旁的小木盆里,再看舒予一件件地拧干,晾晒在一旁的竹竿上。

等舒予说完了,他这才皱眉道:“我看在她是个姑娘家的份儿上,已经宽和许多了。

“她既然要到学堂里读书,那就得遵守学堂的规矩。我总不能为她一人,坏了学堂的规矩。

“不然,我以后何以服众,还如何约束管教那些猴小子?”

山里的孩子打小就是野天野地里恣意长大的,较之一般的孩子本就难以约束,他管理一个月多月,好不容易才拿捏住他们,怎么能因为韩霞一个人而前功尽弃。

舒予笑道:“也不是让你对她格外照顾。只是姑娘家面皮薄,说话多少得委婉一些。”

说罢,又低声揶揄道:“若是韩大哥以前教我时,就像如今待韩霞那般刻板严厉,说不定我早就按捺不住,直接炒了你这夫子呢!”

韩彦一愣,“炒了”这个词还真是新鲜。

不过,在眼下这种情景中,他也能大约明白舒予是什么意思。

“那怎么能一样!”韩彦停下手里的活儿,一脸认真地看着舒予说道,“像你这样天资过人、颖悟绝伦的学生,哪一个夫子碰到了,不得跟捡到宝似的好好地雕琢培育,生怕自己力有不逮,再毁了一棵好苗子。

“谁还会舍得骂上一句?”

深邃的眼睛似幽潭,却又明亮灼人、纯挚澄澈,认真地看着舒予,语气无比地诚恳和郑重。

舒予一怔,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丢开手里的衣服,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哈哈,没想到韩大哥夸起来人,跟训起人来一样认真用心!哈哈……”

韩彦一头黑线。

好不容易等舒予收住了笑,韩彦这才逮着机会,赶忙又补了一句:“我说的都是真的!”

舒予见韩彦眉头微皱,面色不虞,连忙点头附和道:“我知道!我知道!”

又强忍着笑意,道:“不过,这样的话韩大哥以后还是不要说了,否则,我会不好意思的。”

毕竟,她是站在无数先哲的肩膀上嘛!

韩彦见舒予如此谦虚,忍不住又赞一句:“知道你为人谦逊低调。你放心,我不会往外说的。”

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张家有个文武双全、天资出众的女儿,还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想打舒予的主意呢!

树影下的少女笑若春花,一双杏子眼晶亮晶亮的,不知道是笑得,还是被夸赞得害了羞,此刻两颊红扑扑的,就像是那红艳艳的灯笼果……

对了,灯笼果!

韩彦心中一凛,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道:“你上晌不是和婶子进山采摘灯笼果去了吗?我还说回来正好吃口新鲜的呢,怎么一颗都没有见着?”

舒予脸上的笑容蓦地一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一边拧干衣服,一边随口回了一句:“上午家里来了客人,我和娘要招待,就没去成。”

语气难掩不悦郁郁。

韩彦心底一沉,正待要开口问来客是谁,就见舒予又仰起脸来,冲他笑道:“韩大哥要是想吃灯笼果,一会儿我就和娘就进山采去。正好这几日是灯笼果的采摘季,错过了,就要等下一年了。”

见舒予主动岔开了话题,韩彦心里愈发觉得不安,却也不好再追着问,只好暂且按捺下来,准备一会儿从张猎户那里打探打探。

张大叔一向直爽,套他的话可比套舒予的话容易多了。

然而谁成想,因为事关舒予的终身大事,张猎户一早就被张李氏耳提面命了一番,等到韩彦去打探的时候,竟然碰了壁。

韩彦无可奈何,只好暂且按兵不动,徐徐图之。

学堂下午要教授武艺,所以临出门之前,韩彦看着身体纤弱的韩霞,蹙眉问道:“你真的要去学堂,和其他学生一起练习扎马步、射箭?”

韩霞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紧了紧,神色却很坚定:“当然!”

如果她不去的话,那岂不是只有半天时候来让韩彦发现她的可娶之处?

这样的结果,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

舒予也有些担心,不过见韩霞一力坚持,除了替她加油鼓劲,也没有别的办法。

韩彦沉默片刻,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吧。”

韩霞被这一句“一起去”惊得呆了呆,心里甜甜的,脑袋懵懵的,直到看见韩彦转身迈步离去,这才欢喜地应了一声,慌忙和舒予等人挥手告别,抬脚赶紧追了上去。

张李氏看着韩霞欢喜奔远的背影,摇摇头,有些担心地说道:“真不知道这姑娘吃了什么迷魂药,竟然要跟着学堂的那群小子一起习武?

“她打出生起,就被你韩大叔和婶子娇惯得连弓箭都没有摸过几次呢!现在长大了,倒是自寻苦头,要去练武,还这样欢欢喜喜的。

“唉,真是想不通……”

舒予想了想,道:“大约是有了理想,这人就会焕然一新,坚强勇毅了吧。”

不过,她还真不觉得韩霞一意要跟白起争个高下,算是个什么理想。

两个人压根儿就八竿子都打不着嘛!

张李氏也想不明白,闻言直摇头。

感叹完韩霞的变化,转头看着自家闺女,张李氏先前强压下去的心火,“蹭”地一下又都窜出来。

瞪了舒予一眼,张李氏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还说人家也,你自己不也是死倔死倔的!不知道那王喜有哪一点不好,惹得你这么不待见他!

“快点收拾收拾,一会儿进山去采摘灯笼果!再晚,就得等到明年了!看你嘴馋的时候吃些什么!”

说罢,自己一扭身,气冲冲地回了院子。

舒予跟在后头,小声嘀咕一句:“那王喜哪怕千好万好,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多好都白搭啊!”

不过,想要劝得自家娘亲打消与王家这门亲事的念头,看来还有得磨啊。

第095章 催嫁

下晌张猎户不出猎,就干脆锁上院门,和妻子闺女一起进山去采收灯笼果,正好骑马驼送,也省着她们娘俩得多跑两趟。

灯笼果植株散布在山间,有丛聚而生的一大片,也有散落的一两株,张家三口熟门熟路地摸到往年自家采摘灯笼果的地方,下马挎篮,各自散开。

虽然灯笼果等山果是上天的馈赠,都是无主之物,但是山民却各自遵守着世代约定俗成的规矩,第一茬采收的时候都会选择一片临靠自家的位置,而不轻易去抢收别人家门口的。

张李氏和舒予母女俩负责采摘,将那掩映在层层绿叶间黄绿或艳红的灯笼果成串摘下,盛放在胳膊上挎着的篮子里。

张猎户则负责递送,将装满的篮筐接过,把灯笼果倒在布兜子里,再将篮筐递送回去。

一家三口配合默契,手下不停。

口中也不停。

“不是娘要说你,你自己算算,你今年都多大了?”张李氏一面麻溜地将一串红彤彤的灯笼果摘下来放进篮子里,一面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跟你一般大的姑娘,寨子里可还有没有许人的?”

“韩霞不就还没有。”舒予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她也不过比我小了几个月而已,也及笄了。”

张李氏没有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问:“那你跟人家能比吗?人家上门提亲的人都快把韩家的门槛儿给踏破了!就连秀水河子镇上也有人慕名前来提亲呢!

“人家不是没许人,而是可挑选的太多,一时花了眼,想要找个最好的出来!

“可是你呢?王家这可是主动求娶的头一遭!你要是错过了,或是将来遇不上比这门亲事更好的了,你到哪里后悔去?”

“那有什么好后悔的。”舒予不以为然,“王家这个时候来上门求亲,不过是觉得我如今名声好了些,嫁过去不会带累了他们罢了。

“更兼有韩大哥和咱们家关系不错,王平如今正在学堂里读书,他们想借着和咱们家的这层姻亲关系,好让韩大哥对王平多照顾一些罢了。

“这样见有利可图才上门求娶的人家,错过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张李氏呼吸一窒,瞪眼瞧了舒予半晌,这才闷闷地说道:“王家这样考虑也是情有可原的。

“现如今说亲,谁不讲求个门当户对?啥叫门当户对,不就是掂量掂量各自的家境,选一个差不合适的,图个两家都好!我和你爹这一辈子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你如今名声渐好,又有望之他爹做靠山,王喜和王家人,看到了你的好,想着上门求娶,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难不成,你想这一辈子都留在家里做个老姑娘吗?”

“做个老姑娘又怎么啦?”舒予不以为然,赌气说道,“我有手有脚有脑子,难不成还养活不了自己?”

孤独一生,也好过为了嫁人而嫁人,将来后悔一辈子。

张李氏一听,顿时也来了气,灯笼果也不摘了,挺身叉腰,一意跟舒予掰扯道理:“年轻的时候,你有手有脚有脑子的是不担心,可是将来你老了呢?病了呢?躺床上不能动了呢?到时候我和你爹都不在了,谁来照顾你?!”

“那我也不能为了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自己给许出去了!”舒予一时心里憋气,索性也停下手里的活儿,挺直身板,势要跟张李氏辩出个胜负来。

“你!”张李氏瞪着舒予,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愤愤数落道,“真是反了你了!”

“她爹,你怎么不说句话!”张李氏见说不过舒予,干脆调转矛头拉同盟,对着一旁正皱眉摇头悄悄往后缩的丈夫,叉腰气愤道,“闺女可不是我一个人的!

“你眼见着她这犟脾气,要将自己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给葬送了,难道就不说句话劝劝吗?”

张猎户一脸苦哈哈地笑着,脚步下意识地朝后挪了挪,心里不住哀叹:他就知道,知道这娘俩彪起劲来对着干,最终遭受炮火的总是他。

“那个啥,闺女啊,你娘也是为了你好。”在妻子喷火的目光之下,张猎户清清嗓子,努力板着脸,做出一副严父的模样,看向舒予劝道,“王家那小子,你再好好地考虑考虑呗?”

“不考虑,哼!”舒予抱臂,扭头看向一边。

张猎户讪讪地笑笑,又对另一边的妻子道:“孩子一时想不通,你也别一味地逼她……”

“我哪儿逼她了?”张李氏被丈夫这么一说,顿时火气更胜,干脆将篮子一放,一心一意“讲道理”,“我这还不都是为了她好?你不帮忙也就算了,竟然还来扯我后腿……”

委屈又气愤的抱怨,如连珠炮似的直对着张猎户轰去。

张猎户皱眉苦笑,只能不时地见缝插针,劝说已经又气又急几乎失去理智的妻子一句:“哎呀,我也不是扯你后腿……”

“对对对,闺女是有不对的地方……”

“你别生气了,这话回头咱们好好说……”

“那什么,灯笼果不摘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你放心,闺女铁定是得嫁人的!”

“是是是……”

好不容易避开战火的舒予,长吐一口气,同情地看了老爹一眼,回头见满枝桠黄绿、艳红的灯笼果串,手下加快了速度。

……

同样的争执,也正发生在学堂前的空地上。

韩彦看着对面昂首站着,明明眼里包着两泡泪,却死死地咬住唇,不肯落下屈服,狠狠地盯着他看的韩霞,眉头紧皱。

学堂的其他学生,此时都围站在周围,一个个地都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哪怕他们心里都好奇极了,可是在这种紧张压抑的氛围下,也不敢作死抬头打探。

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有弄懂,这场对峙是怎么突然间就发生的。

站在韩彦和韩霞之间的小望之,吓得呆若木鸡,抬头看看这个,又转头看看那个,一时不知所措。

第096章 退学(一更求订阅)

“你既然来学堂读书,那就要遵守的规矩。”韩彦凛然道,“这第一条,就是尊师重道。”

“‘尊师重道’难道就是要对先生的话盲听盲从吗?”韩霞瞪着红彤彤、泪汪汪的眼睛,毫不示弱地顶回去,“先生说得对的,学生要听,说得不对的地方,难道还不容许学生反驳吗?”

“我何处说得不对?”韩彦皱眉肃然问道。

“你说得不对的地方多了!”韩霞见韩彦一脸“不知悔改”,气得直发抖。

她以前怎么会被此人温文尔雅的表象给蒙住了眼睛,觉得这样文武双全、风姿潇洒的人,就是自己这一辈子所仰望与追求的的?

他明明就是自高自大、独断专制,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

“小望之才多大一点,你为什么要强制缴收他的石子,还那么严厉地训斥他不好好地习武?他可还是你亲儿子呢!

“我路见不平,仗义执言,替小望之说句话,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吗?你,你凭什么当着大家的面呵斥我多管闲事?

“还有,我一个姑娘家,你让我跟着一群小子一样扎马步就算了,稍有不对就严厉训斥,就这么让我当众难堪,我,我,呜呜……”

韩霞越说越悲伤,干脆捂脸放声大哭,直接跑开了。

韩彦皱眉看着韩霞跑远的背影,转头吩咐白亮:“你跟上去瞧瞧,务必要将人给安全送到家中。”

“是,先生。”白亮赶紧应下,急忙追了上去。

韩彦见白亮追了上去,遂放下心不再理会,转头继续教习。

其他人本来都在忐忑不安地抬头看热闹呢,被韩彦这眼神一扫,赶忙都一个个地又都齐刷刷地把头勾成了豆芽菜,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触了韩彦的眉头,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就是小望之,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的石子了,垂手立着,乖巧得跟只鹌鹑似的。

“继续!”韩彦一声令下。

“是!”

学生们齐声高应,双腿等肩分开,沉身蹲下,双臂向前平举,面容坚肃。

小望之见师兄们都操练起来了,也不敢懈怠,围着场地,自己伸胳膊踢腿小跑着活动开了。

……

舒予是晚上,韩勇带着东西上门致歉时,才知道这件事情的,一时十分惊讶。

“霞丫头自小被我给娇惯坏了,脾气大,不懂得收敛,这回给你添麻烦了。”韩勇将礼物放在桌上,冲韩彦致歉道,“她一回家,我就好好地说了她一顿!

“本来还想让她亲自来给你道歉的,不过,姑娘家面皮薄,这会儿正锁上门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哭,怎么喊都喊不出来……”

“韩大叔要是这么说,那我真是无地自容了。”韩彦赶忙起身,抱拳苦笑道,“这件事情,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我却把她和其他男孩子一样教导,让她面子上不好过,实在是考虑不周,做事欠妥了。”

见韩彦态度谦逊诚恳,韩勇本来因为掌上明珠受了委屈,而生出来的那点子不满,这会儿也都烟消云散了。

“贤侄快别这么说了。”韩勇笑道,亲手拉着韩彦坐下,摇头叹道,“事情白亮都跟我说了。

“你作为夫子,严格要求学生本来就是应该的。

“更何况,在开始授课之前,你还再三征求了霞丫头的意见,是她不听劝说,一意要和其他学生一起习武,接受训练的。

“既然如此,那她就得遵守学堂的规矩。

“可是,她却再三顶撞质疑先生,觉得自己是个姑娘家就必须得有优待……

“唉,自家闺女自家了解。她呀,就是个被家人宠坏的小姑娘!

“这不,一闹脾气,竟然还要以后都不去学堂上学了呢!”

韩勇说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一脸惊讶的韩彦,搓手讪笑道:“当初闹着要去学堂拜师读书的是她,如今受了委屈,第一天就闹着要退学的也是她,你看看这事儿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和贤侄提呢!

“唉,儿女都是债啊……”

“她要退学?”韩彦难掩惊讶。

竟然这么快就打退堂鼓了,他还以为要让韩霞打消心底的绮念,至少还得三五日的“严厉训责”呢。

果然是个被家人宠坏的小姑娘啊。

想要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去争取,可是一旦受了点挫折,就立刻委屈得不行,恨不能跟对方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的才好。

韩彦松了口气,面上却还不得不维持着讶异,免得被人看出他的轻松欢悦来。

两世为人,也曾侧帽风流、掷果盈车,他还不至于看不出韩霞的那点小心思。

只不过是碍于情面,直言不好戳破,他这才顺势同意收下她这个学生,想要徐徐图之罢了。

午后舒予和他说起韩霞的委屈抱怨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法子奏了效,但还不料这法子竟然这么好用,效果简直是立竿见影。

韩勇不知道韩彦这番心理波动,见他面露惊讶,更加觉得不好意思了,但是一想到这会儿还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蒙在被窝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儿,到底不忍心让她再去学堂里受委屈。

“嗯,退学。”韩勇点点头,面色赧然,语气却很坚定,“就她这娇纵任性的脾气,早些退学早些好!也省得给贤侄你添麻烦。”

韩勇不是不知道自家闺女的心思,他之所以没有阻拦,甚至还帮着她达成心愿,到学堂拜师读书,那是因为他也看好这门亲事。

虽然闺女嫁过去之后,要给小望之做后娘,母子关系不免难处,但是韩彦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婿。

别的不说,就冲秀水河子镇上的谭老先生肯高看他一眼,冲他在夏季狩猎大比上一箭救下场上诸人,这样文武双全、卓然于众的女婿,简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自家闺女跟了韩彦,将来定然是衣食无忧、富贵荣华!

不过,既然眼下自家闺女改变了心意,那韩彦就是再好也是白搭。

他韩勇看重韩彦归看重韩彦,但还不至于因此就做出“逼女求荣”的事来。

再说了,韩彦方才说得明明白白,自家闺女在他的心里,就和学堂里其他的学生一样,没有任何的分别。

既然现在两个孩子都彼此无意,那他也不必来做这个费力撮合的“恶人”了。

第097章 恳劝(二更求订阅)

韩彦见韩勇坚持要给韩霞退学,彻底放了心,笑道:“既然如此,那我这就把束脩退还给韩大叔。”

韩霞进学堂不过一天就要退学,这束脩自然是要退还的。

而且与别人家送束脩直接送肉干和山果等实物不同,韩勇当初可是直接拿的钱,一共两百文。虽然不算多,但是这种情形下,韩彦还真不好意思继续收着。

说罢,韩彦就要起身去东间取钱,却被韩勇一把给拦住了。

“贤侄你要是这么做,那韩大叔可真是没脸再坐下去了。”韩勇一脸难为情地说道,“本就是霞丫头耍小性子,给你添麻烦了,这束脩就当是咱们的赔礼了。”

“韩大叔这话才真是叫我无地自容呢。”韩彦笑道,“这本就不是个事儿,当然也谈不上什么赔礼。韩大叔实在是太客气了。”

两人推脱半天,最后还是韩勇拿定了主意,一锤定音道:“你就别跟我在这里客气了。那两百钱,就当是我捐给学堂的了!多少给孩子们买张纸,多练写两个字!”

见韩勇都这么说了,韩彦也不好再推辞,便拱手笑道:“那我就替孩子们谢谢韩大叔了。”

“不当谢,不当谢!”韩勇连连摆手,笑呵呵地说道。

见此事已了,韩勇放了心,便婉拒了张家留饭的邀请,笑道:“霞丫头脾气犟,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不赶紧回去看看,我这儿待得也不放心。

“等下次吧。大家就在一个寨子里住着,还愁以后没机会坐在一处吃饭吗!”

见韩勇去意已绝,大家也不再多加挽留,将他送出了院子。

张猎户和张李氏感叹两句,就各自去忙碌了。

这毕竟只是件寻常的小事,不值得多费神思量。

舒予却很惊讶,追着韩彦问起了事情的经过。

韩彦将事情大略说了,末了摇头笑叹道:“我也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娇气,不过是随便说两句,竟然就大发脾气,直接哭着跑回家去了。如今竟然还闹着要退学。”

舒予闻言挑挑眉,笑着揶揄道:“你那也叫随便说两句?”

韩霞可是从小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因为韩勇的关系,就是寨子里的人见了她多是夸赞,这才养成了韩霞娇纵任性的小性子。

可是韩彦上午才训斥过人家“读书不是用来逞才邀名的”“要做孩子就回家去”,下午就因为扎马步不合规范且小声抱怨两句,而训责人家是“吃不得苦的娇小姐”,又说人家好心帮着小望之说句话是“纵容溺爱,误人子弟”……

韩霞长这么大,估计加起来挨的训也没有这一天来得多,来得严厉。

在这种情形下,韩霞要是还能忍得住,继续在学堂待下去,那她都得怀疑这姑娘是不是跟她一样换了个芯子,竟然一下子从一个任性的娇小姐,变得如此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了。

“第一天就能把学生给骂跑,啧啧,韩大哥这功力也太深厚了点儿。”舒予啧啧有声,笑着调侃道。

要不是知道韩彦为人方正,她都要怀疑他是故意要把人给气走的了。

韩彦清咳两声,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但很快便又一脸肃容地理直气壮道:“她既然要正经拜师进学堂读书,那就得做好接受夫子批评指正的准备。

“若不是看在她是个姑娘家,面皮薄,吃不住训,就她那副娇气得连扎个马步都要抱怨腿疼胳膊酸的性子,我早就训责得她无地自容了。”

舒予哑然失笑,然而认真一想,韩彦这样做也没有错。

作为学堂的夫子,韩彦一个人要管理一班二三十个学生,当然得树威仪、讲章程,总不好老给韩霞一个人开小灶,引得其他孩子不满抗议,让学堂的正常教学无法顺利展开。

这么一想,舒予遂也不再就此事多说什么。

她自己的事儿都还一头大没解决呢,暂且也没心思理会韩霞这点娇纵任性的小女儿心事。

“不过,我觉得韩霞有一点说的还是对的。”舒予收起嬉笑,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理解你作为父亲,对于小望之‘望子成名’的心切,但是,你也不能因此就不考虑一下,他作为一个才刚一岁余的小孩子,身体和心理的承受能力。

“一岁多的孩子,骨骼什么的都未发育完全,相对脆弱,有些在你看来没什么问题的训练,对于他如今的身体来说,可能就是不堪承受的负荷。

“别的不说,就单说那扎马步,最是要求腰腿下盘的扎实稳定,小望之还太小,身体正是快速抽条的时候,现在可做不得那些训练。”

韩彦连连点头,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也是正经拜过师傅的,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训练,断然不会做出揠苗助长那样的糊涂事的!”

舒予闻言,略略放心,点点头,又道:“还有,自从小望之过了周岁礼,你待他是一天比一天严厉了。你自己也看得出来,小望之近来虽然心里依旧亲近你这个父亲,但是平日里总不大敢往你跟前凑。”

韩彦眼眸一暗,微微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舒予却不能因此就把话憋在心里不说,顿了顿,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低声劝道:“小望之打小就没了母亲,本就比其他孩子缺少了来自母亲的温柔而无微不至的呵护。

“韩大哥你这个做父亲的,要是再这样一味地严厉下去,只怕会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二次创伤。

“我们一家人虽然都疼爱他,也都将他当成是自家的孩子爱护照料着,但是,到底不是他血脉相连的父母,替代不了你和……”

“逝去的嫂子”这句话,舒予到底没有说出口。

每每提及小望之的母亲,韩彦都是一脸的沉痛哀伤,现在更是愁眉拢聚、眼神晦暗。

舒予理解韩彦年轻丧偶的悲痛,却更加心疼小望之生母早亡、生父严厉的孤单和惶然。

大人们总觉得小孩子还小,每天吃吃玩玩睡睡,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殊不知他们的情感和心里需求,并不比大人少许多。

他们也渴望关注、爱护、理解和尊重。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凝滞起来,安静得就连夏夜窸窣的虫鸣,都让人觉得刺耳如擂鼓。

第098章 窃窃(三更求订阅)

“舒予,进来帮忙添把柴。”灶房里,张李氏扬声喊道。

“哎,这就来啦!”舒予高声应了一句,回头看了眼敛眉沉目的韩彦,心里微叹,轻声道,“韩大哥,那我先去帮忙了。”

韩彦和不幸早逝的妻子,一定十分恩爱吧,只可惜,造化弄人,夫妻被迫阴阳两隔,再不相见。

老话儿常说,“宁隔千里远,不隔一块板”,大约就是这样的沉痛与无奈吧。

舒予摇摇头,转身去了灶房帮忙。

韩彦抬头,看舒予脚步匆促地进了灶房,又听得里头那母女俩日常闲谈吵嘴不停,絮絮叨叨,但也热热闹闹的,满是烟火人情味儿,这才渐渐地从方才的黯然销魂中挣脱出来,感觉到周身的暖意。

舒予不知道,小望之远比她以为的要可怜得多,因为他从未出生起,就从未享受过来自父亲的庇护,而自从长姐被迫焚宫后,他连偶尔才能一见的母亲,也都永远地失去了……

“咯咯咯……”

“哈哈哈……”

屋子里微黄温暖的灯光,映着一大一小两个奔跑追逐的身影,欢乐愉快的笑声几乎能把房顶都给掀翻了。

此时的小望之就如同山间的一只小兽,无忧无虑、灵活欢快地在屋子里窜来窜去,追得张猎户“抱头逃窜”。

这样温暖而鲜活的画面,就像是冬日的暖阳,丝丝缕缕地映照进韩彦的心底,渐渐驱走了他内心郁积的三冬严寒。

韩彦唇角微扬,朗声对屋子里奔跑戏逐的小望之笑道:“知道爷爷总让着你,你就净是欺负他。有本事,出来捉捉爹爹试试看。”

屋子里的小望之一下子收住脚步,愣了下,待明白过来韩彦的意思后,立刻跳起来拍手欢呼一声,蹦蹦跳跳朝院子里奔去。

爹爹要和他一起玩耍呢!

“爹爹,追!爹爹,追!”小望之笑哈哈地喊着,追着赶着去抓韩彦。

“哈哈,看你如何追得上!”韩彦爽朗大笑,一面迈步逃开,一面回头挑衅道,“来追爹爹呀!追上明天让你带石子去学堂和同窗们玩!”

小望之一听,愈发地来劲儿了,伸着小手,一路跌跌撞撞地追着韩彦跑来跑去,咯咯欢笑。

灶房里正忙碌的舒予,听得院子里这父子俩的欢声笑语、嬉逐脚步,眉眼弯弯。

静谧的夏夜,山风微拂,虫鸣声声,小院欢声阵阵,一切都是那么地安宁祥和,让人久久沉醉,不愿醒来。

第二天,早饭后准备去学堂时,韩彦果然主动允准小望之带着石子去学堂,只是叮嘱一句:“课上不得玩耍,要知道,玩物丧志,贻误大事。”

“嗯!”小望之将装着石子的荷包揣进怀里,重重地点点头。

总感觉从昨儿晚上开始,爹爹就变得温和许多了呢!

“走吧。”韩彦微微一笑,牵起小望之的小手,一大一小,不疾不徐地往学堂的方向行去。

“这才像是父子俩嘛!”舒予在后面轻笑呢喃一句,转身去马棚牵了马来,准备趁着这两日天气晴好,继续进山去采摘灯笼果。

张李氏则要留在家里晾晒处理昨日摘回来的灯笼果,并不同去,不过她使了个眼神,将丈夫叫到一旁,悄悄地叮嘱道:“你今日也别去打猎了,跟闺女一起去采收灯笼果子吧。

“趁机好好地问问她,关于王家这门亲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自家闺女近日因为她的频频相催“逼婚”,早就不耐烦跟她说这件事情了,一提就闭嘴不言,为今之计,只能是让丈夫出马,好好地劝一劝她。

张猎户一听,就直皱眉头,低声嘟囔道:“闺女怎么想的,你不是一清二楚吗?哪里还用得着我去问?白白被她埋怨!”

张李氏一听这话,顿时就来了气,一跺脚,压低着声音怒了回去:“你个当爹的怕被闺女埋怨,我这个当娘的难道就想吗?

“你也不想一想,我这要不是催得太急,被咱闺女给怨上了,能指望你吗?

“就你这宠闺女的脾性,只怕闺女掉几滴泪,撒几句娇,几句话忽悠得你就能临阵倒戈,站到她那头去了!”

张猎户面上讪讪,心虚无力地辩解道:“哪里有你说的那样,我也是有当爹的威严的好不好?我只是心疼她罢了……”

“你心疼她,我就不心疼了?”张李氏一听这话更是来气,恨恨道,“我要不是心疼她,怕将来等咱们走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无依无靠的,我能甘愿被闺女埋怨,也要撮合这门亲事吗?

“哼,现在倒好,你这话一说,就跟我是那后娘似的,看不得孩子好……”

张猎户被妻子埋怨得头疼,连忙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一会儿会问问清楚她对这门亲事的想法,也会好好地劝她想通的!这总行了吧!

“你就别瞎操心了。”

张李氏这才满意了,勉强点点头,犹自不放心地叮嘱道:“那你一会儿可一定得好好地问一问、劝一劝……”

“知道了,知道了。”张猎户连声答应,有些头疼不耐地催促道,“你该忙什么就去忙吧,免得让闺女看见了,她再起了疑心,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那丫头啊,可精着呢!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嘴里说着“不知道是随了谁”,脸上却是一副“当然是随了我”的洋洋得意。

张李氏看得眼睛疼,闻言点点头,迈步走开了。

可是才走了两步,到底是不放心,又连忙折了回来。

张猎户一看就头大,连忙上前急声问道:“不是都说好了吗?你咋又回来了?我跟你说,闺女一会儿可就要来了!”

“我突然想起有句要紧的话要嘱咐你。”张李氏四处张望一番,见舒予还在马棚没有过来,便凑上前去,压低着声音对丈夫说道,“你可一定得好好地问问闺女对于王喜那孩子是个什么意思……”

话没有说完,就被张猎户不耐地打断了:“这个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第099章 不愿(四更求订阅)

“我知道!”张李氏瞪了丈夫一眼,低声埋怨道,“我又没有得失忆症,自己说过的话还能不记得?你就不能等我说完了再插话?”

“你说你说!”张猎户不想在这点小事上和妻子吵嘴。

事涉女儿终身大事,张李氏也懒得和丈夫计较,遂压低着声音道:“如果咱闺女真的不喜欢王喜那孩子的话,那这门亲事,我看,还是就这样算了吧……”

这下轮到张猎户吃惊了,他呆了呆,这才一脸诧异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是一直积极撮合这门亲事吗?怎么……”

张李氏摇摇头,叹息一句:“我之所以极力撮合这门亲事,也是怕咱们走了之后,闺女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没个依靠,而且那王家看起来也很有诚意。

“可是要是咱闺女自己心里头不欢喜,不乐意王喜这个人,那勉强凑在一处,像她说的似的搭伙过日子,到头来苦得还是她啊……”

前者苦的是身,后者苦的是心呐。

张李氏叹息一声,红了眼圈,低声呢喃:“我是想让她过得好,过得舒心,可不是要她嫁去别人家里受罪的……”

张猎户一听这话,顿时也沉默了,脸上的不耐全都换成了担忧。

听得马棚那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张猎户这才打起精神来,催促妻子道:“我都记得了,你快点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免得闺女见了起疑。”

张李氏连连点头,一路小跑去架着木架子旁,低头假装翻晒架起的圆簸箕上晾晒的灯笼果。

舒予牵了马过来,招呼一句:“爹,娘,我进山去采收灯笼果啦。”

张李氏头也没有抬,哼了一声:“知道了。”

张猎户连忙笑着上前道:“等一等,爹跟你一起去。”

见舒予诧异地看了过来,张猎户连忙解释道:“昨儿个你们娘家尽顾着斗气去了,这灯笼果也没有采收多少。再过两天,这果子就要落了,到时候想采都没处处采去。

“今年还有小望之爷俩儿呢,不多准备一点怎么能行!”

舒予闻言,并未多想,遂笑道:“那爹刚才也不早点说,我就把你的马也顺便一块牵过来了。”

“也不差这点儿时间,你先等着,爹一会儿就收拾好了。”张猎户轻松蒙混过关,脸上的笑意都自然了不少。

说罢,张猎户就去马棚牵马,还不忘记指使舒予去屋子里拿篮筐和布兜子。

爷俩儿很快收拾妥当,辞别张李氏,便纵马往山里去了。

张李氏看着爷俩并辔而去,直到身影消失在前面的丛林里,这才幽幽地叹息一声,收回目光,继续翻晾圆簸箕上晒着的灯笼果。

也不知道那爷俩说得怎么样,真是愁啊……

夏日的山间,翠色蓊蓊郁郁,成片连属,遮挡住灼热的阳光,有有山风偶尔穿林而过,格外地清凉。

舒予一进深林,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瞥了一眼一旁从离家起,就不时地偷看自己一眼,被自己发现了又赶紧嘿嘿傻笑两声,拿些诸如“今天天儿真不错”之类的借口强行尬聊遮掩的老爹,舒予老神在在地开口问道:“爹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咱们爷俩谁跟谁!”

张猎户被闺女当面叫破心事,一时面上有些尴尬,呵呵干笑两声,但听得闺女话里和他十分亲昵,那点子尴尬顿时就又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心里还隐隐觉得自己和妻子联手“算计”女儿,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咳咳……”张猎户清咳两声,遮掩自己心里的愧疚,试探着开口问道,“呐,你既然这么问,那爹也就不瞒着你了。爹想问问,你对于王家这门亲事,到底是怎么看的?”

当爹的第一次跟闺女当面论说她的婚事,张猎户有些不好意思,说罢,便借由御马,掉转头去。

“是娘让爹问的吧。”舒予笑道,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张猎户一脸惊讶地看过去,见自家闺女眼神清亮,显然是啥都明白了,但还是徒劳地帮妻子遮掩道:“你看你这丫头,怎么就是你娘让爹问的呢?爹难道就不能关心关心你了?”

舒予挑挑眉,不置可否,然而脸上笃定的笑容说明了一切。

自家老爹虽然关心她,但是这种有关她的亲事的“家常事”,如果不是操碎了心的娘亲一再叮嘱,他是不会亲自跟她当面提起的。

原因无他,他是大老爷们儿嘛,说亲什么的只是负责最后拍板定案的,商讨合计之类的琐事,自然是都该由家里的女人来做。

张猎户见自己和妻子的计划早就被闺女看透了,索性也不再费力遮掩,嘿嘿干笑两声,关心地问道:“你先别管是谁让问的,爹就问问你,对于王家这门亲事,你到底是怎么看的?还有王家那小子,你,你……看得上不?”

亲口问自家闺女有没有看上别人家的小子,这让张猎户很是尴尬,也隐隐气愤——养这么大的闺女,转眼间就要被别人家的小子给劫胡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舒予倒是没有多想,很是干脆地摇摇头,道:“不合适。我不喜欢王喜。”

尽管和王喜的接触不多,但是她看得出,这个人和獾子寨的其他男人没有什么分别,在他的心里,娶妻是到了一定年纪必须要做的事情,无关乎自己喜欢不喜欢,只要妻子听话勤劳能干,长得也不磕碜就行。

说白了,他只是到了成亲的年纪,所以就在一群适龄的姑娘中,挑选一个对自己最为有益的人选罢了。

当然,时下人都是这样,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獾子寨这么多夫妻,不都是这样结合的?也没见人家过不下去。

可是,她不喜欢。

她不能接受自己为了成亲而成亲,跟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人凑合,搭伙过日子。

舒予坦然直率地说出自己不喜欢王喜,倒是把张猎户闹了个大红脸。

姑娘家家的,把喜欢谁不喜欢谁的挂在嘴上,显得多不稳重!

张猎户心里腹诽,嘴上却也没舍得骂。

说到底,问题还是他先抛出来的,闺女只是回答他的话罢了。

第100章 互谅(五更求订阅)

舒予见自家老爹一脸的忧色,主动笑着开口宽慰道:“爹,我知道你和娘都是为了我好,也知道娘说得对,成亲本就是男女双方互相掂量各自的分量,找个门当户对的,结两姓之好。

“所以,王家选在这个时候来上门提亲,也没有什么不对。

“唯一不对的,大约就是我自己不喜欢这门亲事,不愿意违心嫁到王家吧。”

闺女好言好语地跟他坦诚交心,张猎户当然也不好数落责骂,然而看着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闺女,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忧,摇头感叹道:“你娘也不是一定要你嫁去王家,她是怕错过了这门亲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碰下一桩,更不知道下一桩亲事是不是就合适……

“唉,你娘一急说话就不中听了些,你也别怪她。哪个当娘的,不是为了儿女考虑的?”

舒予重重地点点头,眼底泛出一层水光,面上却笑得明媚知足,道:“爹你就尽管放心吧,我知道的,娘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不会任性糊涂得因为这点小事就跟她赌气,离了心的!”

要不是有爹娘一直不遗余力地照顾她、爱护她,只怕她当初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能直接冻死或是饿死在那个严冬吧。

“哎!这才像是我家姑娘嘛!”张猎户欣慰地击掌笑道。

“还有,爹回去了也只管告诉娘,让她不必担心,错过了王家,未必就没有张家和李家!”舒予笑容灿烂,昂首自信地说道,“像我这样优秀不凡的女子,总会碰上一个合适可意的人,可以托付终身,也让你们放心把我给嫁出去的!”

“傻丫头!”张猎户呵呵笑,忍着鼻尖的酸意,笑骂道,“没羞没臊的,这话都敢浑说!”

“嘻嘻,因为是和爹娘说嘛!”舒予难得撒娇道。

因为面对的人是对你毫不保留地关爱呵护的父母,所以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只要有父母在,儿女不论长到多大,都随时可以卸下浑身的重担和包袱,依偎在他们身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张猎户心里满满的欣慰和感动,眼眶直发热,强忍住了即将涌上的泪水,笑道:“你啊!……倒是愈大愈会撒娇耍赖了!

“快些走吧,咱爷俩争取今天把灯笼果采完!”

张猎户说着,打马疾奔,跑在舒予前头,悄悄地抬起袖子擦眼睛。

“哎!”舒予脆声笑应,策马跟上,体贴地落后一步。

……

学堂里,这会儿正值课间休息。

学堂前的空地上,小望之正和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围在一起玩抛子,嘻嘻哈哈的,开心极了。

爹爹果然说话算话,真的让他把石子拿出来,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抛子诶!

小望之心里美滋滋的。

几个孩子四岁到八岁不等,男孩子玩抛子的不多,所以一开始他们也不怎么熟练,不过是回想着家里姐妹们玩抛子的样子,试着玩了几把。

渐渐地玩得熟练了,就开始带着小望之一起玩。

“你这样是不对的。”一个小孩子指着被小望之抛扔出去的石子,教他说,“是要往上扔,不是往外砸。呶,像我这样。”

说着,拈了一颗石子,向上抛起,又稳稳地接住。

小望之试着做了一次,用力地抛起。

石子一下子飞了出去。

小望之高兴地拍手直笑。

“不对,不对!你这样是不对的。”那个小孩子又说,“光扔起来还不够,你还得用手去接住!呶,看我的!”

又将手里的石子向上抛起,抬手稳稳地接住。

小望之看了看他,抓起一颗石子,用力向上扔起……

结果当然还是没接住。

或者说,小望之根本就没有试着去接,只是将两只手直愣愣地摊开在原处,等着飞出去的石子自己再飞回来。

饶是如此,也把他自己给乐得不行,拍着小手哈哈笑。

“哎呀,你怎么那么笨!这么教都学不会!”那个孩子嘟嘴抱怨道,“你到底会不会玩抛子啊?”

其孩子闻言纷纷都瞪起他来,七嘴八舌道:

“哎呀,他还那么小,学得当然没你快了!”

“小望之别理他,你才不笨呢!”

“就是就是!你可是先生的孩子,先生那么聪明,你长大了肯定也很厉害!”

“你不想教就不要教嘛!小望之又没有求着你,干嘛说他笨!”

……

在一众夸赞和指责声中,先前教小望之玩抛子的小孩子又气又急,涨红了脸,急声辩争:“我说的又没错!他是玩得不对嘛!而且教了这么久,他都还没有学会……”

可惜势单力薄,声音很快便被其他孩子的声音淹没,只能在那儿瞪着眼睛干着急,脸红脖子粗,小嘴抿得紧紧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却死死地忍住没有落下来。

韩彦在学堂里指点白亮功课,听见争执声,透窗看了过去,仔细听了两句,却并没有理会。

这些孩子有的是真的喜欢小望之,所以才替他说话;有些是看在他这个夫子的面子上,故意和小望之套近乎。

然而不论如何,这些孩子的心地都不坏,而小望之也要学会在与人的相处当中,慢慢地分辨出哪些是真话,哪些是恭维。

孩子们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韩彦收回目光,继续解答起白亮的疑问来。

山间岁月悠长,一切从容和缓,光阴如潺潺的溪泉,缓缓而逝。

等到灯笼果的采收季过去,学堂又迎来了中旬休假。

散学后,小望之和新交上的好朋友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

韩彦见了,笑小望之:“都在一个寨子里住着,又不是休假就不能见面了。何至于如此?”

又转头对其好友笑道:“张诚,你家离着张大叔家又不远,又是本家,假期里你若是想找小望之玩耍,尽管来就是了。”

先生这是在邀请他吗?!

张诚一脸的惊喜和不可置信。

上回玩抛子,他还说小望之太笨了呢,回家后爹娘都骂他做得不对。

可是没有想到,事后不仅小望之不生气,还总缠着他教他玩抛子,就跟他的小尾巴似的追来追去的;就是先生也非但没有生气,现在还要邀请他去家里玩呢!

第101章 打探(六更求订阅)

“是,先生!”张诚激动地躬身应道,脸上的兴奋和欢喜怎么都压制不住。

韩彦忍不住笑了,这样耿直又感恩的孩子,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喜欢的。

“快回家去吧,路上小心些。有空去找望之玩耍。”韩彦笑道。

“是,先生!”张诚欢喜地应道。

又跑到小望之身边,约定了明日再见,这才挥手与两人告别,欢欢喜喜地回家去了。

小望之也高兴极了,一路上都兴奋地和韩彦叽叽咕咕。

等回到家里,小望之迫不及地抓着正在摊晾灯笼果的舒予,欢喜道:“姑姑,找!找!玩!玩!”

饶是舒予一直亲自照料小望之,自觉对他的心思摸得最准,这会儿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韩彦见状便上前笑着解惑道:“我替他邀请了张诚假期来家里玩,这会儿正高兴着呢!”

张诚此人舒予听韩彦说起过,因为小望之抛子玩得不好,还曾经直言不讳地嫌弃过小望之太笨呢!

“没想到他们俩倒是玩得好。”舒予笑道,转头跟小望之说,“正好今日新采了些灯笼果,等明天张诚来了,你请他吃果子!”

小望之连连点头,当即从圆簸箕里捧了一大捧果子,要往自己兜里揣。

“哎哎哎,这个可不行!都晾晒半干了呢!”舒予连忙拦住他,指了指屋里,笑道,“新摘的果子都在屋给你留着呢,足够你招待朋友,小馋鬼!”

说着,捏了捏小望之的鼻尖。

小望之嘻嘻直笑,将手里的灯笼果又劝都丢回了圆簸箕里,屁颠屁颠地往屋里奔去了。

韩彦见状直笑,走到舒予身边,一边弯腰帮忙翻晾,一边笑道:“这么多果子,够吃好久呢!”

“看起来是不少,不过等做成果酒、果酱、果脯、糕点之类的,那可就不经吃喝了。”舒予笑道,还不忘提醒韩彦,“翻晾的时候小心一些,别把果子弄坏了,还有,遇到那瘪的或是腐的,都要挑出来……”

轻声细语,絮絮叨叨。

韩彦一面笑应着,一面手脚利索地翻晾。

两人一边低声笑语,一边翻晾果子,夕阳余晖洒落下来,将小院凝成了一幅画,温暖又祥和。

……

第二天一早,韩彦要去应谭老先生的“一旬之约”,舒予正好有事也要去秀水河子镇,便约定早饭后一同下山。

小望之原本闹着要一起去的,但是一听韩彦说张诚今日有可能会来找他玩,立刻就放弃了,乖巧地挥着小手跟两人告别。

变脸如此之快,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临行之前,张李氏一再叮嘱舒予:“别忘了去和味斋买一盒百花糕和一盒八宝果脯,都要用礼盒装着的那种。”

“我知道了。”舒予笑着挥手,嘟嘴埋怨,“娘您都说了好几遍了!”

多到一旁的韩彦都忍不住笑道:“婶子只管放心,舒予不记得,还有我呢!”

这才总算是让张李氏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了,挥手跟两人告别。

待离家远了,韩彦状似不经意地侧首笑问道:“婶子要买糕点果脯去谁家?这么重视,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生怕你给忘了。”

以张家的家资,和味斋的糕点可是奢侈品,更何况还是用礼盒包装好了的,更是奢侈中的奢侈。

所以当然不会是买来自己吃的。

更重要的是,前几天婶子才拿出两份和味斋礼盒包装的点心给大家吃,一份是百花糕,另外一份就是八宝果脯。

他当时好奇笑问了一句:“和味斋的点心?唔,这礼盒看起来很精致的样子,婶子什么时候买的?这样拆开来吃是不是太浪费了。”

他记得当时婶子神色一僵,拆礼盒的动作一顿,而后才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是别人送的。夏天天热,点心不禁放,赶紧吃了才是不浪费呢!”

他当时只是好奇,谁家会花钱送这份礼来,至少他借住这大半年,这还是头一次呢。

但是见大家都无意多说,他便也没有刨根问底。

他和小望之甥舅俩只是暂时借住张家,虽然大家关系融洽,但是他也不能不知礼节地贸然打探别人家的人情往来。

可是,从昨儿晚上起,婶子就一直叮嘱舒予别忘了到和味斋买两份同样包装的点心回来,这让他不得不在意,并且下意识地就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他必须要弄个清楚。

舒予倒是没有多想,闻言笑道:“上回不是吃了人家两盒子点心嘛,总不好白吃,这不得买回去还礼嘛!”

“还礼是应该的。”韩彦笑道,话锋一转,又迟疑道,“不过,这样原样还回去,是不是不太好?”

很有些不乐意继续跟对方来往的意思呢。

舒予知道韩彦是什么意思,可是她本来就是为了回绝和王家这门亲事而还礼的,这样原样还回去当然是最合适的了。

不过,这话倒也不好和韩彦细说。

不是她在意所谓的“名节”什么的,或是对韩彦不信任,而是觉得既然和王家的亲事刚刚有个苗头就被掐灭了,如风过无影,根本就不值得特地再提起。

本就不是个事儿嘛!

“有什么好不好,人情往来罢了,谁又会真的计较这些。”舒予笑道,调转了话头,“说起来,那谭老先生倒是真的看重韩大哥呢,不仅亲自下帖子邀请你参加珍珠梅雅集,甚至还和你约定一旬休假一见。这可是谁都没有过的‘殊荣’呢!”

韩彦有心再问,但是见舒予无意多说,倒也没有再继续追问,顺着舒予地话说起和谭老先生的约定来。

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

更何况眼前这人,还是他放在心上的。

……

张家小院里,张李氏拾掇一篮子灯笼果,亲自提着去了王家。

一路上,张李氏心里反反复复,想着一会儿该怎么和王喜娘开口退了这门亲事,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些天,眼见着舒予心意已决,张李氏哀叹惋惜之余,也能是无奈屈服。

不管怎么说,还是自家闺女开心最重要!

第102章 捷足(七更求订阅)

张李氏打定了主意,脚下更快了。

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还是早说早了的好,彼此都不耽误。

张李氏转过小半个山曲,远远地就瞧见了王家的小院,一字排开的四间杉木房,建得高大挺阔,院子里还搭着几处木架子,上头山果、腊肉、皮毛等堆挂得琳琅满目。

当初她之所以有心和王家结亲,也是看王家家境不错,王家两口子又都是宽厚的,而王喜虽然平平,但是胜在踏实肯干,想来闺女嫁过来不会吃苦受委屈的。

可是谁知道,自家闺女不乐意……

唉,事已至此,多思无意,还是好好地想一想,一会儿该怎么开口说这件事情,才能让王喜娘不那么生气吧。

张李氏脚步顿了顿,又蓦地加快了。

人还没到门口,正好碰见王平挎着弓箭从院子里冲了出来。

一看见来人是张李氏,王平立刻收住脚步,笑着问了声“婶子好”,又高声冲院子里扬声道:“娘,张婶子来了!”

“哟,是大妹子呀,稀客稀客!”王喜娘立即爽朗地应了一声,下一刻,人就快步从屋子里迎了出来。

张李氏紧了紧胳膊上挎着的篮子,挤出一个笑来,应声道:“大嫂子!”

王喜娘笑呵呵地将张李氏往里迎,王平则一溜烟儿地跑去后院马棚,冲正准备牵马带他出去打猎的大哥王喜挤眉弄眼道:“哥,哥!你先别忙着牵马,张婶子来了!”

王喜早就听见了弟弟的高声招呼,原就想先去打了招呼再去带他打猎的,但是眼下见弟弟打趣自己,他突然就有些不自在,背过脸去,瓮声瓮气地教训道:“你吆喝得那么响亮,我又不是聋子!”

王平见自家哥哥害了羞,哈哈大笑,凑上前去揶揄道:“知道哥哥耳朵好!

“我这不是心里着急,想让哥哥早些把舒予姐娶回家,给我做嫂子嘛!所以才特特来跟你说一声,让你在未来的岳母大人面前好好地表现表现的!

“免得张婶子一个不乐意,舒予姐就要成别人的嫂子了!”

“臭小子!”王喜被弟弟这般打趣,脸上绷不住,手里的马鞭子就挥了过去。

王平精得跟只猴儿似的,再加上王喜不过是吓吓他罢了,所以头一低,身子一矮一扭,就轻松地避了过去。

“哥你别着急跟我动手啊!”王平笑嘻嘻地说道,“有这功夫赶紧去哄得张婶子开心,早些把舒予姐嫁给你才是正经!哈哈哈……”

说罢,人早就机灵地躲开王喜挥过来的下一鞭子了。

“哥,我就不耽搁你的宝贵时间了!我去找隔壁柱子进山打猎去啦!哈哈哈……”王平见机地奔出院子,一路哈哈大笑而去。

王喜平静的心,被弟弟王平这么一闹,到底掀起些许波澜来。

对于舒予,他也说不上是喜欢或是不喜欢。

往前他只是听说过她“打虎女英雄”的名头,也曾和其他小伙子一样善意地戏笑过,然而两人真正接触的并不多,所以也谈不上喜欢或是讨厌之类的。

等到韩彦携子借住到张家,寨子里的人因此而逐渐对张家改变了态度,连带着对舒予也宽和不少。

尤其是今年开春,韩彦请寨子里的人搭建新房,指明要盖张家那样的土坯房而不是獾子寨世代流传的杉木房,之后更是请舒予帮忙设计建造了三味书屋做学堂,舒予的名声便渐渐地好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恰恰到了成亲的年纪,爹娘提了舒予,他想了想,也就没有反对。

年纪到了总要成婚的,反正不是舒予,也会是其他姑娘。

想着弟弟王平将来要在学堂里读书,受韩彦教导,有了这层关系,将来定然会比别人方便一些,他就更觉得相看相看其实也不错了。

真正认真打量舒予,是前几天他和娘拎着和味斋的点心亲自去张家拜访时。

张婶子一看就是提前就和娘约好了的,一直在家里等着。

舒予却很惊讶,显然一直都被瞒在鼓里,并不知道这门亲事,更不知道他们会上门拜访。

不过,饶是如此,舒予也应对得当,并没有什么失礼之处,既不愤愤,也不忸怩,落落大方的,就像是压根儿就没明白他们去的目的,直把那当成是一次普通的串门来往。

他回来之后,倒是真心觉得这门亲事还不错了。

抛开别的不谈,舒予这样勤劳能干、落落大方的姑娘,听弟弟说还跟着韩彦读过书认过字的,本就是成亲的好人选。

更何况三味书屋的夫子韩彦,还和张家关系亲近,对于弟弟王平将来进学极为有益。

所以这几天一直都没有得到张家的回信,他也跟着忐忑不安起来。

那现在张婶子亲自上门,是要定下这门亲事吗?

王喜将手里马鞭子捏得死紧,默默站立一会儿,长吐一口气,去后院的泉池处照水整理好了衣衫,又沾水将散乱的发丝抿好,迈步朝正屋走去。

不管怎么样,作为晚辈,他都得去跟张婶子打个招呼才对。

屋子里,张李氏经过层层寒暄铺垫之后,叹息一声,进入正题,满是歉意地低声道:“大嫂子,这门亲事,我觉得,不是那么妥当……”

正走到门口的王喜心中一紧,脚步蓦地一顿,下意识的,他悄悄靠近墙根,矮身蹲了下来。

……

舒予和韩彦难得清闲,倒也不着急赶路,两人一路信马由缰说说笑笑,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得秀水河子镇上。

往前行走不远,就到了一个分岔路口,直通向秀水河子镇东侧的栖云山,谭府就在山脚之下,顺着山势而建。

“韩大哥,咱们就在这儿分别吧。”舒予勒马驻足笑道,“你从这儿去谭府正好便宜,我也要去镇子上逛逛,顺便把要买的东西都给买了。

“晌午咱们就在王记马行汇合,让白起这个账房先生请咱们吃面!”

说罢,眉梢高挑,笑得一脸狡黠,就跟只正准备去偷吃人家养的鸡鸭的小狐狸似的,似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第103章 真巧(八更求订阅)

韩彦只觉舒予“爱贪便宜”的小模样十分可爱,让人越看越看不够,哈哈笑了一阵,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打开倒出数十个铜板来,递给舒予,笑得一脸宠溺:“呶,小馋嘴,这些拿去买些果子吃。”

舒予倒也没有跟韩彦客气,伸手接过铜板,放进自己随身带着的荷包里,笑嘻嘻地拱手谢道:“多谢先生赏赐!”

韩彦哈哈大笑,抬手挥一挥衣袖,纵马向东疾奔而去,留下一句“等我回来”在风中盘旋回荡。

舒予皱了皱眉头,忍不住笑开了,小声嘀咕一句:“呵,整得跟言情古装剧似的。”

说罢,翻身下马,一路往回行去,悠闲地这儿瞅瞅那儿看看的,往马背上的褡裢了塞进一样又一样的东西。

藏身在酒幌后的王喜,一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骨节泛白。

他就说两家好好地议着亲事,张家怎么会突然反悔,原来是被韩彦近水楼台先得月,捷足先登了!

张婶子说什么他们夫妻俩只得舒予一个女儿,将来谁娶了舒予就是“娶”了他们一家,负担太重,如今见他们王家诚心求亲,不忍心连累他们,所以才想在亲事议定之前就此取消。

其实不过是他们另外又看中了韩彦,觉得韩彦这个女婿比他更好罢了!

他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韩彦看向舒予的目光温柔而纵容,舒予对韩彦笑得也是半点都不设防,郎情妾意的,恨不能戳瞎旁人的眼睛!

可恨!

王喜一拳狠狠地砸在了酒肆的墙上。

可恨!实在是可恨!

那韩彦若是真的对舒予有心,为什么不早一点求娶?

那张家若是真的觉得韩彦比他要好,为什么还要同意跟他议亲?

这简直就是将他,将他们王家的诚心践踏在脚下,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王喜恨得双眼通红。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没事儿砸我们家店墙做什么?砸坏了你赔啊!”小二从店里跑出来,揪着正闷头一拳一拳地砸墙的王喜愤愤说道。

“对啊对啊!人家墙在那里又没有招你惹你!”

“你不痛快也不用这样吧!”

……

在店门前摆摊的小贩大多都和店家相熟,见状都纷纷指责其王喜来。

吵闹引得路人们纷纷驻足看了过来。

王喜心里正憋着火,见此情形正恼得扬起拳头要冲那小二打去,就见已经走过去的舒予,听见响动,这会儿也驻足朝这边看了过来,便赶紧收回拳头,拿袖子遮住脸,拉起缰绳,趁众人没有防备,飞快地冲出了人群。

他不能被舒予看到这样丢人的一面!

眼下亲事虽然不成了,可却不能让舒予看不起他!

哼,还以为谁离了谁就不能活吗?

他偏偏要争口气,好好地做出一番成绩来,把韩彦比下去,让舒予,让张家所有的人,都后悔他们看走了眼!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做错了事情都不会道歉吗?”

“就是就是!只会逃走,这也太怂了……”

……

人群议论纷纷。

不过见正主儿都已经走了,看热闹的人也很快都散去了,只剩下店家和相熟的小贩嘟嘟囔囔地抱怨几句。

舒予远远地见人群都散开了,也没有心思去打听那些热闹,牵马继续悠闲地逛街购物,见路边摊子上有捏面人的,便一脸欣喜地停下来,选了“西游师徒四人组”,买了一整套,准备拿回去给小望之玩。

小贩难得碰见个这么豪爽的大主顾,立刻喜笑颜开地热情招待不说,还另外加送了舒予一只随手捏成的白龙马,笑呵呵地说道:“呶,这下齐活了!没有这白龙马,唐三藏可走不到西天!”

“多谢多谢!”舒予十分爽快地付了钱,将“西游师徒五人组”各自用纸包好,直接插戴在褡裢外另缝的小布兜子里,免得挤在一块再黏糊了。

等一路行到和味斋的时候,需要买的杂物也都买得差不多了。

舒予便将马儿拴在和味斋门口的石墩子上,嘱托门口迎客的小二帮忙照看一下,自己则背着褡裢,往店里买点心去了。

一路悄悄尾随的王喜,皱眉看了半晌,一咬牙,将马儿也拴在了门口,迈步踏进了店铺。

舒予此时正在柜台上跟小二笑道:“麻烦拿一盒百花糕、一盒八宝果脯,都要用缠枝花纹的礼盒装着的。”

王喜一愣,这不是自家当初拿去张家的两样点心吗?舒予买它们做什么?

这么想着,人就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

店里的客人不算多,但是也不算少,人来人往的,舒予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有人的目光一直盯在自己身上,等她察觉到不对的时候,耳边就响起一声惊喜的招呼:

“舒予妹妹,真巧,竟然在这里碰见了你!”

舒予下意识地皱起眉头,顺声看过去时,就惊讶地发现王喜竟然就立在自己身边,一脸惊喜地对着她笑。

舒予并不知道张李氏这会儿已经去王家说清楚了,下意识地退开了一步,但是碍于情面,她也笑着回了一句:“王大哥,你也来买糕点啊。”

毕竟是一个寨子里的,如今恰好碰见了,别人笑着打招呼,她总不能理也不理。

那样倒显得她心虚。

这么一想,舒予神情愈发地坦然了。

“嗯!”王喜见舒予一如既往地客气又疏离,心里不由地一阵失落,想要上前一步,又觉得双腿似有千斤重,根本就迈不开。

王喜不说话,舒予自然也不会多搭讪。

正好小二将舒予要买的两盒子点心包好了递过来,舒予便麻利地付了钱,趁机和王喜告辞。

“王大哥你慢慢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舒予落落大方地笑道。

明明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告别才对,可王喜偏偏就听出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味道,心里不由地气闷郁郁。

“我也没什么要买的,咱们一起走吧!”眼见着舒予已经迈开了步子,王喜赶紧强笑道,追上了舒予。

舒予无奈,只能默然。

要走要留,买还是不买,那都是王喜的自由,她即便是看出他是故意跟着自己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第104章 打服(九更求订阅)

等出了和味斋,解了马,舒予见王喜在一旁牵马踟蹰,一副还不打算离开的样子,遂笑道:“王大哥,我要去王记马行找白起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等等。”王喜下意识地开口拦道。

舒予诧异挑眉,坦然问道:“王大哥还是有事情?”

这下王喜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窘迫地红了脸,低了头。

可是心里的不服气倒是半点没少。

舒予皱皱眉头,客气地说道:“王大哥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我还有要事要去王记马行找白起呢!”

见舒予抬脚要走,王喜连忙道:“有有有!我有些事情想要单独和你说。你看,咱们找个说话的地儿,如何?”

他得弄清楚,和王家悔婚,到底是舒予的意思,还是张家两口的意思。

虽然,或许不论是谁的意思,对于事情的结果都没有影响,但是不弄清楚的话,他总觉得心里有根刺,过不去这个坎儿。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舒予笑得坦荡。

这让王喜不得不怀疑,是不是直到现在,舒予都还不知道两家人在私底下商量他们俩的亲事,否则又怎么会在面对他时,还如此地坦荡自然。

这么一想,王喜心里腾地升起一簇小火苗来。

“在这里说?”王喜环视一眼,低声笑道,“这只怕是不太好吧。”

舒予一听这话,就知道王喜打的是什么主意。

有什么话不好当众直言的,当然是事关张王两家议亲的事情。

舒予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自己直来直去地和王喜说明白了,也省得自家爹娘夹在中间难做人。

“那王大哥看,咱们去哪里说话的好?”舒予坦然笑问道。

王喜心中一喜,想了想,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道:“咱们去哪里说吧。”

秀水河子镇只有南北东西交错的两条大街,街后就是稀稀落落的民房和一望无际的山野,僻静少人,正好说话。

舒予皱了皱眉头,旋即落落大方地笑道:“好啊!”

人烟稀少,说起话来才能较少顾忌,免得吞吞吐吐的,半天说不明白。

见舒予答应下来,王喜高兴地当即策马领路,笑道:“舒予妹妹请随我来。”

两人翻身上马,一前一后穿过巷子。

到得镇子外,眼见着房舍越来越少,周围已是成片的山林原野,纵目远眺,半天不见一个行人,当先领路的王喜这才喝停马儿,翻身下来,笑着做请:“舒予妹妹,此处清净,正好说话。”

舒予翻身下马,一边活动筋骨手脚,一边笑道:“既然如此,那王大哥有话就只管直说吧。我一会儿还着急办事呢!”

她以为王喜会在巷子里和她说亲事的事情,所以犹豫一下便答应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王喜竟然会一直把她带到这种这里。

在这种僻静少人的地方,不管王喜要说什么,打的是什么主意,她都不能不早作防备。

王喜一听,顿时着了急,可是越着急,这话他就越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舒予等了半天不见王喜开口,心里不耐烦,索性牵起马儿,抬脚就要走。

王喜一见舒予打算离开,立刻就急了,这一急之下,就顾不上什么理智了,直接扑上去拦人。

饶是舒予早有防备,还是被一言不发,突然张开双臂扑过来的王喜吓了一大跳。

好在她早有防备,身手又一向敏捷,当即一个扭身避了过去。

见王喜依旧不依不饶,偷袭不成,转身又要伸手来拉她,舒予当即矮身避了过去,趁势一手抓住他的前臂,一手抓住他的后颈,身体一沉,肩胯一顶,一个过肩摔将王喜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咚!

在王喜爬起来之前,舒予乘胜追击,单膝跪地,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拳顶住他的下颚,又惊又怒,疾声斥骂道:“我看在大家都是一个寨子的份儿上,对你全然信任,这才走了这一遭。没想到你竟然是这般小人,背后动手脚!”

她虽然不满意这门亲事,但是对于王喜这个人本身没有什么恶感,又觉得他看起来挺憨厚老实的,王家又一心求娶,而且这门亲事又是自己主张退的,心中歉疚,这才想着和他私下里说清楚的。

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上看起来老实无害的人,内里竟然是个衣冠禽兽!

得亏她机警,又一向身手不错,这才没有着了他的道!

王喜被舒予这一摔一砸,整个人都懵了,还没等他迷糊过来,就见舒予的拳头惊怒交加地砸了下来。

等等!等等!

他没有想动手动脚,他只是想把人留下来,好好说话而已啊!他真的没有不轨的念头啊!他冤枉啊!

噗——

……

舒予虽然恼恨王喜的算计,但是倒也没想真的把人给打残了,毕竟两人之间还横着议亲这件事情呢,她不想让一心为了她考虑的爹娘太难做。

小惩大诫一番,舒予起身整理整理因挥动拳脚而稍显凌乱的衣衫,声音清冷地对躺在地上、疼得面容扭曲、说不出话来的王喜说道:“今日之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也请王大哥日后好自为之。”

说罢,翻身上马,潇洒离去。

徒留被揍得躺在地上起不来的王喜,双眼泪流,内心哀呼:退婚!立刻退婚!

他娘的,这样专拣人隐蔽处狠揍的厉害媳妇,谁爱娶谁娶去,他是不敢招惹了!

……

晚些时候,王喜浑身颤颤、脸色发白地回了家。

第一件事情,就是跟自家爹娘说:“既然张婶子开了口,那和张家的这门亲事,就当是没有提过吧!”

王喜娘愣了一下,十分惋惜地说道:“虽然你张婶子是这么说,但是这件亲事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的,只要你不嫌将来负担重……”

“我嫌!”王喜蓦地抬头,一脸恨恨地低吼道。

王喜娘被吓了一跳,总觉得大儿子今天有些不太对劲。

不过见他浑身干净整洁的,除了面色苍白一些,别的没什么大碍,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第105章 委屈(十更求订阅)

“那行,既然你也不乐意,那这门亲事就这样算了吧。”王喜娘十分惋惜地叹声道。

毕竟这门亲事若是成了,将来奉养张家二老就是大儿子的担子,现在看儿子对此反应这么大,那还是就这样算了吧,免得结亲不成,反倒结成了仇。

“唉,就是可惜舒予那么好的闺女了……”王喜娘叹息道,“也不知道将来哪家小子有福气娶了去……”

对于这个儿媳妇,她可是怎么看怎么满意呢!

奈何两个孩子没缘分……

正往里间挪步的王喜,闻言浑身一抖,强忍着才没有露出行迹来,挑帘躲了进去。

可惜?

哼!

是可幸!

拳脚那么厉害的媳妇,简直是谁娶了谁就倒霉!

……

王家发生的事情,舒予自然是一无所知,她一路又惊又怒地策马疾驰回了镇子,感觉到头顶大把大把炽热的阳光洒下来,又听得周围人声鼎沸,这才渐渐地冷静下来。

她没有料到王喜会二话不说就直接动手,也庆幸自己早有准备,更庆幸王喜不是她的对手,否则的话……

舒予咬紧下唇,目光落在自己抓紧缰绳的双手上,只见拳头紧握,骨节泛白。

原来即便是成功脱身,她也是害怕的。

舒予想要松开手指活动活动,这才发觉,自己紧张得手指僵硬麻木,一时根本就不能灵活控制。

“舒予!”

远远地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舒予顺声看过去,就能见韩彦满头大汗地策马奔来,迎上她的目光时,脸上的惊慌担忧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舒予扬了扬唇角,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由心底涌出一股无可遏制的委屈来,眼底一热,眼前越来越近的人影瞬间变得朦胧起来,像是隔了一层水雾。

好在她反应得快,赶在韩彦到来之前,低头用力地眨眨眼睛,再抬头时,就只剩睫上几点晶莹。

饶是如此,韩彦也察觉出不对劲来,皱眉担心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叠声的急问,满满的都是担忧。

眼前的舒予没有他离开时的开心恣意,反而有些惊慌,又似委屈,长长的睫毛上还有几滴可疑的晶莹,好像是,刚刚哭过?

韩彦心里一紧,担忧和心疼瞬间蔓延开去,让他忍不住策马凑得更近了些,伸手去牵舒予。

好像只有握在手里,才能安心一点似的。

“嗯~”舒予连忙笑着摇摇头,默默地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松开紧握缰绳的手指,抬手掩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抱怨遮掩道:“没有。

“还不是等你等得太久,又不想去王记马行干坐着,就干脆到镇子旁的山坡上跑马去了!”

说着话,抬手抹干净了因为打呵欠而流出的眼泪。

韩彦不信,但是见舒予心情不好,不愿意多说,当下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然而伸出去的手却并没有收回,而是直接将舒予刚从唇上拿下、抹去泪珠的手包在掌心里,温声笑道:“你倒是玩得开心了,害得我担心得不行。”

和谭老先生论道完毕,匆忙从栖云山谭府告辞之后,他就一路策马狂奔,直冲王记马行而去。

可是等到了王记马行,下马一问,他才知道舒予根本就一直都没有过去。

他算了算时间,舒予此时应该早就办好了杂事才对,到王记马行等着和他会合才对,不知道因何缘由被绊住了脚,一直都没有过去。

白起见他皱眉坐立不安,便劝他说舒予或许是一时兴起,正逛街玩耍呢。

毕竟,哪个姑娘不爱买些胭脂水粉之类的?

让他不用担心,安心在店内等着就好。

可是他哪里坐得住,见白去要一旁的面馆订位子,便索性牵了马出来,满大街地奔马寻找舒予去了。

等到绕街一圈,连个人影儿都没有见到时,他心里骤然一沉,担心得不得了,总害怕这一整天的惶惶不安会应验,舒予别再出了什么事情。

那种惧怕失去的惶然恐惧和愤怒,让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扬鞭掀了一个挡路的摊位。

好在,就在暴怒的边缘,他一抬头,终于看到了在街头茫然呆立马上的舒予!

所有的暴怒就像是熊熊燃烧的焰火,被铺天盖地的流沙一掩埋,瞬间全都熄灭了,只剩下了欢喜和担忧。

不管怎么说,眼下人好好地立在他的眼前就好!

感受到手心里的充实和温暖,韩彦长吐一口气,这种真实的触感,总算是让他一颗高悬无着的心慢慢地落了下来。

舒予却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韩彦紧握着自己的手的手掌,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大庭广众之下,韩大哥对她做出这么亲昵的举动来,有些不大合适吧?

韩彦也知道眼下这样做不大合适,但是却不想放开,更不想因此而吓到了舒予,跟他疏远起来。

所以他翻手将舒予的手在自己的掌心摊开,指着上头微微泛白的僵硬的手指,低声笑道:“就是贪玩,也不能太过忘情。

“你瞧,这手抓缰绳都抓得僵硬麻木了。快些松开活动活动吧。否则一会儿有你受的。”

说着,便松开了手,神情大方自然,仿佛他方才真的只是见舒予御马的方式不对,随意出手指点几句似的。

这样一来,舒予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韩大哥君子坦荡荡,只是见她手掌发僵发硬,好心指点几句,倒是她自己胡思乱想,差点误会了人家的一番好意。

大约是刚才在深林里,真的被王喜的举动给吓到了吧,所以这会儿才会如此敏感多思。

舒予甩甩脑袋,将那些惶然不快全都甩到一边,一边活动双手十指,一边冲韩彦明媚地笑道:“多谢韩大哥!”

“不谢。”韩彦爽然笑道,耳尖微红。

咳咳,欺骗小姑娘什么的……果然很开心!

“白起已经在王记马行旁的面馆订好了位子,咱们先去吃饭吧!”韩彦收回心思,朗然笑道,“等吃完了饭,咱们一起去王记马行单独辟出来的马场,去开开眼界!”

第106章 琢磨(一更求订阅)

这是韩彦上回去栖云山谭府参加珍珠梅雅集时,顺路就和白起约定好了的。

舒予也听韩彦提起过,这会儿听韩彦这么说,遂笑道:“那咱们快些去吧,别让白起等久了。”

说着,策马当先一步行去。

韩彦笑应了一声,随后跟上,却在舒予看不见的背后,倏地沉下脸来。

舒予方才紧张到手指屈曲得僵硬麻木,显然不是像她说的闲得无聊就到镇子外的山林里跑马那么简单。

只怕,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韩彦一路走一路想,等到得王记马行旁的小面馆时,早已在心里将所有的事情梳理了个遍,最后将目标放在了和味斋上。

舒予和他是在东街岔路口分开,从那儿一路向和味斋行去,恰恰好能够把她要买的那些糖盐酱料、针头线脑之类的琐碎物件给买完,再最后到和味斋买点心。

而且当时舒予骑马呆立的地方,恰恰好也在和味斋附近。

按照当时舒予马头的朝向,还有她不经意间戒备扭头的方向来看,她当时应该就是从和味斋旁边的小巷子里打马疾奔出来的。

那么在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彦苦思无果。

一路到得小面馆前,白起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一看见舒予和韩彦相伴而来,白起顿时长舒了一口气,上前欢喜地招呼道:“舒予!可算是找到你了!

“刚才韩大哥回来一见你没有在马行里等着,急得坐立不安的,当即牵马出去满大街地找你去了呢!

“害得我这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的!”

说着话,人就上前牵过缰绳,拴马,又替舒予将马上的褡裢拿下来。

舒予闻言诧异地看向韩彦,心底满满的感动。

她看到了韩彦找到自己的焦虑和担心,但是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未能如约而至,竟然会让他担心到坐立不安、满大街策马疯找的程度。

舒予一时又是感动,又是歉疚。

韩彦回以一笑,如同往常一样温和又随意,让人莫名就觉得心安。

舒予悄悄地长吐一口气,觉得胸腔里一直浮浮沉沉的心,这会儿似乎也安定了不少。

正在忙碌的白起,丝毫都没有注意到眼前两人的“眉来眼去”,正对着褡裢外兜里的面人惊呼道:“这是买给小望之玩的吧!我看看啊,有唐三藏、孙大圣、猪八戒、沙和尚,哟,这还有白龙马,师徒五人挺齐活的呀!”

“你小心着点儿,别把面人给弄坏了。”舒予收回目光,连忙笑着叮嘱白起。

“哎,我小心着呢!你只管放心吧!”白起笑呵呵地应道,一面将两人往面馆里迎。

三人说说笑笑,进了小面馆,在白起早就订好的临街的一张桌子旁围坐而下。

“这家小面馆虽然比不上百味居,但是面做得确实是劲道爽口,在整个秀水河子镇都很有名气呢!

“听说就连百味居的东家都来挖人呢!只是他自己不乐意去!

“在别人手底下做事,哪里有自己当掌柜舒心自在。”

白起显然是还记上次的事情呢,絮絮叨叨地解释道。

舒予见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心头残存的惶然和后怕,也被这一笑给彻底地驱散开了,整个人就如那枯槁蔫蔫的禾苗,骤然间得遇春雨的滋润,瞬间又鲜活了过来。

韩彦看在眼里,心头的沉重总算是稍稍卸去一些,却不懂这其中的典故,疑惑地看问过去。

舒予便笑着将上回韩彦去李掌柜家里相马,他们在街上等候,恰巧白起路过,以为他们没有吃饭,好意邀请他们到这家小面馆吃饭,结果却被自家老爹灌了一耳朵的“百味居的醉酿鸭子”的事情给说了。

韩彦哈哈大笑。

白起面露窘然,挠头尴尬地笑笑,赶紧扬声招手喊小二,要点菜。

小面馆没有什么好点的菜,韩彦和舒予也不想让白起破费,便各自点了一碗面,又另外点了一荤一素共两个炒菜。

至于酒,三人一会儿吃过饭,还要骑马去王家马场参观呢,就不喝了。

白起过意不去,还要再点几个菜,却被韩彦和舒予给拦住了。

“这些就足够咱们吃的了!”韩彦笑道,“我们不和你客套,你也不要和我们外气才是!”

这话很是中听,白起当即一脸激动地点点头,不再坚持。

面和菜上得都很快,味道算不上极好,但是面条倒是真的像白起夸赞得一般劲道爽滑,让人吃了第一口,就忍不住再吃第二口,第三口……

很快,三碗面都见了底儿,两盘菜也都吃得差不多溜光了。

白起起身要去结账。

韩彦突然开口笑道:“我突然想起学堂里还有些事情要办。一会儿结过账,你们先去马行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舒予和白起不疑有他,点头应下。

韩彦便起身,先行一步。

一出小面馆的大门,韩彦立刻沉下脸来,翻身上马,疾奔和味斋而去。

毫不知情的白起和舒予结过账,说说笑笑,直接去了王记马行的后院,一边吃茶歇息,一边等韩彦归来。

约莫等了两刻钟,韩彦就策马回来了,也不进院,只是在门外笑着催促他们:“咱们快些动身吧。马场离着镇子还有一段距离呢,来回要花费不少功夫,别耽误了傍晚回家。”

白起和舒予早就准备好了,闻言当即牵马出了院门,翻身上马,与韩彦一起,朝秀水河子镇西北的王家马场基本而去。

三人骑术都不错,你追我赶,策马狂奔,很快就奔出了镇子,闯进前方茂密深翠的树林里。

午后炽热的阳光一下子消减了大半,三人不由地精神一振,挥鞭驱马,加快了速度。

王家马场在秀水河子镇西北约莫十里,占地面积极广,几乎圈了大半的山头。

因为有白起引路,大家在马场中一路前行,通畅无比。

白起熟门熟路,也不用向导,带着韩彦和舒予,绕过前方简单搭建起来供养马人暂住的房舍,又绕过一处笔直的杉木围就的栅栏,就到了马厩。

第107章 隐秘(二更求订阅)

眼前的马厩一间连着一间,一字排开,足足有二十间。

每一间约面阔八米,进深六米,两侧有盛放草料的食槽,各自育有六到十匹马不等。

这么粗略算起来的,整个王家马场,大约有百余近两百匹马。

这可是比大数目!

“哪儿止呢!”白起听韩彦和舒予惊叹王家马场的规模,自豪地笑道,“马棚里只是一部分,还有一小半,这会儿应该由牧人在山间放育呢!”

韩彦默默地估算一下,惊叹道:“那你们东家还真是家资颇丰!”

王家马场的骏马个个高大威猛、劲头十足,平均下来按照一匹马十二两银子的市价,这一百匹马可就是一千二百两,整个王家马场大绝对在四千两以上!

这还只是普通马匹所占成本而已,并不包括那些动辄几十,甚至是百两银子特等超优骏马。

要维持这么大的开支,王记马行的运作资金必须翻几倍。

在秀水河子镇这样的偏僻之地,能有几万两的家资,可是万里也难挑一的。

“那是!”白起与有荣焉,得意道,“要不李掌柜怎么会主动认输求饶,远远地避去乡下养老去了呢!”

韩彦闻言笑容微微一滞,旋即恢复如常,附和夸赞了两句,话锋一转,笑道:“我想去去看看那些瓦剌马,尤其是军马,不知道,这会儿放不方便?”

白起不疑有他,嘿嘿笑道:“韩大哥想看,当然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早前就和东家打过招呼了,说是有熟人想要买马,最好是瓦剌马或是军马。”

既然在东家面前过了明路的了,那韩彦要看什么自然是随意了。

“不过,韩大哥和舒予看过之后,可千万别出去和人家说,咱们马场里有军马啊!”白起正色叮嘱道,“毕竟,买卖军马,那可是朝廷严令禁止的。”

要不是看在来人是韩彦和舒予,他肯定不会透露半分的。

“我们知晓轻重,你就放心吧。”韩彦笑着应下来。

舒予也连连点头。

白起挠头嘿嘿笑道:“我当然信得过你们!那些马儿单独养在后头的小院子里,咱们这就过去吧。”

说罢,当先一步领路。

绕过长长的一字排开的马棚,入目是一片小树林,林后同样用高大的杉木栅栏围成一个场地,瓦剌马和军马就养在那其中。

院门口立着两个威武雄壮的汉子,长得凶神恶煞,见有人来,长刀交叉拦住,伸手道:“证物。”

白起便从怀里掏出一块印刻有王记马行标记的牌子,递了过去。

其中一人接过,认真比对了半晌,这才收刀放行,冷冷地交代道:“最多半个时辰。”

“知道了。多谢二位。”白起笑着道了谢,转身请韩彦和舒予先进去。

舒予被这阵仗惊得敛气屏声,等进了院子,走远了,这才和白起小声抱怨道:“你们东家打哪里请来的这两尊门神?看着怪能唬人的!”

“你可别小瞧他们俩!”白起肃然道,“他们可是东家花了大价钱请来的江湖高手呢!”

能留在这院子里的,不是优质上等的骏马,就是军马,每一匹价格都在二十两以上,有那资质极佳又恰好遇上大主顾的,就是百两一匹的也卖过!

这样的院子,当然要聘请绝世高手来看护了。

“要不是提前和东家说好了的,从他那里讨了进出的令牌来,咱们今日还进不来呢!”白起笑着解释道。

舒予听得连连咋舌,又不解地问道:“那要是客人们要来选马,怎么办?总不能也要先去和你们东家讨要令牌吧?”

“寻常的客人哪里能进得了这里。”白起笑着解释道,“一般都是将这院里的骏马分批投到前院去,供客人们选购的。

“至于那些熟客、贵客,一般都是由东家亲自接待的,哪里还用得着令牌?”

“什么样的客人才能算得上是熟客,或是贵客?”一直默默四处观察的韩彦,突然开口问道。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白起歉然一笑,解释道,“我虽然是王记马行的账房先生,但其实负责的仅仅是寻常的马匹交易罢了。

“至于这院子里的骏马,一向都是东家亲自负责买卖的。就是我师傅在时,也是这样。

“不过,我想能让东家奉为上宾的,不是家资万贯,就应该是有权有势的。譬如,县中巨贾、县令大人之类的,都是东家亲自接待的。”

韩彦默默地记在心里。

舒予却笑道:“整得‘等级’还挺森严。”

白起嘿嘿笑,道:“外人可不知道其中乾坤。”

言下之意,这是他对他们的特别优待。

舒予哈哈大笑。

三人绕过院墙,眼前豁然开朗。

一望无际的山林里,散养着许多骏马,它们或在低头吃草,或在悠闲散步,或在扬蹄疾奔,昂首嘶鸣……

然而无论哪一种姿态,都可以一眼看出它们和前头马厩里养着的那些骏马明显不一样,那种或是桀骜不驯,或是训练有素的沉敛,就是舒予这个对马儿了解不多的人,也一下子就被牢牢地抓住了目光。

韩彦那匹高大威猛的坐骑和眼前的这些骏马一比,一下子变得“孱弱娇俏”起来。

韩彦目光锐利,扫视四周,快速地分辨起这些骏马的品类来。

大周边马、瓦剌马、西域马……

几乎所有的良种马这里都有,却独独没有军马。

军马本就自良种马中选拔而得,经过严苛周密的训练,又上战场见过血,沉稳坚毅又勇敢无畏,即便是退下来散养在山林之间,也如宝剑藏于剑鞘,让人一看就能察觉其不凡来。

韩彦心里一沉,神色却不变,朗然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今生虽无缘上阵杀敌,舍身报国,然能得见战马,也算是聊有慰藉!”

韩彦的话引起了白起的共鸣,他击掌叹道:“正是!正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虽然做了账房先生,但若是边关需要,定然也会慷慨奔赴前线,舍身卫国!”

打小在边地长大的白起,自认为自己比韩彦的这等书生意气,更能领会战争的痛苦和意义。

第108章 赠马(三更求订阅)

舒予在一旁暗自感叹,果然不论是在什么时代,男儿们心里总有个“当兵梦”。

负责养马的林叟恰好从林子走过来,听见韩彦和白起这番雄心壮志,呵呵笑道:“年轻人就是有热血,有冲劲!可惜你们来得不巧,这儿的军马昨儿刚被人都买走了。”

白起扫视一圈,惊讶道:“不会那么不凑巧吧?我看这些骏马个顶个的神骏威武,难道就没有一匹是军马吗?”

能够到达这里的,都是可以放心的“自己人”,更何况白起眼下又得东家栽培,林叟倒也不瞒他们,道:“今儿个来了个大主顾,将所有的军马一次买完了。你们要是早点来,说不准还有机会见到。”

现在嘛,按脚程那些人早就出了秀水河子镇,快一些的话,这会儿甚至都出了康平县。

“那个大主顾是谁?”韩彦拱手诚恳问道,“若是登门好好说,或许他肯匀出来一匹给我们。”

“哈哈哈……”林叟摆手大笑道,“年轻人,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买卖军马非同小可,大家看都谨慎着呢!咱们只是负责买卖,别的可一概都不管。”

言下之意,对于买主的身份,王记马行并不会特地去调查仔细,更不会对外泄露半分。

韩彦闻言面露失望,遗憾不已,指着山林间的各式良马,感叹道:“晚辈看这些马儿就已是神骏非常,不知道那些军马又是何等风姿!唉,空跑一趟,真是遗憾!”

“那有什么好遗憾的。”林叟不以为意,笑道,“这一茬儿赶不上就赶下一茬儿,下回请早呗!”

“林大爷您是见得多了,自然不觉得稀罕!”白起钦佩又亲近地笑道,“咱们可还没都没有见过正经的军马呢!”

这句恭维林叟很是受用,哈哈大笑道:“你说这话老头子不抬扛!这么些年成日里跟马儿打交道,什么样的好马老头子没有见过?”

韩彦便顺势笑捧了林叟一把,道:“那一会儿还要劳烦林大爷,帮咱们挑一匹好马呢!”

林叟哈哈大笑,捋须点头道:“成!老头子就帮你们这回!说吧,想要什么样的马儿?”

韩彦笑着拱手道谢:“多谢林大爷!”

说罢,指了指舒予,笑道:“晚辈想给舍妹买一匹良马,山间日常骑行、打猎用的。”

舒予一愣,直直地看向韩彦。

怎么突然要给她买马?提前没有说啊!

关键是,钱带够了吗?

“哦,你们是猎户啊!”林叟闻言却是恍然。

如果不是山间猎户,谁家会让未出阁的姑娘和小子一样,日常进山打猎?

“小姑娘骑术怎么样?”林叟问道,“拉多重的弓?射术如何?喜欢什么样的马儿?……”

林林总总的,问得很是仔细。

舒予见状,只得暂且收起满肚子的惊讶不解,笑着一一答了,态度很是恭敬:“打小家学的骑术,能在山林家跑马;

“能拉一石弓,日常打猎马上能射七斗弓;

“至于射术,日常打猎,獾子以下,还从未有过盯上后却逃脱的猎物……”

能得东家如此信任,经年在内院照顾这些上上等骏马的人,定然不是个寻常的老头。

看白起对他的态度就知道。

林叟原本不过是例行一问,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舒予的骑射之术竟然如此之好,顿时大为惊讶,连连惊叹。

白起见状,忍不住插了一句:“林大爷,您可别看舒予是个姑娘家,她还曾经赤手空拳打死过老虎呢!”

舒予笑容顿时一僵。

不提打虎那茬儿,咱们还能做朋友!

“哦?原来还是个打虎女英雄啊?!”林叟惊讶不已,上上下下地打量舒予一番,满脸的不敢置信。

舒予干笑两声,少不得将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末了,很是无奈地赧然道:“……事情就是这样。偏偏我说了大家都不信。久而久之,也就只好随他们去了……”

林叟哈哈大笑,点头道:“他们不相信,老头子信你!这样可爱率真的小姑娘,一看就不会撒谎!”

一只老虎有多大力,他能不清楚吗?要不是之前掉进陷阱里伤得厉害,这样的小姑娘它能一次吞下好几个!

“不过,略去“打虎”这茬儿,你骑射也是很厉害的了!”林叟捋须笑赞道:“既如此,那便不能像一般姑娘家那样挑马了。你且瞧着,老头子一定给你挑选一匹中意的!”

“多谢林大爷!”舒予笑弯了眼睛。

转头却在林叟去挑马之后,偷偷地拽了拽韩彦袖子,一脸担心地压低着声音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要给我买马?这里的马儿,少说一匹也得二十两呢!”

韩彦自己的积蓄,上回买马买书的,可是一次都清空了,哪里还有余钱给她买马?而且还是这样贵的良马!

“别担心,先生有钱!”韩彦挑挑眉,胸有成竹。

“你们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儿?”白起强势加入,对于自己被冷落表示不满。

“在说一会儿该怎么和你这个账房先生讨价还价!”舒予转头笑道。

白起一愣,挠头嘿嘿地笑起来,这个话题果然不好当着他的面论说。

笑罢,又一本正经地说道:“马儿是韩大哥要买的,买来又是送给舒予你的,我还能多赚你们钱不成?

“你们就尽管放心吧,我肯定会在东家许可的范围内,给你们一个最低价的!”

要不是他工钱太低,就是让他直接送一匹好马给舒予,他也乐意啊!

舒予哈哈而笑,倒也不跟白起客气,爽快道:“行啊!那我就先谢过了,白先生!”

实在是担心韩彦的荷包太瘪,一会儿被戳穿了太难看。

白起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心情却很激越。

虽然知道舒予这一句“白先生”打趣的成分居多,而且“账房先生”和“教书先生”虽然都被称作“先生”,实则差别极大……

但是,一想到自己也和韩彦一样,被舒予称呼一句“先生”,莫名就觉得很激动很开心是怎么回事~~~

好像一直以来的努力,终于被人认可了呢!

第109章 端倪(四更求订阅)

最终,林叟给舒予挑了一匹枣红色的瓦剌马,马身高大威武,毛色油亮火红,跑动时红色的鬃毛高高地飘起,全身的肌肉十分健美有力,腾空而起时,就连柔软而漂亮的尾巴也甩得十分起劲。

舒予一见之下,就十分喜欢,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它脖子上的猎猎鬃毛。

马儿喷了口气,似乎因为这陌生的碰触而烦躁,前蹄在地上乱刨。

但是并没有拒绝,更没有发怒。

显然是驯服过了的。

“多谢林大爷!”舒予高兴地冲林叟施礼答谢。

如果说一开始她只是不想反驳韩彦,当众落了他的面子,才附和说要买马的话,那么这会儿她是打心眼里想要把这匹马儿牵回家了。

如果一会儿韩彦带的钱实在不够的话,那就和白起这个账房先生商量商量,先赊欠一部分钱款呗!

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嘛!哈哈!

林叟见舒予喜欢,自己也很满意,摆手笑道:“客气啥!为客人们挑选合适的马匹,本就是老头子应该做的!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该怎么结算就是账房先生的事情,老头子我就不管喽!”

说罢,冲众人摆摆手,悠游自在地背手往山林深处行去。

三人拱手辞别:“林大爷慢走。”

待林叟走远了,白起笑道:“咱们先出去再说了。”

韩彦点头笑应。

舒予亦是一脸激动,牵着自己威风凛凛的新坐骑兴奋地出了内院。

路过院门时,两尊门神见舒予牵着枣红骏马出去,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来内院的都是来挑好马的,不牵马出去才不正常呢。

白起倒是客客气气地跟两人拱手辞别。

两尊门神抱拳回礼,并无他话。

三人一路出得内院,到了外院供客人临时歇脚的客厅。

“那匹枣红色的瓦剌马多少银子?”韩彦直接问价。

白起倒也不客套,直接给了底价:“凭我在东家那里的情面,最低可以十五两买到。”

韩彦点点头,二话不说,直接从怀里摸出两张银票,一张面额十两,一张面额五两,全都盖有宝昌票号的印戳。

宝昌票号是整个康平县最大的票号,听说就是在京城也有票庄。

白起想到韩彦本就是打从京城里来的,倒也没有多想,只以为这是他的家私,也不忸怩,当即接了过来,折好存放,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舒予却惊讶得瞪大了眼睛,韩彦打哪里来的这些银票?这一旬他可都在学堂教书,没有下过山呢!

韩彦闻言笑道:“这已经很好了。我对于相马也颇有心得,这样的一匹瓦剌马,就是二十两朝上也卖得!”

更重要的是,舒予真心喜欢这匹枣红色的骏马。

千金难买心头好,肯爱千金博一笑嘛!

见舒予一脸惊愕,遂又笑着解释道:“凑巧上回在珍珠梅雅集上的一幅拙作,入了别人的眼,谭老先生就做主卖了,如今正好抵偿马资。”

舒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心里却觉得很是不好意思,韩彦这刚卖画得了一笔收入,还没有暖热乎呢,就被她打劫走了十五两,也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

“这样啊!”白起闻言也松了一口气,笑赞道,“韩大哥真是厉害!”

随手一幅画作,就抵他一两年的工钱呢!

不过,只要这十五两银子没有给韩彦造成太大的负担就好。

抬头看看已经偏西的日头,韩彦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不如就在此分别,各自回去吧。”

獾子寨在秀水河子镇东北,王家马场在西北,从此分别,倒是两厢便利。

白起和舒予自然是点头赞同。

于是三人在王家马场分手,各自策马奔回。

舒予得了威武神骏的新坐骑,自然不想再骑那匹老弱枯瘦的老马了,回程的路上便试骑新马,只放慢速度让老马跟上。

等到两人归家,舒予的新坐骑少不得引起大家的一番惊叹。

得知这匹枣红色骏马竟然花费了韩彦十五两银子,而且这还是看在白起的情面上,张猎户夫妻俩顿时转头,齐齐地数落起舒予来:“这么贵的马儿,你怎么能让别人破费呢!”

舒予抱着马儿不撒手,振振有词道:“我会努力打猎挣钱,把买马的十五两银子尽快全部都还给韩大哥的!”

“那可是十五两银子啊!你以为是十五个铜板,说还就能即刻还上的?”张李氏恨不能提溜她的耳朵,“说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大不了,我再去打只老虎好了!”舒予眨眨眼睛,耍无赖。

“你!”张李氏气急语噎,无奈跺脚,“真是要被你给气死了!”

韩彦赶忙上前打圆场,笑呵呵地劝道:“这匹马是我一意要买给舒予的,她提前都不知道呢!婶子要是要怪,就怪我吧!”

白起可是打着熟人找到他,要买好马的名头,带他们去参观王家马场的,甚至还因此和东家讨了令牌,带他们进入了内院,他们要是空手而归,白起在东家那里可不好交代。

而且,现在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恰好舒予的坐骑又老又瘦,早就该换了,他干脆自作主张,替她买一匹新马回来好了。

韩彦态度坦荡又诚恳,这下张李氏就是想再教训舒予几句,都不好再开口了,只能转了话题,伸手脱口嗔道:“快点把和味斋的礼盒点心给我,明儿一早我好拿去王家。”

王家!

韩彦心头一凛,眼底倏地闪过一抹寒意。

和味斋里负责卖点心的小二说得清清楚楚,舒予去买礼盒点心时,跟他搭讪的人就是姓王,而且门外迎客的小二也说,当时舒予要走,主动邀请她找个地方好好谈谈的人,也是姓王。

王家……

呵!

正躲在自己屋子里,悄悄给自己擦药水活血化瘀的王喜,只觉得颈后一凉,浑身一个哆嗦。

背头看过去,就见墙上窗户大开,窗外夜风嗖嗖。

原来是夜风啊。

嘶——

疼!

第110章 坑哥(五更求月票)

第二天早饭后,韩彦借口带小望之去山林间历练,悄悄地尾随张李氏而去。

张李氏毫无察觉,一路拎着点心礼盒到了王家。

王喜娘因为自家大儿子松了口,也没了昨日乍闻张家要取消议亲时的惊愕和生气,客客气气地将人迎到了屋里,说起了话。

韩彦远远地瞧着,眉头紧皱,可惜他不能跟进去听一听她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王平不是还在学堂里读书嘛!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去学堂的王平,破天荒得到夫子的格外的关照,被叫到前头讲案前,耐心温和地指点他功课。

受宠若惊、晕晕乎乎的王平,自然是韩彦问一句答一句,态度恭顺得不得了。

“对了,你哥哥今年也该有十八九了吧,说亲了吗?”韩彦突然开口笑问道,语气随意,就像是突然想起这么一茬儿,闲话家常,随口关心学生几句似的。

王家送那么贵的点心上门,十八九岁的王姓年轻人又在和味斋纠缠舒予,婶子昨儿个一大早又去王家还礼……

这其中的缘由,怎么能不耐人寻味。

他昨天可是憋了一整天,差点就直接去寻舒予问个明白了呢。

好在理智还在,克制住了,否则只怕会唐突了佳人。

韩彦前头铺垫得实在太好,是以王平闻言不疑有他,只当是夫子在关心自己,激动得不得了,实诚地回道:“我哥前些日子是在议亲,对了,就是和舒予姐……”

嘎嘣!

韩彦手里的笔杆被折成了两截。

王平吓得一跳,惊怯地看着韩彦,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剩下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呵呵,这笔杆子太旧了,松脆,早些就该换一支新的了。”韩彦神色如常,将手里的断笔丢在一旁,继续温和地笑道,“原来是和舒予议亲啊。那现在怎么样了?”

王平挠挠头,总觉得今日的夫子有些不寻常。

不过,既然韩彦开口问了,他还是顺从地答道:“前儿早上张婶子去了学生家,等学生从同窗家回来,就听我娘说这门亲事取消了。”

“哦?”韩彦面露惊讶,随口问道,“为什么突然取消了?”

虽然早就猜到了,但是听得王平亲口说出,心里还是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王平皱眉苦笑,垂手道:“学生也不清楚……反正,就是张婶子说这门亲事不合适……”

想了想,王平又叹道:“我哥因为这件事情,这两天一直都把自己闷在家里呢,唉……”

大哥真是太可怜……

他也可怜,原本还想着让舒予姐做自己的嫂子,教自己文武功夫呢!到时候,他肯定能把白亮那小子给比下去!

可是现在,唉……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韩彦心里冷哼,看来是舒予不满意这门亲事,说动了婶子去王家取消议亲,王喜心生不满,就追去秀水河子镇上纠缠舒予去了!

看舒予当时那呆愣惶然的模样,定然是被王喜那厮欺负了去!

韩彦眉头攒聚,拧成了一个疙瘩。

王平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骤然间凝沉了下来,浑身凉飕飕的,又冷又闷,下意识地垂首躬身,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夫子真是太可怕了!

好不容易压下心里的怒气,韩彦见王平吓得跟只鹌鹑似的缩颈呆立着,缓了缓神色,又复温和地笑道:“是吗?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对了,昨日的功课,这里还有不足……”

见韩彦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和细致,重新指点起他的功课来,王平悄悄地长吐一口气,一颗心才有慢慢地放了回去。

今日的夫子就像是六月的天,时阴时晴的,嗯,有点可怕……

好在不久就有其他学生来了,韩彦自然不方便再单独指点王平,就放了他回自己位子上坐下。

王平转过背去,长吐一口气,觉得自己僵硬憋闷半晌的身体,总算是又慢慢地活泛了过来。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王平见状,便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而那厢王喜借口心情不好,在家里养了好几日,总算是能活动自如了,身上的淤青也散去了大半,只要不用大力气,正常劳作还是没有问题的。

想到弟弟王平央求了他许久,让他带他进山打猎,因为他身上的伤一直都没能成行,便打算趁着学堂六月底的三旬休假,带他骑马去山间打猎。

顺便也将这几日心中的憋闷发泄出来,振作精神,重新开始!

王平开心极了,傍晚散学之前,与交好的李柱炫耀道:“我哥说明天带我去打猎呢!还要骑马!就去上回李叔带你去的那个山坳……”

正在收拾东西的韩彦听见,目光一凝,旋即扬起一抹冷笑。

去打猎?

那真是太好了!

“哪个山坳?”韩彦状似随意地笑问道,扯了小望之一把,道,“望之最不耐烦在家休假,到时候带他一起去开开眼界。”

王平一听,顿时激动兴奋起来。

夫子那可是能够一箭射杀野猪的神箭手,有他跟着一起去的话,自己肯定比单跟着大哥学的东西多!

“就是獾子寨西南的那个山坳,里头的野兽可多了呢!其中獐子最多,而且还比别处的都大,所以人称‘獐子坳’!那里面可是大有乾坤,有……”

王平满心激动,恨不能将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石都跟韩彦汇报清楚了,让韩彦知晓那处的不同凡响,免得韩彦觉得那处山坳不好,再改变了主意,不跟他们一起去了。

韩彦含笑听着,心底却刀光霍霍。

当天回家,韩彦就趁着和张猎户喝酒的工夫,随意笑道:“上回去秀水河子镇时,路过西南方的獐子坳,见里头佳木繁阴,野兽颇多。

“正好明天学堂休假,张大叔,不如咱们去獐子坳打猎吧?正好带着小望之多走走、多看看,开开眼界!”

说罢,执壶给张猎户斟满一大碗酒。

张猎户一向信服韩彦在骑射方面的能力,闻言哪里有不赞同的?

当即便端碗灌了一大口酒,爽快应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韩彦爽然而笑,执壶再次将张猎户面前的酒碗斟满。

第111章 惊喜(一更求订阅)

第二天一大早,舒予听说要去獐子坳打猎,二话不说,就去马棚牵自己的新坐骑赤霓去了。

枣红色的骏马奔驰在山间的时候,就如一道红霞在密林山坡间闪过,绚灿如霓,舒予便当即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经过几天的训练磨合,她现在和赤霓配合默契,感情极好。

优秀的骏马和就和优秀的人一样,难免都有些桀骜,哪怕是经过驯服的,也只心悦诚服真正能够驾驭得了它的人。

舒予恰好就是。

张李氏见了,就笑嗔道:“近几日跑马跑疯了,一有空就驾着赤霓满山坡地乱转,兔子打了一只又一只。我都怕再这么下去,她就要把獾子山的兔子都给捉光了。”

韩彦笑道:“那正好今日去獐子坳,就放獾子山的兔子们一把。”

张李氏哈哈大笑。

远远地见舒予牵着昂首阔步的赤霓过来了,韩彦凑上前去,笑道:“赤霓这名儿起得极好。你给我的坐骑也起个名儿呗?”

“大黑不是挺好的吗?”舒予瞪眼,随口说道,“又形象又顺口好记!到哪里取这么好的名字?”

韩彦登时语噎。

那为么赤霓不叫“小红”或是“大红”呢?

……

笑闹过后,舒予跨着赤霓,韩彦和小望之骑着大黑,张猎户牵着自己的坐骑,张李氏翻身跃上舒予旧日的黄瘦老马,一家人说说笑笑,一路欢快地往獐子坳行去。

打猎什么的倒是其次,关键是一家人许久没有这样一块儿出去转一转了,就当是郊野远足了,好好地放松放松。

而此时的王家,王平牵着一匹体型较小的边马,背着弓箭,不停地跺脚催促道:“大哥,你快一些!我都等了多久了!你怎么跟个姑娘家似的,出个门慢慢腾腾的……”

再晚了,估计都碰不上夫子他们了!

王喜一边躲在屋里给自己身上还未完全散去的淤青擦药,一边笑骂道:“臭小子,连你哥的浑话都敢说了!你且等着!”

说着话,赶紧擦完了剩下的伤处,穿好衣衫,扎好腰带,拿着弓箭出了门。

正要直奔后院马棚去牵马,就听得自家弟弟在院外高呼:“大哥,这里!这里!马儿我已经给你牵出来了!”

王喜顺声望去,果然见自己日常骑行的那匹高头黑马,此刻正在院外,对着他昂首嘶鸣。

“臭小子,你倒是心急!”王喜笑骂一声,当即也不再去后院,阔步迈了过来。

“我怕晚了,赶不上我给大哥准备的惊喜了嘛!”王平一脸神秘地说道。

夫子骑射那么厉害,大哥肯定也是极愿意和他切磋学习的!

他可是忍了又忍,忍了一晚上加一早上,心口都忍了疼了,这才没有提前泄露消息的呢!

“惊喜?什么惊喜?”王喜不以为意,揶揄道,“难不成是你箭法进步神速,能够百步穿杨,要把大哥给远远地比下去?”

“大哥,你又小看我!”王平不满地跺脚,握紧拳头,斗志昂扬地立誓道,“我现在是做不到百步穿杨,但是只要我肯努力训练,终有一天我一定能够做到的!”

看到自家兄弟这样生龙活虎、信心满满的,王喜当然高兴,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行啊,臭小子!那大哥就等着看你的表现了!”

“嗯!大哥你就尽管拭目以待吧,我保证到时候惊爆你的眼睛!”王平意气风发。

“行了行了,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快点上马吧!”王喜哈哈大笑,说话间翻身上马,拉紧缰绳,回头道,“与其在这里逞嘴上功夫,倒不如手底下见真章!”

说罢,一勒缰绳,夹紧马肚,大喝一声:“驾——”

骏马应声扬蹄,昂首嘶鸣一声,甩尾疾驰而去。

“诶?咳咳咳……”王平被扬了一蹄子的灰,愣了愣,回过神来,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上马去,高声呼喊道,“哎!大哥,等等我——”

“臭小子,想要百步穿杨,先追上来再说!哈哈……”前面纵马疾奔的王喜,头也不回地哈哈笑道。

王平被自家大哥这一激将,不服输的拧脾气顿时上来了,一紧缰绳,一夹马肚,甩手挥鞭,大喝一声:“驾——”

哼,大哥竟然看不起他?

那他一定要让大哥看看清楚,他才不是说大话呢!

青翠茂密的山林间,只见一大一小两匹黑色的骏马疾驰而过,耳边只听得到伴着笃笃笃的马蹄声,不时响起清亮的御马之声:

“驾——”

“驾——”

兄弟二人一路疾驰较劲,竟然只花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赶到了獐子坳。

王平一到獐子坳,就连忙四下地环视了一周,见没有韩彦等人的身影,猜想他们此时应该已经进了坳子开猎了,于是赶紧出声催促道:“大哥,咱们赶紧进去吧!晚了猎物都要别被别人给打完了!”

猎物被打完倒是没什么关系,关键是那样他就看不到夫子和舒予姐马上射猎的风姿,无法跟他们学习讨教了呢!

说着话,双腿一夹马肚,人就已经冲了进去。

王喜只当自家弟弟头一回正式驾马进山出猎,兴奋劲儿大,并没有放在心上,摇头无奈又欣慰地笑笑,策马追了上去。

然而刚入獐子坳没多久,远远地就瞧见韩彦父子和张家三口说说笑笑地驾马走在前头,王喜顿时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勒紧缰绳,喝停马儿。

王平听得身后疾驰的马蹄声消失,勒马回头一看,就见自家哥哥瞪大眼睛,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前头,顿时嘿嘿地笑了,得意地为自己表功:“怎么样,大哥?我为你准备的这个惊喜,很不错吧?喜欢吗?惊喜吗?”

惊喜……个鬼啊!

虽然眼前这个欠揍的小子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但是他还是止不住想要骂娘怎么办?!

一直关注着周围动静的韩彦,早在王家兄弟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们,余光瞥到后头的动静,目光一冷,回头却笑着招呼道:“哟,原来是王家兄弟啊!”

第112章 警告(二更求订阅)

随着韩彦这一声招呼,张家三口回头一看是王喜和王平两兄弟,表情顿时如风云变幻,精彩纷呈。

不过,事已至此,要装作没看见也是不可能的了。

况且张王两家不过是有个初步的定亲意向,什么还没有来得及做,就和平取消了议亲,这其实根本就算不上个事儿。

谁家孩子说亲,能够保证一说一个准儿的?

一家有女百家求,好男大家也争相抢着作女婿,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这么一想,除了舒予因为那日在秀水河子镇上的事情耿耿于怀,对王喜暗生愤愤与戒备,张猎户和张李氏倒是觉得坦然许多,甚至因为这门亲事是自家闺女一力反对的,在面对王喜时,还有些许歉意。

“你们兄弟俩也来打猎啊。”张猎户率先开口,笑问道,“就你们俩吗?你们爹呢?”

“爹今日在家晾晒储存的皮毛。”王平策马上前,笑着回道。

夏天皮毛价贱,如果不是急等着钱用,山户们一般都会打猎得来的上好皮毛细心地打理储存起来,留待入秋后价格涨起来再出手。

王平说罢,又下马上前,恭敬地向韩彦拱手施礼问安道:“学生见过先生。”

韩彦很是温和地笑道:“出了学堂,就不必如此拘束。打猎要的是冲劲儿,可不是谦虚退让。”

一句话,瞬间点燃了王平的一腔热血。

王平立刻抬头,身体挺得笔直,激动地颤声应道:“是!”

韩彦哈哈大笑,顺势夸赞并且勉励了王平几句。

这下把王平激动得,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只顾得上嘿嘿傻笑。

王喜在后面见了自家弟弟的表现,忍不住想要捂眼睛,心底愤愤暗道:臭小子,眼前这个“人面兽心”的人,可是抢走你嫂子的元凶!

——虽然现在,他也不想,更不敢娶舒予这样一个一言不合就动手把人往死里揍的女人为妻……

可是你这个臭小子竟然被人家玩得团团转尚且不自知!

那也就罢了,直到现在还屁颠屁颠地送上前去给人家利用,坑害自家的亲哥哥!

到了这会儿,王喜就是再傻也明白过来了,他前脚刚说要带自家傻弟弟来这獐子坳骑马打猎,后脚韩彦等人就过来等着了,偏偏那傻弟弟还说什么这是给他的惊喜……

可见是韩彦此人用心之深沉与阴险。

舒予看上这样的人,可不就应了那句老话儿——恶人自有恶人磨!

心里就是再多懊恼与愤愤不平,可是眼下直直撞上,避无可避,王喜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和大家团团打过了招呼。

目光从舒予身上漫过时,他只觉得浑身一凛,本来已经大好的伤患,突然又针扎似的疼了起来,让他差一点就忍不住抱住自己,远远地躲开。

王喜连忙避开眼神,扭头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没有注意到韩彦那含笑的眼底散发的森森寒意。

“既然碰上了,那就一起吧。”韩彦侧首微笑,神情坦坦荡荡,“正好听王平说起,你来过獐子坳几次,对于周围的地形兽类都比较熟悉,不介意做我们的向导吧?”

王喜不料韩彦这么轻易大方地就承认他从自家傻弟弟那儿套了话,特意在这儿堵他,惊愕之余,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头顿时也涌了上来。

韩彦这么说坦荡自然,不过是觉得自己骑射之术完全不是他的对手,看不起自己罢了!

哼,敢抢断他的亲事,还这样轻视他的能力,他一会儿一定要让韩彦好看,出了胸中的这口恶气!

他就不信了,他打小练习的骑术,这獐子坳也来过好多次了,会比不过一个京城里来的初来乍到的落魄书生!

“荣幸之至!”王喜仰头笑对,眼里蹭蹭地冒着火星。

韩彦心底冷哼,不怕你不服输,就怕你不敢应战!

且等着瞧好了,王喜欺负舒予的那份儿,他一定会加倍地讨偿回来的!

张家三口难免尴尬,尤其是舒予,更是心存不满,一刻都不想和王喜呆在一处,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拳头又冲他挥动起来。

但是见韩彦和王喜已经说定了,她也不好出言反对,免得引得别人猜疑,爹娘担心,只得一行人一起,往獐子坳深处行去。

对此毫无知觉的王平,一路兴奋地叽叽喳喳,不停地向韩彦和舒予询问讨教一些狩猎的技巧,满脸晕红,激动得难以自已。

王喜在一旁看见了,恨得牙根直痒。

韩彦轻视他也就算了,怎么就连血脉相连的亲弟弟都要去抱韩彦和舒予的大腿,反而把自己这个亲哥哥晾在一旁呢?

说好的这回要跟他进獐子坳,学习骑射打猎的呢?

王喜愤愤不平。

然而让他愤怒恼恨的还在后头。

他发现了一只兔子,正在挽弓搭箭,只听得耳边“嗖”地一声,下一刻,兔子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上插着一支箭。

“承让了。”韩彦春风得意,朗然笑道,策马过去捡起猎物。

没有对方手快,他忍!

王喜强压着怒火,堵着耳朵,努力不去听自家那蠢弟弟的鼓掌欢呼:“先生神乎其技,真是太厉害了!”

走了没多远,又看见一只长尾野鸡,这一回王喜当机立断,搭箭挽弓,还没有瞄准就赶紧抢先放箭,免得再被韩彦抢去了猎物。

利箭擦着野鸡的翅膀而过,几片羽毛飞溅。

野鸡受惊,尖啼一声,扑棱着翅膀,惊慌失措地从草丛中窜出,想要逃走。

“嗖——”

破空之声响起,下一刻,野鸡在空中被一箭贯穿,重重地落在地上。

韩彦收回弓箭,一脸诚恳地冲王喜笑道:“打猎最重要的是看准目标,掂量清楚自己的射术再出手。

“还没有看清‘猎物’的模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举拿下,就贸然出手,小心到头来‘猎物’没有打着,倒是先‘伤了’自己。”

王喜顿时拉下脸来。

他不是傻瓜,又是在这种情境之下,当然清楚韩彦不是在教自己如何打猎,而是警告他不要不自量力,去肖想他不该妄想的舒予。

第113章 报仇(三更求订阅)

可是,他明白归明白,韩彦这个狡诈小人,说得如此坦荡诚恳,他要是因此而发脾气,倒显得自己没本事又脾气大,听不进去别人的忠告。

不说别人,自家那蠢弟弟到时候肯定会第一个跳出来,指责他不知好歹,维护他心目中“高大完美”的夫子的!

王喜不由地愤怒又泄气。

然而这只是开始。

他发现了一只獐子,还未挽弓,就被韩彦抢先一箭射中。

他看见了狍子,迟疑地看向韩彦,对方毫不客气地拉弓射箭,一击又中。

他看见了一只紫貂,不及察看韩彦的反应,只听得耳边响起破空之声,前一刻还欢快的嬉逐的紫貂,瞬间没了气息……

甚至是一只山鸟,只要他多看一眼,韩彦都会毫不犹豫地抢先一步一箭射下。

……

到了最后,两手空空的王喜,看着韩彦马上挂着的累累猎物,已经懒得再生气或是挽弓了。

被人吊打得久了,他连震惊和愤怒的情绪都生不出来了。

他早就知道韩彦一箭射杀野猪的事情,但是因为并未亲眼见过,所以一直以为当时是事有凑巧,而寨子里的人因为仰慕韩彦的学识,觉得他一个读书人能够有这般射术,很是了不起,这才传得神乎其神罢了。

没有想到……

王喜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来,整个如同瞬间被吸走了所有精气神儿,颓唐落寞,宛如枯木。

这下不仅是张家三口,就是一向迟钝的王平,这会儿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夫子为什么要紧跟着自家大哥不放,一见大哥发现猎物,就立刻出手射杀?

韩彦见状,这才收起弓箭,抱拳冲王喜道谢:“多谢指引。要不然,我肯定连这些飞禽走兽藏身何处都弄不明白,更不会有这么丰厚的收获了。

“这些猎物,得分你一半!”

言辞恳切,神情坦荡自然,仿佛他刚才不是挑衅打压王喜,而是真的是和对方配合打猎一般。

说着话,韩彦就翻身下马,爽快地将自己的猎物分出一半来,诚恳地递送到王喜跟前。

王平见状恍然大悟,笑呵呵地上前道:“原来大哥是在给先生做向导,指引他哪里有猎物呀!”

害得他白白担心一场,还以为夫子是和大哥有了什么矛盾,这才压着大哥一路碾压呢。

王喜心里有苦说不出来,为了面子,也为了不让自家那个蠢弟弟担心,只能顺着韩彦的话,敷衍应酬道:“韩先生不必客套。大家一个寨子里住着,守望相助,本就是应该的。”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王家兄弟的这份‘情’,我却不能不承。”韩彦意味深长地看着王喜,坚持将猎物分一半给他,坦荡笑道,

“我这个人呐,万事都不怕,独独最怕欠人‘人情。

“这要是欠了别人的“情”,却迟迟不能加以了断,就难免会记在心上,时时想起,时时不安,忍不住做点什么……”

王喜一愣,抬头直直地看向韩彦,只见对方虽然在笑着,眼底的寒意却毫不掩饰直直地朝他射来,顿时浑身一个激灵。

无耻!实在是太无耻了!

竟然敢如此光明正大地威胁他!

偏偏,偏偏他还不得不屈从于他的威胁……

“既然韩先生坚持,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王喜回神,赶紧收下韩彦分来的一半猎物,免得这“人情”不了,自己就被韩彦一直惦记着。

他长这么大,虽不能说骑射出众,但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当众吊打过。一次也就算了,次数多了,他无法保证自己会被会受挫到崩溃……

而且,自家那蠢弟弟如今还在学堂读书,还有赖韩彦的教导,虽然他不遗余力地帮助韩彦这只奸诈的狐狸,坑害自己这个亲哥哥,自己却不能因此就弃他于不顾。

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韩彦自己要一头扎进舒予的“铁拳柔情”里,还因此而对他这个无辜受害者出手教训,那就由得他去好了,正好报自己今日之耻!

“多谢韩先生雅量。”王喜收敛神色,低眉顺目,“那我就在这里提前恭祝,祝韩先生早日得偿所愿。”

早点将舒予娶回家,也好早些让韩彦也尝尝“拳脚如雨”的滋味!

王喜心中暗暗冷笑,到时候,韩彦要后悔可就晚喽!

韩彦闻言挑眉,王喜这小子倒是机灵,知道他今日冲着他去,都是为了舒予。

“那就借你吉言了!”韩彦朗然笑道,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思。

王喜声音压得很低,就是离着他们只有两三步远的王平都没有听清楚,更遑论是隔得更远的张家三口了。

瞧见王喜和韩彦两人你来我往、说说笑笑的,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大家也就都放了心。

唯有舒予暗自多留了个心眼。

回去的路上,因为大黑驼了不少猎物,小望之便和张猎户同乘一骑。

舒予策马悄悄地落后一步,凑近韩彦,避开前头骑行的爹娘,低声问道:“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是和王喜对着干?”

未等韩彦回答,她就先挑眉说道:“可别跟我说你们两个是在打配合战,以期事半功倍,我的眼睛可不瞎。”

韩彦那明显就是在故意抢夺王喜的猎物,而且还是乐此不疲的那种。

“看出来啦?”韩彦低声笑道,倒也没有隐瞒,理直气壮地回道,“谁让上回在秀水河子镇,他欺负你来着!”

王喜竟然敢欺负他看上的姑娘,不好好地教训教训他,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要不是碍于一个寨里住着的情面,他都想直接将那些箭射在王喜身上了事。

舒予一愣,脱口问道:“你都知道啦?”

韩彦不过是一知半解,但是见舒予此时一脸的惊讶和感动,遂顺势点头应道:“我去问了和味斋的小二,知道他那日故意缠着你……”

剩下的话没有再说,也不必再说,因为对面策马的小姑娘已经感动得杏眸晶莹,清亮得灼人。

韩彦觉得自己心就像是刚打完桩似的,突然间扑通扑通一通狂跳起来;又好似有一把火在胸口间灼烧,又疼又热烈;转瞬间似又有春水漫过,温柔荡漾,涟漪层层……

那种热烈又温柔的冲动,让他忍住想要将眼前的人搂在怀里,看得再清楚一些。

第114章 真相(四更求订阅)

韩彦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舒予,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就在他心旌荡漾,忍不住想要暗示表白的时候,舒予竟然掩唇哈哈笑了起来,说了一件让他觉得既震惊又解气的事情。

“其实,那日在秀水河子镇,王喜虽然想要纠缠,但是结果非但没有占到一点便宜,反而被我怒摔在地,摁着狠揍了一顿。”

时隔多日,当日的惊怒和后怕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今天再和韩彦说起当时的情形时,舒予只觉得好笑,隐隐还有股自豪。

韩彦却在震惊解气之余,更多的是后怕和担心。

他以为獾子寨民风淳朴,王喜即便是想要纠缠舒予,也不过是言语上逞强罢了,而且就那日舒予的形容来看,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所以他也就没有往更坏处想。

没有想到,王喜当日竟然利用舒予的纯厚天真,将人给骗到了偏僻的山林里!

如果说不是意图不轨的话,打死他都不相信。

幸好舒予身手过人,又机敏警惕,否则的话……

韩彦简直不敢想象事情的后果。

“这厮竟然如此无耻!”韩彦皱眉,神情冷厉,强压着怒气沉声道,“看来刚才我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招呼他一顿才是!”

这样一来,方才的旖旎情思倒是消散了大半。

见韩彦不像是说笑,舒予连忙劝道:“算了,有了上一遭被我揍,今日又被你警告的经历,想来他应该也不会再生出别的心思来了。

“而且娘那日从王家还礼回来,也跟我说了,王大娘言语之间暗示,似乎王喜也透露出不想结亲的意思。

“既然两家现在都没有这个意思,那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吧,以后见着他多防备些就是了。

“大家都在一个寨里住着,闹开了,对谁都不好。”

韩彦就算得再得大家的敬重,于獾子寨来说也是个外乡人,而自家老爹在獾子寨又不如韩勇有威望,有些事情,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韩彦怕舒予担心,就没有多说什么,点头应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就趁着去秀水河子镇上赴谭老先生之约的机会,掉头一转,去了王家,正大光明地找了个由头,说是要约王喜一起出去打猎。

“昨日我和王喜兄弟配合极好,打猎事半功倍。所以就想趁着今日学堂休假,再进趟山,多打些猎物回来。”韩彦坦坦荡荡,诚恳邀请。

王喜娘闻言立刻笑道:“那可不是嘛!昨儿个他们两兄弟带那么猎物回来,我和他爹惊讶得都合不拢嘴呢!

“这都多赖韩先生射术高妙呢!否则就单凭他们兄弟,可不成的!”

说罢,转头就催促王喜:“快点去收拾收拾,别让人家韩先生等得久了。”

王喜一脸苦哈哈的,磨蹭着没动。

他娘不知道韩彦是做什么来的,他却是一清二楚。

他就不明白了,明明被打的人是他,他也老老实实地取消议亲了,韩彦为什么就非得揪着他不放。

“你这孩子,说你呢,快点去收拾收拾,别让人家韩先生等久了!”王喜娘见大儿子不动,不由地皱眉催促责备。

王平也在一旁一脸艳羡地帮腔:“就是就是!大哥你快点去准备准备!”

王喜看看一脸责怪的母亲,再看看一脸艳羡的蠢弟弟,忍不住想要扼腕悲叹:为什么就没有人看穿韩彦这个卑鄙小人的真面目,还和着伙儿地帮着韩彦来欺负他!

心里再不甘愿,眼下这种情势下,为了不让娘和弟弟担心,王喜也只能起身收拾好弓箭,去马棚里牵了马,神情怏怏地跟对韩彦出了门。

见两人驾马走远,王喜娘皱眉嘀咕一句:“我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你大哥,咋看起来,好像有些害怕?”

为什么会害怕?简直是莫名其妙啊!

王平闻言,不以为然地回道:“肯定是昨日见识到了先生百发百中的神箭法,受到打击了呗!

“不过,倒觉得我觉得这样倒是挺好的,能让大哥跟着先生多学习学习,提高箭术!”

哪像他这么可怜,想要跟着去学习,夫子都不给机会呢!

王喜娘深以为然,点头欣慰。

能得韩先生的看重和亲自指点,真是自家大儿的幸运!

而此时“幸运儿”王喜,看着韩彦一言不发地策马奔进深林,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心里也越来越忐忑不安。

终于忍不住喝停马儿,主动开口问道:“韩先生找我出来,所为何事,还请直言!”

韩彦一紧缰绳,喝停大黑,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喜,不答反问:“我为什么找你出来,你会不清楚原因?”

王喜一噎,瞪眼看了过去,脱口辩解道:“我已经和张家取消了议亲,你还想怎么样?”

总不能因为两家透过这个口风,他就得为此付出代价吧?

更何况,他为此先是被舒予狠揍,后是被韩彦“欺压”的,已经付出不小的代价了……

说个亲憋屈成这副模样,也是没谁了!

“议亲是取消了,但是在秀水河子镇上发生的事情,却不能就这么算了。”韩彦活动活动手腕,眼底满是冰冷。

王喜吓得向后一仰,一脸戒备地质问道:“你想怎么样?像舒予那样不问青红皂白地再打我一顿吗?!”

韩彦气急反笑,扬鞭指道:“不问青红皂白?你将一个姑娘家骗去人烟罕至的森林,居心何在?还敢说人家不问青红皂白!”

王喜瞪眼,脱口回道:“我就是想问问清楚,取消这门议亲到底是张大叔和婶子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想问问她到底对我有哪里不满!”

这难道也有错吗?!

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舒予不问情由地狠摔在地,一顿狂揍。

“真的?”韩彦握拳挑眉,有些不大相信。

“当然是真的!”王喜赶忙辩解道,“你要是不信,我把那日的事情从头到尾跟你说一遍!”

说罢,不待韩彦应答,就赶紧将那日的事情,从张李氏上门取消议亲,到他追去秀水河子镇上见到两人话别,到他追到和味斋相见,再到深林被揍……最后他回家主动要取消议亲,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都跟韩彦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生怕晚了一步,韩彦箭囊里那寒光闪闪的利箭,就会招呼到自己身上,把自己射穿成个刺猬。

第115章 及时(五更求月票)

韩彦啼笑皆非。

他看得出来,王喜不像是在撒谎,再想想自己近日打听到的有关王喜的风评,也多是憨厚老实,不像是那等将姑娘家诱骗至人迹罕至的深林,意图不轨之人,便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若是果真如此的话……”

“当然是果真如此!”未等韩彦话说完,王喜就连连保证道,“我真的没有欺负舒予的打算!被揍了一顿之后,也确实没有再结亲的意思!”

挨不挨揍的倒是其次,关键是他的一世清名,不能就这么被人误解了。

“我姑且信你这一回。”王喜态度诚恳,韩彦为人也爽快,道,“我一会儿要去秀水河子镇,你知道该怎么回去交代吧?”

王喜一愣,连连点头。

韩彦问清楚了事情的缘由,也不多纠缠,策马直奔秀水河子镇而去。

看着韩彦一人一马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山曲那边,王喜长吐一口气,在周围随便转了转,猎了几只山兔,就赶紧策马回去了。

到家后,少不得与家人扯谎:“韩先生临时有事,要去秀水河子镇,我们绕着附近的山林转了转,就各自分开了。”

王平遗憾得连连哀叹:“唉,真是可惜了……”

那么好的求教机会,就这么没了。

王喜抬手赏了蠢弟弟一个爆栗,听得他在后头抱头哀嚎,心里的郁气总算是散了一些。

哼,要不是这个蠢弟弟做“帮凶”,他至于着了韩彦的道儿吗?

活该!

