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家怨 - xp1024.com
《帝家怨》


终章 3

盛怒之意忽然不可遏制的涌上头來太后一把攥住玉衍衣领狠狠道:“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曾一意将你当做长姐当做宫里唯一可信之人可是你为何要害死我的孩子”

玉衍被她猝不防地一扑登时一惊抬眼却见那女子眼中噙满泪水原來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她心里却仍是有怨无法释怀只是玉衍亦明白她之所以会这样恨是因为从前她们是以真心相待的在那段冗长而晦暗的后宫生活中彼此予以慰藉才能安然无事地渡过一劫又一劫即便之后手染鲜血的玉衍做事愈发狠绝她们也因此愈走愈远但彼此却未失过昔日姐妹情分然而世事易变偏偏她们又各自命途多舛终于还是在疏离中生了异变在异变中走向决裂

“我视永曦如己出从未因储位之争生过害他之心这一点你本该最清楚不过”玉衍面庞上浮出一层清淡如烟的悲色她的声音亦如案上触手生凉的杯盏“若永泰立储非要让永曦以死相换我倒情愿他一早便被贬去西蜀今生不复归京”

已为太后的女子黯然失神眼底湿润的白气掩住了她一双坚毅威严的眼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玉衍绝不会有此作为即便是承影去后她曾对自己冷嘲热讽但那也不过是为了使自己重振精神的激将之法她并非愚钝之人有些事只需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便知其中因缘她只是不知该如何派遣心中沉郁失去了人生两大支柱的她无助而迷惘即使走在烈日之下她依旧能感到后宫里森凉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來逼得她无路可逃而偏偏这一切都与玉衍密切相关

在其后与先帝朝夕相处的八年之中她也深知这个男子的阴蛰与狡黠对于玉衍从前的所作所为她便更生理解和同情然而大局已定她无力翻转唯一能做到的便是照顾好永逸扶持他继承大统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你如今贵为太后拥有至高权势你的家族因此永享安宁你亦不必枯守青灯古佛”玉衍静静看着面前女子笑得有几分苍白无力“你虽失去了那么多却得到了她人毕生所求岂不快哉”

“权势”太后倏然抬眼细长飞扬的眼眸里写满了笑意仿佛是欣然喜悦的样子“从沒有人问过我是否想得到这一切承影已死我万念俱灰若他在我至少还能期盼着有朝一日与他共同逃离这里玉衍我从未这样用心去爱一个人然而因着身份因着地位因着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我却永远错失了向他袒露真心的机会”

她从未这般坦诚过所以玉衍亦不知她爱得如此难以自拔不过是一瞬间的怔忡她已淡淡开口:“所以我才羡慕你你至少还有选择的机会”

见那女子一时怔然玉衍便只是轻轻垂眸笑如夏花“如果我告诉你承影依旧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你可愿抛弃到手的一切追随于他”

彼时正值晌午醺暖的光穿透了层层紧闭的窗扇照在太后清癯的面庞上她张了张嘴却仿佛沒有发声的力气一般声音轻浅而微弱带着些许颤抖之意:“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能否放下太后的地位与荣华去寻找这个曾经挚爱之人”玉衍嘴角牵出几丝从容的笑目光矩矩“当然届时我会以正宫皇后暨皇帝生母的身份重回后宫坐掌天下并宣布你病逝的噩耗但从此再不会有人阻拦你的感情你亦不必过终日提心吊胆的日子”

太后一张脸忽明忽暗目光一如一渊潭水深而不见底玉衍转过头去看窗外祥和澄明的天色面上只有一泊轻闲安宁之意“当然你也可以依照先帝旨意处死我继续做你的太后毕竟承影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为了他而……”

“他在哪”那女子倏然吐出一句便不再开口窗棂上脱落了红漆的干枯色泽映在她白皙的脸畔凭白增了一丝凄楚消寂之意她朱红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拼死抵御着心头泛上來的苦涩一般“我现在所有的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玉衍忽然失神只是怔怔打量着面前之人她略一抬首露出颈间一串羊脂白玉嵌红珠的瑶花链子那本是封后之时先帝亲手为她戴上的这些年她虽恨裕灏却沒后悔过做了她的皇后而宁贵妃她明明已是太后了为何还要为了一个漂浮无踪的男子而葬送所有呢

她不懂

“我不想瞒你当年我虽欲救承影但毕竟是晚了一步他已服下御赐的鸩毒即便之后侥幸保住一命却已不记得从前任何事了”那年玉衍将奄奄一息的承影送至十三王羽晟封地才有幸躲过了先帝的眼线只是羽晟虽然应允尽全力医治但毕竟封地僻远又不敢大张旗鼓寻人來医如此救下他一命已属不易“时隔八年你就算见到他你们之间也不会如从前一样了”

“只要他还是他我亦是我一切就沒有改变”女子笑容宛然那一瞬她仿佛真与初进宫时无甚改变玉衍凝视她良久却终是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她从未想过当年自己出于良心的一个举动会成为日后重掌一切的关键也许语馨她本來也不想真置自己于死地然而这样一來她们也算两不相欠了

拟写先帝遗旨颁召疏通前朝本以为举步维艰的事却因太后建立起的庞大势力而完成得异常轻松简单玉衍禁足之事毕竟沒有几人知晓真相加之太后辅助她再度复出也不足以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而当朝太后的抱恙亦通过方海山精心安排从隐退到病逝一切看上去不过是顺理成章

玉衍从景安宫走出來的那天相隔数十丈远便见到了一个幼小的身影依稀站在宫道上相迎金线串珊瑚玉制成的团龙朝服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玉衍见着他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宫斗数十年的血雨腥风中她都不曾紧张至此只因这一眼她便确信那必定是她八年未见的孩子那风神朗朗目光炯炯的少年正是他的永逸

玉衍伸手抿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她要仔细端看少年的容貌用心记下他的一颦一眸苏鄂扶着她大步大步地走近皇帝玉衍才要开口那少年却已彬彬有礼地屈下膝來用稚嫩的声音一板一眼道:“儿臣接驾來迟请母亲恕罪”

仿佛是一簇火苗倏然点燃在腊月寒冬之中玉衍只觉得冰封已久的心正在一点点融化成春水她轻柔地扶起一脸认真的少年抑制不住心间的莫大惊喜:“你方才叫哀家什么……”

“朕知道这样叫不合规矩但儿臣只是想叫一声母亲”

一旁静听的苏鄂已是潸然泪下玉衍胡乱擦拭着源源不断的泪水颤声道:“你并未见过哀家怎知哀家就是你的生母”

“宁母妃从不许儿臣私下唤她母亲她告诉儿臣生母另有其人她是为了儿臣的安宁才心甘情愿独自承担一切”永逸的目光透彻如清泉是那样的干净而温和“这些年來母亲受苦了从今以后朕不会再让母亲一人承受苦痛”

玉衍心底蓦然一软抬头时已然泣不成声“好哀家的好孩子”

她牵着皇帝的小手缓步走向了狭长的宫道明明尚是早春却已闻得红墙之上鸟儿鸣啼之声玉衍举目望去起伏的殿裙安静地伏在耀眼的晨光之下层层朱墙皆与从前无甚改变回首那么多年她梦起于此亦梦断于此哪怕旧人已去世事不再昔年的光景却依旧繁华如新

想到此处玉衍忽然展颜一笑寂然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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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 1

外面的雪似乎更大了.

我抬头望了一眼苍灰的天际.似是被大片大片的流云覆住.密匝匝地透不出一丝光來.今年仿佛格外阴冷.才入了冬.便显得荒寂而苍凉.也许是此处不如帝都奢靡繁华这样僻远的地方.本就会无端令人感到凄寒.

然而.我却并不厌恶.

來到这里已是第三个年头.我早便适应了这般波谲云诡.变化莫测的天气.即使这里不若宫中四季如春.但他们呈现给我的已是最好.并且.我再无需终日胆战心惊度过.这里.有种江湖的气息.是我曾一意向往的地方.

只是.沒有他的影迹而已.

我收回远眺的目光.轻轻叩响面前虚掩的门.扶碧就站在我身旁.她温婉的目光中有一丝漂移不定的质疑之色.我含了笑.尚未开口.门便已经被人打开.立于面前的是俊逸非凡的男子.因着年纪尚浅.才沒有过深的世俗之气.

他见我明显是怔了一怔.忙侧身让道:“数九寒天.夫人怎么亲自來了.”

这三年里.旁人一直是唤我夫人的.叫着叫着.我便也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事实上.我也确实历经了一朝更迭起伏.我微微颔首.抱着手炉走进屋内.

羽晟对外只称我是他远房亲戚.新帝登基后他重新为朝廷奉命.所受礼待非同一般.我也收了他不少照拂.我见他不大的红木案上尽是摊开的公关文叠.便知这几日來他定是忙碌不堪.

似是看出我的顾虑.羽晟率先道:“夫人请勿在意.今日朝堂之事确实繁重了些.”

“我听闻太后又要清除异党.”微微沉吟.已是笑意淡淡.“姐姐.她果然适合辅佐新帝呢.”

“羽晟倒是敬重夫人不慕荣华的豁达.”男子爽朗一笑.面上却满是真意.“是夫人放弃了太后之位.羽晟才能被当今太后重新召回朝廷.”

我含笑看他.伸手挽了挽一头髻发:“已是陈年旧事了.况且你也如约帮我寻人许久.只是今日.我是來向你告辞的.”我看到他眼中惊诧之意.却作未睹.只是手中翻转着已经有些温凉下來的手炉.笃定道.“我打算一路向南.找一找他的踪迹.近日内便要启程.”

“夫人难道还无放弃之意么.”羽晟丝毫不掩饰面上的惊诧.直言不讳道.“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即便寻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夫人前半生已是坎坷.何不看开一些.”

我知他是好意相劝.就是扶碧也不止说过一次.然而支撑我活到现在的信念只有承影.若不继续寻下去.我又该何去何从呢.况且.姐姐她曾被先帝禁足八年.那样冗长痛苦的岁月她亦是生生挨过了.如今我并无牵挂.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遂坦言道:“我是想再寻这一程的.倒是少主.你原也年纪不小了.怎么迟迟未娶.”

每每说到此事.羽晟便似心有顾虑一般.垂头笑笑:“我也是另有隐情……”

我见他如此神态.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从前在我宫中有侍从倾慕宫女.便是如此晦涩隐忍.羽晟从前亦是皇家之人.想必也有自己一番故事.我望了望辽远的天际.见日头西斜.大雪如飞花杨絮.遂起身道:“原來人人都有难事.我虽尽不上力.但也愿少主能够顺心如意.”

他闻言.面上浮现几许感动之色.亲自将我送至阁外方才罢休.

这一次.我听从扶碧之言.决意临行前到三十里外的卧云寺拜上一拜.从前与姐姐同心之时.她便时常说起礼佛一事.那时的她面色沉静如波.静静抚着手上一串碧绿沉郁的青金松石手钏道:“本宫从不信神佛.一切自在人心.”我听得多了.便也不再去祠堂等地了.又见她后來路途坎坷.几荣几衰.便更是觉得果然这世上是沒哟佛的.否则先帝一生误人无数.便不该走得那般安详.

然而.我此番当真已是束手无策.

我与承影已有十多年未见.人命短浅.我还有几个十年可以寻他.若知他已娶有妻室.安度人生便也罢了.可是偏偏我所知道的.只是数年前他孑然一身离开羽晟的消息.我几乎寻遍了北国都不见踪影.如今也只是倚靠虚幻缥缈的上天之力了.

羽晟帮我们雇了上好的车夫.因此只花费半日忧郁便赶到了卧云寺.

听闻那曾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寺院.最盛之时还被立作国寺.但今日一见.却是人烟稀少.落落寂寥.许是因太后下旨控制了佛教之传.导致各大寺庙皆是冷冷清清.又值下雪山路难行.扶碧搀着我走走停停.快到寺院门前时.却见一身着藏红纱袍的出家人已迎在门前.

他看见我.便稳重地拘了一礼.不徐不疾道:“贫僧已在此恭候多时了.请施主到大殿一叙吧.”

扶碧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之色.我却只以为是羽晟提前帮我打点好了一切.心下更是感念他的无微不至.便随僧人信步迈入大殿.走不多时.映入眼帘的是几尊三尺余高的巨大佛像.许是因年久失修.漆黄的色泽已斑驳脱落.露出铜皮深浅不一的痕迹.然而殿外璀璨如金的日光照射进來时.那微阖双眼的巨佛却给人无比安逸之感.不同于宫中祈年殿那奢华的神龛莲座.我心中如被人沉沉敲响了大钟.双膝不由地跪在了软垫之上.

如上天有灵.务必要帮帮我.我已是走投无路了.

那僧人安静地看我燃过香.方道:“施主如此心诚.想必所求之事定会灵验.”

我冉冉而立.向他端庄行了一礼:“听大师这样说.小女便安心多了.今日还劳大师亲自相迎.实则诚惶诚恐.”

岂料那僧人含笑看我.却是摆手连连.“贫僧并非预知施主前來.只是昨日偶然参得佛喻.料想今日会有南行之人.遂候在殿外等候.不料施主竟是今日第一人.”

我听他这样所.才恍然发觉偌大的殿堂能竟再无旁人.曾盛极一时的佛教不想会有香火断绝的一日.來时僧人也未见几人.想必都是弃庙而去了吧.我心里无端添了一抹凄苦.却不愿叫这僧人看出.徒增悲伤.遂和煦笑道:“小女是有南行之意.只是不知大师何故等候.”

“施主若能途径南禅寺.可否将此物交予一名为慧茵的居士.”他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串紫晶念珠.双手奉于我面前.“贫僧无法离开此处.只好委托于施主.”

我虔诚地接过念珠.应允道:“就当做是积德行善.我一定设法为大师带到.”

我原是这样想的.南禅寺本在江淮.我一路南下去寻承影.若仍未见他踪影.便在寺里做个了断.也许这一生.我与他注定是有缘无分.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并不恼怒.就算是青灯古佛.亦好过那金碧辉煌的宫池.争斗与涡旋的世界里有姐姐一人.已是足矣.

我想临行前为扶碧寻个好人家.岂料她却是哭着跪在我脚边.声泪俱下:“扶碧侍候夫人已有十数年.无论是少主去时.还是夫人盛极一时.扶碧都与您形影不离.如今夫人清修.却嫌弃扶碧断不了世俗根源了么.”

她虽非我带进宫來的.但自我封作主子后.她便一直悉心照料于我.昔日姐姐身边有苏鄂.我身边亦有扶碧聊以慰藉.她与我已如同姊妹一般.反倒是语莹.虽与我同出一胎.实则姐妹之情疏离淡漠.我出宫之时她因避嫌并不曾相送.而年前羽晟告知我她因疾去世的消息时.我也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悲痛不已她造过许多孽.我一早便知太后定然容不下她.

我姑且同意扶碧留下.暗自却想着在途中为她物色好人选.女子本是极易动情的.且一旦动情便不计后果.扶碧尚还年轻.她本该有胜于我千百倍的大好人生.我以为自己的筹算已是圆满.岂料人未寻到.我还丢失了念珠.

其实想來.自我们自进入楚州后.便有几个歹人一直尾随其后.只是路广人杂.他们并不敢贸然下手.许是行路行得累了.我与扶碧在驿站休息时不小心睡了过去.才叫他们把盘缠和念珠一并偷了去.

我与扶碧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即便知道是那路人所为也无济于事.此处又是人生地不熟.我们只得被迫改变路线向大城市前行.这一路饥寒交加.当真已是山穷水尽了.

彼时已进腊月.即便南国地暖也仍是不抵寒冬.我身子又弱.几度患上风疾.时而头痛难忍.因差压错地便寻到一所寺院落脚.我看那寺庙生得气派异常.全然不似当下佛教的寂寞萧条.闲來时便想僧人问询是何缘故.经告知才知.先祖皇帝南下征讨蛮兵之时曾一度走投无路.便在此地借宿数月得以躲过追击.先祖幸得主持悉心照料方才元气大复.遂一举击退满意.开拓了大魏疆土.因此先祖每逢南下之时.必会來此几百当日主持.亦借此來鞭策自己不忘旧时之苦.

然而这样的事.先帝在时我却一次都未听说过.

想來先太后秦氏便是江淮一带之人.先帝因恨极了她.故而连这片土地都不愿涉足一步吧.我黯然垂首.如此追及往事.倒觉得心中一片凄凉.

我仿佛与佛家之地极有缘似的.昔时尚在宫中.昭妃处处与我为敌.她手段阴狠.我抚养着永逸自然是敌不过她的.为避一时风头.我便自请到祈年殿为国运祈福.也因此过了一段极为清静的日子.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祈年殿一隅墙壁下.曾被人題了这样一首词.曰:别后思君空一水.回首相忆已三生.雁去花落疏相见.朝升月明误年华.独倚高楼叹昔年.孤听雨声弄琴弦.对影自怜君莫若.始觉情薄错错错.

写到最后.笔墨已是深入墙壁一片模糊.作词人或悲或悔的心境由此可以窥见一斑.我看到那一连三个错字.已是禁不住泫然泪下.想必该女子动情之深.亦不逊于我对承影分毫.只可惜我一直无缘得知此人是谁.否则当年我位至贵妃.烜赫一时.无论如何也想帮她圆此相思之梦.

如此看來.人生尽是无奈.

我与扶碧在寺中做了些针线活去卖.不知不觉已凑出不少盘缠.叨扰寺里时日已久.我本欲尽快辞去.岂料主持却一再挽留.道年关已至.城中人龙混杂.便叫我暂时住在此地.我不好辜负大师一片好意.便决定再小住一番.只是现在想來.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若不是在此处留宿.想必这一生都再见不到姐姐和永逸了.

那是大年初三.清早起來我便觉得寺外格外喧闹.虽然平日里也不乏香客.但却从未有过这般喧哗.扶碧打來热水为我捂脸.听我问起便叙叙道:“外面似是來了什么大人物.山下尽是侍卫.我本想一探究竟.却根本挤不进人群当中.”

我一向不喜热闹.简单梳妆后便道:“我们只管到前殿去轻扫.等下绕后门回來便是了.”

我自出宫以后.连警戒之意都淡了许多.故而也沒有想到.若是一般人物怎会有如此排场.

我与扶碧才在殿中待了一会.便听得有尖亮的嗓音高声宣道“皇上与太后娘娘入殿.”整个人立时呆若木鸡.惶恐不知所措.情急之中.我只俯身躲到了云柱之后.稍微平静一些后才想起羽晟曾无意中说过.來年皇帝将与太后南下视察.想必沿路到了楚州.便來此祭拜.

其实远离了皇宫后.我便再不愿与旧事有任何瓜葛牵连.但永逸毕竟由我一手抚养长大.我此刻当真舍不得伏身离开.且我与姐姐多年未见.不知她是否依旧否泰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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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 2

这样想着.我便情不自禁地向柱子前面探了一眼.只这一眼便再不能移开目光.永逸已是清逸俊朗.目光炯炯的男子.他像姐姐更多一些.那如白玉雕成的五官竟携了一抹妖异之美.他身着明黄色的缂金九龙跃海长缎袍.袍襟穿碧线引海波纹而成.在光下熠熠生辉.他面前之人正俯身跪在先祖立下的功德牌前.着一身耀金织瑰红的长袍.梳了稳重大气的朝云髻.一头发髻只以和田玉坠饰其间.隐隐笼着一层威严霸气.

太后叩拜礼毕.微微抬首那高华雍容的面孔上却沒有一丝笑意.

姐姐她日益操劳政事.终是见老了.

我听闻皇帝至今未立后.宫嫔亦是少得可怜.恐怕这次出宫.太后亦是想要物色容貌端庄.贤良淑德的女子充斥后宫吧.只是我本以为.有永逸伴在身边.姐姐她总该比从前过得幸福.然而如今看來.她角色的面容上不过是徒增了几分险峻.

见太后礼毕.候在一旁的苏鄂忙上前将她扶起.这个跟在姐姐身边尽三十年的女子已是面色苍桑.华发渐生.我正兀自叹息时.忽听皇帝道:“母后不是甚少礼佛么.怎么这次倒如此隆重.”

“这里是先祖皇帝待过的地方.”太后眼中隐隐透着一丝寒意.她微微扬头.赤金嵌米珠的护甲轻轻抚过眉心.“然而哀家到底是要來看一看.看看这片水土育出了什么样的人.”

永逸似懂非懂.却也并不再问.我听姐姐话里有话.便更加印证了心中所想.然而这样突兀地提及秦氏.让我不由觉得这反复已是太久远的事了.我进宫时先太后已然病入膏肓.我也只能从秦素月身上窥见秦氏影迹.我本以为姐姐像极了先太后.然而这样一想.于心计谋略上.姐姐她是更胜一筹的.

想见之人已见.我便欲悄无声息地离开.岂料这一冷不防地后退却踩到了扶碧.扶碧吃痛.不由地低呼出声.便在那一刹那.只听冷刀长剑出鞘之声.殿内侍卫旋即大喝“谁在那里.”

姐姐身边之人皆是武艺高强.我知行迹暴露无法避藏.只得硬着头皮从廊柱后走出.跪在地上.永逸顿时一惊.几乎要脱口而出.太后面上亦有转瞬即逝的讶然.却很快恢复了神色.苏鄂见此.便四下吩咐道:“你们先退下去吧.”

待四周再无旁人.永逸才惊喜道:“母妃.朕竟在这里见到你.”

而我却是一按裙摆.郑重磕了一头.恭敬道:“民女见过皇上.太后.”

永逸犹豫着想要上前扶我.他蹙眉的样子一如从前.只是见太后巍然不动.他重不敢贸然行动.姐姐清冷冷的目光打在我身上.却并沒有恶意.她也许只是习惯了不苟言笑.叫人看不出她的喜怒哀乐.

良久.她扬一扬下颚.却是苏鄂亲手扶我起來.

“哀家许久不见你了.”

当真是许久了.自她位至贵妃后.我们便总是聚少离多.皇城一别.我以为会是永生.

“姐姐依旧安好.逸儿也是.”我几欲喜极而泣.却不愿太过失态.“姐姐果然是该做太后的.再沒有哪个女子担得起这份重任了.”

太后淡然垂眸.不置可否.她手上碧绿如潭的翡翠戒指反着幽幽光泽.映得她眼底一片安然.“是你将逸儿教导的好.不然……”她忽然看我.“妹妹.你可如愿了.”

她说的隐晦.大抵是在皇帝面前有所顾虑.我却是凄哀一笑.眼底不觉多了几分清愁:“我的命格不如姐姐.想來是不能遂愿了.”

饶是姐姐经过大风大浪.闻言亦不禁一声长叹:“故而你才要留在寺中.”

“姐姐会错意了.”我粲然一笑.与她温然相望.“若一直无果.我也许会有此意.但这一次不过是阴差阳错借宿寺院.”

一直在旁默然倾听的永逸忽然开口:“母妃当年离宫也为此事么.何不告知朕.”

“这种事只能凭她自己.即便你是皇帝也无从下手.”太后淡然看我一眼.波澜不惊的眼底有了几许和缓之意.“今日一别便不知何时能够再见.哀家这副身骨能否挨到那一日亦不可知.”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之态.但这番话自她本人口中说出.却全无兴叹之意.

“姐姐定会益寿延年.青春永驻的.”

“如今连逸儿都不说这话了.难得你还愿哄哀家高兴.”她缓缓浮出一丝笑意.眉眼间的犀利便仿佛瞬间隐去.“但至少妹妹呵.你要好好的.”

她言毕.便有起身之意.大门洞开.我再度施施然地跪了下去.望着永逸依依不舍的目光.我心底亦是一片苦涩.若还在从前.若先帝还在.我与姐姐即使再生疏淡漠.总也不至于一语永别.那时有承影守在身边.我便觉得沒有闯不过來的难关.还有永曦.他一走数年.我却仍会在午夜梦中见到他幼小的身影那些都是我永生无法忘记的曾经.

我倏然伏地.失声痛哭.

离开寺院那日.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

街上桃花烂漫.初春的微风尚有些蕴凉.卷着甜美馥郁的花香连绵送來.这里不愧是江南水乡.只是一场春雨拂过.便如被洗净了一般.透着淡淡水墨气息.我仰头深吸一口气.只觉沉睡了一整个冬天的灵魂也得以复苏了一般.与扶碧一路走走停停.四处观望异乡风采.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

这个时刻因有晚市.街上反而更见繁荣.且上巳之时人们皆是结伴出游.如此一來更是人潮如流.霓虹的华灯下.有年轻男女面带离奇古怪的假面穿梭于街道之间.我因一时疏忽.回过神來时已被人群冲散.只好逆向而行寻找扶碧踪影.

三月的傍晚.正值月色澄明花开潋滟.夜风温柔地拂过我散开的长发.将人们欢笑声送至耳畔.我一心寻觅着扶碧.脚下几欲生风.只觉身着春裳的人们都成了五彩缤纷的光束.从我身旁匆匆流过.映着月下花影幽深.

我倏地停眼于一女子身上.

她头罩面具.却穿着与扶碧相仿的衣服.起初我还道是扶碧贪玩.待走近时才发觉那女子装束并非寻常人家.自也不是扶碧.她身着月牙色垂花映锦的长衫.衬得纤纤腰肢盈手可握.我刚要迈步离开.去倏然发觉无意中高高扬起的手腕上带了一串极为眼熟的念珠正是我之前丢失的那一串.

情急之下我不及细想便已伸手握住了她.那女子登时一怔.回过头來看我.我还未來得及开口.已有人伸手推开了我.旋即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拦在我面前.将那女子护在身后.那人虽也笼着獠牙面具.但不难看出是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想必是身有功夫.单是站在这里边无端给人一种压迫之感.

那女子在他身后一把摘了面具.一脸不解地望着我:“敢问晓月可有何处得罪姑娘.”

她自称晓月.蛾眉艳晓月,一笑倾城欢.果然人如其名.亦生得清秀可人.我见她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尚还不谙世事.便觉得方才举动实在唐突.遂满怀歉意道:“我无意惊扰姑娘.只是姑娘手上所戴念珠与我日前在楚州丢失的一模一样.”我见她抬起手腕.目不转睛地凝视那串紫珠.便更加确认它就是那僧人托付于我之物.“我在进到楚州之时曾被一伙歹人窃去了包袱.只因这念珠乃受人所托.万分贵重.故而……”

“果然如此.”那少女长舒一口气.露出释然的神态.“这本是爹爹从商贩手上买下.为护我进京而赠与我的.买时店家也提过它來自楚州.”她虽有些依依不舍.却还是大方地解了下來.正欲递于我之时.一直伫立一旁沉默不语的男子忽然开口:“这件事还是事前告知老爷一声吧.”

我闻得那低沉厚重的嗓音时.竟有一瞬间失神.然而就在我错以为是幻觉之时.名为晓月的少女已嫣然笑道:“这种小事便不必一一请示了.若爹爹问起.承影你便装作不知就好.”

承影.

那一刹那.几乎有滚滚轰雷击中天灵盖.我只觉得呼吸错乱.大脑里一片空白.那少女似还在叙叙说着什么.我却已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即像是长久被禁锢在黑暗中的人忽然循到了一束光.十一年來的苦痛遽然幻作巨大的绚丽烟花.在脑海中长久地盛开着.

鬼使神差.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了他的面具.

清冷月光下的是一张微染岁月痕迹的刚毅脸庞.他的五官似比从前更加分明.却少了几分彼时的冷峻.承影宽厚的双肩挡住了头顶一片清亮月光.他见我怔怔地直视于他.不由地蹙了蹙眉.对这一旁少女轻柔道:“我们走吧.”

便是这句话.使本欣喜若狂的我顿然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

十一年.姐姐已由贵妃位至太后.十一年.永逸已从嗷嗷待哺的婴童成长为一朝君王.这一段岁月太过冗长.长到我根本无从得知承影现在是何模样.那少女回他温然一笑.小跑两步牵起了他的手掌.那般自然.那般亲密无间.今日本是上巳节.是恋慕的男女结伴出游的好时节.

我紧咬下唇.想要摆脱胡思乱想却偏偏.他们的背影看起來这般相配.

淡粉的桃花瓣如飞雪般落于男子身上.那少女目光一亮.已是伸手接在了掌心之上.她惊喜地展示给承影看.二人便这样说说笑笑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他始终沒有回过头來看我一样.我于他.不过是一介路人.

我害怕.彷徨.脑海中浮现出地尽是那少女瑞丽清纯的笑靥.仿佛只有她那样的纤纤少女.才更适合站在英气冷峻的承影身边.以一颗赤诚之心温暖他.而非我这样的残枝败柳.

承影他看起來比从前开朗柔和许多.这一切也是拜她所赐么.

巨大的恐慌与委屈袭上心头.我在漫天飞花的街上缓缓屈下身子.那般寂然孤冷的我.却无人理会.

其实这样的场景我并非沒有想到过.我甚至预料到承影娶有妻室.育有二女的结果.然而即便如此.我仍愿孤注一掷去寻他.若能就此见他一面后.我也可安下心來.站在远方默默守望他的幸福.

我曾一度以为.经过后宫种种磨难后.我能做到.

然而时至今日.但这一切真正发生在眼前之时.我才知道这种感觉原是多么痛苦不堪.我会不由自主地想.那个人为何不是我.若我那时在他身边.一样可以融化他本冰冷刚毅的心.

为何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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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 3

我几乎悲痛欲绝.连扶碧在身后一声声的呼唤都沒有听到.她见我呆呆地握着失而复得的念珠泪流满面.似是极为不解.然而我哪里还有解释的气力.胸口闷得似要窒息过去一般.我大口地吞吐着甜腻的空气.许久才渐渐平复下來.

那之后我才从下榻的店家处得知.那名为晓月的女子本是苏州巡抚的千金.亦是方圆出了名的才女.她不仅颇负美貌.亦是精通琴棋书画.品行端庄贤淑.不仅如此.她还被太后钦点.不日就将被送进宫中.

我闻得此消息.却是暗自松了口气.

姐姐既然发了话.她便一定是入宫服侍天子之人.如此一來便无缘与承影双宿双栖.但这欣喜之中仍有浅浅不安.只因我太过熟悉她望向承影的眼神与其说是倾慕.毋宁称作恋慕.这样颇负盛名.纯真无邪的女子当真会顺服地进宫么.

即便我生性柔弱.待字闺中时亦对父母百依百顺.但若那时我有如此心仪之人.也必定是宁死而不肯进宫的.且姐姐她深知后宫凄苦.若晓月向她言明自己心意.她可还会一意勉强.如此想來.我便愈发坐立不安.恨不能立时一刻便赶去承影身边.向他言明一切.

我一人胡思乱想了几日.终是在第四天叩开了宛府大门.向管家禀明了來意后.他并未多加为难.回禀之后便将我一路引到了客房.我早便耳闻苏州巡抚两袖清风.这一路下來越发身有此感.院中并未有任何珍奇之物.不过是最寻常的花树石亭.只在中央引了一渠净水.任时下之花肆意开放.我在座上沒等多久.那少女便如一只云雀般走进屋來.

她着一身胭脂粉的百褶轻裙.三千青丝任意披散在肩头.衬得她轻灵而柔雅.我从前也喜爱这般柔且干净的颜色.如今却已穿不出她那样好看了.我刚要起身见礼.她却已先一步拦住.明艳一笑恰如穿透云层的暖暖日光.让人顿觉满园春色都开在了眼前.

“不过是举手之劳.姐姐怎还特意來到府中.”

她待我却是极为亲切.我叫扶碧拿出谢礼与她.她却再三推脱着不肯收下.“爹爹若知道我收了她人东西.定要大发雷霆.姐姐只当是心疼我了.”

我见她如此.也不好过于勉强.只是心里一直惦念着承影现在何处.遂道:“那日未及时乘名.我唤作红缨.日前多谢姑娘相助.”

“红樱姐姐.”她名如秋水般的眼眸微微闭合.嬉笑道.“姐姐只唤我晓月就好.”

我见她诚恳.便不觉点了点头.笑道:“晓月妹妹那日身后.似乎还随了一位侠士.”

“你是说承影.”她丝毫沒有防范之意.目光中隐隐透出几分羞赧.“承影是爹爹雇來保护我的.别看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实则心思细腻得很.所以你莫要怕.”

我怎会怕.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怎样的忠贞义胆.古道柔情.只是如今.我却沒有资格说一句我知道.

我强忍住心头悲戚.报以晓月温柔一笑:“既是如此.妹妹可否带我前去拜谢.”

她偏头想了一会.终是粲然笑道:“也好.不过承影哥哥对外人一向冷淡.你不要在意.”

我眉心一动.默默垂下了头.晓月涉世不深.并未看出我神色间的不快.一路上还叙叙讲着她们相识的往事.我随她到了后院.只望了一眼便怔在原地移不开步伐樱花漫天之中.有紫衣男子手持三尺长剑.剑锋簌簌指出银光无数.他忽然转身.醒目剑眉亦浸染了冷冽之气.与漫天飞花的柔情似格格不入.却偏又无人能比过他那一身孤寒之意.那样浓烈的剑风.使得一瞬之间.飞扬似雪的花瓣席卷成风.他冷漠的神情却在看到少女晓月的刹那.收敛起了灼烈的杀意.

“承影哥哥.”晓月雀跃地拍起手.欢快地奔向他面前.笑靥嫣然.“那日收下念珠的红樱姐姐.想要向你道谢.”

他却不曾看向这里.只是一个转身.剑收入鞘.淡淡道:“不必了.”

我面色发白.几乎止不住双肩的颤抖.扶碧见我这幅样子.更是忧心重重.遂附在我耳边道:“娘子.还是算了吧.”

那一瞬.我当真是绝望至极.失去永曦的那个清晨仿佛又回來了一般.命运的嬉戏总让人万般无力.我几乎是要在那一刻放弃了若非看到他腰间所佩的香囊.那是我亲手缝制给他的.里面两枚相思豆几乎诉尽了我的哀愁.也正是这玲珑红豆.让姐姐她第一次察觉到了我心思另有所属.多年过去.那香囊已褪尽了颜色.他却依旧佩在身上.

若不是第一次见他身着紫衣.如此英气俊朗.我该是第一眼便注意到的.

“公子所佩香囊.里面可曾装了玲珑红豆.”

我声音虽轻.但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我.被他深邃的双眸逡巡一番.我竟有些受不住地微垂眼帘.我只是莫名地畏惧.畏惧倒映在他眼中的我是那般枯老不堪.我沒有太后高华的气质.亦不若晓月楚楚动人.便是年华正盛的扶碧或许都要胜过我几分.这副平庸之极的陌生容颜.在他看來又是如何呢.

“姑娘怎会知道.”出乎意料地.他口吻竟不觉柔和了几分.眼中隐隐透出些许期待之意.

“这似乎出自小女一个故人之手.”由于胆怯.我并不敢说出真相.只是眸色如波的回望于他.“我与这位故人曾在宫中做事.”

他瞳孔骤然收紧.许是对于从前之事略有所知.故才懂得“宫中”二字意味着什么.只是不待承影开口.那少女已惊喜道:“不想姐姐竟是宫中贵人.你若是知道那位故交现在何方.可否告诉承影哥哥.这香囊于他而言极为重要.”

彼时晴光正盛.自樱花树下透出缕缕柔和光束.如轻柔的丝绸拂过我的脸庞.我闻言微微一怔.不觉缀上一丝微笑:“当真如此么.”

承影还道我不信.微微上前几步拱手道:“在下曾失忆一次.只隐隐记得赠予在下香囊之人极为重要.若能再见一面.或许会让我忆起往事.”

我不由自主地迎着他走上前去.却在他抬眼看我的一瞬停下了步伐那眼中是冰冷陌生的.他已不记得我了.伴在他身边的始终是别的女子.即便我在这里言明一切又有何用.不爱便是不爱了.若他不知真相.也许还会将这香囊小心翼翼地珍藏下去.

晓月正一脸殷切地望着我.那样炯烈而纯澈的目光令我不敢直视.然而我无论如何做不到将承影拱手让人.只因我知.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我用情更深.这一生.我注定是无可脱身了.

我微微抬眸.眼中却是一片嫣然媚色:“公子当真想知么.”

承影意识到我非同寻常的语意.面上更见冷峻之色:“烦请姑娘告知.”

我轻扬嘴角.徐步走到他身边.几乎贴上他耳畔.他却并未回避.我听到自己声音轻柔似水.带着一丝蛊惑的气息:“三日之后孔雀桥见.公子若不來.便永生无缘可知.”

我说罢已再无勇气去看他.亦无暇理会晓月眸中的震惊.只收了一颗恋恋不舍的心.带着扶碧疾步离开了宛府.

我在一瞬下定决心.要带走承影.带他一路向北直抵帝都.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想起我.让他想起数年前微凉却甘甜的日子.前半生我总在不断逃避.以至最后所有人事都离我而去.徒留我一人苦苦挣扎.然而从今以后.我断不会再如此.无论是自私也好残忍也罢.我宁愿死后受尽地狱之苦也不愿眼睁睁地与他生别.

只因除了他.我已再无信念.

这三日我总是内心惴惴不得安枕.我怕得并非是承影不來.而是他不肯随我离去.我知他用情专一.若他甘愿为晓月守在这里.想必我使劲浑身解数亦是无用.我并不知道.那个女子在他心中占据了多少分量.再或者.我带他奔走了大半河山.与他朝夕相处后他仍不能记起我.届时我又该何去何从.

我仿佛在这短短几日内品尽了人间苦恼.变得彷徨郁然.甚至苛责自己为何不在当时便要求他一同出行.即便我心中清楚.那日一番相遇.我无论如何都沒有勇气听他的答复.然而无妨了.即便他不肯走.能够多见他一次.多看他一秒也好.

扶碧时常说我自离宫后.性子都软弱下來了.其实不然.我一向是畏惧人事的.否则也不会白白失去永曦.我这一生最刚毅最无畏的时候便是身为宁贵妃的那几年.上有先帝处处提防.下有妃嫔狼子野心.我孑然一人带着永逸.几乎四面楚歌.难敌暗枪冷箭.昭妃是我下令诛杀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在她死后很长时间里.我夜不能寐.高烧不止.我曾在深夜偷偷潜进景安宫欲要见姐姐一面.然而我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她.正如今日.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冰冷的承影.一个纯真的晓月.

似是回应着我郁结难舒的心情一般.约定那日竟下起了绵绵春雨.

我只着一袭水色罗裙.撑一把会有锦鲤的十二骨油纸伞静静候在雨雾之中.许是衣色清淡.我本秀雅的眉眼愈发淡如水墨画卷.远看便似要融进潋滟无尽的水光山色之中.恬静而温然.

虽说是四月暖春.但雨雾中毕竟还透着些许凉意.我与扶碧等了两柱香有余.身子便开始不听话地打起冷战.扶碧见我自是心疼.遂劝道:“公子今日想必是不会來了.不如我们择日再到宛府拜访.”

我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隐在乌青色云层后的暖阳.轻轻摇了摇头:“他若不來.恐怕我们再去也是徒然.”不知是因寒冷还是畏惧.我的脸色竟苍白如雨雾.那一瞬只觉万念俱灰.想要逃离却又有心存侥幸.想着他会不会再迟一刻就到了.

我在雨中.默默拭去脸上水珠.

“让姑娘久等了.”

便是我低头那时.有沉稳冰凉的声音传入耳中.我迫不及地抬起头來.眼中却是水汽迷蒙.他穿着那日深紫的长衫.一张俊冷的容颜有几分不自然的笑意.然而他伟岸挺拔.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能为我遮住一片雨雾.我心中不自已的柔软下來.微微屈身道:“我还道公子不会來了.”

他似是注意到我面上的病色.眼中渗透出几分歉意.打伞上前道:“如姑娘方便.不若坐在茶楼里细谈吧.”

“无需那般繁琐.”我一开口.便见他脚步微微一停.转身看我.“公子要见的人仍在皇宫之内.关于你的身世只能听她亲口诉说于你.”几缕被雨打湿的碎发垂落在我颈窝之上.我望着他顷刻间沉冷下去的脸色.却是淡淡一笑.“因此.公子只有随我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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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 4

我知自己此刻容色必然如一钩惨淡的下弦之月,便讪讪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心脏剧烈跳动得仿佛要迸出胸腔一般,我佯作无事地眺望远方,眼中有几许空茫与惧怕。

“不可!”

便是这时听到远处一声清脆女声,我心中大惊。回过头时果然见着一袭绯裙的晓月,有些气愤地立在雨中。她也许是偷偷尾随承影前来,因此并没有精心打扮,亦未撑伞。然而她年轻秀气的五官洇了绵绵春雨,反倒如天然一景,更见灵秀之气。

承影见她如此,眉头微蹙,便想也不想地将伞打到她的头顶,任由我淋在雨中。

晓月却是一把推开他的手臂,一双眼中有愤慨,亦有几丝惶恐。她仰头看着男子,却不肯向我投来一瞥,一开口便是满腔怨愤:“承影哥哥,你不会真要随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走吧。”见承影不予回答,她愈发固执地想要牵着他的手就此离去。只是承影脚步不过微微一动,我便已开口道:“公子可是喜喝雀舌茶。”

他骤然僵立在原地,终于回过头冷冷审视我一番。

“你究竟是谁!”晓月又气又急,转身挡在他面前斥责我道:“我好心引你去见他,你却为何刚一来便要抢走承影哥哥,他……”

“晓月。”承影轻轻推开她,眼中有着别样的关怀之意,“我只不过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还会回来。”

我见他已然下定决心,不由地暗舒一口气,向他颔首示意。只是我并没有勇气向那女子表达歉意,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抢走她人心头之物,更何况,晓月是一个于我无害的纤弱少女。

“你还会回来又有何用。届时晓月已去,承影哥哥再见到的也不过是冷清寂寥的宛府大院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涩,淡薄的日光投在她深深垂下头的脖颈上,将她肤色衬得如白瓷一般透亮。她就这样猝不防地,从身后紧紧抱住承影。“我不想嫁到宫内,我不想永远见不到你。承影哥哥,你要寻的人晓月一样可以陪你去寻,这样还不够么。”

我望着她一双环在承影腰上的手,一颗心猛然沉入海底。是悲伤,是妒忌,亦或是欣羡,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受她悲伤气氛的渲染,我也恍惚觉得口中异常苦涩。

承影轻柔地放下她一双手,手掌忽然覆上她的头顶,温柔道:“你还太小,不应被承影这样来路不清的人断送了大好年华。即便你入了宫,我也会记得你是陪伴承影多年的宛晓月。”

眼见他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去,那少女终于泪如泉涌,用尽力气呼喊道:“即便你寻到了那个人又能怎样,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或许早已忘了你!承影,一生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让人等待!”

然而他最终没有止步,只是途径我身旁时用沙哑的口音低声道:“走吧。”

我随着他逃也似的没入雨中,直到再听不清那少女的哭泣。只是当我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这雨一连下了许久,直到我们离开苏州的那日,天色才微微放晴。由于我与扶碧二人皆是女子,承影便雇了一辆乌蓬马车。他负责赶路,而我们则坐在车内。如此一来,即便是结伴而行,却并没有什么言语相交的机会。我在欣喜他能同行的同时,亦是惴惴忧虑的,因此也不过是透过素白的车帘长久地凝神于他,似乎仅仅是看到他宽厚的脊背便能心安一些。

与我不同,扶碧倒是因路途漫长无趣,时常与他交谈几句。只是承影仿佛不愿多语一般,往往只点头算作回应。扶碧随我时间不长,是在宬和二十三年时跟在我身边的。彼时永曦刚去,我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先帝怕我见旧人伤心,便派了她到我跟前。也正因此,我与承影种种她并不知晓,只猜测我们是多年故交。

虽说坐在马车中,但车身简陋不比宫中肩舆。加之一路人荒,颠簸异常,一天下来我已是精疲力尽,如散了架子一般。好不容易才见荒野之中存有驿站,大概是靠近洛阳,倒也依稀有了人烟。我见驿站虽然简陋,但毕竟有泊夜休憩之地,便鼓起勇气打帘对他道:“不如在此停留一晚再行赶路吧。”

我因声细如蚊,起初还以为承影不曾听到,踌躇之际却见他已高扬马鞭,马儿长嘶一声,平稳地停住了脚步。承影回身,一言不发地向我伸出手来。那一刹,我心跳遽然加快,只低着头将袖口一角递了出去。然而即便是隔了一层素绢布,我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他掌心的温度。

“你的手一直这样冰冷么。”

我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抬头一怔,他却已回身吩咐店家安排客房了。见我呆呆地杵在原地,扶碧轻轻唤我道:“娘子这是怎么了,可是从未见过这里的景致?”

听她这样一说,我才慌忙抬头去看——着四周本是一望无际的袁野,一场春雨过后,方才显出欣欣向荣之景。淡青的绒草混着不知名的花骨朵,在暖橙的夕阳光照下如茫茫花海,没来由地让人心旷神怡。

我入宫那一年仅有十五岁,那以后眼中所见尽是灰瓦红墙。宫道上狭长的一湛蓝天便足以让我驻足许久,我又怎会见过这般广阔的天地。我不觉得看入了神,然而见我如此,承影却并未开口催促,直到敛敛光芒流转,我才惊觉已过了许久。转身之时,他就倚在马栓一旁,静静看着我。

许是夕色太暖,光影之中,我仿佛见他神色并不再生冷。

我们只在楼下草草用了些晚饭,彼此之间依旧沉默无言。待到各回厢房,我却是愈发坐立不安了。与他共处已是第三日,却仍不见承影有任何亲近之意。所剩时间本就不多,我该如何让他回忆起曾经的一切。

月色澜滥,阒寂无人的荒外更使我倍感孤寂。扶碧累了一整日,一沾枕头便昏睡过去,我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平静。从前深夜漫漫,我便会这样惶恐不安。只不过那时是因为他不在,而现今却是因为他在。

我起身披衣,独自推开房门。只是映入眼帘的光景,却令我大吃一惊。

已近子时,这样人烟稀少的客栈便连店家都已坐在算盘台后熟睡,承影却孑然一人坐在木机之前,眼望幽深夜色,独饮一斛凉茶。那样寂寥的背影,仿佛是多年前我自房中送走先帝时,无意间瞥见他背靠栀子树,仰头望月的样子。我似乎从来不能为他驱走这样的孤独,也许只因我本就内心凄苦。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若姐姐从未自作主张地派他来保护过我,那么是不是他会过得更好一些。

察觉到我的存在,承影向楼上投来淡淡一瞥。

我向他颔首示意,小步走下木阶,温然无事道:“公子还未休息?”

他只略点一点头,抬头看我:“姑娘亦未安歇。”他语气如此薄凉,甚至听不出是回应还是疑问。我擅自坐在了木桌另一侧,小声解释道:“一到此时,便总有心事于怀。”

他的目光悠远地投向茫茫夜色中,只留给我一尊刀斧削刻过一般的侧脸:“在下亦是。”

我才发现他手中正攥着那一枚小小香囊,心头骤然一暖,几乎便要笑出声来。平静片刻,方试探道:“关于这个香囊,公子当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听我谈及此事,他才第一次认真看我。那一双如鹰的双目,不觉之间竟多了几许深邃之意。承影亦是这样的年纪了,即便他仍旧眉目清俊,却也不再如彼时偏偏风华,只是比从前更多了几分岁月累积的味道。

“在下什么都记不起了。那位姑娘,也是宫中之人么。”

我要怎样告诉他,那个人曾侍奉过自己不爱的男子,并为他诞下过一个孩子。我要怎样告诉他,就在三年前她还站在权欲的巅峰,日夜出卖自己的灵魂。我想让他记起一切,偏偏又惧怕他看到我的不堪,这样的挣扎痛苦且徒劳。

“她唤作语馨,同我一样,都是纺织局的宫女。”我微微垂眸,终是选择了以谎言相欺,“只是出宫年岁到后,因太后欣赏她的手艺,便将她继续留在了宫中。”

承影并未对我所言显出一丝怀疑,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便知会是这样,她一定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空气中弥散着夜樱的甘甜气息。我只觉得脸上烧得如霞云一般,慌忙站起身来,面朝夜色。“公子怎敢如此断言。”

我听到茶盏水空的声音,背后却是长久地沉默。四周太过寂静了,然而身处陌生环境中的我却不觉任何恐惧。回想过来,他就在我身边,即便记不得我了,但承影他终究是回来了。

“我只是这样觉得。这个香囊我珍藏许久,便是因为我感觉她于我意义非凡。承影此番劳姑娘带路,山水迢迢,千里之遥,我虽不知这样做是否有意义,但就是想见一见她。”

泪水顺着脸颊一点一点浸湿衣裳,我抬袖拭一拭脸庞,仰天应道:“公子定能如愿以偿。”

那一晚我回到房中时,心情依旧久久不能平息。我对轩而坐,怔然地望着渺远的朔月,脑中不断回想着我错乱不堪的前半生,直到晨光微亮,才恍然发觉竟一夜未阖眼。

我尚在宫中时,虽一心倾慕承影,却总不能得知他如何看我。只是时常会有一些微小的细节,让我察觉到承影并非无情之人。然而他太忠于先帝了,即便他比谁都清楚先帝的残忍无情,他也决不允许自己有一丝背叛。

譬如瑾皇妃谋权篡位一事,他想必一早便知道尘埃落定后先帝必不会留他,却仍是义无反顾地追查到底。我记得宫变那夜,他专程敲开我的房门,第一次长久地对望于我,轻声道:“我要走了。”那时我已觉不妙,却自知拦他不住。

因此,只要先帝尚存活世间一日,他便一日不会袒露内心感情。

我差点就忘记了,力劝先帝服食灵丹一人正是我。那是方海山亲自见我献上此计,我不知姐姐是否亦有所参与。不过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耗尽了青春年华,失去了一个纯真善良的同胞姊妹,与一个忠孝明理的亲生孩子,我欠的,都还清了。

清晨鸡鸣之时,扶碧从床上揉了揉眼睛,一见我便诧异道:“娘子一夜未眠?”

我正对镜梳妆,闻言便回身笑道:“怎会,我只是起得早了些。”

“许久不见娘子这样用心打扮过了,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打扮?

听扶碧这样一说,我才对镜仔细端看一二——精细描画的长眉入鬓,面颊已亦知不觉施了淡淡桃花妆。我在宫中时的确没有特意打扮过,即便是之后封作了宁贵妃,也是一如既往的清素之色。先帝时常赞我有清水出芙蓉的婉约之美,却不知我只是无心为他施粉黛罢了。

“娘子容色其实并未衰减,这样一看,仿佛还比从前更显年轻呢。”扶碧托着腮微笑看我,“不像太后娘娘,那日我简直认不出来了——她面上的狠戾与沧桑,简直不敢叫我抬头去看。”

“姐姐日夜为政事烦忧,也许是衰老了一些,但却气质雍华。”我这话音刚落,便听得敲门声响,承影高大的身影立于门外,我只看一眼便绯红了脸颊。扶碧一骨碌从床上跳了下来,吃惊道:“公子怎么这样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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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 5

“在下是來告诉二位.马厢里的马不见了.”

“马不见了.”扶碧诧异望我一眼.不知所措道.“这里距离帝都不知几千余里.难道要徒步行走.”

我其实无妨.虽然体弱.但只要想到能与承影共处长久.便觉得无比庆幸.他也似沒有太多懊恼.只是和气道:“这里僻远沒有人家.只能先委屈二位姑娘了.但一抵达洛阳.承影自会租赁马车.”

扶碧还欲再说.却已被我一手拦住.“那便有劳了.我与扶碧梳洗后就下去.”

他道一声告辞.便无言转身离去.

我们虽尝试了步行一日.但碍于扶碧叫苦不迭.只得改行水路.其实我虽然也有些吃不消.但却尤其喜悦.因为能够并肩而行.他逐渐与我多了些话.之前的尴尬与生疏也便不知不觉地消散在了话语之中.虽然我们之间仍有隔阂.且他总会不时言及晓月.但这一切于我來说已是难能可贵.

我们有幸赶上了去往洛阳的商船.预计五日后出发.我在此之前从未乘过船只.扶碧亦是如此.故而初见那巨大的船帆甲板之后.我无比震惊.船上客人皆是四海往來的商贾之人.魏朝历來轻商重农.自先帝起才始有好转.而如今永澈登基后逐渐推行重商政策.一时国富民绕.天下太平.船上不乏西域之人.带的尽是些珍奇异品.扶碧才一上船便被吸引过去.独留我坐在舱中.眺望江河风景.

开船之时已经日暮西山.我因微感不适.便走到甲板上透气.彼时日呈金红.江面光影浮动.水波粼粼.我只着一件湖水色的云锦丝袍.披散着及腰长发.忽然一阵清风吹过.湖面的光便在眼中化作了万千星点.忽而洇灭不见.我用手拢了拢耳边鬓发.手上尚有发际的温度.不过是浴了一会日光便如此温热.这时方才意识到夏季已至.

与承影在一起.日子便过得这样快.

“即便是仲夏之夜.江上晚风仍是凉的.还是不要过多停留为好.”

我闻言倏然回头.他正倚在帷栏之上.双目眺望江面.目光温和平静.承影的玄色衣袂被风高高扬起.夕光流转.映得他一身璀璨金色.我几乎沒能反应过來他是在对我说话.便这样怔怔地凝视于他.

这样的对话太过自然.我尚不能适应.然而承影.他的的确确是改变了.

或许碍于从前身份.他总是不苟言笑.年少时就习惯抹杀一切悲喜情感.因此他每每出现在我面前.总是寒如千古冷剑.不似现在会露出温然平淡的神情.我犹记得他初次到我宫中时.我对他竟是有些畏惧的.

然而她受姐姐命令.我无论如何不能回绝.又因他曾救过我.于是我总千方百计想逗他一笑.现在想來.我似乎还问过他为何不笑这样愚蠢至极的问題.但我知道.承影他从來不是坏人.一个人心思如何.单从眼睛便能看出.承影的目光比我见到的任何一人都要率直坦诚.这点至今未变.

我被封作贵人的那一日.先帝赐下了一双软底云蚕镂花布鞋.听说那鞋无比珍贵.所绣的春兰秋菊图样要耗费十五个绣娘半个月的心血.方能成形.那日黄昏.我在下人搀扶下踱步院中.许是因花盆底既窄又高.我总是频频绊脚.当我满头大汗地抬起脸时.却见承影正伫立在树下凝望于我.

我忽然觉得无比羞愧.挣开左右.转身便要走进屋子.岂料这鞋却似成心与我做对似的.不到三步我便重重扭了脚踝.登时疼得冷汗涔涔.他见如此.便上前横抱起我走向阁内.我正惊得手脚乱扑.却听他压低了嗓音道:“别动.”

我微微一怔.竟听话地止住了动作.他抱着我走.脚步却十分安稳.我听他声音淡淡.说的却是“那样的东西.并不适合你.”

我心尖遽然一颤.从那日起便似再不能直视他的目光一般.然而偏偏彼时姐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我渐受冷落.从此和他共处的时日逐渐弥长.

面前忽然一片阴影.原是承影见我沉默不语.竟兀自上前.我方要开口.他却已一手覆上了我的额头.我心下一慌.不由地抬头看他只这一眼便撞入他深邃的眸光中.令我无法自拔.

“脸上好烫.”

我慌忙打掉他的手.捋了捋散乱的发际.支吾道:“我沒事……”

他淡淡看我一眼.收回手掌道:“那就好.”

四下寂静无声.只闻商船驶过水面时沉重的轰鸣.日头已然落尽.自遥远的天际浮上一轮浅淡的白月.流云无声翻滚.夜幕垂落的悄无声息.我只是叹息.又一日匆匆流逝.

“公子为何至今未娶.”我知道自己问得有些突兀.然而这个问題从我见到他的那一日起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自诩与他已有些熟络.想來他也不会拒之不答.果然见承影沉吟少顷.面无表情道:“承影不过一介漂泊之人.连自己从前姓甚名谁已记不得.这样的人怎有娶妻成家的资格.”

我屏了声息.微微笑道:“我听语馨姑娘说.公子曾经身为侍卫.是因事故才丧失了记忆.既是如此.想必公子从前也沒有什么过多牵连吧.”

哪知承影却只是一味摇头道:“不瞒姑娘.我醒來时正在徽南王营中.他也只道我是因故而來.却无论如何不肯将我前事透露分毫.试问这样一身.有怎会是清清白白.”

羽晟当然不忍告诉他.他追随一生的主子却把他当做弃子一般抛弃.只是承影一向固执.想必正因此才会孑然一身踏上征途吧.

“难道你一日不知身世.便一日不为将來打算么.”我不为何.我竟无故有些悲愤.他总是如此.不会享乐当下.然而他这一生所受苦痛本不比我少.“语馨姑娘也未必会对你倾吐真相.若是如此.你山水迢迢寻到帝都岂非徒劳一场.”

他甚少见我这样激动.自然有些诧异.然而我却已不再看他.只是转过头望着江面波涛.我宽大的米色衣袖一飘一歇地扬在风中.我赌气似的按下它们.它们却又乍然挣开我的手掌.

“我见她本就不是为了得知身世.”

我微微一怔.却见他唇边缀着淡薄的笑意.“我只是想见见她.仅此而已.”

我还不及开口.船身却猛然一晃.漆黑的江面传出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船只骤然刹住了前行势头.我脚下不稳.顷刻间就要栽下船去.然而失去平衡的那一瞬.我下意识地反握住栏杆.生生以双臂稳住了摇晃不止的身躯.这一场虚惊我几乎冷汗涔涔.抬起头时却正见承影悬空的双手

他原是想伸手拉住我.

然而我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活在危机四伏之中.因此即便他在身边.突发危险时我也是本能地依靠自己.依靠这份渺小微弱的力量.但他这样做.仍是令我欣喜不已.于是我抬起头对他欣然一笑.

承影仍一意注视着我.眼中却仿佛倏忽有了笑意.然而待我想细细看清一些时.他却已转过了身.淡淡道:“起风了.回去吧.”

我与他一前一后进入船舱之时.扶碧正与几个外域打扮的人相谈甚欢.那几人见到我时眼中微微一亮.起身相让道:“姑娘原是宫中贵人.失敬失敬.”我见扶碧满面笑意.便知她涉世尚浅.定时交谈中被人套去了话却浑然不知.且依这四人穿着打扮來看.大概是西域來人.大魏与西域向來不睦.只是自先帝嫁去芙蕖公主后才略有好转.公主养母云屏夫人去时.西域也派使者前來吊丧.我便是那时初次与他们打交道.西域国人狂傲轻慢.因此我对他们并无好感.只是向來人点一点头以示礼节.

岂料其中一名彪壮大汉却沒有作罢之意.他一步上前.看似是与我起身问候.实则却是严严实实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目光越过他魁梧的身子.见承影正坐在另一张桌旁独自饮茶.这才略略放下心來.抬眸直视面前之人.

那人先是一惊.旋即笑道:“姑娘果然贵气逼人.我们几个实际上是一行前往帝都.欲向当今太后献礼之人.只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不知是否有幸与姑娘同行.一路也可互相照应.”

他汉话说得极为熟巧.几乎听不出西域口音.哪里像是初來之人.我不愿与他们过多瓜葛.遂伸手拢过扶碧.垂眸道:“我们另有要事.只怕同行多有不便.”话音既落.我便已有离身之意.岂料却忽然闻得一把清脆女声.暗含嘲弄道:“人家是宫里贵人.哪好与我等下贱胚子同行.”

她话说得极为难听.我便不由像那女子看去.只见她生得妖冶多姿.单着一件嫣红的半身长裙.裸露着的半边臂膀上绘了一只令人生畏的悍鹰图腾.她此时正双手环住男伴脖颈.眼眸微垂间.眉心的金粉五叶花闪过一抹流彩.

“我并无此意.只是……”

“回去了.”拦断我话锋的是一直在侧沉默不语的承影.他一手放下白瓷杯.一面以负剑在背.那四人似是一直不曾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般.一时眼中皆闪过诧异之色.那红裙女子眸光微转.已舞动着曼妙如蛇的身姿向承影靠近.我一颗心如提到了嗓子眼一般.手心密匝匝的全是冷汗.刚欲挺身上前.却见一个黑影擦着那女子耳畔飞过.掷到船壁时发出叮当一声轻响.众人回头去看上一刻还握在承影手中的斗杯.已然碎成粉齏.

那大汉忽然开口大笑:“果然好身手.”

然而承影这一动作毕竟是起了威慑作用.那四人忌惮着他武功高强.皆不敢再挡我去路.我一手拉过呆立在一旁的扶碧.匆匆追着他进了内室.

回房之前他并未多说.只叮嘱我们多加小心.我虽应承下來.实则心中却担心起他的安危.那些人來者不善.亦不知是何身份.然而方才那汉子虽有所收敛.却并不像惧怕承影的样子.可见他们对自己功夫亦是有足够信心.

然而我的顾虑还有一层.

“娘子.是扶碧错了……”扶碧见我沉默不语.还道我动了怒.一张小脸青白五色.

我见她数月下來身形又见消瘦.身上清简朴素.哪里舍得多加责备.只道:“你也不过是孩子.如何有他们心计叵测.日后多留个心眼便是了.”

扶碧这才面有舒缓.连连点头道:“我记下了.我去为娘子打水梳洗.”

“等等.”一语既出.我面上已见黯淡之色.夜风卷着江面上的阴冷扑窗而入.我捋了捋卷在鬓角的垂发.神情平静而淡泊.“你有沒有觉得.那红裙女子似曾相识.”

扶碧怔了一怔.却缓缓摇头道:“那女子妩媚妖冶.若是我见过.必定过目不忘.娘子怎会这样以为.”

“许是我多心了.”我望了眼起风的江面.两指按住眉心.“但听他们说要面见太后.我便心中难安.”

“太后娘娘岂是他们说见就见的.”提及姐姐.扶碧言语之中仍怀有敬畏之意.她冲我微微一笑.宽慰我道:“再者.若他们心怀不轨.太后定然一眼便能洞悉.娘子就放宽心吧.”

是啊.姐姐是何等睿智.怎轮得到我杞人忧天.这样想着.我果然释然许多.便梳洗睡下了.

水路原本只需十日.岂料从翌日午后起.江面忽然狂风大作.船只寸步难行我从未见过如此倾盆大雨.只觉天地浑浊.不分界限.透过那一盏小窗望去.只见黑云压在巨浪之上翻滚如洪.饶是商用大船.亦摇曳不止.我与扶碧蜷在床上随着船身起伏左摇右晃.舱内一片惊呼.人们乱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更令人不安的是.由于这场突如其來的暴雨.导致舱内灌进不少腥臭的河水.六月天气里人们本就穿着浅薄.岂料一日之间如临深秋.我裹着阴冷潮湿的薄被.冻得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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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 6

便在这时.承影忽然破门而入.他见我面色苍白.不由分说便脱下身上轻袍覆于我身上.许是因他对我仍未熟稔.便是在表露关心之时也不肯多说一句.我刚欲婉言拒绝.他却已面向江面.看也不看我道:“你若病在路上.反而棘手.”

我只得依言穿好.甫一低头便能嗅到他衣衫上特有的清凉气息.仿佛是被过在他怀中一般.不过顷刻.我便绯红了脸颊.扶碧用手撑着身子跳下床來.挨到承影身边关切道:“雨这样大.怕是无法前行了吧.”

他只沉着脸色.淡淡道:“船上商人惜命.纷纷叫嚷着下船.只怕今夜便要泊岸.”

这样一來二去虽要耗费些时日.然而一想到能趁机摆脱船上那四个颇为可疑的西域人.便也觉得值得一试.我遂扬声道:“若泊了岸.我们也姑且在城中安歇一晚吧.”

承影转过头來看我.他身后水色一天.苍穹无际.他便仿佛立于这天地之间.英朗魁梧.我倏地想起自己此时容色憔悴.身量清癯.定然沒有姿色.便慌忙垂下头去.却忽然听他口吻平淡道:“就依你所说.”

他正要离去时.窗外却忽然电闪雷鸣大作.那一记滚雷如响在头顶.惊得扶碧尖叫一声便不敢动弹.船舱内光线阴暗.更显得几分冷着逼人.承影看了看我.终于只是抽出一把木椅.一声不发地倚桌而坐.我倏然一惊.感动便如春水荡涤全身.我张了张嘴.却是无声而笑.

窗外的异常天气仿佛也因他的存在而失去了原有的威力.扶碧点燃一盏小小的油灯.因着无聊.便如孩童一般缠着承影叙叙问了许多问題.我则蜷坐在床上.认真地为他缝制一件入秋后的衣物.

我想让他拥有我送与他的物件.那个我不是他记忆中从前的我.而是活在当下.与他共度旅程的我.

因着天气晦暗.漂泊江上并不知现在是何时辰.我只觉得过了许久.连倾盆大雨都减弱了势头.却依旧沒人唤我们上岸.想必承影也有所察觉.他轻轻起身.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安然入睡的扶碧.对我道:“我上去看看.”

我尚不及开口.便闻得一阵敲门声响.我立时警觉起來.而承影则负手持剑.件已出鞘三寸余长.他骤然开门.却见是一船夫打扮的人.他被承影这一身杀气惊得退后一大步.稍作调整.才道:“小人只是前來告知.船队将于三日后抵达洛阳.请诸位稍安勿躁.”

我心下一惊.不由脱口道:“今夜不是会驳岸么.”

“原是这样打算的.但姑娘也见了.这雨已有停歇之势.”他向外一指.脸上堆满了笑意.“大伙儿一合计.还是照常启程.何况现在本就是黎明时分了.”

我顺势望去.果然见乌黑厚重的云层缝隙间.隐隐透出几丝微弱的光亮.先前震耳欲聋的雷雨之声也缓和下來.船身虽然仍时有晃动.却已不会像先前那样令人坐立不安了.我并非江湖之人.不知商议去留有怎样的规矩.只觉得方才楼上还吵作一团的商人们忽然安静下來.各自回房.实在是不可思议.但即便心中有疑.我们也只得随众人同行.遂微微颔首.以表认同.

那人走后.承影却仍未松开手中长剑.他只是侧耳倾听片刻.警惕道:“空中有血腥气息.凡事多加小心.”

我听从于他.之后几日便不怎么离开房间了.倒是扶碧耐不住久居房中.总会到甲板上透一透气.据她所言.船上似是忽然间清静了许多.不似來时聒噪嘈杂.且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几个高丽之人竟如凭空蒸发了一般.不见踪影.

我虽不知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不见他们总归是好事一桩.且翌日一早便要着陆.我也顾不得细想许多了.

抵达洛阳那日是难得的好天气.一连七日的梅雨洗尽了碧蓝天色.雾气微蒙中犹有一丝清爽之意.古诗言“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此时节正值牡丹花盛.如此一见牡丹城果然名不虚传.

我不禁遥想数百年前大唐盛世.洛阳帝都将是怎样一番繁盛景象.在阴暗潮湿的船舱中屈居十日.骤然见得花香鸟鸣.仿佛身上阴霾也被一扫而空.我素來装扮朴素.今日却也有盛装出行的冲动.

这样想着便不禁看向承影.却见他面色竟是少有的苍白.此时日头正艳.他立于强光之下更显得神色有几分恍惚.我之前只顾欣赏洛阳美景.竟未发觉他额角缀着冷汗连连.我见他单着薄衫一件.那羽织的披肩仍穿在我身上.便知他定然是在风雨夹杂中染了风寒.纵然是习武之人.身体也非铜打铁铸.是我太疏忽大意了.

承影并未注意到我的目光.只一味寻找着下榻之处.我微微踮起脚尖.一手轻轻覆上他的额头.顿时感到由他肌肤传來的异常高温.承影倏然回身.连忙躲开我的手掌.眼中竟有几丝踌躇:“你做什么.”

我看他的样子.如同明知做错了事却欲要隐瞒的孩童一般.多年游走在刀光剑影中的他.竟也有着憨然可爱的一面.心中便如被日光照过一般暖融融的.他本无需隐藏自己的不适.也许只是为了不让我们担忧.

“公子有些发热.还是寻个地方尽快歇下吧.”我语气轻柔.尽量不让他听出我心底焦急之意.承影顿了一顿.终是颔首答应下來.

承影他自进到客栈后便沉睡过去.连午饭时也沒有下來.我最初只以为他累了数日.好不容易歇下便不敢贸然前去打扰.然而一直到夕时也不见他房中有任何动静.心里边惴惴不安.决心前去探看.岂料若不知还好.我进到房中时.见他连衣物都未脱下.便昏睡在了木板床榻之上.晌午有些青白的脸色此时更是苍白得不见人色.唯有异常的潮红浮在他双颊之上.我见他双唇干裂.便知他定然烧得厉害.触手炙热更是令我大吃一惊.他一连昏迷了数个时辰.眼下却仍不见一丝好转.

扶碧亦是分外诧异.她到楼下打了凉水上來.我便用浸湿了的毛巾仔细敷在他额前.扶碧见我记得几乎要哭出來.连连安抚道:“公子他身子硬朗.应该沒有大碍的.”

然而她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我便更是不能心安.眼见着天色便要暗下來了.我打定主意起身道:“趁着太阳还未完全落下.我去城中请个大夫回來.你在这里好好守着承影.”

扶碧听得此话.忙伸手拉住我:“娘子对这里人生地不熟.我哪能叫娘子独去.不如等到明日.我们一同前去.”

“夜长梦多.我怎能这样袖手旁观.”我用力甩开她的手.语气中已隐隐有了几分薄怒.“若是我病倒在此.他也会义无反顾为我奔走寻医的.”

扶碧见此不敢再做阻拦.我亦沒有多加犹豫.只是孑然一身來到洛阳城中.才觉得这座城池的陌生与恐惧.

彼时天色已暗.街上行人也比白日里少了许多.许是临近水路的缘故.晚风之中犹有莲花的清香与湿凉的水汽.我身着烟色轻袍.将一头长发挽在帽中.叫人看不出模样.我行色匆匆地向路人询问医馆所在.如此耗费了不少时候.待我到时.医馆已经闭门谢客.

我心中已是万分焦急.可是暮色蔼蔼的街道上有谁会理会一个來路不明的陌生之人.我不甘心地寻了数条街.终于在一条小巷尽头找了家不大的药铺.抓好药出來时.天色已完全阴仄下來.白日里虽是万里无云.到了此时天际却被流云覆盖.密匝匝地透不出一丝月光.

我由于太过心急.竟不记得來时走了哪一条路.此处偏远僻静.我方才觉得有些害怕.遂加紧脚步.向着光亮出走去.

然而还未走出几步.我便听得身后传來房上砖瓦哗啦作响之声.我虽沒有习武之人的警觉.却也觉出气氛不妙.便托住药包.一路小跑起來.也许忌惮着被我发现.跑了一会便再听不到先前的脚步声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见前方不远处似有人影.便如抓住救命草般疾步走去.

然而离得近.我方觉不妙.

那树下覆苍色面纱之人身姿曼妙.她背靠桑树.仿佛是仰天望月.然而今夜漆黑异常.哪里有什么月色可赏.且那人身形十分眼熟.可不正是商船上极为危险的高丽国人.即便我是长于深宫的妃嫔.亦能感知到她周身散发的肃然杀意.

我猛然刹住脚步.她却是缓缓看向我.不慌不忙地揭开面纱.茫茫夜色中露出一张绝世美艳的面容.

“鸢喜与夫人当真有缘.竟在此地重逢.”

她一笑之下更有倾城之姿.然而我此刻对她只有戒备.况且她一开口便唤我夫人.可见她熟知我身份底细.

我身后响起几声沉闷的落地声响.瞬时间已被其余三人斩断了后路.这里相遇绝非偶然.现在想來.商船并未驳岸也许正是他们的阴谋.掌舵之人.也或许早就死于非命了.我脖颈一阵发凉.便寻了一面断垣.一步步退到墙下.

“夫人不愧是宫中贵人.身边侍卫也是武艺高强.忠心耿耿.”唤作鸢喜的女子嫣然一笑.眼底却蛰伏着冷光连连.“若非他夜夜守在房外寸步不离.我等何至于追至洛阳.”

承影他竟然……

如同一枚石子忽然被投进幽幽潭水之中.我心底惊得顿时涟漪四起.夜风簌簌吹过.树叶泠然作响.我微微蜷起拳头.眼角止不住有晶莹溢出.

然而我很快便定下神來.此时不是感动的时候.这四人一开始便是冲我而來.现在我孤身一人.正中他们下怀.

我微微抬头.目如冬霜冷月:“你是谁.”

“也难怪夫人不记得我了.”那女子见我如此.终于敛了笑意.冷冷扬眉道.“那时的我.也不过是几岁的孩童而已.”

听她这样说.我便再度打量于她.那骄傲而不羁的神情确实给我似曾相识之感.我苦苦搜寻着记忆.良久才骤然抬头.大惊道:“是你.”

记忆如泛滥的潮水.将我带回多年前赤瓦琉璃的皇宫之内.

那一年.我还是宠冠后宫的宁贵妃.大魏与高丽常年久战.两国皆是积贫积弱.苦不堪言.为保国祚绵长.高丽主动提出和亲.已过中年的裕灏欣然应允.他对于來者只有一个要求斩杀高丽国征襄大将军首级.

人称鬼将的赤子侯与妻儿一同被押至殿上.他自败在裕灏麾下后.已被囚禁近三年有余.然而此番与妻儿一见.却是生死永别.就是那时.立于他身侧的女童冷冷抬起头來.倔强的双眸中满是鄙夷的笑意.面对即将赴死的父亲.她竟然沒落一滴眼泪.

她便是那时.记下了我的容貌.

“夫人似乎记起鸢喜了呢.”那女子勾了勾嘴角.不屑打量我道.“阔别数年.夫人倒是无甚改变.”

我知与她多说无益.遂淡淡笑道:“你原是寻我报仇來的.”

“杀我父亲的并非夫人.我与你何仇之有.”岂料她却只是把玩着垂在颈窝上的发丝.看也不看于我.她耳畔银丝环泛着冰冷如月的光泽.衬得她更见几分狠戾.“我们只想请夫人将我几个引荐给当今太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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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 7

我不禁一惊。“你也说了,杀你父亲之人早已先去,你见太后有何意义。”

不料我这样一说,鸢喜却是瞬间阴沉了脸色,骤然失笑:“父债当由子还。且你们死去的皇帝不过是杀了我父亲一人,而当今太后却要对我一族满门灭绝,其残忍令人发指!”她如此激动,周身杀气更是如潮水一般蔓延散开。冷冷寂夜中,她便如一只媚艳鬼煞,从地狱大门里挣扎到了人间。

然而我知道,姐姐她的确会做出灭门之事——她斩草从不留根。

鸢喜身边的彪形大汉早已失了耐性,他抄起刀便逼上前来:“你究竟肯不肯带路。”

我骤然笑道:“你既知太后狠毒,便该知即便以我相胁,太后也决计不会为之动容的。”

“那个女人自然不会,但皇帝却未必。”鸢喜脸上划过一丝诡异的笑容,似是早便胸有成竹一般,“养育了数年的儿子总不会对你这个养母见死不救吧。”

我未曾想到她竟知道这些,心中十分惊异。然而她说的不错,永逸生性善良敦厚,那日我在佛堂见他眼中犹有不舍,便知他虽执政数载,却不曾泯灭天性。但我如何忍心将危难带给他们!

那大汉刚欲走近我,便听得叮当一声轻响,他如同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竟向前趔趄几步。我惊魂甫定,一抬头便见那刀背上已被什么东西穿透。这样的速度与力度,皆惊得余下几人四处张望,一时没人敢轻举妄动。

鸢喜拾起那飞来之物,面色刹那间凝重异常。她对着几人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语言,那些人便将我包围起来,备好了架势。

便是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有人影自檐上俯冲下来。他手中银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光,几个人的阵势瞬间被破。刀剑相交中,我听到熟悉的一声“闭眼”,遂安心闭上双眸。然而那一刻,内心却是欣喜若狂——他没事。

这样的欣喜旋即便化作了忧虑。承影大病未愈,便要以一敌四,那几人又是招招狠毒,他怎么吃得消。我耳边只闻兵器相接,冷剑挥过的劲风卷起夜色,尽是呼啸之意。我后背紧紧抵住残垣,全身僵直如冰封一般。许久,才听得过招的声音逐渐消弭,然而夜风中却多了一丝血的腥甜气息。

我遽然大惊,睁眼的那一瞬,承影却已环紧我腰身,将我带离此地。故而那极快的一眼里,我只见到风动花落后,大片嫣红覆住的牡丹花瓣,巷子里如遍植红花,甚是妖娆。

他带我翻过几条街巷,这才放我下来。我见他臂膀被利刃穿透,血流不止,便急得不知所措。我一边哭着一边扯下布裙为他包扎,手心里一片殷红。他的伤口便似长在了我心上,痛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你痛不痛,烧已经褪下了么!”我语无伦次地一遍遍重复着,慌忙抬起头看他,却是蓦然一惊——承影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与愤怒,他毫无顾忌地俯视于我,鹰一般锐利的眸子里充满了陌生之意。

我心下一慌,怔怔地松开了手。

“你是不是以为,你深夜为我寻医,我便会感激涕零。”

他是在怨我了。

是啊,若非我这般自作聪明地外出寻医,承影也不会受此重伤。我总是这样,拼命想做好一件事,到头来却只是给人徒增麻烦。这一路若不是我处处掣肘,承影也不会多灾多难。不,他原本不该有此一行的。这一切祸源,皆起于我一身。

然而面对他的指责,我却无从申辩。从前善于舞文弄墨的我,面对他时却仿佛话穷词尽,只觉心中万分难过。

“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快起好起来。”

“我不需要你无谓的担心。”他说着便有转身之意,只是冷冷看着我道,“你只顾好自己即可。”

我不懂他为何会这样愤怒。明明在商船上时他曾夜夜守在舱外……不,那也许只是鸢喜的一面之词罢了。我至今未曾见他对我展露过如他对晓月一样的笑容,我自诩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却也许,只是我自欺欺人而已。

我于他,终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然而离帝都已经这样近,我的时间所剩不多,我又该如何是好。

“对不起……”不知他是否听到了,然而在我开口之时,他已然转身前行。

我一路都在担忧承影的伤势,然而却不敢与他多言。我明知他已有愤怒之意,便不愿再惹他厌恶。这一别数年的重逢,我变得小心翼翼,唯恐一步走错便是终生遗憾。因此我只是默默跟在承影身后,低声抽气。

初夏的夜里,仍有凉风习习。万籁俱寂的街道上,唯有我嘤嘤啜泣之声。我也觉得自己这样实在不成体统,我已不是孩童,也几乎不在人前示弱,然而不知为何,被他那样一说,我便似抑制不住内心悲伤一般,眼泪簌簌而下。

我只顾低头走路,丝毫不觉承影已经停下了脚步,因此我倏然一抬头,便撞在了他刚硬的背上,惊得我退后一步。

他低头打量我,眼神虽凉,却似乎已经没了先前的怒意。

“我不过是说了你一句,你便哭了一路。”

我不知此时双眼已经红肿如核桃一般,只是揉了揉酸涩的眼眶,默默低下头去。便是在那一刹你,头顶传来了他轻柔的呢喃:“我其实并不是怪你。”

我几乎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慌忙抬头看他。却见承影已转过脸去,眺望着不远处起伏的光芒。无月的黑夜里,他半张刚毅又轮廓清晰的侧面被光掩得忽暗忽明,有奇异的美闪烁在他一身玄衣之上。我如同在瞬间得到了极大的勇气,用力点了点头道:“我今后一定小心。”

那时,我未加思索的便用了“今后”二字,只是因为内心深处强烈期盼着,期盼我们之间真的会有未来吧。

承影未再多言,只尽量放慢脚步走在我身前。他的背影太过高大,我只能隐隐看到远处淡淡的光束从他双肩分散开来,将他包裹其中。他逆光而行,便宛如神祗一般浴在莹光之中。我只觉眼前一片恍惚光景,虽然不知前方道路如何,却仍愿随着他一意前行。

意识回归之时,连我都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出息。然而我确确实实比不得姐姐,她大抵从不会为情所困吧。那时先帝风度翩翩,俊朗无双,运筹帷幄,战无不胜,以致天下女子无不为他倾心。若非我惧怕后宫争斗无情,也许也一早便落入了情网之中。却唯有姐姐,她待恩宠风轻云淡,从未有过一丝迷惘。若是她得知我为承影如此迷失自我,怕是也要对我劈头痛斥吧。

回到客栈时,扶碧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她见我平安无事才算长叹一口气,然而我却没有一刻不再担心承影为我挨得那一剑。我刚欲上前,却见他淡淡别过了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明日要尽早离开洛阳,你们歇息去吧。”

一时是柔情似一池春水,一时是冰冷如腊月飞雪,我愈发看不懂他。在这困惑中,有不甘,有焦急,甚至有怒意,我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在他欲要拾级而上之时,竟开口止住他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许是我的声音高亢而刚硬,本已趴在柜台旁熟睡过去的店家亦被我惊得一个激灵抬起头来。扶碧一脸诧异,只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承影,他依旧是平淡如常,只是在木梯前停留了片刻,方才低声道:“上来吧。”

其实连我自己亦吃了一惊,然而待我回过神时他却已经进了客房。我忙追上楼去,见门是虚掩着的,并未多想便推门而入。

——承影正**着上半身,刚刚被他褪下来的羽织衫静静挂在壁上,尤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或许因为是习武之人,已近不惑之年的他却没有任何臃肿迹象。那半身的线条几近完美,铜色后脊上的晶莹汗珠如同古木之上的蒙蒙露水,又如苍原之上的绵绵细雨,让人一眼望去便深陷其中。我一时怔在原地,脸颊瞬间绯红如霞云,呆呆地不知所措。

他回过神来,见我低垂着头凝视地板,只道:“你不是来为我上药的么。”

我忙道“是”,一抬头却是脸颊发烧。承影却似毫不在意,侧着身子坐在床榻之上,斜睨着我的窘态。我并非闺阁少女,本不该如此慌乱,然而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我总是屡屡失了稳重。我躲避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伤口。那是一条深可见骨的刀伤,我看在眼里亦觉得疼痛无比,他却如无事一般,没有一声叫嚷。

我知道,他并非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习以为常。承影的脊背上本就伤痕累累,他早年尚未少年之时,便做了龙裔黑子的首领,追随先帝出入刀枪剑戟,血雨腥风之中。他这一生所受的苦痛,定是我毕生无法体会到的。

“你可曾嫁过人。”

对他突然的发问,我没有丝毫准备。然而一撞见他的目光,我便似无法说谎一般,只得点点头道:“嫁过,但是他后来死了。”

承影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黯淡,面上却仍是平静如一潭死水:“那你,可还爱着他。”

怎会。

我几乎骤然失笑——我甚至从未爱过先帝。我于他而言不过是生儿育女的工具,即便他之后宠我,也是欲将以我贵妃之名镇压后宫。他对瑾皇妃所做,对姐姐所为,无不令我心寒而发指。拜他所赐,我与所爱之人虽近在咫尺却难以成双。

从我知道他对承影下了杀令的那一刻起,我便没有一日不在恨他。那样的人,怎配承影尽忠一生。那样的人,怎配葬送姐姐的韶华时光。

因此,他必须得死。

劝先帝服侍长生仙丹,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狠毒的事。我却并不后悔。只是这些话并不能对承影袒露,因此我只是悠悠眺望着夜色,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

承影便未再度开口,自此之后也不曾问过我的身世。我们已然日渐熟络,却仿佛总有什么横亘在我们之间,将我们生生阻断。而这无形的崖壁,也许就长于我们长久分隔的十年之内。

离开洛阳前,承影租了两匹脚程快的好马。之后的日子,一路畅通无阻。我一面盘算着如何拖慢脚步,一面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一行三人离近帝都而无能为力。

距离帝都还有两城之遥的那一日,正是新帝选秀之日。

那大喜的气氛连荒郊城外都有所波及。万木葱茏的六月,花开繁盛,一如女子争相斗艳。那日清晨,城中便有锣鼓齐鸣,距城池十里之外都可闻其乐声震天。彼时我们正歇息在河边树荫之下,因为离宫太久,我几乎忘了这一盛大的日子。

是扶碧听得动静,幽幽感慨道:“今日之后,有人高飞成凤,有人落地为鸡。”

承影闻言,便缄默不语地看向东方,面上忽明忽暗。我见他如此消沉,便知他一定是想起了晓月。毕竟在一起多年,他怎会于她无情。我知以晓月之姿,必会入选,然而见承影情绪如此低落,我也是心情复杂,几度欲言又止。

扶碧见我们皆无人说话,便知失言,讪讪地坐在了一旁。承影僵直地立了许久,才终于转过身,淡淡看我道:“你二人都是宫中出来的,能否告诉我,妃嫔这一生是否好过。”

我心中有些酸涩,如同吞了一枚青色的果子,那汁液卡在喉咙里,微微泛苦。我伸手掠发,风轻云淡地笑道:“受宠之人自然金玉富贵,无宠之人便要受些苦头了。”

见承影依旧不语,我便觉得自己那颗小小的妒忌之心都要随着他变作难过之意了。于是翩然起身,向着他深深一福:“是红缨不好,若知公子你对晓月姑娘用情如此之深,当初便不该执意要你随我走。”

他不做声地打量我一番,平静道:“我怎会对晓月存有非分之想,只是我待她如妹妹一般,不愿她这样好的女子在宫中葬送一生。”

我浅浅一笑,目光晓月波澜不兴的水面:“当今皇上是明君,定不会辜负这样好的女子。”

“当今皇上……”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忽而辽远而恍惚,“但愿如此。”

我只这一生,注定是要对不起那个女子了。但永逸并非先帝,我只期盼着他能善待晓月。人生已有诸多不易,再不要相互为难,徒增忧伤了。再抬头看向承影时,他已目光淡然,仿佛之前凄哀的眼神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我微微侧首,见树林外日影狭长,有灰蒙蒙的云层覆在天际,将阳光一寸一寸地削弱。流云那样迅疾地蚕食着晴空,本是选秀的吉日,却眼看着要下起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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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 8

承影拾起缰绳,望着天色道:“还有不到三日便能抵达,继续赶路吧。”

还有三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他总会得知真相,无论我如何拼死隐瞒。这三日也许便是我与他最后的相处。倘若如此,我一生的欢愉也便仅止于此了。

我其实明白,我与承影之间也再不会有过大的转折。帝都一别,他自要转身隐于江湖。而我这样一副身子,根本无法追随他天涯海角。也正因如此,那日晓月一句“无论哪里我都会随你而去,”才会叫我如此欣羡。

我已暗下决心,与他分别后我便去南禅寺将念珠交予那大师的故人,同时恳请他让我留下。若能悉心侍佛,了却尘缘,也许我此生的罪孽便会轻一些,我亦不必再为情所困。在此之前,我也会为扶碧寻个好人家,不叫她凭白被我耽误大好年华。

我不觉看向扶碧,却见她正痴痴望着窗外,支颐冥想。我从未见过她这般认真的模样,便笑道:“什么事这样入神。”

扶碧微微摇头,髻上一朵珠花亦随之轻轻颤动:“奴婢是在想,承影公子当真是一位好人。”

我先是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但公子他未免太可怜了些。”扶碧蓦然抬起头来,看向我道,“今日各地只是初选秀女,还需几日才能送到宫中。娘子若肯同太后娘娘开口,想必太后也会看在旧日情分答应您将晓月姑娘还给公子吧。”

我当即一怔,心下有些惶恐,企图一笑掩过。

这怪不得扶碧,她从不知道我与承影之间种种,亦想不到昔日万般华贵的宁贵妃,心中竟会装有另一个男子。因此她说这一番话,是一心一意为了承影好。只是我不禁会想,即使在扶碧这样情窦未开的少女眼中,他与晓月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么或许真的是我太过自私了。

“我会试着和姐姐她说的。”

多年以后,我会不会后悔这个决定,就像那一夜我眼睁睁看他离去一样。

但无论如何,只要承影能好好的,那便够了。

最后的几日里,承影却是一味地消沉了。

若非扶碧先开口,他几乎是整日整日沉默不语。而我自是再没有勇气劝他开怀——晓月这几日便会被送往宫中,他郁结于心亦是在所难免。更何况我自身亦沉浸在别离的苦痛之中,距离帝都越近,昔日的那种沉重感便愈是如跗骨之蛆般漫上心头。

我永不能忘记,我的妹妹,我的孩子,都葬于那高墙之中,连同我阴仄晦暗的一生。

我再度看见那高耸的朱灰城墙时,是在三日后的午后。明亮温暖的光线贴着青灰的壁砖斜斜漏进那一座威严耸立的皇城之中,无影无踪。瑰丽堂皇的宫宇,明明是玉石金银,熠熠生辉的地方,却无形中散发着糜烂的气息。它是生者的牢笼,亡者的巨墓。埋葬在那里的不止是权势,更有无数女子的韶华人生。

我遇见承影,才仿佛是活了过来。只是如今回首,已恍如隔世。

这一日恰好是殿选初日,因此连接皇城的通道皆被往来马车堵得水泄不通。四周守备极为森严,时常会有装扮妍丽的女子哭哭啼啼地被人搀扶上车。我见此情景,忙趁机劝道:“今日进宫怕是不可能了,不如明日清晨,我向守城之人禀明来意,再请故人相见。”

帘外有少顷沉默,随即传来承影低沉薄凉的嗓音:“也好。”

帝都居处难寻,我们一脸走了多家客栈才找到两间不大的客房。最后一日,我本想关心一下承影伤愈如何,岂料他却如同不愿和我多说一般,径直进了自己客房。我见日影西斜,只好讪讪作罢。

再过一个时辰,殿选便会结束,宫人亦将各自回宫。我手中有临出宫前,永逸私自交予我的金牌,他那时信誓旦旦地对我道:“若日后母妃有难,尽可凭此见朕。”因为此物难能可贵,便是连姐姐也不知晓。我一直小心翼翼珍藏,从不示人。长久以来我都把它当做是永逸的孝心,本以为此后都不会需要,却未曾料到今日,我竟要用它成全承影和她人的幸福。

然而圣旨难违,即便是姐姐也无法多加阻拦吧。

我安顿好扶碧,便向店家租借了一匹好马,一路直奔皇宫。彼时夜幕初降,我着一件石榴青的兜头长袍,青纱覆面,叫人认不出容貌。在我勒马于宣武门前时,便有侍卫欲要上前阻拦。我手持金牌,冷冷逼视来人:“我有要事面见圣上,退下。”

侍卫惶恐,忙俯身后退,再不敢多看我一眼。如此,更不会有人料到我便是三年前因病而逝的庄德顕仁太后。

夜色中的皇宫如一头屏息潜伏的巨兽,殿群层层起伏,灯火高悬,光晕连绵,不似人世。我策马始于狭长的宫道之上,朱色城墙自两侧呼啸而过,似要将我困在其中。穹顶万里无云,只有夜风肆意卷落飞花,传香千里。

我见四下静谧无人,刚欲加快速度,却忽然觉得腰上一紧,竟是被人从空中捞起。旋即一只手掌覆上朱唇,我根本来不及呼喊便脱离了马背。马儿长嘶一声,瞬时便有侍卫的脚步声响于四面八方。然而我无法呼救,如此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我已被带到了近郊林中。

感到腰上力道一松,我忙回身想要挣开来人。岂料那人却没有拦我之意,只是他露在面罩外面的一双眼冷若霜雪。我只觉得那张脸的轮廓如此熟悉,一颗心亦随之骤然一沉,想也不想便已伸手摘下了那面纱。

这一刹那,我整个人如跌进了刺骨潭水之中,竟止不住地冷战连连。我刚要开口,却似被谁掐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绣房宫女竟然持有御赐金牌,姑娘真是好大来头。”

承影就这样毫无掩饰地逼视于我,他目冷如剑,叫我无处可遁。我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尽量佯作平静道:“我只是……”

“在临安时,是你故意解下缰绳,放走马匹的吧。”他并不给我解释机会,只一字一顿道,“那几个高丽人也是为你而来。你根本不是什么纺织局的宫女,你是谁。”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只是装作不知欲要探清我真正目的。可笑我还以为这样的小伎俩不会败露,自诩他是一日一日对我敞开心扉。却原来,一切皆不过是逢场作戏!

我怎会忘了,承影本是杀手,即便他丧失了记忆,那种谨慎与怀疑之心却时刻在骨子里的。我于他而言不过是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因此他一定恨我欺骗了他,怨我拆散了他与晓月。他一直等到今日,等到可以毫不留情拆穿我的这一日。

“是啊,我不是什么红缨。”我茫然而笑,抬头的一瞬间却连手掌都在发抖。“我是先帝的宁贵妃,三年前逝去的庄德顕仁太后。”

他双眼几乎抿成一条细线,泛着冷冽的寒光,却未发一言。

“我所说的故人也根本不存在,只因我一开始就欺骗了你。但那,那不过是因为我倾慕于你……”我渐渐哽咽,隐藏多年的心声忽然宣之于口时,原是这般淋漓的感觉,“你在宫中时我便倾心于你,得知你失忆后更是不惜四下寻觅。我之所以编出了这样拙劣的谎言,只是因为想让你慢慢记起我。我放走马匹也是为了能够延长和你在一起的时日。”

承影嘴角微微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我知道你没有记起我,不过没关系。这么多天,只有你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我就可以。我已经那么努力去讨你欢心了,但你却依然无动于衷……”我以手覆面,挣扎了良久,却是怔然笑了。“我今夜进宫,决心用尽全力说服太后允许晓月出宫与你团聚。这场赌注,我输了,输得一干二净,因此我会退出。但这最后,我却无论如何不想你恨我。”

从没有一个笑如现在这般令我肝肠寸断,我知道,这一定是我一生最难看的笑容了。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再不敢看他凄寒的目光,亦没勇气听他的叱责。我以为,这样的离别已是足够——我再不欠他,也不留给他任何理由去恨我。

我匆匆忙忙地转过身去,只觉胸前轻袍已然湿透。和他在一起,我便仿佛特别软弱,这短短几个月,我却流尽了在宫中数十载的眼泪。冷月浅白,即使盛夏,依旧夜凉如水。宫中快到下钥的时辰了,我一心想着要快一些,快一些才是。

“我遇见你那年,是宬和十八年。”

我蓦然停下脚步,大脑瞬时一片空白。

“你从假山上跌落下来,莽莽撞撞,一见到我就涨红了脸。那时的我,只以为你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那声音微微顿了一顿,又道,“宬和十九年,你被封为良仪,宫中女子无不欣羡,只有你一连消沉了数日。你不慕功利,一意避世,在那个勾心斗角的世界里,你却愿把别人当做姊妹一般对待。我初时只是对你好奇,却不想一步步深陷了进去。

得知你有孕,我悲喜交集。守护你亦是我亲自向昔时的湘嫔请命。你赠予我的香囊,我一直视若珍宝。你喜喝雀舌茶,我亦铭记于心。宫变那夜我自知会一去不复返,然而那时我最记挂于心的却是你和大皇子的安危。只可惜,我最终不能保护你,才叫你失去了永曦。那日在船上,我见你丝毫不肯依靠他人,便知这些年你必定受尽苦楚。

三年前,我闻得圣上养母辞世的消息。那时我尚没有记起你,然而羽晟对我说起时,我竟止不住流泪。你可知道,我一生从未怕过。我幼时追随先帝出生入死,阅尽世间生死背离,我从不觉得自己会怕什么。然而当我认出你时,我却惧怕你终会离开。

你想与我多相处些时日,我又何尝不是。只是我以为,你是太妃,你仍会回到皇宫,你如何能与我共度余生。我只作记不得便好,若没有希望,失望也就不会存在。”

我听承影一席话,已是泪流满面。转过身时,却见他也目含泪意。从来视生死如浮云的承影,竟是为我落泪了么。

我再不能抑制自己,一头扑入他的怀中。他轻揽我腰肢,肩膀有微微起伏之意。承影的怀抱原是这样温暖,仿佛能够瞬间抚平我所有悲伤。他的气息一如从前,似清风掠过初夏的莲花池畔,又似暖阳撒在秋后的栀子花上。我几乎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先帝的宁贵妃早已不复存在了。太后许我出宫,许我与你厮守。”

他猛然一震,更加用力地拥紧我:“太后曾许诺我叫你如愿以偿,她果然不曾食言。”

我轻轻蹭着他的肩膀,泪光簌簌:“你是从什么时候记起我的。”

“见你第一眼时,我便惊艳世间竟有这般美好的笑容。”他轻抚我长发,声音如绵绵春雨,“但我真正想起一切时却是那夜见你笨手笨脚地解开马匹缰绳之时。”

我脸上微微一红,有些不依不饶道:“那你还冷冰冰地对待我,我分明已经……”

“是我不敢打开心怀,”他眼中豁然有几分悲戚之意,“我怕会再度失去你。”

我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幸福地笑出声来。然而我脸上还躺着泪水,朗月银光将我照得亮濯濯的,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又哭又笑的模样,便一味低头躲避着他的目光。岂料承影却是一手扳过我的脸,俯身印上我的双唇。

那一个吻清凉而缠绵,不带有一丝**。我只觉得脸上似要烧起火来,却舍不得挣脱开这样一个绵长的吻。

无穷夜色中,我们长久相依。映在树杆上的颀长影迹,仿佛是温柔旖旎的一对璧人。我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再失去他,永远不会。

尽管扶碧对这惊天动地的发展便是十分不解,当仍是忠心祝福我们长久。我将与承影私下结为夫妻之事飞鸽传书给了羽晟,并告诉他,此次与承影重逢,皆是拜这串念珠所赐。因此我决定和他共赴南禅寺烧香敬佛,并将念珠交予大师故人。

不料羽晟极快回书道,此段感情曲折却奇妙,他见后甚奇,便问我们可否一同拜访南禅寺,亦算作祝福我二人终成眷属。我与承影商量后,决定与羽晟先在临安汇合,共拜寺院。

再见面时已是寒冬。

那日大雪纷飞,天地皆是一片苍茫。羽晟先我们许多抵达,我远远见他一身苍郁青袍,仿佛是等了许久。我和他几乎一年未见,却又觉得他与从前大不一样。我听说羽晟这一年为皇帝太后鞍前马后,走访了不少地方。他已过而立之年,俨然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了。

承影此前在他营中安顿多年,自然与他十分熟络,因此见面后也不过多赘言,互道两句近况便直奔山顶南禅寺。只是在途中时,他曾向承影闻讯,是否愿意回到朝中为国效力。那时的承影沉默良久。

他当然知道,自己因何失忆。

他自五岁起随从先帝,一声杀掠无数,只为肃清不臣之人。然而他对先帝忠心不二,却反被主上背叛。他心中悲寒,失望却是大过怨恨。承影与我相遇后,昔时记忆逐渐苏醒,那时他才幡然醒悟到,年号已改,裕灏已去,心中竟郁结难解。

但承影他却不知先帝为何驾崩,并且永生都不会知晓。我于他一向坦坦荡荡,但若说有所隐瞒,便只此一件罢了。

况且,先帝昔年对景贵妃的所作所为他也并非不知。如今太后对先帝可谓恨之入骨,即便太后曾有恩于他,想必他也是不愿回去的——那里的一草一木,无不令人感伤于怀。

好在羽晟也没有强求,只道他会向太后禀明。倒是我忽然想起一事,未加思索便道:“如今可有废皇子永泰的消息?”

羽晟望我一眼,似有万千感慨蕴在眼中,末了他却只是风轻云淡道:“殁了。年前他欲要犯上作乱,被太后下令斩杀。”

我一个趔趄险些要栽下山头,被承影一把捞住后仍久久不能平复内心——往昔之单纯,岁月之静安,终是一去不能复返了。

这一路上众人各怀心思,皆没有多言。只是诸多感慨令我无心再欣赏沿途雪景,只想着到了寺里后为故人烧一炷香而已。

入寺禀明来意后,一位僧人将我们迎进了偏房稍作歇息。不想一盏茶的功夫,竟是住持大师亲自前来相迎。我由于受大师所托,不敢假手他人,即便面对主持也有一分竭虑,遂委婉道:“小女不敢劳烦主持大师,且小女与慧茵本是故人,如若方便,还请为我等引见。”

岂料主持却道:“故人?贫僧看几位施主不像是卧云寺的僧人,那便是来自宫中吧。”

我心中大疑,见承影眼中已有警戒之色,遂按捺住起伏的情绪道:“此事不便张扬。”

“既是如此,那便当真不走运了。”主持却是微微一笑,晶亮的双眼中如暗藏慧根,“慧茵施主因不属于本寺僧人,自来此地后每隔数日便要云游四方。下一次回来,怕是要在数日之后了。”

我与承影对视一眼,皆有无奈之色。自我们结为夫妇后,便定下了永居云南大理,那里四季如春,最适合我们逍遥度过后半生。因这次启程回到苏州本就耽搁了不少时日,这样一来怕是要等到开春之后了。

“敢问住持,她为何会来此处。”

未曾料到羽晟会突然发问,我不禁一惊。但听主持说慧茵亦是来自宫中,便也有些好奇她因何会来到此处。

住持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平和且温然。屋里燃着紫檀香,无端便让人平静许多。“慧茵施主本居于国寺卧云寺中,十三年前忽然来到此处,道是寻人。贫僧见她孤苦一人,便答应她留在寺中。”

羽晟闻言,只是低头不语。我以为他已无话可说,却不料他再度抬首时,眸光却有些闪烁不定:“大师可知她是何时出宫的?”

“贫僧曾有耳闻,却已记不大清了,大概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住持话中带了几丝兴叹的意味,仿佛是感叹岁月荏苒,时光飞逝。我不经意地望了眼窗外,不知何时大雪已经停歇,庭院中几棵参天古木皆如披银衣。地上盈盈白雪反射着日光万千,直欲晃人双眼。

羽晟忽然转头看我:“我决意留在此处等,念珠便交给我吧。”

我一时讶然,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方要开口,承影却已拍了拍我肩,柔声道:“随他去吧。”

我们离去之时,住持与羽晟一直将我们送到山腰。我知此次一别或许再无见面机会,心中便有些恋恋不舍。却是那住持簌簌转着手中佛珠,点头连连道:“命中自有天注定,有缘之人必会相见。”

我一时觉得这话是在说我,又觉是在说羽晟,其中竟大有深意,遂含笑应了。下山之时见茫茫雪地中竟有野花丛生,我不觉惊讶。然而一想如今已是二月,这一场雪后,想必定是春暖花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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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厌胜之术 1

宫中一连数日阴雨连绵。***

淅淅沥沥的小雨似是停不下来似的,后宫连绵起伏的青灰色宫墙皆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空气潮的像是能一把拧出水来,就连金銮殿前的紫檀香炉也燃不起香来。阴湿的水汽黏黏地贴在身上,叫人凭白的打不起精神来。。

侍奉皇帝的宫人们仅在这几天内就被处死了两三个,人人惶恐不安,唯恐哪天龙威作自己的脑袋就分了家。也难怪皇帝性格突然暴躁起来,北方阴雨连绵,两广一带却是久旱不涝,前些日子立了战功被封号镇南将军的贼子又趁机佣兵作乱,百姓叫苦不迭。一时间奏折不断,光是看那殿前呈报之人源源不断,便会让人觉得心烦意乱。

天色还未大亮,皇上便已然抽身离去。日上三竿之后,宸妃才懒懒地起身,倚在金丝锦面的枕头上,微微蹙眉,口里唤着:

“青鸾,扶本宫下床。”

应声出来的宫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低眉顺眼的似乎并无过人之处。然而若是细看,她生的倒也五官精致,清秀水灵。青鸾进宫的时候不过十来岁的样子,因为名字中含有一个鸾字,宸妃听着意头吉祥,便留在身边侍奉若干年。

而宸妃亦非等闲之人。她本是尚书之女,自幼被请来的先生悉心**,四书五经不输男儿,加之一笑倾城之貌,娇如牡丹,贵如碧珠。十四岁时便许配给皇上——那时也不过是府上的三王爷。她本是作为皇后的不二人选,谁料偏逢那时,尚书因办案疏忽,误了十几条人命,被人狠狠的参了一本,她也受到牵连。加上太后从中作梗,只得勉强封了个妃位。即便如此,多年以来她在宫中也是风头无量,盛极一时。

青鸾侍奉宸妃已有三年,深知宫中欲将其置于死地的人何止一二。然这女子城府极深,否则这些年来如何牢牢的抓住帝心呢。

“娘娘,今儿个要梳什么头。”

戴上铜镀金累丝古钱纹的指套,宸妃慵懒地坐在镜前。因刚刚入冬,天气尚夹杂着夏季未褪的丝丝暖意,她也就随手披了件雪色曳地长衫,举手之间却已带出一种不可语的朦胧美感。即使同为女子,也令青鸾筋骨一酥。

“随意吧,反正皇上近来也无暇顾忌本宫。”略一转身,似笑非笑地端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宸妃的双眸算不上明眸杏眼,却生得极为狭长勾人。尤其是笑起来时,几分亦邪亦正,皇上就其赞过凤眼生媚,现在看来,真真无比贴切。

这样想着,青鸾却忙俯道:“皇上近来国事繁忙,心里却还是念着娘娘那您的。听说皇后那里皇上近日亦去的不多,信妃更是连个影也没见到,天天望穿秋水似的盼着。”

“信妃?呵。”随着一声冷笑,镜前的一只珍珠簪霎时被摔得粉碎,“她也配和本宫相提并论,那皇后若不是本宫相让,还不知现在谁要看谁脸色呢。”

这一番话说的大胆且泼辣,一众侍女没有一人敢附和一声。又知宸妃的心瞬息万变,难以捉摸,更加低头不语。那女子也不再做声,随意在头上绾了卷,自觉和下人说话无趣,才挥挥长袖,示意众人退下。

然而青鸾这步子尚未迈开,便听得一串宛如风扫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三寸金莲步步生姿。信妃今日着一袭浅色长裙,搭一件琉璃色的轻纱,精心疏过的美人头上别两支流苏金钗,光滑洁净的颈部配上白珍珠出的光泽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只可惜这色泽搭配虽是极好,但信妃的容貌明显逊了一筹,也就托显不出本来的华美。

“都太阳高照了,姐姐起得可真晚。”

“我当大清早的是哪位贵客登门呢,”宸妃笑靥顿生,起身之时以极快的身姿踩住了方才摔得粉碎的金珠钗,笑道,“妹妹今天可好生俊俏,可是有什么喜事同姐姐分享?”

这信妃虽入宫时日不短,但出身却低微,是江东豪贾之女。她父亲极巧地借助黄道吉日的传将她送进宫来,上下打点的亦是滴水不漏,周道之至。再凭着自己的聪明才华,初来时的信妃也曾万千宠爱集一身,可惜时日不长,皇上便厌倦了她身上商人独有的狡黠之气,她也由此逐渐没落。

“姐姐说的哪里话,皇上天天不来妹妹这,妹妹哪有什么喜事。这不,听说姐姐得了空,就赶紧来沾沾喜气。”

听得这般露骨的奉承,宸妃反而冷笑一声,转身径直坐在了紫木椅上。未给信妃看茶,自己却呷了口露珠新泡的毛尖,这才缓缓开口:“妹妹,不是本宫说你,皇上的恩宠可是强求不来的。妹妹与其费尽心机讨得皇上垂帘,倒不如安分守己,好好为自己在宫中谋求个一席之地。这样本宫也会诚心为妹妹祈福。”

信妃闻,眼中已是凶光毕露。然而宸妃回头之时,她却换上更为谦和的笑脸,商贾的本性让她善于掩盖自己本心,于是频频应道“姐姐教训的是。”

这简短的两三句对话中,宸妃独占鳌头,信妃却咬碎银牙。话语间的较量宫中早已屡见不鲜,只是风水轮流转,谁也无法预知笑到最后的人究竟是谁。因此即使再针锋相对,彼此也会留有一点余地。二人又心不在焉的寒暄了几句,信妃便以不打扰姐姐休息为名,离开了凌仙宫。

来者前脚刚走,宸妃已然变了脸色,直觉告诉她素来敌对的信妃不会无故到访,这一阵恰逢多事之秋,自己不可不防。

虽然皇上国事繁忙,无暇顾及妃嫔,但其实比较起来最难做的还是下人。除去随各自主子例行每日后宫的争斗外还要处处哄得他们顺心,一面分成敌我战壕,一面还要为自己留够后路。否则一个罪名降下来,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宫中的女子盼望攀得龙床,得到天子垂怜的固然不少,但毕竟后宫的主子们也不是等闲之辈,能在千万人中脱颖而出,有的是手腕防着下人的小心思。因此那些身为最底层的宫人们,也只是期望能在宫中服侍十年后平平安安的与家人团聚。

青鸾便是其中怀有着卑微愿望的一人,她生性不愿与人争斗,是好静之人。无奈宸妃偏偏不是省油的灯,她天生一张利嘴,处处不留面,却幸得心思缜密,攻于心计,懂得在宫中步步为营,知道那些人该拉拢,那些人需舍弃。

就拿每日去朝凤宫向皇后请安一事,即使这几年内宸妃由一个小小的才人步步高升,赢得龙宠,却也从不怠慢,不给人留下任何话柄。她于皇后心生怨恨,然而皇后本与太后同族,太后在宫中独大,想要除去也非一时之力便可办到的。这一点,宸妃心知肚明。

如此想着,轿子已稳稳落在朝凤宫门前,刚刚进殿的她便明显察觉到了气氛有异。

第贰章 厌胜之术 2

皇后今日特意穿了绛红宽袖齐腰锦服,头戴百鸟朝凤冠,别水青如意簪,妆虽不浓却带出一股凛然之气。***她下赫然坐着笑意盈盈的信妃,还是那般深不可测的笑,闻得动静,皇后美目微睁看着前来之人。

“皇后金安。”宸妃恭敬地俯叩拜,待得到皇后平身的号令后,立即转向信妃,面有深意:“我说今个妹妹怎么特意打扮了呢,原来是有什么大事要生。”

这话看似是打趣之语,但只要稍有留意,便不难看出宸妃看似祥和的神背后,那一双精明锐利的眸子。二人交手数年,在外人面前端的却是一派姐妹深。不等皇后开口,桃装女子已三步两步上前握住宸妃双手:“姐姐怎么十指冰凉,千万要留心身体啊。虽是刚入冬但已见寒意,若是姐姐因为不小心而无法怀得龙胎,可是大魏的损失呢。”

“信妃妹妹提点的是,宸妃你也许当心身体。”凤椅之上的女子朱唇微启,虽容颜庄肃,声音却并无半点冰冷之意,反而温婉动听,如三月莺啼,让人心头一暖。

而就是这么一句话的空当,宸妃面无表的从信妃手中抽出自己双手,她暗自用尖长的指套微微一划,在信妃白嫩的柔荑上狠狠留下一道。

信妃吃痛,瞬间如同触到火炉一般忙松了手,她近身的侍女窥见这一幕,便伺机大呼:“娘娘,您的手!”

“真是抱歉,都怪姐姐不当心,一不留神划伤了你。”宸妃斜睨着那女子,眼中蕴着薄薄的寒意。

“小伤无碍,又非姐姐心怀不轨故意而为,妹妹怎会责怪。”信妃依旧浅笑,回向着皇后深深一福,“看来臣妾近来果然遇事不顺,正如禀报娘娘您的一样,臣妾愿留守静安寺为皇上皇后祈福,避过这段时日。”语毕,她脸上已是一片凄婉。信妃拿出手帕,假意地在眼睛上按了按,用余光审度着宸妃。

“其实妹妹无须过多操劳,已近年关,而国事又有诸多不利,本宫早已请来法寺大师前来做一场法事,以除去宫中秽物。这次请你们二人前来也正为此事。”皇后依旧端坐凤椅,脸上笑容得体,似完全未曾洞悉刚才上演的一出小戏。当然,即便是看出了端倪,她也乐得看戏,自不会捅破这层薄纸。末了又想起什么似的,再度开口道:“既然信妃妹妹这一阵事逢诸多不顺,那么就请大师顺便在你的宫内祛除秽物吧。”

像是盼望许久一般,信妃脸上立刻一片明朗,俯道:“臣妾谢过皇后娘娘记挂。”

皇后微微垂:“无须多礼。你们先各回宫中打点打点吧,午时过后,本宫自会派人请你们前去。”

二人跪安后才出了宫门,离开皇后视线的一刹那,一种硝烟弥漫的眼神对决便陡然而起。宸妃走在前面,故意掉落一支簪在地,青鸾刚欲俯身捡起,却被那女子一把打落手掌。宸妃一脸鄙夷之意,指桑骂槐道:“奴才就是奴才,透不出半点贵气。早告诉过你,他人弃物无须再拾,难道你以为拾个银簪换点碎银,怀中有了点铜臭味就能平步青云了么,到头来还不是低三下四的奴才相。”

信妃自然听得出这是故意讥她商贾出身,却并不恼怒,她缓缓一笑,轻轻掸落大氅上的灰尘:“姐姐又何须如此责怪下人呢,殊不知如今还有簪可落,惹人去拾。就怕有朝一日,即使有人肯将身上宝物双手奉上也未必遭人问津呢。”

“既是如此,本宫倒是很愿意和妹妹一同等等看,谁,会是这无人问津之人呢。”

信妃浅笑颔,迈着小步拂袖离去,背影虽是步步生姿,可惜定力不足,身形微摆。相比之下的宸妃倒显得老练得多,她一个手势招青鸾近身前来,只低语几句后便笑着向相反方向离去。

看着宸妃的身形,青鸾有一瞬间恍惚。再回身时却只觉一阵阵寒意。抬头望天,原是不知何时飘零起零星小雪,都说瑞雪兆丰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本应让人觉得振奋,可不知为何,她却只感到一股股的寒流遍全身。青鸾抱紧双臂,才能克制住牙齿不在打颤。

而后宫也仿佛因这突如而至的冬,平添了几分寒意。

青鸾只是希望能平安地挨过这许多个冗长的冬天,然后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荣归故乡,侍奉双亲。无论这宫中有多少变故,她亦希望自己是那个可以置身度外的人,奢侈也好,妄想也罢。但聪慧如她,终知这个冬季会格外漫长,任谁也逃避不了。

虽然宸妃的命令——请法华寺的法师独来凌仙宫不合规矩,但身为下人他们无权过问。事办得差不多时,已有朝凤宫派来的小太监前来恭请各宫娘娘参加法事。梳妆更衣后,宸妃不紧不慢地走出大殿,身后跟着惴惴不安的青鸾。待一行人赶到法隆殿时,已有多人等候。

见人到齐,皇后刚要吩咐开始做法,忽听一声清亮的长喝“皇上驾到。”众嫔妃顿时又惊又喜,齐齐下跪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喧声之中,一顶明黄的飞檐轿平稳落于众人面前,寂静的殿堂前但听得一声“平身”,英武伟岸的身影便立定大堂之内。

面前的男子正值弱冠之年,算起来亲政也不过一年有余。他面容刚毅俊冷,眉如远山,目似明星。普天之下有此容貌者本就屈指可数,加上那凌驾万人之上的帝王身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也难怪天下妄想进入皇宫的女子趋之若鹜,而拜其所赐,后宫之争也因此多年以来从未宁息。

在众人俯中,青鸾禁不住好奇,偷偷望了一眼男子——正是这一眼,让她霎时明白了何为九五之尊。一时间她只觉血气上涌,竟对享有盛宠的宸妃无端生出诸多羡慕来。只可惜,与其说这些妃嫔心心念着皇上一人,毋宁说她们只是为了在这硕大的华笼里争得一席之地,为家族能飞黄腾达而使尽浑身解数。这样一想,她却又不禁对帝王生出可怜之心,便不由自主地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岂料这本微弱的叹气声却因殿上阒静非常而显得尤为凝重,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她单薄的身上。青鸾自知失态,连连叩道:“奴婢该死,惊扰圣驾。”

皇帝却似乎并不恼怒,只是淡淡道:“抬起头来。”

第叁章 厌胜之术 3

圣上话音未落,宸妃已抢先一步,赶在青鸾抬头的一瞬间跪于地上,身形不偏不倚正挡住了女子的身躯。***“臣妾**无方,惊扰圣驾,请皇上降罪。”

“无妨。朕只是想知道,这瑞雪兆丰年,极好的日子里你何故叹息。”皇帝的声音冰冷中透着一种浑厚之感,虽威严却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青鸾清楚,在这宫中想要自保就不能抢了主子的风头,毋宁存有二心。方才她显然已经吸引了皇上注意,这会儿不知身后有多少双厉目在盯着她呢。

“回皇上,奴婢是在为主子不知皇上您突然到来,未能精细装扮而叹息。”

听得这话,皇上目光扫向宸妃,见她果然未上浓妆。但邢嫣本身便是一张美人脸,生得精致玲珑,这妆虽淡,却更衬托她如同出水芙蓉,有种不而喻的脱俗清新。

“爱妃就算不精心装扮,在朕看来也一样宛如天人。”

“皇上。”宸妃脸上立时一片绯红,喃喃念了一声。青鸾闻,心里方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其他各宫妃嫔自是醋意中生,不过怪只能怪她们没有这么个聪明伶俐的丫头。

皇后看误会已消,才适时站出来道:“皇上要来也不事先告知臣妾一声,害的一众姐妹如此仓促。”

皇帝伸出臂腕让皇后挎住,她较小的身躯便顺势半倚在夫君身上,语气也愈柔和起来,到最后莺莺细语竟有一种江南侬语的温婉。青鸾怔怔注视着,只觉得帝后关系果然如外面传闻的一样和睦。其实若要说起来,这个皇后并不像众人传中那般神圣不可侵犯,她之所以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不过是因了那身奢华的霓裳和众星捧月的地位。说到底,她也只是一心扑在夫君身上的小女人,母仪天下,坐掌六宫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说过外人听的。

皇帝嘴角微微上扬,深邃的眸光逐渐缓和下来,他向着列位法师轻轻扬手,示意法事可以如期开始。

佛像前,距离帝后最远的几位贵人呈一字排开,留下偌大的空白供法师诵经。身着红袍的大师带领一群弟子边念诵经文,便施展降魔舞,一时殿内竟热闹成一片。青鸾虽已入宫多年,但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随主子观看做法,不知怎的脑海里竟浮现出“群魔乱舞”一词,只好拼命忍住笑,以袖拂面来作掩饰。

然这一细微的动作却逃不过睥睨四海的圣上,他心下好奇,却也明白再做问询只会给这个小宫女平白招致祸端。其实只需稍加留意,便能现青鸾天生一副静好的容颜,极为清丽。虽一样身着素色宫服,绾了蝴蝶髻,但仍不失俏丽。即便在一众宫女之内,也能脱颖而出,给人深刻的印象。

青鸾自始至终低垂着头,避免笑出声再被宸妃责怪,因此并未察觉皇帝的目光早已在她身上游走了几个来回。听得动静减弱她才敢微微仰头,看到的只是皇后被皇上揽在怀中的恩爱场景,不觉耳根红。

那法师却倏地停了下来,像是敏锐的嗅到了什么,步步逼近信妃。

显然觉法师另有意图,信妃惊得后退一大步,斥道:“大师这是做什么!”

“敢问娘娘可曾用过木尾香?”法师并不慌乱,只是立住脚反问信妃。

信妃虽不知他话中有何深意,但只如实道:“正是……”

“这便是了。”深深道了一个佛礼,似是在为之前的失礼而赔罪。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娘娘有所不知,木尾香乃西域密炼之物,想要做出上等香露需采集日月灵气,再用紫檀炉熬制七七四十九日方成。此香不但馥郁浓烈,为历朝历代女子所喜爱,还有更深一层,多为人所不知。即是能使妖物原形毕露,无处可循。”

“大师究竟想说什么。”

“在下是想告诉娘娘,由于用了此香,便使您身上阴秽之物原形毕露。”

此语一出,众人立时退让三分。信妃尚未开口,近身侍婢绘云已上前驳道:“娘娘自幼体寒,入冬后甚少出门,久未见太阳,身上有些个阴郁之气也是再寻常不过,你休要诽谤娘娘!”

“绘云,退下!”信妃挑眉怒叱,面有不甘之色。

“娘娘明鉴,贫僧所说的阴秽并非寻常之意。您近来命中有劫,乃是有人故意而为。不知可否到您的寝宫一看,是与不是自然分明。”

外人擅入后宫的确非比寻常,但历代皇帝最忌讳的莫过于鬼神厌胜之说。联想到近来国事不顺,加上皇后点出了信妃这几日确实不算太平,皇帝稍加思索后便已权衡出利害轻重,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摆驾华薇宫。青鸾见作法突生变故,心下只觉甚为不妥。她蹙眉向宸妃看去,却见那女子脸上只是一贯如常的淡漠之色,当下便略感心安。

华薇宫除去正殿外,各有东西偏殿六间,分别住了新宠兰贵人,玉贵人和昭贵嫔,加上宫女十九人,共有二十三人。整个华薇宫坐南朝北,距朝凤宫仅有三面城墙相隔,加上毗邻御花园,时常能够“偶遇”皇上,因此也就成为众人羡煞的宝地。

只是当下无人欣赏宫中美景,几位主子皆心怀忐忑地望着法师掐算,唯恐有不适之处被指出,从此断了侍奉皇上的前途。

“不瞒皇上和各位娘娘,这宫中本应采进阳气,滋养贵人,可西南一角无故惹来阴风,生生阻断了主子们的贵气,而这也正是秽源所在。”大师微微瞑目,再度睁眼时已指出煞气所在。

皇帝听罢,微扬下颚,吩咐道:“董毕,去西南那排殿看看,是谁的寝居。”

听得皇上吩咐,那总管一路小跑西去。而原地静候的众人心思则各有不同,有一筹莫展之人,更有隔岸观火之人。而那些愁眉深锁的想必定是感知自己会被牵连其中,一时对前程惴惴不安。

青鸾站在宸妃身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诸人神色。她相信这所谓的“异变”绝非偶然,宫中无论生什么事,都一定存在幕后主使。只是在她扫过信妃之时,心下倏然一惊——此时的信妃脸上非但没有惶恐之意,反而眉染喜色。她唇角微微上扬,隐在皇帝高大的身后,阳光照不到的脸上竟有七分诡异。

西南角,西南角……仿佛是突然醒悟到什么,青鸾脸色陡然一变,那不是——

“回皇上,西南殿是……是……”

“到底是什么!”皇帝尚未开口,信妃壹夺一步上前问。便是在这千钧一的时刻,忽然听得一个冰冷的声音自青鸾身边响起。

“妹妹不必询问了,那是本宫的寝居,凌仙宫。”

第肆章 厌胜之术 4

似是早已料到,宸妃脸上此时反倒有一层浅浅的笑意。***见她这般顺利承认,信妃一时倒没了主意,脸色忽明忽暗地僵在原地。皇帝闻,面色不改地掠了宸妃一眼,而这一眼早已吓得青鸾魂魄飞了大半,木讷的觑着众人神态。

“既然如此,不妨去凌仙宫走走,爱妃不会介意吧。”

宸妃一个深福走上前去,默默开路,众人各怀鬼胎地向西南方向走去。谁都知后宫向来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只是不曾料到年关将近,竟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大事生。

果不其然,左右侍卫在宸妃寝居的床褥夹层中搜出了写有信妃生辰八字的木偶,一众打扮雍容华贵的嫔妃见状,立时面色苍白,不敢多语。就连一向端庄得体的皇后见此景也不禁哑然失色。

“请皇上明鉴,臣妾从未见过此物。”宸妃眼见此物,不觉失了之前的冷静。她刚一开口,眼泪便簌簌而下,哭得梨花带雨。青鸾虽不知她的慌乱有几分是真,却可以凭直觉断定,老谋深算的宸妃绝不会被冠以厌胜之罪而浑然不觉。

“姐姐你……”信妃见她如此,脸上缓缓渗透出冰冷绝望之,“姐姐为何加害于我,你我进宫同年,同姐妹。臣妾一直深信我们的姐妹之……”说到此节,她竟潸然泪下,仿佛是悲痛至极的样子。一旁绘云怕她哭过气去,连忙上前扶住了弱不禁风的信妃。

之前不一的皇帝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悲喜。“宸妃,你可知罪。”这一句虽是责问,却带着三分疑。宸妃将男子神览于眼底,面上却依旧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尚未开口,却已听得身旁有人疑道:“什么味道这样清香?”

听得此话,忙有侍卫上前查看,旋即便禀道此物加有麝香。

一群宫嫔闻满是惊愕之色,厌恶的连连后退。然而众人并不蠢钝,倘若宸妃真欲以此物毒咒信妃,又怎会不顾自己身子加入这等后宫人人避之不及的香料。青鸾只微微思索便有了头绪,只是未曾想到原来宸妃早已洞悉这一切,只是顺水推舟地演了一出好戏。

皇帝亦以之为奇,只转身道:“请问大师,这是何故。”

那法师面色逐渐深沉,一手捏来木偶娓娓道来:“插于此物身上的银针并没有诅咒之效。”似是看到众人将信将疑,又解释道,“皇上请看,若是巫蛊之术,则应将针插于七寸之处,然而这物不偏不倚地斜入肩部,只怕是有人慌乱而为。”

“宸妃娘娘就算是害人,也不能自己混入麝香在其中,”玉贵人心直口快,已含了一丝鄙夷之意道,“倒是有些人,既可以以此使宫中之人不孕,东窗事,也可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

信妃亦现了其中端倪,只是众议纷纷之下,她一时竟无辩解。法华寺的师父本是由她托人请来,又不依不饶地要大师到自己寝宫一看,如此似乎更加重了玉贵人的猜测。

果然,皇后脸色一暗,开口道:“大师可看仔细,若后宫出了这等邪风,本宫必严惩不贷。”

“皇后娘娘,臣妾……”

“信妃。”皇后转向跪在面前的女子,眼中已满是怒意,“种种事端皆由你而起,事成后你便是坐收渔翁之利,如此看来,本宫也是被蒙在鼓中了。”

局势突变,一切直指向信妃。帝后素来和睦,后宫出了陷害之事,身为后宫之主的秦素月自然责无旁贷。皇帝既同在,自然也不会轻易罢休。眼看这场闹剧有愈演愈烈之势,信妃又是百口莫辩,华薇宫一派众人皆出口相劝。

“皇后娘娘息怒,信妃娘娘也许也只是一时错了主意。”

“臣妾不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信妃陡然抬头,一手抱住天子衣袍,“皇上圣明,宸妃也只有这般做才能保住自己,诬陷给臣妾啊!”

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只有众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衬得房内死一般的沉寂。良久,皇帝才缓缓起身,看向她人的目光无端生出许多厌烦,他虽抑制住了心头怒火,然而面色阴沉的却似狂风骤雨将至时的天际。

“朕会彻查此事,你们好自为之。”

语气波澜不惊,但却字字掷地有声。众人呼吸一下紧凑起来,空气中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在肆意弥漫。皇帝转身之时,那一直紧握皇后的手不动声色地放开了,可惜青鸾并没有宸妃看的那般仔细,她低垂着头,只见一抹明黄自眼前掠过,生出一阵凉风,带着严冬般的气息。

时空似是在这一刻凝结了,不知多久信妃才怯怯地抬起头,而在众人已散的室内,立于眼前的赫然是这凌仙宫的主人。

宸妃弯下腰,脸上因室内外的温差而染上了一层绯红,更衬得明艳动人。似是窃窃私语,偏偏又带着一种傲气。“妹妹,听闻你很善于博弈?”

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信妃一时哑然,甚至忘记自己仍跪在她面前。

“那么妹妹可曾知道,棋着险招固然能漂亮的翻盘,可若一步走错便满盘皆输呵。”宸妃重新缓缓直起腰肢,那话的末尾生生带出一种狰狞之意,“青鸾,还是先扶信妃娘娘回宫休息吧。”

身着素色裙裾的侍女缓缓搀扶起早已绵软无力的信妃,而看到她目光呆滞的那一瞬,不知为何竟有一股怜悯之意涌上心头。她明白,一入宫门深似海,想在宫中护得周全的唯一办法便是出击,尽全力去争,去斗,去抢。这也是逼不得已,是无论当初多么纯真善良的人都逃不脱的必由之路。

信妃只是错在选了宸妃当做对手,论心智谋略亦或狠毒心机她都逊了宸妃不止一筹,而这后宫中仅凭容貌出众便能获胜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她亲眼见过那些新晋升的主子是怎么死在各宫善妒的妃嫔手中,弱肉强食,同样是后宫生存法则。

她只是未曾料到,为搬倒信妃同时撼动皇后的地位,宸妃竟不惜豁出自己性命,选择了不销毁人偶。她巧妙地为人偶穿上一层花衣,便使这出戏无法草草收尾,皇帝的怜悯与宠爱。她是用命去争的。

青鸾是聪明人,深知知道的越多,危险也就越大。她已洞悉了宸妃的手法,便早晚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否则别说是平安度过十年,恐怕死她都要死得不明不白。

送走信妃,从华薇宫出来已是酉时。冬日太阳西落早,宫中早已点灯起火。夜色中金黄点点,有种说不出的朦胧之美。青鸾穿梭于宫殿漆红的廊柱间,沐浴在流光溢彩之中,仿若是天上的宫阙。偶尔会停下来,望着一轮皓月出身,苍穹魅蓝的色泽竟美得不似人间。忽然间女子只觉眼前灯火辉煌,异常光明。

思绪神游的她,不知何时面前立了一男子,身旁打灯的小太监正拼命将宫灯在她眼前摇晃,而那一身龙气,星目剑眉的男子岂不正是当今圣上。此时他换下了龙袍,单着了一件宝蓝的袍子,被夜色沾染的略显妖异,多了一层邪魅之气,反而更衬他英朗的面容上那一双深邃的眸子。

青鸾眼下一惊,慌忙伏地,一声万岁还未道出,已被微微凉的手掌掩住了朱唇。

“朕只是想知道,你家主子究竟做了什么。”

第伍章 深宫风云 1

“皇上当真这样问你了。”披着天丝睡衣的女子掀开茶盅,顿时便有香茗的清香扑面而来。宸妃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那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眸却无半点睡意。

“奴婢不敢欺瞒主子,皇上的确是这样问的。”

“哦?那你又是如何答的。”

“奴婢只是将娘娘对这件事的悲伤之意如数表达,并未作其他解释。”

那女子闻,缓缓看向青鸾,复又问道:“青鸾,本宫知你绝非愚钝之人,这一出借刀杀人的把戏想必你也看得明明白白,本宫瞒得了他人却未必瞒得过你。既然如此,你何不一五一十透露给皇上好邀得头功呢。”

“承蒙娘娘看重,奴婢其实并不懂得揣测主子心意,只知道要想求得安身之所便要效忠于主子,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也绝不敢胡乱语。”青鸾自知心思已被宸妃看穿,她那样狡黠多疑之人,自己若矢口否认反而显得刻意。想到此节,她索性抬头迎上话锋,无比坚定道“因此这件事,奴婢只知主子是遭人陷害,并没有什么可去邀功的话柄。”

毕却不见宸妃有任何开口之意。她一双美眸微微扫量着青鸾低垂下去的眉眼,殿里是长久的空白。然而这样的静谧却令人越胆战心惊,青鸾不知她疑心是否已消,只是惴惴不安地等着宸妃的吩咐。良久,才听得那女子恹恹道“下去吧。”

青鸾暗暗松了一口气,再不敢多停留一刻。

“皇上何故这么问,所有事正如您看到的一样。”

“哦?你不肯说。”

“奴婢,实在无话可说。”

“也罢,那朕换个问题问你。”年轻的天子半眯起双眼,俊朗的脸庞宠溺在银色的月光中,隐隐形成一个荧光的轮廓,飘渺的仿佛天外的影子,让人怀疑是否曾经真实的存在过。

“你叫什么。”

“回皇上,奴婢青鸾。”

夜色更深了。

青鸾安静的关好门,手指触上那太过久远而有些掉漆的暗色木栓,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兀自坐在了长长的石阶上,刚刚生的一切走马灯似的重新浮现在脑海之中,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一般。

青鸾是一心向静的人,但却并不意味着在大事面前她只会躲避。正如方才,倘若宸妃怪罪下来,她也一样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天边乌云滚滚,夜晚看似宁静的后宫掩住了一切狼子野心,似海一般深沉、平静。

翌日清晨,一道圣旨猝不防地颁布下来。皇后因掌管后宫无方,导致厌胜事件,即日起停奉两个月,宸妃则禁足三个月思过。而信妃,却是以蛊乱后宫,私用厌胜之术嫁祸于人而被打入冷宫,其父全部家产充公,一个豪门望族顷刻间付之一炬。

唯有信妃的贴身侍女绘云,一夜间成为太后身边的掌事,位列侍女之,甚至超过了众嫔的地位。其中因果他人自是不得而知,但青鸾听后却只觉人心冷暖。想她绘云也是信妃入宫带的贴身丫鬟之一,信妃又素来待她不薄,兴许只是一念之间,她便选择了卖主求荣,平步升云。

但若真的细细追究下来,其实皇后的过失,皇上已给足了面子。也许是国事繁忙,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许只是因为帝后和谐,他又不忍伤了宸妃,总之这二人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信妃,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的结果了。

小寒当日,凌仙宫的宸妃不到卯时就已梳妆打扮,吩咐青鸾细细备好了圆子、糯米等食材,又将步骤逐一道明后才将下人派去御膳房熬制腊八粥。以宸妃的性子,禁足一个月无异于要了她半条命,后宫争斗激烈,她怎肯袖手旁观这许多时日。只是她如今出不了宫,便只能等腊八粥熬成,派青鸾代替自己前往太后那里问安。

青鸾在此之前曾见过太后几面,心中犹有敬畏,故而仔细打扮了一番。盘的极高的髻衬托出光洁的额头,尤显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淡扫蛾眉掩朱唇,美眸顾盼间华彩流溢,红唇间漾着清淡浅笑。又搭了水蓝的小袄和绛紫百褶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红梅,腰间用锦色丝软烟罗系成一个淡雅的蝴蝶结。

这一身本是极不明亮的搭配,偏偏青鸾镇得住这颜色,穿出来时极有清幽素雅之感。

她不知一向视人若敌的宸妃今日何以特地选她前往福寿宫,但凭直觉定不只是代为请安那么简单。更何况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宫女,身份低微,纵是轮一圈也不该由她出面。然而主子既然吩咐了,便是明知是火坑也要跳,身在后宫从来由不得自己决定。

到达福寿宫后先是候殿,待宫内传报方可入殿。青鸾被召时已整整过了一个时辰,外面漫天飞雪,即使生了炉子也无济于事。她进宫之时脸色早已苍白许多,嘴唇亦被冻的微微紫。

殿中正位置,一脸威严的花甲之人便是太后。许是在这后宫几十年来,经历了太多人事,太后脸上早已遍布沧桑。然即便如此,那沧桑却不显得衰老,而是另有一种高华威严之感。太后身着上等云锦布织就的吉祥伏鹿墨绿小袄,在她右手边端坐着身躯娇小的皇后,削瘦的肩半掩在广袖宽肩的正服中,竟有些不自然的感觉。

其他妃嫔列于两侧,虽说是请安,却丝毫没有一点笑晏晏的气氛。想是先前出了什么令人烦扰的事,亦或是哪个主子说错了话。这样散漫的想法直到被浑厚的嗓音打断,太后的声音如钟一般低沉却不混沌。

“你是何人。”

“奴婢见过太后,各位主子。奴婢是代凌仙宫被禁闭的宸妃娘娘前来问安,娘娘特意煮了腊八粥孝敬太后,命奴婢……”

“代劳?”不待她说完,皇后已开口拦断,“你是什么身份,这也是你能代劳的么。”

似是忽然明白,殿中之所以漾着如此肃穆的气息正是因为自己的到来。宸妃与皇后向来不和,而太后又与皇后同族,自然处处偏袒于她。这样一想,对于宸妃的怨恨,即便皇后借助此事撒在自己身上也不足为奇。

青鸾略一抬,正迎上皇后那锐利的目光——与几日前在皇上面前的温柔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即使她早已习惯后宫之人的多面做人,也不禁为这巨大的转变感到诧异。

“看本宫做什么,难道说错你了?”

“皇后娘娘明鉴,我家主子虽处禁足期间,但仍心系太后,此等孝心还望……”

“行了。”太后忽然缓缓起身,一双鹰眸般的眼斜睨着殿上之人,那眼里怎见得半点劳累,分明是炯炯有神,似燃着一团烈火。“扶哀家回去休息。”

第陆章 深宫风云 2

立时便有宫人俯身上前,伸出胳膊搭上太后白皙的手掌。那指尖上的甲套,根根皆是黄金打造,上嵌红珠的水钻精光闪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太后这一起身,众嫔妃自然也随之跪安。青鸾僵直地跪在大殿之上,即便不侧耳去听,也能传来各种嬉笑讽刺的声音。她只是一动不动,头深深垂下,扫向地面的目光随着众人的嘲讽亦变得如利剑穿心般灼烈。这种前所未有的耻笑她们从不敢在宸妃面前表露分毫,而青鸾,仅仅因为她只是一届卑微的宫女,所以她们便可毫无顾虑地蚕食着她的尊严。是啊,自己本不配出现在这华殿之上。然而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后妃,也同样不过是后宫的祭品。彼此皆是可怜人,为何还要这般咄咄相逼。

青鸾赫然抬,目光依旧平静如初,只是眼中的那抹阴翳赫然重了几分。

慢步走出福寿宫时,她一眼便看见了倚在红柱之上的绘云。今非昔比,身为太后贴身侍女少说也有侧六品的等级,远位于各小主之上,连青苍布的服饰也换成了天丝制成的锦色宫袍,远远望去更显身材婀娜多姿,别有一番韵味。

见她走来,青鸾自然要颔避让以示礼仪。不想那素无交往的女子反倒停在了她面前,一双美眸上下打量于她,口气三分讥讽七分悲怜:“真是难看极了。你以为宫中是个下人都会有我一样的运气,被太后选在身侧?”她顿了顿,看青鸾不语,反而愈嚣张起来,“瞧你平日素静,也不人前人后的争功,怎么今儿个胆子倒大了起来。饶是皇后再温柔娴静也是女人,你这番惊喜打扮,可是要抢了主子们风头?宸妃不偏不倚选了你来,真不知她是何居心”

“谢谢姑姑提点,确实是青鸾逾礼了。”

未料到眼前年轻的侍女对自己如此高傲的职责竟安之若素,绘云怔了一下便哑口无。本是一场消磨时光的口角战,此刻无疾而终,她也倍感无趣。挽着云鬓的女子伸长脖颈,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算作回复,趾高气昂的走开了。

青鸾无暇顾及自己被如何奚落,并非她愚钝,而是那个可怕的念头如鬼魅一样在脑海中反复出现——宸妃想要除掉她,除掉这个掌握自己要害的奴婢。这个想法一旦出现,便再由不得她忽视,甚至越想便越觉得正是如此。

毕竟信妃一事皇上不过是想息事宁人,却不代表他不会彻查真相,更何况自己本身已被皇上留意到,一些细节只要耐心审讯便不难现其中漏洞百出。这一点她都想得到,更何况游刃后宫的邢嫣呢。

宸妃无需自己动手,把想要处死的人交予后宫这个是非之地,那些宫嫔的妒火自会将人烧得一丝不剩。她又岂能忘记,借刀杀人本是宸妃炉火纯青的手段,而此人向来冷血无,她怎会天真的以为说一番谎便能消除她对自己的顾虑,从而高枕无忧呢。

这糊涂一时险些断送了性命!

然而即便再不愿,凌仙宫还是要回的。身为下人,即使知道前方是龙潭虎穴也没有选择的余地。青鸾长叹一口气,她只求宸妃有一点怜悯之心,看在她曾服侍三年的份上给她一个好去处。

然而事与愿违,踏入凌仙宫宫门的青鸾便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

宸妃被禁足三个月,若按常理,本该是宫门冷清,门可罗雀。历来不受宠的妃子都是受尽**,被下人欺负也并不少见。只不过宫中的下人们还算聪明,知道以邢嫣的手腕复宠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不但没有丝毫怠慢,反而事事殷勤,大有赶超从前之势。

还未走进正宫,已有侍女拦住了青鸾,劝道:“姐姐莫要在这时复命,扫了皇上兴致。”

青鸾闻,眼中大惊:“皇上?”

“是啊,皇上想念咱们主子,今儿刚下早朝连早膳都没用就直奔这儿来了,”那宫女顿了一下,脸上毫不掩饰地浮现出喜色,“这偏殿的几个主子见了可是咬碎银牙呢。”

明明被禁足却仍能得到皇帝青睐,她人如何能不生嫉妒。青鸾浅笑着点了点头,目光看似不经意地环视了一圈四周。她随着小宫女侧目的方向看去,果然那些打扮的华丽雍容的主子们正一个个不安地向正殿偷望。青鸾嘴上应承好那宫女,脚步却未有半刻滞留——皇上既然自己来到了凌仙宫,那正是不二机会。

宸妃有了杀机她便不得不防,更何况她并非宸妃随嫁侍女,从来也谈不上什么主仆分。回想起自己刚刚侍奉宸妃的那会,曾亲眼见到邢嫣将自幼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掐死在暗室,那个时候的青鸾,只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心寒自后脊蔓延至全身。

不过是因为那侍女的笑吸引了皇上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不过是因为这微不足道的举动。

她摇了摇头,似要把这不快的记忆驱除出去一样。刚刚走近正殿,便见宸妃坐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看她这样善于做戏,青鸾只觉好笑,却依旧是旁若无人般地走进殿门,恭谨道了声:“见过皇上、娘娘。”

“青鸾,让你受苦了。”宸妃见她进门,一个回身将她拥住,哭得甚是委屈,“让你一人受此侮辱,本宫实在有愧于你,还请皇上为我们做主。”

青鸾迟疑了须臾,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那男子深邃的眸光正打在自己身上。皇帝那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一下便能看穿自己似的。不禁又想起被拦在回廊的那晚,眼前这个玉树临风的少年,明明只是那样轻浅的年纪,却已是众生仰望的君王了。

“娘娘,是奴婢的不好。”

“青鸾,太后她们对你说了什么。”男子缓缓开口,语气平淡的没有一丝波澜。

青鸾在那一瞬看到了邢嫣眼中转瞬即逝的狠意,是的,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然记住了自己的名字,无论这是否仅仅因为她是宠妃的贴身侍女,这一点都足以令邢嫣再下杀机。

“既然皇上问了,青鸾,你便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回禀皇上,太后娘娘并未为难奴婢,只是教训奴婢擅入慈宁宫,不守宫规。至于欺负一说,实在是宫中闲碎语,皇上切勿因此动怒。”

那男子登时宽厚的一笑,眼中也似有什么东西在浅浅的淡去。他一手揽住宸妃肩头,亲昵道:“爱妃可曾听见,并没有下人们说得那么严重,是宫中无事之人讹传。爱妃如此聪颖,何时也甘受人挑唆了。”

“皇上……”女子还想分辨两句,但抬头看到圣上眼中不经意的寒光,遂弱弱地敛了声,喃喃道,“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臣妾怎敢不听。”

见此景,怕是殿里已不需要自己继续留下去了。青鸾刚要识趣地退下,忽听得那温厚的嗓音再度响起,殿堂也仿佛随之一下明朗起来了似的。

“你手中的锦盒内盛的可是爱妃熬制的腊八粥。”

青鸾下意识地打开锦盒,里面小巧的珠花缘碗盛的新粥还隐隐冒着热气,颗颗桂圆闪着诱人的光泽,如圆满的白玉珍珠,让人不禁胃口大开。

男子见此,再度笑道:“刚好,朕早朝后还未进食,此刻颇有些饥饿。既然是爱妃亲手所制,可不能浪费了。”

他笑得无比宽厚,深邃的眼眸中仿若泛起一丝涟漪,让人心中没来由得一阵舒缓。身边的女子早已笑开了眉眼,一种被称之为媚色的东西自她笑靥中油然而生。“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粥呈上来。”

青鸾抬头,只一瞬间眼中便满是抗拒之意。半晌,平静道。

“皇上,这粥不能喝。”

第柒章 深宫风云 3

慈宁宫内众妃嫔退下后,只有太后和身为国母的秦素月在后殿叙叙说着闲话。***青炉点着香火,升起袅袅烟雾,在浸着湿气的空中勾画出仿若仙人的影迹。一缕缕芳香缭绕在空旷的大殿内,偶有风吹进,垂幔上的金铃铛便叮当作响。白昼的光折进殿内,竟比那鎏金的富丽还要逊上几番。

太后靠在榻上鹅毛芙蓉枕上闭目养神,手炉的热已不知不觉退去了大半。而身材娇小的女子缩在广服之内,不停地将炉子拉向自己身边。来这北地已数十个年头,她却依旧适应不了寒冷。尤其是在寂寞无人的深夜中,每每醒来看着床边空荡荡的地方,她便会止不住的浑身抖。

殿内有些寂人,若非这方太过空旷的殿室与过于华美的摆设时刻提醒着这里是后宫,这场面还真有些寻常百姓家婆慈媳孝的温馨。

“姑母今日何须如此动怒,”半晌,皇后终于开口,话中带着些许疑惑之意,“她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宫女,怎值得您大动肝火。”

太后缓缓睁开双眼,浑浊的瞳孔中依稀可以窥见当年的风采。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幼跟在身边的女子,眼中却并不见一丝怜爱。“既是宸妃的人,怎么能容她得了便宜,哀家平日都是怎么和你说的。”

“姑母,”皇后淡淡开口,有些不以为意般打断了下面的话。在太后面前她只如一个普通女子一般,卸去了厚重的华丽伪装,“皇家的女人得宠亦或失宠向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素月懂得,相比宸妃亦是懂得,更何况皇上……”她声音忽然弱了下去,那女子低垂眼睑,浓密的睫毛在她姣好如月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更何况皇上,待臣妾很好。”

“灏儿是怎样的人哀家还不明白么。”太后向她投去一瞥冷冷的目光,抬手抚了抚鬓,“你二人在人前演戏,端得一副恩爱样子,但最后受苦的还不是你,不然你那肚子怎么仍不见动静。”

皇后低敛容:“是素月不争气……”

太后不禁长叹一口气。皇上自幼性子烈,曾因为先帝擅自换了太子洗马而不肯屈从,躲在长信宫那个下人住的地方不肯出来,不吃不喝急坏了众人。先帝大怒拂袖离去,走时放下狠话,他一日不出来便一日不送餐食。年幼的皇帝硬是断粮三日被人抬了出来,彼时太后正值盛宠,抱着尚在怀里嗷嗷待哺的十三皇子裕晟在乾清宫门前求。最后还是先帝让了步,复了洗马原职他才算罢休。

之后宫中便盛传,三皇子若有朝一日为王,必是乱世之主,雷厉风行,做事狠练。而此后因为亲政的问题他与太后之间已然闹得母子不和,同皇后秦素月更是有名无实。秦素月长他五年,性格温和,虽与皇帝是青梅竹马,但那女子处处忍让反而不合他胃口。及笄后他被迫娶了一位这样的皇后,在旁人看来这对年轻夫妇恩爱美满,殊不知一方正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个身着大红滚金凤袍的女子曾不止一次凭栏眺望,心中的委屈无可说。她想,若是那时自己不是被迫坐在凤椅上的皇后,而是他幼时牵手,笑的明快艳丽的少女,那这个自己深爱的男子会不会心中不再有恨意,会不会更容易接受她。那个肯叫自己姐姐,誓长大后非她不娶的少年,何时就对自己淡漠了眉眼,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了呢。

“其实皇上他虽对臣妾不满意,但也十分敬重,臣妾并未在众人面前出丑已经很知足了。”

话一出口,却立刻招致太后更强烈的不满,年纪枯老的太后似是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她身上,甚至比皇后自身都期盼着皇帝的垂怜。“皇上现在尚无子嗣,你若诞下龙种,那就是名正顺的太子,大魏国的继承人。眼下这般景,你又怎能满足一个形式呢。”

皇后紧紧抿着下唇,一时竟无以对。太后见她神色消沉,遂也不再多说什么。大殿重新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是她二人此刻心迥然不同。一个是恨铁不成钢却也爱莫能助,而一个却冥想着如何挽回年轻丈夫的心。

皇后目视前方,怔了好一会。从前的场景历历在目,双手也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是的,一切才刚刚开始,与其日夜叹息皇帝宿在她人寝宫,倒不如自己也试着去争一争。一直养尊处优的她,从没有与人正面交锋的勇气。她以为成为皇后,便无需时刻警醒着她人。然而事实却是,这样的忍让造就了自己形同傀儡的地位。

她倏然想起自己还在府上的时候,处处受到她人的欺辱与污蔑,那时她的心绝非平静如水。她本不愿任人宰割,亦非善良纯真之人,既然事已至此,何不试着与她们斗一斗。如此想着,皇后已然端庄抬头,目光里隐隐蛰伏着晦暗的光。

第捌章 深宫风云 4

宸妃怔怔地看向青鸾,竟被她的回应惊得束手无策。***虽是寒冬,却仍有冰凉的汗液贴着脖颈缓缓流下,她的身形也有些微微颤抖。仅仅一个宫女,胆敢拒绝一国之君,委实荒唐得很。若是皇帝动怒,便连自己也逃不了干系。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男子龙眉微蹙,右手已不耐烦地敲了敲案面。

自亲政后,还从未有人对他说过不字,没想到眼前之人竟胆魄过人。也罢,这样的女子兴许比逆来顺受要有趣得多。

“凉粥对胃不好,奴婢是想下去温过再呈给皇上。”

裕灏等了许久,却是这样一番答复。

“不必了。”语气明显一重,男子推开怀中的宠妃,起身道,“朕要是繁多,既然邢嫣这里规矩多,朕还是以后闲暇时再来小坐吧。”

目送着宸妃与皇上走远,青鸾只觉心头一沉,疲倦之意使得她甚至没有气力站住脚。她只是孤注一掷,全然没有想过若方才龙颜大怒她该如何是好。总之该做的都做了,这一险着能否自救就全凭造化了。

她正低头思量着,脸上却忽然挨了**辣的一巴掌。她不敢闪躲,只生生受了宸妃几个耳光,整个左脸都似要燃烧起来一般没了知觉。青鸾跪在地上,亦不敢抬头去看宸妃。那女子一声吩咐,立时便走进两个气势汹汹的嬷嬷,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青鸾在地上左右翻滚,想要躲避这种暴虐的厮打,却不料落下更多拳脚,身上任何一处稍占地面便会钻心的痛。这样的刑法,凌仙宫的下人几乎都受过,只是她向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不想今日终是轮到自己了。

“贱人!你和信妃果然是一丘之貉,你们存心想气死本宫?好,本宫就让你们看看这凌仙宫内谁才是主子!”宸妃口中不解气,狠狠一脚踢在女子小腹上,立时痛得青鸾攒成一团。那几巴掌扇下去,她本白皙的脸颊便红肿起来,尽是深红的五指手印。

“你想知道信妃在冷宫怎么样了么,”邢嫣坐在红木的太师椅上,怒极反笑,似是饶有兴趣地观赏着青鸾饱受折磨,狠狠道,“她被本宫暗中下毒失了心智,现在便如疯子一般。你也想尝尝这失心疯的滋味吧。”

青鸾被压在地上,一双明澈如水的眸子却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女子,自始至终一句求饶的话也未曾说过。她并非清高,却也懂得何为尊严,即是身为下人也不会放弃做人的底线。她恨宸妃,更恨自己。恨自己助纣为虐,做了诸多错事,却没早早的看透她的蛇蝎心肠。信妃虽错,却错不至死,如今栽在了她的手上,怕也是九死一生。

身上挨着皮开肉绽之苦,心中却是澄明。如果就这样死去,或许灵魂不会被污渍浸的面目全非,那么其实这也不失为逃脱后宫桎梏的方法。这样想着,只觉得意识慢慢远离自己,在即将失去知觉的一刻,仿佛听到有人禀告董公公求见,她一时心中大石落地,晕厥过去。

宸妃未曾料到皇帝会派董毕亲传圣旨,也是一阵手忙脚乱。她虽身为帝妃,可擅自实施重刑本是宫中大忌,如今这幅场面更不能被人看到。她命人把七手八脚的把青鸾抬下去,尚未收拾好残局,董毕已随了小太监一并入殿。

他本是自幼侍奉在皇帝身侧的,身份自是不可估量。加之后宫妃嫔常常会托他透露一些天子出行的信息,因此董毕在宫中亦有超于常人的地位。宸妃不愿和他直面冲突,这会功夫已是端得如平常无事一样。

“宸妃娘娘吉祥。”董毕打了个千儿,别有深意道,“娘娘这屋子里可好大的血腥味。”

“公公辛苦了。本宫这屋子不常通风,自是有什么不好的味,还是公公鼻子灵。”寒暄两句,一锭银子已不知不觉入了宦官袖中,“不知公公这次来可是有事。”

“娘娘,皇上是体谅您不容易,说您的贴身丫头太过愚笨侍候不好,刚好皇后手下的桂嬷嬷善于**下人,特意派了两个机灵丫头把她换过去。”

听得这道口谕,邢嫣不禁脸色一沉。饶是再驽钝的人也看出这其中的蹊跷,皇帝在此时下旨调走青鸾,便是意欲保下这个宫女为自己所用。宸妃只觉得后脊阵阵凉,若是青鸾背叛自己,那么迄今为止她所做的一切便要为天子所知了。

董毕见她沉静不语,面上便显露出几分难色:“奴才瞧着娘娘的样子可是不乐意?娘娘也不要为难奴才,咱们都是奉旨办事……”

“公公说的哪里话,”宸妃微微扬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臣妾是感激皇上万事都念着凌仙宫。公公不妨前去复命,本宫与青鸾毕竟主仆一场,还有话别一番再送过去。”

“那娘娘请尽快,老奴先行告退了。”

暗室的门随着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傍晚的彩霞斜射到室内,激起一团团灰尘混杂着腐朽的味道弥漫在空中。屋内的女子被这动静惊得抖了一抖,眼中尽是惶恐之意。她此时遍体鳞伤,被粗暴地拷在木桩上,突如其来的光使得她只能勉强眯起一条眼缝,看着面前身着华服,仪态万千的宸妃伫立在自己面前。

“本宫当时果然未看错,你是个聪明人。”朱唇白齿,原也是静好的女子,只是这宫中从来没有好人生存的空间,即便再过纯真善良的人,也终会为了保护自己而拿起武器。宸妃如此,她身为下人亦是如此。谁又不懂得明哲保身呢。

“但你是不是以为仅凭皇上一道口谕就能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本宫告诉你,现在喂你服了这瓶鸩毒,本宫也一样可以复命。你当真以为一个贱婢的死便能撼动本宫的位子?”

“娘娘,”青鸾将一闪而过的恨意掩在眼底,艰难的开口,“奴婢绝无二心。”

“现在没有不代表永远没有,谁会死心塌地的服侍一个对自己心存杀机的主子,这些本宫见得多了,比你清楚。但你放心,本宫现在不会要你命,给你机会使出全身解数去爬,去争,去抢。等你高瞻远瞩,前途大好的时候,本宫一样可以让你跌入万丈深渊。”

宸妃伸出两只修长的玉指紧紧捏住青鸾下颚,说出这样一番狠话的她脸上却是笑意盈盈,让人不觉一阵胆寒。一个手势,青鸾身上的枷锁应声而下,她被人搀扶着才勉强算规矩地跪在了邢嫣面前。“既然主仆一场,本宫就给你一个忠告。你在朝凤宫的一一行自会有人细细呈报到这里,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本宫便替皇后娘娘赐你个教训。”

她还是怕的,即使端了高高在上的架子,可是坏事做得多了,终会怕报应。

“青鸾谢娘娘教导。”依旧是不卑不亢的回复,青鸾明白,以她现在卑微的身份谈什么反抗还为时过早,皇上将自己转手交给皇后终是权宜之计,若在朝凤宫遇难,恐怕那才是要死无葬身之所了。

她是要尽全力保住自己,不过不是现在。

第玖章 深宫风云 5

等女子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孑然一人到朝凤宫请安时已过酉时。***冬日的太阳落得格外早,黑茫茫的宫殿群被万千灯火照得透彻明亮,壁上琉璃华光四溢,她便依着这光步履蹒跚地挨到了宫门口。

皇后刚刚用完晚膳,看样子皇帝方才来过,她心极好。因此也没有过多刁难青鸾便叫人先带她下去休息,她本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主子,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她满是伤痕的身躯。

为她引路的是朝凤宫的掌事姑姑,虽被人如此恭敬的称呼,其实年龄也不过三十出头,是风华正茂之时。那女子身着银色翔云绘纹的宫服,身份虽不同于她这样卑微的下人,眼中却没有高傲的戾气。青鸾刚欲行礼,那女子却用手止住,压低声音道:“我叫苏鄂。”

苏鄂说着,已顺势将什么塞入她手中。青鸾低头看去,见是一帕用方巾包裹的药盒,一时之间似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暖暖的化开。她欲要开口道谢,那女子却已走在了自己身前,步伐平稳,身姿端正,轻盈的如同行走在云中,一时恍惚了人眼。

“姑娘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我先去复命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虽出手相助,苏鄂却不过分亲昵,只是完好的做了主子交代的事,不过分寒暄便出了屋子。

青鸾对着她的背影深深一福,这才转过身来打量自己的住处。好在自己的居所还算宽敞,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个铜质的小兽香炉,一方木桌,勉强能容下一人的床榻便已几乎是全部,尚还留有一方空地也可以闲余之时随意走动。青鸾燃起炉子,细细收拾了一番,现这里也算窗明几净,心顿时明朗许多。

由于入冬,宫人歇息的比往常都要早许多,想要沐浴值得自己烧水。且不说青鸾刚受过皮肉之苦,就算是一个普通女子想要顶着寒风将两大桶水运回房内也不是件易事。朝凤宫不比一般宫房,主子歇下后一点声音都出不得,她又在此人生地不熟,故而在柴房烧了水,再费九牛二虎之力运到回廊时已过了半个时辰。

深夜漫天飞雪,寒风卷着枝杈在青石板上划出沙沙声响。青鸾却觉得身上似有火灼烧一般,不用想也知是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而了烧,她觉得身体虚弱无力,却强弩着走了许久。就在她放下木桶倚在廊柱间,用袖口拭去额头的汗珠,正不及细细喘息,忽听得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

青鸾回过神,借着微弱的宫灯依稀将来者看了清楚。

白衣翻飞,儒雅而不失刚毅,透出微微的书卷气质。男子俊朗的轮廓在月色衬托下有种飘然的虚幻之感,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他却只简单的披了件银裘大衣,眉目间夜色氤氲正浓。

“你,你怎么敢擅入后宫。”因不知来者身份,青鸾面对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时自是多了一分警觉。

“在下是皇上的御用琴师,方才从皇上那里助兴而归,惊扰到姑娘真是抱歉。”

那人开口却是彬彬有礼,倒有几分像是皇上身边的人。青鸾虽在凌仙宫当过一段时间的差,但宸妃机警得很,从不让有姿色的宫女见到皇上,因此她虽离天子寝宫不远,却甚少见得外面的人,倒不如粗使丫头见识得多。

乾清宫本就是通往朝凤宫的,眼下天色已晚,人烟稀少,琴师想抄近路也在理之中。这样想着她便觉得放心很多,略一点头作为回礼,不料侧身让路时牵动了伤口,不由地低呼出声。

男子似是看出了她的不便之处,只单手接过水桶道:“这等重物本不该由姑娘来提,既然顺路,在下便帮姑娘一程吧。”

虽然和他并不熟络,但考虑到硬是自己来的话恐怕未到房内水便会凉了大半,青鸾便乖乖的任他将水桶接去,莞尔一笑,道了声谢谢。

她不是男子,自不会领略到这迷蒙的冬夜里,她那惊为天人的一笑在琉璃灯火中有一种怎样不可方物的美。仿若流风回雪,又似灯火阑珊,那种干净的眸光给人舒展疲惫之感。青鸾更不知,正是这样一次次的不经意,以极其微妙的偏差改变着她的命运。彼时,她只是安静地走在前面,不扭捏不造作。

到了房前,着白衣的琴师轻轻放下重物,向她谦和的一笑。“在下就此告辞。”

若说方才仅看了个大致轮廓,那么此时借助屋内油灯的光芒,青鸾总算将这俊秀之姿尽收眼底。他不同于天子眉宇间隐透的霸气,琴师的英气是柔和而不过分锐利的,仰望他时会有一瞬间不由自主地陷进那片太过迷离的眸光内。在星光掩映下,男子唇边的一抹笑竟有些微微的妖异。

这宫中果然是不乏美人,竟连琴师也生得如此省心悦目——那是青鸾突然生出的想法。待现自己正不拘礼节地扫量琴师时,她忙讪讪地收回了视线。“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在下子臣,”男子一拱手,去意明显,“就此拜别姑娘。”

是个谦和有礼的人,进退有度,也不过分狎昵。青鸾含笑回应,只是待他走了许久后,方才想起自己并未告知姓名。

罢了。

半个身子浸在浴桶里的女子小心翼翼的搓洗着身上的伤痕,好在皇上口谕及时赶到,才只受了一些皮外苦。可怜明日还要去给新主子请安而不能露出半点破绽,也不知朝凤宫的宫人好不好相与。

这样想着倦意已是一波一波的涌来,青鸾上了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吹灭了油灯。

第拾章 乱弦之音 1

清晨的时候忽然起了风,略含着些清冷的潮湿气息。***昨夜一场雪彻底将北方的寒意吹遍整个后宫,风透窗而入穿户而出,将前些日子的浊气一扫而空。偶有经冬的残枝被吹断,刮着汉白玉的地面,形成一道道冰渍

由于是第一天服侍新主子,青鸾特意起了个早,不料赶去正宫寝室时,皇后已经在梳妆打扮。皇后见到青鸾也并未说些什么,只是让她跪到一旁,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起她在凌仙宫的事。

表面看似是闲话家常,实则皇后句句暗藏心机。凌仙宫宫人如何,主子如何,探的是安插自己人的缝隙。甚至连皇上几时来,来多久都要一一问道。青鸾虽对此并不详尽,却仍要答得滴水不漏,毕竟这两位主子谁也得罪不起。

那女子见青鸾也说不出什么,便安心打扮装束。皇后今日的髻是宫中曾风靡一时的飞星髻,并盘出一缕青丝在额前更添稳重。耳畔的明月珠环若隐若现,仿若镜中花,水中月。青鸾不禁咋舌,总以为皇后不屑于在髻饰上多下功夫,谁料她竟是连这至微的环节也不小觑。人道由小窥大,皇后的心思也算细腻缜密。

宸妃曾为了怕宫中女子偷学了她的式,每早只由手巧的小太监侍候妆容,现在想来原也是大有道理的。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梳妆到一半,皇后忽然问。青鸾却不禁暗笑,方才谈了许多都未想到问她名姓,这女子果然一门心思都扑在后宫之事上。只听那口吻却也温和,比宸妃要好上百倍。

这样想着,青鸾嘴上却一点也不敢怠慢,忙俯道:“回娘娘,奴婢青鸾。”

“呵,青鸾?”式已经梳好,皇后正在示意下人挑选不同的簪子给她看,听得这话却忽然转过头,冷笑看她。青鸾心中暗道不好,面上却是恭谦和顺道:“奴婢既然来服侍娘娘,若娘娘不喜欢这个称呼,还请……”

“本宫怎会计较一个称号。”皇后微微抬,再不去看她,“本宫已是金鸾,不怕你一只小雀仔来争这凤凰。既然你唤作青鸾,便继续以此为名吧。”

虽听不出皇后口吻善恶,但能用自己的名字总是极好的,女子闻忙叩谢道:“谢娘娘体恤,娘娘千岁。”

“你上前,给本宫看看哪支簪配这髻。”

看四周侍女已退后一步,青鸾也不推脱,小步上前双手接过皇后手中的饰盒细细翻查起来。这些珠宝不必辨认便知是上等货色,红如血泊的相思豆是南国最受女子青睐的饰物,形似心形,而光泽饱满。只是搭配这朝凤华服,未免有些胭脂庸俗。

青鸾摇了摇头,复又捡起其它饰。一轮看下来,物虽价值连城,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欠缺,一筹莫展之时忽然现妆台上几支为了固定髻而制的桃木小钿,顿时如获至宝一般。

皇后心下好奇,便挥手阻止了那些欲上前的侍女。但见青鸾抽出其中三支木簪,以手轻拭胭脂涂于其上,本无色的饰物似镀上一层亮粉,略显俏丽。接下来将三支簪子巧插于髻之上,以手捻开,形似扇骨而别生一种风韵。

“娘娘的飞星髻本娇俏如少妇,您手中饰物虽华美无比,却极易与娘娘的式不符。相比之下,朴实的东西反而更能衬出您的娇美。且扇骨本身就带有墨客清香的气质,与您青丝相映仿若一气呵成,更添趣。奴婢愚见,还望娘娘恕罪。”

却见皇后笑靥如花,似是不甚满意,“你不但手巧,嘴也巧。怎么当日本宫没看出来,你竟是个才人。”

“娘娘谬赞奴婢了。”

“你们几个下去,吩咐珍秀宫按照扇骨打造几样饰物来。”皇后莞尔,复转向青鸾,“你要知道,本宫这里不比宸妃。只要你真心为朝凤宫谋想,本宫自不会亏了你。你是聪明人,该明白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吧。”

“奴婢明白。”青鸾垂,心中早已清如明镜。

皇后这算是摊了牌,一方面试探她是否仍是宸妃爪牙,另一方面也在尽力拉拢自己。好比方才她有意无意露出的伤痕已被皇后看到,也好打消了她对自己的芥蒂。

后宫中,即使不费尽心机伤害他人,也仍需绞尽脑汁护得自己周全。她只希望这样的日子尽快到头,哪怕平庸一些也无甚耽虑。

用罢早膳,按例是接受各宫朝拜。说是请安,不过就是各宫妃嫔你一我一语的角斗之场。皇后因今日好不容易有了兴致前去观园,自然也不愿让那帮女人耽误太久。直接挂起了水纱垂帘,在帘后由侍女用单凤花染着指甲,姑且听一听众嫔之见。

宫中只有二妃,贤嫔与宸妃本是平起平坐,然而宸妃盛宠不衰,家世又高于旁人,自然便由她带头入殿。晨省她虽收敛了平日的戾气,但那恃宠而骄的威风依然丝毫不减。邢嫣之父已官至左丞相,权欲熏天,一时间朝野上下密布邢家分属,连太后也需为了江山社稷而对她礼让三分。皇后对她如此态度,早便见怪不怪了。

“皇后金安,三个月不见,皇后气色还是那么好。”

虽名义上禁足三月,但其中已有数天得到恩宠,如今为了弥补宸妃,大魏国的天子更是屡次光顾她的居所。故禁足期限刚过,便有一票宫嫔尾随她前来。

皇后面上端得一片祥和,忙道:“妹妹们请起,本宫今日偶然风寒,不宜亲见大家。青鸾,待本宫给各位妹妹奉茶。”

宸妃本想寒暄几句,听到侍女名字时却禁了声。而此时此刻站在皇后身侧的女子也是一惊,皇后让她现在出面,明摆着就是要她与前主子来个正面交锋,断了根源。

却也逃脱不得,青鸾无奈之下一掀垂帘,信步走了出去。

她如临大敌一般步步小心,唯恐哪出了差错再遭一顿毒打。行至宸妃面前,端着碧玉的青瓷茶壶恭敬地行了一礼,见那女子神态傲然,她便小心翼翼地向杯中倾入茶汤。不料宸妃忽然广袖一扫,顿时茶杯汤匙翻洒在地。青鸾却只当没看见宸妃所为,迅速扶正茶壶,跪地道:“奴婢青鸾该死,请宸妃娘娘恕罪。”

第拾壹章 乱弦之音 2

“你可是故意的。***”宸妃陡然瞪大杏眼,让人猝不防地一颤,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

“奴婢不敢。”端的是不卑不亢。

“不敢?”邢嫣冷冷斜了她一眼,竟不顾皇后的面子,呵斥道,“有什么事是你不敢的!”

这便是明摆着要给自己颜色看看。青鸾杏眼一横,想到曾被欺压的种种已是不肯再退一步。这里是朝凤宫,她断然没有再看别人脸色的道理。话一出口,字字掷地有声:“愧对天子,扰乱后宫之事正是奴婢万万不敢的。”

“妹妹这是怎么了。”一直端坐在帘后看好戏的皇后忽然抿嘴一笑,淡淡道,“怎么凭白因一个下人失了往日气度?”

这话说得极为到位,既不动声色地给了宸妃一击,又将自己威望架在了众人之上,宸妃若不依不饶,倒显得她小肚鸡肠了一般。

“皇后娘娘这是哪里话。”上一刻还怒不可揭的女子已是凛然一笑,眉眼间透出冷冷的鄙薄之意。她用脚将碎瓷踢在一旁,复又道,“只是青鸾跟了妹妹臣妾许多年,臣妾深知她是什么样的人罢了。”但见宸妃眸光一转,已是流彩华然,继而不咸不淡道:“姐姐既然身体抱恙就更得珍惜身子,您且在朝凤宫好好养着,妹妹自会替您把皇上服侍地妥当。”

果不其然,上之人面色一沉,柔荑紧握。“不劳妹妹费心了。”

二人唇枪舌剑地互敌,其她众嫔却不知该倒戈哪边——一个是帝后恩爱的中宫之主,一个是享尽皇宠的妃子,无论得罪了哪一方都别奢求今后还有安慰日子可过。更何况除了青鸾她们这些被主子当做撒气桶的下人真心害怕妃嫔们动怒外,其他人反倒看个热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要不殃及池鱼的话她们倒乐得观赏。只是这一场口舌之战并未进行多久,皇后便以身体不适想要休息草草结束。她人见戏已散场,便行了礼鱼贯而出。

各宫妃嫔携下人离殿时,身后凤椅前得垂帘正缓缓打开,几个手持团扇的侍女也在皇后示意下停止了动作。整个大殿仿若静止了一般,只余青鸾一人俯身拾起碎落的瓷器。一时间好似成了众目焦点,她却只觉得如芒在背。

许久才听得殿上有皇后迈步离开的动静,她迟疑了片刻,僵直的挺起脊背,聆听一行人渐远的脚步声。虽不知此次皇后将她作为试箭牌的真正目的,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她豁出性命与宸妃针锋相对并不是徒然。这个生性多疑的新主子终是将她纳进了朝凤宫,一旦有了靠山,日后之需小心行事,躲过宫人冷箭,得个平安倒也并非难事。

虽然青鸾是以“学规矩”的名义被调到中宫,但和桂嬷嬷也实在没什么可学之处,因此不到晌午一天的课程就已结束。皇后此时早已午休,她正好偷得半日空闲去御花园赏赏冬梅。被宸妃困得久了,甚至都忘了这宫里的路。好在她也并不赶时间,走走停停惬意得很。

此时日头正足,冬天的暖阳柔和而温顺,明亮的横黄映得眼下一片金色华彩。青鸾心大好,随手折了竹叶吹出幼时喜欢的曲调。那叶本结了霜,杯女子朱唇轻碰却仿若得了灵性,扬出的竟是婉转悠扬的音律,她那一股思绪仿佛也随着腊月的寒风飞扬起来,与远方的笛音汇成一个完美的协奏。

笛音?

疑是幻觉,却又分明感受到了另一种美妙的存在。那声音似有似无,飘渺之极。青鸾并未停下手中动作,反而循声寻去。

只觉那仿若是天际传来的乐章,愈的近了。竹叶梅花正似虚无缥缈的屏风,在她疾风一般的步伐里迅速后移,擦着女子素衣裙裾,出沙沙的响声。有潮湿的水汽沾染髻,她也不去在意,只觉得那一缕仙音正指引着她通向一方天地。

待绕开众木弯转之时,正看到石椅上侧目聆听的蟒袍男子笑得别有深意。

圣上!