……

韩彦和王喜分开之后,一路直奔栖云山谭府而去。

谭老先生早就在茶室里等着了,听得韩彦过来,顿时笑开了,丢开手里的棋子,亲自迎了出去。

韩彦不敢托大,见谭老先生没有像上回一样等在茶室,而是亲自迎到了院中,赶紧上前几步,站定拱手问安道:“见过老先生。”

谭老先生倒是豁达,摆手笑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只是个乡野学堂的夫子,学问见解却极为深刻不俗,就是他也常常从中受益匪浅,感觉最近再难寸进的学问又精进了不少。

到了他这个年纪,功名利禄什么的反而是其次,关键是自身学识修养的不断提高,以泽被后世子孙。

一老一少相让着进了茶室,相对而坐。

“先把这盘棋下完。”谭老先生指着几上的残局笑道,“结束之后,我有喜事相告。”

年轻人嘛,少年得意难免浮躁自大,到底要不要帮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把,还得看他沉不沉得住气,值不值得他出手相帮。

韩彦拱手笑应,坦然迎战。

他年少时性子跳脱,最不耐烦下棋这种静坐默思的消遣,不过跟随父兄略略了解一些,知晓该如何落子罢了。

等后来长姐遭遇不幸,家道中落,他备受打击,选择放浪形骸以麻醉自己,更是极少再下棋摆谱。

所以对于下棋,他并不擅长,所能依仗的不过是脑子好使,反应敏捷,记得昔日的路数和几张棋谱罢了。

好在谭老先生年轻时一意读书做学问走科举仕途,于下棋一道也不过是略通而已。如今年纪渐长,虽然下棋下得多了,但因为家中琐事萦怀,因此棋艺进步得也极为有限。

两个人棋艺相差无几,这一局倒也各自行得四平八稳,最终以和局终了。

谭老先生见韩彦为人不骄不躁,在他提前告知了有好消息的情况之下,还能耐下性子认真地陪他走完这一盘,心里不由地点头暗赞,捋须笑道:“先前跟你说,这局终了有件喜事相告,并不是骗你。”

说罢,谭老先生从身侧的壁柜中取出一份帖子来,递给韩彦。

韩亚讶然挑眉,双手接过,打开一看,是邀请他参加康平县一年一度的文会大比的,落款是谭诚知。

“谭诚知是康平县的教谕,每一年的文会大比都是由他操办组织的,具体事宜则由县中最大的诗社梅花社负责。”谭老先生笑道,“能够受邀参加文会大比的,都是拥有秀才及以上功名,或者是才学卓然闻于一乡者。”

韩彦默然思索片刻,起身拱手致谢:“多谢谭老先生赏识推举,晚生感激不尽。”

以他如今的身份和现状,如果没人推举的话,谭教谕肯定不会知道他这个乡野小子的,更不会给他发了这张邀请帖子了。

自己所结交的人当中,于文坛最有名望的就是谭老先生了,且谭老先生与县中教谕同姓,而眼下这张帖子又是由谭老先生交给自己的,以上种种,可见他就是那举荐之人。

见韩彦如此聪明颖悟且知礼感恩,谭老先生欣然而笑,捋须赞道:“那也得你当得起这份举荐。你且坐下,我与你说一说这文会大比之事。”

韩彦拱手受教,重新落座,侧耳聆听。

谭老先生从文会大比的宗旨说起,将赛制、比赛内容、历年赛况、参赛技巧等内容,一一细细地说给韩彦听。

末了,怕韩彦头次参加这样的文会大比难免会紧张忐忑,便又笑着给他吃了一粒定心丸:“那谭教谕是我的本家晚辈,早年家境贫困时,也多赖我资助,才能完成举业,又疏通关系,做了县中的教谕。

“所以此番前去县中参加文会大比,你只管放手一试就行了,成与不成,谭教谕都会予以栽培指点的。”

谭老先生如此坦诚恳切相助,让韩彦十分感激,当即拱手施礼,一再道谢。

要想在数年间替小望之平靖北地,少不得摸清当地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知己知彼,方好对症下药。

所以眼下这份请帖,来得实在是太及时了。

眼见着时至中午,谭老先生殷切留饭,韩彦见盛情难却,索性爽脆应下。

谭老先生见状十分高兴,午饭时叫了留在家中的儿子孙子作陪,向韩彦一一引荐介绍。

他若是看得不错,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定然会有一番大的作为,如果能让儿孙提前接下这份善缘,将来百年之后,九泉之下,他也无愧于谭家的列祖列宗了。

第116章 宠着(一更求订阅)

傍晚回去之后,韩彦将文会大比的邀请帖一拿出来,少不得引得张猎户等人咋舌惊赞。

“县里的文会大比啊。”张猎户一脸惊叹地问道,“那岂不是和考秀才差不多了?”

“不一样的。”韩彦笑道,“考秀才是科举考试,需要层层把关,严格选拔;文会大比却是重在切磋——当然,也可以凭此机会,得到县尊大人的赏识,于以后科考有利。”

张猎户一脸懵然,听不甚懂,摇头笑道:“管它一样不一样呢!总之,能得到这张帖子,就说明你很厉害!今晚得加酒加菜庆祝!”

舒予无奈摇头,毫不留情地戳穿道:“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

张猎户得意地挑挑眉头,催促道:“管它哪一句是重点呢!快去灶房做菜!”

舒予瞪眼,懒得跟他辩争,起身蹬蹬蹬去了灶房。

张猎户得意地嘿嘿直笑,可算是在闺女面前扳回一局了。

韩彦看着这父女俩日常斗嘴,摇头失笑,颇多羡慕。

在他家,父亲就是天,对于他的吩咐不说要劝不听从,可也确实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更遑论是像舒予和张大叔这样亲近又随意了。

看着舒予远去的背影,韩彦默了默,有心想追上去告诉她,那日王喜并没有想要冒犯她,想了想,又忍住了。

万一舒予要是因此而觉得愧疚,从此对王喜多加关注了呢?

还是算了吧。

韩彦很快甩开这个念头,和张猎户说起闲话来。

晚饭,张猎户自然是又醉得一塌糊涂。

好在韩彦最后劝了又劝,他这才没有喝到吐得到处都是。

哄睡了小望之,张李氏要去西间里察看酿制的果酒、罐头、果脯等物,舒予则去灶房洗刷锅碗筷碟。

韩彦闲来无事,索性跟着去了灶房,二话不说,捋起袖子就开始帮忙洗涮。

舒予看了他一眼,抿唇直笑,倒也没有拒绝。

两个一边收拾,一边闲话,不过是“你今日做了些什么”“我今日做了些什么”之类的家常琐碎。

然而韩彦却觉得很满足,仿佛有了舒予的陪伴,这样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生活,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让人甘之如饴。

快收拾完的时候,张李氏正好打灶房门口经过,见韩彦竟然在帮忙收拾灶上杂事,三两步进来,从他手上拿走抹布,责备舒予道:“你怎么能让你韩大哥帮忙洗碗收拾呢!他们读书人不是讲究什么,什么‘君子,君子远灶房’的嘛!”

“娘,那是‘君子远庖厨’!”舒予笑道,“什么叫‘君子远灶房’。”

“什么‘庖厨’‘灶房’的,还不是一个意思!”张李氏嗔怪道,“这你记得倒是清楚,那怎么还让你韩大哥帮忙洗碗收拾?”

“娘,‘君子远庖厨’是说君子仁爱,‘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可不是君子就不用到灶上做家务的意思。”舒予笑道,“只是刷刷锅碗罢了,又不是要韩大哥杀生,他有什么做不得的?”

“说你你还有歪理了。”张李氏嗔怪道。

韩彦可是个读书人,原就该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而且又是自家的客人,让他上灶上刷锅刷碗算是怎么回事?

“婶子别怪舒予,她说得对!”韩彦笑道,力挺舒予。

张李氏正要再说舒予几句,被韩彦这话一劝,一时倒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而舒予得了韩彦这个当事人的声援,当即冲张李氏挑眉吐舌头,扭身去了正屋。

徒留张李氏在原地哭笑不得。

“行行行,你就惯着她吧!”张李氏看着舒予得意远去的背影,没有好气地笑责道,“等将来去了婆家,没有你韩大哥帮忙撑腰说项,我倒要看你狡不狡辩得出来。”

韩彦便在一旁笑着,温声劝慰,帮忙善后。

心里却想,将来等他娶了舒予,定然是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怎么爱也爱不够的,任凭她像在娘家时一样恣意,所以婶子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当然这些心里话,韩彦现在是万万不敢在张李氏面前混说的,免得被当做唐突人家女儿的登徒子,赶了出去,再想要亲近佳人可就难了。

第二天,学堂一旬休假结束,新的一旬学习又开始了。

日子从休假时的多姿多彩,又变得平淡且悠长起来。

日子按部就班,时序由夏入秋。

张李氏已经开始用自家织的厚土布缝制外袍了。

山顶的气温比山下的气温降得快,早晚已然有了凉意,出门都得披上一件单袍子。

七月上旬学堂休假,正逢秀水河子镇集日,张家三口连同韩彦和小望之甥舅俩,套了车,一起去赶集。

舒予不愿意坐马车,坚持骑了赤霓。

韩彦要照旧去栖云山谭府赴约,也得骑着大黑,往来方便。

这样下来,加上赶车的张猎户,马车上只坐做了两大一小三人,一下子就显得宽敞起来,把小望之乐得在车上爬来爬去,将铺在车上的皮毛在身上裹了一圈又一圈。

张李氏想了想,进屋将打理好储存起来、打算天再凉些出手的皮毛,又拿出来一些,堆在车上。

八月初九,韩彦要去县里参加文会大比,没有一身像样的行头怎么能行?

还有小望之,小孩子个子窜得快,也得缝制新衣了。

眼瞅着这一年又要过去了,舒予又大了一岁,不好好裁几件颜色鲜亮的衣服衬人,快点找个好婆家,怎么能行!

这些杂七杂八地算下来,需要花费不少银钱呢!不多带点皮毛去卖,怎么能够。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锁了门,一家人说说笑笑地往秀水河子镇行去。

路上恰好碰见张诚和父母也一起去秀水河子镇赶集,小望之见了高兴极了,拍手邀请和张父同乘一骑的张诚,到自家马车上来坐。

张诚如今欢喜与小望之在一处玩耍,爽快地应了,爬下马来,跳上了马车,一路上和小望之两人嘻嘻哈哈地说话玩闹,都没有停过。

又走了没多远,远远地就看见王家四口骑马走在前头。

第117章 凑巧 (二更求订阅)

张李氏略略怔了怔,便扬声笑着招呼。

不过是亲事没谈拢罢了,两个孩子没缘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家一个寨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能真因此就不来往了呢。

王家四口顺声回头看去,见识韩彦等人,少不得停在原地等一等,笑着和大家团团打了招呼。

王平很是兴奋激动,策马近前,冲韩彦施礼问安。

虽然不满王喜对舒予的冒犯,但是对于王平这个上进的学生,韩彦倒是真心喜欢,遂笑着和他闲聊两句。

引得王平愈发地高兴了。

王喜在一旁没眼看,心里早把王平这个“小叛徒”骂了个遍,面上还不得不努力维持着假笑,免得被人看出了端倪。

舒予下意识地策马离着王喜远一些。

韩彦看见了,十分满意。

王喜瞧见了,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既然碰上了,三家人便结伴而行,一路说说笑笑往秀水河子镇行去。

大人们说着皮毛生意,王平则凑在韩彦跟前,鼓足勇气,一脸期待地问道:“先生,您什么时候能够再带着我一起去打猎?上次您要去秀水河子镇办事,大哥回来就只带了几只山兔呢!”

言下之意,没了韩彦的帮助,自家大哥那水平他实在是瞧不上眼。

王喜闻言,嘴角抽了抽,没搭话,心里把自家蠢弟弟骂了个狗血淋头。

舒予闻言十分诧异,看向韩彦求解。

韩彦遂笑道:“上次在獐子坳,我和王家兄弟配合良好,所以第二天一早,去秀水河子镇之前,我们就又约着进山里打了会儿猎。”

韩彦说得轻巧,舒予却目瞪口呆。

韩彦那哪里是约着王喜进山打猎,分明是找借口避人耳目,修理他去了。

震惊、欣喜、不解、感动、怅然……种种复杂的情绪,一时齐齐地涌上心头,舒予自己也分辨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

除了爹娘,韩彦是第一个见她受了委屈,主动帮她抱不平,找回场子的人,而且还是在她劝阻之下。

这种有人把你放在你心上维护的感觉……还真不赖!

舒予微蹙的眉头展开,嘴角忍不住上扬,灼灼如桃花的脸上,映着斑驳落下的阳光,灿然明亮。

正和王平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韩彦,见状不由地扬了扬唇,语气愈发地温和起来。

可把王平给高兴坏了。

定然是他答的话甚和夫子的心意,夫子才会如此亲切温和,耐心指教他的!

哼!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凭借自己的本事,将白亮给比下去的!

王平踌躇满志。

一行人各怀心思,说笑间,便到了秀水河子镇。

舒予照例要去吃一碗凉粉。

如今天气越来越凉了,李婆子的凉粉摊子也快收起来了,吃一碗就少一碗。

张猎户则带着韩彦去皮料行卖皮毛。

自打第一次带着韩彦去皮料行卖皮毛,意外收获了比平时多一小半的钱款之后,张猎户每次去卖皮毛,必然要拉着韩彦陪同。

这么几回下来,手里倒是结余了不少铜板。

至于王、张两家,则各自有事,散去忙碌。

等舒予吃完了凉粉,又在矮凳上坐着歇了一会儿,张猎户这才施施然赶车回转。

“韩大哥呢?”舒予张望一圈,没见到韩彦的身影,讶然问道。

张猎户一面接过李婆子递来的凉粉,在矮凳上坐下来大口吃着,一面咕哝回道:“他要去栖云山谭府,怕耽搁工夫,就直接策马去了。说定了午饭时回来跟咱们会和。”

舒予闻言,倒也不再多问。

等张猎户吃完了凉粉,结过账,一家三口便带着小望之,去了张家布庄,量布裁衣。

兜里有钱,心里不慌,张李氏买了竹青、宝蓝、石榴红三色布匹,料子截得足足的,不怕不够做衣服的。

裁好了做衣服的布匹,张李氏又买了缝衣的配色丝线之类琐碎物件。

掌柜的见张李氏买的东西多,又不像别的妇人似的,为了一个铜板都得和他磨半天嘴皮子,索性在结账的时候直接抹去了零头,少收了张李氏七八个铜板。

买卖双方,尽欢而散。

看着日头还早,舒予便提议去王记马行等着,一来歇脚,二来若是白起不忙,就请他吃顿午饭,聊表上次帮忙低价买马的谢意。

张猎户和张李氏自然没有不赞同的。

一家人便赶车的赶车,策马的策马,一路往王记马行行去。

谁知道刚到王记马行门口,就碰上了熟人。

韩勇带着妻女,正和白起站在门口说些什么,还不时地朝街上张望一番。

既然碰见了,那就少不得要上前打声招呼。

等双方寒暄完毕,张猎户笑问道:“你们怎么都等在门口,不进去?”

本是随口一问,谁知韩霞瞬间涨红了脸,垂下头去,就是韩勇夫妻俩也尴尬地笑了起来,敷衍道:“这不是来看看白起嘛!”

韩、白两家是姻亲,韩家人趁着赶集的时候来看看白起,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张猎户闻言点点头,并未多想,笑呵呵地说道:“那真是巧了,我们也是来看白起的呢!”

话刚落音,大家都惊讶地看了过去。

张猎户遂将上次白起帮忙低价买马的事情说了。

当然,在妻子悄悄地掐了他一把之后,他及时吞下了买马的十五两银子是韩彦出的这件事情。

“这都多赖白起从中说和。所以我就想着,中午请白起到馆子里喝一杯,权当是感谢了。”张猎户憨直地笑道。

“张大叔真是太客气了!”白起连忙谦逊地笑道,“大家都是一个寨子的,本就该守望相助,说什么谢与不谢的。

“更何况,只是一匹马儿罢了,且以那个价格出售,马行里也不亏本,可当不得张大叔如此相谢。”

顿了顿,看了一旁的韩家三口一眼,目光最终在韩霞身上停了停,这才转头和张猎户笑道:“今日还有事要忙,不晓得中午有没有空。

“要不这样吧,张大叔你们先去后院里等我一会儿,等一会儿得了准信,我再去寻你们?”

第118章 相看(三更求订阅)

对于白起的提议,张猎户乐呵呵地同意。

舒予却很不解,目光在白起和韩霞两人身上转了转,不得其解。

弄不明白的事情,又和自己无关,舒予也无心多纠缠。

可谁知她刚刚迈步,就被一旁的韩霞一把拉住。

舒予讶然看过去,问道:“怎么了?你还有事情?”

韩勇夫妻俩见状顿时脸色一变,韩母更是上前去拉韩霞,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沉着脸强笑道:“你拉着舒予做什么,还不快点松开,别耽误了人家的事儿。”

韩霞却执拗起来,紧紧地拽着舒予的胳膊不放,瞪眼顶了回去,抿唇坚持道:“我就要舒予姐陪我!”

无辜人士舒予:……

最终韩母也没有拧过韩霞,气得直瞪眼,甩手喝道:“你这孩子,真是越大就越犟!”

韩母虽然恨不得直接动手将韩霞给拽过来,可是到底还有理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最终却只能是向张李氏陪笑道:“你瞧瞧这孩子,拗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偏偏和舒予最是亲近,非拉着她不放……”

张李氏为人宽厚,闻言遂玩笑道:“既然他们小姐妹喜欢在一处玩耍,那咱们又何必拘着她们,反倒成了她们眼里的恶人。”

又转头对白起笑道:“成,那我们也不去后院歇着了。

“小望之估计也坐不住,我们带着去街上逛逛。正好上回舒予买回去的面人早就都被他玩坏了,这几天一直吵着要买新的呢!

“至于马车和马儿,就要劳烦你送去后院,先存放在那里了。这逢集街上人来人往的,牵着它们也不方便。”

白起连忙笑道:“婶子客气了,我这就让人将马和马车赶到后院去。”

说罢,回头从店里招来一个小二,吩咐一番。

小二笑着领命,一手牵着赤霓,一手拉着马车,从马行旁的小巷子里绕道去了后院。

张猎户和张李氏便牵着小望之,和大家挥手告别,到街上玩耍去了。

小望之高兴得蹦蹦跳跳,几次三番想挣脱开去,朝热闹处奔跑,都被张李氏牢牢地抓住了。

待走远了一些,张猎户小声跟妻子嘀咕道:“为啥咱们一定要逛街,走这半天也累了,在王记马行后院里喝茶等着不好?我还有些话要和韩兄弟说呢!”

张李氏横了丈夫一眼,小声埋怨道:“你是真看不出来啊,还是装傻?你没瞧见韩家人是有要事要办,特意要避开咱们吗?”

就是舒予,要不是有韩霞拉着不放,只怕韩家嫂子也不愿意她待在那里呢!

“是吗?”张猎户皱眉挠挠头,他怎么没有看出来?

对于丈夫的憨直迟钝,张李氏早就习惯了,闻言白了他一眼,也不和他啰嗦,专心去盯着小望之了。

每逢集日,秀水河子镇上就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一不小心就能把孩子给跟丢了,小望之又调皮好动,她当然得看紧一些。

小望之可是韩彦的命根子呐!

……

看着爹娘和小望之远去,舒予借着转身说话的机会,不着痕迹地将胳膊从韩霞手里抽了出来,侧首笑问道:“你让我陪你做什么?选马鞍啊,还是选骏马?”

她当然知道肯定不是为了这两样,否则韩大叔夫妻俩就不会那么紧张了。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免得气氛太过紧张罢了。

偏偏韩霞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向机灵的她竟然听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暗示,抿抿唇,无视韩母警告的目光,拉着她避到一边,附耳轻声说道:“爹娘让我来相看……”

舒予恍然大悟。

相看这种事情,成与不成还不一定呢,韩大叔他们当然不希望其他人知道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舒予笑着拍了拍韩霞紧抓着自己的手,坦然笑道:“想让我帮你挑个马鞍而已嘛,干嘛不和婶子好好说,非要弄得剑拔弩张的。”

韩霞讶异抬头,她明明说的是“相看”,什么时候说是要“挑马鞍”了?

韩母闻言却松了一口气,冲舒予感激地一笑。

她明白舒予的意思,今日相看之事无论成与不成,她都不会说出去的。

等明白过了,又不禁暗自诧异,张家这个憨直呆傻的闺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机敏体贴了?

这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韩母一时心思复杂。

白起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却也知趣地没有多问。

远远地瞧见一个穿绛紫色衣衫的年轻人向这边走过来,白起连忙清咳一声,冲韩家三口使了个眼色,笑请道:“既然要挑选马鞍,那咱们还是店里看吧。”

趁着进店的工夫,他悄悄地说了前来相亲的那人的穿着打扮,以便韩家三口一会儿辨认。

饶是舒予不想听,可是隔得那么近,白起的那些话还是挡不住地钻进了耳朵。

等到一会儿白起亲自将一个紫衫年轻人迎进店里时,舒予便也顺势瞧了一眼。

个头中等,身量匀称,面白和善,开口必然先笑。

别的嘛,这粗粗一眼之下,也瞧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身边的韩霞,紧紧地抓着舒予的胳膊,用力到舒予觉得自己的胳膊上肯定被韩霞抓出印子来了。

好在这场相亲结束得很快,否则,舒予觉得自己的胳膊恐怕都要被韩霞抓出淤青来了。

男女双方借着挑选马具的由头,隔着长长的柜台互相打量几眼之后,那紫衫年轻人便冲白起笑道:“叔父说有东西落在后院忘记拿了,嘱咐我去取了回去。”

白起便笑着做请,将人领去了后院。

不多时,白起又转了出来。

韩勇连忙应了上去。

白起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这就成了的意思。

韩勇长吐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这会儿总算是落到了地上。

几步走到妻女面前,韩勇人逢喜事精神爽,慷慨笑道:“来都来了,走,我带你们娘俩儿去布庄裁身新衣去!正好天儿也入秋了,该置办几身秋衣了。”

韩母一听这话,就知道那紫衫年轻人对自家女儿很满意,顿时也笑开了,转头冲韩霞笑道:“你上回不是还说想买条石榴裙吗?走,咱们这就去去张家布庄看看。”

第119章 承认(四更求订阅)

“我这会儿累了,不想去。”韩霞嘟嘴撒娇,抓着舒予不丢,“爹、娘,你们先去吧,我在这里和舒予姐说会儿话,歇一歇脚。”

韩勇夫妻俩虽然觉得女儿今日实在任性,但是转念又一想,这门亲事也算是板上钉钉了,倒不怕韩霞和舒予说道,便勉强点点头,应了。

“那一会儿说完了话,你可千万别忘了去张家布庄试试石榴裙!”临行之前,韩母一再叮嘱道,“他们家大师傅的手艺,可是远近闻名的呢!”

除了石榴裙,嫁妆也该操办起来,要买的布匹锦缎多着呢,今天一次只怕都买不齐整!

见韩霞点头应了,韩勇夫妻俩这才和白起和舒予辞别,牵马去了张家布庄。

“白起大哥,你这儿有地方能借我和舒予姐说会儿话吗?”韩霞转头问白起。

白起笑道:“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先去我的房间坐坐吧。我一会儿要去账房对账。”

言下之意,自己并不会妨碍她们小姐妹说悄悄话。

“多谢白大哥!”韩霞真诚地道谢。

白起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将两人领去了后院。

等将舒予和韩霞让进了屋子里,又给她们准备好了茶水果子,白起便笑着告辞:“我就对面的账房里做账,你们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去喊我。”

舒予笑着点点头。

韩霞却是认真地道了谢:“多谢白大哥。”

说罢,还亲自将人送出了屋子,这才关上门,又折回来,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

一旁的舒予看了看韩霞,没有做声。

当初要入学堂拜韩彦为师时,韩霞说是为了和白起一争高下,她因为不常和这两人相处,更没怎么见过这两人相处时的情形,所以没有多想,就相信了韩霞的说辞。

可是从方才的情形来看,她怎么一点都瞧不出来,韩霞不服白起,势要跟他争个高下的样子?

反倒是两人看起和和睦睦的,就跟一家人似的亲近……

不过,韩、白两家是姻亲,关系近着呢,韩霞和白起关系好与不好的都和她无关,她也没必要多嘴打探这些。

舒予放平心态,端茶啜饮,等着韩霞先开口。

然而没想到,韩霞一开口,不问今日相看的那个紫衫年轻人如何,反而轻声问道:“舒予姐,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舒予一愣,刚入口的茶水“咕咚”一下全都呛进嗓子里,呛得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一旁的韩霞赶紧过来帮她拍背顺气。

好半天,舒予才喘匀了气儿,摆手示意韩霞自己没事儿,让她不用担心。

韩霞这才回身坐好,勉强笑问道:“舒予姐会不会觉得我这样问,挺没羞没躁的,不知羞耻?”

舒予想了想,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笑道:“这有什么。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到了年纪,情窦初开,这本就是人之天性,又有什么可耻的?”

韩霞瞪眼看向舒予,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

不过,听舒予这么一说,她心里倒是放松不少,神情也慢慢地舒展开来,笑叹一声,道:“对啊,这本就没有什么可耻的。食色,性也嘛!”

舒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调侃道:“你虽然只上了一天学堂,不过,这话说得倒是不错。美好的东西总会引人喜欢,人也一样。”

韩霞闻言,神情愈发地放松起来,抿了抿唇,颇有些娇羞地问道:“那舒予姐,你觉得今日这人,怎么样?”

舒予想了想,老实地回道:“外表倒也算得是堂堂,然而内里如何,可就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了。”

“谁说不是呢!”韩霞叹息一声,皱眉嘀咕道,“不说别人,就单说韩先生,表面上看起来不也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吗?可谁知道一到课堂上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六亲不认,严苛古板!”

舒予失笑,下意识地为韩彦辩驳道:“韩大哥哪里有你说得那样不堪?

“再说了,你怎么能这样比较?韩大哥为人师表,当然要严于自律,严格要求学生。这和找夫婿怎么能够混为一谈?”

“怎么不一样了?”韩霞不满嘟嘴道,“舒予姐刚才不也说嘛,人心隔肚皮,一眼哪里看得出好坏来。为什么韩先生就是个例外?

“亏我当初还觉得他温柔妥帖,想要……”

话说到这里,韩霞猛地回过神来,抬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瞪眼朝舒予看去。

果然,对坐的舒予同样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韩霞腾地红了脸,然而话头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她反而坦然起来,遂用双手捂着红扑扑的脸颊,冲舒予飞眼嘟嘴,破罐子破摔道:“我承认,我以前是对韩先生动过心思,怎么啦!”

舒予恍然大悟。

她就说嘛,韩霞说是要和白起一争高下,所以才要去学堂拜韩彦为师的,可为什么从方才的情形看来,这两人明明关系很好的样子。

而且韩霞要是真的想和白起争高下,那就只管好好读书就行了,为何偏偏强忍着被韩彦责骂,也要去参加学堂下晌的武训……

如今听韩霞这么一说,一切都解释通了。

她当初一心入学堂拜师,为的不是别的,那就是冲着韩彦去的。

“这也不能怪我嘛!”韩霞给自己少不更事的心动找借口,“咱们獾子寨难得来这么一个文武双全、卓尔不群的年轻人,哪个大姑娘小媳妇的不心动?

“我就不信,舒予姐日日和韩先生相对,难道对他就没有一丁点的好感?”

舒予一怔,她还真没有想过这茬儿。

不过,若是真的要找个人结婚的话,那韩彦,大约真的是个不错的对象吧。

能文能武,智勇双全,关键是肯耐心听她说话,陪她一起读书打猎,甚至是洗碗做家务。

会拿钱让她买零嘴儿,好像她还是个小孩子;有人欺负的她的时候,会暗地里帮她报仇;更重要的是,会发自内心地欣赏她,认可她,而不是像时下许多男人一样,将女人当成自己的附属。

知道老爹喜欢喝酒,就陪着他胡闹;知道娘亲心细,就处处妥帖,尽心尽意地真诚地希望她的父母开心快乐。

……

这样的好男人,即使放在男女平等的现代,只怕也是百里挑一的吧。

更何况是在男尊女卑的现在,简直就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第120章 挑破(五更求月票)

可舒予也不过是这么一想而已,这世间适合结婚的千千万万,可让你心甘情愿与之相伴终生的,却只有那一个。

她不知道将来韩彦会不会成为那个自己愿意与之厮守终生的人,可是至少现在,两人还不到那个程度。

她欣赏韩彦,也乐意和他说话相处不假,但要说这就是是爱情,她自己都不能立即相信。

韩霞只是随口一抱怨,并没有想要舒予回答,自然也就没有看到她那一晃而逝的失神。

“不过,我算是看明白了,有些人只适合远远瞧着就好,一接触,再美好的幻想都得一下子全破灭了!”韩霞低声抱怨道,又止不住地庆幸道,“得亏我坚持去了学堂,认清了韩先生的真面目,否则,可真的就是‘一眼误终生’!”

当初对韩彦有多神往,现在对韩彦就有多疏远。

舒予忍不住替韩彦辩白:“也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吧?”

韩霞不以为然,撇嘴道:“那时舒予姐你没机会见识到他那一面。”

舒予见韩霞对韩彦怨念颇深,不由地好笑,却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韩霞留舒予下来说话,倒也不是对那紫衫年轻人有多喜欢或是多讨厌,大约是经过韩彦那件事情,她对于自己未来的夫婿总有些惶惶不安,想找个同龄人说说话,缓解缓解紧张的情绪罢了。

由韩霞口中,舒予得知,那个紫衫年轻人是王记马行东家的亲侄儿,名字叫王行,自十岁起就跟着叔父走南闯北的做行脚商,近几年逐渐被叔父委以重任,长留在秀水河子镇上,帮忙打理马行的生意。

“远远看着还不错,也不知道内里是个什么样的人。”说起自己的亲事,韩霞难免既向往又担心,怅然低声叹道。

可惜,这种事情,谁也不敢给她保证。

舒予想了想,劝慰道:“既然是白起给你介绍的,想来人品应该还是过得去的。”

至于婚后两人相处如何,那端看他们二人的造化了。

两个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想到还在张家布庄等自己的爹娘,韩霞便起身告辞了。

“今日真是多谢白大哥和舒予姐了!”临别之前,韩霞真诚地道谢。

舒予笑着摇摇头,她其实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不过是听韩霞说说话罢了。

“客气什么。”白起笑道,又问道,“需要我送你去张家布庄吗?”

韩霞摇摇头,笑道:“我认得路。”

说罢,挥手告辞,脚步轻快地走了。

白起笑着摇摇头,收回目光,看向舒予,笑问道:“你呢?是先去后院坐一会儿,还是去寻张大叔他们?”

舒予笑着摇摇头,道:“都不是。”

白起惊讶不解。

“先问你这个账房先生,中午有没有空赏光一起吃顿午饭呀?哈哈……”舒予哈哈大笑。

白起一愣,旋即也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就冲你这句话,中午本先生去定了!”

舒予负手而笑。

心里却在想,人和人之间还真是奇妙,谁能够想得到韩霞去学堂是为了韩彦,而她如今却能和白起相谈甚欢。

至于韩彦……

舒予脸上的笑容顿了顿,旋即又展开了。

感情和命运一样,谁也说不准,不过是且行且珍惜罢了。

……

韩彦是赶在午饭当口策马赶回秀水河子镇的。

彼时舒予等人已经在上次的小面馆挑好了座位,点好了饭菜。

张猎户笑着指了旁边的空座让韩彦坐下,报了菜名:“一人一碗面,另外又叫了一碟清炒山蔬、一碟腌酸笋、一碟山葱炒蛋、一碟辣炒獾子肉和一盅山菇炖野鸡,外加一壶酒。

“你看看,还要再点些什么?”

“这些足够了。”韩彦笑着落座,道,“他们家的面和菜的分量都很足,多了也吃不下这许多。”

不多时,饭菜一一都端了上来,大家吃饭喝酒闲聊,很是自在热闹。

韩霞的话到底在舒予平静的心湖上投下了一粒石子,荡起层层涟漪。

下意识的,舒予趁着大家喝酒喧嚷的机会,悄悄抬头瞥了对坐的韩彦一眼。

年轻人丰神俊朗、意气风发,正说起谭府种种见闻,谈笑间,洒脱磊落,颇有些“指挥若定失萧曹”的超世风姿。

来自心上人的目光,很快便吸引了韩彦的注意力。

可惜他刚一看过去,舒予就立刻又若无事地收回目光,专心低头吃饭去了,似乎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韩彦莫名其妙,却也知道当下不适合多问,便也只能当做是没有看见,举杯和张猎户与白起二人说笑畅饮。

午饭后,双方辞别,舒予等人策马回了獾子寨。

晚一些时候,韩彦终于逮着了空子,追到屋后的泉池,悄悄地问舒予:“今天在秀水河子镇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不然舒予何以偶尔抬眼,用他看不懂的眼神,不时地瞥上他一眼,却又再和他的目光对上时,又若无其事地避开?

舒予洗衣服的动作一顿,停了一瞬,这才抬头如常笑道:“是有点事情。不过,现在还不方便和韩大哥言说,还请韩大哥见谅。”

如果没有韩霞那句无意间的反问的话,她或许还意识不到这个问题,觉得自己和韩彦之间就是单纯的类似家人之间的关系,互相关心,互相维护。

但是现在既然被韩霞无意间挑破了,她意识到自己对韩彦的感情或许并不纯粹是所谓的亲情,那她也不想再继续回避这个问题。

只是,乍然之间,她尚且没有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思,更不知道韩彦的想法,所以只能是“秘而不宣”。

“神神秘秘的。”韩彦眉头轻蹙,摇头轻叹道。

他总觉得舒予所隐瞒的这件事情或许对自己极为重要,不过,既然舒予现在还不愿意跟他坦诚以待,那他也不愿意强迫她。

岁月安闲,时光悠长,他有的是时间和舒予默默相伴,等着她对他敞开心扉。

“我来帮你吧!”韩彦想通了,眉目也舒扬开来,卷起袖子,蹲下身来,抬头笑道,“你来洗,我来拧干晾晒。”

舒予也不跟韩彦客气,抿唇一笑,道:“那就辛苦韩大哥咯!”

如常明媚活泼。

傍晚的斜阳洒下大片大片晴暖柔软的余光,将整个山林都镀上了一层淡淡金黄的光晕。

晚风拂过,头顶大榆树染金的枝叶簌簌作响,洒下大片大片的金光,将树下一边洗衣一边相对说笑的两人,蒙上一层淡黄温暖的光晕,静美成了一幅悠远宁适的画卷。

第121章 专诚

在等到舒予的坦诚以待之前,韩彦先等来了韩霞定亲的消息。

看着面前一脸喜色,请他在男方来放小定时帮忙接待的韩勇,韩彦惊讶之余,一颗心总算是放了回去。

韩霞当初入学堂拜师的目的,他可是看得清楚明白,如今她能觅得好归宿,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真心为她高兴。

“承蒙韩大叔看得起,我一定会准时到的!”韩彦笑着应承道,“只是我对于这些也不太懂,需要如何帮忙,还请韩大叔直言教我。”

这倒不是谦逊,而是实情。

对于男女婚嫁之事,作为独身两世的他,确实了解不多。

韩勇见韩彦不仅应承了下来,还如此诚恳,顿时喜出望外。

说句实话,自家女儿曾经对韩彦有过那样的心思,而且他还暗中纵容鼓励,事后再面对韩彦时,他总有些赧然,难免底气不足。

这次上门求助,其实有两个目的,一是希望唯一的女儿小定礼能风光周全些,二是以此委婉地告诉韩彦,不必再有担心顾虑。

真正需要韩彦帮忙的地方,其实并不多。

“那我这里就先谢过。”韩勇开心地说道,“八月初六,一早再让路生来请贤侄。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我就不多坐了。”

“韩大叔慢走。”韩彦笑道,将韩勇一路送出门去。

一回屋,就听张李氏在跟舒予惊讶地念叨:“韩霞那丫头什么时候说的亲?怎么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韩张两家关系不错,按说这种男女婚嫁的大事,多少都应该听到点风声才对。

舒予想起七月上旬在王记马行看到的那个紫衫年轻人,遂笑道:“也许是不确定,怕说不出对韩霞的名声不好,就一直紧紧地瞒着吧。”

韩家在獾子寨虽然属于拔尖的,但是在秀水河子镇可是连号也排不上的,更何况对方还是王记马行东家的亲侄儿。

王记马行的王家,那可是整个秀水河子镇上除了谭家那样有底蕴的人家之外,最顶尖的门户了——有钱还有势,就是里长王有福见了王记马行的东家王耀祖,也得堆笑巴结,努力借着姓氏跟对方攀扯上一点关系呢。

王行又得叔父王耀祖的看重与栽培,将来定然是前途大好。

在世人看来这样难得的好亲事,要是最后没成,那除非是韩霞将来找得到更好的人家,否则难免有人拈酸吃醋,或是无聊嚼舌,让韩霞难堪。

就像是自己和王喜,虽然双方父母都有意,但是在亲事正式确定之前,对外却都默契谨慎地没有泄露半点口风。

张李氏了然地点点头,笑道:“谨慎些是应该的。”

笑罢,又颇有些艳羡地感叹道:“谁承想,韩霞那丫头能得这样的造化,嫁去秀水河子镇王家那样的富贵之家……”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王家那样的富贵之家,在这门亲事上居然没有因为自重身份,而对韩霞有半点懈怠。

要知道,人穷礼数短,在獾子寨,哪怕是婚姻嫁娶,也不过走定亲和成亲两道程序而已,而王家却是一步一步来,哪怕时间极短,却不肯落下任何一个成婚礼节。

足见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当爹娘的,谁不希望亲家自家闺女不仅嫁得富贵,而且更得婆家看重和喜欢呢?

“听说是白起从中牵线搭桥的。”舒予闻言,随口笑道。

张李氏闻言眼神一亮,目光在舒予身上来回打量一阵。

舒予被看出一身鸡皮疙瘩来,抬手搓了搓胳膊,人往后一撤,警惕道:“娘这么看我做什么?就跟那大灰狼看见了小白羊似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又浑说!”张李氏抬手给了舒予胳膊一巴掌,起身笑道,“我去做饭,你没事儿就来灶房帮忙。”

说罢,乐呵呵地走了。

徒留舒予一个人莫名其妙。

韩彦这才进去,诚心请教道:“舒予,你知道小定礼的规矩吗?我怕那天自己做不好,非但帮不上忙,反而给韩大叔添了麻烦。”

或许和她说说别人的亲事,这傻丫头就开窍了呢。

韩彦美滋滋地想道。

可惜对方完全不配合。

“我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哪里懂得这些?”舒予挑眉看了韩彦一眼,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上的褶皱,疾步去了灶房。

原先懵懵懂懂的也就罢了,和韩彦什么都说得,自在随意的;可是一旦起了心思,再面对韩彦时,她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更何况韩彦问的还是男女婚嫁的问题。

她需要时间和空间来厘清楚自己对韩彦的情感,也需要弄明白韩彦的心意。

毕竟,从以往种种看来,小望之已经亡故的母亲,在韩彦的心里十分重要。

韩彦微微一怔,看着舒予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

八月初六,韩路生果然一大早地就来请韩彦,还有张家三口。

舒予面对这种邀请,很是熟门熟路地拒绝道:“我就不去了,还要在家里照顾小望之呢!小孩子调皮,别到时候冲撞韩霞的小定礼,可就不好了。”

韩彦闻言,连忙笑道:“这有什么?来之前,我爹特地交代过的,让你们都过去。小望之也要去的。小孩子调皮怕什么,正好一起热闹热闹吗!”

舒予只当他这是客气话,笑着回绝道:“热闹也不在这一天。小定这么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顺顺当当的。”

言下之意,她和小望之还是留在家里吧,免得到时候热闹过了头,再让韩霞的小定礼不能顺顺当当地进行了。

韩彦不依不饶,诚恳邀请道:“那可不行。我来之前,霞丫头一再叮嘱过的,说是今天你一定得去。你是她的知交好友,她这么重要的日子,你怎么能不到场呢?”

要说三年以前,舒予和自家妹子那是真的交好无间,可是自打他娶了白英,舒予就渐渐地少往自家去了。

这些他都明白,不过是免得双方见了面,徒增尴尬罢了。

第122章 察觉

因为当初的事情,对于舒予,韩路生心里总有些愧疚不安。

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感情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他总不能因为张大叔亲自上门透露了口风,就违背自己的心意,放弃和白英之间暗生的情愫,碍于面子和两家的交情去娶舒予不是?

想起往事,韩路生神情歉疚又不安。

一旁的韩彦见了,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当初的事情,本就是张大叔自己的意思,舒予事先半点都不知情,事后更没有因此而将韩路生放在心上,怎么韩路生此时却是一副辜负了舒予深情厚谊的歉疚又欠揍的表情?

韩彦觉得自己的拳头有些痒。

好在他知道自己若是真的因此和而韩路生计较起来,更是无理,只能强忍着揍人的冲动,上前一步挡在韩路生和舒予之间。

“小望之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他要是去了,少不得捣蛋闹腾,到时候万一要是冲撞了令妹的小定礼,那可就不好了。”韩彦一副“我全然都是为了你们着想”的模样,谦谦笑道。

哼,去了韩家,舒予不就得继续面对韩路生了?他才没那么傻呢!

更何况,舒予并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既然如此,他当然舍不得她委屈自己,去应付韩霞了。

韩路生听出了韩彦的弦外之音——舒予今日要和小望之留在家里,不免有些着急,连忙劝说道:“可是,舍妹特地叮嘱过,一定要让舒予……”

韩彦皱眉,打断他道:“是吗?那可就不好办了……你要知道,小望之除了我,就只肯黏着舒予……”

哼,“舒予”二字从韩路生嘴里说出来,他都觉得刺耳。

韩路生语气一窒,瞪眼沉默半晌,不得不屈服道:“既是如此,那就有劳韩先生了。”

韩彦已经和他表明,为了韩霞的小定礼顺利进行,小望之定然是要留在家里的,为此,他和舒予只能有一个人去韩家。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选择的吗?

当然是努力完成父亲的嘱托,将小妹的叮嘱暂且放在一边了。

小定礼,韩彦去了当然比舒予去了更能给自家增光添彩,替小妹在王家人面前撑腰了。

韩彦和舒予闻言,俱是松了一口气。

“那小望之今日就有劳你照顾了。”韩彦回头对舒予笑道,“别惯着他,他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只管教训他!我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久的。”

说到最后,语气渐渐地变得低沉缠绵起来,仿佛一个即将出门的丈夫,在仔细交代叮嘱妻子一般,熟稔又亲昵随意。

舒予对此早已经习惯了,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遂抿唇笑着点头,应道:“我知道了,你就尽管放心去吧。”

语气同样随意自在。

韩彦闻言,眼底的笑意不由地加深了。

一旁的韩路生见状却大为惊讶。

在他看来,韩彦和舒予的这番对答和神情语态,分明就与他日常跟白英说话差不许多,自然随意当中又透着夫妻之间特有的亲昵与依恋。

可这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一个借宿者和房东之间!

韩路生愕然,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在一闪而逝的惊讶之后,不敢再流露分毫的探究和迟疑,免得被韩彦和舒予察觉到了,徒生不悦尴尬。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韩路生在心里默默地劝说自己。

韩彦瞥了韩路生一眼,将他的惊讶失神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容我先进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就过去。”

韩路生直愣愣地点点头,眼看着韩彦和舒予一面低声说笑,一面进了屋子,那亲近随意的模样,晃得他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屋内,张李氏正在系一个小包袱,里头放着上回在秀水河子镇上的张家布庄裁来做秋衫的剩下的布料,此时正好用来做贺礼。

韩彦匆忙之下来不及准备贺礼,便干脆数了一百钱,用荷包装起来,权作恭贺。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韩彦和张猎户夫妻俩便随同韩路生,一起去韩家。

舒予紧紧拽住想要跟上去凑热闹的小望之,笑着将一行人送出了院门。

一行人还未曾到韩家,远远地便听见院子里一片忙碌的声音。

韩勇在獾子寨素有威望,是以韩霞的小定礼,很多人都来帮忙,或是上门恭贺,一时间将整个院子都挤得几乎都没有落脚的空。

见韩彦上门道贺,院子里的人都纷纷笑着上前和他打招呼。

虽然三味书屋开馆授学仅仅才三个月,然而学堂里的孩子却与之前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

一群从前只会调皮捣蛋的野孩子,如今竟然渐渐地有了些书生气,至少,能体谅他们作为父母的不易,面对外人时也有礼数得多了。

就是拳脚功夫,也进步飞快,偶尔要拿树枝教训他们时,他们竟然能机灵地避开,再趁机讲道理为自己辩白。

这份机敏,可不是寻常打猎就能够锻炼得来的。

这些都全赖韩彦的教育之功。

面对真心感谢的乡民,韩彦笑着一一应了。

大家知道今天是韩霞的好日子,韩勇有许多事情要韩彦帮忙主持,倒也不多拉着韩彦攀谈,寒暄过后,就放他自去忙碌了。

韩路生将人送到堂屋之后,脚步一转,去了妹妹韩霞的屋子里。

白英正在里面陪着紧张不安的韩霞说话,听见响动,扭头看过去时,见是韩路生进来了,遂起身朝他身后看了看,笑问道:“舒予妹子也来了?”

韩路生摇摇头。

还未来得及解释缘由,韩霞就先激动地站了起来,几步赶过去,满脸不悦地撒娇抱怨:“哥哥怎么没把舒予姐请来?我明明一再交代过了的!”

抱怨嗔怪的语气,让一旁的白英微微不悦,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人家是亲兄妹,就算是这会儿吵闹得再厉害,过后也还是一家亲,她一个嫂子,作为外人,还是不要轻易地掺和进去的好,免得到时候里外都落不着好。

第123章 惊喜

韩路生打小就宠着这个妹妹,如今听见她责怪自己,倒也不生气,笑着解释道:“韩先生怕小望之调皮捣蛋,冲撞了你的小定礼,所以就将他拘在了家里。

“小望之打小就是舒予照顾大的,最是黏着她,现在他被拘在家里,舒予自然要留下来照顾他了。”

“凭什么呀?舒予姐又不是小望之的娘亲!”韩霞嘟嘴抱怨。

凭什么小望之不来,舒予姐就得留在家里照看他,连她的小定礼都不能过来参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韩路生想起方才在张家见到的情形,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或许舒予真的要给小望之做娘亲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内心里陡然间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欢悦欣喜——他终于不用再背负良心的谴责了;

又似乎是有些怅然——好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陡然间成了别人的……

韩路生不由地哂笑,舒予何曾是属于他的。

即便是当初舒予心悦于他,央求张大叔上门来透露结亲的意思,可是自打他娶了青梅竹马的白英起,这件事情就已经由他亲手结束了!

对!彻底结束了!

韩路生在心中暗暗地说服自己,只得听得那厢白英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小望之打小就没了娘亲,跟随韩先生落户在咱们獾子寨,谁见了那孩子不得怜爱心疼一番?

“更何况,韩先生和小望之父子俩一直借住在张家,小望之更是由舒予一手照养大的,黏着她一些,也是正常。”

韩彦可就在外头呢,特意来给韩家撑场面,若是让他听到了韩霞这么怨气满满的话,可不好。

再说了,她肚子里的这一个要是个小子,将来少不得要送入学堂,拜托韩彦帮忙教导,这时候因为一点小事就与之交恶,实在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韩路生闻言深以为然,点头笑道:“你嫂子说得没错。”

顿了顿,又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非得让舒予过来参加小定礼?”

又不是正式的婚礼。

而且两个人明明已有两年多不怎么往来了,怎么突然间又要好起来了?

韩霞抿抿唇,没有答话。

她怎么能告诉大哥,因为曾经在王记马行后院白起的房间里,和舒予袒露心事的缘故,如今这种紧张又羞涩的时候,她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舒予这个知情人,想要好好地和她说会儿话,似乎那样就能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一般。

哪怕家里的人当初对她的心思,都或多或少地看出来一些,可是要当面承认她曾经对韩彦抱有心思,而且还和舒予议论过王行这个人,总是让人难为情。

白英见状,遂笑着嗔怪韩路生一句:“姑娘家的交情,你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快快出去帮忙吧,别在这里添乱了!”

韩路生本就不知该如何应付小妹的难缠,闻言便顺势退了出去。

白英合上门,回身笑道:“别理你哥。一会儿王家母亲该来了,咱们赶紧拾掇拾掇,准备起来。”

韩霞嘟唇气闷一会儿,到底也不敢在此时闹脾气,怠慢了自个儿的小定礼,遂由着白英给她换衣妆扮去了。

……

韩彦等人回来时,已是太阳偏西,凉风渐起。

舒予和小望之正在收拾笔墨纸砚,准备转战屋里。

听见响声,舒予看了过去,起身笑着招呼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边说话,边去开了院门,让三人进来。

小望之正是调皮的年纪,对“外面”充满了向往,要是不关着院门,一不留神,他就能跟只敏捷的小豹子似的,“刺溜”一下子窜进前方的密林里去。

“小望之今天有没有调皮闹腾?”韩彦一面迈步进来,一面笑问道。

舒予笑着摇了摇头,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小望之就自己窜上来,一把拽住韩彦的手,将他往石桌前拖,嘴里还念叨着:“没有没有……爹爹,看,看!”

韩彦莫名其妙,走到石桌前,接过小望之递过来的纸张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

只见纸上用墨简单地勾勒出几只鸡鸭,线条简洁却极为形似,每只鸡鸭嘴边都还画着一条短线,短线的另一头是几个简单的文字,显然是在对话。

这可比市面上的连环画本简单易懂多了。

当然比启蒙读物更是易懂有趣。

脑海里灵光一闪,韩彦拿着那张绘图,一脸惊喜地冲舒予笑赞道:“舒予妹妹果然是天资聪颖,蕙质兰心啊!”

舒予被夸得莫名其妙,目光在韩彦手里的那张绘图上停顿片刻,了然笑道:“韩大哥原来是在说这个啊!”

这不过是她为了阻止小望之一心往外跑,顺便教他些为人处世的常识,临时想起用来安抚他的简笔漫画罢了,怎么就称得上“天资聪颖、蕙质兰心”了。

“随手涂鸦而已,哪里就当得韩大哥这样夸赞了。”舒予指着那两只鸡鸭笑道,“就这样的水准,别说是贻笑大方了,就是粗通书画的人,都看不上。”

“我说的不是笔力的问题。”韩彦笑道,两眼放光,“我说的是这幅画的内容。”

“内容?”舒予讶异,将那幅画仔细地看了一番,不解问道,“有什么特别的吗?”

不就是几只鸡鸭和两三句简单的对话吗?

她怎么没有看出不同来。

张猎户和张李氏听了两人这番对答,也都凑了上来,将韩彦手里拿着的简笔漫画拿来仔细地看。

半晌,张猎户突然一拍脑袋,大笑道:“这画儿画得倒是有趣,鸡鸭倒是会学人说话了!可比那些长篇大论和‘回回图’易懂有趣得多了!”

“我说的就是这个!”韩彦拊掌笑赞道:“如今‘三百千’之类的启蒙读物,通本俱是文字,对于初学者来说,并不容易记全并理解。

“但若是将其中的内容,都换作这样简单易懂且有趣的图画加文字表达出来,那可就直观易懂得多了!

“这对于三四岁的孩子来说,可比直接对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死记硬背可要容易且有趣得多了!”

第124章 调戏

时下孩子启蒙,四五岁到七八岁不等,但是不论何时启蒙,俱是上来就教授“三百千”之类的启蒙读物。

大一点的孩子还好,勉强能够跟上夫子所授,但是年纪小的,就只剩下咿咿呀呀地跟读仰脸天书的份儿了。

而且因为文字枯燥难学,很多孩子还会因此而丧失了学习的兴趣和信心,于今后的进学极为不利。

但若是将“三百千”里的文字都换成这样有趣易懂的图文配合的形式加以表达,那年龄小的孩子肯定会喜欢且明白的。

对于初学者来说,进学的兴趣和信心可比学到的那些微末知识重要得多了。

别的不必多想,只需看看小望之这个平时在学堂里调皮捣蛋得坐不住,如今却自己要求继续作画学习,就可见一斑了。

舒予一怔,韩彦说的不就是后世那些育儿的绘本嘛!

这个她熟悉拿手!

“这些东西韩大哥需要吗?”舒予指着韩彦手里的鸡鸭简笔漫画问道,“如果有用的话,我可以趁着长假这那段时间,把《三字经》的插图先画出来。”

因为提前被邀请帮忙操持韩霞的小定礼,而且八月初九还要参加县中的文会大比,所以韩彦特地给孩子们放了长假,从八月初六一直到八月十二。

“我也一起来帮忙吧!”韩彦没回答需要还是不需要,直接笑道,“时间太短,你一个人只怕忙不过来。”

可别小瞧只是一本《三字经》,要通本绘图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可舍不得舒予没日没夜地忙碌。

而且,如果不主动要求帮忙的话,怎么能亲近佳人,拉近关系,体会一把“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乐趣?

“只是,这样的绘画方式我不是太熟悉,一会儿还要烦请舒予妹妹多多教我啊。”韩彦笑道,说着拱手深施一礼,诚心请教。

舒予被韩彦这郑重其事的模样惊了一惊,旋即掩唇大笑起来。

张猎户也在一旁呵呵笑道:“她能教你啥?值得你这样施礼相请!”

话虽是这样说,眉梢却骄傲地扬得老高。

他闺女就是厉害,不管真假,至少韩彦这样满腹才华的人,还得向她请教呢!

舒予笑得差点岔了气,好不容易收了笑,扶腰摆手道:“好,你这徒弟我收下了!”

张李氏瞋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什么‘徒弟’不‘徒弟’的?你忘了,你的本事还都是人家教的呢!”

“这有什么?”舒予挑眉,得意洋洋地反驳道,“孔夫子还说呢,‘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是以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这段文章张李氏没有听过,但是也大约明白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她和韩彦各有各的长处,谁厉害谁就可以做对方的老师。

这么想来,似乎也没有什么错。

张李氏抿唇笑了起来,由着舒予去讲理,也不去辩驳。

韩彦闻言却是大为惊讶,扬眉问道:“你打哪里看来的这段话?”

他可没有教过舒予昌黎先生的诗文,家里更是没有其诗文集,舒予何以如此熟稔又贴切地说出这一段话来?

舒予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故作神秘且傲娇地昂首说:“我不告诉你!”

一副小女儿的娇态而不自知。

韩彦一怔,仰首哈哈大笑。

舒予那么古灵精怪、天资聪慧的,从别处听到一次就记下来,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倒是他拘泥了,非要追根究底多问一句。

而且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舒予近来在他面前越来越像一个娇娇的姑娘家,而不再仅仅是一个懂事的“妹妹”。

心中大为高兴,韩彦遂也不再多问,只是冲舒予露出一个赞扬的笑来。

“既是如此,那一会儿咱们就开始吧。”韩彦笑道,“舒予妹妹先来教我如何用线条简单勾勒作画。”

见韩彦不再追究,舒予长舒一口气,也就没有忸怩,指着石桌上散乱的笔墨纸砚,爽脆地应下:“好呀!那咱们先把这些东西收拾到屋里去。”

这会儿山间起了凉风,气温渐降,还在院子里作画的话,难免会着凉。

她和韩彦身体健壮倒还不怕,关键是小望之如今正兴致勃勃地围着这些简笔漫画转悠,半刻也不肯离开,小孩子抵抗力差,吹了凉风,万一生了病,可就不好了。

“好,我来帮你!”韩彦笑道,说着便去帮忙拾掇石桌上的笔墨纸砚。

张李氏见两个人有正事要忙,便笑道:“那我去做晚饭。”

又转头招呼丈夫:“他爹,你去灶房帮忙添把柴禾。”

“哎!”事关三味书屋未来的教学大计,张猎户爽快地应下来。

夫妻俩去了灶房忙活。

韩彦和舒予则带着笔墨纸砚,还有小尾巴似的小望之,一起去了正屋,铺纸研墨,先从简笔画学起。

“这个其实很简单的。”落笔之前,舒予笑道,“对于韩大哥这样的书画大家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呶,一会儿我先走笔,韩大哥一看就明白了!”

说着话,就提笔在纸上慢慢地勾画起来,口还念叨着:“从在左下方画一个小圆圈作为鸡头……

“再在鸡头右方画大半椭圆作为鸡身……

“然后在鸡头左前方画一个三角形尖嘴……

“在鸡身中勾画翅膀……

“最后在鸡头左前部画点做眼睛……

“呶,一只小鸡就画成了!”

舒予说着,撤开身子,让韩彦看自己所画,顺便也朝韩彦所作看去……

呃,那乱七八糟的一团是什么?

这是一个书画大师该有的水准吗!

韩彦赧然一笑,抬头却振振有词道:“我是第一次,难免不太熟悉嘛!咱们多练习几次,就好了!”

舒予瞪眼语窒。

你堂堂一个夫子,兼擅书画,连《千里江山图》都临摹得十分传神,这会儿却振振有词地说自己画不好简笔画是理所应当,这样真的好吗?

而且什么叫“第一次”,什么叫“多练习几次”?

你确定那样的引人遐思的语气,不是用来调\\戏我的?!

第125章 教我

“哈哈哈……”

一直围着桌子转悠的小望之,看到韩彦的那幅“小鸡图”,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差点笑了出来。

这一笑,倒是将先前那点旖旎缠绵的气氛全给都冲散了。

韩彦心里恼怒,扭头瞪了小望之一眼。

他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学着大师兄跟牛二丫说话时那副贱兮兮的模样,想要讨得佳人欢心,这还没来得及查验效果呢,就被这皮猴子给破坏了!

舒予看韩彦一副羞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或许是自己想多了,韩彦真的是因为第一次画简笔画,不得要领,所以才乌漆墨黑地抹成一团了事。

小望之被韩彦瞪得浑身一哆嗦,见机地跑到舒予身后,藏了起来。

舒予瞋怪地瞪了韩彦一眼,将小望之拉到身边,给他也拿了一支笔,将砚台往他身边推了推,道:“小望之也来试一试,看你和爹爹到底哪个画得好。”

说罢,冲韩彦挑挑眉,颇有些挑衅的模样。

韩彦哭笑不得。

他事先就知道,装傻充愣的骗不了舒予多久,可是没有料到,竟然刚一开始就被人瞧了个通透。

可是要他这样轻易地就放弃这个绝好的机会,他又不甘心。

“我们是在做正事呢,他一个小孩子捣什么乱?”韩彦端正声色,一本正经地说道。

舒予看着这样郑重其事的韩彦,讶异抬眉,默默反思自己会不会是真的想多了。

舒予思量的当口,韩彦已经一脸严肃地对小望之说道:“我和姑姑有正经事要办,你不要在这里调皮。到灶房帮忙去。”

小望之看了看韩彦,又看了看桌上的《小鸡图》,咬着手指头犹豫半晌,终于不堪承受韩彦的威压,果断地迈步小跑了出去。

看着小望之落荒而逃的背影,舒予哭笑不得,瞋了韩彦一眼,嗔怪道:“你自己画的不好,倒会拿着孩子撒气。”

韩彦一本正经、义正词严地辩解道:“哪里是拿他撒气,只是怕他捣乱,耽误了咱们绘《三字经》的插画本罢了!”

舒予挑眉看了他一眼,显然是不相信他这番说辞,但是也没有再纠缠下去,收回心思,转到正事上来,道:“那我们再来一次。这一回我画慢一点,韩大哥记得跟上。”

说罢,扬眉挑衅道:“总不能负了你一幅画卖了二十两银子的威名不是!”

韩彦郑重其事地应了,心里却在想,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还能烽火戏诸侯呢,他现在只是装下蠢笨,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再次收笔之后,他虽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画成墨团子,但是线条依旧生涩,断断续续的不够流畅,笔下的小鸡也似像非像,与舒予笔下偶的小鸡相比,几乎是两个物种。

舒予被韩彦给气笑了,索性甩笔威胁道:“韩大哥要是再这样继续‘藏拙’,我可教授不了!”

真当她没有他画技高超,就看不出来他是故意装蠢卖傻地逗她玩呢!

韩彦一脸严肃,认真“审视”了一番自己前后两幅画作,毫不谦虚地点头道:“嗯,进步很大!”

又抬头对舒予真心诚意地感谢道:“可见是舒予妹妹教导得法,才使得我进步如此飞速。”

舒予被韩彦气得没话,瞪眼看了他半天,认命地又拈起笔,赌气道:“我才没有那个本事呢!

“韩大哥于绘画一途天资卓绝、见解超拔,我这样的水平可教授不了!

“依我看,还是我自己来做《三字经》的插画本快一些!就不劳韩大哥大驾了!”

皱眉嘟嘴,娇声抱怨,听在韩彦耳朵里犹如天籁。

或许舒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面对他时,她越来越像是一个任性爱娇的小姑娘,没了面对别人时的冷静自持、沉稳大方,那些被压抑的小性子,如潺潺溪流一般,渐渐地都冒了出来。

这是不是说明,他在舒予心里,也渐渐地与众不同起来?

这样的认知,犹如一剂猛药,让韩彦如同服用了五石散似的,激动到几乎不能自已。

“咳咳,对于这种简笔墨画,我是真的不熟悉,还有赖舒予妹妹多多教导。”韩彦一本正经地胡诌道。

“哼!”舒予扭开身子,不去看他,自去挥笔作画。

韩彦也不生气,呵呵傻笑两声,手下也随之运笔。

很快,一只比刚才更形象的小鸡便画出来了。

“舒予妹妹,你来看看我刚画的这幅怎么样?是不是不比上一幅好多了?”韩彦将刚完成的画作举起来,无比郑重地问道。

面对这样“真心求教”的韩彦,舒予还真不好置之不理。

更何况,这一只简笔小鸡,韩彦确实画得不错,跟她画的放在一起,粗粗一看,并无许多不同。

舒予是个做事认真的人,见状,遂接着韩彦递过来的画作,不计前嫌地仔细地指点起来:“韩大哥练习书画多年,难免养成自己的绘画习惯,着重写意便是其一。

“但是《三字经》的插画本是给刚启蒙的小孩子看的,我觉得,线条还是清晰明白的好。

“譬如这里,如果不用墨晕染的话,应该会更清楚……”

韩彦装作认真受教的模样,朝舒予身边又靠近了些,近到两人衣衫相接,气息相闻。

那如山野般清新的气息渐渐地将他萦绕包裹,那如乳燕出谷的清声脆语似是接引,渐渐地将他引入一个曼妙不可言的境界……

这天地之间的一切杂物杂音,似乎在一瞬间都消失不见了,眼前只剩下这个清新如春雨的姑娘,在自己耳边喁喁细语,如梁间的燕子呢喃,美好如初。

……

“……我觉得,韩大哥如果再重新画一次的话,肯定就能画个十成十相像了!”末了,舒予抬头笑道。

正在恍恍惚惚、心猿意马的韩彦,耳边听得这声笑语,下意识地微微一笑,柔情款款地说道:“好啊,那你教我……”

说着话,就已经将执笔的手递了过去,等着舒予手把手地来教自己。

舒予:……

第126章 同行

等到张李氏来喊两人洗手吃饭时,还未进门,就发觉屋子里的气氛有点怪怪的。

舒予和韩彦分坐在书桌两端,俱是低着头神情严肃,桌上散乱地放着几张涂画过的纸张。

张李氏并未多想,笑劝道:“《三字经》那么老长呢,哪能一会儿就画完?先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见张李氏误会他们俩是在为《三字经》的插画本担心,两人齐齐松了口气,都没有多说。

方才舒予当然没有答应手把手地教韩彦画简笔画,而韩彦回过神来之后,也深觉得尴尬,懊恼自己把持不住唐突了佳人,生怕舒予因此而生气,不再理会他。

沉默许久,两人默契地选择远远地相对而坐,试图缓解尴尬。

张李氏不知这番因由,叮嘱完了,自去灶房端饭菜去了。

舒予蹭地站起身来,随后紧张上去帮忙。

韩彦挠挠头,看着桌上狼藉一片,叹息一声,起身去收拾。

……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风平浪静。

然而只有韩彦和舒予自己知道,如同往日一样玩笑的背后,内心里翻腾不息的心事。

八月初八一大早,韩彦收拾好行装,带上谭教谕的邀请帖,准备出发前往县中参加一年一度的文会大比。

临行之前,一早就出门去的张猎户紧赶慢赶地奔了回来,拦住他,气喘吁吁地说道:“等……等一会儿!我……我们一起去!”

韩彦讶然抬头。

舒予亦是一脸不解。

怎么突然要一起去康平县?

明明之前一点意思都没有透露出来。

唯有张李氏,悄悄地红了脸,借由进屋收拾东西,转身避开了去。

张猎户面色涨红,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路跑来累的,见韩彦和舒予齐齐地盯着他求解,稍稍扭开脸去,瓮声瓮气地说道:“难得有机会去县里凑个热闹嘛,干脆就一起去吧!”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通。

毕竟,他们得闲时也会一起秀水河子镇上凑凑热闹。

舒予笑道:“那我这就去收拾收拾,估摸着咱们此去还得在县里住上两晚呢!”

怎么能不提前做好准备?

小望之最是激动,开心得像条小尾巴,跟在舒予身后转来转去,不停地催促道:“姑姑,快!快!”

被他这一闹,舒予也不由地生出雀跃和欢喜来,手下的动作越发地麻利了。

韩彦听着屋里的欢声笑语,回过神来,唇角微扬。

舒予能跟着一起去,真是太好了!

这两日他察觉得出来,舒予表面上如常落落大方,实则目光一碰上他时,总是难免含羞带怯、嗔怒宜人,分明是一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娇态。

虽然那神情不过是一闪而逝,瞬间便又被舒予掩藏得分毫不露,但却还是被一直关注她的自己给捕捉到了。

韩彦念及此处,一时心中起起伏伏、澎湃不已,自然没有察觉到一旁的张猎户激动得脸色涨红,双手紧握,双眼极亮。

一家人收拾妥当之后,一路往康平县行去。

依旧是韩彦舒予骑马当先,张猎户驾车载着张李氏和小望之跟在后面。

康平县治所在獾子寨东南,骑马快行的话需要两三个时辰,赶马车的话要相对慢一些。

等他们一行人到得县中城门时,已经过了午时饭点。

因为靠近北方瓦剌,所以康平县的城门建得极为高大,全部用方厚的青石垒成,浇筑得严丝合缝,城楼上还建有瞭望塔和女墙,隔一段距离还有士兵站岗戍防。

不过,大约因为不是战时,而且大周天下承平已久,所以士兵们难免都显得敷衍,或是抱着长枪,或是倚着女墙,身姿歪斜不见笔挺,自然也没有多少精气神儿。

倒是负责守城门的士卒,一个个高昂着脑袋,一脸高傲地喝令着,翻检着过往行人的包裹提篮,顺带着接受大家识趣“供奉”的一些土产。

当然,对于那些衣装华丽或是乘车御马,一看就是有些身份的人,他们并不敢造次,随便盘查两句,就笑呵呵地放行了。

韩彦皱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恼恨不平忧患……重重郁愤复杂之情,由中而生。

元嘉帝躲在赵贵妃的温柔乡里,由着她的党徒亲信遍布朝野后宫,弹冠相庆、为非作歹之时,可曾想到他的边防如此松懈不堪!

怨不得前世瓦剌的奸细能够混进来,接近元嘉帝身边,成功实施刺杀,给大周带来长达十数年的内部混战与争权……

韩彦一晃神的工夫,人就已经到了城门口。

负责稽查盘问的士兵,一见韩彦和舒予两人骑着神骏不凡的高头大马,身上虽然穿的是棉布衣服,质地却很好而且簇新簇新的,又见两人高踞马上,身姿挺拔、气质不凡,料想不是哪家的公子小姐,也该是大户人家里得脸的人物,是以并不敢得罪。

随便查问了两句,便侧身让开放行了。

但是驾着马车、一身猎户粗布短打的张猎户,就没有那么幸运的。

“来者何人?来自何处?前往城中去做什么?!”守城士卒中气十足,一脸不屑,目光落在马车上铺着的几张上好的皮毛上,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

张猎户对此早有准备,跳下马车,笑呵呵地上前称呼了一句“军爷”,又连道两声“辛苦”,就乖觉地转身去马车上取皮毛,准备“供奉”。

“张大叔!”韩彦跳下马去,拦住张猎户,转头冲那士卒冷冷地一笑,喝问道,“我们受谭教谕之邀,特来参加明日的文会大比?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

说罢,韩彦自怀中取出请帖,递了过去。

那士卒一听是谭教谕亲自下帖子相邀,而且还是特地来参加明日的文会大比的,哪里还敢再拦?

连帖子也不敢去接来查验,就连忙一脸谄笑地致歉道:“原来是谭大人的客人,恕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诸位,请进,请进!”

教谕虽然不过是个掌管县儒学的八品小官,可也不是他们这样的普通士卒能够开罪得起的!

第127章 沾光

再说了,康平县一年一度的文会大比,那可是连县尊大人都十分重视的文坛盛世,每年都会亲自莅临并最终取定名次的!

就是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狂妄自大地去坏了县尊大人的大事啊!

而且,眼前这个年轻人既然能够得到谭教谕亲下的帖子,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由负责组织的县儒学或是梅花社发帖邀请,可见其不是学识出众,就是背后有人。

这两样不论哪一个,都不是他一个小小守门兵卒能够开罪得起的。

韩彦一行人,在守门士卒歉意满满的谄媚相送中,离开了城门,向热闹的城中行去。

这是舒予穿越以来,第一次到一县之城这么繁华的地方,难免觉得新奇有趣,跟小望之一样东张西望,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

秀水河子镇虽然名之为镇,却也不过有南北东西纵横交错的两条大街而已,加起来不过百米余长,商铺摊贩多是摆卖一些日常用品罢了,哪里有一县之城这般热闹繁华。

听说单是卖珍玩古器的,就有两三家铺子呢。

舒予和小望之看得新奇有趣,其他人却显得兴致缺缺。

韩彦作为见过皇都的盛世繁华,而且走南闯北、足迹遍布关内外的见闻广博之人,康平县这点热闹还入不了他的眼。

而张猎户和张李氏自打进城起,就显得十分激动且忐忑,两人不时地对看一眼,眼底流动着别人看不懂的神彩,又很快地掩饰过去。

没走多远,就看见一家客栈,正中一块匾额,上书“客似云来”四个大字。

张猎户喝停马车,道:“先进去寻个住处吧。”

康平县一年一度的文会大比,一般都是八月初九开赛,初十上午结束的。

这样算下来,他们得在县中盘桓两三日,总得先找个地方落脚。

韩彦和舒予闻言下马,先一步去询问客栈有没有空房。

明日就是文会大比,附近不少人受邀或是慕名前来参加或是观看,要是不提早准备的话,只怕到时候都客栈都住满了。

果然,韩彦和舒予进去一问,掌柜的说只剩下一间房了。

韩彦皱眉,这么多人且男女有别,一间房怎么够住?

掌柜的见韩彦面露犹豫,好心提醒一句:“两位要是再不决定,一会儿只怕连这一间房都没有了。”

韩彦闻言,瞬息做出决定,道:“那就先订下来吧。”

又转头跟舒予解释道:“到时候要是别家也没有空房,我就去谭教谕家里叨扰一宿。你不用担心你,这是谭老先生事先都打点好了的……”

只是没有想到大家要一起来。

他一个人也就罢了,怎么能带着这么多人一起去“登门做客”。

舒予点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得掌故的惊讶道:“原来是谭大人的客人啊!失敬失敬!

“客官且稍待,我这就打发小二去看看,能不能另外腾出一间客房来。”

能得谭教谕邀请此时入城,显然是要参加明日的文会大比的,将来极有可能考中科举做官老爷的人,怎么能不及早搭好关系。

听掌柜的这么说,韩彦和舒予俱是松一口气。

去别人府上叨扰,哪里有自己住客栈舒适自在。

“多谢掌柜的。”韩彦连忙拱手致谢。

“不敢不敢。”掌柜的连连笑辞道,当即招来一个机灵的小二,去后院看看还有没有空房间。

不多时,小二回来,笑着回禀道:“正好傍晚有客人要退房出城,几位若是不着急住进去,倒是可以先等一等。”

韩彦和舒予闻言俱是松了一口气。

眼下这个当口,只怕各个客栈都差不多住满了,现在能腾出来一间房,让大家在一处投宿,再方便也没有的了。

将行李先放进房间,又请小二将车马赶到后院安顿好了,几个人便叫了四碗面,准备先填饱肚子再说。

掌柜的又特意叮嘱后厨切了两样小菜,亲自送了上来。

一碟腌酸笋,一碟卤肉,都是寻常之物,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如今已经过了饭点儿,后厨里只剩下这些了,几位客官将就些,晚上自有好酒好菜招待。”掌柜的笑呵呵地说道。

韩彦连忙起身致谢:“多谢掌柜的。”

掌柜的笑呵呵地摆摆手,道:“几位慢用,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颔首离开。

待掌柜的走远一些,张猎户一脸兴奋地低声说道:“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呐!咱们这回可都是沾了贤侄的光!”

韩彦谦逊地笑道:“张大叔这话真是折煞我也。真要说是沾光,那也该是咱们沾了谭教谕的光。”

先前在城门口是这样,如今在客栈亦是如此。

张猎户一愣,嘿嘿地笑道:“也是也是。”

不过,不管是沾了谁的光,他这辈子能有这待遇,也不亏了!

吃过饭,结账的时候,韩彦坚持将掌柜的送的两碟小菜的钱也给付清了。

掌柜的辞让半天,见韩彦坚持,也只得接受了,无奈笑叹。

这些读书人呐,总有一股子傲气,叫什么来着……

对,“不食嗟来之食”!

哪怕他是好意相送的,对方也不愿意因此而使自己“德行有亏”。

韩彦明白掌柜的那声笑叹的意思,却也并没有多辩解,一笑而过。

谭教谕好心送他请帖,他不说报答,可也总不能为了两碟子小菜,就损了别人的名声不是。

午饭后,韩彦稍事梳洗,带上提前作好的诗文,准备去谭府拜访答谢。

张猎户和张李氏则要去城南的娘娘庙拜求平安。

“咱们难得来城里一趟,去烧个香,求个平安,也不枉这来回奔波。”张李氏如是说道,还问舒予,“你和小望之要一起去吗?”

舒予骑了一上午马,这会儿双腿还有点酸,只想躺在床上好好地休息休息。

而小望之吃饱喝足,这会儿更是双眼迷迷瞪瞪,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头呼呼大睡一般。

两个人对于张李氏的提议都没有什么兴趣,只扒着一张床不放。

张李氏见状,悄悄地松了口气,交代舒予几句,便与丈夫出门去了。

舒予见人都走了,瞌睡虫也爬上了上来,干脆拴好门,和衣躺在床边,拦着里头已经抱着枕头呼呼大睡的小望之,很快便合眼睡去。

第128章 神仙

城东谭府,韩彦递上帖子,报了名姓,说明来意之后,就被门房客气地告知,谭教谕此时正在府衙忙着筹备明日的文会大比,归时不定。

韩彦想了想,遂拱手笑道:“既如此,那在下就改日再来叨扰。”

说着,将封存好的诗文递上,笑道:“承蒙教谕大人看得起,亲自下帖相邀参加文会大比,在下献丑特作了诗文各一篇,区区拙作,敬请教谕大人斧正。

“烦请代为转交。”

那门房知晓个中情由,并不敢怠慢,双手接过封函,满脸堆笑道:“韩公子客气了,小人定会代为传达的!”

“多谢。”韩彦拱手笑道,“告辞。”

“韩公子慢走。”门房连忙回礼,将韩彦一路送出门去。

离开谭府,韩彦闲来无事,便在街上随意闲逛起来。

康平县作为离瓦剌最近的一座城池,虽然不是御敌分界的关口,可是地理位置同样极为重要。

是以不仅城墙建得十分雄伟坚固,就是城内的房舍同样比别处要高大结实一些,而且但凡是马市、打铁这类与战事相关的行业,铺面都要比别处密集、火爆许多。

守城的士兵、巡防的差役,几乎走不多远就可以看见——当然,和进城时见到的士兵差不多,大多显得散漫敷衍,精气神不足。

韩彦皱着眉头,一面走,一面看,将目力耳力所及之情形,都牢牢地刻在自己的心里。

更北处是镇国公麾下的辽东军的驻地,不知那里境况如何,是否也如这般散漫敷衍……

韩彦边走边凝眉思索,不知不觉间,感到周围的气氛明显热闹许多,喧哗声四起,举目四望时,就见行人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大多往一个方向行去。

韩彦定睛辨了辩,见那是城南的方向。

心中诧异不解,韩彦随手拦住一个路人,客气地笑问道:“这位大哥,敢问南边可是有什么盛事?怎么大家伙儿全都往那里赶?”

路人大哥满脸激动地说道:“小哥儿你有所不知啊!城南的娘娘庙来了一个本领高超的得道女道长,占卜、灵符等都十分灵验,大家都赶着去拜求呢!

“女道长发话了,她在康平县最多停留一个月,一个月后,就要继续云游修行去了!

“哎呀,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去抢位置了,要不然等山门关了,都不一定能挤进去呢!

说罢,人就急匆匆地往城南跑去了。

韩彦看着街上涌涌人潮都往南冲去,想起张猎户和张李氏也要去城南娘娘庙拜求平安的事情来,想了想,抬脚阔步迈去。

……

舒予是被小望之掐脸揪头发给薅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小小的人影卖力地晃着她,口中急道:“姑姑,解手!解手!”

舒予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赶紧带着小望之去解决个人问题。

可还是晚了一步……

等舒予给小望之换好裤子,就听得门外有熟悉的笑语声响起,便起身去开门。

果然,韩彦和自家爹娘一道从外头回来了。

“这么巧,你们居然一起回来!”舒予笑道,将人让进屋里。

谭教谕府上在城东,娘娘庙在城南,中间隔着小半座城呢。

舒予本是随口一问,张猎户和张李氏神情却稍显局促,倒是韩彦闻言爽然笑应道:“谭教谕不在家中,我就随处逛了逛。

“路上听闻人说,城南的娘娘庙来了个得道女道长,传得神乎其神的,我便也跟着去看看热闹。

“刚入得大殿,就看见张大叔和婶子拜求完毕,正准备回来,我本就无事闲逛,既然碰上了,就干脆和他们一起回客栈了。”

舒予来了兴致,凑上前去,一叠声地问道:“爹、娘,你们见到那个得道女道长了?她长得什么样,是不是道骨仙风、祥和飘逸的?占卜什么的是不是都很灵验?能呼风唤雨吗?……”

张李氏正将一团东西塞进包裹里,闻言动作一顿,默了默,才又若无其事地将包袱重新整理好,转身笑道:“都说了那女道长是得道之人了,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不然那么多善男信女的,女道长一一接见,岂不是要累死了?”

“嘁——”舒予不以为然,玩笑道,“既然是得道之人,那便是超脱于凡尘俗世的纷恼妄执,洒脱超拔,窥得大道,呼风唤雨都是小事,为世人指点迷津更不过是举手之劳,又怎么会累到?”

“又耍贫嘴!”张李氏轻拍了舒予一下,笑道,“照你这么说,那女道长就不是得道,而是神仙了!”

“大家可不就是把她当成神仙一样供奉追捧嘛!”舒予挑眉得意笑道。

“能得你!”张李氏忍俊不禁,先前的那点紧张和窘迫被舒予这么一闹,倒是半点都不剩了。

“神仙!神仙!”小望之抓着张李氏的衣襟,一脸热切地期盼道,“神仙!”

“我可不是神仙。”张李氏冲小望之摇摇头,哈哈大笑。

舒予抿唇笑道:“娘,小望之可不是说您是神仙,他是想听您说‘神仙’的故事呢!”

舒予日常照顾小望之得多,对于他的“两字经”“三字经”的,最是理解熟知。

张李氏低头摸了摸小望之因为刚睡醒而乱蓬蓬的头发,笑问道:“是吗?小望之想听神仙的故事?”

小望之连连点头,一脸渴望道:“想!想!想……”

张李氏哈哈大笑,一脸遗憾道:“可惜啊,我也没瞧着那‘神仙’长什么样……”

小望之皱着小眉头,小嘴一撇。

“不过,小望之要是想知道那‘神仙’的故事话,不如咱们明天赶早,去城南娘娘庙求见‘神仙’,怎么样?”张李氏不忍见小望之和失望,连忙笑哄道。

小望之想了想,高兴地蹦起来拍手欢呼道:“看神仙!看神仙……”

舒予摇头笑了笑,抬头对自家爹娘叮嘱道:“爹、娘,我明天不去娘娘庙,你们二老可一定得照看好他。”

既然娘娘庙那么热闹,人来人往的难免冲撞,这要是一不小心把孩子给弄丢了,想找都没处找去。

第129章 动心

“你不去?”张李氏讶异地问道,“那你明天去做什么?”

难得来县城一趟,不出去走走逛逛看看热闹,不是白费这来回赶路和食宿花费了嘛!

“我去给韩大哥加油助威啊!”舒予理所当然地回道。

韩彦去参加大比,多么重要的大事,怎么能没有亲友团在一旁呐喊助威。

虽然舒予说得一如既往坦荡率真,不带一丝暧昧,然而韩彦还是忍不住激动了一把。

别人都心心念念地去逛街庙凑热闹,唯有舒予一心记得他明天要参加文会大比的事情,还要去给他呐喊助威,可见是将他放在了心上。

韩彦暗自得意。

张李氏倒是没有多想,闻言笑道:“你以为文会大比是那么容易进去的?除了接到请帖的,外人可是一律不准进去的。”

要不然,这么重要的时候,她怎么会想带小望之去南城娘娘庙里玩耍看热闹,而不是去给韩彦助威。

舒予还真没有想过这茬,闻言顿时愣住。

文会大比毕竟是比赛不是科考嘛,她还以为此等盛事应该是与民同乐、共襄盛举的呢。

舒予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杏眼圆睁,一脸失望,讷然道:“那怎么办……”

她不想错过这么重要的事情,在她看来,韩彦参加文会大比,可比参观娘娘庙重要得多了。

一颗心早就化作一池春水,随风荡漾的韩彦,不忍见舒予失望,想了想,遂笑道:“或许,我可以去拜访谭教谕,请他通融一二……”

毕竟,谭教谕是每年文会大比的主持人,要放个人进去观战,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正在这么说着,就听得外头有敲门声。

众人循声看过去时,就见小二领着一个年轻小厮,满脸对笑地介绍道:“这位是教谕大人身边的小厮,说是奉教谕大人之命,特地前来拜访韩公子。”

韩彦眉梢一喜,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遂整理好衣衫,迈步上前,笑着招呼道:“在下韩彦,不知教谕大人此番有何见教?”

那小厮立刻躬身行了礼,这才起身满脸堆笑地说道:“我家大人适才回府,看到了韩公子的诗文,大为赞赏,想要邀请韩公子过府一叙,万望赏光。”

“岂敢岂敢。”韩彦连忙谦逊道,“还请稍待,容在下稍事整理,这就随同前往贵府拜访教谕大人。”

“韩公子请便。”那小厮连忙笑道,“小人在前店等您。”

“有劳。”韩彦笑道。

那小厮满脸堆笑,再施一礼,这才随同领路的小二去了前店。

待人一走,韩彦就转身回屋,对舒予笑道:“你且耐心等着,我这就去跟谭教谕讨一张如常帖子回来。”

舒予这会儿倒是不着急了,闻言连忙摇头道:“这个不急。谭教谕专诚派人来客栈,请你去谭府讨论诗文,你还是一心对答的好。

“要是让人家觉得你‘恃宠而骄’,趁机提条件可就不好了。”

见舒予从头到尾一心为他考虑,韩彦更是满满的欢喜,温声笑应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语气温和低沉,似无限深情款款,要不是有自家爹娘和小望之同处一室,舒予都要怀疑韩彦是不是对自己动了情,所以才会如此小心呵护周全。

念及此处,舒予不由地心中不由地一哂,动了情?自己想得还真是多。

韩彦对亡妻的深情专一,她可是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的,这样痴情的男人,会因为不足一年的相处,就对别的姑娘动情吗?

这么一想,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股失望来,虽然只是淡淡的似有若无,但是也足够她心惊的了。

她这是,真的动心了?

……

舒予震惊又无措,急于掩盖自己的心思的她,直到韩彦离开,也没有真正平静下来。

好在很快就到了饭点,大家说说笑笑地去前店吃饭,倒也没有人注意到舒予骤然间的安静。

虽然韩彦去了谭府,但是小望之还在,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张李氏哪怕一向恨不能一个钱掰成两个花,却也并没有因此就潦草对付晚饭。

一人一碗素汤面,另外点了一荤一素两样时令小菜。

掌柜的见了,叮嘱后厨做了一份山菇鸡汤送上来,笑道:“区区心意,还请几位笑纳。”

下午谭教谕特地派人来请韩彦的事情,他可是都看来眼里,听说是因为看了韩彦拜谒的诗文,大为喜欢和赞赏,这才一刻都等不得,直接邀人去府中见面的。

而且那小厮来请韩彦时,毕恭毕敬的,显然谭教谕不仅欣赏,而且还极为看重看韩彦。

由此可见,韩彦此人才华卓然,将来最差估计也是个举人老爷,有了入仕的资格!

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先前机敏,努力留住了客人。

将来韩彦发达了,那自家客栈肯定也能跟着沾光——未来的韩大人的荣升之地,大把的要沾好意头的生意啊!

张猎户为人爽直,闻言憨厚笑应道:“多谢掌柜的。”

一份山菇鸡汤而已,这在他们经常救助山间迷路或是借宿的行人的猎户看来,还真算不得什么。

见对方收下自己的心意,掌柜的长松一口气,浑身舒畅地笑道:“客气,客气。几位慢用,我就不多打扰了。”

说罢,便含笑退开。

待掌柜的走远一些,舒予低声跟自家老爹交代道:“爹,一会儿付账的时候,记得把这碗鸡汤的也算上。”

先前韩彦坚决辞让掌柜的好意,她可是看在眼里的。

既然韩彦不愿意因为谭教谕而平白接受掌柜的赠送,那他们也不该贪小便宜,让韩彦因此而为难才是。

张猎户盯着眼前的山菇鸡汤看了半晌,不以为然道:“一碗山菇鸡汤而已,值不了几个钱的,不用这样吧……”

话还没有说完,张李氏就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叮嘱道:“既然不值几个钱,那就一快结清了。千万别‘因小失大’。”

张猎户一开始还不明白,欲要嘟囔两句,但是看到张李氏意味深长的目光时,脑袋里灵光一闪,顿时明白过来,笑呵呵地挠头道:“好好好!一会儿我一准儿一块把钱都给结清了!”

这种事情,最是讲求缘分和福报,善行好事自然是多多益善。

说不准,他们这么多年的祈盼,就在这碗山菇鸡汤里呢!

第130章 辗转

等到结账的时候,看着张猎户执意多给的那些银钱,掌柜的哭笑不得。

他原以为韩彦不在这里,这份人情一定能够送得出去呢,谁承想这几人竟然和韩彦一样地较真。

他可以表达善意,但是却不能强迫别人接受他的善意,否则那就不是结缘,而是结仇了。

掌柜的推让半天,见对方坚持,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爽快了收了饭资,笑道:“一会儿会有小二将热水送进去。几位客官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张猎户道了谢,一行人便回屋准备歇息。

依旧是张李氏、舒予与小望之三人一间屋,韩彦和张猎户一间屋。

舒予因为偶然间窥得自己的心事,震惊又惶然,心里头乱糟糟,混混沌沌的,进屋简单地洗漱之后,便上床和衣睡了。

小望之因为下晌睡得久了些,这会儿困意全无,围着床边不时地叽叽喳喳,想要把舒予喊起来一块玩耍。

要是搁在往常,舒予就是再疲惫,也会强撑着困意,跟小望之嬉戏片刻,再哄他入睡的,可是在今晚这种心境之下,她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应付小望之。

——要是让小望之知道,她竟然看上了他爹,想要取代他早逝的母亲的位置,只怕也不会开心吧。

虽然,他还只是个懵懂天真的孩子……可孩子也总有长大的一天……

张李氏见小望之闹腾了半天,床上躺着的舒予都非但没有起身,反而往里头挪了挪,背对着他面朝里躺着躲开,还以为她是骑了半天的马,累着了,便上前牵住小望之的手,笑着低声哄劝。

“姑姑累了,咱们就让她好好地睡一觉,好不好?”张李氏笑道,“今日在娘娘庙里,买了不少好玩的东西,我拿来给小望之瞧瞧,好不好?”

小望之盯着舒予的背影,委屈地撇撇小嘴。

再好的东西,都比不上姑姑!

有了姑姑,他想要什么好东西没有?

……

张李氏见小望之不为说动,便接着哄劝道:“有小望之喜欢的面人儿哟,哪吒闹海,小望之没有见过吧?

“小哪吒头扎冲天揪,脚踩风火轮,挎着乾坤圈,身缠混天绫……”

小望之咬着手指头,听着张李氏说那面人儿做得有多么多么精巧好看,在叫醒舒予跟他玩耍和看“哪吒闹海”的面人儿之间挣扎良久,终是欢快地迈着小短腿跑开了。

嗯,姑姑既然困了,那就让她好好睡觉吧!

他可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还是先赶紧去瞧瞧那“哪吒闹海”的面人儿有多好看吧!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和嬉笑声,闭目装睡的舒予悄悄地长吐一口气,脑海里不时地闪过这半年多以来,和韩彦相处的那些画面:

初见时的戒备……秀水河子镇上面对白起时帮着她扯谎……一笔一画地教她写字……因为教育小望之的分歧而对峙、妥协……飞身上马、弯弓射箭的英姿……

脑子里如走马灯似的不断变换场景,飞快又模糊,唯一不变且清晰的,就是身处其中的韩彦。

清俊的面容、温和的声音、矫健的身姿……

像是有一支画笔,在脑海里不断地勾勒出韩彦的形象气质、点点滴滴,又不断地抹去,重新着墨勾画……

舒予脑子里一时混混沌沌的,不知何时才渐渐地入眠。

……

韩彦归来时,已经是斜月西沉,子时将近。

原本谭教谕是要留他在府中歇息,第二天一早直接县儒学参加文会大比的,但是怕张猎户等人担心,他一意婉辞了。

谭教谕见他坚持,也不好多加挽留,只得暂停正浓的谈兴,吩咐小厮送他回客栈。

掌柜的一早就得了韩彦的留话,有意交好,所以虽然关门打烊,却依旧留了人守门。

听得敲门声,问明了身份,负责值夜的小二赶紧起身开门,笑着将韩彦迎了进去。

打烊前,掌柜的可是一再交代了,这位韩公子可是贵客,半点怠慢不得。

韩彦道了谢,又赏了几个铜板给小二做了茶资,便疾步回了房间。

路过舒予的房间,脚步一顿,对着黑漆漆的屋子凝视片刻,韩彦这才又抬脚迈步离开。

张猎户一直没敢睡得太沉,听到敲门声,立刻清醒过来,问:“是谁?”

“是我,张大叔。”韩彦轻声应道。

张猎户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边趿拉鞋边扬声应道:“等等,我这就去开门。”

等开门将韩彦让进来,张猎户担忧地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在谭府遇到了什么事儿?”

“不是不是。”韩彦连忙笑回道,“只是和谭教谕探讨学问,兴致浓厚,这才不知不觉间就聊到了深夜。张大叔不必担心。”

张猎户一向信服韩彦,听他这么说,一颗心顿时落了地,嘿嘿笑道:“还是那谭教谕识货,知道贤侄是个有才学的!”

神情骄傲,与有荣焉。

韩彦笑着谦虚两句。

张猎户也不跟他啰嗦,看看外头的天色,催促道:“夜已经很深了,你赶紧睡觉去吧!明儿一早还要去县儒学参加文会大比呢!精神头不足可不行!”

韩彦笑着应了声“是”,简单地梳洗一番,便上床和衣睡了。

星转斗移,一夜很快逝去。

第二天一早,得知韩彦昨夜子时将近才归来,舒予不免有些担心,咬唇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上前关切问道:“昨儿半宿没睡,今天去参加文会大比,吃得消吗?”

韩彦心里暖暖的,只觉得舒予的这一句关心,顿时将他昨夜半宿没睡残留的疲惫一下子全都给驱散了,瞬间精神抖擞,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没事儿。”韩彦笑道,“昨天谭教谕说了,文会大比虽然在辰时开幕,但其实除去县尊大人的训导、宣布赛制等等,正式的比赛最快也要到巳时中才会开始。

“我正好可以趁着这段空闲,好好地休息放松一下,以便精力充沛地应付接下来的比赛。”

若非如此,谭教谕昨天也不会一直和他探讨学问到那么晚,否则,不是故意影响他比赛的状态嘛!

第131章 约会

韩彦说罢,又拊掌笑道:“对了,昨日我已经和谭教谕说好了,今天会带家人去参观比赛,为此谭教谕特地又多写了一张帖子给我,一会儿你拿着它,咱们一起过去。”

舒予闻言,反倒低头踌躇起来。

先前尚且不清楚自己对韩彦的心思,她倒是可以压抑住心底的那点微末私心,理直气壮地去给韩彦呐喊助威。

可是现在,她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心意,反而犹豫忸怩起来,总觉得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摒开爹娘和小望之,她和韩彦两个人一起去文会大比,这算不算是约会?

而且,韩彦刚才说的是“家人”……

这么一想,舒予抬头问道:“既然如此,韩大哥怎么没多向谭教谕讨要两张帖子,让爹娘和小望之也一起进去瞧瞧?”

自家爹娘就算了,这辈子都不会再读书进学了,然而小望之可是韩彦一直都着力培养的亲儿子,现在有机会让他去见见世面,增广见闻,韩彦怎么会粗心大意地给漏掉了?

韩彦闻言呼吸一窒,瞪眼看着舒予,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样刁钻又让人伤心的问题。

如果说先前享受佳人的关怀是如沐春风、通体舒泰,那么现在差点被佳人当众叫破心思,就是寒风凛冽、刮骨颤颤了。

他能说,他当时确实想到了这个问题,却故意选择了忽略不计,甚至在谭教谕问他需要几张帖子时,下意识地说一张就行了吗?

张李氏见状,怕韩彦窘迫为难,连忙打圆场,嗔怪舒予道:“你这孩子!你当教谕大人是你寨子里的叔伯呢,想讨要什么就讨要什么,讨要多少都没有关系?

“人家能另外多给一张帖子,已经算是格外给你韩大哥面子了!你这话,不是为难你韩大哥嘛!”

韩彦闻言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感激地冲张李氏一笑,感谢她一番说辞让自己蒙混过关。

他当然迫不及待地想和舒予表白心思,也无比热忱地希望她能够接受自己,但是,眼下这种时候并不合适。

舒予本就是下意识地随口一问,听张李氏这么一说,倒也没有多想,呵呵干笑两声,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口辩驳。

“瞧你这傻样!还不赶紧去拾掇拾掇。一会儿吃过早饭,就和你韩大哥一起去县儒学,别耽误了文会大比的正事儿!”张李氏见一向机灵的闺女这会儿有些犯傻,赶紧催促道。

舒予虽然自打昨日偶然间窥见自己的心事之后,再见到韩彦时就难免心里百转千回、翻腾不息的,但本质上还是个爽快的人,闻言默了默,便笑着点点头,立即转身回房收拾去了。

既然是自己主动要求要去给韩彦加油助威的,那现在韩彦求来了帖子,她总不能退缩,言而无信,让他在谭教谕面前丢了面子。

舒予进了房间,反手关上门,打开包袱,换上新做的襦裙,又梳了双髻,两边各自簪了朵嵌珠花,揽镜自照一番。

不由地感叹,年轻就是好呀,不施粉黛,照样白嫩嫩、红扑扑的,看着就透着一股子康健青春的气息。

舒予动作很快,等她收拾好出去时,韩彦恰巧走过探问。

一看眼前着红裙白襦、妆扮一新的舒予,韩彦顿时脚步一顿,双目微瞪,满是惊讶与赞叹。

要知道在獾子寨时,舒予为了方便,多是将头发直接绑成粗粗的辫子垂在两侧了事,常常是一身利落深色的短打装扮,偶尔穿了裙装,也多是靛青色的厚土布裁成,颜色老重、款式老旧,生生将十分颜色掩去大半。

更别提是梳髻簪花了。

现在这身襦裙,却是红的艳丽、白的素雅,生生将舒予从山间的一株冬青,变作花市上摇曳多姿的早花,配合双髻上那两朵红色嵌珠的头花,更是娇艳明媚。

韩彦呼吸一窒,目光仿佛钉在舒予身上一样,下一刻,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陡然间狂跳起来,撞得他心头闷闷的,就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他一直都知道舒予长得不错,明眉大眼、顾盼神飞、姿容洒然,与别的扭捏娇怯的女子格外不同,也因此而吸引住他的目光,让他再也看不到别的姑娘。

可是他还不曾预料到,舒予不过是换了身常见的襦裙,梳了再平常不过的双髻,簪了两朵寻常的嵌珠花,连脂粉都未曾施,竟然就跟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韩彦想,如果舒予现在在他面前像别的姑娘那样娇娇怯怯、嗔怒撒娇的话,他一定非但不会讨厌,反而会欣喜享受,忍不住……

“可惜了,提前没有预料到这事儿,忘了事先预备点胭脂水粉的。”张李氏径直越过心头狂跳不止、心绪飞到天外的韩彦,跨进屋里,对着妆扮一新的女儿上下打量一番,后悔不跌地说道。

其实也怪不得她疏忽了,獾子寨上上下下那么多的大姑娘、小媳妇,每天搽脂抹粉的还真不多,更别提是舒予这样打小就跟小子一样爬树下水、骑马射猎的假小子了。

张李氏认真想了想,舒予长这么大,她好像也只有在她及笄那一年,动了心思,买了盒胭脂回来,想着姑娘大了,总得妆扮起来,好找个婆家。

可惜,胭脂都放霉了,也没见自家闺女搽过两次……

舒予却没有张李氏的感慨与后悔,满不在乎地笑道:“娘你不知道,我这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张李氏本来还在后悔伤感,被舒予这“自得忘形”地一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行行行!娘说不过你,怎么着都你有理!”张李氏扶着腰笑,话锋一转,又欣慰感叹道,“不过,我闺女就是好看!不搽脂粉也好看!”

舒予得意地一挑眉,看似洋洋自得,其实心里面如咚咚擂鼓。

任谁突然换了一贯的穿衣妆扮的风格,都需要时间适应一下……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妆扮一新地立在韩彦面前,说些自夸娱亲的话,在她现时的这种心境下,难免有些忐忑不安,不好意思如往常一样轻松坦然地“自吹自擂”。

第132章 同心

直到和韩彦一起出了客栈的门,舒予心里依旧砰砰地跳,紧张到差点走成同手同脚。

好在韩彦大约一心在想着一会儿比赛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舒予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悄悄地松了口气,赶紧调整过来。

而一旁的韩彦则暗暗吐了口气,庆幸舒予一路都认真地走着路,没有注意到他三番五次的偷瞄。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往县儒学行去。

县儒学和府衙临近,都在北城,是以离着客似云来并不算很远。

看着已经在望的县儒学,韩彦暗暗叹息,早知道昨天就选择更远一些的客栈了,这样两个人也能同行得久一些,更久一些……

两人到得县儒学门口,拿出帖子,立刻被笑着请了进去。

进门之后,自有引导的小厮和婢女,将两人分别领至参赛区和观赛区。

临别之际,韩彦低声叮嘱道:“午时文会大比暂时告一段落,县儒学会安排饭食与歇息的地方。

“男女有别,到时我只怕不能过去看你。你不必担心,只管好好吃饭歇息,好好观看比赛就是了。

“等到傍晚结束时,咱们约定在大门口会合,再一起回去。”

喁喁细语,深深叮咛,简直是把她当成了一个不知事的小孩子,万般的不放心。

舒予抿唇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不论是父母还是朋友,也都习惯了她的自立自强,从来没有人像韩彦这样,将她当成三岁小孩一样,细细地叮嘱。

这感觉,还真不错。

“我记得了。”舒予抬头,杏眸晶亮,脆声回道,“韩大哥不必担心我,只管全力以赴,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高扬的眉梢,肯定的语气,满心满眼的,全然都是对韩彦的信心。

韩彦顿觉一股豪气自心间直冲脑海,浑身都充满了力量,遂精神抖擞、扬眉自信道:“你尽管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原本,他此行志不在比赛夺取名次,只是想要借机和谭教谕建立交情,再慢慢地和当地的官宦乡绅打通关系,以图将来。

所以有了昨晚和谭教谕的秉烛夜谈,得了他的肯定赞赏之后,今日的比赛赢与不赢其实关系都不大。

不过,既然舒予希望他赢,那他这个两榜进士,就姑且以“大”欺“小”,奋力一搏好了。

舒予总觉得韩彦的那句“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除了自信,还透着一股子缠绵的情韵,又怕是因为自己如今心境已变,因此而生出了误解,所以在心里回味半晌,终是努力抛开,专心地跟着领路的婢女,去了女眷们的观赛区。

参赛区在县儒学一处开阔的敞轩里,雕雕梁画栋、花木扶疏,格外地雅致,周围还特意引入活水,以作流觞之用。

舒予路上听韩彦说起过,每年的文会大比都分为两个赛段,第一次赛段就是曲水流觞,赋诗或是作对不出者,直接淘汰,直到决出前十。

第二赛段则在明天上午举行,地点就在敞轩,重点考察文章策论。

至于观赛区,则设在敞轩周围的长廊或是亭阁里,分男女两区,每区又分为两部分。

亭阁为官宦乡绅女眷所在,四周张布帷幔,内设桌椅榻席,席上摆有茶水点心瓜果之物,另有两三婢女在旁伺候,听从使唤。

另一部分则是为像舒予这样的普通客人所备,俱在长廊,或站或坐,除非需要,并不会事先备下茶水点心,更不会设专人伺候。

因为舒予手中的帖子乃谭教谕亲书的缘故,引路的婢女特地将她领至视野开阔、便于观赛的一处长廊,临走时还特地屈膝笑道:“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奴婢就在这片长廊里伺候。”

舒予笑着道了谢,寻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坐下。

此时长廊里已经坐了几个年轻的妇人,熟识的凑在一处说话,不熟的就像舒予这样找个座位安静地坐着。

陡然间有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加入进来,那几个年轻妇人都不免朝舒予多看几眼。

年轻未嫁的姑娘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自家兄弟加油,就是特地来挑选夫婿的。

不过,既然只能坐在长廊里观看大比,可见其家境只是一般,优秀且未婚的青年才俊,可未必轮得到她。

舒予察觉到其他人打量的目光,抬头冲她们友好地一笑,便又收回心思,专注地看着流畅曲水边坐着的三三两两的年轻人。

找了半天,却并不见韩彦的身影,舒予不由地有些忐忑紧张,衣袖间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交握在一起,贝齿轻咬住下唇。



赛区比参赛区离着县儒学的大门还要远一些,按理说,韩彦应该比她要早到才对,不知道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脚,耽搁这许久也不见人影。

……

明德堂内,韩彦对着在座的县令刘过、教谕谭诚知等人拱手施礼问安:“晚生韩彦,见过各位大人。”

谭教谕满脸欢喜地对刘县令说:“县尊大人,这位就是下官向您提起的韩彦。此人博通经世、诗文锦绣,乃是此次文会大比魁首的不二人选!”

韩彦听谭教谕这么说,连忙拱手谦逊道:“小子无知,当不得教谕大人如此夸赞。”

刘县令之前听谭教谕提起韩彦时赞不绝口,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还不相信,所以才特地叮嘱引路的小厮,若是韩彦递帖参赛的话,就先把人给请进来,他要亲自考察一番。

这会儿见韩彦为人谦逊低调、进退得宜,虽然不知其肚里才学是否如谭教谕夸赞的那样,远胜秀才,甚至是举人许多,但是第一印象却颇好。

“当得当不得的,也得到大比之后才知道。”刘县令捻须笑道。

韩彦拱手应“是”,不卑不亢。

刘县令看着时间不早了,倒也没有多问,只是简单地问了几个《四书》中的名句,便放韩彦参加比赛去了。

第133章 势利(打赏计万加更)

待韩彦走后,刘县令想着韩彦之前的回答,捻须咂摸道:“虽说是功底扎实,对于经义注疏等都吃得透,但是回答却中规中矩,并不见任何新警之处啊。

“你是不是有些夸大了?”

最后一句,问的是谭教谕。

谭教谕连连保证道:“不不不!下官曾和他秉烛夜谈半宿,古往今来、天文地理,无所不论,无论不当,可见这韩彦的真实才学见识,远不止如此。

“依下官看来,他或许是初见县尊大人,心情激动又紧张,所以对答才不免落了俗套……”

担心刘县令就此对韩彦失望,觉得他与一般的读书人并无任何区别,甚至误会他是博名邀利的小辈,谭教谕忙不迭地替韩彦辩解。

一来,他是真心欣赏韩彦的才学与品行,不忍心这样好的一块璞玉被世人遗落错过。

二来,邀请韩彦的帖子是他亲手所书,虽然说当时是碍于恩师谭老先生的面子,但若韩彦真的一鸣惊人,夺得魁首,他这个举荐之人脸上也有光不是?

历任知县之所以看重他,也不过是因为他管理之下的县儒学,每年都有人考中秀才,甚或是举人,对于康平县的文治来说,功不可没。

刘县令摆摆手,打断谭教谕的喋喋夸赞辩解,笑道:“还是那句话,能否当得起这次文会大比的魁首,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说罢,抬头看了眼大盛的天光,刘县令起身整理官帽官服,对在堂诸人笑道:“时辰也差不多了,开始吧。”

谭教谕见此,只得收住满腹替韩彦辩解的话,拱手应了声“是”,与其他人一起跟在刘县令之后,迤迤然朝赛场走去。

元嘉十八年秋,康平县新一届的文会大比,就此拉开序幕。

……

此时的南城娘娘庙里,张猎户抱着小望之,与张李氏一起在大殿里碰运气,求见得道高人灵微女道长。

小道姑见两人衣衫寻常,一看就不是什么富贵之家,自然不肯代为通禀引荐,只有一句话:“灵微道长今日不得闲,还请他日再来。”

就打发了他们。

张李氏央求半天无果,只得怏怏不乐地放弃了。

那小道姑见三人走远,轻哼一声,不屑地翻个白眼。

就这样粗布衣衫的就赶来拜求灵微道长,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灵微道长乃是得道的世外高人,有缘才来她们庙里挂个单,经住持再三恳求,才答应暂时下榻一个月的,能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就能见了吗?

再说了,这两人穿得破破烂烂的也就罢了,还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半点门路费都不知道掏,若是谁人说两句央求的好话,她就代为通禀传唤的,那还不得把她的两条腿儿都跑残喽!

住持更筹不到银钱给殿里的神像重塑金身,弘扬香火了!

小道姑嘴儿一撇,腰儿一扭,转头迎上一个带着帷帽、穿戴富贵的年轻姑娘。

自打父亲考中举人,又做了县儒学的教谕,她身边巴结奉承的人就多了起来,初时境遇突变,她还有些不习惯。

渐渐地见的多了,倒也慢慢地坦然起来。

因此谭馨见一个小道姑满脸含笑地迎上来,殷勤相引,半点出家人的淡静超脱都没有的时候,并不惊讶。

“请问灵微道长这会儿得闲吗?我昨日预约好了的。”谭馨隔着帷帽,轻声问道,声音轻柔婉转,不疾不徐。

那小道姑打小就被家人舍进了娘娘庙,负责在大殿接引前来祈福的香客,因此早就机灵地将县中的权贵都认了个遍。

原本谭馨带着帷帽,她还没有看出来者是谁,只是觉得来人富贵,不能怠慢。

这会儿一听声音,一对身形和预约的时间,她顿时就认出眼前的这位年轻小姐,就是县中谭教谕的千金,哪里还敢怠慢。

“灵微道长这会儿正在会客,还请谭姑娘到后院客房暂歇,小道这就去代为通传。”小道姑殷勤相请道。

自打她在这娘娘庙里落发做了道姑,眼瞧着康平县的县令换了一个又一个,唯独教谕大人一直未变,可见谭诚知此人的本事与威望。

谭馨作为谭教谕唯一的掌上明珠,身价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她一个小小道姑,可不敢有丝毫轻慢。

谭馨闻言点点头,不再多言语,由丫鬟伺候着,跟随引路的小道姑,一路往后院客房行去。

不远处,张猎户见了小道姑这副踩高捧低的做派,皱眉呸了声,哼哼道:“势利眼!

“等将来贤侄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了,我倒要看看这小道姑还敢不敢这么轻视咱们!”

张李氏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听见丈夫这么说,还是嗔劝道:“就算是望之他爹将来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了,那也是他的事情,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

“我可跟你说,你将来可不许借着望之他爹的名头,胡作非为,给人家招来祸患!”

没见韩彦连客栈的掌柜送的两个小菜都不收嘛,他们可不能给他抹黑!

张猎户也不过是被小道姑扒高踩低的小人行径给气坏了,过过嘴瘾罢了,听得妻子这么说,哼哼两声,气愤又无奈地抱怨:“我还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你尽管放心好了……”

张李氏幽幽地叹口气,努力打起精神来,挤出一丝笑,劝说道:“好了好了,既然人家不待见,那咱们也没有必要在这里找气受了!

“难得来一次城里,又恰好赶上文会大比和灵微道长在娘娘庙里挂单,热闹得很,咱们去瞧瞧!”

张猎户嘟囔两句,倒也丢开不再理会,驮着满脸兴奋新奇的小望之,一路闲逛一路说笑,买了一堆小孩子的零嘴儿和玩具。

小望之应接不暇,高兴得手舞足蹈,口中不停地说道:“谢谢……爷爷好……谢谢……”

还不停地把自己的好吃的和好玩的分享给张猎户和张李氏夫妻俩。

把张猎户高兴得合不拢嘴,很快便把小道姑带来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张李氏见了,心头的郁郁也逐渐散去,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第134章 结交(推荐票1万加更)

县儒学里,舒予眼看着曲水旁的人越来越少,韩彦却依旧端坐如松,身姿闲逸,不见半分紧张,不由地长舒一口气。

临近的年轻妇人见状,凑过了,低声笑问道:“看样子,姑娘关心的人依旧在赛场上,且表现不俗啊。”

舒予没有料到会有人突然搭讪,惊了一下,旋即便恢复如常,笑着点点头。

环视一圈长廊,观赛的妇人已经走了大半,便又笑着回了一句:“看来尊夫也稳坐钓鱼台呢!”

那妇人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来此观战,且现在还稳坐不动,自然是因为丈夫此时就在场上参赛。

果然,那年轻妇人闻言面色一红,神情却依旧落落大方,唇角翘起,难掩自豪地点点头。

有了第一句,就有第二句,再加上两人关心的人都还留在场上,同样的境遇,让两人顿感亲近不少。

那年轻妇人遂自报家门道:“我本姓李,夫家姓柳,夫君在县儒学读书。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舒予便笑着回道:“鄙姓张,家住秀水河子镇獾子寨。”

“张姑娘。”柳李氏笑着称呼一句。

“柳夫人。”舒予笑回一声。

柳李氏赶紧摆手道:“可当不得你这句‘夫人’。你要不嫌弃,就称呼我一句姐姐吧?”

别人主动表示亲近,舒予自然也不便拒绝,再说了,柳李氏看起来温柔可亲、性子和善,她也愿意亲近。

“李姐姐。”舒予从善如流。

“张妹妹。”柳李氏也笑着改了称呼。

互道名姓之后,两人感情自是比先前亲近许多。

柳李氏遂指着曲水旁边端坐的一个身穿宝蓝色长衫、以同色丝带束发的年轻人说道:“呶,那个就是我夫君。

“他参加文会大比也有两三年了,今年还是第一次坚持这么久呢!”

语气间满满的惊喜与骄傲。

舒予笑着点头应和道:“柳先生年纪轻轻的能考中秀才,且还在县儒学进学多年,可见其才学出众。

“依我看来,就是坚持到最后,挺进前十,也是极有可能的。”

柳李氏虽然明知舒予这话有客套的成分在,但还是忍不住高兴开怀,遂顺口问道:“不知张妹妹看的是哪一个?”

舒予一愣,一颗心立刻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怕柳李氏察觉端倪,她稍稍别开脸,指着赛场上的韩彦,轻声道:“呶,就是斜对角那个竹青色长衫的年轻人,我的……兄长。”

柳李氏闻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是过来人,又因为两人坐得近,且长廊里没有几个年轻姑娘,所以对舒予多有关注,如何看不出舒予那少女怀春的羞涩与神往、甜蜜与忐忑?

所以她虽然开口问了,却直觉舒予是来挑选或是相看夫婿的。

没有想到,她竟然走了眼!

舒予和场中那个气质出众的年轻人,竟然是兄妹……

这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柳李氏长吐一口气,暗自庆幸她刚才没有贸然多嘴。

两人说话的当口,场中的比赛也渐渐地进入了白热化,剩下的二十来人,你追我赶,互相紧咬不放,争夺明日复赛的十个名额。

舒予和柳李氏也渐渐地停止了说话,瞪大眼睛,盯着场中的人,悄悄地握紧拳头,默默地给各自的心上人加油打气。

整个赛场,除了击鼓之声、令官的提问和参赛者的应答,没有任何其他的声响,紧张又肃穆。

比赛一直持续到斜日西坠,才最终决出前十来。

很幸运,韩彦和柳开都在其列。

舒予和柳李氏自然是喜不自胜,相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激动与骄傲。

柳李氏更是连连道:“借张妹妹吉言了!”

舒予笑着连连摆手。

令官鸣锣,结束初赛。

谭教谕从座位上起身,来到敞轩前面,先是对所有参赛者表示了勉励,接着又特别对获得复赛资格的十人夸赞一番,肯定了他们的成绩,并且勉励他们回去之后,好好备战明日的比赛。

参赛众人,拱手受教。

令官上前,鸣锣宣布散场,首日的初赛这才算是真正结束了。

舒予和柳李氏由婢女引着,欢欢喜喜地出了县儒学,一起在大门口等到韩彦和柳开得胜归来。

期间,见一顶轿子从县儒学里出来,舒予很是惊讶。

来参赛或是观战的,几乎都是步行,坐轿子的倒是很鲜见。

柳李氏见状,遂笑着解释道:“轿子里的那一位,是知县大人的千金……”

顿了顿,又四处打探一番,见近旁无人,遂又低声说道:“虽说是个庶出,但是漂亮机敏,听说很得县尊大人的喜爱,每每上任,都会带着她们母女俩呢……”

舒予很是诧异,低声问道:“康平县可不是什么繁华富庶之地……”

言下之意,刘县令既然疼爱她们母女,为何要舟车劳顿的,带她们一起来这穷乡僻壤吃苦。

“张妹妹有所不知。”柳李氏压低着声音道,“这康平县就算再是穷乡僻壤,难道还能短了知县大人一家的嚼用不成?

“她们母女俩跟随知县大人到任上,虽然所在之地是穷乏偏僻了些,但是却能够当家作主,喝仆使婢、威风一方,不比在正室手下讨生活强?”

舒予闻言,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什么都不如“当家作主”来得重要。

柳李氏娘家和夫家都在县城附近,所以对于这些权贵间的八卦知晓不少,干等无聊,干脆和舒予说起各家的八卦来。

倒也不是她嘴碎,实在是舒予一副万事不知的懵懂模样,一看就很容易上当受骗。

她既然担了舒予一声“姐姐”,那怎么也得尽尽做姐姐的心意才行。

一直到太阳落山,余霞散尽,韩彦才急匆匆地从县儒学里冲出来。

来不及打探其他,韩彦一眼就看见在大门附近等待的舒予。

暮色四合,天地间开始转入昏暗,那白襦红裙的俏立姑娘,成为这天地间,也是韩彦眼底,唯一的一抹亮色。

韩彦眉梢一扬,立刻满心欢喜地直直冲舒予行过去,在她近旁站定,低头温声问道:“等许久了吗?”

语调低沉,深情款款。

第135章 男女

不待舒予回答,韩彦又满怀歉然地解释道:“教谕大人将获得前十的参赛者,单独叫去明德堂训话,我纵然是心急如焚,也不好直接走人……”

他若还是太常寺卿韩迁的嫡幼子,自然是不必理会这些,想走便走就是了。

可惜他现在是带着独子逃难,落户獾子寨的小小教书先生,若想要走通谭教谕的门路,自然不能再随着自己的心意来行事,只好委屈舒予多等自己一会儿了。

舒予闻言,连忙笑着安慰道:“没有。我也不过是刚到一会儿。”

眼见着舒予睁着眼睛说瞎话,一旁被韩彦无视的柳李氏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虽然说这对兄妹看起来感情很是不错,互相体谅关怀的……不过,她怎么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儿?

可是要她说到底哪里不对劲,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柳李氏正这么想着,一抬头便看见丈夫柳开正脚步匆匆地从县儒学出来,连忙扬唇迎了上去:“相公!”

“娘子。”柳开一抬头看见妻子,也很激动,不顾此时还在县儒学大门口,大街上不时有人来去,就一把握住柳李氏的双手,开心地说道,“我做到了!”

柳李氏也激动得连连点头,欢喜地应道:“相公真是厉害!”

得到妻子的肯定与夸赞,柳开更是高兴,正待要和妻子细语两句,余光瞥见韩彦就在不远处,赶忙扬声招呼道:“韩兄。”

刚才在赛场上,他离着韩彦并不远,所以看得清清楚楚,别人都是卯足了劲儿去争夺前十的名额,韩彦却从头到尾从容自若,不见半分汲汲争取的模样。

显然是满腹才学,且极为自信,才能在名利得失面前如此淡然从容。因为他坚信自己挺近前十,不过是探囊取物罢了。

韩兄?!

不是姓张吗?!

柳李氏瞪大双眼,满是讶然。

舒予闻声望了过去,自然也将柳李氏惊愕的模样看在眼里,心里不禁一慌,面上却还是力持镇定地回了一笑,并不解释。

见舒予如此坦然自若,柳李氏倒是觉得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遂赧然一笑。

然而心里到底疑惑不解,却也知道不能在此时直言相问,只得按捺下来。

“柳兄。”韩彦笑迎了上去,与对方拱手见礼,“前次珍珠梅雅集一别,一晃两个月就过去了。未曾想到能在此次文会大比上再次相逢,得见柳兄风采。”

柳开就是六月初九,受谭老先生之邀,前去秀水河子镇谭府参加珍珠梅雅集的那两位年轻秀才其中的一位。

另一位名叫叶泽铭,惜败于前二十,不能参加明日的复赛,令官鸣锣散场之后,便早早地离开了。

“不敢不敢。”柳开连忙拱手谦逊道,“韩兄真是折煞我也。

“在韩兄面前,愚弟如何敢称‘风采’二字。韩兄胸有成竹、从容不迫,才真是让愚弟大开眼界呢!”

两人互相客套谦逊一番,约定了明日敞轩复赛再见,这才拱手辞别。

不约而同的,两人都没有向对方介绍自己身边的人。

不过是两面之交,还不足以向对方介绍自己的家眷。

没有想到,他们寒暄客套完毕,正要各自离开,舒予和柳李氏两人竟然笑着挥手,一个道“李姐姐再见”,一个道“张妹妹明天见”,把韩彦和柳开惊讶得眉头挑得老高。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柳开讶然问道,而且还一副关系很好的样子。

“就在观赛的时候刚结识的!”柳李氏遂笑着,将两人结识并交好的过程简单地说了。

韩彦和柳开闻言,俱是惊呼“缘分”,再看对方时,愈发觉得亲近起来。

“等到明日赛事结束,赴过‘小鹿鸣宴’之后,韩兄和……张家妹子,若是不急着归去的话,不如到寒舍一聚,如何?”柳开诚恳邀请道。

柳开犹豫半息,最终选择和妻子一样称呼舒予为妹。

康平县每年的文会大比结束之后,谭教谕都会设宴宴请夺得前十的参赛者,为其庆贺,并表达勉励之意,大家便戏称其为“鹿鸣宴”。

为了和乡试中举后的鹿鸣宴相区别,又特地加了一个字,称之为“小鹿鸣宴”,意为与正式的鹿鸣宴还有一步之差。

每年的鹿鸣宴,现任的知县都会参加,对于学子们来说,这可是个在一县之长跟前露脸的好机会,所以参加文会大比的学子,才会一个个的都那么极力争取。

韩彦和舒予相视一眼,没有立即回答。

柳李氏见丈夫真心与韩彦结交,且她和舒予也谈得来,便帮忙笑劝道:“为了方便外子进学,我们夫妻二人在县中另外买了一进小院来住,平日里并无其他人。

“若是你们能来,我们的小院儿也能热闹一些。”

这是在委婉地告诉韩彦和舒予,他们夫妻俩并不与父母同住,家中清净自在,不需要有这方面的顾虑。

见柳开夫妻诚心相邀,韩彦倒也不和他们虚与委蛇,看了舒予一眼,见她轻轻地点点头,这才诚恳回道:“多谢二位好意。

“只是此番同来的还有长辈与幼小,我们得回去和他们商议之后,才能决定。”

见韩彦诚恳坦诚,柳开夫妻倒也不勉强。

“反正明日还要来参加大比,到时候韩兄再给愚弟一句准话也不晚。”柳开爽然笑道。

韩彦笑着应下。

眼看着暮色降临,天色昏暗,双方这才挥手辞别,各自家去。

路上,柳李氏悄悄地问丈夫:“张妹妹说她是来陪同兄长参赛的,可是那位公子明明姓韩……”

柳开并未在意,笑应道:“或许别人家中情况复杂一些……不必在意这些无关的细节。”

他和韩彦相交,是看重其人品才学;而妻子和舒予交好,是因为双方脾性相投。

至于旁的无关的事情,根本就无需在意。

柳李氏本来还想和丈夫说一说,舒予和韩彦两人之间,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小儿女情态,然而见丈夫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到底没有开口。

男人和女人关注的东西,永远都不在一条线上。

第136章 惊魂

韩彦和舒予一路慢慢地朝客栈走去。

舒予觉得要是搁在往常,自己肯定有一肚子的话要和韩彦说,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可是现在,她踟蹰良久,都不知道到底该选哪个话题最合适。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突然听得前头响起一声高喝“闲杂人等退避!”

舒予怔然抬头望去,只见一队身穿铠甲、腰跨长刀的士兵,面容寒肃,身上的铠甲泛着幽幽的冷光,正迎面疾奔过来。

遭了!

舒予心里猛地一惊,正待要拔足狂奔躲避,只觉腰间陡然一紧,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被韩彦腾空抱起。

回过神来时,韩彦已经抱着她轻巧且稳稳地落在街边,堪堪避开了迎面疾奔过来的将士。

领头的将官冷冷地看过来,见两人无事,片刻未留,一路急冲而去。

躲在路两旁的行人,看着远去的队伍,听着渐行渐远的整齐震天的脚步声,窃窃私语,一脸的后怕和担忧。

韩彦亦是凝眉看着队伍消失的方向,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若不是他功夫好,方才又应变及时,只怕舒予这会儿……

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领头的将官看过来的目光冰冷无情,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差点冲撞到了人,仿佛人命在他眼里与草芥无异。

这就是护佑社稷百姓的大周将士吗?!

躺在韩彦怀里的舒予,杏眼圆瞪,怔怔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上,剑眉微蹙,星目深沉如潭,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紧紧依偎着的胸膛起起伏伏,显然是在极力地压抑着怒气。

怒气?

韩彦在生气什么?

是后怕刚才那队全副武装的将士,差点冲撞了她吗?还是……

鼻尖全是皂角的清香,依靠之处不是结实的胸膛,就是强健的手臂,搅得舒予脑子里乱糟糟的,一颗心也很快跳得失了规律。

在理智完全沦陷之前,舒予果断地从韩彦怀里跳了下了下来。

怀里陡然一空,韩彦骤然回神,看着已经稳稳地落在地上整理裙衫的舒予,又看看形成合护的空空如也的双臂,只觉得心似乎也跟着空了一块。

“你没事吧?”韩彦忙低声关切地问道。

舒予摇摇头,借着整理裙衫的动作别开微红的脸,低声道:“我没事,多谢韩大哥。”

“没事就好!”韩彦松了一口气,又笑道,“什么谢不谢的,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舒予抿抿唇,本想问一句他们之间是何关系,为何不需要客气,可是话在舌尖转了几转,最终还是没有吐露出来。

恰好他们落脚的小店门口,传来掌柜的摇头低叹,两人顿时都转移了注意力。

“又是一队铁甲……也不知道这边地还能太平到什么几时,唉……”倚门观望、须发斑白的老掌柜,捻须摇头叹息道。

韩彦神情一凝,转身拱手问道:“这位老丈,敢问最近经常有铁甲将士经过吗?”

老掌柜闻言,眯着眼睛,上下打量韩彦一番,不答反问:“看着你有些面生,是新来的吧?”

“老丈好眼力。”韩彦笑道,“在下家住秀水河子镇,平日里深居山野,难得到县城一趟。”

老掌柜点点头,道:“我就说嘛!我在这城中开了几十年的点心铺子,城里的熟面孔都认得差不多了,却没怎么见过你。”

顿了顿,又问道:“你说你是秀水河子镇上的?”

见韩彦点头,又笑道:“那可真是巧了!这城里有家叫和味斋的点心铺子,听说老店就在秀水河子镇上。”

韩彦见老掌柜谈兴上来了,便陪笑几句:“是的,和味斋是秀水河子镇上唯一的点心铺子。穷乡僻壤的,什么铺子都是独一份儿,满足大家日常所需罢了。”

老掌柜闻言呵呵笑道:“小伙子,你不用担心夸了和味斋我会不高兴。

“到了我这把年纪,早就把什么都看淡了,开这个点心铺子,一来是维持生计,二来是图个念想罢了。

“说到穷乡僻壤,咱们康平县,甚至是整个辽东府,比起繁华的京城和江南来,也都是穷乡僻壤,兵祸不断,谁也不比谁繁华太平!”

“老丈通达。”韩彦拱手,真心赞佩道。

老掌柜笑着摆摆手,倒也不再啰嗦谦虚,转而回答起韩彦的疑问来:“像今天这样的铁甲队伍,近来已经是第六次出现了。从新年前后到现在,就没有消停的!”

“六次?”韩彦皱眉,诚心请教道,“敢问老丈可知这些铁甲队伍来城中,所为何事?”

像这样精锐的铁甲队,一般是拱卫京师或是驻守边关的,很少进入康平县这样寻常的小城中来,更别提是大半年的时间内就来了六次了……

新年前后!

脑袋里似有一道闪电劈过,韩彦整个人陡然间紧绷起来。

那不就是他带着小望之逃到獾子寨,借宿张家前后吗!

这些人,不会是赵贵妃派来搜捕小望之的吧?!