青鸾心下一惊,想要快步绕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偏向皇上身边一袭白衣的男子。似是那一晚微弱的光影又重覆在了琴师挺立的身姿之上,女子只觉得呼吸倏地漏了一拍,手中竹叶随风而飘。

感觉到和音消失的二人皆不由向树后看去,炙热目光相对之时,青鸾似是恍然惊醒,重重地跪了下去。“奴婢惊扰圣驾,请皇上责罚。”

“朕还当是谁人与子臣的音律和的如此完美呢,”皇帝冰瞳之下竟露出了极为罕见的温和笑容,“你且站起来吧。”

青鸾应声而起,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鞋尖一端,再不敢像方才那般毫无规矩。只是不时用余光偷偷瞄一眼男子衣角上那繁芜复杂的云鹤纹路。

看她这般小心翼翼却又掩饰不住内心好奇的举动,一向肃穆威严的君王竟没来由的心大好。似是早已看腻了臣子们那虚伪的笑,一时间对面前女子真实的流露极有好感。

“你抬起头,让朕看看。”

“奴婢不敢……”回应他的是怯怯的声音。

“怎么,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青鸾诧异的抬头,正迎上皇帝冷冽的目光。他剑眉微挑,深如幽潭的眸光似一把上古刃器直入女子心脏,刺得人生疼。她刻意地想回避这目光,全好似已被他这一眼紧紧锁住,自己心底所想顿时暴露无遗。

他都知道。自己的小计俩他早就洞悉,然而即便如此,这冷如冰山般的天子却仍帮了她。青鸾只觉得一时之间头晕目眩,她怎会忘记,仅凭一人之力便颠覆朝野,扬威四海的,可是眼前这个聪慧过人的君王啊。

似看穿了青鸾心中所想,皇帝嘴角一扬,一个亦正亦邪的微笑无声地散在了冬日里。他欣赏这份果敢,敢与皇上斗心思的宫女可真不多见,似是在享受这种游戏一般,男子露出了猎人似的微笑。

“奴婢自知手段拙劣无比,无法逃过皇上慧眼,请皇上责罚。”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似的,青鸾声音渐渐弱了下来,“还有,谢皇上搭救……”

“宫中求自保并不是什么罪过,况且你也确实不适合侍候朕的宸妃。看你这般冰雪聪明,倒像是个主子一般。”

“奴婢不敢有此等非分之想,但求皇上和各宫主子满意已是奴婢福分。”

“皇上也真是,何必为难这小小宫女。”见青鸾脸色越苍白,琴师终于开口,那口气却似在劝说一个恼人嫌的旧友,毫不避讳这宫中礼节。

“子臣是在维护这宫女?”皇帝声音里不觉带了一丝讶然,片刻却又笑着看向她,“看来你果然不简单,朕今天怕是刁难不了你了。也罢,你还是早些回去,免得皇后四处寻人。”

最后一句话虽是打趣之语,然而对青鸾来说,却仿若是长久禁锢在黑暗中的人见到了阳光一般,连忙叩,起身,小步撤退。这些动作一气呵成,连天子也不禁笑出声来。

待人走得远了些,他才回过神,敛眉道:“你看看,朕本是玩笑一番,你却当着宫女教训朕,这好人怕是都给你做了。”

“臣弟不敢。”那白衣儒雅的笑着,低垂的眼睑仿佛覆了一层寒霜一般,轻轻一抖便生出晶莹的光,精致的如同冰枝上绽放的腊梅。

第拾贰章 乱弦之音 3

得了特赦的青鸾一路小跑,方才险的心都要跳出来了。那圣上面上带着微笑,实则字字珠玑,仿佛存心要看她窘态一样,忽冷忽热,真是冰火两重天。不过单从他二人关系上来看,这琴师来头怕是不小。只是她在宫中三年从未听说过皇帝有什么御用琴师,怎么仿佛一夜之间就多了个御前红人呢。

想不通前因后果的青鸾一拍额头,罢了罢了,朝廷的势力向来均衡,忽然多出了哪位大人也不是她能看得透的。倒是改天一定要好好谢谢那个琴师,毕竟素无交往,却平白的帮了她两次。

“这里是……”回过神的女子忽然一抬头,现眼前不知何时已是一片荒芜,仿佛脱离了华丽的宫廷一般,没有巍峨富丽的殿堂,亦没有矮阔琉璃的宫墙,四处充斥着灰色的黯淡,如一个不易惊醒的噩梦。荒草飞长,枯树昏鸦,将这寂冷的气氛烘托的淋漓尽致。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以为自己走出了人烟,恍然一惊时,身体已不由地颤了一下——这里是冷宫。

准是刚刚思索着那些可有可无的事,才走岔了通向宫殿群的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到了后宫的禁地,皇城的炼狱。

本想尽快返回,却忽然想起了被宸妃将计就计打入冷宫的信妃,出于或愧疚或同的复杂心理,青鸾还是决定去探望一番。她才走不多久,忽然听得大声的呵斥,这僻静之地突如其来的人声让人不由一惊,她还未来得及加快脚步,便又听得接二连三的抱怨。

“诶呦,这恼人的东西,弄了我一身!”

还没入得拱形月门,便见两个身着麻布衣的丫鬟站在庭中,看样子像是昔日华薇宫的侍女。只可惜主子一倒,下人也要受到牵连,虽同在宫中,这穿着服饰便差了不止一星半点。眼下寒冬已近,也不知这布衣能否御的了寒。

其中的一个不知为何弄湿了身子,正用力的拧着衣角。随着水滴不停流下,她也愤愤地骂道:“瞧她昔日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现在竟也成了疯子一般。”

“原本还指望皇上回心转意把她接回去,咱姐俩也能有个好日过。哪想到宸妃娘娘走后,一夜之间竟成了这副样子。”旁边的丫鬟也是连声应和,一时间两人相对无,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青鸾站在院外听的是一清二楚,看样子两人口中的必是信妃无疑。只是宸妃几时来过,难道还特意避开了她这个贴身侍女不成?

难道……

想起自己被送走前邢嫣曾说过的话,青鸾只觉得大脑空气被迅速抽空,呼吸也紧促起来,急急地探着身子往里看去。哪知不看还好,这一眼立刻使她倒吸了几口凉气——只见信妃身穿一件类同下人的灰色葛布衫,残破不堪的布条上似乎还挂着斑斑血迹。她再不复当日的姿态,披散着的一头长如团团杂草般遮住了半张脸,此时正目光空洞地坐在青石地面上,嘴里似还念念有词。

“娘娘!”虽然昔日二人因立场不同,信妃没少给青鸾吃苦头。但她毕竟是正宫主子,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着实令人不忍。青鸾疾步跑过去,一把扶起了坐在冷石板上的信妃,冷冷看着那两个婢女。“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对你们主子,数九寒冬这单衣又怎能遮体!”

“姑娘息怒。”看清来人正是皇后的侍女后,两个方才还满腹牢骚的丫鬟霎时脸色大变,伏倒在地,“姑娘明鉴,不是奴婢们不给娘娘加衣,着实因为内务府并未下布料,冷宫的规格也本是如此,奴婢们不敢擅自僭越。”

“而且奴婢本想给娘娘换件干净衣服来,可是主子她,她不停地抓,换了也是徒劳。不信您看她身上还有血迹……”另一个侍女也极力辩解着,顺势就要扯来信妃的衣服。

青鸾手疾,一把打落她伸过来的手,怒斥道:“强词夺理!若是真心疼你们主子,又怎会这等天气让她坐在地上。待我回去禀告皇后娘娘重重地治你们的罪。”

“姑娘饶了奴婢们吧,奴婢知错了。”那两个侍女哪想到青鸾会如此上心,此时吓得面无血色,只知求饶。

“宫中失宠本就如此,你又何必治罪于这两个下人呢。”

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声冰凉的嗓音生生打断,那女音便如一阵清冽的寒风拂过。青鸾回,正见一袅娜的女子身着玉袍立于门前,仿佛一尊菩像,略施淡彩,虽谈不上倾城之貌,却别有一种淡淡的素雅,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她认出面前之人正是因病寻幽静之处修养的瑾皇妃,想来这宫中肃静之地也只有此处,定是她们适才声音过大,惊扰了皇妃。

青鸾盈盈一拜“见过瑾皇妃,娘娘千岁。”

“失去圣宠之人早已如置身冰窖,哀莫大过于心死,这心若是死了,又怎觉得出外界冷暖呢。”她的嗓音空灵而冰凉,目光平静却悠远,“更何况你惩治了她二人,换了新一批下人也会待她这般。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信妃此时却似早已听不到她人对话一般,痴痴地仰起脸,抓住青鸾裙裾不停的吵闹,喋喋不休地重复“是皇上来了么?皇上来看我了!哈哈哈哈,本宫复宠了,本宫可以出去了!”

青鸾不忍见信妃痴颠如此,淡淡地别过头,心中满是愧意。

“我知信妃挨不过这样的天气,特意带了些衣物。”远离后宫之争的女子自然放下了身段,不用尊称,说话也平和得多,“你二人先去给信妃换上。我的居所也离此处不远,以后每隔三五日我便会来探望,再不许你们这般不守宫礼。”

那二人闻,如获大赦:“奴婢们谢娘娘赦免。”

与信妃截然不同,瑾皇妃虽早不再侍寝,但毕竟是堂堂皇妃,皇上亦对其格外敬重,也有太医固定时间来探望病,下人自不敢欺她。

曾听闻她也怀过龙裔,但由于她身子骨虚弱,不久就胎死腹中。皇上担心她经此打击从而一病不起,这几年想尽了法子照顾她。如此这般,皇妃自然无法理解信妃此时的心境,但肯设身处地的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着想,恐怕宫中也屈指可数。

“娘娘肯这般照顾信主子,奴婢替主子谢过娘娘。”

第拾叁章 乱弦之音 4

打点好下人,瑾皇妃才回过头来看眼前相貌出众的小宫女。***她的眼神柔和且透着一股正气,神采奕奕,仿佛有感染人的能力一般。

“是我记错了吧,你本不该是宸妃的人么,怎么如今反关照其昔日的对手了?”

“回娘娘,主子与奴婢本无过节。更何况奴婢早已调去朝凤宫,今日之举,着实因为内心有愧……”

“你往昔里做过什么我无意知晓,但你今日所为若传到宸妃那里未尝不是一种背叛。看你也不像那愚钝之人,切不会以为调去皇后身边,就能远离这宫廷的大小是非了吧。”

青鸾微微一怔,心下却暗自佩服。不愧是做了皇贵妃的人物,仅三两语就直中要害,把眼下该担忧的事说得一清二楚。青鸾心中明白,不参与宫斗却并不表示对当今大局毫不关心,有时置身于局外反倒看得清楚明白。

“奴婢明白皇妃娘娘的意思,但恐怕宸妃娘娘早有除去奴婢的心思,再怎么做也是徒然。不如对得起自己,随心而为。”

“倒是一副伶牙俐齿。”瑾皇妃嫣然一笑,顿时如一场春风拂过。青鸾看着女子姣好的笑靥,竟有一瞬间的失神。诗中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概就指眼前之人吧。

“我并无心参与你们之间,但有句话你要记住。这宫中如今能护你周全的只有皇上和皇后,你既已得到翻身的机会便不要再择错了路。这宫里如今没几个心善的了,也算我替信妃还你人,姑且说了这些。”

青鸾深深一福,见瑾皇妃已带下人信步走出,心中忽觉麻乱,一时间竟忘记礼仪,开口疾呼道:“娘娘,奴婢听您方才所,知娘娘未曾全然放下宫中记挂。既然如此您何不复出,毕竟这许多事总要亲身了断才好啊。”

那身影顿了顿,却并未停止前行。青鸾只听得清泉似的嗓音再度散在空气中,如同湖面泛开了丝丝涟漪。

“你叫青鸾是吧,我记住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青鸾反复呢喃着这句话,似要咀嚼其中深意。那冷冷的尾音带出的凄凉之感,难道真的只是自己一时错觉?

寒风迎面,浸的骨髓都覆了层冰霜似的。如若真能相遇该有多好,只怕这深宫似龙潭虎穴,不知何时自己就丧命于此。瑾皇妃亦是精明的,懂得放下一切,懂得明哲保身。只是若换做了自己,不知是否也能这般自如。

回到朝凤宫时已是晚膳时间,由于下午没有青鸾的活计,再加之宫内人以为她仍要和桂嬷嬷学礼,便没有现她如此晚归。游荡了一个下午的她此时早已饥肠辘辘,趁着御膳房还灯火通明,便赶紧挑了几样小点心带回来。

宫内不比民间,烹制是极其讲究的。拿这手中的芝麻酥来说,须是用进贡的黑芝麻炸出的酥油,放在锅里熬制半个时辰,待香味四溢时取出成形,再加上几样时令蔬果的仙汁染成不同花色,必要时还须辅之以特定香料,用温火候在炉子里,时刻保持着点心的鲜度。

青鸾顾不上吃相文雅,一手抓起几块小吃,张着嘴正准备往里送时,忽听一声“姑娘!”门被毫无防备的一声撞开,朝凤宫的宫人苏鄂错愕地看着掉了一地点心,一旁的青鸾更是面带委屈,便禁不住掩袖笑道:“姑娘,皇后娘娘传了您三遍,我见屋里有光便跑了来,这会儿可算见着您人了。”

一定是上辈子造了孽,跟着宸妃又没好好积德。青鸾随意擦了擦手,心中愤愤不平。

“快走吧,但愿娘娘没动怒。”苏鄂一手牵过女子,也不管她如何哭丧着脸,小步快跑来到了前殿。

皇后此时刚用过膳,正用丝帕小心翼翼的拭去嘴角的油腻。下之人立即呈上热气腾腾腾的香茗,一开茶盖,清香顿时充溢了整个屋子。青鸾毕恭毕敬的行了礼,便候在一旁不敢打扰皇后雅兴。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皇后膳毕,才不紧不慢道:“再过二十几日就是年祭,今日特地把大家召来是商讨一下我朝凤宫的安置。”听得这话,青鸾才草草地打量了一圈周围人,想必是皇后的亲信,尽是姑姑嬷嬷级别的人物。看来这次的任务委实重要的很。

“之所以今年朝凤宫自己置办,一来是为了不落窠臼,年年如此想必也早没了新鲜感。二来是为了圣上能安心过个好年,若是耳目一新的六宫多少也能舒缓圣上的疲惫。”

“娘娘用心之深,皇上一定倍感欣慰。”

凤椅上的女子莞尔一笑,并不接这奉承话,兀自道:“另外,本宫已和采乐房的人商议过,自己出个节目图个吉祥,此事也是至关重要,还望各位嬷嬷们尽心竭力。明早会有宫人把年轻女眷集中一起挑选,你们各自有个准备才是。”

说完这些,也不拖泥带水,皇后一挥手便是各自散去了。

一干人等领了命纷纷退下,青鸾暗舒一口气,心里惦记着是那可口诱人的点心。刚要行礼,便见苏鄂以肘相撞,顺势用眼睛瞄了瞄皇后手边的茶托。

青鸾会意。自来到朝凤宫以来,她还未正式的做过下人该做的事,长此以往定会惹人非议。毕竟有了宸妃的教训,她便只好忍了饥饿,接过茶托前去奉茶。

皇后品茗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期间与一班宫人东聊西扯,放下了平日里的架子倒也其乐融融。青鸾站在下,时不时听到些宫中趣闻,也觉得颇有意思。宫闱秘闻向来是久盛不衰,一些故事也能让人啧啧称奇。这样说这话倒忘了时间,直到有宫女小声提醒戌时皇上会来,皇后这才命人去准备了参汤果点,自己则转身入了内室,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描眉。

铜镜映出美人端庄秀丽的容颜,贵为一国之母,明艳之间婉约大方,远看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感,近看却又分明透着江淮女子的柔似水。青鸾在一旁帮着递过梳,指尖相碰的一瞬间,皇后的手却猛然一缩,顷刻间神色已变了再变。

“你怎么还在这里。”那女子望了望窗外,神色匆匆道,“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皇上驾到——!”

第拾肆章 乱弦之音 5

还不及动身,便听得殿外宦官尖细高昂的嗓音。***皇后掠了一眼青鸾,重新整了整衣领,换了张笑脸迎了出去。

青鸾木讷地站在原地,那一刹那像是灵魂游离了躯体一般,素衣女子目光空洞,只是手掌有些微微的颤抖。身旁的苏鄂刚要跟去,现青鸾如此神态,便拽了拽她的衣袖,低语道:“姑娘这是怎么了,皇后娘娘已经走了。”

青鸾闻声抬起头,勉强的挤出了一丝笑容,额头上却是细密的汗珠,如一层阴霾笼罩了脸颊。

“姑娘怎么尽出虚汗,苏鄂帮你叫御医来吧。”

“不碍事,你还是去前殿时候吧,晚了的话娘娘该责怪你了。”

又再三叮咛了几句,苏鄂这才急急忙忙跑了出去。内阁昏暗的光火下,只有青鸾一人无助的倚着墙面,从后殿慢慢踱步回去。那一刻她便明白,皇后是故意要她避开皇上——她并不信任自己。

一种绝望之感沧然而生,被主子提防,多么可悲。她青鸾或许注定不被上天眷顾,注定要成为众矢之的。可是,她没有做错什么。

罢了,生死由天。事到如今她只是庆幸自己是皇上御赐,命虽低贱却也由不得人任意践踏。兴许日子长了,会慢慢被朝凤宫接受的吧。何况自己不是还有苏鄂相伴么——想到苏鄂,便觉得心头宽慰了不少。她随手燃起了油灯,从大典赐下的布帛中选了匹最好的,寒冬迫近,欲要做双棉袜报答琴师子臣的几次出手相助。

朝凤宫此时灯火灿然,琉璃宫灯映得赤瓦红墙华光四溢,殿内金银粉饰更显富丽堂皇。身着华服的皇后恭敬地坐在皇帝身边,向他道来太后近日凤体况。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脸色,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惹他心烦。

没有旁人在场,也无需做戏给太后或给各宫妃嫔看,君王容色便冰冷了许多,他漫不经心的点着头,却有意无意地和身旁女子保持了一定距离。

论贤惠端淑,秦素月无可挑剔。她虽不一定镇得住后宫,但却能保持六宫之间相安无事,不惹事端,也为自己分担了不少忧虑。但也许是由于亲政问题与太后的隔阂所致,他对这个太后极力推到后位的女子始终无法产生愫。

而清楚这一点的秦素月倒也安分守己,不敢轻易泄心中不快,也并不奢望从天子身上获得什么。而帝后表面上的和谐,也恰恰是年轻皇帝统率众臣的一个筹码。

“朕前两日赐了你一个宫女,今日怎么不得见?”他打断皇后的话,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望了望殿外。

“回皇上,青鸾她还未适应宫中安排,臣妾让她先行休息了。”

“休息?”男子剑眉微挑,敏锐地看向皇后,眼中却没有半点温柔,“她不是给皇后添了什么乱子吧。”

“青鸾是个机灵的可人儿,素月还要感谢皇上辞了这样一个佳人伴臣妾左右,怎么会有乱子呢。”

皇上闻只微微颔,眉目间却仍酝酿着一股霸气,生生阻断了二人距离。他不再多说,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细细把玩着玉琢的酒杯,大殿一时静得可怕。良久无人开口,皇帝自己也觉得无趣,便起身道:“朕先走了,你歇息去吧。”

那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向恭谨有礼的皇后忽然伸出纤长玉指,紧紧地扯住了龙袍那宽广的衣袖。皇帝稍加施力,她也不松开,固执地扯着那一抹明黄不肯松手。

男子眼色一惊,回过头看她,却不知何时眼前的女子神色竟如此凄哀。

“在皇上心里,素月真的还抵不上一个宫女么。”

因这一句话,他亦生出些许怜悯与不忍。秦素月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但爱是强求不得的,或许自母后开口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不会爱上权势的附属品。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保持这样的关系其实对谁都好。

“你好生待青鸾,朕自会好好待你。”轻轻放开皇后的手,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朝凤宫。

皇后颓然地坐在凤椅之上,眼角有泪一颗一颗滴落。是否得到什么就注定失去一些,倘若如此,当初可不可以选择不要这凤冠披霞,不要这众生心仪的名号,只要分一些对她人的爱给她,分一些对下人的关怀给她。

然而,恨只恨错嫁了帝王家,平白葬送了一生爱恋。

第拾伍章 东宫之变 1

正如青鸾所料,第二日的献舞人选中果然没有她。

即使在一众宫女内她容貌最为出众,且颇赋天资,但既然皇后对她心怀芥蒂,自然也不会把这大出风头的机会赐予她。只是,青鸾本也有此心意,这样一来她便不必大张旗鼓的引人注目,只要做完自己的事便可得半天空闲。

青鸾暗自佩服自己,这几日紧赶慢赶,她竟也缝制出了合脚舒适的棉袜。来宫中这几年,从不懂一针一线到如今女红出众,她也算习得了一门手艺。倘若今后真能出宫,自己开了铺子,倒也不愁谋生之路了。

自信妃一事后,各宫波涛暗涌,各自养精蓄锐,宫中表面也算平静了一段日子。眼下各自为了年祭那天能取悦皇上,主子们仍是忙得不可开交。即便有时不巧在御花园偶遇宸妃,青鸾也只是匆匆行个礼就避开了她,彼此之间总算相安无事。

其实依了青鸾的性子,只要别人并不恶意针对她,她也乐得清闲自在,并不愿多参与宫中纠纷。毕竟这泥潭踏了,便是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福寿宫内也因年关将至而显得异常繁忙,宫门之前车水马龙,大有皇城闹市之感。络绎不断的无非是那送礼之人,都为了能在太后面前献个殷勤而绞尽脑汁。太后名义上隐退后宫,安养天年,实则仍不肯大权旁落,平素里借着讲经论学之名也与诸位臣子颇有来往,对朝廷之事了如指掌。眼下更是有机会堂而皇之地会见封王侯臣,她自然不肯断了这条路。而群臣纷至沓来的结果便是皇后想请个安,说几句贴心话也不得不在酉时以后。

这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婆媳二人终于并肩坐在福寿宫内好好叙叙近来闲事。因着并无旁人在场,太后也不特别计较礼节,只叫皇后一同坐于榻上,她自己则在膝上摊了一张绘龙凤呈祥的漆金后绒毯,面上一片祥和。

“这几日不见,你似乎消瘦了许多。”太后看了看女子一张清癯的脸庞,眼中依稀见得怜悯的神色。

皇后微微垂,恭谦道:“孩儿近来一直协助圣上筹划大典事宜,未能及时向姑母请安,还望姑母见谅。”

“哀家岂是那般不懂事的人。”太后淡淡一笑,面色便柔和了许多,那股平日里庄严肃穆的威慑力也化成了浅浅的笑纹,便如一位眉目慈善,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家。

“你若能帮到皇上,促进夫妻感亦是好的。”顿了顿,对着下宫人吩咐道,“去将前些日子皇上拿到宫中的上好龙井沏了,给皇后也尝尝。”

话毕,立即有宫人捧着黒木紫金茶盘,上置白瓷雕花茶盅,将壶盖轻轻一错,顿觉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袅袅散出。几片青叶如水中浮影,勾勒出的却是那一道不尽的古韵之风。

皇后呷了一小口,在嘴里细细咂摸滋味。只觉身心都放松了下来,便开口询问这茶的出处。那捧着茶盅的宫女立即便伶俐地答了。皇后闻,不禁多看了她几眼,见她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虽其貌不扬却又颇有几分熟悉感。皇后心中好奇,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姑母,这宫女怎么从前未在福寿宫见着。”

“这是不久前皇上刚刚调来的新人绘云。”太后觑了她一眼,道,“还不见过皇后。”

那女子闻盈盈下拜,“奴婢绘云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她这一抬脸,皇后便似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眼下一惊。“是你?”略含质问的口气道出了她心中不快。便是因为认出了眼前之人即是那日跟在信妃身边的贴身侍女。

虽然整件事皆由皇帝处理,并未经过她手,但华薇宫与信妃相干的一众宫人都交由宗人府查办,充公的充公,流放的流放,无人难逃其右。未想到这小小宫女,却是一夜高升做了掌事姑姑,这其中种种,自不必明。

皇后立刻便洞悉了事来龙去脉,心下顿生一阵恶意。

“素月认识她?”太后见她脸色白,亦觉其中有隐。

“回母后,她便是原来信妃的婢女,未曾想到竟是个卖主求荣的东西。”皇后虽与信妃无甚交,但她在时也能牵制宸妃一二,如今不在了,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之心。见这奴婢见风使舵,便不禁怒斥道,“如今你要躲到母后宫里祸害人么。”

太后只是面无表地淡淡听着,待皇后毕,她便忽然抬了抬眼,“既然素月见不得你,你就去辛者库吧。他日皇上若是问起来,就说是哀家的主张。来人,带她下去。”

战栗不止的绘云似是不能相信这一事实,仅凭这一两句话,便断送了她的锦绣前程。想起几天前她还在众人面前趾高气昂的样子,绘云一时呆在原地,竟忘了开口求饶,任由侍卫将她拖出宫外。

皇后见她那副惶恐的样子愈厌烦,她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却依旧无法抑制住心底的那股厌恶之意。人心冷暖,她即便身为中宫皇后,也依旧觉得胆战心寒。复又饮了几口清茶,才似逐渐平静了心绪。

“皇上近来也是,国务如此繁忙,他反插手起后宫诸妃身边的事来。”

“这才是其一,姑母有所不知,前几日皇上硬是将宸妃身边的丫头调到了儿臣这里。名义上是跟着桂嬷嬷学礼,却又不许儿臣待她有丝毫差池。”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太后一眼,甲套有意无意地描画着白茶盏上的云清纹理。

“是她?”太后似狐狸一般眯起双眼,眸中一道精光转瞬即逝。自那日见到青鸾后,她便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小宫女绝非一般之人。单不说她清水出芙蓉一般的姿色,便是独入慈宁宫,面对自己指责不慌不乱的这份胆量,下人之中又有几人?尚且不知宫中得此一人是福是祸,皇帝却在此时垂怜于她,将她调往朝凤宫。这其中因由即便皇后不说,太后心中也一清二楚——皇帝无非是想借着帝后之仪多见她几眼。

虽想到诸多,太后却并不点明,只是不咸不淡地问道:“照此说来,皇上对那宫女很是关心了?”

“素月不敢妄自揣测圣意,但却也不得不防。”皇后见事生出了转机,按捺下不快的绪,只挑着恭敬话回道,“最近皇上来宫中小坐之时,素月并未让她出面服侍,皇上倒也没过多提起……”

听得这话太后倏然掩袖一笑,眉间竟徒生出一种媚色。“你乃一介女流之辈,并未读过兵书,也怪不得你。但你可知我大魏国开朝君主当时是如何击败远胜我军数十倍的敌人,拓展疆土的?”

皇后闻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看向目色深沉的太后。

第拾陆章 东宫之变 2

“是化敌为友。***无论多么凶狠的敌人,一旦将他驯服为己所用,便是顶梁支柱。太祖纵横捭阖,连友消敌,虽划出了部分土地分与他族,却也得到了他们年岁进贡。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若能间接获得,原也是极好的。我们虽是后宫之人,不问朝政,但眼光要懂得放长远。哀家的意思你可明白?”

“姑母……”皇后纲要开口,却见太后已然倦怠了一般,挥手道:“罢了,你也有许多事要做,先回去仔细琢磨清楚吧。”

太后了话,那女子只得带着下人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外面刚下过雪,此时天空澄明清朗,宛如一面巨大的明镜。被银白覆盖了的宫殿此起彼伏,在余晖掩映中生出宁静之美。这画卷一般绮丽的景象,映在宫人眼中,仿佛灵魂也能变得透明了似的。而年纪尚轻的皇后,早已忘却自嫁入宫中起,她已有多久没能如此惬意的欣赏雪景了。

偌大的皇宫虽云集天下奇观,无奈人心不在。被世俗蒙了上灰暗的双眸,又那里注意得到窗外此时是繁花似锦还是落叶缤纷呢。

“娘娘,依奴婢之见,那个青鸾不能留……”

正想的凝神,忽听得身后有人低声劝道。皇后下意识地侧过半张脸,“怎么。”

“适才您与太后娘娘谈及此人,就连一向宠您的太后都把话说的模棱两可,足可见她威力不小。这才仅仅是个宫女,若任由她展下去,日后必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娘娘虽说是后宫之,但这些个下人却也不得不防呢。”

“嬷嬷重了。”本以为是顺了皇后的心意,哪料想那女子却是淡淡一笑,眉目间满是漫不经心。她随手拈来一撮雪绒,任其在手中一点点的化开,只觉由掌心传来一阵令人清爽的凉意。“那个宫女,本宫非但不能动她,反而要待她如亲生姐妹一般,竭尽全力让她得蒙圣宠。”

桂嬷嬷在一旁听着,心中却是一颤。在宫中这几十年来,见多了尔虞我诈,她怎会不明白皇后这是有意效仿历来的妃子,培养傀儡稳固自己地位。但那些人多半是年老色衰或膝下无子而不得势的妃嫔,与皇后简直一天一地,她委实想不通皇后过早筹划这些是何用意。

“娘娘如今风华正茂,又是中宫之,再过一两年诞下皇位继承人便一生有了托付。您这又是何苦为她人做嫁衣呢。”

“嬷嬷无需再劝了,本宫自幼起你便侍奉身边,一心为本宫,但须知有些事不可强求。再说,若能通过她顺利了解皇上喜好,再依症下药,岂不是方便得多?无论如何,那丫头毕竟是包衣出身,能成何气候。”顿了顿,眼中忽然浮起一丝狠意,皇后紧咬下唇,几乎是一字一字吐出,“倒是有个人,若继续留下去则必成祸患。”

“您说的可是……”

“不过是一时得宠的妃子而已,当真以为皇后的位子是手到擒来,谁人想上就上的?”皇后一提到她,便几乎咬碎银牙,“最近以年祭为由,她竟连母后与本宫的请安都免了,这般目中无人还了得!”

那老妪恭谨的一笑,面目却是阴仄逼人。“这事好办,奴婢手上还有几味不错的药方。”

不料皇后却冷笑起来,拂袖道:“嬷嬷当真以为她会那么没有城府?这两年来她手下的冤魂又岂止万千。再说宫中人多嘴杂,皇上对她又甚为上心,贸然行事只会像信妃一样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赔进去。”皇后顿了一顿,眼中忽然划过一丝精明,她压低声音,笑得几分诡异,“桂嬷嬷,你且下去和负责排舞的管事说,换掉现在的花蕊,这等显赫的位置必须给本宫的好妹妹留着。”

“是,奴婢这就去办。”

望着心腹蹒跚而去的背影,女子眼中多了一分妖娆的笑意。树影打在脸上忽明忽暗,仿佛是看不清的阴霾,逐渐吞噬了整张灿若繁华的脸庞。戏已经看够了,既然宸妃帮她把宫中杂秽之物清理的差不多了,那么自己也不能一直袖手旁观呢。

“郡主!您不要胡闹了,奴婢们可担待不起啊。”

远远地便听到一阵喧哗,手提锦盒的青鸾侧耳一听,竟是从熙宁宫方向传来的叫嚷声,便循着声源加快了步伐。

她心中担忧,熙宁宫的主子贤嫔娘娘也是一位盛宠不衰的主子,虽不及宸妃的风头无两,但皇上只要得了空还是会去那里小坐一番。如今这样吵闹若是惊动了宫里的人,少不了一通责罚。

只是她越这样想,前方的声音却是越来越聒噪。青鸾小跑数步之后才隐隐看到熙宁宫宫阙高耸的房檐上,一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小女孩正四肢攀在上面,她伸出白如耦合的一截胳膊,试图够到眼前断了线的风筝。

皇上尚无子嗣,这女孩也不似宫中人,但穿着服饰倒是玲珑讨巧。只是她这大胆而危险的动作惹得下面一群宫女太监叫苦不迭。

“郡主,小姑奶奶,求求您下来吧。”几个小太监垒做人墙,无奈摇摇晃晃之下根本够不到房檐的高度,底下的人像耍猴一样丑态百出,那女孩却不闻其声。

青鸾心中一急,脱口便道:“在宫中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下人们转身,便见着了一身月牙白的女子眉头紧蹙,周身却带着一种肃然的威慑力。顿时如同见了救星,连忙跑上前行礼。“檐上的郡主是贤嫔娘娘的妹妹,奴才们一不留神,她就借着柱子爬了上去。姑娘您生得一张巧嘴,还是快劝劝这位小主子吧。”

眼看那少女身形摇摇欲坠,青鸾还不及开口,已是电光石火般的一闪,梁上的女孩攥着刚到手的风筝失了重心,从房檐重重的跌落下来。下人们面如土灰,但见青鸾扔下手中锦盒,三步并作一步,生生赶在她摔落之前接住了郡主。

青鸾从未习过武功,这巨大的冲力使得她连连趔趄数步,身子向后一倾倒在地上,然而她怀中却是紧紧护着年幼的郡主。眼前惊心动魄的场景令一众宫人魂飞魄散一般木在原地,直到听见女子一声闷响才猛然回过神,七手八脚的把小郡主从女子身上扶起,继而拉起青鸾。

那小郡主在众人搀扶下站稳了脚,却丝毫没有感激之意,反而板起了小脸,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都是你们这帮奴才太没用!害的本郡主差点没命。你们该当何罪!”

“奴才们该死,郡主受惊了。”

被人搀扶起来的青鸾忍着痛看向面前的劣童,却是一时无。被称作郡主的女童梳着精致的双螺髻,只着了一件桃红色小褂,映得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人虽不大,一双水眸却炯炯有神。只是此时非但没有悔改之意,反而怒气腾腾地指责下人。

青鸾实在看不过,刚要开口便听得一个柔和却微带怒意的声音。

“锦儿,你又欺负人了。”

第拾柒章 东宫之变 3

随着声音看去,贤嫔正率领一干宫人从御书房的方向走来。她生得温婉大方,举止间带着江南女子的端淑。此时虽染了薄薄的怒意,却丝毫不叫人生畏。

“姐姐!”小郡主见到贤嫔,便一头扎进姐姐怀中,哭闹道,“这些下人太没用了,差点害死锦儿。”

听郡主这么一状,虽是九寒天,众人额上却都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敢出口反驳,只得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奴才们该死。”

贤嫔却看也不看自己的妹妹,只是令众人先起身,无奈这些宫人只是战战兢兢地垂着头,没人敢动。半晌,为的小太监才惴惴不安道:“贤嫔娘娘,方才奴才们一个疏忽,郡主就攀上屋顶了。她脚下踩空摔下来时亏得青鸾姑娘以身子接住了郡主,这才安然无恙。”

“胡闹!”那女子闻,将怀中的女童冷冷一推,怒斥道,“你怎么又如此顽劣,出了事不好好反省自己倒怪起别人来。”

知道姐姐不肯帮自己,郡主立刻跳出一大步,嘟囔着嘴,一脸不悦。“这帮下人本就该好好服侍主子,他们救我也是本分,姐姐怎么反倒为一群下人开脱。”

“谁教得你这样目中无人!宫人也是人,也有家眷亲人,凭什么要人家舍身救你。小小年纪就如此刁蛮,以后还了得。”贤嫔气得脸色白,她身边的侍女见状,连连轻拍她背心,为她顺气。

“来人,带郡主回去好好反省反省,禁闭三天。今后再敢这样胡来本宫就禀告皇上,撤了你郡主的封号。”

看到姐姐勃然大怒,郡主再不敢口出狂,哭哭嘤嘤地被宫人带了下去。末了还不忘狠狠地瞪上众人一眼。

青鸾在宫中三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为下人说话的主子,不禁抬头望了望贤嫔。她弱风扶柳般的身躯显得煞是单薄,但眉间一抹浩然正气确实令人眼前一亮。不禁莞尔,心头一股暖意。

训斥完自家妹妹的贤嫔走到青鸾面前,亲手将她扶起。“今日有劳姑娘,都是本宫看管不严才有了这出闹剧,险些让姑娘受了伤。”她转过身来吩咐贴身侍女怡霜带青鸾下去领赏,自己却仿佛受不了这风寒似的,裹紧了衣服便向宫门走去。

“娘娘。”看到贤嫔即将踏入宫门,青鸾头脑一热,开口叫住了女子,“奴婢素闻娘娘如同菩萨转世,心善无比。今日得以一见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分。请恕青鸾斗胆替熙宁宫宫人谢过娘娘垂怜。”

被侍女搀扶着的贤嫔谦和一笑,虽未多,却让人觉之三月春暖。

身旁的下人们也陆续站了起来,皆是一脸感激之色。怡霜站在中间,半笑道:“也就是你们碰上了贤嫔娘娘这样的主子才有这般好运气,换做别人的话大伙儿今天就算交待在这儿了。”

宫女太监们连连应和,都是为自己捡了这条小命而暗自庆幸。

贤嫔是真正待宫人好的,所以那些包衣出身的下人们也会真心向着她。即使并非熙宁宫人,也依旧对贤嫔礼待有加。

青鸾先见了瑾皇妃,复又遇见这样的主子,终于觉得后宫之中还是有些人味的,先前的不快也一扫而空。原来无论世道怎样多变,倘能不迷失自我,心中依旧是会有块净土的。

“姑娘莫走,还未去领赏呢。”

“不必了。”青鸾深深一福,“青鸾能在此时遇到娘娘,已是莫大的奖赏了。”

她心里高兴,脚步也欢快起来。只觉得先前阴霾的天气都放晴了似的,映着碧瓦红墙别有一番趣。说是去找琴师,其实也并不知道他究竟栖身何地。只是每到这个时辰总能听到御花园里隐隐传来的琴声,仿若高山流水,又似天籁之音。初听时只觉得余音绕耳,心中舒畅。再反复回味,又觉得琴声似有无限深意,惆怅,悲凉,亦或感叹,万千绪尽含其中。

青鸾料想这宫内有如此琴技的人应是寥寥无几,便朝着固定的方向走去。她记得自己初时的欣喜,因为喜爱乐曲,间或谱一些有意无意的词绣在丝帕上,时间久了,竟不知不觉地唱了出来。

苏鄂曾说过这曲子真好听,但却无论如何也追问不出出自哪里。再过些时候,自己技痒,便也拿出笛子来和,这样一高一低,一婉转一灵动,曲调便如同浑然天成,宁静而悠远。

她想,若能在宫中寻一蓝颜知己,便也无憾了。

仅仅是想遇到知己,而不敢奢求其他。那样手指纤长,目光柔和的男子会让人觉得心安,仿若整个锦绣河山都被注入了琴弦里,任他弹出连绵三千里的华丽之景。

临近御花园,青鸾却忽然放慢了脚步。她只顾着那琴弦相和的美妙,却忘了见面之时要说什么才好,再或许那弹琴之人本就不是他。

“在下还道今日怎么没人来和曲,原是人已经到了。”

本来这次长了记性,不敢再冒冒失失的闯出去碰到什么大人物,因此偷偷躲在假山后面。却不料亭中之人早已觉,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山后的女子。

他依旧着一袭白衣,琴声虽风扬起时,衣袂翻飞,清冽出尘,惊若天人。

青鸾脸色一红,却已走了出来,站在他面前时,近乎仰视地望着他。

“怎么如此狼狈。”却见琴师眉头一蹙。这才现方才走得急了,没有注意跌倒时裙裾破了一觉,左手腕也浸着血迹。此时被男子看出,心里小小的懊悔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道:“来时碰到了贤嫔和小郡主,出了一点小事。”

“没有人为难你吧。”

“自是没有,”女子抬头,笑靥如花,“贤嫔娘娘真是很好的人呢。”

“恩,她确实配得上一个‘贤’字,在下人们的口碑中也是极好。正因为这点,皇……,皇上才对她宠爱有加。毕竟在贤嫔那里可以远离是非争斗,获得一种宁静。”

“你好像对皇上很了解?”青鸾侧着头,眼中却没有什么怀疑之色,“你们关系定然很好吧。”

琴师温和的一笑,眼中似盛了慢慢的阳光。他并不作声,只是拨动琴弦,流水一般的旋律顿时萦绕在一角方亭之中。青鸾听得出,这次的调子灵动且高扬,一如此时万里无云的天际。

“不过在宫中还是要对每个人都留神一些,这里的人如同戏子一样。”

青鸾闻却不禁莞尔,“你和瑾皇妃说的话出奇相似呢。”

琴声戛然而止,这次轮到男子诧异了。他放下手,有些不确信地问:“怎么,你同那个人也有交?”

“点头之交吧。仅仅说过话而已。”

她没看到琴师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只听到男子揶揄似的说道:“看来皇上说的没错,果然是小看了你。”

“罢了,今日来可是有事?”

第拾捌章 东宫之变 4

青鸾这才想起此番来的目的,闲聊了许久竟差点把重要的事忘了。也不知为何,一见到他就会变得手忙脚乱。她一犹豫,手中的东西也仿佛有千斤重,脸上似烧了似的。

琴师自然看出了她的窘态,却也并不说穿,只是用那灿若星辰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嘴角扬起一丝浅笑。女子耳垂上小小的珍珠北风吹拂的上下摆动,尤为灵巧可爱。

“喏,给你的。”白皙的柔荑忽然伸到眼前,琴师看着那小心包裹的物件,却并不急着接下。待女子有些恼羞成怒了,才温和的笑着。

“为何要给我?”

“报答你的,感谢你两次救命之恩。”她一把塞到男子手里,昂起头,想尽量说得理直气壮一些,却无奈声音越来越弱。

是的,不止是这样吧。即使清楚自己身份卑微,却依然无法打消那心里好不容易萌生的小小希冀。

“恩,我收下了。”出乎意料的,男子语气异常柔和,他一只手掌缓缓覆上青鸾的额头,像爱抚一只受了惊的幼猫一般,“不过即使没有我的帮忙,你也能化险为夷的吧。”

“我……”

“不过你这么悠闲真的没关系么,刚刚我好像看到皇后身边的嬷嬷在四处寻你呢。”

桂嬷嬷?

她不是该在朝凤宫协助舞姬排练大典上的舞蹈么,怎么会在找寻自己。青鸾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心头忽然涌起一股不安,由于不被主子信任而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滋味还真不好受。

“多谢公子相告,青鸾先行一步了。”

男子嘴角微微上扬算是回应。她回身走了两步,身后便再次响起了悠扬的琴声,仿佛是在召唤天际那大朵大朵的浮云,他似乎天生一种魔力,能让人忘记尘嚣,忘记这个世界原是多么繁芜。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半透明的夜空与云霞交相辉映,竟有种波谲云诡的错觉。一层层殿銮的琉璃顶在微弱的光下泛着莹莹的色泽,云厚重的仿若触手可及。

走不一会,远远地便能看见朝凤宫灯火通明。宫人们手上的长明灯映得夜空都是一片瑰丽的暖橙色,即使隔了一面高大的宫墙也依旧能感受到那磅礴的气势。青鸾抬头远望,凭借远处的明亮小心翼翼地分辨着眼前的路。

她一直很喜欢黑夜,并非因为内心孤独怯弱无处排遣,而是惊诧于夜的无边力量——遮掩世间万物,让不愿记起的往事变得更加模糊。无论怎样的狼子野心,亦或惊涛骇浪,都要在这诡谲的深夜面前隐去自己的轮廓。

青鸾想起小时候,自己经常一个人坐在山坡上望月。自小得不到家人的疼爱,她便逐渐在欺辱中变得坚强,无论生了什么,只要静静地坐一会便能恢复往日的笑颜。

听老人说她出生时庭中竟然藏了一只烈狐,悲鸣了整整三天三夜,而她诞生后不到一年村中便因久旱不涝而死了许多人。在鬼神充斥,流蜚语的年代里,她被视作理应处死的妖物。幸而后来遇到了云游的道士,虽未揭穿她的前世今生,却断若能在她十四岁那年将其送入宫内,便可被真龙降服,命有转机。

而在这漫长的三年里,她从未盼到父母的探望,由最初的悲伤到渐渐习惯了孑然一人的存在。但即便如此,她仍是在这满是污浊的地方顽强的活了下去,并邂逅了许多值得付出一生的人。

总有一天,我会从这迷茫的黑暗中走出来的。

一定。

“诶呦姑娘,你可算回来了。”还没踏入宫门,就见一群宫人站在园内,为的桂嬷嬷手疾,一把拉住了青鸾,“你可让奴婢一通好找,真是急死了。”

“青鸾误了回来的时辰,嬷嬷切勿见怪。”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谨慎一点总是没错。

“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您回来了奴婢这条老命才算保住了。今儿个下午娘娘来看排练,不料那领舞的小妮子不知磕了什么药,竟然漏洞百出,惹得皇后娘娘勃然大怒,吩咐老身若不尽快找个人来替代,就要治我们的罪。这不刚刚一想,竟是老的糊涂了,把姑娘这个可人忘了。姑娘可千万不要推脱……”

青鸾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先前那个颇为高傲的领舞宫女果然一脸垂头丧气的站在角落,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同从前的不可一世简直判若两人。觉青鸾在看她,就怒气腾腾腾地翻了个白眼,却不敢做声。

“既是娘娘吩咐的,奴婢自不敢回绝。只是……只是这样不太好吧。”

“这有何不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姑娘犯不着为了一只丧家犬兴叹,您只要当好了花蕊就是尽了本分。来人,把这没用的东西带下去,别再让她污了娘娘的眼!”

毕竟是姑娘家,这几句狠话下去那边早已红了眼圈。青鸾怕接下来有更多难听的话,忙抓住桂嬷嬷的手连声答应了下来。那老嬷嬷却似乎还不解气,又不依不饶地训斥了两句才算罢休。命众人散去后,她忙转过身来对着青鸾赔笑道:“天色不早,姑娘也早去休息吧,排舞可是个体力活。”

青鸾对她自是没有什么好感,应付了两句便回了自己寝居。

待人散的差不多了,一个一直站在墙角沉默不语,同是练舞的小宫女才小步踱到桂嬷嬷身后,压低了声音道:“嬷嬷,您看沁儿这半步癫用的如何。”

年近半百的老妪脸色忽然一变,狰狞的笑悄无声息的浮上脸庞。她转过身,不动声色地将袖中一张银票度到名为沁儿的宫女手中,笑着赞道:“你这是帮皇后娘娘办妥了一件大事,自不会亏待你的。”

她复又狠似的咬了咬牙。“一个不够格的舞娘而已,那妮子还真把自己当成未来的娘娘了。就凭她也敢对我指手画脚,这次没要了她的命算是便宜她了。”

身旁的小宫女嘴角一杨,快速把银票收于袖中,微微颔道:“那沁儿就先退下了,嬷嬷以后有事尽管吩咐。”

老妪面无表地哼出一个鼻音算作答复,眼中却是一片不屑。

朝凤宫长廊漆红的廊柱后,一双皓眸在夜里反射着奇异的明亮色泽。女子的影子被月光拉的颀长,她回过身,紧靠在柱子上平复内心的波动,不知不觉已有细密的汗珠散在额上。

虽听不清她们在密谈些什么,但那二人的一举一动足以说明一切。彻头彻尾的阴谋,又是独属后宫的争斗!无论是妃嫔亦或宫人,这种尔虞我诈无时不刻不在上演。

青鸾忽然觉得很乏,前方就像今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而她孑然一身要如何行走在这吃人的殿群内呢。“看来即使在皇后身边,也是群魔乱舞呵。”她自嘲地笑了笑,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向厢房走去。

第拾玖章 东宫之变 5

屋内一方不大的檀木桌上已经备好了舞姬的服饰,近乎奢靡的华丽在昏暗的灯光下尤为显眼。***她轻轻展开,是一袭水色曳地荷花裙,用金线勾勒的边沿仿若清池中的涟漪,那繁杂的花样沿腰际合拢成一片盛开着的曼珠沙华,更显得玲珑腰身,有一种别样的精致美感。上衣是珍珠白的无袖小衫,颈部至肩衬以雪狐绒,腾升出雍容华美之感。

青鸾立时便被这过于华美的衣装惊在原地,她伸手去抚摸,细腻的丝绸完全不同于身上的布料,鲛绡的质地如同深海盈盈升起的泡沫,又好似妙龄女子那吹弹可破的肌肤。

她正想象着那般盛大的年祭场面,忽然听得门外一阵若有若无的敲门声。此时已过亥时,宫里大部分人早已歇下。青鸾侧头听了一会儿,确定那极轻的声响是从自己房门外出,才开口道:“是谁。”

忽然安静了。

来者并未答复,却让女子的心一下悬了起来。深夜来访,恐怕亦是不速之客。想起白日里看到的种种,一股寒流蔓延全身。

不多时又响起了叩门声,这次终于能肯定来者确实是在自己门外。虽然有些担忧,但这般捉弄人,青鸾更多的是恼怒。料想朝凤宫里,就算是胆子再大也不敢胡来,她深吸一口气,踮着脚尖来到门前,猛然打开了木栓。

夜空宁静如水。莹白的月光洒在脚下仿若碎了一地细银,宫阁阒静无声,面前哪见半个人影,更别提什么夜半敲门人了。

青鸾并未因空无一人而感到放松,反而更加警惕了起来。虽然一直不太相信宫中冤魂作祟的传闻,但此时想来,的确有些头皮麻。她紧闭双眼,口中碎碎念着自己都不知道从哪看来的咒语,脚下却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

额头似触到了什么结实的物体。

她战战兢兢的抬起脸庞,却见男子笑得如一弯银月。那一恍惚间,仿佛天地都失去了原有的明朗,苍穹百转千移,时间的洪荒却忽然亘在了这惊鸿一瞥上。疑是月光幻成了眼前的白衣,那般静好,那般宁谧。

她竟忘了生气,只是痴痴地仰起头,想要伸出手却触碰那不真实的幻影。

“怎么,真的吓到你了?”

却原来不是什么臆想,真实存在的他正以试探的口吻询问着自己。

“子臣!”回过神的女子这才惊叫出来,还不及多问什么,下一刻已被宽厚的手掌捂住了朱唇。触及到他那微微凉的气息,青鸾只觉得脸上疾速升温。

好在琴师并未注意到,只是略微环顾四周,悄声道:“走,带你去个好地方。”不由分说的牵起女子手掌,向着更为广袤的地方走去。

刚下过雪的地面格外湿滑,隐隐透着一股潮湿的气息。青鸾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步伐,只觉得脚下的路轻的如同浮云,风在耳边猎猎作响,他宽厚有力的手紧紧握着自己,便觉得即使走得再快也不会跌倒。

白衣翻飞,黑飘扬。那一重又一重霓虹灯下的绚烂光芒,让眼前的一切变得那般模糊,只是清晰可见男子颀长的身影,穿过重重殿阁,走下冗长的白玉石阶,在广阔的天地中飞一般的穿梭。

她心中从未像现在这样,期盼路途长一些,再长一些,直至永远都看不到尽头才好。

走了不知多久,竟一路绕到了太和殿的后花园。子臣用手拨开假山附近掩住路地枯枝,眼前的巨石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竟如同阶梯一般整齐有序,直通到房檐后一处较为平整的石台。由于太和殿极少启用,后花园更是无人问津,加之前方有高耸入云的屋脊和层层树枝遮挡,此处便显得极为隐蔽。

二人一前一后地攀到平台上,男子随意地扫下了地上的积雪,拿下肩膀上厚厚的貂绒铺在上面,示意青鸾坐下。女子也不扭捏的推让,与他并肩而坐,眼前正是灿若梦境的星空。

她从未在这样的角度看过星星,一时有些微微讶然,直觉的那亮点仿佛触手可及,夜色也柔和了起来。青鸾想了想,从腰间取下青笛递给子臣。

“公子若是不嫌弃,就吹支曲子来听吧。”

琴师笑着接过竹笛,神却贯注了起来。不一会便从嘴边扬起悠远的曲调,飘渺虚无,却又偏偏空灵如水。那也不知为何,星星格外多格外亮,似是要抹去月的光辉一般。青鸾托着腮半眯起双眼,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闲暇。

虽然是冬夜,却丝毫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只觉得心里热热的,像藏了一个小小的暖炉。笛音始终萦绕在耳边,袅袅如同天籁。仿佛回到了幼时,坐在野花遍地的山头,吹一支熟悉的音律,便能陶醉在天地的广袤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男子叫醒,这才现不知不觉的竟枕在他的肩头睡了过去。她莞尔一笑,原来自己已深深信任于他。这种被称作愫的东西,正在以看不到的速度迅速蔓延。

“呐,开始了。”

顺着男子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道流光划破天际正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跌落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那辉煌的金只用了一瞬便呈现出绝美的色彩,一如昙花绽放般。

青鸾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夜空却似回应她似的迅速闪过另一道流光。

“流星么……子臣,是流星!”高兴到忘乎所以,女子蓦然起身,眼中光芒四射。

一颗……

又一颗……

原本时有时无的流星忽然多了起来,接二连三的划过苍穹,以决然的姿态留下至美的痕迹。宝蓝色的夜空仿佛被点缀成奇异的瑰宝,一缕一缕不断出现的金色光芒霎时闪耀了整个夜幕。

那是令人永生难忘的画面。

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到过在这潮湿阴暗的地方竟也会有如此美好的东西,。如若可以,她只愿停在此刻,停在紧握男子手掌,抬头仰望夜空的一刻。

“多么璀璨……”似在喃喃自语,却又抑制不住地出低叹。

“流星么。”

“嗯。子臣,你知道么,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自己是流星,即使一生短暂,转瞬即逝,却能活出属于自己的灿烂。”

琴师望着她专注的神,却并没有说什么,无悲无喜的面容上平静的如一汪湖水,良久才宽厚地笑道:“在下却不知原来青鸾姑娘有如此崇高的希望。不过,想成为皇后,荣华一生,也确实是每个女子的心愿。”

“你误会了。”不知为何,看到他一眼望不穿的眸光,女子竟有些微微的急促,甚至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迫不及待向他解释。“青鸾纵然想有完美的一生,却并不是那般锦衣玉食的奢求。我只想平安的度过剩下的几年,回到家乡,找一个爱我的人共度余生。”

“我们会有一两个孩子,在一望无际的山野开垦一片稻田。闲云野鹤,车马轻尘,坐看云卷云舒,远离一切尘嚣和世事纷争。青鸾会安心的相夫教子,让他们读书,识字,却不考取功名。想要的真的很简单,只是……”她倏地一笑,眼中竟生出诸多隐忍和无奈。“只是,我怕找不到那样一个人。”

“会的。”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语气虽淡薄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坚定,“无论多久,无论何时,那个爱你的人中会在你必经之路上等着你。天涯海角,只要你肯相信,会有人给你一个安慰的未来。”

她怔在原地,眸光微微波动,泛出细微的光来。明明是想笑,却抑制不住眼泪盈眶。方才不过是头脑一热说了那些话,却不想得到了这番回应。

那一刹,只觉得什么痛都会挨过去,什么事都能忍下来。拨开云端见日明,她想要的太阳也许过了一夜就会见到。青鸾咬了咬唇,想说些什么,却又怕一开口泪就会啪嗒啪嗒的落下来。

“这支笛子就留在我这吧。”男子似乎并没注意到她神的变化,只是平视前方,目光却温柔了下来。“今后若有事,便到御花园寻我,我会一直在那里。你也要勇气,为了希望好好地,坚定不移的活下去。”

第贰拾章 东宫之变 6

那一晚青鸾几乎忘了是如何度过的,隐隐约约只记得梦中那轮廓清晰的身影如同梦魇一般挥之不去。薄凉的嗓音萦绕在耳边,仿佛秋夜的微风,吹去了心中的烦扰。

她不敢有过多奢求,也深知,那些不现实的感只会让自己在偌大的皇宫中备受煎熬。但是,那时不时会响起的声音,时不时会浮现出来的画面,甚至是突然涌起的悸动,都是一种难以说的感觉。

那个时候,她不懂所谓的爱,也不懂尽全力爱一个人需要付出多少。因此即便努力压制内心的感却依然不能做到若无其事。

毕竟,若是明明知道这样的感将是痛苦的,谁还要一意去拥有?

青鸾躺在硬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的星空一片灿烂。从未有这样迫不及待要逃离皇宫的想法,而这个念头一萌生,便惊得女子一个起身。

她用手一摸,在这寒风凛冽的夜晚,额头上竟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注定一夜无眠。

青鸾摸着黑想要找到自己笛子,走到木桌前却忽然想起竹笛已经不在身边。一瞬间,眼前净是流星飞过的场景。冬雪、辰光、飞檐、回廊……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二人已经有了这么多可以回忆的东西。若想要抑制住这份感,这些历历在目的场景又怎么逃避的过去。

她就这样昏昏欲睡的坐在桌边,脑海中不着边际的想了许多。直到门外隐隐有了动静,抬起沉重的眼皮,才觉得不知何时光已经变得如此刺眼——原来已是清晨。

“姑娘莫非一夜未眠?”桂嬷嬷推开门,见她身着贴身单衣坐在桌旁,长披肩,眼睛微微有些浮肿,慵懒无力的样子,着实吓了一跳。

“只是清早起来有些口渴,想倒点茶喝。”

久居宫中的嬷嬷也绝非善类,她不动声色地拎了拎早已见空的茶壶,却讪讪的笑道:“姑娘现在可是宴舞的核心人物,旦有需求尽管直。日头也高了,您收拾收拾准备排练吧。”

青鸾此时并没有什么心,但仍是按照吩咐着了舞裙。只是略施粉黛,一副活生生的美人相便展现在铜镜之中,以至到朝凤宫主殿拜见皇后时,那素来以娇媚玲珑著称的南方女子也不禁吃了一惊。

皇后今日只简单穿了件锦红色窄口小袄,上缀金色流苏,并为精细打扮的她虽然也不失娇美,但二人相差之多一眼便见分晓。

若在往日,青鸾必定因女人的妒性而免不了一番责罚,而如今皇后待她却大为改观。凤椅上双目含笑的女子希望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惊如天人的傀儡,最好美到可以令宸妃都黯然失色,令六宫都粉黛凋零。

换之,青鸾越是倾城之貌,她的胜算就越大,而要除掉她之时也越是容易。

“本宫早就知道你颇具姿色,却未曾料到竟是这般貌美。”

“娘娘谬赞奴婢了,奴婢不过是一只讨巧的小雀,怎敢在凤驾面前献丑,还请娘娘不要折煞奴婢。”青鸾虽立即跪倒在地,心里却比那日平静得多。方才皇后的话里并无恨意,可见她并未惹怒皇后。只是这主子突然转了性子,反倒让人生出几分不安。

上的女子漠然一笑,额前悬挂的一串明珠叮当作响。她身旁的宫女走下阶来,将手中朱砂托盘呈到青鸾面前,那盘中的玲珑宝盒四周镶嵌和氏宝玉,盒身以鎏金制成,巧匠在其上绘制了双龙戏珠的趣景,本身已是无价之宝。

“打开看看。”

青鸾小心翼翼地抽出银质小栓,金色的方盒应声而开,里面竟是一支精美绝伦的五彩步摇。形如金枝玉叶,赤色玛瑙为杆,无色宝石砌成枝叶,灯下华光四溢,只觉得满眼流彩,甚为夺目。

皇后走到她面前,亲手将这价值连城的五彩步摇别在她脑后,流光更衬的女子目似星辰,盘如皓月,眉目之间赫然生出一种高贵之感。

“娘娘……”她伸手便要去摘,不料却被皇后按住了手掌。

“本宫知道这并不是你最想要的。但你记住,如若你能替本宫办好这次年宴的大事,本宫保证让你如愿以偿。”顿了顿,她似是要看穿青鸾一般,缓缓笑道,“要知道,你再天资过人,毕竟能力有限。有些事,不是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办到的。”

青鸾身形陡然一震,一时间只觉得如芒在背。皇后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早就洞悉了一切,她这是清楚明白的与自己做一桩交易。其实青鸾并不怕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但若真能以此为契机,向他靠近一步,她又为何要拒绝?即使明知道皇后这是在利用自己,她也愿以身试险。

只为了今后不会后悔。

“青鸾谨遵皇后娘娘之命。”

皇后微微阖眼,那细密而长的睫毛不禁令人怦然心动。她似是有些乏了,在宫女的搀扶下回身走去。见此景,青鸾识趣地跪了安,同桂嬷嬷一道退出了大殿。门外已有不少身着彩服的宫女到位,此时正跟着舞姬伸展腰肢,见到青鸾的服饰立刻私语一片,打量她的眼神中混杂着各种神态。

“姑娘。”青鸾刚要迈开步伐,便被嬷嬷反手扣住。那老妪腕力奇大,青鸾吃痛,往她身旁靠拢了几步,见嬷嬷已然压低了声音,“姑娘切记,这宫中到处是争,处处是斗。花蕊这个位子也非一人觊觎,请姑娘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否则断了自己前程是小,毁了娘娘大事谁也担待不起。”

她微微垂下眼睑,脑海中电光石火般的浮现诸多。仅是一瞬,眼神便沉稳了许多——她不想害人,却要为自己心中所想去拼斗。后宫如同战场,若有人执意挡她路途,她也必定是骁勇善战的将军。

青鸾向着教舞师父微微一福,抬之时笑靥耀如白日初生。

“小女子青鸾。今后有赖舞姬师父指点。”

第贰拾壹章 华霓之局 1

青鸾天生体态轻盈,腰肢灵活,她人用数日辛苦学得的霓裳之舞,青鸾只用不到三日的时间便轻易掌握。且她本是皇后钦点人选,教舞师父自然不敢怠慢。如此下来,不多时便已能跟上她人进度,正式加入到排演中了。

在这期间,日子过得无趣却充实,她也结识了一个名为水巧的少女。人如其名,生得水灵讨巧,性格却是难得的娴静温淑。在交谈时无意中得知她家住洛阳,与青鸾故乡甚为相近,若是雇了脚程快的马夫,便只需不到半日的光景。

水巧身世也是一路坎坷,此番进宫亦是为了扭转命格。两个命运相近的女子凑到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青鸾虽与朝凤宫的掌事苏鄂交好,但毕竟碍于身份,不能这样无忧无虑的畅谈。因此更多时候,都是水巧与她相依为伴。

水巧并不是同她一样坚韧的女子,她甚至不适合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后宫存。她之所以会这样拼命生存下去,只是因为家乡有个相爱的男子愿意等她这许多年。因为有所期盼,因为有所眷恋,才会觉得即使身在炼狱也毫不辛苦。

那是青鸾从前并不懂的。

直到同样出现一个人,他喜穿白衣,精通音律。他会牵着自己的手看飞雪漫天,看繁花似锦,看流星坠落。他肯替自己去相信,爱她的人必会一直等待……

“姐姐,怎么了?”兀自想得入神,竟未觉到深处已是隐隐含泪。

“呦,怎么皇后娘娘面前的大红人,奴婢们的花蕊姑娘也会有伤心事?”说话的人双眼微挑,尖鄂细颈,长得一副媚态。此时正和一群身着绿衣的女子站在园中,一眼望去,相貌亦是极为出众的。

“沁儿姐姐怎懂我们姑娘的善良之心。”青鸾还未开口,已从回廊走出一女子,含笑答道,“姑娘是为了那些处心积虑想得到花蕊,不料却自作自受的人垂泪呢。”

青鸾回身,那一袭桃色长裙,身披白绒,皓眸朱唇的女子可不正是苏鄂。此时的她眉间落雪,双手正捧着一卷竹轴固好的纸张,微黄色的卷轴摩擦着衣领,出沙沙的动人之声。看见那帮宫女欺负青鸾,一番话便脱口而出。好在苏鄂虽同为宫女,却是皇后身边的掌事,那些人自不敢轻待她。

“苏鄂,你怎么会来。”

“我是拿曲子给姑娘你的,”苏鄂说着话便已娉婷地走下阶来,“这是特意为你独舞谱的曲,乐曲甚妙,娘娘刚刚听过就催着我送过来呢。”

这下宫女们可算炸作一团,又是花蕊又是独舞,再加上青鸾天生丽质,难免她人会嫉妒。就连水巧也一时无,睁着大眼睛一脸羡煞地看着她。

教舞师父接过曲谱,只轻轻哼唱了两句眉头便立即舒展开来。她人虽不知这调子究竟如何,但想必也是极好的。过不多时,乐师熟悉了音节,以琴弦演奏之,但听一段婉转而空灵的天籁之音响起,衬得连落日余晖都柔和了许多。

那是青鸾第一次有想要起舞的冲动,身体里似乎有种莫名的力量在涌动,即将喷薄而出。乐曲似曾相识却又前所未闻,是寻常人终其一生也难得听到的仙乐。不知为何,心中的那股悸动推动着她翩然起舞。

旋转,裙纱曳地风华旖旎。她舒展细如尺素的腰肢,纤长的腿在雪地中划过靓丽的痕迹。舞姿与曲仿若浑然一体,融合得天衣无缝。她微微垂下眼睑,在金色的光中旋成一道永恒的美,一圈圈似忘记了疲惫。众人只觉的下一刻她便要飞上天际,本不属于人间的女子在诧异的目光中上演了足可媲美羽夜霓裳曲的华丽舞步。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那音符却仿佛仍没有消退殆尽。直到教舞师父不由自主的鼓起掌,他人才恍然从沉醉中惊醒。这舞,本就应随心所欲,触到心灵藏深处自会以肢体的优美表达出来。无奈世人束缚太多,总不敢冲破这层桎梏,直到青鸾,她的无拘无束终于将一抹炫彩展示出来。

她不拘泥的舞姿跳出了乐的灵魂,甚至不需任何粉饰便可自成一体。

“早便知你有天赋,果然好舞还需有好乐来衬。青鸾,你下去熟悉熟悉音律,两日后我再来看。”师父一作散,聚集在一起的宫女也都识趣地离开,给青鸾留下一方练习的空间。却唯有沁儿一人,怔怔地站在一隅,眼圈泛红。

“怎么了沁儿妹妹。”苏鄂见她这幅样子,不禁冷然一笑,“留下来可是打算偷学我们青鸾姑娘么?只可惜有些东西注定是学不来的。”苏鄂仰着头站在台阶上,嘴角有一丝淡淡的鄙薄之意。

叫沁儿的宫女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还是强忍下来,蹭着小步到青鸾面前,踌躇道:“我知你对我并无半点好感,但沁儿不为虚荣,仅凭刚刚那一曲子,我真的也想为此而舞。”她顿了顿,眸子中竟有泪在闪。沁儿用手帕拭去那晶莹,复又道,“像我们这种自幼以舞为生的女子,对乐曲的灵魂是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也许你并不相信,但我只求能和你共舞一曲。”

“青鸾是皇后钦点的花蕊之人,怎是你能共舞的。”不待青鸾开口,苏鄂冷冷斜她一眼,其厌恶之意更浓重了几分,“你的那些小心思还是收敛起为好。”

青鸾虽不知苏鄂为何如此憎恶沁儿,但她确实对刚刚一番话有了思索。潜意识里总是认为,是自己的突然出现才夺走了属于她人的位子。她成为花蕊就是不合理的,既没经过重重选拔,也没有苦下功夫,因此青鸾心中本就有疚,更对能否担当如此重任而心生疑虑。眼下刚好有能歌善舞之人,她又何须顾虑那么多。总之皇帝满意,皇后自然开心,这于她也是益处多多的,当下便已承诺可以一试。

希冀中的未来仿佛从接到乐谱的一刻起才绽出光辉,但她却看不到万丈光芒的背后那无底深渊似的黑洞。

第贰拾贰章 华霓之局 2

那日刚回房,苏鄂便叩响了房门,一同来的还有端着煲汤站在门外不知所措的水巧。***虽然都与青鸾交好,但她二人之间却并不熟悉。毫无准备的碰面使得三方颇有些不知所云,一时间气氛倒有些尴尬。

迎了二人进来,青鸾便各盛了一碗高汤,方才开口对苏鄂道:“姐姐有事但说无妨,水巧自是极好的姐妹,也是我在舞女中仅有的知音。”

也许是知道舞婢与掌事姑姑的身份悬殊太大,水巧只垂着头不一。苏鄂倒是并无拘束,磊落大方道:“水巧,你与一众宫女协作练舞已有多久?”

“奴婢……是采乐房的人,算下来大概有半年之久吧。”因为胆怯而声音愈微弱,她捏紧衣襟,尽力挤出一丝微笑。才采乐房本是太后四十大寿时皇上特设下排练歌舞的宫室,但寿诞后因他事耽搁了些日子,却也得以保留了下来,供重大庆典宴会所用,固定有经验丰富之人进行排演。

水巧资历虽不算深,但多少也对其中之事有些了解。

“既是如此,你便说说今日花蕊之事你作何见解。”

大抵是没料到她会这么直白地问,水巧明显一怔,低声道:“若是青鸾姐姐愿意,这也算一举两得……”

“你不肯说实话呢。”年纪轻轻便被封为掌事姑姑,长久斡旋于朝凤宫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唇边挂着似是而非的笑意玩味道,“你同那些人共处时日不短,怎会不知她沁儿是个什么货色。”

毕,便将盛满清汤的瓷碗冷冷一推,转身看向青鸾。“姑娘既把你当做姐妹,就请你真心待她。若是胆小怕事,漂浮不定的话,宫内人多嘴杂,各成一派,你也休要轻易与人交好。”

水巧何曾听过如此锐利的说辞,立时便有泪花在眼眶中打转。想竭力分辨什么,却也实在找不出苏鄂的话中有什么纰漏。也许她当初只是想单纯得找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消遣一下宫中之苦,却忘了这铜墙铁壁之后根本没有半点分可。

“姑姑重了。”见此景,青鸾忙出口调解,“水巧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而已,平日里沉默寡,不喜在背后说人是非。姑姑你念她年幼,就不要计较这些了。”

“不知到了最后也总是要知的,我自十二岁进宫,到了如今不也一样知道了太多?姑娘你为人太善,却不知宫中人心险恶,这样下去是要吃亏的。”

水巧被她说的一阵脸红,忙低下头,脸上却还挂着委屈。

“总之无论如何,你绝不能同意沁儿,她这个人诡计多端,谁知道舞姬被替一事是不是还有她一份力呢。”见苏鄂如此执着,想是多说无益,青鸾虽口头上应了她,心里却已做好了打算。她并不敢将自己对琴师的倾慕之诉于苏鄂,自然也就无法提及她与皇后的协定。即使明知是被人利用,但既然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试一试又有什么关系。

青鸾向来是好恶分明的人,想得到的,便会放手一搏。她或许没有宸妃那样的手腕,也不具备苏鄂的高度警惕,但却依旧能在宫中生活平静。正是那些在脑海中千回百转的美好期盼,才给了她这样的勇气。

送走了二人,青鸾独自站在窗前哼唱今日的曲调,只觉得心里一下澄明了许多。说来也怪,那样空灵飘渺的音律竟已在自己脑海中烙下了印记,这种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总会让她有翩然起舞的冲动。

倏地想到那个人,便是给人这般若即若离的感觉。不经意的牵手时,觉得他离自己很近,近得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然而每当看到他孑然一身站在风中吹响笛音时,又会觉得他其实是那般可望而不可即。就好似二人之间横亘了一条巨大的罅隙,是她只能仰望的遥远。

青鸾莞尔一笑,眼中尽是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无奈。

不多时竟听到门外有灵动的歌声,像是女子柔和的嗓音。音符自然地流动出来,仿若微风清扫湖面,那别样的雅致听得青鸾心里一顿——可不正是手上的谱子。那莺啼般细细哼唱出的曲调更为天乐添了一丝彩,青鸾急急地推开门,果然见庭院对面的梅树丛见有个姗姗起舞的绰约身形。

梅枝上的飞雪随风而落,环绕在那袭浅色轻裙边,美人回眸一笑,凤眼上挑,自有千般风。她向青鸾浅浅一福,口中呢喃的音调戛然而止。

“沁儿……”

舞女起身笑道:“姑娘何时来的,倒让沁儿这般献丑。”

“真是没有想到,你不但舞跳得好,对乐曲的记忆力也是如此惊人,不过听了一遍而已,竟能……”

“沁儿早和姑娘说过,像我们这等练舞之人,对乐、舞的眷恋远非他人能够比拟的。不怕姑娘知道,或许沁儿在你眼里不及她人一半的好,但这花蕊本是非我莫属。”她顿了顿,复又浅笑,“但现在,我心服口服。你比我有天赋,本就配得上这绝曲,是沁儿太过平庸,怨不得别人。”

青鸾心头一沉,她确实从未好好看过眼前的女子。夺走她人所执着的东西,即使是迫不得已,也会给对方带来痛苦。她见不得沁儿眼中的那份哀恸,这使她不得心安。

为了自己而生生抢夺走属于别人的东西,她怎么做得到。

“沁儿。”在绿衣女子转身之时,青鸾忽然抓住她纤细的手臂,笃定道,“我并非有意与你争什么,也无法说服皇后娘娘。但我可以与你共担花蕊,像你说的那样合舞一曲。”

本以为她会喜不自禁,却没料到沁儿并无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只是在眼角悄无声息的溢出晶莹。那女子深深地道了个万福,艰难地吐出谢谢二字。然而这对青鸾来说已是莫大的宽慰,她只觉得自己总算没有铸成大错。

青鸾微微颔算作回应,便拂身离去。只是那一瞬,她未曾看到身后一束精明锐利的光随着她远去的身影愈分明。那绿衣手中狠狠地攥了一张谱纸,被树影遮住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贰拾叁章 华霓之局 3

合舞似乎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并未受到太多人阻拦,皇后那边也没有明确地拒绝。而沁儿亦心甘愿地衬托青鸾的舞姿,尽量放低一向高傲的姿态,与她配合得天衣无缝。舞女里一时间对沁儿的性大变议论纷纷,尽管苏鄂心中万般不愿,但青鸾生性固执,她也只能提防着这个久居采乐房的宫人。

在距大典还有三天,排演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青鸾第二次见到了贤嫔。

皇后从她人口中得知贤嫔对乐曲舞蹈极为精通,选入宫时也是凭着一副好身段被正值年少的皇上一眼相中。虽是如此,她却全然没有端着娘娘的架子,平日里也极为平易近人,为下人亲近。也正因如此,以皇后这样年轻气盛的性子才肯放下心来请她指点一二。

这样的事本不合适大张旗鼓的宣传,于是地点便选在了宫内西侧的小庭院里。待下人传唤时,才见贤嫔由下人搀扶着进入院中。她比上次见到时面色苍白了许多,一副弱不禁风的怏怏姿态,稍沾染些寒意便要咳上许久。尽管如此,她在皇后面前的礼节却没有丝毫怠慢,等到行礼、跪拜这一系列规矩完成后,贤嫔已是一头虚汗。

皇后垂微笑,似是对自己选择的人十分满意,赐座后才不紧不慢道:“今日请妹妹来,是想借你一双慧眼看看这舞蹈里还有什么欠缺之处。”

论年份来讲,贤嫔与皇后年纪相仿,只是后宫中向来以官职地位论长幼,皇后这一声“妹妹”其实已是给了她不小的恩典。

贤嫔本就坐了椅子三分之一,此时又欠了欠身回话。“臣妾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班门弄斧。”一旁的怡霜忙不迭地递上手帕,将主子额头的汗珠一一拭去。

青鸾看着心中难过,便忙招呼乐师起弦,乐曲响起,她与沁儿携手而出,两旁是身着翠色绒绣长裙的宫女,在雪地中更显得亭亭玉立,别有一番幽雅。若说开始的众舞跳出了灵动的美,那么接下来的独舞便是对华曲灵魂的诠释。

沁儿以舞步为花瓣,用独到的步子引出花蕊的袅袅婷婷。青鸾长袖翻飞,舞的天地迷乱,回眸一笑便已醉煞众生,连皇后的呼吸都不由地紧促起来。她坐在众人簇拥的鸾椅上,眉目笑得格外张扬。她心中清楚,将这样一幅作品呈现给皇上的结果是什么。若连身为女子的她都能迷住的舞姿,在那个独揽天下,坐拥江山的男子眼里,将会是怎样一种魅惑。

“妹妹,你看如何。”

秦氏一个简短的问句便将瞠目结舌的众人拉回来现实中,她轻呷一口茶,笑意盈盈地看向贤嫔。而那端坐着的素雅女子,亦不愧是修为极高的人,这时已起了身,回道:“舞乐虽好,但不瞒娘娘,这其中有些许纰漏之处。”

此话一出,皇后眼中已是一道冷光划过。她抿着嘴唇,将戴着厚重貂裘手套的柔荑搭在胸前,没有丝毫的表。她本以为,贤嫔看过后一定会像她人一样频频赞美,而她也不过是需要从别人的神态中对这番歌舞进行一种肯定,自诩天衣无缝的作品,却不想对方第一句便直切要害。

“不愧是贤嫔妹妹,不妨说来听听。”

得到允许后的女子在怡霜的搀扶下走到二人面前,先是将青鸾细细打量一番,眼神中透着赞许的柔和。青鸾会心一笑,她便已踱步到沁儿身前,赞道:“你的配合和衬托一直极为到位,何故在独舞中旋转时,身形比花蕊快了许多?”

“奴婢有罪。”沁儿急忙伏地,怯懦道,“是奴婢步伐不够娴熟,坏了姑娘的独舞。”

贤嫔莞尔,伸手扶起了女子,并无责怪之意。

“并非你的不是,若说娴熟,倒是这位青鸾姑娘不及你的轻快。其实这舞姿本是无可挑剔的,即便稍慢一些,若不是和你对比,倒也并无大碍。”

皇后听到这,接口道:“沁儿若是有什么诀窍,可不要吝啬被人学了去。”

“奴婢怎敢在皇后娘娘和贤嫔娘娘面前耍小聪明。不过若说小诀窍,莫非是因为奴婢脚上这双鞋?”沁儿小心的脱下一只舞鞋,交予宫人呈上。

那小巧的三寸金莲鞋乍看之下只觉得玲珑无比,若非细细把玩当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但经一旁的宫人提醒便能现鞋尖部位不知装了什么硬物,被金线紧紧缝合住,不留缝隙。这样旋转时身体便能依靠一个支点轻而易举地跃起,自然动作轻巧灵快。

听完沁儿解释,皇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倒是贤嫔赞起她的心灵手巧。绯衣女子见二位主子均是一片赞赏,便继续道:“奴婢愿为青鸾姑娘也制作一双同样的玲珑鞋用以锦上添花。”

“等等。”站在一旁的苏鄂忽然上前一步,接过舞鞋扭动鞋尖,从那硬物中生生抽出一支一尺来长的钢针,令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以此物来固定鞋身,怕是青鸾姑娘不能习惯吧。”

“沁儿原是一直在穿这么危险的东西练舞的么。”青鸾接过那钢针,眉头紧蹙,“既是如此,青鸾又怎么能退却呢。如不嫌弃,还请姐姐也为青鸾做一双吧。”

“姑娘!”苏鄂眼中诧异,忙开口打断,“姑娘的舞技本已是炉火纯青,旋转这种小动作只需勤加练习自可达到一定成效。用钢针来固定鞋身,这种说法前所未闻,怎能不令人生疑。更何况如今距大典不过数天,若是铤而走险用了这种东西,恐怕会辜负皇后娘娘的苦心栽培。”

苏鄂是经后宫历练出来的女子,看似不轻不重的一句话便已将局势说得分明。沁儿在一旁白了脸色,却什么也说不出。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皇后也似在权衡利弊一般,冷眼看着二人。倒是贤嫔,思索了片刻便认同了苏鄂的想法,认为鞋中缝针这等事还是太过危险,劝青鸾要三思而行。

“况且贤嫔娘娘适才已经说过,这一环节之所以看出青鸾姑娘的不协调也是因为有了沁儿的对比。既然这种事如此危险,不如你也不要再用此鞋,这才是两全其美之策。”

“多谢姑姑的好意,但沁儿一心只求将舞的美挥到极致,尤其是在大典这种隆重的场合上,沁儿不会因个人安危而置疏漏于不顾。”话毕,她只抬眼一笑,端得一副平静。

此时的沁儿双膝跪地,在刚下过雪的地面上只着了单衣,一只鞋还在掌上,冻得瑟瑟抖,颇有些我见犹怜。

她只需一个故作坚强的眼神便可将这场戏演得完美,即便结果并不完全遂愿,她也已经在两位主子心里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只可惜在苏鄂看来,沁儿那楚楚可怜的目光中多少含有一丝对她的嘲弄。

第贰拾肆章 华霓之局 4

“真没想到姐姐宫中尽是这样忠心不二,通达理的宫人。***”贤嫔微笑着看向皇后,那个娇笑的女子眯成缝的眼中满是深意。她微微抬头,尖细的下颚指向青鸾,虽并未说什么,但已表明了让她自行选择。

若说青鸾之前的确是只为了提升舞技,那么在沁儿说出这样一席大义凛然的话后,变成了考验她忠诚度的选择题。青鸾试探性地将目光投向沁儿,然而那个女子眼中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势,让她无迹可寻。

或许真的只是像沁儿所说的那样,整个事其实再简单不过。是苏鄂和自己多心了。

“娘娘,青鸾愿效仿沁儿姑娘,共同将霓裳曲舞到极致。”

“毋须了。”未曾料到皇后却忽然开口,目光如炬,雍容的姿态里看不出一丝绪的波澜,“你二人如此尽忠,本宫心里清楚得很。但贤嫔妹妹说得对,大局当前万不可犯险。既然是由于沁儿的衬托使独舞看似不完美,那么沁儿姑娘不妨歇了吧。长此以往脚必定是受了伤,不如趁此好好调养。”

这一番话不亚于晴天霹雳,沁儿那张精致的脸庞顿时没了血色。她难以置信的看向皇后,却只见她在宫女搀扶下走回正殿的背影——秦氏并非她想得那么简单,亦不是平日看起来的那般贤惠淑庄,她或许仅在一瞬就洞悉了自己所有的伎俩,却还将计就计考验了青鸾的忠诚。这样的用心,这样的思虑,原本就不是她一个小小宫女胆敢揣测清楚的。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包围住了她,这宫内,果然不能小觑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是这样不动声色的皇后。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正跪在地上的宫女们忽听到身后一阵喧哗,转身时现怡霜正拼命抱住身体不断下滑的贤嫔。贤嫔额角青,脸色苍白,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双手用力寻找平衡,却无奈那瘦弱的身板仿佛有千斤重,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快喊太医!快啊!”从没见过这种事的小宫女们慌作一团,还是青鸾当机立断吩咐下去,自己和怡霜一左一右架住贤嫔,这才算稳住了一时失控的局面。

“我……我去找皇后!”沁儿两下甩掉脚上的舞鞋便要往朝凤宫正殿跑去,不料被贤嫔凭空伸出的一只手拦住了身形,从牙缝中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怡霜见主子脸色愈苍白,明明说不出话却又不得不拦沁儿,心中不知怎地冒出一股无名怒火,抬手便推了沁儿一把。赤脚的女子趔趄了几步,一手扣住了身旁的青石板,只一刹那眼神便变得凄厉森然。

在众人乱作一团时,御医带着几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贤嫔扶到靠近的厢房这才将接下来的事交给御医。青鸾带着几个小丫头候在门外,一双一不地倚着门框,不停向屋内张望。

不知过了多久,身着乌衫棉袍的御医才提着药箱出来,身旁的两个小医官一副欲又止的样子,脸上却有藏不住的惊喜之色。年长的御医并未说贤嫔究竟患了什么病症,只是行色匆匆地离开了侧厢房,身旁的小太监也遣散了其他宫人,只单独留下了青鸾和怡霜。

“公公……”怡霜刚要上前询问便被一个手势拦住,紧接着门开了一条细缝,只让她二人略微张望了几眼便重新关上了门。

“二位姑娘莫要责怪,奴才也是按规矩办事,这种事没有禀告皇上之前消息是万万不能散出去的。”不等二人询问,便再度开口,“还请怡霜姑娘先回熙宁宫准备好,尽量将炉子生的热一些,日落之前娘娘一定会被平安送到的。”

怡霜刚想再说些什么便被青鸾拉住了手腕,身着水色舞服的青鸾虽不解释,却是一脸笑意地看着她。怡霜念主心切,一时竟未看出什么意思,怔怔地对望着她。二人就这样僵了少顷,怡霜才似是突然反应过来,开口一叫便迅速捂住了嘴,眼中是再也遮掩不住的欣喜,连肩膀都有些微微颤抖。

“皇上驾到!”一声长喝,宫门外立时跪倒一片。远远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疾步生风,身姿却是挺拔如松。年少有为的天子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几步便走到了房前,推开前面行礼的小太监迫不及待地迈入房中。

那是继御花园后青鸾第三次见到天子,依旧俊冷的眉眼,行走之时会带起风尘。他的眉宇间有种永远也散不去的忧郁,甚至身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却极少见到他欢畅的笑。

眸光深邃如潭水,但那却是一汪死潭。

他总是经过自己身边,却从不过多停留。青鸾不知自己怎会突然生出这种伤感,但是看着他永远不笑的容颜,却是会有些微微心疼,仿佛能感知到命中注定的东西已经在悄悄转动,她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莫名有些悲伤。

直到一声清凉的嗓音划破天际——

“恭喜贤嫔娘娘,娘娘有喜了!”

“皇上有谕,贤嫔娘娘即日起搬至福寿宫与太后娘娘同住,免去一切繁文缛节安心养胎。皇上摆驾熙宁宫!”

怡霜几乎是第一个站起来冲进去的。青鸾跪在门外,只觉得真心替贤嫔高兴。贤嫔是这宫中第一个怀有龙种的,母凭子贵,境遇也会好许多。更何况她与太后同住,距皇上居所也近的很,对胎儿更是有了保障。

从前母亲常说人需积德行善,贤嫔他日里对人和善,这也是老天对她的嘉奖吧。

但想来也真是造化弄人,宸妃受尽恩宠却始终未怀得龙裔,想必得知此消息,她心中一定怨恨不已。青鸾虽喜悦,但更理智地知道后宫其他妃嫔一定会有所行动,她必须时刻留意以免贤嫔为奸人所害。

第贰拾伍章 华霓之局 5

朝凤宫长廊的一角,有女子柳眉微挑,紧咬下唇,一双吊风眼中含满了恨意。

适才又有御医奉了皇后之命替她检查,那太医只淡淡扫了一眼便断定沁儿脚上有伤,更不适合在大典上献舞。沁儿步步为营走到了这一步,如今大典在即,她自然不会甘心,但也更清楚这种事纠缠无益。更何况为了在皇后面前做戏,那种舞鞋她只穿过这一次,何来受伤之说?

这精心设下的局,她人看不透,后宫之主又怎会不明白。皇后这次是铁了心要将青鸾送到皇上眼前,她不过是个宫女,又有何能力抗拒。

沁儿本想另寻一条路,却不料贤嫔偏偏在此时怀得龙种,也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皇后此时一心扑在这一胎上,更不会考虑替换花蕊人选了。

贤嫔怀孕这件事旋即传遍了后宫,一如一石惊起千层浪。即便第一个诞下皇子的人是素来贤良淑德,不争不抢的贤嫔,但对后宫妃嫔来说亦是极大的威胁,这些主子们又怎会坐以待毙?

皇上的诏书接二连三下来,各种封赏源源不断。贤嫔也由嫔晋升为妃,一时间恩宠万千。

而经过这一事,青鸾与怡霜也算是相识。贤嫔在熙宁宫的那番话始终令她感动不已,她虽不知旁人,但自己和怡霜都是真心希望贤嫔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产期的。青鸾临走时还特意嘱咐了几点孕妇忌口和注意事项,才算安心。

回宫之时,离皇后所在的正殿还有几步,便听得“哐啷”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一阵瓷器破碎的动静,间或夹杂着宫人们怯懦的劝阻声。青鸾就算不进门,也能猜出大概缘由,遂决定暂时候在门外等皇后气消了再去请安。

果不其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帮吓得面色青的小宫女便被赶了出来。偌大的殿堂里只剩下了桂嬷嬷和皇后二人。青鸾见此景,知道这安怕是请不成了,便索性安抚着宫女们各回其所。

殿堂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迫,即便是价值连城,具有安神功效的龙涎香也驱散不尽空气中的哀怒之意。身材娇小的女子侧身坐在凤椅上,脸上尚还挂着斑驳泪痕。那双凤眼里说不清是怒是悲,只是目光冰冷如霜。

地上尽是破碎瓷器的碎片,那老妪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碎瓷。

“本宫本以为贤嫔是个好东西,没成想她倒是在我朝凤宫漂漂亮亮地演了一出戏。怎么那么巧,本宫一召她入宫她就怀上龙种了?”

“娘娘!”不知是急是慌,面前的嬷嬷竟大声喝住了皇后的话锋,额上亦是冷汗连连,“这种玩笑话,娘娘怎能乱说。”

皇后觑她一眼,却是冷笑:“素闻贤嫔待人和善,为人心所向,没想到这才短短一日就连嬷嬷你都要护着她了。”

“娘娘何必这样伤老奴的心,”正拾碎片的嬷嬷抬起头,叹息道“难道这么多年了,奴婢一心为谁,主子还看不出来么。”

皇后脸色亦是一沉,绞着雪白绢子的手暗自用力。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心神意乱,甚至无辜揣测其身边人来。她明白,当务之急是先稳住自己再作谋算。

“不如……本宫去找太后商量商量对策,兴许太后帮得上本宫?”

嬷嬷闻几乎是眉头紧蹙:“娘娘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皇上的儿子就是太后的孙儿,皇上的女儿便是太后的孙女。血浓于水,难道她会帮着您谋算亲骨肉不成。”

皇后神色一黯,抑郁之色如浮云蔽上眉心:“这样的事,她又不是不曾做过。”

桂嬷嬷猝然抬头,眸光沉沉:“娘娘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好皇后的本分,体恤嫔妃,为皇上分担忧虑。您贵为一国之母尚且要担惊受怕,她宸妃等人又岂能安枕”见皇后并未开口,老妪眼神见无奈之色渐浓,“此时您非但不能心生妒忌,反而要善待贤嫔。如此,即便真出了什么岔子也一律与您无关,而在皇上和太后眼中,您无疑是个贤后。”

“嬷嬷提点的是。”一直闭目倾听的女子缓缓睁开双眼,不过是一瞬间的阴厉,她便已轻抚长鬓,笑意盈然如暖春的娇艳之花,“传本宫口谕下去,我要亲自到福寿宫向太后道个喜。”

第贰拾陆章 华霓之局 5

朝凤宫长廊的一角,有女子柳眉微挑,紧咬下唇,一双吊风眼中含满了恨意。

适才又有御医奉了皇后之命替她检查,那太医只淡淡扫了一眼便断定沁儿脚上有伤,更不适合在大典上献舞。沁儿步步为营走到了这一步,如今大典在即,她自然不会甘心,但也更清楚这种事纠缠无益。更何况为了在皇后面前做戏,那种舞鞋她只穿过这一次,何来受伤之说?

这精心设下的局,她人看不透,后宫之主又怎会不明白。皇后这次是铁了心要将青鸾送到皇上眼前,她不过是个宫女,又有何能力抗拒。

沁儿本想另寻一条路,却不料贤嫔偏偏在此时怀得龙种,也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皇后此时一心扑在这一胎上,更不会考虑替换花蕊人选了。

贤嫔怀孕这件事旋即传遍了后宫,一如一石惊起千层浪。即便第一个诞下皇子的人是素来贤良淑德,不争不抢的贤嫔,但对后宫妃嫔来说亦是极大的威胁,这些主子们又怎会坐以待毙?

皇上的诏书接二连三下来,各种封赏源源不断。贤嫔也由嫔晋升为妃,一时间恩宠万千。

而经过这一事,青鸾与怡霜也算是相识。贤嫔在熙宁宫的那番话始终令她感动不已,她虽不知旁人,但自己和怡霜都是真心希望贤嫔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产期的。青鸾临走时还特意嘱咐了几点孕妇忌口和注意事项,才算安心。

回宫之时,离皇后所在的正殿还有几步,便听得“哐啷”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一阵瓷器破碎的动静,间或夹杂着宫人们怯懦的劝阻声。青鸾就算不进门,也能猜出大概缘由,遂决定暂时候在门外等皇后气消了再去请安。

果不其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帮吓得面色发青的小宫女便被赶了出来。偌大的殿堂里只剩下了桂嬷嬷和皇后二人。青鸾见此情景,知道这安怕是请不成了,便索性安抚着宫女们各回其所。

殿堂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迫,即便是价值连城,具有安神功效的龙涎香也驱散不尽空气中的哀怒之意。身材娇小的女子侧身坐在凤椅上,脸上尚还挂着斑驳泪痕。那双凤眼里说不清是怒是悲,只是目光冰冷如霜。

地上尽是破碎瓷器的碎片,那老妪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碎瓷。

“本宫本以为贤嫔是个好东西,没成想她倒是在我朝凤宫漂漂亮亮地演了一出戏。怎么那么巧,本宫一召她入宫她就怀上龙种了?”

“娘娘!”不知是急是慌,面前的嬷嬷竟大声喝住了皇后的话锋,额上亦是冷汗连连,“这种玩笑话,娘娘怎能乱说。”

皇后觑她一眼,却是冷笑:“素闻贤嫔待人和善,为人心所向,没想到这才短短一日就连嬷嬷你都要护着她了。”

“娘娘何必这样伤老奴的心,”正拾碎片的嬷嬷抬起头,叹息道“难道这么多年了,奴婢一心为谁,主子还看不出来么。”

皇后脸色亦是一沉,绞着雪白绢子的手暗自用力。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心神意乱,甚至无辜揣测其身边人来。她明白,当务之急是先稳住自己再作谋算。

“不如……本宫去找太后商量商量对策,兴许太后帮得上本宫?”

嬷嬷闻言几乎是眉头紧蹙:“娘娘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皇上的儿子就是太后的孙儿,皇上的女儿便是太后的孙女。血浓于水,难道她会帮着您谋算亲骨肉不成。”

皇后神色一黯,抑郁之色如浮云蔽上眉心:“这样的事,她又不是不曾做过。”

桂嬷嬷猝然抬头,眸光沉沉:“娘娘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好皇后的本分,体恤嫔妃,为皇上分担忧虑。您贵为一国之母尚且要担惊受怕,她宸妃等人又岂能安枕”见皇后并未开口,老妪眼神见无奈之色渐浓,“此时您非但不能心生妒忌,反而要善待贤嫔。如此,即便真出了什么岔子也一律与您无关,而在皇上和太后眼中,您无疑是个贤后。”

“嬷嬷提点的是。”一直闭目倾听的女子缓缓睁开双眼,不过是一瞬间的阴厉,她便已轻抚长鬓,笑意盈然如暖春的娇艳之花,“传本宫口谕下去,我要亲自到福寿宫向太后道个喜。”

第贰拾柒章 身陷囹圄 1

手捧药盅的青衣女子走得极为匆忙。

深冬的清晨尚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御花园中浓重的潮气使得空气更为清冷。即使穿了兔绒的棉衣,也还是会禁不住的全身发抖。

青鸾紧紧抱住尚还热气腾腾的药盅,脚下不敢有丝毫怠慢。昨日得知贤妃有喜,皇后连夜赶去福寿宫请求亲自照顾贤妃。太后大为赞叹之余,还赐下了几味珍贵药材,对保胎安神大有功效。青鸾担心药入她手反倒将好事办成坏事,一大早便亲手熬制,打算贤妃起床后便喂她服下。

昨夜太后高兴得紧,止不住地夸奖秦素月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同时也应允了决不让皇上因此冷落她。有了太后保证,那个思夫心切的女子自是心情大好,对青鸾的主动请缨没有多加考虑便同意了。

虽说皇帝有意让贤妃搬到福寿宫与太后同住,但碍于她体虚,行动不便,只得继续住在熙宁宫。贤妃又道怕服侍下人太多扰了清闲,便只留了几个得力的随在身边。于是熙宁宫的几个下人天天忙做一团,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御花园距熙宁宫还有一段路程,青鸾紧赶着路,身上竟也热了不少,渐渐筋络也舒展开来。

正要走出梅林时,忽然觉得池塘边似乎有什么人影。时辰尚早,青鸾好奇地拨开乱枝,才发现原是石板上躺着一个昏迷的宫女。那绯红的舞女裙,流星髻的法式,竟是几日不见的沁儿。

青鸾心下一惊,以为她遭遇了不测,忙上前扶起她来,却发现沁儿竟是喝的醉醺醺。身上一股呛鼻的酒气不说,数九寒天地倒在地上也不知几个时辰,浑身似冰一般。

“沁儿,醒醒。这是皇上下朝的必经之路,你不要命了!”

经这么一阵猛烈摇晃,醉酒的女子似乎恢复了点知觉,半睁开眼睛勉强地哼出几声作为回应。

“沁儿!”见她还有知觉,青鸾又伸出右手去拍打她的脸颊,不想不拍还好,这一下衣着单薄的女子竟嘤嘤地哭了出来,让青鸾一下束手无策。

“姑娘……是姑娘你……”她紧扯着青鸾裙裾,泪如泉涌。“我,我……”

见她这幅样子,青鸾立时便知是与那日朝凤宫之事有关。几天前还笑容灿烂的女子,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她心中亦有不忍。青鸾懂得那种感觉,看着自己最珍重的东西被他人夺去,想要挽回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原以为合舞多少能弥补一点沁儿的伤心,却不想皇后连登台的机会都不肯施舍于她。

青鸾只觉自己就像一个罪人,一个抢人之物在前,言而无信在后的罪人。

“你先起来,我再去求求皇后娘娘,沁儿你振作一些。”

“我什么都没有了,数十日的努力……没有用了。”沁儿在她怀中泣不成声,任青鸾怎样拉扯都纹丝不动。没想到沁儿看似瘦弱的身体如此有力,眼见日头已经升起来了,御花园逐渐开始有人走动,青鸾只得先放下沁儿,转身去找人帮忙。

待两个小太监来时,那女子早已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青鸾急于去熙宁宫送药,遂好生嘱咐二人后,匆匆赶往贤妃所在。

正殿在贤妃受诊的一日里已经被装潢过,门前两棵漆红的大柱格外明艳,雕龙玉横,金瓦琉璃,皇家气派呼之欲出。窗沿被细细勾勒上了华丽复杂的蟠龙飞天纹路,取了诞下真龙的吉祥意向。青鸾到时,怡霜正端着一盆暖水走出来,脸上尚带着一丝倦意,一看就是整宿未眠。

“姐姐。”

正踌躇着叫人通报,看到怡霜便赶忙叫住。那女子见是青鸾,疲惫的脸上隐隐透出一丝笑容。“青鸾姑娘若是为娘娘而来径直进去就好,娘娘这会儿正在梳妆,我还得将水调到正好的温度。”

青鸾忙道了谢,刚踏进屋内没两步,隔着木制屏风便听得里头关切道:“怡霜,你去休息吧,这些活叫别人来做就行了。”

“娘娘吉祥,奴婢青鸾见过娘娘。”绿衣女子恬淡一笑,如贤妃这般体恤下人的主子确实少见。如果当初自己是被她选中而非宸妃的话,恐怕现如今的境遇要好太多了吧。即使同为下人,也会互相羡慕能服侍好主子的宫人们,否则主子们造下的孽多半也是由下人来还的。

“青鸾?是那日朝凤宫的宫女么。”声音越来越近,原是已被人搀扶着走出了屏风。贤妃的气色经过太医一番悉心调理果然好了很多,红润的双颊仿若初春少女般明艳动人。“那日你救了本宫的锦儿,本宫还没有好好谢你。今儿个这么仔细一看,你倒的确个标志的美人儿。”

“娘娘谬赞了。奴婢今日来是带了皇后娘娘特地为您挑选的安胎药,娘娘吩咐奴婢务必要亲自送到您手上。”

“有皇后娘娘如此牵挂,本宫真当是受宠若惊了。”贤妃笑着起身,示意身边的宫女接过药盅,“快给青鸾姑娘搬座。”

青鸾还未坐定,门便被唐突地撞开。来者正是那日在房檐上险些摔下来的调皮郡主。大概是郡主来的唐突,只听哗啦一声响,贤妃手边的汤药倾洒在地,惊得众人都倒退一步。

“是奴婢没有留神,奴婢该死。”站在桌旁的小宫女脸色发白,连忙伏地认罪。

“小姑奶奶,你怎么又这么冒冒失失!”刚刚回来的怡霜见这一地狼藉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忙伸手拉过锦儿,让几个下人简单收拾。

“怡霜,你先看看有没有人烫伤。”贤妃顾不上坐下,连忙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别跪着了,快去上些烫伤药。”

“怎么又是你!”被称作锦儿的小郡主斜睨着青鸾,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被贤妃呵斥了才知稍稍收敛一些,却依旧嘟囔着嘴,“每次一见到你都得被姐姐骂,扫帚星!”

青鸾见她与贤妃虽为姐妹,但气质却是天壤之别。锦儿虽年少,但不该是是非不分的年纪,这样想着便不禁暗自叹息。不过眼下她顾不上劝慰郡主,只是看着洒落一地的药汤,面有难色。

贤妃看出了青鸾的担忧,柔声道:“不碍的,一会儿太医例行来为本宫检查,只需看看你碗中的药渣再照旧配一副药就是了,皇后娘娘的心意你已经送到了,无须自责。”

第贰拾捌章 身陷囹圄 2

青鸾闻言忙点了点头,心中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感动,只觉得自进宫以来便再没遇到过这样体贴的主子,更何况是出自一个蒙受圣宠,怀得帝裔的嫔妃之口。

她虽与贤妃相差不多,但那女子显然比她成熟太多。若说青鸾尚还透着孩提的稚嫩,那么贤妃已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每次见到她,青鸾便会想起很多年前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母亲亦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心甘情愿为夫君奔走了大半个江山,即使到了最后明白那个男子对她的爱已然不再,却仍倔强的生下了青鸾。她骨子里的刚强,眸光中的隐忍,常让年幼的青鸾感到心疼。

如今见到贤妃,便有种亲人的感觉,这无关乎她是不是高高在上的宠妃。青鸾希望她能真正得到皇上的爱惜,一直这般无忧无虑下去。即使只能在身后默默地为贤妃做事,她也会觉得欣慰不已。

思绪被一阵叩门声打断,她抬眼看去,门口正站着身着玄色官袍,臂挎医药箱的太医。恭敬地说了句“老臣打扰了”便被宫女请了进来。

“娘娘气色好了许多,接下来只需细加调养一定能顺利诞下龙胎。”

“如此有劳太医大人了。”贤妃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一旁的怡霜已将碗中残余的药渣端上前来。贤妃接手道:“这是皇后娘娘刚刚送来的安胎汤药,本宫行动不便,不慎碰洒了药盅,怕辜负皇后好意,还请您开出相同的方子让宫女们拿下去煎制。”

太医含着腰接过药渣,以手轻轻碾成粉末放在鼻息前细细辨认。然而这样简单的动作那太医竟花了许久,青鸾心下生疑,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果然见那太医的脸上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娘娘,这……”

“莫非是名贵药材?”贤妃亦是眉头一紧,“大人但说无妨。”

一种不好的预感顺着青鸾脖颈攀上,她只觉得后背凉嗖嗖地似有风灌进来。一面却又安慰着自己,只不过是操劳过度的错觉。

“恕老臣失礼,这汤药当真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么?“此语一出,室内立即静得吓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太医身上,青鸾亦是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之意。

“此药的确是皇后娘娘的赏赐,大人为何这么问。”

“兴许是老臣眼花,但这药中的确有孕妇之大忌——藏红花的药渣。”

藏红花!

青鸾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不禁冷战连连。藏红花历来为后宫中妃子们的忌讳,受过宠幸的嫔妃若是不合皇上心意也会被强迫服下这种药物,以此物导致她人人流产、滑胎的事亦是屡见不鲜。只是这药只经由她一人之手,怎么会出如此大的问题呢。

难道皇后……

不会。她是绝不会傻到亲自加害贤妃的,这等厉害连自己能都聊到,更何况这药材是太后所赐,若是追究下来,后宫恐怕要天翻地覆了。

“你个贱人!竟要加害姐姐!”年少的郡主虽不清楚藏红花的厉害,但看她人表情也大概猜出了个所以然,愤愤指责道。

“锦儿休得胡闹。青鸾姑娘是好心给姐姐送药,什么加害不加害的。”贤妃眉头紧蹙,命人拉开作势要冲上去的郡主。她并未发怒,却是镇定地坐回了太师椅上,一手将残余的药渣倾洒在地上。

“本宫今日身体不适,还请大人先回吧。至于今天的事,本宫不希望从他人口中听到,大人可是明白?”

“老臣明白,那老臣先行告退了。”在宫中行医多年,这等事太医自是有分寸。唯恐卷入后宫争斗,他便匆匆行了礼退了出去。其余下人也被一并遣散,只留下忐忑不安的青鸾。

她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若贤妃真要治罪于她,她也是百口莫辩,更不期望皇后能拉自己一把。青鸾心中忐忑不安,不禁抬头觑了贤妃一眼,却见那女子眼中竟有几分凄哀,一时间只觉得心中难过不已。

她想奋力去辩解,却知道一切都只不过是徒劳。这宫中唯一对自己好的主子也要因此疏远,即便她并没有害人之意。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梗在喉咙里,青鸾只觉得满腔尽是委屈与冤枉。

“青鸾。”

应声抬头,见面前的贤妃眸光复杂,眉间有优柔之色。“本宫相信你不会加害于我,也愿意相信这只是一场误会。但……”

“娘娘。”

“但为避人耳目,从此以后你不要再来熙宁宫了。”像笃定了决心,贤妃缓缓吘出一口气,那声音如轻叹,尾音拖出了淡淡忧郁之意,“否则事情传了出去,本宫也保不住你。”

心像被狠狠划开一道大口子,汩汩流出鲜红的液体。青鸾想大哭一场,却忽然觉得眼里已经什么也流不出了。她知道自己正在与那些看重的人或事正在背道而驰,渐行渐远。贤妃默然的神色与脑海中母亲笑靥如花的场景交织在一起,竟仿佛渐渐重叠成同一个模糊的影迹。

这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已有些依赖贤妃带来的关怀。奢望也好,希冀也罢,她多么希望熙宁宫能给她一个容身之处。

“你救过锦儿,又格外关怀本宫,这一切本宫都知道。你是个好人。但一仆不侍二主,本宫无法留你。”贤妃面有疲态,她停了一停,便有离去之意。

在后宫里寻到一个真正对自己好的人实在太难,舍去青鸾也只为了护她周全。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青鸾都懂。

“奴婢明白,奴婢谢娘娘大赦。”她俯在地上,郑重地向面前的女子磕了两个头,沉重地走出熙宁宫。如今的她只想在没人的角落痛哭一场,为自己的几度失去,为自己的遭人背叛。

青鸾浑浑噩噩地绕过回廊,心情依旧久久不能平息。她不敢想象如果方才之人不是贤妃,即便是任意一个主子,她有多少条命也不够抵罪。贤妃是真的信她,并非逢场作戏,这一点,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出宫门时又飘起了雪,不过几步便看到有绯衣女子倚杆眺望。这次的沁儿单裙外面罩了长绒大衣,飞瀑一般的长发披散下来如同流水,精细上了妆的眉眼透出迷离的魅惑之美,嘴角饱含深意的笑似乎一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青鸾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如同腾升到高空的泡沫般清晰地碎裂。若说之前还抱有侥幸,那么此时的她真正跌至谷底。

是局,又是局!

第贰拾玖章 身陷囹圄 3

已经没有力气愤怒或悲哀了,她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笑着。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太幼稚,太易轻信。

“真没想到能在这碰见姑娘,可是看望贤妃娘娘去了?”见青鸾不再向前,沁儿反倒迎了上去,媚眼如丝。

“为什么要这么做。”女子的双手在宽大的袖口里紧握成拳,肩膀亦有些微微地抖动,“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加害于我,真的值么。你说想要舞那支曲子,我便把花蕊让你一半,难道这样还不够么。”

“当然不够。”沁儿倏然收敛了笑,眼中寒光四溢,咬牙道“因为一开始,我要的便是独揽全局!谁稀罕你的施舍,什么只为乐曲而生,会相信这种蠢话的你也配成为花蕊?活在宫里的女人若仅仅只为了那些虚无的信念而活,不是太可悲了么。”

青鸾一时怔在原地,只喃喃道“那你为何要紧抓花蕊的位子不放……”

“真是好笑,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在我面前自命清高么。谁不知道花蕊历来是为了取悦皇上而设,谁成了花蕊,谁便有机会得到宠幸,逃离当下人的命运。”

取悦。

一时间,她只觉得大脑嗡嗡作响。所有解释都化为了这可笑的两个字,推着她走向另一条路。明明是为了逃离纷争,却没料到自己只不过是向着深渊前行。阳光请冷冷地打在身上,青鸾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寒气袭人。成为妃子,荣享富贵,从此家族扬眉吐气。这样的事,本该是世间女子的希冀,若在从前,她也许也会心存向往。

然而。

那个肯为她吹箫,肯陪她看流星划落的男子若是知道这些,会不会嘲笑她不过是个攀龙附凤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心里已经被这样一个存在满满地占据了,满到她宁愿放弃锦绣前程,也不愿错过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纵使走尽千山万水,也会在终点等着自己的人。

然而大典已近在眼前,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又如何脱身。背叛皇后,四面楚歌的日子又能撑多久?更何况她还有娘亲,还有家人。青鸾如今只盼着皇上眼高,看不上她这等俗粉胭脂,让她能够逃过此劫。

“怎么,还在心中窃喜?”沁儿见她这般模样,更是腾升一股无名怒火,“你听好了,我绝不会善罢甘休,是我的东西,我便要原原本本地抢回来,我们走着瞧。”

青鸾没有回应,她只是徒然地站在长廊上,不知所措。这短短一日里生出的诸多变故让她身心疲惫,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也仿佛失了色彩,变成了灰白的影迹。虽只一入宫门深似海,但她从未想过,即便卑微如她,亦有人会躲在暗中算计自己。青鸾倏地想起家乡,那时的自己虽然同样受人欺凌,过得不尽人意。然而那里却有自由,而如今她被送入宫中,度过了一载又一载,这许多日月中,她又得到了什么。

她随意拈来一片竹叶,轻轻含入口中,一曲悠扬的调子御风而出,化作万千思绪飘向空中。

御花园正中央,浩浩荡荡的队伍忽然因为为首之人的停留而滞在了原地。

男子身旁弓着腰,手捧一摞奏折的太监小心翼翼上前,对着那身着明黄龙袍星目剑眉的君王道:“皇上,怎么停下来了。”

“嘘。”男子将带有玉龙板指的食指竖在嘴前,轻声道,“你听。”

若有若无的熟悉音律穿透婆娑树林,以最舒缓的姿态传入众人耳畔。时而如花瓣上累累欲坠的露珠,时而如竹林中斑斑驳驳的阳光。听着只觉得心里像融开了雪一般,酥酥麻麻却又无比惬意。

“这是不是裕臣王爷的小调?”

“调子倒是他的,不过并非他吹奏出来的。”年轻的君王眼中浅浅蒙上了一层云雾,一时叫人猜测不透他心中所想,只有嘴角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昭示了他还不错的心情,“这调子经此人一出,竟变得有几分悲离,带着萧索惆怅之感。”

董毕怔了一怔,忙道:“皇上要是不想听,奴才立刻派人遣走那人。”

“不必了。”皇帝默默摇头,旋即道,“说起来今日怎么没见到五弟?”

“王爷刚下早朝就急匆匆地走了,似是有要紧事办,不过具体是什么奴才就不清楚了。”

天子并未再追问,却也不继续赶路,只是站在园中静静聆听那曲中的无奈与忧伤,仿佛是在细细思索什么。他并不知道吹曲之人究竟遇到了什么,宫中之人活着本就不易,即便是生在帝王家,仍有无尽的忧愁与烦扰。他作为一介君王,从不曾主动留意他人的辛酸苦楚,但这曲子蕴含的那种情感却足以唤起他心中极强的共鸣。

声音逐渐弱了下来,皇帝随手翻过董毕手捧着的一张奏折。迫近年关,边疆大事却依然烦扰不断,大魏国有太多的政务架在这个年轻的君主身上,他无暇去考虑别的事,也没有机会容得自己放纵一番。

这储君之位本该是属于五弟魏裕臣的,太子死后,当年的皇后亦是极力举荐五弟,而非他这个常年不在宫中的皇子。但裕臣生性薄凉,喜过闲云野鹤,坐看云卷云舒的生活。他为了成就兄长霸业,甘心让出了皇位。而相比之下,雄心勃勃的裕灏确实更适合权掌天下。若不是他兄弟二人相互配合,又怎能稳住动荡不安的江山。

皇帝这样想着,已是不动声色地唤过董毕,低声道:“你们在此候着,朕去瞧瞧。”

第叁拾章 身陷囹圄 4

而此时,还未休息的贤妃已迎来了清晨第二个不速之客。

怡霜前去开门时被眼前的人惊得一颤——行走如风,眉目如画的男子显然是刚下早朝便径直来到了这里。乌紫发黑的官服上缀着翔云巨蟒图腾,不同与往日的白衣飘然,而是透出了不可言喻的皇家霸气。刀削似的刚毅下颚微微扬起,逆光中的男子散发出的仿若浑然天成的庞大气场,令在场之人无不惊愕万分。

“奴婢……见过王爷!”

“今儿个究竟是什么风,吹来了这么一位贵客。”贤妃放下茶盏,浅笑着看向男子。立时便有小厮般来了梨花木椅,同时呈上了新茶和果点。

这个同样执掌半壁江山的王爷显然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他平日里极少出现在后宫之中,更别提与皇帝的妃子们有任何交集。纵使外面传他俊朗非凡,不似人间长成,有多少妃嫔宫女甘冒大不韪想要见他一面都难能遂愿。今日他肯亲自登门拜访,也着实是件令人吃惊的事。

“娘娘有礼。”

既然是已怀有龙胎的妃子,论礼数便该敬重三分。裕臣双手抱于胸前,却全然没有坐下的意思。“本王一向明人不说暗话,今日前来也是有事相求。”见贤妃没有打断,他便上前一步,目色隐隐透出焦虑。“方才听说一个送药的宫女有加害娘娘的嫌疑,皇上忧虑国事,因此本王想带走她亲自审讯。”

“王爷的消息果然灵通得很。不愧是掌管军机要务,一统六部的人。”贤妃环视四周,心中已大抵有了盘算,却并不接过男子的话来。

“娘娘谬赞。只是本王听闻贤妃一向以贤德名望后宫,下人们亦希望服侍这样的主子。现如今宫女蒙冤,娘娘也希望先调查清楚再行处置吧。”

贤妃闻言眼中微有讶然,只道“敢问那个名为青鸾的女子是王爷什么人,竟劳王爷如此上心?”

“朋友而已。”

“朋友?”贤妃不咸不淡地重复一句,神色安静如冬阳下一池静水,万千思绪尽在一双水眸之中。

她的平静却在裕臣心中掀起一番狂风骇浪——谋害龙种再怎么说也是无可赦免的死罪,更何况第一个孩子皇兄他更是视若掌上珍宝。就算贤妃再体恤下人,对亲生骨肉的保护恐怕也令她不得有丝毫轻怠吧。

换言之,错杀一千,不可错过唯一。

“娘娘莫非不打算给本王这个面子?”贤妃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心急。话锋一转,陡然显出了敌意。

“本宫若是一定要亲自彻查呢。”

男子脸色一沉,已是十分不悦:“娘娘怕是不会乐于见到这样做的后果的。”

“王爷!”不料贤妃忽然起身,脸上笑容殆尽,“就算王爷是这朝中顶梁,我熙宁宫也不是任何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如今王爷的侄儿险些遇害,您却擅闯后宫跑来这兴师问罪,叫本宫如何给这个面子?难道之前种种错在本宫不成。”

即便是温柔贤淑的女子,亦会有自身底线。况且裕臣知自己此番突兀地闯进来于情于理不合,之前的锐气已挫了大半。

他刚要开口,却被贤妃一语拦住。“王爷若真是消息灵通,又怎会不知青鸾早已回去,此时大概已在朝凤宫侍候皇后娘娘了。”

见面前的男子煞气瞬间消散,贤妃重重叹了口气,眉目也逐渐柔和下来。“本宫知道青鸾是个好姑娘,发生这样的事也是遭人陷害。本宫已经派人暗中调查。关于此事,还请王爷不要插手,不然闹大了的话对她势必会有影响。”

“娘娘宽宏大量,是本王失礼了。”

得知青鸾无事,他心中便仿佛卸下了千斤巨石。裕臣起身辞退,又觉得之前做法实在欠妥,遂转身道:“今后若娘娘有事,在下定当鼎力相助,之前冒犯还请海涵。”

“王爷请慢。”贤妃轻轻推开身边搀扶的侍女,蹒跚着走到男子身边,附耳低语道,“还希望王爷能看清你二人之间的差距,青鸾此番被选为花蕊,这您也是知道的。本宫实在不想看到你与皇上兄弟二人有朝一日……”

“娘娘多虑了。”似忽然被什么东西揪住心口,裕臣只觉得一种烦闷堵塞呼吸,“本王与她,并非您想的那样。”

如此最好。

贤妃在心中默念一句,他却已经走远。步履生风,行色匆匆,却恰好暴露出了他的无奈。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未来的事谁也预料不到,而她身为皇上的妃嫔,也只得尽力而为。纵然今后有惊天骇浪,只要眼下安好便足矣了。

她缓缓转过身子,一口饮尽杯中的热茶,吩咐贴身侍女道:“怡霜,本宫倦了。今日若再有来访者一概不见。”

窗外的雪依旧下个不停,今年的冬天仿佛格外寒冷。屋里的火烧得极旺,时不时发出噼啪声响,像什么东西被烤焦了一般。但女子似乎仍觉得不够,一勺一勺舀着水兑进煤块中。

短短半日之内,三件事的打击对她来说已是太多。眼下的身体丝毫感觉不到屋内的温暖,即便她自己都觉得生存后宫这样未免太过脆弱,但仍是振作不起来。

她想见子臣,从来没有这样想见他。

如何拿一颗爱上别人的心面对一个统率天下的君王?即便青鸾知道要趁自己还陷得不深赶快抽身,回到那个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但不知为何,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起了身,向着那条熟悉的曲幽小径走去。青鸾说服着自己,所有都会结束。她只要远远地,远远地见一眼就好。

然而一直走到御花园中心,也不见男子半个影子,这才恍然发觉其实已有多日没见到过子臣了。怪不得,这几日心里总像少了什么似的。那个会温柔笑着的男子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大魏朝的上空再也没有了他的袅袅笛音和气息。

“你果然会来。”

第叁拾壹章 身陷囹圄 5

忽然听到不远处一个沉着而清亮的声音。青鸾顺势看去,潭水边一方雅亭内,一个绰约的身形正背对她而坐。亭内摆放了玲珑棋盘,身着浅纱素裙,披天绒长衫的女子独坐一面,似是早就笃定她会来这里一样。她身旁的侍女手捧暖炉,散着氤氲的热气,正浅笑着看向青鸾。

虽然不知亭中坐的是什么人,但有一种直觉,这个女子定是个美人。随意挽起的长发甚至连发簪都不装饰一支,背影如同流云,只觉得格外清新脱俗。然而待青鸾走过去时,却倒吸了一大口气。本不该在此出现的女子巧笑嫣然,似是连青鸾的反应都猜到了一般——

瑾皇妃。

“奴婢见过娘娘,娘娘……”

“许久不见。”她两指拈起一颗白棋,秀雅柔美的脸庞上扬起一丝笑意,“那些世俗的规矩还是免了吧。来,陪我下盘棋。”

青鸾随之莞尔,她忘记瑾皇妃不同于别的主子,而皇上迷恋的大概正是那淡泊如水的性子吧。她在对面落座,落落大方地为自己斟上了茶,这才看到对面的皇妃脸上笑意渐深。

“娘娘不是在别苑静养么,怎么……”

清脆地落子。皇妃似乎一门心思都在棋局上,头也不抬地回道,“还不是为了你。”

“我?”

“若不是他托人来请我出去,我怎么会放着清闲日子不过跑来看你这笨丫头。”一番话说得青鸾云里雾里,她却是掩嘴轻笑,“看来我是要一直待到大典结束了。”

他……

青鸾的心猛然一跳,那种难以抑制的情感再次跃然心底。是他,是那个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原来他还记得自己,原来他心中亦有自己的存在。

“您认识子臣?”

“是故交呢。”女子轻笑,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浮在唇边,“不然谁会答应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

青鸾想以微笑回应女子,却无奈心中一下涌出太多情感无处安放。子臣既然肯拜托瑾皇妃,那么她可不可以认为那个男子其实是惦念她的。

可为何不是亲自前来,为何不肯见见自己。与皇上熟识,又与瑾皇妃是至交,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生命中谜一样的琴师,究竟是何来历。

“你也不必多想,他近日太忙,无法亲自来见你。”看出了面前女子的不安,皇妃看似不经意地解释,心里却忽然明白了裕臣的用意。那样刻意地隐瞒自己身份,是怕伤了她吧。

亦或,欺骗自己。假装二人之间并不存在身份的差距,假装所有不可能都可以变为心中期望的那样。

裕臣呵裕臣,这个不谙世故的小宫女究竟在你心中占据了多少分量,让让你明明知道是徒劳也愿执意一试。

瑾皇妃轻叹一口气,落子时也因无法全神贯注而缓慢了许多。二人一时相对无言,却见青鸾已推开了棋盘,直视着自己的目光平和而悠远。

“娘娘,请恕青鸾恐怕下不完这盘棋了。”

“也罢。”女子单手扶额,眉头微微蹙起,眼中却并无怒意,“我无意强求,想必你也需要冷静冷静。”

青鸾起身告退,无论如何,在这个时刻能遇到皇妃总是极好的。数年都不曾走出别苑的她如今肯动辄回宫替子臣保护自己,也使青鸾下意识地感觉到了身边潜伏的危险。确实,如果贤妃那样的事再次发生,就算有几个瑾皇妃也救不了自己。

低头想得入神,竟未发觉面前已有一行人拦在了身前。青鸾见脚下一团黑影,不禁猛地抬起头来,这一看她身形竟止不住地一抖——面前之人正是现在她唯恐见到的人物,宸妃。

那女子聘婷地站在面前,今日着了玲珑珍珠束腰长衫,下身配搭了赤色流苏裙。如此浓烈的色泽却被件灰色雪披风罩在下面,有种遮掩不住的惊艳。由于只是浅浅上了胭脂,本苍白的脸色更显得寡淡,那种仿若厌世的绝美,便是宸妃长宠不衰的至宝。

“放肆!”宸妃身边不知何时换了下人,长的倒是平淡无奇,偏偏生得一双厉目,恰到好处地替宸妃表露了本意。身后尾随的贵人们原是信妃的追随者,只可惜树倒猢狲散,如今的华薇宫已冷清的如同冰窖,连路过的主子们都怕沾染了晦气,这些风华正茂的女子们没理由不去另寻靠山。

“姐姐,这蹄子是故意的,仗着是皇后身边的人就不把您放在眼里。”有贵人愤愤开口,一副替宸妃出头的样子。

“她是何居心难道本宫看不出来么。”宸妃并不领情,只是神色清冷地瞥了身后之人一眼,淡淡道,“何时用你们来告诉本宫怎么做了。”

贵人们自讨没趣,又不敢多言,只好缩缩脖子把话憋回了肚子里。眼瞧着又是一出闹剧,青鸾自知宸妃对她有恨,这次断不会轻易放过她,便不慌不忙地行礼道:“奴婢失礼了。娘娘吉祥。”

“啪”一掌掴在脸上,促不及地青鸾只觉得脸颊一片火辣辣的痛。她惊愕地抬头,却见高高扬起右手的宸妃和一班笑得花枝乱颤的贵人们,一时间只觉得一阵羞辱和恶心从心底升起,她捂住胸口不住地喘息起来。

“你胆子倒是大!”

宸妃复又扬起手,只是还未落下便听得一声“住手”。一行人抬起头,向着声音的源头寻了过去。亭子的正前方,雪衣女子傲然直立,肃穆的神态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宸妃的神色在那一刹变了又变,竟如见到地狱修罗般惊慌失措。身后几个新晋封的贵人虽不认得眼前之人,但见宸妃已然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行了大礼,自然也不敢怠慢。

一时间,局势仿佛发生了奇妙的逆转,空旷的玉石路上,群跪在地的妃嫔与侧目而望的女子,气场的剧烈碰撞使得青鸾不知所措。

“臣妾见过瑾皇妃,皇妃吉祥。”

未曾料到一向不谙世事,不拘礼节的瑾皇妃竟有如此大的震撼力,青鸾一时愕然,旋即退到了女子身后。

“邢嫣,你便姑且跪一跪吧。”冰冷的话语掷地有声,平日温和的女子竟如同换了副面孔。而面对瑾皇妃的呵斥,一向目中无人的宸妃只是默然垂着头,竟不敢有一句反驳之言。

扑了宸妃嚣张的气焰,那女子便似一刻都不想多留一般。更何况后宫的尔虞我诈在她眼里,本就卑微而滑稽。瑾皇妃扔下棋局带着青鸾与身边的小丫头径直走过,对地上跪着的一行人竟是看也不看一眼。

青鸾从未见过邢嫣有如此怕人的时候,即便是面对皇后,她的势头也弱不了几分,心中便没来由地对皇妃生出钦佩之情。

已走出数步的瑾皇妃这才感觉到身边有异样的目光,刚回过头,便见一张写满了崇敬之意的脸紧贴着她,她下意识用手一推,嗔怒道:“你这是什么怪模样。”

见转眼间就忘了方才的耻辱,此时笑得没心没肺的青鸾,她也不忍再多说什么。但却仿佛突然明白了裕臣这样奋力保护她的原因。是啊,她也不想再见到被权欲后宫吞噬本心的人了。这样善良的女子,她亦不想见到有朝一日,她手染鲜血的样子。

“娘娘,这次回来是不是向太后、皇上,皇后请个安?”身边的小侍女开口问道,这才给二人提了一个醒。

“不必了,”甚至未加思索,皇妃便回道,“我不过回来看一看,本也不打算久留,无需如此兴师动众的。”

只是……唯恐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瑾皇妃走了很久,身后的贵人们才敢怯懦地提醒宸妃站起身来。然而她却并没有多言,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前方,一双秋水般的皓眸深似幽谭。

难道听闻贤妃怀孕,就算是一向气定如山的皇妃也终于沉不住气了?此番出现,究竟又要掀起怎样的巨浪才算罢休。

贤妃,就算你最先怀得帝裔又如何,波谲云诡,险象环生的后宫里,从没有人能够平静度过。皇帝并非没有孩子,而是从来没有妃嫔能够安然生下孩子。这宫里,从来不乏处处设局,步步为营之人。这样想着,宸妃的嘴角渐渐浮起一丝冷笑,在众嫔的搀扶下慢慢直起腰身,嘴里嗫嚅道:“妹妹们,好戏就要开场了。”

第叁拾贰章 不如不见 1

皓月的银辉映彻苍穹,投下一世斑驳的光影。宝和殿红瓦琉璃掩映着檐上巨大的游走蟠龙,浩然气势的宫殿坐落在雪地皑皑之上,仿若洁白无瑕的玉盘上镶嵌了一颗绝世明珠。

一排排此起彼伏的滚金瓦顶如同金色波涛,与月光交相辉映,融在华美的霓虹宫灯下,流彩万千。放眼望去,白日里熠熠生辉的殿群此时竟有种宁静优雅的瑰丽之美,一如天上宫阙。

偌大的殿堂今夜灯火通明,环绕四周的白玉栏绽放出宁美阒静的光,上雕鲛绡绮龙,栩栩如生,与重殿庑檐顶上的十只珍奇走兽相映成趣。浑然天成般的玉石宝座写满了皇家的威严与辉煌,折射出摄人心魄的肃穆之美。

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汉白玉长阶两旁各站十六个宫女,身着芙蓉深色袍服,素色礼服尽显温婉娴雅之态,高邦的发髻无一不别上了景福长绵簪,预示着新一年的吉祥如意。宫女们手中的锦红镀金放盘上,或摆着奇兽馥郁香炉,或置一两盏青玉为底,白金为身的宫灯。越临近大殿,手中之物便愈是珍奇,尽显奢华。

长阶盘龙玉雕白石的另一侧,各有相同数目的宫女,着的是石榴红丝质长裙,以桃色湘妃玉带系腰,半钿撑开一头乌发,别以珊瑚珍珠簪,将高贵气质展现的淋漓尽致。这一侧皆是精心挑选出的女眷们,或福晋郡主,或王亲贵族,手捧精致和田玉盘,尽是些玲珑小菜,海味山珍。只等上面一声传唤,便忙不迭地送了进去。

不同等级的臣子们各着严格规制的官服位列两侧。品级最高的自是殿内赐座,次之则殿外侍坐,而七品之下便只能候于宫外,只等吉时一到,皇上下令,才可高举酒樽向着正北天子所在的地方郑重饮下杯酒以示皇恩浩荡。

偌大的殿堂不下百十余人,频频举杯,觥筹交错,几巡下来已有不胜酒力的人面露红光,双目微熏。

天子两侧为皇后,太后。那个身材娇小的六宫之主今日袭金色广袖百仙凤服,上缀点点迷离金花,朵朵丹色祥云。内着朱红天丝薄衣,描画着的是九凤朝天。一头青丝如瀑散在肩旁,用玉钗金冠为底,东海明珠为饰,端的是一副极为雍容的姿态。女子臂上挽银丝作纱,金镯环手,依稀见眉间有牡丹印记,佳容万千。二人手边又依次坐了妃嫔数人,皆是精细描画了妆容,大殿之上仿若群花竞开,百般光熠。

正中天子一袭明黄龙袍,乌黑的长发束于脑后,头戴玄纱冠冕。英眉高高上扬,挺拔的鼻梁下,略显妖异的唇边仿若缀着空花月影,笑意正浓。

这边殿内酒意正浓,年关的最后一日人们饮酒作乐,赋诗吟唱,无不希冀着新一年的美好。然而后殿换衣间那卷着尘埃的垂帘后,却有女子淡妆襟坐,眉锁愁意,手边一壶清酒,明明是笑着却让人看了心疼。

这一天终是到了,逃不脱避不过。她的舞技绝美娴熟,而她,却不愿为这天下至尊舞上一曲。

只因这一出场命运便会为之改变,无论是否被皇上选中,她都注定成为宝和殿不朽的惊鸿。皇后只不过要培养出她俘虏皇上,她又怎敢寄希冀于子臣——他不过是一介琴师,若恰巧深得皇上喜爱,仕途便会顺利一些。若不幸有违圣意,落得凄凉下场也只是一念之间。

她怎么忍心因为自己而给他招致不幸。

只是,如果可以,真想听他再为自己弹奏一曲,再为他翩翩起舞。

“姑娘,赶快更衣啊!”正暗自神伤之时,却是桂嬷嬷一把掀开卷帘,她见青鸾还那样呆呆地坐着,心中直急得起火,“你可是这大典的压轴戏,若是砸了,朝凤宫的人便都要毁在你手上。”

这句话如同当头一棒,让青鸾猛然惊醒。的确,不能再这样低靡下去了,她的肩头还背负了太多别的东西,即便是为了那些善待自己的人,她也要挨过今晚。

青鸾随手扯来桌上的珍珠衫舞衣,却只觉得那五色流光刺得她双眼生疼。那样华丽的颜色,本不该出现在自己生命之中。那一瞬,不该在此时想起的场景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呈现眼前,蚕食着她最后的理智。

“嬷嬷,青鸾这就更衣,请您宽心吧。”

即便这样说着,却依旧没有勇气再次触摸那彩服。在她看来,这光芒并不属于一个名为青鸾的女子。那是毒,入骨的寒毒,噬人心魄。

她坐到镜台前,垂散下三千青丝,用兔毛刷沾了玫瑰露,有一下无一下地梳着。打开青铜盒,取出半钿,将青丝绾作团髻,又以楼兰白钨石作钗朵,在左侧发间斜插了两颗白珠。那宝珠光润明耀,透着莹莹夜光,精美而端庄。

梳妆作罢,便捻了小撮水粉润湿,细细拍打在脸上,玉浆经此一融,化于白皙的肤质内,衬托那青黛勾出的柳细眉,便如远山淡扫,宛若天人。

妆毕,已听得乐声响起,便再不做停留。数名青衣舞女自两侧旋转而出,一时间令人眼花缭乱,直觉的阵阵绿影夹杂着一股幽香。待众人目光如数聚向舞台,那一抹绝世身影便由此而出。女子婀娜地站起身来,泠泠一笑,笑靥虽美,却有淡淡的悲凉自眸中流转。

然而台下却是一片低呼——青鸾竟然只着了月牙白的宫女装,略显宽大的袖摆自她削瘦的肩膀垂下,逶迤在身后。牡丹烟纱碧霞罗裙掩着一层细腻的薄纱,腾升云雾缭绕之感。这一身装束虽然简单至极,偏偏青鸾肌若凝滞,气吐幽兰,举手投足间都带出了别致清幽的美。

本该是盛装华服的歌舞,如今却似一曲小调,轻抚着众人酒过三巡的醉意。那一抹似水柔情,被融在了舞姿之中,以蹁跹之姿呈现众人。随着乐曲的陡然变化,身侧伴舞之人也疾速旋转离去,一如绿涛,一如涟漪。

待前奏减弱,即将迎来独舞之时,台上便只余青鸾一人。她微微扬起头,绝美的侧脸在月光映射下显出精致的轮廓。那一瞬,仿若要凌空飞去,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乐曲就这样突兀地停住了,尚还陶醉其中的人们被这戛然而止的乐曲搅了兴,登时面面相觑——然而这并非事先设计好的,青鸾僵住动作,向着乐师看去,却见那人也只是涨红了脸,手中的箫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本是寒冬之夜,豆大的汗珠却从乐师额头滑落,他一双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乐师身后,沁儿望着众人恼怒的神情却是笑意正浓,那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青鸾,以一种近乎挑衅的目光鄙视着她,仿佛要将面前之人蚕食至尽。

青鸾恍然明白过来,沁儿口中的不肯罢休是何意思。然而她纵也没想过,竟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罢了。

第叁拾叁章 不如不见 2

台上的女子忽然展开笑靥,之前哀恸之意转瞬即逝。这样不是很好么,不用背叛自己,不用背负那么多人沉重的担子。这就是上苍为她选好的路,因延误大典而致死罪,不是恰好可以摆脱这面残忍的宫墙,可以释怀这份没有结果的情愫么。

就在即将放弃的一瞬,隐隐传出了笛音。

来自台下的婉转之声,起初只是微弱的声影,之后便愈来愈强,将这片尴尬的寂静掩于那天籁之音下。吹奏的,可不正是那独舞的曲调!

青鸾感到身体如同不受控制了一般跳动起来,随着那一丝环绕耳边的笛音,脚尖捕捉着虚无飘渺的音律不住旋转。那音色她怎会不认得,不止一次在梦中响起,只因了他时常以此和曲——是子臣呵。

女子嫣然一笑,这一笑顿时令月光黯淡,宫群失色。仿若三月桃花明艳动人。是了,这原本便该是他铺的曲,也只有他,才能创出这人间绝音!

青鸾只觉得君臣宫嫔都不复存在了,寂冷的天地之中只有他,用这一曲悠调引她走向有光的地方。他为她谱曲,她便为他起舞,舞出这人间之最,舞出这一曲霓裳之舞。

独舞在不知不觉中结束,待人们反应过来时竟是响彻云霄的喝彩之声。青鸾跪在舞台中央,一双皓眸却不安分地向台下寻找。那一袭白衣,腰间佩玉的温润男子究竟在哪里。

“五弟的笛子炉火纯青,比起你的古琴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臣弟谢皇上夸奖,”男子淡淡而笑,眼神却刻意避过青鸾,“不知皇上可否看在臣的薄面上饶过这出了纰漏之人呢。”

未见白衣,却见身着紫色蟒袍,头戴束发紫冠,脚蹬玄色朝靴的男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如刀裁,眉如墨画,还是那般翩翩风度,明明念过千万次,为何此时此刻在青鸾眼中,竟陌生得难以辨认。

裕臣……子臣……

原来他便是那拱手让掉河山的王爷,原来他便是那大魏国权倾天下的砥柱。什么琴师,什么至交,真是骗得她好苦。这样和自己身份相距十万八千里的人,不过随意说了一句,她便痴痴的信了。怎么忘记他同样姓魏,忘记他若真是琴师,怎可随意出入宫廷。

“五弟说笑了,这花蕊朕可是舍不得杀呢,董毕。”

“奴才明白。”有大内总管手垂拂尘,眼笑得眯成了一道线。他自然懂皇帝的意思,难得有他中意侍寝的人,这宫女怕是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皇帝高兴,众臣心里也多了几分轻松,一时间纷纷举杯,高呼万岁。

天子左侧那身着凤服,以袖掩酒的女子却是一分笑一分哀。笑得是自己培养出的宫人终于入了皇上眼,从此为巩固后位多了筹码。哀得是她这般大好青春,却要为她人作嫁衣,将别的女子送给自己挚爱的夫君讨欢。这一喜一愁尽融酒中,仰杯之时只有清泪无声滑落。

青鸾忽然对皇后有了几分同情,爱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触摸不到,这种感觉大概是深入骨髓的痛楚吧。这宫中有太多的不愿,即使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意,只不过谁挨过去了,便是柳暗花明。

她目光冷冽地看着台下举杯的男子,依旧是那么从容不迫的身影。青鸾想看清他脸上究竟有几分笑意,却无奈自己早已模糊了眼,分不清迷离的光影中几许是真,几许是假。

直到回到后台简陋的木质房子中,看见桌上红锦盒内珠光毕现的赏赐,她才恢复了知觉。用手轻轻触摸那珠宝,却似被什么蛰了手一般生生地疼。

门外站着几个随时准备为她沐浴更衣的宫女,这一夜宠幸后从此飞黄腾达,是太多女子可望而不可即的梦。盘中玫瑰花瓣散出的香气,醉的人有几分痴迷。她还未卸下发饰,便已听得叩门声夹杂着总管尖细的嗓音。

“请姑娘快随奴婢们沐浴更衣。”

手中紧握的珠钗被她狠狠一掷,应声断为两半。青鸾将赏赐扫落一地,目光透出冷冷的恨意。

我不要这些,不要这些污了我的眼!

她夺门而出,此时只想当面问清子臣,将这一切的一切收尾。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走一条被他人选好了的路。

身后的婢女们还没反应过来,青鸾已穿着白色宫装逃到了宝和殿的前门,在人头攒动的大宴上拼命欲要挤到前排。她知道大魏国年轻的王爷就坐在那里,他好音律,喜闲静。即使斡旋于宫廷巨大的黑幕中,也能来去自如,不染纤尘。只是现在想起这些,她只觉得可怕,仿佛一盘精心设下的局,无形中自己已被当做一颗棋子,难以脱身。

“让我见王爷!”被侍卫拦住的青鸾眼中只有那袭紫色蟒袍,几乎忘了礼节脱口而出。刚要被止住,却见那男子已然回了身,淡漠地摆了摆手,向自己走来。

那一刹那青鸾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真的只是走向自己,在灯火凄迷中,在人群涌动中。若来了,从此便再不离开,再不会放开牵着的手。

落泪,被疾速地拭去。青鸾跟着他一路走出大殿,来到墙外僻静的宫道上。

他不语,便只是看着女子脸上的泪痕。金线绣出的巨蟒给人畏惧之感,名叫威严的东西透过男子精致的脸庞彰显而出。

“你都知道,是不是。我入选为花蕊,以及今后的命运,你都知道。”

“恩。”男子低垂下长长的眼睑,忽明忽暗的光照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那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去试着改变,”青鸾只觉得一阵心痛,“你明明可以做到。”

“青鸾,我不会觊觎皇弟的东西。江山不会,你,亦不会。”

他说的如此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饭后茶语,谈论着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那般淡漠,甚至让青鸾怀疑曾经一起度过闲暇时光的白衣,究竟是不是眼前有着冷毅轮廓的王爷。

“可是有人曾经告诉过我,那个爱我的人会一直等我,无论地老天荒,斗转星移。”

良久的沉寂,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青鸾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影竟如此渺小。风擦着低草而过,发出暗夜的呼声。前方无尽的黑暗,仿佛张着血口要吞噬天地间的一切。

她努力从男子眼中找到一丝不舍,她知道,只要有那么一丝的不舍她便能得到勇气,便会不顾一切的跟他逃离。然而面前之人只是沉默着,那种冷弥漫在空气中似要窒息了一般。

“那个人不是我。”

他忽然抬头,轻吐几个字。没有让任何解释,就这样任字句孤单的凋零。

第叁拾肆章 不如不见 3

心底有什么东西骤然破裂,她甚至听到了偌大的殿群里那嘲弄的笑声。青鸾明明心痛的想要流泪,却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冷静地连自己都畏怯起来。她向着裕臣深深一福,再度抬眼,眼底已是一片黯然死灰。

“奴婢明白了,不再耽误王爷时间了。”

“青鸾……”看到女子隐忍的笑,他竟觉得心也生疼,脱口道,“我们是朋友,并无身份等级之差。况且你贵为嫔妃,不也是很好的归宿么。”

是你故意如此,还是根本不懂我。

青鸾泠然回身,星空顿时无色。哀莫大过于心死,心既已死,再多说又有何用。她走了不过十几步,便有宫女迎了上来,唯恐她在这样唐突的跑出去,便一齐簇拥着青鸾向宫殿前去。

裕臣站在阴暗处,久久没能迈出一步。他想笑,无奈嘴角怎么也扬不起一丝弧度。忽听得身后一声长叹,肩头倏忽一沉,白皙如柔荑的手已然覆上肩膀。

“子臣,这么痛苦你又是何必呢。”

不用转身也知如此大胆的人是谁,男子从宽广的袖袍里缓缓抽出一支青笛,递予身后的女子道:“送你了,无事之时就吹来听听吧。”

“她的东西还是留给你吧,若早知你最后也是要把心仪的东西送出去的话,我才不会答应你去保护那个丫头呢。”瑾皇妃淡淡地推开男子手掌,微弱的光线中她绝美的脸庞竟恍惚有了凄然之色,“明明是你伸手便能够到的,你何故几次三番推给他人。难道那个人的野心,是一片锦绣河山都满足不了的么。”

“安言。”男子平静地止住了皇妃的话锋,清冷的眉头微微蹙起,“一来那并不是我的东西,二来请不要忘记你自己的身份。”

岂料女子一步上前,挡住他面前的光影,目光俊冷地逼视男子深邃的双眸,一字一顿道:“魏裕臣,你才该注意和我说话的口气。难道你真的不怕她得宠之时,我重回后宫与她争宠?”

“你不是这样的人。”裕臣静静抬眼,“若真要争,也没人争得过你。”

当真如此么。

皇妃转身,却笑着落下泪来。她以为身后的人看不到,殊不知这一举一动都映在了男子眼底。她以为自己那么多年早已忘了如何哭泣,在这个不相信眼泪的地方,这种懦弱注定会被抛弃。然而此时此刻,看到裕臣如此心痛时,她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哀。

就像他懂她一样,她也明白他心里的伤。

这种知己已非一言两语能够说透,只不过一眼,他们便彼此相知。此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女子轻轻将长笛握进了裕臣手中,淡淡道:“收好她的东西吧。”

红莲帐内,芙蓉暖春宵。

夜明珠闪着银色的光芒,将室内陈设的珍奇异宝都映上了一层迷离之色。镶了金龙的床沿摆满了红枣桂圆等吉祥之物。有些暧昧的光线下,美人只着素色单衣,坐在天丝制成的垂帘后,三千青丝垂落腰际,如含朱丹的唇边,苦涩的笑意映着干净脸庞上那斑驳的泪痕。

窗外虽寒风呼啸,室内那一兽脑紫金香炉却吐出足以媲美春天的暖意。袅袅香气腾升,熏得一地旖旎。青鸾侧目望去,层层眷恋掩映下的漆红大门外,站着的身影高挑颀长,一身英骨剑气分明是男子所有。难道这后宫之中,还有人能随意出入暖阁不成。

“谁。”她泠然开口,声音干脆利落。

“是朕的死士,不必害怕。”

那人影忽然跪了下去,从他身后走出翩翩少年般的人物,头束紫冠,身姿挺拔。一手推开大门,伴着凛冽的寒风踏进屋内。

见君主已到,方才的死士瞬间遁了身形,速度之快竟令人看不清他隐于何方。

帘内的女子呼吸骤然紧促起来,也由半跪的姿势直起上身,一双皓眸仿若吸尽了日月精华,陡然变得寒光四射。她紧紧扣住床沿那散着草木之香的金丝楠木,感觉脊背也在一点一点变得僵直,似遭遇了巨大危机般全身都进入了警戒状态。

然而天子并未进入内室,反而坐到了檀木桌边。从纱曼透去,他手边摆了一个鎏金小酒壶和一只精巧玲珑的白玉斗杯。

白洁而修长的手指提起酒壶,香醇的琼液即化为一道白练落入杯中。他用两指拈起玉斗却并不急于饮下,反而侧过头看着床上的女子——静如绿水茵茵,笑如桃之夭夭,泣如梨花带露,怒如红莲业火,这样的盛装美人,为何从前从未注意到。

他并非好色昏君,只是由青鸾身上透出的那股淡而高洁的气息,使他竟有些欲罢不能。

就像从前的安言,喜用那双桀骜不驯的双眸斜睨着他,微微扬起的下巴似一只高傲的雀,不肯屈服于尘世间,任她面前的是独霸群雄的九州天子。然而青鸾却又不同于她,那平静如水的瞳孔中不带一丝戾气,即使被人欺压,也只是散出一种极为寒烈的冷,一如深冬之雪,山巅之莲。

“来陪朕小酌一杯。”见男子发令,青鸾这才掀开纱幔,起身前来。她每做一个动作,素裙便会随之摆动,衬着那乌泽发亮的青丝,好一个明眸雪肌的美人,如泼墨卷轴中走出一般。

男子定睛看着她,见她走来便将玉杯轻轻一推。青鸾也不推脱,眼下她只求一醉方休,以后的事待她醒来或许便能安心接受。她轻轻一福,端起玉杯一饮而尽,却仿佛没品出那酒香一般,移开杯子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天子,目光里有一丝不解。

“皇上……这是水。”

“你不能喝酒,喝水罢。”他微微一笑,一向竣冷的眉眼竟也柔和了许多,不似当初那般咄咄逼人,“你知道朕为何要把你调到朝凤宫么。”

“皇上救了奴婢一命,奴婢明白。”

“呵,也只有你敢当面说朕宠妃的不好,你这般性子怪不得邢嫣待你不善。”即便在说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时,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过是略挑一下剑眉。这让青鸾心中陡然生出一阵寒意,在他看来,美人不过和珠宝一样只是他的玩物吧。心情好了便把玩一番,厌了便会毫不留情的丢之弃之。

这个野心勃勃的男子眼中只有天下,他不符合年龄的一系列举动——设局亲政,软禁忠臣,豢养死士……无一不昭示着他是怎样的君王,而这样的人又怎会把感情浪费在玩物之上。

青鸾反倒觉得轻松了。

若没有感情,担子便不会太沉重,路便不会太艰难。

皇帝忽然将她拦腰抱起。青鸾只觉得他手掌上的冰凉触在腰间,脸上霎时变得滚烫。她用力扭动身躯,企图摆脱这样的禁锢,却不料那一双手死死地环住她使她动弹不得。男子将她向前方一抛,女子软绵无力的身体立刻便陷入了床榻的柔软之中。

她还来不及低呼,男子伟岸的身躯已经压将上来,固住她不安的摆动,同时一只手探进单衣中撤掉了早已滑落在肩胛的亵衣,顿时露出胸前一片旖旎。

“皇上!”

那一刹那,女子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只有那一袭白衣,起风时衣袂翻飞,笛声翩跹。无论是恨是爱,她都只想为他一人守住清白,“皇上,青鸾已有爱慕之人。”

男子眼中霎时折射出一股杀气,手上的劲道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几分。他紧紧箍住女子的腰肢,额上青筋凸凸暴起,只是狠狠地说了几个字“忘掉他”,便强硬地覆上女子朱唇,将体内按捺不住强龙之势如数输出。

第叁拾伍章 不如不见 4

一夜起来,外面竟下起了雨,细如牛毛,润物无声。

天高云低,宫墙矮阔,浓重的流云压在天际如翻滚咆哮的浪涛。红瓦朱强渗透了些水汽,氤氲的散开,宛若新墨初成。飞檐峭壁,勾心斗角,流阁榭台,尽如画中仙府。

而于青鸾,却已恍如隔世。

妃以下的等级不可留宿在皇帝身边,昨夜刚过三更便有人叫醒了她,用车辇暂时送回朝凤宫。那时她身子疲软无力,睡得又极轻,这一宿都是苏鄂在身边照顾。这会日头刚亮,便已有人轻轻叩门。

青鸾被惊醒,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整整一夜炉子都烧得极旺,她却是通体冰凉,裹着厚重的杯子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苏鄂前去开门,来者正是水巧,看她的样子也是一夜未眠。只不过她此时却是神采奕奕,脸颊上两团因奔跑而生出的红晕还未消褪。

水巧收合二十四骨的布油伞,两条金尾鲤鱼跃然伞上,勾勒出说不出的灵动讨巧。她坐到床边,紧握着青鸾双手,喜不自禁道:“青鸾姐姐昨日受了宠幸,真真可喜可贺。”

然而床上的女子却仿佛触电一般,猛然缩紧了身子,向墙角退去。

水巧见她神色有异,并不像新得了宠的贵人,反倒如久病不愈的人,一双大眼呆滞无神。她转过身用眼神寻问苏鄂,却见那平日机巧的掌事姑姑也只是摇了摇头。

冬日天色尚早,即便有了光也微弱的很。潮湿而阴暗的环境里,这种氛围竟有些怖人。

“究竟是怎么了,难道昨个夜里侍候的不好,皇上不满意?”一想到这个可能,苏鄂立时便紧张起来,掌了灯道,“难不成皇上灌了你汤药?”

宫中向来有此规矩。旧时皇帝身边的宫娥美妇每个人身后都有数不清的势力关系,她们的得宠程度也对家族兴衰产生了极大影响,甚至说后宫是平衡天下大族的重心也不足为过。而君主怕养虎为患以至尾大不掉,多半会先宠幸嫔妃以稳定人心,再事毕命人赐下藏红花防止怀得龙种,诞下皇子从而一手遮天。

然而待到太平年间,执政稳定时,那些君主便不会担心区区女子会对朝政有什么影响。那些被强制服药的妃嫔多半是侍候的不好或说了什么不敬之言。一夜之后或直接打入冷宫郁郁而终,或终日受他人奚落,苟活于宫中。总之一点,被天子厌弃了的女人,便宣告着一生的终结。

见青鸾缓缓地摇了摇头,她二人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苏鄂心疼她这般模样,不好多问,几次欲言又止。看了看水巧,也是一脸关切。这样僵持了少顷,才终于开口道:“姑娘也别这般怕人,有事但且说出来,这里并无外人。我苏鄂定会全力相助。”

“苏鄂……”这才极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青鸾抬起脸庞,只见一行清泪无声滚落。“我不爱皇上,却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姑娘!”

闻者大惊,已先一步用方帕捂住了女子朱唇,环顾四下道:“后宫并非姑娘想得那么安全,这大逆不道之事怎可轻易开口。”

一旁的水巧倒了清茶送到青鸾面前,那茶汤已凉,喝到嘴里有微微的苦涩。

“姐姐这又是何苦,即便不爱他如今却已身不由己。你心里有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待眼前之人。就算是装,姑娘也要把戏好好的演下去。”

“这话虽大逆不道,却是对的。”难得苏鄂认同地点了点头,平日里不常说话的水巧,没想到大事面前却拿捏得体。

“还有……方才这话,姑娘你不曾在圣上面前说起吧。”

“说了,全说了。”

这下两人均是一惊,同时从床榻上起身,慌得不知所措。苏鄂在屋内踱步,闷着不发一言,心道只说是青鸾傻,却没成想竟傻到连命都不顾了。然而这般暗责着,却也对她倾慕之人产生了几分好奇。而水巧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间或看向青鸾一眼,目光复杂。

青鸾经此一也折腾,又吐露了心事,此刻清醒了许多。想到昨夜龙颜大怒的样子,自知时日无多,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她掀开棉被,兀自挑过玛瑙红的长沙罩在身上,坐到梳妆台前淡淡道:“姐妹们无需费神了,许是青鸾没这富贵命。若是皇上责罚下来,只由我担着便好。”

苏鄂刚想说什么,忽听门外一阵嘈杂。繁多的脚步声里时时混杂着接连不断的叩门响,扰得人心烦意乱。

打开木门,只见为首的小太监率着一班侍女,手中托着的锦盘内尽是绫罗绸缎和各色珠宝。那人身着宝蓝宫装,腰间别的是祥云玉雕,脚踏镶金纹高筒宫靴,手捧金色帛书。清了清嗓子宣道:“传皇上旨。”

屋内三人齐齐跪下,眼神互相交换了一番,心中却已大致有了分寸。

“侍女青鸾容貌端丽贤良淑德实悦朕心,因侍驾有功,即日起晋为答应,位列正六品,总提调华薇宫并赐丝绸一百匹,俸禄一百石,钦此。青鸾小主,还请接旨吧。”

愣在原地的女子这才有些颤抖地起了身接过金帛,一旁的苏鄂便趁这空隙迅速将一锭分量不轻的银锭送入公公袖中,眼睑一垂,再度退下道:“有劳公公了。”

对方亦是意味深长的会意一笑,身后几名是女已陆续将赏赐摆放在桌上,玲琅满目颇为刺眼。之后一字排开,中规中矩地行了礼。这一个个皆是妙龄少女,生得矜持端庄,此时皆笑意盈盈地望着青鸾。

“还请小主挑几个看着顺眼地留下伺候您,其余的便由奴才带回。”

听他这么说,青鸾才重又仔细地打量了这几个宫女。虽燕瘦环肥,各有不同,却无一不是谦和恭敬的模样。被答应挑剩的人自然不能去服侍等级更高的妃嫔,也许只能被送往浣衣局做苦力。想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正是她人的命运,青鸾不免有些冷汗涔涔。

随意问了问属籍,便留下了三个和自己家乡最为接近的少女,闲暇时也能互诉乡情。青鸾一回身,握了水巧的手道:“我与这位采乐房的姑娘合拍得很,不知可否一并要了来?”

公公微一欠身,回应道:“这好办,待奴才替小主前去通报一声就好。”复又说了几句讨巧的话,这才领着左右退了出去。刚缓过气来的青鸾应付了这么一出,此时又生出些许疲惫,便坐在了床上,将剩余的冷茶一饮而尽。莲白的纱质内衬已被汗渐染,贴在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第叁拾陆章 不如不见 5

“奴婢们请小主赐名。”留下的三人颇有些惴惴不安,思索再三才由看起来稍长一些的宫女试探着开口。

青鸾这才想起门口还站着三人,用手按了按眉心。“你们本名什么。”

免去姓氏,这几人依次是归鹿,寻香,白羽。本是娴静得体的雅称,何况青鸾也并无闲心另想称号,便照旧叫了下来。这一下几人却似得了赏赐一般俯首谢恩。青鸾只道她们服侍新主子还摸不透自己脾气,便任由她们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天亮了半边,苏鄂才起身道:“你们也该扶小主去新殿了,记得安排妥当后来朝凤宫请安。至于姑娘,请让我再最后一次那么叫你。”她顿了顿,声音竟有些发沉,“姑娘,过去的事就不要留恋了,这宫中要不得真情的。”

这一说青鸾便红了眼圈,望着窗棂上一层薄薄的雾气,轻轻叹了口气。“我懂。”

朝凤宫此时又要忙碌起来了,作为掌事姑姑的苏鄂已晚了些时辰,再不可久留,这才匆匆道别。青鸾抓过桌上的珠宝塞到她怀里,她却并未接过来,只是重重地握了握青鸾的手。

苏鄂一走,她几人便开始收拾物品。好在青鸾一向生活寡淡,并没有太多可以收拾的物件。而华薇宫得了信儿也是一早就打扫好了房间。

自信妃走后,宫中便长期无主,那些贵人的身份高上一级自不会轻易露面,只有一众宫人熙熙攘攘地站满了庭院,等着看新来的答应究竟有几分姿色。

结果却让她们大失所望。

经过一夜折腾的青鸾,面色苍白,眼神空洞无力。她心中难过,自然没有新宠的那份贵气,再加上只简单着了一件格外古朴的棉衣,头发松松垮垮地挽个环,站在侍女中间气色甚至比她们还要逊上几分,实在比大典上的传言差了不止千里。

下人们瞧完热闹便草草行了礼一哄而散,各回自己主子那里禀告情况。青鸾已没有心情追究他们的怠慢,一进了屋子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不想起身。

水巧虽然心疼她目前的身体,但礼节毕竟是雷打不动的,若疏远了皇后,她人必定认为她是恃宠而骄,今后免不了苦吃。这点轻重她毕竟还是拿捏得准的,便催人拿了妆奁,一面摇醒了青鸾。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青鸾虽心痛于昨日之事,好在头脑还是极清醒的。

在出言不逊的情况下虽然莫名其妙受了封,却难保皇上心理不对他有异。更何况小小的答应也未必见得有多少权力,反倒禁锢了这自由之身。虽说皇后是在利用自己,但如今可以依靠的却也只有她,一旦被她发现皇上的恼怒,那么自己一定会被当成颗弃子随意舍弃。

无论要去做什么,总要有资格,而如今她的本钱便是这条命。青鸾虽是古道柔情的女子,却也并非死脑筋的认为一定要为了固守清节而死。宫中早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冤魂,而她们的下场除了多出一具冰冷的尸体供人饭后茶余闲谈外,又能得到什么。

水巧对小主的转变很有些诧异,但也急忙叫来了人替她梳妆打扮。青鸾挑了身桃红的宫装,外面罩一件绣着紫色纹路的繁花大衣。用花钿绾了发丝,显得云髻峨峨。她戴一支镂空兰花珠钗,淡扫蛾眉,又以胭脂掩了脸色,立时精神了起来。这番收拾下来,清丽端庄,宛若天人,同先前那番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下人们只觉得眼前一亮,都不禁暗自欷歔。

这几日落了雨,天气已有转暖的意向。皇后恋春,此时已在苏鄂的服侍下梳妆完毕。早膳才刚刚传上来,青鸾的牌子已由下人呈递上来。这相距不过半个时辰,想着她那番失了魂的样子,苏鄂正担心着她别有什么闪失之处,凤椅上素有千娇百媚而不失端庄的女子已擦拭了手,传人进殿。

待见到青鸾,这才着实松了口气——阶下之人已似换了副模样,浅笑伏地,郑重道:“臣妾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秦素月的眉微微一挑,眼神并不友善,却依旧笑道,“起来吧,赐座。”

令刚下,便有宫人抬了梨花木的椅子上前,端端正正地扶到青鸾身后。青鸾自知分寸,以答应的等级进朝凤宫正殿也不过是封赏后才有一次机会,更何况要在皇后面前坐着回话。

她便立起身子,自动向旁边挪了两寸,依旧低垂着头。

皇后没有劝坐,见她如此恭谦,敌意也稍稍淡了几分,只是扶着云鬓笑道:“妹妹荣获新宠,本宫自是不能怠慢了你,可有什么需求。”她一说话,金钗步摇便随之抖动三分,闪出明耀的光泽,映得皇后娇小的脸庞神采奕奕。

这下倒是青鸾暗中讽笑了。

那么迫不及待地将自己送上龙床,她的煞费苦心也可见一斑。况且二人即已达成利益关系,还哪有闲心情扯个姐妹情深出来。莫说信任与否,事情既然已到了这种地步,很难想象皇后还需要怎么考验她。

她只觉得暗自好笑。

但既然主子都如此闲情逸致,自己位低权轻,除了奉陪到底又有什么办法。

青鸾只是浅浅地略了苏鄂一眼,恭敬道:“娘娘已有恩于嫔妾,嫔妾怎可贪得无厌。”

皇后手中簌簌转着碧玉串的珠子,不动声色地看她道:“我看你身边倒还缺个灵巧的丫头,苏鄂在我身边也跟了不少年头,不若赐于你吧。”

青鸾心中一喜,刚要俯身下去谢恩,却见高台上身着堇色罗裙的女子已先一步跪在了皇后面前,脸上惊恐万分。“奴婢服侍不周,请娘娘责罚,奴婢自不敢有半句怨言。”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皇后轻轻一哧,“本宫几时说你服侍不周了。“

“若非奴婢惹怒了娘娘,娘娘为何要撇下奴婢,让奴婢降职去……”似觉失言,便又匆忙改了口,“奴婢只愿留在娘娘身边,若不然便求主子赐死。”

第叁拾柒章 不如不见 6

皇后的目光沉静如波澜不兴的湖面,她敛了敛笑意,似有些无奈似的:“行了行了,不过是易个主,你倒是要死要活的。”

“奴婢不敢。”

“本宫还不了解你,你就是舍不得这掌事姑姑一职,却偏偏要说自己不贪虚名,扯上个忠心为主的名号为难本宫。依本宫看,你是机灵得很呢。”虽这样责怪,皇后脸上却并无愠色,反而笑得眉眼都柔和开来,“日后若是青鸾小主发达了,你可别怪本宫没给过你这机会。”

听皇后并无拗下去的意思,苏鄂这才起了身,用丝帕在眼角按了按,斜睨着青鸾。

她这才惊醒过来。

皇后若真有心送个下人给她,又何至于当着众人面去征求一个下人的意见。这分明是试探她有没有和自己身边的人勾结起来。皇后素来疑心重,方才她若是这般笔直地跪下去谢恩,恐怕任苏鄂是中宫的掌事,也难保性命。

后宫,果然处处是局。

“娘娘又何须勉强一个宫人,”既是演戏,她也要随之回应。青鸾故意沉了脸色,牵着嘴角冷笑道,“况且姑姑一向伺候娘娘您舒舒贴贴,嫔妾不过是个答应,怎承受得起这份殊荣。”

“妹妹这倒是说笑了。”她已没有再演下去的意思,不动声色的敛了话锋,向着身旁刚了个眼色,立时便有宫女手捧一柄玉如意上前。和田美玉宛如羊脂般洁白无瑕,放在翠青的托盘中隐隐发出莹莹之光,让人鬼使神差地想要触摸。

“这柄如意送给妹妹,意为冰清玉洁,望你今后也能服侍好皇上。”

话已至此,青鸾也不再推脱,谢过恩后见皇后并无他事就跪了安,带着水巧出了朝凤宫。这一路水巧都闷不作声,只是走到了宫门口,青鸾有所察觉的停下步子,见她正是面有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还是第一次和这个女子如此对视,水巧沉静如潭的眸子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恭谦。只是那样站着,便让人生出仿若深秋的感觉,她平日里心思细腻的如同一触即化的雪绒,然而青鸾知道,这个少女的内心深处依旧是燃着一团火的。

“怎么了。”

“小主和苏鄂姐姐……”水巧没看出这出双簧戏,还以为二人生了间隙。却见

青鸾侧目一笑,“无碍的。”那一瞬有如春风拂面,精美姣好。

水巧虽不甚明白,却也不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跟着咧开嘴一笑。

雨雪过后,青石板颇有些湿滑。薄薄的晨雾笼在殿宇上方,那雾气之外却是天光明丽,如同被层层包裹了的琥珀球。风很大,凉意透衣而过,让人不由地缩了缩身子。

青鸾不紧不慢地沿着宫道而行,方向却不是华薇宫。她有心事,念得却不再是子臣。那个男子的绝情,已让她明白了这世间有一种烈毒是不可沾染的,无论有什么过去,她现今也只能为自己谋划,为以后铺一条平整的路。

其实不爱皇帝也好,至少落得头脑清醒,不然子臣一人尚且占据了她的全部,她又如何腾出余力来周旋后宫。因为不在乎,便可来去自如。因为不在乎,便不会受伤。

青鸾又怎会不明白。

“小主,这不是回宫的路。”

她闻言只是身形顿了顿,嘴角却浮出一丝冷淡的笑意。皇后,你既然不仁,害我至此,我便不会束手待毙,等你来铲除我这颗钉子。棋既然未成定局,何不让我玩得过火一点。

想到此节,青鸾已是笑靥嫣然:“不回宫。我们去凌仙宫拜见宸妃娘娘。”

第叁拾捌章 凤凰泣血 1

朝凤宫距凌仙宫虽不算远,但若走起路来也颇费一番时间。

青鸾选择从径芳道这条宫墙下的小径走,尽量避开下朝的王公大臣们,却也碰到了不少昔日一同当差的宫女们。身份不同,她们多是笑着行礼,然而眼中却并无半分友善之色,也可见这当主子的若是不能盛宠不衰,必定是讨人嫌的。

红瓦琉璃砖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枯树枝头虽积压了些雪,却竟然也有的生出嫩芽来,细融融地覆在树枝上,仿若寂冷之中的生机。今年春天果然是早了,洗过的苍穹透亮澄清,似被驱散了冬日的阴霾。一路走下来,内衫也渗了些许汗珠,身上微微发热,脸色却好了很多。

青鸾不觉得哼出了家乡小调,回过神来又忽觉得有些失态,脸上浮出两团红晕。她回过身,对着水巧却又像说给自己听一般,浅笑道:“我这性子,果然是做不了小主的。”

“小主本来就该高兴些,”水巧笑着眨眼,乌黑的双眸如珍珠般光耀,“这世上只有自己能让自己开心。”

见她这样一本正经的,青鸾扑哧笑出了声,嗔怪似的搡了她一把。前方虽还有些晨雾,却已依稀可见凌仙宫的重檐庑殿顶。赤檐如飞鸟张开羽翼,向着天际腾飞。上列数只珍奇走兽,经阳光一照闪出金色的光晕,华美瑰丽的令人叹为观止。

她们不能从正殿进,便只在侧门递了牌号。等了许久,那扇漆红小门才被缓缓打开,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宸妃向来难伺候,宫人素日也没少受她斥责,青鸾已离开数月之久,这里换了新人也并无奇怪。

眼前的宫女大概二十四五的年纪,穿着略高一等,应不是一般的下人。见来者是青鸾,便粗略地行了礼,道声“小主吉祥。”然而纵使她口中唤着小主,头确实一直高傲地昂着,全然没有尊敬的意思。

有句话叫狗仗人势,宸妃在后宫也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是连皇后也忌惮三分的主儿,她的下人狐假虎威,张牙舞爪自然也不是什么异事。青鸾只因此番前来另有目的,遂不愿与她计较,只点了点头说明来意。

只是这宫女显然没有让步的意思,反而倚在门框上下打量起二人来。这般放肆了好一会儿,才疲懒道:“娘娘近来身体很是不适,只见贵人以上的品级。小主这般……奴婢是断然不便放行的。”

话已说到如此地步,连鄙薄的意味都昭然若揭,显然是宸妃特意教人来奚落自己的。青鸾却不恼,不温不火道:“还请通告宸妃娘娘一声,就说我此番前来确有要事。”说话间已随手拆下一支玛瑙钗子,别在了对方乌发浓密处。那宫人这才稍稍收敛了一股子戾气,拂袖而去,一转身便将大门关得严实。

这会儿已近晌午,暖融融的光烤的人身上也痒痒的。抬头虽能望见赤瓦红墙上冬雪未消的痕迹,风却已不再那么凛冽,一时间竟恍如隔世。流年偷渡,几番春秋下来便已碧落成空,大抵年少时心心念念的人亦会淡去了容颜,变得不再那么棱角分明。

青鸾叹了口气,若那时还好好地养在宫中,她便定要去看一看,曾爱慕至深的人变了几番模样。

“一世流离一世颠,思君日夜惹空颜。”

“小主……”不知青鸾怎会陡然生出一份凄凉,水巧近了两步,低语道,“小主可是受不惯那宫人的态度?”

青鸾这才恍然抬头,一缕发髻落在颈窝之上,笑靥已是生涩了几分。恰在这时,门再度打开,仍只是一条细缝,并没有容人通过的意思。

那宫人手捧木盘,上面碧绿之物分明是以翡翠打造成鱼骨样子的饰物,呈到了女子面前。“娘娘依旧不便见人,但吩咐奴婢带了贺礼出来。”

青鸾立时便明白过来,这鱼骨本是他人咀嚼后的唾弃之物,更何况雕琢的也并不精美,通体翠绿取的正是一个“青”字,其中讽刺意味之重便是水巧这样的丫头也能一眼看穿。况且面对这样一份厚礼,青鸾还要笑着收了,表现得恭敬万分。

“鱼骨即为玉骨,娘娘取的恰是这个谐音,望小主亦能如这玉般完美无瑕。”那宫人倒是说话伶俐,一面看着热闹,嘴上说辞却是天衣无缝。她顿了顿,见青鸾接过赏赐却仍没有走的意思,竟不禁勾起嘴角。只是她眉眼间只有阴历,而不见半分和善。

“小主也要明白自己身份,毕竟凌仙宫的玉阶也非谁人想踏便踏得的。奴婢听闻小主也是包衣出身,如今封了答应已很难得,人总要掂轻自己有几分几两才好。”

“姐姐这话说得欠妥,”咄咄逼人的口气惹得性子一向温良如水的水巧也恼了起来,“小主好歹是新宠,是下人们的主子。姐姐固然替宸妃娘娘长了脸,却怎见得我们小主日后风光时不会忘了您?”

这番话一出口,那宫人脸上立刻青一阵白一阵,连青鸾也不由地一惊,不敢相信这话出自水巧口中。但很多时候,下人的确极为重要,一些不符合身份的话由旁人去说,自能起到不一样的震慑力。只是青鸾深知宸妃不是吃素的,她并不想让水巧替她出这个头。

果不其然,还未等对方回上几句,门后已响起了慵懒的声音

“本宫还道是谁家的丫鬟如此能言善辩。”

门口的宫人一垂首,含着腰让到了一边。身着墨色褶裙流苏衫,身披白绒猩猩毡的宸妃在她人搀扶下缓缓走出,身姿婉转妩媚,眼中不怒自威。水巧的身形明显一震,显然是被宸妃的威慑吓得不轻。加上这一个气场横出的下马威,饶是青鸾亦有些惶恐不安。

她见宸妃目光森冷地直视自己,忙俯身道,“嫔妾见过娘娘,娘娘金安万福。”

“金安万福是不敢想了,”宸妃嘴角一扬,笑得颇有几分嘲讽之意,“连个下人也敢拂本宫的面子,答应你又何须这么谦谨。”

“是嫔妾教导无方……”

“既是无方便要好好教教,来人,将这不懂规矩的带下去**。”一声令下,她身旁先前趾高气昂的宫人似活络了过来,一双瞳仁中闪着幽幽的光,迫不及待解恨的样子。

青鸾尚不敢在宸妃面前有任何闪失,这样迟疑间,水巧已被宫人扣住了胳膊,生生掐出一条紫痕。这宫女年纪不大,却是怨气冲天,眸子里凝的那股狠厉足以将纤弱的水巧燃成灰烬。

在她加大腕力时,青鸾断然出手拦在了二人面前。她伸出的手臂白洁如莲,腕上的玉镯透过光闪出好看的碧色,映着青鸾精致的眉眼。

第叁拾玖章 凤凰泣血 2

“有趣得紧。”宸妃如同看戏,一双美眸越发显出媚色。她见青鸾出手,便更不打算就此罢休,在这悬殊的等级下,小小的答应根本护不了水巧几时。

“娘娘,臣妾今日前来确是有事相商,并非有意叨扰。”青鸾抬眼,瞳孔已是猛烈地一缩,“娘娘知我,青鸾几时开过玩笑。”

宸妃这才用眼神止住了左右的人,慢慢敛了笑,淡然道:“有什么事就现在说。”

青鸾睫毛微微一颤,如羽翼般垂落下来,她盈盈的眸子中流光顾盼,直起身板,盯着眼前的女子一字一顿道:“这里耳目众多,娘娘若是昭然,青鸾自不会在意。只是有些话若传到圣上的耳朵里……”

披着雪袍的女子眼神凌厉地扫了她一眼,却终于肯转身进了庭院中,几个侍女侧身留了条路,只容青鸾与水巧先后通过。青鸾暗中松了口气,到底是拿捏住了宸妃的软肋,否则今日之事当真进退两难。

这条小径勉强算是凌仙宫的**,因平日里较少有人打理,因此草木丛生。眼下深冬刚过,到处可见一人多高的枯木,更显萧条。这里原本是宸妃娘家人前来时通过的小径,但那女子宠极一时,即使外臣若受了召见也敢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进入,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为一个隐蔽场所,过往着一些不便叫人看见的是非之人。

宸妃让青鸾从此处过,显然含有贬低之意。又何况青鸾曾在这凌仙宫当了三年差,更知晓其中含义。然而邢嫣恰恰没有料到,其实这正合青鸾意思,倒也免去了之前的担忧。

邢嫣向来对入口之物极为挑剔,为了顺她意,皇上特命人在宫殿后方单设了小厨,供她一些可口菜肴。青鸾一路走来,便见到不少蔬果堆放在柴门前,她听见厨房那边有细微的脚步声,先开始以为是下人走动,然而那声响与其说是小心翼翼,毋宁认为是鬼鬼祟祟。她心下生疑,便顺着声响看了过去,正见一角深蓝的裙边自柱子后面迅速擦过,原来的人影立时不见。

她虽看不清逃走的人是何容貌,但裙边盛开的一朵雏菊分明是浣衣局的标识。青鸾心下有些了然,却并不开口,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跟着向前走。

直到进了偏殿,屏退了左右,宸妃才掉转过头重新审度着她。比起先前的眼神,虽然依旧不友善但也忌惮了几分。

她确实不可小觑这个人物——不过是自己逐出宫的侍女,却迅速得到了皇上皇后的青睐。若不是青鸾这丫头心机太深,便是命格过硬。

“究竟何事。”

“娘娘心中清楚,嫔妾是如何被封为答应的。”过多拖延毫无意义,青鸾深知宸妃性子,索性单刀直入,免得她生出不耐烦来。“这全有赖于皇后娘娘垂怜。”

“本宫自是知道,只是本宫也相信,皇后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你不会不清楚。”

青鸾微微垂眼,避着宸妃犀利目光:“娘娘说的是。所以臣妾无论如何也想好好报答皇后娘娘的大恩大德。”

邢嫣闻言,眼中骤然划过一丝冷光。

偏殿的布局繁杂,层层镂空隔墙挡住了光线,屋内一片阴仄。她虽看不清青鸾此时的神情,但她的目光里的的确确多了一种东西,一种令人不得不小心提防的东西。离开这里不过数日,人却已经变了这么多么。

这话未免大胆,但邢嫣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接口道:“既是报恩,你找本宫作甚。”

“臣妾知道,娘娘亦有许多恩情堆积心头,您不过是需要一个得力之人,等待一个适宜之机。”

“你不过是个小小的答应,拿什么和本宫联手。”话已至此,她反倒说的光明磊落。邢嫣斜睨着面前具有天人之姿的女子,盘算着二人之间的利弊得失。

青鸾低垂下眼睑,似是在思索这个令人棘手的问题,但只消片刻她便抬起了头,眼中笃定。“娘娘不妨与青鸾打个赌,若十日内嫔妾能一跃为贵人,娘娘就请放心与嫔妾合作。如若不然,依您之力,要处置一个答应也是易如反掌。”

纵是身经百战的宸妃也不禁愕然。从答应晋为贵人,依次跃过了御女、选侍、才人、常在等四级,虽说并非难于登天,但也是极受宠或立下功的女子。青鸾一无家族照应,二无圣上垂青,怎敢夸下如此海口。

但权衡轻重,这对自己来说确实不吃亏。即使她真做了贵人,与妃位相差又何止千万,一样构不成对手。

立场的转变,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这法子倒是可以一试。”宸妃徐徐垂着盏中香茗,抬眼看她,“但青鸾,你可不要傻到让别人抓住把柄。”

“娘娘大可安心,青鸾不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华服女子一惊,旋即轻笑了声,“妹妹冰雪聪明,那么姐姐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青鸾略一欠身,道了万福便出了殿门。这一步虽然走的极险,但若真能得到邢嫣相助倒也值了。想到这,却又不禁苦笑起来——自己到底是被卷入了混沌之中,若想像从前那样置身度外,恐怕也不是易事了吧。

水巧已候在门外,见青鸾出来便小跑着迎了上去。

她生得瘦弱,四肢本不是十分协调,这样一跑步子颇有些蹒跚,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鸡,很是有趣。青鸾刚想打趣一番,却见少女脸色发白,眉头紧蹙,便敛了笑容,伸手扶住她。

水巧搭在她伸来的柔荑上大口喘息,“方才小主进去不久,苏鄂姐姐遍寻了过来,奴婢看她神色有异,似是出了什么大事,就让她先到华薇宫等您。”

青鸾帮她顺了顺背,见水巧呼吸平缓下来才不慌不忙道:“苏鄂没有差人来么。”

“是姐姐她亲自前往,水巧一个下人也不便过多寻问。”

女子点点头,虽说苏鄂丝毫没有透露所谓的重要之事,但听水巧描述她心中还是有了个大概。苏鄂一向是谨慎之人,不久前又在殿上合演了那么一出戏,若不是遭遇大事,她决计不会亲自前往惹人话柄。

第肆拾章 凤凰泣血 3

今日阳光大好,宫殿群上的瓦片在光下灼灼其华,流光溢彩迷了眼,让人没来由地生出一份欣喜。青鸾向自己殿室走去,步子却是不慌不乱,若无其事。水巧在一旁着急,她却依然说说笑笑,间或还摘下两朵红梅别在耳侧。逢人只是微笑着见礼,她人便都说新封了答应果然神气异常。

短短的路程被她拖长了半个时辰,待她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华薇宫时已经过了晌午。

水巧诧异于苏鄂并没有避开耳目,独自一人在偏殿等候,反而大摇大摆地站在庭院中间,端得一副极高的气焰。其他宫人见此也不敢歇息,都垂着头站在两侧毕恭毕敬地行礼,颇有一种即将面临审讯的架势。

见青鸾回来,那锦袖白衣的女子才上前两步,一个欠身道:“小主吉祥,小主可让奴婢好等。”

被称作小主的女子泠然一笑,既不回应也不还礼,而是侧目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水巧尚未反应过来这眨眼之间她二人怎么都换了一副面孔,自家小主已迈开脚步,径直向殿内走去。

“小主请留步。”苏鄂也不起身,只是垂着头道,“请问小主去了哪里。”

“我到哪去难道还要同你打招呼?”青鸾止步,伸手抚一抚疏得规整光亮的发髻,看向苏鄂的眼神却极为不善。

“奴婢没有这个权利,但是皇宫偌大,此时又是午膳时间,还请小主谨遵宫内的规矩,不要任性妄为。”

言毕,她便低着头向里走,立时听得身后一片议论声。无非是把早上的冲突夸大了若干,说新主子盛气凌人,不把掌事姑姑放在眼里。再如苏鄂被调遣服侍新人,心中不快之类。这样一传,仿佛二人之间当真不共戴天一般。

然而这种闲言碎语正是她二人求之不得的,否则周旋在后宫中,又要防着皇后的猜疑,实在颇为劳累。

青鸾嘴角扬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如碧月荡过脸颊。宫人大多畏忌闲言,却又偏偏在意她人所说,皇后亦是如此。这样传下去,最好扬得风风雨雨,倒是替她免了许多麻烦呢。

“小主真是糊涂。”前脚刚踏进偏殿,苏鄂便劈头一句,“小主好歹也是皇后一手扶持,怎敢这么快就倒戈向凌仙宫那种地方同邢主子扯上关系呢。难道不知这宫中密布眼线,小主前儿个进去,稍后便有密报呈到了朝凤宫么。”

青鸾也不回应,只是亲自给面前之人斟了茶,请她坐下。见苏鄂并不领情,这才堆笑道:“姑姑莫急,那皇后娘娘什么反应?”