察觉到身边人陡然间的紧绷,舒予连忙抬头看了过去,只见韩彦一向如潭深不见底的双眸,这会儿瞬间迸发出熊熊的火焰来,愤怒、痛恨、警惕、惶然……

种种复杂的情绪,头一次毫不掩饰,或者说是压抑不住地爆发出来。

舒予凝眉。

自打那铁甲队伍出现之后,韩彦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不对劲儿,可是她偏偏一头雾水,想帮忙宽慰也无从下手。

舒予看着韩彦紧皱的眉头,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像那眉毛似的皱成一团,直泛疼。

深吸一口气,舒予悄悄地挪过去,挨近韩彦,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地拉住了韩彦紧握的手。

这才发现,他竟然在微微发颤。

舒予心底一沉,先前的那点害羞和窘迫霎时间全都不见了,只余下困惑、担心与沉重。

韩彦的身上,到底藏有多少秘密……

当那缕温暖温柔的覆裹上来时,又惊又怒失神的韩彦,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本能地反手紧紧抓住不放。

第137章 走丢(月票30加更)

韩彦常年习武,惊怒之下又没有控制好力度,舒予只觉得自己整只手都要被他给握碎了。

她咬咬牙,没吭声。

“谁知道这些军爷都是怎么想的。”老掌柜没有察觉到韩彦的失态,摇摇头,长叹道,“但愿跟瓦剌没有关系,否则,只怕这康平县就康平不了喽……”

老掌柜的话,将韩彦的思绪拉回。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这才察觉自己正紧紧地握着舒予的手,赶紧悄悄松开,以眼神致歉,心里却如三冬暖阳照耀,将那些阴暗、愤怒的负面情绪悄悄驱散。

舒予抬头冲他一笑,无声安慰,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

然而眼看着指尖就要滑出韩彦的手心,整只手却立刻又被韩彦温柔又紧紧地包住。

舒予诧异地眨眨眼睛。

韩彦回以一笑,没多解释,将那只比之寻常姑娘家稍显粗糙的手,包在手心里,五指轻轻地揉捏着。

酸疼的指节和手掌,在这揉捏之中,渐渐地舒适起来。

舒予恍然大悟,韩彦这是在替她按摩赔罪呢!

不过,这些太亲密了些吧……且还正在大街上,身边还有个老掌柜呢!

略带薄茧的指尖滑过掌心,痒痒的,舒予忍不住想要发颤,却又怕被韩彦察觉难为情,只能咬唇强忍住了。

而始作俑者此时正一本正经地和老掌柜说着方才那些铁甲将士的事情,神情端肃,让人根本看不出宽大的衣袖下他正在“把玩”着人家姑娘的小手。

舒予咬咬唇,趁韩彦不备,一个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在韩彦诧异地看过来,咬着下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韩彦一怔,看着舒予那副嗔怨羞窘的模样,恍然间福至心灵——眼前这个大大咧咧、从不曾理解他的情意的姑娘,开窍了!

如若不然,舒予只会责备埋怨,却不会像这样含羞带怯,如怒似瞋的!

一瞬间,心中似有春风拂过,摇曳出一路馨香花海。

韩彦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看着如一只被逗弄的猫儿一般恼羞嗔怒的舒予,心里“可耻地”畅快极了。

对于眼前这对年轻人的“眉眼来去”,眼浊的老掌柜并没有察觉,依旧接着先前的话茬说道:“虽然不知道这些军爷因何而来,不过,有见到的人说,他们似乎是从北边辽东军中来的。

“这么想来的话,此番举动十有八九和北边的瓦剌有关……唉,可千万别打仗啊……”

韩彦闻言,并没有轻松多少。

虽然那些铁甲卫队极有可能来自驻守边关的辽东军中,但是赵贵妃盛宠之下眼线遍布,那王继高不就在辽东军中任参将吗。

又和老掌柜闲话几句,见实在打探不出什么来了,韩彦便买了两样点心算是谈资,和舒予告辞而去。

待走得远一些,重新汇入大街上来往的人群之中,韩彦借着走路摆臂的机会,状似无意地隔着衣袖碰了碰舒予的手,伸手趁机想要牵住,却被舒予给机敏地避开了。

羞恼地瞪了韩彦一眼,舒予蓦地加快了脚步,直直地冲去前面,心里却如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山兔,生怕再晚一步会被韩彦察觉出了端倪。

韩彦看着空落落的手,叹息一声,认命地跟了上去。

眼下还有许多杂事,并不适合与舒予谈论此事,还是等此间事了,再好好地和她谈一谈吧。

韩彦大步迈开,追了上去。

谁知更让他惊魂的实情还在后头。

两人一路疾行回到了客栈。

掌柜的早就得知韩彦挺近前十,获得了明日敞轩决战的资格,看见韩彦和舒予回来,赶紧亲自迎了上去,一面躬身恭贺,一面暗自得意自己看人看得准,提前结了善缘。

“韩公子得中前十,咱们小店也跟着沾光!因此我特命厨下烧了两个拿手菜,算是给韩公子庆贺,还请韩公子笑纳。”掌柜的恭敬且欢喜地说道。

韩彦并非那种拘泥不化的人,见掌柜的是要交好自己,而不是冲着巴结谭教谕去的,倒也不再一意推辞,客套两句,便笑着收下了。

掌柜的高兴极了,问明了韩彦等人是否忌口,便亲自到后厨安排去了。

韩彦和舒予则先回了房间。

房间里,一豆灯光昏黄摇曳,张猎户和张李氏夫妻俩正围着小望之坐着,一脸的后怕和紧张。

桌子上,是晚饭吃剩的残羹冷炙。

韩彦和舒予进来看到这幅情形,惊讶地对视一眼。

“爹、娘,你们怎么没有出去吃饭?”舒予问道。

小望之一看韩彦和舒予回来了,当即从凳子上跳下来,欢喜地奔了过来。

张猎户和张李氏来不及回答,见状双双脸色一寒,惊呼“小心”。

韩彦眉间沉沉,勉强笑着接了小望之,坐回桌边,问道:“张大叔、婶子,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张猎户和张李氏对视一眼,一脸后怕地说道:“可不是,今天小望之差点就走丢了!多亏了一位小姐,在混乱中一把拉住了他……”

……

谭府书房,灯光明亮,谭教谕正在聚精会神地伏案疾书。

听见响动,他抬头朝门外看去,就见女儿谭馨正端着一盅百合雪梨羹敲门进来。

谭教谕笑道:“这么晚了还特地来爹爹送羹汤,怎么不早些歇着?”

“爹爹不也还没有歇下呢嘛!”谭馨笑道,将羹汤放在书案上,与父亲相对而坐,眉眼弯弯,道,“爹爹只管忙,不用理会我。这盅百合雪梨羹灶上刚做好的,放凉了正好喝。”

入秋天干气躁,挑灯熬夜的人,此时喝碗百合雪梨羹正好润肺滋养。

见女儿如此乖巧贴心,谭教谕欣慰地笑着点头,一面伏案继续书写,一面随意问道:“下晌怎么没去县儒学?这一届参赛的学子比往届都要优秀些,对答如流、语出新警,你若是去了,定然会大有收益的。”

“什么收益?给爹爹寻一个乘龙快婿吗?”谭馨抿唇一笑,脸上满是打趣。

谭教谕笔下一顿,冲女儿无奈地摇头笑叹道:“你哟……”

话锋一转,又认真说道:“不过,你已经及笄了,婚事确实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对于自己的婚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长女自幼跟随自己吃了许多苦头,因此也练就得沉稳大方、体贴聪明,遇事很有自己的主见,即便是论及婚事,谭教谕也觉得没有必要瞒着她。

第138章 要事(月票60加更)

噗嗤——

谭馨掩唇笑了起来,口中娇嗔道:“哪里有爹爹这样,直接问女儿想要什么样的夫婿的!”

神情却是落落大方。

“而且比起我的婚事来,我觉得眼下这件事情更重要。”谭馨端肃了神色,皱眉将自己今日下晌在娘娘庙的遭遇简单地说了。

“今天下晌,女儿如约去娘娘庙求见灵微道长,想要替爹娘和弟弟各求一道平安符。灵微道长当时正在宴会客,女儿便在客房等候。

“谁知不多时,一队黑甲将士突然冲了进来,个个身着铁甲,腰跨长刀,凶神恶煞地到处翻找……

“尽管女儿报了名姓,却也没有免除被盘查。

“那些人找了一圈儿,大概是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又都挎刀出去了。

“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后殿突然就闹腾了起来,甚至有香客破门而入躲避,四处一片混乱……”

……

“张大叔是说,有铁甲卫队冲入了娘娘庙的后院,到处搜检,引起了骚动,混乱之中你们和小望之被冲散了?”客栈里,韩彦眉头紧锁,面若寒冰。

张猎户连连点头,不住地自责道:“都怪我们,一心想去拜求灵微道长,趁着守门的小道姑不备,偷偷溜进后院,谁知道就碰上了这场祸事……

“要不是客房里的女香客,一把捞住了小望之,还派了丫鬟出来帮忙找同来的大人,只怕……

“唉!都怨我!”

张猎户自责不已,到现在一想当时混乱的景象,还是忍不住浑身发颤。

如果小望之当时真的被混乱的人群冲散了,走丢了话,韩彦只怕也活不下去了吧……

韩彦心头沉沉,惊怒交加,黑甲卫队竟然冲进了娘娘庙,难不成,真是为了小望之来的?

见韩彦寒着一张脸,其他人,包括小望之在内,都不敢再随便开口。

屋内,沉寂而压抑。

良久,直到烛花爆出“哔啵”的一声,一直皱眉沉默的韩彦,这才缓缓开口道:“眼下城里三番五次地出现黑甲卫队,可见是不太平。

“可惜文会大比要到明天才会结束,而且现在城门已经关闭,眼下咱们就是想要即刻回寨子也是不成了。”

倒不是他执意于比赛,只是主持或是参加文会大比的人,门路都比他宽广,消息也灵通许多,要打探黑甲卫队的事情也方便。

不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就这么躲回獾子寨去,整日里惴惴不安的,也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明天还要劳烦张大叔和婶子,留在客栈里帮忙照顾小望之。”韩彦请托道。

张猎户和张李氏闻言俱是十分惊讶。

“你还相信我们?”张猎户激动又忐忑地问道。

他今天可是差点就把小望之给弄丢了,按照常理推测,韩彦能忍着脾气不责怪他们就算是宽弘了,怎么还会把小望之交给他们夫妻俩看护?

“当然!”韩彦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如果连张大叔和婶子都不能相信的话,那这世间我真不知道还能信任谁了。”

张猎户和张李氏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同样的激动和释然。

“你放心,明天我们一定好好地看着小望之,一步也不会离开客栈的!”张猎户拍着胸脯保证道。

“那倒也没有必要。”韩彦笑笑,正色道,“若是客栈里有什么不对的情形,譬如再有黑甲卫队冲进来……总之,万事都要以保全你们自己为第一要务!”

张猎户和张李氏重重地点头应下。

“要不,舒予明天也留下来吧。”张李氏道,“多个人也多份力量。”

她今天可是差点吓丢了魂儿。

韩彦想了想,笑道:“有备无患罢了,倒也没有必要草木皆兵……况且,我还有事情需要舒予妹妹帮忙。”

张李氏一听,连忙点头应下,倒也没有再往深里打探韩彦需要舒予帮什么忙。

“对了,张大叔和婶子去拜求灵微道长,所为何事?”韩彦笑问道,“我或许可以请谭教谕帮忙引荐。”

在康平县,谁都会给树大根深、声誉隆盛的谭教谕几分薄面,娘娘庙要香火鼎盛,自然也不能免俗。

张猎户和张李氏对视一眼,俱是笑着摇摇头。

“算了,拜求神佛本就是图个心安,既然无缘,那也没有必要强求。”张猎户释然道,“就算是有灵微道长坐镇,娘娘庙不还是一样发生了骚乱?罢了,罢了……”

张猎户摇头摆手。

韩彦扬眉,张大叔这番话还真是让他刮目相看。

不过,神佛之事本就过于虚幻,不能全然依赖。

人,关键还是要靠自己。

否则,前世他就可以请求师傅一力回天,力挽狂澜了……

“张大叔通达!”韩彦毫不吝啬地笑赞道,“正所谓‘人定胜天’,由此可见一斑!”

张猎户得了韩彦的夸赞,格外高兴,嘿嘿直笑。

见要事已经交代完毕,韩彦遂起身笑道:“回来时,我已经点了菜,咱们先去大堂吃晚饭吧。”

张猎户连连摇头,指着桌上吃剩的碗碟道:“我们已经吃过了……再说了,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会儿咱们也实在是吃不下去……”

张李氏点头叹息。

韩彦见状,也不勉强,和舒予带着欢蹦乱跳的小望之,自去大堂吃晚饭去了。

掌柜的很大方,送了三菜一汤,且俱是上等佳肴,营养美味。

韩彦笑着道了谢,坦然坐下吃饭。

舒予见状,也不忸怩,对坐而食。

小望之紧挨着舒予坐下,一手攥着舒予的衣角,仰头笑成了一个小傻子,被舒予轻轻地拿筷子敲了一下手背,也不生气,反而偎靠得更近了。

舒予轻轻地叹口气,伸手将小望之揽在怀里。

这孩子,今天下晌吓坏了吧。

……

吃罢晚饭,韩彦交代舒予两句,便去和掌柜的攀谈,话题自然离不开那些黑甲卫队。

可惜,那些黑甲卫队行事神秘,掌柜的所知有限,并不能给韩彦提供多少有用的讯息。

韩彦见打探不招什么,便笑着和掌柜的辞别,回了房间。

第139章 相知

房间里,舒予正对灯托腮独坐,一面等着韩彦归来,一面将相识以来韩彦的种种可疑之处都在头脑里梳理一遍。

韩彦推门进来时,就看见侧身对门而坐的舒予,正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温暖的烛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漾出一圈似有似无的光晕来,盈盈如一块上好的暖玉。

韩彦心头一动,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摸上去会不会很舒服?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方才在点心铺子门口偷偷牵握舒予的手的情形,立刻清晰浮现在眼前。

舒予的手长得修长秀美,但是因为长期弯弓射箭日常劳作,有些骨节和虎口处生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摸上去有些粗糙,却更加惹人怜爱心疼。

韩彦轻轻上前,伸出手去……

“韩大哥,你回来啦!”突然,听到动静蓦地转头的舒予,抬头对上韩彦,笑语盈盈。

韩彦的手一时在距离舒予侧脸不足两指的地方堪堪停下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好在他反应快,在舒予困惑地看过来的同时,僵住的手自然而然地越过舒予,拿起桌上的签子,挑了挑灯芯。

本来昏昏的灯光,瞬间明亮起来。

韩彦这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毫无阻滞,以至于舒予完全没有意识到,若不是她恰好收回思绪,及时察觉有人进来,韩彦的手就要落在自己的脸颊上了。

韩彦泰然自若地在舒予对面坐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双手却在桌下紧握。

“韩大哥让我等在这里,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舒予笑问道。

以前两人也经常独处一室,她内心坦荡,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现在“孤男寡女”地共处一室,她却忍不住心头乱跳,只能在桌下紧紧地握紧双手,不停地告诫自己要镇静一点。

“我想请你明天观赛的时候,帮忙打听打听那些黑甲卫队的事情,还有下晌娘娘庙的混乱。”韩彦坦直回道。

面上正经严肃,仿佛刚才差点要摸上人家姑娘脸颊的人,不是他一般。

舒予咬咬下唇,没有忙着答应,垂目挣扎片刻,抬头郑重又忐忑地问道:“韩大哥为什么要打听那些黑甲卫队的事情?”

韩彦张口就要答是因为小望之在娘娘庙的遭遇,然而目光触及舒予一脸的认真与严肃时,突然间明白过来,舒予不仅仅是在问黑甲卫队的事情,而是再打探他的秘密。

下意识地挺直脊背,韩彦沉默不语。

舒予也没有开口催促,就这么平静又倔强地看着韩彦,执着地等待他的回答。

没有人愿意跟一个浑身都是秘密的人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如果韩彦觉得她不够资格知晓那些秘密的话,那她也不愿意继续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趁着陷得不深,及早抽身才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那双清亮而倔强的杏眸里,有热切的期盼、不安的忐忑,更有绝对的冷静自持。

很奇怪,舒予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韩彦却觉得他完全明白她内心要表达的意思。

这大约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可惜,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韩彦默然静坐良久,久到舒予以为他不会开口,正敛眉垂眉,准备起身告辞时,温和又自持的声音缓缓响起。

“抱歉,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说。”韩彦低声叹道,歉疚地垂下头,不去看舒予或许失望、或许愤怒的表情。

非是他不信任舒予,他只是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和负担就这么随意地和舒予“共享”。

舒予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不该无端承受自己所背负的使命重责和不安惶恐。

她只要继续过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傻瓜,耐心地等着他一个人默默地解决这些问题就好了。

舒予长吐一口气,韩彦并没有否认自己有秘密,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她罢了。

或许是她问得太突然,他事先没有准备,所以才会一时迟疑吧。

舒予没有继续追问,点点头,调转话题,展颜问道:“除了打探黑甲卫队和娘娘庙的事情,韩大哥明天还需要我做什么?”

韩彦愕然抬头,直直地看向对面那个一脸释然、含笑相问的姑娘。

舒予竟然非但没有生气他的隐瞒,甚至还决定继续帮助他!

这让韩彦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他花了一点时间勉强平复内心翻腾的情绪,感激又诚恳地应道:“多谢!”

顿了顿,又坦直相告道:“别的事情并不需要刻意打听……

“不过,若是能趁机将康平县,甚至是辽东府权贵之家盘根错节的关系打探一二的话……

“总之,一切就都拜托舒予妹妹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前世他对于辽东府之事所知不多,今生一醒来就又忙着带着小望之四处逃命,眼下想要摸清情况,只能是多管齐下,能多打探一点就多打探一点了。

舒予脸上的笑容愈发地明艳了,重重地点头应下。

韩彦虽然没有向她坦诚自己的秘密,但是此番请托已然昭示了对她的全然信任。

她要做的,只是耐心地等待,等到韩彦觉得时机合适了,主动跟她坦诚相待。

希望这一天并不会太远。

韩彦只觉得眼前似有山花绽放,清新明艳,如磁铁一般,紧紧地吸住他的目光,让他眼中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果然不愧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姑娘,聪明睿智、冷静从容!这要是搁在别人身上,只怕早就闹僵起来了吧。

“谢谢你!”韩彦蓦地起身,隔着桌子倾身捉住舒予的双手,温柔又慎重地包裹在掌心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两人离得太近,以至于舒予都能感觉到韩彦说话时,那灼热的气息拂在自己的面颊上,热热的,熏得她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理智告诉舒予,她应该用力地抽回自己的双手,再狠狠地瞪韩彦一眼,怒斥他孟浪轻浮的登徒子行径。

可事实上,她只是两靥绯红、怔怔呆呆地看着韩彦,直愣愣地点点头,声音娇软得不似平时的自己:“不用谢。”

她听见自己轻柔婉转地低声应道。

第140章 分头

舒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韩彦的房间的,等到迎面的夜风吹来,陡然间清明过来时,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身边是如常温和雅致的韩彦。

舒予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这才伸手去推门。

韩彦挑眉扬唇,显然心情极好。

这世间,有什么事情能比你倾慕的人大约也心悦于你,更让人高兴期待的呢?

虽然最后舒予嗔怒着抽回了,且当即起身抬脚出了屋子,但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呆小子,如何看不出来舒予是真怒还是假嗔。

屋子里,小望之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张猎户和张李氏双双围坐在床边,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熟睡的小望之,耳朵支楞起来,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环境。

听见有人推门,两人连忙一个倾身护住小望之,一个警惕地站来挡在床前。

待看清楚推门而入的是舒予和韩彦时,两人俱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韩彦见状,感动又歉疚,温声劝说道:“张大叔和婶子也不用这么紧张,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瞧,小望之自个儿都睡得憨实憨实的呢!”

张猎户和张李氏叹息一声,道:“下晌在娘娘庙可把我们给吓坏了……等回了寨子,大约就好了吧……”

韩彦知道这事也不是他多劝两句两人就能够看得开得,遂叹息一声,也不再多言。

各自回屋安歇不提。

第二天一大早,舒予和韩彦吃过早饭,便相伴往县儒学行去。

领路的依旧是昨日的婢女,笑着恭贺过舒予,依旧将她领去昨日的长廊。

只是相比昨日,长廊上不仅支起几案,而且还摆上了茶水点心瓜果之物。

柳李氏来得早,远远地瞧见舒予,便起身笑着挥手招呼。

待舒予落座之后,见她一脸惊讶地看着面前几案和茶水点心,柳李氏遂低声笑着解释道:“这是历届文会大比的规矩.

“荣获前十的学子的家眷,都会设案摆茶招待,意为‘封妻荫子、荣及家人’,以此激励学子们奋进向上。”

舒予恍然大悟,笑着向柳李氏道谢。

长廊里还有其他女眷,多是和柳李氏一样的年轻妇人,也有和舒予一样的姑娘家,一个个荣光满面,笑语殷殷。

虽然互相都不认识,却还都是友好地点头致意。

毕竟各家的夫婿或是兄弟都是康平县最为优秀的学子之一,前途一片光明,自然是要交好的。

舒予和柳李氏同案而坐,一面等着赛事开始,一面闲话家常。

别的妇人姑娘亦是如此。

舒予牢记着韩彦的请托,一面和柳李氏打听黑甲卫队和娘娘庙骚乱的事情,一面竖起耳朵听着周围人的低声议论。

就连敞轩里很快就开始的决赛,她都没有多留神关注。

一来她相信韩彦的实力,只要不藏拙,那群秀才还真没有一个是他这个两榜进士的对手的;

二来,虽然韩彦没有明说,但她也看得出来,对于韩彦来说,这些事情远比决赛重要多了。

柳李氏对于黑甲卫队和娘娘庙的骚乱所知不多,但是对于康平县权贵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倒是了解不少,还知道不少内宅趣闻。

见舒予有兴趣,她也不藏私,都低声悄悄地说了。

……

等到敞轩里最后一个学子搁笔呈交文章时,柳李氏也将康平县有头有脸的人家说得差不多。

一直对韩彦的才学见识存疑的刘知县,在看到他那篇有关守边御敌的策论时,激动得当即站了起来,拍案叫绝。

持论精辟中肯,针砭时弊,大有裨益;构思新巧独特,条分缕析,旁征博引,层层深入;且文采飞扬、激情四溢,使人观之莫不受其激励!

这简直比他当年的殿试策论写得精彩太多了!

由文观人,此子不可小觑啊!

刘县令激动万分,其他的九篇文章连看都未看,当即评定韩彦这篇策论为第一。

引得众人一片惊讶哗然,其他参赛的学子更是不服。

刘县令见状,威严地扫视一圈,道:“若是你们谁自认自己的文章比韩彦这篇策论写得还要好的,尽管去争夺此次文会大比的魁首!”

众学子面面相觑,小声公推和韩彦关系较近的柳开上前读文。

他们倒要看看,韩彦的这篇策论是不是真的有刘知县说的那么好。

柳开推脱不掉,再加上自己他也很好奇韩彦的这篇策论到底如何精彩,能让一向威严沉肃的刘县令如此击节叹赏,便拱手向刘县令和韩彦告了罪,上前拿起答卷,朗声念诵起来:

“夫国之存亡,或系于边事。边者,一国之疆界……”

……

亭阁里正在跺脚吵闹的知县千金刘芳菱,闻言也收住声音,透过轻纱帘隙朝外看去。

“边邑不靖,国不安宁;国之不宁,生民不幸。孟子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故而……”

刘芳菱这些年来跟随父亲上任,备受宠爱,由身为同进士的父亲亲自启蒙,学问自然是有的。

她虽然做不出精彩的策论来,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欣赏文章的好坏。

心高气傲的她,因为不服和择婿之事,看过不少县儒学里优秀学子的文章,但是从未有一篇如此精彩。

刘芳菱倚栏独立,神情认真。

端坐在座椅上的谭馨见了,轻哼一声,暗叹可算是安生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招惹了这位千金大小姐了,明明自己已经努力避着忍着了,对方却依旧不依不饶、咄咄逼人,见了面不跟她斗一场就浑身不痛快似的。

……

最终,韩彦以自己的才学见识折服了刘知县,也折服了先前不满的那些参赛学子,勇夺此次文会大比的魁首。

当然,远不止如此。

文会大比结束之后,是小鹿鸣宴。

舒予是没有资格赴宴的,便和柳李氏一起在县儒学里简单地用了午饭,准备等宴后和韩彦一起回客栈。

谁知午饭尚未吃完,就有婢女过来传话说,宴后刘知县约了韩彦下棋品茶,所以韩彦特地着她来通传一声,让舒予不必等他,尽管先回客栈。

第141章 捉婿

待传话的婢女一走,柳李氏就立刻一脸欣喜又羡慕地恭喜道:“这是好事啊!自打县尊大人赴任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呢!”

舒予抿唇笑道:“可县尊大人也不过才赴任两年而已。”

所以并没有多少可比性。

柳李氏一怔,哈哈笑道:“你倒是宠辱不惊。”

等两人吃完了饭,消了会食儿,柳开便满面红光、一身酒气地寻来了。

柳李氏口中嗔怪着,手下却连忙扶住他。

丈夫喝成这样,柳李氏只得跟舒予告别,先把人给扶回家再说。至于邀请韩彦和舒予去家里做客,也只能是以后再说了。

好在她刚才问起时,舒予也没有给个准话,不然她这会儿羞臊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反悔了。

辞别了柳李氏,舒予默默站了会,迈步出了县儒学,直接回了客栈。

昨日娘娘庙的骚乱,惊吓到的不仅有张猎户和张李氏,还有她和韩彦。

回到客栈,见小望之正在午睡,小脸儿恬静可爱,舒予一颗躁郁不安的心,也渐渐地平静下来。

得知三人一上午都在客栈里玩耍,并没有遇到什么异常的情况后,舒予笑道:“爹、娘,我来守着他吧,你们也累了大半天了,趁空休息一会儿吧。

“或许一会儿韩大哥辞别县尊大人回来了,咱们还要即刻启程赶回宅子呢。”

张猎户夫妻俩闻言连连点头,道:“是得尽早回去!这县城里,实在是不太平……还是尽早回寨子里踏实!”

说罢,两人自去歇息不提。

然而韩彦却一直到晚霞散尽,才脚步沉沉地回了客栈。

此时城门也快要关闭了,今天自然是走不成了。

“怎么耽搁了那么久?”舒予惊讶问道,顺手将一杯温茶递给韩彦。

韩彦接过茶盏,冲舒予感谢一笑,先呷了口,顺了口气,这才答道:“从县尊大人那儿回来,又被教谕大人喊去了……”

舒予看着韩彦疲惫又无奈的笑,脑子一热,冲口笑道:“县尊大人和教谕大人该不会是要‘榜下捉婿’吧?”

问罢,不等韩彦回答,自己就不好意思起来。

有了昨晚的事情,韩彦不会误会她是在妒忌吃醋吧?虽然……

韩彦闻言神情一僵,送到嘴边的茶盏顿了顿。

舒予一怔,瞪眼脱口问道:“该不会是真的被我给说中了吧?!”

韩彦当然不会承认,当即笑道:“你想多了。我一个‘丧妻携子’的落魄文人,县尊大人和教谕大人又怎么看得上眼?”

刘县令和谭教谕是都先后关心地问了他的个人情况,其中自然也是否有妻室。

他两世为人,当然明白两人这样问的意图,是以当即将自己“妻子不幸早丧”,如今“携子”在獾子寨开馆授学的情况都一一说明。

果然,两人一听,热切的神情顿时僵住,调转话题,专心地和他谈论起今日所作的那篇守边御敌的策论来。

舒予看着一连喝了好几口茶,直接将杯底喝空的韩彦,总觉得他没有跟自己说实话。

韩彦见舒予一脸怀疑,不由地急了,低声温柔安抚道:“你不必担心。”

舒予面色一红,瞪了韩彦一眼,含羞嗔道:“我担心什么!”

这下倒换成她怕韩彦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了,赶紧调转话题,将今日打听来的消息,挑捡有用的和韩彦说了。

譬如携爱妾母女上任的刘县令,为人有些书呆子气,脾性执拗,康平县上下真心敬服他的官员并不多,尤其是负责守城防戍的将官王良,对于他的“纸上谈兵”极为不满;

而谭教谕在康平县经营近十年,树大根深、声望隆厚,反而隐隐成为官府一派实际上的头领,只是他一向位置摆得正,所以刘县令未曾察觉罢了。

还有县中的大户,如何发家,传承多久,各自与县衙中的官吏有何拐弯抹角的关系,也都一一说明。

“对了,那个王良,和白起的东家还是堂兄弟呢。”舒予感叹道,“叔父在辽东军中做参将,堂弟则负责康平县的防戍,怪不得王记马行的生意那么兴旺。”

还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至于黑甲卫队,除了知道他们很可能是从辽东军中来的之外,别的暂且打听不到。”舒予蹙眉沉吟道,“由此可见,这些人定然是背负着秘密使命,所以行踪这才如此隐秘。”

“这个我已经从县尊大人那里打听过了。”韩彦展眉道,“那些人确实是从辽东军中来的,此行是为了捉拿从军营中逃走的瓦剌细作。”

“捉间谍?”舒予讶然挑眉,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行踪如此隐秘!”

韩彦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此时他还不够资格插手军中之事,只要确定这些行踪神秘的黑甲卫队不是冲着小望之来的就好。

看来,他得尽快设法和父亲取得联系了。

“收拾收拾,咱们明儿一早就赶回獾子寨吧!”韩彦打定主意。

不管怎么说,避这些人远一些总是没错的。

舒予对此没有异议。

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简单地吃过早饭,便在掌柜的殷切的辞别相送中,御马驾车,一路疾行离开了康平县。

街角的茶汤铺子里,一身寻常妆束的谭馨,看着渐渐驶远的车马,回头笑问道:“爹爹不让去拦一拦吗?您不是很想收下韩彦这个才学见识出众的学生吗?”

要不然,也不会一大早的就赶过来了。

谭教谕洒然一笑,叹息道:“爹爹可不敢做他的老师……”

那篇守边御敌的策论,真是让他这个县儒学的教谕自惭形秽啊。

之所以兴致突起,走这么一遭,也不过是想再劝一劝韩彦,让他到县儒学进学,将来给县儒学光辉的成绩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罢了。

不过,既然韩彦那么看重独子,只怕不会轻易应允的。

既如此,他也就不白白地上去“讨人嫌”了。

“爹爹何必妄自菲薄?”谭馨不以为然,嘟唇笑道,“孔夫子不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嘛!

“他韩彦是天资聪颖了些,才学出众了些,可也不过是少不更事的年轻人而已。哪里比得上爹爹历经世事,明彻练达、沉稳从容!”

“哈哈……”谭教谕开怀大笑,欣慰道,“果然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小二,再来碗茶汤!哈哈……”

第142章 传信

也许是归心似箭,回程竟然比来时快了许多。

途经栖云山时,韩彦勒马驻足,笑道:“这次能够参加文会大比,全赖谭老先生举荐,现在回来了,不能不去告知一声。

“张大叔你们就先回寨子吧,我随后就到。”

“是该上门告知一声的!”张猎户笑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你自己当心些。”

韩彦颔首,拱手笑应。

张猎户呵呵一笑,扬鞭启程:“驾——”

舒予顿了顿,最终也一夹马肚,驱驰赤霓疾奔跟上。

直到众人行远,韩彦这才策马朝西,一路往谭府行去。

谭老先生得知韩彦在此次文会大比中竟然一举夺魁,震惊又开怀,说好说歹将人留下吃午饭,并且请教韩彦大比时所作对子诗赋,尤其是决赛的策论文章。

韩彦正好有事要请教谭老先生,倒也不很推辞,顺势留下,且当即挥毫默诵,将自己在文会大比中所作一一默写出来。

谭老先生少不得又是一番惊叹与夸赞,甚至还叫来子孙观摩、请教。

他努力也大半辈子,最终也只考了个秀才回来,并不能如刘县令一般,一眼就看出韩彦之笔力、境界堪比进士作文,却也知道如此锦绣文章,绝对是自己穷其一生力所不逮的。

眼下儿孙能有机会向韩彦当面求教,乃是千金难买的际遇,将来定然受惠无穷。

韩彦并不藏私,耐心一一讲解。

直到下人来传午饭,几人还是意犹未尽,大有得闻良教,三月不知肉味之意。

原本谭老先生还想约韩彦下午继续谈诗论文,但却被韩彦以归家有事给婉拒了。

待出了谭府,上了大路,韩彦调转马头,往西径直赶去了秀水河子镇。

正在王记马行后院书房做账的白起,得闻韩彦上门拜访,立刻丢开算盘,开心地将人让到了自己的房间。

双方寒暄坐定之后,白起激动又期待地问道:“韩大哥此次前往县中参加文会大比,成绩如何?”

韩彦笑道:“不负所望,勉强超先众人一步。”

“第一?!”白起惊喜交加,眉头挑得老高,眼睛瞪得浑圆,激动地往前趴在桌子上,迫不及待地催促道,“韩大哥真厉害!快跟我说一说,你是怎样力压群雄、一举夺魁的!”

韩彦淡然一笑,少不得又将文会大比的事情简略地提了提。

白起听得连连咋舌,一脸惊叹与向往。

“别的事情咱们日后再细说。”韩彦正色道,“我这回来,是有些事情要跟你打听。”

“什么事情?”见韩彦一本正经,白起也不由地收敛神色,肃容道,“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关你们东家的一些琐事。”韩彦说罢,白起顿时惊大了眼睛。

韩彦不等他开口问,便将康平县守城的将官王良的事情说了,末了,又笑叹道:“你们东家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而且还敢动战马的主意,显然是在官场上关系深厚。

“我既然决定以后落居此处,而且又在康平县结识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少不得将这些关系一一理顺,将来也方便。”

对于韩彦的狂热崇拜,让白起不及多想,便将自己所知的事情一一都告诉了韩彦。

这倒也算不上是背叛东家,反正这些事情本来就都无需隐瞒,韩彦即便是不找他,稍微费些功夫,也能从别处打探到。

韩彦且听且记且分析,一面给白起添茶,让他能够润喉继续说下去。

两人一直说到太阳偏西,这才停住。

“这些只是我所知道的,除此之外,东家一些不能外泄的隐秘交情,我也无从得知。”白起坦率道,“而且就算是将来知道了,只怕没有东家的许可,我也不能外泄。还请韩大哥见谅。”

韩彦赞赏地点点头,笑道:“原本就该如此。况且我也只是想图个将来方便罢了,又不是衙门查案,非得刨根究底。”

说罢,又笑道:“眼下还有桩事情,需要你帮个忙。”

“韩大哥请说。”白起忙道,“只要是我能够办到的,绝不推辞!”

韩彦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离京已久,一直都没有和故旧联系过,怕他们担心,所以这两日抽空写了封信,想请你帮忙找个顺路的商队,捎带回京。”

“这有什么难的?”白起笑道,“赶巧儿明天马行的商队要前往京城贩马,我请他们帮忙捎带就好了,正好便宜!

“不知韩大哥这封信要寄去哪里?”

“西城古井巷,余记茶楼。”韩彦笑道。

……

等韩彦辞别白起,回到獾子寨,众人得知韩彦此次参加康平县的文会大比竟然一举夺魁,震惊之余,少不得欢欢喜喜地上门道贺,顺便打听打听他们此生或许都难得一见文坛盛事。

韩彦每天迎来送往的,十分忙碌。

最后不得不以学堂休假太久,耽误孩子们学习为由,谢绝大家的好意。

然而等到学堂开了学,他又不得不应付新一波的来自孩子的崇拜与好奇。

这样热热闹闹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八月下旬,才算是渐渐地消停了。

而九月初六,又是早就挑好的搬家的黄道吉日。

这么算下来,再有十来天,他和小望之就要从张家搬出去了。

已经住了大半年的家,乍然间要搬出去,韩彦心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此时才恍然明白,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已把自己和小望之当成是张家的一份子了。

抬头朝正全神贯注地剥着獾子皮的舒予去看,只见一把打磨得锋利而光亮的匕首在她手里上下翻飞,很快就将獾子的一侧皮肉分离,技法娴熟,完美如一场演出。

一旁的小望之竟然也不怕“血腥”,拍着小手,晶亮的眼睛里满是崇拜和赞叹,央求舒予教他。

等九月初六搬了家,这样的情形就不能再常见了吧……

韩彦有些伤感地想到。

到时候,再想和舒予亲近说话,甚至是借机表白心思,可就更加不容易了。

……

第143章 助教(月票90加更)

晚饭时,说起不日韩彦和小望之就要搬到三味书屋旁的新家去住时,大家都有些怏怏不乐。

“眼下大家一起住着,小望之还能交给舒予她们娘俩儿照顾,等搬去了新家,就只能是你自己又当爹又当娘地照顾着了……

“还有学堂的那群皮猴儿……真是想想就让人发愁!”

张猎户感叹罢,端起酒碗和韩彦碰了一个。

韩彦爽快地灌了一大口酒,无奈笑叹道:“等搬去了新家,以后再想尝尝婶子的手艺,可就不那么方便了。”

而想要亲近佳人,更是不易啊……

张李氏爽脆地笑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看你们干脆也不用起火了,以后一日三餐,你们爷俩儿尽管回家来吃!实在是赶不及了,我就让舒予给你们送过去!”

韩彦眼睛一亮,立刻欢喜道:“多谢婶子!”

又转头对舒予温柔笑道:“以后就要多多麻烦舒予妹妹了。”

舒予总觉得韩彦的笑有些意味深长,颇有些猎人盯住猎物的感觉,默了默,才展颜爽快笑道:“韩大哥客气了。”

韩彦回以一笑,神清气爽。

搬家之后,他带着小望之一日三餐的来张家蹭饭,晚上再和张大叔闲聊几句,尽量晚点再走。

这样算起来的话,不过是换个地方睡觉罢了,与现在并无不同。

而且如果学堂太忙,他无暇抽身的话,还可以请托舒予到三味书屋送繁华的,那样说话就更方便了!

这么一想,韩彦又一本正经地请托道:“之前因为文会大比的事情,《三字经》的插图绘本一直都没有完成。可是学堂里孩子们的学业却不好一直耽搁下去。

“所以,如果这段时间舒予妹妹不忙的话,我想请她和我一起去学堂,一边继续画绘本,一边先教授年龄小的孩子试试看,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也好及时改过来。”

这话,问的是张猎户和张李氏。

毕竟舒予已经到了可以许亲的年龄,男女有别,他就是心里再想,也不好越过张家二老,直接和舒予商谈此事。

张猎户和张李氏对此当然没有异议。

张猎户甚至还一拍大腿,一脸激动又骄傲地说道:“没想到我家姑娘恁厉害!还有出书当夫子的一天!我就是这辈子都没有儿子,也知足了!

“嗯,当浮一大白!哈哈……”

说罢,端起酒碗,直接一口闷了。

张李氏却笑得勉强,低下头去,只顾着闷声给小望之夹菜。

舒予瞪了自家老爹一眼,暗暗责备他口无遮拦。

明明知道这辈子只得她一个女儿,没能给老张家生出一个儿子来继承香火,是娘心里最大的痛,却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韩彦机敏地察觉气氛不对,连忙举碗一饮而尽,又拎起酒坛给两人各自斟满,哈哈笑着劝酒,好歹将场面给圆了过去。

……

第二天吃过早饭,舒予这个助教便走马上任,跟着韩彦和小望之父子俩一起去了学堂。

等到孩子们都到齐了,韩彦便宣布了按照年龄分班的决定。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惊呼声、议论声,嗡嗡响起。

韩彦清咳一声,所有的声音顿时都齐齐消失,学堂里霎时一片寂静。

舒予抿唇偷笑,看来这群皮猴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却偏偏怕韩彦怕得紧。

其实这么说也不对。

孩子们对于韩彦,更多的是敬畏和崇拜,因为发自内心地敬仰和尊敬,所有不愿意在韩彦面前放肆,失了礼节。

三味书屋只有一间敞阔的教室,而分班之后孩子们也不便再坐在一处听讲,所以韩彦决定将小班的孩子们暂且先挪到自家正房里去,同时请村里的人先盖一间杉木房备用,之后再另外加盖一间土坯房作为小班的教室。

“先生,这样做恐怕不太好吧。”白亮起身拱手道,“先生的新房自己尚未入住,怎么好作为小班的教室,使得‘新房’变‘旧房’。”

“这有何不可?”韩彦笑道,“唐朝杜子美有诗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甚至为此而不惜己身,喟叹道,‘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如今我不过让出一间房屋作为教室,远不及杜工部许多,又有何不可?”

白亮一愣,默然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拱手道:“学生驽钝,多谢先生教导。”

韩彦微笑颔首,示意他坐下。

舒予看在眼里,暗暗点头,白亮于读书一途上,将来肯定比白起走得要远。

一切安排妥当,舒予便带着一群四岁到八岁不等的孩子,去了一旁韩宅的正房,打扫卫生、安排桌椅。

“这就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舒予一面带领萝卜头们打扫收拾,一面见机教导道。

“这个我知道!”张诚连忙举手应道,“先生教过我们的,和平时大家说的‘磨刀不误砍柴工’,是一个意思!”

舒予颔首称赞:“不错。这就叫做学以致用。要不怎么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学问学问,其实讲的就是立身处世、生活之道!”

孩子们满脸惊叹地看着舒予,个个都佩服极了。

小望之更是得意,挤在舒予身边,扬起小下巴,眉梢眼角全都在叫嚣:看,这就是我姑姑!多厉害!

等到舒予带着孩子们打扫好屋子,安置好桌椅,半上午的时间都过去了。

“行了,大家现在都先去洗干净手脸,休息一会儿,咱们再来上课吧!”舒予笑道,“我给大家准备了独一无二的绘图本《三字经》呢!”

“好!”孩子们一脸渴盼好奇地齐声答道,一窝蜂地奔出院子,涌到屋后。

屋后有盖房子时就接引过来的泉水,还在底下用石头砌了个泉池,这是獾子寨每一家的标配。

正好那边学堂也逢课间休息,大孩子们好奇,都争先恐后地奔了过来,想去参观小孩子们的教室。

看见舒予正解下头巾和围裙,在院子里扑打身上的灰尘,他们一个个地都刹住脚步,围在篱笆院墙外,眼巴巴地朝里看着。

第144章 惊异(月票120加更)

王平自恃自家兄长跟舒予议过亲,虽然最后没有成,可两家总归是有一点情分在,遂鼓足勇气问道:“舒予姐,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舒予还没有回答,白亮在就一旁皱眉纠正道:“什么‘舒予姐’,应该称呼‘先生’才对。舒予姐现在已经是小班的夫子了。”

舒予个人觉得,叫“姐”和叫“先生”其实都无所谓,不过既然韩彦要求他们知礼守礼,那她也不会和他对着来,让他在孩子们面前失了威信。

王平脸色一红,恼怒又窘迫地瞪了白亮一眼,小声嘟囔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也知道白亮纠正得不错,是以涨红着脸,拱手郑重向舒予赔罪道:“学生莽撞,还请先生责罚。”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舒予笑道,并不计较这等小事,爽快道,“既然大家都好奇,那就进来看看吧。”

除了正屋之外,各处都锁着门、遮着帘,并不怕孩子们参观。

再说了,就是有人无意间闯进了内室,光光秃秃的四堵墙壁也不怕他们看。

但是孩子们都很守礼,除了暂时充作小班教室的正屋,并不随便乱打量。

舒予看在眼里,暗暗点头,韩彦将他们教导得很好,等着这群孩子能够承认立业了,獾子寨肯定是另一番光景。

正屋不大,更比不得学堂通透,大孩子们看了一圈,纷纷觉得先生是为了他们而委屈了那群小的,自此下定决心,暗暗努力不提。

正待要告辞离去,洗干净手脸的小孩子们活蹦乱跳地回来了,来不及跟师兄们打招呼,就追着舒予问道:“先生、先生,现在可以看绘图本的《三字经》了吗?”

原本要离开的大孩子们,一听这话,立刻又都收住了脚步,一脸惊讶地看过去。

绘图本的《三字经》?他们怎么不知道!

见孩子们心情急切,舒予也不卖关子,先让他们按照个头的高矮前后站成几排,然后自书篮里取出一本宽大且厚的自订书本来,高举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给他们看。

第一页,是两个刚出生的白白嫩嫩的胖娃娃,躺在摇椅里咬手指,长得一模一样,旁边有文字注解,曰:“人之初,性本善”。

第二页,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孩童,一个在摘花扑蝶,一个在认真诵读,一侧亦有文字注解,曰:“性相近,习相远”。

……

舒予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大孩子们一脸惊讶地默诵文字,小孩子们有那么机敏的,则指着图画,欢喜地拍手,将相应的《三字经》中的文句高声背诵出来。

……

韩彦在学堂久等不见学生们回来,突然听得有孩子在脆声脆语地高声背诵着《三字经》,遂循声寻过来,恰好看见被一脸兴奋的学生们围在中间的舒予,高举着《三字经》绘本,翻给他们看。

韩彦唇角翘起,在背静处站定,没有去打扰他们。

……

最后一页,画的是神农尝百草。

一书翻尽,孩子们依旧意犹未尽。

“真是太有意思了!”王平忍不住惊叹道,“就跟看小人书似的!可比枯燥的文字有趣多了!”

藏身屋外的韩彦听得这句话,清咳一声,迈步转出,直接进了正屋。

王平脸上激动的笑容顿时僵住。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果然,韩彦正色清声教训道:“做《三字经》绘本,是为了帮助年龄小或是初入学堂的学生,更好更快地理解课上所授,可不是让你们当成小人书来消遣的。”

王平不敢辩驳,拱手受教。

舒予也没有料到韩彦会突然出现,且恰好听到王平这句随口感叹,甚至还一本正经地教育他。

不过,韩彦这剂预防针打得也没错,她即便是对王平的“受殃”感到抱歉,可也不能出生反驳维护。

“都看完了吧?”韩彦扫视一圈,对着一群垂首肃立的学生,清声道,“还不快点回学堂上课!”

大孩子们如蒙大赦,冲韩彦拱手施礼,如急行军一般逃了出去。

舒予瞋了韩彦一眼,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韩彦冲舒予歉然温和一笑,留下一个“放学等着我”的眼神,便迈步出去了。

舒予明显地感觉到,韩彦一只脚刚迈出门去,屋里这群小的紧绷的身体,立刻放松了下来,不禁有些好笑。

“好了,大家快快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舒予轻快地说道,“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韩彦已经走出了院子,回头看那群孩子欢欢喜喜、动作飞快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小手背在身后,随着舒予翻动书页,高声背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可比平时在学堂里面对他时有精神多了。

清冷深沉的眸子,瞬间浮上了一层暖意。

舒予真是他的福星,有她在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温馨美好。

……

很快,三味书屋要加盖一间教室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獾子寨。

与之同时传开的,还有舒予受韩彦之邀,担任小班夫子的事情。

一时间寨中诸人议论纷纷、持论不一,但是大多数人都认为,舒予即便是得过韩彦几天指导,认识几个字,可是也绝对担负不起教导小班孩子的重责。

甚至有人私下里讨论,要去找韩彦“陈情”,请求依旧按照先前“一班烩”的方式来授课。

然而还没等他们拿定主意,小班的孩子们一回家却对舒予各种赞不绝口,说是舒予发明的“小人书”教学方式,既有趣又简单易懂、记得清楚,感觉比在学堂里跟着韩彦读书,轻松很多、进步很大呢!

家长们都十分惊异,考校几次之后,发现自家孩子确实比之前进步许多,非但不再质疑舒予的教学能力,反而对舒予夸赞有加。

獾子寨出了个女夫子,这事儿就是在秀水河子镇也是难得一见的,说出去倍有面子!

韩霞听说这个消息之后,穿着用婆家送的布料裁就的石榴裙,找到张家,跟舒予嘟嘴抱怨:“舒予姐若是早些到学堂做女夫子,当初我就不用到韩先生手下受气了!”

舒予只管抿唇笑,并不拆穿。

韩霞当初是可是奔着韩彦这个人去的,就算是她当时到学堂做了女夫子,只怕韩霞也不稀罕做自己的学生。

人艰不拆呐。

第145章 不服(月票150加更)

舒予“女夫子”的名声和当初“打虎女英雄”名号一样,很快就响遍了獾子寨,甚至还传到了其他寨子里,就连韩彦月底如约去谭府拜访时,谭老先生竟然也得闻了这个消息,好奇地向他打探。

韩彦自然是故作谦虚、实则不遗余力将舒予从头到脚,甚至是连一根头发丝儿都狠狠地夸赞了一番。

在谭教谕写信和谭老先生打听韩彦的事情时,谭老先生在回信中顺嘴提了这件事情,大意是连随便点拨几天的女学生都能够做夫子了,可见韩彦这个做先生的厉害之处。

谭教谕又把这件事情当作趣闻,顺口和女儿提了提。

谭馨闻言诧异,作为一个享誉康平县的才女,听到这样的事情,不免起了好胜之心。

“爹,什么时候有机会,您请那位女夫子来县中一见吧,我们正好切磋切磋。”谭馨软语央求道。

她跟随父亲进学十几年,仍不敢自称一句“女夫子”,那位张姑娘到底有何德何能,不过认了几个月的字,竟就敢“妄为人师”,关键是居然还获得了学生父母的认可!

谭教谕自己也十分好奇,没想到小小的獾子寨不仅出了韩彦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现在竟然还出了个女夫子,简直是卧虎藏龙啊!

因此听得女儿央求,他想也没有多想,当即爽快地应道:“过几日恰好是重阳佳节,县里照旧要举办赏菊花会。到时候,爹就多写两张帖子,请他们一起过来吧。”

“谢谢爹爹!”谭馨连忙娇语道谢。

自此更是努力求知进学,以期到时和舒予一决高下不提。

对此毫不知情的舒予,此时正在忙着给韩彦布置新家。

床是做的土炕,柜子、桌椅等也是早就做好了的,舒予要做的就是将屋子里打扫干净,铺床叠被、收拾衣服而已。

韩彦则忙着整理这大半年来自己收集的书籍,以及学堂所需杂物。

两人一个在东间,一个在西间,俱是忙个不停。

张李氏在灶房里收拾灶台、碗橱,将新买的锅碗瓢盆都一一洗干净摆好,又将粮油肉菜各自归置。

张猎物在院子里劈柴,一根木柴接着一根木柴的,势要将柴房堆个半满才肯罢休。

就是小望之也没有闲着,收拾好自己的书蓝,又去安置自己的小伙伴们——梅花鹿、野鸡、山兔……

韩宅旁边,新盖起一间大小合适的杉木房,临时充作小班的教室;另有一间与原本的教室一样敞阔、明亮的土坯房,留待以后使用。

九月初六,按照早就挑选好的吉时,在喧天热闹的爆竹声和乡亲们真诚的祝福声中,韩彦和小望之正式搬入新家。

席面是用新锅新灶做的,俗称燎锅底。

大家高声说笑、大口吃肉,好不热闹欢腾。

更兼有学堂的孩子们为了庆贺夫子的乔迁之喜,准备了不少节目,有小班孩子的齐诵《三字经》,有大班孩子的齐武《走桩》,还有其他种种个人文武表演——简直成了韩彦教学成果的检验大会。

看着孩子们一个个朝气蓬勃、诚意满满的祝贺,韩彦十分感动与欣慰。

这种天然淳朴的感情,等到长大之后,就愈发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大家一直闹到傍晚才各自散去。

临走之前,还贴心地将狼藉一片的院子和灶房都收拾好,顺便也将自家的桌椅板凳、碗碟筷子等物带走,免得过后还得麻烦韩彦去各家送还。

“张大叔、婶子、舒予妹妹,你们先别忙着走。”韩彦笑着挽留道,“不然这晚饭,我们爷俩可就着落了!”

寨中清贫,因此大家格外节俭,哪怕是设宴也是吃完一碟上一碟的,决不许剩下饭菜浪费。

张家三口自然是没有不同意的。

宴会准备的米粮肉菜都还有剩余,并不需要再重新准备,所以张李氏和舒予也就没有忙着进灶房做晚饭。

烧了锅开水,泡了壶茶,又摆上些果脯、咸肉干、坚果之类的作为茶点,几个人便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话起家常来。

正说着九月中下旬寨子里要举办秋狩大比的事情呢,突然听得韩勇在院外高声喊道:“贤侄,贤侄,在家吗?有人找!”

几人顺声望去,越过篱墙,就见韩勇正领着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站在门口等候。

韩彦赶紧去看门,其他人也站起来笑迎了过去。

“韩大叔,这位是?”韩彦看着面生的少年,不解地问道。

没等韩勇介绍,那小厮就恭敬地拱手自报家门:“小人奉教谕大人之命,特地来给韩公子和张姑娘送重阳节赏菊花会的邀请帖的。”

韩彦一怔,看着那小厮自怀中取出两张请帖,恭敬地上,顿了顿,才伸手去接过来。

一旁的韩勇见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谭教谕邀请韩彦去赏菊花会他能理解,毕竟韩彦作为上次文会大比的魁首,不受邀请才不奇怪呢。

不过,谭教谕为什么还要特地给舒予下一张请帖?一个乡野村姑,有何德何能竟然受到教谕大人的青睐?难不成,上回在康平县,舒予有了什么神奇的际遇?

韩勇又是惊讶不解,又是羡慕不已。

张家也不知道是烧了什么高香,居然能生出这么本事厉害的女儿来!

别说是姑娘了,就是整个獾子寨的小子,也没有一个及得上她的……

韩勇在一旁震惊又羡慕的同时,韩彦确实不解又担忧,试探问道:“敢问这位小哥,教谕大人有没有别的话要交代?”

譬如,有没有说为何要请舒予一同去县中参加赏菊花会?

“这个小人并不清楚。”那小厮歉然道,“教谕大人只交代小人将帖子送过来,别的话并没有多说。”

韩彦见那小厮不像是撒谎,点点头,笑着道了声“辛苦了”,又客气地请人进屋喝茶歇脚。

那小厮自然是恭敬地婉拒了,躬身告辞。

韩彦心里装着事,因此并不很留,道了声“多谢”,便目送人骑马消失在前方的山林里。

第146章 同宿

张家三口是跟在韩彦身后迎出来的,因此将刚才小厮的回答听得清清楚楚,亦是惊讶不解。

“教谕大人怎么会想着给我也下一份帖子的?”舒予不见欢喜,皱眉揣测道,“莫不是因为上次文会大比时,我去县儒学观了赛,教谕大人便看在韩大哥这个魁首的面子上,差人多送了一张请帖来。”

免得到时候韩彦再费劲找他讨要一次。

韩彦明白舒予话里的意思,思索片刻,笑叹道:“目前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可是心里,却总有个声音告诉他,谭教谕怎么会特地记住这样的小事,定然是有其他的缘由才对,只是他们猜测不出罢了。

张猎户和张李氏听闻谭教谕给自家闺女也下了帖子,邀请她参加重阳节的赏菊花会时,自然是惊喜交加;然而现在见韩彦和舒予两人困惑多于欢喜,脸上的笑容也不由地黯淡下来。

比起闺女出名,给他们争光什么的,他们更希望闺女平安顺遂、无灾无恙。

“不管为了什么,这总是桩极为荣耀的事情!咱们寨子里除了贤侄,有谁还收到过教谕大人这样的大官的帖子?”韩勇笑道,“张老弟和弟妹,养出一个好女儿啊!”

他虽然心里极其羡慕,但也知道这是羡慕不来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打韩彦带着独子投宿到张家以后,舒予就如有神助,越来越优秀不凡,跌破所有人的眼球。

可惜啊,自家没有这个福分……

韩勇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只是欢喜地笑,与有荣焉。

很快,舒予和韩彦一样,收到了县中谭教谕亲下的重阳节赏菊花会的帖子的事情,就如一阵疾风,刮遍了整个獾子寨。

众人惊叹咋舌,万分羡慕。

王喜娘听到这个消息后,叹息一声,跟王喜感叹道:“幸亏这门亲事当初没有成……没想到舒予竟然能够受到教谕大人的邀请,咱们怎么配得上人家……”

女强男弱,将来儿子在家里挺不直腰杆儿,过得憋屈窝囊的,她这个做娘的光是想想就心疼。

王喜深以为然。

别的暂且不提,舒予揍人是真的肯下手!

……

不管寨子里的人如何议论羡慕道贺的,舒予自己心态倒是摆得正,主动跟韩彦请教赏菊花会的各种规矩,免得到时候出了差错,闹了笑话,自己难堪不说,还丢了韩彦的颜面。

韩彦虽然不知道康平县的重阳赏菊花会有何规矩,但是他前世今生参加过的诗会茶会花会的倒是不少,想来规矩也应该都差不多,便将自己所知,拣要紧的和舒予说了。

寨子里的人都非常理解和支持,甚至有人主动提出,学堂要不干脆早点旬日休假,也好腾出更多的时间来给两人准备。

韩彦和舒予对此均不以为然,笑着婉拒了:“赏菊花会再重要,也不过是个应酬消遣而已,怎么能因此而耽误了孩子们的学习?

“我们知道各位是好意,但是,正因为如此,三味书屋才越发地不能辜负乡亲们的期待才是!”

寨子里的人听闻韩彦和舒予这么说,个个感动又佩服,回家后少不得提点自家孩子,在学堂里不许捣蛋调皮,瞎耽搁韩彦和舒予宝贵的时间。

九月初八上晌授课结束之后,韩彦宣布学堂提前半天一旬休假。

等回张家吃过午饭,韩彦便将小望之托付给张猎户夫妇,和舒予就各自骑着赤霓和大黑,在獾子寨诸人殷勤的祝福与期盼当中,策马朝康平县城疾奔而去。

等到日暮城门落锁时分,将将好赶到。

守城的士兵见两人坐骑神骏、衣冠整洁、气质不凡,自然不敢多拦,又见两人拿出赏菊花会的请帖,便忙不迭地放两人进去之后,才又继续关闭城门。

韩彦却并没有因为受到礼遇和优待而高兴,眉头深锁,待走远一些,和舒予感叹道:“连看守城门的兵卒都这样扒高踩低、阿谀奉承,半点不肯用心,就算是真的有瓦剌的细作潜藏进来,也不足为奇……”

舒予点点头,蹙眉叹息。

这样虚弱懈怠的守备,若是在别处也就罢了,偏偏是在与强敌瓦剌相邻的边城,若是不尽早整治的话,只怕是后患无穷啊。

等到战火四起、城门被破,真正受苦受难的,还不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自古以来,哪一个外来民族入侵后,会真正将当地的原住民当做人来看待的?

两人俱是心头沉重,原本参加赏菊花会的闲逸心情,瞬间都消失不见了。

……

此番依旧是在客似云来客栈落脚。

掌柜的见韩彦又来投宿,高兴得合不拢嘴,不待他二人开口,就连忙高声招呼小二收拾两间上房,且务必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应所需都要备店里最好的!

自打上回韩彦在文会大比中一举夺魁,惊呆了所有人之后,他趁势打出了“状元楼”的名号,生意一下子比先前好了许多呢!

这都多亏了韩彦啊!

掌故的知恩图报,自然是用客栈的最高规格来招待韩彦和舒予,力求让两人舒舒服服的,宾至如归。

等得知韩彦和舒予二人这回是接到谭教谕的帖子,特地早一日进城参加赏菊花会时,掌柜的更是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连连拱手恭贺。

嗯,等明日赏菊花会一过,店里摆上几盆“魁首”赏过的菊花,生意肯定会再上一层楼的!

韩彦和舒予被掌柜的热情惊得呆了呆,但是因为有了上一回的经验,于是很快便也坦然受之了。

两人先去房间梳洗一番,又相携到大堂吃晚饭。

荤素汤饭,各自点了一样。

韩彦甚至还要了一壶小酒,自斟自饮起来。

舒予咬着筷子看了他一眼,笑着打趣道:“现在倒是有这个闲情雅致来喝酒了。”

明明先前看了城门盘查守备的情况之后,愁得眉头用手都抹不开呢。

韩彦挑眉一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总不能因为人生中的那点愁苦,就对所有的美好视而不见吧?”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舒予一眼,赞赏与爱慕之意毫不遮掩。

第147章 表白

舒予对于韩彦的人生哲理很是赞同,如果对方不是用火热的毫不遮掩的目光直盯着她看的话。

舒予觉得自己应该装作没看见,大方自然地拿话题岔开;或者是义正言辞地指责韩彦的逾礼,维护自己的尊严……

再不济,也应该是羞涩地低下头,埋头吃饭。

可实际上,她横了韩彦一眼,问道:“好看吗?”

说罢,她自己先被吓了一跳。

她是爽直大方不假,但是这语气怎么听起来像是她反过来调戏韩彦?

更让她惊讶的是,她话才落音,对坐的韩彦竟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无比郑重而深情地答道:“好看!谁都不如你好看!”

舒予惊过之后,一张脸迅速地燃烧起来。

可是偏偏于忐忑紧张无措之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子不甘服输的火热勇气来,她挑眉看向韩彦,戏谑问道:“哦?你还看过谁?”

“前世今生,唯你而已!”韩彦深情款款,无比认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舒予,没有谁,我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唯有你一人而已。”

突如其来的深情告白,震得舒予一时回不过神,手里捏着的筷子都差点掉到了桌子上。

咽了咽口水,舒予想,寻常的姑娘面对如此深情的告白时,应该怎么做?

是大胆地回答“我也是!除了你谁也不爱!”,还是羞涩忸怩地挥着小帕子娇嗔道“哎呀~讨厌啦~”,或者是直接干脆气得走人?

还是……

韩彦看着对坐的舒予怔怔呆呆地看着他,显然是被他的表白惊到了,一时不知所措,唇角不由地翘了起来。

果然还是个未曾开窍的傻姑娘,这样的情话就受不住,那往后两个人相爱了、成亲了,她可怎么受得了哟。

“来,先尝尝这个酸笋汤,味道很不错的。奔马半日,辛劳疲惫的,先喝碗汤正好开开胃。”韩彦体贴地调转了话题,免得吓坏了对坐惊呆了的傻姑娘。

一碗热气腾腾的酸笋汤被递到了面前,清鲜酸爽的味道扑面而来。

舒予直愣愣地接过汤碗,直到一口汤下肚,也没有想到最为合适的应对策略。

当然,现在也用不上了。

舒予看着对坐专注吃饭,不时和她谈笑两声的韩彦,甚至都有些怀疑刚才那些深情的表白,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然而碗里不时地夹进的她爱吃的菜,永远都八分满的汤碗,还有那温柔多情的目光……

这一切都在提醒着她,方才的那一切并不是她的幻觉。

韩彦竟然毫无预料地跟她表白了!

表白了!

这种确认让她心里陡然间炸开了花,脑袋里晕晕乎乎的,恍惚机械地接受着韩彦的“投喂”,表面上冷静自持,实则是乖巧得全程都没有反抗一声。

韩彦面上带着如常的微笑,心里却暗悄悄地长舒一口气。

舒予并没有拒绝,不论是他的深情表白还是体贴讨好,那是不是说明,舒予内心深处其实是愿意接受他的爱慕之意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韩彦顿时觉得整个人如饮了琼浆仙露一般,浑身没有一处毛孔不熨帖不欢喜,整颗心都在兴奋地狂舞着,恨不能直接越过桌子,抱起对面的舒予才好。

当然,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不然,舒予就不是被惊到,而是被吓到了。

“你不用紧张,只管将明日的赏菊花会当成是一场普通的聚会就行了。”韩彦睁着眼睛说瞎话,斟了一杯酒给舒予递过去,循循善诱,“呶,喝点儿酒,放松放松,晚上睡个好觉。保证你明天一早醒来,精神抖擞、朝气勃勃的!”

难得只有他和舒予两人相伴,且又是在陌生的客栈里,此时不抓紧机会赢得佳人心,更待何时?

喝喝小酒,大家都放松放松,才好敞开心扉深入交谈嘛!

韩彦心里美美的,想到一会儿的秉烛夜谈,就忍不住有些小激动。

舒予抬头瞪眼。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在担心明日的赏菊花会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要将我灌醉了好行事吗?

哼!我是绝不会让你得逞的!

舒予意志坚定。

可是事实上,她接过韩彦递过来的酒杯,低头轻抿了一口。

热辣辣的酒气瞬间冲开喉咙,一路灼烧而下,冲破她平日里的冷静自持,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谈恋爱!”“谈恋爱!”“谈恋爱!”

一颗心雀跃得像是一个十三四岁初尝恋爱滋味的小姑娘,终于摆脱了严防死守不许“早恋”的家人,和喜欢的人单独在外面约会,既紧张又刺激,既惶恐又期待。

矛盾得很,可也甜蜜得很。

舒予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心境,甚至还忍不住为自己的“幼稚行径”而好笑,但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配合着韩彦,对脑子里那些虚虚浮浮的理智视而不见。

舒予想,除了感情在驱使,这其中只怕还有对韩彦的信任吧。

因为信任他不会故意灌酒伤害自己,做出过分的事情来,所以才会明知不应该却不躲避。

这世上能够有人让你全然彻底地信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

果然,韩彦给舒予斟了两小杯酒之后,就没再继续。

而两杯酒对于自幼被当做假小子教养的舒予来说,除了让紧绷的思绪和身体略略放松一些,远远不足以致醉,更不会让她趁着酒劲做出荒唐的错事来。

等吃过晚饭,回了住处,临别之际,韩彦低声且深情地邀请道:“时间还早,要不,我们进屋说会儿话?”

舒予驻足,咬唇犹豫。

虽然心里的“情感小人”眉开眼笑地说着“好的呀~好的呀”,可是脑子里的“理智小人”却严肃地教训道“这样不合适”。

“正好,咱们再仔细地商量商量明日重阳赏菊花会的事情,免得有所疏漏,到时候再出了差错。”韩彦见状笑道。

神情诚恳而坦然,端的是坦荡磊落,霁月光风,一派君子之风。

第148章 强抱(月票180加更)

舒予觉得,她肯定是被方才的那两杯酒熏得,或者是被韩彦的磊落坦荡给蛊惑了,竟然点点头,答应了!

韩彦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推门侧身请道:“请进。”

舒予迈步而入,单从那稍显严肃的如常面容上,并看不出什么端倪。

实则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有些像好奇的孩童,明知道那蜂巢里不仅有甜甜的蜜汁,也可能有野蜂随时准备蜇人,可还是忍不住探出手去……

两人前后脚进屋,关门同桌相对而坐。

舒予颇有些正襟危坐地端肃着,极力镇定地问道:“韩大哥你说吧,明日赏菊花会都要注意些什么?”

眼神却有些飘忽,并不敢像往常一样,坦然大方地跟韩彦直视。

韩彦朗然笑道:“这个不急。”

长夜漫漫,他们有的是时间。

人生的第一次表白,面对的又是将来要共度一生的人,怎么能不慎之又慎,力求完美!

将来等两人老了,再回头翻阅这些旧事时,也会觉得甜蜜美好,回味无穷。

说罢,韩彦给舒予和自己都斟了杯茶。

舒予皱眉,迟疑道:“晚上饮茶不太好吧,提神醒脑的,容易影响睡眠……嗯,再耽误了明天的赏菊花会就不好了。”

本来她这会儿就已经被韩彦突如其来的深情告白惊得心绪翻腾,一时难以平静入眠了,这要是再灌一肚子茶,晚上也不用睡了。等明儿个顶着俩黑眼圈去参加赏菊花会,可就闹笑话了。

韩彦微微一笑,眉宇间是一如既往的深情你刚和体贴,温声低语道:“这个我知道。所以刚才特地跟小二的交代过了,只放些安神助眠的花茶,茶叶只添了少许增味,不碍事的。”

舒予轻轻地皱鼻闻了闻,果然有一股子香甜清淡的花香味渐渐地弥散开去,遂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捧起茶盏轻啜一口。

一杯热茶下肚,驱散了内心的浊气纷乱,舒予只觉得整个人从里到外的都舒坦不少,双臂随意地搭在桌子上,紧绷的身体也慢慢地放松下来。

韩彦见状微笑,暗赞一声。

掌柜的果然是“真心报恩”,这茶里的添料必然都是极好的。

“我先前的话都是真心的。”毫无预兆的,韩彦突然倾身捉住舒予的双手,认真地看进她的双眸,郑重而深情地说道。

舒予一惊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先前的什么话?”

话刚落音,不待韩彦回答,便已明白过来,两颊顿时腾地升起红霞,双眸里瞬间泛起一层薄雾,水光潋滟、柔媚多情。

韩彦见了,心口欢喜到闷闷地发紧发疼,恨不能将眼前的人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才能勉强纾解一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韩彦低哑而温柔地吟诵道,“舒予,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很久?

舒予怔然抬头,难不成韩彦早就对自己起了心思?

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

韩彦见状,遂低声款款笑道:“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或许是你我前世在月老跟前早就定下的缘分,所以当初我才会不远千里奔波到獾子寨,且恰恰好又投宿到你家……”

韩彦的深情告白很让舒予心动。

姑娘家嘛,大多都喜欢听浪漫的情话,尤其是这种前世今生的缘分,最是让人神往着迷。

可是韩彦万万不该提“当初”二字。

此“二字”一入耳,意乱情迷的舒予,如陡然间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整个人瞬间都清醒过来。

挺直身姿,用力抽回双手,舒予脸上的热意渐退,杏眸中潋滟的水光慢慢消散,一双眸子清亮且坦然地看向韩彦,丝毫都不躲避,更谈不上羞怯欢喜了。

面对舒予突然的变化,韩彦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觉得不好。

果然,对坐的舒予凉凉一笑,轻声吟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呵~韩大哥还真是深情……只是不知这诗里的‘君’,到底是指的是谁?”

韩彦一时愣住。

还能有谁?

当然是近在眼前的她了!

韩彦相信舒予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冷静到冷漠起来,更不会无端这么发问,可是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舒予这清冷的话里,到底有何深意。

舒予看着韩彦一副呆愣愣的想不出缘由的模样,清冷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韩彦对于亡妻的深情,她可是一直都看在眼里的,因为他从来都不曾遮掩,就那么大方坦然地宣告,亡妻在他心目中不可撼动的地位。

可是现在韩彦对她表白也就算了,竟然还敢说什么“前世今生,唯有她一人而已”!

那小望之不幸早亡的母亲又算是什么?

韩彦这到底是在欺骗他自己,还是糊弄她“少不更事”的好哄骗呢!

韩彦看着对面陡然间怒气四溢的舒予,莫名其妙,一脸无辜。

他好好地诉着衷肠,眼见着两人就要坦诚相见、相知相爱相守了,舒予怎么突然间就变了脸?

毫无预兆,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舒予见韩彦一脸迷茫,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失望又生气,起身拂袖告辞:“我累了,要先回屋歇息了……告辞!”

说罢,就要抬脚离去。

韩彦腾地站起来,快一步拉住舒予的手,二话不说,一个用力将人拽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不放。

虽然他不知道舒予为何突然生气,甚至要愤而离席,但是潜意识里却很警醒,决不能就这么放舒予离去,否则将来他定然会后悔不跌的!

舒予没有想到韩彦软的不行就来硬了,竟然会直接以怀抱禁锢了她的自由,顿时又惊又怒,拳打脚踢地挣扎怒斥道:“你放开我!”

韩彦当然不可能放开她。

不但不放开,甚至随着舒予的扭动挣扎而加大了力度,将人紧紧地箍在自己怀里,只留她一张嘴还能气愤恼怒地跟他徒劳叫嚣:“无耻!放开我,你这个登徒子!”

第149章 爱谁(月票210加更)

韩彦紧搂着人不放。

做登徒子,也总比就此失去渴望共度一生的人好。

红润饱满的樱唇张张合合,很是可恶又可爱地冒出接连不断的斥责,韩彦很想低头封住那喋喋不休的充满诱惑的双唇,却也很清楚地知道,他要是正这么做了,舒予说不准会跟他拼命。

好不容易等到舒予说累了,或者是眼见着挣扎不脱,无奈而气愤地暂时鸣金收兵,韩彦这才逮到机会,无奈地哄劝道:“你就算是不愿意,也总得告诉我不愿意的理由不是?

“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人拒绝,甚至是厌弃,我这辈子只怕都不好过……”

韩彦可怜兮兮地说道。

奇怪,明明以前大师兄在牛二丫跟前装可怜博同情的时候,他对此等行径是很不屑且不齿的,可为何怀里的人换成了舒予,那些服软讨好的话儿,就跟泉水似的不断涌出?

果然如大师兄所说,坠入爱河的人,谁还会去管面子不面子的事儿!

舒予被韩彦嘞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自知挣扎不脱,倒也不再白费体力,此时听韩彦这么温柔小意地相问,犟脾顿时气上来,一扭头,很有骨气地说道:“哼,我偏不!”

韩彦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的忐忑也渐渐地舒展开来。

或许舒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那副昂首皱眉执拗的小模样儿,与其说是生气故意跟他对着干,倒不如说是撒娇嗔怨更恰当一些。

真是可爱得紧。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韩彦声音低沉温柔,仿若舒予是那闹脾气的三岁小孩儿一般,包容且忍耐地哄劝道。

舒予皱眉,哼哼两声,人也渐渐地平静下来。

走出方才的情绪,此时再想想自己刚才的言行,不免有些脸红。

别说,她方才还真跟那些三岁小孩儿似的,仗着韩彦的“宠爱”,就撒娇耍蛮。

可明明她本不是这样的人……

“你放开我。”舒予推了推韩彦的胸膛,声音虽然依旧娇嗔埋怨,却明显已经较之前冷静了下来。

然而温香软玉在怀,韩彦并不想就此松开。

“你先说明缘由,我再放手。”韩彦温柔地低声耍赖。

舒予无奈,蓦地想起上回在秀水河子镇附近的山林里,狠摔狠揍王喜的事情来,心中不由地郁郁。

若是她打得过韩彦的话,此刻也非得把他摁在地上狠揍一顿才行。

想是如此如此想,心里却并没有当初面对王喜突然动手时的惊恐与愤恨。

“好。”舒予自知自己不是韩彦的对手,也歇了撒娇耍蛮的心思,冷静又无奈叹息道,“那我们就来说一说小望之的母亲吧……你确定,我们这样谈论‘先夫人’?”

“先夫人”三个字如平地一声雷,在韩彦耳边炸开。

他瞬间明白过来,舒予方才为何而生气,顿时哭笑不得。

虽然舍不得松手,但是低头见舒予一副“他不松手,她就绝不会开口好好谈一谈”的架势,只得放开双臂,无奈服软:“好吧,如你所愿。”

一获得自由,舒予立刻就闪身躲避到对面,正襟危坐。

韩彦不由地好笑,他就有那么可怕吗?不过是一时情不自禁而已……

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免得舒予直接关闭心扉,不和他沟通交流了,到时候后悔可就晚咯!

无奈安坐,韩彦抬手给两人各自续了一杯安神茶。

舒予抿抿唇,收拾好情绪,整理好思路,边思索边缓缓开口道:“并非是我执拗小心眼,非要跟‘先夫人’一较高下;也不是我偏执狭隘地要求每一个人都必须坚守‘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是,我实在是理解不来,更不能接受,韩大哥一面对亡妻念念不忘、至死不渝,一面却又跟我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韩大哥自己想想,这是不是自相矛盾?”

而且还很可笑,让不论是对亡妻的至死不渝,还是对她的一往情深,都沦成了一场笑话。

韩彦眉头紧锁,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原来舒予不是不愿意接受他的爱慕,只是不能理解他一生竟然会“专情”于两人而已。

这确实是他考虑不周。

要说最初投奔到獾子寨的时候,未免别人生疑,保护好小望之,他不得不编造出两人的“父子”身份;后来则是为了打消寨子里的人或直白或暗示的热情说亲的念头,他也曾刻意当众表现出对“亡妻”的念念不忘。

可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并没有预料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对舒予动了真心,想要与之携手共度余生。

而且就算是对此早有预料,当时的情形的也绝不容许他暴露自己和小望之的真实关系。

……

后来,寨子里的人都渐渐地真正接纳了他们“父子”,不需要再刻意做戏了,他自己也就渐渐地忘了这茬儿。

所以方才在跟舒予告白时,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是一个“妻子早亡,独自带着儿子讨生活的鳏夫”,一心只想着将真挚满满的情意,捧到心爱的姑娘面前。

……

那么现在,他要不要跟舒予坦白?

如果选择继续隐瞒的话,又该如何跟舒予解释?

舒予看着对坐一言不发,皱眉沉默的韩彦,轻叹一声,也不催促逼迫,只是起身缓缓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于韩大哥来说,很难抉择……

“这样吧,咱们今天就先说到这里,都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打起精神应付重阳赏菊花会呢。

“等到韩大哥什么时候想说了,我随时洗耳恭听。”

至于听后如何抉择,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韩彦听出了舒予的潜台词,但是却也无可奈何。

要解释清楚“亡妻”的真实身份,要么如实相告,要么扯谎积蓄隐瞒。

他不想再撒谎欺骗舒予,可是也不确定该不该把前情往事跟舒予坦白——非是他不信任舒予,而是不想将舒予也卷入这件危险事情中来。

前世的经历,让他坚信自己会成功,然而在奔往成功的途中,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风险挫折……

那他真的要将舒予也牵扯进来,就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心爱慕吗?

第150章 坦诚

在舒予伸手开门的前一刻,韩彦低沉迟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非是我不愿意跟你坦白,只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无奈的语气中,满是期待,期待舒予能够理解他的不得已。

舒予收住脚步,却没有转身,轻笑一声,低声道:“好啊,那就等韩大哥什么时候不再有不得已的苦衷了,我们再来继续谈论这件事情吧。”

她理解他的不得已,可是更有自己的坚持。

韩彦一噎,答不出话来。

舒予笑叹一声,道:“天已经很晚了,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吧……晚安。”

说罢,果断地伸手开门。

眼前黑影衣衫,一阵风吹过。

舒予一惊,再定睛看去时,韩彦已经伸手将微开房门“啪”地一声合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深邃的双眸里难掩矛盾与挣扎。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韩彦低声恳求道,“至少,现在先别忙着走。”

如果就这么放舒予离去的,两人之间肯定会生出隔阂罅隙来的,将来再来想要消除误会可就麻烦了。

一瞬间,舒予就心软了,酸酸涩涩的,不知道是为一脸痛苦隐忍祈求的韩彦心疼,还是为自己委屈。

似委屈又似嘲弄的话脱口而出:“如果我们易地而处,韩大哥会接受这样‘不得已的善意隐瞒’吗?”

韩彦神情一怔。

他当然不愿意!

他既然决定此生要和舒予携手共度,又怎么会忍心她一个背负所有,背地里独自忍受忧伤与痛苦。

那么反过来想,舒予大约也不愿意被蒙在鼓里。

“可你是姑娘家!”韩彦迟疑道,“本就该在男人身后遮风避雨,享受安乐的……”

男主外,女主内,千万年来莫不是如此。

是男人,就该咬牙扛起外面的风风雨雨,给妻儿撑起一方晴空,让她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舒予展颜一笑,语气诚恳道:“韩大哥的担当让我很敬佩……可只是敬佩的话,并不足以让一个姑娘心甘情愿地接受你的爱慕与表白。”

如果这个人不是韩彦的话,她或许也会在将来迫于世情的压力,而将自己给嫁出去,甚至还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对方是她已然心动的韩彦,情况自然就不同了。

一个人面对真心喜欢的人,会包容欣赏,但是也不免会想得更多,计较得更多,忐忑不安,患得患失。

她希望自己和韩彦两个人此生能够坦诚以待、相知相守,而不是一方自以为体贴善意地隐瞒另一方。

再说了,韩彦的过往和身份处处都透露着可疑,她心疼他的不易,希望自己能够尽己所能和他分担责任与苦痛,也希望在交出一颗心之前,获得必要的知情权。

她承认自己没有飞蛾扑火的勇气,可那不是因为怯懦自私,而恰恰是因为她太珍视这一段感情,所以不得不反复思量,认真斟酌。

“韩大哥,我给你吟首诗吧。”舒予突然开口笑道。

韩彦抬头怔然,这个时候舒予怎么会突然有了雅兴给他作诗的?

不过,不管其中因由为何,只要舒予现在不打算离开,没有放弃和他交流就好。

韩彦长舒一口气,满脸欢喜地点头,小心翼翼地讨好道:“好好好!那咱们坐下再说吧。”

舒予点点头,第三次在桌前的凳子上安坐下来。

相比起第一次的欢喜忐忑和第二次的紧张犹豫,这一次,她虽然依旧心情激荡,然而理智却已经回笼,遂镇定从容地清声低吟道: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韩彦惊讶道:“这是什么诗?乐府吗?也不大像……”

舒予见韩彦皱眉惊讶不解,遂笑道:“是什么诗体不重要。嗯,如果非要定个诗体的话,那韩大哥姑且可以将它当做山歌看待。”

韩彦恍然大悟,点头笑道:“怨不得听起来新奇得很。”

不但诗体新奇,内容更加新辟。

他知道舒予是在借树喻人,委婉告诉他不应该将她当做孱弱无依菟丝花,她可以和他携手并进,共同承担人生中的风雨与晴日,度过岁月的坎坷与坦途。

从来没有一个姑娘或是妇人说过这样的话,就算是沉稳多才如长姐,也是幼承庭训,以夫为天,万事都以柔顺为第一要务。

震惊过后,是狂喜。

虽然舒予刚才吟诵的是“如果”,可是若不是她也心悦于他,又何必特地“作诗”来劝导他呢!

这种狂喜,给了韩彦无限的勇气。

他思量片刻,很快便拿定了主意。

“好,我可以向你坦诚交代,解释清楚,如果你想听且能够接受的话。”韩彦一脸郑重,眼中虽有忐忑,但更多的是激动和轻松。

一个人守着天大的秘密,不能和任何人谈起,这其实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孤独与煎熬。

现在,终于有人愿意和他分担了,而且这个人恰好还是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然而更让韩彦惊讶的还在后头。

只见对坐的舒予默了默,眉头轻蹙,低声问道:“是和延嘉殿的那位娘娘有关吗?”

韩彦瞪眼,震惊到完全无法遮掩。

舒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是不是说其他人人也……

眼见着韩彦的眉头倏地紧皱,神情紧张又戒备,舒予连忙开口宽解道:“韩大哥不必担心。别人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也是那日听白起提起延嘉殿走水的事情时,恰好见韩大哥神情不对,所以才猜测,你带着小望之不远千里地来到獾子寨这样的苦寒之地,或许和那位娘娘有些关系。”

随着舒予的话,韩彦想起当初他和小望之刚到獾子寨时,白起不服向他挑衅时,将赵贵妃放出的污蔑长姐的话当做卖弄的资本,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的事情来。

原来,当时舒予竟然早已在西间里,将他刻意遮掩的神情微变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第151章 悦纳

惊讶之余,韩彦更多的是担忧。

既然舒予能够从他的失态察觉出蛛丝马迹,那难保别人不能察觉出端倪来。

舒予看韩彦眉头皱得几乎能够夹死一只蚊子,心里微微泛疼,连忙柔声安慰道:“韩大哥也不必多忧。你如今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露出獾子寨山民的气质。”

韩彦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真是他听到过的最扎心又最暖心的安慰了。

想到寨子里的猎户大多冬穿皮衣夏衣葛、头发胡子乱糟糟的模样,韩彦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句:“其实我和他们也还是不完全一样的……”

说罢,清咳两声,坐直了身子,端方风雅,剑眉微挑,星目深邃,浑身上下无一不体现“风骚”二字。

舒予忍俊不禁,抿唇直笑。

这番玩笑下来,气氛倒是轻松不少,正适合敞开心扉深谈。

韩彦整理好思绪,倾身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够听见的声音,从长姐韩琬入宫,到意外有孕,到小望之的早产,到小望之在宫中的艰难求生……

再到他进宫,以长姐焚宫自尽为代价,将小望之救出,一路往东北而行,落户獾子寨的事情,一一简略地提了一遍。

舒予目瞪口呆,好半晌都没有找回自己的声音。

小望之竟然不是韩彦的儿子,而是他的外甥——当今皇帝唯一幸存于世的子嗣!

她以为韩彦和一宫的娘娘有些牵扯,就已经算是惊天秘闻了,没有想到,更劲爆的还在后面!

这真是石破天惊、匪夷所思。

好半天,舒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涩低叹道:“原来如此……”

顿了顿,又抬头问道:“那你将来打算怎么办?从此和小望之长留乡野?”

韩彦摇摇头,眉目寒肃,声音也清冷起来:“那怎么可能!她做得那么过分,甚至逼得长姐不得不殒身护子,我们怎么能就这样远远躲开,一辈子苟且偷生!”

而且按照前世的经验,数年之后,元嘉帝将会在秋猎时中箭受伤,并且很快驾崩,宗亲权臣等各方势力,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内斗纷争不断,甚至有人私通瓦剌,差点给大周带来了灭顶之灾。

这一切最直接的导火索,就是意外驾崩的元嘉帝当时并没有留下子嗣。

可是这个缘由,他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舒予开口。

毕竟,重生这种事情,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别再吓坏了舒予。

舒予默然不语,她就知道会是如此。

怪不得韩彦先前会想要瞒着她,一般人听到这个消息,不是远远地躲开以避祸,就是从此忐忑惶惶不能自安。

“那你打算怎么做?”舒予低声问道。

韩彦想了想,默默在心里组织好措辞,这才缓缓低声道:“照这个势头下去,那位到最后,估计也只就只有这一个子嗣了……”

言下之意,等到当今皇帝驾崩,小望之自然就成了第一顺位继承人。

舒予皱眉,她总觉得韩彦这个说法未免有些想当然,可也知道韩彦不是那等莽撞之人,再说了,他的背后还有韩家,甚至是更多的权要支持呢,做事情定然比她想的更周全。

术业有专攻,她并不擅长此道。

既然如此,那她大可不必再多费神打听思考,胡乱给出建议,免得坏了韩彦的计划。

韩彦见舒予眉头松展开来,轻吐一口气,忐忑又期待地问道:“那先前的事情,你怎么说?”

先前的事情?

舒予一怔,抬头对上韩彦灼灼而深情的目光时,蓦地反应过来,韩彦是在问她是否接受他的表白和情意,一时双颊绯红,眼波流转。

可事实上话到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可扭捏的了。

舒予红着脸,认真且郑重地点点头。

虽然早就对此有隐隐的猜测,但是看到舒予点头答应的那一刻,韩彦还是觉得心里乐开了花儿,一颗心似欢鸣的鸟儿,轻快地煽动翅膀,直上云天翱翔。

“谢谢!谢谢!谢谢!”激动之下,韩彦一把捉住舒予的双手,欢喜到语无伦次地道起谢来。

舒予心里又暖又甜,忍不住笑了起来,先前的羞涩被韩彦这么一闹,倒是消散了大半。

“不客气!”她坐直身子,任由韩彦抓着自己的双手,很是“大度”地点头笑道。

摇曳的烛光映在韩彦眉开眼笑的俊脸上,让一向儒雅俊朗的他显得有些傻兮兮的。

傻得舒予的心里甜甜的、软软的。

……

第二天,两人梳洗罢,到大堂简单地吃过早饭,便相携去了城北倚梅园。

送出来的掌柜的,看着两人眉梢眼角俱是欢悦,走路脚下生风的,不由地暗自艳羡。

果然是少年得意,风华正茂,实在是让人羡慕得紧啊!

可惜咯,他这辈子是没戏了……

也只能是借着别人的风华,趁机多挣钱银钱罢了。

目送二人走远,掌柜的摇摇头,背手踱回店里。

倚梅园在县儒学附近,是梅花社的几位元老集资买下,并且请匠人精心修整过的。

整个园子恰如其名,处处种有梅花,间植修竹、兰草、幽菊等物,取其“花中四君子”之意,以作为对入社学子的勉励。

在康平县,最好的学馆是县儒学,最厉害的学社是梅花社,两者比邻而居,是一县学子最为神往的学坛圣地。

韩彦和舒予到达倚梅园时,早有负责接待的学子认出了韩彦,不待他递上请帖,就赶紧上前热情地寒暄请教。

连带着舒予,也因此而受到了引路婢女的一路恭敬相待。

虽然同在倚梅园参加赏菊花会,但是男女却是按照规矩分席而坐的。

倚梅园引活水入园,一路蜿蜒流过,环山绕树,增添良多趣味。

每年在倚梅园举办重阳赏菊花会时,都是以此水为界,分男女而设两席的。

为此,梅花社还特意出资,建了两座高耸对峙的假山来,供有兴致的人登高抒怀。

临别之际,舒予和韩彦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舍、缠绵和勉励。

初初互相确定心意的两人,明知道分别不过是暂时的,却还是难以克制地生出满怀感触来。

未曾别离,便已相思。

第152章 打探

舒予跟随引路的婢女,转过曲折幽深的小径,一路到达暗香楼。

暗香楼是倚梅园西苑最大最高的三重高楼,与东苑的揽月楼遥遥相对,取自林和靖“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

有月有梅,良多雅趣,方不负倚梅园和梅花社的盛名。

舒予到达暗香楼时,一楼敞阔的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欢笑闲话。

正在与人低声说话的柳李氏,不经意间瞥见舒予进来,跟身边人道了声“失陪”,就干净迎了上了。

“舒予妹妹!”柳李氏笑着招呼道。

看到熟人,舒予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笑着还礼道:“李姐姐。”

“舒予妹妹不如和我们一起坐吧。”柳李氏见舒予一个人,便热情体贴地相邀道。

舒予自然是没有不答应了,欢喜地笑应道:“多谢李姐姐。”

又附耳小声庆幸道:“我刚才还怕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身处其间别扭呢,可巧就遇上了李姐姐!”

不知道谭教谕为何给她还下了一张帖子,而且这重阳赏菊花会她还是第一次来,难免有些忐忑,眼下有柳李氏这个熟人照应着,她也能轻松不少。

被舒予如此信任和亲近,柳李氏也非常高兴,连连点头,笑着低声回道:“你就尽管放心吧,有我在,保证让你和在家时一样轻松自在!”

上回本来要邀请韩彦和舒予到家里做客的,谁知道柳开在小鹿鸣宴上喝得醉醺醺的,柳李氏也没好意思再提。

等到第二天,柳开酒醒了,和柳李氏一起到客似云来客栈寻他们时,才知道人已经一大早的就离开了,只能抱憾感叹。

没想到时隔一个月,她们又在重阳赏菊花会上遇见了!

不过想想也对,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年的重阳赏菊花会,连文会大比的魁首都不邀请的呢!

舒予和韩彦情感深厚,两人是兄妹也好,互相倾慕也罢,有了上次观赛文会大比的事情,这次舒予和韩彦一同赴赏菊花会,也是正常。

这么一想,柳李氏就禁不住琢磨起那日初赛完毕,韩彦紧赶慢赶地奔出县儒学,和舒予温柔款款说话的情形来,可也并没有多问。

眼下这大厅里人来人往、四处耳目的,并不适合说跟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谈论这些事情。

“咱们去那边坐吧,正好有空位子。”柳李氏热情地拉着舒予,指着不远处的空位子说。

却被引路的婢女恭顺含笑地拦住了:“柳夫人,实在是抱歉,这位姑娘的坐席在二楼。”

能够在重阳赏菊花会这样全县级的花会上临时充任婢女的,自然都是精心选拔出来的,极为妥帖有眼色,所以刚才她一直安静地侍立一旁,等着柳李氏和舒予寒暄完毕,再将人往楼上引。

“二楼?”柳李氏难掩惊讶。

那可是县中权贵之家的小姐们的赏菊聚会之处,聚集了整个康平县身份最高的姑娘们,就连县中富豪之家的女儿,都未必有机会登楼赏菊庆秋呢!

舒予竟然被请去了二楼!

还是因为韩彦这个文会大比魁首的缘故吗?

惊讶一闪而过,柳李氏附耳低声说了一句“恭喜”,又撤身欢喜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等花会结束后,舒予妹妹要是不着急走,咱们再好好说话!”

依旧爽脆体贴,并没有因此而和舒予更亲近,或者是有意无意地客气疏远,让人不不由地生出几分赞赏来。

舒予也很惊讶,她提前并没有得到这个消息。

况且以她的身份,是不够资格登楼赏菊的,不见柳李氏等几位文会大比获得前十的学子的家眷,都留在一楼大厅吗?

柳李氏看到舒予的惊愕,原想着叮嘱几句的,碍于婢女一直含笑立在一旁候着,不方便,只能给舒予一个鼓励和安慰的小眼神。

舒予回过神来,冲柳李氏感激一笑,颔首告辞道:“等到花会结束,我再来寻李姐姐!”

依旧如常亲近。

柳李氏很开心,连连点头,目送舒予沿着楼梯一路去了二楼。

有生面孔登楼赏菊,周围的人难免好奇地打探几句。

柳李氏只是笑道:“是韩魁首的妹妹。”

别的并不肯多说。

众人闻言,纷纷都艳羡地议论起来。

甚至还有大胆泼辣的年轻妇人,高声玩笑道:“原来文会大比的魁首还有这待遇!明年我定要死看着我家那位用功读书才行!

“等到来年重阳赏菊花会,咱也去二楼看看,这园中景致与咱们在一楼看到的,到底有何不同!”

知道这是玩笑话,众人都围着她嘻嘻笑闹开去。

“你以为文会大比魁首的家眷就有资格在重阳赏菊花会上登二楼赏景了?今天可是头一遭!”有人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梦想”。

议论声顿时渐渐地消歇下来。

可不是这样嘛!往常可没有听说过文会大比魁首的家眷,可以凭借此而登上二楼赏景的。

看来这跟魁首不魁首的没有什么关系,关键还是看人!

这么一想,大家都不由地好奇起韩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都七嘴八舌地跟柳李氏这个“知情人”打探起来。

柳李氏笑呵呵地应付了,夸赞了韩彦几句长得俊美、才力丰赡,便笑着逊辞道:“一面之缘而已,我也知之不多。”

众人便纷纷猜测起来,有些是好奇,有些是当成消遣,还有一些纯粹是闲着无聊,附和几句。

一时间一楼大厅里热热闹闹的,都在说着韩彦的事情。

……

暗香楼二楼正中的一间极为宽阔的雅间里,在座的姑娘们虽然自矜身份,但是言语之间也都不免满是好奇地向舒予打探韩彦其人。

这一届文会大比的魁首到底才学有多出众,竟然能连他的妹妹都因此而被邀请到二楼来赏景庆佳节。

舒予看着眼前的“主簿的女儿”“县丞的女儿”“典史的女儿”,不由地悄悄握紧了拳头。

昨晚才知道韩彦的秘密,今天就被这么多的人好奇探问,她不免有些紧张警惕。

好在面上功夫涵养深,带着不卑不亢的微笑,将各位小姐抛过来的问题,三言两语,都妥帖地应付了过去。

第153章 挑衅

不多时,雅间外响起一阵喧哗。

三位“女儿”们齐齐笑道:“定然是谭姐姐(妹妹)来了。”

说罢,便起身笑迎了出去。

舒予起身随同,心里默默地盘算一番,便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能聚在这间视野最好、极为敞阔的雅间里,身份肯定都不低,而县中的谭姓官员,就只有谭教谕一个。

可见来人正是谭教谕的女儿。

因为谭教谕对韩彦的欣赏与善意,虽然还未曾见面,舒予便已先对这位谭姑娘心存了几分善意。

谭馨迈步过来,含笑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舒予的身上,不由地挑了挑眉梢。

上次文会大比时她没有仔细看,这回凑近了打量,才发现眼前的姑娘颀长玉立,眉目开阔,长相虽不算极美,却自有一番洒脱气度,飒爽英姿,自与凡俗不同。

不愧是能做女夫子的人。

谭馨笑着和众人打了招呼。

众人自然是笑着还礼。

都是县中官员的女儿,有些还是打小的情分,不免打趣说笑,热热闹闹的。

舒予跟这些千金小姐们都不熟,自然只能是含笑陪着,并没有贸然插足她们的兴谈笑闹之中。

谭馨虽在和众姐妹应酬着,可是余光却一直都在悄悄地打量着舒予。

只见那个长在乡野的姑娘,并没有因为她们无意间的“冷落”而生气或是惶惶,更没有上前搭讪巴结,就那么不卑不亢地站着,沉静安然,让人不由地心生好感。

谭馨抿唇一笑,和众姐妹说笑着进了雅间,顺便也招呼了舒予一句,但是却没有特意去拉舒予融入她们中来。

如果真的施以“援手”或是“怜悯”,那才是对眼前这个妙人儿的轻蔑和侮辱呢!

几个人进了雅间,分座次坐定之后,便又接着方才的话头说笑起来。

不过是“你的衣裳真好看”“她的首饰也不错”之类的日常琐碎,舒予安然端坐,捧茶啜饮,似是听得认真,实则心里却飞快地琢磨起自己此次受邀不说,还被请到二楼的事情来。

方才她被婢女引到这间位置极佳的敞阔雅间时,雅间里已经在座的三位“女儿”们俱是惊讶不解,可见她们并不知道自己会受邀被请进来。

而这位新进来的谭小姐,见到她时只有满是兴味的打量,并不见多少惊讶,可见多少是知情的。

也对,帖子是谭教谕下的,谭小姐又是谭教谕唯一的掌上明珠,而且颇为受宠,知道这个消息也并不意外。

正在这么想着,一直状似无意地不时打探她一下的谭小姐,突然主动笑着与她攀谈道:“这次贸然相请,还请张姑娘不要见怪。”

舒予怔然抬头。

什么意思?

难道给她下帖子的不是谭教谕,而是眼前这位谭小姐?

那三位“女儿”们却已经惊讶地嚷开了:“什么,竟然是你请她来的!为什么?”

纯粹是好奇,并没有轻视的意思。

舒予也惊讶地看问过去。

谭馨笑道:“自然是因为我倾慕张姑娘才华已久,这才央求父亲给韩先生下帖子的时候,给张姑娘也去一份的。”

三人一听,更是惊讶不解。

谭馨师承谭教谕,才学那可是在州府都小有名气的,就连县儒学的夫子都说,若是生成男儿身,她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考个秀才回来的。

可是她竟然倾慕眼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姑娘的才华!

她们怎么都不敢相信。

舒予也连忙谦逊道:“当不得谭小姐如此夸赞。”

“你不必自谦。”谭馨颇为羡慕地看着舒予,爽然笑道,“我可是都听父亲说了,你现在可是三味书屋的女夫子呢!”

此话一出,其他三人也都惊呆了,直愣愣地看向舒予,脱口而出:“真的假的?你是学堂里的女夫子?”

整个康平县都找不出一个呢!

倒也不是说康平县中没有女夫子,只是那些女夫子多是到富贵之家做西席,简单地教姑娘们认几个字,能够读完《女诫》罢了。

到学堂里做夫子,教授一班学生的,舒予还是第一人。

舒予一怔,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谭馨是听说自己做了三味书屋的女夫子,心生好奇,这才特地下帖子,并且将她引到二楼相见的啊!

知道不是什么祸事,舒予顿时心情一松,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闲适自得的意绪来。

“多谢谭小姐相邀。”舒予微微欠身,笑着道谢,又谦逊道,“不过是管教一班活泼好动的皮猴儿罢了,当不得谭小姐这‘夫子’二字。”

如此沉稳大方、从容淡静,引得谭馨的眼睛又亮了几分。

这些年因为父亲的缘故,她被人“吹捧”得过了头,想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认真切磋都难,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想想就忍不住兴奋。

“何必那么见外?”谭馨热情地做着自我介绍,“我姓谭名馨。你我年纪相仿,直呼其名即可。”

初次见面,虽然她很欣赏对方,却也不好贸然就提议“姐妹”相称,那样非但不会让人觉得亲切,只会让人觉得尴尬不自在。

毕竟,两人身份有别,又有别的人在,对方只怕也不愿意如此。

见谭馨都主动介绍了自己的名姓,其他三位“女儿”们相视一眼,也都一个个地做起自我介绍来。

“我姓冯,单名一个春字。”主簿的女儿自我介绍道。

“我姓徐名卉。”县丞的女儿紧跟着说道。

“我姓司名菀。”典史的女儿最后补充道。

别人都自报家门了,舒予自然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遂笑道:“我姓张,名舒予,家住獾子寨……”

话还没有说完,雅间的门就被突然从外面打开了,一个满身绫罗珠翠的年轻姑娘,趾高气昂地走了进来,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闻声看过来的舒予身上,皱眉道:“萃芳汀什么时候改了规矩,能放不相干的人进来了?”

舒予皱眉。

看来刘县令的这位千金,不但爱摆架子,就连脾气也不小呢!

谭馨见刘芳菱如此不给她特地下帖子请的客人面子,顿时气得涨红了脸,双拳在袖间紧握。

第154章 求虐

顾忌着刘县令一县之长的身份,又怕闹僵起来舒予无辜受难,谭馨强压着怒气,笑着解释一句:“这位是韩魁首的妹妹,三味书屋的女夫子……”

“韩彦的妹妹?!”

谭馨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芳菱高声打断。

舒予看着怒气冲冲盯着她的刘芳菱,莫名其妙。

不论是她,还是韩彦,在此之前都没有与这位刘小姐碰过面,更谈不上得罪,不明白初次相见而已,这位千金大小姐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火气,一见面就开搂?

“韩魁首姓韩,你姓张,这算是哪门子的妹妹?”刘芳菱冷笑道,满是不屑。

冯春等三人闻言俱都吃惊朝舒予看过来。

怪不得刚才她们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可不是嘛,韩魁首的妹妹怎么可能姓张!

可是谭馨总不会欺骗她们的,不管怎么说,眼前这姑娘现如今正在学堂做正经的女夫子总是没错的了。

对于她们来说,学堂的女夫子可比文会大比魁首的妹妹厉害多了!也更加值得尊重。

三个小姑娘很是同情地看着舒予,却并不敢在刘芳菱的气头上替舒予辩解。

她们的父亲,最近几年可还都要在刘县令手底下当差呢——这康平县中谁不知道,县尊大人对于这颗掌上明珠宠爱得紧,要星星就绝对不给月亮的那种。

舒予沉静地看了莫名火大、敌意深深的刘芳菱,不疾不徐地回道:“谁家还没有个亲戚呢?刘小姐说是与不是?”

屋内其他四人没有料到面对刘芳菱的恶意挑衅,舒予还能如此沉稳淡静,四两拨千斤地回击一把。

妾室再受宠,说到底也是个下人,她的娘家人自然也算不上是正经亲戚。

至于正室……呵呵,谁会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给深得丈夫宠幸的小妾母女撑脸面,“共享”亲戚?

冯春等三人,早就看自矜身份、趾高气的刘芳菱不顺眼了,此时见机会来了,自然不肯放过,一个个都帮舒予说起话来。

“可不是嘛!我家那七大姑八大姨的,我到现在都还认不全呢!”冯春打头笑道。

徐卉紧跟着附和:“别说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了,就单是我外祖家的那些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当初都费了我好一番工夫去记呢!”

“你们真厉害!”司莞托腮羡慕道,“我就没有那么多亲戚,表哥表姐的一只手就能数完!”

……

刘芳菱看着她们一唱一和地帮舒予说话,直觉她们是在借机暗讽她是个妾生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经的亲戚,顿时脸如火烧,只觉得整张脸皮都快被她们几个刮下一层来了,恼羞成怒。

可就像是属官畏忌刘县令的长官身份一样,刘县令也同样担心属官使坏,使得政令无法推行。

因此他常常叮嘱女儿与县中的这些官家小姐妹们处好关系,自矜身份可以,但是决不能因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当面撕破了脸皮——譬如眼下。

“不过是韩彦亲戚家的妹妹而已,竟然就敢与咱们同坐!什么时候萃芳汀的门槛这么低了!”刘芳菱不好跟冯春她们计较,却不怕得罪舒予。

舒予皱眉,不知道这位刘大小姐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她不过是客气地回应她方才的质疑唯一,怎么就惹得她愈发地生气了?

谭馨见状,赶紧用眼神劝止冯春三人继续火上浇油。

显然舒予刚才并不是故意要拿“孤家寡人”这件事情来讥刺回击刘芳菱的,冯春三个要是再这样叽叽喳喳地帮倒忙的话,难保刘芳菱不会一气之下,将所有的羞恼都记在舒予的身上,伺机打击报复。

獾子寨的小小乡民,如何是扭得过县尊大人这根大腿!

“帖子是我提议,家父亲笔拟写之后派人送去的。邀请张姑娘上萃芳汀来,也不是因为她是韩魁首的表妹,而是因为她是我康平县唯一的一位在学堂任职的女夫子。”谭馨目光沉沉,声音清泠地说道。

既然舒予说她与韩彦是亲戚,那两人应该是表兄妹吧。

刘芳菱顿时瞪大了眼睛,郁郁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压下满肚子斥责的话。

谭馨摆明了要拉偏架,这才特意把谭教谕搬出来压她的。

谭教谕特地请来的客人,就算她是县尊大人的掌上明珠,也不能随意轻慢折辱。

她虽然一向静居内宅,对于官府中俗务并不怎么理会,但也从父亲的言谈感叹中明白一个道理——谭教谕这条地头蛇盘踞多年,树大根深,轻易动他不得。

要是因为和眼前这个不知高低的乡野村姑争闲气,惹了谭教谕不悦,那可就太不值当了。

不过要她就这么放弃,她却又咽不下去这口气。

“哦,女夫子?这么厉害?”刘芳菱顺着谭馨递过来的台阶,将方才的事情揭过不提,傲然在主座上坐下,端庄自持地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们来切磋切磋如何?”

什么女夫子?

依她看来,这不过是谭馨为了维护自己的客人,故意扯谎糊弄她的罢了。

在这康平县,有哪个姑娘的才学能够胜过她的?

就是谭馨这个才名远播州府的“女秀才”,不也是她的手下败将!

见舒予没有立即应答,担心她胆小怯懦临阵退缩不应战,刘芳菱眉梢一挑,故意激将道:“既然你是韩彦的表妹,那定然学问不浅。怎么样,你敢不敢应战?”

舒予眉梢一挑,摩拳擦掌。

既然对方都主动送上门来求虐了,那她要是再畏惧退缩的话,岂不辜负了对方的一番“美意”。

“还请刘小姐不吝赐教。”舒予一拱手,谦逊又沉稳地应战。

从容自信的仪范,不知道甩了尖酸刻薄的刘芳菱几条大街。

谭馨眼底闪过一抹激赏,起身走到中央,笑道:“那我就当仁不让,来当这个令官吧,二位是选择飞花令,还是拟题赋诗?”

刘芳菱轻蔑地看了舒予一眼,很是“大度”地说道:“飞花令吧。拟题赋诗对她来说太难,倒显得我欺负人似的。”

谭馨眉头微皱,心下不悦。

刘芳菱虽然有些才华,然而这“睥睨众生”的傲慢劲儿实在是讨人厌得很。

第155章 打脸

舒予却坦然笑道:“难得有幸向刘小姐讨教,自然不拘什么难易了,不如拟题赋诗吧,还请刘小姐不吝赐教。”

笑话,她一个古诗词不过学了点皮毛的穿越人士,怎么能够和一个打小就由同进士父亲启蒙教导,并且早就在各种诗会花会茶会中将飞花令玩得滚熟的的娇小姐比这个!

——诗词储备完全比不上不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对敌的经验啊!

这不是摆明了自讨苦吃嘛!

听舒予这么说,刘芳菱倒是自打进门后,第一次认真打量了舒予一眼,轻笑一声,浑不在意地说道:“随你。”

浑不在意,是因为相信对方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

连谭馨这个才女都在拟题赋诗上略逊她一筹,更别提是这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女夫子”了。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到时候输得太难看,可别说我欺负你。”刘芳菱皱眉道。

丑话说在前头,免得到时候对方耍赖胡搅蛮缠不认账。

“未进学先为人,愿赌服输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舒予不卑不亢地回道,暗地里却长舒一口气。

既然两个人各有所长,她又不是傻瓜,当然是选择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了。

对于古代众贤,舒予很有信心!

谭馨眼底浮现一抹忧色,但是见舒予镇定从容的,而且又是她主动提出来的换题,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在设题上努力照顾舒予一二。

“既然是重阳赏菊花会,那你们就以此为题,各自赋诗词一首吧。”谭馨笑道。

怕舒予来之前准备不周,她特地放宽了题目。

舒予是个沉着聪敏的女子,接到帖子之后,肯定会做些准备的,而重阳赏菊花会的诗词,一般不外乎“咏佳节”“咏菊花”诸如此类的。

果然,此试题一出,就见舒予微微沉凝的眉眼松展开来。

谭馨不禁松了一口气。

刘芳菱却撇撇嘴,颇有些嫌弃地说道:“老生常谈,没有新意。”

不过倒也没有再要求更换题目。

既然比赛的项目上她占了“便宜”,那在题目上也不妨让对方一步,到时候也好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

早有伶俐的侍女送进来笔墨纸砚等物,铺纸研墨,恭顺侍立。

……

东苑的揽月楼里,韩彦跟着谭教谕应酬一圈回来,又被大家哄闹着作诗。

韩彦自然是谦逊地推让几番,见众人坚持,略一思索,便潇洒地挥毫泼墨。

“佳节令时,美景良辰。风流齐聚,揽月追风……”

围观的人看了,不由地惊讶,原来不是作诗,而是写赋啊,这可不容易!

会上应邀之作,靠的是灵光乍现、偶有会意,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所以大多都是篇幅短小的诗词,长篇大赋极少。

原因无他,会上饮酒喧闹、丝竹歌舞的不免打断思绪,难以成就长篇。

若是好不容易灵光一闪有了好句,开篇华彩四溢,后文却备受干扰或是思维枯竭无以为继,使得文章最后流于平庸,不免可惜。

“逸兴遄飞,挟飞仙以遨游;经天纬地,开万世之太平……”

喧嚷的揽月楼渐渐地变得安静起来,只余琴师轻拨古琴,袅袅如潺湲的溪水叮咚流过,让人的也跟着一下子沉静起来。

……

正当大家沉浸韩彦笔下的美妙风光、昂扬意气中时,突然有人自揽月楼外冲了进来,双手捧着一张薄薄的纸,激动到难以自持地连声道:“好词!好词!真是一首绝妙好词啊!”

“什么词能比得过韩魁首的这篇赋文?你不要大惊小怪,打断了韩魁首的思路!”有人不悦地说道。

也有人好奇地小声问来人:“什么词?真的有这么好吗?值得你如此失态。到底是谁写的?快让我也看看。”

说着,就要伸手去抽取稿纸。

却被冲进来的人一把躲开了。

“去去去!你手洗干净了没有?别弄脏了我的绝妙好词!”那人跟护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佝偻着身子,将稿纸死死地护在怀里。

“你的词?”有人不信。

大家都同窗好几年了,各自水平有多深多浅,互相之间还能不了解?

那人先是点点头,很快又反应过来,连忙摇头解释道:“这词不是我写的,是对面暗香楼传出来的!”

“暗香楼?”这下子大家伙儿都被勾起了兴致,也顾不上韩彦正在奋笔疾书的赋文了,齐齐地看过去,脸上满是不可置信,“里头女眷作的?”

就是韩彦闻言,也惊讶地搁笔看问过去。

那人连连点头,激动到两眼放光:“我给你们念念。”

说着,很是虔诚又郑重地将怀里的稿纸展开,高声吟诵道:“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边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方才还喧嚷的揽月楼,一下子安静下来。

此词语出天然、不事雕琢,然而境象却恢弘壮阔,非一般人所能及。

尤其是“人生易老天难老”一句,开篇破空而来,直抒胸臆,使人心灵为之震颤,而“不是春光,胜似春光”两句,乐观通达、豪迈俊逸的情怀,就是许多男儿也远远不及的。

良久,还是韩彦先回过神来,低声喃喃道:“《采桑子》啊……我不如其许多……”

应酬之作,哪怕再是文采飞扬,却始终难免失之天然,境界不足。

谭教谕听到了韩彦的这句感叹,回过神来,笑着勉励道:“何必妄自菲薄?你这篇赋文也有此词不及之处。

“尽管作完!我可还等着将其编入县儒学的每月诗文集刊中,以供学子们观摩学习呢!”

韩彦拱手谢过,提笔凝神,将剩下的文句写完。

然而被这么一搅扰,到底乱了心绪,与前篇相比显得拘谨不少。

当然,仍旧不失为一篇好的赋文。

而那厢围词热论的诸人,已经在询问方才那首《采桑子》的作者了。

“没有名字,只有这一首词而已。”抱词进来的那人说道,神情甚是遗憾。

“啊?竟然没有名字!”众人惊讶又失望。

但是转念一想,作诗的女眷爱重自己的清誉,可以传诗却绝不留名,不更见其坚贞自守吗?

如此才德兼备的女子,才能写得出这样震撼人心的绝妙好词啊!

一时间,大家都纷纷由词而赞人起来。

……

而坚贞自守、才德兼备的舒予,此时正对着失神呆坐、冷汗涔涔的刘芳菱,拱手谦逊笑道:“承让。”

一如先前的沉静从容,并没有因为打败刘芳菱而沾沾自喜,更没有借机攻讦报复对方。

这下不止是谭馨,就是冯春等三人也都对着舒予两眼放光,满是崇拜。

舒予却很是赧然,毕竟“剽窃”这种事情并不光荣,所以她刚才才没有在词下署名。

嗯,她不生产诗词,她只是诗词的搬运工。

第156章 训责

刘芳菱失神呆坐,浑身轻颤。

这怎么可能?!

明明她应该是赢定了的,蕊珠琼露、幽冷吐芳,她笔下的秋菊恍如神妃仙子下凡,超拔脱俗,清丽高冷,就是谭馨这个“主考官”看了也赞不绝口。

可谁知眼前这个粗鄙的村姑,竟然凭借一首大白话一般的疏狂粗制的曲子词,赢了她!

按照规矩,暗香楼作了诗词都会拿到揽月楼请谭教谕诸人评判的,往常她也不过是得一句“文辞丰丽秀雅”的评价而已。

可是方才揽月楼传来的消息说,那首《采桑子》竟然获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甚至因此没有人再去看她的诗作,更别说是评价了。

她从来都没有输得这么惨过!

果然不愧是韩彦的表妹,一样地让人生厌!

“哼,侥幸而已!咱们等着瞧!”刘芳菱扔下这句话,高昂着头颅,怒气冲冲地直接摔门而出。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萃芳汀的诸人都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谭馨摇摇头,先前还讽刺舒予学问浅、输不起呢,如今这般情形还真是打脸。

“你莫要在意。”谭馨笑劝道,“她大约是从来都没有‘输’过,所以一时接受不了。”

舒予笑着点点头。

“舒予你好厉害啊!不仅才学了得,竟然还敢赢她!”冯春凑过来,两眼直冒小星星。

徐卉和司菀连连点头,一脸崇拜地看着舒予。

谭馨却眼眸一暗,笑叹一声,道:“我远远不如……”

不论是诗才还是勇气。

“侥幸,侥幸而已。”舒予笑着谦虚道,心里却在想,看来在座的各位,尤其是谭馨,不是赢不了刘芳菱,而是畏忌对方的身份,不便赢她罢了。

她当然也不想得罪刘芳菱,给韩彦招惹麻烦,可当时的情况,不是她服软刘芳菱就能够放过她的。

既如此,被人那样折辱,她要是不予以回击,不仅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堕了韩彦这个做先生的名声。

刘芳菱的愤而离席,并没有影响到倚梅园的赏菊花会,各处依旧是热热闹闹、欢声笑语的。

等到傍晚花会结束后,谭馨亲自送舒予出了倚梅园。

四处张望,并不见韩彦的身影,舒予不由地眉头轻蹙。

谭馨见状,遂笑着解释道:“揽月楼一向结束得比较晚,韩魁首乃众目所瞩,自然是更难脱身了。”

舒予便笑道:“谢你送我到这里。你先去忙吧,我自己在这里等着就行了。”

谭馨确实还要折回去招呼别的女眷,因此略一思索,便爽快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她们。”

说罢,又交代门口送客的婢女几句。

婢女屈膝应诺,引舒予到园门口的一处藤萝架下安坐,又准备了茶水点心之物,这才屈膝告退。

不多时,便见柳开和柳李氏夫妻相伴而来。

舒予便起身迎了上去,笑着打过招呼,又问柳开:“柳大哥,韩大哥还没有出来吗?莫不是又被县尊大人叫去训示了?”

两人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舒予,少不得寒暄几句,听得舒予这么问,柳开笑道:“张家妹妹真是未卜先知啊。”

舒予微叹一声,果然如此,可见这人太出名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柳李氏见状,推了柳开一把,笑着赶人:“你先回去吧,我陪舒予妹妹坐会儿。”

柳开知晓妻子是怕舒予一人枯等无聊,特意留下来与之作伴的,遂笑笑拱手离去。

舒予和柳李氏便相携回了藤萝花架下,一面闲聊喝茶,一面等韩彦归来。

……

揽月楼三楼的雅间里,刘县令目光沉沉地看着韩彦,语气不悦地问道:“听说令妹的一曲《采桑子》惊艳四座,差点连你的《揽月赋》都给比下去了?”

韩彦一愣。

他早先就看那上头的字迹有些熟悉,原来果然是舒予写的啊!

“愧不敢当。”韩彦拱手应道,谦逊又自持,别的并不多说。

心里却纳罕,不知道刘县令为何会特地为此而来。

这种花会不比文会大比,刘县令通常是不出面的,全权交给谭教谕安排应酬。

刘县令轻哼了一声,啪地拍出两张稿纸来,吩咐道:“那你看看,这首《咏菊》比之令妹的《采桑子》如何?”

韩彦莫名其妙,却还是拱手应“是”,上前将稿纸拿起,认真鉴赏。

《采桑子》自是不必多说,语出天然、景象宏阔、意气超迈,即便是男儿,也没几个能做出这般大气磅礴、振奋人心的词作。

而《咏菊》则意象绵密、辞藻丰丽,足见作诗者平日的积累之功,然而却精雕细琢,匠气太浓,最终沦为华词丽句的铺陈,失之天然,境界上远远不足。

韩彦不明白刘县令此举用意何在,斟酌措辞,将自己的观感说了,末了道:“凭私心而论,学生自然更喜欢舍妹的这首《采桑子》。”

刘县令瞪了韩彦一眼,对于对方的耿直是既生气又欣赏。

这首《咏菊》是自家女儿的写的,什么水平他一看就知道,压根儿就是不是《采桑子》的对手,惨败收场也在情理之中。

偏偏女儿不服气,非要他亲自来评个高低优劣。

他被那娘俩儿哭得心烦,且一时不忍,才走这一遭了。

原本他是想训责韩彦教妹无方,行事没有眼力见,竟然抢了宝贝女儿的风头的。

要知道,有时候“会做人”可比“会做学问”重要得多了。他不想韩彦这样才华出众的人,走他当初的老路。

然而等韩彦客观地评价了两首诗词之后,文人的良心和爱才之心,又让他说不出半句责备的话来。

“既然这两首诗词各有千秋,那就一并付梓吧。和此次重阳赏菊花会上其他优秀的诗词文赋,一并刊印在县儒学每月的诗文集刊上。”刘县令无奈笑道。

但愿这多少能安抚一下宝贝女儿受伤的心灵吧。

韩彦拱手客气地谢过。

……

县衙后院,孟氏正认真地劝诫女儿刘芳菱:“你可千万别听你爹的,什么韩彦定非池中之物的话!

“这做人继室,跟为妾有什么分别?不过是正经夫人是活着还是死了罢了!

“你看看娘,在外头再风光,谁见了都恭敬地称呼一句‘夫人’,可是一回大宅,就立刻被打回了原形,吃穿用度都得看别人的眼色!

“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

第157章 逗弄

刘芳菱对于孟氏的话深有感触,遂点点头,撒娇抱怨道:“上回娘和爹辩争,爹还生气地说娘短视,说就算是咱们同意了,韩彦也未答应呢,不然也不会特地拿亡妻独子来堵他的嘴了!

“哼,那样恃才傲物、狂妄自大的人,我怎么会看得上呢?

“更别说他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表妹了!

“我才不要嫁给他自讨苦吃呢!”

要不是因为生气韩彦的傲慢无礼,她也不会看张舒予不顺眼,更不会提出比试,也就不会输得这么难看了!

这下好了,等回头萃芳汀的事情一传开,那些素日里妒忌她的人,嘴上不说,心里肯定都在偷偷地笑话她!

刘芳菱越想越生气。

孟氏闻言十分欣慰,拍着女儿的手,谆谆教诲道:“你做得很对!

“你放心,娘将来肯定给你找个优秀出众的夫婿,让你再也不必受娘受的这些委屈,让大宅里的人往后都不敢再小瞧了你!”

……

太阳落山前,舒予终于等到了疾步归来的韩彦,赶忙迎了上去。

“韩大哥!”舒予脆声喊道。

韩彦远远地看见一身松花色衣裙的舒予笑着走过来,清新素雅从篱边的一丛幽菊,眼前一亮,心中一喜,脸上的笑意便漾开了,不由地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

“舒予!”他郑重而欢喜地应道。

待走到近前,两人同时急急地低声道:

“县尊大人没有为难你吧?”

“你等了很久了吧?”

语气里都透着浓浓的关心。

两个人一怔,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些赧然,然而对方眼底那个笑意盈盈的身影,又让人忍不住满心雀跃。

似乎一颗心砰地长出了翅膀,在春日的暖阳下、盛夏的绿荫里、秋日的菊芬中、冬日的皑雪上,翩跹飞舞,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先回客栈再说吧。”韩彦低声浅笑,隔着衣袖,飞快地碰了碰舒予的手。

动作又轻又快,以至于韩彦收回了手,舒予才反应过来。

方才两手隔衣轻触的地方,如火似电,热热的、麻麻的,让人忍不住红了脸颊,笑弯了眉眼。

舒予抿唇一笑,点点头,转身遮掩双颊的绯红,力求持重沉着,免得被从藤萝花架下迎过来的柳李氏看出端倪来。

然而轻快的脚步却出卖了她。

韩彦嘴角翘得高高的,大步追了上去,与佳人并肩而行。

柳李氏见状,笑得意味深长,远远地就体贴地挥手告辞了。

一路从倚梅园回到客栈,两个人脸上的笑意都没有消散。

掌柜的见状,心里有数,等晚饭的时候又加送了一道鲜鱼烩,说是庆贺韩彦又得佳作。

韩彦笑着道了谢,待掌柜的一走远,故意低声逗舒予:“我今日可没有写出什么佳作来。不过,倒是有幸拜读了一首绝妙好词。”

“什么词?”舒予讶然抬头问道。

竟然连韩彦这样的两榜进士都用“有幸拜读”“绝妙好词”这样的词句来形容。

当时在萃芳汀里,顾及刘芳菱的面子,传话的婢女并没有将揽月楼里众人争相阅览《采桑子》的情况当众宣布,只说了谁输谁赢,所以舒予并不知情。

“《采桑子》。”韩彦笑道,直盯着舒予看。

果然,舒予杏眸一瞪,道:“《采桑子》?那还真是巧了。”

但是转瞬便又神色如常,显然并没有将那首绝妙好词和自己联系起来。

“巧在何处?”韩彦追问道。

觉得自己像是在逗弄一只慵懒的小猫儿,轻轻地捏捏她的耳朵,揪揪她的尾巴,不时地刺挠她一下……这种体验新鲜有趣极了。

舒予咬了咬筷子,笑道:“我今日也写了一首《采桑子》。”

别的并没有多说。

“哦?你也作词了?”韩彦故作惊讶,笑问道,“都写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舒予觉得不太好,毕竟那首词是她“借”来的,不得已用来回击刘芳菱的恶意折辱也就算了,怎么能据为己有呢?

这点道德操守她还是有的。

“我哪里敢在韩大哥面前献丑。”舒予打哈哈,故意调转话题,“不如韩大哥来说说你有幸拜读的那首绝妙好词,让我也开开眼界?”

韩彦强忍着笑意,道:“还是等一会儿回屋再说吧。这里不方便。”

舒予愣了愣,不知道大堂里有什么不方便谈诗论词的,不过她本来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遂顺势揭过不提。

两人安静又融洽地吃过晚饭,各自回房梳洗。

舒予刚换好衣服,正在拿帕子擦湿漉漉的头发,就听得敲门声响起,接着便是韩彦的温声招呼:“舒予,你这会儿得闲吗?”

舒予手下一顿,朗声回道:“这就好了,韩大哥请稍等。”

说罢,拿了挂在架子上的裙衫套好,又用帕子包住头发,这才去开门。

门一开,韩彦抬头见舒予一身常服穿得严严整整的,没有一丝不妥,笑着摇摇头,这才抬脚跨进了屋子。

两人依旧是隔桌相对而坐。

然而韩彦看到舒予在拿帕子擦头发,又起身坐到了对面。

舒予一惊,手下动作一顿,抬头惊讶地看着韩彦,紧绷的小脸儿有些紧张。

韩彦见了,笑叹一声,道:“我来给你擦头发。”

说罢,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另外拿了一张干帕子给舒予擦头发。

舒予看着两人之间隔着的小半张凳子,放松身体,安然享受“男朋友”的照顾,神情惬意安闲。

韩彦笑着摇摇头,果然是一只猫儿啊,慵懒又机敏,手下的动作愈发地轻柔了。

“我给你诵读今日那首艳惊四座的《采桑子》吧。”韩彦一边给舒予擦头发,一边低声笑道。

舒予正享受着完胜理发店vip客户的待遇,心情欢喜又舒畅,闻言只是轻轻地点点头,哪里有多余的心思分出来体味韩彦这话里的深意。

韩彦见状忍不住低笑,眼底闪过一丝促狭,清声朗诵道:“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

舒予一愣,猛地扭身抬头。

“呀——”

头发根处的疼痛,让她忍不住低呼出声来。

第158章 浓情

“你没事吧?”韩彦赶紧松了手。

舒予看着韩彦一副歉疚又紧张的模样,捂着发痛的头皮,摇头安慰道:“没事儿,这也不怪你。是我自己突然扭头,才拽到的。”

听舒予这么说,韩彦更加心疼内疚了,凑上前去,伸手拨开舒予的湿漉漉的头发,低声道:“快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

舒予来不及挣扎,整个人就被韩彦拥在怀里,扑面而来的男性的气息,让她一时有些眩晕。

只觉得被韩彦的手指温柔地拂过的地方,似有电流闪过,让她禁不住头皮发麻,身子下意识地绷紧,却又酥软得无力。

咬咬下唇,舒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心里却暗想,明明两个人不是第一次接触,可是好像自从关系改变之后,同样的事情做起来,感受完全都不一样了。

还有韩彦也是。

往常遇到类似的情况,他会关心会内疚,但是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紧张无措的神情,就连下手都有些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再拽疼了她似的。

这么一想,舒予渐渐地平静下来。

大家都是新手,谁也别“笑话”谁。

而这种一起探索、一起成长的经历,在将来定然会成为彼此美好的回忆。

反倒是韩彦,看到舒予发根处微微发红,有几个地方甚至还掉落了好几根头发,更加心疼内疚了,恨不能拔下自己几根头发来补偿舒予。

舒予的脸埋在韩彦的身前,看不到对方的神色,只听得头顶响起一声叹息,然后被拽疼的发根处就传来徐徐暖暖风,极尽温柔。

舒予身子一僵,瞬间明白过来是韩彦在给她“呼呼不疼”,不由地面色涨红如霞。

她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可是为什么对于这样小心翼翼的呵护却十分享受与贪恋?

以至于她虽然明白韩彦这样的呵护方式未免有些**的嫌疑,却还是双侠绯红、木木呆呆地静坐着。

韩彦也觉得自己如今的心境很新奇奇妙,明明舒予去年就已经及笄了,是个可以许嫁的大姑娘了,可是他却忍不住将她当成一个小姑娘看待,甚至觉得她比一岁多的小望之更需要自己的温柔呵护。

……

两个人温柔地“呼呼不疼”,一个僵直且温顺地垂首不语,竟然呆呆傻傻地将这个动作一直持续到小二来敲门。

两人这才惊觉清醒,互相对视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还有小二在外面敲门,免了两人面面相对的羞窘和尴尬。

韩彦清咳两声,神情端肃地去开门。

舒予则赶忙拿了桌上的帕子,侧身朝里擦头发,有一下没一下的——整颗心跟着韩彦去了门口,哪里还有心思擦头发。

见门开了,小二满脸堆笑地说道:“小人先前去敲门,见韩先生屋里没有人应,就先来张姑娘这边了。”

说着话,余光越过韩彦,飞快地扫视一圈。

嗯,屋内整洁,两个人也衣衫齐整的,他应该没有打扰到对方吧……

韩彦将小二的动作收在眼底,上前挡住他的窥视,颇为不悦地问道:“有什么事情?”

小二听出韩彦的不快来,赶紧收回目光,躬身笑道:“是有人递了帖子,吩咐小人转交给二位。”

说罢,赶紧将手里的帖子递上。

韩彦打开一看,一张是柳开邀请他和舒予明日去做客的,一张是谭馨邀请舒予有空时去谭府做客的。

韩彦惊讶,舒予什么时候和谭馨的关系这么好了?

“有劳小二哥。”韩彦笑道。

说罢,收好帖子,退回屋内。

小二见韩彦一副送客的架势,连忙极有眼力地躬身应道:“不敢不敢。”

说罢,便赶紧退了回去。

韩先生可是客栈的金字招牌,就连掌柜的都捧着他,他一个跑堂的怎么敢开罪!

有了这段插曲,屋内灼热又紧张的氛围稍稍缓解,舒予将半干的头发直接用帕子束在脑后,起身问道:“谁送来的帖子?”

韩彦笑回道:“一份是柳兄夫妇的,一份是谭小姐的。”

说着,将两份帖子都递了过去。

舒予讶然接过帖子,重新安坐,打开来扫视一眼。

果然,不仅有柳开夫妻的邀请,还有谭馨措辞委婉的诚心相请。

对坐的韩彦见舒予看到谭馨的邀请同样面露惊讶,关心问道:“你什么时候和谭小姐要好到下帖子邀请对方到自家做客了?”

舒予皱眉想了想,颇为无奈地笑道:“或许是因为今日在赏菊花会上,我竟然‘斗胆’赢了县尊大人的掌上明珠吧。”

说罢,将今日在萃芳汀的事情简单地提了提。

当然,刘芳菱对她的轻蔑和折辱,她并没有告诉韩彦,免得他听了难过又担心。

韩彦心头一动,皱眉问道:“刘小姐写的是不是《咏菊》,其首句云‘琼珠露蕊吐幽芳’?”

“你怎么知道的?!”舒予惊讶问道。

没等韩彦回答,又一拍脑袋,恍然笑道:“你看看我这记性!暗香楼参赛的诗词是要送去揽月楼给谭教谕审阅评定的,你当时在揽月楼,自然是看到了。”

韩彦闻言,却难掩忧色。

舒予见状,一颗心也不由地悬了起来,连忙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韩彦想了想,没有直说刘县令为此特地找过自己的事情,只是笑着叮嘱她说:“你那首《采桑子》一出,刘小姐这首《咏菊》就连有人看都没有。

“听说那刘小姐脾性高傲,没有容人之量,且县尊大人对于这个女儿又是极其宠爱,说一不二的。

“你往后再遇上刘小姐时,小心一些……”

说最后一句话时,韩彦只觉得心口堵得慌,闷闷地疼,要不是他没有能力保护舒予,舒予又何至于受了委屈还要主动避着对方……

恋爱中的人对于对方的情绪变化都很敏感,舒予见韩彦虽然是在笑着,然而眉梢眼角却极力压抑着失落与内疚,知晓他在为着什么难过,既觉得心暖,又心疼不已。

“韩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会小心的!”舒予重重地点点头,展颜笑道。

说着话,双臂越过桌子,紧紧地握住了韩彦的手。

温暖的小手将自己的大手半包,不断传来源源的热意,熏得韩彦整个人心里暖暖的。

大手一翻,反过来将小手紧紧地裹在手心里,认真地点点头,眉眼间是浓到化不开的温柔。

第159章 捉拿

第二天吃过早饭,收拾妥当之后,舒予和韩彦便将包袱寄存在掌柜的那里,又请小二跑一趟谭府,将回信交给谭馨。

两人这才相携出门,路上买了些点心水果之类的礼物,应邀去城南柳家拜访。

柳开夫妇一再诚恳相邀,他们也不好一直拒绝;而谭馨那里,只说是闲暇时再聚会谈诗,那就再等一等吧。

更重要的是,舒予觉得两人不过一面之缘,还远没有到登门造访的程度。

两人一路行一路问,很快便寻到了柳家所在的南城清水巷。

让他们惊讶的是,巷子口此时竟然被两个黑甲将士挎刀拦住,旁边围着数个差役,恭顺地低头待命。

柳开和柳李氏夫妇正和许多人围在巷子口,探头朝巷子里瞧,神情惶惶不安。

韩彦和舒予面面相觑,紧几步走过去,拨开人群,挤到柳开夫妇身边。

“柳兄,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韩彦拍了拍柳开的肩头,低声问道。

柳开惊觉回头,一看是韩彦和舒予,且手里还拎着礼物,知晓对方这是应邀上门做客的,连忙致歉道:“韩兄,真是抱歉……

“谁承想一大早的,巷子里竟然混进了瓦剌的奸细!”

韩彦一惊,连忙低声问道:“找到那细作的行踪了?潜进了你们巷子?”

黑甲卫队从新年搜检到现在,终于抓住对方的马脚了吗?

柳开点点头,看了一眼守在巷子口的那两个神情冷峻的黑甲卫士,压低着声音道:“听说是黎明时窜进来的……大家接到官府的命令,就赶紧都出来了,方便他们翻检。”

通敌叛国,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谁不想躲得远远的,免得无辜被牵连。

“那你们就不怕细作趁乱逃出来?”韩彦皱眉问道。

“韩兄看那里。”柳开朝不远处抬抬下巴,低声道,“那是县衙的司户文吏,专门管着户籍的。

“清水巷里住的大多是原住民,有些往上数三代就在这巷子里居住了。他只需要翻照户籍一查,是不是混进来的细作就一清二楚了。”

韩彦点点头,扫视一圈,见围观的群众虽然都一个个的神情紧张地引颈探头,使劲朝巷子里张望,却并没有骚动不安,便知这核对户籍之事已经做完了。

“那细作是何模样?有没有人看到?”韩彦皱眉低声问道。

“大家那时都还在睡觉呢!就算是有那早起的,黑灯瞎火的,有人影闪过也看不真切……”柳开低声叹道,咬牙切齿,

“这等奸邪之徒,人人得而诛之!要是真的被巷子里的邻居们发现了,早就拼了命拦截下来了!”

战争无情,受其荼毒最深的还是这些边地的老百姓,因此面对敌人时,他们比别处的百姓更加不顾惜自己的生命。

——只有他们勇敢地冲上去,才能守住这一线防线,边境安稳了,他们的亲人朋友才能好好地活着。

韩彦点点头,眉目肃然。

他理解柳开等人的愤怒,更知道要解决边地的兵乱,单是抓住一个细作并不能解决问题。

如果朝廷再不振作强硬起来,任由瓦剌逐渐壮大的话,那在不久的将来,就只能是被动挨打,忍气吞声地将边地和其上的百姓都拱手相让了……

韩彦和柳开神情凛然,紧紧地盯着巷子口。

舒予和柳李氏也在低声议论着这件事情,只不过比起男人的严肃凛然,她们更多的是后怕惶然。

“你都不知道,当时我还在睡觉呢,突然被刺耳的锣声惊醒,吓得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还没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就被扔了一件外衣进来。

“匆忙穿好,鞋子还没有提上,就被你柳大哥连拉带搂地拽出了门。然后就看见寒光闪闪的刀影一闪,黑甲卫士已经拔刀冲进了院子……”

想起当时的情况,柳李氏犹自心惊后怕不已。

舒予劝慰两句,心中发沉。

这就是将来要交给小望之的江山啊,怎么能任由瓦剌细作横行!

天光越来越盛,清水巷窜进了瓦剌奸细的事情也传遍了整个康平县城,惊怒交加的百姓们,都纷纷朝清水巷涌去。

康平县兵马都监王良亲自带队,先一步将清水巷四周重重围住,不许百姓靠近。

事关边地安宁,这些百姓虽然又惊又怒又惶恐担忧,却还是听从命令,只在外围团团守着,没有贸然往前冲,免得引起骚乱,给了敌人逃走的机会。

万一瓦剌贼人侥幸冲破了官兵们的防线,逃了出来,他们还可以用身体挡住对方,用拳头招呼他。

清水巷里除了马靴踏地、推门开柜的声音,一片寂然。

围观的百姓只觉得自己的腿都酸了,眼都花了,终于等到了一阵兵器交接的声音,顿时一个个都精神起来,摩拳擦掌,死死地盯着巷子口,随时准备助官兵一臂之力。

韩彦亦不例外。

当看一个全身黑衣的人捂着胳膊从里头奔逃出来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过去。

也幸亏他及时冲了过去。

快奔逃到巷子口时,只见那黑衣人扬手一挥,一阵刺眼呛鼻的白雾腾起。

“咳咳咳……”

守着巷子口的两个黑甲卫士下意识地侧身眯眼躲避,再回过神来时,贼人已经手脚敏捷地趁乱窜入被白雾呛得一时骚乱的百姓中去了。

原来他根本就没有受伤,刚才只是故意迷惑对方,好趁机偷袭逃跑罢了!

韩彦眉头紧皱,双手一探,用力一扭,将正趁乱躲在人群里忙着除去夜行衣的贼人一把扭住。

咔嚓——

那是胳膊被卸掉的声音。

咔嚓——

那是膝盖碎裂的声音。

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钻心的疼痛从四肢传来,瞬间就冒出了一身冷汗,倒在地上,疼得浑身抽搐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马上就要顺利逃出去了!

强撑着一口气,那人抬头想要看清偷袭自己的人。

然而迎接他的是一脚猛踹。

咔嚓——

md,他的脊椎骨被人踩断了!

那人身子一歪,彻底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

第160章 回信

韩彦看看疼晕过去的贼人,再看看愤愤然收回脚的柳开,无语望天。

明明只要断了对方的手脚让他跑不了就行了,偏偏柳开一脚把人踹得昏死了过去。这万一要是打成了口不能语的废人,或者是直接打死了,还怎么拷问?

柳开却一脸的气愤和兴奋,非但没有想到自己可能坏了事,反而极为庆幸自己刚才看见韩彦一动,就赶紧追了过来,和他一起制服了贼人。

否则就凭韩彦那文文弱弱的样子,一个人还未必能够制服贼人呢。

瓦剌细作,人人得而诛之!

两个黑甲卫士此时也冲了过来,见贼人昏死过去,抬头打量韩彦和刘开一眼,冷峻无波的眼里闪过一抹惊讶。

不过,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冲两个人抱抱拳,和追赶而来的同伴,拽起地上的瘫成一摊烂泥的贼人,迅速离去。

周围的百姓虽然恨不能唾贼面、拆贼骨,但还是主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黑甲卫队很快便消失在街角处。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议论纷纷。

有咒骂贼人不得好死的,也有一脸崇拜地夸赞韩彦和柳开的,更有对或许即将发生的战事担忧的……

柳开和柳李氏一脸歉疚地看着韩彦和舒予,指着乱糟糟的巷子,向两人致歉道:“实在是抱歉,家里现在乱成一团,不堪招待佳客……”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韩彦笑着摆手打断了:“如此正好。拜礼如今也都被踩坏了,首次上门,我们也不好意思空着手。”

刚才贼人扬手的一瞬间,他察觉到不对冲过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手里的拜礼?

那些水果点心早就不知道滚到哪个犄角旮旯里,被大家踩碎了。

柳开一怔,哈哈大笑,伸手拍拍韩彦的肩头,一脸感激和钦佩。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正待要分别,王良突然带着两个戍卒走了过来,客气地邀请道:“二位是此次截获瓦剌细作的功臣,县尊大人有令,请二位到府衙一叙。”

不外乎是问问当时的情形,并且对两人予以嘉奖罢了。

王良看着眼前这两个衣衫狼狈的读书人,斯文俊秀的,怎么都想象不出,他们两人竟然合作拿下了从黑甲卫队手里脱逃的瓦剌细作。

韩彦和柳开相视一眼,拱手道:“学生领命。”

柳李氏和舒予挤上前来,一个满脸崇拜,一个满怀担忧。

韩彦给舒予一个安抚的眼神,温声笑道:“你先和嫂子回家,等我从衙门回来,再来接你。”

众目睽睽之下,舒予只能点点头,不得已目送韩彦和柳开跟随王良离去。

“真没有想到,夫君竟然这样厉害!竟然亲手拿住了瓦剌细作!”柳李氏却没有丝毫担忧,只有慢慢的崇仰与自豪。

舒予勉强一笑,一面不时附和一句,一面跟随兴奋喋喋的柳李氏进了清水巷。

等到两人将屋里屋外都收拾齐整了,韩彦和柳开也相携从衙门归来。

两人赶忙迎了上去。

当着外人的面,有些事情韩彦不好直说,只能冲舒予轻笑摇头,示意一切安好。

这一上午鸡飞狗跳、惊魂甫定的,韩彦和舒予也不便留下来叨扰,便以离家太久想念幼子着急归家为由,婉拒了柳开夫妇的殷切挽留。

见两人归家心切,柳开夫妇虽然觉得遗憾,却也没有再执意挽留,一路将两人送到了清水巷口。

辞别之际,只听得钟声阵阵,肃穆悠长。

韩彦闻声看去时,就见前方重檐翘瓦,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辉来,富丽堂皇,与周围的平民区格格不入,不由地面露思索。

柳开见状,便笑着解释道:“那里是娘娘庙,康平县唯一的一座大庙,一直以来都十分热闹。

“半个月前,云游四方的灵微道长到此挂单坐镇,其法力通天,断事灵验,娘娘庙的香火也愈发地鼎盛起来。

“方才的钟声,大约是有人还愿吧。”

韩彦猜到了那是娘娘庙,他只是突然想起张大叔和婶子上回特地到娘娘庙求见灵微道长,不知所为何事。

不过,不管所求何为,目前一张拜帖对于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他当然要成全老两口的心愿。

只是,现在整个衙门里都在忙着审理瓦剌细作的事情,这样琐碎的小事,还是等下次再说吧。

两人辞别柳开夫妇,回客栈取了行李马匹,便一路奔城门而去。

等出了城,路上人烟渐至稀少,舒予这才放慢速度,忧心忡忡地问韩彦:“那个瓦剌细作是怎么回事?你在衙门里一切都还顺利吧?”

韩彦笑着点点头,安慰道:“你不用担心。在他们看来,我和柳兄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又有县尊大人作保,他们又怎么会起疑心。”

舒予长吐一口气,又笑道:“那这样看来,还要多谢柳大哥助你‘一脚之力’才对!”

韩彦哈哈大笑,连连点头。

可不是嘛,他于刘县令来说虽然算不上熟悉,然而柳开却是在县儒学进学多年的学生,且考中了秀才,家世清清白白,刘县令既然要作保,那自然是两个一起保下了。

要是当初他一个人去县衙的话,那些黑甲卫队的头领盘查起他的过往来,刘县令却说不甚清,少不得惹人探究。

“那那个细作呢?最后怎么处置的?”舒予一脸担忧,“想想敌人的奸细竟然在康平县潜伏了大半年,就让人忍不住心惊后怕。”

韩彦皱眉摇头,道:“事关机密,只怕就是县尊大人都未必有资格知晓全部,更何况是我们这样的‘无关人等’……

“再等等吧,等找到机会,我再去打探打探。”

家里的回信,按理说也该快到了。

途经秀水河子镇,韩彦喝停大黑,回头对舒予笑道:“我要去趟秀水河子镇,你要一起去吗?”

舒予问道:“是要去谭老先生府上吗?”

韩彦摇摇头,道:“不是。之前已经和谭老先生说过了,旬日要应邀去县中参加重阳赏菊花会,所以论谈临时取消。

“上次文会大比结束之后,我曾托白起送了封家信,既然路过,正好去看看有回信没有。”

从上回送信到如今,恰恰好过了一个月,如果赶得凑巧的话,或许回信已经送到了。

第161章 同仇

知道韩彦是去寻白起的,舒予自然是策马跟随。

初初恋爱的情侣,有时候会恨不得长成连体婴,时时刻刻都待在一起,甚至于连拥抱对方时,都依旧思念到心疼。

舒予觉得自己虽然不至于如此,但是比起独自回寨子,她还是更乐意等韩彦一起。

等到了秀水河子镇子上,两人没有直接去寻白起,而是先去小面馆里叫了两碗面,填饱肚子再说。

为了赶路,午饭两个人是随便两口干粮对付过去的,那点东西怎么能经得起纵马狂奔一个时辰的消耗。

一碗热汤面下肚,满足地打个饱嗝,感觉整个人又都活泛了过来。

结过账,两个人刚出面馆没走多远,就见白起迎面而来。

“韩大哥!舒予!”白起一见二人,老远就高兴地挥手招呼。

等走到近前,不及寒暄,就赶忙从袖间摸出一封信来,递给韩彦,笑道:“真是巧了!我刚说上街找寨子里的人帮忙给韩大哥送信呢,没想到一出门就遇见了你们!”

韩彦一听,连忙接了过来,一面道谢,一面来回翻看手里的信封。

火漆密封严实,上有缠枝纹样的“余记”二字,除此之外,整个信封干干净净,别无他迹。

韩彦见状长舒一口气,笑了起来。

白起瞅了眼空白的信封,摇头叹道:“这人真是有意思,写信都不署名的。要不是恰好马行有商队返回,直接把信带给了我,都不知道是发给谁的呢!”

“多谢了!”韩彦将信封妥帖地收在怀里,拱手郑重道谢。

“别别别。”白起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嘿嘿笑道,“我也不过是动个嘴、跑个腿罢了,哪里值得韩大哥如此郑重道谢?”

顿了顿,又挠头嘿嘿笑道:“而且能够为韩大哥效劳,才是我的荣幸嘞!”

发自肺腑的。

韩彦闻言很是感慨,郑重回道:“有你和寨子里的人无私相助,才是我和小望之的幸运呢!”

要不是碰到了这样一群淳朴的山民,真心悦纳他和小望之,不问过往地给予他们甥舅俩帮助,只怕他和小望之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流浪求生呢。

白起听韩彦这么说,更是感动非常,正要激动地表白一番,就被舒予笑着拦住。

“行了行了,你们俩也别感谢来感激去的了,看着怪外气的!”舒予抿唇直笑,指着天色道,“深秋昼短,天黑得早,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要是回去得晚了,爹娘该担心了。

而且韩彦肯定也着急拆阅京城来的信件,这在大街上可不方便。

白起闻言虽然不舍,但还是挥手告别,临别前不忘一再央求韩彦:“等韩大哥下次来镇子上的时候,可一定要跟我好好地说说赏菊花会的事情!”

那样高端的赏花会,他这辈子都未必有机会亲临一次呢,饱饱耳福也总是好的。

韩彦笑着点头应了,挥别白起,翻身上马,和舒予一路疾驰赶回獾子寨。

刚转出家门口的树林,就见自家灶房烟囱里正飘出袅袅炊烟,而张猎户正牵着小望之,站在院门口向这边张望。

夕阳的余辉洒下来,给这个一老一小镀上一层温暖的金黄色,看得驾马归来的人心里暖暖的。

“驾——”

“驾——”

韩彦和舒予相视一笑,策马飞奔。

小望之远远地瞧见他们,高兴地挣脱张猎户的手,像一只小兔子似的,欢快地奔迎了过来。

……

晚饭后,少不得说起赏菊花会上的事情。

当得知自家女儿的词作竟然博得了众学子的连连赞赏,甚至还要刊印在县儒学的每月诗文集刊上供学子们观摩学习时,张猎户和张李氏夫妻俩激动得眼泪都冒出来。

张猎户连连拍了好几次大腿,酝酿了满肚子的话,最终却只憋出一个字来:“好!”

顿了顿,又笑道:“好!好,好……”

声音越来越低,甚至隐隐哽咽。

张李氏别开身子,悄悄抹了把眼泪,再转过身来时,已是一脸的欢喜地给众人添茶。

舒予瞪了韩彦一眼,怪他多事提这一茬,而且绘声绘色地将当时的情形说得让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就是她这个当事人听了都忍不住暗悄悄地热血沸腾一把,更何况是两位爱女心切的老人家呢!

韩彦歉然一笑,有些无措。

他本意是想要张大叔和婶子也跟着一起高兴高兴的,可谁知最后竟然把人都给说哭了……

舒予见韩彦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轻哼一声,果断出手回击道:“我这算得了什么?

“爹娘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康平县这种偏僻的地方,会吟诗作对的女子又有几个?物以稀为贵罢了。

“韩大哥做的事情,那才真叫是惊天动地呢!”

有道是“知父(母)莫若女”,果然,张猎户和张李氏夫妻闻言立刻转移了注意力,顾不得尚未收拾好的满怀欣慰和感伤,连忙问道:“什么惊天地动的大事情?”

韩彦无奈一笑,冲舒予连连告饶。

舒予可没有那么“大度”,当即将韩彦当街勇擒瓦剌奸细的壮举细细说来,那叫一个激情澎湃、慷慨激昂。

听到激动处,张猎户甚至腾地站起来,恨不能拉弓射箭,一箭爆了贼人的头才好。

就是一向温良和善的张李氏,此时也气得握紧了拳头,将贼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舒予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韩彦见状确实感叹不已。

与京城未遭战乱的百姓相比,边地的百姓因有切肤之痛,对于瓦剌的恨意不像京城的百姓似的,大多停留在口头上、想象中,而是熔铸在骨血里,世代相传,不敢遗忘。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哪怕从先帝时起,朝廷对于瓦剌就一再示弱屈服忍让,而大周的边境却从未因此而向南推移半寸。

当然,这并不全都是边地的百姓的功劳。

就算是他们再爱国心切,面对敌军时悍不畏死、以性命相搏,可是血肉之躯又怎么抵挡得住瓦剌的万千铁骑?

关键,还是靠驻守边关的将士。

想到这里,韩彦突然对掌管辽东军的镇国公朱琨好奇起来。

任用勾结内廷宠妃、私通敌国贩卖军马的王继高之流,却还能够紧守疆界、寸土不让的镇国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162章 不寐

等晚上回到了自己家,将已经睡着的小望之放在床上,盖上被子之后,韩彦不由地长舒一口气。

往常小望之跟着舒予睡的时候,他也没有觉得哄小孩子睡觉是件困难的事情。

然而自从搬到了新家,小望之乍一离开舒予,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和他同睡,每夜都要闹上好了一会儿。

看着小望之安恬纯稚的睡颜,韩彦深邃的眼底泛出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泽来,整个人也终于能轻松一会儿。

起身坐到桌前,从怀里摸出京城来信,韩彦对灯仔细地看了起来。

稍显潦草的字迹,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气息,韩彦甚至能够想象得出来好友庄贤特地用左手书写回信的情形,嘴角不由地翘起,神情怀念又怅惘。

他和庄贤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两人一个是吏部尚书的独孙,一个是大理寺卿的幺子,一样世代官宦的出身,一样风流不羁的年纪,一样好打抱不平、立志要做个惩奸除恶的游侠儿的个性,让他们在第一次相遇时,就因为狭路相争而打了一架。

结果自然是两个人都鼻青脸肿地回了家,被各自的父亲又暴打了一顿,押着去给对方道歉。

开始自然是谁都不服气谁,就干脆私下里约架,势要比出个高下来。

一来二去的,两人竟然打出了情义了,约架切磋或是相约行侠仗义,自然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为免被家里人发觉,两个人便自行琢磨了一套隐秘的通讯方式,这样即便是来往的信函被家人发觉了,也看不出他们写信的本意来。

也幸好这套隐秘的通讯方式,让他能够在如今的处境下,写信向好友庄贤打听京城如今的情况。

韩彦凝神,认真读信。

是一篇品茶文记,茶形、茶色、茶香、茶具、茶水的,说得头头是道,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然而等韩彦按照自己和庄贤商定的那套隐秘饿通讯方式来解读时,潜藏在字里行间的真正讯息便一一浮现出来。

庄贤大约是以为他一直云游在外,并不知道长姐已逝的消息,所以不但措辞委婉地告知了此时,而且还特地安慰了他几句。

除此之外,便是父亲“奉旨休假”结束,重新上朝,如常掌管太常寺诸事。

不过在长姐突然逝世,而且明显是有人故意谋害,但是元嘉帝却对罪魁祸首赵贵妃偏袒包庇的打击下,父亲如今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并不大好,已有隐退之志。

若不是长兄现在还无法担负起家族传承的重任,父亲不得不强撑着替长兄和家族筹谋,只怕早在得到长姐焚宫去世的消息之后,他就萎颓不振,辞官退隐了。

而经此一事,赵贵妃在后宫更是只手遮天,就连赵太后都要避其锋芒,不得不“安心”在慈宁宫中养老。

不过元嘉帝并不蠢,虽然一味纵容赵贵妃在后宫兴风作浪的,却不许她再插手前朝之事,至少,眼下得收敛安分一些。

这些年来,折损在赵贵妃手下的后宫女子也不少,其中也有和长姐一样身世尊贵的,元嘉帝害怕赵贵妃再这样张牙舞爪继续下去的话,惹怒了朝臣,那些宫妃的父兄会趁机联合起来,向赵贵妃讨回公道。

到时候,即便是他贵为一国之君,只怕也难以保下赵贵妃这个红颜祸水。

……

韩彦看到最后,双眼忍不住泛红,一封书信也被他紧紧攥成了一团。

庄贤问他什么时候、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来到了北地,说是长姐去世时家人去紫霞观都没有寻到他,就连柳真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处,只说他是下山历练去了。

又问他什么时候回京城。

回京城啊……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事情,可惜,现在还不到时候。

韩彦想了想,磨墨纸笔,开始给庄贤写回信。

他并不想将庄贤拖到这件事情中来,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过,他必须通过庄贤,和父亲取得联系。

如果知道长姐唯一的骨血还留存于世,并且正在苦苦等待机会重返京城以正名归宗,父亲肯定会振作起来的!

眼下不趁着元嘉帝将赵贵妃拘在后宫,无暇追踪小望之的空当,及时和父亲取得联系,不知道下回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昏黄的灯光下,韩彦凝眉执笔,缓缓落笔,每一个字都要斟酌再三,免得出了差错。

……

漫漫长夜,人不寐的,还有京城韩府。

长女焚宫去世之后,像是瞬间老去了十岁的太常寺卿韩迁,两鬓斑白如霜,暮气沉沉,早已不见先前的矍铄精神、风发意气。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的是一张小像。

画像上一个梳着双髻、穿着粉色衣裙的小姑娘,约莫八九岁的年纪,正紧紧地盯着一只落在盛开的木槿花上的白蝶,嘴角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手里捉着的网兜高高地扬起,正要扑下去。

韩迁伸手抚上小像,浑浑噩噩的眼底露出一丝怀念,很快便又化了漫天的悲哀,将他整个人重重地覆盖,妄图摧垮。

这就是他的琬儿啊,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因她的到来而尝到初为人父的欣喜与无措,看着她从皱巴巴的一团,渐渐地长成一个蹒跚学步的小丫头,眨眼间又成了一个明媚聪明的少女……

记得送琬儿入宫的那天,他人前欢笑,人后就自己躲到书房里哭了一整晚。

这是天家的旨意,他为人臣子,没有办法抗命不遵,只能祈祷琬儿在深深后宫中,能够平安顺遂地终此一生。

可是谁曾想得到,那元嘉帝的后宫,除了她赵贞儿以外,别人都不过是进去送命的啊……

九月夜风凉凉,韩夫人孟氏在房中久等不见丈夫归来,知晓丈夫肯定又一个人悄悄地躲到外院书房里怀念不幸早逝的长女去了,眼泪不由地落了下来。

她默默哭了一会儿,扬声唤丫鬟打水进来梳洗更衣,又吩咐厨下准备些清热去火化郁滋补的汤水,一会儿送去外院书房去。

女儿已经不再了,任是她哭瞎了眼睛,也再唤不回来了,可是一家人的日子,总还要继续过下去。

第163章 将来

韩彦第二天一大早,连早饭都没有来得及吃,便将学堂托付给舒予照管半天,骑着大黑一路狂奔去秀水河子镇上请白起帮忙送信去了。

张猎户很是惊讶地挠头不解:“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得大清早地就赶去办?连早饭都来不及吃一口。”

舒予知晓韩彦是赶着去给京城送回信的,可是却不能泄露半分,只能笑着打哈哈道:“韩先生的心思那里是我等凡俗所能够揣测的?

“爹您还是赶紧去将昨儿才刚得的那张獾子皮处理干净,等着给韩霞做成亲贺礼吧!”

韩彦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今年年底。

从相看到成亲,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五个月余,比起当初韩彦和白英从提亲到成亲前后不足一个月相比,虽然是长了些,可是和寨子里其他说了亲事的姑娘,至少得在娘家留够一年才出嫁相比,又委实太短了些。

听说是王行年后要跟着叔父出一趟远门,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或许还有余,归期不定,所以王家人才着急赶在年前将这门亲事给完成了,免得到时候拖拖拉拉的,夜长梦多。

张猎户闻言果然不再追问韩彦此去的目的,反而围着舒予数落起来:“人家韩霞比你还小几个月呢,这眼看着就要出嫁,你难道就不着急?”

舒予摇头装傻:“韩霞成亲,我着急什么?爹你这话该去问王家人才对!问他们有没有准备好迎亲的一应事项。”

“又耍贫嘴!”张李氏闻言,拿眼瞪她,“就知道跟我们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就不信等将来寨子里同龄的姑娘都嫁人生子了,就剩下你一个人孤伶伶的,你就一点都不着急?”

那有什么好着急的?

舒予不以为然。

寨子里的姑娘大多及笄后就出嫁了,最晚也只留到十八九岁,在她看来,那是才刚上大学的年龄呢,大把的好时光等着她去享受,去创造呢!

何必着急出嫁?

而且,她现在也算得上是名花有主了吧?

虽然这件事情暂时还泄露不得。

这是她和韩彦商议后,一致的决定。

——韩彦和小望之甥舅俩自从来到獾子寨之后,就一直借住在自己家中,九月初六才刚从搬走,若是此时韩彦上门求亲的话,只怕到时候难免会有流言纷扰,譬如说两人早就暗通款曲之类的。

她虽然不惧流言,可也不想无端招惹上流言,更不想因为这些子虚乌有的揣测中伤,让爹娘在寨子里被人戳脊梁骨,抬不起头来。

而且婚姻不仅是两个人的事情,还是两个家庭的事情,尤其是在宗法大于天的古代。

她要嫁的人虽然是韩彦,可是要想这段婚姻被韩彦的父母家族承认,就必须要在婚前征得他们的同意。

否则将来韩彦带着小望之进了京,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一起跟过去,红口白牙地说自己是韩彦在獾子寨讨的媳妇,那韩家人能够接受吗?

韩彦曾经说过,韩家累世官宦,清誉卓然,最是讲究“规矩”二字——虽然偏偏出了他这么个例外,性子跳脱,专爱舞枪弄棒,无法无天的,把父母的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

就算是韩家人讲义气,承认了她的身份,只怕也不会给她这个素未谋面且未听闻、“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小儿媳妇”几分尊重吧。

她和韩彦要的不是少年情热的一时欢愉,而是一生一世的相依相伴。

这么一想,一向心里不装事的舒予,也少不得“随俗”惆怅一把。

然而这惆怅才刚起了个头,就被欢蹦乱跳地扑过来的小望之给打断了。

舒予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小望之,牢牢地抱了起来,忍不住像往常一样畅快大笑。

可是才刚笑了两声,又蓦地止住了。

等她嫁给了韩彦,那就是小望之的“后娘”了,不知道这孩子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亲近自己……

突然间有点失落,有点郁躁……

真是烦恼!

果然恋爱就是甜蜜与惆怅的矛盾综合体,任谁都无法摆脱这个“魔咒”的吗?

……

学堂里,韩彦的缺席让大小学生们吃惊一会儿之后,很快便都抛之脑后了。

因为他们正忙着跟舒予打听重阳赏菊花会的事情呢!

韩彦不在,为了方便管理,舒予干脆让小班的孩子搬了张小凳子临时挪过来,和大班的孩子撘桌坐在一起,听她“讲故事”。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对于从未曾亲眼目睹过的风景,单是从书本中想象是远远不够的,当然只是听人口述也是远远不够的——但是至少算是一条增广见闻的途径不是?

舒予略掉那些应酬竞争之类的琐碎事情,只说倚梅园景致的清雅秀丽,说与会宾客的才学不俗、举止从容,说花会上都出了那些精彩的诗文华章……

当然,对于自己“剽窃”得来的荣誉,她直接略过不提。

孩子们一个个听得入迷,满是向往,恨不能亲眼去见一见当时的情形才好。

“那些与会的学子,虽然不少是世代耕读出身,但是也有不少出身贫寒,甚至是需要家人浆洗缝补艰难维持学业的……

“然而他们却均凭借自己的用心苦读,在花会上夺得一席之地,甚至有人所作的诗词,远超出那些出身书香门第的学子所作!

“由此可见,出身不过是外力辅助而已,关键还是要靠自己的努力!”

舒予循循善诱。

眼下大周科举之风极盛,而且皇帝大力提拔士子,寒门子弟凭借此而一朝鱼跃龙门的并不少见。

韩彦和她说起自己的过往时,曾经无意间提起过一个寒门学子,名叫谢之仪,出身寒微,却极具才华,是他之前那一届殿试的状元。

如今人年纪虽然不大,却已经做到了户部侍郎一职,深得皇帝的宠信。

她虽然不想说将来一定要教出一班举人进士来,但是作为夫子,还是很乐意看到他们立下远大的志向,并且为之持之以恒地付出努力的。

……

等韩彦下晌从秀水河子镇上赶回来,看着一班斗志昂扬的学生,禁不住呆了呆,而后满怀激情地投入到日常教学中去了。

第164章 护婿

无论前世今生,韩彦都习惯凡事一个人扛,从不去连累别人。

然而和舒予坦白秘密之后,他才发觉,有人分担与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就好像是在茫茫天地间流浪的孤鸟,一直孤单无望地奋力扇动着翅膀,从来都不敢停留一下。

然后终于有一天,遇到了一枝可以放心栖息的树枝,从此有了归依之所,整颗心终于停止了漂泊。

舒予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需要静静地站在那里,让他一回头就能够看得见,心里瞬间就被填得满满的,有了应对风雨的勇气。

人逢喜事精神爽。

虽然韩彦上课时还是和以前一样冷眼峻眉,然而学堂的孩子们就是觉得夫子与先前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到底不同在何处,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望之也开始慢慢地适应新家,适应和韩彦两个人的“夜生活”,不再闹夜,越长大,越懂事。

一切都在按照韩彦原定的计划进行,除了舒予这个意外闯进他心里来的山间精灵。

九月二十,獾子寨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秋狩比赛,一来备冬,二来预备交租。

学堂从九月十八开始休假,一直到月底。

韩彦正式落户獾子寨,自然也要上交租赋的。

为了不耽误秋狩大比,他赶早一天去栖云山谭府和谭老先生论学。

韩彦刚走不久,张家就迎来了一个有些面熟的访客。

张李氏迟疑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对方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厮。

来人客气地行礼问了安,这才自报家门:“小人何从,是谭府的小厮,之前在韩先生家的小院,我们见过的。”

张李氏恍然大悟,连忙笑着将人往里迎,一边解释道:“韩先生一大早就应约去栖云山谭府和谭老先生品学论道去了,这会儿不在家中。”

谁知何从竟然笑道:“小人不是来找韩先生的,而是来替我家小姐给张姑娘送信的。”

张李氏脚下一顿,诧异道:“来给我们舒予送信的?”

何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双手递给张李氏,笑道:“我们小姐仰慕张姑娘高才,有心结交。得知张姑娘学堂里诸事忙碌,脱不开身来,所以特地着小人送上书信。

“不知,张姑娘这会儿可在家中?”

张李氏惊愕地摇摇头,指着远处看不到尽头的山林说:“她大早地就和她爹去山林里打猎去了。”

何从很是惊讶,脱口问道:“张姑娘竟然还会打猎?真是厉害!”

文能作词夺魁,武能上马打猎,怪不得自家小姐在被婉拒了邀约之后,还念念不忘,特地着他巴巴地来送书信。

张李氏点点头,不以为然地笑道:“山里的姑娘差不多都能上马挽弓。”

只是自己女儿格外厉害些!

何从却十分惊讶,回府向谭馨复命时,兴奋地提一嘴,惹得谭馨愈发觉得舒予是个不错的交往对象,从此书信往来更勤了一些。

这都是后话。

当天傍晚,张家父女策马满载归来后,得知谭馨竟然特地派小厮来给舒予送信,俱是惊讶不已。

“咱闺女就是厉害!竟然连教谕大人的掌上明珠都主动交好!”张猎户兴奋不已,招呼妻子道,“去,把院子里埋的女儿红挖出来一坛,晚上好好地庆祝庆祝!”

张李氏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什么为女儿庆贺,分明是他自己嘴馋。

那些酒,她可还要等着女儿出嫁的时候再起出来宴客呢!

将收好的书信交给舒予,张李氏转身起西间里取了一壶散酒,准备一会儿晚饭时温上。

张猎户倒也不生气,喝不上女儿红,喝散酒也行,他不挑嘴的。

晚一些时候,韩彦从谭府归来,得知谭馨特地差小厮给舒予送来书信,自豪地扬眉笑道:“谭小姐和你虽然不过是一面之缘,却一再示好,可见是你优秀卓然,让人见之不忘,心生亲近!”

舒予总觉得韩彦这话说得大有深意,可是还不及脸红,就听得一旁的老爹拍腿大笑附和:“对对对!贤侄这话说的很是有理!”

舒予无奈一笑。

有个这样给韩彦捧场的老爹,她还能说什么。

“谭小姐在信中都说了些什么?”韩彦随口问道,问罢语气一顿,又颇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我可不是再有意打探……”

舒予瞋了他一眼,揶揄道:“不过是姑娘家的悄悄话,韩大哥要听吗?”

韩彦要是不多余解释这一句,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偏偏多嘴解释这一句,这不叫“不打自招”叫什么?

韩彦闻言脸色一僵,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你们姑娘家悄悄话,我打听什么!”

这个可得赶紧解释清楚,免得舒予误以为他是个喜欢管西管东,干涉她交友自由的人。

——虽然,自从两人表白心迹之后,他确实突然生出一种两人不论欢乐忧愁都要分享与共的渴望来。

舒予见韩彦一脸严肃紧张,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张猎户在一旁替韩彦打抱不平:“你平时怼爹就算了,怎么这会儿连你韩大哥都揶揄上了?这可不行!”

韩彦冲张猎户羞涩感激一笑,心里乐开了花儿。

舒予被自家不明真相胡乱打岔的老爹气得想笑,干脆起身去灶房里帮忙准备晚饭,任由他们爷俩儿自己乐呵去。

正在摆弄自己的小弓箭的小望之,见状赶紧迈着一双小短腿,乐颠颠地追了上去。

姑姑今天一箭一只山兔,打回来的兔子串成一长串,可厉害了呢!

……

何从来送信的时候,寨子里有不少人都看到了,有人还给他指了前往张家的路,自然也顺口打听到他是替自家小姐来给舒予送信的,以及送信的缘由。

于是,很快整个獾子寨的人都知道了,舒予上回去康平县参加重阳赏菊花会,竟然一词夺魁,而且词作被刊印在县儒学的每月诗文集刊上,供学子们观摩学习。

谭教谕的掌上明珠十分欣赏舒予的才华,所以才特地写信来交好。

第165章 名扬

第二天秋狩大比,舒予刚策马到场上,本来还在各自闲话的场上诸人,立刻收住声音,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舒予一惊,差点没抓紧缰绳。

赶紧勒紧缰绳,喝停赤霓。

韩霞率先奔过来,站在马下,仰头兴奋道:“舒予姐,听说你在重阳赏菊花会上一词夺魁,词作还被刊印在县儒学的每月诗文集刊上呢!真是太厉害!”

舒予一惊,立刻回头盯着一向以“炫女”为乐的自家老爹看。

张猎户赶紧摆手以示清白。

他可是牢记闺女的吩咐,一直强忍着不说,就是在外喝酒时都不敢放纵,免得一不小心泄露了出去,回头就被闺女数落。

韩霞见状笑道:“不是张大叔说的!是昨儿个谭小姐派来给你送信的小厮说的!

“舒予姐,你可真厉害!就连谭小姐这样的千金大小姐都特地派人来给你送信交好呢!”

有了韩霞打头,场上诸人也开始七嘴八舌地夸赞其舒予来,个个激动又艳羡,还有人趁机低声教育自家的儿女,要多多向舒予学习。

一下子成了“别人家的孩子”的舒予,赶紧下马,连连谦逊道:“哪里哪里,承蒙谭小姐抬爱罢了。”

心里不禁发虚,毕竟是“借来”的词作嘛……

可别人哪里管这些!

他们只知道,舒予文武全才,武能赤手空拳打死大老虎,文能作词力压群芳、与读书人比肩,是獾子寨落成以来最有成就最有名气的人,就是寨中最优秀出众的白起现在都难以与其比肩了!

于是,原本历年的秋狩大比的开场白,今年画风一转,转成了对舒予的赞不绝口和对诸人的劝勉鼓励。

就是张猎户和张李氏这对“功臣父母”,也因此而得了许多恭贺与夸赞。

还有人急切地跟他们请教教养孩子的秘法,想要回去“如法炮制”自家儿女,以期能培养出个“舒予第二”来。

把张猎户和张李氏给弄得哭笑不得。

他们哪里有什么教养孩子的秘法!

如果真的有的话,那大约就是把闺女当成儿子使唤?

而一下子站在众人之巅的舒予,好久没有经历过这场面了,也着实紧张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适应了。

好不容易等到开箭鸣锣,秋狩大比正式开始,她立刻催马入林,避开众人热切追捧的目光。

挺秀而矫健的身姿策马狂奔,在一众虎背熊腰的男儿中间,显得格外地出众。

负责计数的白起,忍不住引颈伫立,直到那抹明丽的身影消失在丛林间,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舒予真是太厉害!

嗯,都快赶上韩大哥了!

他也得好好努力才行!

……

意料之中,初日大赛,韩彦以独自射杀一只野猪和数只獾子的成绩勇夺第一。

舒予有自知之明,不去和大家抢夺射杀那些大型的野兽,量力随缘而行,碰到什么就打什么,最终也毫无悬念地又一次成为打到山兔最多的那一位。

按照规矩,大家伙儿将猎物按照各自的贡献值和各家人头分了。

出于对韩彦和舒予的敬佩,大家又额外给他们两家多添了些野鸡、山兔之类的搭头。

这是大家的心意,韩彦和舒予谢过众人之后,便爽快地收下了。

等到暮色四合,各家都欢欢喜喜地满载而归。

从第二日起,便是各家自由狩猎。

因为秋狩有交租和备冬储粮的任务,压力颇大,所以韩彦将小望之交托给张李氏之后,便每日早出晚归,和舒予父女一起进山打猎。

也许是近日和严厉“教子”的韩彦独处的缘故,而且又没有了舒予等人可以撒娇耍赖,小望之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比先前懂事乖巧许多。

等韩彦耐心地和他说清楚道理,他虽然眼巴巴地瞧着想跟着去,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主动拉住张李氏的手,目送韩彦一行人策马远去。

“小望之真乖!”张李氏摸摸小望之的发顶,笑赞一声。

背过脸去,眼底却满是怜惜。

没娘的孩子,就是当爹的照顾得再仔细,也难免有疏漏之处,懂事得让人心疼。

别看自家闺女现在这么能干,可是一岁多的时候还不过是挂着鼻涕虫的小妞妞,每天只会抓着她的衣角哭闹嬉笑地玩耍,饿了要吃,困了要闹。

可要是有一天,韩彦真的给小望之找个了后娘回来……

唔,说不定小望之更可怜了……

张李氏这么一想,愈发地心疼小望之了,翻箱倒柜地将家里所有的好吃的都搜罗出来,摆满了一个小笸箩,这才作罢。

“呶,快吃吧。”张李氏将摆了满满的零嘴儿的小笸箩递给小望之,笑着说道。

小望之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见了喜欢的零嘴儿,立刻将先前不能与韩彦他们一同出猎的闷闷不乐给丢开了,抱着小笸箩坐在院子里,一面看张李氏收拾昨日的猎物,一面吃得津津有味。

头顶上秋阳正好,山林间不时有清风吹过,一老一小两个人坐在院子里,一个忙着做活,一个忙着吃东西,不时地抬头说笑一声,安宁又自适。

……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九月底,初雪飘落。

张猎户因为当初和韩彦的较劲,现在箭法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不说百发百中,至少打回来的猎物比去年秋狩多了不少,更关键的是许多皮毛都能完好地剥出来——这可是一项不菲的收益。

舒予稳定发挥,依旧是家中不可或缺的劳动力。

初雪不大,不过是在山林间覆盖薄薄的一层,等到第二天朝阳一起,积雪很快就融化干净了。

等到潮湿的路面不碍行马通车了,里长王有福便开始挨家挨户地来催租了。

相比起原先的趾高气昂,今年再来张家收租时,王有福客气不少,脸上还罕见地堆着笑,想来是已经知道舒予和谭馨交好,并且书信往来多次的事情了。

——怕舒予学堂家里两边忙碌,没有工夫给她回信,谭馨每次都特地交代何从,书信送到之后,如果舒予有回信给她的话,就让他多等一会儿,直接将回信给带回来,免得舒予再麻烦托人送信。

第166章 冬来

张猎户见里长待自己突然客气起来,既惶恐又骄傲。

这都是看在他闺女的面子上啊!

一路陪着王有福去学堂寻韩彦时,张猎户腰杆儿笔直、走路带风。

韩彦正在院子里收拾充作赋税的猎物,听见人声,过去开门。

“张大叔!”韩彦笑着招呼道,转头看见后面的王有福,又拱手称呼一句,“里长。”

王有福一听这亲疏有别的两声称呼,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叹气。

往常他最爱听的便是大家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一句“里长”或是“里长大人”的,可是现在他却极希望韩彦能像称呼张猎户似的称呼他一句“王大叔”。

当初韩彦落户獾子寨的时候,是提着礼物到他那里报备过的。

他当时以为一个外乡人而已,即便是有点学问,在这靠打猎为生的獾子寨,又能翻起什么浪花儿来,因为待他并不多热络,甚至还耍了一把官威。

谁知道这才短短半年而已,眼前这个流落獾子寨的异乡人,竟然从荒僻的獾子寨一路走到了刘县令、谭教谕等大人物跟前,就是他这个里长也不敢再有半点怠慢。

“韩先生!”王有福笑着回了礼,进院一看收拾了一半的累累猎物,感慨万分。

“不敢当。”韩彦拱手谦逊道。

眼前这个中等身材、白白胖胖,留着两撇小山羊胡,小眼睛里闪是精光的中年人,可是掌管着獾子寨等十里八村的租赋生计呢。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儿难缠”,轻忽不得。

韩彦的客气有礼,让王有福心里舒坦不少,指着院子里的那些猎物笑赞道:“没想到韩先生竟然还是个文武全才!我看这院子里的猎物,只怕是獾子寨的头一份呢!”

韩彦自然是连连谦虚。

别家的不提,张大叔家的猎物可比这丰厚多了。

寒暄了一阵,王有福说明来意:“眼下手秋租最紧要的时候,交物交钱,都得抓紧着些。若是耽误了事儿,衙门那里寻来可就不好说了。”

韩彦笑道:“是是是。多谢里长提醒。”

王有福点点头,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韩宅旁的学堂上。

两间敞阔明亮的土坯教室,格外地引人注目。

只怕再过几年,这獾子寨天地就要完全变了模样吧!

王有福心中感慨不已。

等辞别韩彦,人便直接去了韩勇家。

獾子寨这么多户人家,而且居住分散,他这个里长要是一家一户地挨着去催租,还不得跑断腿啊!

还是照例由韩勇去着召集乡民,一块到场上听训吧。

……

每年时序入秋,秀水河子镇就陆陆续续地有皮货商进驻,专赶秋租交易这场盛世。

集日也不像平时的一旬两日,南北交错的两条大街上每天都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一直到十月中旬,才会渐渐地歇下来。

张猎户和韩彦早早地去衙门里交了租赋,又找相熟的皮货商,将自家过冬用不到的皮毛、肉干之类的都换成了银钱。

张李氏看着炕上摆成一堆的散碎银子和铜板,笑得合不拢嘴,感叹道:“好些年没有攒过这么多银钱,少说也得能折合四五两银子吧。”

家里冬季的一应所需都已经置办齐整了,就是过年做新衣的料子和棉花,她也都准备好了,这四五两银子可是净剩的,可以留着给舒予做嫁妆呢!

保准不失体面!

现在悄悄上门替自家小子或是替亲友家的小子求亲的人是越来越多,她还真怕到时候自己会挑花眼呢!

不过,凡事还是得看自家闺女的意思。

和王喜那一遭,她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个闺女脾气拗得很,没她点头,不论外人看起来多好的亲事也肯定不成。

舒予不知道自家娘亲正在琢磨着自己的亲事,闻言挑眉笑道:“这点银子算什么?娘您尽管放心,我将来肯定让你和爹住华屋美食,衣食起居还都有人伺候着呢!”

这点能力和自信她还是有的。

“口气大的你!”张李氏横了舒予一眼,然而脸上的欣悦怎么都掩饰不住。

一面将炕上的银钱都仔细地收在荷包里,一面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我和你爹不贪图享你的清福,只要你早些定下性子,把自己嫁出去就行了!”

舒予听得头疼,赶紧举起双手告饶:“行了行了,娘您行行好,就放过我这一遭吧。您说得不烦,我还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呢……”

张李氏又好气又好笑,拿枕头锤了舒予一下,瞪她道:“要是嫌烦,那就赶紧挑定一门亲事,准备准备把自己给安安顺顺地嫁出去啊!

“你听得烦?我还说得烦呢!”

舒予自然是竭力反驳。

张李氏则一力“镇压”。

对于这娘俩儿为了亲事隔三差五的吵嘴早就习以为常的张猎户,赶紧在战火烧到自己身上之前,套上夹袄,大步往学堂寻韩彦去了。

眼瞅着快到饭点了,等韩彦一来,这娘俩儿肯定得去灶房做饭,也就顾不上这些闲吵嘴了。

张猎户赶到学堂的时候,就见韩彦已经一手拎着酒坛,一手牵着小望之,正锁了院门出来。

“张大叔!”看见人,韩彦立刻扬声笑着招呼道,“我正要去蹭饭呢,可巧您就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说着话,就停住脚步,准备折身回去开院门。

“不用不用!”张猎户赶紧迎上去摆手阻止,笑道,“本就是来看看你们爷俩儿收拾得怎么样了,叫你们回家吃饭呢!”

韩彦笑道:“都收拾好了!”

说罢,又举了举手里的小酒坛,笑道:“上回去谭府,谭老先生送的春露白,正好过去和张大叔小酌两杯!”

眼下狩猎已过,租赋已交,冬季已来,正该是好好地歇一歇的时候。

忙了一年了,就图这一冬的安稳闲逸。

整个山林此时也闲寂下来,许多野兽渐次开始冬眠,落叶树木枝条也逐渐变得萧飒,就连溪水也越来越明澈、和缓……

山林间越来越疏朗,越来越安静,默默地为新的一个轮回积蓄着力量。

(第一卷结束)

第167章 新程

春露白取名自其色之清冽纯澈、味之甘柔绵长,恰如春之初露之意。

就是在京城和江南那等繁华富庶之地,都不是人人都能够经常喝得到的,更何况是在这日常只能喝些自家酿制的浑腊酒的偏僻边地。

尤其是对于张猎户这等嗜酒之人来说,春露白这等名酒,简直就是无上难得的美味。

尝一口,能快活几天!

果然,一听韩彦手里拎的是名酒“春露白”,张猎户立刻欢喜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一个劲儿地点头嘿嘿笑道:“好好好!”

说着话,伸手接过酒坛子,就赶紧将人往家里迎,压根儿就不记得刚才自己还对家里日常因为亲事而吵嘴的那娘俩儿避之唯恐不及呢。

投其所好,是每个准女婿都应该认真钻研的课题。

韩彦见一坛子春露白送到了对方的心坎儿里去,也十分高兴。

于是翁婿俩一路说笑,走路带风,径直往家行去。

小望之在这欢快的氛围中,也开心地迈动着一双小短腿,颠颠地跟上去,赶着去找姑姑玩耍。

张猎户猜得不错,等他们到家时,原本吵嘴的娘俩看看天色,自动结束这日常琐碎且毫无意义的辩争,默契地到灶房准备晚饭去了。

“今儿晚上加两个硬菜。”张猎户经过灶房时,探首嘿嘿笑道,“贤侄拎了一坛子春露白。”

说着话,开心又得意地举了举手里的酒坛子。

有好酒当然要配好菜,不然不就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酒了嘛!

真正爱酒的人,可是一滴子好酒都不舍得浪费的。

张李氏没有好气地瞪了张猎户一眼。

打从成亲算起,要说她最讨厌丈夫什么嗜好,并且对方一直都没有改掉,甚至是完全不愿意去改正的话,那就是嗜酒如命了。

为此,两个人成亲后没少吵嘴生气。

不过,虽然不喜欢,但是一想到丈夫忙碌了一年,好不容易能舒坦地歇了一冬了,张李氏倒也没有说什么,而是爽快地报了菜名:“加个炙烤鹿脯吧和干菜蒸肉吧,另外再煮份山菇干笋鸡丝羹吧——小望之最爱吃这个。”

妻子如此爽快地满足自己的要求,张猎户自然是连连点头称好,为此还难得加了一句:“辛苦你们娘俩儿了。”

得了刚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娘俩儿的一致白眼。

只要不阻拦他喝酒,真是什么好话都会说。

张猎户用空着的一只手挠挠头,表情略有些尴尬,但更多的还是一会儿就能吃上好酒好菜的欢快。

韩彦恰好也过来灶房打招呼,见状忙开口解围,笑得一脸诚恳:“辛苦婶子和舒予妹妹!婶子手艺可比百味居的大师傅还要好呢,今儿晚我们可以一饱口福了!”

做饭的哪一个不喜欢吃饭的人捧场夸赞的?

张李氏一听这话,原本残存的那点子对丈夫嗜酒如命的不悦,瞬间都消失了不见了,笑盈盈地对韩彦说道:“你喜欢吃就行!快先去堂屋里歇着吧!”

又转头吩咐张猎户:“松子、榛子啥的,还有果脯、肉干,都收在柜子里呢,拿出来你们先喝茶吃着,晚饭一会儿就做好了。”

秋猎刚刚结束,肉都是处理好了留待过冬的,拿过来就能用,并不费事。

张猎户自然是连连应好,将酒坛子放在灶房里,啰啰嗦嗦地叮嘱妻子记得稍稍烫一下,但是又不能烫得太过,免得失去了本来的绵柔甘冽之类的。

啰啰嗦嗦的一大堆,烦得张李氏直接挥刀赶人。

他们成亲二十年,她就给他烫了二十年的酒,不同种类的酒应该怎么烫,她难道还不知道吗?

最烦他这副爱酒如命、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模样!

张猎户见情形不对,赶紧就收,连忙招呼韩彦去堂屋里喝茶吃零嘴闲磕牙去了。

至于小望之,能和舒予呆在一起,自然不会往韩彦身边去凑。

看着非要跟自己挤在灶膛前烧火的小望之,舒予高兴地摸摸他的脑袋,从兜里摸出两颗糖来,递给他,笑道:“呶,给你。”

这是上回谭馨让何从送信时顺路捎过来的,说是县城里的人都爱吃的一种酥糖,咸咸甜甜的。

礼尚往来,舒予为此也包了些自家炒制的坚果、果脯、肉干之类,给谭馨送回去作为回礼。

小望之欢喜地接过酥糖,眯着眼睛欢笑道谢:“谢谢姑姑!”

“不客气。”舒予抿唇直笑,见小望之准备爆开糖衣吃糖,又仔细地叮嘱道,“小手洗干净了没有?”

小望之连忙点点头,将酥糖收在口袋里,又将两只小手都高高地举起来给舒予检查。

果然根根白净,就是手指头缝里都干干净净的。

“爹爹,让洗!”小望之笑呵呵地说。

舒予笑着点点头。

对于这些细节之处,韩彦向来比她对于小望之的要求更加严格,以前她不明白,现在才懂得,那是因为在她的眼里,小望之只是一个襁褓之中不幸丧母的可怜的孩子;而在韩彦那里,小望之却是大周未来的储君。

身份认知不同,要求自然也就不同。

舒予蓦地有些心酸。

小望之明明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正该无忧无虑地笑闹玩耍,可是却从母胎里起就无辜背负那么多的痛楚与责任。

而她所能做的,大概就是在韩彦对他严厉要求的同时,尽己所能地弥补他已经永久失去的来自母亲的温情,以及这世上美好温柔的一切呵护吧。

舒予展颜一笑,抬手摸摸小望之的小脑袋,赞许地笑道:“嗯,小手干干净净,快吃吧。”

小望之仰头嘻嘻笑,连忙低头去剥开糖衣。

舒予刚将一根木柴放进灶膛,一只小手就伸到了嘴边,手里紧紧地握着一只剥了糖衣的酥糖。

“姑姑,吃!姑姑,吃!”小望之极力地伸着小手,将酥糖往舒予嘴里去送,脸上的笑容纯澈而欢喜。

就好像分一口糖给她吃,是一件多么重要并且值得高兴的事情似的。

舒予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低头轻咬了一口气,认真地品味一会儿,郑重而欢喜说:“嗯,真甜!谢谢小望之!”

小望之高兴地咯咯笑了起来,又起身拿着剩下的糖去喂张李氏吃。

惹得张李氏极为欣慰高兴,连连夸赞。

灶房里一时欢声笑语。

正在堂屋里跟未来的岳丈大人喝茶闲磕牙的韩彦,听见灶房里的欢闹声,眼底的笑意也不由地深了深。

看来,他得赶紧将舒予娶回家才行。

只有他们爷俩儿在家的时候,小望之可很少这样肆意欢喜地笑闹,大多数时候,他都懂事得像个大孩子,让人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第168章 两肋

京城,古井巷,余记茶楼。

雅间里,茶香袅袅,舒适宜人,然而庄贤看着手里薄薄的一张书信,却长眉紧锁。

韩彦到底在搞什么名堂?竟然让他把两人之间的秘密通讯方式告诉给韩大人。

且不说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要不要告知第三个人知道,应该一起商量决定的,单说他这么贸贸然地上门跟韩大人说,我和您的小儿子一直避着你们有秘密通讯的方式,现在教给你也知道……

韩大人难道不会把他当成神经病,直接给打发出来吗?

更重要的是,到底是什么事情,让韩彦不能和韩大人明说,也不能让他知晓的?

他和韩彦之间,连洗澡被婢女偷窥这种事情都可以共享的交情,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隐瞒对方的吗?

庄贤独坐许久,腾地起身,大步迈出了茶馆。

余掌柜绕出柜台赶来送人时,就见人已经出了茶馆,上了大街。

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余掌柜摇摇头,又转身踱回了茶馆。

庄贤一路回到家中,从内室的夹壁中取出一个小匣子,包好了抱在怀里,从后门悄悄地溜了出去,一路直奔韩府而去。

兄弟的嘱托,他怎么能够不尽心。

至于韩彦特意瞒着他这件事,等将来他回来了,他再好好地跟他算算这笔账!

韩府,太常寺卿韩迁下衙之后,正悠闲地坐在院子里的花架下指导长孙韩恪的功课。

韩夫人孟氏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不时地给祖孙两人添些茶水。

自从长女韩琬意外去世之后,韩迁的精神头就一天比一天差,往常能在衙门里待到日暮,每天似都有处理不完的事务,回来时依旧精神奕奕。

可是现在一到点儿就立刻下衙回家,没事儿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颓唐无力,暮气沉沉的。

唯一能让他暂时打起精神,忘怀痛苦的,大概就只剩下指点长孙的功课这件事情了。

长子韩端忠厚有余变通不足,在官场多年都未曾真正靠自己站稳脚跟,依旧需要他这个父亲的帮扶;

幼子韩彦又是个跳脱不羁的性子,行踪一向缥缈不定,最近更是连着一年多不见人影了,就连长女去世,他都没有回来……

好在长孙韩恪年纪虽小,却已是沉稳有度,而且聪慧远胜其父,只要用心培养,将来定能承担起家族的重任。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你来说说,其宗义为何?”韩迁慈爱地看着长孙,出题考问。

以前他向来是端肃严厉的,便是对着唯一的女儿,也少有笑脸,奉行“无规矩不成方圆”的律条。

可是自打长女去后,巨大的打击让他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人有旦夕祸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阴阳两隔,对着孩子,能慈爱一分,便宽和一分吧。

年仅八岁的韩恪,略一思索,便拱手琅琅应答道:“大学的宗旨,在于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在于体察民情顺从民意,直到达到至善至美的目标。”

韩迁点点头,笑叹一句:“与你父亲当初答得一模一样。”

当初长子韩端回答得这样流畅而准确,他还很是夸赞了一番呢。然而现在想想,不过是掉书袋而已。

死读书,读死书,于官场仕途又有何益?

韩恪年纪虽然不大,人却很机敏,听出祖父的话中并无多少夸赞之意,遂拱手认真地请教道:“敢问祖父,孙儿错在何处?此话又该当何解?”

韩迁听长孙如此问,眼底闪过欣慰,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捋须问道:“你知道当初你叔父,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吗?”

“叔父?”韩恪讶然抬头,不知道祖父怎么会突然提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叔父来。

老实说,从记事起,他看到传闻中那个恣意潇洒的叔父的机会并不多。

听父亲说,小叔父十岁时被柳真人收为弟子,之后就一直跟随柳真人游历在外,只有年节时才会回京城与家人团聚。

而即便是回京了,小叔父也是整日里打马游街、呼朋唤友的,在家里静坐的时候实在是少之又少。

韩恪其实心里是很羡慕和向往这种恣意洒脱、快意人生的活法,不过,作为韩家的嫡长孙,注定了他从一出生起,就得像他的祖父、父亲一样,承担起家族的重任。

“孙儿不知。”韩恪老实地摇摇头。

韩迁也没有想要韩恪回答,闻言目光投向对面围墙边那株树叶凋尽的高大槐木,神情眷念又怅惘地追忆道:“你叔父当时和吏部尚书庄大人的嫡长孙打了一架,浑身挂彩地回来,我拿这句话教训他的时候,他正趴在那株槐树的枝桠上,眼神不服地跟我对质。”

韩恪讶然看去。

那株槐树吗?

树高少数也得有六七丈吧,小叔父当时竟然敢爬到那上头跟祖父对质讲理吗?

他记得父亲面对祖父的训责,总是乖乖地垂首听训,几乎从不敢反驳一个字的!

小叔父真厉害!

“对质什么?”韩恪忍不住有些激动,没有像往常一样乖乖地等着下文,好奇开口追问道。

韩迁看了好奇又惊异的长孙一眼,非但没有责备,反而顺着他的问题回答道:“他说,明德、亲民、至善,不是面对挑衅时一味地服软退让,也不是在事后不分是非的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而是坚守正义对错,无愧天地良心。

“……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不过是不想去庄大人家里道歉罢了。”

就像他在接到长女焚宫去世的噩耗之后,面对元嘉帝“隆恩浩荡的体恤”,被迫在家休假时的不服气是一样的。

可惜,就像是当时幼子最终没能免去一顿打,并且被押着去庄府道歉一样;那时的他也只能跪谢皇恩,闭门不出,任由元嘉帝包庇赵贵妃祸乱后宫。

无奈啊……

人老了,经得事情多了,胆子就变小了,面对不公和不平,只能郁愤于心,苟且偷生。

哪里还有少年人的劲直和冲劲儿。

第169章 联络

韩恪满脸的惊讶和钦佩。

原来小叔父不仅能爬树躲避挨打,还敢和祖父讲理对质啊!

真是太厉害了!

“那后来呢?”韩恪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叔父去庄府道歉赔罪了吗?”

“后来啊……”韩迁无奈一笑,正要回答,就见有长随杨忠步履匆匆地前来禀报。

“老爷,庄检讨说是有要事求见。”

韩迁眉目一凝,问:“他来做什么?”

韩恪也诧异地看过去。

庄检讨名庄贤,如今在翰林院任检讨一职,正是吏部尚书庄瀚的嫡长孙。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杨忠躬身回道:“庄小大人只说是事情紧急,必须当面相告。”

韩迁皱了皱眉,起身道:“带他去前厅等候,我这就过去。”

杨忠躬身应了“是”,立即去办。

韩恪见祖父有正事要办,自然也不敢再相缠问,立身拱手相送。

可是待韩迁一走远,他立刻缠着祖母孟氏问道:“祖母,后来叔父去庄府道歉了吗?”

孟氏将长孙揽在怀里,笑道:“当然去了。

“你祖父派了护院爬树围墙的,直接将人给拖拽了下来,亲手打了一顿之后,立刻就押着他去庄府道歉去了。”

“啊!”韩恪惊讶又失望,“打架是两个人的事情,怎么能怪叔父一个人?”

孟氏笑道:“所以啊,后来庄大人也押着庄小大人来咱们家道歉了。

“不论是咱们韩家,还是他们庄家,都是诗礼传家、累世官宦的百年世家,凡事都讲求个‘礼’字,动手打架算是怎么回事?”

孟氏看出长孙神色间的向往,特地提点他道,免得自家再养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孙子来。

“是,孙儿知道了。”韩恪蔫蔫地耷拉着头,乖顺地应道。

孟氏欣慰地点点头。

到底是从小严格教养出来的家族继承人,哪怕心里再渴慕,总能分得清轻重来。

哪像是那个混小子,一走就是一年多毫无音讯,一点都不怕家里的人担心……

“祖母,您说庄小大人来找祖父,到底有什么事情?”韩恪好奇地问道。

原本他对于这个庄小大人是没有什么关注的,不过对方竟然和潇洒不羁的小叔父打过架,他就忍不住多关心了一点。

孟氏摇头笑道:“想来应该是官场上的事情,咱们不用管。”

……

“庄小大人这话,老夫怎么有些听不懂。”韩迁皱眉看着庄贤,“小儿捎信给你,让你教老夫怎么写信联络?”

他韩迁出身书香世家,科考时高中探花,经义文章诗赋样样信手拈来,难不成还不会写信,需要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手把手地教授?

莫不是闲来无事,特地来寻他开心的吧!

庄贤看着韩迁一脸看神经病的不耐,心中不禁哀叹。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这笔账,回头他一定得和韩彦好好地算一算!

好在方才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他特地恳请韩迁遣散厅里诸人,这会儿前厅里只有他和韩迁两人,也不怕被人看见他这副丢人的模样。

庄贤见状,只得将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从他和韩彦因为狭路相争打架,到被双方的父亲押着去给对方道歉的不满,到私下里约架差点被家人发现,再到商议出现在的秘密通讯方式……

一五一十,据实以告。

得闻幼子竟然为了约架,背着他和庄贤搞出这么多的事情来,韩迁又惊又气又无可奈何。

这还真像是那混小子会做出来的事情。

韩迁喝口茶,顺了气,凝眉问道:“庄小大人是说,小儿现在辽东?”

庄贤见好不容易韩迁不再把他当成神经病看呆了,长吐一口气,点头应道:“信件辽东府康平县的一个叫秀水河子镇上的商队带到京城来的,想来韩兄人应该就在那附近。”

“辽东府啊……”韩迁默默地在心里回想一下当地的情势,眉头紧锁,心中不解。

辽东是镇国公朱琨的驻地,朱琨此人忠君爱国、勇猛刚正,治军严明,所以辽东一地相较于其他与瓦剌接壤的北地边境来说,相对安稳太平。

按理说,幼子文武全才、机敏警惕,不应该是遭遇了什么事情,不得已被困在当地,甚至是不得不隐姓埋名,不敢直接写信回家求助才是。

可若不是那样的话,为何他会选择用只有他和庄贤二人知道的秘密通讯方式联络?甚至还让庄贤特地来告知他,以期用同样的方式和家里取得联系?

韩迁的一颗心陡然悬了起来。

“庄小大人,敢问小儿在来信中有没有提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韩迁着急问道,“譬如他现在受制于人,不便与外人通信?”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可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庄贤见状赶紧摆手回道:“没有没有。除了特地着晚辈来告知韩大人通信方式之外,也就只有来信的地点换了。韩大人不必担忧。”

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既然韩彦没有遭遇险境,不便与外界通信,那为什么不直接给家里来信报平安呢?

“所以晚辈斗胆猜测,或许韩兄特地如此交代的缘由,和贵府有关。”庄贤斟酌道。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

正所谓“关心则乱”。

此时知道幼子暂且无忧,韩迁冷静下来一想,庄贤说得确实不错。

可是,自家能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对外人言,而只能够通过这特殊的通讯方式自家知道的呢?

韩迁思索良久,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只能暂且收起思绪,先应付眼下的事情。

“多谢庄小大人辛苦跑这一趟。”韩迁起身,郑重道谢,“还请庄小大人教我。”

庄贤赶紧起身避让,连连摆手道:“韩大人真是折煞晚辈了,不敢当,不敢当啊。”

……

等到韩迁的信件从余记茶楼一路快马加鞭地发送王记马行白起的手里时,时序已经进入了十一月。

白起拿着信件,看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想了想,跟掌柜的说一声,披上蓑衣,牵来坐骑,翻身跃上,一路顶风冒雪,往獾子寨行去。

第170章 情义

途经和味斋,白起勒马停住,下去买了刚出炉的米糕,用纸包了厚厚的一层,揣进外衣里,又买了一把糖果,塞在兜里,这才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风雪弥漫,前方视线模糊不清,脚下还有厚厚的积雪,哪怕白起来往这条山路早已上百次了,可是在这种路况下,走得还是颇慢。

等他一路缓缓从秀水河子镇赶到学堂,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路上花费了两个多时辰。

风雪天里,说是傍晚,其实天色早已黑沉,各家屋子里早就亮起了灯。

微弱而温暖的灯光,在风雪的嘶吼中忽明忽暗,却让行路的人的一颗心,蓦地安定下来。

白起在院门口下马,冲着亮着灯光的屋子拍门大喊:“韩大哥,开门呀,我是白起!”

屋子里的人正在吃饭,隐约听得风雪之中夹杂着叫门声,韩彦立即起身,一面将连帽披风裹在身上,一面笑道:“我去开门,张大叔你们先吃着。”

风雪大,山林间不易行路,晚上更是不好走。

张家三口担心韩彦带着小望之去自家吃晚饭不方便,干脆直接过来做晚饭。

张猎户一面将一块刚涮过的肉放在碗中的酱料里一滚,一面点头催促道:“快去吧!”

说着话,将裹满了辣油蒜泥的香喷喷、嫩滑滑、油滋滋的肉片往里一送,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这大风大雪的天寒地冻,就适合围炉吃着古董羹,喝着小酒,闲磕牙……

小日子有滋有味的!

等韩彦将白起迎进来时,大家都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寨子了?”张猎户抬头瞪眼问,“下晌去你家,你爹还说你得到月中才能回家呢!”

张李氏则连忙接过白起脱下的皮衣皮帽,到门口抖落一地雪花。

白起先谢过张李氏,又转头看向张猎户,笑着回道:“马行里这两日清闲无事,正好有韩大哥的一封信,我干脆就直接送回来了。”

实则是大雪纷飞,且近几日又都不是集日,寨子里难得有人去秀水河子镇,他怕万一信送迟了,再耽误了韩彦的正事儿,这才着急亲自回来送信的。

说着话,白起便将揣在怀里的信件递给韩彦,又将一路偎在怀里尚且温热的米糕和兜里的糖果都拿出,放在桌子上,分给大家吃。

獾子寨地僻物乏,生活清贫,寨子里的孩子自家做的果脯倒是常吃,糖果却不常见,更何况白起买的还是那种颗颗都用漂亮的糖纸包好的上等糖果。

小望之一看见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眼睛立刻亮了亮,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可小手刚伸到桌边,却又赶紧缩了回来。

“谢谢!”小望之站在桌边,仰着白嫩嫩的小脸儿,一双晶亮晶亮的大眼睛满是认真地向白起道谢。

爹爹教过他,接受别的馈赠一定要道谢。

“不客气。”见小望之如此郑重道谢,白起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挠挠头。

“多谢!”韩彦接过信,拍了拍白起的肩膀。

除了这二字,别的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白起顶风冒雪特地回来给他送信的这份情义,他一辈子都会记在心间!

白起嘿嘿笑道:“韩大哥跟我还这么客气!大家一个寨子里住着,那就是一家人,不外气!”

张猎户心直口快,见状哈哈笑道:“想当初贤侄刚来时,你小子还不服气人家,特地回来挑战呢!没想到这还不到一年,你张口闭口就‘韩大哥长’‘韩大哥短’的了,亲热得跟一家人似的!”

想到自己当初的无知无畏,白起刷地涨红了脸,难为情地挠挠头,嘿嘿笑道:“我那不是少不更事,有眼不识金镶玉嘛!张大叔您就不要再揪着这茬儿不放了……”

“人家两个孩子好好的,偏你一个做长辈的反倒是在这里‘搅事儿’!”张李氏瞪了张猎户一眼,夹了一大块肉到他碗里,堵住他的嘴。

张猎户哈哈直笑,见白起又羞又窘的,遂体贴地转了话题。

“外头风大雪大的,你骑马赶这一路肯定又冷又累的了吧,赶紧先整两口小酒,暖暖身子!”张猎户说着,又拿出一个小酒杯,斟满酒,递给白起。

“哎,多谢张大叔!”白起连忙接过,一饮而尽。

舒予去灶房拿了新碗筷,递给白起,见状笑道:“你可千万别听我爹的,他就只记着喝酒呢!你先吃两口菜垫垫肚子,再喝酒,省得烧胃又上头。”

白起赶紧接过碗筷,真诚道谢:“多谢多谢!”

于是大人们重新坐下来,围炉吃饭喝酒闲聊。

小肚子早就吃得饱饱的小望之,拿了糖果,自去偎在舒予身边剥了吃。

外头风雪交加,屋子里却炉火融融,欢声笑语,恍若三春。

……

等到人都走了,哄睡了小望之,韩彦这才拿出漆封完好的信件,拆阅来读。

依旧是一篇论茶的心得,然而刚看完第一行,韩彦立刻就变了神色。

这封信不是庄贤写给他的,而是父亲写来的!

也就是说,庄贤已经成功地将两人通讯的秘密方式告诉了父亲,并且获得父亲的认可!

这真是太好了!

事情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

一直以来,他都不觉得自己是父亲期望中的“好儿子”——不听管教、不锐意于仕途进取、不去承担家族责任……

所以当初去信请庄贤帮忙时,他也只是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姑且死马当成活马医罢了。

本以为庄贤得费好一番唇舌,下好一番工夫去磨,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快就收了父亲的来信!

韩彦稳稳心神,接着朝下看去。

他以为父亲会一如既往地责备他的经年未归,痛斥他长姐不幸时未曾回京奔丧……总之一见到他就是各种教训指责和失望不满。

然而让他惊诧的是,父亲竟然只是在信中询问了他如今的处境,并且叮嘱他万事都要以保全自我为第一要务。

“吾与汝母今俱已年迈,经汝姊不幸一事,憔悴枯槁,已再经不起任何风波。盼汝平安,盼汝早归……”

眼圈蓦地发红,韩彦抿紧唇,将所有的悲咽痛苦都死死地压在心底。

第171章 撒娇

夜半时分,风雪渐收。

彤云散去,天朗气清。

西天里一弯银月低悬,漫天的星子在这寂静的冬夜里愈发地璀璨耀目起来。

星月的光辉洒落在厚厚皑皑的积雪之上,反射出的光映亮了整座山林,也透过窗纸映照进了屋内。

韩彦从悲伤与回忆里挣脱而出,将讧出被窝、露着小肚皮四脚八叉地躺在炕床上的小望之重新抱进被窝,掖好被角,这才起身吹熄恹恹的灯光,映着星辉雪光,去了隔壁的书房。

推窗而立,一股清寒爽利的夜风顿时直窜进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精神也愈发地清醒明澈了。

韩彦静默地站了许久,直到夜风将身上的暖意全部吹散,寒夜的凉意逐渐漫上周身,他这才回身点燃桌案上的灯火,铺纸磨墨,执笔回信。

可是凝眉坐了许久,却迟迟没有落笔,直到鼻尖的墨汁不堪重负,啪嗒一声落在洁白的纸上,晕染开去。

韩彦一惊,低头看着已经污脏的纸张,不由地轻叹一声。

这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第二天父亲要检查他的课业,于是头天晚上他便秉烛熬夜,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地写出一份最优秀的答卷,以期明日能将父亲应付过去,心中极为忐忑。

只不过,那时的忐忑是不安,是怕挨训挨揍被禁足;现在的忐忑却也是心酸又心疼,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因为丧女之痛而憔悴枯槁的一双父母。

可是,事情总得去做。

困局,总得破解。

前世的一切,必须要努力去改变!

韩彦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思,徐徐落笔,字斟句酌,直到黎明时分,两封信才写好。

依旧是两篇品茶论茶的心得。

长吐一口气,韩彦搁笔,将纸上的墨迹小心吹干,又仔细地检查了好几遍,确定不会出什么纰漏,这才将书信封存在信封之中,再三确定没有遗漏,这才吹了灯,关上窗,折回西间。

和衣躺在小望之身边,韩彦另外拿了一床被子盖在身上,免得惊扰了小望之安眠,也省得身上的寒意沁到了小望之。

韩彦刚合上眼没多久,天色就渐渐地亮了起来。

迷迷糊糊之中,韩彦听见似乎有人在叫他,声音熟悉又温柔,让他禁不住想要伴着这温柔的呼唤继续安眠。

可是身边睡足了的小望之却已经被敲门声惊醒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面用小手推着韩彦,一面奶声奶气地急声道:“姑姑!开门!姑姑!开门……”

韩彦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果然听得舒予的声音从外面飘进来:“韩大哥,开门。”

清脆悦耳的,宛如山间清晨的鸟鸣,带着一股子山野的清新、早晨的欣悦。

韩彦腾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一夜未睡且心思沉郁,这猛地一起身,让他禁不住眼前一黑,有片刻的晕眩。

但转瞬便恢复如常。

“你先在被窝里躺好,别着了凉。我去先去开门,一会再回来给你穿衣服。”韩彦一面叮嘱小望之,一面手脚麻利地披上外衣,撩开帘子冲了出去。

最后一个字落音时,人已经开了正屋的门,正疾步往院门冲去。

一身秋香色裙袄的舒予,梳着两条黑溜溜的大辫子,正如一株清雅宜人的腊梅,俏生生地亭亭玉立在院门口,一双明亮纯澈的杏核眼睛正含笑看了过来。

韩彦只觉得烦闷寒凉的心头如照进一抹春阳,瞬间驱散了他满身心的疲惫和郁郁,脚步轻快宛若有春风在背后推着他行走似的。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韩彦一边开院门,一边颇不赞同地关切道,“朝日未出,严寒未散,这时间最是寒冷。”

可别再冻着了。

“我这不是怕你着急去请白起帮忙送回信,小望之没人照顾嘛!”舒予迈步进来,笑声回道。

韩彦心中一时感动,又暖又软又甜,恨不能将眼前这朵解语花抱在话里好好地感谢一番才好。

他昨夜还在想着今日要早些将小望之提溜起来,送去张家请舒予帮忙照看一会儿,他好去白家和白起商量日后送信的事情呢,谁知舒予竟这般贴心,早就都替他安排好了!

“多谢了!”韩彦伸手悄悄地捏了捏舒予的指尖,低声深情致谢。

舒予轻咬了下唇,收回手,抿唇笑道:“客气什么!”

明媚清爽的笑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羞甜。

等两个人推门进了正屋,西间里的小望之早就急得在炕上围了好几圈了,刚一听见舒予的声音,还未等看到人影,就立刻欢喜又焦急地往炕沿爬去,急声招呼道:“姑姑!姑姑!姑姑……”

等舒予撩开帘子进去,人还没有站稳,炕床上的小望之就已经张开双臂扑了过来。

舒予赶紧张开双臂上前,将人稳稳地接在怀里。

小望之欢喜地抱住舒予的脖子,“姑姑”“姑姑”地叫个不停。

哼,昨天晚上他明明是在姑姑的怀里睡着的,可是半夜醒来竟然又是睡在爹爹的身边……不高兴也只能忍着……

好在一大早的,姑姑就来找他了!

舒予被小望之刺挠得脖子发痒,忍不住一面躲避一面咯咯笑个不停。

等到小望之好不容易停止了爱意的表达,她顺手将人往上掂了掂,笑道:“小望之真是越来越重了。等再过些日子,只怕姑姑都抱不动你了!”

小望之一听,赶紧搂紧舒予的脖子,撒娇道:“姑姑抱!姑姑抱!姑姑抱……”

爹爹是轻易不会抱他的,即便是抱了,也少不了严肃的训诫,他倒是宁愿爹爹不来抱他。

还是姑姑好,温柔可亲的,又真心疼他!

韩彦正好从西间里去了封存好的书信进来,闻言上下扫视整个人扒在舒予身上的小望之,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习惯性地开口教训道:“多大的人了,还在姑姑跟前撒娇!你是个男子汉,又不是娇娇柔柔的小姑娘!赶快下来!”

小望之小嘴一撇,眼眶立刻就红了,里头泪光闪闪,却不敢反驳韩彦的话,乖顺地站在炕床上,低着小脑袋委屈不已。

第172章 织网

舒予颇不赞同地瞪了韩彦一眼。

韩彦歉然一笑,没有再提这件事情,转而道:“那我先去白大叔家去寻白起了。你们两个收拾好了,就先回家吃饭吧,不必等我。”

白起昨儿晚上特地赶回来给他送信,说不得今天一大早就要赶去秀水河子镇了,他得抓紧时间,省得错过了,耽误了正事儿。

“知道了。”舒予笑应一声,语带双关,“你小心一些。”

韩彦突然间开始和京城联系,显然是在为小望之的将来做打算。在眼下这种紧要且严峻的情势下,信件往来自然是要慎之又慎。

“我知道,你就尽管放心吧。”韩彦笑着安抚道。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心中有了牵挂的人事,其实又何尝不是多了面对困境的勇气与担当。

“听姑姑的话。”韩彦看了小望之一眼,语气温和地叮嘱道。

小望之心里一松,连忙点点头,脸上是迫不及待的欢送的笑容。

韩彦看得有些心塞又无奈,摇摇头,撩帘子出门去了。

舒予给小望之穿戴好,便锁了门,背着他先回了自己家。

风雪多日,地上的积雪没过小腿,小望之要是自己下地走的话,只怕整条腿都得在雪窝里趟来趟去的。

……

白家,白起正坐在门槛上端着大海碗吃热汤面,一见韩彦来了,赶紧放下碗,一面擦着嘴,一面笑着迎了出去:“韩大哥来了!早饭吃了吗?”

正在屋里晨读的白亮,闻声赶紧出来给韩彦见礼:“先生早安。”

十月底,寒气袭来,风雪渐多,路上多有不便,学堂便停了课,让孩子们自己在家中进学练武,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去学堂向韩彦请教询问。

韩彦刚一进院子,就听见琅琅的读书声,知道是白亮在用功读书,遂笑赞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只要肯下功夫,浩瀚书海定然是任君畅游撷取!”

“多谢先生指点。”白亮双眼晶亮,毕恭毕敬地拱手答谢。

白起知道韩彦是特地来找自己给送信的,便催促白亮道:“先生都教育你要多下功夫了,还不赶紧进屋读书去!”

白亮当然不敢怠慢,当即恭敬地拱手辞别韩彦,进屋读书去了。

很快,琅琅的读书声便再次响彻了整个小院,比之先前更加洪亮,劲头十足。

“这傻小子!”白起无奈地摇头笑道。

“‘傻’有何不好?”韩彦笑着反问道,“技艺之专精,学问之传承,大道之弘扬,哪一样不需要这种心之所向、持之以恒的‘傻气’?”

要说傻,那他冒死进入皇宫,救出小望之,因此而不得不四处躲避追杀,潜居在獾子寨,岂不是更傻?

白起闻言哈哈大笑,道:“那小子要是听到了韩大哥这话,估计乐得几天都不用吃饭了!”

并没有放在心上。

说着话,便将韩彦往自己屋里让:“韩大哥,咱们进屋说话。”

韩彦有正事要和白起商谈,闻言倒也不多客气,跟随白起进了他的屋里。

两人坐定之后,寒暄两句便直奔主题。

“韩大哥大早过来,可是要有回信要捎去京城?”白起笑问道,“我原本还说赶紧吃完饭好去寻你呢,没想到你倒是先来了。”

韩彦想起白起刚才的那碗吃了一半热汤面、用功晨读的白亮,还有尚未起床的白明,知道白起是特地赶早吃完早饭,好去找他帮忙送信的,心中十分感动。

“多谢!”韩彦起身,拱手郑重道谢。

白起赶紧去扶他起身,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韩大哥,你这样客气,倒让我无所适从……”

韩彦起身,爽然笑道:“你真心相助,我真诚相谢,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真要是互相扭扭捏捏,道个谢都要思量半日合适不合适的,那样反而没意思。

白起一想也是,遂坦然起来。

韩彦见状,遂又正色道:“而且,这次我来,除了请你帮忙找王记马行的商队往京城送信之外,还有个想法,想和你商量商量。”

白起见韩彦不像是说笑,也立刻正经认真起来,一面伸手请韩彦坐下,一面开口问道:“什么事情?”

两人重新安坐,商讨正事。

“我想建立一支咱们自己的与京城,甚至是其他各地的通信联络的队伍,或者说,是一张联络网。”韩彦低声且认真地说道。

白起一惊,脱口反驳道:“那怎么可能!”

眼下送信,朝廷走驿站,普通人大多请顺路的商队或是亲友帮忙捎带的,也有极少数家中有资财,直接差遣下人去送信的……

韩彦想建立一张以京城和秀水河子镇为主线,辐射大周各处的通信网络,简直是异想天开!

白起踌躇片刻,迟疑问道:“可是韩大哥觉得请王记马行的商队帮忙捎送信件有什么不妥?”

譬如怕信件被偷窥,或是遗失之类的……

韩彦没有遮掩自己的担忧,点点头,笑道:“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而已。”

白起赤诚相待,他自然也没有必要糊弄他为自己跑腿效劳。

果然,白起闻言虽然有些失落,但是更多的是对韩彦真诚以待的高兴。

“这一点,我虽不能说让韩大哥完全不必担心,但是每一次都一定会将信件交到最可靠的人手里的!”白起拍着胸脯保证道。

“我当然相信你!”韩彦没有丝毫迟疑,坦然笑道,“只是,排除这些不说,王记马行的商队未必次次都那么恰好要前往京城或是返回北地……”

万一遇上了大事,可不就耽搁了吗。

白起明白韩彦的顾虑,但是要建立一张自己的通信网络,那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王记马行的生意几乎遍布大周各地,甚至是连周边的番国也有涉及。如果可以以商队为基础的话,这件事情并非是绝无可能。”韩彦早就计划好了,循循开解道。

白起猛地抬头,惊讶地看向韩彦,恍然大悟:“那倒是不错……”

然而很快便又叹气道:“可是这样的话,事情就不是我能够帮忙插手的了……”

第173章 为难

他就算是再得东家的重用,也不过是小小的账房先生而已,借助马行的商队建立自己的通讯网络,那是绝对没有可能的事情,连想都不用多想。

“对不起,韩大哥,这件事情我只怕帮不上你的忙……”白起垂头丧气。

韩彦也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一蹴而就,遂笑劝道:“我也就是这么一提议,又不是要立刻做成。你不必如此。再说了,你本就已经帮我良多了。”

白起一听这话,更觉羞惭,连连摇头。

韩彦见状,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将怀里的两封书信取出来,请托道:“这次,还要麻烦你了。”

说着,又拿出一锭十两的银子,一并递了过去。

白起一惊,赶紧推让道:“韩大哥这是做什么?快快把银子收回去!”

韩彦抬手制止了他,笑着解释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帮忙,不在意这些的。因此这银子是请你帮忙答谢商队帮忙送信的人的。

“就算是他们看在你这个账房先生的面子上,乐意无偿效劳,但是次数多了,时日久了,难免会抱怨白白辛劳。

“你已经帮了我许多了,我不说报答,可也不能让你往里头贴钱不是?”

白起还想再推拒,但是见韩彦一脸坚持,挣扎半天,只得点点头,将信件和银子一并收了起来。

虽然说请人吃酒答谢的银钱他不是出不起,但是看韩大哥这架势,只怕他今日不收这银子,他回头宁愿另寻它途,也不会再找他帮忙送信了。

“不过,这十两银子实在是太多了!都够请他们吃一年的酒还有余呢!”白起低叹一声,忘记跟韩彦讲清楚,“韩大哥,我可收这一回,下次我可就不收了!”

韩彦笑着点点头。

正事已经说完,韩彦便起身告辞,免得耽误了白起去赶去秀水河子镇上当差。

白亮闻声赶出来,和白起一起将人送出了院子。

听见院中有人说笑,白明睡眼惺忪地从窗口探出头来询问:“谁来了?这大清早的!”

“是韩先生!”白亮大声回道。

白明一怔,赶紧七手八脚地往身上套衣服,套了一半,突然又想起韩彦这会儿人已经走了,不禁拍着窗棂抱怨白亮:“韩先生来了也不知道叫你爹起床待客!多失礼啊!你这臭小子……”

……

韩彦一路到得张家,早饭已经摆上了桌。

“回来了!”张李氏起身招呼道,“还以为你得好一会儿呢!你的那份在锅里温着呢,我这就去给你端过来。”

“婶子你且坐着,我自己来就行了!”韩彦赶紧笑着辞让道。

“跟婶子还客气什么!”张李氏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催促道,“赶紧去洗洗手,饭菜一会儿就端上来了!”

正在摩拳擦掌准备做人女婿的韩彦,当然不敢就此安然坐下来,等着未来的岳母大人给他端饭端菜的,赶紧跟去灶房,忙前忙后。

山里人的早饭简单,一盘馍馍、一锅粥、两碟咸菜、一碟蒸腊肉,外加人手一颗水煮蛋——小望之的蒸蛋羹,荤素齐全,营养均衡。

吃过早饭,张李氏去灶房里洗刷锅碟碗筷。

韩彦则要回自家铲除院子里的积雪。

张猎户闲来无事,便扛起铁锨去帮忙。

舒予就留在家里照看小望之。

一家人各忙各的,匆忙而有序。

等到张猎户和韩彦清扫积雪回来,就看到院子里多了许多雪雕,有憨态可掬的雪人、机灵精怪的猴子、温柔驯服的兔子、挺拔卓然的雪松……

甚至还有绵延的山岭!

舒予简直带着小望之将自家院子变成一座小小的山岭。

小望之开心地在其间跑来跑去,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的,不停地帮舒予将远处角落里堆着的积雪用小盆子端过来。

韩彦悄悄地进了院子,站在一旁含笑看着。

舒予毫无察觉,正专心致志地做着雪獐子,身体轮廓已经初具模型,就只差捏耳朵、做鼻子、安眼睛之类的琐碎活了。

“嗨,你这姑娘!你爹好不容易清扫了一早上的院子,又被你洒的到处是雪!”张猎户一进院子,立刻嚷嚷开了,“要玩不能去院子外头玩啊!”

快得韩彦想开口阻止都来不及。

舒予一惊,手下一个力道不稳,刚刚做好的雪獐子的耳朵便掉了下来。

回头瞪了自家老爹一眼,舒予指着院外日光下耀目刺眼的厚厚皑皑的积雪道:“爹你觉得小望之能在那么危险的雪坡上玩耍吗?”

一不小心,都能顺着雪坡滚到哪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里去,寻都没处寻去!

张猎户语塞,哼哼一声,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便又去揪自家闺女其他的错处,以期多少挽回一点颜面。

“瞧瞧你做的这些东西,粗制滥造的,徒有其表,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张猎户说着,招呼小望之道,“来来来,小望之,爷爷给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雪雕!”

小望之看看舒予,又看看张猎户,一脸的为难。

好想去看看爷爷做的雪雕好不好看,但是抛弃姑姑好像也不对……

舒予见小望之皱着一张小脸儿,跟个小大人似的立在那里左右为难,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想看就去看吧,爷爷的雪雕手艺可是全寨第一呢!”舒予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姑姑小时候,还以为爷爷做的冰雕鲤鱼是真的,扑上去就是一口,结果差点把牙齿都给蹦掉了!”

得了自家闺女毫不吝啬的夸赞的张猎户,干咳两声,掩饰自己的骄傲与尴尬。

这孩子真是的,往常一开口十有八九就是怼他,这么冷不丁地突然夸赞起他来,倒是让人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嗯,他刚才的话好像有点过分,其实那些雪雕做得也还可以。

毕竟是他的闺女嘛,手艺传承自他,能差到哪里去!

张猎户沾沾自得。

而得了舒予的首肯,小望之立刻欢呼着跑了过去,拿着小盆子屁颠屁颠地给张猎户送积雪,急得围着渐渐成型的雪雕团团转,恨不能马上就能看到传闻中能让人以假当真的雪鲤鱼。

舒予摇头笑笑,小心翼翼地抱着刚刚做好的残次品雪獐子,将它放在西南角的冰雪山岭中。

第174章 双喜

韩彦目光一凝,认真地端详起院子里的雪岭来。

这一打量才发现,舒予竟然不是在胡乱堆砌,而是以獾子山为中心,大略将四周的山形地貌给堆叠了出来——獾子寨西南,可不正是獐子坳嘛!

韩彦大为惊喜,上前低声赞道:“舒予妹妹真是好巧思!如此一来,獾子寨方圆数百里,都尽收眼底!”

这可比舆图形象多了,用来教导小望之这样的孩子最是合适不过了。

“这有什么好惊叹的。”舒予浑不在意地笑道,“古有马援聚米成山指点破敌,我这不过是学得皮毛,帮着小望之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罢了。”

寓教于乐嘛,小孩子学得开心,也记得牢固。

趁着这会儿身边没人,舒予低声问道:“书信送出去了吗?……安全吗?”

自打两人敞开心扉确定关系之后,但凡遇到这样的大事,韩彦从不瞒她,她当然知道韩彦给家人的回信里提了小望之的事情。

这事攸关生死,半点泄露不得。

韩彦笑着点点头,道:“我相信白起兄弟。”

顿了顿,又低声叹道:“可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法。得尽快想个法子,建立咱们自己的通信队伍才是……”

毕竟今后的信件往来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机密,半点泄露耽搁不得。

“你有主意了吗?”舒予瞅了不远处正玩得不亦乐乎的爷俩儿,低声问道。

韩彦遂把早上自己和白起商量未果的事情说了,末了笑叹道:“毕竟这不是一桩小事,不能一蹴而就,慢慢来吧……”

舒予却不怎么赞同,低声劝道:“白起的东家既然能利用军中的关系,走私贩卖军马牟取暴利,你觉得,这样的人可信吗?倒不如另起炉灶,以图安全。”

韩彦朗然笑道:“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这样的利大于天的人,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使然,肯定会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完成的!”

这样重大的事情,他决定着手之前怎么可能会不进行调查。辽东军参将王继高那里他暂时虽然查不到什么隐秘的东西,但是白起的东家王耀祖他却是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怕舒予跟着瞎操心,韩彦遂低声笑着安慰道:“你放心吧,我已然有了周全的打算。或许在下一封回信送来的时候,解决的法子就出来了呢。”

舒予听韩彦这么说,知道他是准备双管齐下,同时从京城着手解决这件事情,遂也不再多问。

再不济,韩家家大业大的,总能单独派人来往京城和来动之间递消息——虽然那样有些招人眼目,但是也总比忐忑地寄望于他人好。

……

这时节北地经常风雪交迫,路上厚厚的积雪或是泥泞的道路极碍行走,而且商队车马辎重,行进更是缓慢。

韩彦的回信寄至余记余记茶楼的时候,已是隆冬腊月。

余掌柜一看漆封和信封,就知道来信是送给恩公庄贤的,赶紧派人送去了翰林院。

庄贤正在值房里埋首整理文献,接到信件,心中不由地一紧,赶紧借着出恭的由头,出了值房,避开同僚。

信件有两封,信封一模一样,均是空白无一字,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漆封的位置左右有稍许差别。

庄贤定睛一看,就知道其中一封是韩彦写给其父韩迁的。

赶紧追上前来送信的余记茶楼的小伙计,庄贤将韩彦的家信交给他,一再叮嘱道:“立刻送去桂花巷韩府,一定要亲手将信件送到太常寺卿韩大人的手中。”

小伙计恭敬地应了,立刻送信去了。

庄贤看着小伙计一路出来翰林院衙署,这才迈步回转。

人才刚走一步,就听得有人朗声笑着招呼道:“庄师弟!”

庄贤脚下一顿,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信件藏到袖间,回头讶然挑眉笑应道:“谢师兄,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户部侍郎谢之仪,身材颀长、面净无须、儒雅风流,如一支秀竹挺立廊下,温润笑道:“有点公事。”

并没有就此多谈,转而笑问道:“眼下衙门也快要封印了,我正说得空了去看望老师呢,庄师弟若是有空,不妨一起去?”

谢之仪和庄贤曾先后拜在国子监祭酒章庭之门下,算得上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

“行啊!”庄贤爽快应道,笑着上前应酬去了。

……

韩府外书房里,韩迁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论茶心得,激动得浑身直颤抖。

原来幼子不是贪玩不知归家,而是带着长女的血脉,从皇宫一路奔逃去了辽东!

原来他的琬儿在这世上还留存有一线血脉,他有外孙了!

不知道那孩子长得像不像琬儿,性情像不像琬儿,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这真是太好了!

如果知道自己舍命护着的孩子,如今正在其舅父的庇护之下,健健康康、无忧无虑地活着,琬儿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吧。

韩迁紧紧地攥住书信,激动得涕泗横流。

许久,好不容易勉强平复了心绪,韩迁展开被攥得皱巴巴的书信,继续往下看去。

这一看不打紧,才发现那臭小子竟然自作主张地要成亲了!

韩迁赶紧将信上的内容来来回回地仔细又看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眼花——那个混世魔王是真的要成亲了!

“这臭小子,该不会是为了保护外甥,就搭上自己的亲事吧!”韩迁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毕竟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孩子流落异乡,生活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而且他们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最好也是最为便捷的方法,就是幼子找个当地的姑娘成亲,好趁机融入边地的乡民之中,以求稳妥。

“只是委屈了人家姑娘了……”韩迁叹息一声。

不明真相的韩迁,从韩彦来信的只字片语之中,自以为窥得了全部实情,对于那个无意间帮助他儿孙的陌生姑娘,充满了感激与愧疚。

“双喜”临门,原本暮气沉沉的韩迁一下子又活了过来,如枯木经冬逢春,愈发地坚韧苍劲起来。

孟氏不知道韩彦来信之事,还以为丈夫是见长孙的课业越来越精进,人生又有了新的希望,这才又重新打起精神来的,高兴地落了一场泪,照顾丈夫衣食起居愈发地认真细致起来。

第175章 成亲

进入腊月,家家开始备年,沉寂了一个多月的獾子寨,又渐渐地热闹起来。

秀水河子镇上往来的商旅逐渐增多,南边新鲜的料子、脂粉等物也都渐渐地运贩过来,集日也从一旬两日变作三日一集市。

即便是不逢集的时候,店铺也照旧开门做生意,小摊贩依旧沿街兜售,不时仍有行人逛街采购。

譬如韩家。

韩霞的婚期定在腊月初十,一应事物早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但是姑娘家一生一次的大事,总少不得郑重再郑重一些,尤其是韩霞还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女儿,而且韩家也有这份能力让她随意讲究。

大约是因为分享了心事的缘故,韩霞待舒予又重新热络起来,上街买个脂粉头油什么的,不再像以前似的总缠着嫂子白英,而是次次都来找舒予参详。

白英为此和韩路生怅然感叹道:“姑娘家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就不再像是小姑娘的时候一样,凡事都喜欢缠着我,嫂子长嫂子短的了……”

韩路生不以为然地劝慰道:“霞妹本就和舒予玩得好,如今要成亲了,舍不得往日的小姐妹,亲近一些也是正常的。你放心,心里总还是跟你这个嫂子最亲!”

白英瞪了韩路生一眼,觉得和男人说女儿家的心事就是白搭,转而捧着日渐鼓起来的肚子,逗弄起女儿去了。

韩路生敏锐地察觉到了妻子的不悦,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想着家里还有一堆的琐事要处理,便转身出去忙碌去了。

白英余光瞥了瞥晃动的帘子,叹息一声,双手抚上了鼓胀胀的小腹。

这一胎,可一定要是个小子啊!

……

腊月初十眨眼即至。

黎明尚未到来,韩家就渐渐地热闹起来了。

忐忑紧张了半宿没睡的韩霞,才刚迷迷糊糊的有点睡意,就被院子里来回的脚步声和人声给惊醒了,坐起身来打个呵欠,接下来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韩母进来看见迷迷糊糊呆坐在床上的女儿,心里一软,感慨又酸涩。

那么大一点的粉团子,转眼间竟然就要嫁人了。

等女儿出嫁了,娘俩儿再相见的机会就少了,也不知道王家人会不会疼爱她,夫婿会不会体贴她……

韩母禁不住眼眶一红,连忙撇过身去,深吸两口气,勉强平复了心绪,先出门招来白英,将家中的一应琐事暂且都交给她,然后才转身回屋,对韩霞进行临嫁前的谆谆叮咛嘱托。

从孝顺公婆、夫妇和顺,一直说到洞房花烛、夫妻敦伦。

韩霞本来还有些伤感不舍,想窝在韩母怀里撒娇哭一场呢,后来听着听着便只剩下羞涩难当,一双耳朵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韩母看着韩霞这个样子,越发地爱怜不舍了。

抬手摸了摸韩霞的鬓发,替她将散落在脸庞上的发丝抿到耳后,韩母温声不舍地叮嘱道:“往后到了婆家,不比在娘家时,万事都不可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也不必因此就逆来顺受,什么委屈都往肚子里咽!

“他们王家虽然厉害,可咱们家也不是那怕事的人,不会由着他们磋磨自家女儿的!亲家或是王行那小子要是敢无故欺负你,你只管回来告诉娘,娘让你爹和你哥去给你撑腰!”

临嫁前的姑娘最是最是惶惑不安,生怕自己嫁入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会被人欺负,无依无靠的。

如今听韩母这么说,韩霞心中极为感动,一颗忐忑的心也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娘您尽管放心,王家人要是敢欺负我,我就直接拉弓射箭,也不用等回来再跟您诉委屈了。”韩霞反过来安慰韩母道。

韩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瞪了韩霞一眼,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嗔笑道:“又犯傻不是!

“且不说这样做对与不对,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又势单力薄的,能是人家的对手吗?你以为你是舒予吗?”

赤手空拳能打死老虎,百步开外能一箭射杀野猪。

韩霞听韩母这么说,顿时十分后悔,皱眉懊恼道:“早知道当初我应该跟舒予一起练习拳脚骑射的!百步穿杨的先不说,至少能让他王家人不敢欺负了我!”

韩母哑然失笑,抬手摸摸韩霞的头,笑着劝导道:“娘的傻女儿啊……夫妻成亲过日子,那是一辈子的事情!哪里是靠打打杀杀来解决问题的?

“你也不用担心,这门亲事当初是王家主动相看的,而且三书六礼的又一直都十分重视,只要你到了王家不跟在家里似的任性闹脾气,肯定会夫妻美满、上下和顺的!”

这也是她这个当娘的发自内心的祝祷祈愿。

母女两个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天光大盛,来道贺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韩母担心白英挺着个大肚子照顾不过来,这才又仔细叮嘱交代女儿几句,出门忙碌去了。

不多时,催妆的喜娘便来了,给韩霞开脸梳妆打扮,忙得不可开交。

舒予一家偕同韩彦甥舅俩前来道贺时,韩霞已经严妆盛服地端坐在床边,静静地等待王行前来迎亲了。

一见舒予进来,韩彦立即要起身拉着她说话,却被喜娘给拦住了。

“新娘子可千万要端坐好了,别弄坏了妆容,压皱了衣服,踩脏了鞋子……”喜娘萝莉啰嗦地叮嘱道。

韩霞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长吐一口气,招呼舒予道:“我这会儿动弹不得,你搬张小凳子坐过来些,咱们俩说会儿话。”

等一会儿她坐上了去王家的轿子,两个人再想说说知心话儿可就没有那么方便了。

喜娘是个伶俐人,见状叮嘱韩霞几句小心妆容,便起身到了外间,不妨碍她们小姐妹们谈心。

舒予搬了凳子在床边坐下,从怀间摸出一只小布包,打开来,将里头的那支通体溜滑、顶端雕花的木簪子拿出来,递给韩霞,笑道:“你成亲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的,就自己削了支木簪子,聊表心意,还望你不要嫌弃。”

第176章 说亲(打赏计万加更)

韩侠收下木簪,仔细地把玩了一番,抬起头,红着眼睛,认真地道谢:“多谢了,这支木簪,我很喜欢!”

舒予见状有些吃惊无措,连忙笑劝道:“你喜欢就好!……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开开心心的!”

原本以她和韩霞的交情,是没有必要送这份礼的。

不过,这丫头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待她日见亲热起来,既然如此,对方成亲她就不好意思空着手来了。

可是没有想到,一根木簪子而已,竟然让韩霞如此感动挂怀,以至于泫然欲泣。

韩霞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又徐徐松开,抬头勉强笑道:“让你看笑话了……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心里觉得特别委屈……一见你们对我好,就更觉得委屈想哭了……”

这是待嫁姑娘常有的心态。

说白了,不过是现有的生活状态即将被打破,内心对于未来惶惶不安,所以才会对现在的一切更加眷恋不舍。

舒予便笑着劝韩霞:“这都是正常的。等你成了亲,习惯了婆家的生活,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韩霞点点头,点头沉默许久,突然紧紧地握住舒予的手,抬头认真地恳求道:“等我成了亲,将来你再去去秀水河子镇上时,可一定要去找我。不能因为我成了亲,你从此就不和我往来玩耍了!”

舒予笑着点点头,任由韩霞如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死死地抓住她的手。

然而心里却在感叹,成了亲,哪里还有在娘家做姑娘时的自由自在。到时候即便是她去找韩霞,只怕早已从“韩家女”变作“王家妇”的韩霞,也未必有工夫像现在似的,坐下来跟她闲嗑牙。

——王行年后就要跟随叔父王耀祖离家行商了,家中的一切可不不都得韩霞学着慢慢地操持。

这么一想,舒予顿时觉得自己与韩彦这门亲事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十分可取。

两家本就离得很近,而且日常打猎吃饭什么的也都在一处,成亲于她而言,不过是晚上换个地方住罢了。

只是等到将来,此间事了,小望之名正言顺地回到京城,韩彦只怕也得恢复身份回归韩家。到时候如无意外,他肯定是要跟随前往京城。

韩家累世官宦,规矩极多,即便到时候父母跟她一起去了京城,想要再见一面,只怕比韩霞回娘家要难多了……

这么一想,心里便不由地酸酸的,怅然长叹一声。

……

等到外头吹锣打鼓,王行骑着高头大马来韩家迎亲时,舒予便收住话头,和进来的喜娘一起簇拥着韩霞,准备送嫁。

故意拦门为难新女婿自然是少不了的。

王行少时便跟随叔父走南闯北的,见过很多世面,临行之前又被家人一再叮嘱过,对此早有预料,因此见獾子寨的人故意拦嫁非但不恼,反而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好话说尽,好礼陪尽,红包散尽。

獾子寨在离着秀水河子镇不近,骑马快行也要走上约莫一个时辰,若是抬轿步行,自然更慢。

韩家人怕耽误了吉时,并不过多为难王行,意思意思一番,让王行和王家人明白韩家对于韩霞这个女儿的重视,看到獾子寨众人一心,便爽快地放行了。

于是在吹锣打鼓的喧嚷声中,王行骑着高头大马,接上新娘子韩霞,一路吹吹打打,不紧不慢地往秀水河子镇赶去。

待迎亲的队伍一出门,韩母立刻转过身,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张李氏在一旁劝她:“这是一场大喜事,嫂子应该高兴才对!

“我看那王家小子有礼有度的,又重视这门亲事,肯耐心对待霞丫头,将来他们夫妻肯定会和和美美的!嫂子不用担心。”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韩母抹了一把眼泪,低声叹道,“可是明白归明白,养了这么多年的闺女,眨眼间就要嫁到别人家去了,从此不得不收起性子,笑脸应酬……

“光是想一想那情景,我这心里就难受的紧……”

韩母无声地流了会儿眼了,低声和张李氏感叹道:“你是没经过这事儿不明白……等将来舒予要嫁人了,你就明白我心里的苦楚担忧了……”

张李氏闻言,忍不住叹息一声。

她家闺女出嫁,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呢。

以前她是担心没人肯上门求娶,自家闺女会留成一个老姑娘;现在她却担心那么多上门求亲的人,自家闺女都没一个看上的,将来依旧要留成一个老姑娘……

儿大不由娘啊,她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家闺女的心思了。

韩母说到这里,突然一脑袋,猛地正色道:“不说这茬儿我都差点忘了!我这儿有一门上好的亲事,正要说给舒予呢!”

张李氏一听,立刻来了兴致,跟着韩母进屋商议去了。

……

晚一些时候,从韩家归家之后,张李氏找了个由头,将舒予叫到西间里去,避开张猎户和韩彦,将韩母提的那门亲事和她说了。

“对方也姓王,是白启东家的本家后辈,做些小买卖,但是主要是耕种为生,家中良田不少,还有山林,家境殷实。最重要的是为人踏实勤劳,是个认真过日子的人。”张李氏字斟句酌,缓缓道,意图说服舒予。

在她看来,这样的人家或许不如王家富贵,但其实比王行更适合成亲。

毕竟做行脚商的,经年累月的不在家中,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要妻子一个人操持不说,更难熬的日日独守空房,寂寞无依,有苦楚都无处诉说。

要不然,就以王行和王家人对韩霞的尊重,韩母还会那么担心不安吗?

舒予目瞪口呆。

不过是去了一趟韩家给韩霞送嫁而已,自家娘亲竟然还给她找了一门亲事。

沉默片刻,舒予开口回绝道:“娘也不过是听韩婶子说了一嘴,怎么就知道对方是不是个认真过日子的人了?秀水河子镇离着咱们獾子寨那么远,谁知道人家是真的憨实勤劳,还是故意装出来的呢!”

第177章 求婚(月票240加更)

“是真是假,总得要先见一面再说吧。”张李氏说到这个就忍不住来气,数落道,“每次有人上门求亲,你总是连见都不愿意见一见就直接回绝,一点都不考虑。

“难不成真的像人家说的那样,你现在有了名气,又和谭小姐交好,就看不上这些山野小子,想着嫁去镇上,甚至是县城里去了?”

“没有的事情!”舒予摆手道,“别人怎么说我管不着,娘您总得要相信自己的女儿是不是?我是那样攀高枝的人吗?”

张李氏当然知道自家闺女不是那样的人,这不也是被她对于亲事一律回绝的态度激怒了,这才口不择言的嘛!

张李氏无话可说,可又不想被舒予就这样糊弄过去,干脆直接强硬地下命令:“不管你想不想去,反正我都已经答应你韩婶子了,你总不能让娘失信不是?怎么着都得去见一面吧!”

说不准等见了人,自家闺女就改变了主意呢。

舒予实在不想见,又知道自家娘亲是真的恼了她对待亲事的态度,便委婉地推脱道:“这样吧,既然对方是白起东家的本家后辈,那娘不如先托白起去打听打听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再来决定要不要相看也不迟。

“毕竟,韩婶子也只是随口一提,这会儿应该还没有来得及跟人家回话呢!”

当她真的看不出自家娘亲是故意拿话来激她答应相看的吗?

今日是韩霞成亲的大日子,韩婶子怎么会有工夫替人说媒相看,肯定是临时想起来提了这么一嘴而已。

怕张李氏不同意,舒予又赶紧补了一句:“当初韩霞和王行这门亲事,不也是白起先打听了王行其人,觉得合适才和韩大叔提起的嘛!”

张李氏一想也对,遂点点头,故意板着脸说:“那行,这次就听你的!不过,如果白起也觉得那人不错的话,你可得答应娘,一定要去见一见。”

见自家娘亲率先服软,舒予自然是连连点头应好。

心里却在想,一会儿等白起送嫁回来,她得赶紧先去知会白起一声,让他到时候别说错了话。

母女二人争论完毕,撩开帘子出了西间。

走到院中一看,见只有张猎户在陪着望之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张猎户是小鸡,小望之是老鹰。

一老一少在院子里奔来跑去的,哈哈嬉逐,玩得不亦乐乎。

“韩大哥人呢?”舒予扫视一圈不见韩彦的身影,开口问道,“刚才你们不是还在一块说话的吗?”

“他说有事儿要办,就先走了。”张猎户头也不回地答道。

说着话,赶紧闪身避开小望之伸过来的手,一下子跳到石桌后面,得意洋洋地叉腰炫耀道:“嗨,又让我躲过了吧!快来抓我呀,大老鹰!”

“抓捕失败”,小望之非但没有哭闹受挫,反而嘿嘿直笑,飞快地迈动两条小腿儿,挥动着两只小手,颠儿颠儿地绕开石桌,扑了上去。

张猎户立刻夸张地躲开,一边跑一边甩动着两条胳膊,大惊失色地喊道:“老鹰来了,老鹰来了,快跑呀,快跑呀……”

把小望之咯咯直笑,玩得越发地带劲了。

舒予笑着摇摇头,由着这一老一少热闹玩耍,转身去灶房准备做晚饭去了。

韩彦从外面归来时,已是暮色沉沉,弦月生辉。

舒予听到响动,赶紧去开院门,迎他进来,担心地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韩彦笑着摇摇头,飞快地悄悄地捏了捏她的指尖,温声安慰道:“没有事的,你别担心。”

舒予抿唇忍了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一面拴门,一面压低着声音问道:“是不是京城那边……”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韩彦笑着打断了:“没有,一切都安安稳稳,尽在掌握。你不用瞎担心。”

顿了顿,突然停住脚步,认真地看向舒予的眼睛,道:“舒予,我们成亲吧!”

眉眼多情诚恳,声音极尽温柔。

舒予被这突如其来的求婚吓了一跳,沉默片刻,才在“扑通扑通”狂乱的心跳中找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垂首,柔声呢喃:“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情的?”

两人不是早就说好了,成亲至少要等到明年的嘛。

“因为我不想再等了。”韩彦款款情深,低声怅叹,“我怕夜长梦多。时间脱得越久,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你的好,趁我一个不留意,就把你给抢了去。”

这番情话说得很迷人,哪怕舒予一向冷静自持,也忍不住醉了醉,柔媚地横了韩彦一眼,低声娇嗔嘟囔道:“我是那样的人吗?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韩彦跟着低声轻吟道,唇角轻扬,笑得连冬夜凛冽的风似乎都温柔了几分,“我知道你的!可是我怕别人会为了得到你的好而不择手段。譬如,王耀祖的本家后辈……”

舒予愕然抬头,脱口问道:“你都听到了?!”

怪不得,毫无预兆地突然间就开口跟她求婚了!

韩彦点点头,一脸苦笑:“婶子因为你拒绝相看,心情那么激动……我就是想不听见都难啊……”

习武之人天生五感比别人敏锐许多,更何况张李氏说的又是舒予的亲事,韩彦自然是更加敏锐。

舒予看着韩彦那副委屈不平的样子,忍不住咬唇轻笑道:“那你跟我爹说有事儿出去要办,就是这件事情啊?”

韩彦点点头,有些羞赧,又有些无赖地挑眉笑道:“媳妇儿都快要被别人给抢走了,我再不赶紧地行动起来,再要后悔可就晚了!”

说着话,又飞快地探手捏捏舒予的指尖。

舒予脸色一红,赶紧朝屋子里看了一眼,见无人出来,这才回头瞪眼娇嗔道:“我爹娘可还都在屋里呢,你注意着点!

“小心他们瞧见了,觉得你为人道貌岸然、孟浪轻浮,不是可以托付女儿终身的人!到时候任你说破了嘴皮子,他们也肯定不会允嫁的!”

第178章 打听

“我知道我知道。”韩彦赶紧保证道,怕自己控制不住地想要亲近舒予,还特地后退了一步,挺身而立,一派端庄自持的正人君子模样。

逗得舒予忍不住掩唇咯咯直笑。

“那你出去都做了些什么?”舒予低声问道,“准备怎么向我爹娘提亲?”

韩彦张口刚要回答,张猎户就已经等不及从屋里出来招呼道:“冬天饭菜凉的快,你们赶紧先进来吃饭。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韩彦只得安抚地看了舒予一眼,抬头扬声笑着应了一句,先迈步进了屋子,准备饭后再找机会和舒予说这件事情。

可谁知道吃过晚饭,张猎户就一直拉着韩彦说话,直到夜深时分,小望之撑不住沉沉睡去,他这才不得不止住话头,送他们爷俩儿离开。

舒予愣是没有找到一点机会,向韩燕问清楚提亲这件事情,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最重要的是,此时韩彦应该还没有来得及和韩家人通信说明这件事,他们就这样贸贸然成亲的话,没有父母之命,将来不知道能否得到韩家人的认可与祝福。

舒予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一大早,顶着眼下的两片青影,迷迷糊糊地刚起床,就听得这屋里自家爹娘正在低声说话。

声音压得极低,显然是怕吵醒了她。

“你赶紧去问问白起,韩嫂子说的那人到底怎么样?”张女士低声催促道。

王记马行每日里生意那么红火,白起这个账房先生也一定很忙,要是去晚了,白起说不定早就赶路回了秀水河子镇。到时候还要麻烦去镇子上打听,瞎耽搁工夫。

张猎户连忙点头应道:“好的好的!我这就过去!”

难得闺女发话同意相看,这件事是当然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嘘,你小点儿声!”张李氏赶紧食指点唇嘘声道,“把她吵醒了,说不得就不同意了呢!”

舒予听见自家爹娘的低低细语,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张口喊道:“爹,您吃过早饭再去吧!这么着急过去?人家别以为咱们上赶子往上贴,轻慢了咱们呢!”

说着话,就赶紧往身上套衣服,生怕晚了一步,自家老爹就着急赶路跑了。

饶是如此,最终也没有赶上。

正屋里,张李氏一面高声反驳舒予“就是托白起打听打听,你爹会小心的”,一面赶紧推着张猎户去白家,低声催促道:“快去快去,她莫不是睡了一夜就想要反悔了吧!”

还不忘记交代道:“记得悄悄地寻了白起打听,被让白大哥他们知道。”

还没有影儿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且若是韩嫂子知道他们避开她特地去找白起打听那人,别误以为他们是不信任她,两家再生了嫌隙。

事关女儿终身幸福,张猎户分得清轻重,而诺言连连点头,一把披上皮袄,连衣襟都还没来得及掖好,就赶紧出门去了。

舒予在西间听见了自家爹娘的对话,一时哭笑不得。

可见是她平时的态度举止,让她在这件事情上,在自家爹娘那样,早就没了信誉……

阻止不得,舒予只得起身梳洗好,耐心又不安等待着自家老爹的消息。

等韩彦带着小望之来吃早饭时,舒予瞅了个空子,将将这件事情偷偷和韩彦说了。

韩彦闻言大吃一惊,连忙道:“我现在就去白大叔家!”

说着话,还没有来得及进屋,转身就要出去。

“等你去到那里,估计黄花菜都凉了。”舒予劝阻道,“反正只是托白起费心打听打听。”

又不是一定要成事的。

“倒是你这边,你到底打算怎么向我爹娘提亲?”事发突然,舒予也顾不上什么羞涩忸怩了,爽然问道。

韩彦止不住地懊恼道:“我这不是想着成亲是咱们一辈子的大事,应该郑重一点,所以想请谭老先生的嫡长子替咱们做媒嘛!昨儿就是去办这件事情了……”

可是既然请的媒人是谭老先生的嫡长子,那么一应事项就不能草率随意操持了,哪里能什么都还没有准备,这么随便就让人家上门提亲呢。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一个不察,张大叔竟然就跑去白家找白起打听那人了……

舒予咋舌,瞪眼道:“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从寨子里找一个人不就行了!”

譬如韩婶子,因为韩大叔在獾子寨的威望,经常被人请去做现成的媒人的。

“这不是麻烦,是郑重!”韩彦一本正经道,“成亲是你我一辈子的大事,不能因为眼下的形势就草率行事。”

在这种情势下向舒予求亲,本就十分委屈她了,他所能尽力弥补报偿舒予的,不过是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可能地什么给予她最好的罢了。

“或许还有补救。”韩彦略一思索,立刻打定了主意,叮嘱舒予道,“你且安心等着,我这就去白大叔家!”

舒予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韩彦去马厩里牵了大黑,一路疾驰出了院门。

韩彦纵马狂奔到半路,就看到张猎户喜滋滋地迎面走来,连忙勒住马,不动声色地问道:“张大叔这是打哪里来?”

猎户并不隐瞒,爽快应道:“刚才去白家找白起跟他打听点了事情。”

“哦,什么事情?”韩彦追问道。

“就是……”张猎户刚开了个头,又蓦地打住了,嘿嘿笑道,“一点小事而已。”

没有再往下说。

事情还不成呢,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到时候亲事不成,有损自家闺女清誉。

韩彦一看张猎户高兴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咯噔”一下。

看来张大叔对对方观感很好呀。

也不知道白起到底是怎么说的?

韩彦握着缰绳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家里这会儿该吃早饭了吧。”张猎户不解地问道。

“巧了。”韩彦笑道,“我正好也有点事情要去找白起打听。”

“哦……”张猎户惊讶,“这么凑巧!”

第179章 退敌

正想要问问韩彦想去找白起打听什么事情,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刚才也没有回答韩彦的问题,只得忍住了,挥手笑道:“那你快去吧。白家这会儿大概正吃早饭呢,白起吃完饭就要赶去秀水河子镇了。”

韩彦点点头,挥手向给张猎户辞别,纵马疾奔白家而去。

到得白家,果然见他们正在吃早饭。

白明殷勤邀请韩彦入席,白母甚至还起身要去厨房里给韩彦加两个菜。

“婶子别忙了。”韩彦连忙笑道,“家里已经做好了饭。我就是赶着来跟白起打听点事情。”

这个“家里”,当然是指张家。

白明闻言,不免羡慕。

韩彦和张家关系实在是亲密。也该是张家祖坟上冒青烟儿,走了好运道,当初竟然教韩彦借宿到他家去了……

白明感叹羡慕的这会儿,白起已经放下碗筷,将韩彦请到了自己屋里,免得耽误了韩彦的事情。

关上房门,白起笑问道:“韩大哥可是有信件要往京城寄送?”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地方能够帮得上韩彦的。

毕竟,对方文武全才,卓然出众,远非他所能及。

可谁知道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韩彦笑着摆手打断了.

“不是。”韩彦笑道,“我今儿啦,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谁?”白起惊讶问道,不待韩彦回答,又忍不住笑道,“今儿可真是巧了。张大叔刚刚才来寻我打听过人呢!”

韩彦闻言挑眉,道:“那还真是凑巧。我们要打听的,恰恰好是同一个人。”

白起目瞪口呆。

……

不多时,韩彦一声轻快地辞别白家众人,跨上大黑,疾驰而去。

白起直愣愣地目送韩燕纵马消失在林间,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白母催促他赶紧去吃饭,吃完饭好赶去秀水河子镇上当差,他这才回神,神色怔怔地说道:“我吃饱了。”

说罢,便直接转身回了自己屋里,从里头拴上门,呆坐在桌前,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着韩彦刚才一再交代他的话:“如果张大叔再来寻你打听那人的话,你知道该怎么说的。”

他知道该怎么说的?

那到底该怎么说?

难道真的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可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他和韩大哥与舒予经常见面,怎么就没有发觉韩大哥对舒予怀着别样的心思呢?

甚至于为了顺利求娶舒予,韩大哥竟然来找他请他帮忙撒谎,一起欺骗张大叔。

对了!

那也就是说,刚才张大叔来找他打听东家的那个本家后辈,就不完全是打听打听的意思了,而是要给舒予找夫婿吗?

可是那个人真的配得上舒予吗?

如果配不上的话,那究竟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舒予呢?

他可以吗?