“自是勃然大怒。您若是识趣还是快快去请罪吧。”

头一次见她如此恼怒,青鸾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一去,朝凤宫的种种反应她并非预料不到,只是没想到皇后贵为一国之母,性子竟也如此急躁,这么快便自己暴露出了居心,着实可笑。

“那姑姑今日前来可是替皇后娘娘问责青鸾的?”

这样一说,却见苏鄂的神情缓和了下来,直直地盯着答应那双水眸,好一会儿才道:“皇后是借故把我派来了,表意是栽培小主,其实还不是为了监视小主的一举一动。”

青鸾却是畅然一笑:“我虽惹怒了皇后,但却换来了姑姑,倒也不算差。”

“小主……”

望着面前女子俏皮的神态,本还有许多指责竟说不出口。苏鄂低下头喝茶,香茗的热气瞬间润湿了她的眼睛,半晌,才呢喃道:“小主又何苦犯那么大险。”

无论是出于一己之心,亦或不忍让苏鄂一人承险,她只是想让这些人平安地陪在自己身边。她见过苏鄂伤痕累累的手臂,也知道皇后不会轻易相信身边的人,这些来之不易的朋友对于长久孤独的青鸾来说太过珍贵。即使她地位卑下,即使她身单力薄,却也想保护她们,一起撑起一片天地。

若在从前,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赖,可以慰藉,还有一个去处让她忘却所有烦恼。但那不过是个骗局,是以每每想到那些精致得如同细心雕琢的碧玉一样的场景,她便会心痛得难以呼吸。

皇上固然是极好的,翩翩少年,胸怀天下,是所有女子的希冀。若一生只遇到一个这样的男子,她同样会倾心,同样会遗失自我。只可惜,命中注定不是他,命中注定她一眼倾心的是那袭白衣。

从此江河黯淡别凄凉,红颜只博君倾心。

“小主,你该不会是投靠了邢主子吧。”见她兀自出神,苏鄂有些忧心地问。毕竟混迹宫中多年,这点心事还是不难洞悉的。

青鸾回眸一笑,下一刻手已按在了苏鄂的掌心之上,一字一顿道:“姑姑莫非怀疑我了。”

到底是早春,还是会没来由地冷,刚生了炉子一时半会却不见暖。水巧将衣领拉高了几分,看着屋子正中央对视的二人,有光从窗棂缝隙透了进来,染得青鸾那张绝美的脸如梦似幻。

“青鸾可不会那么傻,才从她手中逃出来,又巴巴地送上命去。”

苏鄂于是不语,只低头饮杯中的茶,直到清汤见底,零星几片茶梗沉在杯底。她重新抬起头,再开口已是商量的口吻,“奴婢知小主不好受,但朝凤宫你现在还不能舍弃。”

女子轻轻点了点头,只道“姑姑在我这里,怕是要受苦了。”

见苏鄂一心一意只为自己,一直强忍的泪终于开始旋在眼眶里。人一生到底要多少修为才能碰上如此知己,一个肯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知己。苏鄂说的没错,她此时的确需要做些什么来稳住人心,更何况,她还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想见到的人。

“水巧,传午膳。今儿个下午咱们要去拜访贤妃娘娘。”

第肆拾壹章 凤凰泣血 4

男子背靠黄梨木椅而坐,手边赤纹金面的奏章堆积如山,批文凌乱地散落一旁,遮住了毛笔强劲有力的大字,未干的墨迹散发着浓重的味道,只轻轻几笔便勾勒出了天下苍生。

御案下站着一身着玄色收身服的男子,袖口一圈金色纹路刻意以绸缎相衬。他眉峰如剑,却偏偏生得一脸冷峻,耸立在原地的身姿仿若直插入山峦之巅的一柄黑玉古剑,收敛了日月之精,散出一种凛然之意。

“她回来了?”年轻的天子把玩着手中一顶青玉扳指,笑的极为冷淡。

案下之人并不行礼,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真是无情。朕几次三番去看她,她也不肯出来见一见朕。”缓缓开口,竟是有别于白天大殿之上的桀骜口气,“而他一开口,她便毅然离开了自己别苑。”

“殿下请以大局为重。”那人终于抬起头来,语气却是冷得彻骨,一如他整个人一样给人不可直视之感。

“承影还真是严厉,明明只是仗着朕不会杀你。”

“卑职不过是殿下身边的死士而已,”男子抬眼,赫然是倨傲的模样,却又极为矛盾地说着臣服的话语,“出言不逊亦是为了殿下。”

“知道知道,朕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

难得年轻气盛的君王会主动讨好,自顾自地牵出一丝笑意。只是执剑的死士却偏偏不领情,开口道:“卑职并无心与殿下玩笑。”

吃了这一回击,天子也终于敛起了笑容,安静地望着他。以名为承影的男子为首,他在做皇子时便暗中召集了数名死士为自己奔走天下。由于终年身着玄衣,这些人亦被称为龙弈黑子。

承影是自创始之初便跟随着他的少年,虽不苟言笑,却是一心为主。直到昔日的顽劣之童已执掌四海,天下臣服,他却依旧改不了殿下的称呼。沧海桑田,又仿佛一切如初。

“她的手下近日可有异常?”

“已是蠢蠢欲动,不过被我们的人暗中打压下去了。”

天子微阖双眼,那一瞬没有人知道面如白玉般静好的他究竟在思忖什么。半晌皇帝终于开口,却是近乎呢喃道:“承影……朕不甘心。”

死士依旧听着,神态平静得宛若初冬之雪,手中的剑映着他刚毅的轮廓流出银白的光。他或许不知如何宽慰这个同自己走过许多年的主人,却能真切地感受他的痛楚。这些年来他所能做的便是倾听,尽全力为这个少年背起更多的沉重。

天子终于缓缓抬手,那一刹只见光影一闪,殿前便空无一人,承影的离去如同凭空消失,连影迹也难以捕捉一丝一毫。

裕灏淡淡一笑,从他眼中流露而出的,是深如海的寂寞。

出乎青鸾预料,见到贤妃娘娘并没费什么周折。

虽然先前曾出了那样的事,但贤妃一向宅心仁厚,断然拒绝她人并非她的作风。因此尽管贤妃身体抱恙,却仍是在怡霜的搀扶下到正殿接见了青鸾。

二人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颇有些尴尬。怡霜虽面有愠色,但仍不失规矩的行了礼,只是面孔看起来生分了许多。自那件事后,她便果然与青鸾保持了距离——有那么几次,她们在御花园偶然见着,她也并不躲闪,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自己。

怡霜目光极深,却偏偏不发一言。既无责问,也无斥骂。眸光请冷如冰,仿佛要看穿自己灵魂寻找一个答案。青鸾对此并无怨言。她知道,这事若是发生在了自己身上,水巧和苏鄂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自己那时与宸妃和皇后之间还有说不清的关系。

如今贤妃肯见她,已是极大不易。

多日未见,那女子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想必是冬春交替,乍暖还寒,她这身子骨一时禁受不住。贤妃见她脸上有不安之意,遂缓缓绽开笑颜,虽有些无力,却让青鸾倍觉温暖。

“妹妹封了答应,人也精神不少,确是好气色。”还是贤妃先打破了冷局,示意青鸾坐在自己身边。

她也不推脱,规规矩矩地坐在了榻上,同贤妃聊一些再平常不过的琐碎之事。想必是贤妃怀有身孕的缘故,床榻烤得极热,没一小会儿竟浸出了汗。她抬起袖口,刚要大刺刺地拭去额角的汗珠,却见贤妃已从青玉小案上拿起一帕云绣方巾,为她细细擦去汗渍,眉目之间的柔和竟让青鸾一时感到无比心安。

“都是做了小主的人了,举止便要文雅点。”

贤妃将手帕塞到青鸾手中,笑着嗔怪。青鸾见她如此体贴,眼圈有些发红,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叫了声姐姐便没了下句。

尽管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格外玄妙,与她人过多接触恐怕又会招致祸端,但她仍是不想失去贤妃的信任。那日她大失所望,青鸾心中便已是苦楚不堪,若能挽留住这个朋友,或许还能为她在深深宫苑中带来一份慰藉之情。

“姐姐体寒,对胎儿不利,嫔妾择日送些安胎的补品来吧。”

“不劳小主费心了,”怡霜适时站出来,语气并无半点回旋余地,“娘娘有御药房惦念,每日的补药尚且吃不完,无需小主再奔波了。”

青鸾身形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只能苦笑着点点头。

“是嫔妾多忧了,姐姐有真龙庇护,哪里还需要嫔妾的凡间之物。”

“这是哪里话,本宫本就想开口讨一些来呢,”贤妃并没有接怡霜的话,只是和颜悦色地注视着青鸾,“还怕妹妹舍不得呢。”

那一瞬,青鸾本黯淡下去的眸子重生光泽,脸上竟是喜不自禁。贤妃原来还是信自己的,她原以为即使那件事贤妃没有深究也怀有了芥蒂之心,现在想来,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见她眼中忽明忽暗,漂浮不定,水巧在一旁暗中捏了把汗。她不知道青鸾这是怎么了,自打进了熙宁宫起就像丢掉了往日的机智,旁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不对劲。

这会儿瞅准了机会,她忙上前一步道:“小主还是早些回去准备吧,皇上应了今晚要来。”

第肆拾贰章 凤凰泣血 5

这话若是在别的主子面前说,保不准又是一通冷嘲热讽。好在贤妃不是是非之人,自也不会往他处想。听水巧这么一说,她倒是比青鸾还要上心,一面蹒跚着起身,一面已命人取了裘衣亲自给青鸾披上。

“妹妹初承恩宠,千万不能出了闪失。无论怎么说,本宫都是真心盼着你好。”

青鸾点点头,浅浅地施了一礼。贤妃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了似的伸手拉住她,轻声叹道“过去了的事便不要再想,还是过好眼下最为重要。”

那时她只道这是一句叮嘱,并未多想,却不知其中深意。

随着怡霜出了殿,青鸾心中仍是挂念,频频回头相看。那宫女将她二人送至宫门口,才抬眸看她道:“小主,如今我们已是主仆有别,奴婢不能多说,但请小主多留心,怡霜便送到这了。”

青鸾知道她本性不坏,即使对自己存有疑虑却还记着她的好,便回以一笑,再不多言。后宫即便再残酷,也终是留有真情的。青鸾只觉得这一趟拜访没有白来,身心都似受到了极大鼓舞。失去了一些,便从其他地方找回来,自她被选作花蕊起,就注定了一生的争斗。不,应该说从入宫起,这便是每个女子都逃不脱的命运。

好在她不卑不亢,命真来了她也躲避不开。宫中尚有苏鄂在等自己,家中亦有母亲望穿秋水,无论如何她也要活下去。

回到华薇宫时天色不早,宫里早接到了青鸾今日侍寝的消息,上下忙作一团。青鸾踏进房门时正见白羽把掺着名贵香露的玫瑰花瓣倾入浴桶中,奇异的芳香迎面扑来。

寻香见小主回来,屈身一拜,顺势扯了扯正燃着宫灯的归鹿,看她二人感情应是极好。青鸾免了她们的礼,径直坐到床边无所顾虑地舒展腰肢,却突然被什么硌到似的“啊呀”一声叫了出来,翻开被褥一看,满是桂圆红枣,映着透白的光,可人得很。

“这是做什么。”她并非不知此物寓意,只是一看到这些她便会想起那个阴冷潮湿的夜晚。那一晚她失去了所有,是以生命中都蒙上了一层灰色。青鸾转身看向窗外,神色有些恹恹的。“都撤下去。”

“小主,这可动不得。”苏鄂闻声已掀帘而入,锦纹的对襟宫服被她穿得煞是好看。正值二八芳龄,不用刻意打扮已是灵动生姿。青鸾见她不依,顺势就要掷过一枚桂圆去。

苏鄂轻巧地接住,盈盈笑道:“这民间一直有此说法,意为早生贵子。如今祭祖将至,皇上要清寡几日正无人侍候,小主若今日得了龙心自可扶摇直上,也不怕那些宫嫔半路阻挠。”

她一心一意都是为了青鸾,可惜这位小主的心思却全然不在皇帝身上。

即使认了命,也安心接受了这条路,她却仍是做不到假意奉迎。她自知一天忘不掉那人,痛楚便要重上几分,却无奈情比鸩毒,叫人无法自拔,一如飞蛾扑火。

然而飞蛾尚且见得到光明,她在这森森殿群之中,又何时能拨开云雾见日明呢。

“苏鄂,你且去回禀董公公,就说我今日身子欠安,不能服侍圣上。”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的神色皆是一变。妃嫔的信期皆有记录,而今日显然不是,青鸾所作所为无异于欺君罔上。苏鄂闻言率先上前,口中关切道:“小主是哪里不舒服了。”

窗外月光绵柔,漫天铺开淡薄的银光。女子并不答话,只是给了水巧一个前去的手势,自己坐在木凳上扫视着众人。她那乌玉般的眸子瞥过苏鄂,苏鄂只觉得一阵清凉掠过。而青鸾顾盼之间皆是绝世之姿,脸上神采奕奕,哪像有什么欠安的样子。

她也不解释,只是自己挑了件云段天丝的睡衣换上,腰间一排明珠熠熠生辉。她兀自坐在妆镜前,招呼白羽上前为她梳顺三千青丝,并素雅的桃容妆。

“姑姑不必担忧,青鸾并非昏了头。”

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笑靥又艳丽几分。想起青鸾白日里所作,苏鄂隐隐地叹了口气,饶是这般纯洁透彻的女子,也终于百炼成钢了么。她有自己的谋略固然是好,却不知今后会成如何地步。苏鄂虽年轻,却也算得上宫中的老人,一些事她只需稍加思忖便猜得明白。

她亲自上前为青鸾挑了两只步玉簪,金玉为底明珠为衬,既不失华贵却又不过分奢靡。望着镜中美人眼里那浑然天成的正气,竟如高悬的天宇之月,一时有些恍惚了心智。

她,不过是个答应啊。

这种直捣黄龙的气势从何而来!

苏鄂定了定神,端坐眼前的女子已恢复了先前的柔和,方才那一瞬似乎只是错觉——尽管她看得真切。

“姑娘万事小心,别做过了火。”她心中真挚,称呼又不觉回到了从前。见窗外已是月色澄明,便领了宫人退下。还未及出门,便被匆忙而来的水巧撞了正着。那少女抚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道:“小主,皇上他……”

下一刻,珠帘已哗哗作响。

宽厚而修长的手掌掀开那一卷银白,露出宛如刀削的俊容,男子眉宇间有种孤高的气质,他眼底冰凉,却依稀能看出染了怒火。皇帝只着一件乌青色的宜居蟒袍,腰间束以镶嵌玉石的缎带,用青丝束起一头乌发,干练而不失威严。

宫人们不及退下,慌忙跪倒在圣驾面前。那座上的女子却似被这种气势震住,竟忘了行礼。

他也不恼,只是径直走近青鸾。“朕听闻爱妾身体抱恙,特意来看看你。”

青鸾这才徐徐起身,拜倒在圣上面前,嗫嚅道:“见过皇上。”

他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一道白光,再看向面前之人时眼已微微眯起,无人知道这是他盛怒至极才会有的举措。青鸾只是觉得此时的男子如一头驰骋草原的狼,不留给对方半分喘息时间。

“朕见你,并无大碍。”

第肆拾叁章 凤凰泣血 6

这句话语气极冷,仿若山巅冰雪,屋中之人无不身抖如筛,只盼望着他别降罪于人才好。岂料圣上一回身,口中斩钉截铁道:“你们退下。”

一时间宫人如获大赦,再不敢有半分停留。

男子坐在太师椅上,并没有让青鸾起身的意向,他不知为何心中竟会有股无名之火,自见到这女子第一眼起他便不能心安。明明是大喜之夜,她却敢说出那样一番话……年轻的帝王眉目一凛,冷笑起来。

“莫不是答应嫌朕给的名分太小,耻于屈尊于此。”

“嫔妾不敢。”她适时开口,语气已较先前平稳不少。

“你现是出言放肆,继而欺君罔上,难道还不够说明这一点。”手中的扶椅已是嘎吱作响,“青鸾,你究竟意欲何为。”

女子倏地抬首,眸光宁澈如水。那一瞬裕灏只觉得心底一凉,仿若有清泉浇灭心火。

“皇上,您想知道么。”

他身形一震,杀意已不自禁地透出。强忍下一腔怒火,却几乎是叱道:“说!”

青鸾浅浅一笑,吐字却铿锵有力,“青鸾,不愿做帝宠。”

是了,就是这神态!那一瞬仿佛有重锤砸在心口,君王眼中迅速黯淡下去。这般决绝,这般坚毅,一频一眸都像极了她。怪不得初见时他便会悸动,原是这女子身上有太多她的影子。

“你不过才成为一天答应,”再度开口,皇帝语气中已满含狂暴不羁,“就想学那个女人忤逆朕么!”

“皇上口中的她若是指瑾皇妃,她确实没有任何忤逆您的意思。”

裕灏微微一怔,竟有些兀自出神。他已是多久未曾听闻宫中之人这样称呼她了?她们顾忌帝王的不快,自那件事后那个女子的名字便再未在耳畔响起过。时光荏苒,转眼间已过了那么久,久到几乎自己都要忘了那耻辱与痛楚。

“朕倒是不知你与她还颇有交情。”

“不过点头之交,但青鸾知道,娘娘她断然不是皇上口中的那种人。”

“呵呵,不是朕所想的那种人,”他忽然笑起来,响彻在殿堂之上的笑声却饱含着凄凉,那一瞬间,这个九五之尊显得如此颓废,几乎让人不忍直视他的双眼。“你又怎么会知道,她是哪种人。”

“皇上。”青鸾微微抬头,一张脸浸在柔和月光之中,几乎辨不清轮廓。“青鸾宁愿效仿皇妃独居幽处,从此不见圣驾,请皇上成全。”

裕灏猛然睁大双眼,那一刻的目光与其说是灼烈,毋宁称作悲愤。他不相信,时隔五年之后竟会听到如此相似的话,那种久违的悲伤感几乎吞噬了本心。他是恨的,却偏如受伤的兽,舐着自己伤口呜咽低吟。

她怎么敢,怎么敢……

怒不可偈的天子单手握住青鸾削尖的下颚,逼她直视自己,直到手指咯吱作响,然而那女子的眸光依旧平稳如初——她是真的下定了决心。青鸾并不躲闪,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反而心止如水,平静地对望那深邃处燃烧的熊熊火焰。

她并不是没有看到,这个男子心中的伤。

甚至有那么一刻,她想放弃。心疼面前之人心底挥之不去的痛,就像每每见他,总能感觉出他的不快乐一样。万人之上又能如何,想得到却始终得不到的滋味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会感动到痛苦不堪吧。

“青鸾涉世不深,无力应对后宫争斗,请皇上成全。”

“好,好。”皇帝怒极反笑,却终于松了手,倚在太师椅上看着她姣好干净的面容,“朕放纵了一个瑾安言,便让你们都长了胆子。你想置身度外?呵呵,朕偏不如你所愿。”

他凛然起身,一拂宽袖便带起猎猎风尘。

“从今以后,朕赐你荣华许你名分,让她人眼红生妒,但朕偏偏……”这一顿时间极长,久到青鸾几乎被那黝黑的瞳孔吸进无底深渊。

“不会爱你。”

不会爱我么。

那一瞬间,青鸾几乎怔在了原地。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不是精心算计的结果么,这不该是自己最想听到的答复么。

然而为何,这话自那少年口中淡淡而出,竟会觉得有些苦楚呢。青鸾看得出他的落寞,亦感受得到他高处不胜寒的悲凉,其实,他真的只是想好好去爱一个人吧。

有那么一刹那,青鸾几乎想抱住他,是他眼底的悲哀出卖了一个王者的自尊。但她没有,她抑制住了那份冲动,而后自然地想到了子臣——踏雪而来,披月而行的他,从不见半点凄伤。子臣总是笑着的,眉眼柔和,温润如玉,怪不得民间戏言宁进王爷府,不做笼中凤。

她终是伤了自己,伤了他。

苏鄂带人闯进来时见青鸾衣衫合整地坐在桌边,屋内也并不狼藉,她一颗高悬的心才算安妥下来。

“奴婢方才见皇上竖眉而出,还道是……”

“不碍的。”青鸾轻轻放下手中玉盏,脸上神态已不似之前那般轻松。饶是如此,那胜券在握的模样仍是昭然脸上。“姑姑在宫中已有数载了吧。”

苏鄂微微一怔,旋即点头道:“自苏鄂十二岁进宫,如今已过十年有二。”

“那么,讲讲瑾皇妃的事给我听吧。”

第肆拾肆章 旧事经年 1

窚和三年,春。

帝都的天空仿佛是碧水洗过一般,蓝的通彻透明。莺飞草长的三月已扫去了冬日的阴霾,宫人春服上也开始悄无声息地生了细碎的花。女子们心如早春,都试图让自己在众多宫人中与众不同一些,好让那眉目俊朗的少年能多看自己一眼。

矮阔的城墙泛着赤色光泽,映得青石地面好似得了灵性。有古树依墙而生,嫩枝婉转地伸向空中,光影如割。

少年端坐在飞檐亭中,依稀感受到石椅上凉薄的水汽浸透衣衫。他头戴冠冕,那华而不实的重物箍得他头昏昏沉沉,垂下的白珠流苏在额前叮当作响,忽一抬眼,目光竟明媚如朝阳。一身明黄的龙袍衬得他气宇轩昂,细细看去,他眼中赫然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着和冷静。

——这便是早早继承了皇位的君主,扬言要天下臣服的不羁少年。

身边眉头紧蹙的美妇便是如今代为执政,大权在握的太后。虽已四十有三,却仍容颜不褪,明艳昭然。她眉间那不怒自威的凛然霸气,俨然有执掌四方的女皇气势。也正是如此,一众老臣才对这孤儿寡母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欺瞒。

石案之上已是批阅数十的奏章,连年轻皇帝握笔的力气都减轻了不少,她却全然没有半点倦意,圆目微嗔,直直地盯着石阶下所跪之人。

“你就当着吾儿的面,再把适才递上来的信函一字一字念出来!”

来者握着揉得有些发皱的信笺,缓缓打开,那上面遒劲有力的毛笔字仿若浑然天成,让人眼前一亮。然那信中内容却极为怖人,呈信的人此时已身抖如筛,吱呀了好一会儿才颤声念道:

“本朝祖训,女子不得干政。前有吕、霍之害,近有则天之忧。今天子承业三年,应由大统。然后宫摄政,万事生阻。臣观其天象,紫薇有异,已犯天怒。牝鸡司晨,必致……必致……”

“必致什么!”

“必致祸患。”

“妖言惑众!”太后陡然起身,跪地之人已面如死灰,伏在地上如枯叶般颤抖。那红装美妇盛怒至极,一把扫乱石案上的奏章,冷冷道,“牝鸡司晨,是谁胆敢这样诋毁哀家!”

身后的天子不发一言,他侧目望去便将信上的字迹一览无余。暮昭新任御史,尚不了解宫中情况,一心求得皇帝亲政,却不知道这大小公关文叠都需经了母后之手才能呈递上来。

他嘴角一勾,脸上却不动声色。

“裕灏,你看看你养的这些亲信。”太后斥骂完写信的臣子,便回过身向着少年君王怒道,“哀家为国操劳,却惹得这些言辞狠毒的人将我比作吕霍之害,明显是欺负到你母后头上来了。”

“母后息怒。”少年起身将她扶到石座上,面上却并不十分恼怒。

太后尚不及开口,便听到不远处脚步纷沓的声音,抬眼看去,身着绛紫走兽纹官服的左丞相正迎面走来。他年近古稀,弓着身子,脚下却不敢有半点怠慢。

“罢了,”太后手一扬,作罢道,“你暂回乾清宫,记得批完了奏章给哀家过目。”

为了避免宫中闲言碎语,那女子虽代为执政,朱字披红却是亲自交由皇帝去办。然而什么奏折能呈到皇帝面前,批文的命令又有多少能够下达皆要由太后点头。这样将权势玩弄于鼓掌之间,即便宫中大臣心知肚明也不敢言证词顺地指出,更何况就算上书言明,皇帝也不会看到。

起初还有忠臣不顾安危屡次进言,待这批旧臣获罪的获罪,撤职的撤职,众人也终于知道这只是徒劳。

那龙椅旁边柳眉倒立之人,才是天下真正的掌权者。

少年心知太后之意,便回身拱手道:“母后,儿臣先行一步了。”

他与前来禀事的丞相侧肩而过,那年过半百的男子便立刻闪身一边。他用袖口擦着汗,便只是抬头看了天子一眼,正巧少年的目光淡淡扫过,双目交汇之间却有如电光石火一般。虽是极轻的一瞥,左丞相却如遭了滚雷,只觉得三月天气寒冷的冰天雪地。

那眼神,分明是深不见底的杀机,如冥冥深渊中生出的恶灵,蚕食着他人心智。

不会。丞相陡然抬起头来——天子仅仅是个少年,怎会有如此饱含沧桑的凄凉。他只觉得没来由的心头一沉,再想细看时却发现一行人已然走远。

“丞相大人。”忽听得亭中之人开口,他便匆忙小跑几步,拜倒在太后鞋旁,恭敬道:“微臣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那女子并不在意他的异样神态,只是点头示意他起身说话。待左丞相诚惶诚恐地拂袖起身,一纸奏疏已砸到了他的脚面上。

丞相微微抬头,见太后狠厉的眸子中竟渗出些血色,身体端坐如钟,手指却是颤抖不止。

他忙展了奏章来看,映入眼帘的是几个刚劲的大字,用赤色毛笔端端正正地写到“御史大夫上书”。心中便是蓦然一紧,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定又惹怒了太后。

这内容尚未通读下来,额头便已是涔涔冷汗,他一边忙不迭地擦拭汗珠,一边颤声道:“这……这也太不知好歹了……”

太后冷笑一声,“丞相大人可查清他的底细?”

“与太后娘娘所料分毫不差。”男子迎合着开口,暗中揣度着太后心思,“他本姓堇,只是暂拜元老司马大人名下,也的的确确……是那位娘娘的胞弟。”

“真是反了。他们沆瀣一气,分明是与哀家作对。什么牝鸡司晨,后宫干政,真正想要插足政事的还不知是谁人!”

“太后息怒,依微臣来看,皇上一准是受了那妖女的蛊惑才会错用佞臣。假以时日发现他二人居心叵测后,定会明白太后您一片苦心。”他小心翼翼地拣着好话说,又不敢背后得罪了皇上,只觉得脸上滚烫。

“邢大人,这便是你错了。”太后忽然冷笑,目视他道,“你以为皇上当真是那天真少年,她人几句话便能任意摆布得了的么?”

第肆拾伍章 旧事经年 2

嘴上虽这般说着,却并不见有丝毫赞扬之色,提及自己骨肉时反倒透着一股狠意。左丞相忽然想起方才在石阶上,那少年饱含深意地一瞥,顿时脖颈发凉,讪讪地低下头去。

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这妖妇难对付,手段狠厉又手握重权,那皇帝却也未必是省油的灯。丞相只觉得自己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尸骨无存。

“你以为哀家将你女儿由一个小小的贵嫔提携到昭仪是为了什么?邢卿家,哀家毕竟上了年纪,等不了那么久。你父女二人若总是如此,哀家便只好另寻他法,只不过失了哀家庇护,你们会落得如何下场也不得而知呢。”

“微臣不敢,”左丞相立即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微臣定不负太后娘娘厚望。”

是夜,月华如水。

庭院里树影婆娑,凉风瑟瑟。有乌鸦飞旋低鸣,徒生苍凉寂寥之感。

一道灰色的身影手执长剑,身矫如游龙。他一剑舞出,只见银光四射,空灵恣肆。那一地的月光仿佛被尽收其中,如一支巨毫在疾风中狂草淋漓。

男子身着单薄素衣,剑法亦是凌厉迅猛,那眉宇间拧着的一点狂肆,仿佛是在无声发泄着不可言明的愤怒。那种雷霆万钧的磅礴气势,一如山雨欲来风满楼,风卷残云,波涛奔涌。

在他身后立了一袭白衣女子,因为夜太深而看不清眉目,只觉得那沉静娟秀的身姿宛若一支冬梅,白衣加身,如雪覆梅枝,只一抹浅影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见男子收了剑,便轻声击掌,站在树影中却并不上前。

执剑少年回首,赫然是白日里的龙袍天子。他看向女子时瞬间敛了眉间的剑气,仿佛怕她被自己凛然的气势摄到一般,温和地绽开一朵微笑。

“果然是阿瑾。”

“皇上在阿瑾宫中,难道还是别人不成。”那女子并不行礼,只是浅浅一笑,仿佛是古稀烟水中捞出的一片剪影,笔墨难画其绝世一笑。她径直走过去接了少年的剑,顺势踮起脚尖用袖口为他拭去额角的汗珠。

“朕是说,只有你才不会阻拦朕,不会对朕絮絮叨叨地说什么留心龙体安危的话。”

他眼中深情映得是女子一身清辉。看向阿瑾时眼底仿佛收尽了整个天下,再容不得其他。

“阿瑾不会那样说,”女子轻击剑身,用力向空中一指,虽没有内力,挥出的气势却毫不绵软,“我只会为灏儿肃清这天下,让你不再受束缚。”

他一手揽过瑾妃腰肢,将下颚抵在她深深的颈窝之上,目光却忽然沉静下来。月色朦胧,花香满园,一时之间竟让人有些莫名凄迷。女子不再闪动,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好一会儿才听得耳边喃喃道:“可是,朕很难过。”

她心中倏地一痛——他不过是个少年,本该花前月下,歆享年华。而如今,他不但要担起黎民苍生的重担,还要与亲生母亲斡旋权力之中。如今形势大变,众臣纷纷倒戈太后,他孤立无援便只有一个阿瑾可以依靠。饶是如此,却依旧要强作欢颜,两面安抚。

他,太累了。

“今天的事我听说了,”女子垂下眼睑,淡淡开口,“是暮昭太过年轻气盛,险些坏了大事。阿瑾有错,没教好弟弟……”

“不关你的事。”腰上吃力,原是少年将她拥得更紧了些,“他也是为朕着想,只不过尚缺历练。无妨,朕身边也正需要这些忠心耿耿的人,否则仅凭一人绵薄之力如何抵得过朝野上下。”

“他是该受些苦的。却没想到太后势力竟至如此,她一介女流,也真算得上是巾帼人物了。”

提及太后,天子终于放开手,眉头紧蹙,在园中来回踱着步子。他肩上披了月色,更生出些许清幽孤寂来,忽然立定园中,抬头仰望苍穹,眼神渐渐游离。

“当年太子暴毙,父皇悲伤之余另立储君,他一向偏爱五弟,本该是立裕臣为太子。彼时中宫皇后正值丧子之痛,一意认为是裕臣亲母元妃所为,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然而皇后不肯善罢甘休,独召元妃与裕臣前去朝凤宫,当场赐元妃毒酒一杯,她要让裕臣亲眼看着生母倒在眼前,让他饱尝失去至亲之人的滋味。

那时形势危急,太子去后先帝独宠皇后,她家权臣更是密布朝野。即使真毒死了元妃,五弟也不一定能活着出去,更何况这是密召,根本没人能知晓这件事。千钧一发之际,是母后闯入中宫,夺下那杯毒酒一饮而尽,先帝也随后赶到,见此情景终于雷霆大怒,当众罢黜了皇后。而母后亦危在旦夕,被紧急送往太医院诊治。

也正因如此,元妃生性温良,五弟亦是随性之人,顾念母后救命之恩才推脱了太子之位让于我。先帝去后朝廷动荡不安,彼时我又年幼无知,边境有匈奴虎视眈眈,封地又有宣王、景王伺机而为。母后她一人坐镇天下,平复海内,这才逐渐安定下来。她也因此威望大长,一成今日之局。”

“太后饶是对大魏功不可没,现如今也该放下大权交由给你,”瑾妃听罢终于开口,眼中是不容分说的决然,“毕竟这天下姓魏,不姓秦。”

天子转身,苦笑道:“若母后不是迷恋权力至此,朕又何苦另寻他路。如今五弟尚在关外,若这一仗大捷,便能为朕扫清不少障碍。好在还有你常伴朕左右,聊以安慰。”

瑾妃莞尔,只是看着自己深爱的男子流露出如此无助的神情,全然不像平日里那般高高在上,便觉得心如刀割。

“裕臣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我虽不清楚,但听人说他精通音律,熟谙兵法。世人皆传他的好,若是那位王爷的话,此战定会告捷。”

天子目光一转,见她姣好的笑靥如同海上明珠,清丽动人,便笑道:“阿瑾平日里可是甚少夸人,看来裕臣回来时,朕可不能让他见到你。”

“都什么时候,你还这般不正经。”女子嗔怒,抬起手臂轻轻地顶撞了他一下。

第肆拾陆章 旧事经年 3

少年也不怒,随着朗朗笑了出来,眼底尽是宠溺。他自是舍不得责怪瑾妃的,这女子慧质兰心,是宫中唯一不图慕他是皇上而陪伴他的。阿瑾以真心奉上,为了他能早日亲政更是四处打点,甚至不惜触怒太后。裕灏亦对她厚爱有加,许她妃位,不拘礼节。

后宫内除了太后亲侄女素月身为贵妃,便是以她为贵。

阿瑾不若其他女子矫揉造作,她敢指着少年的胸口,一字一顿道:“我只许灏儿心中有我,若你得了天下,我定要做皇后。”

她不称臣妾,亦不在他面前行礼。只像是民间再平常不过的小夫妇,高兴了便笑着攀上他的肩头,悲伤时就将涕泪蹭上他一身龙袍。阿瑾愿倾听他一夜心事,愿强撑着身子陪他酩酊大醉。裕灏许她天长地久,她却只要这一生一世。

她说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灏儿,我把心交给你,你定不要负我。

人道宫中无真情,君王无常宠。她便定要许下真情,不求常宠,只求一心。

少年天子轻揽她的肩头,见她水眸之中似要噙出泪来,便在她眉间轻轻一啄,和声道:“夜深了,回去休息吧。明日众妃还要谒见太后,朕不在,你自当小心。”

见她点了头,才觉得心安。

翌日,天光明艳,万里无云。

瑾妃携下人至福寿宫门前时已有众妃等候,依旧是姹紫嫣红一片,远望端庄富丽,只觉得满园春色都黯了下去。众人簇拥的则是当下最受太后青睐的二位妃子——鄂妃与邢昭仪。

耳边只闻唧唧喳喳的假意逢迎之词,一众人顾盼神飞的样子,映在眼帘中却尽是矫揉造作。她不欲多听,便只拣了个清净地方等候太后传唤。阳光太盛,她不由地低头去看这新裁制的素裙——云丝凉段的白衣,目视之下只觉寒气逼人。因是见太后不宜太过素净,才勉强罩了件绯色薄纱,上绣碧水鸳鸯灵动生姿。

鄂妃眼尖,一眼便瞧见了格格不入的瑾妃,她静静立于远处,静如白莲,孤高凛然的气质宛如神祗一般。鄂妃心下生出妒意,拨开众人朗声道:“这不是瑾妃妹妹么。”

安言见来者不善,便上前两步行了常礼,口中却并未应声。

其他妃嫔亦齐齐见过瑾妃便不再做声,这女子平日在宫中行事寡淡,且素不与人交好,亦容不下半点冒犯。又知她作风果敢强练,后宫派别数十,她却我自如一。如今享尽圣宠却不事事张扬,虽嘴上不说,众人却都心下明白,那少年眼里只容得她一人,若不是太后独揽大权,她恐怕一早便封了后,成了这东宫的正主。

鄂妃见她依旧没有亲近之意,自讨了个没趣,正暗自懊恼之时,已走出位身着桃色宫装的宫女,请各位妃嫔进殿拜见太后。

一时间环佩叮当,诸女按地位尊卑鱼贯而入。大殿两侧陈列梨花雕木椅,上悬碧珠若干,珠色流转,只觉眼前一片华彩。正手低眉微笑之人便是当今太后,年约四十有余,却仍生得美艳不可方物,身着广袖宽摆紫烟服,上绣飞星流火,领口以蓝绒镶边,镂空的彩蝶花样正对中衣的大红牡丹,仪态万千,端庄无比。

太后手执月牙白的团扇,众妃刚要下拜便伸手免了礼数,示意大家就坐。那和蔼之中亦透出几分刚毅,远瞧只让人不敢小觑。鄂妃刚坐定便探出头,黏黏地唤了声:“姑母今日好气色。”

一旁的邢昭仪眸光一转,打趣道:“姐姐这话不对,太后娘娘哪日都是好气色,这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太后淡淡一笑,随口问道:“嫣儿莫不是取笑哀家,都这把年纪了哪来的喜事。”

“这大地回春,万物向荣,天下太平,难道不是喜事?”邢昭仪接了话茬便滔滔不绝道,“太后您婆慈子孝,其乐融融,不又是喜事一桩么。”

“嫣儿净拣了好听的说,若哪日儿孙满堂,哀家才真是喜笑开颜呢。”

众人闻言皆是抿嘴一笑,鄂妃呷了口茶,这会却讪讪地抬起脸,羞道:“太后贯会取笑姐妹们,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种事,让臣妾们怎么好再说笑。”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太后逗得捧腹不止。其他妃嫔哪有说话的空隙,不过是陪着笑脸,时不时装出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实则如坐针毡,巴不得这“和乐气氛”早早散了才好。

安言柳眉微蹙,越是这般虚伪,她便越是厌恶。然而适逢多事之秋,她已不愿再让裕灏过多忧心,便只自顾自地喝茶,亦不随之强颜欢笑。

“瑾妃今儿是怎么了,一早来便怏怏的。”太后眼角瞥到她一脸不悦,只做不觉般开口。大殿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齐刷刷的望向这位素来特立独行的主子。眼中皆含了丝好笑之意。

“姐姐可不是不开心,”邢昭仪口快,一句话便接了下来,“皇上天天留宿姐姐寝宫,恩宠不断,姐姐怎会是怏怏之态。”

这话本是故意指责瑾妃在太后面前故作不快,然后太后只当玩笑一般,轻摇团扇,笑盈盈地看她:“这可是嫣儿乱吃飞醋了。你瑾姐姐每日协皇上处理政务,哪有闲心情歆享圣宠。”

这话中弦外之音听得安言一颤,脸色旋即沉了下来,她从椅子上起身跪道:“太后娘娘明鉴,臣妾怎敢干预国事,这扰乱圣听的罪名臣妾可万万担当不起。”

见她率先挑明,太后亦缓缓敛去笑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女子,冷冷开口:“御史大夫是你何人。”

“回太后,正是臣妾胞弟。”

“既是你胞弟,又怎么会姓司马?可是故意隐瞒身份意图欺君不成。”

安言心思一沉,看来太后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拖她下水。既知来意,她反而不慌不乱,只笑如一捧静水:“弟弟本姓瑾,名暮昭。只是曾拜在太子洗马门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平日便以司马一姓示人,并非故意欺君。”

“那先生倒真是教出了好徒儿,你的好弟弟!”太后忽然愤愤开口,重拍椅梁,一把团扇立时折为两半。妃嫔们何曾料到料到太后会如此大动肝火,皆吓得花容失色。大殿顿时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下,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你可知你弟弟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第肆拾柒章 旧事经年 4

见太后挑眉,安言只觉一股杀意铺天盖地袭来。那妇人虽为一介女流之辈,却有股振人心智的庞大气势。若是常人见此,恐怕早已吓得不能言语,偏偏她骨子里一股子刚毅倔强,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泰然安之。

“回太后,臣妾不过是后宫妃嫔。懂得何为牝鸡司晨,何为大逆不道。臣妾既嫁与皇上,便只知相夫教子,不问他事。至于胞弟做了什么大事,臣妾自是一概不知。亦请太后放宽心,皇上自有明鉴,姑且轮不到后宫来参与。”

“放肆!你这是在和太后娘娘说话么!”邢嫣见太后脸色发青,自听得出这番言论乃是指桑骂槐,便抢先起身怒斥道。

半跪的女子缓缓抬眼看向气焰冲天的邢嫣。那一瞬,本气势凌人的邢昭仪只觉身上一寒,竟生生起了一层毛刺。她从未见过如此幽深的眸光,那一眼直入瞳孔深处,而女子深不见底的冥黑眼眸中,竟充满了妖异诡谲,让人不由胆寒。

邢嫣后退两步,跌坐在木椅之上。

“本宫答太后的话,尚轮不到你来插嘴。”

“够了,”经刚才一眼,太后亦觉一阵恶寒,然而香茗的热气使她迅速清醒过来。“昭仪也不过是替哀家出头,你这般气焰,又怎把哀家放在眼中。”

安言冷清清地笑道:“臣妾并无此意。只是昭仪一时忘了规矩,臣妾略微提点罢了。”

“好,那哀家也提点提点你,好让你记住谁是这宫中正主!”

太后一声令下,几个挽着袖口,身材粗壮的嬷嬷便似早有准备一般,扑上前来按住瑾妃双肩。跪了这般长的时间,她本就觉得头晕发涨,再加上这猛烈的一抓,一股奇异的恶感漫上胸口。那巴掌还未落下,她便是一阵剧烈的干呕。一口气提不上来竟险些晕了过去。她毕竟是正宫主子,又有皇上庇佑,那下人们一时也慌了神,都望向太后。

太后只当她故作病态,狠狠道:“哀家倒要看看她生的是什么病,不偏不倚发作在这个时候。给我宣太医,若是装模作样,就算皇上来也别想带走她!”

立时便有人拖了安言到一旁,强灌了几口茶水。女子缓上气来,却仍觉得阵阵恶心,只用手捂着胸口,胃里翻江倒海一般。这会功夫,太医已小步跑了进来。进殿后少了不了一通行礼,随即匆匆给瑾妃号脉。殿内一时静若无人,都等着太医宣布最后结果,看太后欲要如何处置。

那太医先是凝神把脉,似是察觉了什么,脸色变了几变。复又往上掐了两寸手腕处,待确认后,一个步子跨到殿中央,高声道:“恭贺太后,瑾妃娘娘这是有喜了!”

太后一怔,脸上却不见半点喜色,“太医可曾确认无疑?”

“以老臣三十年行医经验来看,娘娘的确是喜脉。”

众人一时间皆是哑然。太后手握杯盏,脸上青黑一片,趁着众人慌乱,瑾妃贴身侍女已在她示意下溜出殿门,向着乾清宫跑去。

此时无论妃嫔们各怀着何种心思,都少不了恭贺一番。太医略嘱咐了些简单事宜,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见一抹明黄由远及近,步履生风,似是恨不得一步便跨入殿中。他身后董公公一手捧拂尘,尾随天子一路小跑,想必是得了信便匆匆下了早朝,一刻没有耽误。

那峻拔的身影刚一踏入殿门,众人便忙不迭地盈盈下拜。然而此时此刻,少年眼中哪容得下旁人,连太后都未拂一眼便径直走到梨花椅前,将虚弱的女子拦腰抱起,呢喃道:“阿瑾,朕来了。”

安言仰起脸,看着他宠溺的神情嫣然一笑,伸手拂去了他额前的汗珠。被心爱之人抱在怀中,一时只觉心安无比,疲惫之感袭来,她便枕着天子宽厚结实的肩膀徐徐闭上了眼睛。少年见她困倦至此,心中再无其他,就这样抱着她在众人欣羡嫉妒的目光中走出了福寿宫。甚至忘记了遥遥站在红阶之上,怒不可遏的太后。

皇帝这一系列旁若无人的举动于太后看来,正如晴天霹雳,劈在她勃勃野心之上。震得她身形猛然一动,竟止不住地向后趔趄两步,面如死灰。若说从前她还抱有半点侥幸,今日终于明白,皇帝的眼里根本没有她这个母后!那个女人在他心中的地位甚至远远高于这个母亲,因此无论她怎样离间这二人,瑾妃终是会伴君左右,丰满他的羽翼,开拓他的江山。

秦家,决不能败在这样一个女子手上!

然而她亦明白,爱的越深,便越容易心灰意冷。她需要冷静,只要扣住那个女子的死穴,便可一招致死。她是大魏国的太后,有着无与伦比的尊贵,这世上的一切本就该匍匐于自己脚下。

妃嫔们亦是暗自咬碎银牙,众人深知,瑾妃的孩子如若出世,从此这宫中便再无她们立足之地。太后一天不除掉这妖女,她们便要一天置身冷宫之中。饶是如此,脸上依旧挤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挑着说了些贺喜的软话便再无心逗留。

太后端坐在紫檀木荻花椅上,半晌说不出话,只是一味地品着凉茶。她十指甲套嵌入掌心,竟也浑然不觉。只是脸上忽冷忽热,心魂甫定。作为一个掌权者,她远比那些毫无见识的宫妇们更清楚这一胎意味着什么。东宫正主之位尚自悬空,这一胎若是率先诞下龙种,皇后之位便非她莫属,加上这几年她辅佐皇帝亦培养了不少党羽,更有权力与威望抗衡秦家。而太子一立,自己便是半点碰不得朝政,届时大权疏落,自己便是那落了水的凤凰,任人将身上的翎毛一根一根拔净。

忽然一阵恶寒流遍全身,先太皇太后惨死的模样激得她陡然站立起来。不行,绝不能让一直以来的辛苦毁于妇人之手!她复又沉静下来,眼中密布血丝,煞是狰狞可怕。太后回过神来,见大殿之上人有一女子亭亭而立,正笑靥如花,便开口道:“邢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方才太后毒辣的神情被她尽收眼底,邢嫣心中便徒增了几分自信,说话也是字字清亮,婉转动听。“臣妾深知太后娘娘您心地慈善,但瑾妃这一胎无论如何都不能留。”

太后不置可否地看着她。那女子便主动上前,一步一句道:“瑾妃是这保皇派的幕后黑手,以他胞弟御史大夫为首的官僚联合晚节不保的太子冼马霍乱朝纲,妄图引导皇上误入歧途,一笑天下。试想,瑾妃如今怀得龙种,定会觊觎皇后之位,依她的狼子野心,即便诞下的是公主,她也会不惜狸猫换太子。”

见太后微微眯起双眼,她便愈发道:“届时这妖女祸乱天下不说,怕是江山都要就此易主。况且臣妾一早听闻她年少便于二皇子裕臣王爷有染,想那王爷不要封地,不纳美姬,为的还不是长留在她身边。这样的人,太后您……怎么能留呢。”

太后见她青荡水眸之中闪过一丝幽蓝的光,朱唇微启,笑的竟是妖娆无比。便接下她的话道:“那依嫣儿之见,有何妙计呢。”

“臣妾斗胆。”女子俯首上前,在太后耳旁低语几句,便见那美妇脸色瞬间突变,眼中精光乍现。

“这可是军机大事,前方本就吃紧,若真出了岔子……”

见太后仍神色有异,邢昭仪索性挑明道:“素月是您干侄女,他父亲骠勇大将军亦有秦家一半血统。此事若是做成,您不但除了这妖女,还能再竖新威。若不幸失败了,除去的也是心怀不轨的裕臣王爷,顺势还能提拔将军为右丞相。皇上如何挑得出您的不是?况且若皇上的左膀右臂都是自家人,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太后,俗话说兵行险招。”

太后闻言并不答复,只是深深地望着女子那美艳无比的脸庞,直盯得她心里暗自打鼓,怯怯地低下头去。良久,太后低沉的嗓音才如洪钟般响起。

“比起你父亲,你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呵。”

这便是默允了。邢嫣躬身退出大殿,那回身的一刹那,有如地狱罗刹附身一般,露出了诡谲而危险的笑容。

素月啊素月,这次借你手除了障碍,便姑且叫你快活一阵。然你愿望达成之际,也必将是你一世失宠之始!

第肆拾捌章 再不相见 1

春秋苦短。

下了几场雨后天气便隐隐燥热起来,那“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柔情易碎着春风消逝,荷叶泛了新绿,偶然几声蝉鸣,宫人们便已急着赶制夏衣,唯恐哪一场雷雨过后,夏至便突如其来。

御书房内忽然之间便闷得人传不过来气,似是那独属夏日的聒噪与烦闷已抢先一步抵达,不大的四方空间里,几位军事忠臣汗如雨下。天子敛眉坐在上手,明黄的龙袍被高高卷起,不见一丝褶皱。玉龙案上不知放了多久的清茶早已浑浊了最初的颜色,他手中的加紧公文隐隐深处那触目惊心的朱砂大字,一页薄纸愈发颤抖得厉害。然而众臣偷偷抬眼,那少年的脸上却全然看不出一丝悲喜。

有人暗暗地叹了口气。

确是这小皇帝太不走运,先是被太后掌了长达五年之久的大权,尚未等到翻身之际,便又掣肘于数年的荒战之中,朝廷危在旦夕之际,各地藩王拥兵作乱,天下的事似乎都集中在这几年里,架在了一个即位不久的少年肩上。

“何人叹息。”天子终于抬了头,眼中一抹阴戾直逼众臣。他虽实权架空,却有一股凛然的帝王之派,让人不敢小觑。

应声出来的是主和派的老臣,年逾古稀,白发苍苍,动作虽缓慢却是极为稳重。他辅佐先帝已有数年,岁官位不高,却极有分量。见天子相问,便上前一步,以手作揖。

“老臣以为,圣上做错了。”

四下本鸦雀无声,听得这话边有人倒吸了几口冷气呛出声来。皇上自接到这百里加急后,一坐就是两个多时辰,既不言语,也不发威。臣子们揣度这信函中所呈之事,却是绞尽脑汁也参不透其中玄妙。

先前也有过此类军书,多半是前线吃紧,城池失守,天子往往大怒而叱其无能。如今不知发生了什么,竟凝重成这般,着实令人不安。

那少年挑了眉,屏息凝神地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依老臣之见,太后所言之计才是权宜之策。先帝在时,魏国便经历过一番苦战,早已元气大伤。何况那匈奴人是以战养战,他们固守漠北之地,居无定所,又百战不殆,本就极难打退。即使如数十年前那一仗勉强将他们驱逐,过不多久他们也会卷土重来。”

那老臣一鞠到底,竟生出一种无端的哀叹之意:“皇上若肯听从太后娘娘,又何至苦战至此!”

“百战不殆?呵。”玉案之后赫然传出一声冷笑,惊得众人纷纷抬首,一时竟忘了不能直视天子的礼节。

“朕真是高估了自己,忍,是该忍。任他边戍猖獗,占我土地,掠我民众!连朕的亲叔侄们都在此时割据一方,诱逼朝廷,朕是不是该再对他们礼让三分!”

这话说得嘲讽之极,却正如一把重锤狠狠敲在了众人脊梁之上。那老臣欲再度张口,却终于只是撇了撇嘴。其实若非这场趁火打劫的内乱牵住了大多兵力,前线本也不至如此。那贼子似是里应外合一般,把大好的河山弄得乌烟瘴气。

“若是朕早一些亲政,做出几件名震四海的大事,何至于被他人看轻!何至于朕的亲叔父解救朕于妇人之手!”

“皇上!”那老臣几乎低呼出口,一双浑浊的瞳孔中写满了恐惧,“请收回这大不敬之言!”

一纸文书由上手重重砸了下来,那人展开来看,眼底的悲愤终于演变成了恐慌,咚的一声,竟是跪在了御殿之上。

他人见状立刻上前搀扶,无奈那元臣膝下似有千斤重。有好事者便偷偷向那赤色信函上瞥了一眼,顿时也呆若木鸡——匈奴连攻下五座城池,裕臣十万大军近乎折卒殆尽,而就是在这几近全军覆没之际,竟有人断了前线的军粮,这剩下的三千人已是死士,空腹与裕臣王爷并肩血战了一天一夜。

弹尽粮绝!

当那少年手攥一纸公文之时,脑中只有这个词如鲜血滴就一般。裕臣是这朝堂之中,唯一不屈就于太后座下的人,而这样手握兵权的他如今却命悬一线。每每上朝之时,他便感受得到那波涛暗涌的势力纠纷。是自己太过幼稚,竟将身边可信之人调至千里之外。废帝收权的事,那妇人做得出来。

裕灏想到龙椅旁边,不怒自威的太后——她眼底仿佛燃着熊熊烈火,随时都要将这至高无上的权势覆于掌下一般。

如今竟连这些朝臣也乱了阵脚,冠冕堂皇的话在这国难面前无力地如残败的枯叶。击退匈奴需要兵力,需要银两,而这些从何处可得!他挥了挥手,重臣们便敛着袖口鱼贯而出。书房却似真正清静下来了一般,连蝉鸣都仿若被隔绝在了千里之外。

“灏儿。”自一角传来宛若天籁的呼唤,那空灵的声音仿佛清泉润湿干哑的喉咙,带来清凉之感。

天子抬头,门前的女子一袭白衣,清冽透彻的眸光如碧水染就,全然没有世俗的妖冶。她站在逆光处,飘渺的似仙人降临。那一时,所有的苦难都消散在了这淡淡的呼唤中,他方才惊醒,自己已有半个月未曾看望这怀有龙裔的妻子了。

自那件事后,皇帝如同变了一个人,为了护得瑾妃周全愈发强烈的忤逆太后。他不顾反对,一意将瑾妃安置在乾清宫旁,每日直消半柱香便能走到。甚至连瑾妃的膳食,他都需一一验过后才准送入房内,更有太医日夜候在宫内,随时准备传召。

他对这女子的宠溺一时如倾江潮水,一旦冲垮了大堤便再无可收敛。帝都内乱的前一日,裕灏还执意封其为皇贵妃,离后位仅一步之距。若非被战事牵连,顾忌颇多,他早便于心爱之人携手天下。

太后越是不想让瑾皇妃诞下龙种,他便越是对她百般呵护。从前事事都要请母后决断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丰满了羽翼,与御史大夫、瑾皇妃联手政局,掌控了朝中大部分势力。只需等裕臣王爷凯旋而归,便可叫这江山真正姓魏。

第肆拾玖章 再不相见 2

那样的几个月里虽坎坷冗长却也充满希望,他只要听一听女子腹中孩儿的动静,便会觉得一切苦痛都瞬间化为甘甜,他也可以向父皇一样,挑起天下重担。不,甚至是超越先帝,名垂青史。

尽管瑾皇妃的小腹一天天隆了起来,她却仍挺着大肚子密切联络朝中谋臣,极力为夫君拉拢重臣关系脉络。加上司马几番重用,逐渐有人开始向新皇靠拢,太后那棵撼不动的大树,终于在狂风骤雨般的革新中出现了摇曳之象。

那时的瑾安言,坚韧而执拗,如同天子的手臂,替他触及那些够不到的角落。新皇虽未立后,后宫却在那个女子手中井井有条,甚至宫嫔都不敢肆意争夺圣宠。她所及之处,一派宁静祥和,即使有太后撑腰,邢昭仪与鄂妃终究不敢擅自妄为。

身居福寿宫,却手掌天下的太后亦感到了这一危机。那个看似沉静实则棱角锋利的女子早已超乎了她的想象。她曾请内阁大学士撰写骈文影射瑾皇妃无视宗法,恃宠而骄,却未料到她翌日清早便敢率六宫请见自己。

彼时的瑾皇妃走路已有些蹒跚,却仍无碍于她周身那股凛然的霸气。女子行过礼,目光平稳而镇定,她推开侍女紧握她的手,将一纸文辞铺展开来,一字一顿道:“臣妾惶恐,不知如何触怒母后,竟要遭此诋毁。”

秦氏泠然一笑,她也知道瑾安言终会亲自来见自己,只因她需要一个理由,在众臣面前和福寿宫划清关系,从此朝中便只有秦、魏两派,此消彼长,相互争斗。那些妄图两边讨巧的贼臣们是时候则木而栖了。

“哀家不过是想提醒皇妃,你并非东宫之主,不要逾了礼才是。”

“臣妾从不敢妄想一人独霸后宫,臣妾分得清谁是东宫之主。”她微微垂眼,眉间却赫然一抹戾气,“亦分得清,谁才是这天下之主。”

如同一箭离弦,这锋利的话语直刺太后胸口,几乎没入血肉之中。太后睁大眼睛看着殿上之人,仿佛那身形并非女子,而是修罗,凝着绝命气息,不卑不亢地直视着自己。那一瞬,秦氏恍然明白,瑾皇妃与自己原是一路人,只不过自己除了权势便再无其他,而那个女子,她的全部便是天下臣服的皇帝。

站在一旁的鄂妃秦素月只觉头脑发沉,膝盖一软竟要跪下一般。她太了解姑母的脾气,敢这样公然与他对抗却又毫发无伤的瑾皇妃,已远非劲敌二字可以概括。即便是年少的皇帝也终于挣脱了桎梏,而她自己,也再不可能依仗太后庇护得意下去。

殿上之人的一举一动皆被狡黠如狐的秦氏看得清楚,她不动声色地瞥向邢嫣,却见那女子眼中亦是一片狠厉阴蛰,似潜伏着一只凶猛的兽。发觉太后看她,便冷笑着向上手点了点头。太后的脑中有什么如飞梭一般运转,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她终于向邢昭仪扬起了一个弧度极为微小的笑容。

“瑾姐姐定是误会了,这文章本是臣妾读汉史时对外戚干政不甚明白,故而太后娘娘才请学士撰写此文提点臣妾。”邢嫣言笑晏晏,正迎上白衣女子那清冷的目光,直觉一道寒光逼向自己,一时间竟如同置身人间之外。

见瑾皇妃并不回应,邢妃也开始为这种借口而仓促不安起来。那女子如此冰冷淡薄,洞悉一切似的眼神仿佛在给对方挣扎的时间。明明手无寸铁之力,却有千军呼啸而进的气势,生生逼退敌人。

“昭仪何时对古史如此感兴趣了。”

“是哀家让的。”头顶传来沉厚之音,其中愠色显而易见,“与其天天琢磨皇上留宿何处,毋宁学些有用的来。”

“太后圣明,既如此便是臣妾唐突了。”女子神情依然不见半丝和缓,但既然威信已树,她也不愿过多纠缠。太后毕竟是皇上生母,即便她早存废储之心,身为儿臣,皇上也不能耐她如何。眼下四处兵变,后宫绝不可再生事端。那一刹,她忽然惦念起行色匆匆的夫君,脸上竟也染上一丝绯红。

身边的邢嫣见此,正疑心自己被方才一眼吓出了幻觉,那白衣已从荣告退,转身出了福寿宫。

这一天是致命的逆转。

那之后,天下似乎进入了混沌的状态。原本只是一个藩王揭竿而起,却一夜之间如毒瘤般蔓延至整个疆土,朝廷尚被匈奴牵制其中,无暇顾及其他,却忽然遭到了内部叛乱。藩王打着清帝侧的名义直奔帝都,扬言正是因为新皇受奸佞之人蛊惑才引起这次血战。国中大部分兵力早已调至边土,余下一些与诸王的铁骑精英相比,也成了疲软之士,一时人心惶惶,帝都危在旦夕。

而那矛头自然指向的是御史大夫一党,司马暮昭几次遭人暗杀,眼见性命堪忧,他索性连夜入宫,求见瑾皇妃,却被亲生姐姐拒之门外。那女子隔着一道木门淡淡道:“贼子以你为契征兵造反,你该知道此时进宫会有什么后果。我不能见你。”

那被雨打湿了衣襟的书生蓦然立于门外,鼻腔忽然涌出一阵悲酸。他记得姐姐从前断不是这般绝情的。她应该知晓,自己这一去便是凶多吉少。曾一意保护自己,宁愿自身遍体鳞伤也不许别人动自己分毫的姐姐,何时变了模样。

“暮昭,你该知道眼下形势。皇上的兵力被困在漠北,又遭藩王叛乱,早已无暇自保。你若此时朝见圣上,他们便更有借口佣兵作乱。”瑾皇妃身抵门栓,眼神骤然空洞下来,“你不是……愿为国奉献一切么。暮昭,你可记得当初读圣贤书是为了什么。”

“记得。”门外的声音忽而轻了下来,掺杂着细碎的雨声,经听不出他几分悲喜。男子垂下眼睑,悬在半空中的手终于还是放了下来,“所以,暮昭这就来和姐姐告别了。只是臣弟,不知还能挨过几时。”

几乎被这沉重气氛压抑得难以呼吸,一向坚韧刚毅的瑾皇妃竟有种无力支撑下去的痛感,她紧握着门栓,指尖嵌入软木之中,连肩膀都有些微微发抖:“其实也没你想的那般险恶,皇上毕竟调去了人马保护朝廷命官。暮昭,只要忍过这一时,只这一时就好。”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只是暮昭,从来不图这名分。姐姐,只要你安好臣弟便放心了。保重。”

良久,才传来这般薄凉却坚定的嗓音。而那人与自己,却已有数步之遥。

第伍拾章 再不相见 3

女子背靠着墙壁终于一点一点滑落在地。多年未曾见过的泪仿若决堤一般,这苦涩流入嘴中便化作万千悲离。她却最终也没有见这个自幼跟随身边的弟弟一面——即使知道事情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即使知道她这一拒,或许要遗憾终生。

三天后,有府尹来报,御史大夫司马暮昭被人刺死于家中,去时身着官衣官帽,朝服不染纤尘,如同早便准备好迎接一切一般。

彼时内乱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为首的康王一路厮杀,已率铁骑兵临城下。瑾皇妃代天子前临帝都城门,立于高墙之上鸟瞰不远处硝烟弥漫。她接到御史死讯时只是蓦然一怔,有主帅正要上前劝她回宫时,那女子已决然地转过身,一丝不紊地指示百姓撤离该处。

将士们皆以为她常伴帝侧,不觉也已变得铁石心肠,却唯有那身着甲胄的守城主帅窥得她眼中转瞬即逝的一层水雾。

她必须守在这里,既然叛军是以清帝侧的名义,那么腹中怀有这龙裔的她在这里一时,叛军便不敢轻举妄动。

说话间,康王已策马立于城下,一身乌黑的盔甲在阳光下闪出乌泽光亮。他年迫五旬,鬓角斑白,却仍是身强体魄,尤其是目光中一抹狡黠,像极了那深宫之中权欲熏心的太后。

城墙之上的弓箭手已蓄意待发,只等主帅一声令下,便要投入一场血战之中。

那静静观望的白衣女子宛若山巅之莲,明明久居后宫,却不曾沾染一丝一毫的脂粉俗气。与生俱来的清冷气质,衬得她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主帅几次欲要张口,却都被那股气势所摄,只得静观她下一步举措。

“娘娘特意前来,本王当真受宠若惊。”康王高扬起头,浑厚的嗓音中透出些鄙薄之意,那一双精明的眼睛似是承受不了太过强烈的光而微微眯起。

瑾皇妃眉头微蹙,却仍是回道:“康王不辞万里觐见圣上,才是辛苦万分。”

“本王不经召见私自入城已是大罪,待事情办妥后自会向圣上负荆请罪。”

女子凌然一笑。“却不知所为何事。”

那一瞬,康王周身迸发出肃然的杀气,身旁旌旗无风自动。他微微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有力地吐出三个字“清帝侧。”

“这里并无佞臣,”瑾皇妃眉染怒意,冷冷斥道“即便真有,也轮不到康王忧心。”

“娘娘此言差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当今圣上乃我亲侄儿。若非朝中出了御史一党,恶意怂恿圣上开战,又怎会至我朝子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乱党一日不除,天下便一日不得安宁。”

“既然如此,康王可以回去了。”她的手在广袖中紧握成拳,一袭白衣飞扬如雪。“乱党之首,已经暴毙家中。”

城下的士兵们闻言微微耸动,他们不过是受人挑唆之士,自以为为苍生而战,死也无憾。眼下听闻御史已死,自然征讨的理由也不复存在,一时间没了主意,都看向骑着枣色马匹,甲胄加身的康王。

老奸巨猾的康王并不急于回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墙上的女子,企图在她沉静如水的脸上寻出一丝悲伤的痕迹。只是无论再怎样凝视,他终究难以寻出一丝破绽——对于弟弟的死讯,她平静得如同在诉说他人的结局。

“贼首虽死,乱党难除。这后宫之中尚有妖妃,叫本王如何心安!”

“大胆贼人!”女子身后的主帅终于按捺不住,反手抽出长箭,拉弓如满月,只见一道流光,银梭便没入康王身前三寸的泥石之中,箭身笔直如尺。

他这一箭也彻底宣告了谈判的决裂,康王手舞旌旗,身后的将士们已高扬长鞭齐齐挺向城门,平日训练有素的铁骑们一旦行动起来,便卷起三千沙场的汹涌气势,这些守城的将是不过是一群平庸之辈,两军还未交手便已逊了三分。

瑾皇妃抿了嘴,却仍固执地不肯离开一步。那时的她挺着肚子,站立已是勉强,更何况城墙上暴晒,场面又激烈血腥,她只觉得胃中翻滚,一阵阵恶心袭上心头。

主帅几次劝谏都被她冷冷回绝,她总要为自己的夫君做些什么,如果她不走,这些兵将就会多抵挡一刻。即使是城门失守,她也要亲眼见证康王的罪行!

那一刻,女子忽然绽出笑靥,美如净莲。

攻城并未持续多久,忽听得远处一阵响彻云霄的呐喊声,刹那间万马齐喑,竟生生镇住了双方交手之势。瑾皇妃放眼望去,城郊十里之外已是黑压压的一片,数十万大军正有条不紊地向内城前进。虽不清楚具体人数,但足以是康王麾下几倍之多。

城上之人皆是一惊。宫中为数不多的御林军已死守各个宫门,裕臣也带走了十万精兵固守边境,另有骠勇大将军营中十万人佐之,其余兵力亦分散在地方,何来如此庞大的精英兵团?

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双方都不敢有一丝怠慢,却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浩大阵势而放慢了进攻速度。安言见康王亦是面色苍白,便知这支队伍并非他调遣而来。

待远远看到来者旌旗飘扬的“魏”字,守城之士几乎从心底发出欢呼之声。近万人的军队徐徐前进,竟不见一丝混乱之势,身着玄色明光细网铠甲,手中上等玄铁兵器的装备已喻明了他们无可比拟的战术,那已不是精锐二字所能涵盖。而为首之人正是步步高升的骠勇大将军,太后的堂弟——本该出现在边境战场与裕臣并肩作战的人。

大军所行之处草木皆夷为平地,城郊几近荒芜。康王尚还来不及弄清这突如其来的皇家援军隶属谁手,便已被飞来的长矛刺中喉咙,毙于马下。

叛军主将已死,余下不过乌合之众。又自知死路一条,便纷纷归顺朝廷,亦或有那明知求生无能的人,干脆自尽城下。本万分危急的战局忽因这平地生出的数万大军而极速逆转,顷刻间已天翻地覆般扭转了形式。这场如闹剧般的叛乱迅速传遍朝野,上下皆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白衣女子手握凭栏,城下的骠勇正调整大军,待命城下。

不知为何,她就是隐隐有种不安,且随着将士们的一举一动愈发浓重起来。

第伍拾壹章 再不相见 4

裕臣现在究竟如何,骠勇为何分身有术。她始终不能给自己一个解释,亦猜不透这其中玄妙。

有孕的身子终于不堪重负,而女子重重倒下之前,尽全力对赶来搀扶自己的主帅定定道:“让皇上小心。”

瑾皇妃这一卧床便是半月之久,太医虽极尽全力为她调养,奈何她身怀六甲本就虚弱不堪,加之过度操劳,并非一时半会便能下床。好在腹中孩儿并无大碍,皇上也严令禁止她再度出宫,只是终不忍加以责备。这才勉强止住了她一意孤行的性子。

这期间战局也愈演愈烈,内乱虽因皇家兵力骤增而暂时没有太大动静,但各地藩王仍不肯回归自己封地,与朝廷僵持不下。一面匈奴之事也屡吃败仗,偏偏粮草又极难运送十万精兵迅速耗损,每日战死之人不计其数。

皇上由每日前来探望逐渐为三五天才能相见一次,随着战报源源不断,那胸怀四海的天子终于被牵制在了御书房内,少了瑾皇妃和御史的辅佐,他更是应接不暇,终日在玉案之上伏案疾书,不觉已过了数个日日夜夜。

他仍是有些发怔,女子身上熟悉的气息一时让他如坠梦中。却见瑾皇妃已走了过来,放下手中的小盅,温婉道:“许久不见你,便有些想了。我听说你这半个月来东西吃的极少……”

她于是不再言语,掀了盖,舀出一勺清粥,细细吹散了热气放在天子嘴前。

那香味扑鼻而来,方才还雷霆大怒的天子此时竟如孩童一般,乖乖地张开嘴,任由瑾皇妃一勺又一勺喂他吃下了整整一碗。他确实已是好久没吃一顿正经饭了——往往佳肴摆在手边,再想起来已是几个时辰之后,便匆忙咽下几口冷饭。再或者根本就忘了吃,一道菜被反复热了几回,却仍记不起来。

除了瑾皇妃,没人敢在圣上处理公务时贸然打扰他。一次鄂妃不听劝阻闯入御书房,硬要批审公文的皇上以龙体为重服用晚膳,皇帝起先还象征似的咽几口饭,见她不依不饶后勃然大怒,最后鄂妃几乎是哭着跑回宫。那之后,便无人敢逆着龙鳞了。

瑾皇妃喂了一碗粥后,又叫人端了几样点心一一摆上,这一过程中他始终未说一句。直到女子办妥了事,微微欠了欠身子。“那阿瑾不打扰你了,你要好好保重龙体。”

白衣女子回身的一瞬间,他似突然惊醒一般尽全力从身后抱住她,听到女子一声低吟后又慌忙减小了力道。裕灏将下颚抵在她肩膀上,像从前一样亲昵地蹭着她耳边,喃喃道:“阿瑾,朕好想你。”

“阿瑾也是。”女子浅浅一笑,倒有些嗔怪道,“皇上没了阿瑾不成呢。”

“嗯。”

她侧过身,将男子的手放在隆起的小腹之上,一脸小女子般的甜蜜,“你摸摸看,他最近闹得可凶呢。”

天子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深深地陷了下去,轻声道:“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似说给女子听,却又像仅仅在苛责着自己。

她也不回绝,只是笑着吻上他的脖颈,却忽然看到地面上那一团皱巴巴的文书。皇帝还反应不及拦住她,女子已拾起文书将内容看得一清二楚。一身龙袍,眉目俊朗的少年如同做错了事的孩子,脸上竟呈现出窘迫之色,试探道:“其实……朕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的。”

“已经……到这种境地了么。”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瑾皇妃紧咬下唇,白如凝脂的面色徒添一分无力。她知道,皇上有些天来是有意隐瞒战事的不利,为了让自己能够安心养胎。但国难当前,她又曾亲眼见过几万精兵是如何在刹那间付之一炬,更何况为了暮昭她亦退缩不了一步,这样隐瞒,又有何意义。

“灏儿觉得,是谁断了粮草。”

男子终于收了柔和,敛眉冷笑,那一抹昭昭然的霸气,如同巨龙盘旋九空。“能调离骠勇将军铁骑,又手掌先帝二十万魔鬼大军军符却秘而不宣的人,这宫中除了她,谁还能有那么大胆量。”

即便是谈及生母,他的口气中仍是怨愤无比,甚至是有些痛心的。“母后她……她是要弃五弟于不顾啊!”

事到如今,太后作何心思已再明白不过。她便是故意让皇帝去输,去背负一个荼害天下黎民,至亲兄弟惨死战场的罪名,她要让这个试图忤逆自己的君王永无翻身之日。

“皇城之外便有三十万大军,各个英勇善战,以一当十。哪怕只调去十万,十万便可解燃眉之急。而母后就是不肯松口,她就是要让朕一辈子记住这一仗!”

“若灏儿直接去找骠勇将军……”

“没用的。”皇上重重叹一口气,“且不说他是太后亲手足,就算他应允了,兵符尚在福寿宫内,依然于事无补。”

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

瑾皇妃暗握双拳,胸口因愤慨而强烈的起伏着。那么长时间的努力,朝臣的联络,后宫的治理,弟弟的牺牲,这许多的付出难道在短短几天之内便要化为泡影么。不,还不能输!女子眼中忽然绽出光芒,她定定地看向天子,竟是不置可否的决绝之色。

“灏儿,我们不能放弃。若是搏一搏兴许还有条出路,但若放弃了,便真的什么都没了。我们还有未出世的孩子,他不能活在阴暗之中。”

现在唯有孩子是支撑她的一切,为了他们的孩子,她就算拼尽全力也要闯出一条路。这话如闪电般激得新皇一个战栗,没错,他怎能颓靡。他要保住自己的皇儿与心爱的女子,千难万险,穷山恶水,只要有阿瑾在身边,他便一定等得到柳暗花明。

“朕去同太后交涉,她要的不过是权势,大不了朕许她垂帘听政。只要挨过这一关,我们再从长计议。”

白衣女子再度握紧了他的手,却一言未语。她相信自己的夫君一定可以,即使自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他这一去,便再也回不到自己身边。

第伍拾贰章 再不相见 5

“皇儿来了,可是终于惦念起哀家这个老婆子了么。”

天子闯入福寿宫之时,年仅半百的太后正端坐在湘妃榻上,由侍女轻捶着双膝。她似乎早就预料到皇上会找上门来一样,闻得动静也全然没有半分惊讶。太后神情泰然自在,并未因裕灏的唐突而动怒,只是手中徐徐调拨着桃花花枝。

“母后安好。”

龙袍少年一边应着,已立定殿上,曳地的袍子拖出一道金黄。太后目光一旋,只觉得站在眼前的哪里还是昔日承欢膝下的小皇子,分明是威严不可侵的真龙天子。她早该料到,精明如他,怎可能一辈子对一个老妪惟命是从。灏儿像极了他的父亲,那个宁愿为江山舍弃一切,甚至一己之身的男子。

“母后洞若观火,怕是早就预料到儿子会来吧。”

太后以袖掩面,垂头含笑,眉间一抹媚色仍是不减当年风采。“是了是了,哀家倒是给忘了,皇上怎会来这僻静之地请安,怕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那三十万大军的兵符果然在母后手中,你要怎样才……”

“皇上。”

榻上端坐的女子冷冷一声,已是蓦然起身。一袭暗红色镶金裙袍直给人不可轻视的逼迫感。“你可是在和自己的母后说话?”

裕灏心中一沉,旋即跪了下去。“是儿子失礼了。”

“你太让哀家失望了。”太后怒极反笑,嘴角牵动而出的却是阴厉之色,“本以为你也足够成熟,可以独当一面,谁想到你却连最基本的礼仪尊卑都没有学会。”

裕灏到底还是敬畏这个女人的,即使对她的感情已说不上是母子间的羁绊,但若真见太后勃然大怒起来,他心中仍会忐忑不安。屋内空气忽然燥热得很,天子额角已是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

“儿子宁愿受罚,但此时此刻,还请母后务必以大局为重。”

“何为大局?如你所愿,遣这三十万大军去支援边境?现下国内动荡不安,地方犯上作乱,已是民不聊生,若无精兵镇守四方,你便先要葬身于内乱之中。一颗果子若是从内开始腐烂,还如何能够阻拦。”

“二哥那里并不需要全部兵力,十万,只要十万就足矣了!”

却见太后脸上忽然一片哀恸之色,她缓缓坐下身来,似是说给皇上听,又似仅仅在向自己解释一般:“灏儿,你怎么看不清,你二哥那里已是死局。多调兵将过去,也只是白白损耗兵力而已。”

天子怒目圆睁,双手颤抖不止,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可知道哀家为何断了粮草么,就是因为那里多拖一时,我朝便多折耗一分,倒不如速速结束,重整旗鼓,等国力强盛之时再报今日之仇。”

“母后!”他骤然发出一声低吼,目眦欲裂,“边疆的战士们还在为了国家死守,那三千死士明知生还无望却仍不肯投降,他们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还没有放弃,而朝廷,朝廷怎么能弃他们于不顾!”

“妇人之仁。”凝眸睇他一眼,眼中犹有不屑之意,“一国之君不可感情用事,就是骠勇将军也不会送去十万精兵奔赴一场亡命之宴。”

“军人就该为国而战,何况兵符是先帝交予母后手上,他们不得抗旨!”盛怒的皇帝身上燃起一团几乎能将人吞噬的熊熊火焰,他步步上前,目色却终于沉冷下来,仿佛在宣读来自幽冥的旨意般,一字一顿道,“请母后,出示兵符。”

太后微微一怔,随即双眼如猫般眯成一条细线,唇边竟有些玩味。“皇上要哀家以不可抗拒的命令遣送骠勇将军十万精兵,即使真的成功了,将军不会憎恶朝廷么。你我二人孤儿寡母,届时用什么牵制住人家,让他心甘情愿听从于我?”

“同流着秦家血脉,难道这还不够?”

“哈哈哈哈,皇上真是天真。”那女人的笑声愈发尖锐,“皇权之下,亲情算得了什么!何况他与哀家这个堂姐一向生疏得很。”

裕灏忽然词穷,只是不由自主地漏出一声细微的叹息,那般悠远,如彼世之音。太后心中愕然,竟不知从何时起,她与皇上竟隔了这般遥远的距离。他们的母子之情被一种名叫权欲的东西生生隔断,如同政敌一般,互相猜忌和攻击。

“若母后肯出示兵符,儿子愿请母后还政。”

“哀家要的不是这个。”出乎意料的,座上之人迅速而决然地否定了圣上的提议。男子只是一怔,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美眸,心中暗暗揣度着太后是否在考验自己。然而那女子眼中并无半点喜色,半晌,她只是淡淡开口:“哀家要你答应,出兵之后,无论战胜战败,你都要在三日内立鄂妃为后,否则哀家绝不应允。”

立后!

皇帝身子骤然一沉,如同失了重心般向后趔趄两步。他来之前想到过很多,甚至是另立储君都包含在内,这些统统无妨,只需一些时日,他都能恢复如常。但他仍是失了一谋,自己打的算盘,太后又怎会预料不到,她要的是生生斩断身边的依靠,她不给阿瑾任何机会!

阿瑾……想起那白衣翩跹的女子,心中竟涌起惊涛骇浪。

失权可以再夺,失势可以再立,但若伤了她的心……该如何弥补。她那么想与自己并肩站立,吹晚风,看星辰。皇宫的后位从来也只为她留,只为这个认定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女子而留。

“灏儿,只有我,才能永远伴随你。”

然而男子陡然闭紧双眼,利刃相交,血洒沙场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试着说服自己,若是阿瑾,会理解他的这个决定。否则他要如何向二哥交代,向万千将士交代。即使立了鄂妃,自己亦不会再爱她。没有人,没有人能抢夺属于阿瑾的位置……母后也不可以。

“好,朕答应你。”

他已不再唯唯诺诺,但太后眼中仍是一亮。正要开口之时,殿门忽然被人急急撞开。

第伍拾叁章 再不相见 6

天子转身,看门口衣衫破碎,浑身是血的宫女正拼命挣脱身边的佩剑侍卫,她一面爬向大殿,一面呜咽着发出尖锐的求救声。裕灏一愣,立时认出她便是瑾皇妃的贴身侍女,遂大声呵斥左右退下。

那宫女挣扎着上前,如同见到了救命之人般抱住圣上的脚,哭喊道:“皇上,救救瑾皇妃,救救娘娘!”

男子面色苍白,他克制住狂跳欲出的内心,伸手扶起满身血迹的宫女。

“娘娘她被人强灌了藏红花,那药性极强!皇上…快去救她…快去!”

“是谁胆敢如此!!”

裕灏目眦巨裂,青筋根根暴起,却见那宫女突然抬手,目中的怒火喷薄欲出,她手指的一端,那女人正不徐不缓地站起身来。

“是哀家。”

“母后!”他有瞬间的踌躇,眼中已满是不解,“朕已经答应你……”

“哀家不赐她鸩毒已是格外开恩。皇儿是小看了将军,还是低估了哀家?瑾皇妃的头胎若诞下皇子,就算立素月为后又能如何,你一样可以废了她。若不给骠勇将军一颗定心丸,你以为他会死心塌地为你卖命?”

男子终于明白,于面前这等恶魔多说无益。他狠狠甩了袖子,大步向殿外走去,有侍卫企图拦截,却被一剑致命。他整个人早已暴怒地失去了理智,只一心想赶到阿瑾身边,眼见被杀的侍卫越来越多,太后终于沉不下气,大喝道:

“为了女人抛弃江山,这就是你要当的明君!”

“裕灏,你方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三千死士抛头颅,洒热血,现在就要弃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有,若是千万人的性命没了你怎么向天下苍生交代,你如何面对裕臣!”

男子身形猛然一震,终于停了剑。也就在这一瞬,侍卫们严密的封锁了出口,将他牢牢围住。

宫女的哭喊声仍没有停,却已一点一点变成了绝望的哀叹。

“就算那孽障真的生了下来,你以为这个以人命换来的皇子真的能存活下去么。”太后见他驻足,便知自己的话已起了作用,“你想让自己皇儿,自己心爱的女子被千夫所指的话,就踏着这些侍卫的尸体杀出去。”

“够了。”男子颓然地垂下剑,瞳孔暗淡的如幽暗的深渊。他从没有一刻这么绝望,被太后斩断与外界往来时没有,万千大军兵临城下时亦没有。只是这个孩子,是他们全部的希冀,今后他将如何面对那个一心憧憬未来,深爱自己的女子。

轰隆一道滚雷劈下,苍穹如低吟的神祗,阴霾吞噬着天际残存的光明,将流云席卷的翻滚起来。光影交织的狭小空隙里,有身着明黄龙袍,面垂流苏冕的男子闭目而立,仿若被刻意削尖的刚毅轮廓,如好看的泼墨水彩。

他手执长剑,娇艳欲滴的红自利刃滚落。那说不清是悲是怒的眸子里,竟骤然间多了一些难以言明的情愫。这葱郁少年仿佛是忽然之间就长成苍老的模样,他知道即使站在云巅也不能操纵命运的线轴。总有一些人,一些事,如若不经历一番便永远不会懂得那彻骨的痛!

殿内便这样一直僵直着,直到有人挤进来伏在太后耳边通报了几句,侍卫们才熙熙攘攘地散了去。

殿外电闪雷鸣,顷刻间已是风雨大作。天子颓然地迈开步子,走进黑压压的雨幕之中。静巷空无一人,有昏鸦在房檐盘旋低鸣。没有人指引,他茫然的不知该去向何方。三三两两的宫灯被点燃,散出微不足道的暖色光亮。身上衣襟不多时已然湿透,冰凉地贴着他毫无温度的身躯。

大千世界中,这个众人景仰的天子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挣扎在无限的深渊之中。

“妾身,愿以素手启光明,还君一个锦绣的天下。”他尤记得成亲那天,当他揭下崭新的红帕,那个静如百莲,眼眸如水的女子这般沉静地说道。那是第一个闯入他心扉的倩影,亦是他穷尽一生在追逐的挚爱。

裕灏抬头,自己终是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她的门外。

庭院未曾点灯,亦不见下人影迹,只一个中午便有些荒凉起来。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挑开那层布帘,却见一地碎片,狼藉不堪。没有问候,没有欢笑,仿佛突然失了生气,黑暗的空间里再也感受不到以往的气息。

他心中一紧,上前几步,只见右手窗边,一袭白衣含笑而坐。她青丝如瀑,垂散在削瘦的肩头,脸上仍有未干的泪迹,那笑却是哀怨而凄然的。

“皇上,我们的孩子没了。”一开口,便有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第伍拾肆章 再不相见 7

裕灏快步上前,用手揽住阿瑾肩头,感到她身体不停的战栗,宽阔的手掌便加了几分力道。他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一切语言都是如此苍白无力,他不得不折服于庞大的权势面前,即使贵为天子又能如何。

“你知道的吧,灏儿。”他愕然的一刹那,纤细的手已冷冷而决绝地推开了他的胸膛,“可是你没有选择我,不是么。”

眼前的阿瑾被窗外巨大的黑暗笼罩,只有冷冽的眸中有寒光一闪而过。她不知何时已停止了落泪,那熟悉的脸庞在无月的夜晚竟有些微微诡异。

男子嘴角嗫嚅着,却丝毫辩解不出来。比丧子更痛的是阿瑾此刻的样子,那个微笑着的女子何时变了这般模样。他努力解读着女子眼中那丝阴仄,却终于恍然明白,那是一种叫做恨的情感

——阿瑾,她在恨着自己!