念头一闪而过,白起忍不住心中一惊,差点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白起的一颗心瞬间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似乎要撞出胸腔一般,又闷又疼。

方才那一瞬间,他竟然对自己一向崇拜仰慕的舒予起了别样的心思,而且渴望强烈到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和约束!

然而很快,白起又忍不住自惭形秽起来。

若说是以前,他自信自己再努力一把,应该能够配得上舒予的。

但是现在,舒予已经一路追随韩大哥远远地往前行去,而他却还一直在原地踏步……

一种无力的挫败感,瞬间袭上心头,比刚才那旖旎的心思更让他震动难堪,一时艰难于视听呼吸。

白起整个人乱糟糟的,挫败又茫然。

……

良久,白起才慢慢地从失神震惊中找回自己的思绪,默默地想,如果对方是韩大哥的话,那将来一定不会委屈辜负了舒予的吧!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他敬佩的韩大哥,娶了他一向崇拜仰慕的舒予,两个人男才女貌,才子佳人,珠联璧合,天作之合……

这样一想,真的很好!

很好……

……

韩彦自是不知白起的这番心思,正春风得意马蹄疾,很快便策马狂奔回到了张家。

舒予听到熟悉的马蹄声,赶紧迎出门来。

不待韩彦下马,就连忙低声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刚才他爹回来时可是一连的如释重负呢,想来白起应该认真地应承了,甚至有可能已经替他东家的那位本家后辈说了不少好话……

韩彦给了舒予一个放心的眼神,温声笑道:“别担心。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就尽管安安心心地等着做你的新娘子吧!”

舒予面色一红,瞪了韩彦一眼,冷哼一声,小声道:“哼,到时候我愿不愿意嫁还不一定呢!”

别说得那么笃定,好似她一心盼着嫁给他似的。

要不是他怕被人“半路截胡”,擅自决定提前婚期,她正乐得做自己潇洒自在的“娘家的女儿”,而不是束手束脚的“婆家的媳妇”呢!

说罢,舒予腰身一扭,蹬蹬蹬地回了屋子。

韩彦对着舒予的背影,忍不住呵呵傻笑。

这样娇嗔宜人的舒予,更加让人心里软软的,忍不住想要给她更多的怜爱和宠溺。

……

没过两天,张猎户就接到了白起的来信。

虽然说韩彦早有交代,但是事关舒予,白起还是忍不住将东家的那位本家后辈仔细地打听了一番。

人倒是真的踏实勤劳,这些年来也挣下了不少家业,可是上头却有一个花心又滥情的父亲,听说家里的姨娘如今已经有了三个,这还不算通房,以及被其父染指过的丫鬟……

出于对韩彦的承诺,白起在信中并没有说那人好或是不好,只讲了其父花心又滥情这一件事情。

饶是如此,也够张猎户生气暴怒的了。

听舒予念完信,张猎户立刻一巴掌甩在桌子上,跟妻子抱怨道:“这样的人家,咱们闺女才不能嫁过去受苦哩!”

舒予连连点头,浇油拱火:“爹说得对!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的家风,能教养出什么专情有责任感的人来?

事已至此,这门亲事自然是只能作罢。

第180章 允亲(月票270加更)

张李氏止不住地庆幸又后怕。

幸亏当初她听了闺女的话,找白起打听了一嘴。否则亲手把闺女推进火坑,她这一辈子良心也难安啊。

当天,张李氏就找到了韩母,很是委婉地和她说道:“那样殷实富贵的人家,门不当户不对的,还是算了吧。”

韩母连忙劝道:“家境那只是一方面,关键还是看孩子。别的不说,就单说霞丫头那门亲事,我们家和王家也‘不登对’啊。

“你听我的,舒予近年来越发地出众了,配王家那小子绰绰有余!

“再说了,同样冠着一个王姓,又是年节时有来往的本家,那户人家肯定不敢开罪霞丫头的叔父。等舒予嫁了过去,有霞丫头的叔父帮忙撑腰,断断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的。

“而且同是王家妇,舒予嫁过去之后还能和霞丫头还作个伴儿。遇事有商有量的,没事儿也能坐在一处说说话儿,这多好呀!

……”

可惜张李氏打定了主意,不论韩母怎么劝说,都只一口咬定自家配不上人家,委婉又坚决地拒绝了这门亲事。

韩母劝说许久无果,只得无奈放弃。

事后和丈夫韩勇感叹道:“原本是想着那户人家家境殷实,孩子也是个踏实肯干的,给舒予说成这一门好亲事,将来咱们霞丫头在王家也能有个知根知底的伴儿,没想到……唉……”

韩勇不以为然,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扭的瓜不甜。到时候万一两边出了点罅隙,左右为难的还是你这个媒人。只怕非但帮不上霞丫头,说不定还带累了她。”

韩母一听这话,低头想了一会儿,遂抛开不再提这件事情了。

等到韩霞和王行来韩家送年礼时,问起这件事情,韩母一一说了。

韩霞闻言十分惋惜,小声嘟囔道:“唉,原本是想着我嫁的不错,也帮衬着给舒予姐寻一门好亲事的。而且我们俩本就处得好,要是再都嫁去了王家,一个大家族里,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呢……

“不过,既然张婶子不同意,那还是算了吧。”

如今成了亲,知道为人媳妇的种种不易,她也不愿意再去勉强舒予。

……

韩彦得知这个消息,自然是喜不自胜,自此愈发地忙碌起来,以期尽早准备完善,好将舒予风风光光地娶进家门,免得再被不知道打哪里来的“有心人”给“半路截胡”了。

……

腊月二十四,祭灶。

白起大早的就从秀水河子镇赶回獾子寨,一路直奔到学堂,将两封信递交给了韩彦。

韩彦很是惊讶地接过信来,扫了一眼信封和上头的漆封,问道:“这次怎么这么快?”

算算时间,上封信抵达京城时,应该已经到了隆冬腊月。

现在才腊月二十四,回信竟然就已经送到了手中。

要知道,北地冬天多风雪,积雪泥泞阻碍,商队一路上快速前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赶巧了。”白起微微错开韩彦看问过来的眼神,笑着解释道,“这不是年后王行和东家要出远门行商嘛,所以在这之前,所有出去的商队头领都要赶回来跟东家报备一声。

“恰好有熟悉的商队领队从京城返回秀水河子镇,便把回信一并给捎了回来。”

尽管上回的事情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但是再面对韩彦时,白起还是难免略微有些不自在。

好在韩彦一心想着书信的事情,倒也没有注意到白起的些微失常。

抬手拍了拍白起的肩头,韩彦意味深长地说道:“最近,多谢了!”

一谢白起在舒予的婚事上帮忙,送信断绝了张家与其东家的本家后辈结亲的念头;二谢白起近些时日以来,一直不辞辛劳、尽心尽力地帮忙送信。

白起明白韩彦的意思,可正是因为明白,所以心里才越发地不自在了。

“家里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心中煎熬的白起,见信已经送到,连忙推脱告辞。

韩彦知道今天祭灶,家家户户的都很忙碌,盼着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倒也不多挽留。

“那我送送你。”韩彦笑道。

说罢,不顾白起的拒绝,一直将人送到学堂前的空地上,目送白起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的那株老树之后,这才转身回家,叮嘱小望之一句,回到充作书房的东间,拆阅书信。

信有两封,与以往一样,一封是韩迁寄来的,一封是庄贤寄来的。

韩彦略一犹豫,将庄贤寄来的书信先放在了一边。

韩迁在来信上说了两件事情,一是表达了对小望之幸存于世的惊喜和激动,叮嘱韩彦万事都以保全他们爷俩儿为要务,并且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二是提到了韩彦的亲事,让他千万要考虑清楚,不能为了保护小望之,就头脑发热、不管不顾的,欺骗委屈了人家姑娘。

“若汝一意求娶,须当谨记,男儿立世,以信义而存身。万不可‘事从权宜’,于他日临事反悔,推脱责任!”韩迁在信中一再叮嘱道。

韩家虽是累世官宦,结亲一向讲求门当户对,但是更加注重百年的清誉。如果不是女方提前知晓一切只是做戏,并且愿意配合的话,那么娶了就是娶了,夫妻是一辈子的事情,除非是将来遭遇变故,不得不中断夫妻缘分,否则绝对不能反悔。

父亲的答话早在韩彦的意料之中,然而亲眼看到父亲在字里行间的叮咛和训诫,他还是忍不住高兴又骄傲。

高兴的是自己选中的妻子同样被家人悦纳了;骄傲的是,即便是遭逢苦痛且含冤莫白,韩家人也从不曾放弃自己的清高傲骨。

韩彦忍不住想要立即和舒予分享这个好消息,然而一想到今天是祭灶,不便去张家蹭饭,只得暂且按捺下来,准备等祭过灶,再去寻舒予说话。

韩彦深吸一口气,静了静心,将书信放入信封中收好,转而去拆阅庄贤寄来的来信。

不愧是打小打出来的交情,庄贤虽然在信中抱怨了韩彦几句,说他神神秘秘的连他这个好兄弟都瞒着,但是知道韩彦需要他的帮助,还是毫不犹豫地回复道:“有事只管言说!”

第181章 心急

庄贤在回信中说,要建立起一支自己的通信队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难的是韩彦通讯所传之事还需要绝对保密,所以不论是他还是韩家,都不适合明明白白地站出来亲自着手这件事情。

但是如果没有足够的信誉和保障,以王家马行的东家王耀祖的精明和商人图利的本性,只怕未必肯合作。

即便是合作了,也未必没有异心。

当然,他和韩彦都不在乎钱财盈利,但是若是王耀祖动了韩彦与京城往来书信的心思呢?

他和韩彦之间的秘密通讯方式虽然目前就只有他俩和韩父三个人知道,但若是王耀祖有心,未必不能破解。

这当中的种种艰难险阻,不是想当然头脑一热就能解决得了的。

如果不能够建立起一支绝对可靠且高效的通信队伍的话,那么还不如不要去冒这个风险,老老实实按照现有的途径通信往来还安全一些。

不过庄贤在信中也说了,自己可以让余掌柜试着和王记马行在京商队的头领商量商量,先看看王耀祖的决定再说。

若是事情顺利的话,再由韩彦从中说项。

如果有可能的话,尽可能尽快地先把京城和秀水河子镇之间的安全往来通讯建立起来,以解决燃眉之急。

韩彦放下书信,默默地算了算时间。

如果庄贤发出信件之时就已经开始行动了的话,那么这会儿从京城返回秀水河子镇的王记马行商队的头领,应该已经把消息传递给了东家王耀祖。

因此他也得赶紧准备起来,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亲自和王耀祖谈谈这件事情,而且还要保证王耀祖不会对他生疑。

不过,这件事情估计最快也得到年后了,否则方才白起就不仅仅是把来信送交给他了,多少都会透露一点风声。

而眼下最紧要的事情,是他和舒予的亲事。

……

第二天一大早,韩彦起了个大早,将迷迷糊糊的小望之也提溜起来,给他穿好衣服,晨练也不练了,爷俩儿直奔张家而去。

张家三口刚刚起床,这会儿正在洗漱,灶房的烟囱里炊烟还没有冒出来。

见韩彦带着小望之满面春风地踏进院子,张李氏赶紧洗干净手,一面抽过围裙系在腰上,一面笑道:“你们爷俩儿先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做早饭。”

说罢,又高声招呼舒予快点收拾妥当了,到灶房来帮忙。

韩彦连忙笑着道谢:“多谢婶子!”

又十分殷勤地主动请缨道:“我也来帮忙!”

张李氏一如既往地笑着拒绝道:“‘君子远庖厨’,你就别沾手了。去和你张大叔唠嗑吧!”

舒予正边系围裙边走过来,闻言忍不住嘟囔道:“娘您每次都是这句话,我都说了这话不是这个意思!

“家又不是哪一个人所独有的,大家互相帮忙操持家务怎么了?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等哪天韩彦成了您女婿,被您惯得“十指不沾阳春水”“东头不抬西头不拈”的,您再后悔心疼女儿可就晚啦!

舒予腹诽道。

“应该应该!”韩彦赶紧笑着应和道,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得意。

张李氏瞪了舒予一眼,回头就跟韩彦笑道:“你别听她胡说!自古以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男耕女织的,也没有人说过不对。

“找你张大叔说话去吧,这里用不着你帮忙。”

说罢,就招呼舒予去了灶房,乒哩哐啷的一通忙碌。

韩彦想了想,强压下内心的雀跃,和张猎户一起带着小望之在院里晨练。

就算是再高兴,也不能忘乎所以,放松了对小望之的教导。

饭后,韩彦找了个机会,将父亲信中的意思转达给了她。

舒予闻言很是惊讶,沉默半晌无话。

她没有想到,累世官宦、世代清贵的韩家,竟然会如此轻易地就同意了自己的儿子娶一个乡野村姑为妻。

或许允婚只是时势所迫,然而韩迁在信中对于韩彦为人当守信践诺的反复叮嘱,却让她很是动容。

韩彦这会儿心里正美滋滋的,激动又忐忑地问舒瑜:“你说,我是提前和张大叔和婶子说一声,让他们好有个准备,也表达我的诚意,还是等着谭大哥过来后直接上门提亲,显得郑重?”

人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饶是他智勇双全,这会儿也难免紧张无措,生怕出了一点岔子。

舒予闻言忍不住拿眼瞪韩彦。

哪里有他这样的人,当面和人家姑娘讨论该怎么上门提亲!

不过转念又一想,韩彦带着小望之流落在外,身边也没有个亲人或是朋友可以帮忙操持婚事,凡事都得他自己来,他又是从来都不关注这些礼节的大男人,遇事也难免紧张忐忑,犹豫不定。

舒予想通了,倒也不再扭捏,爽快地回道:“那你还是先和我爹娘说一声吧。

“毕竟你在我家借住了这么久,他们早就把你当成一家人看待了,压根儿就没有往那方面去想。你要是突然带着媒人上门提亲,恐怕会吓坏了他们。”

韩彦闻言连连点头,立刻答道:“那我现在就去和张大叔说去!”

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舒予赶紧拉住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小声嗔怨道:“你才刚和我单独说过悄悄话,转过身就去向我爹提亲,像什么样子?爹娘不知情,难道不会以为我们是私定终身吗?”

呃,虽然他们俩这确实也算得上是“私定终身”……

不过,吓到老人家可就不太好了。

舒予忍不住面色一红,尴尬地清咳两声。

韩彦将舒予的窘迫羞涩尽收眼底,心里仿佛有一支羽毛在轻轻地拂着,软软的,很舒服,又勾得人心里痒痒的,难耐。

“我知道了。”韩彦温声细语,极尽温柔,“那等明天我再和张大叔说这件事情。”

虽然,他一刻都不想再等下去。

原来,情到浓时,竟会让人如此地傻气啊……怨不得有人愿意为之飞蛾扑火,燃尽一生。

……

好不容易熬过一天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天刚麻麻亮,韩彦就早早地起来了。

第182章 意外

翻箱倒柜,换上自己最新做的一件棉袍,又特地沾水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脚上的皮靴也是擦了又擦光鉴照人,韩彦对着水盆再三打量,直到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不妥,这才长吐了一口气。

外头已经是天光大盛。

早起早睡的小望之,此时也爬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揉眼睛。

梳洗妥当的韩彦,撩帘子进来,见小望之醒了,立刻给他穿衣梳洗,同样打扮妥妥帖帖的。

“一会儿去了姑姑家,记得要有礼懂事。”韩彦叮嘱小望之,“切不可调皮捣蛋,不服管教。”

虽然小望之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张大叔夫妻俩都一清二楚的,但是大事当前,能少出点差错还是少出点差错的为妙。

不管怎么说,小望之总是他名义上的“儿子”,拖着这么大一只“拖油瓶”,难保张大叔和婶子不会多想。

他们虽然疼爱小望之,但是未必愿意自己的女儿嫁过来给小望之做“后娘”。

小望之越乖巧懂事,对方的顾虑就会越少一些。

小望之一向信服韩彦,因此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叮嘱自己,但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应下了。

韩彦见状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来,吐纳几回,待心情略略平复之后,在脑子里将一会儿见到未来岳父和岳母大人后,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在心里又来来回回地过了几遍,以期不出半点差错。

小望之在一旁看见韩彦凝眉静坐、一言不发,莫名其妙,心里颤了颤,觉得自己刚起床应该没有招惹到他才对,遂放了心,迈步出了西间,呼吸外头新鲜自在的空气去了。

韩彦一个人在屋里静坐良久,终于自觉勉强做好了准备,握拳起身,激动又忐忑地带着小望之到张家提亲去了。

然而越怕有意外,越会出现意外。

韩彦刚拴上院门出去,还没有走多远,迎面竟然看到两个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人——谭教谕和谭老先生的嫡长子谭斌。

韩彦惊得呆了呆,待回过神来,连忙带着小望之上前给两人见礼。

双方寒暄过后,韩彦诧异问道:“谭大人、谭大哥,二位今日怎么有兴致来着獾子寨一游?”

而且还这么早。

即便两人是从栖云山谭府赶来,那也得天不亮就御马或是乘车出发了。

“谭大人听说你要成亲了,而且请了我来做这个媒人,心中‘不甘’,于是昨日就从康平县城赶到舍下,毛遂自荐,要抢了我的差事,做你和张姑娘的冰人。”谭斌无奈笑道。

韩彦闻言大为惊诧,看着一旁笑着点头的谭教谕,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谭大哥的意思是,谭大人此番是来给我和舒予做冰人的?”韩彦犹自难以置信。

他明明请托的是谭斌啊,没想到突然间就换了个人!

谭教谕笑着点点头,道:“我从谭老先生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就主动抢过了这个差事,还望你不要怪我自作主张才是呀。”

“岂敢岂敢!”韩彦赶紧拱手笑道,“谭大人能够屈尊纡贵,特地赶来做这个媒人,是在下无上的荣光!”

谭教谕笑着摇摇头,真诚地感叹道:“我之高于你,在于官位。然而若以学问而论,我才应该尊称你一句‘先生’才是啊!”

不论是见闻之广博、论辟之深刻,还是文章之华彩,他都不如眼前这年轻人许多。

“在下不敢。”韩彦连忙拱手道。

一旁谭斌见状笑道:“二位不用再客套来客套去的了,成人之美,当仁不让,这跟身份与学问什么的都没有关系。”

韩彦高兴得连连笑道:“谭大哥说的对,此话极为通达!”

有谭教谕出面保媒,这门亲事就越发地体面了。即便是有人无聊乱嚼舌根子,也会顾忌收敛一些。

这样,舒予也不用受那些无谓的流言和委屈了。

事关韩彦的人生大事,一行人也多耽搁,说明情况之后,立刻偕同往张家行去。

张家的小院里,舒予诧异地看着一身绛紫色绫罗裙袄、俏生生立在眼前的谭馨,惊讶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一旁的张李氏连忙推了她一把,笑嗔道:“来者是客,你还不赶紧把人往屋里迎,说什么傻话呢!”

谭教谕的掌上明珠,和自家闺女书信往来成为手帕交也就算了,眼下竟然还屈尊到她家里来拜访了,而且还是在这年关时节!

张李氏内心波涛翻涌,震惊多过欣喜。

舒予回神,连忙笑道:“我这不是惊喜傻了嘛!谭…馨娘快快请进!”

馨娘是谭馨的小字,往常除了父母家人,也就只有关系亲近的人才会如此称呼。

这是在舒予连着给“谭小姐”写了两封信之后,谭馨特地在回信中提出来的,她和舒予之间以才学品性论交,不论年龄身份,所以还是直接称呼对方的小字吧。

两人进了屋子,一番契阔之后,舒予不解又悬心地问道:“馨娘这次大早地亲自赶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不然怎么会在这年关时节,大清早的就驾着马车赶过来了。

谭馨眨眨眼睛,故意卖关子:“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一双剪水瞳里满是意味深长的笑。

舒予见状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什么坏事就行。

并没有多加追问,只是抬手给谭馨倒了一杯茶水,又将桌上的松子、果脯、肉干之类的吃食往她面前推了推。

倒是谭馨忍不住了,见舒予一脸的淡定,主动开口问道:“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很是吃惊不解的样子。

“我当然好奇呀!”舒予朗然笑道,“不过既然你已经说了,一会儿就会知道的,那我耐心等着就是了。”

反正早晚都会知道的,又何必急于一时?

正好两人好好地说会儿话。

对于谭馨这个对她“一见如故”的妙人儿,舒予还是很有深入交谈了解的欲望的。

谭鑫闻言抱拳,一脸钦佩道:“佩服佩服!能有这份通达和耐性,怨不得能做出那样豪迈旷达的词作来。”

说到这个,舒予就忍不住赧然,哈哈笑道:“凑巧,凑巧而已!”

谭馨只当她是谦虚,并没有往心里去。

第183章 求亲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张李氏便端了早饭过来,笑道:“这么早地乘车过来,肯定还没有吃早饭的吧!这大冬天的,天寒地冻,先吃两口热乎的暖暖身子!”

饭是提前就做好了的,因为谭馨的意外到访,张李氏又特地蒸了份蛋羹,撒上肉末酱料葱花,色泽诱人,香气扑鼻。

“哎,谢谢婶子!”谭馨大方爽朗地笑道,倒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和舒予相让了一句,便埋头一口一口文雅地吃了起来。

舒予正好也没有吃早饭,便陪着吃了起来。

张李氏和张猎户则去忙着招待赶车的车夫。

早饭还没有吃完,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喧嚷。

谭馨放下筷子,冲舒予眨眨眼睛,挑眉笑道:“答案来了。”

舒予正埋头吃着早饭,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谭馨话里的意思,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对方是在回答她先前的问题——她今日为何而来。

待两人放下碗筷,起身出门,就见韩彦已经带着谭教谕和谭斌二人进了院子。

舒予讶然挑眉。

今儿这个是怎么了?

先是谭馨突然到访,现在竟然连谭教谕都屈尊光临寒舍了。

至于同来的另外一位中年人,却是完全陌生的面孔。

有外人在场,舒予不好直接开口问韩彦,只能以眼神征询。

韩彦连忙上前,给舒予三人一一介绍道:“这位是县儒学的教谕大人,这位是谭老先生的长子,谭斌谭大哥。”

谭老先生的长子谭斌!

舒予瞬间明白过来,韩彦这阵势是来上门提前的。

原来谭馨方才意味深长的笑是这个意思!

舒予想明白之后,震惊之余,不免对韩彦心生抱怨。

昨天明明说好让韩彦先跟自家爹娘提前知会一声的,怎料到韩彦突然就变了卦,竟然直接带着媒人上门提亲来了,而且还拉上了谭教谕!

她事先毫不知情!

舒予心中抱怨,面上却不露分毫,上前和两人见了礼。

经过韩彦和谭馨之口,谭教谕和谭斌二人对舒予的观感本就不错,此时见她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应对得体,丝毫不见扭捏,不由地相视一眼,暗暗点头,觉得韩彦的眼光真的不错。

谭馨趁着和韩彦见礼的功夫,悄悄打量了他一番。

看起来彬彬有礼、温和雅致的,是个不错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对舒予的这份心意。

他并没有因为舒予出身乡野就怠慢她,随便找个媒人上门来提亲,而是特地恳求谭伯伯来做媒,可见他对舒予的珍视。

倒是张猎户和张李氏有些无措。

他们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里长王有福了,此时见了谭教谕,总觉得双手往哪里放都不合适,尴尬地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不管怎么说,先把人迎进屋里再说。

夫妇两人殷勤又忐忑将谭教谕和谭斌迎进屋里。

谭馨则借口要出回去逛一逛,央求舒予给她做向导。

哪里有当着人家姑娘的面儿提亲的呢!

舒予向谭鑫感激一笑,又趁人不备,暗悄悄地丢给韩彦一个嗔怨的眼神。

韩彦知道舒予不悦,连忙堆出讨好又无奈的笑来。

他也不想这样贸贸然上门提亲的,但是媒人都主动请缨亲自上门了,甚至连提亲的礼物都替他准备好了,他要是再推三阻四的不免拂了别人的一片好意。

只是眼下不是解释的时候,这些话只能等到事后再来和舒予解释了。

韩彦回给舒予一个“放心”的眼神,默默无声地安抚她。

舒予知道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遂丢开不理,招呼小望之道:“走,跟姑姑一起出去玩耍。”

虽然韩彦实际上只是小望之的舅父,但是在小望之的心里,韩彦就是他的生身父亲。如今爹爹要娶后娘了,当着小孩子的面议亲当然不合适。

哪怕小望之一向亲近她胜过韩彦。

小望之闻言丝毫都没有犹豫,颠儿颠儿地奔上前来牵住舒予的手,欢欢喜喜、蹦蹦跳跳地出了院子。

一旁的谭馨将舒予与韩彦父子的互动看在眼里,悄悄地替舒予松了口气。

韩彦文武全才、风流儒雅,更是一心专情于舒予,当然是一个夫婿的好人选,可惜他还有前妻留下的一个儿子……

不过以眼下的情形看来,这个小豆丁似乎很喜欢舒予,甚至比起和父亲韩彦待在一起,他似乎更喜欢黏在舒予的身边。

如此一来,等舒予嫁给了韩彦,也不用为“母子”关系而发愁了。

三个人出了院子,揣着手,在周围的山林里慢悠悠地闲转散步,留出足够的时间给屋里的人谈正事。

屋子里,得知谭教谕和谭斌此行的来意之后,张猎户和张李氏夫妻俩吃惊得几乎坐立不稳。

韩彦竟然向他们开口提出求娶舒予,而且还请了谭教谕来保媒,谭斌来见证!

他什么时候动的在这个心思?

他们俩怎么一直都没有察觉出来!

一时之间,震惊多过欢喜。

韩彦看在眼里,连忙解释道:“这件事情原本应该提前和张大叔和婶子说一声的,不过无媒求亲总显得不够正式。我不想怠慢委屈了舒予……”

眼下也只能先这么安抚两位了。

有了韩彦这句话,张猎户和张李氏相视一眼,均松了口气。

有什么能比求娶之人真心爱重自家闺女重要呢!

张猎户夫妻俩都是爽直人,哪怕韩彦请了谭教谕上门保媒提亲,憨直的他们依旧做不出阿谀奉承的姿态来。

更何况这还攸关自家闺女一辈子的幸福。

有外人在,张李氏一个妇道人家不好越过丈夫开口,办暗悄悄地伸手戳了戳身边的张猎户。

张猎户收到妻子的暗示,想了想,最终坦直说道:“谭大人亲自上门保媒提亲,我们两口子自然是高兴的。可这事关儿女一辈子的幸福,您这么突然提出来,我们一时半会儿的也不好立刻作出决定……”

一脸为难的样子。

谭教谕见状笑道:“本官出面是因为韩彦珍视这门亲事,至于后续如何,还应该你们两家商量着来。成亲是要结两姓之好,万事都应该和和气气地提前谈好,可不能生了怨气。”

第184章 询问

听谭教谕这么说,张猎户夫妇俩长松了一口气,面上的紧张和凝重渐渐散开了去。

谭教谕见此行目的达成,便笑着起身告辞。

至于要不要应承这门亲事,以及应承之后有关成亲的具体事项,就不是他这个媒人需要操心的事情了,那得由韩彦和张家夫妻俩商量着来。

张猎户连忙起身挽留道:“谭大人和谭大老爷一大早的赶路过来,都还没有吃早饭呢吧。如果不嫌弃的话,两位不如留下来吃过早饭再回去?”

乡野人家没有什么好招待贵客的,但是他们留客的一片心意却是真诚的。

韩彦也连忙开口帮着挽留,与张猎户应和默契,一点都不见外。

谭教谕和谭斌相视一笑,看来这门亲事是十拿九稳的了。

心情极好的谭教谕和谭斌临时改变原本的行程,爽快地应道:“如此,我二人就叨扰了。”

这也是在给韩彦做面子。

突然间添了两位贵客,原本做好的早饭不论是分量还是菜色上都有所不足,张李氏少不得再去灶房忙碌一番。

等谭教谕和谭斌吃过早饭,谭馨正好也逛了一圈回来了。

此间事了,三人便辞别诸人,踏上归程。

一路目送谭教谕等人入了山林,渐渐地消失不见,张猎户这才收回目光,在韩彦和舒予之间转了一圈,叹了口气,对韩彦说道:“贤侄,咱爷俩去喝一杯?”

韩彦知道未来的岳父大人这是有话要问他,便爽快地应了,态度比平时更加恭顺。

待张猎户和韩彦离开后,张李氏上下打量舒予一眼,低声问道:“今天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有道是“知女莫若母”,张李氏以前是从来都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过,所以才一点都没有察觉到韩彦对舒予的心思,如今谭教谕亲自上门提亲保媒,挑破了这层窗户纸,她再细细一想,便觉察出韩彦待自家闺女的那份与众不同来。

原本她以为那是因为韩彦和小望之父子俩在家中借住了大半年,大家关系融洽亲如一家的缘故,现在看,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在里头。

舒予摇摇头,坦然道:“我不知道。”

媒人突然从谭斌变成了谭教谕,而且对方还大早地突来家中为韩彦向她提亲,她事先确实是一点儿都不知情。

张李氏却以为舒予是不知道韩彦对她的心思,见自家闺女眉宇间一片坦荡自然,不由地长舒一口气。

姑娘家嘛,就该矜持持重,私下里和异姓男子谈情说爱、互许终身的,像什么样子!

“先去灶房收拾收拾吧。”张李氏朝正屋努努嘴,道,“你爹他们还不知道要说到什么时候呢!”

光喝酒可不成,得再给他们爷俩儿炒俩小菜就酒。

“小望之也过来帮忙吧!”张李氏抬手摸摸小望之的脑袋,笑得一脸慈爱。

如无意外,过一段时间,自家闺女就要给小望之做“后娘”了,也不知道到时候这小家伙儿能不能接受得了。

娘仨儿在灶房里收拾忙碌,爷俩儿在正屋里闷头喝酒。

张猎户原本有满肚子的话要问韩彦,可是等真到屋里头,却又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口,又闷又无奈,只能低头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借酒消愁解闷儿。

韩彦不敢贸然打断,只能一杯接一杯地陪着。

等到张李氏端着新炒出来的山菇辣肉丁进屋时,爷俩儿酒已经喝了半斤酒,可是话还没有说一句呢。

张李氏看了闷头喝酒的丈夫一眼,无奈只得也坐了下来,开口问韩彦:“你是真心想求娶舒予的?”

韩彦连忙点头,对天发誓:“婶子,我待舒予的情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张李氏点点头,又不解地问道:“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怎么她夫妇二人事先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韩彦默默想了想,摇摇头,坦诚回道:“具体的时间我也说不上来……等我意识到自己的心意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此生非舒予不娶了。”

这大概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张李氏默默地琢磨一番,韩彦的意思应该是两人相处得久了,就渐渐地生出情意来了吧。

还好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按理说,像你这样的文武全才,又是相处许久互相知根知底的,能够看上舒予,而且还郑重其事地请来了谭大人上门提亲保媒,我们是不应该拒绝的。”张李氏坦诚布公道,“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提前说清楚的好,免得到时结亲不成,反倒生了怨气。”

韩彦心里“咯噔”一下,数九寒天的紧张得冷汗都冒了出来,连忙恭敬地回道:“婶子有话只管问,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李氏满意地点点头,韩彦的态度越诚恳,就说明他求娶自家闺女的心意越真诚。

“这第一,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往常大家只是当亲朋好友处着,你的过往咱们自然是不方便也没必要多问。”张李氏话锋一转,认真而严肃地说道,“但是现在既然你有心求娶舒予,那你的家庭情况,咱们自然得了解了解。”

韩彦这孩子人倒是真的很好,可是对于他来獾子寨之前的事情他们一无所知,要让她就这样同意女儿嫁过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张猎户此时也放下了酒杯,盯着韩彦看了过来。

韩彦闻言暗暗地长舒一口气,止不住地庆幸。

幸好他提前去信和父亲说了成亲的事情,而且父亲也没有反对。

否则,他此时要么为了求娶舒予而撒谎欺骗张大叔夫妇俩,良心不安;要么冒着可能被拒绝的风险,坦白交代……

这两样不论哪一样,他都不愿意选择。

默默地在心里组织一下措辞,韩彦认真而恭顺地回道:“当我明了自己的心意的时候,就已经去信和京中的亲长说明了情况,而且也获得了允可。

“只是,回信我今日没有带在身上,张大叔和婶子若是需要,我即刻回家去取了来。”

原本的论茶心得的书信自然是不能交呈二老阅览的,但是他可以模仿父亲的笔迹,将他的意思重新写在信笺上。

第185章 震动

张猎户夫妇俩见韩彦神情坦荡而真诚,不像是在撒谎,倒也没有揪着韩彦的话头,让他即刻回家去取了京中回信来看。

主要是,即便韩彦取来了书信,他们也看不懂……

不过,只要明白韩彦京中的亲长不反对这门亲事就成了!

张猎户夫妇俩相视一眼,俱是心中一松。

“这第二件事情,便是小望之那里,你想好该怎么去说了吗?”张李氏神色之间难免担忧,“你要知道,这做‘姑姑’和做‘娘亲’是不一样的,小孩子又天性亲近母亲……”

她不想舒予到时候陷入为难的境地。

“这个张大叔和婶子不必太担心。”韩彦诚恳地说道,“自从我决定求娶舒予开始,就一直在劝导望之。我虽然并不能保证他和舒予之间一定不会有任何的矛盾,但是我想,如果我要娶的人是舒予的话,望之应该不会反对的。”

张猎户和张李氏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知道,其实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韩彦能够在他们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就默默地努力去解决可能出现的矛盾,可见是真心爱重舒予,才能如此体贴地为舒予考虑。

如此,只要舒予不反对,他们夫妇二人对这门亲事也没有什么异议。

“你知道的,舒予这孩子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所以这门亲事,还需得她点头答应才行。”张李氏不知舒予和韩彦二人早有默契,开口说道。

韩彦见状,也不挑破,只是连连应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张李氏心事已解,起身笑道:“你们爷俩先喝着,我再去给你们添两个小菜!可别光顾着喝酒,也吃两口菜垫垫肚子!”

韩彦连忙起身说道:“婶子不用忙碌……”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张猎户摆手打断了。

“让你婶子去忙吧,咱们爷俩今儿好好地喝两杯!”张猎户说道,神情无限感慨。

谁能够想得到,有一天,韩彦竟然要做他的女婿了……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呐!

张李氏回了灶房,趁着小望之不备,悄声问了舒予对这门亲事的看法。

舒予自然没有异议,但是为了照顾自家娘亲的情绪,还是故作羞涩扭捏了一番,道:“娘和爹如果觉得没问题,那就没问题了。”

张李氏瞪了她一眼,忍不住好气又好笑。

这会儿倒是好说话了,怎么先前和王喜议亲的时候恨不能跟她天天顶嘴干仗的?

可见是对韩彦真的满意。

唉,女大不中留啊……

双方都没有异议,又有谭教谕上门提亲保媒,这门亲事自然是确定下来了。

眼下已是腊月二十六,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碌得很,双方便约定年后再合八字正式定亲。

韩彦并不瞒着小望之,当天回去就直接问他:“如果以后让姑姑给你做娘亲,好不好?”

小望之愣了愣,一时没有答话。

韩彦以为他是不乐意,便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道:“你不是最喜欢黏着姑姑吗?等姑姑给你做了娘亲,你就能日日夜夜看见她,跟着她了?

小望之眼睛一亮,连连拍手叫好。

以前他偶尔喊姑姑“娘亲”,爹爹都会很严厉地训斥他,没有想到现在爹爹竟然主动让姑姑给他做娘亲了,这真是太好了!

娘亲该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但如果是姑姑这样的话,他很乐意。

等韩彦把这个消息告知张家三口,他们都齐齐地松了口气。

虽然对此早有预料,但是能得到小望之明确的肯定,大家心里就更踏实了。

既然亲事已经确定了下来,面对好奇打探谭教谕等人来访目的的寨中人时,张家三口和韩彦也就没有瞒着大家。

于是第二天,整个獾子寨的人都知道了,韩彦向舒予提亲了,而且还请了县儒学的教谕谭大人保媒!

一时整个獾子寨都为之震动。

韩彦娶妻这没有什么稀奇的,舒予嫁人也不奇怪,关键是韩彦要娶的人是舒予,而舒予要嫁的人是韩彦。

这两个人一个是男人中的佼佼者,一个是姑娘中的魁首,结合在一起也是正常,可关键是韩彦之前曾经投宿张家,而且一住就是大半年。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不过,一想到保媒的是县儒学的教谕谭大人,大家也只能在心里暗暗猜想两句罢了,并没有人把这个话说到明面上来。

有那张家或是韩彦关系亲近的,譬如韩勇和白起,赶在年前就上门道贺,礼物多少不说,主要是这份心意。

关系稍远些的,见了面也免不了说一声“恭喜”。

韩彦整日里喜气洋洋的,见谁都是未语先笑,格外地精神抖擞。

这个新年,不论是张家三口,还是韩彦甥舅俩,都过得十分的舒心畅快。

就是年三十守岁,韩彦和小望之甥舅两人守着空落落的屋子,想着明年再过年的时候就有舒予在屋子里忙前忙后、笑语欢声的,顿时觉得眼前的空阔寂寥也不那么难捱了。

正月里走亲访友,谈论的最多的话题便是韩彦和舒予的这桩婚事,不论是眼红妒忌,还是真心祝福,大家都不得不承认,韩彦和舒予二人确实算得上是天作之合。

因为獾子寨的任何一个小子或是姑娘,都配不上他们了。

面对众人的询问、打趣或是祝福,韩彦坦荡大方,满面的春风得意无时无刻不再表露着他对于这门亲事的满意和向往。

舒予被人问得多了,也早没了最初的难为情,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抿唇笑而不语,然而神情却落落大方、端静自持。

就是韩霞回娘家走亲戚时,特地跑到张家来打趣舒予,舒予也不过是笑着说了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并不见多少窘迫。

惹得韩霞嘟嘴说着“没劲儿”。

她原本还以为能挖掘出一些八卦秘闻呢!

原来不过是跟她与王行差不多,到了成亲的年纪,恰好遇到了合适的人罢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成亲过日子嘛,可不就是讲求一个“恰好合适”!

第186章 可心

热闹欢欣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眨眼间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一大早的,韩彦就来邀请张家三口,主要是舒予,晚上一起到秀水河子镇去赏花灯。

谁知舒予却拿着两张请帖,笑道:“谭大人和谭小姐邀请我们到康平县城去赏灯,爹娘与小望之都跟着一起去,客栈他们都已经安排好了。”

姑娘家的心思到底细腻一些,想趁着良辰佳时,让舒予和韩彦二人上街观灯,以增进感情。

韩彦一想,正好他最近也打算找机会去康平县城,和谭教谕这个媒人商量之后成亲的事项,闻言便笑道:“那我和小望之回去准备准备,咱们上晌就出发。”

正月里天黑得早,到了康平县城还要落脚休整一番,去谭府拜访答谢,下晌再赶路过去只怕是来不及了。

双方便分头行事。

等白起奉父命,上门邀请众人晚上一起去秀水河子镇赏花灯时,张家三口和韩彦甥舅俩已经套好了车马,准备出发前往康平县城了。

得闻他们是受谭教谕的邀请,一起去康平县城赏花灯的,白起就没有好意思再开口邀请,只说自己是闲来无事,特地来找韩彦请教学问的。

“既然韩大哥还有事要忙,那就日后再说吧。”白起收起心底的失望,笑着说道。

韩彦并没有多想,闻言歉然道:“实在是不凑巧。要不这样吧,等明日从康平县中回来,我再去寻你。

“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和你说呢!”

王耀祖应该已经得知了余掌柜想要和他合作建立起京城与秀水河子镇,或者说是与辽东地区的通讯往来的事情,却一直都没有动静,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他得先从白起这里探探口风,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突破口。

“好!”白起笑应道,“那明天我就在家中恭候韩大哥大驾了。”

韩彦哈哈大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爽朗道:“都是自家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

虽然有些事情暂时不能告知白起,但是在心里,韩彦已经将白起当成了可以信赖的自己人。

白起勉强一笑,闻言既觉得荣幸激动,又觉得自己难当此誉。

说定之后,韩彦等人辞别白起,扬鞭而去。

白起直愣愣地站在张家院门口,一直目送众人的身影消失在丛林深处,悄然静立良久,这才叹息一声,转身步履沉重地向自家走去。

韩彦一行人不急不徐,到达康平县城,直奔客似云来客栈而去。

谭馨心思细腻,知道几人前两次来康平县城都是投宿在客似云来,所以这次依旧提前安排在那里,图个熟悉便利。

掌柜的见到韩彦等人,格外地高兴,亲自将一行人迎进了屋里,安排食宿十分尽心。

毕竟是谭教谕吩咐下来的嘛,他自然是努力做到最好,不敢有丝毫怠慢。

吃过迟来的午饭,稍事梳洗之后,韩彦和舒予便带着提前备好的腊肉、皮毛等礼物,准备去谭府拜访答谢。

张猎户夫妇俩则和小望之留在客栈里,养足了精神,晚上好去观赏花灯。

韩彦和舒予相携到达谭府时,门房一眼便认出了韩彦,连忙笑着迎了上来,将人往里引去,显然是早就得到了吩咐。

韩彦和舒予道过谢,随门房一路往院中行去。

谭府是典型的北方建筑,不比栖云山谭府的曲径通幽、温和雅致,却是方方正正、疏朗敞阔,到处都透着一股子豪迈的大气。

到得垂花门处,韩彦被门房引去外书房,舒予则被一个小婢引去内院。

刚穿过垂花门,还没走两步,就见谭馨已经得到消息迎了过来。

“舒予!”谭馨紧几步迎上来,脆生生地笑着招呼道,“我都等了你大半天了!”

等得她心神不宁的,做什么事情都不能专注用心。

舒予歉然一笑,道:“让你久等了。正月里天寒动冻的,不敢赶路太快,免得冻到了孩子。”

谭馨一挑眉,抿唇笑道:“你还未曾做母亲,倒是先有了一副慈母心肠!”

舒予朗然一笑,道:“尊老爱幼是中华美德,这跟做没做母亲可没有什么关系。孟夫子不也说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谭馨哈哈大笑,道:“如此倒是我狭隘了!”

说着话,便将舒予往自己院里迎。

谭馨住的地方叫梧桐苑,因院内栽种有一株上了年份的梧桐而得名,院子里和整个谭府的风格一样,简洁大方,就连小径都是笔直交错的大青石板铺成的。

廊下养着几盆腊梅盆栽,此时虬枝铁干上正绽放点点嫩黄,给单调枯燥的冬日增添许多活泼的色彩,让人看之心悦。

谭馨一路将舒予引至抱厦厅。

室内早就烧上了炭盆,一进去便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熏得人双颊泛红,浑身都暖洋洋的。

早有伶俐的丫鬟上前,接过两人脱下的外袍,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抱厦内整洁郎阔,除了桌椅,便只剩下三架书,还有一只博古架。

博古架上头放着的也不是珍玩玉器之类的华贵之物,多是些石头、盆栽之类的摆件,寻常却雅致,其中有两盆水嫩嫩的水仙,此时正开出白瓣嫩蕊的花朵来,隐隐有幽香扑鼻,给室内增添了一抹春意。

谭馨请舒予坐下,自己也相对而坐,眨眨眼睛,调侃道:“你们的亲事,定下来没有?”

舒予朗然一笑,点点头,回道:“谭大人亲自上门保媒,此等无上殊荣,我们怎么能拒绝?”

“你就贫吧!”谭馨笑道,“分明是你自己乐意的,到头来却都推到了我爹的头上!”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知道舒予和韩彦的亲事顺利地定了下来,且双方包括小望之在内都很满意,谭馨还是很替舒予高兴。

成亲嘛,自然是选个双方都可心的人,这样过日子的时候才能够互相扶助体贴,把日子越过越好。

譬如自家爹娘。

两人在抱厦里说着知心话,韩彦则在外书房里和谭教谕商量婚事的议程。

第187章 冤家(月票300加更)

“成亲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每一样学生都想认真且慎重地完成,所以还请教谕大人垂爱,为学生劳碌这一回。”韩彦拱手,态度诚恳地请托道。

“合该如此。”谭教谕笑道,“成亲乃是人生大事,自然半分马虎不得。你放心,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韩彦没有料到谭教谕如此爽快仗义,喜不自胜,连连道谢。

谭教谕摆摆手,爽然笑道:“客气什么?我既然主动抢了这个媒人来做,自然是希望事事顺利,你们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的!

“否则,岂不是砸了我自己的招牌?”

后面一句,自然是玩笑话。

韩彦陪笑几声。

既然话题谈到了这里,两人便就婚事的具体议程细细地商议起来。

……

傍晚时分,舒予见天色已晚,遂起身请辞。

谭馨热情留饭。

舒予微笑婉辞道:“多谢了。只是家父家母还有小望之,此时还在客栈里等着我们回去呢。若留下来吃饭,只恐他们担心。”

谭馨闻言虽然失望,却也不便再多加挽留,遂笑道:“那咱们说好了,下次再来时,你可一定要留下来吃顿便饭!”

舒予笑着应了,又道:“不知谭夫人这会儿是否得闲?若是方便,你这就领我去给夫人请安吧。”

她与谭馨相交,算是晚辈,到了谭家岂有不去给谭夫人请安的道理。

谭馨笑道:“我娘去外祖家接外祖父和外祖母来城里赏灯了,只怕要稍晚些才回来。等晚上观灯的时候,我再替你们引见。”

舒予笑着点头应了。

丫鬟将棉袍捧过来,伺候两人穿上。

谭馨亲自送舒予出门,又派人先去外书房看看谭教谕和韩彦谈得怎么样了,几时结束。

等两人相携出了垂花门,正看见韩彦从外书房里出来,满面春风。

谭教谕在一旁捋须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交换庚帖,到娘娘庙里请灵微道长合过八字,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谭馨听见了,小声和舒予玩笑道:“也是你们有福气!

“那灵微道长本来是只在娘娘庙暂住一个月的。但是经不住住持和香客们的恳求,答应再留下来一段时日。

“有了灵微道长的祝福,你们俩一定会长长久久、和和美美的!”

舒予不以为然,日子过得好坏可不是由“得道高人”的祝祷决定,关键还在于两个人自身的磨合与包容。

不过,她却很感念谭馨的这番心意。

“承你吉言。”舒予笑道,小小地“回击”一下,“也祝你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到底是未曾议亲的姑娘家,谭馨打趣起舒予来倒是毫不忸怩,可是如今到了自己的头上,难免羞涩难为情,轻轻一跺脚,瞪眼娇嗔道:“人家好心为你打算,你倒是来打趣人家!”

舒予抿唇直笑。

双方见了礼,客套两句,韩彦和舒予便请辞离开了谭府。

谭教谕和谭馨一直将他们俩送出大门,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父女俩这才折足回了院子。

谭馨收起嘴角的笑,略有些担忧地问道:“爹爹给韩彦保媒,会不会惹得县尊大人不悦?”

刘县令可是一直都想要将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刘芳菱嫁给韩彦呢。

“怕什么?”谭教谕不甚在意地笑笑,理所当然地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看中了女婿却不出手,难道还不许人家自己去找媳妇吗?”

再说了,他是应韩彦之请去保媒的,又不是主动撮合韩彦和舒予两人的,刘县令就算是生气,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谭馨一想也是,至少面子上刘县令不能因此而和父亲置气。

她多嘴问这一句,也不过是担心刘县令借用职权,私下里给父亲使绊子罢了。

“不过,如果孟氏和刘芳菱得到这个消息,只怕会开心不已吧!”谭馨笑道。

毕竟,韩彦还有个早逝的亡妻,对方还留下了小望之这个儿子。

给人做继室为后娘,以孟氏和刘芳菱母女自矜身份、喜欢攀高的性子,能答应了才怪呢!

只要孟氏母女不乐意,刘县令就是再想撮合这门亲事,只怕都不容易。

那娘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保准刘县令又头疼又心软。

“说不得,到时候内宅清净,县尊大人还要多谢爹爹今日的‘仗义相助’呢!”谭馨眨着眼睛,调皮笑道。

谭教谕笑着摇摇头,温声劝诫道:“这话在家里说说就行了,可别出去乱说。”

“知道了,爹爹!我有分寸呢!”谭馨仰头乖巧地笑道。

谭教谕笑着点点头,不再多说。

内宅的事情他一向甚少插手,而妻儿和女儿也确定将一切都打点得极为妥帖,不需要他多费半点心思。

如此说来,除了功名和官职,他可是比刘县令幸运多了。

……

韩彦和舒予一路回到客栈。

掌柜的早就已经准备好饭食,见两人回来,赶紧出门亲自迎他们坐下,又吩咐小二到后院去请张猎户夫妇与小望之前来共进晚餐。

饭后,几人回到房间稍事歇息之后,便一起出了客栈,径直前往县儒学所在的洒金街。

那里是康平县城每年元宵节灯市最热闹的地方。

县儒学斜对角,是一家三层飞檐的茶楼,名曰清茗轩,是洒金街上猜灯谜最为热闹的地方。

一楼的大堂照旧排起一列大案,上头文房四宝俱全,留待学子们吟诗作赋,各逞才学。

二楼和三楼的雅间则是富贵人家登楼赏灯之处。

谭教谕早就在二楼订好了雅间,约定双方在此碰面。

韩彦等人进门时,一楼大厅内已是灯火辉煌、人头攒动,有兴致高昂地猜灯谜的,也有忍不住手痒,挥毫作诗或是作画的,十分热闹。

见韩彦进来,不少相熟的读书人立刻涌上来和他招呼。

韩彦含笑应酬着,一时分身不暇。

舒予见状,便领着自家爹娘和小望之先行去了二楼雅间。

刚转过楼梯,迎面就碰上一个熟人。

一身锦绣、满头珠钗的刘芳菱正被一群年轻的姑娘簇拥在中间,神情矜持而傲慢,不时地点头应付一句。

第188章 吃醋

因为有谭教谕的吩咐,所以引路的婢女对舒予一行人很是恭敬周全,正昂首倨傲的站在人群中的刘芳菱,自然也一眼就看到了被婢女毕恭毕敬地请上来的舒予等人。

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刘芳菱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打定主意,一会儿舒予来向她行礼请安,她绝不理会,定要给对方难堪。

簇拥在她周围的年轻姑娘们一心想要恭维讨好刘芳菱,自然也看到了她神情的变化,顺势看过去时,就看到一队陌生人走上楼来。

打头的姑娘身姿高挑、神情从容,虽然身上穿的是普通棉衣,然而却如闲庭信步、自在悠然。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一对夫妇,神情有些局促,紧紧地拽着一个正好奇地东张西望的虎头虎脑的小孩子。

一看就是出身寻常。

众人神情变得轻屑起来,甚至有人还准备上前替刘芳菱教训对方,以借机博得刘芳菱的另眼相看。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惊呼响起:“舒予姐姐来啦!”

众人闻声看过去时,就见主簿大人的千金冯春,正高兴地冲来人招手。

本来打算去刘芳菱出头的姑娘,又悄悄地收回了步子,重新缩回了人群中去。

冯春虽然比不得刘芳菱身份矜贵,但也不是她们能够招惹得起的。

舒予笑着应了,嘱托引路的婢女将小望之等人先领至雅间,她自己则径直越过刘芳菱身边,笑吟吟地向冯春迈步而去。

刘芳菱对她的莫名其妙的敌意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她早就看在眼里,当然不会委屈自己去应酬她。

直到舒予走过去,和冯春两个人欢声笑语地寒暄问候,刘芳菱才回过神来,震惊之后,脸上青红交加,愤愤地咬住下唇。

一个小小的乡野村姑,竟敢无视她!

就凭着那一首粗浅如白话的《采桑子》吗?还是冯春这个小小主簿之女?

冷哼一声,刘芳菱在众人的簇拥恭维之下,转身重重地迈步朝三楼行去。

连清茗轩三楼都登不得的人,有什么资格跟她甩脸子!

那些簇拥着刘芳菱的年轻姑娘们,一直尾随护送人到楼梯口,见刘芳菱都丝毫邀请她们上去观灯的意思,不禁有点失望,却也只能怏怏地退了回来。

再回头看去时,冯春已经挽着舒予的胳膊,说说笑笑地进了二楼位置最好、空间最为敞阔的雅间——明心斋——那一向是谭馨观灯的专属之位。

众姑娘不由地又是羡慕,又是后悔,又是无奈。

她们倒是想攀上谭馨这根高枝儿,毕竟康平县是“铁打的教谕,流水的知县”,她们这些本地富户家的姑娘,若是能和谭馨交好,不论是对自家还是对自己都是极有好处的。

可惜谭馨刘芳菱更难亲近。

刘芳菱至少还需要她们捧着恭维着,而谭馨却一向是只肯与她看得上且合得来的人交朋友。

虽然每每遇上了,谭馨也会笑着应酬,甚至表现得比刘芳菱要可亲多了,但是她们很明白,应酬就是应酬,不是真心需要,自然也就没有空子可以给她们钻。

明心斋里,茶过一巡,舒予见自家娘亲身处其间颇不自在,便笑道:“小望之贪玩坐不住,娘您带他下去玩耍吧。我和冯姑娘说会儿话。”

至于张猎户,早就在冯春进来时,找借口溜去楼下大厅看热闹去了。

张李氏求之不得,连忙牵着欢呼雀跃的小望之,与冯春颔首辞别后,匆匆出了雅间。

舒予起身追上去,叮嘱一句:“娘下楼后去找韩大哥或是我爹,小望之调皮,楼下又人多热闹,你一个人别看不住她。”

张李氏连连应承,人早就被小望之一路拽下了楼。

冯春听见了,一脸好奇地笑问道:“韩大哥就是在文会大比上夺魁的韩先生吗?这孩子是……”

“是韩大哥的独子。”舒予转身合上雅间的门,笑着回道。

“哦!”冯春了然点头,笑道,“我说怎么两人看着有点相似呢!”

好奇于韩彦魁首的盛名,她曾经远远地打量过韩彦一眼,虽然距离稍远,又有花木遮掩,看得不甚真切,但是大致的形容总是能看得清的。

像韩彦那样丰神俊朗、仪态洒脱的人,哪怕乍一见,也总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舒予笑着点点头,应和道:“子肖其父嘛!”

心里却在想,外甥仿舅,这话半点不假。

两人说话的这会儿,洒金街上越来越热闹,无数的花灯渐次点燃,街市上灯火璀璨,黑夜亮如白昼。

从楼上往下俯视,整条洒金街宛如流动的灯河,由远处而来,又逐波而去,浮浮沉沉。

其间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一派盛世太平的景象。

两人便指着街上的花灯行人小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直到明心斋的门被从外面敲响。

咚咚咚。

不长不短的三下。

冯春便回身展颜笑道:“肯定是谭姐姐来了!”

说着话,人便迎了出去,亲自去开门。

舒予也收回目光,转身迈步迎了上去。

门一打开,果然见谭馨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冯妹妹也早来啦!”谭馨一面进来,一面笑着招呼道,又问舒予,“怎么没见张大叔和婶子还有小望之他们呢?”

“小望之坐不住,家父家母便带着他下楼去玩耍了。”舒予笑着回道。

大家互相打过招呼,便都围窗而坐了,边赏灯边说话,自在又融洽。

大约过了一刻钟,有婢女过来敲门。

谭馨起身笑道:“应该是母亲来了。走,舒予,我替你引见。”

还记着这茬儿呢!

舒予心里暖暖的,笑着点点头。

能领到父母面前郑重介绍的朋友,那肯定是打心底认可的知交好友。

冯春佯作吃醋不依,抓着谭馨的衣袖撒娇道:“谭姐姐有了舒予姐姐,就不喜欢我们了!怎不见你要替我引见?”

谭馨哑然失笑,抬手笑着捏了捏冯春肉肉的脸颊,笑道:“这种飞醋你也要吃?咱们俩打小一块长大,你就跟母亲另外一个女儿似的,还需要我引见?”

冯春便咯咯地笑了起来,松开谭馨的衣袖,笑道:“那行,谭姐姐带舒予姐姐去吧。记得帮我给伯母带声好,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

说罢,笑着送两人出了雅间,目送二人一路往上三楼行去。

第189章 大喜

谭馨一面走,一面低声和舒予解释道:“三楼多是各位大人和家眷们的赏灯之处,按说我也应该陪在母亲身边的。

“但我觉得高处不胜寒——站得高,虽然可以俯视花灯如海,却难以体会到其中的热闹欢欣。赏灯嘛,图的就是个热闹喜庆,当然还是要融入其中。

“所以往年,我都是和冯妹妹她们在二楼的明心斋赏灯欢聚的。那儿不高不低,不远不近,俯视既可见花灯如河,亦可以感受到街市热闹喧腾的烟火气。”

生活既需要我们离得稍远一些去观察体悟,更需要我们融入其中,用心去感受。这就是生活的哲学。

舒予点头表示理解,笑道:“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

谭馨一愣,掩唇咯咯直笑,道:“我不过是寻个最好的位置看花灯罢了,听你这么一说,倒显得别有深意起来!”

舒予朗然笑道:“随心而出的哲理,才最是真切动人!”

谭馨哈哈大笑,直呼舒予是个“妙人儿”。

两人很快转过楼梯,到得三楼。

比之一楼的喧嚷热闹、二楼的清雅欢声,三楼则稍显肃穆,雅间的门一关,走在外面,几乎不闻里面人声。

大约是人一旦站的位置高了、年纪大了,就不自觉地持重起来,哪怕是在元宵灯会这种热闹欢腾的节日,也会不自觉地端庄静穆起来。

谭馨带着舒予一路到得见性斋,等婢女敲开了门,这才相携进去。

里头早已坐三人,其中一个是刘芳菱,另外两个则是不认识的妇人。

舒予飞快地扫了一眼三人的位次,只见两位陌生妇人临窗分庭抗礼而坐,而刘芳菱的座位紧挨着其中的一个年轻娇媚的妇人,心下便有了猜测。

只怕那年轻娇媚的夫人就是刘芳菱的生母孟氏,而另一个年纪稍长、端庄持重的妇人则是谭馨的母亲,谭夫人。

果然,刚这么想着,就见谭馨冲年轻娇媚的夫人屈屈膝,笑着称呼一句“夫人”,又冲年长持重的妇人娇声喊了“母亲”。

至于平辈论处的刘芳菱,谭馨只是笑着点点头。

真要是特地见礼问好,那才是见外呢。

果然,孟氏见状脸上笑吟吟的,并没有任何自家女儿被谭馨怠慢的不悦。

“这位姑娘看着倒是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孟氏笑着问道。

心里却想,为了做好县尊大人的贤内助,她早就将康平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摸了个遍,却从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位姑娘,不知道她是哪家的亲眷。

谭馨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旁坐着的刘芳菱倒是先冷哼一声,开口了。

“是韩魁首的表妹!”刘芳菱语气轻屑又恼恨。

一看到舒予,她就想起重阳赏菊花会上自己的惨败而归。

虽然事后她的《咏菊》一诗同样被刊印在县儒学的每月诗文集刊上,但是却乏人问津,大家都一窝蜂似的吹捧舒予那首粗浅如话的《采桑子》有多好多好去了!

这简直比父亲想要她嫁给韩彦这件事情,更让她觉得愤怒和丢脸!

孟氏母女同心,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下一刻,脸色黑沉如水,端起茶杯轻啜起来,连个眼神都懒得再施舍给舒予。

这俩表兄妹一个不自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敢肖想她家菱儿;一个没眼力见儿,仗着自己喝了两口墨水,就敢落她家菱儿的面子,俱是可恨。

谭馨悄悄地握紧了拳头,对孟氏母女的做派实在是看不上眼。

不管怎么说,舒予都是她特地请来的客人,这两人如此明显的轻蔑,岂不是也没有把她和母亲看在眼里?

谭馨深吸一口气,不理会她们,亲热地拉着舒予,向自家母亲引见道:“母亲,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过的舒予,心性豁达、文采卓然!”

一旁的孟氏母女听闻这话,顿时涨红了脸。

谭馨这话是什么意思?暗讽她们既无才学还心性狭隘吗?

她到底知不知道,如今这康平县是谁的天下!

谭夫人也看不上孟氏母女,不过碍于情面,不能将人往外赶罢了,闻言遂冲舒予和蔼地笑道:“好孩子,近前来让我仔细看看。”

知道谭夫人母女这是特地在孟氏母女面前给自己撑场面,舒予遂恭顺上前,笑盈盈地屈膝行礼问安:“舒予见过谭夫人。”

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礼数周全得宜。

“好好好!”谭夫人连忙亲自扶起舒予,拍着她的手笑赞道,“温和雅致、知书达理,真是个好姑娘!”

说着话,将手腕上的一只玉镯褪下来,直接套到舒予的手腕上,笑道:“今次出来赏灯,也没有准备什么好东西,这只镯子,就当是伯母给你的见面礼了!”

镯子成色一般,关键是谭夫人维护她的这份心意。

舒予一惊,从善如流,连忙改口道:“伯母厚礼,舒予愧不敢受。”

说着话,便要去褪下玉镯,还给谭夫人,却被谭夫人一把扣住。

“又不是什么难得之物,有什么受不得的?”谭夫人和蔼笑道,“你和馨娘交好,那也就是我的晚辈。长者赐,不可辞。”

谭馨也在一旁帮腔笑道:“母亲真心相送,你就收下吧!除非,你不想交我这个朋友。”

话已至此,舒予当然无法再推拒,遂爽快收下,诚心道谢:“多谢伯母!”

谭夫人笑着点点头,越看舒予越是喜欢。

她自己就不是扭捏的性子,自然也喜欢舒予这样爽直乖巧的后辈。

出于礼数,谭馨又向舒予介绍孟氏,道:“这位是孟夫人。这位是刘小姐,你见过的。”

谭馨维护自己,舒予也不想让她丢了面子,遂客气地向两人行礼问好,却并没有面对谭夫人时的亲近。

孟氏母女将舒予前后的差别待遇看在眼里,不免更是气闷。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眼前这个讨人厌的乡野村姑和谭夫人母女一样没有眼色,不知道谁才是这康平县真正的贵人!

却也不便发作,只能强忍着。

谭馨知晓孟氏母女的心结,遂笑道:“夫人,方才令爱说得不对,舒予如今可是韩魁首的未婚妻子呢!”

“什么?!”

孟氏母女齐声惊呼,大喜过望,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没端稳,洒落出许多水渍来。

第190章 定亲

谭馨便趁机将韩彦求娶舒予,并且请谭教谕做媒人的事情简单地提了提。

孟氏母女听闻明日韩彦和舒予就要去娘娘庙请灵微道长合八字、请婚期,顿时大喜过望,再看向舒予时,神情遂变得复杂起来。

比之先前的轻蔑恼恨,多了分感激,感激舒予解救刘芳菱于危难之中。

和这件事情比起来,舒予在重阳赏菊花会上落了刘芳菱面子的事情,就不值得一提了。

面子什么时候都能够捞回来,但如果嫁给了韩彦,这一辈子可就全毁了——一个流落异乡的教书先生,无权无势,就是再才学出众,在康平县这穷乡僻壤之地,又如何能出人头地?

谭馨点到为止,见孟氏母女神情稍解,便拉着舒予告辞而去。

洒金街上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渐渐地安静下来。

县衙后院,孟氏正一脸无辜又无奈地体贴叹道:“未免老爷忧心,妾身和菱儿本来是打算咬牙同意这门亲事的,大不了,日后请老爷帮扶那韩彦一把,让他多少能得个官身……

“但是谁曾想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韩彦竟然看上了别人,还请了谭教谕保媒……这真是……唉……”

孟氏连连叹息,温柔小意,一副全然为刘县令打算的模样。

刘芳菱也连连点头,一脸无辜又无奈。

身边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刘县令焉能不了解?更何况孟氏母女之前为了这桩还在考量中的亲事,没少跟他耍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他只是懒得与她们母女计较罢了,谁知道她们竟然顺杆爬,反倒是一副全然为他考虑的模样。

刘县令不悦地瞪了孟氏一眼。

然而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

既然韩彦自己找了可心的媳妇儿,而且谭教谕还从中插了一手,那此事也只能就此作罢。

“这件事情,本就是我一时起意。既然无缘,那就算了吧。”刘县令遗憾不已,摆手叹道。

孟氏母女对视一眼,脸上的兴奋怎么都遮掩不住。

刘县令有心想教一教妾室和爱女“莫欺少年穷”,然而一看到她们母女面上为他忧虑,实则掩饰不住兴奋的模样,又觉得实在无力,便挥挥手,将她们遣出屋去。

第二天一大早,谭教谕便亲自来到客栈,与韩彦等人一同前往娘娘庙,请灵微道长合八字、请婚期。

路上舒予小声跟自家爹娘说道:“韩大哥已经拜托过谭大人了,请灵微道长合八字、请婚期之后,为爹娘答疑解惑。爹娘不妨先想一想,一会儿见了灵微道长该怎么说。”

张猎户夫妇原本不得不熄灭了的念头,此时又忍不住冒了出来,闻言一脸激动地连连点头。

灵微道长法力高深,如果能够为他们指点迷津,让他们有幸再得一子承继香火,那将来他们两口儿到了底下,也对得起张家的列祖列宗了。

舒予见自家爹娘兴奋期待的紧张模样,心底暗自叹息。

就是爹娘不说,她也猜得出来,两人一直渴望拜求灵微道长,十有八九是为了求子。

可是她一向觉得如果两人身体都康健无恙的话,那孩子何时来、是男是女,其实大多都是缘分使然。

娘生了她之后,十几年间未曾再有孕事,现在再想怀孕,只怕并非易逝。

这种事情,求神还不如求医。

只是求医无用,就只能是寄希望于神佛了。

一行人到达娘娘庙,早有道姑在山门处等候,负责接待,一路将人引领至后院,态度恭敬。

张猎户夫妇俩见状不由得暗自感叹,果然是身份不同,境遇就天差万别。

上次他们诚心拜求,非但不得其门而入,还被那小道姑轻侮蔑视,这次却被人恭敬相请,这全都是因为有谭教谕相随的缘故。

谭教谕领着韩彦和舒予一路进入厢房,拜问灵微道长,张猎户夫妇则带着小望之在院中等候。

厢房陈设简单,除了几只蒲团,只有香案一张,香炉一只,香烟袅袅幽香。

灵微道长手持拂尘,微微合目,敬慕端庄地坐在上首。

舒予抬头看见灵微道长的模样,不由地暗自惊讶。

作为名扬一方的得道高人,灵微道长竟然比她想象中的要年轻得多,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而且姿容明艳过人,算得上是她穿越以来,见过的最为漂亮的妇人。

然而与一般妇人不同,灵微道长神情萧散、道骨仙风,就那么静穆地坐在蒲团上,似乎世俗隔绝、超然物外,让观者不由地心生敬畏,不敢亵渎。

双方寒暄过后,谭教谕说明来意,并将韩彦和舒予的八字奉上。

灵微道长抬手接过,扫了一眼,便搁在一旁,双目微阖,掐指推算。

气氛瞬间静穆沉凝起来,众人不由地敛气屏声,静待接过。

良久,灵微道长才缓缓开口道:“乾为天,乾道成男;坤为地,坤道成女。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

莫测高深,听得众人都忍不住随之凝肃起来。

好在最后灵微道长很是温和地断语道:“阴阳相合,此乃正道;六合相应,乃是大吉。两位实乃天作之合,定能夫妻和睦,子孙绕膝,终身无咎。”

众人闻言,不由地长舒一口气。

就是舒予,虽然知道灵微道长极有可能是看在谭教谕这个媒人的面子上,故意将一分好说成了十分,却还是忍不住开心,对未来神往不已。

“多谢道长。”谭教谕合掌感谢。

韩彦和舒予亦合掌道谢。

灵微道长微微颔首,又凝眉掐指推算婚期。

很快,便推算出几个吉日,供韩彦和舒予挑选。

“正月二十六、六月初十、九月十六、腊月二十六,都是大吉之日。”灵微道长清声道。

至于到底选定哪一个,那就要看男女双方自己的喜好和方便了。

“多谢道长。”谭教谕三人再次致谢。

临别之际,韩彦恳请地看了谭教谕一眼。

谭教谕会意,冲灵微道长恳托笑道:“这位姑娘的父母还有一些难事,劳烦道长解惑。”

灵微道长并不推辞,清声应道:“慈悲为怀、造福天下,乃是贫道毕生所向,不敢有所推辞。”

谭教谕三人再次合掌道谢,退出厢房,请张猎户夫妇入内。

第191章 婚期

没想到灵微道长竟然真的同意接见他们,张猎户夫妇十分惊喜,紧张地将双手在身上抹了又抹,这才微微躬着身子,跟在引路的道姑身后进入厢房,态度十分虔诚恭敬。

谭教谕等人去前殿等候,顺便烧柱香,拜求个家宅平安。

没多久,张猎户夫妇两人便一脸愁苦地从后院出来了。

舒予见了不免担心,但想到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忍着没问。

等一行人回了客栈,谭教谕和韩彦自去房间商量小定的事情,舒予便趁机问道:“林微道长怎么说?可有解决爹娘的困惑?”

事到如今,张猎户夫妇觉得没有必要再瞒着自家闺女。

“唉……我们本来是想求子延续香火,将来我们老了,你也能有个依靠的。可谁知灵微道长说,子女缘要看天意,天意如此,咱们也只能耐心等着看有没有奇迹了……”

言下之意,两人这般年岁,再想怀孕生子,并非易事。

不过好在他们对此早有预料,而且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当初的心思也早就慢慢地淡了下来,对此虽然觉得无奈失望,可也没有倍受打击、萎颓不振。

舒予不知道该怎么开解自家爹娘对于求子承继香火这件事情的执着,毕竟是千百年来深入骨髓的思想,代代传承,不是她几句话就能够让他们真正放下释然的。

只能笑着宽慰他们道:“我虽然不是小子,却也并不比男儿差!爹娘尽管放心,将来我定会尽心尽力,奉养你们终老的!”

张猎户夫妻俩相视一眼,眼底浮起一层水雾,重重地点点头,咧嘴笑道:“你说得对!有你这样的一个女儿,可比十个小子都中用得多嘞!”

话虽如此,可是一想到张家自他这一代绝了户,张猎户心中还是郁郁难解。

……

正月二十六的吉日肯定是赶不上的了,不过却可以作为小定的良辰。

剩下的三个,六月初十张猎户夫妻嫌太赶,不舍唯一的女儿早早出嫁;腊月二十六韩彦又觉得太难熬,只想快点把媳妇儿娶到家中,于是两厢商议之后,最终决定折中,将婚期定在九月十六。

那时寨子里正逢秋狩大比,本就欢腾热闹的,气氛正适合成亲。

“正月二十六小定时,还要劳烦谭大人辛苦跑一趟。”临别之际,韩彦殷勤诚恳请托。

韩家人此时都远在京城,就只能劳碌谭教谕这个媒人跑这一趟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却绝不能委屈了舒予。

谭教谕爽然笑道:“你尽管放心,届时我一定准时赶到!”

等送走了谭教谕,韩彦便嘱托张猎户夫妇留在客栈里,代为照看小望之,又找借口请舒予陪他一起上街。

向掌柜的打听了康平县最好的银楼、脂粉、绸缎之类的铺子,韩彦便带着舒予直奔目的地而去。

舒予一听,这才知道韩彦招呼她一起上街的目的,不由地好笑,却也没有阻止,只是笑着调侃一句:“哪有韩大哥这样的,拉着人家姑娘亲自去挑小定礼物。”

韩彦重视这门亲事而且力所能及,要置办丰厚的小定礼物给她和家人体面,她当然不会拒绝。

有时候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就是对对方的最好的回报。

见舒予看破他的心思,韩彦嘿嘿一笑,倒也不否认,坦诚道:“我没有买过姑娘家用的东西,也不懂那些脂粉钗鬟、绫罗绸缎的,万一要是买来了你却不喜欢,浪费银钱且不说,关键是坏了你的好心情。

“我希望咱们成亲,能够从头到尾都顺顺利利、可心欢悦的!”

韩彦眼底的认真,让舒予忍不住唇角上扬,也不再与他争辩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了。

一路采购,韩彦大方阔气,进门便让掌柜的将店中最好的东西拿出来。

舒予由着他开心畅意,却在选购的时候只选择那些既实用又实惠的,只有偶尔拗不过韩彦时,才挑选一两样拿出去倍有面子的物什充门面,再多了就坚决不收了。

韩彦现在不缺银子不假,但是比起他将来要做的那些事情所费,这点积蓄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等韩彦和舒予拎着一堆东西回到客栈时,少不得又被得知情由的张猎户和张李氏数落一顿。

“你看重舒予,看重这门亲事,我们自然是高兴的!”张李氏颇不赞同地说道,“但是过日子就跟那树叶似的,稠得数不清,讲究的日细水长流,可不能这样大手大脚的。

“况且对于我和你大叔来说,不在乎嫁女时在外人面前有多风光体面,最重要的是你和舒予成亲之后,两个人有商有量、和和美美的,不用我们操心。”

张猎户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就是就是!你可一定要记住,一时的风光,可抵不上一辈子的用心善待。”

戏文里怎么唱的?

非支动余丽情,亦雅慕其才藻;故将图百岁之好,非仅邀一夕之欢。

张李氏推心置腹的一番话,让韩彦禁不住眼眶微热,心里暖暖的。

这是没有将他当外人,才会如此直言劝诫啊!

“哎,我记得了!日后我一定加倍对舒予好的,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韩彦立誓般地许诺道。

等到回去的时候,张李氏坐在车上,一面护着小望之,一面护着那些钗环脂粉、绫罗绸缎,一再叮嘱张猎户小心赶车,生怕那些贵重的东西给颠坏了、颠散了。

刚入山进得寨子口,就恰好碰到白起跑马归来,韩彦遂勒马笑问道:“白起兄弟这会儿是否得空?”

白起扫了一眼马车上的礼盒、锦缎等物,猜到它们的用途,不由地眼神一暗,嘴角却扬起,笑应道:“有空!”

说着,策马跟随而上。

途经张家时,舒予驾着赤霓,同张李氏和小望之先回了自己家,张猎户则驾着马车,先帮韩彦把车上的东西送过去。

等到得韩彦家中,帮忙将车上用作小定的礼物存放好,张猎户便笑着告辞了,并不耽误韩彦与白起说正事。

待送张猎户离开,韩彦和白起这才回屋相对而坐,边喝茶边说正事。

第192章 释然

两人寒暄过后,白起终究忍不住,状似好奇地笑问道:“韩大哥怎么采购了这么多东西?可是有什么事情?”

韩彦倒也不瞒白起,爽然笑回道:“今次去康平县,已经到娘娘庙中请灵微道长合过八字,乃上上之吉。并且请道长择定了婚期,就在九月十六。

“下定的日子也定下了,就在本月二十六,那些都是我提前准备的小定礼物。”

虽然对此早有猜测,然而经韩彦证实之后,白起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惊,眼色一暗。

再回头看那些东西时,更是暗暗叹息。

礼盒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他暂且不知,但是单从那几匹几乎全是地质上佳的绫罗绸缎,就可以猜测得出,这些小定礼物定然价值不菲。

这可丝毫都不必当初王家人给韩霞准备的小定礼差。

白起想,即便是将来他要成亲了,也绝对准备不出这么丰盛的小定礼物。

礼物价值的多少虽然并不是关键,但至少可以看出韩彦对这门亲事、对舒予的重视。

如此想来,舒予嫁给韩彦,并不会受委屈。

这么一想,白起虽然难免失落且自愧弗如,然而更多的是想通之后的释然,一直以来郁积在心头的阴霾,似乎一下子便四散开去,心里瞬间澄明起来。

有什么能比自己仰慕的人各得其所、相互爱重重要呢!

脱去重负,白起整个人顿时浑身一轻,扬唇真诚祝愿道:“韩大哥对舒予真是情深意重,那我就提前祝福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一辈子和和美美!”

韩彦敏感地察觉到了白起整个人精神气的变化,却不知是何缘故,然而听得白起祝福他和舒予,嘴角立刻就翘了起来,眼底的欢悦抑制不住的流泻而出,连连笑回道:“多谢,多谢。”

白起看在眼中,更是放心松快,以茶代酒,敬韩彦一杯。

韩彦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心中的欢悦丝毫都不加掩饰。

白起就两人的亲事又说了些吉祥话,这才转入正题。

“对了,韩大哥找我是要说什么事情?”白起笑问道。

韩彦人逢喜事精神爽,再之信任白起,遂直言笑问道:“不知你的东家最近有没有打算开辟新的商路?”

白起惊讶扬眉,不解地问道:“韩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彦遂笑回道:“还是上次我和你提过的建立京城和辽东之间通讯往来的事情。”

白起惊讶,随即赧然回道:“对不起,韩大哥,这件事情,我只怕是无能为力……”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韩彦笑着打断。

“你不必觉得抱歉。”韩彦笑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已经帮我良多,是我应该好好地谢谢你才对!”

白起连连摆手,愧不敢受。

韩彦笑着摇摇头,遂直接笑问道:“你还记得我每次寄信到的,余记茶楼吗?”

白起直愣愣地点点头,不明白韩彦为何突然调转话题,提问这个。

“余掌柜祖籍辽东,经常要往家中寄送信件,一封信往往要两个月,甚至是更长的时间才能够抵达,要是有急事往往会耽搁下来,十分不便。

“近日余掌柜发现王记马行的商队经常往来于辽东和京城之间后,送信十分便捷快速,心中羡慕。

“余掌柜自己没有商队之称,所以便想和你们东家合作,以王记马行的商队为基础,建立起京城和辽东之间稳固的通讯途经。一来利己,二来借此盈利。

“所以在上次的回信中,故友特地提到了这些,问我能不能从中牵线搭桥。”

韩彦笑着将他和庄贤商量好的说辞,转述给白起。

白起一惊,脱口问道:“竟然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这好比是瞌睡时恰恰有人送来枕头,这位余掌柜真是想到了韩彦的心坎里。

韩彦笑着点头道:“无巧不成书嘛!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然了,这件事情成与不成,最终还要看你们东家有没有这个意思。”

但是他想,只要能够盈利且利润足够打,王耀祖应该不会拒绝的。

不管怎么说,替人送信可比贩卖军马安全多了。

白起凝眉仔细地想了想,猛然间抬头击掌,惊呼道:“韩大哥要是不说,我还没有想起来呢!

“上回长驻京城的商队头领回来后,东家曾经特地把我给叫了过去,问我最近是不是经常托商队往京城捎信?又是为了什么?”

“那你怎么回答的?”韩彦连忙笑问道。

白起遂笑回道:“自然是实话实说,就说是帮好友送信。东家得知后,并没有刨根究底。”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怎么会出卖韩彦呢?

再说了,即便是想“出卖”,他也不知道韩彦信件的内容和投寄之人啊。

韩彦悄然松了口气。

不是他不信任白起,他只是担心王耀祖商人本性,为了求证余掌柜的提议是否有价值,而动了那些信件的心思而已。

如今看来,王耀祖为人虽然贪财,但是该有的底线还是有的。

“那你们东家有没有和余掌柜合作的打算?”韩彦急于知道结果。

白起摇摇头,叹气回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东家也只不过是问了我那么一句而已。”

韩彦闻言不免叹息,默然思索片刻,这才开口问答:“对了,你上次不是说年后你们东家准备亲自往各地去察看一番吗?那么他打算先去哪里、都要去哪些地方呢?”

“原本是要先去江南的,毕竟物以稀为贵,在北地,那些丝绸、茶叶、瓷器之类的,绝对都能卖个好价钱。”白起笑回道,“不过,具体的行程,还要到出了正月才能确定。”

韩彦笑着点点头,致谢过后又请托道:“那麻烦白起兄弟帮我留意一下你们东家的行程。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能够在他出发之前,无论成与不成,都先将这件事情敲定下来。”

怕白起理解不了他的心急,韩彦笑着解释道:“眼下我好不容易与亲友故旧取得联系,而且九月还要和舒予成亲,少不得与亲旧书信往来频繁一些。

“如果此事能够早日达成的话,那也就不必一直麻烦你去欠人情了。”

欠下的人情虽然不需要他去偿还,然而却要白起背负。

第193章 不舍

白起闻言连忙笑道:“韩大哥这是哪里的话?咱们寨子里亲如一家,更何况是你我这样的关系!不过是送一封信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知道你为人仗义。”韩彦笑道,“可亲如一家的是咱们,又不商队的头领,这样麻烦别人,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我既然和舒予成了亲,日后少不得要在此长住,那么与京城的书信往来,自然就更频繁更长久了……”

言下之意,一直麻烦别人,最后总会透支人情,不好偿还的。

白起知道韩彦这是为他考虑,心中感动,连忙笑道:“正好我明日要回秀水河子镇,到时候,我寻机会问一问东家的想法。尽快给韩大哥一个准话!”

韩彦连连致谢:“多谢多谢!”

白起连忙摆手逊辞:“当不得当不得。”

说罢,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正事谈完,两人对饮、闲话一阵,白起便起身告辞了。

“咱们一起走吧,正好我要去张大叔家接小望之。”韩彦笑道。

两人遂说说笑笑,相携出门而去。

等到得张家,白起在院外和张猎户打了声招呼,便策马归家去了。

韩彦则进了院子,和张猎户夫妇继续敲定正月二十六小定礼的细节,力求不出差错,一切完美。

……

白起办事效率很高。

正月十七当天,他便又连夜从秀水河子镇赶回獾子寨,一路直奔到学堂,欢喜地和韩彦说道:“韩大哥,我们东家说了,约你明天到马行一见!”

韩彦闻言十分惊讶,他没有料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

看着寒夜里白起跑出的那一头汗,韩彦十分感动,连连致谢。

白起咧嘴一笑,摆摆手不以为意,道:“那咱们就说好了,明儿吃过早饭就出发。”

韩彦连连点头应下。

待送走白起之后,韩彦在心中默默地将明日见到王耀祖要说的话和可能遇到的状况一一在心里预演了一遍,这才熄灯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麻麻亮,韩彦就起身装束完毕,带着小望之先去了张家。

和舒予说明缘由之后,便将小望之先托付给了她照顾。

舒予知道事关重大,少不得在自家爹娘询问时,笑着帮韩彦打掩护。

等韩彦离开之后,少不得被张李氏酸溜溜地抱怨几句“女生外向”之类的话。

舒予笑嘻嘻地听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张李氏顶嘴。

以前还没有这种不舍、怅然的情绪,可是自从和韩彦的婚期定下来之后,她便深觉光阴太快、时间太短,好像不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回报爹娘的养育之恩之万一。

张李氏将舒予顷刻间的转变看在眼里,转过头去,就抹着眼泪和张猎户感叹道:“这孩子,真是长大了啊……可是,我倒宁愿她永远都长不大了……”

女儿长大了,就要离家嫁人了。

虽说两家住得近,甚至往后一日三餐也可能还在一处吃,可是感觉就是不一样。

张家的姑娘,变成了韩家的媳妇……

一切都变了……

想到以后家里大多数时候,就只有他们两口子相对静默,张李氏就忍不住心里发酸,眼泪愈发地控制不住了。

张猎户见状不由地眼圈一红,赶忙别过头去,瓮声瓮气地抱怨道:“闺女要嫁人是大喜事呢,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闺女看了该伤心了……

趁着张李氏不察,张猎户飞快地抹了下眼睛,起身拿下墙上挂着的弓箭,闷声道:“我去山林里转转去!”

说罢,便大步出了屋子。

“这时候山林里有什么好转的……”张李氏连忙起身,追出去急声说道。

正月里天寒地冻,野兽都还潜伏不出呢,最多不过是碰见几只山兔、野鸡罢了。

而且自家备冬的粮食储存得足足的,眼下根本就不需要出去打猎。

可惜她的话还没说完,张猎户就已经去后院马厩里牵了马,翻身而上,一路疾奔而去。

舒予正好带着小望之洗完手脸出来,见状诧异地问道:“爹这时候出去干什么?”

张李氏回过神来,明白养了十几年的闺女眼看着就要出嫁了,丈夫和她一样,心里都不好受,叹息一声,道:“大约是怕家里存的肉菜不够,担心正月二十六那天招待不周,所以要再去打些山兔什么的吧。”

“不够不是还有韩大哥的嘛!”舒予想也没想地就回道,“韩大哥可是备了不少过冬的肉菜呢!到时候去他家拿就好了!反正都在一个寨子里住着,到时候也不可能做两份席面。”

张李氏一噎,瞪了舒予一眼,一本正经地耳提面命、谆谆教导道:“你还没有出嫁呢,一定得分清楚,他的东西是他的,又不是咱家的!这样的话,以后可不许再说了!”

气得她心口疼。

“哦。”舒予虽然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训,但是一想到自己为数不多的待嫁时光,还是乖顺地点点头。

张李氏看了,只觉得自己的心口更闷了。

……

王记马行里,韩彦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短小、白白胖胖、笑起来慈眉善目得像个弥勒佛一般的中年人,丝毫不敢怠慢。

虽然有在辽东军中做参将的叔父王继高的暗中支持,但是能够白手起家,在秀水河子镇一家独大,拥有自己的商队,甚至还将生意做到了军中,此人绝对不容小觑。

双方见礼之后,分主宾安坐。

出乎韩彦的意料,王耀祖并没有和他寒暄客套,而是直接切入正题:“我听白起说,韩先生祖籍京城,最近托马行的商队往京城捎过几封书信,而且和接洽的余记茶楼的东家很是熟悉?”

直来直往,爽快得和传闻中他八面玲珑的性子完全不像。

不过转念一想,韩彦也能够明白王耀祖这番表现的原因。

对方要么是对余掌柜的提议并不怎么心动,要么是觉得他不过是一介教书先生,根本就不值得费心应付。

或者,兼而有之。

韩彦不由地神情一肃,挺直脊梁,坦然回道:“正是。”

第194章 说服

韩彦说罢,正襟危坐,静静等着王耀祖发问。

越是精明的人,往往反而越是喜欢和老实人打交道。

果然,王耀祖见韩彦言简意赅、沉稳淡静,顿时收起先前的漫不经心,上下打量了韩彦几眼,这才又徐徐开口问道:“白起还说,在余掌柜起意之前,你就想借助王记马行的商队,建立起京城和辽东之间的通讯往来途径。不知,可有此事?”

韩彦既然有意合作,能说的事情自然是坦诚布公,是以闻言爽然点头应道:“确有此事。”

见韩彦如此爽快大方地就承认了此事,王耀祖神情一凛,认真起来。

如此耿直坦率,不是天生心性豁达或是傻气,那就是心中早有谋算,全然无惧。

很显然,据白起所说,韩彦并不是那等没有城府谋略的人。

看来,他还真是小看了这位投身獾子寨的小小教书先生了。

“既然韩先生如此坦诚率直,那我就再冒昧多问一句。”王耀祖坐直身子,神情不解,“按说,先生想要往京城送信,直接托付给白起即可,为何还要费这番周折?

“要知道,想要在两地之间建立起稳固的通讯往来路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不然,为何历朝历代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只有朝廷设立的驿站?”

韩彦既然有心于此,自然是早就做好了打算,闻言一派坦然地应道:“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己’。别人能帮扶得了自己一时,还能帮衬得了一世不成?

“王爷您既然能够搭乘上王参将这股东风,白手起家,成就如今的赫赫威名、无双家业,那也应该能够理解在下的这番心情。”

王耀祖闻言遥想往事,神情怅然,心有戚戚然,不由地点点头,然而却并不信服。

遂笑问道:“王参将是我的叔父,血脉亲情,我自然能够搭乘上这股东风。可韩先生又如何确定,我愿意做您的东风?”

他有个在辽东军中做参将的叔父,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少,再加上韩彦和白起关系极好,知道这层关系也不足为奇。

“王参将帮扶王爷,固然有血缘羁绊,但那也是因为您值得培养,不会辜负他的这番期待。否则王家这么多的子侄后辈,王参将为何独独选中了王爷您?”韩彦语气真诚,赞扬也毫不掺假。

说罢,又挺身端坐,朗然笑道:“而我也绝对不会让王爷您失望的。”

年轻人自信豪迈,却并不狂妄自大。

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当初那个一无所有,却又自信能有闯出一番天地的自己。

王耀祖眼底闪过一抹兴味,不由地倾身笑问道:“哦,何以见得?”

韩彦不疾不徐,胸有成竹,朗然应道:“自然是因为一旦稳固的通讯途径建立起来,王爷可以从中获利丰厚。”

没有一个商人会对唾手可得的利益视而不见。

王耀祖闻言眼底闪过一抹精光,抬抬下巴,示意韩彦继续说下去。

韩彦微微颔首,接着说道:“王爷刚才也说了,历朝历代,能够在全国各地建立起稳固的通讯路径的只有朝廷的驿站,这岂不是恰恰说明,此块空白亟待填补,利益丰厚不可预测?”

王耀祖一愣,抬手拈了拈胡须,默然思索片刻,点头笑道:“确实如此。”

话锋一转,又凝眉端身肃然道:“但是你也要明白,这件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如果事情那么容易就能够做成的话,在下又何必叨扰王爷这尊大佛?”韩彦适时地给王耀祖带了顶高帽,然而语气赤诚,让人半点生不出逢迎拍马的厌恶来。

王耀祖哈哈大笑。

谁说读书人自幼饱读圣贤书,做事一板一眼的不知变通的?

眼前这个年轻人嘴皮子就很溜,说得人很开怀嘛!

“而且通过替人传信获利仅仅是其中极微小的一部分罢了。”韩彦接着说道,“真正能够获利丰厚的,在于及时获悉各地的市场行情,快人一步,一骑绝尘。”

王耀祖点点头,神情满是赞赏。

这句话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他商海搏击这么多年,对于这一点体会颇为深刻。

商海如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有时候提前获得讯息,就可能一夜暴富;而信息闭塞落后,则可能倾家荡产。

“然而,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王耀祖有些可惜地摇摇头,倒也不和韩彦虚与委蛇,直言道,“或者说,我完全可以选择比余掌柜更厉害的合伙人。”

“诚然如此。”韩彦丝毫都不惊讶。

商人逐利,这是本性。

“余掌柜确实只是京城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寻常掌柜,所结识的也多是寻常人家,并不值得王爷心动。”韩彦笑道,“可这正是小人物的厉害之处——越是不起眼,越是能够顺利地打探到需要的消息。”

王耀祖闻言不禁点点头。

韩彦看在眼里,心中有了几分把握,又朗然笑道:“而且,这不是还有我的吗?”

他每次写信都是寄到余记茶楼请余掌柜代为转交的,这一点王记马行的商队头领肯定早就和王耀祖回禀过了,所以眼下他和余掌柜联手邀请王耀祖入伙,也是理所当然。

熟人嘛!

果然,王耀祖见他如此“自负”,忍不住惊讶地笑了,却并没有觉得他与余掌柜联手有任何不妥。

“哦?”王耀祖顿时来了兴致,却并不怎么信服,端起茶盏,笑道,“那你且说说看,你到底有何奇异之处,看看能否说服得了我。”

说罢,掀起碗盖轻啜香茗,意态闲适随意,显然并没有将韩彦的话放在心上,一副喝茶看戏的惬意。

韩彦也不着急,更不生气,闻言淡然笑道:“或许,我们可以先说一说今年天子秋狩的事情。”

王耀祖一口茶没有喝下去,顿时憋在嗓子眼里,呛得他止不住地连连咳嗽,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白起赶紧起身上前,接过王耀祖手里茶盏放在一旁,又递了帕子给他擦嘴角的水渍。

王耀祖一边咳,一边拿帕子捂住嘴,连连摆手,示意白起不必担心。

韩彦一如进门时的沉静淡然,端身静坐,等待王耀祖的发问。

第195章 先知

王耀祖咳了好半天,这才勉强顺了气儿,止住了。

来不及端茶润喉,他就赶紧哑着嗓子问韩彦:“天子秋狩?你听谁说的?”

一旁的白起莫名其妙。

天子秋狩不是每一年都有的吗?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怎么东家会这么激动,以至于失了常态?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东家失态呢……

“何处得来的消息,恕在下无法相告。”韩彦坦诚道,“不过,对于这个消息本身,在下倒是可以和王爷探讨一二。”

王耀祖闻言神情一阵变幻,扶在椅子上的双手不由地握紧,心中暗暗警惕,又好奇惊讶。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连朝廷还秘而不宣的消息都知道了。

天子秋狩,本是寻常。

每一年秋季,大周的天子都会带上文武百官,前往皇家猎场,举行一年一度的秋狩活动,意在激励宗室子弟、文武百官等砥砺自身,奋勇争先。

然而自从先帝御驾亲征瓦剌却不幸被俘之后,天子秋狩就渐渐地沦为一种形式,与其说是天子秋狩,倒不如说是天子率众秋游更为合适。

尤其是到了元嘉帝这里,身为帝王却一心宠爱美人、无心政事,更别提是秋狩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已经完全沦为元嘉帝取悦赵贵妃的一种手段而已。

——郎情妾意、纵马秋游、天高地阔、无拘无束的,简直是神仙般自在的日子。

可是,显然韩彦此时提起天子秋狩并不是寻常意义的秋季狩猎,而是极有可能和他刚刚从叔父那里得知的消息有关。

王耀祖深吸两口气,稳住心神,镇定问道:“哦,那你且说说看,你这消息如何?”

韩彦不疾不徐地笑道:“要说天子秋狩,其实还应该先说一说如今大周与瓦剌的边境形势。

“西北一线,离此地甚远,王爷或许不甚熟悉,然而辽东府乃是大周与瓦剌接壤的府城,王爷您又常年来往两地做贩马生意,想来肯定知晓。

“瓦剌野心勃勃,先是设计俘虏先帝,意图趁着群龙无首之际侵吞我大周疆域。然而不料先帝睿智英明,不久即寻找机会突围回国,且一力清肃边境,屯兵对峙,使得贼人难以逾越关内一步。

“可是自从先帝驾崩之后,瓦剌贼人自以为有机可乘,近年来一直在寻找一切机会,寻衅滋事,扰乱我边境安宁。其意图吞并我大周、夺取关内繁华狼子野心,已经是昭然于世!”

说到最后,一直沉稳淡静的韩彦也忍不住凝眉作色,忿然又无力。

王耀祖闻言点点头,怅然叹道:“此祸,我深有体会……”

就是一直插不上话的白起,此时也忍不住握紧拳头,双眼喷着愤怒之火。

对于敌人瓦剌的贪婪和凶残,边地的百姓深有体会,因此也极其厌恶痛恨贼人。

韩彦早在康平县清水巷捉拿瓦剌细作一事中对此深有体会,然而此时见了,还是忍不住感叹。

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啊!

韩彦点点头,沉声道:“也就是说,如果大周再不奋起抵御的话,那么瓦剌挥师南下、踏平关内,甚至是攻破京城,都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大周的帝王臣工和百姓,又如何会坐视这种或是出现?所以,屯兵备战、抵御瓦剌,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而已。

“在这种情势下,天子重整秋狩的意旨,鼓舞士气,勉励百官,以图将来对敌,也是必然的事情。”

王耀祖知道韩彦分析得合情合理,让人根本就无法反驳。

然而,此时才是正月,离着秋收还有七八个月的时间,韩彦能够在这时说出这番话来,显然是不仅有自己的见地而已,应该是有可靠的消息来源。

从韩彦之前所做和方才所说,这个消息的来源,极有可能是余记茶楼的余掌柜。

也就是说,余掌柜虽然只是京城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寻常掌柜,然而却自有其门路,是个极为值得合作的对象。

王耀祖垂首端坐,默然沉思。

这么重大的事情,权衡利弊是应该的。

韩彦端起茶盏,默然轻啜,等着王耀祖最后的决定。

该做的该说的,他都做了都说了,剩下的,就要看王耀祖自己的决断了。

白起有些懵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张口想要说话,却又最终强忍下来,煎熬焦灼地等待着双方商讨的最后结果。

室内,静得针落可闻。

良久,王耀祖抬起头来,面上已是一片坚定,沉声冲韩彦说道:“就冲你这个人、这番话,余掌柜的这番邀请,我应下了。”

韩彦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此时才敢完全放下。

放下茶盏,起身整衣,韩彦郑重拱手谢道:“多谢王爷!在下定然不会让您失望的!”

商人重利,可同样重诺。

只要是王耀祖亲口答应下来的事情,就绝没有反悔的可能,更不会虚与委蛇不尽心。

毕竟,这件事情关系到大家共同的利益。

从头到尾一脸懵然的白起,此时算是精神一振,清明起来。

这桩生意谈成了!

这种生意这就谈成了?

他到现在还迷迷糊糊的。

可心里却更加敬佩韩彦了。

这么大、这么难的一桩生意,韩彦竟然三言两语就说服了东家,可比那些纵横商海多年的老江湖厉害多了!

王耀祖细细思量起韩彦进屋后的所说所为,不禁对眼前的年轻人刮目相看起来。

先是致之以诚,消解对方的轻慢警惕;接着又诱之以利,直戳对方的软肋;最后慑之以先知,最终动摇对方的军心。

这个年轻人就这样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稳扎稳打,让他到最后就是不服气想要拒绝,也不忍心去拒绝了。

“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啊!”王耀祖不住地捋须感叹道,“将来的大周,必将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

韩彦笑着调侃道:“这话可不敢乱说!”

大不敬的罪名,可是谁都承担不起的。

王耀祖闻言哈哈大笑,笑罢,满是赞赏地看着韩彦,爽快道:“这桩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如果你能够代表余掌柜做决定的话,那咱们今儿就把书契给签了!也省得你再跑二趟。”

并没有再继续刺探韩彦的“底细”。

“当然!”韩彦朗然笑道。

心里却对王耀祖为商的“君子之风”颇为钦佩赞赏。

第196章 时来

待双方签过书契,韩彦看了一眼底下王耀祖的签章,抬头笑道:“秀水河子镇作为与瓦剌交界的城镇之一,不出几年,必然会因为双方的边事成为一方重镇。

“王爷若是从现在起更加用心经营,将来定然收获匪浅。”

王耀祖闻言神情一凛。

他之所以知道朝廷准备重整天子秋狩以扬大周军容、国威,是因为有个在军中做参将的叔父,对于此类消息一向灵通。

然而韩燕一介平凡的读书人,余掌柜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掌柜,与兵事关系甚远,却也能够提前察知道这个消息,可见其深不可测,背后自有高人指点。

那韩彦在此时给出他这个建议,就绝不是心口胡诌。

王耀祖点点头,郑重谢道:“多谢韩先生提醒。若王某人将来能够再上一层楼,定然不忘记韩先生今日的相助之恩!”

韩彦笑着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道:“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

可越是如此,王耀祖越是觉得韩彦,或者说是其背后之人深不可测。

如果说先前是为一时之利而答应与余掌柜和韩彦合作,那么现在王耀祖就单凭韩彦这一句话、这浑不在意的态度,想要彻底地将韩彦拉到自己的战船上来。

“如果韩先生愿意,或许北地的生意我们同样可以合作。”王耀祖诚恳邀请道,“别的不说,至少在秀水河子镇,在马市一行上,我保准韩先生吃不了亏,且还会大赚!”

韩彦笑着摆摆手,摇头婉辞道:“抢人饭碗的事情,是不道德的。”

王耀祖的地盘在秀水河子镇,在北地的生意主要是马市一行,这是人家赖以为生的大部身家,他当然不会去“贪婪”地借机分一杯羹。

“不过,如果有其他的新商机,在下倒是可以很愿意和王爷探讨探讨。”韩彦拱手笑道,“届时就要请王爷多多指教了。”

他要做的事情所需甚大,如果能够借此筹得一二经费,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王耀祖闻言连忙摆手,连声笑道:“不敢不敢。承蒙韩先生不弃,该是我多多谢谢您才对!”

言罢,双方相识而笑。

气氛比先前更加地融洽了。

两人就京城和辽东府之间的通讯往来的相关事项又商量了好半天,直到斜日西垂,这才愉快地结束会谈。

王耀祖亲自送韩彦出了王记马行,长伫目送,直到对方身影消失不见,这才折身回去。

白起则一路骑马相随。

路上,白起对韩彦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拿下了王耀祖之事,表达了自己的滔滔敬佩之意。

韩彦笑道:“商场之事,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这并没有什么困难的。”

你想要的,我恰恰有;我所求的,你恰恰也能够给,生意自然就成了。

“如果我的提议对方并不需要的话,那么哪怕我舌灿莲花,也未必能够说服得了对方。”韩彦笑道,“所以世人才有‘投其所好’一句嘛!”

“道理人人都知道,但是正要做起来又是何其难也!”白起感叹道,侧身拱手郑重请托道,“往后还请韩大哥多多教我。”

韩彦朗然大笑,拱手爽快回道:“到时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相视大笑,一路说说笑笑,径直往獾子寨奔去。

到得寨中,两人辞别之后,各自归家。

韩彦直接去了张家,一来蹭吃晚饭,二来去接小望之。

当着张猎户夫妇俩的面,有关和王耀祖商谈的细节他不好跟舒舒予细说,只能在她担忧地看问过来时,笑着点点头,无声地安抚。

舒予见状长松一口气,很是赞佩地冲韩彦扬扬眉。

王爷有多难搞,整个康平县的人都有所耳闻。可是韩彦竟然一趟的工夫就把人给拿下了,实在是厉害!

因王耀祖二月二之后就要出发前往京城与余掌柜商谈合作的细节,所以这几天,韩彦频繁前往秀水河子镇与之商谈合作的相关细节,顺便也将正月二十六要送去张家的小定礼筹备得更加丰厚一些。

别的不说,至少点心什么的都得提前一天再买,免得不新鲜了。

王耀祖得闻韩彦正月二十六要去张家下小定礼,恭贺过后,当即吩咐下去,将他收藏在库房里的珊瑚盆景搬出来作为贺礼。

那珊瑚盆景足有一尺多高,色泽艳丽莹润,姿态雅致放逸,盆内还有莹白的玉石点缀,灿然生辉,格外富丽高贵。

韩彦连忙推辞道:“如此重礼,在下愧不敢当。”

王耀祖爽快地笑道:“比起韩先生所予,我还觉得这点贺礼拿不出手呢!”

因为京城与辽东府之间的通讯往来,现在要先借助王记马行的商队,所以韩彦很是豪爽地将双方的收益三七开,韩彦和余掌柜占三,剩下七分则全是他的。

王耀祖经商多年,自然明白自己这是占了大便宜。

商队的人马虽然是他的,但是京城那边的补给和生意,可全都是余掌柜负责的。

秀水河子镇地处偏僻,能寻到多少生意来,觅来多少商机?

关键可都要靠京城里的余掌柜等人呢!

韩彦见王耀祖都这么说了,也不再推辞,爽快地收下贺礼,拱手道了谢。

等玉石点缀的珊瑚盆景搬回獾子寨之后,少不得又引起寨中诸人的一番惊叹。

得闻这珍贵的珊瑚盆景是王记马行的东家王爷送的,众人更是连连惊叹咋舌,羡慕韩彦好运气,总是能结交到大人物。

谭教谕他们不了解,就不多说了。

可王爷却是在秀水河子镇跺个脚,整个秀水河子镇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呢!

更别提是他们隶属于秀水河子镇的一个小小的獾子寨了。

羡慕归羡慕,但是他们也知道自家与韩彦的察觉,并不会因而生妒。

最多是在背地里羡慕地酸一句:“老张家真是生个了好女儿啊……”

……

时间眨眼即逝,很快便到了正月二十六这天。

一大早的,天刚麻麻亮,整个獾子寨就褪去夜的宁馨,热闹欢腾起来。

寨中诸人,有去学堂的,有去张家的,声声恭贺、说说笑笑,给两边帮忙。

第197章 美人

栖云山谭府,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谭教谕父女和谭斌终于收拾妥当,登车而去。

一路紧赶慢赶,才刚出了秀水河子镇,行进山林,身后就传来嘚嘚嘚的马蹄急踏地之声。

谭斌挑帘朝后看了一眼,只见两人乘马疾驰,由远及近。

其中一人身量不高,身材微胖,眼神精明锐利,不是秀水河子镇鼎鼎有名的“王爷”,又是哪个?

“王掌柜。”谭斌吩咐停车,钻出车厢,笑着招呼道。

王耀祖见前面赶路的马车突然停住,并没有放在心上,正准备策马超车而去,就听得有人喊他,顺声看过去,就见谭斌已经站在马车前微笑招呼。

王耀祖赶紧喝停马儿,笑着回礼道:“原来是谭先生啊!失敬失敬。”

双方寒暄两句,互问行程,这才惊讶得知,大家竟然都是去獾子寨恭贺韩彦小定之喜的!

不由地感叹一句“无巧不成书”,遂结伴同行。

等到一行人到得獾子寨时,远远地就听到欢声笑语一片。

同行的白起暗自感叹,这可比当初韩霞的成亲礼还要热闹喜庆一些。

经过张家小院时,谭馨跳下马车,径直去寻舒予。

她是舒予的朋友,跟韩彦可无半分交情,此时自然是要陪着好友的。

谭教谕一行人则赶车骑马去了学堂。

谭馨由婢女随侍进去张家小院子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绫罗裙袄、精致钗鬟,通身的雅致气派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更别说身边还有个穿得比她们还好看、背着个雕饰精美的小匣子的婢女,低眉顺眼地伺候着了。

大家都停了手里的活计,暗悄悄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有那上回恰好见过谭馨的,惊讶之后,悄悄地跟身边的人说了谭馨的身份。

很快,院子里的人便都知道了,谭教谕的掌上明珠,亲自来给舒予的小定礼捧场子了!

这可是獾子寨的头一份儿呢!

众人艳羡不已、低声议论纷纷。

谭馨倒是落落大方、坦然自在,任由众人或明或暗地打量,偶尔目光撞上了,还主动一笑招呼。

脚步不疾不徐,优雅从容地穿过院子,谭馨和闻声迎出来的舒予脆声招呼道:“舒予!恭喜恭喜!”

“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舒予笑着将人迎进了自己屋里。

“不是想着给你一个惊喜嘛!”谭馨笑道,迈步进了屋子,低声道,“而且,我有个礼物,一定要亲手交给你才行!”

舒予也不和谭馨客气,一面将人让坐在床边,一面笑问道:“什么礼物,还要劳动你亲自跑这一趟?”

“心诚则灵嘛!”谭馨笑道,说着从袖间摸出一个平安符来,递给舒予,道,“呶,这是我特地去娘娘庙求来的平安符,内含灵微道长法力加持过的上上吉签,保你夫妻和美、子孙满堂,一生无咎无殃的!”

舒予很是感动,郑重接过,当即将系在上头的红绳套在自己脖子上,笑道:“那我可得妥帖地收好了!多谢馨娘!”

谭馨抿唇笑了,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

舒予也笑开了,抬手摸了摸胸前的平安符,不由地想起那日拜求灵微道长合八字、请婚期的事情来,小声和谭馨感叹道:“不过,说到灵微道长,可真是年轻啊……而且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呢……”

所谓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哦,不不不,灵微道长乃是方外之人,不可如此亵渎。

舒予摇摇脑袋,赶走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谭馨闻言点点头,很是心有戚戚然。

“可不是嘛!早先我还以为道法高深的道长不是白胡子老爷爷,就是白发老太太呢,没想到竟然还可以是个年轻的美人儿。”谭馨感叹道,“不过,灵微道长虽然年轻,推演之术倒是颇为精深,所算之事往往应验……”

“哎呀,对了!”谭馨猛地一拍手,低声兴奋地说道,“你知道上次清水巷抓瓦剌奸细的事情,就是灵微道长推演出来的呢!”

“啊,还有此事?”舒予当时亲历抓贼经过,闻言不由地来了兴致。

谭馨亦是兴致勃勃,低声和舒予说起灵微道长大展神威、助黑甲卫队揪出瓦剌细作、还康平县以太平安稳的事情来,哪里还记得自己原本是想要和舒予好好地探讨探讨她的亲事,打趣对方来着的……

等到张李氏进来催促舒予妆扮,谭馨这才收住话题,蓦地想起自己的此行的本意来。

不过瞧着时辰,只怕打趣舒予的话也只能放在以后再说了。

“青烟,你来给张姑娘梳妆。”谭馨吩咐婢女,又转头跟舒予解释道,“青烟打小就跟着我,梳妆什么的最是拿手。有她出手,保管你今日美得韩彦都挪不开眼睛!”

青烟抿唇直笑,屈膝应了,打开随身携带的妆匣,给舒予仔细地妆扮起来。

这还是舒予穿越过来之后,第一次盛装打扮,心里难免有些小激动。

青烟见状,从妆匣里取出一块海碗大小、背面和手柄处都雕着缠枝花纹的铜镜来,递给舒予,笑道:“张姑娘若是觉得有哪处不好,指给奴婢,奴婢再行调整。”

舒予笑着接过铜镜,随口道:“多谢。”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舒予觉得讲礼貌没什么不好,就没有刻意去改正。

青烟闻言却是手下一顿,笑得愈发地明媚起来,低声应道:“张姑娘客气。”

从来没有一个做主子的会跟一个婢女道谢,宽厚如她家小姐,也不会为了一枚小小的镜子、一次寻常的梳妆就跟她道谢。

青烟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的,可是这并不妨碍她珍视舒予的道谢。

心中欢悦,青烟为舒予梳起妆来更是仔细认真。

认真到舒予这个当事人都不好意思起来,特别想开口跟她说,不用那么麻烦、小心,不过是小定礼而已……

……

锦缎裙袄,掐着腰身新裁制的,纤秾合度,哪怕是加了棉,依旧能包裹出少女青春美好的身姿来。

飞仙髻灵巧雅致,簪着珠花,于朝日下熠熠生辉,映衬得少女刚刚精心修饰过的妆面愈发地光彩照人起来,如珠似玉,令人观之难忘。

一双杏子眼水波盈盈、含羞带嗔,似有无限幽情潜藏于其中,让人忍不住想要凑近一些,探究一番……

韩彦只觉得,自己的双眼像是被钉子钉在了舒予的身上,再也难以挪开半分,满眼满心里,都是对面那个娇嗔宜人、别有风情万千的姑娘。

相对韩彦的“痴迷于女色”,寨中观礼的人则更加咋舌于他带来的那堆价值不菲的小定礼物。

第198章 后娘

礼盒内的东西大家一时看不到,但是那几匹布料,大家却都看在眼里,几乎全是绫罗绸缎,而且质地上佳、花色各异,一看就价值不菲。

就是那两匹棉布,也均是松江布,极为细腻柔软,价格是寻常棉布的一倍以上,寻常只有殷富之家才会用得上的。可比她们去秀水河子镇上采购的棉布好了不知多少倍。

等到礼盒打开,大家更是连连咋舌。

里头金银配饰齐全,大到步摇,小到耳饰戒指,一应俱全不说,而且成色足、花样精巧,甚至还有雕花嵌宝的,格外精巧工致。

等到大家仔细看清楚礼盒上头钤刻的“宝庆”二字,更是惊叹不已,那可是康平县有名的银楼,在府城都有分店呢!

紧挨着金银配饰的,是胭脂水粉,皆用上好的瓷瓶装着,内里东西如何她们看不到,但光是看那瓷瓶就很精美了,釉色莹润透亮,上头描山画水、仕女花鸟,栩栩如生。

和金银配饰一样,同样出自康平县有名的胭脂水粉铺子,宝林春。

……

众人一一看过去,发现就算是那几匣子点心,也全都是和味斋的招牌,寻常可吃不上呢!

韩彦这也太大手笔了,平常人家就是成亲,所下的聘礼也不足这一半豪华呢!

这回可真是开了眼了。

不过比起媒人和观礼者的身份,这些礼物就又显得无足轻重了。

谭教谕是韩彦和舒予的媒人,这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事情,所以此时看到活生生的大官,大家虽然激动,但是并不惊诧。

至于代表谭老先生上门致贺的谭斌,想到韩彦和谭老先生关系非浅,甚至还有每一旬日的相约论道,这也可以理解。

可王记马行的东家王爷竟然也出现在小定礼上,这就让大家连连惊叹不已了。

之前王耀祖送来玉石点缀的珊瑚盆景这样贵重的贺礼也就算了,此时竟然还亲自登门道贺,可见其对韩彦的看重。

要知道,就算是亲侄儿成亲,王耀祖都未曾到过韩勇家一次呢!

更别提王耀祖此次也不是空手而来,而是很大手笔地送了韩彦两匹瓦剌马作为礼物。

两匹马儿一者通身漆黑如夜,威猛神骏非常,一者通身洁白,毫无半点瑕疵,一看就是良种。而且俱是剽悍豪迈,极听调度又格外迅猛。

有经验的上下打量两眼,就知道这两匹马儿肯定接受过如同军马般的训练。

或者,本就是瓦剌军马,还是优等极佳的那种。

有这么多大人物提携,将来韩彦在秀水河子镇定然会成为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想到此处,大家再看向张猎户夫妇的目光,立刻就变得幽深艳羡起来。

有道是“养儿防老,传继香火”,可看看人家,虽然只得一个女儿,却比十个小子都重要。

之前谁曾想得到,在獾子寨如同透明人一样的张猎户夫妇,会有如今这般的际遇呢?

不过,这也是羡慕不来的。

但凡是家里有闺女的,拎出来和舒予比一比,除了个别个面容或许比舒予娇美之外,论文论武,根本就没有一个能够和属于相提并论的。

要知道,舒予可是凭本事让谭教谕的掌上明珠都主动结交、倾心相待呢!

韩彦这样优秀的人物,原本就该配舒予上扬出众的姑娘才对!

想想当初那些善意的戏谑,什么“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女猎虎”之类的,他们简直脸红地想捂住眼睛。

……

一场小定礼,男女双方、宾主尽欢而散。

韩彦亲自去送谭教谕等人离开獾子寨。

舒予和张李氏留在家中整理那些贺礼和韩彦送来的小定礼,忙个不停。

张猎户则高兴地就着宴席上剩下的饭菜,自斟自饮,乐得开怀。

嘿嘿,想到今日大家的奉承和艳羡,他就忍不住再多喝两盅。

没想到他也能有今日的风光啊!

就算是他这辈子都没有儿子,只有舒予这一个女儿,也算是对得起张家的列祖列宗了!

至于小望之,则早就跟着相熟的玩伴出去玩耍去了。

等到张李氏和舒予娘俩儿将东西收拾个七七八八,小望之突然哭着从外面奔了回来,一头扎进舒予的怀里,委屈地放声大哭。

心疼得舒予心里一紧。

赶紧丢开手里的东西,弯腰将小望之抱在膝头,一面轻抚着他的后背安慰,一面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柔声徐徐问道:“小望之这是怎么了?怎么哭得这样伤心?”

要知道,小望之一路被韩彦严厉教导下来,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虽然平时也会委屈地撇嘴憋着泪花儿,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哭得厉害。

小望之哭着打着嗝,嘴里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字来,嘟哝不清的。

但是“后娘”二字舒予还是听见了,不由地脸色一变。

显然是有人在背后说她是小望之的“后娘”,甚至还吓唬小望之,成亲后她会各种各样苛待他。

舒予紧抿双唇,眼底满是恼怒。

若是无意也就罢了,可若是有心,她非得上门去跟人辩一辩才行。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先哄好被人吓到的小望之。

舒予深吸一口气,眉眼软和下来,轻轻地拍着小望之,柔声笑道:“小望之喜不喜欢和我生活在一起?”

小望之一面打嗝一面啜泣一面连连点头,就跟只啄米的小鸡似的,看得舒予心里发软,手下的动作越发地轻柔了。

“小望之喜欢和我生活在一起,是不是因为我很疼很爱小望之?”舒予接着柔声笑问道。

小望之又是猛一阵点头,末了还不忘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舒予,天真纯稚地大声道:“爱姑姑!爱姑姑!”

小孩子最不知道伪饰自己的内心,爱憎都是如此坦直而热烈。

舒予闻言眉眼间全是欢悦,轻轻地拍了拍小望之的小脑袋,笑道:“呶,你看,我疼爱小望之,小望之也喜欢我,这和我是小望之的‘姑姑’还是‘娘亲’是没有干系的。

“所以,不管以后别人跟你说什么,你都不必理会他们!

“咱们俩的感情,岂是人家说两句就会改变的?”

第199章 训导

小望之似懂非懂,什么“姑姑”什么“娘亲”的,但是却明白,舒予疼爱他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顿时十分高兴,扑在舒予怀里,扭成了麻花儿糖。

张李氏见了,欣慰一笑。

这孩子是个懂得感恩的,不枉费舒予往常那么疼爱他。

正说着话,张诚就一脸担心和羞愧从外头冲了进来,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声,就连忙急声问道:“小望之没事儿吧?”

小望之闻言,从舒予怀里抬起头来,非但没有像往常一样欢欢喜喜地和张诚招呼玩闹,反而瞪了张诚一眼,扬起下巴,抱着双臂,傲娇又不满地重重地哼了一声。

张诚面色羞窘,挠挠脑袋,张嘴想要说些什么,飞快地瞥了一眼舒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双手不安地搅在一起。

都怪他刚才说什么等两位夫子成了亲,小望之就有了后娘,到时候一定要小心相处,不要惹后娘生气之类的话,引得那帮混小子一个个地危言耸听,吓唬小望之,说后娘如何如何凶狠,又说什么有了后娘必然会有后爹之类的话。

小望之又恼又气又怕,直接哭着跑了回来。

他不放心,犹豫半天,最终还是一路追了过来。

舒予将两个孩子的神情看在眼中,就猜到这件事情定然和张诚有关。

招呼张诚坐下,舒予严肃地问道怎么回事?

张成盯着脚尖,犹豫半天,最终还是选择一五一十地老实交代。

“先生,我真的没有吓唬小望之的意思。”说罢因由,张诚连忙开口辩白道,“我只是实话实说。您和韩先生成亲之后,可不就是做了小望之的后娘嘛!”

他只出于同窗的情谊,劝小望之以后和后娘好好相处,免得到最后吃苦头的是自己。

至于其他人要说什么,他就是拦也拦不住啊。

舒予听罢又好气又好笑,还真是个实诚孩子,当着她的面儿都敢如此直言不讳。

不过这样也好,身边有张诚这样淳朴憨实又敢于仗义执言维护他的朋友,是小望之的福气。

然而这件事情,最初总是因为张诚而起,舒予少不得训诫他一番。

“这世上的后娘有好有坏,就跟同样为人,却有黑有白一般,怎么能一概而论?”舒予一本正经地劝诫道,“你只知道这世上有闵子骞的继母那样给继子穿破絮袄的狠心后娘,怎不知还有孟阳女那样疼爱继子胜过亲子,最终教导他们封侯拜相的慈爱继母?”

张诚默然沉思半晌,面露惭愧,拱手受教:“是学生狭隘了,多谢先生开导于我。”

舒予点点头,又谆谆教诲小望之:“人每天都会听到各种各样的话,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假意……你要自己学着分辨。

“譬如这一回,难道别人说姑姑以后会苛待你,你就相信了?你是信他们,还是信姑姑,信你自己感受到的?”

小望之听得愣住了。

姑姑说的话他听不甚明白,但是要论相信谁,他当然是相信姑姑,相信自己感受到的真真切切的疼爱了!

好像,他刚才真的哭错了……

小望之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抱着舒予的胳膊直晃,嘴甜地撒娇道:“姑姑好!信姑姑!信姑姑……”

舒予被小望之摇晃得心里又软又甜,抬手摸摸他的小脑袋,语重心长地笑道:“不是信姑姑,是信你自己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感受到的。人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能随便别人几句话,就没了自己的主意。”

小望之一个劲儿地点头,姑姑说的总是没错的!

舒予见小望之虽然一个劲儿地点头,眼中却还懵懵懂懂的,满是对她的信赖和孺慕,知道他还太小,一时还不能完全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也不强求,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任由他在自己怀里撒娇。

一旁的张诚看到这幅“母慈子孝”的画面,深深被震撼了。

就是他和自家母亲,都没有舒予和小望之这般和谐融洽呢!

好羡慕小望之啊……

等韩彦送完客人回来了,小望之早就忘了先前的伤心事,满院子地和张猎户奔跑戏逐去了。

舒予觉得此事已了,没有必要再说出来让韩彦烦心,遂也没提。

直到二月初一,学堂复课,孩子们早早地去报名,闲聊的时候无意间提到了这件事情,韩彦这才惊愕得闻,十分生气。

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天了,他自然不可能再去把那些孩子拉过来训诫一番。

然而不教育教育他们,韩彦又觉得对不起舒予待小望之的一片赤诚关爱,也担心之后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让舒予徒增烦扰,让小望之和舒予生了嫌隙。

有道是“三人成虎”,流言的威力不可小觑。

所以登陆完名册之后,韩彦让孩子们端坐在座位上,跟他们讲起历朝历代有如孟阳女一样的慈爱后母的故事来。

孩子们都不傻,知道韩彦这是在借机告诫大家,不许因为舒予嫁给了他,就在背地里议论什么“狠心后娘”的话,恶化人家母子之间的关系。

至于上回参与“吓唬”小望之的几个孩子,想到上次事后张诚转述舒予劝诫他的话语,知道韩彦这是在变相地特地敲打训导他们呢,一个个地都羞红了脸,垂首不语。

等到孩子们各自散去,韩彦少不得又对小望之耳提面命地训导一番。

大意便是舒予为人如何、待他怎样,他难道不会自己听、自己看、自己判断吗?怎么能因为别人的一两句闲话就把舒予对他的关爱全都抹煞了之类的。

小望之乖乖地垂首听训,心里却在想,一样的话,还是姑姑说的好听,能劝到人的心里去。爹爹就只知道板着脸训斥他。

好想姑姑赶紧嫁给爹爹,给他当后娘啊……

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在舒予和韩彦的合力训导之下,很快便消弭于无行了。非但没有让小望之和舒予生出嫌隙来,反而让他愈发地亲近和信赖舒予了。

至于寨子里的大人们,被自家孩子回去一说,一个个的再逗弄小望之时,也知道把握好分寸了,不该开的玩笑一个字也不多说。

毕竟,韩彦和舒予,如今哪一个他们都开罪不起了。

韩彦对此乐见其成。

第200章 欣欣(月票30加更)

二月二,龙抬头。

家家户户吃炒豆。

吃完炒豆,韩彦便骑着大黑去了秀水河子镇,送别王耀祖。

二月初三,王耀祖就要启程前往京城,和余掌柜,或者说是庄贤,正式洽谈合伙开通京城和辽东府通讯往来的事情。

在王耀祖出发之前,韩彦想要将合作的细节再捋一捋,敲定其中一些悬而未决的细节问题,顺便也请王耀祖代他往京城送一封信给余掌柜。

当然,信是写给庄贤看的,余掌柜不过是名义上的收信人而已。

需要告知不怕别人察看的事情,譬如他和舒予的婚事,韩彦一一在信中写明,相信庄贤肯定会转述给父亲知道的。

毕竟,这是他和王耀祖初次商谈,对方为人如何也不全然透彻了解,家信还是暂时不要请他帮忙递送了吧。

两人这一谈,就谈到了,日暮时分。

临别之际,韩彦拱手笑着祝愿道:“明日獾子寨春猎,在下不便缺席,明日那便不来为王爷送行了。在此提前祝愿王爷一路顺风、心愿达成!”

王耀祖哈哈大笑,抱拳回礼道:“借你吉言!那我在这里也先祝愿韩先生早日抱得美人归!”

韩彦和舒予的婚期是九月十六,这是早就定好了的,王耀祖也早就知情,此时这么说,多半是在调侃韩彦,这恰恰说明了他与韩彦的不见外。

白起在一旁听了,不由地暗自感慨。

这才过去多久啊,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仅一年有余,韩彦竟然已经和有水河子镇,甚至康平县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商场巨擘、文坛大佬、县府高官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谊,获得他们的提携和信赖。

这真是令人惊叹不已!

等韩彦踏着一路星光,赶回獾子寨时,寨中一片幽暗祥和,人们早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唯有张家小院里,依旧燃着灯,那一豆微弱却温暖的灯光,在幽暗的丛林里忽隐忽现,给远晚归的人以道路的指引、心灵的慰藉。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在一起,韩彦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家的召唤。

不似京城韩宅的不得不回和紫霞观的借机逍遥躲懒,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渴望那灯光映在自己身上,渴望与那灯畔的人欢聚说笑,哪怕只是静静地对灯而坐,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忍不住心悦,向往不已,迫不及待。

心灵有所皈依,才是家之所在啊!

韩彦不由地翘起嘴角,一夹马肚、一紧缰绳,加快了归家的速度。

……

第二天一大早,沉寂了一夜的獾子寨就渐次热闹了起来。

韩彦起床之后,披衣站在院中,对着东天里的明净绚灿,伫立凝望良久,微笑喟叹、殷切期盼道:“又是一个好天。但愿,今年亦是一个好年!”

吃罢早饭,寨中人携家带口,陆陆续续地到得场上,等着鸣锣射箭,开始新的一年的开春第一猎。

今年的春猎与往年稍有不同,原本应该照常负责主持活动的韩勇,今年却主动且坚持退位让贤,让韩彦亲自来主持今年的春猎活动。

韩彦自然是连连推辞道:“不可不可。韩大叔德高望重,深孚众望,由您来鸣锣开鼓,主持今年开春的第一猎,乃是实至名归、人心所向。晚辈不敢造次。”

韩勇笑道:“无论任何事情,咱们獾子寨向来信奉有才德者居之。眼下,放眼整个寨子,有谁还能与贤侄比肩?”

韩彦连连摆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寨中优秀男儿比比皆是,就是女子亦有不少果敢聪慧者,这才有獾子寨的代代承续、繁荣不落。我怎当得起韩大叔这番赞誉。”

“你莫要再推辞。”韩勇笑道,抬手扫视一圈,道,“贤侄且看看,场上这么多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可都等着贤侄你带领咱们獾子寨奋勇向前、更再创辉煌呢!”

在韩彦到来之前,他们从来都不敢想,自己的孩子能够读书,穷僻的獾子寨会和诸如谭教谕、王耀祖等大人物扯上关系。

这都是因为韩彦的缘故啊!

韩彦随韩勇所指,扫视一圈,果然见大家都满心期待地看着他。

韩彦默然想了片刻,遂也不再推迟,朗然笑道:“既然大家信得过我,那我就却之不恭。我不敢保证什么创就辉煌什么的,但是一定会让大家衣食无忧、生活富足!”

韩彦言语朴素真诚却又掷地有声,莫名就给场上诸人以强大的信心和美好的渴盼,大家都拍手欢呼起来。

韩彦见状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拿起台上的长弓,搭箭,开弓,瞄准,稳稳地将长箭射了出去。

众人只听见耳边传来破空之声,紧接着便听见一声尖叫,顺声看过去时,就见正在丛林上方盘旋的一只苍鹰,瞬间被飞箭贯穿身体,径直掉落下来,重重地砸在身上。

众人都惊呆了。

往年韩勇主持春猎和秋狩时,不过是象征性地射出一箭,示意开始罢了,从来都没有真的射杀过什么猎物。

韩彦这一箭,十分惊艳,顿时鼓舞了士气。

场上诸人回过神来之后,大声叫好,对韩彦此箭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收弓凝神,拿起鼓槌,韩彦重重地敲响了鸣锣,振臂高呼道:“春猎,开始!”

场上瞬时响起了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紧接着参加春猎的人纷纷翻身上马,携弓带箭,策马奔腾,冲入场前的深林。

依旧负责书记的白起,看着人群里明显多出来的那几道亮丽的身影,不由地深深感叹,这就是榜样的力量啊!

舒予的优秀出众,让欢子寨越来越多的姑娘们加入到狩猎大军当中来,策马飞奔,开弓射箭,一点都不比男儿差。

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整个獾子寨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骑射狩猎水平肯定都会上一个大台阶的。

韩彦方才许下的让大家衣食无忧、生活富足的诺言,其实早就已经在实现的路上了。

第201章 新征

春猎过后,一切都步入正轨,獾子寨按部就班地开始了新一年的忙碌。

小班孩子们又大了一岁,懂事多了,舒予管教起来比之前轻松了一些。然而孩子们大了,便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引导起来便要比之前更花心力一些。

舒予乐在其中,并不觉得辛苦。

经过近一年的教导,每个孩子什么样的脾性,韩彦都摸得清清楚楚,哪个孩子适合学什么、应该怎么教导,他也都摸索出规律来了。

譬如,白亮一门心思做学问,立志科考,将来做个学富五车的大儒,而且学问一途上确实最有成绩,已然成为大班里学文一派的头领。

而一向和白亮不对付的王平,却更擅长学武,且学得快,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能够和韩彦过上几招——当然,韩彦只是陪练引导,并未尽力,他身边同样围了一群一心习武的忠实拥泵。

这两人一文一武,均十分出众,明里暗里一直较着劲,谁也不肯服谁。

不过,只要是同窗之间正当的竞争,韩彦都乐见其成,并不会特地劝阻他们如何如何。

毕竟,在这个世上,竞争处处存在。只有优胜者,才有资格更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譬如他,不也同样是在与赵贵妃、与老天竞争,逆天改命,救下小望之,希望这大周改天换地、民殷国富,开辟一番新气象嘛!。

至于小班里最优秀的人,当然是小望之了。

虽然他年纪最小,但韩彦打从一开始就管教他最为严厉,且散学后还要开小灶、敦促他进步;而舒予教育他也最为用心,顺应他的天性,温和地引导教育,希望他能够发自内心地认可自己、完善自己。

所以小望之小小年纪,便已经远胜很多大孩子许多。

除此之外,憨厚质朴的张诚也被韩彦做重点对象培养。

作为君王,总要有那么一两个不论身份地位,始终真心待他的人。否则将来,小望之做了“孤家寡人”,富有天下却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知心人,臣工敬服却没有人愿意和他说真心话,定然不会快乐。

……

虽然不足一年的工夫,然而孩子们却都如脱胎换骨一般,完全是另一番气象。

可以想见,等到这群孩子长大了,成家立业,獾子寨也定然会与现在大有不同。

每每看到这些哈子,韩彦信心满满,对未来充满期待。

等时序入了三月,天气越发地暖和起来,大树枝叶丰茂、花朵开得灿然,丛林间游荡的猎物也越来越多,各家再出猎的收获,便也越来越丰厚。

可是再丰厚,也不过是一地之产,与往年并没有许多不同。

偶尔聚饮,也会有人和韩彦开玩笑:“韩先生,大家可就等着你带领咱们‘开疆拓土’,更进一步呢!”

有玩笑,也有真情。

说得多了,韩彦心里便有了计较。

等到下一次聚饮时,再有人这么感叹时,便趁机对众人说道:“獾子寨周围有许多无主的山头,尤其是寨中向北的山林,更是几乎无人行进,大家为何不去那儿打猎呢?”

人迹罕至,猎物才多嘛!

众人面面相觑罢,或叹息或饮酒,眼神均是一暗。

韩勇苦笑道:“贤侄有所不知。再向北处虽然依旧属于大周境内,却因为和瓦剌接壤,经常遭受贼人的骚扰,颇不太平……”

毕竟都不缺吃短喝的,谁愿意去冒那个险?

韩彦闻言,皱眉沉默一瞬,不以为然地握拳朗声道:“明明是大周境内的山岭,其所产自然也应该是归大周所有,为何我们自己不敢去打猎,任由瓦剌贼人搜刮掠夺?”

大家闻言面色一沉,脸上均有痛色闪过。

谁愿意将自家“祖产”让给别人来采摘践踏?

不过是因为瓦剌兵强马壮,他们虽然是骑射打猎为生的猎户,却依旧无法与天生的游牧民族相比,为了自身和家人的安全,也就只能避其锋芒了。

至于赶走侵夺的瓦剌贼人的任务,就要靠辽东军来完成了。

韩彦知道众人的忧虑,可正是大周君王臣民的一次又一次不得已的退让,这才让瓦剌贼人越来越气焰嚣张,竟敢跑到大周境内来打猎,掠夺原本属于他们的物资。

“瓦剌一向信奉强者为尊,我们越是退让,他们越是嚣张狂妄,不把我们放在在眼里,任意欺凌蹂躏!”韩彦握拳,沉痛道,“对于瓦剌小儿,就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让他们见识到咱们的厉害,不敢再有所寸进!”

韩勇等人俱是神情一凛。

许久,韩勇苦笑一声,无奈叹道:“贤侄所说,正是大家心中所想。但是咱们背后还有妻儿老小,谁敢拿一家的安稳,去和瓦剌贼人争这份闲气。”

如果真的碰上了,他们自然不会退让。

可是要让他们主动去驱逐鞑虏,却没有这份果敢和勇气。

毕竟,瓦剌贼人入境大多只是打猎而已,也不敢主动深入,劫掠大周百姓。

“这可不是嫌弃。”韩彦正色道,“这是国朝之尊严,是我大周百姓之骨气!”

韩勇等人知道韩彦说的是事实,闻言不由地面色羞愧,然而一想到家中妻小,又不免犹豫再三。

韩彦见状,遂笑道:“咱们也不用一开始就打猎打到疆界去,只先往北在寨子附近的山林里巡猎一番。我之前曾去那儿勘察过地形,并没见到瓦剌贼人出没。”

将来这些人如果能够充入军中,最重要的职能当然是做向导或是斥候,对于地形熟悉是必要的要求。

而他也要趁机将辽东一带的地形图绘制出来,以作将来作战时使用。

众人听韩彦这么说,都不由得意动。

如果韩彦真的已经勘察过没有问题了,那能够往北行进,打得更多的猎物回来,一来改善家境,二来守住边境,他们当然是极为乐意的。

众人相视一番,很快便拿定了主意。

韩勇笑道:“既然贤侄已经为我们大家打算好了,那我等自然是有命必从,不敢辜负你这番心意!”

其他人均面色郑重地点头应和。

韩彦心潮澎湃,举杯道:“承蒙各位不弃,在下定不负所托!我敬各位!”

“干!”

酒碗相撞,发出声声脆响,众人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202章 新法

等韩彦回去,将这件事情和舒予一提,舒予惊诧片刻,立刻反应过来,道:“打猎创收只是其一,你此举真正的目的只怕不在于此吧。”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事实。

韩彦闻言眼神一亮,拊掌笑道:“知我者,佳(家)人也。”

款款情深,脉脉柔情。

舒予知道韩彦一语双关,笑着轻锤了了他一下,却被他捉住了手,满是得意地轻轻捏了一下。

舒予瞪了他一眼,用力抽回手,小声嗔怨道:“爹娘和小望之还在院子里呢,你也不怕被瞧见了!”

虽然两人是定了亲的,但是做爹娘的看见有自家女儿被揩油,哪个能开心得了?

韩彦嘿嘿一笑,遂收回手,背在身后,一本正经地正色道:“当然!我此举的真正目的,在于熟悉周围的地形,为将来的军中培养合格的向导和斥候。”

说罢,韩彦便将自己一直以来的打算告诉了舒予。

舒予听罢,惊愕沉默半晌,这才笑叹道:“原来你自那时起就早有打算。”

那时候韩彦才刚刚落户獾子寨,答应大家给孩子们做夫子呢!还真是计谋长远啊。

韩彦闻言,笑而不语。

何止是那时此事,就是当初带着小望之,一路向北直奔欢子寨,也是早有打算的。只是前世的事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舒予开口罢了。

“既然你主意已定,那我要是不做点什么,似乎不合适。”舒予眨眨眼睛,抿唇笑道。

她分享了韩彦的秘密,就得做好这个贤内助。

说罢,舒予起身,往西间行去。

韩彦挑眉,随后迈步跟上。

不多时,两人从西间挑帘出来,手里拿着笔墨纸砚等物。

两人将东西铺好,舒予在桌案后站定,仔细地选择合适的兼毫笔。

韩彦则自觉地在一旁添水磨墨。

待砚池半满,舒予凝神执笔,蘸墨徐徐勾勒。

笔尖在纸上徐徐走动,留下一条条或短或长、时断时续的墨迹。

不多时,獾子山以及周边的大致轮廓便被舒予勾画了出来。

韩彦看着眼前这份简单得称不上舆图的水墨画,大约猜到了舒予的意图。

她大约是想给他画周围的地形图吧,因为他之前说向北打猎的目的是为了熟悉地形。

不过,这样的“舆图”比军中的舆图不知粗糙了多少,并不见得有多少用。

韩彦相信舒予别有深意,但是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深意”究竟为何。

果然,舒予大致勾画出獾子山和周围起伏的山岭之后,并未搁笔,而是开始重点在獾子山上勾勾画画。

不多时,起伏的岭头、植被草木、水流、道路……甚至是散落其间的房舍都被她一一标注了出来。

渐渐地有那么点儿意思。

韩彦抱臂托着下巴凝眉静思,眼前这份舆图倒也勉勉强强算得上是合格了。

可舒予依旧未停笔,而是在獾子山上头画起了曲线。

韩彦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绘图的方法,忍不住凑上前去,仔细观察,惊讶不解。

很快,獾子山上便出现好几条起伏不等的曲线,之间舒予又提笔在曲线上画起了别致的符号。

韩彦盯着那些陌生的符号,百思不得其解。

好不容易等舒予终于作画完毕,搁笔洗手,韩彦连忙一面拿起画纸吹干上头的墨迹,一面忍不住抽空急切地追问道:“你这画作上许多东西我平身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知是何深意?”

舒予抿唇一笑。

她不过是把用现代绘制地形地貌图的方法,简单地把獾子山和周围的地势勾画出来而已。

等擦干了手,舒予少不得一一与韩彦解释。

韩彦本就善学聪明,一点就透,闻罢不由地连连惊叹道:“妙哉!妙哉!如此整个欢子山地貌形势,尽在吾眼中矣!”

这可比军中所用的舆图还要精细许多,不论是安排置业,还是行军打仗等,都极有用处。

惊叹罢,韩彦又指着起伏不一的曲线下标注的那这些符号,不解地问道:“这些又是何深意?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舒予一看,韩彦指的是等高线下的那些阿拉伯数字,便少不得将阿拉伯数字又解释了一遍。

她本来就没有打算瞒着韩彦。

若是其他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也就罢了,但是那些对韩彦有用,而她恰好又知道的异时空知识,她自然是绝不藏私、倾囊相授了,以期能够帮助韩彦万一。

韩彦听罢,连连惊叹道:“妙极!妙极!如此一来,可比写字方便多了!”

而且不仅在舆图上可以如此标注绘制,就是在记账等涉及数量的事务上,同样可以如此简单明了地标注。

“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韩彦很是惊叹地看着舒予,慢慢的欣赏和自豪,与有荣焉。

这就和他与庄贤之间的秘密通讯方式差不多,另成一套系统,与现实已经存在的认知方式相互对应。

只是,舒予这个更简单方便易懂罢了。

舒予笑道:“因为我懒嘛,没事儿的时候就瞎琢磨这些,让自己更轻松一些。十几年了,日积月累的,不知不觉就攒下这许多了。”

谎话信手拈来,不是撒谎成了惯性,而是在她知道韩彦和小望之的真实身份,并且依旧决定接受韩彦,与他们甥舅俩风雨与共的时候,就已经反复思量,拿定的主意。

在心里反复演练了千万遍,此时再说出来时,自然是自然坦然,毫无破绽了。

韩彦闻言虽觉得惊异,却并没有起疑。

实在是因为之前授学的事情,舒予在他这里已经成了一位聪慧异天赋异禀、聪慧异常的奇女子,不论她想出什么样的念头法子来,他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

两人又就地形图仔细地探讨了许久,韩彦自觉再无一问,便自己拿着地图琢磨去了。

……

接下来的几天,韩燕一面上课,一面研究舒予新法绘制的地形图,一面抽空和大家商谈向更北处狩猎的事情,十分忙碌。

舒予作为绘制地形地貌的新法的“发明人”,自然是从头到尾地参与其中,丝毫也不得闲。

寨子里的小媳妇、大姑娘们,见韩彦连这么大的事情都允许舒予一同参与,便知韩彦是真的爱重舒予,不免十分羡慕。

韩霞回寨子走娘家时,听嫂子白英说起这件事情,叹息一声,感叹道:“这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想想当初韩彦面对她时的横眉冷目,真是想不到他还有如此倾心相待姑娘家的一天。

感叹归感叹,韩霞心里也挺为舒予能够觅得如意郎君而高兴的,但更多的是敬佩。

连韩彦这样不解风情的严厉夫子都能拿得下,而且还被对方捧在手心里爱重,可见舒予本事!

第203章 累累(高考加更)

筹谋计划多日,学堂三月中旬休假的时候,韩彦率领獾子寨的精壮猎手,一同前往他提前就看查过的獾子寨以北的山林狩猎。

因为此无名山林离着瓦剌与大周的疆界较远,瓦剌人虽然常常侵扰边地,却还未敢深入到此地。所以一路行来,恰如韩彦所说,半个瓦落人影都未曾见到。

而獾子寨和周围山寨的猎户们为了安全起见,又甚少往来此间狩猎,所以山林里野兽时有出没、随处可见,十分好寻,而且数量极多。

来的又都是獾子寨的骑射好手,自打进了山林,几乎没有一箭落空过。

因此不过半日的功夫,大家俱是满载而归,一路说说笑笑,十分欢喜又兴奋。

等回到寨子里,少不得跟早就翘首以盼的诸人大言特言那山林里野兽之多、打猎之易。

原先还犹豫不决的人,听了这些话,看到那堆成小山的猎物,不免意动,摩拳擦掌地想要去亲猎一场。

有了第一天的大获全胜、满载而归,第二天韩彦再率众前往獾子寨以北的山林狩猎时,基本上就没有人迟疑不决、裹足不前,扈从甚众。

甚至还有人提议向更北处行进,抓捕更多的猎物,却被韩彦否决了。

“此处山林野兽极多,足够大家在此设狩猎月余,根本不需在此时就冒险向更北处行进。”韩彦笑着劝阻大家,“咱们要的是多多狩猎,让一家老小富足无忧,又不是要占领山头称王,不必拘泥地盘的大小。”

最重要的是,更北的地方他还没有事先勘察过,不能确保绝对安全,又怎么会贸然带领大家前往?

韩彦说的在理,大家并不反驳,甚至还有人顺着他的话头,开玩笑道:“等到哪天韩先生要占山称王了,我等绝对誓死追随,随您开疆拓土,征战四方!”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七嘴八舌,说得十分热闹。

韩彦在一旁含笑不语,心里却在想,他虽然不想占山称王,但是却要给小望之占住大周这个山头。但愿到时候这些人还记得自己今日的玩笑话,投身军中,驱逐鞑虏,护佑大周边境安宁。

来往几次之后,待大家对于此处山林的地形地貌都熟悉了,韩彦便不再领队,由着大家自由活动。

他则趁空带着舒予,骑马在山林里到处游走,勘察地形,绘制此处的地形地貌图。

舒予并不为了掩藏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就藏私,想好怎么和韩彦解释之后,便将自己所知的现代有关勘察地形的方法一一告知。

韩彦虽然惊叹,却也未曾起疑,一直以为舒予这是天资聪慧、禀赋异常。

等到三月过去,寨子里的人早就将獾子山附近的北部山头转了个遍,硕果累累,各家各户的收入都较之上年提升不少。

而韩彦和属于也已经利用现代地形地貌图的绘制方法,将附近的山岭全貌细致地描绘下来,印刻在脑海里。

丰硕的成果给予了大家极力的极大的鼓舞和信心,不用韩彦提议,就有人主动策马奔入更北处的山林狩猎。

韩彦早就先一步将周围的几个山头都勘察了个遍,确认没有什么危险,也就未曾阻止大家。

见大家虽然都渴盼提高收入,但是每次打猎都自觉地在獾子山北部附近游荡,并未贸然潜入更北方与瓦剌交界的山林,韩彦暗暗赞佩。

有多少人能在唾手可得的巨大利益面前,保持冷静镇定,理智以待呢?

韩彦见状,便也不再担心众人,抽出空来,专心处理起新近建立起来的京城与辽东府通讯往来的事情来。

二月末,王耀祖一路视察一路赶到京城,来不及休整,只简单地梳洗一番,便带着韩彦托付捎带的书信,直奔古井巷而去。

一路寻到余记茶楼,王耀祖进去和余掌柜亮明身份,又将韩彦的书信递了上去。

余掌柜早就得了庄贤的吩咐,此时一见那信封和火漆的样式,就知道信件是写给庄贤的,便先稳住王耀祖,吩咐小二仔细招待,自己则拿了信匆匆出了铺子,一路出了古井巷,直奔翰林院衙署而去。

这个时候,庄贤应该在翰林院当值。

王耀祖透过窗户见了,心中愈发肯定,韩彦和余掌柜背后有高人指点,心中对于这桩生意愈发有信心了。

遂安心坐下品茶,静候余掌柜从高人那里讨了主意回来,再商谈合作的事宜。

余掌柜一路寻到翰林院衙署,报了名姓,捂着怀里的书信,在大门口不安焦急地来回踱步。

谢之仪下了轿子,见有个上了年纪的人在翰林院衙署大门口不安地来回踱步,一脸焦急,遂好心地上前问了一句:“这位老丈,可是有什么难事?”

余掌柜正在想心事,被人这么猛地一招呼,顿时吓了一跳,往后趔趄一步。

待看清楚来人穿着的是官服且品阶还不低时,顿时更是紧张,惶恐下拜道:“小民见过大人……”

才拜了一半,人便被谢之仪亲手扶了起来。

“老丈不必害怕。”谢之仪笑得一脸和煦,温声道,“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本官说,本官……”

话未说完,就听得门口响起一声惊诧的招呼:“谢大人!”

谢之仪闻声看过去时,就见庄贤一脸惊诧地站在大门口,目光在他和老丈身上逡巡。

谢之仪起身,坦然将方才的事情解释一遍。

庄贤拱手笑赞道:“谢大人真是爱民如子。”

谢之仪哈哈笑道:“庄师弟真是调皮。”

余掌柜听着两人寒暄,捂着怀里的书信,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那位“王爷”可还在余记茶楼等着他回话呢,可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

正在翻腾纠结的时候,就听得庄贤不耐烦地冲他低吼道:“不就是几顿茶钱吗?本官还会赖账不成?你竟然追到衙门里来了……”

说着话,人也已经烦躁地走到余掌柜面前,背对着谢之仪,悄悄地伸出手去。

第204章 撞见

余掌柜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压低着声音,但又保证谢之仪能够听到关键的部分,委屈又无奈、忐忑又畏惧地回道:“庄大人,您那是几顿茶钱不假,但是每次您都是呼朋唤友你、成群结队的,点的又都是数十上百两银子的极品嫩芽……

“更别提还有各色颇费银钱的茶点了……

“小店店小,可经不起这样的拖欠……”

余掌柜一面忐忑地诉委屈无奈,一面飞快地将揣在怀里的书信避开他人,飞快地递了过去。

庄贤默默地给余掌柜一个赞赏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将书信塞到衣袖里,口中却是极其不耐烦的说道:“不就是几顿茶钱嘛!本大人还能拖欠你的不成?

“去去去,等会儿下衙,银子就给你送过去。别在这里闹事!”

余掌柜一脸为难,可看着庄贤“生气”,也“不敢”再纠缠下去,只得连连躬身应“是”。

一旁的谢之仪看了,并没有起疑。

实在是以前的庄贤,性子疏阔落拓、洒脱无拘,最喜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又是个“肯爱千金轻一笑”的散财童子,他请朋友吃几顿茶,花费数百两银子,也是极有可能的。

且自从庄贤考中进士,入了翰林院供职之后,庄尚书看到嫡长孙“浪子回头”,老怀欣慰,对他管束就越来越严厉,寄予极大的厚望,所以在钱财方面有所限制也是正常的。

而翰林院就是个清水衙门,庄贤每个月的俸禄也就那么多,怎么能支撑得起他“交游广阔、慷慨解囊”的挥霍。

欠债还钱,理所当然,被人家茶楼的掌柜追到衙署来讨账,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余掌柜“不得不”服软,一脸恳请道:“非是小民信不过庄大人,实在是生活艰难不易,不得不如此啊。庄大人您下衙之后,可一定得去啊!”

余掌柜特地加重“一定”二字,以眼色暗示庄贤,自己有要事相告。

庄贤会意,微不可查地点头应下,眉头却紧皱,很不耐烦地挥手驱赶道:“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余掌柜这才躬身告辞,满脸不甘又无奈地离开了。

谢之仪看着脸色黑沉如锅底,满脸都写着“羞恼”二字的庄贤,好心地没有再提这件事情,寒暄应酬着,和庄贤一路进了翰林院衙署之后,又分开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了。

庄贤到了公廨之后,见左右无人,立刻将信件拿了出来,挑开火漆,抽出信纸,仔细的阅读起来。

要不是事情有急,余掌柜不会亲自来送信,还特地找借口让他下衙后立刻去余记茶楼一趟的。

信的抬头写着是给余掌柜的,然而庄贤知道这不过是避人耳目罢了,遂笑着往下看下去。

然而才读一行字,他立刻又猛地将书信合了起来。

韩彦竟然没有用他们常用的秘密通讯方式,而是直接写了一封谁都可以看懂的信给他(余掌柜)!

这是为什么?

稍稍镇定之后,庄贤想到韩彦不是那等鲁莽粗心的人,突然这样正常地写信肯定有他的道理,便又把信件展开,仔细往下看去。

没看两行,就又忍不住笑骂一句:“这小子,竟然不声不响地就要成亲了!之前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呢。”

语气惊讶又无奈,还隐隐有点失落微脑。

这就好比大家约好了这段路一起走过,结果对方却中途抛弃了你,自己欢欢喜喜地跑到别的路上与其他人结伴同行去了,关键是事先还没有知会你一声,就立刻跑得无影无踪了,徒留你一个人风中凌乱、踽踽独行……

不过生气不满也没用,韩彦此时人远在天边,他还能为此特地跑到辽东府去,把人给揪回来打一顿不成?

庄贤收回心思,继续往下看。

除了自己已经定亲、九月十六成亲的事情,韩彦主要在信中说了王耀祖已经同意以王记马行的商队为支撑,建立起京城和辽东府之间通讯往来的事情,让他吩咐余掌柜出面,好好和其洽谈。

其实早期的商队,主要是替韩彦和京城诸人送信,为免王耀祖觉得久无进项,心生退意,这部分所费暂且由韩家来出,而且让庄贤尽力给王耀祖提供一些京城的商机,先稳住人心再说。

至于具体怎么操作,那就是全看庄贤的了。

庄贤嘟囔抱怨了一句“甩手掌柜”,将书信收进信封里,又揣进怀里,便煎熬地等着下衙。

……

余掌柜一路赶回茶楼,王耀祖已经喝了一壶茶了。

北地人粗犷,喝茶也都是大碗大碗地往肚子里灌的,除了那些文人达官,谁有时间和耐性坐下细细地品味功夫茶。

见余掌柜独身一人回来,王耀祖十分惊诧。

但是转念一想,又自觉了然。

大人物嘛,总是自矜身份,又怎么会在此时就出面接洽。

王耀祖沉稳自若,请余掌柜相对而坐,寒暄两句之后,正式切入正题。

余掌柜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按照庄提前交代他的,和王耀祖关门接洽起来。

……

庄贤下衙后,先去余记茶楼把相关事项交代给余掌柜,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韩府,寻到韩迁,将韩彦在信中的事情告知给他。

韩迁没有二话,立刻从自己的私库里拿了数千两银票,交给庄贤,还爽快地许诺道:“不够的话,尽管来取。”

庄贤在心里默默感叹,不愧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底蕴就是深厚,私房钱都这么多。

要他爹,就绝对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私房钱来。

“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事,需要贤侄帮忙。”韩迁叹息一声,道,“小儿成亲,我们做父母的却都不在身边,也无法帮他操持……但是,却也不能不管不问。

“我这里有些东西,需要贤侄帮忙找门路转交一下,就算是我们为人父母的一点心意。”

既然信件每次都是通过庄贤转交传递的,可见庄贤自有方便与其联络的途径。

庄贤连忙笑着应承道:“伯父客气。正好我也有贺礼要给韩兄送过去,倒也便宜。”

韩彦虽然不声不响地成了亲,事先完全没有知会他这个朋友一声,但是作为朋友,他却不能不对此有所表示。

哼,等韩彦回来,定要找他打一架,不能还手的那种!

第205章 点醒

四月初,韩彦收到来自京城送来的成亲贺礼时,瞠目结舌、哭笑不得。

除了父亲送给舒予这个未曾谋面的准儿媳的见面礼——一对羊脂玉镯之外,剩下的不是现银就是银票,而且数额还不小。

还真是实在又阔绰。

韩彦将现银和银票都收拾好之后,带着一对羊脂玉玉镯,并一只厚厚的大红封,带着小望之去了张家。

张猎户夫妇正好也在,得知韩彦的来意,再看看那对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识过的上好玉镯,以及那厚厚的红封,惊讶得都忘了欢喜。

过了很久,张猎户才拍腿叹息一声,问道:“贤侄家里都是这样阔绰的?”

这些东西只怕他们一辈子也积攒不了,可韩家竟然随随便便就用来作为未曾见面的媳妇礼物。

他们虽然高兴韩家亲长对自家闺女的看重,但是也意识到两家的巨大,想到闺女要嫁到大家大户里去,不免有些忐忑,生怕她将来会受委屈。

韩彦只想表达一下自家对舒予的看重,好安未来岳父岳母大人的心,完全没有想到,竟然反而让他们担忧起来。

见状,韩彦脑子飞快地一转,立刻堆笑道:“倒也不是。

“只是因为家中亲长从我信中所述,对舒予这个准媳妇特别满意,又很感激一直以来张大叔一家对我和小望之的收容照顾之恩,所以这才备下厚礼。

“一来作为送给家中媳妇的礼物,表达认可之意;二来答谢张大叔和婶子收留之恩。”

说着,韩彦将那对羊脂玉推向含笑不语的舒予,将红封推向张猎户夫妇。

担心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不相信自己的这番说辞,韩彦又连忙补充一句,道:“我族中亲长甚多,各家情况也有所差别,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

言下之意,这些东西并不是一家拿出来的。

张猎户夫妇听韩彦这么说,相视一眼,点点头,略略放心。

韩彦长舒一口气,心中暗想,父亲送来的那厚厚一沓银票的聘礼,看来不能在下聘的时候直接交给岳父岳母大人了,到时候还是私下里直接交给舒予保管,时不时地再来孝敬二老好了。

一旁默然不语的舒予闻言抿唇一笑,由着韩彦在那里着急忙慌地扯谎安慰自家爹娘,并不戳破他这善意的谎言。

韩家族人确实众多,直系旁支多到只怕连时任族长的韩父自己都记不全。然而谁家又富贵得过族长家去?

韩家累世官宦,底蕴深厚;韩父位列九卿,威望甚众。

要不然,当初赵太后也不会极力游说元嘉帝钦点韩琬入宫,册封为嫔,与赵贵妃争宠制衡了。

只可惜……

舒予叹惋一声,收敛神色,专心应付眼下。

想到将来,待一切尘埃落定,自家爹娘知道韩彦的真实身份,只怕会惊愕到不知所措吧。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恼恨之下,胖揍韩彦一顿,怒斥他的隐瞒不报,竟然“骗婚”。

舒予看着一脸谦恭讨好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的韩彦,抿唇笑而不语。

……

东西是白起亲自给送回来的,一大箱子十分招眼,再加上韩彦也没有交代他要隐瞒,白起又有心给舒予壮声势,于是不久,整个獾子寨的人都知道了。

——韩彦在京中亲长对于这门亲事十分满意,特意给舒予备下丰厚的见面礼,以示看重之意。

那些原本羡慕酸楚地安慰自己说,虽然舒予得韩彦的百般爱重,但是这门亲事却没有韩家亲长的祝福的人,闻言都惊呆了。

回过神来之后,便只剩下了满满的羡慕和喟叹。

成亲是要结两姓之好,可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情,能够得到双方亲长的真心祝福,是每一对新人都打从心底所渴盼的。

舒予因为对韩家的情况早有了解,所以反而是最淡定的那一个。这落在别人的眼中,便成了舒予沉稳自重,荣辱不惊。

有这份常人难及的心性,怪不得能入了韩彦的眼,入了韩家亲长的眼。

獾子寨的诸人再教育自家子女时,不免又唠叨几句,让他们学习舒予这份宠辱不惊、镇定自若的气度。

早就已经成为众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的舒予,对此已经习惯又无奈。

……

韩霞因为王耀祖与韩彦的合作的关系,作为其侄媳妇,与舒予的往来虽然不如成亲前频繁,却更加亲昵。

再回娘家找舒予玩耍时,好奇讨了那对羊脂玉镯来看,仔细端详半晌,不由地叹息一声,道:“先前我以为自己嫁得算是好的了,可没想到和你一比,唉……”

她嫁到王家那样的富庶之家也有小半年了,各种好东西也见了不少,早不再是当初那个没见识的姑娘了,却还是忍不住为这对玉镯的成色和质地而惊叹。

细腻、光亮、温润,近于无瑕,好似刚刚割开的肥羊脂肪肉,而光泽正如凝炼的油脂。

舒予见状笑道:“日子是自己过的,又不是和旁人比的。你自己想想,你嫁过去之后,在王家日子过得如何?”

韩霞仔细一想:

丈夫尊重她,身边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通房丫鬟之类,房中夫妻和顺;公婆也甚少干涉他们的生活,妯娌小姑虽然难免有小摩擦,却也各自安分过日子,家中上下和睦。

眼下尽管王行一早就跟随叔父出了远门,然而公婆在钱财从不曾短缺了她,家中婢仆成群,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她自己去做。想回娘家时,公婆也从不拘着她,甚至每次还都给她提前准备好礼物……

除了丈夫暂且不在身边,一个人守着空阔的院落孤单了一些,别的一切都比她成亲之前预想的要好得多了。

这样一想,她的日子是过得也挺美的。

韩霞忍不住笑了起来,拉着舒予的手,真诚道谢:“谢谢你开解我。”

看来,她真的因为新婚不久就不得不与夫婿暂别,积攒了不少的怨气。

得亏舒予及时点醒了她,否则放着好日子不好好过,矫情得自己郁郁寡欢,让别人也跟着受罪,后悔可也晚了。

舒予笑道:“客气啥,我也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能和和美美的,钱多钱少的都无所谓。

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是人,又不是钱。

只要那个人韩彦,富贵或是清贫、风雨或是坦途,她都甘之如饴、微笑以对。

第206章 遇险

随羊脂玉镯和现银、银票一同送来的,还有庄贤的书信。

庄贤在信中说,他已经交代由余掌柜出面和王耀祖洽谈合作事宜,并且将前期运行的资金从韩家讨来,转交给了王耀祖。

但是出乎意料,一向重利的王耀祖,这一回却并没有收下这笔钱,而是坚持等有了盈利之后再分红。

余掌柜再三推让,见对方态度坚决,只得作罢,将事情报给了庄贤。

为了补偿王耀祖前期的无偿投入,庄贤便吩咐余掌柜将日常与他合作的那些大茶商介绍给王耀祖认识。

毕竟,南方的茶叶在北地十分受欢迎。

王耀祖对此十分感激,因此洽谈事务进行十分顺利。

除此之外,庄贤对于韩彦成亲却事先没有跟他透露一点口风这件事情十分不满,在信中有许多抱怨,还扬言等他日韩彦回了京城,定要他“好看”。

韩彦哑然失笑,想了想,立即提笔给庄贤回了一封信。

首先,简单地提了提他和舒予定亲的事情,只说是事情没有定下来之前,不好随意乱说,毁了人家姑娘的名节。跟庄贤道歉之后,说日后到京城再补请他喝喜酒,不醉不归。

其次,他人远在辽东府,鞭长莫及,与王耀祖洽谈之事,就全权拜托给了庄贤,日后到得京城,再行郑重道谢。并且将自己对此的一点建议,同样附在信中。

至于韩家,韩彦觉得暂时还是不要去信的好。

毕竟,该告知的他早就已经在上次的去信中说明了,眼下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一切还是等辽东府与京城的往来通讯正式建立之后,有了安全保障再说吧。

信件拜托白起寄送出去之后,韩彦便准备带领寨子里的人,一同向更北部的山——林雀子山进发。

獾子寨北部附近的几个山头,大家都已经跑遍了,虽然依旧收获不少,然而这却更加刺激大家向更北处探寻。

韩彦说的对,明明是大周的国土,他们身为大周的百姓却不敢去打猎,反而主动避让侵扰的瓦剌贼人,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舒予要测绘地图,自然得一同前往。

小望之见韩彦和舒予都走了,也嚷嚷着要一同前往,却被韩彦严厉制止了。

雀子山他不过是提前骑马在外围巡视过一次,其山林里具体情况如何并不得而知,再加上那里与瓦剌更加临近,不过是隔着几座低矮的山头,可能时不时有外敌侵扰。

他怎么能放任小望之去那等可能潜藏有危险的地方。

小望之撇撇嘴,委屈求救的目光看向舒予。

可是一向疼爱他的舒予,这一次却坚决地站在韩彦那边。

“小望之乖乖地和爷爷奶奶在家里玩,姑姑回来给你带鸟儿玩。”相比起韩彦的板着脸拒绝,舒予则温和地笑劝道。

但是态度却一样地坚决。

小望之眼见着求助无望,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和张猎户夫妇留下来,眼巴巴地看着韩彦等人纵马而去。

一路顺利行地御马奔至雀子山,众人这才勒马停住歇口气。

雀子山因其形似一只静立栖息的雀子而得名,山势较为高耸,尤其是山顶,高拔挺立,远超周围山头许多。

站在雀子山头俯瞰,方圆数百里的山头都尽收眼底不说,就是更北处的瓦剌草原,也能窥得一二。

只是雀子山与大周和瓦剌的疆界还有数道山岭的阻隔,不然肯定会成为双方的必争之地。

“此处我们甚少涉足,知之甚少,不熟悉地形,也不了解情况,大家最好不要太分散。”进山之前,韩彦一再叮嘱道,“打猎倒是其次,万事都要以安全为第一要务!

“如果遇到瓦剌贼人或是其他险情,千万不要慌张失措,记得咱们提前约定好了的,鸣哨报警。”

众人知晓轻重,按照提前分好的小组,分三队向林中行进。

舒予自然是紧跟着韩彦,同行的还有其他人。

让舒予诧异的是,王喜和王平兄弟俩竟然也选择了跟他们一队。

王平也就罢了,一向仰慕钦佩韩彦这个夫子,亦步亦趋地追随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可是王喜为什么也一起来了?

要知道,自打上回她“大展拳脚”之后,王喜路上远远地瞧见了她,都赶紧避着走——虽然她并没有打算再揍他一顿的打算……

舒予诧异过后,便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

跟在后面的王喜却不时地偷觑一眼前头并辔而行的“男女双煞”,恨恨地瞪了一脸敬佩傻乐的自家兄弟一眼。

要不是这个傻小子一心一意地要追随夫子的脚步,他用得着因为不放心他,强忍着心惊和惧怕,跟这俩魔头一队吗……

但愿一路顺利才好!

然而,事情总不那么遂人心愿。

韩彦和舒予的目的不在猎物,所以一路行来重点观察此地的地形地貌,不时地停下来研究一番,在纸上草草勾勒几笔。

王喜等人见了对此早已习惯,只以为韩彦和舒予如此做是为了将此地的情形教授学生、泽被他人,因此只有敬佩和配合,并没有质疑。

几人一路行进山林深处,各自都有了不少的收获。

记挂着要给小望之带雀鸟回去的许诺,舒予特地三两下爬上树,准备给掏鸟窝,捉幼鸟回去养着。

没想到才爬到一半,余光随意一扫,便看见一小队瓦剌人马远远地从北面策马而来。

舒予一惊,双手差点没有抱稳树干。

不过一瞬而已,舒予镇定下来,来不及知会树下的韩彦,就先将食指屈曲在唇边,吹响了的口哨。

哨音尖细且长,恰如山林间的鸟儿受惊而鸣,在林间回荡,传布极远。

树下的韩彦等人闻声立刻变了脸色。

舒予吹响报警哨的同时,飞快地扫了远处的瓦剌人马一眼,同时刺溜一下,飞快地滑下了大树。

等在树下的韩彦见舒予几乎手脚放空直接从树上落下来,赶紧伸手去接,却见舒予临落地时,四肢猛地搂紧树干,然后轻巧地一跃,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第207章 对敌

“对方约莫有一二十人,半数骑马半数步行,背弓携箭,看样子应该是来打猎的。”没等韩彦问,舒予就赶紧将自己居高所见说了。

韩彦皱眉,问道:“可看清楚了?是自己人,还是瓦剌人?”

“虽然他们装束打扮同咱们一样,面容也做了伪装……但是,我敢肯定他们是瓦剌人。”舒予沉声道。

在边地生活地久了,与瓦剌人打交道得多了,很容易就能够识破他们的伪装。

韩彦等人闻言顿时凝眉肃然,握紧了手中弓箭。

舒予略一思索迟疑,便接着说道:“而且,我对方只怕来头不小……”

韩彦等人闻言诧异地看问过去。

舒予指了指她和韩彦定亲那日,王耀祖送给她和韩彦的如今已经驯服充作坐骑的一黑一白两匹骏马,道:“虽然他们一行人故作随意闲逛打猎的模样,但是却队形却散而不乱,尤其是那十来匹坐骑,训练有素、沉稳威猛,和它们很像。”

和追风、逐月很像?

那就是说对方极有可能骑的是瓦剌军马!

韩彦目光一沉,浑身立刻紧绷起来。

也就是说,这一二十人极有可能出自瓦剌军中,却故意扮作寻常的猎户潜入雀子山,暗中图谋不轨之事!

大周和瓦剌这些年来虽然各自戒备,但是边地的百姓为了讨生活,却并没有完全禁绝往来,要不然王耀祖即便是有个在辽东军中做参将的叔父,也绝无可能这么轻易地就将手伸到瓦剌军马上去。

如果对方只是寻常的瓦剌猎户的话,韩彦或许还会想着如何避免冲突,但是既然对方极有可能出自军中而且居心叵测,那他就决不能放任他们这样肆意窥伺大周的疆土!

雀子山是大周的地盘,而且离着两国边界还有几个山头,对方竟然有胆子长驱直入,那他们自然也没带怕的。

“先发讯号,按照之前的约定向南撤退集合。”韩彦冷声道,转瞬间便拿定了主意。

他们此行共有二十七人,而且几乎个个都是骑射好手,所携带的配箭等捕猎工具又十分充足,难道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众人知晓轻重,得令立刻齐齐应了声“是”。

王喜立即一路不时吹鸟哨通知其余两队人马,随韩彦等人迅速往雀子山南部山坳撤离而去。

不多时,三队人马便在雀子山南坳顺利会师。

韩彦将情况和众人一说,大家立刻握拳,同仇敌忾,忿然道:“瓦剌贼人好胆!竟敢一路深入雀子山!咱们定要他们此番有来无回!”

声势威壮,士气如虹。

韩彦早在路上便想好了应敌的策略,见状便立刻指挥调度,将各人任务分派下去。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利用所此行带的捕猎用的网子等物迅速安设好简陋的陷阱,然后各自按照韩彦吩咐在附近的巨岩、高地后隐藏起来,敛气屏息、搭弓射箭,静等敌人临近。

……

瓦剌一行人也听到了不时响起的鸟哨声,一时如黄鹂婉转,一时如山雀清脆的,不过雀子山本就山鸟极多,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

再加上有了王喜的鸟哨示警,大家一路往南面山坳集合时,又刻意掩藏行迹、敛气屏声,并没有引起数里外的瓦剌一行人的怀疑。

饶是如此,瓦剌一行领队模样的人,还是一路不时地叽里咕噜地叮嘱一句,让大家务必小心戒备。

雀子山虽然离着最近的大周城镇还有一段距离,平时也荒僻少有人来,但是也决不能因此就掉以轻心。

他们此行可是背负着任务的,自然得万分谨慎。

……

远远地,听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韩彦等人立刻警惕起来,伏击者拉紧绳索,弓箭手拉满大弓,全神贯注,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前方的豁口。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终于,乔装打扮成大周人的瓦剌一行人出现在前方的豁口处。

众人心里一紧,只觉得心跳得快得都要蹦出嗓子眼了,然而手下的动作却更加地稳健了。

伏击瓦剌的兵士啊,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然而,瓦剌一行领头模样的人却在此时勒停马儿,一举手,喝停身后诸人。

几乎是在他下令的那一瞬间,原本跟在他身后散乱嬉笑的那些瓦剌人,立刻排成队列跟在后面,更有人上前,警惕地巡视打头阵。

如果说先前还只是怀疑的话,那么现在,韩彦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对方一定出自军中!

看他带领的这些獾子寨的乡民就知道,普通的猎户哪里会如此训练有素、应对迅速?

韩彦握紧拳头,镇定沉着地盯着前方。

没有韩彦的命令,众人也都敛气屏声、岿然不动,耐心等待着一击制敌的最好时机。

不久,便见前头探路的瓦剌人收住脚步,回身对驻马立在豁口处的头领挥手说了句瓦剌语。

獾子寨地处边疆,日常与瓦剌人接触的机会不少,所以寨中诸人多少都会一点瓦剌话。

而韩彦则是前世落拓浪迹江湖,北地也没少来,甚至还投效军中一段时日,对于瓦剌话更是知之不少。

所以大家都听明白了,那探路的瓦剌人大意是说一切安全,请头领放心率众前行。

——此处地势较为低洼又狭窄,很容易埋伏,也怨不得瓦剌头领如此谨慎小心。

真正大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众人紧张不安的同时,也兴奋激动、热血澎湃不已,绷紧身子、握紧拳头,蓄势待发。

只见那头领闻言警惕地扫视一周,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瓦剌语,意思是让大家小心戒备,然而才驱马上前,入了豁口。

近了,更近了……

眼见着那头领率众进入豁口,进入山坳中段。

就是现在!

一声尖利的鸟哨响起,负责前后拦截的人立刻用力拉紧绳索。

只见原本绿意葱茏的山间瞬间腾起几股绊马索,将瓦剌一行人的前路和退路一齐截断,几只硕大的网子张开,从天而降……

途生的变故让瓦剌一行人的队伍出现片刻的混乱,很快便又在头领的大声高喝指挥之下,勉强镇定下来,维持住队形。

然而仅仅是这一刻的混乱,也足够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了。

第208章 分头

当绊马索拉起、捕兽网卜落下的那一瞬间,哪怕瓦剌一行人马出自军中,一向训练有素,还是引起了短暂的骚乱,甚至有军马一时收势不住,跪跌在地,将骑在马背上的人甩下。

然而就这短暂的间隙,却已经足够韩彦等人搭箭瞄准,开弓射杀敌人。

此番随同前来的大都是獾子寨的骑射高手,不说个个百发百中,但至少十箭之中有八九箭绝不会落空。

有韩彦的提前授意,大家都刻意避开瓦剌头领,对其他人却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在大周,没有谁比边地的百姓更能体会到瓦剌侵扰带来的苦痛。

往上数三代,试问谁家没有被瓦剌贼人残忍杀害的亲人?

血债,学偿!

双方原本势均力敌,但是獾子寨诸人以有心埋伏无意,所以这场战斗毫无悬念。

眼看着身边的扈从一个个地被射杀在地,死不瞑目,只余他一个被同伴的血溅得满身满脸,苦苦支撑。瓦剌头领顿感回天乏术,绝望地仰天咒骂一句,下一刻,不要命地挥剑,杀向一旁的巨石。

巨石后,是韩彦的藏身之地。

方才他看得清楚,大周小儿都听从此人指挥,中原人有句话“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哪怕明知此行任务已然失败,然而临时也要拉大个的垫背!

可惜,他运气不好,遇上的对手是韩彦,一个打小起就跟随世外高人柳真人研习内外家功夫的武林高手。

在瓦剌头领赶过来之前,韩彦已经率先一跃离开巨石,主动迎了上去。

他必须牢牢地掌控这张战斗的主动权,直到最终获胜。

瓦剌头领见状却是不由地心中一喜,只以为韩彦是年轻气盛,自以为胜券在握便骄傲轻敌,立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空门大露,立刻举剑直刺过去。

这样的有勇有谋的年轻人绝对不能留存下来,否则一旦成长起来,绝对是瓦剌的心头大患。

他此行任务虽然失败了,但是临死之前能为瓦剌除去此隐患,也算是有了交代。

正在心喜,却突然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再定睛再看时,眼前只有草木莽莽,而后心却突然被一把冰冷的尖刀抵住……

……

一刻钟之后,众人对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和被捆成粽子的瓦剌头领,压抑着内心的澎湃热血、万丈豪情,问韩彦:“这个人该怎么处置?”

韩彦凝眉,默然思索片刻,道:“他既然极有可能出自瓦剌军中,那事情就不是我们能够私下里解决的了。”

说罢,抬头看看天色尚早,韩彦沉吟道:“这样吧,咱们分头行事,一拨人留下来处理这些尸首,一拨人随我去将人押送去县城。这样两不耽搁。”

雀子山在獾子寨以北,康平县城在獾子寨以南,这样算下来,即便是骑马快行,也得三四个时辰,应该赶得及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

众人听韩彦这么说,当即点头附和,分派了韩勇和王喜跟随韩彦和舒予一同将人犯押送去康平县城,其他人则留下来就地掩埋尸首。

当然,这些人明显出自瓦剌军中且居心叵测,就是让他们曝尸荒野也是应该的。

不过,雀子山是大周的地盘,附近的山民也偶尔经过或是前来打猎,见到这满地的尸首,还不得给吓坏了啊。

而且这群人久出不归,瓦剌那边难免起疑,说不得还要另外派人来打探,留下这些尸首徒惹麻烦,倒不如现在寻个隐蔽的地方掩埋了。

掩埋之前,大家也没有忘记先把搜检一番,一来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的讯息,二来缴获战利品。

至于韩彦等人,则早就在拟定方案之后,押着瓦剌头领,一路往南纵马疾奔。

对于舒予身为此行唯一的姑娘,却也要随同韩彦等人一同赶赴康平县城这件事情,有人表示不解:“一个姑娘家,就算是再能干,可是这么重大的事情,她能帮得上什么忙?”

语气里有些委屈,或者说是身为男人却被一个姑娘“比”下去的不满和难堪。

韩彦也真是的,就算是宠爱未婚妻,也不能不分场合情况吧!

王平一向尊重舒予,闻言立刻反驳道:“最早发现瓦剌一行人的可是舒予姐呢!而且在刚才的战斗中,舒予姐射杀的敌人也不比咱们任何一个人少!

“如此‘功勋卓著’,她怎么就不能跟随韩先生他们一起入城了?”

先前不解质疑的那人被王平这一番话怼得当即又羞又恼地红了脸,有心借着长对方几岁的“年龄优势”,开口教训他一番,却又被王平抢了先。

“更何况,舒予姐和谭小姐交好,谭小姐又是谭大人的掌上明珠。万一舒予姐找到谭小姐有所请求,教谕大人能够不施以援手吗?”王平继续怼道。

如果说侦查敌情、射杀敌人,他们可以和舒予一较高下,但是要论与康平县权贵的关系,这可就不是他们这些寻常猎户能够比肩的了。

那人顿时没了话说,直愣愣地瞪了王平片刻,紧抿着唇,只顾这勾着头忙碌去了。

……

这番小插曲舒予自然是不得而知,她与韩彦等人一路紧赶慢赶,好歹赶在城门关闭之前,顺利入了城。

进城之后,韩彦等人直奔县衙而去,舒予则调转马头,直奔谭府而去。

到了县衙,当值的门子认识韩彦,听闻他有要事要拜访刘县令,而且还带着两个同伴押解着一个瓦剌人,当即也不敢推脱,立刻一路小跑着通禀去了。

不多时,门子又满脸堆笑地回来,请韩彦等人进去。

韩彦拱手谢过了,将马儿都交给门子看管,亲自押着那瓦剌头领,进了县衙。

韩勇和王喜相视一眼,当即满心忐忑地跟了上去。

拜见县尊大人啊,这还是头一次呢……

……

舒予一路纵马疾奔到得谭府,守门的门子立刻笑迎了出来,一边帮她牵马,一边满脸堆笑地招呼道:“张姑娘来啦!小人这就去通禀!”

说着话,就将舒予先迎进了院子里,请她到花厅先稍坐片刻。

第209章 愤怒

舒予笑着谢过了门子,内心实在是焦灼到无法安坐,便让门子只管去通禀,不必管她,她在院子里等着就行了。

在前院徘徊片刻,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从内院传来,哒哒哒的,显然来人是一路小跑了过来的。

舒予迈步上前,果然还未到得垂花门处,就见跑得两颊绯红的谭馨,一脸惊喜地朝她招手,笑道:“舒予,你来啦!”

舒予笑着上前,招呼一句:“馨娘!”

谭馨已经冲出垂花门,挽着舒予的胳膊将她往后院让,笑盈盈地说道:“你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提前准备准备。”

眼下太阳都下了山,铺子也大多都关门,她就是想要准备都来不及了。

好在她也知道,舒予不是那等计较的性子,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晚了不告而上门拜访了。

“走,咱们先去我院子里说话去……”谭馨挽着舒予的胳膊,欢快地邀请道。

可是话未说完,就被舒予笑着打断了。

“先不忙,馨娘。我这回来,是有要事要禀报谭大人的。”舒予站定,笑着说道。

谭馨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舒予上门竟然不是要找她玩耍,而是要拜访谭教谕。

顿了顿,谭馨眼中立刻浮现一抹忧色,担忧地问道:“是不是韩彦对你不好?这门亲事你觉得……”

这是她唯一能够想到舒予避着韩彦,特地上门来拜访自家父亲的理由了。

谁让,父亲是韩彦和舒予的媒人呢!

“不不不,你误会了!”舒予哑然失笑,连忙摆手打断谭馨的猜测与忧思。

这脑回路有些清奇,可是谭馨的这份关怀而却让她觉得极为暖心。

“是我们抓到了一个偷偷潜入雀子山的瓦剌人……”舒予连忙将事情大略地和谭馨提了提。

谭馨自幼得谭教谕的教导和看重,对于政事也颇为敏感,闻言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即也麻烦着人去通禀了,直接挽着舒予的胳膊,爽快地说道:“走,咱们去上房!父亲这会儿应该在那儿和母亲、轩弟说话,等着吃晚饭呢!”

事情有急,当从权宜,舒予也就顾不得失礼不失礼的了,当即加快脚步跟上谭馨,直奔上房而去。

上房里,谭教谕果然在与妻儿说话,见到舒予突然上门造访,很是惊讶。

待听舒予说了此番上门的缘由之后,谭教谕立刻眉头紧锁。

谭夫人见状,立刻起身将谭教谕的外袍取了过来,默默地替谭教谕披上,又体贴地系好襟带。

“去吧。”谭夫人笑得温柔,“我这就去吩咐厨房给老爷留饭。”

谭教谕冲妻子点点头,神情温和,又转头叮嘱舒予和谭馨:“你们两个姑娘家,在这件事情上不适合抛头露面,就先在家里等着吧。

“你们放心,一有消息,我会立刻派人回来通知你们的。”

“老爷尽管放心去吧。”谭夫人含笑道,“我会看顾她们两个的。”

有了妻子这句话,谭教谕瞬间像是吃了定心丸,点点头,提灯出了门去。

“正好,轩哥儿早就闹着没人陪他玩耍呢,你们两个和轩哥儿作个伴,也省得他总是闹腾我!”谭夫人笑道,温柔和蔼,丝毫都没有将舒予当成是外人。

舒予看了看一旁虎头虎脑、聪慧可爱的轩哥儿,哪里有一点闹腾的意思。谭夫人这分明是怕她觉得拘束,又不放心她和谭馨两个人自己回才故意这么说的呢!

舒予感念谭夫人的和善体贴,当即笑着点头应了,和轩哥儿玩耍去了。

作为一名金牌育儿师,跟一个才刚五岁的孩子打交道还是很容易的。

……

谭教谕出了门,却没有直接往县衙去,而是吩咐何从到附近的酒馆里打了一壶好酒,又整了几个小菜,这才慢悠悠地往县衙行去。

韩彦捉到人之后,当机立断,直接将人押送到县衙的刘县令面前,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毕竟,刘县令是一县之长,这么重大的事情,他当然要第一个知情。

可是韩彦自己押送瓦剌贼人去了县衙,却让舒予以谭馨好友的身份上门,将这件事情告知于他……

显然,在韩彦的心里,刘县令是不得不敬,然而真正信任的人,却是他!

这样的认知,让谭教谕感慨又欣慰,不枉费他待韩彦的一怀真诚。

所以,他也不能就这样贸贸然地上门去问瓦剌贼人事情,免得陷韩彦于不义。

谭教谕一路不紧不慢,绕过县衙正门,直接到了县衙后院,晃着手里的酒坛子,对迎上来的刘家长随刘力笑道:“刚得了一坛好酒,你家大人在不在?如此风清月白之夜,正好饮酒赋诗!我小菜都准备好了!”

刘县令科举出身,最爱饮酒赋诗这等风雅之事。

刘力连忙躬身应道:“回谭大人话,县尊大人这会儿正有事要忙呢!”

“哦?什么事情?”谭教谕讶然问道,“都这么晚了……”

刘力倒也不隐瞒,将韩彦和獾子寨的人打猎时捉到瓦剌贼人的事情说了。

毕竟,谭教谕也是康平县衙的官吏,而且还是除刘县令之外声望最隆的一个,就算是他不说,刘县令最迟明天上衙时,也会将这件事情说出来,让大家商量决断的。

谭教谕闻言立刻竖眉握拳大怒道:“还有这等事情?瓦剌小儿欺人太甚!竟敢一路潜行到雀子山!”

雀子山离着大周和瓦剌的边界可还有好几个山头呢!

瓦剌贼人这是打算深入大周腹地吗?!

“谁说不是呢!”刘力叹息一声,苦着脸道,“为了此事,县尊大人气得把茶碗都给砸了呢!”

何止是砸茶碗,只怕刘县令连直接砸死那瓦剌贼人的心都有了呢!

前脚刚捉住一个瓦剌细作,后脚就来一队瓦剌贼人侵入雀子山,落在上头的人眼里,这不是刘县令这个父母官无能,还是什么呢!

“县尊大人现在在哪里?”谭教谕也不提吃酒赋诗的事情了,直接将酒坛子扔给何从,凝眉问道。

“谭大人请随小人来。”刘力当即躬身引路。

何从则见机地将酒菜都送去县衙后院的大厨房里头,这才折足追了上去。

审问犯人,带着酒菜算是什么意思呢!

而且这些酒菜可都是打着与刘县令共享的名义呢,自然得交到人家手里。

第210章 霹雳

舒予在谭府一直等到深夜,万籁阒寂,只有外头梆子声声,韩彦和谭教谕都还没有回来。

正在焦急之际,有婢女进来传信说,何从刚刚从县衙里传来消息,说是刘县令连夜召集众人突审瓦剌贼人,因此谭教谕和韩彦今夜就不能回来了。

谭夫人挥退了传话的婢女,转身安慰舒予道:“估计是事情紧急,所以才要连夜突审。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担心了。今晚就先和馨娘凑合一宿吧。”

舒予连忙点头笑应道:“多谢伯母,劳烦伯母跟我一起等这么久……”

她是客人,哪怕她一再言明自己等着就行,谭夫人还是将轩哥儿哄睡着之后,就一直和谭馨留在正房里陪她等着。

谭夫人笑道:“你和馨娘是好友,又称呼我一句‘伯母’,就是自家晚辈,这么客气做什么?”

舒予能够特地掉头来谭府报信,说明在她和韩彦的心里,自家老爷可比刘县令亲近可信多了。

既然如此,他们也该待之以诚才对。

呵欠连天的谭馨闻言立刻精神气来,攀住舒予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道:“我早就吩咐下去,重新整理了床铺呢!”

就算是韩彦和父亲赶了回来,夜色已深,家里又不缺住处,父母也绝不会让人再出去寻客栈的。所以往上房来时,她就吩咐下去了。

舒予见眼下她确实也不好再出府寻住处,而且谭夫人母女挽留殷切,遂也不再客套,施礼辞别谭夫人,与一脸兴奋的谭鑫挽臂一起回了梧桐院。

婢女们早就已经将床铺重新铺好,换上崭新的床单被褥,都能闻得到淡淡的皂角的清香。

待两人进了屋子,立刻有婢女提水捧衣,伺候两人梳洗。

谭馨指着婢女捧过来的崭新整洁的衣物,笑道:“正好前两日刚做了夏衣,还没有上身呢!咱们俩身形差不多,我虽然比你矮了一些,但估摸和差不多能穿。

“等明日铺子里开了门,咱们再去比量着买合适的!”

舒予笑道:“不用那么费事。我一会儿将衣服换下洗了,夏衣单薄,天气又热,一夜就差不多能晾干了。”

谭馨颇不赞同,笑道:“青春少艾的,就该穿戴得美美的,这么会替韩彦节省做什么?”

舒予哭笑不得,她不过是觉得没必要浪费而已,哪里就和给韩彦省钱扯上关系了。

谭馨却还不放过她,拉着她苦口婆心、谆谆教诲、啰啰嗦嗦,大意是不能为了韩彦而太过委屈自己之类的。

若不是知道谭馨尚未定亲,她都要误以为这些是对方的经验之谈了,要不怎么说得这样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呢!

见舒予面露无奈,谭馨收住话头,瞋怪地瞪了她一眼,叮嘱道:“我说的你可别都不当回事,这世上成亲前千好万好地捧着,成亲后就变得面目可憎的人多了去了,你自己得多留个心眼。”

虽然韩彦看起来不像是那样朝三暮四、忘恩薄情的人……

不过,哪一个负心汉是一开始就能看出来的?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痴女子飞蛾扑火了!

“好好好!我都记着呢!”舒予无奈笑道。

有人这样关心自己,真好。

有婢女过来说水放好了,谭馨遂也不再多言,和舒予挽臂进了浴室。

等梳洗过后,换上干净整洁的中衣,又绞干了头发,两人这才爬上床,一里一外地躺好。

康平县城建在山脚处,周围呈小小的盆地状貌,所以眼下虽然才四月中旬,然而天气已经有了些微热意,哪怕婢女们已经换上了薄被,还是被舒予和谭馨给蹬到了床尾。

“山上肯定比这儿凉快吧?”谭馨一面拿着扇子摇得习习生风,一面侧身问舒予。

不待舒予回答,又将扇子摇得更猛了些,皱眉抱怨道:“这两日可能落雨,天气闷热得很……”

舒予笑道:“是凉快一些。这时节,晚上还要盖着盖被子呢!”

海拔越高,温度越低嘛!

谭馨闻言很是艳羡:“那多好啊……每年夏季,我都觉得觉得自己能热化了。”

舒予哑然失笑:“这还是在北地呢!若是在南边,你可怎么受得了哟。”

“可见老天爷待我不薄,知道我天生怕热,特地让我投生在北地呢!”谭馨挑眉嬉笑道。

舒予低声直笑,难为谭馨能想到这上头来,这话题跳转得实在有些快。

两人熬了大半夜,又一直悬着心,早就都心神疲惫了,说着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婢女进来吹熄了灯,放下珠帘,守在外头。

夏季天亮得早,舒予又一向早起,哪怕是昨夜睡得晚了些,到了平日的点儿,生物钟却依旧自动叫醒了她。

窗外蒙蒙的亮光透进帐子来,昏昏浮动。

舒予睁开眼睛时,有一刹那的迷糊,揉了揉眼睛,待看清头顶花纹繁复的帐子时,蓦地想起来,自己昨夜是借宿在谭府。

侧头看一旁仍旧酣睡的谭馨,舒予想了想,又躺好闭上了眼睛。

谭馨是个懂规矩知礼仪的人,肯定不会睡过头错过给谭夫人请安的时辰的,既然如此,她还是接着躺一会儿,免得打扰对方安眠。

然而眼睛是合上了,睡意却再无丁点儿,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着昨夜刘县令等人连夜突审瓦剌贼人,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

县衙公廨里,突审了一夜瓦剌贼人的刘县令等人个个形容疲惫,然而却都了无睡意,个个愁眉紧锁。

小吏奉了茶点,悄悄地退了出去,不耽误大人们谈正事。

审问了一夜、愤怒了一夜、焦虑了一夜……众人这会儿也顾不上文雅不文雅的了,直接掀了茶碗盖,大口大口地灌起茶来。

然而点心却都没有人去碰。

哪怕这会儿肚子都已经咕咕叫了,大家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心里俱是沉甸甸地发堵。

谁能够想得到,自以为已经成功拔出的瓦剌细作,此时竟然还安安稳稳地潜藏在康平县中,甚至依旧在向瓦剌通风报信!

这简直就是个晴天霹雳!

第211章 可疑

茶过一轮之后,刘县令放下茶盏,沉声道:“这件事情,必须立刻禀报到辽东军中,由镇国公定夺。”

毕竟当初人是从辽东军中逃跑出来的,后又有黑甲卫队奉镇国公之命,一路追寻到康平县中,将人给捉了回去。

现在知晓当初抓到的那个人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真正的从辽东军中逃走的瓦剌细作此时依旧潜藏在康平县中,他作为康平县的一县之长,当然得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情报给镇国公知道。

众人闻言,连连称“是”附和。

谭教谕沉声分析道:“县尊大人所言甚是。

“既然那瓦剌细作能够在黑甲卫队的搜捕之下,推了个替死鬼出来,从容脱身,并且依旧向瓦剌传递我方信息,可见其本事通天。

“以康平县目前的守备状态来论,要找他出来,只怕不易。如果能够有镇国公派人支援,定叫那人插翅也难飞。”

而且这样一来,即便是将来出了什么事情,上头也不会把罪责一并推在他们这些当地官吏的身上。

只是这一点,只可意会,不能明言。

“所言有理!”

“所言甚是!”

诸人纷纷附和。

刘县令见大家并无异议,当即招了王良,吩咐道:“你现在立刻骑快马加鞭,赶赴辽东军中,将此事亲自禀报给镇国公知道。”

王良现在任着康平县兵马都监一职,而且骑射武艺出众,更重要的是有个在辽东军中任参将的父亲,说得上话,绝对是此行的不二人选。

王良虽然平时不大看得起刘县令的迂腐和装腔作势,更恼恨他牢牢地掌控着康平县的兵马调度之权,让他这个兵马都监形同虚设,然而大事当前,还是毫不犹豫地接下命令,当即便出门办事去了。

待王良离开之后,刘县令扫视一圈,愁眉紧锁,问道:“不知对于依旧潜藏在康平县中的那瓦剌细作,各位有没有什么头绪?”

众人相视一眼,包括谭教谕在内,俱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说实话,昨夜审问那瓦剌贼人时,对方最后经不住刑罚拷打,吐露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与之前从辽东军中逃出的瓦剌自作接头,想法子将人给安全接回瓦剌,另外派人潜伏。

大家震惊到现在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呢。

刘县令见状,摇头叹息,心中失望又恼恨。

一屋子的人,平时个顶个地机灵不省心,明里暗里地牵制着他这个县尊大人,可是真的等到事到临头,怎么一个中用的都没有!

正这么想着,目光无意间扫过沉稳淡静地安坐不动的韩彦,刘县令顿时眼前一亮。

“不知韩先生对此事有何高见?”刘县令直接问道。

看韩彦默然静坐思索的模样,显然是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众人没有想到刘县令会直接询问韩彦的看法,而且还用了“韩先生”这样的敬称,包括谭教谕在内,顿时一个个地惊愕抬头,俱是朝韩彦看去。

韩彦见状,倒也不推脱,抬头不答反问:“上次黑甲卫队瓦剌细作是怎么抓到的?”

众人一愣,顿时回过神来,一脸的热切。

“是娘娘庙的灵微道长占卜出来的!”有人高兴地失态击掌道,“韩先生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既然那真正的瓦剌细作依旧潜藏在康平县中,咱们再去找灵微道长占卜一卦不就得了!”

韩彦愕然失语,回过神来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人一眼,有些怀疑这样的智商是怎么能够在衙门里混得开的。

谭教谕与韩彦接触较多,了解颇深,见状细细一思索,立刻明白了韩彦的意思,当即惊呼出声。

“韩先生的意思是,灵微道长占卜出了瓦剌细作所在,助黑甲卫队成功抓捕了贼人,然而实际上这个细作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而已!所以……”

剩下的话谭教谕没有明说,但是在座的诸人瞬间都明白过来。

眼下证明当初黑甲卫队在灵微道长的指示下抓捕的那个细作是个冒牌货,那么也就是说,占卜出这个结果的灵微微道长极为可疑!

众人顿时眼前一亮,这就是祸水东引、灯下黑啊!

韩彦见众人明白他的意思,便笑着点头道:“目前来说,灵微道长确实是最可疑的那一个。

“而且,诸位大人想一想,黑甲卫队出现在康平县城是在新年前后,和灵微道长挂单娘娘庙的时间极为接近,这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了些。”

要知道,黑甲卫队当初可是奉镇国公之命,一路追寻着从辽东军中逃走的瓦剌细作的踪迹,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康平县城的。

而且上次去娘娘庙请灵微道长合八字、请婚期时,他总觉得对方身上透着一股子违和,当时还以为是对方人长得太过年轻美艳,一点都不像寻常的世外高人的样子。

现在想想,或许那时就直觉此人不简单吧。

“不过,这只是在下的一点猜想罢了,具体如何,还要仰赖各位大人商议定夺。”韩彦谦逊地说道。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屋子里的人有大半此时都已经认同韩彦的分析推测。

至于那个别个另有想法的,也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这种时候,其实谁出头,谁就得担责。

韩彦无官一身轻,自然想到什么都敢说,然而他们开口之前却得仔细地想清楚,自己的那点微末官身能否保得住。

刘县令却没有这么多的顾虑,主要是他作为一县之长,要是也明哲保身不作为的话,万一到时候真的出了事情,第一个跑不掉的就是他。

反过来,如果他抓住这次的机会,揪出了那个瓦剌细作,那可就是大功一件,将来的考评定然差不了。到时候他即便是不能调回京城,至少也能去个比康平县繁华富庶些的地方任职。

刘县令权衡之后,立刻拍板定案:“立刻派人盯着娘娘庙,将灵微道长给看紧了!”

众人连连领命称“是”。

“县尊大人万万不可。”一众恭顺的附和声中,韩彦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第212章 身份

众人俱是一愣。

刘县令自觉官威受到了冒犯,微微不悦地蹙了蹙眉头,不解地问道:“有何不可?”

自打他到了康平县任职,除了韩彦,还真没有人敢这么直接当众反驳他的话,落他的面子。

其他人即便是有所不满,最多也不过是阳奉阴违,私底下搞些小动作罢了,面子上还是很敬畏他这个一县之长的。

而且一想到这么足智多谋、文才出众、武艺高强的人,竟然不愿意做自己的女婿,自己找了谭教谕做媒人,定了个乡野村姑为妻,他觉得惋惜的同时,难免有些不舒服。

刘县令一向不是个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到了康平县任县令一家独大,被众人恭维追捧之后,就更少原先的谨小慎微了。

是以尽管他极了压制了,然而那一瞬间情绪的变化还是被韩彦给看了正着。

韩彦起身拱手,不卑不亢地沉声回道:“假若真如在下猜测的那样,灵微道长果真是自辽东军中逃出的瓦剌奸细的话,那么她能够一路顺利摆脱黑甲卫的追捕,还敢大张旗鼓地在娘娘庙里装神弄鬼、哗众取宠,甚至是以占卜为名,欺骗各位大人和黑甲卫队,顺利脱身,足可见其足智多谋。

“对付这样的人,稍有不慎便会引起对方的怀疑。打草惊蛇,乃是大忌。万望县尊大人三思。”

韩彦说得合情入理,刘县令冷静下来一想,确是如此,便缓和了神色,抬手请坐道:“韩先生说的是。此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

心里想到家里头那对有眼不识金镶玉,一心想要攀高枝的母女,更加堵心叹惋了。

到底是读书人出身,刘县令虽然到康平县任职之后,日渐习惯了众人的阿谀奉承,可是心里对于韩彦这样有风骨、不媚上的人读书人还是很欣赏的。

而且灵微道长可能存在重大嫌疑,最初也是韩彦提出来的。

刘县令略一思索,当即将韩彦也挽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商议该如何应对此事。

……

等到谭教谕和韩彦回到谭府,已经将近午时了。

何从提前回府报了信儿,是以谭夫人一早就吩咐厨房整治了席面。

总共就那么几口人,而且大家关系又亲近,吃饭时倒也没有特别避讳,干脆同桌而食。

至于韩勇和王喜,在县衙后院的客房里歇过一晚之后,今日一早就启程回了獾子寨。

吃过饭,韩彦和舒予道谢之后又请辞。

谭教谕挽留道:“瓦剌贼人是你拦截抓住的,灵微道长之事也是你先察觉的。你不留下来继续盯着后续的进程吗?”

韩彦笑着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有县尊大人在,何须在下多费心思?”

他看得明白。刘县令这个人学问不深,但读书人的傲气却一点都不少;治政理事能力不怎么样,但县尊大人的官架子却摆得很足。

这样自傲又自负的人,他要是留下来的话,难免会让对方生出他越俎代庖、自以为是的嫌恶来?

谭教谕在刘县令手下供职两年余了,如何不清楚上司的品性?

闻言立刻明白韩彦的顾忌,当即也不再多加挽留,笑着将人送出了谭府,并保证一有消息会立刻派人通知韩彦的。

临别之际,韩彦避开其他人,与谭教谕低语道:“昨夜参与审问和尽早参与商议的人员,还请教谕大人多多留意。”

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那么以灵微道长的姿色和手段,要拉拢县衙中的官吏,从他们那里获取自己需要的信息,并不是什么难事。

难不成她还能真的依靠占卜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信息不成?

要知道,据昨夜那瓦剌人供述,潜藏在康平县中的瓦剌奸细,最近可是一直都有向瓦剌传递信息呢!

谭教谕一愣,立刻明白过来,韩彦是要他提防着千万别出内鬼啊!

当即面色郑重地应下来:“多谢提醒。我一定会仔细盯着的!”

韩彦点点头,遂笑着与众人辞别而去。

等出了城,走上人烟僻静的官道,舒予这才开口问道:“事情和灵微道长有关吗?”

要不然方才谭教谕对韩彦说的那句“灵微道长之事也是你最先察觉的”了。

韩彦并不瞒她,凝眉道:“这只是我的一点猜测。”

不管怎么说,从灵微道长出现的时间和所做之事来看,她确实嫌疑最大。

路上无其他人,韩彦遂将自己怀疑灵微道长就是从辽东军中逃出的瓦剌奸细,或者至少与之关系密切一事说了。

“可是,那瓦剌细作不是从辽东军中逃出来的吗?”舒予不解,“灵微道长可个是女的。”

“军中无女子”这是大周军中的铁律,即便是有官眷随行的,也是留在离军营稍近的城镇,并不能随意进入军队驻扎的营地。

韩彦闻言深深地看了舒予一眼,道:“军中有女子又有何奇怪的?”

多余的话却并没有说。

舒予愕然,默然思索片刻,蓦地明白过来,韩彦说的军中女子,指的是营\\妓。

如果灵微道长真的是瓦剌细作的话,那么凭借她的姿色、才情和装神棍糊弄人的本事,只怕在军中极为吃的开。

这样的人,要打听什么消息,自然也非难事。

这也不就难理解,为何镇国公会派出黑甲卫队穷追不舍,势要将人带回去惩治。

舒予默然不语,神色不怎么好看。

实在是历朝历代的营\\妓命运都不怎么好……

韩彦知道舒予的闷闷不乐,遂调转话题,说起别的事情来,逗她开心。

“县尊大人说了,我们这次截杀瓦剌军士有功,又生擒了其首领,挖出这惊天秘闻来,功劳显著,他会禀明镇国公给咱们嘉奖的!”韩彦笑道。

原本刘县令还要上报朝廷,却被他“十分谦逊”地阻拦了下来。

现在向元嘉帝生龙活虎的,看起来春秋鼎盛,赵贵妃又依旧独宠后宫、气焰无双,并未到表明身份的时候。

“镇国公?”舒予一惊,勒马问道,“没有问题吗?”

怕韩彦不明白,又解释一句:“我是说,此人可靠吗?万一他要是……”

第213章 到来

韩彦知道舒予在担心什么,驱马上前,拉住她的手并辔缓行,笑着安慰道:“第一,镇国公即便是嘉奖咱们,也未必有工夫亲自接见。毕竟,在边地,阻击瓦剌人的事情时有发生,这并不稀奇。”

他们这回要不是由那生擒的头领嘴里撬出了这个大秘密,估计刘县令最多口中夸奖他们几句,再奖赏些财物,并不会上报。

“第二嘛,镇国公朱琨其人忠君爱国、刚正不阿,如果他知道实情的话,十有八九会护着小望之,而不是告密媚上。”韩彦笑道。

对于元嘉帝专宠赵贵妃,任由她霍乱后宫、朝堂一事,以镇国公朱琨的性子来说,没有秉本直奏、直言劝谏,已经算是给元嘉帝这个君王留面子的了。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前世元嘉帝重伤弥留之际,朱琨大怒,要不是元嘉帝留有诏命,将赵贵妃的后路都安排好了,只怕他能立刻提刀去把人给砍了。

舒予不知这些情由,不由地暗自担心,追问道:“你怎么敢确保他会如此?万一……”

韩彦轻轻地紧了紧舒予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笑道:“你放心好了,就算是镇国公要亲自接见褒奖咱们,我肯定也不会带着小望之过去啊!”

接受嘉奖却带着年幼的“儿子”过去,算是怎么回事?

舒予一怔,旋即长舒一口气,笑道:“就是说嘛!我真是关心则乱……”

韩彦温声笑道:“有你的关心,才是小望之的福气呢!”

顿了顿,又笑得一脸温柔,低声细语道:“也是我的福气!”

说着,轻轻地捏了捏包在掌心里的舒予的手。

舒予只觉得脸颊一热,瞋怪地瞪了他一眼,用力地抽回手,一甩马鞭,任便疾奔出去,只余嗔声袅袅:“再不快一点,日落之前就赶不到家中了!”

韩彦爽然一笑,策马追了上去。

茂密青翠的山林间,一时只余下马蹄嘚嘚,相互应和。

……

待两人回到獾子寨,寨中人少不得围上来询问情况。

韩彦捡能说的说了,不能说的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县尊大人说了,大家此次截击瓦剌军士,于靖边有功,县中会予以嘉奖。”韩彦笑道。

大家闻言都纷纷欢呼起来。

他们不在乎奖赏的的钱多钱少,关键是一种荣誉啊!简直都可以写入“家史”,代代流传了。

一时间,整个獾子寨都因为这件事情腾起来。

那日没有跟去打猎的人,事后听起来回来的人讲述当时的事情,一个个都觉得十分惊险,心中很是羡慕。

作为边地常年经受瓦剌侵扰的百姓,谁不想杀敌报仇呢?

倒是韩彦和属于对此付之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专心教导那一大一小两班孩子去了。

可是寨子里出了这样的英雄事迹,孩子们心里也不平静。

除了那日央求着一同跟去的王平之外,其他人不敢问韩彦这冷面夫子当日的情形,又觉得王平估计是凑数,所知肯定不多,于是一到课下,就赶紧都围着舒予叽叽喳喳地问那日的情形。

舒予倒是不厌其烦,将韩彦指挥若定、飞身擒下对方头领的英姿,以及大家互相配合,最终完美取胜的英雄事迹说得精彩绝伦、声情并茂。

听得韩彦这个当事人都不好意思起来。

然而孩子们却很是敬佩,看向韩彦的目光都是冒着星星的。

下午的习武课上,没有一个孩子再偷懒,一招一式都摆得像模像样的。就是白亮这样专攻读书做学问的人,今日也收起了平日练功时的应付和懒散,全神贯注起来。

至于王平这个班里唯一参与此事的小英雄,更是成了大家仰慕追随的大哥,走到哪儿都一堆小跟班艳羡追捧,搞得一向爱和白亮争高下的王平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

三日后,县中的嘉奖就发放下来了。

每人一匹上好的锦缎,外加加盖有官府印章的文书褒扬。

至于韩彦,又与别人不同,除了这两样之外,另外多了一封银子。

韩彦私下里清点一下,正好百两之数。

康平县地僻偏远,县衙的库房估计也并不充盈,能够拿出这一百两银子来奖赏他,也不算少了。

韩彦知晓刘县令这是特地奖励他最先察觉灵微道长可疑之事的,说了两句场面话,便收了起来。

其他人却以为这是对韩彦领导指挥作战的奖赏,均觉得理所当然,并没有因此就生出不满攀比之心来。

要知道,上次从那些瓦剌军士身上搜到了战利品,可远不止这个数呢!然而韩彦和属于一律不要,让他们大家自行分了。

与嘉奖一同前来的,还有刘县令的诚恳邀请。

刘力避开众人,恭敬地躬身做请道:“镇国公已经派遣黑甲卫队,和王都监一起回来了,目前正正式着手调查这件事情。县尊大人想请韩先生一同前去出谋划策,力求一击必中。”

毕竟,如果灵微道长真的从辽东军中逃出的瓦剌奸细的话,那韩彦就是首功。而且从那日韩彦的表现来看,此人沉稳镇定、足智多谋,有其相助,定能让事情更加顺利。

韩彦倒也不推辞,点头应下,当即简单地收拾了行装,与刘力一同前往康平县城。

舒予目送两人远去,焦灼不安地在家中等待消息

……

等韩彦和刘力一路赶到康平县衙时,刘县令等人已经在正厅里等着了,与刘县令一同坐在主位的,是一位面容冷肃的黑甲卫队头领

韩彦一眼扫过去,就认出对方是那日在街头差点冲撞了舒予的黑甲卫队的头领。

韩彦极为快速地扫了一眼在座的诸人,发现好几个当日一同议事的熟面孔都不见了,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看向谭教谕。

果然有人和灵微道长私下里交往过密吗?

谭教谕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韩彦在心中默然思索片刻,凭借两人相交多时的了解,大约明白谭教谕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确实有人和灵微道长私交过密,但是并没有明知对方的身份还与对方勾结,更没有将他们那日对灵微道长的起疑的事情告诉对方。

毕竟稍有不慎,就是通敌叛国,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第214章 分歧

“见过诸位大人。”韩彦拱手道。

刘县令抬手让他起身,转头向一旁的黑甲卫队头领介绍道:“这位就是三味书屋的韩先生,当日是他带领獾子寨的山民截击了前来接应瓦剌奸细的队伍,并且生擒了他们的头领。

“下官这才能通过拷问得知,那狡猾的细作当日推了个替罪羊出来,如今依旧潜藏在康平县中,继续向瓦剌传递我方消息。

“而且事后第一个提出灵微道长存在重大嫌疑的人,也是韩先生。”

刘县令虽然想要借此立功,好在将来调任个好职位,但是读书人的傲气,让他也做不出夺人功绩的那等事来。

黑甲卫队头领闻言眼神一动,上下打量韩彦一番,虽未起身,但语气友好地招呼道:“韩先生,好久不见。”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大街上,凭借一身极俊的轻功,抢在他们撞上一个年轻姑娘之前,将人给救到了街边上——虽然他不出手,他们也不会伤着那个吓傻了的姑娘的。

第二次是在清水巷口,帮他们擒获了狡猾的瓦剌奸细——当然,现在证明,那人不过是个受命顶包的替罪羊而已。

第三次见,就是现在。

前两次他都没有在意,毕竟这世上功夫不错的人多了去了。

然而这一次,他却不得不正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如果前两次此人成事凭借的是武人的直觉和厉害的功夫的话,那么这一次,能够指挥出身乡野的山民,全歼瓦剌精英小队,还生擒了对方的小头领,甚至挖掘出这么大的秘密且直指怀疑对象,那可就不仅仅是依仗功夫了。

功夫、兵法、计谋,缺一不可。

此子不容小觑啊!

黑甲卫队头领得出这个结论。

韩彦立刻拱手应道:“见过大人。”

黑甲卫队头领摆摆手,示意韩彦不必多礼。

韩彦遂走到下首的一个空位上,安然坐下,专心听刘县令向黑甲卫队首领说明情况。

“经过下官私下里调查发现,那灵微道长即便不是从辽东军中逃走的瓦剌奸细,只怕也居心叵测。”刘县令沉声道,“娘娘庙的道姑们自来就有个别不干不净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这是没有放到台面上说罢了。

“可是自打那灵微道长挂单娘娘庙之后,事情就愈演愈烈,不少本来贞洁自守的道姑,也都加入暗\\娼的行当中来,甚至于她们的目标也开始重点转向城中的权要。”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道姑们做暗\\娼,多是图钱为利,那自然要挑选有权有财的恩\\客。

灵微道长要鼓动她们专盯着城中的权要下手,是极为容易的,甚至根本就不需要挑唆,只要把合适的人引到她们面前就行。

刘县令说罢,极为沉痛地哀叹道:“是下官的失职,竟然让她将手伸到了县衙中来……”

这简直就是打他这个长官的脸!

他们要宣泄,找什么人不好,偏偏去碰那些道姑!这还真是为了寻欢作乐找刺激,把脑袋都别到裤腰带上了!

“好在下官经过严格的盘查,发现他们只是为了寻一时之欢、银货两讫而已,并没有透露出什么重要的信息。”刘县令承认了错误,又连忙解释道,希望上头能够从轻发落。

幸好这回有韩彦的鼎力相助,及时发现问题补救,否则真的等将来酿成大错,他就是再求爹告娘地辩解求助可就为时已晚了!

这么一想,刘县令不由地朝韩彦望去,目含感激。

韩彦谦逊地颔首,心中恍然大悟。

原来方才他进门时,看见屋里少了好几个人,看问向谭教谕时,对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是这个意思啊!

确实有人和灵微道长有关联,但是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更没有和对方有勾结,将他们那日对灵微道长的起疑的事情告诉对方。

然而,事情只怕不如刘县令想得那么乐观。

韩彦眉头微蹙。

果然,还没等韩彦开口,上首坐着的黑甲卫队头领,就先冷笑了一声,讥讽道:“都爬到女人的肚皮上,销魂极乐了,你还能指望他们什么事情都守口如瓶?真是笑话!”

如果果真如此的话,那瓦剌细作这大半年来,怎么获取消息并且暗地里传递到瓦剌的?

刘县令闻言顿时浑身一凛,冷汗都差点冒了出来。

“大人不必担心,下官查明情况之后,就一直以公务繁忙为由,将他们拘在县衙里。大人若是不放心,随时可以审问……”刘县令连忙说道。

可惜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对方抬手打断了。

“本官没有闲工夫和你们磨磨唧唧的!”说着,人就站了起来,目光凝肃,带着迫人的威压,道,“立刻带人去‘请’灵微道长过县衙来一叙!”

刘县令一着急,起身脱口道:“灵微道长只在娘娘庙占卜,从来不上门问吉凶的……”

话还没有说完,就招来了对方冷冷的一瞥,剩下的话全都被冻在了嗓子眼里。

刘县令心里打了突,陡然间清明过来。

现在已经确定那灵微道长必然有妖邪了,他还犯蠢说什么上门不上门占卜吉凶的傻话!

真是心急生乱!

刘县令顾不得摸那一脑门子的冷汗,就连忙补救道:“大人,下官的意思是,抓捕一个道姑这并没有什么难的,关键那人是灵微道长。

“灵微道长自打到了娘娘庙之后,就凭借占卜的‘高妙幽微’获得香客们的追捧。此番如果强行逮捕的话,只怕灵微道长会利用民心来反抗,到时候就反倒是不妙。

“这也是下官犹豫再三,都没有直接动手的原因所在。”

虽然对方刚才说的是“请”,但灵微道长眼看着事情败露,又如何肯甘心坐以待毙?

到时候万一真的动起手来,起了冲突,灵微道长凭借素日的声望,定能召集所有的香客来为她制造骚乱,好趁机脱身。

黑甲卫队头领闻言轻蔑地瞥了刘县令一眼,冷笑道:“不过是一介欺世盗名的道姑而已,就算是再能耐又如何?

“本官还就不信了,到时候当众揭穿她瓦剌细作的身份,还有哪个边地的百姓会护着她?”

第215章 情由

边地的百姓常年深受瓦剌侵扰之苦,若是得知灵微道长的真实身份,只怕恨不能扑上去饮其血、啖其肉,又如何为了那些子虚乌有、神神叨叨的占卜,就舍命保护他们的敌人!

说罢,黑甲卫队头领竟然直接迈步向堂外走去,竟是要直接召集人手,过去捉拿灵微道长。

他奉命追捕那狡猾又可恨的瓦剌细作大半年,好不容易才在清水巷将人堵了个正着,眼下又突然爆出他被对方愚弄的事情来,要不立刻捉拿了人来盘问清楚,他只怕一刻都不得安宁。

握紧腰间的佩刀,黑甲卫队头领昂然迈步向外走去。

刘县令急忙追上去要拦,可是又不敢拦,一时急得浑身冷汗涔涔,如热过上的蚂蚁一般焦灼不安。

谭教谕等人也都纷纷站了起来,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做官久了,对于上位者总有一股深入骨髓的敬畏,让他们不敢轻易反驳对方的意见。

更何况如今面对的又是黑甲卫队头领这样上过战场、见过血、一身煞气的上官,他们更是只能干着急。

“大人请留步。”坐在末位的韩彦,眼见着黑甲卫队头领直直地向门口而众人焦急又无可奈何,连忙站起身来,向堂中迈几步,拱手请留道。

黑甲卫队头领应声停下,看向韩彦的目光虽然依旧冷冽,却没有面对刘县令诸人时的轻蔑和不耐。

“韩先生有何事?”声音依旧清冷,脚步却已经停了下来。

韩彦拱手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解惑。”

黑甲卫队头领打量了韩彦一番,道:“说来。”

说起来,此番能够得知被狡诈的贼人愚弄的真相,他还要承韩彦的情才对。

刘县令等人见状齐齐地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幸好把韩彦给请来了,否则这会儿只怕没一个人能够,或者敢像韩彦这样直接上前去拦住这位煞神。

韩彦拱手问道:“上次抓捕的瓦剌奸细,是个男人,而且是瓦剌人。可是灵微道长却是女人,看面相还是彻底的大周人……

“如果大人也认定灵微道长是从辽东军中逃走的瓦剌奸细的话,那当初为何会将男女、种族都弄错了而不自知?”

这也是他这些天以来,想不通的地方。

黑甲卫队头领闻言目光顿时一寒,却不是针对韩彦,而是恼恨瓦剌细作的狡诈和自己当初的不察。

“因为那瓦剌细作被发现时,是男人妆扮,又蒙着面,看不甚清。所以当初抓到那个替罪羊后,全军上下都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黑甲卫队头领沉声道。

“既然如此,那大人又为何肯定那灵微道长必然与瓦剌细作有关,或者就是瓦剌细作呢?”韩彦追问道。

他刚才可是看得清楚,对方提起灵微道长时,恨不能立刻将她捉拿到案以洗刷抓错了人的耻辱。

黑甲卫队头领闻言深深地看了韩彦一眼。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啊,句句都问到了点子上。

“因为获悉灵微道长的可疑之后,我仔细梳理了那瓦剌细作逃走前后军中的情形,然后发现有一件事情非常凑巧。”黑甲卫队头领冷笑一声,道,

“就在瓦剌细作被人发觉逃走前不久,军中有几个营\\妓因病身亡,其中有一个还是较为出色、颇得将士们喜爱的。更为关键的是,此人还略通占卜之道。”

如果不是事有凑巧,众人察觉到了灵微道长的可疑之处,区区一个营\\妓染病身亡,又有谁会在意?

真是好一招偷天换日、金蝉脱壳啊!

韩彦等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韩彦点点头,总算明白对方为何笃定并且急于捉拿灵微道长到案了。

“在下有一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韩彦拱手道。

“但说无妨!”黑甲卫队头领很是爽快地说道。

韩彦颔首拱手作谢,道:“县尊大人刚才所说不错,灵微道长挂单娘娘庙一年余,早就香火甚众、信徒甚多,说整个康平县城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尊卑贵贱都将她奉若神明,有大小事都会想法子请她占卜决断亦不为过。

“如果大人就这样贸然直接去抓人的话,灵微道长为了自保,定然会煽动民众制造混乱。

“虽然正如大人所说,民众不会保护一个害他们甚深的瓦剌细作,但是等大人解释清楚,驱散民众,只怕灵微道长早就利用这个机会逃走了。

“此人狡诈多谋,不可不防啊。”

刘县令这会儿简直想抱着韩彦哭了!

有了韩彦这番话,上官就不会一意孤行,也不会怪罪他刚才的失言了吧!

在场的诸人闻言俱是长松一口气。

虽然承认在黑甲卫队头领眼里,他们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韩彦这一点很让郁郁,不过现在,他们忍不住为此而庆幸。

若非如此,在座的诸位谁又能够劝得住这位煞神呢!

果然,黑甲卫队头领闻言,皱皱眉头,却并没有甩手离开,而是诚恳地向韩彦请教道:“那以韩先生之意,此事该当如何?”

韩彦拱手道:“承蒙大人看得起,在下虽然粗鄙,却也愿意竭尽所能。”

客套过后,又不疾不徐地说道:“既然民众信服灵微道长,又痛恨瓦剌贼人,那不如请县尊大人当众去请灵微道长到县衙来观看风水布局,占卜测定吉凶,好做改动,以保一县百姓平安无虞。”

众人一愣,俱是点头称赞。

“若是她不同意呢?”黑甲卫队头领问道。

“那就将她去年秋帮忙占卜抓捕瓦剌奸细的事情公之于众,再说县衙最近不太平,需要她再次出手相助……

“总是,民意是她的依仗,恰恰也是羁绊。”韩彦成竹于胸。

“那如果她起了疑心,找借口拒不来县衙呢?”黑甲卫队头领又追问道。

韩彦笑道:“大人,这些都是我们自己想的,具体如何肯定不完全如是。所以,与其在这里想可能遇到的困境,倒不如派个能言善辩的人随同县尊大人一同前往,随机应变。

“县尊大人一向耿直端方,不屑与人争口舌之利,只身前去,只恐会被敌人的巧言令色陷于窘迫之地,到时候反倒会被敌人利用。”

刘县令听前半段的时候,心中略微不悦,觉得韩彦看不上他这个正经经过殿试的同进士;然而听到后半段,顿时心情舒泰起来。

做官为人,耿直端方可是了不得品德!

但愿这位煞神长官会把韩彦的话听进去,在功劳簿上也记他一笔。

可对方眼下才没有和他计较这些得失的细枝末节呢。

“那以韩先生之见,此行应该带谁前往?”黑甲卫队头领问道,然而心里却已然有了主意。

第216章 难说

在黑甲卫头领看来,能够胜任此职的,非韩彦莫属。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就见一人主动上前请缨道:“大人,下官虽然不才,但是愿意走这一遭,竭尽所能辅助县尊大人。”

黑甲卫队头领打量了说话的人一番,认出对方是康平县县儒学的教谕,姓谭。

读书人嘛,巧言善辩也是正常,然而从方才的表现看,此人可不及韩彦之万一。

黑甲卫队头领冷然看着谈教育,一时没有应答。

谭教谕见状不免忐忑。

刚才他收到韩彦的暗示,虽然有些不自信,却还是一咬牙站出来毛遂自荐。

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抓住了,便可以更进一步。

对于自己的辩才,谭教谕还是很有信心的。方才他一直不开口,不过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畏忌于对方的官威罢了。

“教谕大人能够亲自前往,自然可保此事无虞。”韩彦开口笑道,又转头跟黑甲卫队头领解释道,“正月十六,谭大人曾经带在下和未婚妻去娘娘庙请灵微道长合八字、请婚期,与灵微道长也算是打过交道,由谭大人去,想来对方也不会一下子就起疑。”

事实上,是谭馨经常去娘娘庙里参道,和灵微道长算得上是熟识。

只不过,这件事情就不好在此时宣之于众了。

而且如果单以治理能力而论,谭教谕要远胜刘县令许多,他所不如对方的地方,不过在于他仅仅是个举人而已——在大周,举人有了做官的资格,但是想要做一县主宰,还是差了一些劲。

如果经此一事能够让谭教谕攒些资历,那么将来待刘县令任期满了之后,谭教谕再想要被顺利提拔为康平县令,机会便大了一些。

而谭教谕若是能做这康平县令,那么将来他行事也会方便很多。

利人利己利百姓。

黑甲卫队头领本来还在犹豫,听韩彦这么一说,略一思索,便点头答应下来。

他相信韩彦不会向他举荐一个不堪此任的人。

“既然如此,请两位这就去娘娘庙将灵微道长‘请’到这县衙中来,待本官来辨认审问。”黑甲卫头领冷然吩咐道,半刻也等不得。

刘县令等人自然是不敢怠慢,当即躬身应下。

“不知韩先生这会儿是否得空?”黑甲卫头领安排完正事,又转头跟韩彦说道。

不管韩彦的法子是否奏效,也不论其文武出众、此番功绩斐然,单是其这份见上官而不谄媚,不卑不亢的仪度,就让他生出欣赏之意来。

韩彦拱手笑道:“但凭大人吩咐。”

黑甲卫队头领看了刘县令一眼。

刘县令这会儿极有眼色,连忙吩咐人将花厅拾掇好,又上了上好的茶点,方便甲卫队头领和韩彦说话。

至于他自己,则立刻按照对方的吩咐,和谭教谕去娘娘庙“请”灵微道长来县衙“占卜、测定吉凶”去了。

……

两人进了花厅,未等坐下,黑甲卫对头领便先一步抱拳自报家门:“我乃镇国公帐下黑甲精骑统领,卫锋。”

自报名姓,这是要以平等身份论交的意思。

韩彦拱手,朗然道:“在下韩彦,獾子寨三味书屋一夫子。

“爽快!”卫锋哈哈大笑,伸手做请道,“请坐。”

韩彦也不客套,拱手道:“请。”

花厅内两人说笑对答畅快,娘娘庙里却剑拔弩张,看似平静如水,实则内里波涛暗涌,对峙激烈。

灵微道长看着面前的刘县令和谭教谕,出于直觉,总觉得这番邀请其实是场鸿门宴。

可是,她一直以来都掩藏得很好,谭教谕的千金甚至还经常在闲暇时来与她论道——虽然一个几乎算是娇宠着长大的小姑娘,对于道法的理解经常浅白得让人想发笑。

灵微道长实在是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或许是她想多了吧。

内心风起云涌,面上却不动声色,声音也一如既往地清冷:“两位大人应该知道贫道的规矩吧。”

刘县令一脸为难。

谭教谕见状只得上前道:“求神问卦,只能亲到庙中,以示虔诚。灵微道长的规矩本官懂,要不也不会和县尊大人亲自上门商请了。

“可是,人能来,县衙却不能,还请灵微道长体谅则个。”

谭教谕的姿态摆得很低,却也不算失常。

人一旦生活不顺或是心有所求,难免会求神问卜,再加上灵微道长盛名在外,即便是身居官位或是富甲一方,到了这娘娘庙中也大多也对她怀有恭敬。

灵微道长微微蹙眉,一切好像都很正常,但是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是惊跳难安。

默了默,灵微道长开口问道:“容贫道多嘴问一句,之前一直都好好的,为何现在两位大人却想要给县衙看风水占卜吉凶了?”

刘县令和谭教谕对视一眼,心中一凛,果然来了!

幸好之前就套好了话,这会儿倒也不至于慌乱。

“哪里是一直都好好的……”刘县令叹息一声,道,“不瞒道长,自打到了这康平县,本官是哪儿哪儿都不顺利……”

刘县令按照提前套好的说辞,半真半假地感叹起来。

就是谭教谕这个知情者,都差点信了他的。

可见刘县令对于被发派到这这偏远荒僻的边陲小县任职,是有多么地心不甘、情不愿。

……

县衙后院的花厅里,韩彦和卫锋茶过几巡,已经将对方的情况初步掌握,互相越发觉得对方对自己的脾性,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味道。

言归正传,卫锋不无担心地问道:“韩先生觉得,他们此行有几分把握?”

韩彦笑着将球踢了回去:“这或许应该问卫大人才对。”

毕竟灵微道长极有可能是从辽东军中逃出的瓦剌奸细,又是卫锋一直带人追踪的,其人如何,卫锋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卫锋冷面未改,眼底却闪过一抹窘然,连忙解释道:“我平日甚少找营\\妓!”

即便是找,那也不过是憋得久了,图个发泄而已。谁还会在意并且去了解对方?

哪怕当初染病故去的那个营\\妓颇有美名,自己也确实曾召她去帐中伺候过。

第217章 可疑

韩彦见状一愣,便知道对方误会了,连忙笑道:“在下不是那个意思……”

卫锋一愣,咂摸了半天韩彦的话,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面露窘迫。

但是他很快便又镇定下来,清咳两声,正色道:“如果灵微道长真的是从辽东军中逃走的瓦剌奸细的话,那么刘县令他们此行的结果还真是难说……

“此人城府深沉、心思狡诈,既然能够凭借男女易容之术在一向以治军严明的辽东军中潜藏那么久,最后还能顺利脱身,可见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而且其占卜之术,也确实不是浪得虚名。她在军中时还曾凭借此等手段使得一些士卒对她尊敬有加呢!”

当然,将官们对此或许会感叹其幽妙,却并不会真的相信。

毕竟,将自己的命运系在一个营\\妓的身上,光是听着就很可笑。

而且镇国公治军严明、以身作则,绝不允许手底下的将官被一个营\\妓迷了心智。

“如果她真的提前占卜窥得窥得危险,而有所防备,甚至是早就逃走的话……”卫锋这是心急则生乱。

韩彦闻言不以为然地笑道:“有道是‘医者不自医’,卜卦者同样难以窥视天道,推测自身的命运。”

当然,这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

韩彦遂又凝眉道:“不过依目前所了解的情况来看,不管灵微道长是否为从辽东军中逃出的瓦剌奸细,此人都不容易对付……”

卫锋点点头,剑眉聚拢。

花厅里一时沉默起来。

半晌,韩彦开口问道:“不知军中那位恰巧病故的营\\妓,缘何充入军中?”

美貌、才情、心计一样不缺,这样的女人却入了军营做营\\妓,便是韩彦这样局外人,都忍不住叹一声“可惜”。

“是位犯官的女儿,因父亲犯了大不敬的罪过,阖家男丁处斩的处斩、流放的流放,女眷则都充入军中,做了营\\妓。”卫锋答道。

时下充作营\\妓的要么是些为了谋生而自愿入军的寡妇等,要么是犯官的女眷,韩彦对此并不意外。

“这么说来,或许她通敌叛国、甘愿做瓦剌人的奸细,是因为愤恨。”韩彦揣测道,又问,“不知其父因何犯了大不敬的罪过。”

卫锋顿了顿,才情感莫名地叹息声,道:“得罪了赵贵妃。”

元嘉帝宠爱赵贵妃入骨,得罪了赵贵妃,可比得罪他还要严重许多,可不是“大不敬”嘛!

韩彦闻言双拳一紧,垂眸遮掩神色,就听得卫锋冷笑一声,道:“不过,也不亏了他!

“谄媚逢迎,攀上了赵贵妃这株大树,却又贪心不足,妄想趁机将女儿送入宫中分得圣上的恩宠,碍了赵贵妃的眼……”

以赵贵妃善妒心狠的个性,没有直接灭他满门就算是格外开恩了。

至于犯官的漂亮出色的女儿,只有扔到军中做营\\妓才能一泄赵贵妃心中的怨恨。

一军有多少将士,可营\\妓就那么些个,命运可想而知。

卫锋对这种人毫不同情,毕竟依靠赵贵妃而得官的人,有几个手脚是干净的。

韩彦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笑叹一句:“于赵贵妃说,他是忘恩负义;于国家社稷而言,他是妄图以美色迷惑君王而误国……”

虽然并没有成功,而且就算是那位犯官成功将女儿送入了宫中,元嘉帝肯定也不会分她一点宠爱——对于赵贵妃,元嘉帝真是宠爱纵容到了让人发指齿冷的地步。

“这样的人,确实并不值得同情。”韩彦叹息一句,不再提此事。

两人又说了会儿的话,一个小吏进来禀报道:“大人,县尊大人和教谕大人将灵微道长给‘请’回来了。”

两人顿时神情一凛,齐齐起身。

“他们现在人在何处?”卫锋转瞬又恢成原先的冷漠镇定的摸样,手下意识地按在佩剑上。

“回大人的话,县尊大人和教谕大人如今正领着灵微道长在公廨察看风水布局。”小吏回道。

公廨门窗一关,就是个密闭的空间,想要捉拿极为便利。

“我们这就过去!”卫锋语气略微轻松了些,隐隐还有些激动,招呼韩彦道。

韩彦笑着做请,道:“卫大人,请。”

卫锋倒也不客套,当即迈步出了花厅,召集黑甲卫去了。

韩彦随后出了花厅,眼神随意一瞥,发现刚才传话的小吏竟然扭头快步往后门行去,并没有在前面引路,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

就算是卫锋这位长官已经自行离去,按道理说,他这个被请回来的“军师”也应该受到引路的优待啊,这小吏到底是少不更事,还是……

韩彦摇摇头,目光一深,趁小吏不备,悄悄地掉转头,跟了上去。

这小吏是刘县令特地留下来招待他和卫锋的,可见不是个毛手毛脚的新手——刘县令就算是不在意他,也总不敢轻慢了卫锋。

这种表现只能说明,这个小吏有问题!

至于公廨那里,即使小吏所说为真,那凭借黑甲卫的本事,要捉人并不是难事。

走在前头的小吏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待绕过一丛花木,自以为甩开了众人的眼目,便拔足飞快地后门奔去。

韩彦足尖轻点,如凌波微步,悄然无声地跟了上去。

只见那小吏一路奔到后门,立刻停住脚步,四下里观望一番,见周围无人出没,这才长松一口气,飞快地推开门,闪身出去了。

韩彦眉头一皱,思索一瞬,在脚下的大石上一个借力,提起轻巧地跃上了墙边的一株大树,借着茂密的枝叶将自己掩藏起来。

后门外,一个身姿窈窕的年轻姑娘正焦急地来回踱步,一听见后门响动,连忙朝一边躲了躲,收敛神色,装作是恰好从旁边经过的样子。

“守贞!守贞!”小吏低声疾呼道。

年轻姑娘闻言一惊,连忙转身,一看见是小吏,赶紧上前压低着声音急切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你别着急啊!”小吏这会儿反倒是淡定下来,在那个名叫守贞的年轻姑娘手上捏了一把,这才低声笑回道,“我刚才按照你说的去花厅里传了话,卫大人已经立刻召集人手赶去公廨了。”

至于韩彦,一个寻常夫子而已,小吏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第218章 将计

当韩彦将两人扭送到正在召集黑甲卫队准备冲向县衙公廨的卫锋面前时,众人都齐齐愣住了,一时不明所以。

“韩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多年沙场征战的直觉,让卫锋眉头微蹙,心里没由来一紧。

韩彦瞟了瑟瑟发抖的守贞和小吏二人一眼,冷然道:“卫大人问话呢,你们自己说。”

卫锋打量两人一阵,立刻认出来其中的小吏就是刚才到花厅里给自己和韩彦传话的人,至于一旁的寻常装扮的姑娘,倒是眼生。

眉心一跳,卫锋皱紧眉头,冰冷的眼神扫视过去,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佩刀上。

那小吏有贼心没贼胆,见状立刻双腿一软,跪了下去,以头抢地,连连求饶:“大人明鉴,大人明鉴,不关小人事啊!小人只是被这道姑蛊惑,念着过往的情谊……”

话还没有说完,卫锋的佩刀就拔了出来,冰冷锋利的刀刃架在小吏的脖子上,轻蔑地冷声道:“有胆子做,却没胆子承认,真枉费你这七尺男儿身!”

小吏吓得浑身一僵,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那锋利冰冷的剑刃,就要划破自己的肌肤,喷涌出血来。

守贞见状又恨又喜。

恨的是小吏薄情寡义,缠绵的时候,什么都敢拍胸脯答应,好像是自己是位盖世英雄一般;

喜的是眼前的这位冷酷大人,似乎没有相信小吏的说辞,大约还有些同情她所托非人。

或许,这是自己的机会!

守贞摆出自认为最为楚楚可怜的模样,一双妙目饱含委屈,两片丹唇轻轻抿住,微微仰头,飞快而胆怯地偷瞥卫锋一眼……

然而那目光才刚触及对方,瞬间就被对方浑身散发出的凛冽的寒气冻住,整个人僵化成了石头,委屈又妩媚的表情怎么都做不出来了。

“你是道姑?娘娘庙的?”卫锋心底怒气翻涌,而面上却更加冷肃,整个人如一块千年寒冰。

守贞只觉得浑身寒毛直竖,本能地直直跪砸在地,如方才小吏一般,连连磕头求饶道:“小道不知,小道不知!小道只是奉命行事罢了,还请大人明察!小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哀泣声声,好不可怜无辜。

怨不得与小吏相好,骨头一样地软,为了自身随时都可以出卖其他人,哪怕那人和自己干系深厚。

不过,这倒省得他费事拷问了。

卫锋毫不掩饰眼底的冰冷和轻蔑,冷声问道:“奉谁的命令?”

心底其实早就有了猜测,可是不从爱人那里得到确认,就总觉得不安定。

“是灵微道长派小道来的……”守贞战战兢兢,再也不敢有丝毫隐瞒。

她毫不怀疑,如果她隐瞒不报的话,那些冷面的黑甲卫士,只怕会直接将她砍成肉泥。

真是太可怕了!

如果眼神能够杀死人的话,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果然如此!

卫锋的目光更加阴冷了,原本晴暖的四月天里,整个县衙后院却有如隆冬腊月一般冰冷。

“说来。”佩刀依旧稳稳地架在小吏的脖子上,然而阴冷如坚冰的眸子却像是钉在了守贞身上。

守贞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却还是不得不强忍着惧意,颤颤巍巍地老实回复,免得那把冰冷的佩刀会转而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割断自己纤细的勃颈。

“县尊大人和教谕大人到了娘娘庙问卜之后,灵微道长就悄悄派小道来传个信,就说是她已经同两位大人回到了县衙中,让小道将这之后县衙的情形立刻回去禀报给她……”守贞浑身抖若筛糠,上下牙齿直打颤。

卫锋闻言立刻明白了,小吏方才是“受人之托”传了个假信息给他们,目的就是试探他们的反应。

如果不是韩燕及时察觉了不对,将这两人扭送过来的话,那灵微道长就会得到消息,绝不会愚蠢地自投罗网。

不但如此,只怕还会找机会远远地逃开……

卫锋又气又后怕,激烈的情绪让他浑身直抖,锋利而冰冷的刀刃微微颤动,吓得小吏差点昏厥过去。

可他又怕自己真的昏了过去,会一不小心划伤了脖子,甚至是送了小命,只能强忍着,一动也不敢动。

好半晌,卫锋才渐渐地冷静下来,转头向韩彦道谢:“此番多谢韩先生了,否则,我们只怕就要落了那贼人的圈套了……”

贼人生性狡诈,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有了点眉目,要是这次再让对方给逃走了,之后再想要追捕只怕更难了。

卫锋眉间沉沉,诚心请教道:“那依韩先生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将计就计。”韩彦笑道。

……

直到完好无缺地走出县衙后院,溶入喧喧嚷嚷的大街,感受到周围热闹的烟火气,惊魂失魄的守贞这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四月的暖阳投射在身上,宣软温暖,那股由心底而涌向四肢百骸的冰冷恐惧,似乎也稍稍平息了些。

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守贞激动得简直想哭。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如果想要活着的话,就必须强撑着这口气,完成那位大人的吩咐。

否则跟在她身后的神出鬼没的黑甲卫士,随时都会跟上来将她悄无声息地杀害。

略略站了一会儿,等到头顶的暖阳和周围鼎沸的人声将心底的寒意驱散了一些,想清楚一会儿见到灵微道长要说的话,守贞这才孱弱而坚定地迈步向前,一路向南盛的娘娘庙行去。

……

正在娘娘庙后院的厢房里和刘县令与谭教谕打太极的灵微道长,面上一派平静,心底实则波涛暗涌,不时地朝厢房外瞥上一眼,眼底暗藏焦虑。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绝不会选择守贞那个贪婪轻浮的人去县衙刺探敌情。

可谁让她重点培养的那几个专攻官吏的道姑的相好近日都因衙门有事不常来了呢!

她想来想去,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渺小而不引人注意的守贞做助手了。

但愿她不会让自己失望。

灵微道长将手中的拂尘攥得死紧。

第219章 求嫁

许久,就在灵微道长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看见守贞出现在窗口外,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灵微道长心中大定,看向一再请托恳求的刘县令和谭教谕,感叹一声,眉目肃然高洁道:“这本不合规矩……

“不过既然两位大人屈尊降贵诚心相请,为的又是边地的安宁、百姓的安康,于公于私,贫道都不应该拒绝。

“还请两位大人稍待,容贫道稍作准备,再同二位大人前往县衙。”

刘县令和谭教谕眼见着灵微道长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几乎都要无奈放弃的时候,对方却这般突然就答应了,虽然不解,却也有如听到了天籁纶音一般,俱是十分激动。

“多谢灵微道长为边地的百姓考虑。”谭教谕拱手感叹道,“我想百姓若是知道了灵微道长不仅道法高妙,更是慈悲为怀,一定会感激您的!”

刘县令连忙附和道:“正是如此!灵微道长心怀百姓、高风亮节,实在让人钦佩。

“经此一事,只怕这娘娘庙的香火,愈发鼎盛了!”

两人的这几句话说到了灵微道长的心坎里。

旧时被人轻贱的遭遇,让她从心底特别渴望别人的认可和尊敬,要不也不会被人三言两语挑唆,就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答应做瓦剌的细作了。

她为的不是对方许诺的那些巨额利益,而是对方对她的肯定与看重——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变态,可这确实是她当时的真实心理。

一个千娇万宠的官家小姐,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成了任人凌辱的营|妓,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选择自尽,诠释凭借一股不服输、不信命的念头!

而且满门抄斩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很怀疑自己被流放或是充作营|妓的那些亲人是否还活着……

最初用计逃脱黑甲卫的追捕之后,她本来可以找机会顺利脱身的,去瓦剌、去流亡都可以,可就是为了康平县中上至权要、下至百姓的顶礼膜拜,她忍不住犹豫了一下。

再后来,瓦剌那边下达了最新的指示,让她继续蹲守康平县娘娘庙中,积蓄声势,等到时机成熟了,会派人接应她,伺机利用一直以来积累的民望制造混乱。

此时她就是想要抽身,也不可能了。

瓦剌和大周这一对对手,在对待“叛徒”一事倒是出奇地一致,绝不姑息!

所以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

这大约就是命吧。

等灵微道长到达县衙,被埋伏在公廨四周的黑甲卫士团团围住时,她忍不住感叹道。

她半生给别人占卜,探索幽微难明的命运,却没想到在自己的命运上迷失了……

……

这件拖了一年多的案子,此时解决起来顺利到简直不可思议。

等送走押解灵微道长的黑甲卫队时,刘县令等人犹自不敢相信。

“这次都多亏了韩先生啊。”谭教谕适时替韩彦表功。

众人回神,连连点头附和。

捉住接应灵微道长的瓦剌贼人的是韩彦,最早发现灵微道长可疑的还是韩彦,如今出谋划策顺利捉拿林微道长归案的依旧是韩彦。

这么一说起来,这件案子之所以之前一直没有解决,似乎是因为没有韩彦的参与,而他们又太无能的缘故……

这样的认知让大家心里不由地沉沉,挫败又不甘。

“这件案子今日能够顺利解决,这都多亏了韩先生出力。”刘县令自认为是个“恩怨分明”的人,遂朗然笑道,“县中的奖赏一会儿就会着专人送达。”

不管怎么说,他这也算是在韩彦的帮助下“将功补过”了,或许从中得不到什么好处,但也绝不会被牵连就是了。

这么一想,刘县令顿时浑身一轻。

韩彦见状连忙笑着摆手谦逊道:“各位大人谬赞,在下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这都多亏了卫大人和各位大人指挥得力,才能顺利将那瓦剌细作捉拿归案。

“还请不要怪在下唐突才是。”

众人本来心里有些颇不是滋味,如今听韩彦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己心胸狭隘,容不得能人,不免有些讪讪。

应酬一轮过后,韩彦再三推辞不过,只得接受刘力和两个小吏的护送,并一些财帛作为奖赏。

一行人回到獾子寨之后,少不得又是一番轰动。

待送走刘力等人,舒予一面替韩彦整理那些奖赏,一面担忧得问道:“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难道就不怕风头太劲,招了别人的眼,给自己和小望之带来麻烦?”

小望之的身份可半点不容走露。

韩彦明白舒予未曾说出口的担忧,闻言笑着安慰道:“我既然敢这么做,肯定是有了万全的准备。而且隐忍这么久,也是时候找机会会一会镇国公,看看他是哪一派的。”

“此人可靠吗?”舒予很是担忧。

“刚勇正直、忠君爱国,这是圣上对他的褒奖,也是世人对他的盛赞。”韩彦一面帮舒予把锦缎收好,一面笑道,“我相信此人品行肯定无忧。”

他只是担心郑国公朱琨是否敢和他一起维护皇家血脉,对抗圣宠正隆、权势煊赫的赵贵妃而已。

见舒予面色并不少解,韩彦遂又笑着安慰道:“你放心,在确保此人可信无虞之前,我肯定不会让他知道小望之的真实身份的。”

声音压得极低,生怕在院子里忙活的张猎户夫妇听到。

舒予点点头,难掩忧色地一再叮嘱道:“总之,你一定要万分小心谨慎,不可出一点差错!”

否则不仅是小望之,也不仅是她和韩彦,很多人只怕都会遭遇灭顶之灾。

“我晓得轻重,你就尽管放心吧!”韩彦说着悄悄地捏了捏舒予的手,凑过脸去,挑眉低声笑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那就赶紧嫁给我!到时候小望之有了‘父亲’‘母亲’,也省得别人起疑……”

说着,飞快地拿手指挠了挠舒予的手心。

哪怕明知道爹娘这会正在院子里忙碌,根本不会察觉到韩彦的小动作,可舒予还是下意识地飞快地向院中瞥了一眼。

转头就瞋怪地瞪了韩彦一眼,用力抽回手来,低声怨了句“孟浪”。

第220章 旺夫

韩彦呵呵一笑,从容地收回自己自己的双手,不再逗弄受惊不悦的小山兔。

舒予松了一口气,低声道:“那你做这些事情,不仅是适逢其会、为国为民,还是想要借此机会接近镇国公,对吗?”

韩彦怅然笑道:“镇国公乃一军主帅,哪里是想见就能够见的。”

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这次我帮他们抓住了瓦剌奸细,或许说不定真的有面见的机会。”

镇国公既然派出了亲卫黑甲精骑亲自负责抓捕灵微道长的事宜,可见对此十分重视。

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埋伏截击了瓦剌小队,生擒了其头领,或许还不会引得镇国公朱琨的注意。

毕竟,在边地百姓杀伤一二偷偷潜入的瓦剌贼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他现在不仅找到了潜藏已久的瓦剌奸细,甚至还作为主力抓捕了她,在这种情形下,镇国公亲子召见他的机会就非常大了。

虽然当初卫峰没说,但是他想能够让军中如此重视,灵微道长只怕真的窥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而且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至少目前为止,灵微道长还没有将这个秘密传回瓦剌。

或许,这件事情亲自说比传信要好得多吧,所以瓦剌才会派遣军士来接应灵微道长。

舒予默默思索片刻,便明白过来,叹息一声,笑道:“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韩彦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低声道:“不知你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得偿所愿地娶到你。”

能不能够面见镇国公这件事,他其实十分被动,完全要看镇国公的意思。

可是在与舒予成亲这件事情上,他似乎可以再努力一把,让婚事提前。

韩彦灵机一动,一脸兴奋地看了看院中正在忙碌的张猎户夫妇,低声和舒予说道:“要不我去和张大叔和婶子说,就说替咱们合八字、请婚期的灵微道长,其实是瓦剌细作,她的话自然不能相信!

“咱们再另择了婚期,尽早完婚?”

舒予瞪了他一眼,没有好气地说道:“你不是说卫大人离开之前,三令五申此事暂且保密吗?

“甚至为此还押走了那个前来接应的瓦剌贼人,对外宣称是灵微道长不堪世俗烦扰,已经飘然而去。

“你要是把事情告诉了爹娘,难道就不怕爹喝醉了再说漏了嘴?”

毕竟,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果然,韩彦闻言一怔,苦恼地挠挠头,叹息一句:“唉……”

一副愁眉苦脸、无可奈何的模样。

舒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戏谑道:“说起来,你把灵微道长的真实身份告诉我,也算是不遵上命,泄露秘密,难道就不怕被查处?”

韩彦不以为然,挑眉笑道:“我连身家性命、毕生志向都寄托在你身上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够和你说的?”

他信任舒予,就如同他信任自己一般。

有时候想一想,自己这一生何其有幸,于家有可以完全信任的父亲,于友有可以放心交出后背的庄贤,而现在,他又找到了自己可以完全信任并与之共度一生的妻子。

也许他的命运是坎坷了一些,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并且感激上天待他的不薄。

舒予闻言心里甜甜的,含嗔带笑地瞪了韩彦一眼,不理会他,径自整理东西去了。

韩彦知道提前婚期不过是只能想想的美梦而已,如果不是他追得紧,又有谭教谕从旁说项,那当初岳父岳母大人肯定会将舒予再留着时日,才同意她出阁的。

别看舒予亲事没定的时候,夫妻二人每日愁眉苦脸的,恨不能立刻把闺女给嫁出去才好。

可是一旦亲事定了下来,想到舒予早晚都会离家出嫁的,心中就万分不舍,恨不能将她留到二十岁之后再出嫁才好。

或许到了二十岁依旧舍不得……

而且不得不承认,灵微道长虽然人品不怎么样,然而于占卜之术却还真有两把刷子。

至少像合八字、请婚期这种事情完全难不住她。

韩彦失落感叹了一阵,便也将心思放到了正事上。

此事一了,他便又专心投入教学上来。

学堂里那些孩子,才是未来辽东的主干力量,也会成为小望之忠心不二臣属。

学堂里的孩子因为韩彦和舒予近来频频受到刘县令的表彰,十分羡慕和敬仰,读书、习武越发地用功了。

不仅是孩子们,就是大人们也因为上次成功截击瓦剌军士的事情而备受鼓舞,除了打猎,平时也勤练骑射、改进捕猎技术。

整个獾子寨的男女老少都热火朝天地准备大干一场。

韩霞回娘家探亲时,亲眼看到这种举寨热闹奋进的情形,感叹道:“真没有想到短短一年余,寨子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韩母也是一脸感叹,但更多的是高兴,合掌笑道:“这都多亏了韩先生啊!”

正是因为韩彦的到来和持之不懈的努力,才有獾子寨如今这番景象。

好像在此之前,大家都不过是遵循着老祖宗留下的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天吃饭,最多不过是想着多打两只猎物,改善一下生活,从来都没有想过改变如今的生活状态。

可是韩彦到来之后,便一直一点一点地潜移默化地引大家。

他并没有给大家勾画任何美好的未来,但是大家从他的举动和成效中,渐渐地对未来生出美好而热切的渴盼,并且下决心跟随他付诸行动,一步步努力实现自己心中美好的生活该有的样子。

韩霞知道母亲说得很有道理,却不愿意将獾子寨如今的改变全都归功于韩彦,嘟嘴道:“娘这话说的不对,难道就没有舒予姐的功劳了?

“她可是小班的夫子,教学丝毫不比韩先生差,孩子们喜欢她胜过韩先生呢!

“而且娘看如今寨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的,谁不会骑马射箭?这全都是向舒予姐学习呢!

“更别提姑娘们不少都私下里学习认字了!

“……”

韩霞滔滔不绝,将舒予的优点挨个数了个遍,末了道:“都说有旺夫命,我看舒予姐就很旺夫!说不准韩先生有如今的成就,都是因为舒予姐的帮扶呢!”

一语中的。

第221章 及时

如果韩彦在这里的话,肯定会为韩霞的这番真知灼见鼓掌叫好。

虽然没有舒予,他一样会努力实现生平志愿,但那样确实会难上很多。

而且疏于对于他的帮助,不仅仅是帮忙教导小班的学生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更重要的是让他杂乱又迷惘的心灵有所皈依,遇事有人能够商量,从而以更加稳健和积极的心态去面对未来可能会遇到的风风雨雨。

精神上的慰藉,有时比实在可见的帮助更加重要。

韩母被韩霞的一番话说得愣了愣,“旺夫”二字在她心中不停的回响,放大。

或许女儿说的没错,舒予真的是命里旺夫,否则怎么一寄居到张家,他原本落魄的人生就开始顺风顺水了呢?

韩母在心中暗自感叹,可惜了,自家当初有眼无珠,竟然把迫不及待地这么好福气的人往外头撵……

虽然难免失落后悔,但是韩母感叹过一回之后,便把这件事情放下了。

毕竟从婆婆的立场来看,白英已经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儿媳妇了,她不想因为已经错过的事情,而伤了婆媳的感情,让一家人失了和气。

……

果如韩彦所料,四月底,他接到了镇国公朱琨的褒奖并邀请。

让韩彦意外的是,来的人竟然是参将王继高。

“王大人,久仰久仰。”韩彦拱手客套道。

眼前的人和其子王良一样,身材算不上高大,然而却因为入伍多年,自有一股凛然威武的派头。

与王耀武商人式精明的和善大有不同。

王继高哈哈大笑,十分爽快,不谈公事,先叙交情:“听耀祖那小子说,他通过你的关系在京城暂且稳住了脚跟,如此说来,我们大家也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套。”

王继高意有所指。

韩彦早就料到,既然王耀祖当初是凭借叔父王继高在辽东军中做参将的这层关系,才能够做起贩卖马匹的生意,并且在秀水河子镇一家独大、无人能及的,那么作为靠山的王继高从中分一杯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么算起来的话,大家确实算得上是“一家人”。

然而韩彦却拱手笑道:“在下愧不敢当。想来王大人也听令侄说过了,那桩生意在下不过是起到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关键的细节都是在京中的朋友与令侄商定的。”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他可以为了“生意”和直接负责人王耀祖适度交底,却并不想和以权谋私,甚至是把主意打到军马头上的王继高交往过密。

王继高意味深长地看了韩彦一眼,不甚相信地笑道:“那要是这样的话,韩先生还真是有福气,能有这样倾心相待,并且信任你的任何决策的朋友。”

他可是早就听侄子说过了,在去京城之前,韩彦就可以做主决定两方的分成。

如果韩彦不是也参与其中的话,那么就是他和对方有过命的交情。

不论是哪一种,说韩彦和他们是“一家人”,都不算是错。

不过,既然韩彦要一味谦虚,不肯“领功”,那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韩彦知晓王继高这是不怎么信任自己,要借机探他的底,心下凛然,面上却顺势笑道:“王大人所说不错。人生得一知己,确实是在下的大幸。”

眼见着攀叙私情进行不下去了,王继高只得结束寒暄,指着带来的一车子财物笑道:“这些都是国公爷奖赏韩先生抓住瓦剌奸细的,韩先生智勇双全、为国为民,堪为天下楷模!”

韩彦扫视一圈周围看热闹的人,见王继高并不避讳提及此事,便知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不需再保密,遂笑着拱手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都是在下和乡人应该做的。”

一句话,把功劳分摊在獾子寨诸人的身上。

周围看热闹的人闻言十分感动,一个个都骄傲地挺起了胸脯,一脸的激动和骄傲。

至于镇国公赏赐的那一车财物,韩彦并没有清高倨傲地推辞。

孩子们已经将三百千都学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正式进学了,因此很多书籍等物都亟待采购。

还有习武,经过一年的锻炼,孩子们已经有了,强健的身体基础,也是时候准备一应兵器了。

……

这些都需要银钱才能解决。

这么说吧,他现阶段确实缺钱,很缺钱。

王继高见状,悄悄松了一口气。

从方才韩彦坚决不承认和他们是“一家人”的情形来看,他还以为对方是一个寻常的酸腐清傲的文人,会拒不接受财帛的“侮辱”呢。

如果这些奖赏对方拒不接收,他回去了也不好跟镇国公交差。

毕竟这是他主动请缨争取来的差事,而镇国公知道他出身秀水河子镇,此行多有便利,这才同意由他来走这一趟的。

围观的人群看着用毡布蒙起来的满满的一车财物,很是好奇,但更多的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韩先生不如打开来看看,车上装的都是些什么。”王继高笑着建议道。

韩彦还以为王继高是想让他当面点清财物,免得事后说不清,回去后不好交差,遂拱手笑道:“承蒙国公爷错爱,辛劳王大人跑这一趟,无论赏赐何物都是在下的荣耀!”