“你听我说,阿瑾……”

“蒲叶韧如丝,磐石无转移。阿瑾为了你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统统舍弃。但我不负君,君却弃我而去!我瑾安言爱憎分明,有仇必报,是你们夺走了我的孩子,是秦氏与魏氏二族害我至此!”

如利刃穿膛而入,那侵入骨髓的痛男子终于承受不住。他发狂似的抓住阿瑾的手,任由泪水夺眶而出,却只见那双柔荑一寸一寸抽出他的掌心,如同将他的灵魂也一点一点带离这个躯体。

白衣女子骤然起身,抄起身边一把利剪,在皇帝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已剪断一缕青丝掷于地上。

“我瑾安言起誓,从此以后再不会见你,亦不会爱你。我失去的东西会从你们身上讨回来,如若背誓,就如这青丝垂断!”

裕灏身形陡然一震,是了,这便是阿瑾,那个果敢而武断的女子。对于一旦认定的事,便再不会回头。爱他时如此,恨他时亦是如此。

今日之后,再不会有一个女子对他如此眷恋,再不会有一个女子肯抛弃全天下只为他一人。守着这三宫六院又能如何,空有万千红颜笑靥如花,却都抵不上一个不畏君臣之礼,敢直言非皇后不做的瑾安言。

只是这个阿瑾,何时放弃了他,何时放弃了自己……

应愁高处不胜寒,拱手河山谁人欢。

“然后呢。”青鸾只觉得内心似被什么紧紧攥住一般,难以呼吸。

“之后三日内皇上果然册立了新后,而册封大典当日,瑾皇妃便以流产身体不适,不宜再服侍皇上为由,当着文武百官请求永居别苑。太后自是当众便应允了,还许一切仪制照常。而裕臣王爷得了这十万大军亦度过了危难之时,与匈奴签下百年不战的条约。所有事情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皇位已然稳固,此仗大捷又是皇帝年轻有为的见证。”

但总有什么变了。

少年从此再不是少年,他是不苟言笑的一国之君,甚至是众生仰望的高高神祗。那漆黑如潭的眼眸中匿去了真正的笑颜,却多了几分霜雪。裕臣王爷仍是不图封号,依旧我行我素的出入宫中。他可以任意去往别苑,至少皇妃于他是没有恨意的。

宫中渐渐传出了一些不堪入耳的秽言,皇上却对此事不闻不问。而在后宫平静,帝后和睦的气氛下,也终于安宁了一段时日。往事尘埃落定,一年越过一年谱出新章。

“却不知……皇上原是这般痴情的人。”

苏鄂讲得入神,才发觉青鸾脸色黯淡,还以为她是吃了心,忙宽慰道:“小主无需烦扰,毕竟是些陈年旧事了。以小主之姿总会占据皇上内心的。”

“怎么会是担忧呢。”她淡淡一笑。

那一瞬,苏鄂还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女子那美如剪影的脸庞分明划过一道绚丽的微笑。青鸾已散下长发,端坐妆镜面前。铜镜中的女子肤若羊脂暖玉,一颦一眸都带出潋滟风采。

苏鄂忽然觉得她有些微妙的变化,却又说不分明。也许是她眼中似有若无的忧伤与瑾皇妃太过相似了吧。

罢了。她颔首退出,却仍心有余悸地长嘘一口气。小主总会想开的,宫中的女子,只有过好眼前一日才算活得真切。

第伍拾伍章 再起事端 1

自那日惹了圣上大怒之后,华薇宫便连续冷清了数日。本以为青鸾能凭借美色获得帝王宠爱,而日日登门造访的小主贵人们也一个个凭空消失了一般,门庭冷清,便是连皇后也不再传话下来。

人虽走动的少了,闲言碎语却没有止住之势。譬如皇上盛怒,而新人不知天高地厚,诸如此类难以入耳的话柄连绵不绝,甚至连青鸾的家室都成了饭后茶余的话柄。这等风话似长了腿,只消一个上午,便连门前扫雪的宫人都会对着偏殿窃笑,间或有两句“狐媚惑主”的词传到耳朵里。

苏鄂早上刚在别处受了气,心中亦是抑郁难平。静静坐在梨花木桌边,整个上午都一言不发。

“姐姐这是和谁生了那么大气。”水巧掀帘而入,脸上兀自挂着笑。相处日子久了,二人倒不像之前那般尴尬。平日里在白羽她们面前,二人才会有亲近之感,毕竟是共同跟了青鸾来的。此时见苏鄂这般模样,水巧倒是抑不住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苏鄂也不愿接话,只回身瞥了瞥她。

“我是笑姐姐一面和小主赌气,一面却又把人都打发了出去,就等着小主吩咐你。”

“我哪里敢生小主的气,”被说中的女子一仰头喝尽杯中凉茶,“我是气自己没本事,若是长了本事,哪至于让小主跟着咱们一起受气。”

话音刚落,便有玉手轻挑珠帘,有美人细描柳眉,碧眸生姿,惊若天人之容的可不正是青鸾。她也不怒,坐在了水巧扶来的梨木椅上,挨着苏鄂一副讨好的模样。

“今早的事我也听说了,是兰贵人给你气受了。”

“奴婢只是怪自己不争气,”苏鄂敛了眉,起身道,“可是说到底,皇上是什么人物,普天之下哪有人敢逆着龙鳞。小主倒好,任皇上大怒而去您还拂手不理……”

“皇上是不喜欢这里,赔罪又有何用。”青鸾呷了口茶,却是云淡风轻道。

这些天来,莫说宫里的下人,便是她这个受了封的答应也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不是这宫指使就是那宫传唤,那些妃嫔们仿佛天生以嘲弄他人为乐。虽说自己不过是屈居末流之位的答应,但本是同根生,谁不是这样一点一点熬过来的。

若是求助于瑾皇妃,倒也能清净些日子。然而如今这样的情形,却恰恰是青鸾愿意见到的。反倒是污言秽语越多,她的胜算便越大。人是要受些屈辱,才会起势的更猛一些。眼看与宸妃赌约之日就要到了,是时候行动了。

苏鄂见她闭口不言,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刚要开口,门却被忽然打开。还不及他人询问,白羽已提了裙摆入门,见几人都在先是一怔,旋即笑道:“小主,来了。”

青鸾莞尔一笑:“可掐算的准了?”

“怕就是这会子的事了。”

主仆二人一言一语,哑谜似的说得旁人一头雾水。苏鄂刚要上前,见青鸾已披上了白狐披肩,回眸轻笑:“走吧,有好戏了。”

待她二人反应过来,女子已出了华薇宫。虽是路滑难行,她的步子却极为利落。宫道两旁枯枝空盘,偶有一两个下人经过,也是来去匆匆。这会不过晌午刚过,便生出了些许日落黄昏的悲凉之意。她走过深宫曲径,却停在了上清池旁,正见不远处的景山后,兰贵人与一群女婢向着这边疾步而行。

水巧见来者不善,悄悄拉了拉青鸾袖口,然而那女子却是气定自如,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即将迎上,青鸾展颜一笑,福礼道:“嫔妾见过兰贵人。”

“来得正好。”见她主动上前,兰贵人刹住步子,一身轻纱随风而扬。这数九寒冬,她却只着了件烟紫色流水锦花锻织飞羽的夹袄百褶裙,面颊被冻的有些微微泛白,透着那扑鼻的胭脂香,却让人不禁蹙眉。

她身边的女婢们见势便围了上来,一个个气势汹汹早有准备。青鸾却只扬了扬头,甩开水巧在背后紧握著的手,巧笑道:“贵人何故生这么大气,可是嫔妾有何冒犯之处。”

“冒犯?你对本贵人做的事还少么。方才我与众人赏梅,竟听到你宫内两个下人议论我的不是,让我在一众宫人面前颜面尽失!”她眼中闪过一丝狰狞,恨恨道,“可不是你挑唆了她们这般诋毁我!”

“贵人息怒。”青鸾面色一慌,后退一步道,“华薇宫宫人上下皆着镶菊翠罗裙,贵人怎么如此笃定是嫔妾的人。”

“除了你这种恬不知耻的人还有谁会议论我的不是!”

“请娘娘注意言辞——”

一句话未说完,兰贵人已扬手掴在苏鄂脸上,发出清脆的一响。那女子却是杏眸圆睁,瞪着苏鄂发红的脸颊啐道:“何时轮到你教训本贵人,狗就是狗,皇后身边的狗也是狗,更何况还是一条娘娘不要了的狗。”

第伍拾陆章 再起事端 2

从空中抡下来的右手被青鸾紧紧握住,她拦身上前,紧咬下唇看着浓妆艳抹的兰贵人。“是嫔妾管教不严,贵人要罚只管冲着嫔妾来。”

那女子冷笑一声,顺势加大力道狠推了青鸾一把。青鸾趔趄几步,却倔强地推开水巧的手,仰头直视面前之人。“贵人要教训嫔妾可以,但请拿出凭证,否则嫔妾也定要到皇上面前讨个公道。”

“皇上?呵呵,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宠妃了?侍寝不过几日,就被扔在一边,你也配和我提皇上?来人,替我好好给答应讲讲礼节。”

那几个侍女得了令便蜂拥而上,然刚迈开步子便被苏鄂牢牢环住双腿向前一拖,几人顿时倒成一团扭打起来。

水巧见势不妙,忙道:“小主快跑!奴婢在这里拦着。”

兰贵人见情形不对,一脚踢开挡在前面的人,对着青鸾就是一掌。那女子将指环扣在掌心,青鸾左脸立时便见了彤红的血印。她却仍没有退后的意思,只用异常冷静的目光狠狠瞪着对方。

兰贵人似是被这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光激怒了,带着恶毒的神态不由分说又是一巴掌,青鸾的执拗让她既生恨意却又心怀畏惧——那样冰凉的不带任何求饶之意的目光,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区区答应该有的眼神。这样的人若日后得势,她还怎会有生还之象。

青鸾嘴角沁出了血,却仍纹丝不动。水巧几次拥上去企图护住她,然而她刚伸手抵挡住狠戾的巴掌,兰贵人却一反常态地向后一仰,跌坐在地上。先前恶毒的神情只一瞬间便换成了羸弱之态,甚至楚楚眸光中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水巧一怔,忙收回手,看向青鸾,却见身边的女子此时竟啜着一丝冷笑!

“妹妹,你这是何故……”

面对兰贵人突然的大转变她并不感到讶异,而面前的侍女们此时皆已齐刷刷地跪成一片,身后似是有沉冷的嗓音缓缓响起,夹杂着怒意的口吻逼问道:“鸾答应,你这可是以下犯上么。”

“皇上……”兰贵人佯装诧异地抬起挂满泪痕的脸庞,向着青鸾身后行礼道,“嫔妾见过皇上。”

“朕问你呢,你可知犯了什么罪。”

青鸾缓缓回身,不加脂粉的面容透出仿若初雪般的清丽。在看清天子的刹那,她眼中的惊异慢慢化作深深的绝望,不过是瞬间,已低头道:“皇上心中不是已给嫔妾定罪了么,又何须再问。”

“放肆!”

天子一声低喝,众人皆是匍匐一颤。青鸾迎着他盛怒的目光静静屈膝,再不言语。

兰贵人扑上前来,哽咽道:“皇上息怒,都是嫔妾的不是,请不要治妹妹的罪。”她伸手扶住裕灏,男子便顺势将她带起揽进怀中,睫毛微垂,口中却安慰道:“不怕。”

青鸾虽没有看到兰贵人此刻的神态,但想必是得意之极了。宫里的主子们都会这套把戏,却总也屡试不爽。对于那些征战四方的君主们来说,怀中的佳人只需柔情似水。至于蛇蝎心肠,双面逢迎,他们看不到,也无需看到。

但青鸾偏不,她不会恭迎帝王,亦不会奴颜婢膝。她早已对这偌大的宫墙失望至极,自己已然失了自由,余生便都要在这牢笼中度过,一想到此,便觉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你们先扶贵人下去,这里有朕。”

天子冷冷开口,一边已将在怀中嘤嘤啼哭的女子交给了侍女。兰贵人自是一番请罪说情,见圣上脸色愈发黯淡了,才迈着碎步袅袅婷婷地退下。远处宫人三两一团,自是议论纷纷。不知是不是正午的日头烈了些,一时间青鸾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眼前忽然一片阴影,天子宽厚的肩膀正好挡住阳光,他就这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逼视着女子,一字一顿道:“你可有什么要向朕解释的。”

“嫔妾无话可说。”

皇帝猛然拉起青鸾的手,她抬头,竟见得男子额上青筋暴起,想必是自己不卑不亢的态度激怒了他,皇帝眼中燃起的熊熊火焰仿佛马上就要吞噬自己一般。

身后的水巧何曾见过这般架势,早已抖如筛糠。只道是今日活不成了,青鸾见事已至此,索性心一横,闭上眼睛,任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筋骨似要断裂一般。

“是不是,无论你受了什么委屈,宁愿自己承受,也不肯向朕开口。”

她恍然睁眼,面前万人之上的君王目光中竟有些微凉的凄然,与其说是质问,毋宁说是恳求——这个坐拥天下的帝王,竟是在恳求自己么。

第伍拾柒章 再起事端 3

青鸾忽然有些微微心痛,每次见到他时,他身影之中总是有落寞和萧条。他拒人于千里,其实亦是在渴望着有那样一个人肯为他打开心扉。那样孤独的眼神,本该不属于一个天子所有。

若先遇到的是他……结果会不会迥然不同。

不,不是!

青鸾倏忽意识到,面前的男子并非在看她,而是透过她的双眸去寻找另一个灵魂。否则他的眼中不会有柔情,他仍深爱着阿瑾,即使五年不见,也不能使他忘记那个伤他至深的女子。

“好,你想进冷宫,你想逃离这里,”裕灏的悲伤忽然化为怒火,他直起身子,俯视青鸾“朕偏不让你如愿。朕想看看,你那么固执,单凭一己之力还能承受住多少!”言毕,他猛然甩开女子手臂,负气似的转身离开。这才有小太监匍匐几步,颤巍巍地跟了上去。

这件事后,华薇宫更是冷清的没有一丝人气。人人都在惶恐圣上将降下怎样的重罪,毕竟这些年来,除却国事,极少见他动怒。而唯独青鸾,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日复一日地捧一卷诗集,间或绣一些锦囊作贴身之物。

苏鄂每日往返于朝凤宫与华薇宫之间打探消息,然而也并不如愿。就连皇后也做好了弃卒保车的打算,准备亲自去谢举荐不周之罪,以缓和帝后关系。

就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皇上的旨意忽然在一个午后而至。既没对那日的事有半点指责,亦未降罪于青鸾。这一纸诏书,竟是表彰青鸾品德贤淑,忠厚待人,嘉封常在,赐湘以表德行。这一封诏书远比降罪来的令人震惊。半日之间后宫上下无不因此事议论纷纷。若说之前青鸾是以姿色取悦龙心,那么此番晋为常在,不可谓不是正如圣眼。常在之封虽算不上高,却也足以令各宫娘娘们为之动容。而坐等好戏的兰贵人听闻此事,竟生生气出了一身病来。

在宫内看不到的暗涌之下,散发着权势的死亡气息。

苏鄂等人送走了宣旨公公,尽是唏嘘不已。有道是君心难测,可思前想后也找不出小主令皇上嘉奖的地方。原以为青鸾此时也定手足无措,然而待苏鄂推开房门之时,见到的却是淡定自如的女子。

一时间她竟有些怔怔的,莫不是这些都在青鸾的预料之中?

“苏鄂,怎么痴痴站着。”绯衣女子放下书卷,淡漠的眉眼间不见半点喜色,却多了几分沉稳。

苏鄂屈膝,跪在新常在面前字字句句郑重道:“奴婢向湘常在道贺,常在吉祥安康。”

青鸾心中蓦然一沉,即时是面对天子龙颜大怒之时都未有此时震惊。她望着目光炯炯的苏鄂,忽然涌上一股心酸之意,抬手扶起她叹息道:“我知道你怨我。是我掐算好皇上路径的时机,派白羽引兰贵人前来。也是我知道皇上恨我,为了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必会有此举动。这桩桩件件原是算计好了的。”

“小主为何不告诉奴婢?难道奴婢在您心中已不值得一信了么。”

“苏鄂。”她出口打断,心中却是为了这番话心伤不已,“我并非不信你,而是不想……不想让你知道我这样精于算计。我怕你会后悔认识我这样的女子。”

她忽觉手上一重,原是苏鄂已反手握住了她。虽不曾开口,然而她温和的目光却让青鸾心安下来。

“后宫凶险,原是再纯真的女子也会百炼成钢。但是小主,无论您今后会变成如何,苏鄂都会一直追随您。您永远是这宫中,苏鄂唯一要尽全力去保护的小主。”

青鸾一时哽咽,竟不知说什么才足以表达心中涌上的情感。曾几何时,她也痴想有这样一个肯对自己不离不弃的人,然而不过短短数日,自己一心托付的人已在他方。反倒是忽视了的人,给了她整个冬日的温暖。若世事都能早看透一些,不错付流年,该有多好。

苏鄂缓缓抬起袖口,为女子拭去眼泪。“小主还是要振作起来,当了常在的日子未必比现在好过,殊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们呢。”

正说着,身着浅色小袄的水巧自门外进得屋内,见青鸾泪痕未干,先是一怔,随机嬉笑道:“小主怎么反倒高兴哭了。”她手上捧着镶金紫砂渡云纹的四角盒子,边说边呈上前来。

苏鄂接来轻轻启开,小心翼翼的捧出一尊人偶,那雕琢而成的正是一袭轻裙女子侧面吹箫的模样。虽未刻上姓甚名谁,然那精致的五官分明就是青鸾的模样。

“这是方才裕臣王爷送来的,说是本想等您诞辰送上,如今就当做贺礼了。”

第伍拾捌章 再起事端 4

水巧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顾及青鸾愈发苍白的脸色。眼前栩栩如生的木雕,宛如深秋之时她站在庭中期盼故人的模样。

——你若要见我,便寻着笛声来,我一直在。

因了这句许诺,从此她便爱上吹笛,幻想有一天也能吹出流水之音,与他协奏一曲《凤栖梧》,而再不是隔着万千宫墙远远的听他独奏。

只是子臣,既已不见,你又何苦。

自那一晚后,已是许久不见。久到青鸾以为可以忘了那一场醉,可以安心接受成为宫嫔的事实。岂料如今区区一尊木雕,便使她重燃起心底的那团死灰。是的,因为有太多没能说清,这样不了了之,她心中总是不甘的。

“子臣……”她呢喃出声,而这名字却让苏鄂脸色蓦然一变。下一秒,宫装女子已抢先一步,拦在了想要夺门而出的青鸾面前。看着神态恍惚的青鸾,她几乎是狠了心咬牙道:“小主,不能去。”

她这一声不但镇住了青鸾,也另一旁反应不及的水巧大吃一惊。那锦衣女子后退一步,神色凄然地追逐着外面的身影,那一刻她并非什么常在,只是想见梦中人的痴痴女子罢了。无奈苏鄂身形如磐石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小主刚晋为常在,此时不知多少人盯着您的一举一动呢,难道小主想要自毁清誉不成。”

青鸾闻言,终于重新坐回梨木椅上,徒有几分颓然地垂下手臂,只是盯着那栩栩如生的木雕不发一言。水巧见了苏鄂眼色,忙收起紫砂盒放于袖中,待一干事情办妥后,苏鄂才松下一口气来。

“小主之前所说的那个人难道是……”

她并未得到青鸾的答复,却也不再需要了。的确,能让青鸾如此执迷,甚至不惜触犯圣怒的人,除去当今帝都人人倾辄的白衣英才,再不会有他了。若干年前,集盛宠于一身的瑾皇妃退居别苑,便有传言是因她与这位裕臣王爷一见如故,宁舍荣华富贵。而他执意不肯让圣上封王,也正是为了留在宫中与瑾皇妃相见。

却未料到,自己谨言慎行,却还是让小主犯了这大险。

“苏鄂,你可知这背叛内心情感,还要假意迎合别人的滋味么。”青鸾无奈而笑,眼中泪光凄楚,“我何尝不知皇后和宸妃都不过拿我当棋子,没用了便会丢弃。但即便如此,我却还要在险中求胜,步步算计。”

苏鄂一时语塞,见女子脸上浑然有清泪淌下,隐忍的样子让人见之心痛。从前的青鸾,哪怕心思单一了些,却一直是笑着的。被宸妃折磨得遍体鳞伤,在朝凤宫受了老人们欺辱,她都不曾这般暗自神伤。然如今当了正经小主,成了人上人,本该风光的时候,却再也见不到她昔日发自真心的笑颜。

她想不明白。

“小主,这就是命。”

“不是的。”青鸾骤然抬起脸庞,湿润着的双眸燃起一丝不甘之意,“凭什么我的命运要由他人摆布。为什么我要为了她人的富贵荣华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话中所指之人显而易见,水巧被这神情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小主要对皇后……”

“胡说什么!”苏鄂干脆利落地斩断了水巧话锋,横眉立目道,“小主岂是那是非不分之人?”

她转身从架上拿了方干净的丝帕,替青鸾重新韵面。连着花掉的妆一起擦了去,只露出那张不经粉琢,干净姣好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饶是身为女子的苏鄂都愣了片刻,这样清水出芙蓉的美,让人为之心动。即便今日有些憔悴,也依旧风姿不减,难怪各宫娘娘对她虎视眈眈,以这般姿色,确实不失为劲敌。

“今夜皇上布了家宴,要请亲近之人一同赴宴呢。”苏鄂顿了顿,清了清嗓音道,“小主也需同去。”

“可是……”水巧刚欲开口,便被苏鄂眼角一撇冷光瞥了回去。然而那话的尾音还是被青鸾听了去,她缓了些时候,已不似先前那般恍惚,只是脸上的一抹苍白仍未完全褪去。

“是没有传召我去吧。既说了是亲近之人,又怎么会宴请我一区区常在。”

“虽这么说,但兰贵人她们……”

“她依附宸妃,正值盛宠,又岂是我能相较的。而皇上于我,不过是可有可无之人。那些妃嫔一门心思都扑在了皇帝身上,这些荣耀原也是她们该得到的。”

苏鄂听她这般不咸不淡地说着,纵然心中着急也没有办法,只得试探道:“但小主如今为皇后和宸妃所仇视,若被察觉到地位不如他人,岂不是危险得很?”

第伍拾玖章 再起事端 5

“无妨。荣耀与否又怎能凭一时定夺。”女子启了茶盏,淡淡白雾中虚掩的脸庞仿若层层轻纱遮盖的绝世明珠。“我现在没有能力去争,亦不想去争。这些事便暂由她们去吧。苏鄂,你扶我去园中看看,这个时节兴许已有了花蕾绽开也说不准呢。”

苏鄂见多说无益,便为青鸾披了狐裘御寒,她无意中触到女子指尖,只觉得那双手如冰一般寒凉,即便屋内炉子烧得正旺,也暖不了这女子心中的冷。不想她这细微的叹气,却被青鸾听了去,女子目光停留在微涨的火苗之上,只道了声:“灭了那火吧。”

稍启一道门缝,便有寒风顺着缝隙侵入,屋内的人皆打了一个实实的冷战。

“小主,还是不要去了吧,仔细风大扑了身子。”

“我这副身子,伤与不伤又有何分别。”青鸾只是淡然一笑,自己伸手系好了红绫团花的垂带,转身入了风中。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心中思忖的迥然不同。青鸾步子迈的极小,她本不胜风寒,走在这冰天雪地中原就是十分吃力的。苏鄂只觉得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异常,却又那般固执的不肯停下来,正如她那烈火一般的性子。

苏鄂来之前不是没有担心过会不会跟错了主,毕竟当下人的十有**要一生耗在宫中。旦瞧如今的青鸾,不过是常在便似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在挣扎,也许如牢笼一般的后宫本就不适合她这等随性而为的女子吧。

但苏鄂终于还是放弃了回朝凤宫。与其说是她在为自己谋出路,毋宁说是在保全青鸾。她只是不想让这样冰清玉洁的女子成为皇后与宸妃相互掣肘的牺牲品。

“苏鄂,你说这梅花在雪中盛开,会不会冷。”

忽听得这样一句,女子才抬起头,见青鸾果然是顺着御花园小径走来。这一年中都姹紫嫣红的百花园,如今到了数九寒天的时节,却也只剩下冬梅傲雪而生。花虽坚毅,却不免冷清孤寂,失了原该有的芬芳。她想寻些热闹的话缓和一下气氛,无奈被这股倾诉所累,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

“妹妹倒真是多愁善感的人儿。”

忽听得一声慨叹,但见一美人云髻高盘,柳眉如鬓。双颊一点粉红,着一件玫瑰红缎子水钻棉袄,绣了繁复的水波纹,此时从梅间踱步而出,举手投足间皆带着贵人般的优雅,便知是昭贵嫔无疑。华薇宫除信妃外,原是以她为大的。之前也曾在宴上见过她几次,身边围着兰贵人一干妃嫔,总是听她们吵吵闹闹,昭贵嫔却始终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她长相虽在后宫无法一枝独秀,却也是众里挑一的美人,只是不知为何这些年来一直不得宠。那些莺莺燕燕围在她身边久了也觉没趣,便都另寻了依靠。连迁入华薇宫的青鸾也仅在入住当日前去拜会了一面,其余的便一概不得而知了。

此番见昭贵嫔,她也只携了贴身的下人,却不知这样的天气里她要赶去哪里。

“嫔妾见过贵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快快起来,这样大的风小心染了风寒。”昭贵嫔一面扶起她,一面温婉笑道,“论起湘常在,自迁入华薇宫后我们之间还未曾有过什么来往,倒是本宫这个做姐姐的疏忽了。”

“嫔妾没有多去娘娘殿中走动,原是嫔妾的不是。娘娘操劳宫中大事,怎敢劳烦您。”

那女子笑靥灿然地注视青鸾,倒让人没来由的看着亲切。“却是个懂事的人。”

“嫔妾不敢耽误娘娘大事,来日必当亲自拜访。”青鸾说着便已侧身让出一条路,昭贵嫔微微颔首,便携下人先行一步。直到二人走远她才慢慢直起身子,征询似地看向苏鄂,却见她也只是摇了摇头。

然而这样一遇,却使青鸾心情舒畅不少。她抬头看了看熟悉的景致,虽然如今已是空空如也,但心中惦念之人早已不在,徒添伤悲又有谁人知晓。终于还是掉转过身,吩咐回宫。

此时日头正足,风也不似先前那帮猛烈。二人虽说打定主意回去,却也是一路走走停停,耗去了不少功夫。左右也是闲着,在宫里反倒受人拘束。后宫之人都在为今晚的家宴做准备,布衣局车马如流,宫人们进进出出,也无非都是为了宫装能够出彩一些。

御花园难得清静。青鸾见冬日懒散,便生出了吹笛的念头。然而手一触及腰间,方想起竹笛早已不在身旁。她那手迟迟收不回来,却总觉得好像还能摸到那翠绿的一柄笛子。

第陆拾章 再起事端 6

这样回到居所足足花去了一个时辰,才见白羽归鹿正站在阁前四处探望着,见到青鸾的身影便忙跑上前回禀道:“小主,轻快梳妆准备起来吧。上头刚刚来了人,吩咐您今晚同去赴宴。”

苏鄂脸色大喜,惊道:“可是属实?”

白羽亦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董公公走了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呢。”

她这才搀着青鸾回到屋中,帮她脱去了厚重的狐裘披肩,将手炉捧了上来。“小主,看样子皇后娘娘还是放不下您。”

“怎么讲。”

“晚宴邀请之人本该交予皇后过目,后宫中人也是她说了算。许是这会子名单呈了上去,却没列出您,这才……”

“皇后可非姑姑想得这般大气。”青鸾眼底不见笑意,只是抱着手炉朝窗外张望,雾气阑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清冷的光,“她是想我为她所用,去搓搓宸妃的傲气,另一面却又希望我永无得宠之日。恐怕此番提携我,亦是太后有所支会。”

苏鄂缄口,心中却对她这番看人之深而生出侧目之意。的确,皇后生性好妒,若以她的脾气,是决计容不得青鸾这样年轻貌美的妃嫔的。她之所以执掌凤印,成为六宫之主,很大原因是有太后这座庞大的靠山。且这些年来,一直有宸妃在孜孜不倦地扫清各种眼中钉,她也落得个贤后的好名声。

“苏鄂,你且去派人打探一下,方才这一个来时辰,有无人去见过皇上。”

女子应声而出,不消片刻已吩咐了人前去打探。她则服侍青鸾亲试衣,一时忙得不可开交,遂半带苛责道:“水巧也不知跑去哪里偷闲了,这会儿竟不见了影子,如何服侍小主您梳洗。”

“我的妆容不是一直由你经手,此刻倒也无妨。”青鸾起身,坐到梳妆镜前,但见铜镜中映出一张不经修饰的精致面孔。只是苍白无神,便如同花失了蕊,月失了光。苏鄂为她淡扫峨眉,顺着如瀑青丝细细打上皂角香。屋内一时静的出奇,只听见炉火劈啪作响的声音。

下人们端进温水供青鸾梳妆,苏鄂才刚刚将方帕浸入水中,便立即缩回了手。

“这水是谁调的,也不怕烫着小主。”

白羽经这一叱忙垂下头去,口中赔不是道:“姑姑饶恕奴婢无心之过。我们几人向来是不被允许做这等细活的,着实是因为水巧姑娘不在才……”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青鸾转头,温润道,“热的总比冷的好。”

苏鄂低头将帕子仔细浸湿,只道:“那丫头却是越发的不像话了。”

“你总是太苛责水巧,她也不过是个孩子。”

“并非奴婢苛责,就怕小主宠坏了她。”如此玩笑两句,她已细细擦拭掉了青鸾原来的妆痕。那女子也不言语,只用凤红花瓣染了指甲,红艳艳的色泽经光一打,煞是好看。良久青鸾才缓缓开口,却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轻喃道:“这宫中一尘不染的原也没有几个,我只是不想水巧受了委屈。我已然如此,若再保不住身边的人……”

她声音弱了下去,二人便都一时无言。苏鄂专心致志地用半钿做髻,飞云般的发式竟盖过了之前那种怯懦的美感。青鸾本就生的大气,如此描了眉眼,双眸竟透出隐隐的威严感。

青鸾端坐镜前,对望铜镜中的女子仪态万千,然而纵是如此,她却寻不出一丝瑾皇妃的影子。

那种清灵欲仙的高华气质,如何是自己这等世俗中人所具备的。皇上究竟因何视自己如她的影子。

“小主……”

门外传来低语声,却是归鹿回来了。她行了个礼,低语道:“小主猜得没错。方才外面因着起了好大一场风,并没有任何人去了御书房,只是昭贵嫔前去请了安。”

“难道小主认为帮您的不是皇后,而是……”苏鄂说到一般戛然而止,忙摆了摆手道,“不会不会,昭贵嫔如何有那么大的面子。”

“姑姑在这宫中呆久了,却不知有些事并非是用眼睛来看的么。”

“这……”

“总之无论她因何缘故帮了我,这份恩情我都是要记下的。更何况她本身并不属于这宫中任何一派,却能长立不倒,这本身已属不易。”

苏鄂唯有迟疑:“小主是想交好昭贵嫔?”

“算不上交好,却也要多走动走动。”青鸾起身,择了件绣白梅水蓝色珍珠裙的小袍比在身上,问道:“这件如何。”

归鹿赫然一怔,旋即拍手道:“好看,好看得紧。宸妃要是见了小主,这心里一定像打翻了醋坛似的呢。”

她微微一笑,然而那嘴角的弧度几乎是一瞬间便消失无踪。这样精心为他人装扮自己,一旦回过神来就会觉得无比可悲。冬日毕竟是冷的,点了多少炭火也无济于事。苏鄂在一旁看着她有些发抖的手,忙递了手炉过来,一边吩咐道:“一会儿你再去向内务府要些煤炭过来,今年冬天不比往常,大过年的不要冻坏了小主。”

归鹿领了命,一转身便正和进门的水巧撞了正着,她怀里也不知什么东西撒落了一地,竟是些晶莹发白的糯米团子。

“真是冒失鬼,一个下午都不见你影子。”

“回小主,奴婢碰到了采乐房的故人,便从她那里讨了门做点心的手艺,等下再给小主做一些去。”她一句话没说完,便惊讶道:“今日是怎么了,小主经打扮得这般出众。倒是奴婢们先饱了眼福。”

“合宫里就属你会说话了。”青鸾温然一笑,向她挥手道,“得了,赶紧下去暖暖身子吧。”

说话时,已有人重新换了手炉来,催促道:“小主,轿子来了。”青鸾于是复又叮嘱了几句,才带着苏鄂登上了轿辇。

第陆拾壹章 夜承隆恩 1

行进在狭窄而悠长的宫道上,有车轮碾过青石板上的积雪,发出仿若叹息一般枯燥的声音,一声压过一声。虽说已有宫女提着宫灯在前方开路,但没有月的夜里,青鸾心中仍仿佛蒙了一层厚浊的云,让人无故倍感压抑。

她掀开车帘,见同行的苏鄂身着暗红色对襟锦华领小袄,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漆压压的黑暗,此时她察觉到身边有细微的喘息声,便靠近了几步,贴着窗口道:“小主可是被颠地不舒服了。”

“只是透透气。若说坐这种华丽的轿辇,我倒真情愿向从前那般走着去。”

苏鄂莞尔,复又平静的行进着。少顷,忽见宫道中央一个衣着单薄的小宫女匆匆并与墙下,垂着头行了一礼。

“这么晚了,是哪个宫的。”

听青鸾这样随意问了一句,苏鄂便走向前几步查看。回来时脸色却不太好,只压低了声音道:“是绘云,小主该记得吧。”

“她?”女子略有迟疑,“前些日子不是被皇后发到浣衣局去做苦役了么。”

“瞧着来的方向确是凌仙宫没错。”

“那日我倒也在后院瞧见了她,当日还疑心是看错了,如此看来,她怕是投到宸妃那里了吧。”

苏鄂脸上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旋即看了看走远的女子。“卖主求荣的,宸妃怎会真收留她。”

“且看着吧。”青鸾也不恼怒,只淡淡道,“信妃那事她便脱不了关系,怕早就是宸妃的人了。我们不必去招惹她,作茧自缚必落不得好下场。”

于是放下了帘子,再不言语。轿子又走了许久,就在她昏昏欲睡之时放听得有宦官清亮的嗓音道:“小主,到了。”

她忙整了整衣襟,在苏鄂搀扶下下了轿辇。此时后宫嫔妃大抵已到了**,唯有几个位分尊贵一些的主子还迟迟不见人影。她一一请过安后便到自己席位落了座,这才见昭贵妃坐在一群叽叽喳喳说笑女子中间向她笑着点了点头。

昭贵嫔比其下午见到她时并无太大变化,只是头上多了几支金丝红玉攒珠钗,熠熠生辉的煞是好看。青鸾方要以礼上前攀谈几句,宸妃一行人的车驾便到了。凌仙宫的人在后宫几乎一手遮天,宸妃此时又有莺莺燕燕前拥后呼。兰贵人扶着她那环了金钗玉环的手臂,傲然扫视众人道:“宸妃娘娘到了。”

立时便有嫔妃笑着迎上去,说些“娘娘好气色”一类讨喜的话。

宸妃朝这里淡淡扫了一眼,青鸾适时起身,拘了大礼道:“娘娘万福金安。”

“这可不是湘常在么,”宸妃尚未开口,兰贵人却抢先一步,”你能来也真是不易,我听说皇上原是不想见到你呢。”

“见过贵人。”青鸾不恼,只平静地迎上女子不善的目光。

兰贵人脸色陡然变了一变——是了,又是这种令人胆战的眼神,那样的不着痕迹,如何是一个常在该有的心思。她便是最恨青鸾这种异样的冷静,她只想看看这个女子不知所措的神态。

“这主动请缨的可不比皇上心心念念的,咱们宸妃娘娘便是皇上第一个列在其中的人。”

青鸾只是淡然笑道:“娘娘金贵,岂是嫔妾福浅能够比拟的。”

“贵人妹妹是该多谢谢宸妃娘娘,否则此时也没资格站在这里说笑。”昭贵嫔在下人搀扶下踱步到青鸾身旁,看也不看兰贵人,脸上却甚为恭谦。“见过宸妃娘娘。”

兰贵人被这一句顶的难受,却也不敢在众人面前造次,只僵硬地施了一礼。倒是宸妃,微微抬眼,不见半点笑意地寒暄道:“许久不见昭贵嫔了,可还安康。”

“承蒙娘娘惦念,奕瑛感激不尽。”

宸妃复又看向青鸾:“常在亦是,可还记得与本宫的约定?”

此语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却见青鸾神态依旧,一如她平日温润如水的性子。“嫔妾时刻谨记,必不敢有半分食言。”

“如此甚好。”那女子不再看她,只是妩媚地一笑,朱唇微启却似要吐出芬芳一般,“众姐妹都回到位子上去吧,过会皇后娘娘和皇上见了,又要说咱们不懂规矩了。”

这话说不多时,众人方才落座,便闻圣驾已到。

第陆拾贰章 夜承隆恩 2

男子着一袭月牙白底水蓝抱团飞龙明黄袍,腰际束玉色长白带,那一块上好的和田美玉乃是本朝太祖的传世之宝,只是从没有哪一个皇帝能如他一般戴出玉的灵气。他与皇后手掌相扣,那女子亦是着广袖密纹的朝凤紫金礼服,领口与中衣嵌于滚金娟红边,落日黄的百褶茜华碧水裙披帛长及曳地,愈发衬得她母仪天下。皇后脸上略施粉黛,既不过分妖冶,亦透着江南女子的婉约秀丽。

众人跪地行礼,王公贵族亦一一拜过。二人携手上座,如同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

天子落座后目光在众人见迅速掠过,脸上的笑意却凭白淡了几分。没有到场的妃嫔中便只有因有孕在身不得不静养的贤妃,及多年未曾出席皇家诸事的瑾皇妃。然谁都明白,龙椅上天子突如其来的失落不会因为贤妃。此番听闻瑾皇妃虽重出别苑却并未见任何人,他恐怕会更加不甘吧。

即使这许多年来,他一直伪装得很不在意。

每每看到他这样的眼神,青鸾心中的怨便会减少一分。其实自己本没理由恨他,只是这样的压抑,她必须选择一个人——一个子臣以外的人承担这一场错。然而此刻,她心中仍有诸多不忍。

其实天子同她,不过都是被情束缚了的人。许是那龙袍男子,比她伤的还要深。

青鸾抬头,却撞见他的目光正停留在自己身上,冰冷而哀怨。

“皇上。”七王爷举杯,脸上笑得一团喜庆,直不见了眉眼,“听闻今年诸事顺利,望来年也是个太平年。”

天子收回目光,同皇后共端酒杯笑道:“如今诸位皇叔中,便就属七叔年岁大,见识广。借你吉言,共饮了此杯。”

“七王爷今年得了千金,亦是大喜。”皇后莞尔,侧头笑意盈盈地看向天子,“本宫和皇上一直说要到府上去祝贺祝贺呢。”

“那怎么可,皇上政务繁忙,改日该让家内抱着小女来宫中请安才是。”

皇后未出嫁前,曾与七王妃是闺蜜之交,二人情同姐妹。也因此在国家动荡不安的岁月里,七王爷碍于夫人面子未同其他亲王联手作乱。如今太平,他自是与皇帝又亲近了一步。二人一言一语,无非是想在开始便掌控全局。

皇后落座后,天子便将手掌轻覆于她柔荑之上。女子目色微惊,随即双颊绯红。

“皇上与娘娘的感情真是令人艳羡。”开口的是贺贵人,一直以来也算皇后的亲信,只是从未有过什么大作为,也不过是讨皇后欢心的鸟雀罢了。

座上的女子笑得更加妩媚,却不作回应。

“皇后一直与皇上这样恩爱,就是皇上也心疼她而不敢召她天天侍寝呢。”宸妃淡淡一笑,端起酒樽与身旁的兰贵人碰了个杯。兰贵人受宠若惊,忙双手捧起玉斗,附和着点头:“皇后娘娘掌后宫事宜,也难怪皇上心疼。”

此语一出,天子身旁的佳人立刻变了脸色。刚要开口,却感到手上的力量明显加重,她知皇帝不愿生事,便敛了声。

“皇后身体一向不好,朕怎能日日烦劳她。”

“皇上果然体贴入微。皇后娘娘,臣妾敬你一杯,愿你早日诞下龙子。”宸妃施然一笑,那刻意咬重的“龙子”二字令人听的格外刺耳。然而她却做不知,端得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

皇后缓缓抬头,亦是笑靥灿然,“妹妹也是,可别让皇上和本宫等得太久。”

这两杯酒下肚,殿内一时有些寂静。七王爷察言观色,忙插话道:“臣在宫外便听闻皇上新得一佳人,不消几日便晋了常在,想必是貌可倾城了。”

话中提及自己,青鸾只得起身,福了一礼道:“常在青鸾,见过王爷。”

她虽是颔首施礼,却已令对面之人震惊不已,忙不迭地道:“恭喜皇上得一佳人啊!”

“邵罄啊,”开口之人虽已过中年,却透着一股威慑力。他身带紫玉珠链,面有不悦之色。此人便是几年前兵伐天下的庄贤王,当今圣上的叔父。“你奉承完这个又巴结那个,难不成多说好话还能吃到肉?”

七王爷面有尴尬之色,却是皇帝开口笑道:“都是一家子,三叔莫怪七叔,他也是想这家宴吃得喜气一些。”

“皇上这样想,而在臣听来,方才那话却属谗言。”庄贤王面露冷色,也不理会旁人示意,“皇上非隋炀帝,宋徽宗之流,怎会欣赏空有美色而身无长物的女子。”

“之前年宴上常在舞得霓裳舞,三叔不也为之震惊么。”皇后打出圆场,只蓄了笑道,“更何况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

“如此便再无其他了吗。”

第陆拾叁章 夜承隆恩 3

“庄贤王所言极是,”兰贵人忽然开口,眼中却是精光毕现,“然而这佳人并非您想的如此简单,常在的长笛之音如同天籁,听说堪比裕臣王爷呢。”

这名字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响彻青鸾心头,她只觉得一时间失了力气,竟分不清身处何方。苏鄂亦是大觉不妙,她虽料到兰贵人绝不是那种为顾全大局而开口相救的人,却也未想到她能如此一语戳中要害。况且此前青鸾从不以笛音示人,她又如何得知。

然而庄贤王自是不会想这许多的,只含了一丝轻蔑之意道:“既是堪比裕臣,那本王当真要见识见识了。”

“王爷……”青鸾微微欠身,面有不情之色,“嫔妾不知贵人从何处耳闻,然而嫔妾确不通晓音律。”

“湘常在就不必推脱了,”皇后轻笑,口气却是不留回转余地,“本宫从未听到裕臣王爷佳音,你何不在此一试。即便吹的不好,也没有人笑你。”

说话间已有侍女碰了一柄玉质海纹沉香笛行至面前。看情形是不必推脱了,然而女子心中却按捺不下那翻涌上来的痛楚与心灰。她欲伸出手来,然而那个人不在,她如何能自由地吹笛。倘若情到深处情不得已,又该如何。

已有大胆的嫔妃窃笑出声,然而女子耳畔仿若空音回响,裕臣的身影竟一时萦绕眼前挥之不去。仿若还是那袭白衣,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回身向她温和一笑,一如春风拂面。

“皇后此言差矣,难道常在笛音还能有臣货真价实不成。”猛一记炸雷一般,那声音和煦,听到耳中却是无比锥心。身着月牙白袍的男子立于大殿门口,逆光中犹如隐遁了身形,只折射出一地莹白的光。他指尖的长笛仍是从前的那一柄,便从没有人将翠色演绎的这般俊秀挺拔。

青鸾几欲起身,却生生忍下了这一念头。

天子眼中的惊讶转瞬即逝,大笑道:“裕臣愈发得不像话了,逃了朕的宴,又来抢别人的风头。”

“皇上赎罪,臣并非故意来迟,只是途遇一佳人,劝她同臣一起来为皇上助兴而费了些周折。”

裕灏微微讶然,旋即大笑:“即使如此,朕还当真看看是谁……”

那话仿佛是放到空中却断了线的纸鸢,在看到女子的一瞬间戛然而止。空气就凝在了这一刻,凝在“是我”的那一声上。

她便这样毫无征兆地从裕臣身后走出,一袭天水碧色的拢烟石榴纱裙,脸上不施半点粉黛,眼中却凝满了如霜似雪似的光辉。她嗓音薄凉而悠远,恰如那缕掩不住的高华之气,因了她的出现,本喧嚣无比的晚宴一时静寂无声。

“阿瑾……”

时隔五年,她仍未变,仿佛从不曾衰老一般。然而纵是人未改变,却也再不是当初的柔情似水。看到她,便仿佛看到了孤华寂寞的流年,看到了曾经的一切如飞散在天空的茫茫雪雾,那般轻盈,那般短暂。

皇后亦是心慌不已,然而仍强打精神,扯出一缕笑来:“许久不见皇妃了。”

“臣妾亦是。”她抬眼,便仿若千军万马杀腾的气势,令人不敢轻言,“臣妾是来为皇上献上一曲的。”

这样说着,她身后的侍女便已在大殿中央架好了琴。她落座殿中,青莲浮白的广裙环成莲叶一般,兀自调试好音,便向裕臣微微点头。

一时殿中万籁俱寂,只见佳人卧坐琴前,十指修长白皙。那吹笛之人微阖双眸,一身白衣随风扬起,一琴一笛,配合的如此天衣无缝,仿若是早春时节花开的声音,落在耳畔,酥酥的,柔柔的。那本是天籁,这样金男碧女,亦不似人间之物。案前的天子在龙袍之内双手微曲成拳,时隔了五年的一曲,她竟应对的如此淡薄无痕。

自阿瑾踏入这大殿的那一刻起,他眼中便再容不下她人。只见佳人,只闻琴声,仿佛还是多年前,她坐于庭中梨花树下,他剑指满园春色。那时日光宁和,一切安好。

然比起天子,青鸾终是失了看向所思之人的勇气。她怕面前的二人太过和满,她怕裕臣甫一仰脸,眼中却只有待陌生人一样的清冷。杯中酒已尽,她却还痴痴地独握酒樽,那种无声息蔓延的痛几欲使她呐喊出来。

第陆拾肆章 夜承隆恩 4

“皇妃当真是好技艺,仿佛是比从前愈发精进了呢。”皇后强捺心中不悦,只端了和缓而端庄的笑容。

瑾皇妃已然收了琴,闻听此语便回身泠然一笑。“皇后娘娘若是肯把花在六宫的心思分一点在音律之上,一定胜过臣妾百倍。”

“本宫何尝不想,然本宫掌六宫事宜,本该尽职尽责。”

女子眸光深处是冷冷的凝辉,却只扬了扬头。“是么。”

皇后还欲再说,天子却已无声息的瞥了她一眼。虽一言未发,然而那扫过她脸庞的目光却是没有一丝温度的。秦素月只得缄口,却听皇妃已道:“裕臣王爷请留步,臣妾自行告退了。”

她转身的刹那,龙椅上的明袍男子陡然起身,几乎越过长阶,嗓音唯有一丝沙哑。“阿瑾——”

“对了。”女子停下脚步,却仍是未曾看他,只遽然抬首道:“臣妾与湘常在甚为投缘,原有结拜之意。今后我这妹妹还烦劳诸位优待,必不要太过苛责。”她终于肯面朝圣上,眸中却是死水一般的沉冷,“臣妾定不胜感激。”

青鸾听她忽然言及自己,本也是一惊。此时留在这里亦是心中烦闷,索性借了这话主动请缨道:“皇上,外面风大,请容许嫔妾送姐姐出朱雀门。”她只看着裕灏,如被雷击中一般,半晌才痴迷一般地点点头,呓语似的低喃:“你如今这样好,我便宽心了。”

青鸾便忽然有了勇气想看看裕臣,想看看他是否也这样心心念着谁人,想看看他的神情究竟有几分真假。然而瑾皇妃已伸出了手,她如此淡漠的微笑,没有留给青鸾一丝机会。

二人并肩走在凄冷的宫道之上,极远之处方跟着贴身宫女。云深且厚重,这样的夜晚几乎不见月光。宫灯微弱的倩影在脚下摇曳成变化莫测的暗影。青鸾穿的本单薄,此时任寒风呼啸却麻木地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出了云翳殿,反而相对无言。倒是先青鸾一步的女子率先站住脚,回身望她。

瑾皇妃的瞳仁似猫一样缓缓收缩成一道寒光,她对人不温不火,是个将爱恨都隐匿于心的奇女子。

“你没有想对我说的么。”

“我……”青鸾微微抬头,紧咬着下唇,脸色有些发白,“皇妃与王爷他……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你也疑我与他有私情?”

“虽已是陈年旧事,但宫中的确盛传过你二人……”青鸾定一定心思,终于抬头看向女子,口气坦白而率直,“我很在意。”

“若当真如那些不堪之言所述,我又怎会答应帮你。”瑾皇妃眼中划过一丝不以为意,方道:“我还真当子臣他倾心于一个多么聪慧的女子,却原来也是凡人心思。我与他也算是至交,更何况若他心中没你,又怎会答应我那样刻薄的条件作为交换。”

青鸾呼吸一紧,一颗心只提到胸腔上,忙上前一步:“条件?他答应你什么了。”

“这并非你一个常在能够知晓的。你只需明白,眼下你所能爱慕的,只有皇上一人。且稳固着你的地位,待你根基牢固之时,我会自行离去。”

“怎么会。”青鸾只觉得心中一疼,“难道这样,看到其他女子承欢于皇上,你都不会难过么。”

“难过?”白衣女子终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而那清凉的眸子里却没有一丝一毫名为后悔的情感,“那种东西,很多年前我便舍弃了。”

青鸾一时无言,只是低头看着绣花布鞋。那个少年对她的情谊她一定是知道的吧——日复一日地驻足别苑只为见她一眼,日夜捧着曾一起书写的诗卷久久沉溺于书房。这五年来,他独自承受了多大的痛楚。也正因如此,瑾皇妃直至今日,都在宫中有无人能及的地位。

而这一切,她怎会不知。

“我今日来,只是为了了断我与他的一切,以及你与裕臣的情愫。我希望,你能善待自己……和那个人。”

她将宫灯交予青鸾手中,便兀自转身离去。空留青鸾一人站在阴冷而黑暗的角落中,只觉那一瞬间,所有寒意逆流而上,她竟许久说不上一句话来。

苏鄂已从后面赶了上来,见她如此神态亦不敢多说,只低声问:“小主,我们可还回去。”

“不必了。”青鸾轻轻摇头,“你同我绕路去颐玺殿,宴散后,想必皇上会去那里的。”

苏鄂眼中一惊,但旋即已敛了声。她无从得知瑾皇妃究竟同她攀谈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小主肯回心转意必是好的。当下便同青鸾择路而行,又在偏殿为她略施薄妆。

第陆拾伍章 夜承隆恩 5

夜晚霜寒露中,家宴又迟迟不散。在殿前已候了一个时辰有余,青鸾身子本弱,却又偏偏定了心思,不肯教旁人代劳。苏鄂还欲再劝,已听得远处依仗的脚步声。她还道是圣驾已至,却见是兰贵人正带着董公公缓缓而行。

那女子本腰肢纤细,走起路来亦是一副千娇百媚的姿态。她见得青鸾,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只是碍着方才瑾皇妃一番言语而有些忌惮。然而她入宫晚,本也不知这个皇妃在皇帝心中地位,如今又听说她退居别苑,更是多了几分有恃无恐。她脸色并未和缓多少,只挑尖了声音道:“这可不是流月阁的湘常在?大冷天儿的在这里巴巴等着谁呢。”

青鸾对她口气中的不善只做不理,微微欠身:“见过贵人。”

“你若是等皇上便趁早回去吧。皇上今日翻得可是我的牌子,见不得旁人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她见青鸾脸色煞白,自诩是一番讥讽有了效果,便愈发骄纵:“董毕,皇上不是说了不想见到闲杂人等么,怎么这差事当得这般糊涂。”

董毕本是这御前内监,要论资历位分低一点的妃嫔还得尊称一声“公公”,兰贵人恃宠而骄,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实际拂了他的面子,亦是断了自己后路。

青鸾见公公面有难色,知他心下虽怒,却不敢得罪贵人,便道:“姐姐容禀,嫔妾在此等候实在有要事面见皇上,还请姐姐通融。”

“董毕,你没听到么!”

那内监暗暗垂下头去,青鸾素来不与人为难,然而今日这般执拗,他也进退两难。兰贵人见自己威严扫地,皇上又圣驾将至,不由得心急起来,伸手便相向那日一样来推搡青鸾。只是她手尚未触及,便被青鸾清脆的一巴掌打落。兰贵人吃痛,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之人,一边已恨恨道:“你当着颐玺殿是什么贱胚子都能……”

话音未落,已听得一声长宣。面如冷玉的男子阔步拾阶而上,兰贵人忙住了嘴,换上笑脸兜头迎上。还未及开口,突听身后一把冷冷的女音响起。

“嫔妾代兰贵人向皇上请罪。姐姐方才说这宫中乃是下贱之人所居,实属无心之过,望皇上宽恕。”

兰贵人没想到她会反咬一口,回身发狠道:“你……”

“董毕,怎么回事。”

“这……”那内监行一大礼,吞吐道,“兰小主也非有意……”

这便是落实了兰贵人出言不逊之罪。青鸾暗自好笑,却只做平静地目视那女子。兰贵人何曾想过素日里任人指画的常在今日竟敢如此告自己御状,一时慌了神:“嫔妾,嫔妾……定是这贱人眼红嫔妾受皇上恩宠,才故意诽谤。”

“贵人此言差矣。嫔妾若眼红也该眼红所承雨露最多的宸妃娘娘,更何况贵人口口声声称嫔妾为贱人,那仅比嫔妾高出一个位份的您又是什么。方才贵人出言不逊已是有罪,还请您谨言慎行,及早改过。”

天子眯起双眼,颇有玩味之意地打量起面前这个不卑不亢的女子。她妆着并非浓艳,却有一股慑人的气势。几日前见她是还不过是个受了欺负只知咽回肚子里的怯懦女子,如今却这般语出惊人。不过数日之隔,竟能蜕变如此么。

还是因为有了阿瑾那一席话才……不,面前之人并非小人得势之人。而阿瑾,也断不会帮那样的人。

“既然如此,兰贵人你便分一些恩宠给旁人吧。况且朕也不愿同下贱之人共处一室。”

这话说得极重,兰贵人瞬间已是面无血色,她还高呼着冤枉,皇帝却已不愿再听她分辨,转身进了殿内。青鸾冷冷瞥她一眼,神情亦说不上是厌恶还是其他。但听董公公已开口请她回去,方转过身,不愿再看她。

苏鄂满是厌恶,只道:“小主还是不要听这些秽语,免得污了耳朵。”

殿内此时正召她进去,她便转身浅笑着对苏鄂道:“姑姑且先回去吧。”

颐玺殿内炉火烧得正旺,如置身暖春之时。瑞脑紫金祥兽香炉焚着清雅的白梨香,宫灯照亮窗外满树红梅在窗棂上投下几张剪影。御案之上长烛滴泪成蜡,天子垂坐正中,手边羊皮黄的文书上散着还未干尽的青墨香。他微卷袖口,露出里衣白纹戏金的飞舞龙纹,执笔的手脉络分明,却是在极用力地书写着文字。

“进来。”

他头也不抬,便对着站在门口的青鸾呼道。待那女子小心翼翼进了屋,却也不问为何而来,只吩咐道:“给朕研磨。”

第陆拾陆章 夜承隆恩 6

青鸾上前,但见一方翠玉小砚上一抹浓墨昭然,砚台亦是玉石打造,古朴而精美。上雕一对螭龙,正是双龙戏珠,又有回云纹花相称,只觉栩栩如生,精致无比。女子微微侧目,砚身侧面一排蝇头小楷,刻的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裕灏见她如此细微地端详砚台,不觉住了笔,道:“你原是喜欢文房四宝?”

“嫔妾只是想起诗中所云‘南山飘素练,晓望玉嶙峋’,心中好奇罢了。又见这字极为秀雅,想必是情深之处情不自禁。”

“是阿瑾所书。”

他的语气倏地宁静下来,仿佛陷入回忆之中。青鸾亦不说话,只是看他一张又一张的重翻过折子,却始终未再落一笔。听宫人说,他每每从别苑回来,便要烦躁好长一段时日,即使是最得宠的宸妃亦不敢在那时招惹他。而今日他与瑾皇妃一见,心中想必更加忐忑难安吧。

“朕与她的事,你都听说了。”

垂眸而答:“是。”

“你也认为,一切都是朕的错?”

此一时,她甚至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这样令人束手无措的问题,她如何忍心作答。男子不曾抬头,但她却知此刻,他必定是痛苦万分的。情到深处,又何尝不是恨到极致。

“皇妃她……失了孩子,毕竟是要怨恨的。”

“可是朕又能怎么办!”裕灏忽然掷了笔,一桌凌乱的公文亦被他掀翻在地,“那是几千志士的生命!他们有什么错,他们的妻儿还在家中望穿秋水,他们年迈的双亲还在终日以泪洗面。那样危机的时刻,要叫朕怎么抛弃他们而选择皇子,叫朕如何面对天下苍生!”

青鸾凝息。她并非第一次见到皇上如此震怒,然而因皇妃而起,可见他心中亦是苦不堪言。他终是放不下那些旧事,那些旧人。爱恨怨愤,了无终结。

“但终究,是皇上未能保住皇妃的孩子。她不过是一介女流,除了皇上便无可依靠,现如今怨也好恨也罢,都是因对皇上用情过深以致难以自抑。”

裕灏缓缓抬头,面前的女子自知失言,已端正跪于案前。她既不因自己的发怒而被吓得瑟瑟发抖,亦不过分奉承自己。只是那般安静的诉说,眼盈烛光,宁谧静好。如同初见时,她明明是为天颜所震惊的,却仍要在嘴上逞强一番。

面前的这个女子,无疑是独特的。

“你起来。朕本不该冲你发脾气,是朕吓着你了。”

青鸾并未依言起身,只是淡淡回应:“嫔妾不怕。”

“是了,”天子微微一怔,目光柔和下来,“你怎会怕。”

“若皇上不散了这怒气,只怕也无心理会朝中之事。倒不如像这样痛快的说出来。”

“朕何尝不想,只是从没有人敢在这时说出这样一番利落的话来。”面前的君王怒容一缓,起身走到青鸾面前伸出手掌。

女子略有迟疑,然终是稳稳地握上了他的手心。青鸾的手白皙玲珑,仿佛白玉无暇,发间有淡淡的幽香透出,让人闻之欲醉。

“你今日,没有抵触朕。”

她缓缓抬头,与这男子的距离不过几寸有余,她看得清他眸子中那一抹期冀,看得到他细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甚至能感受到男子忽然紧促起来的呼吸。只是这一切,于她来说,已不足以撼动内心半分。

故,即使是同样回应着笑靥,青鸾的心中却没有半分欣喜。

“那皇上,嫔妾这样,你可欢喜?”

“朕欲知晓原因。”

“并非皇妃姐姐对嫔妾说了什么,亦并非忽然之间有了任何转变。嫔妾只是单单怕被卷入后宫争斗之中,如信妃那般落得凄凉后果。更怕……”她踮起脚尖,离那琥珀般的眸子更近一步,“怕皇上眼中的,终究是透过嫔妾看到的她人的影子。”

天子瞳孔陡然放大,他意欲捉住女子的手,青鸾却已然再度盈盈下拜:“嫔妾逾礼之处,请皇上恕罪。”

“宫中之人无一不是为自己打算的,但像你这般却尤为少见。朕若许你真心相待,你可信朕?”

“嫔妾不敢让……”

“回答朕。”

那一瞬,她看到了男子眼中落寞的无奈。他空有天下,却在偌大后宫之中找不到一人足以信任。那么,即使是在面对一群欲讨他欢心的莺莺燕燕之时,他亦是不胜寂寥的吧。

“嫔妾愿意相信。但是不知,皇上可否给嫔妾一些时间。”

她笑靥顿展,如明月当空,一时沁人心醉。红烛暖阁,芙蓉帐内,她倾尽睿智博得了冰释前嫌的一夜,而夜半惊醒,裕臣的面孔如烛光那般虚无的浮在半空之时,她仍是簌簌落泪,心如同被挖空了一角。

如此这般,裕臣也能心安一些吧。只是原不知何时起,她也终会违背自己的心做事,终是懂得感情不过是儿戏。

她还这般年轻,要走的路遥遥无际。

第陆拾柒章 风云再起 1

翌日回宫之时,流月阁无分尊卑都迎了出来。自上一次侍寝后,苏鄂总担心她还会与皇上闹得不快而彻夜未眠,一早便候在了宫门口。直到远远看见那软轿的规格才舒了一口气。

青鸾由人扶着下了轿,神色却并无异常。苏鄂放宽了心,忙率众人跪道:“湘贵人金安。”

“姑姑不愧是宫中老人,只看一眼轿辇便知圣上旨意。”贵人身后的内侍宣了旨意,接过苏鄂的赏钱,复又陪笑着说了些前途无量的喜话儿。这流月阁原本是僻静无人的地方,为着皇上对青鸾的看重,特意亲自书写了扁名,指示几个小太监爬上爬下的悬挂上去。

下人们将青鸾迎进屋,皆是面带喜色的讨赏钱。青鸾各自赏了首饰若干,这才打发众人下去,只吩咐道不许张扬,依旧要安分守己的才好。

苏鄂掩了门,回身笑道:“小主总是这般谨慎。”

青鸾轻放茶盏,方才在众人面前显露的欢笑之意也淡了下来。“谨慎些才好,否则出了岔子又要吃亏。”

“那小主心中可是欢喜?”

她细细套了镂空叠纹的景泰蓝甲套,目色却沉如一汪潭水:“有什么欣喜不欣喜的,只是很多是忽然就想通了。我总要活着不是,再况且,若非我一向软弱好欺,怎会叫姑姑平白挨了人两巴掌。”

“奴婢原是不值得小主这样惦念的,只是您能看开这些便是再好不过了。”

“苏鄂,你且去叫水巧进来,有几句话我还是要叮嘱过才能放心。”

苏鄂正撒着新磨的橘香在炉中,方停了手,敛裙退出房内去唤水巧。屋外的宫女们正欢喜做一团,各宫的贺礼如山一样堆积。方才寻香与白羽去内务府领香料,想必是翻了之前受过的气,正手舞足蹈地说与众人听。

水巧倚在梅树下,唇边虽也辍着笑,神态却有些怏怏的,亦不开口参与众人。听到苏鄂一喊,方回过神,向着她欠了欠身子。擦肩而过时苏鄂一眼注意到她额角蓄意掩住的淤青,道:“怎么受伤了。”

“路滑不小心撞了一下,”水巧忙拨了拨细碎的留海,“让姑姑见笑了。”

“你近来气色不太好。若是前儿个我有什么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水巧一时有些神慌,忙道:“姑姑言重了。小主还在等着,奴婢先进去了。”

苏鄂回身看她,总觉得有哪里有些在意,却又说不分明。只道自己日夜提心吊胆都成了心病,正巧白羽说到精彩处,见她这样一动不动地杵在门前,便高呼道:“姑姑快来,正讲到有趣处。”

“你们总这样没个正经时候,”她淡淡一笑,“可知水巧是怎么了,精神不大好。”

“她啊,是一下欣喜过头了。”白羽抢笑道,“姑姑没见她昨儿个忐忑了一夜没睡,倒不像是小主侍寝,是她自己……”

“你个口无遮拦的。”苏鄂佯怒,伸手便要打。白羽只笑嘻嘻地躲了,几个人在院子里又追又笑。正到兴处,忽听一声冷冷的尖嗓音道:“到底是封了贵人,一大早的阁子里便喜成这样。”

来势汹汹的正是兰贵人,她眼底一片不小的淤青,可见必是一夜辗转未眠。昨晚青鸾给她吃的苦头不小,依她狂妄惯了的性子,怎么咽得下这口恶气。苏鄂眉头微蹙,现在小主已与她名分相同,她这般无礼的闯进来,怕是要落人话柄吧。

“姐姐来得早。”

正想着如何应对,门已洞开。青鸾笑靥嫣然,丝毫不避讳地迎了上去。

“一夜承宠,妹妹气色果然更胜从前。”

“我哪及姐姐花容月貌,”青鸾只见了平礼,欠身道,“妹妹昨日是受了姐姐恩惠,还不及向姐姐道谢……”

“贱人。”兰贵人见她这般从容,心中发狠,低低啐了一口。水巧气不过,正要上前却被青鸾出手拦下。她亦不恼,只是浅笑道:“这话想必在姐姐肚子里翻转了一夜,既然如愿说了,姐姐也可安心回盛碧轩了。”

兰贵人听此话反而冷冷一笑,“你以为我只为了说这一句而来么。”

“妹妹自然不知,只是猜想姐姐定没有那般好的气量来贺妹妹晋升之喜吧。”

“你想的美!”

“兰贵人。”那女子话音未落,昭贵嫔已折梅而入。她今日着了一件镶珍珠粉领小袄,外罩翠色琵琶披风,愈发显得端庄秀雅。青鸾恭敬地行了礼,便伸手扶她走近。“宫中都是自家姐妹,且不说你二人同为贵人,你资历长湘贵人许多,怎得这般不懂规矩。”

兰贵人见来者不过是久不得宠的昭贵嫔,一时气焰嚣张,转身讥讽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一直默默无闻的昭贵嫔娘娘。信妃不在,你如今也真当自己是一宫之主了。”

她说话泼辣,见二人都不再言语,神色愈发张扬。自依附宸妃后她便这般肆无忌惮,只是宸妃专宠,皇后亦受其挟,贤妃怀有子嗣无意参与后宫诸事,便自然无人责问宸妃手下的爪牙之势。

“湘贵人,我们来日方长。你若以为胜我这一回便可凌驾我之上,那可真是太过天真了。”

青鸾并不接话,只对着她背影扬一扬嘴角。见昭贵嫔正想什么出神,便一福身道:“娘娘切勿为方才失礼之话生气,气坏了身子便不值得了。”

“你放心。”昭贵嫔回过头来清浅一笑,如有春风拂面,“那么多年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怎会不知。倒是你这般大度,着实让人钦佩。”

她身边宫女见此,忙关切道:“小主,娘娘,外头风大,仔细冻坏了身子,还是进屋说吧。”

“无妨,本宫只是给妹妹道贺,便不进去了。妹妹还是要好生将养身子,能得子嗣才是大事。”

青鸾礼送了昭贵嫔,这才算了结了晨起这档子事。虽晋为贵人,她已做好与众人周旋的心理准备,然而来的这样快,还是让她有些措不及手。

第陆拾捌章 风云再起 2

也难得青鸾这会起了兴致,不愿回屋,只想赏赏这雪中腊梅,想必亦能平心静气。水巧指挥着下人们抬了暖炉和狐皮鄂妃椅出来,又用衾被将青鸾围得不留缝隙这才放下心来。

抬眼望去,一时只觉得盈盈霜红,腊梅如同三月桃花,却又多了份铿锵的美。她从前鲜有这样的心境,如今却是要逼着自己赏一赏这世间万物,方能养出宠辱不惊的性子。

“小主,论说起来这兰贵人也太嚣张了些。”水巧以蒲扇扇着炉火中的轻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不平道,“昭贵嫔好歹是个贵嫔,论地位身份远在她之上,她怎敢如此不顾法纪欺尊妄上。”

苏鄂此时正候在贵人身边,闻言便抬起头看她,“昭贵嫔亦是好性子,否则换了哪个主子肯依?在这宫里性子不能太软弱,否则就是任人宰割。”

“任人宰割……”青鸾眼神迷离,却是意味深长的重复一遍,脸上方浮起一丝笑意,“多行不义必自毙,况且这宫中有几个肯任人欺辱?你们且看着吧。”

这几日前朝似是出了大事,每每下朝后皇上都需聚一众议事大臣在书房,到晌午时才能散去。国事这般庸碌,后宫各处的宠幸便忽然少了许多,青鸾这里只得三晚侍奉,却已是不小的恩宠了。

她一日日受宠,身板却愈见消瘦。在御前走的勤了,便总能不经意地听到裕臣许多消息——他赴往两江一带处理水灾一事,在途中高热不退。亦或远在南方的一举一动,她总能听说。日子忽然就娴静下来,春暖花开,青鸾便终日倚在园中看花。除去每日与贤妃,皇后打打交道,她几乎淡忘了今昔何年。甫一转身,已是二月芳菲。

那几日她被传召,董公公总要提醒一句皇上心情不佳,定要小心侍奉。庆幸的是天子并非那般喜怒无常,对自己亦是温和得很。那日在御书房,她不过是亲手熬制了醒脑汤送去,那终日面容肃冷的天子竟也会欣喜得展眉微笑。

“朕之前总怕你接受不了朕,如今是真心高兴。”

青鸾一怔,只觉得不敢正视他那琥珀般的眼眸。从此总觉得身边对他好的人多,他未必会把自己放在心上。然而如今一看,他在宫中亦能辨清真心假意,其实一直以来他看似坐拥群妃,却不过是孑然一身吧。

“嫔妾只是尽了绵薄之力,其他宫的娘娘日日送来佳肴,皇上怎还会差这一碗羹汤。”

“你与她们不同。”裕灏一手握住青鸾,凝视于她,“朕相信,你若肯敞开心扉,必定是别无他求的对朕好。”

青鸾心中慌乱,忙缩回了手。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自己是在作孽。眼前之人,虽身着龙袍,威慑四海,却终究是个失去挚爱的人,太易轻信他人。从前见他眼底的隐忍无助,也会真心为他难过。然而事到如今见他这样信任自己,不知为何,自己内心却彷徨不安了起来。

只因青鸾知道,对于这份情,她怕是今生今世都无以为报。

“汤快凉了,嫔妾先伺候皇上喝下吧。”

“你在朕面前,不必这样拘束。朕宁愿被你视作夫君,而非君上……”他的动作还停留在青鸾将手抽走的一瞬,却似浑然不觉一般,声音轻缓道。

青鸾张了张嘴,有一瞬间几乎想脱口唤他夫君,然而终是不能。这一声夫君如此吃力,如此困难。她给不了眼前这个人想要的,又怎能忍心让他再痛苦一次。更何况此时此刻,她脑子里竟只有子臣满满的身影。也许是他兄弟二人太过相像,若非圣上眼底的清苦,她几乎分辨不清。

“算了。朕不愿勉强你。”

“皇上……”

“过些日子便到太后寿辰了,这几日两江水灾又弄的朕焦头烂额。”他见青鸾不再说话,便无事般坐回龙椅上,点着一本刚刚批红的折子叹道,“今年春天来得早,冰雪一融便生出了这样的事端。百姓本就因连年战乱穷困潦倒,这样一来更是民不聊生。”

“回暖本是件叫人欢喜的事,却不想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过几日朕便和皇后去寿隆寺祈福,也希望此番借太后生辰能多少冲冲喜。”

青鸾见他连日辛苦,脸颊都消瘦不少,想他年纪尚浅,又屡屡遇事,先是内外夹击的战乱,又遇天灾,更何况今时今日,仍是有地方势力在蠢蠢欲动。他虽性格颇有些执拗,却仍不失为一代明君。只消再过几年,挣开太后这根锁链,定会大有作为。

“在想什么。”

忽一抬眼,见他目光正柔和,方笑道:“嫔妾只是在想,如何办好寿宴让太后老人家高兴高兴。”

“鸾儿,朕与太后之间其实……”

“皇上孝心,尽人皆知。”女子眼睑微垂,盈盈下拜,“这几日皇上劳苦,嫔妾便不多叨扰了。适才皇后娘娘说有事吩咐,嫔妾先行一步了。”

天子停笔凝视,却见她低垂着头,恭谦卑和。有悲伤之意瞬间拂过男子脸颊,然他终是摆了摆手,任由她去。

殿内香炉紫烟腾升,袅袅薄雾无声地蚕食着寂寥的空气。狼毫笔走龙蛇,一笔一划都勾勒着这个天下崭新的模样。他入神于奏章之中,却不知何时案下已跪了一人,身姿挺拔,巍然不动。

天子点了点墨,却并未抬头。声音生冷而不似方才。“你看如何。”

第陆拾玖章 风云再起 3

“这位贵人并不肯同皇上交心。”

“这个朕自然清楚,朕只是不希望她们落得同样的地步。”裕灏掷下一枚玉坠,不偏不倚正砸在玄衣男子脚下,“传朕号令,加紧监视,必不能让各地作乱分子汇聚一处。”

“属下谨记。”

裕灏沉思少顷,忽然开口:“承影,让你同昔日战友交战,你会不会怨朕。”

被称为承影的男子骤然抬起头来,虽面容冷毅,然那双格外清澈明亮的双眼却泛着莹白的光:“属下从来只忠于殿下一人。更何况,殿下要忍受的痛处远要比属下多得多。”

那一刻,天子苦笑,竟不知该欣慰还是难过。自继位到现在,弹指数年,然每每想起,便恍如隔世一般,让他心神俱疲。“朕乏了,你下去吧。”

太后的寿辰正式同合宫商量之时,已是半个月后向朝凤宫请安的那日了。

其实皇帝与太后之间有何纠葛众人并不知底细,但他母子二人不睦却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那日青鸾避开皇上的话锋,亦是不想他过多信赖自己。她自然不愿插足二人之间,亦不愿成为太后对付的对象。

只是皇上亲政几年来,屡屡遭人干涉,宫中亦有不少议事大臣是太后安插的眼线。五年前边战大捷确实让这个年轻的君王站住了脚,但他到底羽翼还未丰满起来,抵不过区区一个妇人的野心勃勃。

所以此番大寿交予皇后,于那女子来说也确实是个棘手的活。既不能穷酸了寿宴,却又要揣度着皇帝心思来办,不敢逾礼。为这事皇后亦是几天几夜未能安枕,清早面对众妃请安,竟掩不住面有倦色。

“皇后娘娘气色不好,六宫事虽忙,却定要以凤体为重啊。娘娘可是嫔妾们的主心骨……”

“贺贵人真是会说话,”开口打断她的正是盛气凌人的兰溪兰贵人。她今日穿了一袭熏紫的百褶流苏裙,头戴南海明珠,惊心勾勒了远山眉,此时正看也不看对面之人兀自笑道,“几日不见竟不知姐姐溜须拍马的功夫如此娴熟了。”

贺贵人一时语塞,瞪大眼睛看着面前女子一副傲人的姿态。

宸妃以袖掩面,将喝到一半的茶重又放回了小案之上。“姐姐也真是,若处理后宫事务要费去这许多功夫,何不找更有能力的人来接管。”

皇后听罢,只笑得云淡风轻:“妹妹是道本宫没有能力了?”

“臣妾不敢。”宸妃顿然抬首,一脸精致妆容艳冠群芳,“臣妾只知道当初若非事出有因,也许今时今日要为六宫操劳的人便不是姐姐您呢。”

“上天注定本宫要劳苦如此,本宫也只好听天由命。”

“皇后娘娘。”青鸾见她二人一言一语渐有不止之势,忙出口相阻,“嫔妾听说近日六宫都对太后寿宴亲力亲为,娘娘今日可是有其他吩咐。”

她这一开口,众人目光便都集于她一身。宸妃此前曾与她有约在先,如今青鸾已位至贵人,她本依言与青鸾联手,自然也不好开口弗了她面子,便做不睬。这样一来,殿内忽然一片沉寂,皇后和宸妃自入府那一日起便成水火不容之势,仿佛是一场无休止的争夺,却没有人敢从中阻拦。

青鸾这一句虽令众人咋舌她的胆量,到底也是说出了她人不敢说的话。皇后不好立时发作,只撇清了茶末道:“本宫许久不见诸位姐妹,一时闲聊起兴竟忘了正事。还是湘贵人提醒的及时。”

一时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皇后微微颔首,眼中却无半点笑意。“眼下两江一带刚受洪灾,皇上的意思是不便过于铺张浪费。国库已属亏空之态,便是要来询问各宫有无好的法子来办这场寿筵。”

“既要不动国库,又要盛大圆满。堵住说皇上奢靡浪费的悠悠众口,却又不失了太后的面子,皇后果然高明。这事若放在臣妾身上,是断断想不出权宜之计的。”宸妃倚坐在楠木金丝红绽椅上,悠悠地开口,一双吊凤眼中写满了精明。

“话虽如此,但妹妹所言未免苛刻了些。”皇后听出她话中之意,却只作不以为然,“为国节省开销,本就是后宫应做的。”

宸妃好笑,“既是如此,便要靠皇后睿智了,我等实在愚钝。”

然而一面是亲姑母,一面是夫君,皇后夹在其中确也是左右为难了。众人虽不点明,心下却明白,这何尝不是个烫手的山芋。

“不如请了法师在宫中舞场寿舞,即算是为太后祝贺,也驱一驱水灾的晦气。”庄嫔这般开口,便有人赞其法妙。却是宸妃以镀金彩帛甲套瞧一瞧桌面,施施然道:“妹妹怎么忘了,上次作法闹出的信妃的笑话,时至今日都是宫人大忌呢。”

宸妃这样一说,四下立时噤声。她素来霸道独大,众人皆不敢逆拂其意。只是她虽盛气凌人,倒也不像先前那般处处为难青鸾,又因二人私下有言在先,青鸾只默不作声,冷眼看着宸妃与皇后针锋相对。

第柒拾章 风云再起 4

实则面对这种双方相抗衡的场面,也唯有静听才是保全自己之策。

“依臣妾之见,倒不如各宫以彩锦金丝缝制荷包等物悬于窗棂或檐下,”昭贵嫔打破冷场道,“一来这为女眷们亲手所制以表诚心,二来也不用耗资损财。”

“果然是甚妙的法子。”皇后脸上一喜,连连赞道,“本宫看就以此去做,只是务必在寿辰来临之前赶制完成。”她当下决断,又命了昭贵嫔督责。妃嫔们都起身领了命,依次退去。青鸾与苏鄂随在昭贵嫔身后出来,刚迈步宫外,便见兰贵人站在宸妃轿辇前极尽奉承。

青鸾见宸妃斜睨着自己,便上前几步福身道:“恭送娘娘。”

宸妃侧目望去,但见青鸾神色谦和,全然没有意向中刚晋为贵人的骄躁之气,不免暗自咂舌道:“湘贵人,本宫未细贺你晋位之喜,你若有空便来凌仙宫坐坐吧。”

“承蒙娘娘垂爱,嫔妾感激不尽。”

兰贵人见宸妃不理睬自己,却亲近青鸾,心中大为不快,却不敢立时发作。待轿辇走远,才寻事挡在昭贵嫔身前,愤愤道:“嫔妾素来敬重娘娘,娘娘何苦与嫔妾过意不去。”

昭贵嫔亦是诧异,只道:“妹妹何出此言。”

“合共皆知我兰溪因幼时顽劣,不善女红,为此还受过太后训责。如今娘娘出了这么个主意,岂非成心让我在众人面前难堪。”

青鸾听她口气渐有不敬之意,不免上前一步道:“兰贵人入宫数载,应知这再气也罢,长幼尊卑是不能乱的。昭贵嫔娘娘位份尊你许多,你本该称一声嫔妾才是。”

“罢了妹妹,都是自己姐妹便不计较这些了。只是本宫亦是体谅皇后娘娘,却忘了妹妹你不善女红。”昭贵嫔盈盈看着她,笑容可掬。“不过这倒无妨,本宫那里上有一些好的绘面,妹妹不妨挑了喜欢的拿去如法炮制,也可入太后尊眼。”

“既然如此,那妹妹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兰贵人起身一笑,眉间尽是得意之色。青鸾虽一言未发,心中却总有些莫名的不安。然而像她这般仗势欺人的女子,宫中果然也是久留不得的吧。

“妹妹怎么出神了。”青鸾闻声抬头,见昭贵嫔正笑容温和舒雅。“天气尚早,妹妹若闲来无事,便到本宫殿里小坐一会吧。”

“娘娘开口,嫔妾本该奉陪的。但是嫔妾惦念贤妃娘娘腹中胎儿,想前去探望,还请娘娘见谅。”

“既是如此,本宫怎好强邀。”那女子神色如常,面上依旧如春风荡过,“还请妹妹替本宫向贤妃娘娘问安。”

青鸾福身下去,送走面前的女子,方才在苏鄂搀扶下缓缓起身。彼时春光正暖,苏鄂抬头望了望那浴在光中远去的轿辇,才轻叹一声:“昭贵嫔也算是个温顺之人。”

“饶是如此,温顺亦非好欺。谁知这温顺之人发起狠来会是什么样呢。”

苏鄂眼中微有诧异:“小主是说……”

“我不便多做揣测,只是你且记着,莫与她殿中人深交便是了。”

苏鄂便也不必再多问,二人只缓缓向着熙宁宫走去。近来听说贤妃害喜害的厉害,不便出来见人,皇上便免去了她所有请安。太后闻知此事自是喜不自禁,凡事都要派人亲自来过问。然而与此相反,皇帝反倒没有初时那般上心,两个月以来只去了寥寥数次。

青鸾担心皇上总召自己侍寝,这般长久下去既会惹人非议,又难保不与贤妃产生罅隙,,便总时常送些自己缝制的婴儿衣物过去。好在听白羽她们说,贤妃每次收到倒也开心得很。

她想得入神,甫一抬眼,正看到一水蓝碧云长衫的女子自花树间匆匆跑过,瞧那身影可不正是水巧。青鸾见她神态慌张得很,便吩咐苏鄂叫她过了来。这会太阳还不见烈,她额上却满是细密的汗珠,脚步还未站稳便匆匆道:“小主,奴婢刚听说王爷被送回了京,这会高烧不退,微弱得很。”

青鸾闻言一惊,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水巧!”苏鄂眉头紧蹙,开口斥责,“小主已是贵人,你还提王爷做什么!”

“让她说。”青鸾反手扣住苏鄂,尽力克制的平静却掩不住那一抹肃冷之色。她只觉得早春的寒意那般肆虐,只抑制不住的想要打寒战。

“奴婢今日从内务府回来,听见里面的奴才们都在议论,说两江水患,横尸遍野,王爷为勘察疫情不慎染了急症,路上便一直高热不退,又没有及时医治,此时……此时已是奄奄一息了!”

女子脸色瞬间煞白,只怔怔道:“那太医呢,太医怎么说。皇上怎么吩咐。”

“奴婢只是下人,哪里敢随便打听,只得了信便急急通报小主来了。”

青鸾只觉得心中急如火燎,然而万般念头都难以实现。她想要出宫,想去见他,然而终究只是枉然。她自然知晓,妃嫔与外臣联结是什么样的罪名,她刚刚在宫中站住脚,皇上因了从前之事也并非疑心全无,她自然不能白白断送了自己和裕臣的前程。

第柒拾壹章 风云再起 5

“小主也别急,王爷终归是回来了,只要在京城就总有希望的。”

“希望?什么叫希望!他竟病至如此么……”青鸾顾不得二人阻拦,“瑾皇妃,我们去求见瑾皇妃!”

“小主莫不是疯魔了,”苏鄂牵住她衣袖,只掏出丝帕拭去她脸上花了的淡妆,“皇妃也是妃子,怎么会有办法让您出宫。更何况,皇妃她又怎么会同意您去做这样冒险的事。”

若非一心只在裕臣身上,青鸾看事情便会多少清醒一些。诚然,瑾皇妃受王爷之托曾来搭救自己,然而她却并非赞同自己对裕臣的情愫。此事求她不得,只能靠自己想法子。虽然明白裕臣的境况不会因自己的到来而改变一丝一毫,然而这个时候,青鸾只想伴其左右,递一杯汤水,喂一勺羹药。仅此而已。

她这般脚步跌宕地回了华薇宫,屏退一切下人,身边便只留下水巧与苏鄂服侍。直到坐在软榻之上,才发现连中衣都已被汗水浸透。虽是如此,身上却尽是寒气,手扶着木案竟有几分颤抖。他人不知青鸾出了什么变故,只敢在门外候着,整整一个下午那女子滴水未进,午膳都未曾传入便命人退了下去。

傍晚时分,日头还未尽落,有公公前来奉命传召青鸾。苏鄂见她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只得转身出屋回禀那人小主身子不适,不便过去。好在差人也未过多为难,便草草关照了几句复命去了。

然而纵是如此,苏鄂却仍心有余悸。青鸾才刚刚升了贵人,若被说成恃宠而骄,恣意妄为便大不妙了。但瞧青鸾此刻的神态,即便见了皇上也难免不出差错。她见四下没人,便唤来白羽,低声吩咐道:“你且去太医处抓几副凝神的药,若有人问起便说贵人昨夜被梦魇了,未曾休息好,切记不要把事情张扬出去。”

话毕,一回身却正撞上推门而出的水巧。

“你怎么不在里面服侍小主。”

“姑姑先不要着急进去。”她一手扶住苏鄂推门的手臂,顺势将门虚掩了,“小主这是心病,总这样下去,皇上也必会着人来问的。”

苏鄂打量上她姣好清秀的面容,不觉顿首道:“那依你之见?”