言下之意,王继高完全不需要担心他此时不清点清楚,事后却故意找麻烦。

王继高闻言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韩先生误会了,我是说……”王继高张口要解释,想了想,还是没必要白费唇舌,于是走到车前,一把掀开蒙在上面的毡布,强忍着笑意道,“算了,韩先生还是自己看看吧。”

只见一辆车子被分成了一大一小两部分,少的一部分堆着厚厚的书籍,天文地理、兵法、经学、史学等等无所不包;多的一部分则是各式兵器盔甲,几乎应有尽有。

这正是目前三味书屋最缺少的东西。

韩彦眼睛一亮,大为高兴。

这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王继高见状趁机替卫锋表功卖个好,笑道:“上次虽然是国公爷定下来的,然而具体赏赐的物件却是卫大人亲自准备的,韩先生看看可还满意?”

第222章 撒娇

韩彦闻言一愣,蓦地想起先前和卫锋闲聊时,他曾经无意间提起学堂里如今缺书缺兵器这件事情。

本是随口一说,没有对方竟然记在心上了,并且借由这次奖赏的机会,将他所需的一应物资都送了过来。

“在下感激不尽。”韩彦西北方遥遥一拱手,诚恳道。

那是辽东军的驻扎之地。

王继高笑着点点头,将一封请帖递给韩彦,道:“国公爷一向求才若渴、礼贤下士,得知此次能够顺利擒获瓦剌奸细,全都多赖韩先生当仁不让、智勇双全,所以特地下帖邀请,还望韩先生不要推辞。”

韩彦双手接过帖子,难道离这计划又近了一步,忍不住有些激动,连忙应道:“承蒙国公爷抬爱,在下定然准时赴约。”

王继高还以为韩彦是乍然间得到大人物的邀请,激动到难以自持,这才连失了仪态,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这才是个正常的年轻人该有的表现嘛!

有道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如果韩彦一直这么宠辱不惊的话,他都要替自家侄子担心了。

围观的人听说镇国公亲自下帖子召请韩燕,顿时都沸腾起来。

那可是威震威名赫赫的镇国公啊,不仅是在北地,就是在整个大周都是极负盛名的大人物!

瓦剌虽然不时有小规模的侵扰,却从不敢兴兵大举进犯,除了国力悬殊之外,也有镇国公的威慑在。

王继高见私情已叙、公务已完,遂拱手告辞。

韩彦客套地挽留几句,亲自将人送出了獾子寨口,一直目送王继高一行人消失在丛林深处,这才回转。

院子里早一群人围着那一车的书籍和兵器,兴奋不已,议论纷纷。

尤其是学堂的孩子们,一个个紧紧地围着车子,满脸的兴奋激动,就差直接贴在上头了。

韩彦见状,笑着上前道:“除了书籍,各自选好顺手的兵器,明日下午的习武课上要用!”

孩子们忍不住跳起来欢呼,纷纷抱拳谢过韩彦,围着车子迫不及待地挑选起来。

大人们见状,感叹不已,诚恳地向韩彦道谢:“多谢韩先生!”

为了教导孩子们,把自己的奖赏都换成了学堂所需的物资,这是多大的恩情啊!

他们只是普通的猎户,帮不了许多,只能随叫随到、尽心尽力,以报答韩彦万一。

“诸位不必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韩彦爽然笑应道。

……

等送走了众人,收拾好书籍,锁好院门,和同来看热闹的张猎户,带着小望之去张家蹭饭。

至于张李氏和舒予母女俩,则先一步回家做饭去了。

张猎户激动地和韩彦说了一路,直到回家也没有停下来。

吃饭的时候借着酒兴更是说个不停,那骄傲的神情仿佛韩彦不是他的准女婿,而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亲生儿子一般,别提有多骄傲了。

张李氏和舒予娘俩儿只觉得没眼看,韩彦却十分感动。

前世今生、从小到大,他都不是父母眼中值得骄傲的孩子,后来长姐亡故家族日益衰落之后,他选择自我放逐、任侠而茫然,而不是努力承担起应付的责任,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不自信的缘故。

今生要不是恰好重生时一切的悲剧尚未发生,他拼死也要进宫护着长姐、护着可怜的小外甥,只怕还会重蹈前生的覆辙吧……

“张大叔,来,我敬你一杯!”韩彦斟满酒杯,开怀畅饮。

张猎户嗜酒如命,闻言自然是连连应好,爷俩最后都喝成了哥俩好,把张李氏和舒予气得好笑又无奈。

“你可得看着点他,千万别让他养成你爹那嗜酒如命的性子!否则将来有你受的……”张李氏私下里告诫舒予。

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啊。

舒予笑着点头应了,却并没放在心上。

韩彦如果真的那等任由酒精做主自己的人生的人,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今次之所以会喝得微醺,大约是因为又往前行进了一小步,心中开怀,饮酒助兴吧。

等到张猎户和韩彦兴尽收杯,喝醉倒在第一个脚步虚浮。

张李氏在屋里照顾张猎户,不雨则挑灯送韩彦和小望之甥舅俩归家。

等出了院子,韩彦低头凑在舒予耳边低声笑道:“其实你不必送我,虽然今晚多吃了几杯酒,但是我还清明得很,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

说话时的热气和着微凉的夜风铺面而来,在而后萦绕,舒予下意识地瑟缩一下躲开了。

韩彦略带醉意的眼眸闪过一抹失望,却很快又笑开了。

他们是上天注定的姻缘,早晚都要亲如一人,不急在一时,不急,不急……

舒予不知道韩彦在做着心理建设,轻轻地拍了拍怀里熟睡的小望之,瞪了他一眼,嗔怨道:“可见是喝多了,说胡话呢!”

当着孩子的面儿说些调|情的话,就不怕孩子听见了吗?

“他这不是睡着了嘛!”大约是酒喝多了,人也就褪去了平时的冷静自持,韩彦颇有些委屈地抱怨道。

舒予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理会他,只管抱着熟睡的小望之在前面走。

韩彦委屈了一阵,见佳人不来劝他,遂低叹一声,提灯追上前去,又恢复了平时温和体贴的模样。

“还是我来抱他吧,别累酸了你的手。”韩彦柔声道。

小望之打小被他操练,长得敦实敦实的,别看年岁不大,抱在怀里却也沉甸甸的。

“还是算了吧。”舒予将怀里的小望之抱得更紧了些,拒绝道,“我还从来没有见你喝过这么多酒呢,万一要是脚下不慎,你自己摔倒了也就算了,摔着了小望之可就坏了!”

舒予对小望之的关心让韩彦打心眼里觉得感动温暖,可是一想到,自己在舒予那里败给了小望之,难免有些酸溜溜的。

“什么叫我自己摔倒了也就算了?”韩彦替自己委屈,“难道我就不会受伤了吗?”

他现在就感觉心口上被舒予插了一刀。

舒予见状不由得好笑,是心里竟然诡异地也很享受韩彦对自己撒娇诉委屈,这让她忍不住母爱爆棚,想要抬手摸摸韩彦的头。

可惜双手这会儿都抱着小望之呢,根本就腾不出来。

第223章 不舍

“我不是这个意思。”舒予好笑道,“而且你跟一个孩子争什么宠?”

一个是韩彦决心辅佐的盛世君王,她怜爱抚育;一个是她将会相伴终生的丈夫,倾心相待,两者压根就没有可比性。

韩彦也觉得自己今晚幼稚得不像话,可他甘愿沉浸其中,并不想去改正。

“这么说你也心疼我?”韩彦双眸似星光璀璨,嘴角扬得像一只偷了腥儿的猫。

韩彦这才发现自己被他套路了,瞪眼呆了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脚步更加轻快了。

虽然是夜晚的山林小径,但她依旧走得稳健,如履平地,将怀中熟睡的小望之牢牢护好,不搅扰他的美梦。

就是喝得微醺的韩彦,脚步也并未踉跄,只是人显得格外软弱、幼稚一些,不住地想在舒予那里寻找安慰。

一行三人回到家中,舒予先将小望之安放在床上,掖好被角,回头拿了毛巾给刚洗完脸的韩彦,站在一旁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前往辽东军营地。”

镇国公朱琨一向以边境安宁为己任,平日里也极少住在边疆城镇,而是大多驻守在营地,与守在边疆第一线的将士们同吃同卧。

韩彦一边擦手,一边回道:“尽快吧,或许明天,也或许后天。到时候学堂和小望之就得麻烦你多多费心了。”

虽然辽东军的驻地,离着獾子寨算不得很远,但是一来一往也需要至少一天一夜的功夫。

更别说他还想要个镇国公多多交流,看能能不能将对方拉到己方阵营呢,或许还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你尽管放心,这些都交给我了。”舒予笑道,又将一碗晾温的茶递了过去。

韩彦深深地看了舒予一眼,眸中的柔情似乎能把人融化,接过茶碗的时候,借机悄悄捏了捏舒予的手,惹得舒予杏眸娇瞋。

韩彦哈哈大笑。

“嘘——你小声一些,别吵醒了小望之!”舒予赶紧嘘声道。

想到还在西屋里安睡的小望之,韩彦连连点头,努力压抑住喷薄欲出的笑声。

好半晌,人才渐渐地冷静下来,嘴角却依旧扬得老高,双眼深情地看着舒羽,无限感慨道:“怪不得人家总说,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有了媳妇和没媳妇,就是不一样!”

生活中有人照顾,大事上有人商量,好像不论走多远,总有个声音召唤自己。因此不论外面有几多风雨,内心却总是亮着一盏灯,温暖又沉静。

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尤其是来自情人的褒扬。

灯光下,杏眸波光流转,双颊飞红,舒予整个人都显得柔媚多情起来。

韩彦忍不住上前,将佳人搂在怀中,埋首颈间,贪婪地吮吸着舒予独有的气息。

于他来说,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安神香。

舒予顿了顿,悄悄抬手环住了韩彦的劲健的腰身,轻抚安慰。

人喝多了酒,平时压抑的那些烦恼和深情就都涌了上来,渐渐压倒了理智。

韩彦只觉得随着舒予双手的动作,有一团火自腹中一路灼烧到头顶,又飞速调转回去,在下腹喷涌而出。

韩彦连忙悄悄往后撤了撤腰身。

他虽然渴望到疼痛,可更不想在此时吓到了舒予。

夜色深处,宁馨无限。

……

虽然恨不能立刻动身,但韩彦还是将学堂的一切安排好之后,才决定应镇国公之邀启程出发。

“大班的学生们,我已经布置好了这几日的任务,你只需看着他们,适时地答疑解惑即可。”韩彦说罢,笑赞道,“不论文武,我相信你都能够胜任!”

舒予挑眉,极为自信地应道:“那是当然!”

她虽然比不上韩彦,但是在秀水河子镇再想要找出一个像她这样文武全才的夫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韩彦哈哈大笑。

舒予这自信又骄傲的小模样,让他欢喜得恨不能将人搂在怀中,在脑门儿上响亮地印下一吻。

可是他不能。

没见准岳父岳母大人都在旁边看着呢。

还有个得闻他要出行几天,虽然不舍,但是更多的是兴奋的小望之,正紧紧地拽着舒予的手,和她商量晚上一起睡的事情。

韩彦突然生出不舍来。

这是他第一次不是因为担心小望之的安危,而是因为眼前这种温馨静好的岁月而不舍出行。

“都不知道谦虚一下。”张李氏颇不赞同,训诫舒予,“姑娘家就该谦恭谦让,温柔和顺……”

舒予见自家娘亲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她的“女儿经”,面上耐心地陪笑听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她自打和韩彦结实起,就一直是如今这番模样性子,她虽然爱韩彦,却不希望因为这份爱而“矫揉造作”,变得不像自己了。

而且若是真的那样的话,只怕自己也就不再是韩彦最初喜欢的模样了。

韩彦:媳妇儿每一种模样我都喜欢!尤其期待洞房花烛夜的模样……

舒予:……

……

辞别舒予等人之后,韩彦跨上追风,一路往辽东军大营奔驰而去。

等到傍晚时分,才远远地看到那逶迤数里、静穆庄严的营地。

韩彦喝停追风,远远地看着那高高的哨楼、无数的营帐,敛眉凝思。

一会儿就要看到威名赫赫的镇国公朱琨了,他虽然极其想要立刻获得对方的支持,可也知道这不能急在一时。

欲速则不达。

先按照计划,一步一步地来吧。

韩彦摸了摸怀中的请帖,驱马前行。

没走多远,就被巡逻的士兵拦住喝问:“来者何人?为何擅入军营近?”

韩彦翻身下马,抱拳应道:“在下韩彦,康平县秀水河子镇人士,此番前来,是应镇国公之召请。”

说罢,从怀中取出请帖,请对方验明真身。

那领头模样的小将上下打量韩彦一番,接过帖子,翻来查阅。

来人果然所言非虚。

可是……

小将的目光落在韩彦身后的骏马上,眉头微蹙。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一匹瓦剌军马。

军中之人获取瓦剌军马不难,可对方却是一介平民……

第224章 万幸

想要见到镇国公,当然没有那么容易。

巡查的小将虽然放韩彦进了军营,但是却将他请到一处远离主帐的帐内等候传唤。

韩彦知晓对方这么做的原因,倒也不着急,更没有觉得受到了怠慢。

小将安顿好韩彦之后,立刻沉着脸去主帐禀报去了。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镇国公听他说明了缘由之后,却不过是怔愣一下,随后便哈哈大笑,脸带赞意;而黑甲精骑的统领卫锋大人更是主动请缨,前去迎接。

小将惊愕之余,心中难免不安。

他不是第一天从军,当然在军中知道等级不同,能够获悉的军情也会有差别。难不成,那位韩先生就属于等级较高的“军情”?

小将心中忐忑,连忙追了上去,在前头领路。

再看见韩彦时,他虽然不至于因此就阿谀奉承,却不敢再如先前一样怀疑审视,恭敬地留在帐外等候。

正在营帐里等候镇国公传唤的韩彦,并没有料到卫锋会亲自前来迎接自己,见帐帘被挑开,一向冷眼黑面的卫锋笑着踏了进来,吃了一惊,旋即站起身来,拱手笑着招呼道:“卫大人。”

“韩先生!”卫锋大笑抱拳回礼。

小将在营帐门口等了一会儿,见卫锋当先一步出来,替韩彦撩开毡帘,愣了愣,便知道自己先前想岔了,顿时后悔不跌。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那匹瓦剌军马或许是人家自己猎杀瓦剌军士所得来的,或者是镇国公赏赐的呢……

韩彦自是不知小将的这番心思,和卫锋前后脚进了主帐之后,就大方有礼地拱手向镇国公行礼问安:“在下韩彦,见过国公。”

镇国公正背对着韩彦,在看挂在壁上的舆图,闻言转过身来,很是温和地让韩彦起身道:“韩先生不必客气,此番能够抓获瓦剌奸细,多亏了先生出力献策。先生于军于国,功劳甚大!”

韩彦闻言起身,目光不闪不避,看着眼前这个让瓦剌闻风丧胆、让大周臣民盛赞的“国之长城”。

人届中年,然而镇国公身上依旧锐气锋利,儿且这种锐气和年轻人的热血冲动、无畏刚勇不同,那是经过战火和岁月的淬炼之后的坚毅与勇气,恰如一柄藏之于鞘的利剑,沉稳古拙,却又让人不敢触其锋芒。

眼下不是战时,镇国公也没有穿戴盔甲,人又很是和善地看着他,颇有几分儒将的风雅大气。

韩彦打量镇国公的时候,镇国公也在打量着他。

眼前的年轻人眉清目秀、书卷气难掩,然而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刚勇、任侠之气,让人难以忽视。整个人恰如一枚积年经河水冲洗的卵石,外表温润有礼,内里却坚毅不折。

怨不得能带领一众乡民,指挥若定,成功伏击瓦剌军士,而且还生擒了起头领,甚至由此而挖出一年多以前从辽东军中逃走的瓦剌细作的秘密,并且用计将人抓获……

只是,不知是何缘故,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些眼熟,但是正要说是在哪里见过,他也想不出来。

他自认记性颇佳,但凡是见过的人,能够引起自己注意的,他肯定不会忘记的!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他不是和韩彦有过自己都未曾在意的一面之缘,就是相识的人中恰恰好有韩彦相像的。

天下之下,毫无干系但是长相相似的人多了去了,镇国公思索片刻,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认识不认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韩彦顺利揪出瓦剌细作这件事情,使边地百姓险之又险地避免了可能发生的战火。

“不敢当得国公爷如此盛赞,在下惭愧。”韩彦谦逊拱手应道。

镇国公收敛深思,哈哈笑着摆摆手,道:“韩先生不必妄自菲薄。要不是你及时揪出了那瓦剌奸细,只怕这回我辽东军就要损失惨重了,而边地的百姓又要忍受征战之苦了……”

说到最后,镇国公眉峰微蹙,眼底迸发出锐不可当的战意和后怕庆幸的轻松来。

韩彦心中一沉,拱手问道:“不知国公爷这话是何意?”

事情已经圆满解决,面对头号大功臣,镇国公毫不隐瞒,敛眉沉声道:“想来卫锋应该和韩先生说过那瓦剌细作的身份了。”

见韩彦点头,镇国公又接着说道:“她利用营\\妓的身份,接近将士,从他们那里套取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而且此人极为聪明机敏,将这些看似无用的零碎信息整合在一起,又善于易容充作男子,在瓦剌贼人的配合之下,潜入营帐内窃取相关机要,竟然让她将整个辽东军的大致布防图给窥破了!

“得闻这个消息之后,黑甲精骑便立刻出营追捕。

“虽然人一直没有捉到,但是万幸的是因此那细作也不敢贸然将消息传回瓦剌,或许是不便,也或许是为了‘奇货可居’以图自保。

“否则,只怕今日我们就不是在这里轻松自在地谈话,而是率众迎敌去了……”

韩彦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样的情由,怪不得作为镇国公亲卫的黑甲卫队都亲自出动了,而且一追捕就是大半年。

“所以,韩先生于军于国,都是大功臣啊!”镇国公满是赞赏地笑道。

“御敌卫国,这是每一个大周子民应尽的本分,在下不敢居功。”韩彦连忙谦逊道,然而心里着实松了一大口气。

如果这份布防图真的泄露出去的话,那于大周来说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到时候,他所在乎、所要守护的,只怕都有可能成为一场空梦。

一瞬间,韩彦深刻地理解了边地的百姓为何如此地憎恶惧怕瓦剌贼人,却又在入侵时敢以性命相搏。

那是因为他们有愿意付出生命守护的人!

而现在,他也是。

想到舒予明媚舒朗的笑脸和稚气可爱的小望之,以及獾子寨一众待他真诚和善的乡民,韩彦只觉得从心底迸发出一股无所畏惧的勇气来,心里被沉静愉悦填充得满满的,嘴角不由地上扬。

第225章 问卜

獾子寨里,大家听闻他们一向敬若神明的灵微道长竟然是从辽东军中逃走的瓦剌细作,深觉被欺骗了,很是震惊、失望、恼怒了一阵。

就是张猎户和张李氏夫妻也不免愤愤又惴惴,私下里商量说:“既然那灵微道长是瓦剌细作,那她合的八字、请的婚期就不能作数……”

瓦剌细作,那就是他们的敌人,再高深的道法也不能相信。

“你说,他们两个人会不会八字犯冲?要真是这样,那这门亲事……”夫妇俩相视一眼,苦恼极了。

要真是八字犯冲的话,那贸然成亲自然是不好的;可是两人连小定礼都过了,还请了谭教谕保媒见证,要是这当口他们再反悔的话,也不好说出口……

毫不知情的舒予,见自家爹娘自韩彦走后,突然开始哀声叹气起来,而且还时不时拿一种似同情似担忧又似期盼的眼神盯着她,莫名其妙。

“爹、娘,你们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难事?”舒予贴心地问道。

张猎户夫妇相视一眼,齐齐摇头,却心虚地别开了眼神。

舒予一看就知道二老有事情瞒着自己,想了想,开始走煽情路线,温声道:“爹、娘,我是你们的闺女,将来要奉养你们终生的,你们有什么难事是不能对我说的?

“咱们都是一家人,您看,我有什么事情就不瞒着你们。”

舒予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先前偷偷和韩彦“谈恋爱”以及和韩彦一起瞒着二老韩彦与小望之真是身份的事情了。

张猎户夫妇俩听闺女这么说,一时很是内疚。

可是,八字合不合、婚期吉不吉的,只是他们俩基于灵微道长的真实身份的厌恶和猜测而已,怎么能贸贸然和闺女说呢。

好不容易闺女同意许婚了,而且对象还是他们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韩彦,甚至还有谭教谕保媒……

这万一要是一说出来,自家闺女又跟先前似的犯轴,不肯成亲,甚至是不愿意再相看了该怎么办?

张猎户夫妇俩相视一眼,立刻决定继续瞒着自家闺女。

“没事儿!”到底是张李氏反应快一些,借口信手拈来,“我们这不是想着你今年就要出嫁了,不舍得嘛!”

张猎户立刻点头附和:“对对对!你娘说得对!”

这么拙劣的谎话舒予要是能相信才怪呢!

自家爹娘不舍得她出嫁是真的,但是绝不会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否则就不会之前完全都不提这茬儿了。

不过,舒予想了又想,也不觉得家中最近有什么难事,只得无可奈何地丢开不提,就当是相信了自家爹娘的说辞,免得他们一面犯难,一面却还要绞尽脑汁地应付她。

不过,私下里舒予却更加用心了,将家中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当当,不让自家爹娘操心。

殊不知,张猎户夫妇俩见状更加忧心不止了。

这么好的闺女,那么好的女婿,这要是这八字不合的话……

夫妻俩烦恼了两日,终于打定了主意。

不管怎么说,为了自家闺女的终身幸福,得赶紧地悄悄去秀水河河子镇,请人重新合八字,如果八字合适的话,那就重新择定吉日成亲。

如果不合适的话……那也不能勉强成亲!

舒予听闻自家爹娘要去秀水河子镇时,很是惊讶地问道:“今天又不是集日,爹娘去秀水河子镇有什么急事要办吗?”

现在可不是腊月,不论是不是集日的都会有人开门做生意。

“也不是什么急事。”张李氏一早就想好了借口,这会儿从容道,“这不是你今年就要成亲嘛,我们趁着这几天没事儿去逛逛,看不能不能给你挑些合适的嫁妆回来。”

舒予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家娘亲没有跟自己说实话。

以自家娘亲性子,怎么可能接二连三和自己探讨婚事的具体议程!

不过,人谁还没有点秘密呢。

想到经过这两日的观察,家中一切平安顺遂,舒予也就没有继续刺探自家爹娘的“难言之隐”,只是叮嘱他们路上小心一些,并且特别强调“喝酒不驾车,驾车不喝酒”的行车原则。

张李氏笑道:“你就放心吧!你爹喝酒的话,我不也会赶车嘛!”

并没有说会约束着张猎户不让他喝酒。

夫妻二十来年,她还不了解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嘛——愁时要借酒浇愁,乐时要以酒助兴,平平淡淡时还想喝酒乐呵乐呵……

所以不论是此行问卜的结果是否符合他们的期待,一顿酒总是免不了的。

她可不自信自己能够劝住嗜酒如命的丈夫。

张猎户闻言嘿嘿直笑。

舒予见状,只得无奈笑叹,牵着小望之将两人送出了家门,随后锁上门去了学堂。

韩彦虽然应镇国公之邀去了辽东军中,但是学堂的一切还照旧进行。

上午大班的孩子们按照韩彦离开时的吩咐,自行温习功课,有疑惑的地方再趁着小班休息去时,去向舒予请教。

虽然不过才一天而已,然而大班的孩子却立刻都喜欢上了舒予这“暂代夫子”。

学识渊博什么的就不提了,因为韩彦的学识——至少是科考应试方面,可比舒予强多了。

他们喜欢和钦佩的是舒予的教学方式。

与韩彦的严格要求、高屋建瓴的教学方法不同,舒予则更加温和细腻,极富耐心、循循善诱、充分肯定,学习起来毫无压力,而且满满的成就感!

就是成绩最好的白亮,有时也吃不消韩彦的那种高标准、严要求的严厉教学方式,更别提是像王平这样成绩一般、专爱舞刀弄枪的学生了。

“舒予姐,你真厉害!”王平私下里和舒予说道,“夫子讲的东西,我总觉得很高深,理解起来很困难,心里有时还会惧怕……

“可是明明一样的知识,舒予姐讲起来我就觉得很轻松很明白!”

心里有些遗憾,甚至是抱怨,自家兄长咋就不再优秀一些呢!

这样舒予姐就愿意做他的嫂子了,也能私下里给他开个小灶,让他在白亮那小子面前也得意一回……

第226章 因材

舒予虽然也不大赞同韩彦的时时高压策略,但是当着王平的面,自然不会说出来,免得影响了韩彦在孩子们面前的威信。

“那是因为夫子对你们期望甚高,希望你们将来都能够有出息。”舒予笑道,“他要教的是未来大周的举子进士,我要做的却是把疑惑给你们讲透彻了,一者高屋建瓴,一者解决问题,自然会有所不同。”

一个班里那么多学生,韩彦不可能每一个都兼顾到,自然会有所侧重。譬如,文者重点培养白亮等人,武者重点教授王平诸人。

不过,这个自然不好和王平说,免得他从此后弃文从武,不再用心学习。

王平懵懵懂懂,似懂非懂。

舒予见状,想了想,笑道:“这就譬如同样教习你们骑射功夫,夫子的目的是让你们能够像那日伏击瓦剌军士一样,为国建功立业;而我则是要教会你们打猎生活的本领。

“因为教授的目的不同,方法和要求自然也会有所差别。”

王平恍然大悟,十分激动,当下脱口道:“那我还是愿意跟着夫子学习杀贼的本领,保家卫国……”

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这样显得他好像很嫌弃舒予似的,王平脸色一红,赶紧解释道:“舒予姐,我不是嫌弃你,我是……是……”

越描越黑,王平羞窘得手不知道往那里放了。

被人戳心窝子的感觉不大好,好在舒予也没有想着和他计较,见状哭笑不得地摆摆手,无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志向不是在这獾子寨靠打猎生活一辈子,是想要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护佑边境安宁,是不是?”

这话说到了王平的心坎儿里,他连连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

舒予便趁机教训他道:“那你是想学‘一人敌’,还是‘万人敌’?”

王平收住点头的动作,懵懵懂懂地问道:“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了!”舒予循循善诱,“所谓‘一人敌’,便是只学习武功,临阵对敌毫不畏惧,招出取胜;所谓‘万人敌’,则是精通排兵布阵之法,两军对垒,指挥若定,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王平毫不犹豫地回道:“当然是‘万人敌’!”

他将来一定会做一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就想镇国公一样,让敌人望而生畏、闻风丧胆!

到那时,他一定会率兵清剿瓦剌贼人,让他们不敢再侵扰边地,屠杀大周的百姓!

王平雄心勃勃、壮志满怀。

舒予笑着点点头,赞道:“男儿当志存高远,好样的!”

又趁势劝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于学文一途上也万万不可懈怠。否则文理不通,如何精研并且掌握、熟练运用排兵布阵之法?”

王平凛然,挺身握拳立誓道:“舒予姐放心,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的!”

舒予笑着点头赞道:“我期待着那一天!”

王平郑重点头,当即压下心底的浮躁,进学堂读书去了。

舒予见状甚是欣慰。

……

午饭舒予没有回家,直接在学堂旁的韩宅下厨做了小望之最喜欢的酱爆肉丝面。

韩彦事先将家中和学堂的钥匙都重新配了一副,交给舒予保管,还开玩笑地说,自己的全副家当都交给舒予这个“管家婆”保管了。

想到现代社会里男人上交工资卡的行为,舒予忍不住哈哈大笑。

倒是把韩彦笑得一愣一愣的,追问舒予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舒予连连摆手,止不住地笑道:“我这是夸赞你呢!”

虽然不明白舒予的夸赞是何深意,不过知道她是真的开心,韩彦便也放心了,笑着将此事丢开不提。

……

吃罢午饭,消了会儿食,舒予便催着小望之午睡去了。

这是舒予给小望之争取来的福利,原本韩彦是坚持要抓住点滴时间,对小望之进行“储君”的教导的。

可是舒予则坚持小望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万事都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只会揠苗助长。更是亲自拟定了小望之的作息安排,并且坚持磨到韩彦同意为止。

小望之对此很是珍惜,麻溜地爬上炕,窝在舒予怀里,很快便沉沉地睡去了。

……

下午习武,舒予教授的是她最擅长的骑射功夫。

因为有小班的学生要一起教授,舒予自然不方便带着他们骑马进山射猎,只能是在学堂前的空地上立了靶子,教导并且敦促他们练习射箭。

毫无悬念,一向尚武的王平依旧拔得头筹。

而一向崇文的白亮则依旧落后于全班平均水平,而且对此习以为常、毫不在意,练完一轮之后,便趁着歇息的间隙,又捧着书本去看了。

舒予摇摇头,叮嘱王平暂代夫子一职,看着那一班大小孩子,自己则去找白亮谈谈理想,说说人生。

“又看书呢。”舒予走过去,笑着招呼道。

白亮抬头见是舒予,连忙起身拱手行礼。

舒予摆摆手,笑道:“眼下是课间休息,你不必拘礼。”

白亮却破不赞同,拱手道道:“不论何时,学生面对夫子都应恭谨守礼,否则师道尊严何在?”

一派小大人的模样。

舒予愣了片刻,便由着他去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生活中处处保有仪式感并不是什么坏事。

“孺子可教也!”舒予先赞了一句,笑道,“怪不得夫子说你潜心学术,他日必成大器呢!”

至于韩彦说过的白亮学习扎实有余,灵活变通不足的事情,就暂时不要和他说了,免得打消了他进学的积极性。

果然,白亮闻言眼神一亮,哪怕他极力压抑,然而嘴角还是禁不住地微微上扬。

“夫子谬赞……”白亮拱手谦逊道。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舒予笑着打断了:“你不必过于谦逊,这一点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又笑问道:“你这么努力地学习,将来想做什么?”

白亮一愣,明亮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茫起来。

想做什么,他好像从来都没有仔细地想过这个问题。

他每天想的都是温习功课,将夫子讲过的内容熟练掌握,将夫子明天要讲的只是提前做好预习……

第227章 开张

想了许久,白亮才不甚自信地低头嗫嚅道:“将来,将来我要参加科考,考中秀才、举人、进士……”

背在身后的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舒予见状暗暗叹息。

没有目标的人生注定是迷茫的。

“然后呢?”舒予追问道,“你考中进士之后呢?要做什么?”

王平抬头飞快地瞥了舒予一眼,随即把头埋得更低了,挤出两个字来:“做官……”

舒予哑然,顿了顿,才又追问道:“要做什么样的官?”

白亮霍然抬头,声音坚定道:“爱民如子的好官!”

“如何爱民如子?”舒予紧接着追问道。

“让他们吃饱穿暖,再也不用受战乱之苦!”白亮立刻沉声答道。

声音不大,却较之之前的迷茫,充满了坚定。

这是所有边地百姓的祈愿,每一个生活在边地的人,对此都有深刻的体会。

“既然如此,只是一味地读书有什么用?”舒予趁势教导道,“要百姓吃饱穿暖,你要懂得农桑之事;要百姓远离战乱之苦,你要懂得兵法之术。

“譬如眼下,你的射术落后于他人,就该认真思索问题出在哪里,以图改进。要知道,生活在边地,武功越高,生存的机会就越大。

“而若是你将来真的做了官,而且是边地的父母官的话,还要想着如何改进武器、排兵布阵,以防外地侵扰。

“当然,作为一地主宰,这是事情自然有兵马都监替你来做,但是你也不能全然不懂,是不是?否则若是属官有意糊弄,你这个长官又该怎么办?”

随着舒予的追问,白亮原本坚定的神色又渐渐变得迷茫起来,然而较之之前的惶然无绪,却更多的是沉思默想。

舒予见状,便起身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读书过目不忘,自己好好想一想罢。”

说完,便去教导小班的孩子射术去了。

而一向谨守师生之礼的白亮,这会儿若有所思地垂首不语,直到舒予走远也没有回过神来拱手相送。

……

傍晚下了学,舒予锁好门,牵着小望之一路往家行去。

还未到院门,便见自家灶房的烟囱上炊烟袅袅,便知自家爹娘去秀水河子镇上替自己“寻嫁妆”回来了,便一面推开院门,一面高声喊了“爹、娘”。

张李氏在灶房里应声道:“哎!下学了!快去洗洗手,一会儿就能吃晚饭了!”

声音清朗欢悦,一扫这几天的颓势。

张猎户则从屋子里出来,蹲下身去接住欢喜地冲过的小望之,将他高高地举起来转了两圈,这才将人抱在怀中,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面人,递给小望之。

小望之高兴极了,接过面人,向张猎户道了谢,便挣扎下地,径直奔向舒予,将面人高高举起来献宝。

惹得张猎户又气又笑,抱怨道:“你这小没良心的!真是白疼你了!”

话是这么说,然而眉眼间纵容宠溺的笑一直都没有散过。

舒予见状,便知自家爹娘心事一了,也放下心来,笑着和小望之玩面人去了。

……

吃过晚饭,张李氏拿出一匹棉麻混纺的布料,催促舒予道:“快瞧瞧,这料子怎么样?”

舒予玩笑道:“这是爹娘今日去秀水河子镇上,给我买回来的嫁妆吗?”

张李氏一愣,瞋了她一眼,道:“什么嫁妆不嫁妆的,姑娘家把这些挂在嘴上,也不害臊!”

舒予:……

明明是你先提的好吗……

就知道先前买嫁妆的话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不过,只要自家娘亲开心,舒予也不跟她计较这些。

顺手摸了摸桌上的料子,舒予笑道:“摸起来挺舒服的,轻薄透汗,正适合做夏衫。”

“可不是嘛!”张李氏笑道,“张掌柜说了,这可是刚从江南来的货呢,比棉布透汗,比麻布柔软,正适合做夏衫!

“哦,对了!听说还是托王记马行的商队带回来的呢!”

舒予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韩彦与王记马行的合作建立的京城与辽东府的通讯往来系统,除了替韩彦传信之外,终于正式开张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

笑意漫出眼底,舒予笑着点头赞道:“是是是!这两天赶个工,五月里咱们就能穿上新的棉麻夏衫了!”

只要商队能够盈利,那王耀祖应该就会有信心将这门生意坚持下去,到时候韩彦和京城的通讯、人员、物资的往来也会方便许多。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小望之作为大周唯一的皇嗣,已经开始了他的回京之程!

韩彦若是知道这个消息,该会有多高兴啊!

虽然不过分别两天而已,相思却已经漫上心头,驱遣不散。

张李氏不知道舒予这番心思,正高兴地说着该给家中各人裁制什么样的新夏衫呢!

“幸好选的是浅烟灰色,这个色不拘男女老幼的都能穿!”张李氏为自己先见之明而自得,欢欢喜喜、絮絮叨叨,“到时候给望之爹做一身长衫,给舒予裁一身布裙,给你做个褂子,给小望之也做一身……”

就是张猎户这个平日里完全不管这事儿的人,这会儿也似模似样地听着,不时地附和或是反驳两声。

今日他们夫妻俩去秀水河子镇上,到最有名气的卦摊上重新给韩彦和舒予合了八字、请了婚期,正与灵微道长说的大致相合,两人的婚姻是天作之合,乃美满白首的吉兆,两人这才算是彻底放了心了。

这才有心思买布裁制新衣。

张家小院里欢声笑语,辽东军营地的主帐中,气氛紧张沉闷。

镇国公听完幕僚的回禀,挥手让人退下,凝眉端坐,半晌无语。

他虽然治军严明,但是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所以对于部将私下里的一些“小动作”,只要不过分,他一向是灵活处之的。

譬如参将王继高利用职权提携子侄,他也是知道的。

前方的将士拼杀厮杀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妻儿族人生活得平安顺遂。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王继高利用职权给亲子安排了康平县兵马都监的职位、替侄儿撑起秀水河子镇的马市生意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将手伸向大周的军马!

良马易得,军马难求,王继高在军**职多年,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要不是这一次韩彦恰好骑了匹瓦剌军马过来,引起了巡边小将的怀疑,进而禀报上来,他询问之后得知此马乃是王继高的侄儿王耀祖所赠,甚至王记马行里还有大周的军马,震惊之下这才派人偷偷去查探的话,只怕还不知道要被那王继高蒙骗多久呢!

第228章 归心

镇国公心绪起伏片刻,张口要着人将王继高押进来对质时,目光扫过下首静坐的韩彦,心思一转,转而问道:“韩先生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要说韩彦是无意间骑乘瓦剌军马应邀前来的,他并不相信。

所以只怕韩彦对此早有成算。

虽然这一问正中自己下怀,然而韩彦是照例谦虚一下:“此乃军务,在下不敢随意置喙。”

镇国公笑道:“就当是本帅诚心请教。”

韩彦连忙起身再三道“不敢”,而后凝神片刻,从容答道:“王参将贩卖的可不止有大周军马,更多的还是瓦剌马,甚至是为数不少瓦剌军马。

“由此可见,此人在瓦剌,甚至在瓦剌军中必然有内应。”

镇国公闻言点头,眼中光芒一闪而逝。

瓦剌会想到在辽东军中安插奸细,难道他就不会派人潜伏到瓦剌军中吗?

不过,王继高在瓦剌军中有内应这件事情,他并不知情。

想到这里,镇国公眉间一肃,陡然间想起一个可能性——会不会王继高在瓦剌军中的内应,就是他派去潜伏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事情可就糟了!

以王继高的级别,根本就不够资格知道他在瓦剌军中安插了哪些人!

强压住内心的翻涌,镇国公伸手做请道:“韩先生请继续。”

韩彦不知镇国公因何缘故突然凛肃起来,但这并不妨碍他将自己的计划徐徐托出:“那人既然敢与王参将合作,向大周贩卖瓦剌的军马,那国公爷不防顺藤摸瓜……”

镇国公边听边不时地点头,到了最后,脸上的忧色冷意褪去了大半,正色道:“本帅这就去安排,多谢韩先生谋划。”

将功赎罪,相信王继高会很“乐意”的。

“不敢不敢,还望国公爷不要怪罪在下妄议军政才是。”韩彦拱手谦逊道,又坦诚道,“在下和王参将的侄儿有些交情,又承蒙王参将上次亲去送赏,并不想与之交恶。”

镇国公点头表示理解,更欣赏韩彦的坦率,笑应道:“韩先生尽管放心,本帅自有分寸。”

说罢,看了卫锋一眼。

卫锋会意,邀请韩彦去他帐中喝茶叙旧。

韩彦拱手谢过镇国公,与卫锋前后脚出了主帐。

剩下的事情,就要看镇国公怎么处置。

当夜,参将王继高奉镇国公的命令连夜出营,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接了什么任务。

第二天一早,此行事情已经办完的韩彦,便去主帐向镇国公请辞。

镇国公知道韩彦还有一帮学生要教导,并不挽留,只是吩咐卫锋亲自将人送出营地之外,以表看重之意。

等出了营地,辞别卫锋,韩彦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而去。

卫锋目送一人一马消失在前方的密林里,这才折足回了主帐,向镇国公复命。

镇国公正对着舆图凝神静思,听得卫锋进来禀报说韩彦已经离去,收回目光,感叹道:“英雄不问出处,这位韩先生着实了得啊。”

卫锋深有同感,点头附和。

镇国公静默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位韩先生有些眼熟?”

卫锋是他的亲随,打小就在他帐前效力,应该说他认识的人卫锋几乎都认得。

卫锋一愣,不解地问道:“国公爷缘何有此一问?”

镇国公却摇头笑了笑,摆手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位韩先生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接着便又正色吩咐道:“王继高那里给我看紧了。他既然有本事自己在瓦剌军中培植内应,此番被查出来,定然心有不甘,说不准还会有其他招儿等着呢。”

并没有再继续说韩彦的事情,仿佛刚才的疑问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卫锋见状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肃然领命,出帐盯着王继高去了。

……

韩彦归心似箭,回程只用了去时三分之二的时间,便赶回了獾子寨。

太阳还高高地悬在天上,学堂这会儿还没下学呢。

韩彦先回张家,和张李氏打了招呼,又将追风拴到了马棚里,便一路直奔学堂而去。

学堂前的空地上,大班的孩子们舞刀弄枪,耍得虎虎生风。

舒予则正在亲自示范,教授小班的孩子们练习射箭。

“臂要平直,弓要拉满,身形稳如松,放箭疾如电……”舒予身子高拔如松,全神贯注,手指一松,利箭如闪电一般疾驰而去,尖利的破空之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笃!

正中靶心,干脆利落。

“好!”

在孩子们的鼓掌欢呼中,一声清朗的赞叹穿越杂音,准确地击中舒予的耳膜。

舒予诧然顺声望去,就见韩彦正立在拐角处的大树下,身长玉立,含笑赞叹,一路的风尘疲惫却难掩其卓然不俗之姿,如一轮朝日明亮灼人,虚化了周围的一切,成为她眼底唯一的存在。

舒予一惊,旋即心底像是有漫的烟花绽放,绚灿夺目,喧嚷有声。

不过是三日未见,却犹如三秋。

“夫子!”

“父亲!”

先于舒予,孩子们欢呼着迎了上去,小望之更是激动地直接跃进了韩彦怀里。

韩彦哈哈大笑,和孩子们说笑应答,然而目光却始终分出一片,落在那个立在原地盈盈浅笑的人儿身上。

……

晚上吃饭时,张猎户少不得又拉着韩彦痛快地喝了一通。

好在韩彦想着一会儿还有悄悄话要和舒予说,未肯放纵自己醉酒。

饭后,依旧是张李氏照顾醉酒的张猎户,舒予提灯送韩彦和小望之甥舅俩回去。

这回韩彦没有喝多,自然不肯劳累舒予去抱已经睡着了的小望之,只让她提灯从旁照路就好。

宁谧的山间,只有星月之辉一路播撒相随,安静极了。

舒予听见自己和韩彦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一下又一下,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先前人多,她对着韩彦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人(已经熟睡的小望之不算),小别初见的她在欢喜的同时,竟然忍不住有些紧张起来。

这大约就是人们所说的“近乡情更怯”。

不对不对,要真是那样,也应该是韩彦紧张才对……

舒予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第229章 柔情

韩彦怀抱着熟睡的小望之,侧首看着提灯安静地都在一侧的舒予,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又用斑驳的树影轻覆摇曳,温柔如一汪水,让他整个人都忍不住徜徉其间,久久难以回神。

若不是怀里抱着小望之,他都想将月下美人拥在怀里,一慰这几日的相思之苦了。

一路静默而温柔地相伴,等到得家中时,舒予已经渐渐习惯了两人乍别之后的独处。

推门进屋,舒予自然而然地从韩彦怀里接过依旧熟睡的小望之,放到西间的炕上,盖好薄被,这才又转身出来。

韩彦这会儿已经擦过了脸,本就薄薄的酒意早已消散完全,然而目光一触上舒予清新安恬的小脸,他又忍不住心旌荡漾得醉了。

舒予急于和韩彦分享王记马行的商队开张的事情,就没有注意到韩彦原本清澈的目光逐渐又变得幽暗起来,径直上前欢喜道:“韩大哥,商队正式开张了呢!”

韩彦满腹的柔情登时一僵,一时之间没有明白舒予这话里的意思。

舒予见状,便将张家布庄托王记马行的商队捎带江南的棉麻布料的事情说了,末了欢喜地感叹道:“这说明韩大哥和王记马行的合作已经逐渐步入正规,开始接外面的生意了!”

以前王记马行的商队也会帮忙捎运货物,但那只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并没有将这当成一门正经的生意来做,和这次帮张记布庄购入江南的棉麻布料完全不同。

韩彦顿时明白过来,心中大为高兴,先前的旖旎情思倒也随之褪去了大半。

“近两日有京城的书信送回来吗?”韩彦急忙问道,满含期待。

舒予摇了摇头,不忍见韩彦失望,遂又连忙宽慰道:“或许是白起还没有来得及回寨子送信呢!”

韩彦闻言虽然有点失望,倒也不着急,反正事情正在按照他的计划逐步推进,京城的来信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舒予便倒了杯茶,递给韩彦。

酒后易口渴,需要多多补充水分。

韩彦笑着接过来,顺势捏了捏舒予的指尖,低声笑道:“多谢。”

舒予瞪了他一眼,自己又忍不住扬唇笑了起来,眉眼间全是小别重逢的欢悦。

看得韩彦也忍不住扬唇笑了起来,没有留神儿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差点呛到了。

“慢一点,慢一点……”舒予连忙上前帮他抚背顺气,好笑道,“多大的人了,又没有人和你争抢,喝茶也能呛到……”

话还没有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阵变幻,吓得她双手下意识地攀住了韩彦的脖子。

下一刻,人就被韩彦拥在了怀里,臀下是韩彦精健结实的大腿。

饶是舒予一向爽直大方,此时也忍不住小小地低呼一声。

这声惊讶又羞窘的低呼,成功取悦了韩彦,却也让他警醒,没有再更进一步,免得真的吓到了舒予,到时候连抱都不给他抱。

见舒予嗔怒要起身,韩彦连忙软语央求道:“让我抱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声音里满是疲惫,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巴巴。

舒予想到韩彦此次前往辽东军营地背负的重任,心中一软,遂又安坐下来,却不忘记一再强调道:“你说的,就一小会儿哟?”

韩彦连连点头,埋首在舒予的颈间,贪婪地吮吸着那让他迷醉又心安的独特气息。

呼吸的热气喷在脖间耳后,让舒予忍不住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但是看着灯光下的韩彦整个人显得那样疲惫和孤独,她又不忍心将他推开,只能强忍着不适,由着他偎依取暖。

一室安闲宁谧,灯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宛如一体。

……

许久,舒予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此行不顺利?”

否则一向坚毅通达的韩彦怎么会这般疲惫颓废,尤其还是在她这个未婚妻面前?

韩彦贪婪而不舍地抬起头来,深情款款地表白道:“不是。是你太美,夜色太撩人,让人忍不住沉醉。”

舒予脸一红,又甜蜜又气恼,伸手用力一把推开了韩彦,如只山兔般敏捷地退到两步开外,抱臂嗔怨道:“你欺负人!”

唔,这其实还不算是“欺负”……

韩彦正在内心界定“欺负”的内涵,见舒予又羞又恼的,便连忙敛神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人一放松就喜欢说真话。”

一本正经的模样。

舒予正在气恼,闻言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瞪了韩彦几眼,看在他情话说得这样动听真挚的份儿上,到底没有再跟他计较。

韩彦倒也乖觉,见状顺着舒予的性子,说起了此行前往辽东军营的事情来。

得闻韩彦主动骑乘追风前往辽东军营地,并且趁势献计“对付”王继高时,舒予不由地担心问道:“这不会影响到你和王记马行的合作吧?”

毕竟,王记马行可是靠着王继高才在秀水河子镇站稳脚跟的。

韩彦笑着宽慰她道:“不会。”

接着便将镇国公特地避开他审处王继高的事情说了。

舒予闻言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

镇国公身为一军主帅,竟然他有意将韩彦从这件事情中摘出去,那就肯定不会留下痕迹的。

“对了,听镇国公的意思,似乎想招我入军中效力。”韩彦沉吟道,“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舒予倒茶的动作一顿,讶然抬头,片刻后,一边注茶一边反问道:“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如果韩彦不想去的话,根本就不会和她提起这茬儿。

舒予眉眼低垂,心思暗涌。

韩彦倒也不瞒舒予,闻言坦诚应道:“我自然是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多多接触镇国公,好见机将他拉拢到咱们这边来的!”

语气一顿,又叹道:“但是,你也知道,我对这一班孩子寄予厚望,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地都有了可造之势,我总不能半途而废,让以往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于他来说,这是件两难的事情,所以当初他才没有一口答应,或是断然回绝。

第230章 佳偶

舒予抬头瞪眼,看着一脸为难的韩彦,抱臂挑眉冷笑道:“韩大哥去了一趟辽东军营倒是能耐了啊,竟然连我都‘算计’上了!”

明明就是想让她承担起教导孩子们的重责,他自己好去辽东军中“浪”,偏生做出这么一副为难的样子,等着她主动“入套”。

韩彦嘿嘿一笑,此时倒是坦直:“知我者,舒予也!”

说罢,又正色道:“不过,倒也不是‘算计’你,我是真的左右为难。”

既想要去辽东军营地,进一步接触镇国公,为后续之事筹谋,又心疼舒予会因此而太过于劳累。

舒予当然知道此“算计”不同于彼算计,毕竟韩彦早就坦诚了他和小望之的身份,而她也早已决定与之祸福与共。

所以即便是韩彦不说,她从别的地方知情后也会主动承担起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或许还可能会矫情地埋怨韩彦的“隐瞒不报”,觉得他对自己不够信任之类的。

“我应下了!”舒予瞪了韩彦一眼,爽快应道。

她方才说什么“算计”之类的,也不过有情人之间的“小情趣”罢了。

韩彦自然是千恩万谢的,允诺他会和镇国公争取不长驻军营,否则就一切都免谈。

毕竟,教导小望之才是重中之重。

他可不想自己拱卫上皇位的是一个不学无术,甚至是残暴恣睢的昏君,否则那就不是“救世”,而是“灭世”了。

事情暂且就这么定下了。

然而韩彦心底难免隐忧,怕大班的学生们不能接受他以后的经常缺席,并且由舒予替代教导他们。

可是等到第二天到学堂授课时,看到不少学生恍然间跟换了人似的,譬如一向讨厌读书的王平竟然开始认真向学,而一向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白亮竟然开始专心习武。

当然,他们各自主攻的方向依旧是自己擅长的领域,并没有因此而本末倒置。

韩彦见状暗自惊讶。

待询私下里一一问过缘由之后,韩彦不禁又是高兴又是失落,悄悄和舒予感叹道:“没有想到啊,才短短三天的而已,你就收服这帮猴孩子的心……”

想当初他教导这帮猴孩子进学知礼,可是费了好长时间的工夫呢!

这落差大的,他几乎要怀疑自己这个做夫子的是否合格。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将来他有事要去辽东军营,把学堂托付给舒予管理时,大班的孩子们会不服舒予的管教,给她找麻烦。

舒予闻言笑道:“这还不都是因为韩夫子您授徒有方,将他们一个个都教得道理通达,我这才能一点即透的嘛!”

这倒不全然是安慰韩彦,而是大实话。

韩彦闻言哈哈大笑,一扫之前的颓势。

可见心上人的肯定和赞赏就是一剂万能良药,能随时驱散各种不快和自我否定。

韩彦不是拖沓的人,做好决定之后,立刻又亲自赶赴辽东军营地,和镇国公将事情言明。

镇国公原本就体谅韩彦一寨学堂夫子的身份,不便丢开学生脱身,所以当初才没有逼着他立即做决定。

如今见韩彦已然找到了解决两难的途径,他当然是欣然答应下来。

“没有想到北地的一个小小村寨里,除了韩先生,竟然还能寻出第二个夫子来,当真是卧虎藏龙啊!”镇国公捋须笑叹道。

卫锋闻言笑道:“国公爷只怕是还不知道吧,那位暂代的夫子,就是韩先生已经下了小定的未婚妻呢!”

卫锋因为抓捕灵微道长一事,和康平县衙的官吏打交道颇多,再加上破获此案的关键是韩彦,所以他多少知道点有关韩彦亲事的八卦。

镇国公闻言惊讶扬眉,追问韩彦道:“此事当真?”

韩彦拱手笑应道:“不敢欺瞒国公,学堂的一应事务,在下确实都托付给了内子。”

说着,又将舒予上次仅仅暂代他授课三天,就让不少学生大为改变的事情一一说了。

将来舒予是要随他一起进京的,韩家是个累世官宦的大家族,家大业大的,同样鱼龙混杂,难免有人会起眼他的“拥戴之功”,不敢说他什么,却会当面或是背地里议论给舒予难堪。

毕竟,韩家起家至今,娶进门的媳妇虽然不说是个个都系出名门,却绝对没有一个像舒予这样平民出身的。

要不是情况特殊,只怕父亲当初也不会这么爽快就同意这门亲事的。

但是如果有镇国公对舒予的肯定和赞赏的话,那情况就大为不同了,将来舒予也能挺直腰杆,少受些指点议论。

镇国公完全没有预料到,小小的獾子寨竟然还有这样的文武双全的奇女子。

打猎胜过一般的男儿也就罢了,毕竟边地骑射出众的女子也不是没有;但是于读书上如此天赋卓绝之人,别说是女子了,就是男儿也是万中挑一的。

譬如,韩彦就坦诚自己于进学之速上远不如对方许多。

“巾帼不让须眉!”镇国公笑赞道,“怨不得能和韩先生成了佳偶。”

世间的姻缘,讲求的就是个“门当户对”,你想要嫁得高婿,自己也不能一无可取才行。

一向谦逊示人的韩彦,此时却含笑点头应和道:“确实如此!”

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惹得镇国公和卫锋哈哈大笑。

卫锋更是直接笑他道:“韩先生还真是会自夸以及夸人。对了,张姑娘还不是你的妻子呢,你现在叫‘内子’可不合适!”

韩彦笑应道:“在在下心里,她早就是决心共度一生的人了!”

虽然语气自然随意,然而镇国公和卫锋却都从中听出无比的诚恳和郑重。

打心眼里认定的事情,本就不需要加重语气,求得别人的认可。

事情确定下来之后,韩彦便又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地赶回獾子寨,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舒予。

第二天正逢学堂一旬休假,韩彦短暂地打了个盹儿,就立刻又翻身上马,一路往秀水河子镇行去。

既然他以后要经常前往辽东军营地“当差”,那自然就没有时间再像以前似的,每逢一旬休假就到栖云山谭府和谭老先生论道了,总得提前和别人的说清楚。

人无信不立。

第231章 惊恐

谭老先生得闻此事,很是替韩彦高兴,让他不必在意,闲暇时再来和他下棋论道就是了,不拘何时,他随时奉陪。

待送走韩彦,谭老先生将子孙都叫到正堂,将韩彦应镇国公之邀,随时可到辽东军任职的事情说了,末了感叹道:“此子前途无量,汝等定要诚心结交,不可与之交恶。”

众人闻言惊叹不已,齐齐拱手应下。

心里却很是感叹,当初谁能够想得到,那个从京城逃难而来的连纸笔都买不起的穷书生,如今竟然得到了威震天下的镇国公的赏识,甚至还允许他自由当差!

人生的际遇,还真是难以预测。

……

韩彦离开谭府之后,径直去了王记马行。

白起得闻后迎出去,笑道:“正好昨日有韩大哥的信件寄到,我正说今日托人给你送回去呢,可巧你就来了。”

旬日逢集,獾子寨来秀水河子镇赶集的人很多,托谁捎去都很方便。

这还是上次韩彦见白起顶风冒雪地赶回寨子,就是为了给他送信,十分感动不忍,于是在王耀祖启程前往京城之后,就叮嘱白起不必如此辛劳,如果方便找人帮忙捎信回寨即可。

一来,寨中人淳朴,又对他尊敬有加,不会私下拆阅他的信件;二来,即便有人好奇拆开了,识字不多,更不会懂得茶经中的真意了。

“正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韩彦笑应道。

说话间和白起前后脚进了屋子。

白起从床头的小木匣子里拿出两封信,递给韩彦,笑道:“我还有些账目没有理清楚,就不多陪韩大哥了。”

韩彦知晓白起是特地避让出去,方便他拆阅信件的。

虽然不必如此,但他还是很感激白起的周到备至,遂笑道:“多谢。”

白起笑着摆摆手,迈步出了屋子,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韩彦摇头笑笑,不忍辜负了白起的好意,当即坐下来拆信阅读。

两封信同样是茶经。

一封是韩迁写来的,不过是叮嘱他万事小心,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言语,然后大半篇幅便是问他的婚事。

字里行间,一片慈父情怀。

成亲乃是人生大事,当父亲虽然不能亲至,但是哪里能不关心呢。

韩彦眼底微热,抬头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的情绪压下,将信笺重新收好,这才拆阅起庄贤的来信。

庄贤在信中主要说了一件事情,那便是和王耀祖的合作,总而言之,大体上一切顺利,小风波对于他来说也完全不是问题。

韩彦知道庄贤这是怕他担心,所以才报喜不报忧,心中很是感动。

有友如此,不负此生啊!

默然静坐片刻,韩彦也不等回去再回信了,当即出门找白起寻了笔墨纸砚,伏在案上,执笔回信。

计划已经正式展开,只是他一个人在辽东府努力可远远不够,还需要京城方面的全力配合。

好在韩彦胸有成竹,这会儿写起来顺畅无比,言简意赅,很快就将两封回信都写完了,当即交给白起,请他尽快送往京城。

白起见事情紧急,连忙应道:“别人我不敢说,但是韩大哥的信件,就是派专人送去京城也是可以的!这是东家临走之前吩咐过了的。”

“那就多谢了。”韩彦笑道,“总之,越快越好。”

韩彦不说为什么这两封信这么紧要,白起也没有多问,这是他们之间早就形成的默契。

……

与这两封信一同抵达京城古井巷余记茶楼的,还有王继高通过驿站传给王耀祖的家信。

王耀祖一看那信封上的字迹,就知道是叔父王继高写来的,眉间不由地一蹙。

他虽然和叔父关系颇为“深厚”,但是两人却很少用书信联系,毕竟马行的生意有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而信件又极容易被人截获而泄露秘密。

所以一直以来,他们需要商谈时都是直接面见的,如果不方便的话,也会让信得过的亲随亲自跑一趟传信。

走驿站,这还是头一遭。

王耀祖眉头紧皱,拿了信件,寻了间僻静的雅间,进去关紧门窗,这才坐下拆阅信件。

这一看不要紧,把他惊得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紧张惧怕得脸色发白,浑身直颤,差点又点跌坐在地上。

他们借着马行的掩护,偷偷贩卖军马的事情竟然被镇国公察知了!

私贩军马,那可是杀头的重罪。

搁在本朝开国的时候,甚至还有可能祸及子孙,株连亲人。

所以当初他就和叔父议定,可以想方设法地私贩瓦剌军马以谋取巨额利润,但是大周军马却千万不能随意去动。

马行里那些为数不多的大周军马,很多都是叔父利用职务之便偷运出来的淘汰的“劣马”,明面上揪不出一点错处来。

所以他们这些年来,眼见着诸事顺利,他们也渐渐地放下了最初的戒惧。

谁承想,竟然在这当口突然就被镇国公给查出来了!

王耀祖头顶直冒冷汗,感觉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叔父被查处,那他肯定也跑不掉!

叔父从军中偷运出来的军马,最后可都是交到了他的手上再贩卖出去的!

王耀祖不敢相信自己可能会面临的命运,顿时萎颓在地。

旁边雅间的客人会饮毕推门出去,一行人说笑喧嚷,脚步嘈杂。

王耀祖被吵得回过神来,咬咬牙,哆哆嗦嗦地举起那似有千斤重的薄薄的信笺,深吸一口气,凝神继续往下看。

叔父在信中问他,到底谁有可能从他那里买了大周军马,却又转过头出卖了他。

王耀祖咬牙切齿,他要是知道是谁出卖了他,这会儿定会拿把刀去和对方拼命!

他仔细地回忆着每一匹到手的大周军马的买主,生怕错漏了一个细节。

好在他们一直都很小心,弄出来的大周军马极少,倒也能回想起个七七八八。

能够格从他这里买走大周军马的,不是他极为信任的熟客,就是那些不知名姓但财势雄厚到他不敢拒绝的人。

第232章 崇拜

到底会是谁出卖了他呢?

王耀祖绞尽脑汁,却发现毫无头绪。

而此时远在北地的将功赎罪的王继高,看着刚刚攻下的山头的马厩中那几匹大周军马,恨不能将已经死透气的山匪头子浑身再戳上十几二三十个洞!

他就说贩卖军马一事,自己做得那么隐秘,面上丝毫都没有破绽,镇国公又怎么会察觉到的?

原来问题出在这群山匪的头上!

这群山匪是早些时日因为勾结瓦剌劫掠附近的山民而被镇国公盯上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保证此次能够一举攻破山寨,镇国公早就事先派斥候潜伏侦查,发现此处有大周军马出没,立刻暗中调查山匪是否与军中有勾结也是正常的。

怨不得最近卫锋总盯着他不放呢,想来就是因此而认定了他和山匪有勾结,防着他通风报信呢!

王继高又气又急,当即也顾不得善后争功了,立刻向卫锋告了假,飞马回营,向镇国公解释自己的清白无辜去了。

他在瓦剌军中有内应,尚且可以借此将功赎罪,可是将手伸向了大周军马,甚至将马儿弄到山寨,镇国公绝对轻饶不了他!

看着王继高一路骑马奔驰而下,就跟身后有索命的厉鬼似的,正在指挥众人清扫战场的卫锋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若不是还要留着王继高对付瓦剌,就凭他身为参将,知法犯法,利用职务之便私贩军马,就能立刻将他就地军法处置了。

得亏韩彦记性好,想起有次去王记马行看马时,听养马人无意间说起那批军马全都被一个神秘的大客商全数买去,心下生疑,早早地查探清楚了对方的来路,又特意有了今日这番安排。

如此才避免了王继高生疑,继续追查泄密之人。

想到此处,卫锋不由地暗自叹息。

作为镇国公的刀,他自信锋利迅疾、无人能及,但是于谋略上却远不如韩彦许多啊……

怨不得镇国公会坚持将韩彦招募到军中,甚至为此不惜打开方便之门,允诺他可以自由当值。

……

王继高如何为自己辩白,镇国公又会如何处置,这些就不是韩彦能够插手的了。

倒是舒予得知整件事情的经过之后,不无担忧地打趣韩彦道:“如今看起来是诸事顺遂,但是假如有一日,我是说假如,王继高和王耀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你又打算如何面对他们?”

事情既然发生了,就算是遮掩得再好,也总会留下痕迹,只不过是暴露早晚的问题罢了。

要不怎么会说“纸包不住火”呢!

韩彦对此倒是淡然,笑道:“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日,我也问心无愧。

“倒卖军马,那可是本朝律法明令禁止的事情,要不然你以为就凭王继高谨慎多思的性子,这回他会这么轻易地就认栽了?

“万幸他只是一心图利,且还尚存有一点良知和戒惧之心,没有为了银子就将大周的军马贩卖到瓦剌。

“虽然大周军马不如瓦剌许多,但是军马的禀赋素质其实一定程度上可以窥见对方骑兵的水平和作战方式。这在两军对垒时,可是至关重要的!

“如若不然,此番我也不会在镇国公面前替他美言,提出‘将功赎罪’之策了。”

那么以镇国公治军严明的性子,此番等待王继高和王耀祖叔侄俩的结局肯定就是军法处置了,能不牵连家人就已经算是镇国公法外施恩了。

此事非同小可,隐患极大,所以就算是拼了和王耀祖的合作作废,他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舒予看着正义凛然却又云淡风轻的韩彦,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人生天地之间,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为了个人利益连这点家国情怀、人格操守都没有,那也就枉为人了。

解决了王继高这桩隐患,韩彦静下心来,暂且专心做起了自己的教书先生。

有了他和舒予两人严宽相济的配合,孩子们进步明显,更重要的是不再一味地排斥学问或是习武。

而且韩彦受镇国公之邀到辽东军中供职之事,大大地刺激了他们的求知欲。

——夫子无权无势,却凭借自己超群的武艺和智计得到了威震天下的镇国公的赏识,作为他的弟子,他们只要肯努力,将来肯定也会有这样光宗耀祖、为国效力的机会的!

一时间,大小班的孩子们都卯足了劲,奋勇争先。

韩彦对此乐见其成,偶尔也会在他们懈怠时拿这件事情激励他们。

教学之余,韩彦焦灼地等待着京城的回信。

……

京城,余记茶楼。

庄贤下衙之后,日常过来询问余掌柜近日与王耀祖合作的事情,恰好碰到韩彦来信。

他将空白的信封仔细翻看一番,便着人将其中一封信送去了韩府,他自己则直接拿着信直接上楼去了雅间。

到了雅间,人才刚坐定,信还没有拆开,余掌柜就装作亲自给贵客上茶点,笑呵呵地托着一碟果子敲门进来了。

等反手将门一关,余掌柜立刻收起笑来,将果子放在桌上,低声和庄贤禀报道:“今日同恩公的信一起来的,还有王掌柜的家信。”

庄贤头也不抬地“哦”了一声,并未在意,伸手去拆信封。

王耀祖经商在外,有家信送来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然而才拆到一半,庄贤动作蓦地一顿,霍然抬头凝眉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就是因为此事太正常了,余掌柜此事特意提起,肯定有其不正常之处。

余掌柜斟字酌句地答道:“具体的小人也说不上来。不过,王掌柜看完信从雅间出来之后,整个人精神状态大变,很有些失神落魄、惊惧难安的样子。”

庄贤沉默片刻,揣测道:“或许家中遭逢变故?”

余掌柜摇摇头,低声答道:“依小人看不大像。如果真是家中出了变故的话,王掌柜不会在小人问起时刻意隐瞒,强颜欢笑,粉饰太平。

“而且,真要是那样的话,王掌柜不应该立即起身回辽东府吗?或者,至少也该派个信得过的人奔家主持才是。

“可是,王掌柜倒像是刻意避着什么似的,交代下去近期商队要长驻京城,就是负责往来传讯的人,也换了一批不甚熟悉的面孔。”

第233章 遇袭

庄贤闻言眉头紧锁,半晌,挥手沉声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忙吧。这件事情,我自有主张。”

余掌柜躬身应命,转身正要出门,却又被庄贤喊住。

“哎,等等!”庄贤想了想,叮嘱道,“这几天,劳你多费些神,派人盯着点他们。”

现在,王耀祖可是和他们绑在一条船上呢,如果对方遭受了灭顶之灾,他们也少不得受牵累。

余掌柜郑重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庄贤凝眉片刻,拆信阅读。

才看两行,就忍不住拍腿大笑起来。

这还真是及时啊!

刚才他和余掌柜还在发愁揣测王耀祖此番失态的原因呢,可巧韩彦就在信里和他解释得一清二楚了,并且还告知他,他已经在镇国公面前过了明路,对方暂且不会一力追究到底,让他只管放心。

“你啊你,还真是到哪儿都不甘于平凡啊!先是伏击瓦剌军士,后又智擒瓦剌奸细,现在竟然还将咱们的合伙人‘坑’了一把,就连威名赫赫、铁血无情的镇国公都能听进去你的劝谏。

“厉害!厉害!

“佩服!佩服!”

庄贤哈哈大笑,笑罢,甚是羡慕。

这才是人生嘛,快意潇洒,精彩绝伦!

哪里像他,困守在京城这潭深水里,挣扎着凝滞不懂,人生都快活成一潭死水了。

真是让人妒忌不平。

好怀念以前和韩彦斗鸡走狗、快意恩仇的日子啊!

哦,对了,他现在还要费心费力地替韩彦卖命,关键是对方还不告诉他这么做的原因……

庄贤深觉交友不慎,人生实苦,唯有一声长叹。

而此时的韩府外书房里,下衙后的韩迁闭门拆信,看罢之后,忍不住老泪纵横。

韩迁没有想到,打小就惹是生非、让人头疼的幼子,竟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凭借一腔孤勇,他孤身入宫,救走了长女留存于世的唯一血脉;没有任何依靠,他硬是凭借自己的才识,一步一步获得了本地乡绅和当地权要的赏识,现在更是受镇国公朱琨之邀入辽东军供职!

真是让人做梦都想不到啊!

韩迁激动不已,满怀欣慰。

许久,韩迁才静下心来,提笔回信。

依旧是一篇茶经,然而知情人却会看到以下内容:

“吾儿……虽诸事顺遂,仍需时时戒惧谨慎,万不可行差踏错,须知汝乃以一身系千家万民之福祉……

“京城诸事,不需挂心,为父旧友甚多,新交亦有,虽不结党,亦可托付二三事……

“辽东诸事,有赖吾儿谋划……为父修书一封,万望国公照拂一二……

“婚姻大事,为父与汝母诸人不能亲临,实为大憾……”

韩迁搁笔,想到内院里打小就发愁幼子混账不羁,不知将来能否娶到媳妇的老妻,而眼下却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中的任何人,不由地长叹一声。

……

而让庄贤“妒忌”,让韩迁欣慰的韩彦,此时正趁着难得闲暇,带着舒予在山间跑马,一来单独约会,二来测绘地形地貌。

獾子山周围的上百个山头他们早已测绘完毕,可是这于广袤的辽东府来说,不过是其中一隅而已。

韩彦和舒予很清楚,单凭他们二人之力,很难完成这个浩繁的工程,所以一早就打定主意,在合适的时间将地形地貌测绘的方法呈给镇国公,由他派军中专门负责侦查地形的将士继续完成这项工作。

而眼下最为紧要的,便是沿着辽东一府与瓦剌的疆界勘察,将这一段地形地貌先准确地测绘出来再说——这可是最能打动镇国公的利器。

托韩彦入辽东军中当差的福,他们一路拿着镇国公的令牌,非但免去了许多驻守疆界的将士的盘查,而且还获得了必要的帮助,畅通无阻。

辽东府与瓦剌的交界绵延数百近千里,不可能处处都有将士驻守,其中离得最近的两处较小的营垒相距也有三十余里,更别提其他更远的了。

要不然瓦剌怎么会有机会偷袭村寨,掠夺财物。

舒予想起上次在雀子山的经历,侧首和韩彦玩笑道:“韩大哥,你说我们不会那么‘好运’,又碰上瓦剌军士扰边吧。”

毕竟上回灵微道长被捕之后,瓦剌谋取辽东军边疆戍防图的计划破产,以他们的野心,肯定会想方设法,尽快安插另外的棋子来完成这件事情的。

韩彦朗然笑道:“这有何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而且相比起狭路交锋,他倒是更担心他们不来。

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

与其等到大家都懈怠了,再被对方打个措手不及,他倒宁愿对方早点动手。

或许是为了回应韩彦的“期待”,两人行未多远,便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山民倒在路边,昏迷不醒。

从服饰身形来看,应该是大周人。

边地崇山峻岭、交通不便,自然生存环境本就恶劣,再加上瓦剌的不时侵扰,活不下的山民并不在少数。

像獾子寨那样能够自给自足的村寨,在北地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韩彦和舒予相视一眼,双双策马疾驰过去。

快奔到倒地的两人处时,韩彦敏感地察觉到周围的空气为之一紧,未知的危险让他浑身一凛。

他立刻勒紧缰绳,来不及喝停追风,就赶紧冲浑然未觉的舒予大喊一声:“危险!”

可是已经晚了。

逐月被突然腾起的绊马索惊到,虽然它矫健而敏捷地及时腾起前蹄堪堪避过了绊马索,但是却将马背上毫无防备的舒予一下子掀翻坠落。

原本平整的地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片铁蒺藜。

“该死!”韩彦恨得双眼通红,恨自己为何没能早一点察觉到危险,以致于陷舒予于眼前的困境。

咒骂的同时,韩彦飞身而起,想要抢在舒予落地之前接住她。

哪怕是以身做垫,他也绝不能让舒予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受苦。

可是,因为韩彦早一步察觉危险,勒紧缰绳止住了追风,两人这会儿距离甚远,哪怕韩彦再快,又如何快得过舒予下坠的速度。

第234章 亡命(小小虞打赏加更)

眼见着舒予就要砸落在那一片铁蒺藜上了,却见她抬手飞快地抓住逐月的尾巴,一个借力,堪堪在落地之前勉强直起身,然而双脚却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免受伤了……

舒予咬牙闭眼,正准备承受那脚底传来的钻心的疼痛时,却发现脚底除了硌得慌,半点疼痛都没有。

她讶异睁眼,垂首望去,就见自己正踩在两只干枯似竹枝的手上。

——原本倒在路旁的衣衫褴褛的山民,不知道什么时候扑了上来,半个身子都趴在布满铁蒺藜的路面上,而双手堪堪够得到她落脚的地方。

心差一点冲出嗓子眼的韩彦,见状长松一口气,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堪堪落在路边,避开了路面上突然冒出来的成片铁蒺藜。

心中暗自庆幸,幸好这是在山林里,而山路又窄,周围草木丰茂,并不适合大片地铺洒铁蒺藜。否则这要是在开阔之地,饶是他轻功了得,想要半路毫无任何借力之处地避开这些玩意儿,只怕也不容易。

双脚还未落地,韩彦就曲直吹哨召回了追风和逐月。

这两匹可是难得的神骏,说不得一会儿还要带着他和舒予杀出重围呢。

能够布下这些陷阱请君入瓮,对方显然是一早就盯上他和舒予了。这会儿人之所以没有立即出来,不过是事情发生得太快,而对手又没有预料到他和舒予竟然能从陷阱里顺利脱身罢了。

那厢舒予看清楚自己踩的是山民的手时,就赶紧跳了下来,用脚尖踢开路面上的铁蒺藜,三两下避到路边。

“你没事吧?!”舒予赶紧和另一个山民搭手将救助自己的山民扶起来,只见对上身上扎了好几只铁蒺藜,有的地方这会儿已经沁出了血珠,在本就脏旧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衣上留下斑斑痕迹.

舒予双眼一红,赶紧扶他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紧接着就要帮他处理伤口。

而韩彦已经趁着这个工夫,飞快地牵马挪了过来,警惕地盯着四周。

“何必要救他?”一个生硬的冷冷的声音蓦地在寂静的丛林间响起,满含嘲讽,“要不是他们,你们或许还不会落入我的陷阱呢!”

舒予一惊,立刻起身,浑身紧绷,顺声望去。

就见一个穿着大周服饰的瓦剌人,从不远处的灌木丛后绕了出来,高大壮硕,一脸冷意。

“你是谁?”舒予惊声问道,同时右手伸到腰侧,按住藏在那里的匕首。

飞快地瞄了一眼身边的逐月,见长弓和箭囊都还好好地挂在上面,她暗暗松了口气。

那是她最趁手的兵器。

舒予没有等来那人的回答,却听一旁的韩彦低声说了句:“脱欢。”

声音很低很轻,就是他们身边的山民也没有听到。

舒予一脸震惊。

脱欢,那可是瓦剌的现任可汗!

这人竟然到了大周地界!

这人竟敢来大周地界!

舒予震惊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位可汗大人,到底是脑袋里缺根弦儿,自负到以为大周奈何不了他,还是极为自信,早就做好了安排?

脱欢没有听到韩彦的低语,还以为舒予是被吓到了,犹自如闲庭信步一般不疾不徐,款款踏来,冷笑道:“复仇的人。怎么样,二位有没有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韩彦和舒予闻言脸色一沉,瞬间明白过来。

对手之所以没有一上来就乘胜追击弄死他们,不是因为他做不到,而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像他们之前生擒那队瓦剌军士的头领一样,生擒他们。

这人的报复性心还真强,甚至为此而不惜以身犯险。

如果不是眼下的她和韩彦的处境极为不妙,舒予都忍不住想要吐槽这位可汗大人几句了。

“一会儿我拖住他们,你骑上逐月先走。”韩彦看着随着脱欢的踏近,四周渐渐围拢的瓦剌将士,飞快地低声叮嘱舒予,“往东去,到咱们刚才经过的营垒求助。”

他知道脱欢既然敢亲自前来复仇,定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想要留下或者击杀对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是顺利脱身也极为艰难,所以眼下只能够先保住舒予了。

至于剩下的,就只能看老天的安排了。

舒予很想摇头拒绝,可是她知道她不能。

韩彦这么安排既是为了保护她,也是因为眼下没有更好的方法了——要她给韩彦断后,那只会两人一个都逃不掉。

“好!”

舒予重重地点点头,眼泪却已经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她赶紧低下头,用力眼里的泪花眨掉,再抬头时,虽然眼眶依旧通红,声音依旧哽咽喑哑,却极力镇定地立誓道:“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所以,拜托你一定要撑到那个时候。

舒予的冷静镇定让韩彦十分欣慰,他还真怕舒予会闹着“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誓要和他生死与共。

“好!”韩彦低声笑应道,“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神情十分认真,没有半点敷衍,就像他不是答应舒予要在强敌环伺中生存下来,而是许诺要她带一块和味斋的点心回家一样。

看着这样的韩彦,舒予原本浮躁惊惧的内心瞬间沉静了下来。

相处近两年,她不说对韩彦了若指掌,但是大致的品性总还是了解的。

韩彦这个人从来不说虚妄之语,只要他答应了自己,那就一定会做到的!

或许,只要自己不拖后腿,韩彦就有出奇脱身的法子也说不定!

舒予握紧双拳,暗暗给自己打气。

逐渐踏近的脱欢,这次虽然依旧没有听清楚韩彦和舒予之间的低声细语,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大难面前,男人当然要逞威风,保护自己的女人先逃走。

不过,在他脱欢面前,这些都是做梦!

脱欢冷笑一声,道:“二位不必在这里‘依依不舍’地生死诀别,放心,你们现在还死不了。”

当初他们怎么生擒并且利用别人来坏他大事的,今日他就要如何在他们身上一一讨回来!

要做亡命鸳鸯,那也得看他同不同意!

第235章 逃走(月票60加更)

韩彦并不理会脱欢的冷嘲热讽,他悄悄和舒予交换了方位,将东面的生路留给舒予。

脱欢却似乎不刺激到韩彦和舒予两人失态跪地求饶就不满意似的,在离着两人五步远的地方站定,讥讽道:“你们做梦都没有想到,出卖你们的竟然是这两个‘自己人’吧!”

韩彦看了那两个瑟缩在地的山民一眼,面无表情。

舒予却是神情复杂。

这个人身为大周人,却帮着脱欢来算计他们,当然可恨;然而就在刚才,其中一人却还舍身救了她……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韩彦沉声回道,“难道阁下就能保证瓦剌人都是忠诚爱国的吗?”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当初也就撬不开那瓦剌头领的口,也就不会顺利揪出灵微道长这颗埋藏很深的钉子,坏了脱欢覆灭辽东军,侵吞大周的计划了。

脱欢闻言呼吸一窒,只觉得自己先前那些话都加起来,都比不上韩彦这轻飘飘的一句打脸打得疼。

果然是大周小儿,最会逞口舌之利!

脱欢心中恨恨,面露羞恼。

瑟缩在地的山民闻言身子抖了抖,将头埋得更低了。

眼见周围的瓦剌将士持械越围越近,很快就要截断舒予的生路了,韩彦当机立断,拔剑冷笑道:“大丈夫不争口舌之利,请。”

话音刚起,人就直直地朝脱欢刺去。

脱欢君臣都没有预料到,明明处于绝对劣势的韩彦,竟然没有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等待救援,而是直接杀了过来,俱是一愣。

韩彦功法轻灵劲建,那些瓦剌将士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定睛再看时,就见韩彦整个人如一支离弦之箭,已经举剑直刺到了脱欢身边。

幸亏脱欢久经沙场,五感敏锐、身手敏捷,又一直畏忌韩彦而早有防备,这才能堪堪避开。

但是韩彦眼见着一招不成,转手又是一招。

只见韩彦中途身子突然直直由空中坠地,长剑也由刺转劈,力道千钧,有开山裂石之势。

脱欢不敢懈怠,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拔刀应对。

然而韩彦却已经借势腾空而起,凌空一个翻身,堵住脱欢退路,长剑也以横扫千军之势,毫不犹豫地往脱欢身上招呼而去……

瓦剌诸将士见状,哪里还顾得上舒予,都一窝蜂似的救驾去了。

至于留下来对付舒予的两个瓦剌将士,却因为方位的问题,一时之间也难以近距离攻击舒予。

而舒予却凭借距离优势,连放几箭,趁机往东撤了几步。

至于抱头瑟缩在地的两个山民,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然也就顾不上他们了。

更何况,是他们两人受脱欢的驱遣陷她和韩彦于困境的,眼下她逃不逃得出搬救兵尚未可知,而被脱欢君臣众人围攻的韩彦却是凶多吉少。

舒予自认不是圣人,以德报怨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别人去做吧。

舒予且战且退,箭势又刁钻强悍,逼得那两个瓦剌将士一时近身不得。

脱欢一直疲于应付韩彦那凌厉狠辣又绵密不绝的攻势,一时之间根本就无暇顾及舒予这边的战况,等到诸将士一涌而上对付韩彦,他好不容易能够喘口气,分神察看舒予那边的战况时,却已是为时太晚。

舒予已经且战且退,远远地退开了混战圈,而且逐月就一直紧紧地跟在她的身边,明显是在伺机逃走。

“蠢货!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去抓那个女的!”脱欢操着刺耳的瓦剌语急声咒骂道。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韩彦待自己的女人情深意重,留住了她,也就等于留住了韩彦。

毕竟,他们对待大周的女人一向是不客气地享用,更何况韩彦的女人还颇有姿色,飒爽英姿,可比那些温吞柔弱的大周女子更合他们的胃口。

他就不信,韩彦会舍得自己心爱的女人受人蹂躏。

可是同理,若是放走了舒予,韩彦只怕也会宁死不屈,甚至是誓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正在围攻韩彦的瓦剌诸将士闻言一愣,攻势顿缓。

韩彦抓住机会,立刻化出万千剑招,招招凌厉狠辣无比,飞身直取脱欢命门。

诸将士见状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立刻又都纷纷上前保护主上去了。

毕竟,一个女人逃了也就逃了,他们的可汗可万万不能有失!

孰轻孰重,他们心里自有一杆秤。

即便是有那么一两个遵命前去截击舒予的,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谁都没有想到,原本害得韩彦和舒予陷入困境的那两个山民,竟然在最后的关头,鼓足勇气,抱住了之前追击舒予的那两个瓦剌将士的腿,任由他们长刀砍在身上,也咬牙死死地抱住不松手。

直到一柄长刀从后心贯穿到前胸,彻底结束了他们可怜而卑微的生命,那两双手还紧紧地扣在敌人的腿上……

这才给了舒予顺利逃走的机会。

眼见着舒予纵马疾奔,逃出了山林,脱欢气得大跳叫骂,却也无可奈何。

“给我捉住他!要活口!”脱欢指着韩彦,冲诸将士喝道。

……

舒予跨上逐月之后,一路只顾催马快行,根本就不敢回头看身后的情况。

她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会不管不顾地冲回去救韩彦。

真正交手了她才知道,对方兵强马壮、君臣一心,她和韩彦根本就是人家的对手,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想要同时脱身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想要活命的话,她就必须按照韩彦的安排,先去最近的营垒搬救兵!

“你等着我!等着我!”舒予抬手抹干净眼泪,用力地一甩马鞭,喝道,“驾!驾……”

山林间的树枝和荆条从她的脸上、脖颈、手臂、小腿上划过,割开一道又一道的细小口子,鲜红的血珠不断地沁出,可是舒予却浑然未觉,丝毫更不敢停留,甚至是放慢速度,只是不停地催促逐月加速前进。

她早到营垒一秒,韩彦就多了一分生还的机会!

交了手她才知道,之前韩彦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根本就不是胸有成竹,而是怕她担心反对,故意装出来的!

混蛋!

竟然利用她对他的了解和信任而欺骗她!

等她带人冲回去救下他,一定会好好地跟他算这笔账的!

一定会好好的!

一定要好好的!

第236章 俘虏(月票90加更)

等到舒予一路狂奔到东面最近的营垒,将情况和驻守的主将孟培说明之后,主将不敢耽搁,立刻燃起狼烟,并且派人快马加鞭前往辽东军大营送信,将情况禀明镇国公,请他定夺。

瓦剌可汗脱欢在大周境内出没,此时干系重大,已经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营垒主将能够决策的了。

安排好一切之后,又留下几人戍守营垒,孟培亲自率领其余约三十部众,同舒予一起奔往方才她和韩彦遇袭的地点。

然而,一行人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等到他们赶到那里时,除了两个山民并几个瓦剌将士的尸首之外,就只剩下激烈战斗过的痕迹了。

遍寻不见韩彦的踪迹。

就连追风也一并消失了。

舒予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抽尽了,顿时萎颓在地,眼泪就像是开了闸的水龙头,唰唰地往下落。

明明没有撕心裂肺地大声哭闹,可就是看得人眼窝子直泛酸。

孟培叹了口气,吩咐随行的斥候先行侦查脱欢一行人的行迹,自己则回头安慰舒予道:“姑娘不必忧心,韩先生智勇双全,此番定会安然无恙的。

“而且来时我已经点燃了狼烟,附近的营垒见状都是加强戒备并且前来支援的。只要脱欢一行人还在大周境内,就别想轻易地混出去!

“况且消息这会儿应该已经传到了镇国公那里,国公爷一向十分器重韩先生,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舒予直愣愣地点点头,可是眼泪却怎么都收不住。

她知道,以脱欢的报复心极强的性子,这回大费周章,好不容易捉住了韩彦,肯定不会轻易让他去死的。

可是,作为俘虏,有时候活着却比死了还要艰难,看那两个可恨又可怜的山民就知道了……

然而,无论活着有多么艰难,她都还是自私地希望韩彦还活着,因为只有他还活着,她才有机会救他回来!

她甚至都不敢想象,如果韩彦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如果余生不再有这个人相伴,她该怎么办……

所以,她一定要将他给救会来!

也一定会将他给救回来的!

舒予用力地抹干净眼泪,双手撑地就要站起来继续寻韩彦,却发现自己浑身酸软得没有半点力气,才刚挪动一点,又立刻体力不支跌坐了回去。

孟培见状赶紧蹲下身去,皱眉关切问道:“姑娘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先派人送你回营垒休息?”

舒予轻缓但坚定地摇摇头,道:“我没事。麻烦孟将军搭把手,扶我起来。”

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和敌人近距离厮杀过,更没有如此没命地跑过马,再加上心中记挂韩彦,体力透支、心力交瘁,一时竟然都起不来了。

可是她必须起来!

韩彦还等着她去救他呢!

孟培知道眼前这位是韩彦的未婚妻子,眼下这种情况要劝她离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也只能叹息一声,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又将随身带着的水囊递了上去。

“喝口水吧。”他劝慰道,“你就是要亲自去救韩先生,没有力气怎么能行!”

眼前这个姑娘就跟他远在京城的女儿一般大小,他看着她就想起了自己远在京城的女儿,忍不住想要多照拂她一些。

况且就算是抛开这些私情不说,单说她一个姑娘家,能够从瓦剌君臣的埋伏顺利逃脱,即便是有韩彦的帮衬,那也是极为难得的,更别提这份坚韧的心性了。

就是世间男儿,只怕也有大把不及她许多的。

面对孟培的好意,舒予并没有推辞。

她低声道了谢,拿起水囊仰头咕噜咕噜地猛灌一气,也不管仪容仪态了,拼了命地想立刻恢复体力,好去追救韩彦,差点被呛到。

“你慢着点。”孟培连忙劝说道。

舒予点点头,谢过他的好意,又诚恳请托道:“我马背上的包袱里有干粮,麻烦孟将军帮我取来,多谢。”

孟培一愣,没有想到都这个时候舒予还想着吃东西,不过看到她那双红彤彤的眼睛和那副虚弱无力的模样,他立刻又心软了,温声应道:“好。”

能吃东西,总比不吃不喝的好。

孟培从逐月驮着的包袱里找到干粮,并之前的水囊,一起交给了舒予,细心叮嘱道:“慢点吃,别噎着。”

舒予点头轻声道谢,将干粮和水囊一并接了过来。

打开油纸包,她拿起一块糕点就往嘴里塞,哪怕嗓子眼里这会儿像是堵了块石头似的疼得难受,她还是用力地往下咽,咽不下去的时候就灌水和着眼泪一起送,就跟吃丸药似的。

看得一旁的孟培都觉得那不是吃东西,而是一种折磨。

可是舒予却像是毫无知觉似的,一块又一块,一口又一口。

因为她必须要赶在斥候回来之前,尽快回复体力,好和孟培他们一起去追救韩彦!

……

辽东军大营,主帅帐内。

镇国公惊闻脱欢亲自带人潜入大周境内抓捕韩彦时,又惊又怒,拍案骂道:“脱欢小儿,真是欺人太甚!”

当即吩咐下去:“卫锋,你立刻带领黑甲卫队前去救援,务必要救下韩先生!”

黑甲卫队其实就是个小型的军队,里头诸如斥候等各种人才一应俱全,最适合这种临时紧急的救援。

“末将领命!”卫锋抱拳应道,当即转身出帐,点将领兵,疾行援救。

“众将士听令,立刻驰援周边营垒,并派兵巡视疆界,争取将脱欢一行截留在大周境内!”主帐内,镇国公继续下达指令。

既然脱欢不把他、不把辽东军放在眼里,胆敢在他眼皮子之下来掳人,那不给他一点厉害看看,他就不知道大周的国土不是他能够随意践踏的!

而且,若是脱欢一行人出了大周疆界,进入瓦剌境内的话,到时候他们想要救回韩彦就更难了。

“得令!”诸将知道事关重大,立即抱拳领命而去。

瞬间空阔的主帐内,镇国公看着壁上挂着的舆图,暗自祈祷,但愿一切都来得及。

第237章 分歧

韩彦见舒予成功逃脱,再看看因此而攻势更加凶猛的脱欢君臣,他自知能够帮助舒予脱身已是极限,接下来他别说是脱身了,就是想要撑到舒予带回援兵都很难。

——没了舒予的牵制,这些人只会越发狠命围攻,不让他逃脱。

说不准到时候就不是“生擒”,而是“死获”了。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假意被俘,保存实力,再伺机逃走。

毕竟,从看守中逃脱可比从死局下脱困容易多了。

脱欢自认为武艺超群,世间难有敌手,而他带来的也都是王帐亲卫,个个骁勇善战,可是这么多人围攻一个“教书先生”,却久攻不下,不由地开始心浮气躁起来,手下也渐渐地失了最初的克制,凌厉狠辣起来。

其他臣属见状,自然是随之而变,招招都要置韩彦于死地。

韩彦估摸着舒予这会儿应该已经骑着逐月彻底脱险了,遂在脱欢再次攻过来时,假意一个不备,受伤栽倒在地……

……

雀子山一处小峡谷里,双手反剪、刚刚被除去头罩的韩彦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致,再看看一旁抱臂冷笑的脱欢,实在是不敢相信这位前世里叱咤风云、差一点就成功侵夺大周江山的瓦剌可汗,年轻时原来这般争强好胜。

不,应该说是睚眦必报。

就是因为他在此地伏击了前来接应灵微道长的小股瓦剌军士,并且顺藤摸瓜揪出了灵微道长这颗深埋在大周的棋子,破坏了他伺机一举攻破辽东军防线的计划,脱欢就不惜以身犯险,偷偷潜入大周境地,用同样的方式来伏击他以报仇雪恨。

这就算了,眼下“大仇得报”,面对后有追兵的险境,脱欢不想着尽快从大周脱身,安全地回到自己的地盘去,竟然还带着他到雀子山“故地重游”,以图报复个彻底!

还真是有够变态的,非常人常情所能揣度。

“怎么样,此地是否十分熟悉?韩先生。”脱欢咬牙切齿,又得意洋洋。

咬牙切齿是因为多年的绸缪几乎被韩彦毁于一旦,得意洋洋是因为虽然韩彦一时占了上风,可眼下还不是被他俘虏,生死由他决定了!

“阁下真是好雅兴。”韩彦轻笑一声,拿话试探脱欢的底细,“阁下一击得手之后,不想着赶紧逃走,竟然还有心思深入我大周腹地,就只是为了带我来这里看一看!

“你难道就不怕我大周官兵追来时,再想逃就逃不了?"

脱欢此人虽然狭隘偏执了一些,但还不至于因小失大,被怒气掌控。他这么做,或许还有别的更深的意图。

“逃?我为什么要逃?”脱欢抱臂挑眉冷笑道,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韩彦一直仔细地打量着脱欢的神情,见他不似说谎,心中不由地一沉。

他就说嘛,能够打败其他兄弟叔伯称霸瓦剌,甚至还雄心勃勃地想要吞并大周,一统天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狭隘自大到仅仅是为了复仇,就不做任何准备地深入敌军阵营。

看来在雀子山这里,脱欢早就有布置。

或许此番脱欢带自己前来不仅仅是为了一雪前耻,而是要把自己当作诱饵,有更大的图谋。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个人也就太可怕了!竟然敢在敌军的阵营设伏!

念及此处,韩彦无比庆幸,刚才一路上他被蒙上头罩,又被反剪双手,根本就来不及留下任何标记,否则舒予带人一路追过来的话,还不知道脱欢会有什么招数等着她呢。

现在他只祈祷,舒予别那么聪明,猜到他的去向。

……

另一边,孟培派去分头巡查线索的斥候终于回来。

强迫自己吃了不少干粮又灌了一肚子水的舒予,这会儿也慢慢地缓过神来,见状立刻冲了过去,急忙问道:“怎么样?查到线索了吗?”

双眼紧紧地盯着斥候,生怕自己会等来不好的消息,紧张担忧得声音都直打颤。

斥候听命于主将孟培,闻言看问过去。

孟培点点头,正色道:“张姑娘不是外人,查到什么只管说来。”

斥候齐齐领命,各自汇报自己所查。

“往北方有车马形迹,看车辙、马蹄,似乎赶路颇为匆忙。”

如果脱欢要退回瓦剌的话,朝北去是最为便捷的道路。

孟培看向北方,暗暗皱眉。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即便是他们现在就追上去,只怕也来不及了。唯有寄希望于狼烟传讯及时,又恰好有巡边的将士在附近,能够及时拦截住他们。

不管怎么说,能拖延一刻,就多了一分机会——救下韩彦,甚至是借机反扣下脱欢,寻机彻底清除瓦剌这个隐患。

孟培一边听,一般思索,片刻不停,又示意第二个斥候接着说自己探查所得。

“回将军,西北方向也有人马行迹,从印记深浅来看,不管是人是马,应该都有负重。”

人、马同行,马自然是驮人运物的,而人迹同样也较之寻常深一些,排除负人载物的可能,则这行人极有可能是穿戴盔甲的军士。

孟培面朝西北,托腮沉思。

……

“东南方向也有人迹,除了脚印较多且较为整齐之外,并无其他发现。”最后一个斥候回答道。

起先他也没有在意,大家把重点都放在此处往北的领地,毕竟按照常理推断,脱欢应该往北去才对。

他也是看到危险又荒僻的山林间出现较多且整齐的脚印,觉得反常,为了确认,这才往前仔细查验的。

孟培点点头,暗想此处除了山民,也会有大周巡边的将士出入,单凭行迹,还真判断不出来什么。

而且,如果他是脱欢的话,一击得手之后,明知道舒予逃出去搬救兵去了,肯定是要抄近道赶紧返回瓦剌的啊,又怎么不知死活地继续深入大周腹地?

除非他是脑子坏了。

孟培思索片刻,很快就把这一可能在心中否决了。

“既然都有可疑,咱们却人手不足……”孟培托腮沉思一瞬,很快便拿定了主意,“那么咱们先重点往北……”

“请等一等。”一直皱眉担忧不已的舒予,突然开口道,“孟将军,我觉得,咱们不防先往东南走一趟。”

第238章 狠绝

孟培闻言愕然,舒予竟然和他想的恰恰相反!

虽然他很理解舒予现在的心情,但是这样头脑发昏的决定,显然是不明智的。

作为主将,他当然不能答应。

不过,看在舒予和他远在京城的女儿年纪相仿,而且又一脸认真的份儿上,孟培还是关心地多问了一句:“东南可离着瓦剌更远了,脱欢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一国主君,实在不该做出这等无脑之举。

舒予想也不想地就脱口答道:“往东南去是雀子山,我们曾经在那里伏击过前来接应灵微道长的瓦剌将士。

“那脱欢既然能够为了灵微道长之事,特地跑到大周境内来找韩大哥寻仇,而且还采用了我们当初伏击瓦剌将士的举措来埋伏设计我们,可见其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如此一来,他押着韩大哥去雀子山以一雪前耻,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舒予没有说出来,那就是直觉,身为女人,对于未婚夫的安危的直觉。

因为明知这个理由在外人听起来是多么地荒唐可笑,所以舒予才忍住了没说,免得孟培觉得她是因过于担心而信口胡诌,更加不会听取她的建言了。

饶是如此,孟培还是觉得舒予的这个理由实在是太牵强。

可是他又不忍心见眼巴巴地祈求地望着自己的舒予失望,而且他也无法断言脱欢一行人就绝对不会往东南行去,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折中道:“如果张姑娘坚持的话,我可以分一部分人同你一起去雀子山一探究竟。”

言下之意,主力还是要跟着他一同向北寻去。

舒予见孟培主意已定,也明白自己的建议和理由在别人听起来并不值得信服,如今孟培答应借给她几个人到雀子山跑一趟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只得点头应道:“多谢孟将军。”

“韩先生于国于民有功,而且又是因此才被脱欢盯上,不幸蒙受此难的,救护他本就是我等的职责,张姑娘不必在意。”孟培笑道,又叮嘱道,“此心前途未卜,张姑娘万事可要小心些。”

舒予抱拳致谢:“多谢孟将军,我会小心的!”

孟培计定之后,遂分了十个人给舒予,剩下的则跟随他一起直接纵马向北狂奔,追逐而去。

舒予一行人则直奔东南方的雀子山而去。

……

雀子山,小峡谷谷口。

“这世上,还没有人得罪我之后还能够全身而退呢。”脱欢抱臂倨傲道,看向韩彦的目光阴冷又残酷。

譬如当初挡着他上位的那些个叔伯兄弟和大臣们,在他夺位成功的之后,就立刻一个不留地全都清洗得干干净净。

得益于他铁血强硬的作风,现在的瓦剌上下团结一致,谁都不敢和他对着干,是以国力空前强盛,也渐渐地有了和大周一较高下的底气。

韩彦闻言叹道:“哦,是吗?那么看起来十分不幸,我似乎已经得罪阁下了……”

语气似是十分惋惜,然而却并没有畏惧和害怕。

这让脱欢十分不爽。

“当然。”脱欢冷笑道,“韩先生这就叫做‘自食恶果’!”

原来这个成语还能够这样用吗?

韩彦心底嗤笑,面上却如常沉稳淡静。

“要说‘自食恶果’,阁下恐怕也不遑多让吧。”韩彦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地回击道。

“你什么意思?”脱欢浑身一肃,站直身体,凛然问道。

一瞬间,脱欢还以为韩彦看透了他的计划,甚至是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更有甚者被俘此举也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目的就是引他上当……

脱欢浑身紧绷,霎时间警戒起来。

好在紧接着就见韩彦笑道:“阁下该不会是以为大周的边防形同虚设,镇国公的名声只是说得好听的吧?你以为,镇国公会纵容你在大周的地界上撒欢吗?”

镇国公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亮,以至于脱欢听到韩彦这么说时,忍不住四下里看了一下。

然后蓦地想起自己的人已经将雀子山重重布防起来,脱欢遂又放下心来,呵呵冷笑道:“嘴上威风罢了!实话告诉你吧,我还怕你们的镇国公大人不来呢!”

戏台子都搭好了,主角不来怎么开唱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下轮到韩彦紧张了。

原来自始至终,脱欢此行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镇国公吗?!

想想也是,他就是再能耐,又怎么值得瓦剌可汗冒险潜入,亲自对付!

如果对方的目标是镇国公的话,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镇国公是辽东军的主帅,而辽东军是抗击瓦剌入侵的主力!

毁了镇国公,辽东军必然元气大伤,那大周的边防也就岌岌可危……

原来,脱欢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只不过这一次,自己竟然成了脱欢计策中的一环!

这样的认知让韩彦十分愤怒。

“告诉你也无妨。”脱欢轻蔑地笑道,“将死之人而已!”

韩彦知道脱欢这是一语双关,将死之人既指自己,也指镇国公。

“你如何确定镇国公一定会来?”韩彦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紧,整个人也收起来了先前的冷漠淡然,第一次郑重起来。

“那就要他觉得这儿值不值得他来了。”脱欢冷笑道,面上露出嗜血的神情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韩彦寒着脸追问道。

单是一个他,并不值得让镇国公明知前路危险,却还不得不以身犯险。

可是脱欢轻蔑地冷笑一声,转身跨马直奔北方瓦剌而去,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韩彦直觉不好,想要追上去问个清楚,然而环视一圈身边围着的瓦剌将士,深知在这种情势下,他无法确保自己能够逃脱,只能继续隐忍等待机会。

……

辽东军大营,主帐。

镇国公接到脱欢特地派人送来的书信,气得破口大骂:“脱欢小儿,实在是无耻狠毒之极!”

他没有想到,先前韩彦遇袭不过是脱欢声东击西的计策而已,其目的就是扰乱视听,分走部分兵力,然后再趁机引他去雀子山!

他当然知道此行有诈,脱欢肯定早有安排,就等着他送上门去呢!

可是他又不能不去。

如果他不去的话,脱欢就要将之前被俘的大周百姓和臣工,全部都处死在雀子山,一个不留!

第239章 天助

当年先帝御驾亲征,却不幸深陷敌军,与之同样被俘的还有随行的文武官员,以及失守之地的无辜百姓。

后来先帝在心腹的拼死护送之下艰难脱困,可是那些臣属和百姓却依旧深受异族的蹂躏,其中还有不少是朱家的世交,或是镇国公个人的私交故友。

以前这些人被困在瓦剌,以两国的邦交和瓦剌日渐强盛的国力,作为辽东军的主帅,他即便是想救也无能无力。

可是现在这些人被脱欢带到了雀子山,大周的地盘,哪怕是明知脱欢此举是故意诱捕他的,可是要让他见死不救,他也绝对做不到。

“来人,传令!”镇国公抬头,目光一片坚定。

……

雀子山脚下,埋伏放哨的瓦剌士兵眼见着一队人马从西北方向直奔而来,连忙回去禀报。

雀子山小峡谷附近的一座民居里,脱欢正斜靠在铺了华丽的毡毯的土炕上,闲闲地转着受伤酒杯,目光深邃,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为了掩盖屋子里的血迹和血腥味儿,原本简陋的四壁和坑洼不平的地上也都铺设了华丽的毯子,并且燃上了熏香。

不看外表,乍一进来,会让人误以为是误闯进了某一处王帐。

脱欢看着杯中浮动的美酒江南春,眼中冷意森森。

朱琨以为拔出了他费心安插的棋子,从此就能够高枕无忧了?

呵,也未免太小瞧他了!

此番只要朱琨有胆应战,定叫他有去无回!

到时候,不仅是美酒,就连大周的富丽江山也将全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予取予求。

这让脱欢忍不住激动起来,他抬手招来近侍,冷声问道:“都布置好了吗?再去查一遍,不许有任何纰漏。否则,都提头来见!”

那近侍闻言浑身一凛,不但有丝毫怠慢,立刻领命巡查去了。

脱欢踌躇满志,将酒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欢快期待地眯起了眼睛。

还没等萦绕在舌尖的酒香散去,就听得士兵在外道:“报——”

脱欢还以为是镇国公那里有了消息,闻言立刻睁开眼睛,精光烁烁,人也立刻坐直身体,激动道:“说!”

“西北方向有一队人马正往雀子山奔来,看模样是大周官兵。”放哨的士兵进屋禀报道。

脱欢脸上的喜色顿时散去,眉间凝肃。

按照行程估算,镇国公就是快马加鞭,这会儿也应该赶不到才对。

难不成,是出了纰漏?

脱欢再无先前的悠闲和笃定,立刻跃下炕去,亲自前去查看。

等脱欢一路奔到哨岗时,舒予一行人已经快马加鞭奔到獾子山脚下了。

没有脱欢的命令,山脚埋伏放哨的士兵并未敢轻举妄动。

等看清楚了领头的人之后,脱欢不屑地冷笑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这女人该不会以为区区十来个人就能从他手里把韩彦给救回去吧!

这里可不是方才,他苦心布置了那么久,早就将整个雀子山防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不论哪一个闯进来,都定能让他插翅也难逃!

区区一个女人,脑子还不好使,明明好不容易逃走了,却还要来自投罗网,哪里值得他费心对付。

“放她进来。”脱欢冷笑道,“都给我看好了,不许他们靠近峡谷。”

那可是他特地费心给朱琨准备的“礼物”,别人还没有资格“享用”呢!

脱欢并未将舒予放在心上,自去找韩彦“聊天”去了。

小峡谷里,韩彦正背靠着一块竖起的大石坐着,合目闭眼,看似睡着了,其实则是在悄悄地调息静养,反剪在背后的双手不停地有规律地扭动着。

慢慢的,原本紧紧地系在手腕上的绳索变得松了一些。

韩彦不动声色,悄悄往一旁挪了挪。

他和舒予早先为了测绘此地的地形地貌,早就将雀子山的一草一木都印在心上了,又曾经在这处峡谷设伏截击前来接应灵微道长的瓦剌将士,所以若论对此地地形的熟悉,他自认为不输给脱欢特地带来的向导。

眼见着就要挪到最适合逃走的地方,绑在手腕上的绳索也松到了随时都能够能够挣脱的程度,韩彦看准一个看守中武力最差的小将,正要腾起夺兵,就见之前任他怎么喊都喊不回来的脱欢,这会儿却又主动折了回来。

韩彦眼见着逃走的机会一纵即逝,心中大为懊恼,却也不得不赶紧挪回原地,双手在背后交握,依旧合目养神。

实则飞快想着应对的策略。

脱欢为人谨慎而狡诈,哪怕韩彦如今已经成了阶下囚,然而想到之前与韩彦交手时的情形,还是特地在他三步开外站定,并且未曾遣走贴身随护的近侍。

“韩先生真是好运啊!”脱欢皮笑肉不笑,眼底满是嘲弄,戏谑道,“竟然能够寻得那样一个至情至性、痴心不渝的妻子,着人令人羡慕不已!”

韩彦霍地睁开眼睛,满是不敢置信。

舒予竟然真的追过来了……

韩彦脸上的震惊和担忧取悦了脱欢了,他哈哈笑道:“没想到你的女人还真是聪明,明明我已经命人留下那么多混淆视听的北去线索,她竟然还能一路寻到这里来……”

韩彦闻言心里又是自豪,又是无奈。

此时,他倒宁愿舒予笨一些,找不到这里来,远远地躲开雀子山这个危险之地。

“不错不错,这样的女人才有味道嘛!”脱欢摸着下巴,语言轻佻,“想来我营中的将士应该都很喜欢,呵呵……”

韩彦知道脱欢是故意要激怒他,让他愤怒之下丧失最基本的判断,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恨不能立刻上去将脱欢那张猥琐下贱的脸揍个稀巴烂。

可是,他不能这样。

舒予还不知道雀子山的情况,贸然闯进来的话就如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蝶,任由脱欢这只恶心变态的蜘蛛戏弄。

他必须要想方设法地逃出去,赶紧和舒予会合才行!

脱欢看着韩彦额上爆出乱跳的青筋,知道他已经被自己挑动得又一次失去了先前的冷静自持,得意地哈哈大笑。

恰在此时,有将领前来回禀:“报——镇国公已经拔营,正往雀子山赶来。”

脱欢仰天大笑,极为猖狂:“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第240章 攻入

韩彦闻言心中焦急,面上却冷笑道:“阁下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雀子山乃是我大周领地,镇国公又是我大周赫赫有名的辽东军的主帅,一生征战无数,从无败绩。这场对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且上天有好生之德,从来不会资助无德之人。”

他不知道脱欢拿什么胁迫的镇国公,但是镇国公这次若是真的“应邀”进了雀子山,只怕就难以脱身了。

“口舌之利罢了!”脱欢一甩手,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你且等着,待命丧黄泉之际,我倒要看看你还有没有这样的伶牙俐齿!”

说罢,脱欢冷然扫了一圈,吩咐道:“把他给我看牢了!他若是跑了,你们就都提头来见吧!”

看守埋伏的众将士闻言纷纷应声领命。

这话可不是吓唬他们的,可汗或许别的时候会手软,但是杀人的时候却是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安排妥当,脱欢甩袖离去。

韩彦看着脱欢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看来,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

舒予率众到了雀子山脚下,一把勒住逐月:“吁——”

“怎么了,张姑娘?”同行的将兵不解地问道。

“倘若脱欢真的在雀子山的话,他不可能没有任何部署的。”舒予解释道,“要知道,这里可比方才那地离着瓦剌更远,要折回更加不易。”

众将兵闻言凛然。

“那张姑娘以为,咱们现在应该如何?”

一路行来,他们见识了这位姑娘不输男人的聪慧和坚韧,而且此行又是她一力坚持的,因此早就有了默契,一切均以对方的意见为主。

舒予想了想,回道:“我知道一条上山的小路,我们绕过去看看。不过在此之前,咱们需要装扮一下。”

说罢,舒予策马回了先前穿过的山林。

装扮?

众将官面面相觑。

……

不多时,舒予等人从山林里出来,头上顶着从头到脚都用树枝野草掩护起来,几乎和周围的草木山色融成一体。

众将官互相看了看,觉得这身装扮虽好,但是要骑马进山就几乎不可能了。

可这也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骑马进山目标太大,只怕还没等他们找到敌人,敌人就先盯上并且伏击了他们。

“留两个人在这儿看守马儿以作策应,其他人随我一同进山。”舒予低声吩咐道。

众人点头应下。

两个日常照养战马的士兵,主动留了下来。

“走吧,我们从南面绕过去。”舒予低声道,率众潜行。

他们方才骑马一路赶来,说不得这会儿已经被对方给盯上了,只能从南面绕行——谁又会想得到,北来的追兵竟然会舍近求远,绕道南面潜入呢?

盯着舒予一行人的瓦剌士兵,眼见着舒予一行人都冲到山脚下了,却又掉头折了回去,而且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回来,心中直犯嘀咕,连忙去禀报脱欢。

脱欢刚换好大周的便服,准备一路潜行回瓦剌,听得士兵的禀报,眉头一皱,道:“不必管她!”

一个痴情到脑子坏掉的女人而已,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朱琨已经拔营,想来不久就会赶到,而先前已经分派出去营救韩彦的将兵,此时应该正在匆忙回转——边防正松,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再说了,雀子山很快就要被夷为平地了,他可不想“礼物”送给了朱琨,自己却也跟着吃一嘴灰。

“传令下去,各处守备不得松懈,尤其是峡谷附近。若是中途出了什么纰漏,你们也不用再回去了!”脱欢冷声吩咐。

众将士齐齐下跪领命,誓死效忠。

此间一了,脱欢翻身上马,在亲卫的护送之下,一路向北潜行而去。

……

舒予看着眼前这条瘦石嶙峋、草木横斜的隐秘小路,悄悄地松了口气。

果然,此处小径曲折陡狭难行,而且极为隐秘,入口又在山南,脱欢一行人并未在此处设伏。

舒予悄悄比了个前行的手势,当先一步向上攀爬。

其他人默然无声,一个接着一个跟在舒予身后,小心警惕地入山而去。

等爬过这条小径,一行人也绕到了小峡谷附近。

舒予想的明白,如果脱欢真的睚眦必报,押送韩彦来此地一雪前耻的话,那么必然会来他们当日伏击前来接应灵微道长的小峡谷。

而且小峡谷地势易守难攻,也能确保在被发现之后,从容撤退。

舒予在一处葱茏的灌木丛后停了下来,抬手止住众人,然后曲指放在唇边,吹响了鸟哨。

此处离着小峡谷不远,如果韩彦真的被扣押在小峡谷,而且有幸此刻意识还清醒的话,应该能够听得到她吹的鸟哨。

此刻正值黄昏,倦鸟归巢,鸟鸣声不时在山林间响起,舒予这一阵别样的鸟鸣声突然加入,并没有引起留守在雀子山的瓦剌将士的怀疑。

然而正悄悄地将双手从绳索中解脱的韩彦,闻言却不由地精神一震。

舒予来了,而且就在这附近!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韩彦飞身射向防守最弱的那个瓦剌士兵,趁其不备,夺下他的佩刀,在对方怔愣之际,挥刀利落地砍下了他的脑袋。

喷射的出来的鲜血,刺激了周围呆住的瓦剌将士,他们纷纷拔刀,愤怒地冲韩彦砍来。

可是韩彦却早已经趁机翻身一跃,跳出了众人的包围圈,为自己赢得了和峡谷中的看守公平一战的机会。

至于峡谷两侧埋伏的瓦剌将士的枪林箭雨,他就只能尽力躲着了。

好在他熟悉此地的地形,与初来此地的敌人周旋片刻并不成问题。

眼下他必须要制造出大动静来,给被脱欢盯上而不自知的舒予以示警。

正在吹鸟哨的舒予,听闻安静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一阵兵戈交战的喧嚷,不由地精神一振,回身小声道:“你们听,是不是……”

话还没有问完,就见原本平静的山林里,嗖地闪现出一个个人影来,直奔小峡谷而去。

“走!”舒予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立刻窜出灌木丛去,跟在那些埋伏此地的瓦剌士兵身后,一路紧追潜行。

肯定是韩彦听到了她的鸟哨,故意弄出动静来警示她呢!

可是,明知道韩彦就在前方艰难支撑,她又怎么会独自逃回!

第241章 暴露

“发放信号。”舒予一边潜行,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紧跟在她身后的将官,闻言立刻从腰间掏出一个信号弹,用力拉响。

一团特制焰火,顿时升空炸裂,尖利的轰鸣响彻周围的山头,余烟四处飘散。

雀子山的瓦剌将士,听见这声熟悉的信号,齐齐地仰头一愣。

作为老对手,他们太熟悉这只信号弹的意味了!

不久,就会有大周官兵应声前来支援。

可是大周官兵什么时候潜入的?

他们怎么一点示警都没有得到!

然而惊慌也不过是一瞬,因为早就知道镇国公正在往这边赶来,因此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四周埋伏的瓦剌士兵,立刻进入警戒状态。

然而就这一瞬间的惊怔,却已经足够韩彦趁势突破瓦剌将士在小峡谷的最后一道防线。

等舒予凭借地形优势,尾随前来察看并帮忙的瓦剌将士身后,率众一路赶到小峡谷时,韩彦已经且战且退,退到了峡谷口。

眼见着再有几步就要彻底冲出重围,逃出生天了,却又被闻声赶来的瓦剌将士围住。

韩彦暗骂一声,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

接连奋战,已经让他开始脱力,可是舒予就在这附近,他必须要勉力坚持!

韩彦怒吼一声,主动迎击而上。

峡谷中的瓦剌将士眼见着韩彦即将逃脱,正在着急,忽见迎面有自己人前来接应,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是这口气还没有吐完,就见自己人身后又窜出几个大周官兵,挥舞着长枪佩刀就冲了过来。

还有之前那个狼狈逃走的大周女人,此时正占据高地,将弓拉满,冰冷的箭镞对准他们的主将。

可惜峡谷两侧的埋伏的弓弩手,方才眼见着韩彦即将冲出峡谷,都冲了下来帮忙了,所以一时之间竟然无人能够奈何得了她。

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眼下也只能尽力截杀了!

对方不到十个人,就算是再出其不意又能奈他们何?

可惜舒予和韩彦并不想和他们硬拼,他们的目的是汇合之后,利用地形优势,先逃出去再说。

舒予占据高地,一箭接着一箭,将瓦剌将士合围的阵势一次又一次地撕开。

虽然宛如石子投河,每次不过是冲开一瞬的小缺口,却已经足够韩彦冲出合围,与前来支援的大周官兵会合一处。

“韩大哥,你们先走!”舒予不敢有丝毫的放松,边说话,边放箭阻击敌人。

她如果现在和韩彦一起逃走的话,那么己方就失去了地形优势,面对数以几十倍的敌人,定然会被困在人海战术里的。

“要走一起走!”韩彦一边挥刀砍退追上来的敌人,一边头也不抬地回道,“听话,快下来,我自有办法退敌!”

经过上次的事情,舒予并不敢轻易相信韩彦的允诺,但是还没等她拒绝,就有瓦剌的弓弩手趁机奔上峡谷两边的高低,拉弓对准了她。

舒予本能地翻身跃下大石,高呼道:“小心——”

韩彦已经随声跃上前去,挥刀替舒予挡开射过来的利箭。

一旦失去地形优势,他们再想要冲杀出去,可就难上加难了。

“束手就擒吧!”领头的瓦剌主将,长刀指着韩彦,冷声道。

占据绝对优势的瓦剌将士停止进攻,双方一时对峙起来。

越来越多的瓦剌将士闻讯赶来,渐渐地将韩彦和舒予一行人重重包围起来。

只见韩彦突然从怀里摸出两颗黑色的铁丸来,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试一试,到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这火弹厉害!”

这两颗火弹原本是他留下李伺机逃走时用的,不过眼下却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得保护舒予,还得警示正在赶来的镇国公,只能先走一步是一步了。

最后一丝晚霞消失在天际,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只见那瓦剌主将一听“火弹”二字,立刻紧张得脱口大呼道:“万万不可!”

那惊慌惧怕的模样,惊得韩彦等人一怔。

这火弹虽然比寻常的刀箭威力大了一些,但杀伤力却也不少很大,要不先前他就直接甩出去阻断脱欢等人的追击,和舒予一起脱身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可是对方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就像是他拿的不是两颗火弹,而是两车弹药一般?

韩彦心中一凛。

又想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脱欢都没有出面,想来是早已不在雀子山中。

按理说,脱欢一心要对付镇国公,眼前提前设好了埋伏,镇国公也正在赶来,他不可能在这时悄悄离开才对……

除非,即便是他不在,一样也能置镇国公于死地!

而且要置镇国公于死地,他就必须提前离开,才能不受波及!

灵光一闪,韩彦扬起手中的火弹,冷然笑问:“为何不可?”

瓦剌主将着急得涨红了脸,却紧抿着唇,一个字也不说。

“因为你怕这火弹丢出去,会引爆了周围的埋伏,让你们也跟着一起丧命,是与不是?”韩彦一语道破。

眼前正值盛夏,此处水草丰茂,区区两颗火弹即便是引起了火灾,也足够他们奔逃的了。

除非是此地埋着火药,一旦火弹引爆后引起连环爆炸,让他们也没有机会逃出去!

瓦剌主将闻言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怒不安。

韩彦说的是瓦剌语,这样一来,所有在场的瓦剌将士都知道脱欢的计划了。

可是,原本计划留下做诱饵与敌人同归于尽的那些普通瓦剌士卒,并不知道他们他们已经被自己的可汗舍弃……

那瓦剌主将眼见着己方军心浮动,气得跺脚,却又畏忌韩彦手里的那两颗火弹,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让韩彦现在将火弹给丢了出去,引爆了周围埋藏的火药,那么不但他们也会命丧此地,镇国公看到此地有异肯定也不会来了。

到时候伏杀计划失败,可汗可不会对他们的亲族手下留情。

韩彦摸准对方的心思,高举两颗火弹,和舒予等人趁机且行且退。

瓦剌主将无奈,只能命令众人一路合围跟随。

只要出了峡谷附近的火药圈子,他们就不必在怕韩彦的威胁了。

可是,眼见着就要离开埋伏圈了,山脚下突然升起一颗信号弹,刺眼的烟火伴随着尖利的啸声,在空中炸开耀目的光芒。

应援的大周官兵到了。

第242章 狂喜

韩彦等人顿时心中一喜。

可这喜意还没有来得及弥散开去,就有负责放哨的瓦剌士兵前来禀报:“报——镇国公一行人已经赶至山脚!”

韩彦等人顿时心中一紧。

果然,那瓦剌主将闻言,立刻狞笑一声,高声喝令道:“传令,全军准备迎击敌人!”

又冷冷地扫视一圈,警告那些心思浮动的士卒:“你们的父母妻儿还在瓦剌,只要你们敢再退一步,他们定然尸骨无存!”

只要韩彦一行人逃出了火药埋伏圈,再想要将镇国公引进来可就难了。可是又不能逼得韩彦扔出火弹,双方同归于尽。

所以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赶在镇国公一行人到来之前,在外围将韩彦等人就地击杀。

这样既免除了韩彦用火弹引爆堆藏在此处的火药的隐患,也省得到时候韩彦到时候给镇国公示警。

在场的瓦剌将士闻言俱是脸色一寒,阻击韩彦等人时愈发地卖力了。

计划成功,死的只是他们一人;可若是计划失败,死的可就是他们全家了!

韩彦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唯有全力对战,才能赢得一线生机。

他手里的火弹让瓦剌将士畏手畏脚,生怕激怒了他,他会气急之下同归于尽;可是堆藏在此地的火药,同样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舒予就在他的身边,小望之还等着他回去,所以他只能向死求生。

背上的箭囊早已经空了,舒予只得弃了长弓,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不停地挥挡着迎面砍来的各种兵器。

“能传讯告诉留守在山下的人,阻止镇国公上山吗?”舒予一边御敌一边焦急地问道,“或者是告诉他们此地有埋伏?”

否则他们一边艰难支撑,一边还要担心着那边的情况,只会愈发艰难。

同行的大周将官一面将面前挥舞着大刀的敌人砍倒,一面回道回道:“眼下只能够先冲出这里,发放信号弹,引他们直接绕到山南再行上山,避开这里的火药圈!”

舒予咬牙,也就是说他们目前唯一的出路就是冲杀出去。

然而显然,敌人并不会轻易给他们这个机会。

……

周围的敌人砍倒了一批又涌上来一批,而原本护卫在她身边的大周官兵也越来越少。

如果不是敌人顾忌韩彦手里的那两颗火弹,围攻时难免束手束脚,只怕他们连这会儿都支撑不到。

舒予渐渐地感到了绝望。

很显然,再这么下去的话,等待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临死之前用火弹引爆堆藏此处的火药,大家同归于尽好了。

镇国公是国之柱石,是边地百姓的守护神,没了他,或许整个大周都会岌岌可危。就算不是为了什么苍生百姓,只是为了自家爹娘和小望之不成为亡国之奴,镇国公也绝不容有失。

“韩大哥,扔火弹吧!”舒予咬牙道,双手紧紧地握住刀柄,勉强支撑。

韩彦咬牙,勉励舒予:“不到最后一刻就绝对不能放弃!你想想,张大叔和婶子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呢,你要是没了,他们该怎么办?”

舒予眼圈一红,可是她很快用力眨了眨眼睛,免得眼泪蓄积在眼眶里,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敌人挥刺过来的大刀长枪。

“舒予,相信我,肯定会有办法的!”韩彦一面替舒予砍退袭来的长枪,一面急声劝勉道,“我们还没有成亲,还没有生一堆孩子,还没有……”

疲惫不堪的韩彦不得不一边尽力退敌,一边分神说个不停,生怕舒予丧失了斗志,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如果最后真的撑不下去的话,就让这漫山的火花给咱们见证庆贺,黄泉之下,咱们再做夫妻!”韩彦沉声道。

舒予眼底泛酸,心底却陡然生出一股无所畏惧的勇气来。

对啊,既然最后都是要死的,那为何不在临死之前,再多杀几个敌人,给镇国公赢得更大脱身的机会!

“好!”舒予重重地点点头,一个回旋,用力砍断觑了个空子从旁偷袭她的瓦剌士兵的脖子,鲜血四溅中,她笑得明媚动人。

韩彦知道舒予已经从绝望中走了出来,顿时放了心,咧嘴一笑,挥着长刀飞跃上前。

如果真的要死去的话,那么就尽全力保护镇国公吧。

这样,至少能给彻底成为“边民”的小望之一个安稳的生存环境。

“困兽之斗!”瓦剌主将轻蔑地冷笑,下令强攻。

眼下已经将韩彦等人逼退到了火药圈之外,镇国公估计也快赶到峡谷了,只要他们速战速决,那两颗火弹的威胁完全不必放在眼里。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一群不知道打哪里潜上来的大周官兵,突然间涌了上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原本牢牢的包围圈,瞬间就被冲散。

韩彦和舒予等人瞅准机会,使尽全身力气,冲了出去。

“脱欢小儿,本帅来了,还不快快来受死!”不远处的大石头上,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在夜色中闪现,沉稳如山,单是往那里一站,就满是迫人的气势。

“快趴下!”韩彦嘶吼道,同时抱着舒予就势一滚,冲向山下。

瓦剌主将既然敢下令强攻,说明他们眼下已经大致冲出火药圈。

现在镇国公竟然出乎意料地率兵从南面出现,敌人怕他向镇国公示警,彻底坏了脱欢的计划,肯定会迅速引爆堆藏此处的火药,拼死一搏的!

镇国公见状一愣,可是多年的沙场征伐的经验让身体快过脑子,闻言就势一跃,滚伏在巨石之下,同时喝令全军:“退开!趴下!”

镇国公的话刚落音,就听得一阵轰鸣响起,夜色下幽暗的雀子山,瞬间被火药炸成了白昼。

……

正在大周和瓦剌边界咬牙咒骂镇国公老谋深算,自己虽然率兵去了雀子山,却依旧没有撤回边界的巡防,以至于让他现在陷于敌众难以脱身的脱欢,听到这声巨响,回头看向烟火熊熊的雀子山,不禁狂喜大笑。

哈哈,就算是镇国公老谋深算又如何?

还不是入了他的觳中,被火药炸成碎渣渣!

“冲出去!”脱欢一声令下,以亲卫的血肉铺路,碾向阻击的大周官兵。

只要过了边境,他倒要看看这群酒囊饭袋能奈他何!

大周的富丽江山,很快就要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了!

第243章 祸福

三日后,辽东军大营的一处营帐内。

舒予打了水回来,撩开帘子一看,就见韩彦正从床上坐起来,想要自己下地走。

“哎呀,你赶紧坐回去!”舒予连忙将水盆放下,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床边,将正要起身的韩彦又按回了床上,口中还絮絮叨叨。

“军医不是说了嘛,你心神体力消耗过度,损了底子,要好好卧床静养的!这才几天,你这么着急起身做什么……”

接连两场恶战,韩彦虽然勉力撑了下来,但是身体到底损耗得厉害,内伤外伤的一大堆。后来为了躲避爆炸的火药而抱着她滚下山时,又一路将她护在怀里,自己倒是被乱石灌木撞扎了个够呛……

然而不管怎么说,好歹命是保下来了,更幸运的是也没有伤及要害。

舒予事后无比庆幸又后怕,韩彦当时没有听自己的,两颗火弹扔出了事,否则敌人被炸死了,他们也无法生还了。

面对舒予的关切和担忧,韩彦只得重新靠坐在床上,任由她拿帕子帮自己擦脸洗手的,一面问道:“镇国公怎么样了?”

“已经能够下床处理军务了。”舒予一边回答,一边将韩彦放在里侧的手也拉过来,擦洗干净。

正说着话,镇国公领着军医挑帘进来,一进营帐就连忙问道:“今日感觉怎么样了?”

“多谢国公爷关心,已经好多了。”韩彦笑道。

说着,往里挪了挪,让军医看诊。

舒予则招待镇国公在凳子上坐下,给他斟了杯茶。

“不必忙活。”镇国公摆手笑道。

舒予抿唇笑应一声,在床尾坐下,紧张地看着问诊的军医。

军医知道面前躺的这位是镇国公的救命恩人,是以看诊十分仔细,望闻问切这一整套做下来,用了将近两刻钟。

诊罢,躬身笑回道:“回国公爷,韩先生的身体已经大好了,剩下的便是用心调养了。一个月内,最好安心静养,不要太过劳神,更不能劳碌过度。”

镇国公点点头,又笑着对韩彦说道:“你都听到了吧。所以,不管有多着急,这军营你还是再多住几日。”

军营里有军医可以随时替韩彦看诊调理身体,但是獾子寨可是只有用土法子治病的赤脚大夫——说是大夫,其实不过是知道几个治寻常小病的方子而已。

对于日常生病多靠自己采两把草药煮水喝了了事的山民来说,需要将养的病根本就不是病,更没有人会调理了。

“可是家中……”韩彦有些为难。

他们已经出来四五天了,家中都该着急坏了吧。尤其是小望之,他和舒予都不在身边,只怕早就想得偷偷抹眼泪了吧。

还有学堂里的那班大小孩子们……

“家里我已经递过信回去了。”舒予笑道,“只说国公爷有事留你在军营,咱们一时回不去,让他们不必担心。至于学堂里的孩子,就当是提前给他们放暑假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韩彦见舒予事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只得无奈笑叹一句。

“听见了吧,一切都安排好了。”镇国公笑道,“所以你就只管在这里调养身体,别的不必多思多虑,免得影响康复!”

那厢军医写完新方子,亲自去抓药煎药。

镇国公这里和韩彦感叹道:“得亏那日张姑娘留了人在山脚下的山林里看马,他们一看是本帅,立刻上前禀报。本帅察觉不对,这才决定绕道山南,率军潜上。

“否则若是从北山直接上去,要与你们会合少不得穿过峡谷。只怕到时……”

现在想想那轰鸣的炸响、漫天的火光,瞬间被火药夷平雀子山山头,葬身火海的瓦剌和大周官兵……他还觉得十分后怕。

幸好韩彦提醒及时,己方虽然折损了些人马,但是好在未曾伤及主力,这才能够在事后将那些残存的瓦剌将士抓捕归案。

舒予抿唇笑道:“事有凑巧,民女不敢居功。”

毕竟,她留那些人在山脚,是为了看守马匹以及紧急时纵马支援的,并不是为了镇国公报信。

——她那时也不知道镇国公会来,否则只怕会在将官的劝说之下,等和镇国公会合之后再上山救韩彦吧。

到那时……

所以说,一切都是天意嘛!

天意让他们命不该绝!

“果敢有谋、谦逊不居功,真乃巾帼英雄也!”镇国公笑赞道。

“国公爷过奖。”舒予笑应道。

依靠在床头的韩彦想到此行的凶险,颇不赞同地建言道:“国公爷须知,您以一己之身系大周、万民之安危,万万不可以身犯险,中了敌人的诡计。”

镇国公点头,怅然道:“若不是脱欢小儿以被俘的大周臣属和百姓为诱饵,本帅也不会冒险跑这一趟。私情暂且不论,那些随同先帝‘深入’瓦剌的大臣里,有不少是能臣强将,若是真的能救回来的话……”

话还没有说完,自己就先摇头无奈笑叹道:“也是本帅天真,被私情蒙蔽了眼睛,那样的能臣良将,脱欢又怎么肯‘纵虎归山’……”

所以这压根儿就是一次彻头彻尾的骗局。

“脱欢此人十分狡诈,最善谋算人心,国公爷以后万万要当心提防才是。”韩彦皱眉叹道。

先是以报复为名,掳走了他,借机分散辽东军兵力;然后用被俘的臣工和百姓诱骗镇国公至雀子山,提前埋好火药准备一击击杀,并且顺势瓦解边境防守,好趁机潜回瓦剌……

想到这里,韩彦叹息道:“只是没有想到脱欢此人如此狠毒,直接以亲卫做挡箭牌,人墙肉盾的,最终还是让他给成功逃回瓦剌了……”

否则此番若是能够生擒脱欢,瓦剌内部为了争夺王位,少不得混战一段时日,正好给大周以机会休整,再伺机一举攻破。

不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只怕元嘉帝就不会如前世一般亲临北地了。到时候要将小望之送到他的面前认祖归宗,只怕难度就更大了。

毕竟,宫禁森森,而且还有赵贵妃在一旁虎视眈眈。

所以才说“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嘛!

第244章 师门

镇国公闻言皱眉,沉声道:“脱欢此番能够率领这么多人悄悄潜入我大周境内,还能够从容在雀子山备下火药阵请君入瓮,没有内应是绝对办不成事的……”

韩彦敛眉肃然,低声问道:“那国公爷有头绪了吗?”

舒予知道两个人要谈军务,便借口去看药煎好了没有,起身避了出去。

镇国公面露赞赏,岔开话头,意味深长地笑道:“韩先生慧眼识珠啊!”

韩彦坦然笑道:“此生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镇国公哈哈大笑:“你倒是不客气。”

然而不得不说,舒予配韩彦,确实是毫不逊色。

镇国公觉得,就是京城中那些王侯伯爵家的姑娘,也并不比舒予更与韩彦相配了。

韩彦心中暗喜。

有了镇国公的赞赏,将来回京之后,舒予扎根立足会容易许多。

两人说笑几句,便又转入正题。

“脱欢此举给辽东军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这两天本帅都忙着处理军务,暂时无暇查出内奸。”顿了顿,镇国公又问韩彦:“韩先生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绝不姑息!”韩彦敛眉应道,后怕不已。

这次要不是因为出了他和舒予这两个意外,说不得脱欢就得逞了,到时候于大周来说可是灭顶之灾!

“这个自然!”镇国公肃然道,“此奸不除,军中难安!”

又低声请教道:“不知韩先生可有计划?”

“国公爷打算如何?”韩彦不答反问。

毕竟是军务,他一个小小的幕僚,怎好越俎代庖。

镇国公四下里看了一下,起身坐到床边,和韩彦耳语一阵。

韩彦听罢沉默片刻,抬头斟酌道:“在下倒觉得王参将与此事并无干系……不过,国公爷的方法倒是可以一试。”

引蛇出洞,等到敌人自乱阵脚,他们再出手也不迟。

镇国公点点头,又问道:“那本帅把这件事情交给王参将来做,韩先生以为如何?”

韩彦知道镇国公这是对王继高存疑,要借机试探,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只是,这样一来,国公爷要做两手准备才行。”韩彦沉声道。

他虽然觉得王继高一心图利而且又看重家族,未必会弃家人于不顾,做出这等满门抄斩的祸事来,但是也不能保证王继高就绝对没有问题。

所以试探可以,但是对于试探的结果,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这个韩先生放心,本帅自有安排。”镇国公笑道。

事情不急在一时,镇国公也没有着急离开,转而问起韩彦当日的细节来。

得知韩彦凭借手里的火弹使得敌人忌惮,才勉力坚持到他率部前去救援的,镇国公十分惊讶:“韩先生竟然会制作火弹?”

要知道,火弹虽然威力不甚足,但是用作奇袭往往奏效明显。

然而军中所备火药虽然不少,但是做成弹丸状便于随身携带的却不多,每次作战,只有将领才有资格配备。

“并不是。”韩彦笑道,“此乃家师所赠。”

当初他重生归来,为了长姐外甥急切请求下山归京,师傅柳真人大约是算出他此行必有凶险,这才给了他几丸新炼制的火弹防身的。

他带着小望之一路逃亡到獾子寨,路上用去了大半,眼下就只剩下这两颗了。

说话间,韩彦将藏好的两颗火弹摸出来,大方地递给了镇国公。

所幸他当日反应快,逃得及时,而且这两颗火弹做了外壳加护,除非拉开引线,否则也不会轻易被引燃。不然的话,当时为了自保,他早就将这两颗易燃易爆的火弹给扔出去了。

镇国公接过两颗乌黑的精巧弹丸,小心地在手中转着察看,连连惊叹道:“倒是比军中的火弹做得还精巧一些。”

看起来也更安全,不会轻易引爆。

“尊师还真是厉害!”镇国公赞叹道,又满怀期待地问道,“不知尊师是哪位不世出的高人?”

这样精良的制作火弹的技艺,若是能在军中推广的话,让每个士兵出战时都能够随身佩戴,以用作奇袭,绝对能够大大提高辽东军的战斗实力!

韩彦想了想,遂坦诚答道:“紫霞山,紫霞观的观主,柳真人。”

柳真人收徒一向是看缘分,从来不拘身份,有缘时乞儿也能主动教授,无缘时天皇贵胄也从不曾一顾。而且所收韩姓子弟也不止自己一个,坦诚相告并不会引得别人怀疑。

谁知镇国公听完目瞪口呆,盯着韩彦的神情满是不可置信。

韩彦还以为自己推算有误,被镇国公察觉了真实身份,禁不住心中一凛,正在苦思一会儿该如何解释脱身,就见镇国公刷地站起身来,一脸惊喜地击掌道:“尊师竟然是柳真人!这还真缘分呐!”

这回轮到韩彦发怔不解了。

镇国公见状,抑制不住兴奋地说道:“我,也曾经有缘,得到柳真人几日指点!

“虽然真人没有收我为徒,但总算是教过我的。这样算来,咱们还是同门师兄弟了!”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韩彦听罢也是惊叹不止,拱手笑称一句:“师兄?”

镇国公当即咧嘴大声应了,激动得直搓手:“如今这军中的制造火弹之术,就当初真人教授于我的,辽东军受益无穷!

“没有想到,数年未见,真人技艺愈发地炉火纯青了!”

“师傅也是妙手偶得之。”韩彦笑道。

“这个我知道!”镇国公犹自兴奋不已,“当初真人跟我说过的。”

最初柳真人是要炼丹以康健延寿的,谁知丹还没有练成呢,倒是给他钻研出了这制造火弹之术。

柳真人做事向来从心所欲,见状觉得有意思,这才分神钻研火弹制造之术的。

当然了,对于柳真人来说,此生最重要的事情依旧是炼丹。

要不然,以柳真人于火弹之术上卓绝的天资,只怕早就精研出更多的火药兵器了。

……

等汤药晾到可以入口了,舒予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端着药碗,大声招呼着掀帐入内。

谁知一进去,竟然见镇国公和韩彦正“师兄”“师弟”地热情攀叙,不由地十分惊讶。

第245章 请教

韩彦见状,少不得与她解释一番。

舒予听完连连惊叹道:“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镇国公笑道:“可不是嘛!”

又一本正经地对舒予说道:“所以往后你也不必喊什么‘国公爷’了,同他一般,称呼我一句‘师兄’即可!”

舒予看着跟自家老爹差不多大的镇国公,抿唇笑称一句:“师兄!”

“哎!”镇国公哈哈笑应道,见舒予端着药碗,遂又笑着告辞道,“那且去安排了,师弟好好吃药将养!”

韩彦哭笑不得,只得笑应了。

舒予则连忙将药碗放在桌上,掀帐送镇国公出去。

“自家人,不必客套。”镇国公呵呵笑道,背手阔步离开了。

舒予放下帐门,回头和韩彦笑道:“没成想私下里国公爷竟然如此随和。”

“要叫‘师兄’。”韩彦哈哈笑道。

舒予瞋了他一眼,回身端起药丸,笑着催促道:“有时间和我耍贫嘴,倒不如赶紧把这碗汤药喝下去!你快点好起来,咱们也好早日回家。”

离家多日,又遭逢这番差点丧命的祸事,舒予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家,想爹娘和小望之了。

韩彦笑叹一句,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他也想早日康复,早日回家呢!

……

主帐内,镇国公收起与韩彦和舒予说笑时的轻松,端肃着一张脸脸,坐在主位上。

王继高领命而来,进得帐内,飞快地扫了一眼一脸凝肃的镇国公,又立即垂下头去,躬身恭敬道:“末将见过国公爷,敢问国公爷有和吩咐?”

自打爆出了他贩卖军马的消息之后,镇国公就一直晾着他,不说撸了他的官职惩处,也不说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害得他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

他有时候甚至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他主动去找镇国公讨个明白话儿,也省得老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

可是他转念想到那一族老小,到底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也就只能日日煎熬着。

现在镇国公突然想起他来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哦,自己现在是待罪之身,“福”估计是不可能了,只能想着“祸轻”还是“祸重”。

王继高犹自忐忑煎熬之时,就听得坐在上首的镇国公突然开口道:“本帅叫你前来,是因为有件要紧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办。”

王继高闻言顿时大喜,连忙抱拳躬身应道:“国公爷只管吩咐,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要镇国公肯给他机会改过就好,怕就怕人家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

“不要你赴汤蹈火,只要你让在瓦剌的内应透个消息给脱欢。”镇国公沉声道。

王继高一愣,蓦地抬头向上看去,见镇国公不似说笑,连忙抱拳躬身应道:“末将领命!”

脱欢为人狡诈多思,防备心很重,而且瓦剌王帐又会随时随处迁徙,一个不相干的人想要透消息给脱欢知道可没有那么容易,也极容易引起他的怀疑,到时候再得不偿失……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并不比让他赴汤蹈火更加容易。

而且很显然,镇国公交给他这个任务,就不存在接受他或许可能失败的结果。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总归是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果然,就听得上首的镇国公不紧不慢地说道:“只要这桩事情你办成了,那么之前的事情咱们都好说。”

可要是办不成的话,那可就要一切都按照律法说话了。或许还会罪加一等。

王继高听懂了镇国公的潜台词,立即浑身一凛,连忙抱拳应道:“末将万死不辞,不成功,便成仁!”

军令状都立下了,镇国公自然不再多费唇舌,招手让王继高近前,低声吩咐道:“你就这般说……”

王继高连连点头。

“记住,此事万万不可引起脱欢的怀疑!”镇国公叮嘱一句。

“末将遵命!”王继高连忙领命。

“你这就去办吧。”镇国公挥手道。

早一点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他也能早一些安心。

“是!”王继高抱拳领命,躬身退下。

镇国公招了卫锋近前,沉声吩咐道:“你盯着点,只要他一有可疑,立即逮捕,万万不可坏了计划!”

“是!”卫锋抱拳领命,随即跟出主帐。

让卫锋没有想到的是,王继高出了主帐之后,没有直接回自己帐中筹谋,反而一路直奔韩彦的营帐而去。

卫锋站在韩彦的营帐外,一时踌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他这里还没想明白呢,就听得帐中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卫锋连忙一闪,避开了去。

就见刚刚进去不久的王继高,垂头丧气地从营帐中出来,没精打采地回自己营帐去了。

卫锋想了想,走到帐前,装作特地前来拜访,朗声笑道:“韩先生可在帐中?”

紧接着就听得里头韩彦笑应道:“卫大人请进。”

然后帐帘就被掀开,舒予从帐内探头笑道:“卫大人请进。”

卫锋笑着进得帐内,在床榻前坐下,嘘寒问暖地关心韩彦的伤势。

韩彦一一笑应,只说是自己不碍事,是国公爷抬爱关切不放心,这才让他继续卧床静养而已。

舒予则默默地收起桌子上先前王继高的茶盏,另外拿了新杯子给卫锋倒茶。

卫锋明知故问,笑道:“韩先生有客人?”

韩彦笑得坦荡,回道:“是王参将。”

说罢,不待卫锋追问,就主动解释道:“说是国公爷交给了他一项军务,他这会儿正一筹莫展,所以才特地来找我讨个主意。”

因为灵微道长之事,还有这次的事情,韩彦已经成了辽东军大营里人人敬佩的“智多星”了,王继高来找韩彦讨主意,倒也可以理解。

“那韩先生给他出了什么解困之策?”卫锋端起茶盏,向舒予笑着点头致谢,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问罢,便低头啜茶遮掩歉然的神色。

韩彦和他赤诚相交,他却为了军务不得不与韩彦虚与委蛇,想想自己就怪臊得慌的。

“不知国公爷计划如何,在下怎么敢胡乱出主意?卫大人尽管放心。”韩彦意味深长地笑道。

第246章 故人

卫锋闻言闹了个大红脸,知道自己遮遮掩掩的行为和心思已经被韩彦窥破了,倒也不再藏着掖着,尴尬笑道:“国公爷交代的任务,我也不好不认真完成……还请韩先生多担待些。”

韩彦摆手笑道:“无妨。在下能够理解。”

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可他越是如此,卫锋就愈发觉得难为情,遂起身告辞道:“眼下我还有军务在身,等办完了再来探望韩先生。”

“卫大人尽管去忙,一点小伤,并无大碍。”韩彦笑道。

卫锋匆忙点点头,逃也似的出了营帐。

舒予送完人回来,抿唇和韩彦笑道:“这下卫大人只怕得好几天都不好意思见你了。”

又笑道:“你也是的,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干嘛要挑破呢?看破不说破,才好做朋友嘛!”

“那样的朋友又真的算是朋友吗?”韩彦笑着摇摇头,安慰舒予道,“你且放心好了,卫大人不是那等小气的人,不会因此就恼了我的。”

要不然,刚才卫锋就不会羞臊地急着逃开了。

“反正你总有道理,我说不过你!”舒予笑叹道,“你自己开心就好。”

说罢,又敛眉问道:“你真的不打算帮王继高一把吗?”

她倒不是要替王继高说情,她只是不想镇国公的计划失败,留下那么一颗毒瘤,时刻威胁着边境的安宁。

那人能够在镇国公的眼皮子底下帮助脱欢一行人悄悄潜入大周,还能在雀子山从容布下火药阵,引他们上当,可见其人在辽东地区能量之大。

留下这么个人在身边,说不准哪天一个懈怠,就被人钻了空子,瓦剌的铁蹄就会踏过边境,一路直指京师。

到时候,再想要亡羊补牢,可就没有机会了。

韩彦知道舒予的担忧,笑叹一声,安慰她道:“你放心。我与镇国公既然认了师门,很多事情比先前容易开口多了。如果真的需要从旁相助的话,我定然万死不辞。”

想来,镇国公也不会怪他“多管闲事”的。

“只是,王继高眼下主导这件事情,我一来不了解他在瓦剌内应的脾性,二来不知道他计划如何,怎好贸贸然出主意。”韩彦道,“可别到时候帮了倒忙,才真是坏了镇国公的计谋。”

舒予知道韩彦心里自有打算,便放了心,长叹一句,道:“只希望这边地岁岁安宁才好……”

这是每一个边地百姓发自内心的祈愿。

韩彦握住舒予的手,点点头,满怀信心地安慰道:“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既然老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救出了小望之这个大周唯一的皇嗣,可见上天护佑大周,那么他定然不会辜负这重来一次的机会!

舒予点点头,笑叹道:“虽然这么说有些大逆不道,但是眼下这种情形,我还真心盼望着小望之快点长大,继承大宝,励精图治,玉宇清明。”

元嘉帝虽然不是暴君,甚至某种程度还算得上“仁厚”,但是江山社稷在他的心里,比不过赵贵妃嫣然一笑。再加上对瓦剌畏惧有加,平日里只敢被动防御,从不敢主动出兵靖边。

所以才纵容得瓦剌气焰越来越嚣张,有了积蓄实力与大周一战的机会。

韩彦轻轻地拍拍舒予的手,淡然而自信地应道:“你放心,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

虽然韩彦谨守军规,从不主动插手军务,但是架不住他有个极为热心的师兄,借着探望他的机会,将王继高如今的行事一一都告诉他,请他参详。

譬如,王继高今日出营,已经联系上他在瓦剌的内应啦;他派人悄悄地跟踪王继高,发现这人还真有点奇谋啦;瓦剌内应给王继高回话,说是暂时不好动手啦……

等等,诸如此类。

韩彦哭笑不得,也顺势说了王继高向他请教的事情。

果然,镇国公非但没有怪他“多管闲事”,反而顺势将他也扯了进来:“师弟足智多谋,有了你的帮助,定然是如虎添翼,此事一定能够顺利圆满解决的!”

而且有了事情做,韩彦也就会不会再着急回獾子寨了,也能安心留在军营静养了。

既然镇国公发话了,韩彦自然是尽心尽力,努力把这件事情办好。这本就是他的目的,也是包括舒予在内的所有边地军民的祈愿。

舒予担心她不在的话,韩彦一个人难免会忙不起来就不顾惜自己的身体,遂也只能一同留下来照顾他。

……

等韩彦在军营静养了大半个月,能打赢一场擂台赛还脸不红、气不喘时,瓦剌那边也有了动静。

脱欢为人猜忌多疑,得知上次的失败是因为自己在大周的内应临时叛变的缘故,气得火冒三丈,来不及细想,就当即派人悄悄潜入大周境内,寻到那人,刺探真假。

王继高从自己埋伏在瓦剌军中的内应那里及时得到消息,立刻先一步禀报给镇国公,及时设伏,当场将正在对质的双方抓获。

等消息传回瓦剌,脱欢得知自己被镇国公算计,继灵微道长之后,又一个深深楔入大周的暗桩被拔除,并且一时之间再也没有人能够替代他们时,气得直跳脚,当即着手反攻,在瓦剌境内清查大周的间谍。

他这下总算是头脑清醒了,灵微道长也就罢了,毕竟是韩彦横插一脚才意外发现端倪的。

但是这一回,若是没有埋伏在瓦剌的内应递消息,甚至是主导这件事情的话,镇国公怎么会那么恰恰好就来了个“人赃并获”!

脱欢不笨,当即从源头追查起,看当初传到他耳朵里的谗言,最初到底是从哪里开始流传的。

可是这一次镇国公并没有动用自己的人,而王继高的内应也在传布假消息之后,立即带领全家,在辽东军的护送接应之下,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地——辽东府。

所以注定脱欢这回要白忙活一场了。

镇国公在主帐中亲自接见了那位由瓦剌返回北地的故人,并且妥善安置了他们一家。

明月高悬,清辉遍布。

韩彦正和舒予在帐外草地上闲坐说话、对月怀人,听见有脚步声渐近,一扭头,便看见心绪不佳的镇国公提着两坛子酒正走过来。

见韩彦看过来,镇国公举了举手里的两坛子酒,呵呵笑道:“师弟,有功夫陪师兄喝一杯吗?”

虽然在笑着,但是整个人却都笼罩在落寞和哀伤之中。

这样强颜欢笑、颓丧不已的镇国公,韩彦和舒予还是第一次见到,与往常他们所熟知的是那个不论何时都沉稳若定、挥斥方遒的辽东军主帅全然不同。

第247章 留宿

舒予见状,笑道:“我去炒俩小菜。”

说着便转身去忙碌了,将空间留给这师兄弟俩。

镇国公赞赏地看着舒予离去的背影,拿胳膊肘撞了下韩彦,笑呵呵地说道:“你小子,好福气!”

此生能有这么一朵文武双全、志趣相投的解语花相伴。

韩彦笑笑,接过镇国公手里的酒坛子,将镇国公让入帐内。

两人在桌前坐定,韩彦拍开坛口的泥封,给镇国公和自己分别斟了一大碗酒。

清冽甘醇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

“有些年头了吧。”韩彦一闻就知道,“少说也得有十年往上了吧。”

镇国公捧起酒碗,深吸一口,怅然答道:“快三十年了……”

这么久了!

韩彦眉梢微挑,略略一算,便知道镇国公这般销魂失意是为哪般了。

三十年前,先帝御驾亲征,不幸被俘……

想来是今日归国的王继高在瓦剌军中的那位内应,触到了镇国公的伤心事。

先前镇国公能为了脱欢的句诱骗就不惜以身犯险,前往雀子山营救被俘瓦剌的故旧,现在见了当时的“故人”,想起以往种种,难免感怀不已。

韩彦端起酒碗,笑道:“我敬师兄一个。”

镇国公此番深夜前来找他喝酒,显然是借酒浇愁来的。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地陪他醉一场,酒醒过后,就该干什么干什么,重新担负起保护边境安宁的重任了。

镇国公也不说话,端起面前的酒碗和韩彦碰了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一下肚,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你知道吗,那人说,当日被俘的文武众臣,除了那些奴颜婢膝、谄媚侍奉新主的人还苟且活着,其他宁死不屈、坚贞报国的有志之士,早就在脱欢上位之后,全数被屠杀殆尽了……”

镇国公双眼迷蒙,声音哽咽。

所以,脱欢上次说什么只要他敢去雀子山赴约,赢了之后就可以将故旧迎回大周的话,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而已。

他所在意的那些人,只怕这会儿早就成了一把枯骨,不知道被扔在草原的哪一个犄角旮旯了,膏润着瓦剌的水草,至死也不能魂归故里……

韩彦讶然挑眉,旋即又了然怅叹。

他就说嘛,此次对战脱欢,己方大获全胜,镇国公即便是见到“故人”有所感怀,也不至于借酒浇愁。以镇国公的性子,应该是想方设法地迎回那些忠臣良将才对。

却原来……

心底的坚持轰然间崩塌,没有了着力之处。

韩彦怅然长叹,起身给镇国公斟满酒,就见还未等他给自己斟酒,镇国公就已经再次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喝得太猛,有酒水溅出,落在镇国公饱经风霜、刚毅坚勇的脸上,像是泪珠一般,让他整个人较之平日显得软弱茫然起来。

韩彦长叹一声,将自己的酒碗斟满,又陪他走了一个。

舒予端着小菜进来时,正看见镇国公和韩彦二人你一个我一个地空腹喝酒,想到韩彦才刚刚痊愈的身体,不免有些担忧。

“空腹喝酒伤身,你们俩好歹先吃两口菜垫垫。”舒予一面将托盘上的小菜放在桌上,一面笑着劝说道。

镇国公此番前来找寻韩彦喝酒,显然以私交论,所以也不必拘泥那些主帅臣属的理解。

趁镇国公不备,舒予飞快地瞪了韩彦一眼,责备心疼之意明显。

韩彦微微一笑,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又冲对面抬了抬下巴。

舒予见镇国公一副失意落寞的样子,早就没了平日的威严和爽朗,单是一看,就让人心里酸酸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趁着离开时,又悄悄地拧了韩彦胳膊一把,警告关切之意尽在不言中。

韩彦笑着点点头,示意舒予不必担心,他自有分寸。

他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极为顾惜自己的身体。

镇国公犹自沉浸在得闻噩耗的巨大悲伤当中,并没有看到韩彦和舒予的这番小动作。

他很想大醉一场,醉后就不必再想着那些渐渐模糊的面孔,不必再震惊忧愤又无可奈何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想醉,就越是清醒,两坛子酒喝了大半,脑子里绕来绕去的依旧是那些旧日的容颜,和从瓦剌逃回的旧年兵卒的那句话:

“那些大人们坚决不肯折节侍奉二主,所以脱欢继位之后,就立刻将他们全部杀害,抛尸荒野……”

韩彦见状无奈,只得趁着倒酒的工夫,悄悄在酒中加了些料,免得镇国公一直这么喝下去,真的伤了身体。

……

守在帐外的舒予,听到韩彦的招呼掀帐进去之后,就见刚才还大声说着“干了这一杯”的镇国公,这会儿正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舒予心里一惊,连忙三步并做两步小跑过去,担忧地问道:“他这是怎么了?先前还好好的……”

“嘘——”韩彦食指点唇,打断舒予,无奈笑道,“我估摸着他把这两坛酒喝完,都不一定能停下来呢。所以就在酒里悄悄加了点东西,让他能够好好地睡一觉。”

舒予讶然抬头,又蹙眉担忧地问道:“不会有事吧?”

“你放心。”韩彦笑道,“这药是我师父特地研制的,只要适量,于人体无碍。”

师父柳真人醉心于丹药一途,于岐黄之术也颇为精通,不过是些许蒙汗药而已,并不在话下。

“喝成这个样子,怎么回主帐那边?”舒予愁得直皱眉,“要不找卫大人……”

韩彦摆手否决了她的提议,低声道:“镇国公乃是一军主帅,喝成这个样子,威严何在?今日就让他暂且歇在帐中吧。你与我搭把手,把人送到床上去。”

要是平日,他一个人就能搞定了,但是今晚他也喝了不少酒,虽然不至于醉倒,却也早已微醺。

舒予了然点头,和韩彦一起将镇国公搀扶到床上躺下,又给他盖上薄被。

“那你睡哪里?”舒予问道。

帐中拢共就两张床,中间拿帐幔隔开,平日里她睡一张,韩彦睡一张。现在镇国公把韩彦的床铺占了,韩彦可就没床睡了。

第248章 浓情

“我打地铺吧。”韩彦笑道,“反正他喝成这个样子,半夜估计不是要水就是得吐一场,我在旁边也好照应着点。”

“那怎么能行?”舒予想也不想地就拒绝道,“你身体才刚痊愈,怎么能经得住地上的寒凉。”

虽然当初为了照顾韩彦这个病号,镇国公特地命人铺了一张毡毯在地上,但是夜晚的山里,后半夜地上还会冒着凉意。

“要不,你睡我床上……”舒予建议道。

“你就这么放心我啊!”韩彦低声笑道,凑上前去和舒予咬耳朵。

血气方刚,酒意微醺,身边睡着的还是喜欢的姑娘……

呼吸的灼热混着酒意喷薄在耳后颈间,舒予只觉得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想哪儿去了!”舒予撤开一步,瞪了韩彦一眼,道,“我打地铺,你睡床!”

那么小的一张床,睡一个人恰恰好,要真是两个人都挤上去,还不得“贴煎饼”或是“叠罗汉”啊?

“哈哈哈……”韩彦低声笑了起来,低沉的笑声有着别样的穿透力,像是一下又一下地在舒予心上敲起。

夜色,总是那么容易让人迷醉。

“我已经大好了。”韩彦笑道,“倒是你,这几日受不得凉,要不到时候又该腹痛难忍了。听话,你去床上睡。”

舒予面色一红,小声嘀咕一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竟然连她的小日子都记得,还记得她这之前一受凉就容易腹痛……

她以为韩彦没听到,殊不知韩彦五官敏于常人,早就听得一清二楚啦,只不过是怕她羞涩难当,这才佯装没有听见,拿话岔开了去的。

“你放心,我也不打地铺,桌椅板凳的也能勉强凑合一夜。”韩彦笑道。

舒予看看那张宽大的桌子和四条宽而长的条凳,知晓韩彦是绝不肯让她打地铺的,只得点头同意了。

只是在替韩彦收拾“床铺”的时候,坚决要将自己的褥子给韩彦铺上,她自己则拿被子一卷,铺的盖的都有了。

韩彦拗不过舒予,只得笑叹一声作罢,心里却暖暖的。

两人就这么凑合了一夜。

夜里镇国公口渴呓语嚷嚷着要喝水,韩彦也不惊动舒予,自去斟了水喂给他喝。

第二天日上三竿,镇国公迷迷糊糊地醒来,下意识地翻身起身,差点一下子跌落在地上时,人才一下子清醒过来。

看了看周围的情景,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帐中,昨夜的记忆也慢慢地涌入脑海中来。

从瓦剌归来的当年幸存的士兵告诉他,那些忠臣良将早已死在脱欢的屠刀之下,就连尸骨也不复存在,他悲痛之下找韩彦来喝酒浇愁,一碗又一碗……

宿醉的不适和内心的悲痛,让镇国公一时头痛欲裂,抱住脑袋呻吟一声。

韩彦正巧撩开帐幔从外间进来,见状赶紧紧两步上前扶镇国公在床上坐下,关切地问道:“师兄这是怎么样了?”

镇国公一手扶头,一手轻摆,道:“没事儿没事儿,我歇一歇就过来了……”

宿醉后头疼、四肢乏力都是正常的。

韩彦见状遂转身将桌上的一碗醒酒汤药端过来,笑道:“这个是师傅特制的醒酒汤药,效果极好,师兄试一试。”

一听是柳真人所研制,镇国公当即也不推脱,端过来就仰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连滋味都不曾分辨。

他身为辽东军的主帅,可以放纵一时,却不能时时放纵。

韩彦见状,劝说一句:“斯人已矣,师兄还是要多多顾惜当下才是啊。您可是辽东军的主帅,大周边境的定海神针,万万不可因此垮下,失了斗志。

“否则,岂不是落了敌人的圈套?”

脱欢巴不得如此呢!

镇国公点点头,沉声叹道:“你放心,我明白的。”

他要真是因此而消沉下去,又如何对得起他们宁死都不肯背叛大周的这份气节呢?

早晚有一日,他定要剑指瓦剌,让脱欢血债血偿!

韩彦见镇国公虽然依旧悲伤难抑,但是目光已如平日一般坚毅,知道他只是乍闻噩耗一时心神难安,并未曾因此就消沉倦怠,便放下心来。

“这事之后,只恐脱欢那边还会有新的动作,我先回主帐去了。”镇国公起身告辞。

“我送送国公爷。”韩彦含笑道。

镇国公看了他一眼,亦是一笑。

他知道韩彦是在警醒他身上所担负的责任,所以才特地换了称呼,而他也绝不会辜负天下万民的期待!

快出营帐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帐脚放着的那两只酒坛子,镇国公怅然叹道:“这还是昔年变故发生之时,家父亲手埋下的酒酿,说是要待故人归来,再一起开怀畅饮。

“可谁知,如今竟然只能在边地,以酒遥寄他们的英魂了……”

韩彦劝慰道:“正是因为如此,国公爷才更应该继承老国公爷的遗志,替大周雪耻,迎英魂归故里才是。”

镇国公没有言语,只是重重地点点头,眉宇间一片坚毅。

韩彦见状笑道:“如果国公爷得闲的话,我这里正好有些小见解想要上禀。”

镇国公哈哈笑道:“随时恭候。”

说罢,掀开帐帘,阔步而去。

主帐里,卫锋守了一宿,颇为憔悴。

这会儿见镇国公形容邋遢地宿醉归来,身为心腹亲卫,少不得劝谏两句:“国公爷以一己之身系万民之安危,万万不可如此放松自己酗酒,彻夜不归。”

幸好这一夜太平,否则岂不耽误了大事?

而且此次查出,军中竟有将军一级的将领被脱欢收买,而且还不止一个,这才有了上回镇国公差点殒命雀子山的大祸,卫锋作为镇国公的亲卫,怎么能不心生警醒,戒惧万分呢!

“本帅省得了。”镇国公笑道,“只此一次。”

往后,他就要化悲愤为动力,与脱欢小儿死磕到底了。

卫锋见状,又连忙吩咐人送水送衣的,供镇国公梳洗之用。

等一切收拾妥当,又简单地吃过不知是早餐还是中餐的一顿饭,镇国公便处理起军中的日常事务来。

都是些日常琐事,却不能不及时处分妥当。

第249章 风采

镇国公这一通忙碌下来,已经是午后了。

宿醉后的疲倦渐渐涌了上来,镇国公小憩了片刻,才吩咐人去请韩彦过来,陈述他的“小见解”。

这个新近结识的小师弟他了解,武勇过人而且足智多谋,他说是“小见解”,然而只怕实则是于军中极为有益的金玉良言,自然得做好充分的准备再来“受教”了。

韩彦很快便领命到得主帐。

不待见礼,镇国公便笑道:“师弟有何见解,只管说来。”

韩彦见对方以私交论处,遂也不再拘泥主帅臣属的规矩,朗然笑道:“还要借师兄笔墨纸砚一用。”

镇国公点点头,起身从案前离开,笑道:“请吧。”

韩彦略略拱手,坦然在案前坐下,铺纸研墨,执笔细细勾勒。

镇国公立在案前,默然无语,仔细观察。

只见洁白的纸张之上,渐渐地浮现出山脉水流的形状来,仔细一看,正是雀子山周围的地形地貌。

原来是要勾画舆图吗?

镇国公摇摇头,这样的舆图他那里不仅有,而且还不止一份,若真是如此,韩彦完全没有必要多费这些工夫。

果然,只见韩彦并未停笔,而是另外抽了一支较细的兼毫,在那些山脉、水流、道路上继续勾画出来,很快山有多高、山势陡否,水有多宽、水流缓急等细节之处便被一一描绘出来,甚至于道路如何、村落远近,等等,都用笔仔细地标注了出来。

怕镇国公看不懂,所有的阿拉伯数字韩彦暂且都用字代替。

镇国公看得连连称奇,忍不住击掌叫绝:“雀子山方圆数百里,尽在吾眼中矣!”

拿着这样的舆图打仗,可比他帐内挂的那些有用多了。

韩彦默然笑应,继续提笔在纸张的坐下角将图中的符号一一注明。

镇国公目光幽深,悄悄遣退退帐中之人,并且示意卫锋紧守门户。

须臾,韩彦搁笔收工,将图纸举起轻轻吹干,然后交给镇国公仔细查验。

“真是纤毫毕现啊!”镇国公捧着图纸,眼底精光烁烁,“这样的舆图,可比帐壁上挂着的那些有用多了。”

而且若是将这些底下的这些标注记在心里,不在图上注明,即便是舆图不甚失窃,一时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师弟是怎么想出这些来的?”镇国公兴奋地笑问道,“是不是师傅所授?”

韩彦摇摇头,笑道:“这些都是舒予没事自己琢磨出来。”

至于他根据实情修改润色一事,还不是不要告诉镇国公了,免得分了舒予的功劳。

“弟妹真是厉害啊!风采卓绝!”镇国公感叹不止,“真是让你小子撞大运,给捡到宝了!”

虽然从行军打仗来看,这张舆图依旧有待改善,然而能绘制得如此详细,已是十分难得。

“诚然诚然!”韩彦哈哈大笑,自觉十分荣光。

那幅与有荣焉的痴汉模样,看得镇国公都忍不住想要揍他。

“除了这张图,还有一些实地测绘地形的方法,也是舒予自己琢磨出来的。”韩彦笑道,说着便将方法一一言明,顺便还将山势水文可用阿拉伯数字简单标记一事教给镇国公。

镇国公听罢连连称奇,感叹不已。

“弟妹还有什么奇思妙想,你不妨一次说来。”镇国公一脸期待。

韩彦骄傲道:“舒予的奇思妙想多了去了……不过,适用于军中的,眼下倒是还有一项,那便是沙盘。”

“沙盘我也有啊!”镇国公脱口道,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帐中挂着的舆图和眼前这幅一比,不知道粗糙了多少,立刻又改了口,“不过弟妹的沙盘,肯定比我这儿的精良多了!”

说罢,便拉着韩彦到沙盘前,请他指点。

韩彦拢手笑道:“说是沙盘其实也不准确。这还是去岁大雪时,她和小望之在院中堆雪玩耍,我从旁观看之后,偶然而来的想法。”

说罢,便将自己在心中琢磨已久的新式沙盘一一摆好推演。

镇国公早知韩彦军事天赋卓绝,两人又是师出同门,有心与他切磋一番,便干脆也摆开阵势,与之推演兵法对战。

两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

直到斜日西斜,这才各自罢手。

韩彦纵然再天赋卓绝,可到底沙场征战的经验不足,又如何比得过久经沙场的老将镇国公,是以最终败落。

饶是如此,也让镇国公连连称奇。

“以师弟之武功才智,若是肯留在军中效力,假以时日,定会光彩夺目,远胜愚兄许多的。”镇国公捋须赞叹道。

韩彦笑道:“师兄忘了,我还有一班学生等着我回去授课呢!”

顺势便开口请辞。

镇国公想着韩彦在军中也快一个月了,内伤外伤的早就调理了个七七八八,此事回家也不妨事,便准了。

“到底是有家有口的人,想小望之了吧!”镇国公笑道。

听得韩彦和舒予说得多了,虽然还未曾见过小望之的面儿,他心里却觉得对这个师侄很是熟悉,也心生喜欢。

想到这里,镇国公不由地十分佩服舒予。

这世间不刻毒的后娘并不少见,但是能够像舒予这样,真心疼爱关切继子,并且用心教养的,却是极为难得。

韩彦好福气啊!

韩彦默了默,笑道:“是啊。”

顿了顿,又抬头笑道:“等下次有机会了,我带小望之来拜见您这位师伯。”

镇国公哈哈大笑,连声道:“好好好!”

他长年驻守边疆,即便是同在军中任职的子侄长年都见不上几面,更别说是远在京城的孩子了。

心里不是不想,恰恰正是因为太想念他们,所以才要常年驻守北地,威慑瓦剌,一来护佑在军中任职的子侄,二来为在京城生活的妻儿撑起一方太平。

念及此处,镇国公不由地长叹一声。

韩彦抬手拍了拍镇国公的肩膀,无声安慰。

镇国公转头一笑,挥散心中那些怅然忧愁,道:“今日太晚了,你们明天再回去吧。今晚,就让咱们师兄弟再畅饮一杯。”

韩彦连连摆手,笑道:“可不敢了。再这么下去,卫大人都要找我麻烦了。”

知晓镇国公和他师兄弟的关系之后,卫锋待他敬佩之中又多了几分亲近,至于早先因为王继高请教他而出言试探的那点尴尬,早就不复存在了。

镇国公闻言哈哈大笑。

第250章 巧遇

当然,酒还是要喝的,只是没喝醉。

因为舆图和沙盘的事情,舒予也有幸被邀同席,席间听了不少镇国公的赞美。

舒予倒还好,谦逊地笑辞了两句。

韩彦却是得意地不行,仿佛被夸赞的那个是他自己一样,兴之所至,饮酒赋诗,手舞足蹈,酒美心情更美,差点把自己给喝倒了。

主帐里说笑喧嚷。

一番酒宴下来,已是月至中天,清辉遍洒。

辞别镇国公,从主帐离开之后,韩彦和舒予两人一路踏着皎洁月光,迎着微凉的夜风,缓步向自己营帐走去。

月色皎洁,点缀得夜色中显得愈发幽深的树木泛着点点微光,如梦似幻;脚下的青草沾上了露水,愈发润泽可爱,踩在上面软软的,犹如两人此时的心境一般妥帖柔软。

谁都没有说话。

谁又都不需要说话。

唯有夏虫的浅唱低吟,将夜色衬托得愈发的宁谧安详。

走着走着,韩彦突然伸手捉住了舒予的手。

舒予没有防备,登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一转头,却看见了韩彦微勾的唇角和温柔的目光,在星月的光辉下显得柔和多情,嘴角便也不由得翘了起来,温顺地由着他牵着走了。

掌心里的手没有寻常姑娘家的柔软,甚至指腹和虎口因为常年射猎的缘故,长了些薄薄的茧子,摸起来略略有些粗砺。

可是握住了这只手,韩彦感觉就像握住了全世界,心里踏实极了,眉眼间满是欢悦。

舒予感受到韩彦略略用力,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不由地微微一笑,心里像是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山兔,既忐忑又柔软,手下一个用力,修长的指尖反握住了韩彦。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寂然又安详地一路相伴,唯有一双手紧紧地交缠在一起,火热得沁出了汗珠,却谁都不舍得松开。

好在夜色已深,营地中除了巡夜的士兵,再无他人。

而且因为韩彦静养的缘故,两人穿的都是宽松舒适的宽袍大袖,是以在外人看来,两人只是挨得近一些而已。

未婚夫妻感情好,走路挨得近一些,也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再说了,即便是有人眼见发现了“真相”,也没有什么,更不会有人因此去议论他们。

韩彦和舒予二人,如今已经成了整个军营中所有将士崇拜的对象。要不是他们两个,只怕上回脱欢的计谋就得逞了,到时候镇国公即便侥幸存活了下来,只怕也会重伤难解,而整个辽东军也会损失惨重。

更别说,韩彦还是镇国公的亲师弟了。

此间种种,使得韩彦如今在军中威望颇高,很得众人信服。

待回到帐中,韩彦非但不舍得撒手,甚至干脆一个用力,直接将人拉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

舒予愣了愣,旋即回过神来。

心里像是有一团火,温柔却又坚韧地燃烧起来,很快便燃至周身,烧得刚才宴席上沾染的酒意瞬间蒸腾而上,似乎要将她的冷静理智完全吞没。

舒予觉得自己似乎浑身僵硬,又似乎浑身发软,一时之间好似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她还记得两人此时身在军营,遂守着灵台中的最后一丝清明,抬手推了韩彦一把,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笑道:“晚宴时你喝了不少的酒,还不赶紧去洗漱,散散这浑身的酒气!

“早些拾掇好歇息,明天也好早一点赶回寨子里去。小望之和爹娘他们都该等急了。”

舒予以为自己足够的冷静自持,殊不知此时的她声音中带着平日难得的羞涩和娇媚,却又偏偏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矛盾可爱得紧,惹得韩彦越发地不舍得撒手了。

“你就让我再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韩彦收紧双臂,将舒予搂得更紧了,低声呢喃,像是在撒娇。

见韩彦跟自己耍无赖,舒予深感好笑无奈的同时,心中又生出一股子欢喜和不舍来,遂轻声纵容道:“那你说的,就一小会儿。你可不许耍赖皮哦?”

韩彦咕哝不清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此时此刻,舒予也没心思和他计较这个。

帐外,夜色撩人。

……

第二天一大早,舒予和韩彦便起床收拾好行装,匆匆吃过早饭,便去主帐向镇国公辞行。

离家已近一月,其中更是经历了生死大劫,此时两人思归之心极其强烈,想到一会儿就要回家了,脸上的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惹得镇国公羡慕嫉妒不已。

唉,不知何时他才能够回京与家人团聚。

这么一想,就越发地对脱欢恨之入骨了。

若不是脱欢小儿野心勃勃地执意挑起的战争,想要并吞大周、一统天下,他哪里用得着常驻北地,有家不能归,有妻儿不能相伴?

韩彦和舒予自是不知道镇国公这番心思,背上行囊,各自跨上追风逐月,一路风驰电掣,径直往獾子寨赶去。

归心似箭。

远远地看到了獾子山,两人倍感亲切,相视一眼,默契地挥鞭策马,加快了归程。

“驾——”

“驾——”

未到寨子口,便见迎面有一人纵马飞奔而来。

两人定睛一看,不是白起又是哪个?

“还真是巧啊!”韩彦侧头对舒予笑道,“正说明日要去秀水河子镇看看有没有京城来的信件呢,可巧白起就回来。”

舒予抿唇一笑,道:“说不得白起此次回寨子,就是为了给你送信呢!”

等两方相聚,一问情由,还真是让舒予给猜对了。

白起远远地看见韩彦和舒予并辔而来,顿时长舒一口气,策马赶上前去,笑着招呼道:“韩大哥,舒予!你们可回来了!”

这段时间久等不见韩彦归来,可把他给急坏了。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韩彦见状笑问道。

白起连连点头,忙不迭地答道:“京城里先后来了六封信,四封和先前一样,另外两封却是东家写来的,一再言明要立刻交给韩大哥。

“可是我跑马回了几趟寨子,韩大哥都一直滞留军中未归,我很怕事情紧急,耽误了东家的大事。”

现在总算是见到了人,他也能暂时松口气了。

至于有没有耽搁东家的大事……就算是耽搁了他也无可奈何啊!

第251章 团圆

“先回寨子吧。”韩彦接过白起递过来的信件,笑道。

反正已经耽搁了这么久,也不急在这一时。

而且他大概也猜得到王耀祖这个时候急急给他来信是为哪般。

王继高此番戴罪立功,虽然官职少不得降一降,但是看在他往前也没有犯过大错的份上,镇国公并没有一力追查惩处到底。

所以王耀祖的担忧自然是多余的。

白起长吁一口气,点点头,策马跟上。

三人先回了张家。

张猎户和张李氏凑巧都不在家,大约是带着小望之出去玩耍了。

舒予去灶房张罗饭菜,韩彦则和白起进屋拆信。

见白起实在是等得着急,韩彦便先拆阅了王耀祖的前后两封来信。

果然如他所料,因为他上次去信请庄贤多多关照安抚王耀祖,所以王耀祖猜到他或许有能耐打听到辽东军中的消息,特地来信问他情况的。

“你不必担心,我即刻修书一封,你派人立刻送往京城,让王掌柜不必担忧。”韩彦笑道。

白起长吐一口气,笑道:“多谢韩大哥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多等一等吧。等韩大哥看完另外四封信,写好了回信,我再一起带回镇子上,让商队发送吧。”

反正没有耽误正事儿,晚一天和早一日并没有多大区别。

韩彦笑道:“如此也好。”

白起知晓韩彦忙着回信,便起身告辞:“那我先回家看看,明儿一早再来取回信。”

韩彦要起身相送。

白起连忙摆手道:“韩大哥只管忙,不必管我。”

说罢,便挥手出了屋子。

路过灶房时,也没有忘记探首和舒予说一声。

“这么着急走做什么?”舒予拎着锅铲迎出来,笑着留客,“饭一会儿就做好了,留下来吃口呗。”

“我刚从镇子上吃完饭回来呢!”白起指着天上老高的日头笑道,“眼下还没到晚饭的点儿呢!”

舒予遂不再多留,目送白起出了院子,又接着进灶房忙碌去了。

韩彦则已经给王耀祖简短地写完了回信,只有八字“诸事已解,无须挂怀”。

有时候说的越少,就越显得莫测神秘,愈加让人信服。

而他眼下正需要王耀祖的信服,信服之下,才会不问情由,认真地执行命令。

至于具体的解释事宜,想来王继高会做好的。

韩彦将信笺放在一旁晾干墨迹,继续拆阅庄贤来的来信。

第一封信是已经六月初寄到的,比之前晚了些时日。

原因无他,惊惧交加的王耀祖一时间只想着保命去了,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生意上的事情。

饶是如此,却也比之前托商队捎信快了十来天。

庄贤的信一如既往,说的是和王耀祖合作的相关事宜。

他在信中让韩彦不必担心,他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稳住好王耀祖,以保证京城和辽东府之间的通讯往来,不耽误韩彦的正事。

多余的事情,一句都没有多问。

这样的默契和信任,让韩彦感之不尽。

第二封信是昨日刚到的,说的依旧是生意上的事情,但是因为上次没有及时收到韩彦的回信,庄贤很担心他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便在信末多问了一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韩彦想了想,研磨提笔,先给庄贤回信。

一来告诉他王继高之事已经解决,让他告知王耀祖不必担心,只管用心经营生意;二来将自己和舒予近日的遭遇简单提了提,解释他没有及时回信的原因;三来请他收起散漫的性子,好好地和国子监旧日的同窗以及翰林院的同僚打好关系。

翰林院和国子监一样,可是天下士子的萃集之地,小望之将来要认祖归宗、荣登大宝,少不了这群文人的正名和拥护。

当然,原因韩彦并未在信中言明。

他和庄贤之间,并不需要事事交代清楚。

至于韩迁的来信,韩彦还没有来得及看,舒予就已经在灶房里招呼他吃饭了。

韩彦遂将信件都收好,起身洗干净了手,去灶房盛饭。

这会儿不是饭点,舒予便简单地做了肉丝面,先垫垫肚子,驱赶奔波一路的辛劳疲惫。

两人一人盛了一大碗肉丝面,就坐在廊下的木墩上,一边吃一边说笑。

一碗面才吃了一半,远远地就见张猎户和张李氏牵着活蹦乱跳小望之,正说说笑笑地往家里走来。

两人立刻放下碗筷,起身快步迎了出去!

“爹!娘——”

“张大叔,婶子。”

当然也没有忘记小望之。

那爷仨儿显然是没有料到离家近一个月的人,招呼都没有打一声,突然间就回来了,一时都愣在当地。

还是小望之率先反应过来,惊喜地尖叫一声,张开双臂一路奔跑着扑了上来。

韩彦一把捞起小望之,举得高高地转了两个圈,逗得小望之愈加兴奋地拍掌大笑起来。

舒予则上前一手拉住张猎户,一手拉住张李氏,眉眼弯弯:“爹、娘,我们回来啦!”

眼圈却一下子红了。

自打穿越以来,她还从来没有离开爹娘这么久过呢!

想到月前的遭遇,差点不能活着回来见“老两口”了,舒予就后怕又激动地想要落泪。

张李氏眼圈也是一红,却笑着拍了一下舒予的手,佯作嗔怒道:“可算是知道回来了……”

余下的声音便都哽咽在了嗓子眼里。

张猎户也开怀极了,可是他是男人嘛,又是家里的顶梁柱,当然不能在她们娘俩儿面前红眼睛,遂只能强忍着,呵呵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姑姑抱!姑姑抱!”小望之从韩彦怀里挣扎下来,伸手要舒予抱抱。

舒予哈哈大笑,弯腰抱起小望之,紧紧地搂在怀里,低头和他抵额头笑闹。

如果她和韩彦没有万幸活下来的话,这个可怜的孩子往后该怎么办哟……

不过,好在一切风波都过去了!

小望之被舒予刺挠得直痒,忍不住咯咯直笑,一边躲,一边大力和舒予抵额头,撞得梆梆直响。

小望之直咧嘴,大家哈哈大笑。

笑声冲破小院儿,盘绕在林间,惊奇山鸟阵阵,鸟鸣声声。

头顶天空湛蓝,晴日和暖,山风吹得人陶然怡然。

第252章 家暖

张猎户夫妇俩少不得询问韩彦和舒予这一个月的经历。

韩彦在军中当差,长留军营还说得过去,可是舒予一个姑娘家,也在那里滞留将近一个月,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好在韩彦和舒予对此早有准备,遂拣能说的都说了,至于那不能说的,譬如两人被瓦剌可汗亲自设伏追杀差点殒命,再譬如养伤期间两人一直同住一帐——虽然并未同床,中间更有帐幔隔开……

等等,诸如此类的,自然是不需要多加赘述,免得老两口担心。

果然,张猎户一听韩彦竟然是镇国公的同门师弟,而舒予竟然凭借一幅随手画的地图得到了镇国公的赏识,光顾着激动去了,哪里还去管那些他们刻意隐瞒的细枝末节。

张李氏倒是想仔细问问舒予这一个月来的吃住情况的,但是看张猎户正在兴头上,一直问东问西的,根本就不给她插话的机会,而且韩彦还在一旁坐着,她直接问了显得她有多防备和不信任韩彦似的,遂只得忍耐下来,准备等私下里再问舒予。

然而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夜阑人静,张猎户酒后沉沉睡去,韩彦和小望之甥舅俩相携归家之后。

张李氏忙完之后,直接去西间和舒予同睡,吓了舒予一跳。

“娘和爹闹别扭了?”舒予问道。

不然怎么会“分居”。

张李氏没有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道:“你倒是成天不盼着我和你爹一点儿好!”

舒予闻言知道自己想岔了,一面嘿嘿地赔着笑,一面往里让了让。

张李氏脱了鞋上炕,靠在炕头,看着舒予明显黑瘦了一圈的脸儿,直心疼。

“瞧瞧,都晒黑饿瘦了……”张李氏叹息一声,警告道,“以后可不许一声招呼不打,就在军营里住那么久了。你一个姑娘家的,多不方便呐……”

“古时不是还有木兰替父从军的嘛!”舒予习惯性地和张李氏顶嘴,待看到自家娘亲黑了脸,立刻又乖觉地讨饶道,“爹年富力强,又不在点兵之列,我自然不用替父不从军,不从军的,嘿嘿……”

张李氏被舒予这么一卖乖讨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抬手戳了戳她的脑门儿,见她夸张地捂着额头呲牙咧嘴的,一时哭笑不得。

“就知道跟我耍贫嘴!”张李氏瞪了她一眼,道,“我问你,你在军营这一个月,吃住都事怎么过的?”

“还不就是那样过的。”舒予知道自家娘亲想问什么,故意打哈哈。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张李氏眼睛一瞪,直接将躲到被窝里缩起来的舒予又提溜了出来,追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自己睡的?还是……”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舒予不悦地撒娇抢断了:“娘你说的什么呀!我当然是自己睡的!”

这点操守她还是有的。

虽然她是个现代人,但韩彦可是个实打实的古人,她就算是再爱韩彦,也不希望他因为这些事情看轻了自己。

更不想让一心疼爱她的爹娘跟自己受人指点。

张李氏原本还想追问舒予是不是自己独睡一只营帐的,但是见舒予一脸的不悦和坚贞,遂又把话都咽下了回去,转而谆谆训诫道:“姑娘家要自重自爱,否则别人也会轻贱了你去……”

巴拉巴拉的说了一大堆,一直说到舒予上下眼皮直打架,张李氏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住话头,催促她道:“瞧瞧这累得,没说两句你就昏昏欲睡了,也不知道这一个月在军营累成了什么样儿……

“赶紧睡吧!”

张李氏看着舒予脸上的倦容,心疼地叹了口气。

别人家的闺女都是娇养在家里,最多做做些许家务而已,偏偏她家的闺女命苦,家里家外的都要操持,如今竟然还跑到军营效力去了……

想起韩彦说的军营种种,张李氏既欣慰,又心疼。

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不要镇国公的赏识夸赞,也希望自家闺女生活得安稳一些、轻松一些……

舒予迷迷糊糊地应了,心里却安稳又妥帖,很快便陷入沉沉的梦乡。

还是家里好啊,就连老爹的嗜酒、娘亲的唠叨,都让人觉得分外亲切喜欢。

窗外明月当空,清辉遍洒。

韩彦坐在窗前,点着油灯,将先前未曾来得及拆阅的书信,展开来看。

两封同样都是六月初和庄贤的第一封信一块寄到的。

韩迁在信中说他会为小望之的回归小心铺路的,让韩彦不必担心;又依旧问了他成亲的事宜,问还缺不缺什么,如今也方便了,直接托王记马行的商队送来即可。

另外还在信末说,他此次随同寄来的还有一封给镇国公的信函,请他帮忙照看幼子“幼孙”的。

因为不知道何时寄送给镇国公合适,又怕韩彦着急需要引荐,遂一同寄来了,让韩彦自己看着办。

韩彦拿起另外一封信,上头果然写着几个大字“直节兄亲启”。

直节是镇国公朱琨的字。

韩迁虽然和镇国公算不上熟识,但是既然同朝为官,多少还是有点面子上的交情的。

况且此番来信又是为了“私事”,称呼对方的表字当然比爵位官衔更为合适。

想到自己和镇国公如今已经认了同门师兄弟,关系不同往日,暂时不需要这份引荐信更近一步,韩彦遂将信件仔细地收藏起来。

等到来日寻个机会让镇国公见一见小望之,将事情挑明了,再将这封引荐信奉上以验明自己的身份也不迟。

……

第二日一大早,韩彦带着小望之去张家蹭了早饭,又将回信送去白家交给白起,便去知会各家,学堂明日复课。

已经耽误了个把月,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了。

经此一事,较之前世,镇国公必然会提前筹谋,随时准备对瓦剌用兵。

小望之回京之期或许会提前,他必须要在此事之前做好一切的准备,包括为小望之培养一批忠诚可靠的文武随扈。

舒予本来觉得七月天气依旧炎热,可以再多等几日复课。

然而听韩彦分析完之后,确实觉得时间紧迫仓促,一切都容不得他们慢慢来,遂也同意了。

“不过,这最终还要看孩子和家长们的意见。”舒予补充一句。

学习又不是“强买强卖”,强扭的瓜可不甜。

“这个我自然省的。”韩彦笑应道。

第253章 焦虑

第253章焦虑

韩彦是镇国公同门师兄弟,舒予受到镇国公赏识夸赞的话一早就都传开了,是以等到韩彦去各家通知学堂明日复课时,不论是学生还是家长,非但没有一个出言反对的,反而个个都极为高兴与支持。

甚至还有人跟韩彦说,就是现在立马就复课都行!

想想啊,镇国公的同门师弟和他赏识的人来教授他们,这是多大的机会和福分啊!

他们才不会错过呢!

舒予被大家的复课热情惊呆了,私下里和韩彦玩笑道:“我真是小瞧了韩先生的魅力。”

韩彦立刻一本正经地拱手笑应一句:“那也是舒予先生‘调教’有功。”

逗得舒予哈哈大笑。

第二天,三味书屋复课,一切又渐渐地回到了轨道,朝文晚武、上课放学、一旬休假,一切如常进行。

京城里庄贤等人收到韩彦的来信,也都送了一口气,各自忙碌起来。

期间趁着旬日休学,韩彦和舒予骑马跑了一趟康平县城。

一是恭贺谭馨定亲之喜,二是去挑选合适的嫁妆。

虽然舒予觉得两家离得那么近,而且又那么熟,完全并没有必要费心准备什么嫁妆,但是拗不过爹娘的一片心意,只能屈服。

再有一个多月,她就要从“张家女”变成“韩家妇”了,爹娘舍不得她,只能努力将自家能够给予的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舒予感动又喟叹,甚至动了推迟婚期的念头,甚至还郑重其事地和韩彦约谈此事。

韩彦得知后吓得不行,连忙连哄带劝道:“已经定好的婚期,怎么能随意往后推迟呢?那是不吉利的!”

舒予白了韩彦一眼,她可没看出他还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他要真是迷信命运的人的话,就不会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现在了。

韩彦知晓舒予那一眼的深意,嘿嘿笑了起来,低声软语道:“这不是遇上了你,我心甚悦之,故每行一步都忐忑戒惧,生怕有一丁点的波折,惟愿婚事从头到尾都顺顺当当的,因此才要博个好意头嘛!”

言语之间,满满的爱慕与珍视,让舒予即便是想计较都不好意思再跟他计较了。

韩彦趁热打铁,软语劝道:“况且你就算是不为我想一分,也该想着不能让张大叔和婶子他们担心才对。推迟婚期,外人会怎么揣测议论,他们又会如何担忧?

“父母为孩子操持了一辈子,咱们为人子女的不说报答,至少不该让他们再为咱们担心才是!”

舒予瞪眼,没有好气地笑驳道:“我如何不为你着想了?”

才刚不畏生死地去雀子山救了他——虽然是他舍命护她在先,又亲自伺候了他大半个月,这会儿倒是转眼间就给忘了。

还有那一班磨人的孩子,一直以来又是谁在替他教导?

舒予只觉得心中气闷,恨不能挠韩彦两爪子才好。

韩彦见舒予不悦娇嗔,方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刚才那番话着实有些欠妥当,也怨不得舒予动了气,后悔得恨不能将方才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都捡起来。

明知道随着婚期的临近,一向沉稳爽朗的舒予偶尔会使小性子闹别扭,可他还偏偏说那些不合时宜的话来招惹她。

这下好了吧!

韩彦连忙要告罪叨扰,舒予却又抢先一步嗔怨道:“况且爹娘就我一个闺女,我能不心疼孝顺他们吗?什么叫‘不说报答他们’?你可是在心里头怕他们成为你的累赘?”

一个女婿半个儿,更何况老张家只有她一个闺女,韩彦可不得中一个儿子的用处嘛!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韩彦哭笑不得,只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他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啊!

韩彦少不得一番告罪解释求饶,说好说歹,舒予总算是又重新展露笑颜了。

笑罢,舒予又皱眉苦恼道:“韩大哥不会觉得我无理取闹吧?”

其实她自己也清楚,自己这大约是得了婚前焦虑症。”

她倒是在努力调整了,然后有时候情绪一上来,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大约,在她心里,韩彦就是那个可以包容她的一切,让她放心恣意使小性子的人吧。

这和跟父母耍小性子还不一样,后者是仗着和父母天然的血缘关系和他们的宠爱耍赖皮,可是面对韩彦,这似乎更像是撒娇。

每每事后,连她自己都会感叹自己这么爽直大方的一个人,竟然也学会了矫情。

“倒连累韩大哥也跟着受委屈……”舒予歉然叹息道。

“不委屈不委屈!”韩彦连忙笑道,话锋一转,轻声道,“原本就是我做得不够,才会让你焦虑不安的。我只是心疼你……”

可是作为前后两世第一次成亲的新手,他偏偏又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舒予这个准嫁娘放下心中这些纠结的小情绪。

那满满的情意和怜惜,让舒予悄悄红了耳尖,脸上的笑容愈发地明媚了。

“韩大哥这样就很好!”舒予笑道,明亮的杏眸水波荡漾。

体谅她的小情绪,让她有着足够放松的空间来调试自己的心情,安心待嫁。

“非是韩大哥做的不够,大约,是我自己想到习惯了的生活状态即将被打破,不知道未来会将如何,所以才会焦虑吧。”舒予叹道。

除非本身就是喜欢冒险和挑战未知的人,否则大多数人面对这种境况,多多少少都有些困扰。

这大约就是对未知的惶恐。

当然,于和韩彦成亲一事而言,她更多的是期待。

“你尽管放心!”韩彦闻言长舒一口气,紧紧包住舒予的手,立誓般地回应道,“不管前路是风雨还是坦途,我都将抓牢你的手不放。”

经过上次的事情,他深刻地意识到,危难当前,他和舒予绝不会弃对方于不顾。

既然如此,那就此生执子之手,风雨同舟!

舒予展颜一笑,郑重点头。

……

两人一路策马至康平县城,直接去了谭府。

门房认得韩彦和舒予,立刻迎了上来,笑着将两人往里请,又小声解释道:“县尊大人亲自过来道贺,老爷这会儿正在客厅里作陪。”

不然,以谭教谕对韩彦的看重,此番定然会不顾尊卑,亲自来迎接他二人的。

第254章 两厌

韩彦和舒予对此倒不在意,笑道:“谭大人在县中颇有名望,谭小姐文定之喜,前来道贺之人定然极多。我们自去寻谭大人即可。”

门房连连笑应,等进门之后,特地招呼了小厮和丫鬟和一名,分别替韩彦和舒予引路——一个去前厅拜会谭教谕,一个去梧桐院寻谭馨。

舒予跟着引路的丫鬟穿过垂花门,先去正院给谭夫人问安。

此时正院里衣香鬓影,夫人小姐们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多是在恭贺谭夫人觅得乘龙快婿。

谭馨左挑右选的,终于选定了县儒学一个名叫叶泽铭的秀才——今年文会大比的魁首。

叶泽铭自去年起参加文会大比,惜败给韩彦,早有经验,如今又得身为县儒学教谕的未来岳父开小灶指点,今年终于不负众望,一举夺魁,扬名全县。

说来也凑巧,叶泽铭还曾经和柳开一起到栖霞山谭府参加过珍珠梅雅集,与韩彦也算有几分交情。

舒予得知谭馨的定亲对象之后,也曾经悄悄问过韩彦,叶泽铭此人如何。

“此子心性方厚善良,且又一心上进,若是能得谭大人扶持,将来少说也能考中举人,不比谭大人差。”韩彦笑道,“至于之后如何,端看个人努力。”

考中举人,就意味着有了入仕的资格。

仕途如洪流瞬息万变,有人如鱼得水,逆流而上;有人不得其法,一泻千里,这个还真不好说。

舒予觉得,如果叶泽铭果真当得起韩彦这番评价的话,那么娶了谭馨这样品貌才学兼优的贤内助,不愁将来不能比谭教谕更进一步。

毕竟,谭夫人和谭教谕相逢于微末之时,最初只不过粗略识得几个大字而已,远不能和如今的谭馨相提并论。

……

因着和谭馨交好,有她和谭夫人母女的引荐,在场的这些夫人小姐们舒予大多都认得,待恭贺完谭夫人,并且送上两张油光水亮、完完整整的獾子皮毛做贺礼之后,便笑着和大家团团招呼了一声。

有那么不认识的,她也一并微笑示意。

等她将来嫁给韩彦了,甚至是回了京城,这样的应酬只多不少。

男人们的斗争在朝堂,女人们的斗争在后宅,她总得努力去适应并且融入其中,做好韩彦的贤内助,不让他为后院操心才是。

好在前世因为工作的缘故,她刻苦钻研过不少心理学、人际交往等方面的知识,又经年和孩子、家长们打交道,眼下虽然世殊事异,不能完全生搬硬套前世的经验理论,但是情理总是古今相通可以借鉴的。

舒予今日不是主角,在场诸人对她的了解也不过是“韩魁首的未婚妻”“獾子寨的女夫子”“重阳赏菊花会的女词人”“谭小姐的新手帕交”之类的名号,是以略略打量她一眼,笑着回应过她的招呼之后,便将心力又重新都放在了谭夫人的身上。

谭夫人见状便对舒予笑道:“馨娘一早就念叨着你呢,你快去梧桐院陪她吧!”

语气随意又亲昵,看得一众人艳羡不已。

刘县令虽然是康平县的父母官,但是根基远没有世代在此居住且善于交际应酬的谭教谕深厚,甚至可以这么说,刘县令和谭教谕其实是康平县一明一暗两位长官。

而孟氏不过是刘县令的宠妾,身份地位自然无法和谭夫人相比。

可以这么说,在康平县,谭夫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夫人”。

所以能得谭夫人像对待自家子侄一样亲切的招待,不知道是多少人所羡慕的呢!

包括自诩为康平县“第一千金大小姐”的刘芳菱在内。

刘芳菱自觉才貌俱佳,平时看谭馨都自觉高她一等,时时与她争强好胜,但是面对谭夫人时却很乖巧守礼。

原因无他,谁让她娘亲是妾,而谭夫人是正室呢?

天生气短!

——虽然,谭教谕此生只有谭夫人一个妻子,并无妾室。

譬如眼下,如果孟氏是正室的话,那么应该是当之无愧地坐在首席,就是谭夫人这个主人家也得让她三分。

可实际上,孟氏连谭夫人下首第一席坐着都很勉强,为了保住这个位子,明里暗里的不知道受了多少白眼和挤兑,连带着坐在孟氏身边的她,都觉得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

每每想到此处,刘芳菱都咬牙暗恨,为何自己不如谭馨会投胎,托生在嫡母的肚子里。

孟氏不知自家女儿这番心思,听得谭夫人这么说,立刻转过头来笑道:“菱儿也一起去吧!你平日里和馨娘最是要好,眼下她文定说不得紧张羞怯的,你们小姐妹好好在一处陪陪她。”

对于孟氏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在座诸人早有领教,此时听了也不过是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并不戳破。

毕竟,谁不畏惧刘县令的权势。

饶是如此,刘芳菱还是觉得众人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有如刀子,将她浑身剥得干干净净,难堪得只想远远地逃开。

哪怕是和谭馨针尖对麦芒,和舒予相看两厌,也比留在这里的好。

谭夫人知晓自家女儿一向不喜刘芳菱,所以刚才一直没有开口,就是不想坏了女儿文定的好心情。

谁知孟氏偏偏不知道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故意当众说出这番让她无法开口拒绝的说辞来。

她刚刚才主动让舒予去陪谭馨,这会儿孟氏顺杆爬,主动提出让刘芳菱去陪谭馨,她要是出言拒绝的话,将她对孟氏母女的不喜当众表露出来,未免不合适。

谭夫人这里尚在犹豫,那厢早就坐不下的刘芳菱却主动起身,勉强笑道:“正是呢。馨娘文定,我正得好好的伴着她!”

说罢,便走到堂中,对舒予笑道:“张姑娘,咱们一起去梧桐院吧!”

一副和舒予很是熟络的模样。

对于孟氏母女自说自话的本事,谭夫人和舒予俱是觉得无奈,然而当着众人的面,却也只得随她们去了。

反正即便是刘芳菱自己好意思去梧桐院凑这份热闹,谭馨也绝不会纵容她坏了自己的兴致的。

第255章 恣意(月票120加更)

一出正堂,刘芳菱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等出了正院,更是故意和舒予拉开距离,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高傲和不屑。

舒予对此早有预料,并不理会她,径直往梧桐院行去。

刘芳菱见状不免恼怒,低声啐道:“不知所谓!”

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姑而已,还接手了她看不上的男人,眼下沾了谭夫人母女的光,被人夸赞了几句,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竟敢跟她甩脸子!早晚有她好看的!

刘芳菱冷哼一声,干脆中途转了个弯儿,自去散心了。

反正她和谭馨除了面子上的应酬,实则与跟舒予差不多,也是相看两厌,倒不如自去玩耍自在。

引路的丫鬟见状,愣了愣,求助地看向舒予,见舒予点头示意她跟上去,便歉然屈膝一笑,连忙一路追了上去。

总归是在谭府的地界儿,不能真的让这位睥睨天下的千金大小姐闹出什么事来,坏了谭馨小定礼,损了两家的交情。

舒予皱皱眉头,自去梧桐院探望谭馨。

梧桐院里,冯春等人早就先一步来陪着谭馨了,见舒予进来,少不得又伙同舒予一起打趣谭馨。

至于刘芳菱母女那段插曲,舒予并没有提起,免得坏了谭馨的好心情。

“听说谭姐姐当初可能拿着一长串的名单和画册,仔细考察挑选了一两年才定下的呢!”冯春笑道,“也不知道这位有幸雀屏中选的叶公子到底有什么能耐,能够在这么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征服了谭姐姐的心。”

谭馨正坐在妆镜台前由着青烟给她梳妆,闻言从镜子里瞪了逢春一眼,回击道:“听说康平县的媒人都快把冯妹妹家的门槛给踩破了,冯妹妹还是没有点头,也不知道将来什么样的神仙人物才能入了冯妹妹的眼。”

冯春不比谭馨,本就性情疏阔,而且如今亲事定了下来,“脸皮”也跟着厚了起来,闻言顿时羞红了脸,跺脚不依:“什么神仙人物不神仙人物的,就他那蠢笨愚拙的样子,我才看不上呢!”

徐卉在后面拆台,一边嗑瓜子,一边笑道:“哦~蠢笨愚拙?那人是谁?”

司莞和徐卉一唱一和,挑眉笑道:“怎么徐姐姐没听说吗?那人祖籍京城,模样性情都极为出挑,好像是姓……姓什么来着?”

“姓庄!”谭馨跟在后面说道,“听说和京城的尚书大人是本家呢!”

“哇,这么厉害!”徐卉适时地惊叹道,瓜子都忘记嗑了。

舒予一怔,顿时收起先前的漫不经心,支楞起耳朵,专心听冯春和三人斗嘴。

尚书大人的本家,又是姓庄,不会和韩彦的故交好友庄贤有什么关系吧?

“什么本家不本家的!”冯春被大家打趣得着了急,哪里还顾得上害羞仔细思量,闻言立刻辩驳道,“他们不过是冠着同一个姓氏而已,往上数三辈早就没了来往!”

她家才没有攀龙附凤呢!

“哦~”*3

听得谭馨、徐卉和司莞三人这番意味深长的笑叹,冯春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被她们联手激得漏了馅儿,顿时又急又气又羞。

今日是谭馨的好日子,冯春不好跟她去闹,就去挠徐卉和司莞,三个人在屋子里追来逃去的,笑闹作一团。

只听得冯春边追还边不甘示弱地揭对方的底儿:“徐姐姐年后就要出嫁了,如今竟然还说我!还有司妹妹也是,司夫人不是想把你说给她娘家侄儿吗?”

徐卉和司莞不甘示弱,回击道:“那你还和那位庄公子去吃茶听戏呢!就在娘娘庙旁的茶馆!说,特意选在那里的茶馆,你们是不是去求签问姻缘了?什么时候定下来?”

舒予在一旁听着她们互相“揭短”,差点笑岔了气儿,捂着肚子直“哎呦”。

谭馨也是笑得不行,青烟不得不总是提醒道:“小姐别乱动……小姐别低头……小姐别大笑……”

一不小心,就能给人画个大花脸出来。

唉,这可真她梳得最难的一次妆容了。

想想上次舒予和韩彦小定,对方端坐不动,极为配合。

好不容易冯春三人互相揭底儿揭完了,又来闹舒予。

“舒予姐姐可是九月就要出嫁了呢!”冯春抱着舒予的胳膊,不让她逃,笑道,“这可是咱们当中最早出嫁的呢!”

“这有什么?”妆面上了一大半的谭馨也来凑热闹,“关键是舒予嫁了一个志趣相投的相公,两人夫唱妇随,都在三味书屋做夫子呢!”

语气间满满的艳羡。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流传千古的老规矩。

别看她们这会儿笑闹随心、自由自在的,一旦成了亲,还不是要困守内宅,安心相夫教子。

哪里能如舒予一般自在随心。

冯春等人闻言,俱是艳羡不已。

尤其是徐卉,年后就要嫁到府城了,对方是书香世家,礼仪规矩最是繁琐,到时候再想要出来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过,徐卉性子喜静,在内宅相夫教子,对她来说倒也不算是煎熬,否则当初她就不会点头答应这门亲事了。

舒予本来一想到还有一个月余自己就要出嫁,心里正焦虑伤感着呢,听谭馨这么一说,不由地豁然开朗。

对啊,穿越来到这个男尊女卑的古代社会,能够遇到韩彦这样通达体贴的夫婿,不拿婚姻拘禁她,再是她的幸运,还有什么好焦虑担心的呢。

“馨娘还说我。”舒予眉间舒展,不甘示弱地回击道,“你和叶公子二人喜好诗书,将来成亲后红袖添香夜读书,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呢!”

说着,便给冯春三人使眼色。

谭馨才是今日的主角,她可不好喧宾夺主。

冯春三人会意,便一起来闹谭馨。

几人说说笑笑,直到外面有丫鬟前来回禀说叶家人来了,几人这才收手,将妆扮一新、姿容靓丽拥至正院。

谭夫人看着温柔端庄、姿容秀丽的女儿,一时又是欣慰又是不舍,拉着她的手,自去里间谆谆叮嘱。

孟氏扫视一圈,不见女儿刘芳菱,眉头登时就皱了起来。

这个关键露脸的时候,这丫头怎么就不知道跟在谭馨身边呢!

真是白白浪费她厚着脸皮求来的机会了!

第256章 失踪

孟氏想得明白,她虽然想给刘芳菱在京城说一门好亲事,让她不必受这穷乡僻壤之苦,然而刘县令这种微末官身在大关贵胄满地走的京城根本就排不上号,想要说个好人家很不容易。

更别提刘芳菱还是庶女,到了京城当家做主的就是正室太太,由着她去安排,“眼中钉”“肉中刺”的刘芳菱能落得什么好亲事?

所以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在刘县令任地,凭借官势寻一个年轻有才华又家底殷实的女婿,到时候再让刘县令从旁帮扶。

多的不说,将来考个举人,获得一官半职的,刘芳菱能做个正经的官太太,她这个做母亲的便放心了。

譬如谭夫人还不是因为当初押对了宝,嫁了谭教谕,如今才能在康平县过得这般风光体面!

谭教谕交游广阔,又因为职位的原因认得不少青年才俊,眼下谭馨小定礼,但凡是方便的都来了,正是刘芳菱露脸的好机会。

只要她好好地陪在谭馨身边,那些观礼的人定然能将她的好看在眼里,还愁说不着一门亲事吗?

可是偏偏眼下正关键的时候,她竟然跟自己玩失踪!

孟氏又急又气,捂着心口直皱眉头,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最后定在了舒予的身上。

方才刘芳菱正是和舒予一起离开的,她现在在何处,舒予应该最是清楚。

趁着小定礼尚未正式开始,双方还在寒暄,孟氏悄悄给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悄悄挪步到舒予身边,趁着众人不备,低声道:“张姑娘,我家夫人有请。”

孟氏是刘县令的宠妾,她身边的大丫鬟,舒予还是认得的。

只是自己和孟氏向来没有什么交往,甚至因为刘县令想招韩彦做女婿的事情,孟氏和刘芳菱母女还一直觉得韩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连带着看她也不顺眼。

不知道孟氏这个时候找自己做什么。

舒予点点头,迈步跟上。

“张姑娘,菱儿现在何处?”孟氏心中着急,又觉得对方不过是个乡野村姑而已,上来不曾招呼,便直接质问道。

舒予闻言直皱眉头,念着今日是谭馨的小定礼,不想与孟氏计较,遂淡然道:“出了正院,刘小姐便自去消遣了,并未前往梧桐院。”

虽然不知道这母女俩存着什么事情,但是事先说明谭馨与此事无关总是没错的。

孟氏一听,顿时眉头紧蹙,语气也有些不善:“你怎么也不劝着她一些!”

明明是向谭家示好,想要借机寻一门好亲事的,怎么女儿竟然连梧桐院都没有去?

孟氏气急。

舒予闻言好笑,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夫人以为,刘小姐会听我的劝告?”

真不愧是母女俩,这高傲得以为全天下人都得听她们差遣的性子还真是如出一辙。

孟氏顿时一噎。

舒予说罢,也不理会她,微微颔首,便径自离去。

气得孟氏捂着心口直瞪眼。

果然粗鄙无知的村姑,真是无礼至极!

可是眼下不是计较这个时候,孟氏得知刘芳菱早就单溜去了,心中着急上火又担忧的,连忙悄悄地遣身边的丫鬟去寻找,也不敢声张,否则岂不是坏了她的打算?

“闺中密友”的小定礼,刘芳菱却故意不参与,还不得让人私下里议论揣测她们和谭家关系不好!

如此一来,那些冲着谭教谕面子来的亲朋好友,哪里还肯和她们结亲?

即便是有那么一两个心思活络的,为了自家前往,妄想借由婚事而巴着刘县令的,她们也看不上!

孟氏着急上火地忙着寻人。

然而一直到谭馨的小定礼结束,也没能找到刘芳菱。

孟氏心中大急,已经又先前的生气变作了担忧,生怕刘芳菱遭遇了不测,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的,连忙趁着空当,悄悄地把这件事情和谭夫人粗略地说了,请她帮忙寻人。

谭夫人一听又气又急。

气的是孟氏和刘芳菱母女不省心,明明是来府道贺的,却闹出这桩事情来;急的是刘芳菱如果真的在府中出了事的话,谭家少不得要赔罪负责。

谭夫人定定心神,当即将身边得力的丫鬟都悄悄地派出去寻刘芳菱了。

舒予因为一直注意着孟氏的动静,见状不由地眉头紧皱,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一番人仰马翻之后,终于赶在宾客离府之前,将失踪的刘芳菱给找了回来,总算没有当众丢了面子,出了乱子。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刘芳菱哪儿也没去,只是走着走着累了,便寻了一间空房休息去了。

随行的婢女怕出了意外,就一直守在那里。

孟氏的丫鬟寻人归寻人,可以到处走,但又怎么好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寻,所以这才错过了。

虚惊一场,众人都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你们信她的话。”待人都离开之后,谭馨得知事情始末,冷笑一声,道,“这么当众露脸的机会,若不是因为有别的她认为更重要的人事牵绊住了她,你们以为她会不来?”

谭夫人和舒予面面相觑,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可她是上门道贺做客的,能够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的?”谭夫人皱眉不解。

谭馨咬咬唇,压低着声音道:“母亲难道忘了,刘芳菱暂歇的那间屋子离着前院极近,打开窗户就能将前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谭夫人愕然抬头。

一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千金大小姐,会罔顾身份做出这等偷窥择婿的事情来?

舒予却恍然大悟。

她对于谭府的布局不是很清楚,自然没有想到这一茬。

说起来刘芳菱是她们这一群人里年龄最大的,可是眼下大家定亲的定亲、待嫁的待嫁,冯春和司菀虽然不在此列,但是婚事也已经有了眉目,然而刘芳菱却还无着无落的。

她心里着急,见今日青年俊彦颇多,动了心思,也是难免的。

谭馨嗤声道:“母亲若是不信,只管将今日随身伺候她的丫鬟寻过来问一问,女儿猜测的是真是假便一清二楚了。”

第257章 不舍

谭夫人闻言心下一动,然而却不能当着两个未婚姑娘的面儿询问这些事情,免得污了她们的耳朵,遂笑道:“不管真假,这件事情都到此为止了。

“叶家人的意思是希望你们能够尽早成亲,帮着泽铭收收心,用心准备明年的乡试。

“你有功夫操心这些个事情,倒不如安心绣嫁妆。正好舒予也在,你可以和她讨讨备嫁的经验。”

舒予闻言汗颜,想说她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该到底怎么备嫁,因为她根本就没做过这些……

谭馨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直言道:“母亲让我和舒予学习备嫁?我怕自己会学成个女夫子归来!”

舒予虽然和韩彦定了亲,但是和定亲前一样,一直都忙着教化子弟,结成桃李呢!

舒予喷笑而出。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谭夫人瞪了谭馨一眼,也忍不住拿帕子掩唇笑了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欢声笑语的。

谭教谕和韩彦相携而来,见到的就是这幅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由地都扬唇笑了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谭教谕笑道,在谭夫人一侧的太师椅上坐下。

舒予起身和谭教谕见了礼,这才和与谭夫人招呼完的韩彦双双落座。

“在说让这俩姑娘好好备嫁呢!”谭夫人抿唇笑道。

至于刘芳菱“失踪”之事,自然是不便提起。

虽然看不惯孟氏和刘芳菱母女俩的做派,但是她也没有必要因此去坏人家姑娘的名节。

谭教谕哈哈笑了两声,笑罢之后,面上便笼上了一层惆怅,怅然叹道:“当初那么一大点的粉团子,没想到,眨眼间就要嫁人了……”

说着说着,竟是眼圈泛红,下一刻就要流下泪来。

“大喜的日子,你这是做什么呢!”谭夫人见状心里也酸酸的,却强压住了,笑着劝慰道,“惹得孩子们也跟着伤心……”

谭馨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家中穷苦,她月子里吃的鸡蛋一只双就能数得过来。

这样的窘境下,奶水自然是又少又稀,看着怀里饿得连哭声都细弱得和猫儿一样的女儿,她的眼泪就跟那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刷刷地往下落。

怕丈夫看到了自责,她就只敢偷偷地抹眼泪,哭完之后,就堆起笑脸,就抱着瘦弱的小谭馨去邻居家跟正好生了大胖小子的嫂子讨奶吃。

——当然只能等人家自个儿的孩子吃饱,谭馨再吃剩下的。

饶是如此,她也感激不尽。

他们家中穷苦,没有什么好报答人家的,便在那孩子到了启蒙的年纪,主动提出免费给人家孩子做先生。

……

可是偏生谭馨这孩子打小就乖巧懂事得惹人心疼。

记得有一次,家中实在是揭不开锅了,谭教谕心疼他们娘俩儿好几日没吃过一顿饱饭,就干脆一咬牙,要把自己最为珍视的书给拿出去卖了换钱。

正好被她撞见了,苦苦哀求给拦了下来。

才刚两岁的谭馨,迈着两条小短腿,用力抱起几本厚成一摞的书,吃力地挺起小胸脯举高,递到谭教谕面前,奶声奶气地说:“爹爹,给!”

一向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谭教谕,当即就落了眼泪,抱着女儿嚎啕大哭起来,把小谭馨给吓坏了。

可即便是如此,小小的孩子还是在惊吓之后,学着爹娘平时哄她的样子,轻柔而笨拙地拍着谭教谕的脊背,温柔地安慰:“爹爹乖,不哭~”

谭教谕堂堂七尺男儿,硬是抱着才刚两岁的女儿哭了小半个时辰。

哭过之后,一向清高狷介的谭教谕,为了娇软懂事的女儿,放下自己坚持了二十年的傲气,揣着一篇呕心沥血做出来的文章,弯下腰身,向早就没了联系的本家谭老先生求助。

……

可以说,谭家能够今天,多亏了谭老先生的仗义相助。

然而真正让谭教谕放下自己那无谓的清高狷介,低头求助的,却是谭馨。

也正因为此,为官之后的谭教谕才能够“内方外圆”,交际应酬,这才有了如今的声望与人脉,让身为一县之长的刘县令都不敢轻易动他。

所以在谭教谕夫妇的心里,谭馨这个长女,大约比幼子谭轩还让他们心疼不舍。

一想到女儿最迟来年就要嫁到别人家中去了,他们夫妻俩这心里就刀割似的生疼。

韩彦见状,遂笑着岔开了话题,说起如今边地的形势来。

一谈公务,谭教谕的哀伤不舍便收敛了几分,面色郑重起来。

谭夫人见状起身笑道:“你们先聊,我带着姑娘们去厨房安排饭食。”

又转头对韩彦和舒予笑道:“难得来一趟,今晚就在家里歇下吧。明儿派辆马车,让馨娘和你们一起去逛街采买。她没事的时候最喜欢溜出玩耍,哪儿的东西好门儿清!”

谭馨撒娇不依,抱着谭夫人的胳膊嘟嘴道:“瞧母亲说的,就跟我是那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似的~”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都要出嫁的人了,还这么耍贫嘴!”谭夫人又好笑又无奈。

叮嘱谭轩乖乖地留在厅堂罢,谭夫人便一左一右地领着谭馨和舒予,自往厨房行去。

……

县衙后院,刘家的气氛就没有那么好了。

孟氏遣散屋里伺候的丫鬟,将今日在谭府的事情和刘县令说了。

反正这个女儿她是越来越管不了了,“养不教,父之过”,做父亲的不能只宠爱不管教呐!

刘县令闻言眉头紧皱,轻声呵斥嘟嘴不满的刘芳菱:“你要休息,家中难道还没有地方?要么不去,既然去了,就该放下那些私人恩怨,大方得体!”

得亏是谭夫人不但没有计较她们的失礼,还帮忙悄悄寻人。

否则一旦闹开了,名节受损吃亏的还不是自家女儿?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娘俩儿怎么行事都不带脑子呢!

说罢,想到今日在谭府所闻,又忍不住心中气闷,寒着脸数落她们母女:“无知妇孺……”

这话说得有些重,不论是孟氏和刘芳菱都忍不住愣了一下,旋即红了眼圈,一咬唇,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

第258章 震惊(月票150加更)

看着简直神同步的母女俩,刘县令只觉得头疼不已。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这母女俩楚楚可怜,一见这一招就忍不住心软,什么都听她们的的……

见默然无声地流了半天泪,刘县令也没有理会她们母女俩,反而眉头皱得更紧了,深谙刘县令脾性的孟氏,见状立刻悄悄给刘芳菱使了个眼色,接着秒变解语花,止住眼泪,上前给刘县令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声音软糯温柔,又饱含委屈:

“是我们不对,让老爷担心了。”孟氏柔声软语地认错。

刘芳菱自小在刘县令的宠爱纵容之下长大,不比孟氏在正房和刘县令面前伏低做小惯了的,将下唇咬了又咬,都看咬出血痕了,这才委委屈屈地上前屈膝认错:“爹爹,是女儿错了……”

刘县令经年外任,留在京城的时间极少,因此对于正室所出的一双儿女,远不如对刘芳菱慈爱宠溺,闻言叹息一声,抬手道:“起来吧……”

见刘县令一如既往地心疼她,刘芳菱心里这才好过了一些,起身缓步行到案前,看孟氏温柔体贴地给刘县令按摩头部。

“也不是我要出言责备你们,实在是……唉……”刘县令摇摇头,将自己今日在谭府所闻一一说来。

“之前我想招韩彦为婿,你们娘俩儿还要死要活地不同意,今儿我才知道,那韩彦大有来头。”刘县令光是想一想这么好的女婿就被这娘俩儿给折腾没了,就忍不住又后悔又来气。

完全忘了当初他是表达了想要结亲的意思,但是韩彦不是不乐意嘛!

孟氏闻言手下一顿,默了默,才又调整好心情,尽量不显得那么迫不及待,轻声问道:“哦,什么来头?”

刘芳菱更是惊讶地抬头看问过去。

倒不是她对韩彦生出了什么情愫,只是每每一想到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人,竟然对刘县令主动递出的善意装聋作哑,甚至宁愿娶一个粗鄙的乡野村姑也不愿意接受她,她这心里就气闷得紧。

气闷多了,便难免对其人多关注几分。

“镇国公你们知道吧。”刘县令叹息一声,缓缓道。

孟氏和刘芳菱相视一眼,连忙点头。

“镇国公朱琨,乃是辽东军主帅,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常年驻守边地,让瓦剌不敢轻易踏入大周半步。”孟氏心中激荡不已,喃喃道,“怎么,韩彦该不会和镇国公有些渊源吧?!”

刘芳菱也瞪大了眼睛,绞着帕子,盯着刘县令看,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

“他是镇国公的同门师弟,眼下在辽东军大营中效力,十分得镇国公的器重。”刘县令叹息一声,“这样的靠山,整个辽东府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何止是辽东府,就是放眼整个大周,除了元嘉帝和那些阁老辅臣,再也没有人能比镇国公这尊靠山更稳妥了。

刘芳菱震惊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孟氏更是后悔得心肝都快要碎了。

谁能想得到,一个落魄书生而已,竟然会是镇国公的同门师弟!

寻常人有这等关系,不是应该在一到辽东时就赶紧递帖拜访求收留吗?

谁会像韩彦似的,傻乎乎地落户獾子寨,做一介默默无闻的教书先生,就连进个城还要受守门小卒的盘问!

不过,转念一想刘芳菱之前和她说的那些话,孟氏又渐渐地平静下来,手下的力道也愈发的柔韧适中了,一派淡然无谓的模样,笑道:“是有些可惜。

“不过,既然菱儿不喜欢,咱们也不能逼迫她不是?将来过日子的是她,总得选一个可她心意的不是?否则这漫漫一生该如何难熬……”

刘县令这下倒是有些吃惊了。

这位温柔体贴的枕边人,他自信是十分了解的。

她当初既然能够为了锦衣玉食而主动接近他,甘心为妾,那么眼下听闻当日她百般嫌弃的韩彦竟然有这般来头,应该后悔不跌才是,如何会这般淡然不在意?

或许,是自己因为当初的事情抱有偏见,一直错看了她?

念及此处,刘县令不觉十分欣慰。

他虽然享受她的温柔小意、红袖添香,但是作为一个自认为颇有风骨的读书人,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是个只会算计利益的势利眼。

可是显然,他要失望了。

“再说了,只是师弟而已,又不是亲弟弟。这靠山靠不靠得住,能靠多久,都还不一定呢。老爷不必为此烦心。”孟氏柔声劝道。

刘县令只觉得自己的喜意还未到得眉梢,便被孟氏的这番话给冲散了。

也是,一个为了生活甘愿为妾的女人而已,能够红袖添香已是极为难得,难不成还能指望她有林下高致不成……

刘县令叹息一声,原本稍稍绷直的身体又松懈下来,整个人窝在太师椅里,双目微阖。

孟氏伺候了刘县令二十来年,对于刘县令的身体和情绪变化最是敏感,却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哪一句话让他兴起,哪一句话又让他败兴。

不过,眼下她也没有功夫去琢磨刘县令的心思。

“老爷,今日去谭府观礼,妾身一想到菱儿都快十八了,可是这亲事还没有定下来,心中就焦虑不已……”孟氏想了想,选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角度切入正题。

刘县令闻言又急又气又无奈,心想当初要不是你们母女俩一哭二闹三上吊地瞎折腾,如今女儿可就有名震天下的镇国公做师兄了,何至于在这里愁得叹息?

然而他还没有开口,就听得孟氏接着说道:“今日妾身在前去观礼的诸位年轻人里,看到一位身材颀长、风姿文雅的年轻人,与咱们菱儿颇为相配。

“不知道,是那户人家的公子?可曾有婚配?”

刘县令一怔,蓦地坐直身子,转过头去,一脸震惊道:“你什么时候看重的人?为何先前在谭府时不说?”

孟氏心中暗想,她那会儿要是知道,何至于等到现在?

当然,这个话是万万不敢和刘县令直言的。

否则自诩清高的刘县令,即便是再疼爱刘芳菱,也少不得为此而训责她,且这件事情决不能成。

偷窥外男,芳心暗许,刘县令是断断不会容忍的。

第259章 偶遇

谭府里,夜深各自散去。

谭夫人到底不放心,趁着谭教谕梳洗的工夫,将白日里跟随伺候刘芳菱的婢女喊进来,询问白日的事情。

婢女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一出正院,刘小姐就说要随处走走散散心……奴婢跟着转了一会儿,刘小姐又说累了,就找了就近的客房歇****婢不敢打扰,就在外头候着……直到夫人派人来寻。”

至于屋内的情形,她守在屋外,无从察知。

谭夫人听了,觉得除了刘芳菱散心不去花园却往前院方向行去有些可疑之外,别的并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察觉刘芳菱意图何在。

按理说,孟氏母女既然当众打着“谭馨好友”的名义,那么刘芳菱多少也该到梧桐院意思意思才对,何至于一出正院就要“散心”?

这也就罢了。

刘芳菱一个知县家的千金大小姐,要散心不是该往花团锦簇、甚少有外人往来的后园子吗?差点逛去一墙之隔的前院算是怎么回事?

谭夫人心下有了计较,想着谭教谕一会儿就该沐浴出来了,便也不再多问,挥手让婢女先行退下。

……

梧桐院里,舒予和谭馨并排躺在床上,盯着月光照映下花纹愈加繁复的帐顶,小声闲话。

“这世界还真是小,没想到你竟然和叶公子定亲了。”舒予感叹道,“想当初叶公子和柳大哥还曾前往栖云山谭府参加珍珠梅雅集,指点过韩大哥呢!”

谭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道:“你可算了吧!就他那学问,除非是韩大哥故意藏拙,否则哪里够得上‘指点’二字。”

又笑叹道:“况且整个康平县才多大呢,能识文断字的也就更少了。再刨除那些年龄、家世不和、人品欠佳的,其实大约也就只剩下县儒学里那些个年轻未婚的学子了。”

而韩彦文采出众、盛名在外,这康平县有哪一个稍有声名学子是他不认识的?

大家有缘结识,并不足为奇。”

舒予见谭馨谈起叶泽铭一派坦然自如,毫不忸怩,遂笑着逗她道:“你倒是镇定,说起自己未婚夫婿,一点都不会难为情。”

谭馨挑眉,不甘示弱地反问道:“那你会吗?”

说得好似她当初和韩彦文定的时候有难为情过似的。

舒予一怔,想起前情,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倒也是,因为定亲之前彼此都很熟悉了,倒也不会觉得陌生羞涩。

……

第二日一早,吃过早饭,舒予一行人正要出门,就见何从匆忙进来禀报说,刘县令来访。

一屋子的人闻言齐齐一愣,实在是想不出刘县令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竟然一大早地就屈尊亲自来谭府拜访了。

要知道,除了刚到任那会儿为了拉拢当地势力站稳脚跟,刘县令已经很久都没有做过此等礼贤下士的雅事了。

到底是顶头上司登门造访,谭教谕不敢怠慢,当即便与何从一起去了前院。

韩彦少不得跟着去打声招呼。

舒予和谭馨便先相携上了马车,在巷子口等着。

不多时,韩彦便匆匆赶来了,翻身跃上追风,前头带路。

谭馨好奇,挑帘问道:“韩大哥,县尊大人来寻父亲有什么要紧事?”

韩彦转头笑应道:“县尊大人的事情,我怎么好去打听。”

谭馨闻言更是好奇不解,和舒予嘟囔道:“父亲说县尊大人一向欣赏韩大哥,若是真有什么急事,不该是秉着多人多智的原则,询问韩大哥一声吗?”

“想来应该是私事,不好对不相干的人言说吧。”舒予笑道。

要是紧急公事的话,那么这会儿就应该是谭教谕急忙赶去县衙,而不是刘县令亲自到访了。

谭馨一想也是,遂丢开不提,兴致勃勃地和舒予说起胭脂水粉、钗鬟绫罗来。

县尊大人家的私事,她才不感兴趣呢。

按说韩彦和舒予两人婚期在即,照理儿是不该见面的,更别提是一起到县城中来采买嫁妆、聘礼之物了。

不过,这在他们俩这里完全就不是个事儿!

韩彦和小望之可以不见天儿地去张家蹭饭,舒予总不能不去学堂教授小班的孩子们吧?

是以大家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由着他们去了。

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说是采购嫁妆、聘礼的,然而逛了一圈,舒予也没有发现什么必买之物——奢华的大件她觉得完全用不上,被褥之类的日常琐碎之物,张李氏一早就给她备得足足的了,压根儿就不用她操心。

至于首饰之类的,上次小定礼上韩彦送的东西,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都戴过来一遍呢。

与其浪费银钱买这些东西,倒不如多攒点钱干正事,譬如给学堂里的孩子们买些笔墨纸砚什么的。

要知道,那班大小孩子可都是小望之未来的心腹亲卫呢!

倒是经过一家成衣店时,韩彦恰好瞥见店中挂着的一袭裙衫剪裁合体、花色清丽,想着舒予穿上之后定然十分合适,便一力做主买了下来。

男朋友如此乖觉体贴,抱着新衣的舒予甚感欣慰。

倒是惹来谭馨一通笑,说是舒予还未出嫁,就已经开始替韩彦省钱掌家了。

舒予不好和谭馨解释个中缘由,便笑着反击道:“那行啊,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可舍得替叶公子花钱。”

谭馨挑眉笑应道:“你且等着瞧好了,我定然不会像你这般‘小气’的!”

正说着话,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舒予正准备挑帘问出了事情,就听得外头韩彦朗声笑着招呼道:“叶兄,幸会幸会!”

舒予便放下手来,对一脸愕然的谭馨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人还真是不经念叨。”

到底是定了亲的,关系不同以往,此时乍然间遇见了,又被舒予这番调侃,饶是谭馨再沉稳大方,此时也不由地红了脸颊。

“哼,凑巧罢了。”谭馨低头小声嘟哝道。

底气却不怎么足,透着一股子女儿家的娇羞。

舒予见状忍不住笑了,凑过去低声道:“这才说明你们有缘呢!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谭馨闻言,脸颊愈发地红润了,恰如那三月的桃花一般儿娇艳。

第260章 羡慕

可是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凑巧。

所谓的“巧遇”,不过是有心人的刻意安排罢了。

马车外,韩彦冲叶泽铭挑挑眉头,眼中全是揶揄的笑。

叶泽铭微微红了脸,拱手无声称谢。

在这门亲事定下来之前,他就对才貌双全、温柔自持的谭馨倾慕已久了,眼下好不容易亲事定下来了,他更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陪在佳人身边才好。

得知谭馨今日陪同舒予一起上街,而且同行的还有韩彦,他便立刻策马赶来了“巧遇”了。

既然相遇了,少不得出来打声招呼。

谭馨早在听到叶泽铭的声音时,就努力地调整着心绪,这会儿不说镇定自若,至少能大大方方地挑帘招呼一句“叶师兄”。

谭教谕在县儒学任职,谭馨平日里见了那些学子,往往是“师兄”“师弟”地称呼着,别人则称她一句“师姐”或是“师妹”。

一见谭馨,叶泽铭脸上光彩顿生,连忙拱手道:“馨儿妹妹。”

称呼已经由先前的“师妹”变成了“馨儿妹妹”,语气赤诚而热烈。

倒把谭馨羞得匆匆点头应了,又缩回了马车里。

舒予在一旁抿唇直笑,低声笑道:“‘馨儿妹妹’?嗯,不错,比起‘师妹’来,当真是情意绵绵无尽呢!”

谭馨本就面红羞涩,闻言更是又甜蜜又娇羞,故作镇定地瞪了舒予一眼,反手回击道:“你若是觉得不错,那一会儿我就跟韩大哥建议,让他称呼你一句‘舒儿妹妹’或是‘予儿妹妹’的!”

舒予连忙摆手笑道:“可千万别。

“他呐,除了当着我爹娘的面会偶尔称呼一句‘舒予妹妹’,别的时候,都是和别人一样‘舒予’‘舒予’地喊呢!

“我都听习惯了。要是他猛不丁地一改,我怕自己会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虽然,有时候她也会渴望两人之间有独属于对方的亲昵的称呼,然而和认真过好日子比起来,那些细枝末节便不值得一提了。

谭馨一愣,旋即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嗯,想一想韩彦像叶泽铭先前似的满目生辉、柔情款款地称呼舒予“舒儿妹妹”或是“予儿妹妹”的,确实挺招人发笑的。

哈哈哈。

马车外的韩彦闻言不由地黑了脸。

叶泽铭见韩彦蓦地收住了笑脸,眉头微蹙,连忙停下说了一半的话,诚心请教道:“韩兄,可是小弟哪里说的不对?”

眼前这位的才学可是连他的岳父大人都极为钦佩呢,他定然得好好地请教。

韩彦看着一脸莫名的叶泽铭,深感“无知就是幸福”。

拥有敏锐于常人的五感,有时候也是徒增苦恼啊……

“无事。”韩彦收敛心神,笑道,“叶兄请继续。”

一心沉浸在佳人相伴、良师益友同行中的叶泽铭,见状并未多想,就先前的话题,继续侃侃而谈。

……

因为叶泽铭的加入,三人便临时改变了计划,午饭不回谭府用了,直接在街上寻了一家干净的酒楼,要一间清净的包间,叫了几样小菜,随便用了。

吃饭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吃饭。

……

谭府里,谭夫人接到青烟的传讯后,点点头,叮嘱道:“既然如此,那你这便回去‘好好’跟在小姐身边伺候吧。”

她不反对女儿和准女婿私下里见面,反正不是还有韩彦和舒予在一旁陪着呢嘛。那俩孩子一向稳妥,有他们看着,出不了什么事情的。

青烟低声应了,正要退去,又被谭夫人喊住了。

“等等。”谭夫人想起刘县令今日过府的原因,不由地一阵头疼,却还是不得不吩咐青烟道,“等吃过午饭,逛完了街,请姑爷一并回来吧。老爷有些事情想问问他。”

青烟屈膝应了。

等青烟回到酒楼,随便叫了碗面吃了,等雅间里的四人吃罢饭又畅叙完出来,便缀在谭馨身后,低声把谭夫人先前的吩咐说了。

谭馨只以为自家父母是因为今日的巧遇“提点”叶泽铭几句呢,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知道了。”

心中不免紧张,担心自家父母因此而为难叶泽铭。

等出得酒楼,几人弃车弃马,又步行闲逛了一会儿,权当是消食儿了。

这么一路逛下来,舒予自己一样东西没买,倒是买了一堆吃的玩的拿回去给小望之做礼物。

“你可别觉得只要不读书就是‘玩物丧志’,适当地玩耍放松,其实对于小孩子的体智开发都有极大的好处。”舒予一本正经地跟韩彦解释道。

韩彦知道舒予对于教育小望之自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虽然他有时会觉得那太过费时费力,并不适用于小望之这等特殊的身份,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就小望之自己而言,还是更加适应并且喜欢舒予这种“寓教于乐”的教导方式。

是以他闻言一笑,并没有和舒予辩争。

一旁的谭馨看了这一幕,不免艳羡。

在此之前,她自认为自己见过最好的婚姻的样子,譬如相濡以沫、恩爱有加的父母,可是那跟韩彦和舒予之间的坦诚相待、默契互助比起来,似乎又略逊了一筹。

——母亲平日里只管内宅,除了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和亲朋好友之间的应酬,从不曾在其他的事情上反驳过父亲。

当然了,父亲也不是那等武断无谋之人,但凡是他所做的决定,几乎都没有出错的时候——即便是有,父亲也能在事后及时弥补。

可是韩彦待舒予却不一样。

他诚心请她到三味书屋做夫子,和他一起教育獾子寨的孩子们;他带她一起“开疆拓土”打猎,伏击瓦剌贼人;他主动将她举荐镇国公,夸赞她的敏捷多思……

他爱慕舒予,同时也在成就舒予。

所以昨日大家提起各自的亲事时,才会那么羡慕舒予,因为婚姻并没有让她困守在内宅,而是让她多了一个志同道合、齐头并进的夫婿。

叶泽铭在一旁见了,悄悄地挪了过去,红着脸颊低声许诺道:“将来咱们的孩子如何教育,我也听你的!”

目光灼灼,赤诚而认真。

第261章 请媒(大封推加更)

谭馨闻言,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瞋了叶泽铭一眼,低声娇嗔:“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也不臊得慌!”

心里却跟吃了蜜糖一般甜。

或许情热时的许诺当不得真,但若是连情热时都不敢去允诺,岂不是更没有盼头了。

……

等一行人回到谭府,谭教谕将叶泽铭和韩彦喊去前院书房,舒予和谭馨则去后院见谭夫人。

“母亲,父亲找叶师兄来做什么?”谭馨忍着心底的担忧,挽着谭夫人的胳膊,笑嘻嘻地问道。

有道是“知女莫若母”,女儿心里想什么,谭夫人心里还能不清楚?

“你就尽管放心吧,你爹不会为难你叶师兄的!”谭夫人拿手指戳了戳谭馨的额头,没有好气地笑怨道,“还真是女大不中留,这才小定呢,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只怕以后成了亲,这心里更没有爹娘咯~”

枉费他们夫妻俩昨儿晚上想起这桩亲事,还因为舍不得女儿而偷偷地抹了半夜的眼泪呢!

“娘亲,您说的是什么呢!”谭馨脸色发红,娇嗔道,“我担心叶师兄什么呀!我那是怕他不懂事,惹得您和爹爹生气~”

“瞧瞧,瞧瞧,还说不是呢!这为了给他说情,连称呼都变了,这么违心的话也好意思说出口来!”谭夫人直摇头。

舒予在一旁看着,只管抿唇笑。

大约每一个做母亲的,都一面希望女儿和女婿感情融洽,又一面因此而失落不舍。

说笑归说笑,关于谭教谕寻叶泽铭的原因,谭夫人还是和舒予与谭馨说了。

“你们道县尊大人一大早前来登门造访所为何事?还不是想请老爷出面给刘小姐保媒。”谭夫人叹息一声,道,“馨娘昨日猜的不错,刘小姐去客房休息是假,偷偷相看男客是真。

“这不,她看中了府尊大人侄儿,一早就央求县尊大人登门请老爷保媒呢!”

舒予和谭馨闻言面面相觑。

“怨不得爹爹让叶师兄过去问话。”舒予恍然大悟。

府尊大人的侄儿和叶泽铭交好,所以昨日才会和叶泽铭一起登门道贺。

没想到就这一回,就让刘芳菱给瞧中了。

刘芳菱虽然是县令千金,然而却是个庶出;那人虽是府尊大人的侄儿,却是堂的,而且家境也不甚出众。

这样论起来,两人倒也算是般配。

然而谭馨并不想谭教谕去赴这趟浑水。

原因无他,孟氏和刘芳菱母女俩的高傲和势利她实在是看不上眼,自然也不希望将叶泽铭的好友和刘芳菱配对。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叶泽铭的朋友自然也不是那等势利猥琐之辈。

外书房里,叶泽铭听了谭教谕的话,也不由地眉头轻蹙。

刘县令来康平县任职已有三年,刘芳菱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了解个七七八八了。

对于这个经常去县儒学“择婿”,却又对县儒学的学子们嗤之以鼻的千金大小姐,他实在是好感欠奉。

谭教谕见状,问道:“怎么,这门亲事不合适?”

岳父大人问话,叶泽铭斟酌再三,还是选择直言相告:“细论起来,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但是子澜为人品性却和刘小姐大有不同……”

性格不合,即便是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

谭教谕闻言皱眉,良久,长叹一声,道:“话虽如此,然而县尊大人既然开了尊口,总得跑一趟去问问。至于成与不成,就看两人的缘分了。”

叶泽铭点头表示理解。

刘县令毕竟是谭教谕的顶头上司,既然对方开了尊口,谭教谕也不好什么不做就直接回绝了。

“那小婿回去就和子澜说一声。正好子澜这段时间有空闲,现在还留在梅花社中与人切磋。”叶泽铭拱手应道。

此中事务和韩彦与舒予无干,两人又记挂着学堂诸事,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便早早地告辞了。

等到谭馨送信给舒予提起这件事情,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谭馨在信上说,崔子澜,也就是叶泽铭的好友,府尊大人的堂侄,委婉地拒绝了这门亲事。

其实也不能算是拒绝,崔子澜只是将自家的情况如实和刘县令交了底儿而已。

他虽然是府尊大人的侄儿,却是隔了房头的堂侄,而且两家关系一般,因此府尊大人对他的照顾极为有限。

况且他父亲去世已久,家中全靠寡母支撑,虽然也算是富庶,然而孤儿寡母的却难免度日艰难。

最重要的是,为了照顾寡母幼弟,他最近几年是不可能离开辽东府的。

而刘县令今年的考评若是过了,极有可能会调任其他离着京城更近的地方。

这样一来,若是两家真的结成了亲家,刘芳菱只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要长留辽东了。

刘芳菱自然是不愿意的。

她和孟氏心心念念的便是找一个青年才俊,努力几年,到时候去京城,或者至少是比辽东府安稳富庶的地方定居的。

要不然,她完全可以从县儒学里选一个家中条件不比崔子澜差的学子成亲,而且人就在刘县令治下,拿捏起来也容易。

想到那日临窗所见的崔子澜的潇洒风姿,刘芳菱心里有些难以割舍。

毕竟,这是她第一个真心考虑婚嫁的对象。

然而,生活不是全凭俊俏潇洒就能支撑的,她就算是对崔子澜这个人再满意,也不能不考虑现实处境。

所以这门亲事还没有正式提出,便悄然结束了。

舒予对此早有预料,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难免在心底感叹几句孟氏和刘芳菱母女的现实。

不过也仅仅是感叹两句罢了,因为她和韩彦的婚期眨眼间就到了。

进入九月起,韩彦整个人就跟那山间灿烂的秋菊似的,笑得合不拢嘴,时时刻刻都充满着一股随时都准备满溢而出的欢快。

惹得谁见了他,都得笑着打趣他一句:“哟,新郎官来啦!”

偏偏韩彦还都一一笑着点头受了。

那副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他即将成亲的模样,让舒予觉得甜蜜的同时,又实在是没有眼去看。

第262章 贵客

九月十五晚上,张家小院灯火通明,送嫁的帮忙的,忙了大半宿才渐渐地消停下来。

舒予坐在西间的炕床上,听着张李氏絮絮叨叨、颠来倒去地和她交代新妇应该注意的事项,心里酸酸的。

何止做娘的舍不得女儿,做女儿的同样舍不得爹娘。

眼见着圆月西斜,一夜过半,舒予强忍着心底的酸涩,笑着劝道:“娘,这些话您都说了好几遍啦~

“而且韩大哥的家人又不在这里,这些侍奉舅姑、交好小姑子、妯娌和谐的秘宝,对我都没有用的。

“很晚了,娘您还是赶紧去歇着吧!明儿一早,还有得忙呢!”

见自家闺女一副乐呵呵、不知愁的模样,张李氏既觉得放心,又觉得酸涩——她这里不舍担忧的,这丫头倒好,还嫌自己罗嗦了!

不过这样也好,乐呵呵地出嫁,乐呵呵地过日子,也省得她成天挂念。

“还有最重要的一桩。”张李氏从怀里摸出一册老旧的泛黄的书卷,塞到舒予的手里,清了清嗓子,略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夫妻敦伦,乃是大礼,你好好地看看。”

说罢,便起身道:“娘先去睡了。你也早些休息。”

说完,不待舒予回应,便匆匆离开了。

舒予莫名其妙,方才还舍不得我呢,这会儿就“如避蛇蝎”了,还是亲娘不?

等她低头翻开手里泛黄老旧的书册,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不由地低笑出声来。

春gong嘛……

画质粗陋,又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图画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和后世那些高清动态的岛国片完全没有可比性。

舒予草草翻了两页,实在是忍不住困倦,直接靠在炕头沉沉睡去。

夜色阑珊,山林清寂。

感觉不过是打了一个盹儿,安静不一会儿的小院又渐渐地热闹起来。

舒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被窝里,身上还盖着好好地盖着被子……至于那本原本放在手边的出嫁必备画册,已经被好好地收在炕上的箱笼里了。

舒予心里暖暖的,不禁感叹,有娘的孩子像块宝啊!

推开小窗,往院子里看去。

就见自家爹娘正屋里院外地来回忙碌,不时地说上一句话,声音都压得很低,大约是怕吵醒她。

眼底一热,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她原本觉得两家离得极近,出嫁后日日来娘家蹭饭,与婚前也并没有很大的区别,可是真到临嫁的这一刻,才陡然明白,哪怕婚后依旧在娘家住着,可是到底都不一样了……

天色越来越亮,寨子里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前来帮忙了。

今日韩彦迎娶新妇,婚宴要在韩家举办,张家不需要准备宴席,但是招待的茶水、点心之类的总得提前备好,还有舒予那为数不多的嫁妆,也得一并送去。

舒予心底存着事,睡不着觉,干脆起来,自己拾掇起箱笼嫁妆来。

等到天色大亮,一切都已经有条不紊地准备好了。

突然听得院中一阵喧嚷,舒予推窗看去时,就见以谭馨为首,端庄秀丽的姑娘们在丫鬟的服侍之下,矜雅地下了马车,和众人颔首招呼之后,便一窝蜂地挤了进来。

原本敞阔的西间,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

舒予欢喜地起身迎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严格说起来,这些人里只有谭馨和她算得上是闺蜜,冯春、徐卉和司菀三人则是闺蜜的闺蜜,凑在一块就聚一聚,谈天说地的;分开后也甚少音讯往来。

交情虽然有,却还没有深到让她们这些身娇肉贵的千金大小姐,从康平县中一路颠簸,亲自来獾子寨给她送嫁。

“怎么,舒予姐姐难道心里只有谭姐姐,不欢迎我们?”司菀嘟嘴佯作生气。

“哪儿能呢!”舒予笑着捏了捏司菀肉肉乎乎、白嫩嫩的脸颊,道,“你们能来,我荣幸之至呢!”

大家便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好了,要说话笑闹的都权且等一等,等到闹洞房的时候咱们再‘尽兴’。现在赶紧给新娘子上妆吧!”谭馨笑道,转头吩咐青烟,“给新娘子上个你最拿手的妆面,定要让新郎官惊艳到挪不开眼睛!”

“是。”青烟笑应道,上前请舒予在充作妆镜台的桌前坐下,扶正上头的铜镜,开始仔细地给舒予梳妆。

院子里的人听到西间传来的莺声燕语,不由地暗自艳羡。

这些姑娘可都是县中有名的千金小姐,却都不辞辛劳地来獾子寨给舒予送嫁,真是让人万分艳羡。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韩宅的来客,才更是让大家惊讶到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呢!

威武整齐的队列往院子里一站,原本热闹喧嚷的院子立刻安静得落针可闻。

再看看前头那个一袭长衫、威严逼人的中年人,大家更是惊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韩彦赶紧迎上来,一脸惊愕道:“国公爷怎么来了?!”

镇国公哈哈笑道:“今日没有国公爷,只有同门师兄弟!师弟成亲,我这个做师兄的,当然得捧场道贺了!”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个让人不敢直视的中年人竟然是威名赫赫的镇国公!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心潮澎湃,没想到竟然能够在荒僻的獾子寨见到护佑他们安宁的大英雄!

“是国公爷!”

“见过国公爷!”

……

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全是众人敬畏又激动的欢呼。

韩彦见状叹息一声,玩笑道:“师兄这一来,可是把我这个新郎官的风头都给抢去了!”

镇国公哈哈大笑,抬手拍了拍韩彦的肩头,爽快豪气道:“放心!有师兄在,定叫你今日风光无限!”

说罢,一毁手,道:“抬上来!”

卫锋立刻指挥跟随前来的亲卫,将一只又一只的箱笼抬了上来。

珠宝、皮毛、兵器,等等,不一而足,应有尽有。

别说是院子里前来帮忙的其他人了,就是韩彦也忍不住咋舌:“师兄这也太大手笔了吧!”

“这算什么。”镇国公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低声道,“师弟和弟妹于我有救命之恩,难道我的性命,还不值这些东西吗?”

第263章 面熟

韩彦闻言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师兄乃‘无价之宝’!”

大周的“万里长城”,焉能是这些俗物所能衡量的。

镇国公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敢受的?”

韩彦笑着拱手称谢,请寨子里的人帮忙将这些贺仪都收到屋子里去。

“别的东西倒也罢了,但是那两张软甲你们可一定得好好收着。”镇国公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什么都没有性命重要。”

上次雀子山遇伏之事,他毕生难忘。

虽然征战沙场,死亡是难以避免的,但是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当意外发生的时候,总能多一线生机。

韩彦重重地点头,将人迎进屋里。

小望之正穿着簇新的秋衣,在刚铺好的新床上滚来滚去地玩耍,听见有人进来,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掀开帘子探头往外看。

镇国公一进门,就见东间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虎头虎脑的可爱极了,简直就像是个年画娃娃,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正好奇地看着他。

“这位就是小望之吧。”镇国公笑道。

韩彦心下一动,招手让小望之出来见礼,笑道:“这位是你师伯。”

小望之掀帘出来,似模似样地冲镇国公拱手见礼:“见过师伯。”

镇国公哈哈大笑,赞道:“好孩子!”

说着,伸手从腰间摸出一把嵌宝的匕首来,弯腰递了过去,笑道:“这是师伯送你的见面礼。”

小望之顿时眼前一亮,欢喜得挪不开眼睛,但还是先抬头看了看韩彦,见他含笑点头了,这才双手接过匕首,欢喜地道谢:“多谢师伯。”

“不谢。”镇国公摸摸小望之的脑袋,呵呵笑道。

韩彦请镇国公和卫锋落了座,又去给他们二人斟茶。

“你不必忙活。”镇国公笑道,“我这回来一是庆贺你和弟妹成亲之喜,二是想着你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亲眷,特地带着他们来帮衬你一把。”

要是还得韩彦分心待他们,岂不是帮倒忙了。

韩彦笑道:“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剩下的就是静等吉时了。”

说罢,又招呼小望之坐在一旁陪侍。

镇国公只以为韩彦是表达亲近之意,并未多想,温和慈爱地拉着小望之问了几句日常琐碎。

可是越端详,他就越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眼熟得紧,不由地在韩彦和小望之之间来回打量,眼中的笑意染上了一抹深沉。

韩彦将之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好一会儿,韩彦才笑着吩咐小望之:“去把今日的大字摹完。”

正在把玩新匕首的小望之闻言一愣,虽然不乐意,但还是委委屈屈地起身去了西间。

镇国公惊讶万分:“小望之这才虚岁有三吧,你这就让他摹大字?”

韩彦笑道:“信手涂鸦罢了,主要是锻炼他的耐性。”

镇国公连连咋舌,感慨不已:“这倒让我想起朱家的孩子,都是打从会走路起就开始把玩兵器。”

当然,只是木制的模型而已。

两人便就育儿经聊了起来。

韩彦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往小望之身上引。

说得多了,镇国公顺口便道:“我一看这小望之这孩子就觉得面善,可见是极为有缘。”

韩彦笑道:“父子相似,师兄见我见多了,乍一见之下,自然就觉得小望之面熟了。”

他和小望之虽然不是亲父子,但是外甥随舅嘛,多少有些相似。

镇国公仔细一想,小望之眉眼之间确实和韩彦有几分神似,然而心里却很明白,那股面善的感觉并不是因为他们父子间的相似。

否则,也就不会有此一语了。

“那倒也是。”镇国公呵呵笑应道。

这世间相像的人多了去了,譬如当初初见韩彦,他还不一样觉得有些面熟嘛!

摇摇头,将方才那抹突然而起的惊疑压在心底。

韩彦见状也不再多言,眼下并不是和镇国公坦诚的好时机。

……

不多时,谭教谕和谭斌等人也前来道贺,见到镇国公在,个个都极为惊讶和激动,少不得又是一番见礼寒暄。

心里却很是感喟不已,当初那个需要他们帮扶的布衣书生,如今早已经走在了他们前面。

等到了吉时,韩彦便带着包括镇国公在内的迎亲团队,浩浩荡荡地往张家行去。

……

张家西间里,盛装打扮的舒予坐在炕上,一袭红裙铺展开去,娇艳明丽,衬得人愈发白皙明润,一双杏眸秋波盈盈。

“好漂亮的新娘子!”谭馨几人鼓掌惊叹。

舒予平日里总是素面朝天,甚少涂脂抹粉,陡然间这么一严妆丽服地打扮起来,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让人不敢错眼。

舒予也被镜子里的自己惊得呆了呆。

镜子里乌发盘起、珠钗满头、妆面清丽的人,明明就是自己,可是又好像不是自己——就像是粗胚的瓷器上了釉彩,陡然间精致华贵了起来。

“一会儿定叫新郎官挪不开眼!”谭馨啧啧笑赞道。

冯春扬唇附和道:“正是呢!这么美丽的新娘子,怎么能让他轻易娶回家去呢?一会儿咱们定得好好地为难他!”

此话获得谭馨等人的热烈附议。

“咱们在这里说得热闹有什么用,得看新娘子同意不同意呀!”司菀斜飞舒予一眼,抿唇直笑。

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打趣起舒予来。

饶是舒予一向疏朗爽直,此情此景,也少不得被她们打趣得红了双颊。

正在说笑间,只听得院子里喧嚷声顿消,四下里一片寂静。

“怎么了?”姑娘们面面相觑。

“我去看看。”谭馨说道,紧接着人就挑帘出去了。

她不是第一次来张家了,熟得很。

才刚一出门,迎面就见一队将士簇拥着韩彦进了院门,谭馨一惊,赶紧退了回去。

“怎么了?怎么了?”姑娘们七嘴八舌地问道。

谭馨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低声道:“有军中将士进了院子,看样子是跟新郎官一起来迎亲的……”

众人一怔。

舒予想了想,笑道:“韩大哥如今在辽东军中当差任职,或许是军中好友得闻消息之后,特地赶来祝贺的。”

话刚说完,就听得院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是国公爷啊!”

“国公爷!”

“国公爷!”

……

第264章 贺礼

有镇国公亲自带队来迎亲,几个姑娘哪里还敢为难,直到舒予被喜娘搀扶上轿子,她们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赫赫有名的边疆战神镇国公竟然亲自带着军中将士来帮韩彦迎亲!

太震撼了!

良久,谭馨几人才回过神来,跟张猎户夫妇匆匆辞别之后,便赶忙跟着寨子里的人去了韩宅。

张猎户夫妇看着一下子空寂起来的院子,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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