“若见不到王爷,小主便要终日这般消沉。失了宠倒是小事,若被刻意说成是冷落圣上,便是大不敬之罪了。”她沉思片刻,复又道,“倒不如遂了小主愿,让她见上王爷一面。”

听得这话,苏鄂骤然抬头回绝道:“怎么小主着了魔,你也失心疯了么。”

“姑姑勿恼,且先听水巧说完。姑姑是宫中老人,到时可留在流月阁以防生出什么变故,而奴婢就同小主装扮成下人出宫,对人只说是湘贵人托人送去家书一封。姑姑大可放心,奴婢与小主同在,即使出了事奴婢也会誓死护得小主周全的。”

苏鄂此前从未听过水巧这般言辞,心中不免对她另眼相看。然而毕竟是大事一桩,她尚还有些犹豫:“这未免还是太冒险了些。”

“就照水巧说的做吧。”身后忽然一把轻灵的女音,却不知何时青鸾已经推门而出。她虽休息了整整一下午,然而脸色仍如死灰一般。青鸾性格向来执拗,怕是一旦决定了的事任谁也改变不了。苏鄂见她扶住门框的指节微微泛白,怕是一早便站在那里听她二人说话。

事情已然如此,便只好留下苏鄂随机应变。水巧翻出两套不起眼的宫人着装,伺候着青鸾梳洗完毕。此时天色渐沉,皇上亦没有再派人前来,只等昭贵嫔殿外不再有人走动便可动身出发。

青鸾心急如焚,在阁内时不时便要张望几眼。眼下离宫门禁闭只余两个时辰不到,一想到在裕臣身边不能久留,她便懊恼一分。

正忐忑不安着,门忽然洞开,只听苏鄂关切道:“小主要快些回来。水巧亦是,速速替小主办了事,早些回来复命。”说罢,便由水巧领了她向宫门去,那深蓝发黑的后宫如同泼了浓而黑的墨,然而此时映在青鸾双眸之中的,却仿佛白昼阳光一般明亮。

第柒拾贰章 身陷泥淖 1

青鸾从未进过王府,自然也未想到身为大魏功臣,皇上的胞弟,这王府竟然如此素朴。陈列摆设皆是一般规格,石雕游廊也并无起眼之处。只是多松柏,园内皆以青色环绕,唯那一池不冻之水在月光映射下泛着潋滟的光环,令人无故心平气和。

青鸾一身藏蓝长衣,青丝亦盘成环状藏在宽松的红穗冠中。她匆匆行于九曲回折的长廊之间,虽无闲情观赏园中精致,却莫名的喜欢这等质朴的自然之色。大抵是爱屋及乌,只觉得那松石,那月色,及一池的银光都是不同的。正兀自出神,忽听前方有管家问道:“什么人。”

前方带路的下人回了是宫里来的人,奉上头命令前来。

听闻如此,那管家果然缓了几分颜色:“敢问二位公公,皇上是有何要事竟让二位入夜前来。”

“我等听人吩咐做事,却断然没有询问的道理。”水巧刻意走在前,压低了声音回道。

那管家是个明白人,便不再多话。领了青鸾等一路前行,直到停在一面祁红门前,才退了下去。房中隐隐见光,青鸾急欲上前,却闻听水巧低低道:“小主,切莫忘了时辰。”

青鸾看她,只觉不知何时,水巧透彻的眸子中竟多了一份难以言语的沉稳之色,她肯这般不顾性命迁就自己的任性,确然是全心全意跟着自己的。即便不为自己,也不能牵累了水巧。青鸾郑重点了点头,那女子却已温润地为她推开了房门。

他闭目躺在床上,只着了一件玉色卧云长袍,衣衫合整,目色清秀。听管事说王爷的病情虽没有宫中传的那般厉害,回府之后也已退了热,却少有醒来的时候。青鸾坐于床边,见他面色苍白,心中便心疼不已。她从未这般近的凝视裕臣面容,一瞬竟忍不住有泪滴落。

她想起初遇男子时自己正遍体鳞伤,是裕臣不发一言便轻易拎起她手上的重物。那时自己尚不知他是何人,却只觉得从未有人这般好看。数月以前,自己还那般肆无忌惮,同他攀爬屋檐,缠着听他吹笛,托着腮看他回风流雪般的笑。

一切,似乎都是那般安逸静好。

“只是子臣,我们终是有缘无分。”女子忽见他枕边竹笛,放在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笛身被重新雕了文竹,亦有精心擦拭过的痕迹。她只是愈发不明白眼前这个曾暗许要一生相随的人,究竟在彳亍什么。

她取来竹笛,轻声吹奏,温婉柔和的调子正是她侍寝那夜子臣为她谱下的霓裳之曲。事情虽已过去数月,然而那晚邂逅他的惊喜与欣然仍如昨日一般清晰。她侍寝后只觉得万念俱灰,却从未想过竟还有一日可以这样坐在他身侧,端详他静谧的容颜。

一曲未终结,忽然见男子的手轻微动了一动,握住她的衣角。裕臣的脸色仍苍白如壁,嘴角艰难地扯了扯,只喃喃道:“鸾儿……”

青鸾一时怔住,手中竹笛骤然落地。这清脆的声响引得管事推门而入,那人进来之时,只见到吃力直坐起来的王爷,与一旁跪在床前的青鸾。

彼时女子带着厚重的流苏冠,身着藏蓝色下人的服饰垂头跪于长塌之前。她深深埋着头,眼泪却大滴大滴滚落。青鸾极力控制着内心翻滚的思绪,肩膀却仍抖动的厉害。好在管事只一心关切王爷的苏醒,并未过多留心于她的一举一动。

“适才奴才听房中有声便以为王爷醒了。现下见您已然苏醒,当真喜不自禁。”、

“扶我起来。”他一手搭上管事,用力撑起了身子坐直,“这是什么人。”

“回王爷,是宫里差来的人。”

他微微一顿,嗓音略有些沙哑无力,“皇上可有事吩咐,这个时辰……”

“听闻王爷昏睡两日之久,皇上甚为担忧。”青鸾刻意压低声音,然还是不遂意地颤抖起来。那笛子被她收于袖口之中,笛身的冰凉质感触及到肌肤,却反而让她隐隐生出心安之意。

男子沉默少卿,开口吩咐道:“阿京,你先下去。”待管事躬身带上了门,他才换了较为舒适的姿势,重新审视眼前身形削瘦之人。“那么,这位官爷,皇上可吩咐你一并取走本王枕边之物了?”

青鸾愕然,只这一慌,竹笛从袖口滚落在地。她伸手欲拾起,却被男子抢先按住。他手上极为用力,见眼前之人竟也没有放手的意思,不觉含了怒道:“放手。”

青鸾何曾见过温良如玉的他也有这般开口斥责的时候,便诧异地抬了脸去看。那一瞬间,男子动作戛然而止,那竹笛的两端便被牢牢地握在了二人手中。

“鸾儿……”再唤出声,已非方才那样迷离。他的声音如此清晰,仿佛是盛开了一朵巨大的惊喜,“怎么是你。”

“是我。”她杵在原地,便再抑制不住眼泪肆意,“我只想来看一看你。”

明知这样做可能会葬送一族人的性命,她却说服不了自己静静候在宫中等待消息。那一刹那,她甚至暗下决定,倘若自己的所作所为让裕臣有一丝为难,哪怕只是眼中闪过的一丝不愿,她便回宫安心地做她的贵人。然而裕臣的目色只荡着一汪柔和,让她固执的不肯抽身离去。

“再陪我一会。”

心中霍然一痛,已是上前拥住了他。曾几何时,她也希冀着能这样拥抱所爱之人,不求锦衣玉食,不求富贵荣华,只愿一生不负。然而看似简单的愿望,何时竟变得可望而不可即。她心中所求,只怕终其一生也难以实现。

裕臣缓缓地拥住女子纤瘦的肩膀,那般轻柔而用力。

第柒拾叁章 身陷泥淖 2

“我还以为那日在太和殿,我已伤透了你的心,从未想过……”

“你是伤痛了我,我那样震惊,那样悲痛,你却都不肯相看一眼。”青鸾将头抵在他的胸前,愈发攥紧了他的衣角,“我总以为你是无情的,以为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然而现在,我终于知道你也有诸多无奈。”

他紧闭双眼,有莹光滑过脸颊:“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想见你。”

“有这句话便够了。子臣,只此一次。”青鸾微微松手,房中昏暗的光线映得她眉间有浅淡的忧伤,“我来之前便对自己说,我只放肆这一次。无论今天你是否接受这份不会开花结果的情谊,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令你为难。”

“鸾儿,我……”

“听我说。我知你有不得不去保全的东西,而我亦有想要保护的人。既然命中注定我们一个是帝王的手足,一个是帝王的妃嫔,那么人为也好,缘尽也罢,从此我都不会再去强求。”她的身子倏地颤抖起来,然而目光却是极为笃定的。她看着裕臣的无措,却在一瞬轻展笑颜,嫣然无方。

“子臣,我答应你,会拼尽全力好好活下去的。所以也请你答应我,从此以后好好珍重自己。”

往事如烟,再美好的曾经也不过是谈只一瞬间的风花雪月。两情相悦也好,独坐西楼也罢,有些人终究还是要放手的。她得到男子肯首,已是毕生所愿。只郑重行了一礼,然而回身之时心却仿佛掏空了一般。

她其实并不后悔自己说了这样一番话,甚至是有些庆幸的,能够有理智地诉之于他。虽不清楚瑾皇妃当日是以何种条件同裕臣交换,但想必那样寡心清欲,无欲无求的女子,所要之物定超然染尘俗之上,甚为难求。她并不希望子臣因自己之故而太过艰难。

转身出阁,檐上的积雪经这一细微动作簌簌而落,她肩膀靛蓝的布段转眼间便被覆了一层浮白。水巧正站在院中,刚要开口,却从房中传出悠扬的笛音。

女子以背抵门,垂下眼睑再无一言。

彼时月色正朗,一地碎白。

“水巧,你听这笛子,吹得多好。只是从此以后,便再听不到了。”

水巧上前时,才诧异地发现——她竟是哭了。泪滴顺着女子紧咬的下唇一滴一滴砸在胸前,印湿了大片深如海水的布色。青鸾双肩无力地抽搐着,脚步却定定地迈向前方。那被宽松领口遮掩了半张脸的绝世容颜苍白而没有血色。

“小主……”水巧递上一只手,搭了她走下台阶,“奴婢原以为小主此番定是欢喜的,却不料……”

“哪有诸多欢喜可言。你且去引路吧,否则叫旁人见了该生疑心了。”

此时已近亥时,马车便停在王府外,二人再不敢耽搁。水巧替女子整了衣角缨顶,确认百般无恙才进了城门。都城百日热闹异常,然而已过年关,夜间却甚是冷清。再加之冬日夜深露中,更是鲜有人烟。

青鸾偎在车内,没来由地打起寒战。她心中不安,随手便掀了帘子向外张望。

“小主仔细风大伤身。”水巧坐在她身边,忙上前劝阻。

“无妨,”女子眼中映着夜色匆匆流转,只沉沉道,“我只是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这虽是内城,却不比宫内灯火通明,到底是清冷了些。小主只管放心,车夫已加快了速度,以免夜长梦多。”

“现在是什么时候。”

“只一刻便亥时了。”

于是再不多问,马车吱呀地碾过枯草。灰矮的宫墙,狭长的天空,这些本该极为明艳的东西此时却灰蒙蒙的立于万千重檐之下。青鸾下了车,便跟在水巧身后迈着细碎的步子,沿小道一路走向宫内。

幽窄的宫道之上,城墙高耸,目光所及之处便只有几丈宽的灰黑苍穹。古树依墙角而生,树影摇曳,混着凄厉的鸦鸣。城阙半掩在月影之中,隐约有光折射出枝桠的痕迹。

“水巧,你听是不是有什么……”

话未说完,便被前方骤然出现的一片光亮打断。随之靠近才发现那团光影竟是仪仗的架势。侍卫长靴踏地的声音宛如齐奏,前导的银柱琉璃明灯衬得为首之人一排威严——正是凤驾降至。皇后身着金红刺绣祥云阔雁广袖绸缎鸾衣,裙摆曳地,一圈七彩的流珠自双肩披下。她头戴凤冠,一双狭长的眼中写满了肃穆之色。皇后眉间依稀染了怒意,离二人尚有数十丈远,便伸手一指,身边公公见此,一刻不敢耽搁地小跑过来。

“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青鸾向后退了退,心中已知不妙。水巧脸色白了几百,却依旧挡在女子身前,借着天色阴暗垂下头回道:“奴才……奴才们奉旨出宫办事。”

皇后泠然一扫,那内侍口气已是不容辩解道:“这个时辰奉谁的旨,办什么事?”

“奉的是本宫的旨,公公也要过问么。”身后忽然响起一把慵懒却威势振人的声音。众人一惊,便见隐隐有身形绰约的女子在下人搀扶下自宫道且行,缓缓踱步至凤驾面前。

第柒拾肆章 身陷泥淖 3

青鸾不敢回头去看,却只见皇后的脸色蓦然沉了下来。她心中疑惑来者必不是瑾皇妃,却已听得身后之人再度道:“臣妾邢嫣见过皇后娘娘。”

宸妃!

身边水巧亦是大惊,只不停用余光询问青鸾。然她一时也百思不得其解,只道别有更坏的事等在后面才好。

“宸妃……”听皇后口气亦是出乎预料,然却没有轻易放过的意思,“这么晚了,你叫奴才出宫做什么。”

“皇上今日总说精神不振,臣妾想起家父曾说府上有一味祖传的补药,便叫人去取。”宸妃回答得从容,“只是想起的晚了些,便拖到了现在。”

“这倒怪了,本宫未听过最近你让过什么人出宫。”

“皇后料理后宫已经够忙了,事无巨细都要亲力而为,一一过问,岂非自找苦吃。况且不过是随便打发一两个人出宫而已,臣妾就当真这样让您信不过?”

二人口舌相讥,互不退让,一面青鸾已是冷汗涔涔。她正僵着身子,便听宸妃怒斥道:“没用的奴才,办点事竟也拖拉到这个时辰害得皇后娘娘心烦,还不过来给皇后赔罪!”

她二人忙躬下身,一甩袖口跪在青石地砖上叩首:“奴才罪该万死。”

皇后心中不平,然宸妃在场,她无论如何近不得青鸾,便冷笑道:“本宫劝妹妹在宫中还是安分一些,否则凭白地污了名声可就是大事了。”

“皇后的教诲臣妾记下了,”宸妃斜一眼青鸾,淡淡道,“臣妾恭送娘娘。”

皇后陡然睁大双眼,却奈何宸妃端得一脸平静。一行人如同闹剧一般,又浩浩荡荡地回了朝凤宫。刚走出狭长的宫道,青鸾便觉得脑中一阵轰鸣,如落了一方大石,伸手抹了抹额上的虚汗。然而这一口气还未顺畅,身后邢嫣便已携了冷冷的口风道:“起来吧,湘贵人。”

女子身形一顿,旋即缓缓起身,泠然看她:“娘娘知道是嫔妾。”

“当然,否则你以为本宫因何而来。贵人一向不喜与凌仙宫来往,今儿个就赏脸坐上一坐吧。”

青鸾定了定神,见宸妃仍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便福了一福,恭顺道:“嫔妾不敢。只是今日有赖娘娘,就算登门致谢了。”

才进宫门,便觉一股花香扑鼻而来。这凌仙宫也有些时日不曾来过,倒比自己在时更为奢华。这些年宸妃盛宠从未间断,单是这房中温暖如春,那长轩下供养着的几株不知名的奇花异草上便能看出。殿中央有年兽香炉以紫玉镶玛瑙制成,鸽子血的红玛瑙折射出仿若启明星一般绚丽的光,映得那些边边角角的陈列都生了灵气一般。

这偌大的凌仙宫,如今却只得宸妃与庄嫔居住。而庄嫔所居之处又偏,平日几乎见不到什么来往。这皆是因信妃一事后,皇上怕她再度受牵连,才命原住的妃嫔迁出了好些。

青鸾不敢逾越,依旧是塌下跪着。宸妃自上座,只冷冷地睨着她遮住了脸的一层宽帽檐。

“本宫记得,你从前在宫里犯了错也是如此。”空荡荡的殿堂,说出的话音量不必高便已有无形的压力,“说到底,惩治信妃一事还有赖于你。只是当初不曾发觉,你竟如此有当主子的命。”

青鸾不敢抬头,“嫔妾侥幸入的皇上眼,并不敢以主子自居。”

“敢不敢也是正经小主了,一举成为贵人,也不必妄自菲薄了。”她终于收起唇边的一丝冷笑,伸了一只手向青鸾,“起来吧,如今不比当初,跪久了有人该心疼了。”

青鸾并不知她此番相救究竟意欲何为,然而却时刻不敢放下心来。只略微抬手便就势站了起来,并不多言。

“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本宫无意追究。只是今日本宫不惜得罪皇后救你出来,你可明白。”

“嫔妾愚钝,不懂娘娘何以出手相救。”

宸妃抬眼,笑容尽是妩媚之姿,“你被扳倒于本宫没有任何好处。再说,你我二人联手对付皇后,本宫总要拿出些诚意才是吧。”

是了,这便是认同自己了。人往往因利而聚,却也不知,只有利益才能长久地拴住易变的心。她心中恨皇后将人做棋子,而碍于太后羽翼之下苦斗数年的宸妃更是如此——秦素月并算不上有多贤淑,也未必是一等一的机智,只是有太后庇护,便如同参天古木般将她牢牢掩于其中。宸妃必须要假手她人,才能将皇后连根除去。

这世上没有比利益更牢固的纽带。只是苏鄂说的没错,与毒蛇共处稍不留神便会反伤,又更何况眼前之人远比毒蛇还要怖上百倍不止。

“嫔妾铭记娘娘恩德,来日必将祝娘娘实现大业。”

“呵,本宫的心愿又何尝不是你的心愿。”宸妃起身近前,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只是下次,不要再被本宫抓到任何把柄了。”

青鸾伏地,再度行了大礼。

“起来吧,去屏后换件衣服再出去。”

第柒拾伍章 身陷泥淖 4

她携水巧回宫时,苏鄂正站在流月阁外,一手扣着拱月形门沿,脸上尽是泪痕。

青鸾见她这般,便知她亦是心急如焚。事出突然,定是叫人不能安心的。青鸾上前握了握她的手,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便见苏鄂紧蹙的眉骤然舒缓下来。青鸾让水巧下去好生休息,便同苏鄂进了屋内。只是她在软榻上尚未坐稳,面前之人便重重跪了下去。

青鸾讶然,伸手便要扶起苏鄂,她却忽然抬首,泪流满面。

“小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姑姑受累了,”她扶至苏鄂坐在梨花座上,眼中多了几分温和,“我原也以为是必死无疑的,水巧也吓得一路无言。”

“奴婢只恨当时没有在小主左右。”苏鄂含恨道,“那时奴婢在宫里不放心,又见只差一时三刻便要封锁宫门,便想出去看看。不巧正看见皇后娘娘凤驾向宫门而去,立时便知道出了事。”

青鸾放下茶盏,眼中多了一层隐秘之色,“她的确是冲着我去的,你可知我二人是被谁救下了。”

苏鄂一顿,试探道:“奴婢连夜同白羽去求瑾皇妃,只是别苑与瑾皇妃原居的和韶宫都推说皇妃睡下了……除了她,奴婢实在猜不出。”

“哦?怨不得,今日前来之人是宸妃呢。”

苏鄂陡然自木座上直起身来,惊道:“怎么是她!”

“她倒是帮我了一大忙,许是不愿我落入皇后手中吧。再者,多一人联手于她百利而无一害。”

“既这么说,贵人与皇后便真是撕破脸了……只是皇后会不会以为擅自出宫的另有其人,否则她辛苦把您抬举上去,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她必是冲我而去,否则怎会有那么大的排场,想必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被人告了密。”青鸾面色沉静,无怒无惧的神色倒似在说着他人遭遇,“皇后一直疑心于我,这次只不过想抓个把柄在手以防我日后不受控制罢了,却哪里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既是如此,那小主今后同朝凤宫的那位便只是面子上过去的事了。”苏鄂随之附和,容色上却是缓了一缓。

青鸾点一点头,似是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她道:“只是你方才,说去找过瑾皇妃?”

“是,奴婢怕皇妃居无定所,便打发了白羽去和韶宫,只是两边说法竟都如出一辙。”

“这便百思不得其解了,皇妃没理由将你们拒之门外啊。”

苏鄂一顿,探了探身子道:“会不会皇妃同小主一样,今夜也……”

“这话不要再说了。”青鸾起身看了看窗外,神色肃然道,“会招致不必要的流言。”

苏鄂闻言亦觉后怕:“是奴婢大意了,那时迫近亥时,想必皇妃是真睡下了吧。”

“迫近亥时……”青鸾微微垂眸,倒似想起了什么似的抿住下唇。

苏鄂见她如此,便知此事必有蹊跷,遂正色道:“小主可曾想过,擅自出宫一事为何好端端地会被他人知晓呢?”

“你的意思是……”

屋内烛光正明,香气氤氲。青鸾见这室内室外一明一暗,犹如两重世界,而自己尚不知置身何方,只没来由地身上发冷,便抱紧了汤婆子。“不会的,水巧冒死陪我出宫,你更不必说。白羽她们几人虽才来不久,却不过是孩子一般,内奸断不会是这流月阁的人,定是我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奴婢也不愿疑心身边人,但小主,此事若不彻查,真有内鬼则后患无穷啊。”

“不会是她们,”青鸾一手握紧苏鄂,连连摆头,“不要再疑心了,我不想再见到任何人离我而去了。”

她怕得这般厉害,苏鄂却始终无法肯首。长久活在宫中,见多了残忍的事,狠戾的人,她对背叛之人已在没有当初体谅的心态。她记得那年瑾皇妃心冷退居,扬言死生不复相见。中宫悬空,宸妃本该是不二人选。就因此时母家出了大事,宸妃之父礼部侍郎邢岂臻被人暗中告发与宸妃私心密谋宫闱大事,重罪下狱。宸妃拖着狼狈不堪的身子整整跪了三天三夜,直到腹中不知何时孕育出的生命终以流产结束。皇上于心不忍,为安抚她才勉强保住了她一家性命。风波之后细查,才发现竟是陪嫁侍女卖主求荣,被秦氏重金买通。

这一跤她跌的极狠,从此人都老练了起来。她近身服侍之人每每变更怕也是因了此事的教训。那时苏鄂尚只是一名粗使宫女,被秦妃吩咐带话狱中。她到达牢房时,邢岂臻方被带走,徒留满地鲜红的血痕。她哪里受得住这等场面,当下便扶住苔草覆满的石砖干呕了起来。那一幕如此惨烈,以致很多年后她都畏惧不止。

不过是一个下人的指正,竟能生生颠覆一族荣耀。她如今又怎么敢,怎么敢明知有内鬼却放任不管呢。

苏鄂端起炉上温的高汤,递与青鸾:“小主,你且喝点东西压压惊。”

“不必了,”青鸾缓了一缓,轻轻推开她的手,“水巧年纪尚浅,却同我如此承受了一遭,你拿下去送与她喝吧。”

“她多历些事,原也是好的。”

青鸾不再说话,只是觉得乏了,便想这样靠在软榻上不知不觉的睡去。其实今日发生的很多事,是容不得人细细揣测的。她又何尝不想将事情种种看得明白些,只是真相往往鲜血淋漓,更何况比之这个,眼前还有她更为在意的事。

“那奴婢先下去了。”见她眼已合上,苏鄂便起身退下。

彼时月明星稀,夜阑如水。

第柒拾陆章 身陷泥淖 5

那日之后,自旁人看来,新宠湘贵人与宸妃大抵是不睦的。只是青鸾的性子平淡,多了些忍让,彼此倒也相安无事。于朝凤宫的请安她依旧一日不落,而皇后也从没提过那夜的事。只是随着太后寿辰将至,她借故推脱不见自己的次数也愈发多了起来。

她们二人,毕竟也没有维持表面的价值。想必皇后每见上自己一次都会不舒服些时日。

而皇上除了凌仙宫,便是去往华薇宫的流月阁了。这一天天几乎宿在了那里足不出户。有时白日里传了青鸾去御书房伺候一整日,晚膳才刚用过不多时,便又要她去。这种恩宠无形中便似一条铁烧的绳索,将她牢牢拴在了身边。

其实青鸾更多时候便是捧一卷书坐在小轩下,皇帝身边连墨都有下人细细研磨好,并不需她亲自动手。穿一身明黄玉斗海珠龙袍的男子俯身于杂乱无章的奏折中,间或停下笔,轻唤道:“鸾儿,你可在。”

她便淡淡抬首,嘴角牵一丝温婉的笑:“嫔妾在。”

书中庄生晓梦迷蝴蝶,醒后一时难分自己是蝶是人,她便也如此——眼前的男子给了她太多安逸,安逸到她甚至无需经历后宫的阴险毒辣。他如对待传世珍宝般将青鸾好好供养在这华殿之中,她有时便会忘记争宠的初衷。

不。

于青鸾来说,这平静的宠爱,从来不是争来的。

其实这样也好。有个声音一直对自己重复着,忘了从前得不到的,心便会静下很多。然而每每窗外冰雪初融,花开无声,她眼角一滴骤然而逝的泪,皆是为了那个人,那个无缘相守的男子。

这日服侍皇上午后小憩,她便得了些空闲回宫。身边跟着苏鄂,还未踏进宫门便已听得宫内一片喧哗。青鸾微微蹙眉,想这华薇宫一向少有好事之人,今日竟如此聒噪。

苏鄂亦见不对,便先一步进去,回来只道:“是兰贵人,寻了个由头找贵嫔借荷包面,挑了许多都不入眼,这会正闹得厉害。”

青鸾闻言只道:“我见她心烦,暂不要回去了。”

“只是在外头久了,怕要冻着小主……”

青鸾探了探头,一众侍女多候在门外不敢进去,兰贵人又这般泼辣,只怕是贵嫔也要平白的挨上几句。她心中终是不安,叹气道:“罢了,还是进去看看。”

二人才及门口,兰贵人那尖锐的嗓音便已穿过石榴屏传了出来。昭贵嫔正站在一旁,神色难堪得很。

“姐姐。”青鸾一福身子,开口唤道。

兰贵人手快,已先一步抓住青鸾手腕:“你来得正好。我且问你,那日给皇后请安,出宫之时昭贵嫔说要将荷包花样分些好的给我,你可听得清楚?”

“贵人说自己不善女红,姐姐为了不让贵人误会,确是说过要选些花样给你。”

“既是如此,怎能出尔反尔。”兰贵人眉眼上扬,斜睨着昭贵嫔道,“净是一些俗花粉蝶的糊弄我,又怎能入太后眼。我说看上了这个,你偏又舍不得。”

青鸾这才看清她手上拿着一方上好的绸缎布面,平针细线绣出的似是寿龟模样,倒也栩栩如生,用来贺寿既不失新颖又恰到好处。她这几日常能见昭贵嫔对窗缝制,想必一针一线都是费了不少心思在里面的。

“并非本宫不舍,而是寿龟虽已成型,却仍有细节待细细缝补,妹妹何不再容些时日……”

“姐姐真当妹妹傻不成?没几日便是太后寿辰,待你绣完,我却还要变化模样来做,不如姐姐直接将此赏给我吧,反正这里有的是荷包。”兰贵人丝毫不肯让步,举在光下细细品看道,“我看不过是这缝合兽齿的银线未绣好,怎敢再劳动姐姐?”

青鸾闻言一顿,恍惚只觉得哪里有些微妙之感。然而昭贵嫔已被抢了话白,只妥协道:“若妹妹执意如此,也并非不妥……”

“嫔妾谢过娘娘赏赐。”兰贵人灵巧地行了一礼,眉眼间全是喜色,也不待她人再多说些什么便回身出了大殿。青鸾见昭贵嫔神色隐隐有些黯淡,正待细劝却忽然觉得脖颈一冷,陡然扼住了她本想开口说的话。

“妹妹坐。”昭贵嫔回身看她如此,无奈一笑,一件一件细细收拾起散落一地的荷包,“妹妹怎会突然来这里。”

“嫔妾也只是听到姐姐房中甚嚣,才……”

那女子微微抬眼,绝非倾城之颜的容貌却徒然生出一种霸气,只这一瞬,便和从前判若两人一般。“让妹妹见笑了,虽是一宫之主,却总由得人欺负。”

“怎么会,是有些人不懂礼数。”青鸾微微顿首,“即便挨了教训,也是自己寻上的。”

昭贵嫔却是淡淡一笑,“妹妹是个聪明人。”

第柒拾柒章 身陷泥淖 6

她心中难安,便只小坐一会儿就借故出了大殿。此时外面日头正足,苏鄂扶着女子从白玉阶上拾级而下。地上积雪嘎吱作响,别有一番风趣。她方要开口,却发现青鸾的心思全然不在雪景之上。

“姑姑……你说这万年寿龟,可会有牙齿?”

苏鄂微微一顿,转眼却笑了,“小主这是怎么了。古医术上曾记载什么以凤毛,龙鳞,龟齿入药,可不都是哄人的。那药物名贵,又有谁人见过。”

青鸾一时无言,也不知心中忐忑究竟为何,只道:“我们回去吧。”

五日后,太后寿辰如期而至。

晚宴设在福寿宫后殿,虽是不大的地方,陈设却无比精致。据说天子自两月前请安后便再未涉足过这里。前朝国事吃紧,秦氏又每每在福寿宫召见重臣,示意决断,犹如两朝分立。可见这母子二人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一触即发。

然而尽管宫中人人心知肚明,他们却依旧要装出母慈子孝的样子做给天下人看。皇帝设宴,身旁着暗红鎏金长袍,长发高束成髻,眉宇间霸气横出的自是太后。她若非一身华服坐于帝侧,旁人是断然想不到这般气势凛然如剑的女子,竟会是长于深宫的太后。

相比之下,就连一向冷漠的天子都顿觉柔和了许多。

他手中频频举杯,脸上却是全无笑意地恭贺太后大寿。酒一杯一杯催下肚中,饶是海量之躯,也架不住这般如潮似的饮酒,不过多时皇帝脸上已满是醉意。皇后今日着的是七彩锦织,容妆秀丽,墨如鸦羽的长发端庄拢于脑后,朱玉额环垂在眉心,衬出她光洁的额头。

见皇上只顾一杯一杯地斟酒,她心下焦急,伸手推了推天子臂膀,轻声呢喃:“皇上今日过饮了……”

“别管他。”席上的太后忽然发话,如鹰般犀利的眸子直视阶下众人,却不曾有一眼关怀投向他年轻的儿子,“哀家敬各宫妃嫔们一杯,你们还是要好生服侍皇上,多诞子嗣。”

一时纷纷举杯呼应,所有目光都交错在二人身上,空气冷得寂人。天子推开皇后白皙的手臂,用不恭的余光斜睨着身边容颜端肃的掌权女子,手中玲珑玉杯被捏得劈啪作响。他人皆高高举杯,手心却是汗津津的发颤。

太后微微侧身,眼中不见半分笑意。“皇上有话想说?”

“儿臣自希望母后容颜不衰,”他声音不高,却咬字极重,“母后一直这般年轻,儿臣也能在政事上省去许多功夫。”他再不看秦氏眼中锋芒毕显的光,只微醺道:“青鸾,你来给朕斟酒。”

这话说得突然。青鸾身子一颤,慌忙抬起头来。

这一瞬她好比众矢之的,上至诸位亲王,下至各宫妃嫔皆是目光不善地投向她去。青鸾不过区区贵人,怎能越过各位主子去御前服侍。她心中则更是不安,目光恍惚间便错投向对面的裕臣。那男子目露关切之色,竟是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这便是近日颇受皇帝恩宠的湘贵人吧。”太后泠泠一笑,如月光荡过碧水渊潭一般,“既然皇上唤你,你便过来。”

“嫔妾身份卑微,不敢僭越。”

“过来。”阶上天子虽有醉意,然那一双眼却透亮无比。虽似借机任性而为,然而青鸾知道,他同秦氏的每一次共处,脑中都清醒过每个时候。

她提着裙摆,一步步上前,接过下人手中白玉酒壶。欲要斟酒,手腕却被男子猛然一握,眨眼之间距离便如此之近。男子的冠冕就擦过她的鼻尖,留下冰凉的触感。俯身倾酒的刹那,他吐出的温热气息,如同落在耳畔的轻吻。

“你坐在朕身边。”

女子骤然停手,稳稳跪于他面前。受此宠溺已是重罪,她日后避免不了落得个狐媚惑主的盛名。她甚至猜不透,皇上这样做究竟意欲何为。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报复她昔日种种么。

“皇帝,你也该收敛一些。”

“儿臣不懂母后的意思。”他终于收回凝视青鸾的目光,却只是再度满饮了一杯清酒,“难道在母后眼中,儿臣与心爱之人坐在一起都是过错么。”

太后重重落杯。

这清脆一声响,便没有人再敢稳坐席上。然饶是如此,秦氏脸上仍平静如水,不见一丝怒意。长眉入鬓,眼如弯月,若非杯下玉箸碎裂成粉,甚至看不出她情绪中的波澜之意。

“我儿长大了。”她口气淡薄,“你宠谁,如何宠,哀家都不管。只是你莫要忘了祖宗定下的礼数,莫要忘了这皇位来之不易。”

天子冷笑一声,“儿臣从不敢忘。”

母子二人针锋相对,最为难的莫过于秦素月。眼看寿宴不成,气氛已冷至极点,她心中懊恼,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表露。只示意众人起身,转头对青鸾淡淡道:“你先下去。”

妃嫔间互相交换了几轮眼神,皆是一副得意地看着女子青白了脸,回到坐席之上。皇后亦是长舒一口气,转睛道:“本宫倒是瞧着裕臣王爷的身子好的差不多了,定是沾了母后寿辰的福气。”

被指名的男子起身让礼,眉眼柔和道:“劳皇嫂记挂。”

他这一开口,尚未坐稳的青鸾便又是暗暗一惊。她心中了然,皇后是想借今日一举铲除她。她已无意之中点燃了母子二人的宿怨,这样一来若再有任何话锋指向自己,必是凶多吉少。

抬首望去,果见掩面饮酒的盛服女子正眼含笑意地瞥向自己。

“看来臣妾着人送去的千年灵芝果有奇效。”宸妃显然也看出皇后意图,若想抱住青鸾,便要将众人妒意转到她人身上。她精细描画了的妆容美如画中仙子,这一开口便更为引人,“王爷可是服用了本宫着凌仙宫小叶子送去的补药?”

裕臣含笑点头,忙举杯回敬:“娘娘肯割爱于小王,小王感激不尽。”

“这倒是稀奇了,”皇后轻放酒樽,头上流苏玉珠叮当作响,“本宫怎不知妹妹与王爷有这般交情?”

“皇后不知,灵芝千年长得老林之中,极为难得。这山人寻此一生也难得一支,此物吸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虽生在至阴之地,却是至阳之物,最为滋补。臣妾料想皇上与王爷手足情深,得知王爷病危定想于此物入药,只可惜皇上日前赏了臣妾,臣妾便只好借花献佛了。”

这番话下来,众人早已淡了先前青鸾种种逾礼之举,纷纷侧目宸妃。却听天子拍案大笑:“宸妃最得朕心。”

一时气氛缓和,便又有人良言敬酒。青鸾怔坐席上,只觉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判决。她抬眼看向裕臣,那男子正含笑于她。明明说过再无瓜葛,然而每到这种时候,便希望他在。似乎只要有他,便总能安然度过。

苏鄂趁机为女子布菜,玉箸点在碗中,低语道:“小主,这晚还长得很呢。”

第柒拾捌章 多行不义 1

青鸾心中总是忐忑不安。她不知道皇帝那样做,日后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灾难,亦不知这一切看在子臣眼中他会作何感想。若是没有那一晚,她当真是不知子臣心中原是有自己的。

想到此节,她便只是无奈浅笑,然而无意中偏头,却发现天子深邃的眼眸竟是凝视自己的——然那瞳孔之中,没有深情,亦没有怒意。他掩饰的那样好,仅仅是长久注视着自己,冰凉且浅淡。裕灏定然没有醉,自青鸾看到他的那一眼便确定。如雪狼一般冷僻孤傲的人,怎会轻易醉在他人面前。更何况,是这硝烟弥漫的宴饮之中。

“母后,宫中妃嫔们为给您祈福,都亲手缝制了芙蓉荷包悬于各宫。”皇后声音轻缓,说罢便定定看向天子,“这点子还是圣上想出来,讨您老人家欢心的呢。”

秦氏不动声色地饮下一杯甘露,肃穆的面容上冷冷浮出一缕笑:“皇上有心了。”

“正是呢。”皇后正色,拍手道,“都呈上来。”

立时便有宫女自两侧鱼贯而入,手上拖着琥珀烫金的雕花盘子,每盘内皆乘置一枚精细制作的祈福荷包,衬于时季花瓣之中,尤为雅致。一个个芙蓉巧绣流水似的自眼前呈现而过,多半是以大红,金玉等色作为花面。颜色虽喜,但毕竟大同小异。

唯有一雕花盘中荷包以宝蓝做底,白线勾浪,在暖色群中如耀眼的明星,脱颖而出。

皇帝伸手一指,“这枚倒还算新巧。”

难道太后倒也点一点头,拨弄着三根金嵌祖母绿的宝石护甲笑道:“哀家也甚为中意。”

“这是兰贵人宫中所制的寿龟凫海。”皇后赞许一笑,忙递了荷包呈于天子,“这海蓝深沉无比,鬼的莹绿又沉的极好,不失皇家霸气。难得是花边都细细以银线绣了……”

秦素月声音戛然而止,脸色骤然间煞白无色。众人尚不知发生什么,只见天子已是眉染怒意,猛然间挥手打翻玉盘,呵斥道:“混账东西!你看看你都绣了什么!”

兰贵人大为震惊,这天上地下不过一瞬之间,她方还得意的丽容顷刻便面无血色。皇后亦是心中大惊,旋即拾了荷包细看,骤然道:“你这……你这是赑屃!”

“赑屃……”兰贵人几欲哭出声来,跪爬到殿中,“嫔妾,嫔妾不知赑屃为何物啊!”

“相传上古时期,赑屃驼两座大山在河中翻江倒海致使水患成灾,民不聊生。后经大禹治水才将其降服。这物与神龟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排牙齿。”宸妃容色平缓,扬起眼眸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女子,“你何故画蛇添足。”

“两江一带至今久涝不止,原没想到竟是宫中有人作祟。无论故意也好,无心也罢,这荷包终是出自你手。”天子倏然变色,声音得阴仄令人发指。

兰贵人此时哪敢抬头去看,她身抖如筛,发饰七零八落地滚在地上,披头散发的样子狼狈至极。

“是你!”她突然一怔,随即发狠地指向昭贵嫔,“是你设计陷我于不义!”

昭贵嫔愕然起身,出席跪在地上,目色惊慌:“臣妾不敢。兰贵人,你何故要陷害本宫……”

“够了。”太后冷冷一呵,头上累累珠花相碰出清脆声响,“你自作孽还要诬陷他人不成。来人,拖下去乱棍打死。”

太后声调不高,说出的话却极为残忍。那女子此时那里还顾得颜面,忙不迭地爬到宸妃面前,连连磕头道:“娘娘,娘娘救我!”

大殿之内噤若寒蝉,那华服女子亦是面无表情地扫过她张皇失措的花容,高声道:“没听见太后的旨意么,还不拖下去。”

这一句才算彻底判了兰贵人死刑。昔日不可一世的女子颓然翻坐在地,只死命地睁大眼睛看着宸妃。额角磕的血流不止,乌压压地淌在脸上,极为怖人。

青鸾看着她被拖出一道鲜红的血痕,心中忍不住一翻涌上恶心之感,直捂着胸口干呕不止。苏鄂要去扶她,却被一手推开,她起身跪到殿中,开口的声音却微微发抖。

“皇上,嫔妾斗胆请皇上饶他一条贱命。一来太后大寿,见不得血。二来这赑屃虽凶狠,但仍有大禹可将其制服。我朝明君胜于大禹数倍,区区一物能奈我何,也可见水灾不日便会消退。”

无人料到此时竟会有人舍命在这关头触怒皇上,都屏息凝神看青鸾将被如何发落。连已被拖出殿外的兰贵人亦是怔然,只是她将死之人,本也不再寄希望于一个小小贵人身上。

“不愧是皇上钟爱之人,胆量确实不小。”太后目冷如剑,然而也终于松了口,“也罢,便听皇上发落吧。”

青鸾这才抬起头来,想从男子那没有温度的视线中找到一丝答案。岂料皇帝却避开女子话锋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她姣好的脸庞:“你执意要替这种人请命?”

青鸾眼帘微垂。“上天有好生之德。”

“那好。来人,除去这罪妇名籍,发配到浣衣局,非召不得入见。”皇帝微微低头,一闭一合的口型轻轻吐出几个字。旁人或许听不清楚,然而青鸾却看得真切。他在那一瞬流露出的温柔,是在问自己:可好。

魏裕灏,这个开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帝王,究竟想做什么。

但即便如此,青鸾心中仍觉有一丝丝暖意。在四面凛冽的寒风中,在漆黑森然的殿群中,她竟然会从心底腾升出些许感动。这并非手中的暖炉有足够的温度,而是切切实实地找到了一种强大的依靠。

第柒拾玖章 多行不义 2

她忽然怔了一怔——彼时苏鄂正提了宫灯在前方开路。寿宴不欢而散,众人亦是心有余悸。匆忙退场时她甚至不及与裕臣有眼神交融,便被搀扶了出来。然而纵使这般,她心中却不觉有憾。其实青鸾仍是抵触这样突如其来的恩宠的,她怕自己终会因深宫的寂冷而搁浅对子臣的心,怕自己原是那般经不住时间的轻浮女子。

肩头忽觉一重,旋即便听到了甚为柔腻的嗓音在黑夜中浅浅响起。“妹妹怎么没有等本宫一同回去呢。”

青鸾回身,昭贵嫔那张经灯火映照的脸庞有些出奇的幻美,如同蒙了一层轻纱,若隐若现中更多了芊芊风情。她这话原是有深意的,青鸾却只当是路途偶遇,毫不怠慢地施了一礼。

那女子伸手扶起,巧笑嫣然:“妹妹见外了。”

“嫔妾不敢失了礼数。”她这一牵手,二人便并肩走在前面,似姐妹般亲密无间。其实最初开始,青鸾便知晓她绝非那般任人欺凌的角色,只是经此一事,深知她城府之深,更是不免有些忌惮。宫中不乏这样潜藏至深的角色,倘若头脑不够灵活,必定是寸步难行的。

昭贵嫔却恍若无事,丝毫未曾察觉身边人心思有异一般。“话说回来,妹妹今日之举倒当真吓到本宫了。素日也不见你与兰贵人有何交情,宸妃尚且不敢开口,妹妹却肯舍命为她求情。”

“嫔妾只是不忍看她落得如此下场。然既非同情,也非怜悯。”

“妹妹心善。”昭贵嫔笑靥温和,眸子里却隐隐有了凉意,“只是在宫里这样的事见多了,便麻木了。兰贵人也是,平日里张扬一些也并非大不了的事,只是怎么敢在寿宴这头等大事上犯这样的忌讳。”

青鸾步子不慌不忙,脸上神色照旧,甚至未曾显露出一丝一毫的迟疑之态。“谁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兰贵人只是命数注定,怨不得别人。”

身旁的女子颔首不语,眼神逐渐柔和下来,只轻握着青鸾的手,唏嘘道:“妹妹说的是呢。”

这一晚过得着实心惊胆颤,说是处处为局,处处是险也不为过。饶是在宫中经过些风雨的人,也并非能高枕无忧。人人都在心悸下一个落得如此下场的会不会是自己。皇帝本不愿插手与太后相关的事,兰贵人的善后之事自然就交予了皇后。

秦素月本身体欠佳,却生生熬到了已时过后才回到宫中。桂嬷嬷早已备下了太医开出的补药,又服侍着女子慢慢饮下这才见她恢复了一些气色。

“圣上今日当真吓人,”桂嬷嬷递了手帕,试探道,“奴婢记得娘娘之前是一一审视过荷包的吧,竟也没有发现……”

“本宫怎会没有注意这种破绽。”她对镜头饰摘到一半,眼中已稍显倦意,“只是本宫必须要让皇上出一出这口气,他若不撒出这番怒气,不定会与太后闹成什么样子呢。”

“娘娘英明。只是可怜了兰贵人。”

“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与宸妃沆瀣一气能落得什么好下场。她又知道邢嫣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饶是免了杖刑恐怕也难逃一死。”

她似是极乏,再不愿多提今晚之事。只挥挥手遣散众人。

月如黄昏,庭满梅香。周而复始的长夜,宫灯寂寥下檐壁与赤墙交织如一场寂寞的巡礼。狭长而幽深的宫道尽头,是饮尽夜色的华霓殿群。丑时刚过一刻,忽然起了大风,呼啸骇人。

自浣衣局传来消息,说是兰贵人殁了。

青鸾走进书房之时,才发现皇上竟伏案睡熟了。

他似乎从未如此疲惫过,明明一刻前才宣了她来作陪,此时却连通报声也听不到了。青鸾靠近几步,将他看得更为仔细——他只着了墨绿的水洗云袍,月牙白的腰环如一抹清浪。俯身玉案时,绣了两重海牙纹的广袖微垂下来,露出他宽阔的手掌。滚落脚下的狼毫尖上墨迹尚未干涸,突兀的一点黑恰如定在命中的一劫。

若没有那寒冰透骨的眼神,他原也可以这般俊秀柔和。青鸾甚至想要伸手,去触摸那远山般的精致眉骨。怨不得,宫中女子为他多停一眼而费尽心机。集权力与英俊于一身的男子,有能力让人为之疯狂。

只可惜,青鸾不是。

她不奢求得到爱,甚至不希望自己成为宠妃。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丝安稳,能够保护身边人不受伤害的能力。轻叹了一口气,女子转身自榻上取了披肩,覆在裕灏身上。皇帝批阅奏章之时,一向无人敢来打扰,竟连炉子里的火灭了也不知道。

青鸾步伐极轻地走到炉边,刚欲掀起铜盖,便觉身子一倾,刹那间双手已被环住,拥进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她一惊,方要行礼却被用得更紧。男子温热的气息吐在耳旁,惹得她面颊发红。想动却又动弹不得,只得任由他冰凉的唇际贴在极热的耳畔上。

“你刚才对朕做了什么。”

阳光顺着窗棂倾斜进屋内,投在地上的剪影模糊成一个暧昧的姿势。女子余光瞥见那披肩正落在案前的红玉石砖上,金亮亮地泛着华丽的光环。

“嫔妾……”她微微用了力,想要挣脱开这个姿势。却不料天子忽然松了手,她促不及地前倾却又被一把捞了回来,面前之人似是极享受她这样的慌张,逼迫她对上自己那双连光都能隐没的眸子。

“怎么,你也会如此胆小。”

“嫔妾不曾料到皇上会突然醒来。”

“吓到你了?”他终于放手,轻轻揉了揉女子的头,“朕并非有意的。”

第柒拾玖章 多行不义 2

她忽然怔了一怔——彼时苏鄂正提了宫灯在前方开路。寿宴不欢而散,众人亦是心有余悸。匆忙退场时她甚至不及与裕臣有眼神交融,便被搀扶了出来。然而纵使这般,她心中却不觉有憾。其实青鸾仍是抵触这样突如其来的恩宠的,她怕自己终会因深宫的寂冷而搁浅对子臣的心,怕自己原是那般经不住时间的轻浮女子。

肩头忽觉一重,旋即便听到了甚为柔腻的嗓音在黑夜中浅浅响起。“妹妹怎么没有等本宫一同回去呢。”

青鸾回身,昭贵嫔那张经灯火映照的脸庞有些出奇的幻美,如同蒙了一层轻纱,若隐若现中更多了芊芊风情。她这话原是有深意的,青鸾却只当是路途偶遇,毫不怠慢地施了一礼。

那女子伸手扶起,巧笑嫣然:“妹妹见外了。”

“嫔妾不敢失了礼数。”她这一牵手,二人便并肩走在前面,似姐妹般亲密无间。其实最初开始,青鸾便知晓她绝非那般任人欺凌的角色,只是经此一事,深知她城府之深,更是不免有些忌惮。宫中不乏这样潜藏至深的角色,倘若头脑不够灵活,必定是寸步难行的。

昭贵嫔却恍若无事,丝毫未曾察觉身边人心思有异一般。“话说回来,妹妹今日之举倒当真吓到本宫了。素日也不见你与兰贵人有何交情,宸妃尚且不敢开口,妹妹却肯舍命为她求情。”

“嫔妾只是不忍看她落得如此下场。然既非同情,也非怜悯。”

“妹妹心善。”昭贵嫔笑靥温和,眸子里却隐隐有了凉意,“只是在宫里这样的事见多了,便麻木了。兰贵人也是,平日里张扬一些也并非大不了的事,只是怎么敢在寿宴这头等大事上犯这样的忌讳。”

青鸾步子不慌不忙,脸上神色照旧,甚至未曾显露出一丝一毫的迟疑之态。“谁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兰贵人只是命数注定,怨不得别人。”

身旁的女子颔首不语,眼神逐渐柔和下来,只轻握着青鸾的手,唏嘘道:“妹妹说的是呢。”

这一晚过得着实心惊胆颤,说是处处为局,处处是险也不为过。饶是在宫中经过些风雨的人,也并非能高枕无忧。人人都在心悸下一个落得如此下场的会不会是自己。皇帝本不愿插手与太后相关的事,兰贵人的善后之事自然就交予了皇后。

秦素月本身体欠佳,却生生熬到了已时过后才回到宫中。桂嬷嬷早已备下了太医开出的补药,又服侍着女子慢慢饮下这才见她恢复了一些气色。

“圣上今日当真吓人,”桂嬷嬷递了手帕,试探道,“奴婢记得娘娘之前是一一审视过荷包的吧,竟也没有发现……”

“本宫怎会没有注意这种破绽。”她对镜头饰摘到一半,眼中已稍显倦意,“只是本宫必须要让皇上出一出这口气,他若不撒出这番怒气,不定会与太后闹成什么样子呢。”

“娘娘英明。只是可怜了兰贵人。”

“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与宸妃沆瀣一气能落得什么好下场。她又知道邢嫣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饶是免了杖刑恐怕也难逃一死。”

她似是极乏,再不愿多提今晚之事。只挥挥手遣散众人。

月如黄昏,庭满梅香。周而复始的长夜,宫灯寂寥下檐壁与赤墙交织如一场寂寞的巡礼。狭长而幽深的宫道尽头,是饮尽夜色的华霓殿群。丑时刚过一刻,忽然起了大风,呼啸骇人。

自浣衣局传来消息,说是兰贵人殁了。

青鸾走进书房之时,才发现皇上竟伏案睡熟了。

他似乎从未如此疲惫过,明明一刻前才宣了她来作陪,此时却连通报声也听不到了。青鸾靠近几步,将他看得更为仔细——他只着了墨绿的水洗云袍,月牙白的腰环如一抹清浪。俯身玉案时,绣了两重海牙纹的广袖微垂下来,露出他宽阔的手掌。滚落脚下的狼毫尖上墨迹尚未干涸,突兀的一点黑恰如定在命中的一劫。

若没有那寒冰透骨的眼神,他原也可以这般俊秀柔和。青鸾甚至想要伸手,去触摸那远山般的精致眉骨。怨不得,宫中女子为他多停一眼而费尽心机。集权力与英俊于一身的男子,有能力让人为之疯狂。

只可惜,青鸾不是。

她不奢求得到爱,甚至不希望自己成为宠妃。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丝安稳,能够保护身边人不受伤害的能力。轻叹了一口气,女子转身自榻上取了披肩,覆在裕灏身上。皇帝批阅奏章之时,一向无人敢来打扰,竟连炉子里的火灭了也不知道。

青鸾步伐极轻地走到炉边,刚欲掀起铜盖,便觉身子一倾,刹那间双手已被环住,拥进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她一惊,方要行礼却被用得更紧。男子温热的气息吐在耳旁,惹得她面颊发红。想动却又动弹不得,只得任由他冰凉的唇际贴在极热的耳畔上。

“你刚才对朕做了什么。”

阳光顺着窗棂倾斜进屋内,投在地上的剪影模糊成一个暧昧的姿势。女子余光瞥见那披肩正落在案前的红玉石砖上,金亮亮地泛着华丽的光环。

“嫔妾……”她微微用了力,想要挣脱开这个姿势。却不料天子忽然松了手,她促不及地前倾却又被一把捞了回来,面前之人似是极享受她这样的慌张,逼迫她对上自己那双连光都能隐没的眸子。

“怎么,你也会如此胆小。”

“嫔妾不曾料到皇上会突然醒来。”

“吓到你了?”他终于放手,轻轻揉了揉女子的头,“朕并非有意的。”

第捌拾章 多行不义 3

她有那么一瞬的恍惚,原以为是因为他笑起來的样子太像子臣,然而渐渐的,她才发现自己只是不敢相信他的温柔。或者说,为了躲避内心的自责而假装不曾相信。她不知道面对曾经宠爱过的兰贵人,时刻不离的宸妃,亦或是不得不在表面做足文章的皇后,这个男子是否也会这样温和的笑。

然而仅仅是这一刻,她真的看到了,男子不同往昔的一面。

许是光线太过刺眼,青鸾用力闭了闭眼睛。而就在这一瞬,一个吻轻柔的落在她的眉心,如停在花间翩翩欲飞的彩蝶。

青鸾并沒有闪躲,这一瞬如过了十年光景一般。回忆一幕幕重现,却都无力打破这样一个看似宁静的午后所发生的一切。女子一只手掌撑在而在二人中间,良久,口音凉薄道:“皇上,到底怎么样才能看透你。”

男子恍然垂头,目光温和如春。

“一时是蛮横霸道,一时却是柔情似水。目光深不见底,却又时常如孩童一般。总以为你会很宠爱谁,然而对于宠爱之人,却即使莫名死去也充耳不闻……”

“你可是在怨朕,怨朕无情。”

青鸾倏然垂头:“嫔妾不敢。”

“你敢。”他忽而笑起來,俊冷如剑的面容竟有一丝妖异的美,“但宠并非爱。朕想告诉你,这个世上已经再沒有值得朕去爱的女子了。”

不知为何,这一瞬青鸾心中竟涌起一阵酸楚。她怔怔地望着那深色的瞳仁,连眼中噙出泪水也全然不觉。原來,还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也许在他眼中,自己也和死去的兰贵人无异吧。只是,心中还是会不甘,,明明,明明自己已经什么都沒有了。

“所以,”他忽然再度拥紧女子,“当朕把一颗真心捧到你面前的时候,你不要再拒绝朕。若是连你也要弃朕而去的话,便真的再沒有人能让朕相信了。”

“嫔妾……”她终于沒有再说下去。这个时候,也许什么都是无力的。她只是不想再次伤害到眼前之人,哪怕她心中有千般计量。

这种内心的挣扎与犹豫如同野蔓纠葛的荒草,她慢慢垂下头,身子竟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直到宦官通报,裕臣踏进大殿的那一刻。青鸾与天子相偎的姿势如同滚烫的烙印,男子只觉得心跳骤然一停,一股血腥弥漫在喉间。

“裕臣,你何时來的。”

听到天子开口,青鸾亦是一惊。然而回身之时却只见年轻的王爷额头低垂,声音沉稳道:“臣弟给皇兄请安。”

“嫔妾先行告退了。”青鸾只觉面颊上的笑容僵硬不堪,她强作镇定,快步走过,却还是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刹,听到他轻轻的叹息。这一声叹得她心痛不已,十指紧紧嵌入掌心之中。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要用力微笑。

“坐吧。”天子回身倚坐在龙椅之上,心情似乎比先前愉悦了许多,眉间黯淡之色也一扫而空,“你今日过來的这样早,可是在宫外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裕臣整了整思绪,极快地回到政事中來。“确是有好消息。现两江一带灾情已缓,赈灾粮款也通过督道府层层下发。此番督办之人倒是极为得力,两江一安,我们便可集中精力对付庄贤王了。”

“呵,庄贤王那老狐狸扑了空,定是食不下饭呢。这次的事情办得好,朕记得……是交予新提拔的鲁秉鲁阵两兄弟办的吧。”

“正是,”王爷点头道,“他二人是贤妃之父,吏部尚书宋衣缁的得意门生,到底也不枉费宋大人这般费力举荐。”

“宋衣缁……”天子微微起身,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的狼毫,“朕也确实有一阵未曾召见他述职了。”

裕臣闻言只是无声轻笑:“若是如此,他费力提携鲁家二人也在情理之中了。毕竟他还有个女儿在宫中。”

“他们却也安分。”天子只答这一句便再不发一言。在旁人看來,朝中诸臣不过是黑白两奕互吃互斗,他们自诩深得圣心,却不知天子的戒备心其实重于任何人。为防止开朝时尾大不掉的局势再度出现,皇帝从不会过多提携宠妃之家或亲近的功臣之女。

然而即便如此,冷落宋家也确实太久了。

裕臣出殿之时,见青鸾依旧站在檐下。他们之间的距离虽不过几步之遥,却仿若横亘了巨大的罅隙。他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沉默了。身边的董公公见他出來,笑呵呵的打了一个千儿,忙传唤女子进去。

他便忽然知道,眼前之人不过是在等着夫君的传唤。

夫君……他几乎无奈的笑开了。

那日青鸾显得很乏,他同皇帝也不过才说了一会子话,回宫便睡下了。苏鄂得了吩咐,说是这几日皇上都不会过來了。下午他在御书房内劝皇上该多去看看有孕在身的贤妃,竟把天子说的有些恼怒了。

只是见青鸾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想必皇帝也并非真怒,至多又是耍耍性子罢了。

这一晚,因贤妃无法侍寝,裕灏只在她宫中用过晚膳便去了凌仙宫。夜深之时,那殿堂灯火通明,歌声喧肆,扰得人不得安宁。青鸾午后小憩了一会儿,此时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索性掀了帘子,唤道:“苏鄂。”

是水巧匆匆推门,回说:“苏鄂姑姑歇下了,今日是奴婢守夜,小主可是口渴了?”

青鸾只是皱了皱眉:“外面怎么如此大的动静。”

“宸妃娘娘同皇上饮了些酒,这会怕是兴致正高,歌舞为乐呢。”

她起了身,见窗外月色正明,夜色阑珊。“水巧,现下是什么时辰。”

“二更天了。”

“陪我出去走走。”

青鸾随手罩了件白狐裘衣,发髻亦是松松挽起。方醒不多时,苍白的脸色映着月光竟有醉人的神韵。她自贵为小主后,便从未这样晚出过门。眼下万籁俱寂,唯银月当空,当真使人意兴大发。

第捌拾壹章 多行不义 4

出了华薇宫走不过多久,便是御花园外的一方假山飞亭。二人不欲再走远,便只是沿着石子小路靠近亭榭。青鸾正要进去小坐一会,突然发现茕茕假石后竟立了一人,单看身形便知是男子,此时正背对着她们眺望对面凌仙宫霓华闪耀。

二人俱惊,水巧忙护身在前,叱道:“什么人?”

他那张映了跳跃华光的面容便忽然出现在青鸾眼前。光影斜映在他淡漠的脸上,眉峰如剑,双目似星。他静静站在女子面前,肩披一件袖摆滚白色水纹的素袍,淡笑着仿若古书记载的山峦之雪。

“王爷……”水巧刚要退下,却被青鸾暗中拉住了袖子。青鸾缓缓行礼,只道:“这样晚了,王爷还沒有出宫么。”

他却沒有立时回答,只是静默地转身看向湖对岸。那里有高木清风,陌上花繁,以及殿群之间不眠的落寞与繁华。“小王夜宿宫中,同贵人一样,难以安枕,才外出行走。”

“何以见得我是难以安枕?”

男子倏然回身,已是衔了一抹轻笑:“子臣忘了,贵人如今万千宠爱集一身,原是不会难以入眠的。”

她有些倦倦地站在角落里,心里忽然空如深秋原野。光影交织,松柏相映,琉璃瓦石映着月色清辉,夜沉如水。那晚之后,果然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定然失望,失望自己竟是如此趋炎附势之人。

“既如此,嫔妾先告退了。”

罢了,既已各奔东西,还在乎这些作甚。她行了礼,迈开细碎的步子,身后是背向而行的男子。

那夜,她梦回未入宫之时。母亲在山下的清溪边寻到她,被嫡出姐妹欺负,正不知所措的少女一头栽入母亲怀中,放声痛哭。那日不见阳光,年纪尚轻却已容颜衰退的母亲抚着她稚嫩的脸颊道:“你一定要走出这里。母亲平生只此一愿,你要过得幸福。”

然而幸福是多难的一件事,只有经年累月才能体会到人生苦楚。她若得宠,也许母亲还会过得好一些,身边人也不至备受欺凌。她在梦魇纠缠中紧紧抓住垂帘,却全然不知外面风起云涌,第一场春雨已來得如此突然。

第二日自福寿宫传话,说太后有训言要赐予各宫,妃嫔们无论身份高低全须到此受教。传召來得突然,青鸾尚不及同宫人细说,便与传旨太监匆匆过去。昭贵嫔先她一步,到了福寿宫前才见到众妃嫔的影子。

青鸾低低扫了眼众人,尚不见宸妃与皇后的身影。她心中正疑,便听玉贵人在旁低语道:“这大早上也真是够气受了,宸妃同皇上彻夜欢愉致使早朝延误,我们却还要听训。”

“妹妹小心祸从口入,”昭贵嫔站得近,笑着回道。一抬眼,正看到面有疑色的青鸾,只点点头算作招呼。

青鸾还未及回礼,殿门已然大开。皇后身着石榴紫的细碎金缕合欢花琵琶锦衣,面带怒色环视众人。待四周噤若寒蝉,她才低低斥责道:“本宫素日來宽待众姐妹,却堕了这后宫风气。今日太后动辄大怒,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依次入内,才见太后端坐凤椅之上,一身肃穆装扮,手中的紫檀佛珠却转得极快。宸妃跪在中央,低垂着头不见面容。待妃嫔全入了室,她才稍稍抬头,因夜不成眠稍有倦色,然那一双犀利的眸子仍不容得任何人有不礼之色。

只有贤妃因有孕被赐了座,其余众人皆站在殿上。皇后几步上前,立于宸妃身旁,禀明道:“各宫已到齐了。”

旋转的佛珠骤然停止,座上的秦氏睁开双眼,声音沉如洪钟:“几年下來,后宫的人已这般稀少了。”

无人敢言语,只等她开口发话。

“饶是人这样少,却还出了这么个狐媚惑主的东西!”

“太后息怒。”皇后这样一跪,自然无人敢站。那女子抬头恳切道,“是臣妾失职,甘愿受罚。”

“你是该罚。那么宸妃呢,你可还认为哀家这是故意寻出你把柄不放?”

邢嫣始终未曾抬头,只面对着冰凉的大理石地面缓缓开口:“臣妾不敢,愿凭太后责罚。”

“既然如此,这协力六宫之权你便暂时交给贤妃吧。她比你稳重,你也该好好学着。这两个月不要再侍寝了。”

殿中女子身形一顿,却依旧领了命。如今贤妃怀有龙裔又手握大权,即使温顺如她,也保不准会不会有性情大变的一日。这一点,由小小侧福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邢嫣最为清楚。

“只是太后,贤妃娘娘现下怀有龙裔辛苦,若还将后宫琐事负于肩上的话……”庄嫔忽而出列,她攀附宸妃已非一日,自然不希望强大的靠山就此轰塌。

太后目如冷箭,抬眼看她:“难不成还要交予你?”

“嫔妾不敢。”

秦氏再不理会于她她,只是冷冷扫视着殿中诸女。她目光冷冽,全然不像半百之人。“宸妃失了德行,不配再有此殊荣。皇后治宫不严,也该去宗堂反省反省。”

到此,再无一人敢为之求情。众妃嫔行过大礼,鱼贯而出。青鸾刻意慢走几步,只见身后跪得双膝发麻的宸妃正在下人搀扶下蹒跚而出,庄嫔亦小心侍候在一旁,脸色难看至极,见到青鸾如此,也只淡淡瞥了一眼。

“倒是便宜了贤妃,”邢嫣抬头,一把狠戾的目光投向青鸾,“还让本宫出此丑态。”

“皇上心疼娘娘,必不会这样委屈了您。”青鸾随行一侧,口中三分劝,并无惶恐之意。

宸妃冷笑一声,反问道:“你和贤妃有几分交情?”

“嫔妾从前亦和皇后娘娘交情不浅呢。”

那女子扫她一眼便不再言语,然而神态到底平复了几分。青鸾知她生性好妒,如此被人生生夺去风头,必对贤妃恨之入骨。即便这件事,并无关贤妃。

青鸾回宫还不及一盏茶的功夫,便听白羽说到早朝后皇上闻知此事龙颜不悦的消息。似是皇帝在前往凌仙宫前的路上被太后近身服饰的下人拦了下來,此时正在御书房内置气。

第捌拾贰章 多行不义 5

青鸾提笔习字,此刻正在兴头之上,听白羽如此一说也不过是匀了匀墨,叹口气道:“皇上与太后的关系已是恶劣至极了。”

“话虽如此……小主不去看看?”

“这宫里位分高的主子何止一二,”她头也不抬道,“我又何苦巴巴去与人结下梁子。”

一旁苏鄂闻言颔首,一心侍候着她练字。自从兰贵人一事后,青鸾处事较从前稳重许多,有些地方倒是自己看不透了。小主终归是要伶俐一些的,否则下人主意再大也替她做不了主。

而青鸾,她有朝一日必定会是了不得的宠妃,只要她愿意。

几人闲聊了一会,午膳传來的时候,方觉有些饿了。

水巧端着御赐的燕窝进屋,还未说话便被白羽一眼瞧见,忙道:“一上午都沒瞧见姑娘,可又是去哪里偷闲了。”

“小主您看,白羽是当着面接奴婢的短呢。”水巧笑着嗔怪,却并不接她的话茬,只催促二人出屋,“快去呈菜上來,否则又要凉了。”

青鸾停了笔,眉眼皆是笑的。刚要开口,手中却被团了一张纸,她诧异地看向水巧,那女子眼中却是少有的认真之色:“王爷只求小主一句话。”

她怔然,一层一层细细打开,竟是小方宣纸上几笔勾勒出吹笛女子的形态。姿态婉容,身形玉立,昭然跃于纸上,必是她无疑,便忽然沒來由的心慌了一拍。青鸾迅速折好纸张,只侧身塞回水巧手中,睫毛扇扇而动,却是再笃定不过道:“我无话可说。”

他果然还是在意的。

昨夜在凉亭中他二人虽不曾多言,但到底心中难以释怀。那样的故意疏远,怕是深深伤了他吧。又或者,在子臣心中,自己的一颗心早已归属于天子,不复曾经情愫。

“小主。”水巧却沒有动,只悲哀道,“您又何必背叛自己本意,图惹王爷神伤呢。”

她还不及开口,苏鄂等人已传了菜进來。见她二人仍坐在案前说话,便唤道:“小主,午膳來了。”青鸾抬头看了看水巧,二人只心照不宣地缄口不提。而那纸,终是被青鸾攥在了手中,越握越紧。

华薇宫正殿。

这里不比流月阁,虽富丽堂皇,却少了女子家的温婉柔和。从前信妃在时一直以居于荣华大殿中为乐,然自从昭贵嫔搬进來后,便显得尤为稀疏冷寂。

昭贵嫔之父曾经也是志在一方,后因战事之故,京中官员大抵都被低调京离任,宋衣缁也未能幸免,从此与皇帝的关系便疏远许多。正是因此,昭贵嫔进宫之初便被奉为贵人,虽沒受过万千恩宠,倒也与天子相敬如宾。

她闲暇的时间总是过多,方才小憩了一会,此时传了膳,才敛衣起身。

宫中的领事太监李崇刚好进屋回话,只说了不过几句,贵嫔手中的汤匙便被骤然摔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响。布菜的侍女大惊,忙跪地讨饶,却被李公公几句好训赶了出去。

他重新舀了一碗百合清蒸玉仁汤,奉于昭贵嫔面前,劝道:“主子切莫因这点小事生气,她也不过是个贵人。”

“贵人?”现下沒了人,只见昭贵嫔阴仄地逼视李崇,冷笑之时眉眼皆成一线,“若是因位分低而小看了她,下场也不会好过兰贵人。”她扬了扬额,复又道,“先前她在殿上为那贱人求情,本宫只道是她想表贤惠却错失了分寸。如今倒好,竟暗中为兰贵人超度,可不是摆明了看不惯本宫所作所为,要与这里势不两立?”

“依奴才之见,湘贵人倒也未必有这个胆量。”领事躬着身子,小心翼翼道,“自她获宠到现在,确实不见她有任何不臣之心。且兰贵人事后,她不过是暗中吩咐着人操办,饶是那办事的小太监一点经验也无,这才在奴才面前露了马脚。”

昭贵嫔但听不语,神色却微有缓和。

“说到底,湘贵人也不过是胆小如鼠罢了。这宫里有几个是不怕厉鬼冤魂的?更何况她从前在宸妃宫内当差,身上怨帐也绝非一两桩。”

那女子听到此,反而回眸轻笑:“她从前在凌仙宫便不为宸妃所喜欢,如今又摇身成了小主,分了她的恩宠,以邢嫣气量,还能容她几时?”

“但近日看來,宸妃倒是待她不薄……”

“先归为己用,再除之而后快,这是她一向喜用的手段。然而,却是屡试不爽。”昭贵嫔放下玉箸,以丝帕拭了拭唇角,“现在她们忙于内斗,宫中妃嫔又少。李崇,你只管去物色几个像样的进宫。只是务必要做的隐蔽些,本宫可不想树大招风。”

殿内移栽了桃花,此时粉染枝头,开得一树正妖。昭贵嫔凝视红蕊,恰如春桃莹然。

从殿门望去,正好能见流月阁的人进进出出。

青鸾的脸色自午膳前便一直不是很好,苏鄂也只当最近琐事太多,劳伤了神。本想劝她多多休息,然而青鸾执意探望贤妃,并不肯留在阁中。

苏鄂只得伴了她出宫向西行。日照当头,不知不觉身子也暖了起來。宫道之上石砖古旧,苏鄂一手扶了女子,走不多时,她却忽然停了下來。

青鸾仰头看天,只觉这光照的内心亦澄明起來。自承宠之后,仿若一直彷徨与黑暗之中,看不清前方路途遥遥,也回不去从前种种。就算是每踏出一小步,都要动摇三分。日子久了,甚至分不清孰对孰错,只觉得自己明明想要逃离,却不知怎的,反倒在这团线中越缠越紧。

好比兰贵人,一直是恨她那样倨傲无礼的。她掴在自己脸上的那几个火辣辣的巴掌,每每想起仍觉得耻辱无比。但如今她死了,却又莫名悲哀,总觉得她本罪不至此。只是后宫之中,她人生死怎由自己说了算,不过是死后请人为她祈祷,以求自己心中安稳罢了。

“小主今日怎么有些魂不守舍的。”

“是么。”青鸾睁开眼,重又迈着细碎的步子前进,“许是近來有些累了。”

苏鄂叹一口气,道:“您也别总为兰贵人内疚,该做的咱们也都尽力了。”

第捌拾贰章 多行不义 5

青鸾提笔习字,此刻正在兴头之上,听白羽如此一说也不过是匀了匀墨,叹口气道:“皇上与太后的关系已是恶劣至极了。”

“话虽如此……小主不去看看?”

“这宫里位分高的主子何止一二,”她头也不抬道,“我又何苦巴巴去与人结下梁子。”

一旁苏鄂闻言颔首,一心侍候着她练字。自从兰贵人一事后,青鸾处事较从前稳重许多,有些地方倒是自己看不透了。小主终归是要伶俐一些的,否则下人主意再大也替她做不了主。

而青鸾,她有朝一日必定会是了不得的宠妃,只要她愿意。

几人闲聊了一会,午膳传來的时候,方觉有些饿了。

水巧端着御赐的燕窝进屋,还未说话便被白羽一眼瞧见,忙道:“一上午都沒瞧见姑娘,可又是去哪里偷闲了。”

“小主您看,白羽是当着面接奴婢的短呢。”水巧笑着嗔怪,却并不接她的话茬,只催促二人出屋,“快去呈菜上來,否则又要凉了。”

青鸾停了笔,眉眼皆是笑的。刚要开口,手中却被团了一张纸,她诧异地看向水巧,那女子眼中却是少有的认真之色:“王爷只求小主一句话。”

她怔然,一层一层细细打开,竟是小方宣纸上几笔勾勒出吹笛女子的形态。姿态婉容,身形玉立,昭然跃于纸上,必是她无疑,便忽然沒來由的心慌了一拍。青鸾迅速折好纸张,只侧身塞回水巧手中,睫毛扇扇而动,却是再笃定不过道:“我无话可说。”

他果然还是在意的。

昨夜在凉亭中他二人虽不曾多言,但到底心中难以释怀。那样的故意疏远,怕是深深伤了他吧。又或者,在子臣心中,自己的一颗心早已归属于天子,不复曾经情愫。

“小主。”水巧却沒有动,只悲哀道,“您又何必背叛自己本意,图惹王爷神伤呢。”

她还不及开口,苏鄂等人已传了菜进來。见她二人仍坐在案前说话,便唤道:“小主,午膳來了。”青鸾抬头看了看水巧,二人只心照不宣地缄口不提。而那纸,终是被青鸾攥在了手中,越握越紧。

华薇宫正殿。

这里不比流月阁,虽富丽堂皇,却少了女子家的温婉柔和。从前信妃在时一直以居于荣华大殿中为乐,然自从昭贵嫔搬进來后,便显得尤为稀疏冷寂。

昭贵嫔之父曾经也是志在一方,后因战事之故,京中官员大抵都被低调京离任,宋衣缁也未能幸免,从此与皇帝的关系便疏远许多。正是因此,昭贵嫔进宫之初便被奉为贵人,虽沒受过万千恩宠,倒也与天子相敬如宾。

她闲暇的时间总是过多,方才小憩了一会,此时传了膳,才敛衣起身。

宫中的领事太监李崇刚好进屋回话,只说了不过几句,贵嫔手中的汤匙便被骤然摔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响。布菜的侍女大惊,忙跪地讨饶,却被李公公几句好训赶了出去。

他重新舀了一碗百合清蒸玉仁汤,奉于昭贵嫔面前,劝道:“主子切莫因这点小事生气,她也不过是个贵人。”

“贵人?”现下沒了人,只见昭贵嫔阴仄地逼视李崇,冷笑之时眉眼皆成一线,“若是因位分低而小看了她,下场也不会好过兰贵人。”她扬了扬额,复又道,“先前她在殿上为那贱人求情,本宫只道是她想表贤惠却错失了分寸。如今倒好,竟暗中为兰贵人超度,可不是摆明了看不惯本宫所作所为,要与这里势不两立?”

“依奴才之见,湘贵人倒也未必有这个胆量。”领事躬着身子,小心翼翼道,“自她获宠到现在,确实不见她有任何不臣之心。且兰贵人事后,她不过是暗中吩咐着人操办,饶是那办事的小太监一点经验也无,这才在奴才面前露了马脚。”

昭贵嫔但听不语,神色却微有缓和。

“说到底,湘贵人也不过是胆小如鼠罢了。这宫里有几个是不怕厉鬼冤魂的?更何况她从前在宸妃宫内当差,身上怨帐也绝非一两桩。”

那女子听到此,反而回眸轻笑:“她从前在凌仙宫便不为宸妃所喜欢,如今又摇身成了小主,分了她的恩宠,以邢嫣气量,还能容她几时?”

“但近日看來,宸妃倒是待她不薄……”

“先归为己用,再除之而后快,这是她一向喜用的手段。然而,却是屡试不爽。”昭贵嫔放下玉箸,以丝帕拭了拭唇角,“现在她们忙于内斗,宫中妃嫔又少。李崇,你只管去物色几个像样的进宫。只是务必要做的隐蔽些,本宫可不想树大招风。”

殿内移栽了桃花,此时粉染枝头,开得一树正妖。昭贵嫔凝视红蕊,恰如春桃莹然。

从殿门望去,正好能见流月阁的人进进出出。

青鸾的脸色自午膳前便一直不是很好,苏鄂也只当最近琐事太多,劳伤了神。本想劝她多多休息,然而青鸾执意探望贤妃,并不肯留在阁中。

苏鄂只得伴了她出宫向西行。日照当头,不知不觉身子也暖了起來。宫道之上石砖古旧,苏鄂一手扶了女子,走不多时,她却忽然停了下來。

青鸾仰头看天,只觉这光照的内心亦澄明起來。自承宠之后,仿若一直彷徨与黑暗之中,看不清前方路途遥遥,也回不去从前种种。就算是每踏出一小步,都要动摇三分。日子久了,甚至分不清孰对孰错,只觉得自己明明想要逃离,却不知怎的,反倒在这团线中越缠越紧。

好比兰贵人,一直是恨她那样倨傲无礼的。她掴在自己脸上的那几个火辣辣的巴掌,每每想起仍觉得耻辱无比。但如今她死了,却又莫名悲哀,总觉得她本罪不至此。只是后宫之中,她人生死怎由自己说了算,不过是死后请人为她祈祷,以求自己心中安稳罢了。

“小主今日怎么有些魂不守舍的。”

“是么。”青鸾睁开眼,重又迈着细碎的步子前进,“许是近來有些累了。”

苏鄂叹一口气,道:“您也别总为兰贵人内疚,该做的咱们也都尽力了。”

第捌拾叁章 多行不义 6

女子乏于再去说话,只是安静的行走。二人出了朱雀门不久,正见庭院中立一翩翩少年。身着玉白长衫,腰束紫锻,发髻微垂。虽不过舞夕之年,却能窥出五官之精致。他身后跟着两个手拎锦盒的小太监,此时一行三人正与她主仆相向而行。

那少年见了青鸾便停住步伐,双手抱拳道:“想必这位便是湘贵人吧,裕晟有礼了。”

青鸾浅浅一笑,福身道:“原是十三王爷,嫔妾见过王爷。”

“听闻皇兄近日独宠贵人,今日得此一见,果然貌可倾城。”

这十三王虽年少,说话却气度翩翩,不失皇家风范。青鸾心中甚为喜欢,便站住多说了几句。“嫔妾早听说十三爷虽是诸多皇子中最年轻的一位,却诗书礼乐样样精通,比之兄长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能够在此邂逅王爷,亦是嫔妾有幸。”

“皇兄励精图治,臣弟欣羡。既无法比及皇兄伟业,便只好在些旁的地方用心。”裕晟正襟,彬彬有礼道,“今日还要给母后请安,便不与贵人多聊了。还请贵人代裕晟向皇兄问好。”

青鸾回了礼,转身让出道來。她此前也曾听说过裕晟,然而这样小的年纪便已有如此谈吐实在不易。只是身在皇家,命运不在自己手中,却是可惜了。

“十三爷出生不久,生母静衡太妃便撒手人寰了,此后便一直交由当今太后抚养。”苏鄂似是有意无意地提及裕晟身世,只是语气多少有些无奈:“自皇上与太后不和之后,十三爷就成了太后最疼的皇子。只是由此一來,与皇上倒是生分不少。”

太后秦氏么。

青鸾眼睑微垂,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宫中纷乱,有些事还是不必多想为好。知道的太多,反倒凭白葬送了自己。为了这一点,她曾受过不知多少苦,好在总算安度过來了。

再见到贤妃时,又感亲切许多。那女子本性温和,此番又是将做母亲的人,二人谈话时,自然不再因过去不快之事而耿耿于怀。她见到青鸾便如同对待亲妹妹一样,拉着手说了许多体己话。且因知怡霜对她心怀芥蒂,便设法遣了怡霜出去。

青鸾几次想要吐露现在心事,又怕贤妃孕中多思,便只说了些趣事逗她开心。前一阵兰贵人殁了的事传出來,便听闻熙宁宫的安胎药增了几倍有余,即使皇上几次探望也都无济于事。

贤妃虽入宫多年,实际却比新人更经不起生死这等事。要说安置兰贵人,其实还是她私下提出來的,也算为腹中孩儿积德行善。

然而对于上次堕胎药一事,虽为锦儿所为,但青鸾仍心有余悸,自此便不再送可以入口的东西來。即使缝了肚兜荷包一类也亲自交由太医看过再当面转交给贤妃。这胎已有数月,贤妃小腹也渐渐隆起,各宫皆是惴惴不安。

想必众人心中都明白,若此时再不动手,太子之母很有可能便落在她人身上。

只小坐了半个时辰,青鸾便起身辞别,复又宽慰了几句才告退。天色尚早,她步伐缓慢,心中却早已不似來时阴沉。想到皇后终日提心吊胆,宸妃机关算尽不得安宁,她本已是再好不过。沒有妒忌之心,來日还可听贤妃的皇儿唤她一声姨娘,便已是万分欢喜。

而自己与裕臣,大概终不会有结果,但彼此相知已是她从前的奢望。也许会有一天,上苍赐给自己逃出这个牢笼的机会,她可以再次站在山清水秀中,伸手摸摸那男子的脸庞。为了这一日,她愿意等,甚至是付出一生去等。

昔会伊人墙垣下,今时荒废篙草生,唯见堇花落莫开。

,,那纸团再次交到水巧手上之时,里面便多了这样一行字。

青鸾抬眼看她,目光灼灼:“水巧,请再为我犯一次险吧。”

水巧怔怔地握紧,顷刻间便已笑靥如花。“奴婢为了小主,犯多少次险也是心甘情愿的。只等明日天一亮,奴婢便出城去。”

青鸾点点头,却沒有让她退下的意思。屋内只她二人,她思索再三终是道:“水巧,我想知道为何此事苏鄂都百般阻拦,而你却执意帮我呢?上次出宫也是,这次……”

“奴婢不比姑姑,懂得拿捏分寸,权衡轻重。奴婢只是不想看着您一天天消瘦下去的样子。也许这么做是错的,但……”水巧缓缓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方正的宣纸。“奴婢已经想好了,若此事败露,水巧绝不会牵连小主。到时只请小主将此转交给奴婢家人。”

青鸾迅速扫了两眼信上内容,已是面有震惊之色:“你这是……”

面前的女子忽而俯身行礼,脸上的笑容还和第一天她在朝凤宫见到的无异。她总以为人会渐渐改变,却不知原是自己,疏忽了身边这些愿把性命交付的人。

“不行,我断然不能这样自私。”

“小主。”那女子微微抬头,已是声音沙哑,“您就屈从一次自己的心意吧。不要负了自己,也不要,不要负了王爷。”

青鸾从未见过她泪流满面的样子,一时只觉得胸口如有千斤大石。她双手扶起水巧,笃定道:“不会有事的。即便真有任何不测,我也决计不会弃你不顾,相信我。”

那少女坚定地点了点头,终于将信笺重新收回怀中。

那一晚,青鸾伏在宽大的木机上,一页一页地抄写佛经。她希望抑制住内心跌宕的起伏,希望寻到一个强大的信仰可以让她依赖。她忽然便明白了皇上是因自己力荐贤妃而生了气,然正是如此,才给了她诸多机会。

这样寂静的夜里,她倏然想明了很多。抱着手炉看窗外繁星映天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闺阁少女之时,有些惴惴的不安,又有些痒痒的冲动。她愿意相信,事情会越來越好,她也终会赢得自己所想。

然而青鸾却忘了,宫中的女子从來就沒有选择的权利。她们只能用地位,荣耀葬送幸福。她早已不是宫女,而是贵人。

有些结局,一开始便是注定了的。

第捌拾肆章 险象环生 1

这日从晨时起,青鸾就隐隐觉得不安。

仿佛阁外寂静的有些不寻常,她早膳不过用罢小半碗粥便再也难以下咽。期间昭贵嫔也來陪着说了会话,不过就是皇上近來都不肯传华薇宫的人侍寝,也不知是哪里惹了皇上不快。

青鸾心中自是清楚,然而也无心过多应付,便只草草敷衍了几句。昭贵嫔见她亦是无计可施,便也起身走了。倒是苏鄂怕失了礼节,将她一路送回殿内。宫中今日少了水巧,她便大约猜出小主定是有事瞒她。然而青鸾不愿说,她也无从过问。

午时不到,忽听见院外有说话声。她推门看去,原是苏鄂正训斥寻香等人。那三个宫女穿着青色小褂,脸上兀自还挂着委屈。苏鄂背对着门,看不清脸色如何,只依稀听见几句“不许背后抱怨”,“失宠得宠不在一时”之类的话。

一刹那便有些倦了,她倚在门框上轻唤道:“苏鄂。”

便见那几人都敛了声垂下头去,苏鄂回身见她,忙几步上前道:“小主怎么出來了。”

“我若不出來,便也不知道你这姑姑当得如此厉害。”

苏鄂微微有些蹙眉:“奴婢是在正风气。”

“不怪她们。”女子淡淡一扫,“原是我连累大家了。”

“小主千万别这么说,”见她如此,一行人慌忙跪下,面带焦虑道,“奴婢们只是为小主抱不平,万不敢有旁的念头。”

青鸾扶起几人,神色依旧。“即便这样想也不怪你们,我无能,你们自然受外人欺负。你们心中有怨,我知道。”

这话一说,立即便有人心中委屈,饶是寻香忍不住,眼泪已啪嗒啪嗒的落了下來。青鸾劝不住她,只由着几人撒撒心中委屈。便在此时阁门外一声尖锐的嗓音已带着三分嘲讽道:“呦,奴才还沒宣旨,贵人这里怎么先哭上了。”

來者正是朝凤宫传唤公公,女子一时悚然,只环顾四周发现水巧仍未归來。她暗自叹一口气,该來的终是來了。

然而面上却与平常无异,青鸾静静笑道:“劳烦公公亲來,可是有什么事。”

“贵人猜得不错,可不正是奉了皇后娘娘懿旨请您走上一遭么。”

苏鄂亦知此番不妙,皇后竟越过自己直遣了人來,可见必是出了大事。她凝视青鸾,只想从中寻出蛛丝马迹。然而那女子笑容淡雅,容色沉静,只是转身唤道:“苏鄂,更衣。”

便是流月阁的宫人,也少见她穿得如此端庄。绯色长衣外罩对襟碧霞云西番莲小衫,精心梳了月牙髻,上缀一支银丝八宝翠珠钗。容装素雅,笑容怡然。走起路來环佩叮当,如同前赴一场盛大的晚宴。顿时众人噤声,她亦只是携了苏鄂一路出阁。

朝凤宫气氛诡异,是刚刚踏入便能感觉得到的。众妃嫔赐坐殿上,然而无人交谈。皇后正于上手同嬷嬷说着话,青鸾到时,殿内眼神迅速交换了几个來回,瞬间便集于她一身。却见那女子信步上前,恭敬道:“嫔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复又目光平移,“见过宸妃娘娘。”

“來人,看座。”皇后撂了茶盏,颜色和善,“今日请妹妹來,不过是为了正一正这宫中风气。”

“托皇后鸿福,这宫中一向肃清,何來整治之说。”宸妃眉眼有倦,说话之时却是目不转睛地凝视青鸾。

秦素月并未作答,只是轻扬下颚,顿时两个侍卫便押解着一水服女子进入。那女子似是畏惧的很,只敢抬头看一眼众人,却赫然是水巧无疑。

苏鄂一惊,险些迈步上前,殿内一时间更是哗然。众人有惊有笑,却惟独青鸾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湘贵人,这可是你宫中之人?”

虽知皇后是明知故问,她却依旧起了身,颔首答道:“正是嫔妾贴身侍女水巧。”

“这便怪了。既是你贴身宫女,又怎会怀揣情诗出宫。”

“情诗!”立刻便有人禁不住惊呼出声,“娘娘可非玩笑!”

皇后并未出声,倒是身旁嬷嬷上前一步,目光恳切道:“这确是奴婢亲眼所见,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虚假。”

“指认宫中妃嫔可是大罪!”皇后柳眉倒竖,佯怒道,“你便将你见到的一一说來,若有半句虚假,饶是你服侍本宫多年,本宫也决不轻饶。”

“是。”桂嬷嬷郑重叩首,“今早奴婢奉娘娘旨意前去给太后送新鲜的晨露玉仁粥,便见水巧姑娘一副匆匆忙忙即将出宫的样子。奴婢才想着让姑娘给贵人带声好,岂料刚一靠近,水巧姑娘便像见了鬼一样急欲避开奴婢。这礼尚未行,便从袖口掉出了个锦囊。”

她说着便由人将东西呈了上去,皇后柳眉微蹙,展开字条一看,立时便勃然大怒:“好一个昔会伊人墙垣下,唯见堇花落莫开!”

“奴婢原以为她是偷了小主东西才会这样怕,哪知抢过锦囊一看,竟是这样的情诗。奴婢想着水巧是湘贵人近身服侍之人,若是妃嫔真与外人有染,污了皇家青白,可就……”

“嬷嬷一片衷心,青鸾钦佩不已。”青鸾神色一定,已缓缓开口。她自然知道这等罪过意味着什么,因此无论怎样她绝不能承认。就算为了王爷,她也要一意否认到底。“只是娘娘,请容嫔妾问两句话。”

皇后一时疑虑,便只允了她去。

青鸾走到桂嬷嬷面前,笑道:“嬷嬷说清早去给太后请安,可需要特意绕行我华薇宫?”

“自是无需。奴婢只是在百步道上遇到的水巧姑娘。”

“既是如此,百步道所通之处便是御书房,其次是长河亭,玉昭宫,福寿宫,太妃祠堂,前后所经十三处宫室,最后才是通向宫外的长径。嬷嬷凭什么一口认定水巧就是去宫外呢。”

她见那老妪支支吾吾说不上话,忽然面色一凝,重重喝道:“若非有凭有据,你岂非故意陷我于不仁不义之中!”

第捌拾伍章 险象环生 2

“湘贵人。”皇后适时打断,她声音本清脆如莺啼,然而此时此刻听來,竟如催命钟声一般令人胆寒。“桂荷任意揣测妃嫔本宫自会治她的罪。只是你需要解释清楚,这字迹是否为你亲笔所书。而你,又是否当真与人暗通书信?”

青鸾回身,只觉得从脖颈到脊梁都在一寸一寸变得僵直。水巧已然一副万念俱灰的垂败之态。即使她矢口否认,皇后也必定会找來她日常所书进行核对。秦素月,是当真要除去自己,她怎会放过这等滔天罪行。

那一刻,她心中真的有蔓延不止的恐惧。若要诛连九族,母亲怎么办,长姐怎么办。裕臣又怎么办。水巧和苏鄂她们那么无辜,可是都要因为一人之过而受到灭顶之灾。

昭贵嫔见场面如此压抑,开口劝道:“娘娘,单凭这一纸字条也不能草草……”

“本宫在问湘贵人话呢。”

青鸾忽然狠命的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自己站在大殿之中的姿势,一字一句缓缓道:“嫔妾不知此为何物,亦不会与人互通书信。”

然而皇后只是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面有愠色:“你太让本宫失望了。本宫以为你一向聪明,又恪守礼节,断不会做出什么逾矩之事。可你竟……你不但辜负了本宫对你的殷切希望,更欺骗了皇上……”

“皇上驾到,,!”

远远便听董公公一声高宣,殿内霎时归于寂静。天子在众人跪拜中大踏步闯入,一身明黄的龙袍逼得人不敢细看。与生俱來的王者之气,已足以令所有人匍匐其脚下。

青鸾不敢抬头看他,即使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就在身前,她也沒有勇气向往日一样抬头看一看他。

“鸾儿,她们说你背叛了朕。”天子向她伸出手,却沒有得到昔日的回应。

皇后见此,几步上前,刚要将手中锦囊呈给皇上,却被那男子一手打落。他双眉紧蹙,眼中只有面前俯首之人,那目光是她人从未见过的痛苦与不甘。“你亲口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若有人胆敢诬陷与你,朕定不轻饶。”

“皇上……”女子缓缓抬头,只觉得从沒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让她觉得难以启齿。说出的每个字都仿佛要耗尽她这一生的力气。“嫔妾……沒有背叛您,嫔妾自侍寝以來,心中便再容不下他人。”两行清泪自眼中缓缓淌下,她再度看向裕灏,已是含了七分悲离之态。“你曾问我可会相信你,那么如今呢,你又可愿相信我。”

皇后脸色已是灰白如纸,她方要开口,苏鄂已抢先一步跪在皇上面前,用尽全力道:“一切都是奴婢所为,是奴婢想与人私会一时害怕,佯用了小主笔迹,以为这样就无人敢追究。此事皆因奴婢而起,请皇上降罪。”

“苏鄂!”青鸾猛然看向她,双肩颤抖得厉害。

然而裕灏的目光未有一刻离开过女子,他深邃的瞳孔骤然紧缩,顷刻间已是震怒之极,连口气都带了一丝刻不容缓的意味,狠狠命令道:“來人,拖她下去乱棍打死。”

“不,不……”青鸾霍然抬头,双手紧紧攥住天子明黄的衣角,精心描绘的妆容被泪冲洗的惨白,“请您饶了苏鄂,她不能死!”

“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小主无需再袒护奴婢了。奴婢沒有家人,无需顾及其他。但您不一样,请您也为族人考虑考虑。皇上英明决断,奴婢在此叩谢了。”她说的那样决绝,不留一丝退路。事到如今,唯有她死,皇上才不会追究,恍然间已是山穷水尽了。

“青鸾。”男子终于开口,只是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深深凝视那一双被泪浸湿的好看的眼睛,如同要看穿她的灵魂。“朕要你在这里以家族之命起誓,你不曾背叛过朕。”

她恍如死过一般,那痛苦的感觉也许倾其一生也不会淡化。以苏鄂的命去换自己一时的错,这真的只是唯一一条生路了么。踩在她人尸首之上,绽放自己的荣华,她如何能做到。又何况,从此以后便真的能被信任了么。皇帝生性多疑,即便放过了自己一次,又如何保证日后不会牵连到更多人为此丧命。

她缓缓对上天子跳跃的目光,,那瞳孔所映照的人,有一张多么丑陋的面孔。然而即使如此,她却不能申辩。这件事需要有一个人來承担罪名,而那个人,则必须死。

“湘贵人无需起誓,她自是沒有错。”殿门大开,原是小腹高高隆起的贤妃在怡霜搀扶下阔步踏入大殿。旁人不敢拦她,只见他从容的行礼,道:“臣妾见过皇上,皇后娘娘。”

尚未等他人发话,那女子已一脸怒容对着一直躲在身后的小郡主怒斥道:“还不快给皇上皇后赔罪,都是因为你湘贵人才受了这不明不白的罪。”

贤妃少有的动此大怒,特别是有孕之后。经她这样一斥,那少女便怯生生地走了出來,郑重跪在地上叩首,呜咽道:“皇上息怒。这字条本是臣女求贵人姐姐所写,只是锦儿不曾想到会酿成如此大祸。”

此番话说的众人皆是瞠目结舌,连皇后都掩不住脸上惊异之色。然而事情的转机毕竟对她不利,秦素月强压心头一股怒气,开口道:“贤妃,你这是作何。”

“是臣女倾心十三爷,也想像书中所述的那样授以书信。无奈锦儿对诗词皆不精通,怕反倒惹了十三爷嫌弃。恰逢贵人姐姐來熙宁宫,臣女便私下求姐姐代为执笔。臣女又知王爷每日都要去太妃祠堂祭拜,便……”说到这里,已是带了哭腔,然而见贤妃毫不理会,只得支吾道,“千错万错都是臣女的错,皇上千万饶恕姐姐。”

“你不过小小年纪,竟做出这等荒唐之事。”贤妃面有愠色,伸手便要搡她。

皇后见郡主哭哭啼啼,而天子面色已稍有缓和,不禁急道:“你才刚过及笄之年,如何会……”

第捌拾陆章 险象环生 3

“十三王爷也不过是个孩子,”宸妃见此,兀自含了丝笑意,“既然相互有意,又有何不可。”

玉贵人素來唯皇后是从,见事态不妙,亦暗暗发急:“那郡主可知这上面写了什么?”

“玉贵人真是不害臊。”锦儿斜她一眼,颇有些讪讪地垂下头去。

玉贵人怔了一怔,见皇后脸色不善,愈发不肯放过她。“这纸条上画了吹笛之人,岂不是湘贵人?”

“皇上明鉴,湘贵人并不擅长音律。上次家宴之时,湘贵人不会吹笛还是裕臣王爷与……与她人为其解围,这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倒是我家锦儿今日爱上笛箫一类,一心只想将自己谱写的曲子吹奏给王爷听,这才画了自己于纸上。”贤妃再度福礼,迎上天子逐渐温和下來的目光,“锦儿她毕竟是孩子,还请皇上念在她年幼无知从轻处置。”

“这样的事你也不肯说一声,倒白白惹出这些风波。”天子双手扶她起身,眼中却全无苛责之意。如此一來,肃杀的气氛终于缓和下來,一旁已有宫人扶了青鸾起身。

她刚从鬼门关走了半圈,此时亦不能接受突如其來的转危为安。身子僵直地坐在繁花木雕椅上,一手紧紧握着苏鄂不肯松开。“嫔妾,是怕说出來会毁了郡主清誉……”

“这是喜事,若锦儿自己不说出來,恐怕朕还要被蒙在鼓里。”裕灏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愧色,他看了看锦儿,掌笑道,“只是你们年龄尚浅,再过几年朕便为你们指婚。”

“只是皇上,”玉贵人见此,仍不肯死心,“妃嫔写此等不堪之语本就是不守妇道,若不加以惩治,岂非人人皆要如此?”

“依臣妾看,湘贵人是得罚,索性就让她在佛堂抄写佛经十遍为贤妃腹中孩儿祈福吧。”邢嫣甚少这般为她人求情,然而一旦开口便再由不得她人否定。皇后就算心中恼怒,也只得顺水推舟做了这个人情。更何况依皇上方才言行,再说下去也只会令人生厌。

“就按宸妃说的。”裕灏颔首而笑,“苏鄂一心为主,要嘉赏,皇后意下如何。”

“皇上英明决断,臣妾并无异议。”

恍然跌入谷底,又倏忽飞入云端。这是青鸾承宠以來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后宫的风云莫测。从前看她人因一念之差而被剥夺妃位打入冷宫,族人世代不得翻身,只觉得世事无常,空留叹息。却不料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死亡降临时,原是这样的怕。

她复又抬头细细端看面前的男子。他手中掌握的巨大权力足可令人一朝高高在上,一朝又置人于死地。幼时读古书,上书“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今想來,却是一点不假。

只是那个女子,如尘烟寡淡的瑾皇妃,为何从不会怕呢。

事后她曾无数次的回想,若说对天子多少生出一些真意,那么便是在那日了。在百口莫辩之时,他却依旧肯深信自己的那一瞬间。众人散去之后青鸾抱着男子哭了半日,压抑的恐惧与不甘如洪水决堤般不能抑制。而裕灏只是轻怕她的肩膀,宽慰道:“沒事,一切都过去了。”

那深邃的眸光中,却渐渐有黯淡趋附上來。

人人皆道皇后此番失策,必定丧失荣宠,然而那一晚朝凤宫却出奇的安静。即便如此,青鸾却仍不能安枕,,秦素月,本非为了这一点小事便丧失斗志的人。反而,她的沉冷会意味着更大的灾祸。

她们毕竟是要针锋相对了。青鸾当小主已半年有余,现仅有的两妃同她交情姑且不论,就连瑾皇妃也视其如姊妹,她渐有根基,也难怪皇后一心想要除之而后快。

夜色阑珊下,佛堂一豆暖橙的光如启明之星,苍穹掩映下却有格外温和的轮廓。木窗贴墙而开,夜风倒灌进空荡荡的祠堂内,吹拂着神明微阖的双眸。女子一盏盏点亮檐下悬挂的宫灯,跪坐在松木案前,浓墨渗透纸张,化出一抹书卷的清香。

她身着素衣,每写几个字便要凝神思忖片刻。眼中长久不息的光似在无声抵抗着夜的侵蚀。身边下人被她如数遣了回去,水巧经此一事自请去浣衣局受罚,现下也被苏鄂宽慰着休息在阁中。

经今日后,很多事情便豁然开朗起來。宸妃虽与自己因利而合,然终究道出一两言还是极为有用的。倒是皇后,从前只觉她温和软捏,却不想一旦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她便当真无所不用其极。今日大殿上苏鄂曾冒死替自己请罪,想必今后也不会为皇后所容。她们之间已然走到尽头,再无退路了。

忽然觉得光线被什么拦住了寻向黑夜的去路。青鸾倏地回首,着如意云纹长裙的女子正立于门口,伸手摘下头上遮掩容颜端素帽。她察觉到青鸾诧异的目光,便停了动作,淡淡笑道:“别來无恙,湘贵人。”

青鸾慌忙起身。然而这佛堂内原也只是席地而坐,便免去了一套礼节。

瑾皇妃神情淡漠,不施任何粉黛的脸浑若天成,周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可言语的天人之气。她随手翻开案上佛经,那纸映着她柔荑纤纤,竟仿佛生了一股幽香般。皇妃微微抬眼,笑意愈发浓了几分。“你倒真是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情呵。”

青鸾如何不明白这话中责备之意,垂首道:“是嫔妾倏忽,才被捉了把柄在手。”

“你也说是自己疏忽。”她忽然敛笑,静静道,“如此唐突,你怨不得别人。”

顿时如芒在背,青鸾只得点头。“亏得今日有贤妃相助,且那嬷嬷撒了谎,说是在百步道遇上的水巧,这才让郡主的那一番话听起來真切些。”

“贵人认为这是谎话,我却不这么以为。”她转眸看向窗外一片灰蓝,兀自叹息,“她与皇后是何等精明,若要作假怎会算计不到这点。随便寻个由头说出去不就好了,还非要编排出这样一个地方做什么。”

第捌拾柒章 险象环生 4

青鸾听得女子话中有话,仿佛是醒悟了什么。然而这一疑,便不禁周身发寒。她终究试探道:“皇妃言下之意是嫔妾身边的侍女当真去了百步道?然而水巧她……”

“皇后身边的桂荷每日都要去福寿宫拜见太后,若是故意为迎她而去便一切都解释的通了吧。”

话到此节,意思已是昭然,青鸾只觉得一时间如芒在背,连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都觉不出疼痛。“皇妃忧心嫔妾十分理解,然而水巧她断不会做出这等事來。”

“我怎样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切都发生了。”那女子忽然回身,目光却一寸一寸冷冽起來,“更何况以我对王爷所知,他断不会做出私相授受这等鲁莽之事。他比你更懂得皇宫阴暗,人心叵测,又怎会如此荒唐。只是不知,交予你信囊的人是谁。”

仿若陡然一个惊雷劈在头顶,青鸾只觉得寒风刻骨,明明春意正浓,却经不起这样薄凉的夜晚。然而这一切若如此解释,都会合理的使人无法置疑。她只是骤然失去力气坐在佛龛之上,不发一言。

“看样子便是了。”瑾皇妃轻叹一口气,“这种事定不会是第一次,你再想想之前可曾有过可疑之处。”

万般思绪倒涌,瞬间便清晰无比。“时间……亥时一刻,是她。”骤然惊醒。是的,出宫探望王爷那一次便总觉得哪里有过分的蹊跷。原是时间,同皇后拦住她时拿捏得分毫不差。

她同水巧共到王府,若无事先合谋,那女子怎会如此精准的知道时辰。原來都是局,只不过在潜意识里青鸾仍是把这些都当做巧合。佯装她只是碰巧知道了时辰,佯装她只是一时贪玩,所以绕行了百步道。

枉她自诩聪慧,却看不透这样的把戏。

“水巧她,只是个孩子啊。”

“若只是孩子,如何自保到现在。又何况你与王爷之事又有几人知晓。听说今日苏鄂曾冒死顶罪,以此來看,大做文章的断不会是她。”

然而青鸾仍心有不甘,几乎已顾不得尊卑礼节,奋力争道:“但她沒有理由害我。自我还是习舞宫女时,我二人因同是曲阳人便情同姐妹。事到如今,水巧又怎会对我有异心。”

“据我所知,采乐房乃是广罗京中女子构成。在这其中,我从未听过有谁家住曲阳。”瑾皇妃再度直视于她,目中已是凄楚,“青鸾,她一开始接近你便是有目的而來。”

女子终于缄口,只觉得什么恍然流入口中,一片苦涩。是她想得太单纯了,以为一心一意待她人,便会有个好结果。她心中从未当水巧是下人,在宫中无依无靠的那些日子,若沒有她与苏鄂,自己如何能挨到今时今日。

“杀了她。”

“不可!”青鸾肃然起身,睁大双眸“嫔妾会尽力感化于她,也许她只是一时情非所以……”

“这样也罢。她不过是宫女,身后必有人授意。”那女子终于肯首,“也许有朝一日,你反能借她之手扳倒幕后主使呢。”见青鸾意志消沉,瑾皇妃便也不再多说下去。对于眼前的这个女子來说,或许失去所信之人便已是天昏地暗。

然而她呢。

她是亲眼看着相爱之人一手毁灭幸福,心早已如磐石一般坚硬。只是即便如此,她却依旧能活到今天。以一个不败的姿态,盘踞在这皇宫的一角。

“你要记住,宫中姐妹情向來是为利益所驱。你若熟谙这一点,今后便不会再无谓地伤心了。”

“那嫔妾与姐姐之间呢?”面对已背过身的女子,青鸾忽然沒來由地生出一种凄凉之感,“姐姐待我也是为利所图么?”

“一半是因为王爷,一般是因为你太像从前的我。”

“然而无论如何,青鸾都会待姐姐如一。现在是,以后亦是。”

皇妃回眸,嫣然一笑。“但愿如此。倘若有一天因我的存在挡住了你高升之路,但愿你也能记住今日所言,不会同我反目成仇。”

殿门洞开,夜风刺骨。

这空旷的佛堂因了风声而诡异的悲鸣起來。青鸾缓缓直起身子,泛白的指节发出吱吱声响。她茫然地看着门外的黑,一切仍是之前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那些残酷的对话,鲜血淋漓的现实,甚至是皇妃忽然的苦笑,都不过是她的臆想。

更或许,事到如今的所有本身就是一场梦。明日醒來时便不知身在何方。

她很想就此睡去,然而眼神一凛,终是定定地站起身來,走出佛堂。

皇上在翌日清晨下了早朝后便直奔华薇宫。

彼时青鸾正早起梳妆,随意与身边侍女讨论着时下宫妇容装。水巧端了水盆进來,怯怯的站在一边,不发一言。

铜镜中的青鸾眼神一凉,却仍做无事,笑着回过身道:“來,替我看看这几只新制的簪子。”

水巧微微一怔,旋即便已恢复常态,接过青鸾手中之物对比道:“他们对小主的事果然是上心的,这些发饰都精美从前百倍。只是小主今日脸色不好,还是朱红的衬着俏丽,也显得小主福泽深厚。”

“愈发嘴甜了。”青鸾回眸看她,由着水巧亲自为她整理发髻,口中随意道:“你伴我身边也有半年,怎么从未听你提过家中之事。双亲可还健在?”

“奴婢福浅,自幼便因饥荒失了双亲,一直由哥哥抚养至入宫前。后來战事四起,奴婢听说兄长被府衙捉去充军,便再沒了消息。”

青鸾微微一怔,握紧她手宽慰道:“你兄长吉人天相,定是平安无事的。”

“奴婢服侍小主左右,自有负责庇护,想必哥哥也已化险为夷。”

原不是受人所胁么。

女子眼中笑意化无,然而仍是任由水巧为自己梳妆。也许她是有难处的,也如自己一般,是无法言说的痛楚。即使她每一次的背叛都足以致人于死地,然而为了深宫这情分的难得,她愿意再给眼前之人一个机会,等到她亲口承认一切。

忽听有人轻叩门环。“小主,皇上來了。”

第捌拾捌章 险象环生 5

她刚整装迎至门前,男子便已推门而入。青鸾一句“皇上万岁”还未说出口,便被一双宽厚的手掌扶起了盈盈下拜的身躯。裕灏今日看起來心情极佳,揽着她的肩向内阁走去。

“昨日一事委屈你了,倒让你凭白在佛堂劳累了大半夜。”

“皇上肯宽宥嫔妾已是嫔妾之福。”青鸾一边回应了,一边已接过水巧手中的茶盅。微微掀起瓷盖,便立即散出满屋的清香。她细心吹拂了热气,抬头却见天子正玩味似的凝视着自己,一时垂下了头。“嫔妾脸上可有什么,怎么这样看着嫔妾。”

“朕是想这会不会是在做梦。”他伸手向青鸾,“从前那般倔强不羁的鸾儿,如今竟如此温顺的服侍在旁。”

她的手忽然一抖,滚烫的茶汤滴在手心却让她心中一痛。青鸾顺势偎在他肩旁,然而口中却沉沉道:“那皇上是喜欢从前的鸾儿,还是如今的?”

“从前那个顽强好胜,如今这个温婉贤惠,朕都喜欢。鸾儿,你若愿意朕晋你为嫔可好。”

女子沉着起身,却行跪拜之礼,缓缓道:“皇上疼爱嫔妾,嫔妾心领了。但近來种种事项皆指向嫔妾,也显然是有人不睦嫔妾,这便说明嫔妾做的远还不够。更何况,皇上忙于政事,国家才见安稳,嫔妾也不希望皇上为了后宫分神,让贤臣失望。”

“瞧你,朕不过随口提了一句。”裕灏扶起女子,口气却不无宠溺道。

她抬头,却不敢用此时跳动不止的眸光再看眼前这个被称作夫君的男子。为何心中会这般急于反驳,连她自己亦是一惊。

自己沒有这般大义凛然,也许只是怕吧。怕晋了嫔后,从此那个人便再沒有机会來保护自己,怕他误会自己也学会了同人争宠。千般种种皆为了这样一个明知不可能有结局的人。有时她也在想,自己真是病入膏肓,辜负枕边之人,还要烦劳她人为自己提心吊胆。

这样的青鸾,自己亦是厌恶得很。

“是嫔妾杞人忧天了。”青鸾不动声色地抽身出來,坐在了软榻的另一侧,随口道,“今早听白羽她们说桃花正艳,便想着以此花來做桃花酥必然口感香甜,皇上可不尝尝?”

“也好。同那帮老顽固议事,朕也真是饿了。”

便吩咐白羽呈了桃花酥上來。由金玉纹花小盘盛了四块精致小酥,桃色软皮,点进酥油后愈发剔透晶亮,可口诱人。她捏了一块递给天子,凝视他细细咀嚼了,方随意问道:“这一早,怎么不见苏鄂伺候。”

白羽忙道:“姑姑昨日后半夜便被人差去了朝凤宫,到现在都沒有回來。”

女子手一颤,心中明白皇后果然是容不下她了。然而抬眼看皇上,他正吃得一口香甜,丝毫沒觉出任何不妥。见青鸾微微发怔,也只是有些不快道:“皇后也真是,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半夜遣人。”

“苏鄂因嫔妾缘故也曾几次到朝凤宫请安,却从未这样匆忙过。嫔妾心中担心得紧。”

“她忠诚于你,朕也十分欣赏。只是那女子也曾服侍过皇后,十分讨得素月喜爱,想來也不会有什么事。”

听皇上这样说了,青鸾也只得讪讪坐下。然而却心不在焉地想了诸多,这一早上如坐针毡。好不容等皇上出了宫,才敢面露焦急之色。

然而她也不敢贸然闯进皇后正宫,若因失了分寸而获罪,便真保不住苏鄂了。事到如今,她只能心心念着皇后能看在皇上面子上网开一面。何况皇上既已知道此事,必定也会提点一二。

岂料午时过了一刻仍不见动静。正当青鸾心急如焚之时,朝凤宫差了管事來见。那太监见了青鸾,也端得是一副倨傲的样子,一口一句道:“湘贵人切勿心急,皇后娘娘交代了,她不过是有点旧事要同您身边姑姑商量。”

必然知道这是托词,但青鸾仍不忙道:“苏鄂侍候我也有些日子了,实在不知皇后娘娘还有什么旧事是现在都说不完的。”

“那就不是下人们能知道的事了。”那太监只咧嘴一笑,眼珠子转了几转,“只是奴才猜想,对于这背叛旧主的人,无论娘娘还是贵人,处置手段都该是一样的吧。”

青鸾心中一寒,只觉得有冰凉的液体顺着脊背簌簌下滑。是了,她想得太简单了。皇后若有心除掉苏鄂,随便寻个由头便够了。即使真被皇上知晓,她不过是伺候贵人的奴婢,皇上也绝不会因此而对皇后如何。

事到如今求谁也不过如此,只有自己想办法。苏鄂之事决不可再耽搁下去了,秦素月心狠手辣,这事放到明日还保不准苏鄂已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白羽,陪我去一趟朝凤宫。”

“是。”

打定主意,便重又细细梳妆。一回头,正见站在一旁神情复杂的水巧。从前出了任何事,本都是由她伴在身边。今日青鸾忽然避她不用,难免她心中生了疑虑。青鸾脸上浮出笑意,伸手便招了水巧过來。“你且留在这里,若傍晚仍不见我回來,便去请瑾皇妃出面。”

水巧这才疑云顿消,深深一福。“小主也要小心。”

时近五月,太阳远比先前要厉害很多。华薇宫距离皇后所在尚有不短的一段距离,紧走急赶,汗渍早已湿湿地贴着中衣,让人沒來由的心中泛起一阵烦腻。从前无数次走这条路都有苏鄂相伴,如今她不在,身边竟连个可信之人都沒有。想起來也真是悲怆。

好不容易到了朝凤宫,却见桂嬷嬷早已候在殿门外,皇后也是一早便算准了她会亲自前來。

然而也罢。青鸾心中笃定,索性一步跨了进去。桂荷亦是款款上前,迎着女子行了一礼。

“奴婢给小主请安。”

名义上虽是行礼,然而却不偏不倚地挡在了女子身前,意思已是再明显不过。“近几日娘娘总是头痛难抑,这会刚睡下,小主可切勿打扰了娘娘午休。”

“皇后娘娘日夜操劳,嫔妾实在不该无事讨饶。”青鸾面色依旧,笑意盈盈道,“但此番嫔妾前來确有要事,嬷嬷可否容我前去说上几句话。”

“小主这又是何必。您也是聪明人,不该为这等无果之事而烦扰啊。”

见她执意阻拦,青鸾也不急。“我也不过是有几句话奉上,既然娘娘身体抱恙,便请嬷嬷代为转达吧。”

她微微侧目白羽,那女子便立即会意地后退两步。桂荷显然是不曾料到青鸾会如此容易对付,一时间也只得站在原地听着她开口。

“不知娘娘可曾听过巨石相衡的故事。南山凌峰上原有相衡于一跷木上的两块巨石,多年來巍然不动。却因一日一石上无意中落了一只鸟而滚落山谷,碎为粉末。”青鸾顿了顿,凑近嬷嬷耳边呢喃道,“而现在这只小雀,还在空中旋着。只要娘娘愿意,它就永远不会落下來。”

她看着怔在原地的桂荷,掩面轻笑。伸出的一只手已被白羽稳稳扶住,便就此转身离去,再不提苏鄂之事。现如今朝凤凌仙两宫相衡,她知道皇后心里亦是又急又怕的。若不然,她也不会费尽心机想除去作为宸妃羽翼的自己。

只是皇后忘了,主动害人并非自保。只能让原本毫无反逆之心的人起了杀机。而这一次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能再坐以待毙。既然秦素月屡次针对自己,自己又岂有任人宰割的道理。

说到底,本就是她心思狭小,容不下人而逼得自己如此。

第捌拾玖章 姐妹双姝 1

青鸾的病來得毫无征兆。去了一趟朝凤宫,回來时便突然栽倒在路旁,不省人事。

白羽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手足无措。待到身为华薇宫一宫之主的昭贵嫔赶往流月阁时,一群小太监仍在手忙脚乱的进进出出。

这边才稍稍安置妥当,太医已被请了过來。昭贵嫔见此,也顾不得平日诸多礼节,连连吩咐道:“湘贵人如今正得盛宠,是皇上心尖尖的人,你们若医治不好就小心自己脑袋。”

太医们唯唯诺诺地应了,方上前去把脉。一群人皆默不作声,唯有昭贵嫔心急,时不时问上几句。却见那太医脸色愈发难看,连声音也不自主的弱了下去:“敢问贵人在此之前可曾去过什么地方,吃过什么东西。”

“小主一天都未曾进食。”白羽忙上前应道,“方才只是多走了些路。”

“你们小主身子不好,做下人的也不知劝一劝么!”

一时噤声,屋子里的宫女忙跪下请罪。昭贵嫔气急,只挥手让其与众人都下去,唯留了白羽和水巧近前伺候。她上前去唤青鸾,却见榻上女子双眼紧闭,面无血色。叫了几声仍沒有反应,便用丝帕按了按眼角,叹道:“这可如何是好。”

“湘贵人这脉象极弱,想必是有病历在身的,只是臣不知其中缘由,也不好擅下结论。”太医摸了摸头上虚汗,小心翼翼道,“依臣之见,还是告知圣上才好啊。”

“皇上正被政务烦扰,这……”

水巧见昭贵嫔面有迟疑之色,忙暗自捅了捅身旁的白羽。那女子亦会意,只做端水的样子匆匆出了门。

又细细诊治了些时候,日落时分,果然见皇上满头大汗地赶來。他一进流月阁便直奔床前,面上有掩不住的焦急之色,也顾不得坐在一旁的昭贵嫔,便急急唤道:“朕來了,鸾儿这是怎么了!”

太医跪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这一下午说是诊治无果也并不夸张,如若任由这样下去,湘贵人病危,他们恐怕也不得善终。

“朕早上來时还好好的,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裕灏心中恼怒,回身便呵斥道。

“皇上息怒。湘贵人的脉象极为不稳,像是服用什么药物所致。然而……然而旁边这位姑娘却矢口否认,臣一时也不敢妄下定论。”

“启禀皇上,小主今日的确因滴水未进而身子虚弱。只是……”白羽上前,郑重叩首道,“奴婢听说小主进宫前便患过急症,猜想也是有方可治的。”

天子眉头紧蹙,眼中似要喷出火一般:“药方在哪。”

“苏鄂姑姑大概是知道的……”

“她人呢?叫她过來!”

白羽支吾不言,只偏头看了看水巧。岂料水巧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了几分哽咽道:“姑姑她……她如今尚在朝凤宫。”

天子眼神陡然凌厉起來,却只是默默握住了青鸾垂下的手腕,那冰凉的触感,激得他心中一冷,再开口已是含了几分不可抗拒的意味,沉沉道:“传朕口谕,即刻让皇后把人带到。若办不到,便让她脱簪來见。”

空气几欲凝结成冰。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然而皇上下了这样重的口谕,可见湘贵人在其心中之重。昭贵嫔见太监领了旨出去,忙上前宽慰道:“皇上放心,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事的。”

那男子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青鸾苍白的脸颊。她不能死,,这是他心中此时唯一的想法。上天可以有许多办法惩罚他的过错,然后唯独不可夺走面前的女子。

还是说,他做的错事太多,一定要经受这样的生离死别之苦。

从懂事之时斡旋于太子之争,到后來太后夺权他忍辱负重。无论是兵临城下命悬一线之时,还是诸王作乱以下犯上之时,他从沒有怕过。

不,仅有一次。那便是面对阿瑾冰冷眼神的时候。那个女子与自己决断的时候,他曾一度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牵绊得住他。然而自凌仙宫见到青鸾的第一眼起,他便认定这是上苍赐给他的补偿。

他将青鸾从宸妃身边调走,又安排了那样一场盛大的晚宴将这个女子献给自己。他以为凭这双打拼天下的双手,他也同样能再次创造出一场最美的爱恋。然而面前之人,这个看似沉静实则内心如火的女子,在初次承宠的那个晚上竟然拒绝了自己。

后來青鸾曾有那么大的转变,他也并非沒有怀疑过。然而总是宁愿再相信一次,相信她是会慢慢爱上自己的,只要拼尽全力给她幸福,她终会回心转意。

所以青鸾,无论如何,朕不想让你死去。

紧闭双眸的一瞬,听到门外高昂的嗓音报道:皇后驾到,,!

他还未收起眼底的凉意,身着大红锦袍的皇后已缓缓步入。那女子眉眼温顺,即使明知天子下了那样重的旨意,仍然不见丝毫失态情绪,反而端得一代贤后的祥和。

“臣妾见过皇上。”

裕灏也不欲多言。“可带了人來?”

秦素月假装沒有看到皇上冰冷的眼神,她转身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人拖着奄奄一息的苏鄂跪在了面前。那女子虽已换洗干净,然而仍然能闻到血的气息,她支撑着身子行了一礼,一旁的白羽与水巧却已止不住惊呼。

天子双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细线,冷笑道:“皇后干得好啊。”

“臣妾只是略施小惩。”她避过那样刻薄的打量,强作无事道,“苏鄂,还不给你家贵人看看清楚。”

苏鄂得了旨,一瘸一拐地向床前走去。水巧扑身上來扶住女子,将她搀至床前。苏鄂每走一步都痛得冷汗直流,这些她们看在眼中,却忍在心里。

“小主……”苏鄂俯在床边,微声叫道,却不见女子有丝毫反应。于是笃定道,“小主这是旧疾了。请取人参二钱,白术一钱,干姜一钱,另半夏三钱以水煎服方可入药。”

第玖拾章 姐妹双姝 2

“快去!”裕灏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现在就见着女子服下药去。又见苏鄂一副虚弱的样子,方道,“你们,也给她诊治一下。”

这话便是对皇后极大的苛责了。那女子坐在稍远一些的镂花雕空红木椅上,见屋内人皆是手忙脚乱,天子一心只在青鸾身上,心中自有些不悦。然而这么多太医在场却也对她束手无策,可见装病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说她这一病來得及时,來的自己措手不及。

小太监刚捧了药上來,却被裕灏一手接去。那男子本是九五之尊,却如同做惯了这些事,细细吹拂,待到温度恰到好处了,才一勺一勺地喂下去。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连一向平心静气的昭贵嫔都有些坐不住,更何况身边的一宫之主。

那碗药被一滴不剩的喂下去后,天子也遣散了太医。他坐上前一步,索性怀抱青鸾,神态微微和缓。这种莫名的熟悉感忽然让他感觉心安,若是青鸾从此不再醒來,也许自己也会这样一直不肯放手吧。

“皇上已经操劳一天了,不如交给臣妾和昭贵嫔吧。”

“不必了。”男子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一个晚上都等了,朕不在乎这一时。”

水巧上前为主子们斟了茶,又将茶盅双手举过头顶献给天子,尚还腾升着热气,宵夜便已一并传了上來。这便是留客之意了。

裕灏呷了口茶,将茶杯放回托盘中,方抬眼看向皇后。“朕倒是另有一事。朕虽不知青鸾身边之人犯了什么大错,不过念在她衷心一片,可否请朕的贤后宽恕这一次?”

“臣妾不敢。”秦素月忙行跪礼,“臣妾原本也只想小惩大诫,不想这些奴才们擅自揣度臣妾意思,下手沒轻沒重。”

她这样一跪,屋子里的人也便随之哗啦啦地跪了一地。气氛再次肃然,她也不等天子开口,兀自劝道:“只是皇上今日实在劳累,太后若知道定会发怒,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尽……”

“朕说了不回去!”

“皇上……”怀中突然传出微弱的声音,紧接着芊芊玉手便已握住天子的衣角,“皇上怎可如此任性。”

“鸾儿,你醒了。”

众人一惊,皆探头看去。苏鄂正在外面上药,听得动静便赶紧进入房内。尚还卷起的袖口处露出宛如毒蚣般瞩目惊心的伤痕。青鸾眼见如此,刚刚醒來的头脑立刻如冰水浇过,清醒无比。

她眼神含一丝怨毒,却见皇后依旧坐在一旁悠哉地饮茶。复又缓了一缓,埋头进天子怀中,声音细弱蚊鸣:“皇上,嫔妾此刻乏得很。”

“那你好好休息。”见她醒來,皇帝心情也愉悦了不少。他轻轻起身,为她掖平了被角,“待你精神恢复了朕再來看你。”

然而青鸾却沒有立时安睡,她挣扎着起身,又在旁人搀扶下缓慢踱到皇后面前,规矩地行了大礼。秦素月显然吃了一惊,放下茶盏去扶她,却暗暗察觉那女子使了力气不肯起身。

“湘贵人,你这是做什么。”

“嫔妾一來是感谢娘娘今日肯如此相助。若非您带了苏鄂來,嫔妾恐怕再沒有机会伺候皇上。”她抬眼,微笑着的脸庞散出的却是危险的气息。“二來是为苏鄂得娘娘如此宽宏处置而谢恩。嫔妾知道她说话有时难免会有一言半语冲撞了娘娘,嫔妾今后定当严加管教。”

“本宫并……”

“行了鸾儿。”天子打断皇后要申驳的话,将女子打横抱起安放榻上,“若只是一言半语让皇后不悦,身为一宫之主也该大度一些。你做的够了,接下來只该好好休息才是。”

她浅笑着应了,拉高锦被合身而眠,却看着众人纷纷退去的背影兀自微笑。她知道,帝后之间琴瑟和睦的戏怕是再也演不下去了,她甚至无需多做什么,只要让天子见到秦素月的本來面目便足矣。自会有人踏着她铺的这条路将皇后送的更远。

她不想害人,更不想任人刀俎。苏鄂若非为了她这不争气的小主,又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小主,您为了奴婢一条贱命,竟服了止息丸。”待人散去,苏鄂俯身在床边,只忍不住的流泪。

青鸾睁开眼,半笑半哀的眼神中更多的是倦乏。“若非如此,她怎肯轻易放过你。那些太医毕竟不是吃素的,只怕皇后到來之前,早已有人看出來了呢。”

“可是……可是那东西极伤身子,皇妃也曾叮嘱过,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服用。”

“已是万不得已了。”口气忽然变得有些释然,仿若抓住了黑暗中的一丝光,女子的眼神骤然有些发亮,“苏鄂,我不会再一味躲避了。那样,根本谁也保护不了!”

苏鄂已是泣不成声,然而刚要开口,却听到门外传來白羽的声音。“水巧姑娘,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一瞬间惊诧,苏鄂忙对上青鸾的目光,却见不知何时,面前的女子如同换了个人一样,视线凌厉地顶着门外那一闪而过的黑影,低声道:“她……怕是留不住了。”

翌日,朝凤宫差人捎了话來。仍旧是桂荷,捧着一只打造精巧,却锋利无比的白羽箭來,说皇后转告湘贵人:“倘若有惹人嫌的雀落在了不该落得地方,本宫就只管用这支利箭将它射穿。”

旁人皆吓得花容失色,然而青鸾却是笑着收下了。她早知道,以皇后的心性,根本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这两次她都因一个贵人而栽了跟头,这种耻辱又怎么忍耐的下。

然而这件事后,虽说是百般好药用着,但毕竟是伤了身子,调整起來也破费时日。

苏鄂因脸上有伤,近一段时间便不再让人前人后地服侍青鸾了。倒是忙了白羽,太医院华薇宫两头跑。皇上每日午后必会过來小坐半个时辰,每每此时青鸾便有意无意地让水巧去做些旁的,而这种刻意的疏远那女子也自然察觉到了,近來便愈发消沉。

第玖拾壹章 姐妹双姝 3

这日晨起,青鸾觉得身子舒适很多,本想着去熙宁宫谢过之前贤妃解围之恩,然而方梳妆完毕,白羽便敲了门进來,传话道:“小主,宸妃娘娘派了人來请您去凌仙宫叙事。”

她望一眼窗外,只低低应了。“且待我更衣。”

苏鄂便取了件缕金月牙白穿花的段裙來,那轻微的色泽与深春之意相应,无端透出一种灵动的美。去见宸妃本也不宜过于张扬,这件却是刚刚好。

“宸妃娘娘动作倒是快。”苏鄂为她抚平下摆上的纹路,正了正领口对襟的双蝶。

“无妨。”青鸾对镜道,“你如今也不便出行,就在宫里等我吧。”

“容奴婢去叫白羽。”

“不必了。”女子伸手拦她,“让水巧陪我去就好,也不能总是冷落了她。”

水巧疑心已起,她是看得出來的。任由这样下去终究无法共事,且毕竟让她陪同去见一见宸妃也是无害的。

出了门,见水巧已在候着了。天气虽乍暖还寒,人却已比之前多了许多。沿径小路净是三两而过的宫女,桃红的宫装,颇觉生气勃勃。青鸾信步走着,然而和水巧之间却突然沒了话。想到不过半年之前自己也是如她们一般匆匆,那时哪有如今的雅致去欣赏满园美景。

一时叹息,忽然听到不远处百馨园中传來阵阵悠扬的琴声。自从上次瑾皇妃一曲广陵散后,这样高的琴艺,已是许久不见。宫中空有千百乐师,然终究是落了俗套。她一时兴起,开口道:“去那边看看。”

满园桃花清香,是开到花事近散的奢靡之气,入眼之内皆是粉云相织一片。偶有一两朵花瓣随风落上肩头,更觉得无比惬意。琴声欢愉,不间断地传入耳中。青鸾虽不精通古琴,却也知这弹得极好。复又分径穿柳而过,见桃树稀疏之处依稀立着两名妙龄女子。

一人身着烟紫色串珠波浪纹的锦服,翩翩起舞,看时只觉得那女子身段玲珑舞姿曼妙,不禁神醉。还一眉眼略显成熟的女子,穿一条鱼白底绣浅紫合欢花的百褶长裙,卧坐于桃树之下,优雅弄琴,传出畅音空灵。看这装扮显然不是一般宫人,青鸾暗自叹道,她病了这些日子却不知宫中何时添了两位新人。

她方立定,一曲才渐渐收音。弄琴女子抬头最先看到青鸾,忙携了一同起舞之人前來。那锦衣女子生得俏丽,一双杏仁大眼好奇地扫视着青鸾,转头向身边之人毫不忌惮道:“姐姐,她们是谁。”

“嫔妾系浙江总督罗夫成之女罗语馨,此为妹妹罗语莹。”抚琴女子显然更为谨慎,虽是刚刚入宫,礼数却丝毫不差。“看您服侍,想是贵人无疑吧。”

“这位是湘贵人。”水巧回头低语道,“小主,她二人便是日前进宫的‘妙艺双姝’。”

“嫔妾等初入宫廷,礼数不周之处,还望贵人海涵。”罗语馨说着已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倒是身边被唤作罗语莹的女子显然沒有姐姐这般懂礼,嬉笑道:“湘贵人?是不是近來极受皇上宠爱的贵人姐姐?语莹一直想见上一见呢。”

“语莹,休得无礼。”

“不妨的。”青鸾微微一笑,伸手扶起面前之人,“妹妹天真率直,我倒是喜欢得紧。若是有空,定要來流月阁坐坐。”

罗语馨面有惶恐,“得贵人如此青睐,嫔妾替妹妹谢过了。”

“贵人姐姐待我一个小小答应都如此温柔,怪不得皇上如此喜爱。却不像皇后娘娘,总那般严厉,吓得语莹常常不敢出门……”

“语莹,你说多了。”

那女子赶忙捂嘴,却是偷偷冲姐姐挤了个鬼脸。青鸾听他们提及皇后,不免多说几句。“妹妹现在莫非居于朝凤宫?”

“回贵人话,嫔妾姐妹本定于熙宁宫。只是如今贤妃娘娘安胎喜静,这才暂居朝凤宫。能时常目睹皇后娘娘尊容,亦是嫔妾们的荣幸。”罗语馨始终恪守礼数,不敢抬头直视青鸾。她如此这般,那做妹妹的却只是一味笑嘻嘻的,毫不忌惮。

“既如此也好。那么说定了,改日妹妹一定要來我那里。今日尚还有事,便不多说了。”

罗语莹见青鸾要走,忙道:“那姐姐切莫忘了语莹。”

她自是笑着应了。虽因这两姐妹耽误了些时间,然而气氛却沒有之前那么尴尬了。水巧扶着青鸾走出了些距离,这才道:“小主方才所见是新册封的谧答应同灵答应,二人是此番治理水灾的功臣之女,即使是在京城内也小有名气。”

“刚进宫便赐了封号,可见皇上是真宠她们。”

这话说起來虽意义不明,青鸾却笑得一脸祥和。水巧一时也摸不透她是喜是气,便另找了话題道:“奴婢见谧答应知书达理,又气度非常。现在尚不知是敌是友,小主定要留心。”

“这便是你错了。”女子不动声色,眼中却划过一丝笑意,“她虽看起來端庄不失身份,却仍带着初入宫的胆怯。倒是她那个天真率直的妹妹,虽做出一副懵懂之态,语句里却极尽讨好。知我与皇后不睦,便显出倒戈之意,如此心意甚为缜密。”

她看了看身边瞠目结舌的水巧,轻笑道:“这宫里看人,不能凭眼,要用心。”

话一出口,却连自己都有刹那间失笑。何时开始自己已懂得如何揣测人心了。那个从前最易轻信他人的青鸾仅仅在后宫中生存了一年,便消失无踪了么。

是的,用心看。

然而越用心,便也越容易伤心。从前是看不透,而如今却只希望自己看不见。

“奴婢谢小主教诲。”身边水巧的声音听起來竟有些哽咽,“只是奴婢之前还以为小主对水巧心怀芥蒂,沒想到您却还愿意把这些事同奴婢讲。”

青鸾一怔,心中涌起一股酸涩之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轻叹一口气:“你多想了。”

第玖拾贰章 姐妹双姝 4

说话间已到了凌仙宫,仍是那日见她时走的偏门,然而如今已不觉得有什么了。她二人的关系其实早已昭然若揭,宸妃却还是要这般留心提防,想她这样机关算计,不知最后是不是也会把自己算计了进去。

“小主小心。”青鸾刚要推门,却被水巧护在身后,“这院门年久失修,开关之间总会簌簌掉落沙石,小主仔细衣裳。”

她伸手推开,果见檐上积土纷纷掉落,自己虽然站在水巧身后,却仍觉得尘土飞扬,难受得紧。待这一阵过去,水巧便识趣地留在了门外。青鸾并不作声,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院门关合的一瞬间,她眼中浮现出不易察觉的凉意。

再见到宸妃,她仍然是那副雍容华贵的样子。此时抬高了下颚斜睨着青鸾,却又在天子面前乖顺的像只猫。原本一笑倾城的容貌已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她偏偏还有多面性情,懂得处处逢迎。

青鸾在见她的一瞬间,忽然想起苏鄂曾经的忠告,,与蛇共事,终会被蛇所伤。眼前之人并不是沒有置自己于死地的心思的,只是为了那一天不会到來,青鸾定要拼尽全力护全自己与身边之人。

“湘贵人让本宫好等呵。”

“嫔妾來迟,还请娘娘不要怪罪。”她神色依旧如常,照行了大礼。

宸妃指尖一点,示意女子坐下來说话。刚有侍女看茶,她便斜着青鸾笑道:“皇后这次还以为抓了你个正着,不料却出这样一场闹剧,想必她是恨毒了你吧。”

青鸾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却只做无事,淡淡垂眸道:“一切全赖娘娘庇护。”

“本宫做的事情不足挂差,贤妃却真真帮了你大忙。”她抬眼媚笑着,本如花的容颜却让人觉得无比阴寒。“所以本宫想着,也要替你好好谢一谢贤妃呢。”

青鸾端茶的手无端一颤,险些倾了茶汤出來。贤妃怀胎五月,早已过了风险期,然而天灾不比人祸,邢嫣蓄意已久,看來今日终于要下手了。

她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慌乱,只是试探道:“娘娘,贤妃怀得的毕竟是当今天子头一胎……”

“本宫自然清楚。正是如此,才有人比本宫更急着害死这个孩子。”宸妃脸色骤然一变,手中瓷杯与甲套相触之时,发出了异常刺耳的尖锐声响。“本宫只是想成全那人,你明白么。”

青鸾猛然抬头,看向宸妃的眼神也不觉谨慎起來。“娘娘是想,把这一胎交予皇后娘娘周全?”

“她近水楼台先得月,自会早早的显出原形。”

“但皇后绝不会如此鲁莽行事。”虽这样说着,青鸾心中却也明白,,以邢嫣的城府來说,她怎会料不到这点。但恐怕她筹谋的并非皇后的愚蠢,而是栽赃嫁祸。

这毕竟,是一石二鸟的妙计。

“你错了,湘贵人。皇后她不但会这么做,而且会想尽一切办法尽早下手。本宫和她共处了那么多年,早已对她了如指掌。”见青鸾眼中仍有戒备之意,宸妃反而轻笑:“这样,本宫答应你,绝不会伤了贤妃腹中胎儿。只要我们一发现皇后有害人之心,便立即行动。她要做那螳螂,本宫便做只黄雀,可好。”

事已至此,已容不得青鸾有半点犹豫。她的任何迟疑,都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宸妃既然决定了一件事,便不会善罢甘休。自己唯有从中周全,才能让一切向着最理想的方向发展。

“若皇后不除,待本宫有了皇儿,你怀了龙裔又怎么办。湘贵人,孰轻孰重,你可要分得清楚呵。”

她终于肯首。“娘娘想让嫔妾做什么。”

宸妃见她应允,眼中更添几分笑意。那笑靥恰如三月盛桃,美不尽收。“妹妹无需过多忧心,只待本宫向皇上提议后,你多多声援便足矣了。”她微微向后靠上鹅绒玉枕,目色流转,眉梢之间仅是妩媚之色,“妹妹的话,皇上定会听的。”

青鸾起身,面色隐隐有不安。“嫔妾定会竭尽全力,只是也请娘娘务必记得所允之事。”

她无需抬头看邢嫣,也知那女子此刻定是心中发恨。这一局之难,恐怕已非自己能够掌握的。既要留意皇后动静,又须谨慎护住贤妃一胎。而即便当真东窗事发,宸妃也从始至终都是局外人。如若被她发现自己怀有二心,这场烈火也许很快就会因风向的转变而烧向自己。

毕竟她只是贵人,无足轻重的一人。

“妹妹只管放心去做事,若想处处提防,怕是要面面皆失呢。”

青鸾心中一惊,却沒有半分流露。只应了:“嫔妾并非敌我不分之人,更何况我与娘娘,本就是一条船上的。”

“如此甚好。”邢嫣不急不缓地呷一口茶,“那妹妹便回去敬候佳音吧,本宫不强留了。”

行礼告退,一出门却正看见水巧向园内张望。她心思发紧,只道这熙宁宫暂时是去不得了,需找个办法支开她。这样想着,脸上不自主地露出倦意,懒散地搭上一只手在女子伸來的胳膊上,吩咐道:“今日还是回去吧。”

便又是一路无言。

青鸾暗自唏嘘,如今与水巧一起,哪怕只是一盏茶的功夫都是一种煎熬。她看着水巧那从始至终率直的眼神,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样的她会在背后用尽心机,步步为营。青鸾当真怕哪天自己矜持不住,要当面质问出來。

这样的日子,何时算完。

而正值青鸾为解救苏鄂忙的焦头烂额的那两天时,她听说裕臣主动请缨率朝廷三万兵马出城平复叛乱分子。这些自天子登基以來就从未真正断绝过,而皇帝也从未派出自己手足去应对这些不成气候的角色。

如今天下趋于平稳,裕臣却在此时请战,显然不是形势严峻的问題,怕是因了自己的缘故吧。她二人之间的关系已十分尴尬,若裕臣仍逗留宫中,难免不会再生出那等事情來。此番离京,他亦是为了不争气的自己。

他这一走,却不知何时再归來。青鸾也知必须在这段时间内于后宫站住脚。眼下,尚有更为重要的事,一件件压上心头,已是容不得她犹豫了。

“小主回來了。”一进流月阁,便见苏鄂正立于桃树之下迎接。青鸾心疼她旧疾未愈,一开口便有几丝不悦:“不是叫你安心养伤,怎么又出來了。”

“奴婢哪里闲得住,也成巧,宫里刚送了些东西來,小主且进屋一看吧。”她说着扶过青鸾,腕子上却暗暗加了些力道。青鸾一抬眼,正见她眉头微蹙,心下已是了然。只转身吩咐道自己要小憩一会,旁人不得打扰。

掀开珠帘,内个却还立了一人,正一副彷徨的模样,,正是方才沒见到人影的白羽。她见青鸾回來,忙跪行了一礼。苏鄂看她一眼却不言语,只是抚着青鸾坐定,一手启了茶盏为女子呈上。见院外沒有人了,方才压低了声音道:“小主可知,今儿个白羽碰到谁了。”

坐南朝北的书房即使在正午十分也昏暗的不见半丝光亮。

有人却正稳坐于阴暗之中,面前昏黄的羊皮纸散出点点浓墨的气息。以狼毫勾勒出的辽阔山河正展示着这片天下有多么富饶。身形有些臃肿的男子起身,点燃了案牍之上唯一一支即将燃尽的蜜烛,忽明忽暗灯光映照在他毫无生气的脸上,,然而就是这样一张脸上,却写满了贪婪与欲望。

虽然是书房,却全然不见笔墨纸砚,取而代之的是身后各种形态的陈旧兵器陈列成排。他正欲坐回案前,却忽然见一丝银光破窗而來。

男子眼神一凛,整个身子如同巨大的陀螺般旋转起來,断箭擦着一层乌紫官袍钉入墙中,电光石化的一瞬间,却未发出一点声响。

即便如此,门仍是被训练有素的死士猛然撞开,一身着甲胄的年轻侍卫佩剑而入,惊道:“庄贤王!”

当今圣上的三皇叔,被称作庄贤王的男子大手一挥,极快地取下了短箭钉穿的纸条,,洛河不行,芷道疏守。简短的八个字,却道破了朝廷的兵力布局。庄贤王仰天大笑,那字条瞬间便在火苗之下燃为灰烬。

“夺桑,叫我们的人改行山路芷道,务必绕开水路。”

“可是……”那侍者面有迟疑之色,“仅凭这字条便相信该人,是否太过轻率。”

“轻率?”庄贤王骤然止住笑,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竟生生带出一股杀气,“本王若说是龙奕黑子里出了叛徒呢。”

夺桑眼中大惊,立于庄贤王面前竟失态地答不上一句话來,许久才缓和了发白的脸色,低头重重应道:“属下遵命!”

蜜烛忽然熄灭了光亮,书房内重又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墙上的利器泛着细微的银光,投入庄贤王眼中时,却如沒入幽冥之中,霎时了无踪迹。

第玖拾叁章 扑朔迷离 1

“绘云?”

燃着瑞瑙香的阁内,有淡淡轻烟袅袅而生。青鸾倚坐在软榻之上,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中翠玉打造的茶匙,细细玩味着白羽方才所说的话。

“千真万确。奴婢也是觉得蹊跷才偷偷跟了上去,她一路掩掩藏藏,最后把一兜东西埋进了后花园的假山下。奴婢趁她走后,偷偷挖了些出來。”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放手帕,小心翼翼地打开给青鸾看。

方帕上碎屑之物形似木屑,却也看不出有何端倪。青鸾只用手捻了一点,并沒有怪异之味,偏头对苏鄂道:“你在宫中多年,可曾见过这种东西?”

“未曾见过。不过奴婢听说绘云是被贤妃从浣衣局带出來的,一直服侍在贤妃身边。此番这样鬼鬼祟祟,也怕是受人指使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这样说來,我倒是想起曾在凌仙宫见过她一次。”青鸾擦拭干净手,冷冷笑道,“她若至此还心怀鬼胎,便当真是留不得了。苏鄂,你且去找上次为你诊治的方太医來,就说我有话问他。”

苏鄂应了,却有些犹豫之色。“恕奴婢多嘴,方大人那日已看出小主是服药至此,为何小主不但让他替奴婢诊治,还如此信任于他?”

青鸾却笑:“正因如此,我才要用他。方大人年纪尚轻,却是聪明人。他不仅看出來了,还要让我知道他看出了却不上报,这便是有投诚之意,你且放心去吧。”

那女子一顿,已是安下心來。此时正是传膳十分,宫里人來來往往,倒也沒人发现苏鄂与白羽刚从阁内出來。只是刚走了沒几步,白羽便与端着瓷盆,迎面而來的水巧装个满怀。

她吓了一跳,慌忙赔礼道:“我一时慌忙,沒撞坏你手中之物吧?”

“不打紧的。可是小主出了什么事?”

“是姑姑突然有些发热,小主放心不下便吩咐我去请太医來。”白羽浅浅一福,“那我先走了。”

身后的女子本稳如春风的笑靥忽然失了颜色,看着白羽的身影,眼神竟蒙上了一层阴霾,恍如天际那倾盆的雨帘。

不多会功夫,方太医便携着药箱匆匆而至。被带入阁中之时,青鸾已屏退了所有下人。白羽奉命守在门口,屋内只有苏鄂正服侍在一旁,用凤仙花替青鸾细细染红指甲。

青鸾抬眼,不等來者行礼,已提前道:“大人不必拘礼,请坐。”

说是诊治,然而面前之人哪有一点身患急症的样子。太医心中了然,从容落座道:“小主可是有事所托?”

“跟大人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很是省力,其实这次只是想请大人分辨一些东西。”话毕,丝帕已被呈至太医面前。那男子挽起袖口,将团状物捏碎问其气味,如此反复斟酌,却仍不能断言。方要用舌尖尝试,却被苏鄂开口相劝:“大人,这其中怕是有伤人之物,还是谨慎为妙吧。”

“回贵人。”方太医起身,作揖道,“臣只觉此物材质甚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究竟为何物。还望贵人允许微臣将此物带回一试。”

“怎么,竟连大人都分辨不出?”青鸾柳眉深锁,神情凝重。她本以为无非就是麝香一类,原不想这次倒是小看了宸妃。可见为了这一箭双雕之计,她也是下了大工夫的。

正说着话,白羽便进屋禀告道皇上有旨请青鸾过去有要事相商。女子心头一紧,不祥之感愈发严重。宸妃行事迅猛,事到如今,她也只有硬着头皮迎上去再做打算。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慌不忙地应了下來,方太医则由苏鄂送出了流月阁。

原以为皇上有要事相商,必是在御书房相谈。却不想董公公一路带过去,竟是朝凤宫的方向。青鸾心中有疑,临近宫门,忽听琴声悠悠,宛如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让人觉得莫名清爽。琴技如此高超,也定是那日的谧答应无疑了。

她抬头看去,天际暮色分明,朝凤宫三个镶金的大字迎着夕照金光流转,华丽万千。她仿佛倏地便明白了,,裕灏让这两个答应如此得宠,又偏偏安置在皇后身边,不过是一种报复。他也知皇后善妒,便成心给她闹得天翻地覆的机会,只等最后收拾全局。

至此,大抵情谊已绝。她若真借宸妃之手除去中宫之主,想來亦是帮了裕灏一个大忙。

只是……他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激怒皇后,除去本身的计较,是否也是为了给正在风头浪尖上的自己建造一道厚实的防护墙。裕灏的心思,她从來是猜不透的。有人说君心难测当真说得一分不差。然而纵是如此,青鸾知道他是有真心的。无论这份感情是否与瑾皇妃有关,她都切实地拥有这份爱护。也因此,她虽无以为报,却至少要保住他第一个孩子。

“贵人,请。”

宫门大开,里面却是一派和乐景象。天子在苑中摆宴,手中酒樽倾洒的玉露凝如练白。这宫里所住的妙艺双姝皆非妃嫔装扮,穿的颇为随意。谧答应卧坐抚琴,长发绕指,乌黑如云。灵答应歌声正亮,偎坐天子身边乖巧如猫。

见青鸾到來,灵答应便先一步跑了过來,拉住她亲切道:“姐姐可是來看语莹了?”

“鸾儿,过來坐。”天子显然心情大好,略一招手,示意停下來行礼的谧答应继续抚琴。这场面哪里还有规矩可言,皇上本非昏庸之人,这样一來,倒更笃定了青鸾方才的猜测。

她却作不觉,只依依福身:“嫔妾见过皇上。”

“不必拘礼。”裕灏笑着看向身旁灵答应,“看样子你已经和她们见过面了?”

“姐姐对语莹照顾得很。”灵答应侧一侧身子,坐到青鸾身旁,抢先回道,“姐姐如此温柔,怪不得皇上喜欢。”

“朕可不只宠爱你鸾姐姐一人。语莹如此乖巧,又深得朕心,朕也寻个时机,一并晋你为贵人,同你鸾姐姐一同作伴可好?”裕灏同平日判若两人,这难得的温和倒让青鸾有些诧异。

第玖拾肆章 扑朔迷离 2

然而灵答应尚未开口,一边谧答应的琴声却是戛然而止。她抬起头,颇有些惊惶地看着男子,眼中并沒有女子争宠之间的妒忌,而是多了一些……凄哀。

一瞬间,青鸾还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眼,然而那女子已委婉道:“皇上,家妹才进宫不久,沒有任何功绩,怎能得此殊荣,这……”

“看看,”男子笑着揽过语莹的肩膀,“你姐姐这是吃醋了呢。”

“姐姐才不会呢。不但姐姐不会,贵人姐姐也一定高兴语莹前去就伴。”

这边的灵答应句句讨巧,青鸾却全然沒有心思去应对。她只是禁不住好奇,为何那女子竟会目流哀色。这样的感觉她自己也曾经历过太多,断然沒有看错的道理。

其实直到目前为止,这姐妹二人依靠谁进宫她仍不清楚。这宫里,任何一位主子都有栽培自己人之心,只是她二人如此聪慧貌美,那人也定当是有极大的信心不会被反噬才如此行事。

青鸾目光轻移,已是盈盈笑道:“谧答应不必如此惊慌,在宫中能讨得圣上欢心,本就是大功一件。何况若妹妹当真能搬來华薇宫,也能聊以慰藉寂寞之情呢。”

一旁董公公看出君上心意,这会已传旨六宫。她的殊荣可远比青鸾一点一点擢升到贵人之位要大得多。灵贵人侧身一笑,已举酒言欢道:“语莹知道,即使语莹搬到了华薇宫,皇上的心思也肯定全在姐姐身上。”

天子浅酌几杯,这才看一眼青鸾。“其实语莹搬与你同住也好,今日宸妃同朕提起贤妃临盆之日不远,该交由皇后看护,朕便同意了。如此一來,熙宁宫唯留一个知书达理的谧答应,朕也安心。”

青鸾蓦然一惊,表面上却仍噙着笑为天子斟酒。“只是如此一來,皇后娘娘本为六宫之事所劳,现下岂非更为操劳了。”

“她是皇后,这本也是她职责所在。”提及结发之妻,那男子眼中竟无一丝爱怜之意,“倒是鸾儿,皇后如此对你,你却还处处替她着想。”

“嫔妾沒有皇上想得如此贤良,只是皇后娘娘不过是依律办事,并非针对嫔妾一人。”

“那你认为,这事可是妥当?”

青鸾手悬中空,清酒映着夜光,散出醇香的诱人气味。她眼睑微垂,踌躇之间,却已听到自己的声音毫无温度地响起:“这样一來,倒也能令后宫安心。”

天子大笑起來,似是甚为满意。夜幕降临,四周忽然寂静下來了一般,空留琴声飘扬,抒发着难以言喻之情。青鸾不禁多饮了几杯,她看着身旁女子姣好的面容,沉沉叹息。

翌日,青鸾刚刚醒來之时,便听闻新封的灵贵人已经搬进宫來了。

白羽说她拜见完昭贵嫔后,便一直虔诚地站在门外等着见青鸾。她二人本同是贵人,如此于礼不合,青鸾便忙换了衣服,迎她进來。

灵贵人依旧是一副活泼的样子,丝毫沒有端起贵人的架子來。她见了青鸾,脸上皆是欣喜,二人握着手坐下,她只一口一个姐姐甜甜地叫着,很难不让人喜欢上这样乖巧的女子。

灵贵人倒也并非有什么要紧事,只是让青鸾帮她选了几匹成色好的布料裁制新衣。二人看來看去,也只是挑了一匹绯色,一匹水清的绸缎。罗语莹总是那样欢欢喜喜的,不自主的便会让人觉得,只有暖色的衣裳才衬这样的可人。

其实,即便洞悉出这女子仍有自己的算计,于青鸾來说也并非威胁。她是谁费心思安排进宫的,日子久了也自然能够看出端倪。而只要她并非针对自己而來,想方设法讨皇上欢愉又与自己何干。

昨夜酒醉将醒半醒之时,她也曾扪心自问,见裕灏这样宠爱罗语莹,自己是否存有妒忌。然而深思许久,她才惊诧于这么久了,自己对裕灏却依旧沒有所谓的恋慕之情,若真说与从前有何不同,便是多了些感激之心吧。但她亦不会忘记,无论怎样,裕灏毕竟是他的夫君。

这一早上便在同灵贵人的说笑中过去了。刚送走了这样一位贵客,苏鄂便捎來了方大人的口信,说是东西查出來了。

那渣滓里面混了一种名为象胆的西洋之物,无色无味。平常人还能服用,且有养颜之奇效。但若怀胎之人误食其汁液,便会导致胎儿滑落。更重要的还会盆骨开裂,可谓惨不忍睹。这季节本沒有此等草生之物,方太医亦是怀疑有人凝练了其中精华,加入香料中。这配方本也无味,只是不易被烧成灰烬,因此才要每日派人來处理。他已着手调查此物來路,因事关重大,才假苏鄂之手将此物归还回來。

方太医已说的不甚详尽,种种阴毒由此可窥。青鸾听罢,只觉得气血上涌,重重闭上双眼。苏鄂心中亦是惊惶,想要开口相劝,话说到一半却又忽然缄默不语,想了想才道:“小主,其实奴婢有一点想不明白。”

女子正眼看她,示意她继续下去。

“绘云被调到熙宁宫也并非一天两天的事了,即是说她用药加害贤妃娘娘也有一段时日。然而这象胆如此之烈,却从未听说过贤妃腹中胎儿有何不妥,这……”

青鸾眼眶突突跳着,她伸手按了按,抬眼道“你的意思是?”

“小主不妨去熙宁宫走上一趟,奴婢认为有些事还需自己亲自验证为好。”

整件事或许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扑朔迷离的真相,也许探究到最后,亦是自己最不愿一见的。青鸾沉默少顷,终于道:“也罢,你便陪我去吧。”

贤妃怀胎时间愈长,反而愈发喜爱沉静。听说熙宁宫的宫人已被遣散过半,皇上也间或來过一两次,但每每只是小坐少顷。然而贤妃纵然这般拒人,因了她性情温良,又身份尊贵,所以即使疏落了这一段时日,也并不打紧。

她进门时,正见绘云在折桃树枝头的红花。她二人甚少这样迎面碰上,即使绘云见了她,多半也会寻由头离开。只是此时此刻,青鸾已刻意立于她面前,那女子吃了些苦头自不敢如从前那般狂妄,恭敬地行了一礼。

第玖拾伍章 扑朔迷离 3

至于从前信妃一事,她或许只是想投诚宸妃,寻个好出路。却不想那之后竟无人肯再收留自己,毕竟宫中的主子们都不是一身干净,谁敢要了这样一个卖主求荣的下人來。

“我们有一段时间不见了。”青鸾拂了拂肩上落花,风轻云淡地抬眼看她,“你在贤妃娘娘这里过得可好。”

“奴婢不敢劳贵人惦念。娘娘待奴婢极好。”绘云恪守礼节,始终不敢抬头回话。然而听她这样说,青鸾却只觉得一阵恶寒,怕是同这等忘恩负义的人再多说一句,她都要难以自抑。

于是对苏鄂使了个眼色。“我有件东西一定要交给你,但现在又要去见贤妃娘娘,便只好劳你同苏鄂走上一趟。”

绘云微微抬头,却见青鸾神色淡泊,只是隐隐之中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气势。如今的她哪里敢得罪这样一位正直盛宠的小主,忙不迭地点头回话。

青鸾兀自进了屋,彼时贤妃正坐在床头喝滋补的参汤。一旁服侍的怡霜见她进來,竟然止不住惊诧的脱口道:“湘贵人!”

她这样突然一呼,倒惊得贤妃连咳不止。青鸾何曾想到二人反应如此之大,忙上前坐到床边轻拍贤妃后背为她舒气,却见她面色苍白,手如冰霜,体寒至此怕也是极为痛苦。

“咳……这些下人也真是,怎么來了人都不通报一声。”

青鸾接过贤妃手中瓷碗,忙道:“听闻姐姐近几日不愿见人,妹妹是怕被回绝便擅作主张,姐姐切勿见怪。”

“这是哪里话。”她示意怡霜退下,又将棉被上移了两寸。本已春暖,她身上所盖却仍是一床冬被。屋里仍烧着旺盛的炭火,这其中种种布置,本不像一个怀胎之人应有的身强体健之象。青鸾心中隐隐担忧,只怕自己仍是來晚了一步。

“姐姐近來可曾请太医前來诊治过?姐姐身子本就弱,看着脸色却不是太好……”

“來过了,说是沒有大碍。”她勉强一笑,额上却有汗珠渗了出來,“只是这腹中孩儿越发不安生,日夜折腾本宫,近來也就不愿见人了。”

“姐姐怀胎辛苦,该好好补一补。”她说罢环顾屋中,却觉得燥热难耐,“这里闷热异常,姐姐怎么受得了,该少盖一些被褥才好。”

青鸾说着,便想帮她换一些轻薄丝被來,哪只刚一抬手,贤妃便面色惶恐的紧紧按住身下。这一个剧烈翻身,她竟也顾不得腹中胎儿了,几乎是高喊着“不必”便牢牢按住了青鸾的手。

然而纵使她动作再快,仍是暴露了身下一摊醒目的血迹。青鸾刹那惊住,低呼道:“血,怎么会有血!”她骤然抬头,却见贤妃凄艾下來的眼神,似乎是突然间就明白了前因后果,“娘娘,你竟來了葵水是不是!”

只听哗啦一声清脆声响,刚刚进门手捧茶器的怡霜愕然立于原地,一地瓷具摔得粉碎,还不等青鸾说话,她已一个跟头扑到女子脚下,呜咽道:“贵人……贵人您可不能乱说话啊!”

至此,她已知必是葵水无疑。贤妃体寒故才如此,这也是她忽然不见人的原因。正因为沒有真正怀上龙裔,所以才会对绘云动的手脚毫无察觉。也正因害怕行迹暴露,她才会故意在此时疏远后宫。

怡霜还想继续申辩,然而看到青鸾冰冷的眼神,却忽然间怕得说不出话來。

青鸾缓缓起身,定定地望着脚下的女子。

“假装怀胎,娘娘是不想活命了不成。”

“青鸾……”床上的女子忽然握住她双手,泪如雨线般砸湿衣襟,贤妃空洞的眼神里是一反往常的无助。“本宫也是为求自保才会出此下策啊。皇上信不过家父,已有除去之意,本宫原也只是想求这一时安稳,却……却罢不了手。”

怡霜已是苦苦哀求:“贵人,求求您不要告诉皇上。娘娘她还救过您的命啊!”

她还是第一次见贤妃哭得如此凄凉,总以为她坐拥妃位,又不树敌,在宫里本该是高枕无忧的,却也不想竟也会被迫至此。她虽一直想寻机会报答贤妃当日援救之恩,却无论如何沒有料到竟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怡霜见她不为所动,狠狠磕了几个头,央求道:“娘娘是什么样的人贵人您最清楚不过,若非迫不得已,娘娘她怎会用身家性命求得皇上垂怜。”

“娘娘。”青鸾骤然看她,只觉得眼前景象都幻成灰白一般。她紧咬下唇,一字一顿道,“娘娘本不该如此,纵使青鸾不说出去,娘娘也请好自为之。”

她再无可说之语,出了熙宁宫后,便觉得心跳起伏之快。见到阳光的一瞬,竟如久久被禁闭在黑暗中的罪人忽然见到了一丝光亮一般,如此渴望逃离身后那个世界。至此,怕是身边最后一块净土也消失殆尽了。

青鸾扶着浅灰的墙壁大口喘息,方才的心情仍沒有平息。忽然听到一声“湘贵人”,她缓缓转过身子,正是自太医院而來的方大人。“贵人脸色怎么这样不好,容臣……”

“不必管我。”她站直身子,眸子里透出心乱如麻的情绪正一点一点平复下來,“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凌仙宫果然沒有引进象胆的记录,那东西恐怕是从宫外带來的。除此以外,皇后娘娘却是一直用此物滋容养颜。太后的福寿宫也曾要过一些去。”

“呵,我能想到的果然宸妃也算计好了。方大人,此事切不可外传。”她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神一凛,冷冷道:“朝凤宫那里,这几日加大量送过去。”

此时已过未时。正值春暖,晒得人也仿佛舒了筋骨。难得久久沉于国事的天子得了空,这日正率诸亲王随行狩猎。自即位以來,苦于征战定国,甚少有时间來西郊外的狩猎场消磨,导致这里四处野草疯长,猎物也足足翻了一倍以上。

第玖拾陆章 扑朔迷离 4

裕灏此时跨坐一匹枣红骏马之上,马脖子上挂了黑丝绞银线的缰绳,油亮的闪着耀眼的金色,是一匹难得的矫健英武的好马。他接过宦官手中一碗烈酒,仰头喝了一大口,复又传给身侧整装待发的十三王爷。那少年却是毫不胆怯,举手投足之间竟有不失天子的帝王风范。魏姓兄弟几人控马成列,目光皆锁定在林深处隐约可见的活物身上。

忽然起风,林中沙沙作响。正在这春意缭乱之时,有女子之声饱含底力,高声扬道:“今日这一场定胜负,便让哀家好好看一看先帝皇子们的风范。”

一列骏马同时出发,马蹄声响震耳欲聋。坐在凉棚中的秦氏微眯双眼,手中烈酒映照她精致的桃花妆,恰如豆蔻年华,风采依旧。

天子驾马不知多久,身后随从皆被甩在极远之处,脱开了众人视线的他向着林深处策马奔去,但听耳旁呼呼作响,浅绿一片一片滑过视线。这种感觉他不知已贪恋了多少年,事到如今,仍是想念年少时驰骋沙场的那段岁月。

彼时他率兵而战,与敌首交锋数个回合,掉马追向河边之时,却意外地失了那人踪影,倒是从巨石后探出了少女的半个脑袋。

那少女身着浅衣,眼神空灵的仿若深山中的雪狐,她起身拦在马前,也不怕自己。“你可是大魏的将军?你载我上马,我指路带你去找敌首。”

那便是初遇阿瑾。从此以后,他不再厌烦飞沙走石的战场,再不躲避金戈铁马的人生。路遥马王,马革裹尸,在艰难的困境,都有女子一汪清水似的眸光凝望着自己。只是转眼间物是人非,如今的他又怎能寻到曾经的快意。

明明正值年盛,却已心如死灰。

天子策马立定,这里古木参天,几乎掩盖了所有外界声音。头顶一方碧色天空,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青苔盘树而生。忽听得一阵窸窣声响,面前不知何时已半跪一人,抬首之间,目光坚定,正是暗中替天子窥察作乱之人的承影。

“你起身说话。”裕灏并未下马,身后随时都可能追來太后亲信,他需时刻提防。“如今宫里不宜议事,太后近來盯得紧了些。”

“属下此番办事路上,也是遇到了不止一股的杀手。”

“你自己也要小心。”他急于问道,“裕臣那里如何。”

承影从怀中掏出信笺呈于裕灏,男子接过,只是迅速浏览了一遍内容,便撕碎信函道:“他说此番前行,并未遇到庄贤王的人马。”

“这不可能……属下之前明明察觉到水路有兵力暗中涌动的。”

裕灏闻言哂笑,“许是接到了什么消息便临时改了路线。”

“这……”

“无妨。”他似乎也并不在意被人摸透行动,“反正裕臣此次出兵,也并非是陪那些亲王耍心思的,就暂且由着他们去。相比之下,那件事朕倒是比较在意。”

“殿下放心,属下定当查明一切。”承影自然知道他口中之事,,皇家血脉,毕竟是马虎不得的。

“也只有以此才能掣肘秦氏一族。只是承影,这些年來辛苦了你一个人。若在从前,你还有个同伴可……”

“承影从來沒有同伴。”他忽然开口打断裕灏。玄衣男子周身散发出的凛然之意,本若九重寒霜一般让人逼近不得。他的语气笃定而毋庸置疑,裕灏尚未开口,远处忽响起细微的马蹄声。男子面色一沉,低声道:“属下先撤退了。”

不过少顷,果然有人追将上來,却见天子策马而立,一身蟒袍无风自动,神色竟是少有的肃穆。无人敢上前惊扰,他却自己拉了缰绳调头而行,低喝一声“走”,队伍立时便向着來路而去。

在此之前,朕一直以为你是无心的。

男子一身蟒袍高高扬起,冷风擦肩而过,他手中长弓连连发箭,每一支都足以沒石三分,如同面对最凶狠强劲的敌人。

然而朕看到了。

“皇上,小心,,!”身后侍卫见他如同发了狂,再顾不得枝杈迎面,他们奋力向前追赶帝王,然而哪里是裕灏的对手。忽然有云遮住太阳,林翳间骤然失去了光明,只听得到马蹄奔走的悲鸣。

你眼底转瞬即逝的寂寞。承影,其实,你也一样吧。

光线再次恢复之时,一行人已回到了出口。有侍卫将他和这一路打來的猎物

扔在马匹前,其余几位王爷亦是满载而归,此时都眉开眼笑的等着人來清点。先帝是马上定江山,射术于皇子间有不可言喻的意义。

有侍者上前当着众人面一一数清,然而走到天子面前时却停住了脚,面有难色地回头看了看年少的十三王爷。

“怎么了。”太后在凉棚中发问,声音不大,却足以使诸位王亲听清。

“回太后,皇上的猎物……和十三爷的一样。”

“十三弟年少有为,”天子忽然大笑几声,脸上尽是赞许之意,“本就不输给朕和诸位王爷。”

裕晟听闻,从马背上翻越而下,半跪于天子面前道:“皇兄谬赞,臣弟愧不敢当。”

“裕晟,你起來。”秦氏手持孔雀羽扇,端正地坐于虎皮椅上,“你这身功夫本就不失任何人,何必如此谦虚。哀家相信,若当初是你做了这君王,未必比你皇兄差。”

此语一路,场面遽然冷却下來,随之是一股轻易察觉的肃杀之气。诺大的狩猎场竟鸦雀无声,下人们已是白了脸,就连诸位亲王亦不敢多言,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皇上骤然阴沉下來的脸色。

秦氏嘴角尤挂着笑,依旧不咸不淡地对视天子,仿佛丝毫沒有察觉到气氛的突变。

“你说呢,皇儿。”

“太后娘娘,这……”一旁的董公公早已面无血色,忙磕头道,“皇位之事可不能妄论……”

“哀家是在和皇帝说话呢。”

众人皆知这对母子间隙颇深,而太后素來视十三王如同己出。如今形势动荡,她也屡屡有抬举十三王之意。但饶是如此,仍沒有这般当面针锋相对过。

“母后今日是乏了。”天子看一眼不敢言语的董毕,仍是和颜悦色道,“來人,扶母后回去休息。起驾回宫。”

狩猎之行便如此不欢而散,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皇宫行进之时,亲王之中竟沒有一人敢从中调和。裕灏拒绝乘辇,而是自己独跨一匹剽悍大马行在队伍最前方。车轮压过新生的草地,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队伍的后方,则是由双驾马拉动而行的金琉璃顶黑檀车。车厢四角悬墨玉占风铎,用银线流苏垂边,说不尽的华丽尊贵。

秦氏以手轻掀车帘一角。从她这个角度,刚好能瞥见队首跨枣色骏马的君王。她忽然心生感慨,仿佛还是多年前她随先帝外出狩猎,亦是这般仪仗。那时她尚无子嗣,心地也还如所有刚进宫的女子一样纯真。只是如今时过境迁,不想同样的一瞥,看到的却是不一样的风景。

御驾回到宫里时已近日暮,天子连晚膳也沒心情用便直接叫人传了青鸾來。这道旨意下的急,本以为皇上旅途劳顿,今夜必不会召人侍寝,毫无准备的青鸾慌忙沐浴更衣,等到第二道口谕來催时,她方才梳妆完毕。

一回身,却见灵贵人正倚着门框,巧笑地看着她:“皇上果然是极宠爱姐姐的,才一会不见便这般想念。”

她來不及细细品味女子话中的醋意,只是由苏鄂扶着出了殿门,笑道:“今日不巧,不能与妹妹闲话家常了,改日定当好好招待。”

那女子倒也不计较,一路将她送至轿子里,亲自为她放下轿帘。车辇踏着月光西行,斑斓似水的宫道上唯见春恩车渐行渐远。灵贵人站在宫门口,直到那些人渐渐脱离了自己视线,才恍然觉得有些落寞。大抵是从前不知与其他女子共享一个夫君竟是这般滋味吧。她慢慢回身,却见昭贵嫔正立于身后,儒雅地浅笑着。

灵贵人一惊,忙上前两步道:“娘娘,可是另有吩咐?”

这一夜,青鸾睡得极不安稳。

不知为何,一向沉稳寡淡的裕灏竟将自己拥得极紧,那双牢牢扣在她腰间的手直到后半夜也不曾松开过。这样入睡的男子,像极了沒有安全感的孩提,然而青鸾却不知道这一天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原也会这样怕。那么从前诸多个夜晚,他又是拥谁而眠。心底里的不安与悲悯在这个寂静的只有呼吸声的夜晚如杂草般疯长。她不能想象身为一代帝王,他孑然一人从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來时,究竟承受了多少。

若知道贤妃本沒有孩子,其实最伤心的该是他吧。倘若如此,还是不知道真相为好。

青鸾轻轻拂过他刚毅的脸颊,一时竟笑得有些无奈。

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夫君,是大魏年轻的君王。即使自己并不爱他,但其实,亦不过分讨厌他吧。

第玖拾柒章 落凤成鸡 1

不过几日光景,那日下午在狩猎场发生的事就已传遍朝野。

当日在场的人本就众多,又何况宫中从來不乏唯恐天下不乱者。虽然事情被添油加醋的传了出去,但无论如何,天子与太后之间恶劣的关系已是众所周知了。朝中局势每日都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变更着。

皇上先是以办事不力为名贬黜了太后手下一批近臣。秦氏的兵权早已在日月消磨中所剩无几,眼下大部分兵力都是他即位以來暗中栽培之人。之前天子对太后毕恭毕敬,也只是为了逐步消耗她的势力。这对母子已然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在天子清除掉她最后的羽翼之前,权欲熏天的秦氏定会发动一场骇人听闻的宫变。这种密谋,早已是不言而喻的事了。

也正因如此,年轻的帝王才会在暗中极力搜索秦氏不法之事。她曾依靠各种手段攀爬至今天的地位,一定有着见不得人的过去。事到如今,太后之位是断然留不得了。裕灏虽不能背负一个弑母的罪名,然而他对太后也并沒有所谓的母子之情。若非因着血浓于水,他亦不会忍受至今。

而他与太后公开宣战的方式还有一个,那便是一直以來苦心维持于众人面前的帝后恩爱终于轰然倒塌。自灵谧双姝入宫以來,便被专宠于朝凤宫内。连皇后每日午后本该有的问安,都被灵贵人那扇漆红的大门挡在了外面。

随着皇后失势,宸妃几乎宠霸后宫。曾有的平衡势力以极快的速度倒向一边,中宫这道残垣似乎只消一场大风,便能毁于顷刻之间。为此,秦素月几乎想尽办法,甚至不惜低声下气地候在凌仙宫外请求见皇上一面。

然饶是如此,也尽是无望。

而就在这一筹莫展之际,有人忽然呈了密保。仿若是阴霾中透出的一丝明亮天光,照亮了死气沉沉的朝凤宫内。

昭和九年五月的一天注定是要被载入史册的一日。这一天宫中发生了件天翻地覆的大事,也正是这一次彻底扭转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那天方下了朝,裕灏正于侧室更衣。便服穿罢,忽听得大内总管董毕呈报,说是皇后盛服候于殿外,道有要是禀报。如果见不到皇上,便在此长跪不起。

秦素月本非执拗之人,也从未有过这种时候。他心中虽微有不悦,然而仍沒有拒绝,只是偏头问道:“今天可是什么大日子。”

“回皇上,今儿个沒什么特殊的。”总管小心翼翼地审度着天子容颜,“若非说有,本该是这个月后宫拜谒皇后的日子。”

二人说着话,已走出大殿。果然见皇后身着玫瑰红白珠孔雀纹锦,以进线绣织的碧霞翟凤赫然伸展在胸前。霞披以锦绣穿成西番莲与潇湘图案,点点水钻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皇后携朝凤宫上下跪于高阶之前,精致的妆容愈发华彩溢人。她本也生得细腻雅致,如今这般装扮,倒是少了平日的柔和,多了种风韵。

天子立于殿前,飞鸟檐在他俊朗的面容上投下一片铅灰的影迹。他微微眯起双眼,长久地看着跪在下面的女子却一言不发。他知道,皇后为了见自己一面已是使尽解数。也许这场政治的联姻于一个女子來说并不公平,然而每每想到她是如何登上后位的,裕灏便会觉得厌恶无比。

“臣妾携朝凤宫人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那女子忽然抬头,正对上他疑惑的目光。那一瞬,仿若时光逆流成水,依稀是她册封时的样子。只是如今,她眼中多了一种本不属于她的情感,,是怨怼。饶是多年顺从如她,奋力周旋于太后与自己之间,被冷落久了,依旧会生出这等不甘。

裕灏忽然预感,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会给他带來意想不到的惊异。

他甚至未曾迈开步子,依旧是立于檐下冷冷地看着皇后。他们之间,早已沒有继续演下去的必要了。

“你來这做什么,六宫都在等你呢。”

“六宫要等的不是臣妾,是皇上。”秦素月扬起一丝淡淡的笑,“眼下妃嫔们都在熙宁宫恭候皇上大驾呢。”

他只觉得心中一寒,冷冷道:“等着朕做什么。”

“今日难得各宫齐聚,臣妾想着要当着众人面好好为贤妃这一胎检查祈福。毕竟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既交给了臣妾,臣妾不敢有丝毫疏忽。”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却仍不见皇上有让她起身的意思,便继续埋首道,“臣妾特意來请皇上,也是想着皇上近來政务繁忙,总无暇照顾贤妃,若听太医亲口说了胎儿情况,也能松一口气。”

天子静默许久,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女子,意从她眼中寻出一丝逃避。然而她沒有。这番磊落平静,倒让自己一时拒绝不得。

“也罢,就一同去看看吧。”

想到前一阵贤妃总不愿见人,他也并非沒有忧虑之心。何况这一忙便有半个月之久都不曾去过熙宁宫,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的。也许皇后只是想借这件事重树中宫的威仪,倒是他想多了。

宫外早已备好了轿辇,天子却沒像平时一样与皇后共乘一车,而是径自进了一辆独辇之中。秦素月微微一怔,但旋即便恢复了常色,扶着桂嬷嬷的手上了后面凤鸾车中。

这里距熙宁宫并不远,即使不同乘一辆车辇,入殿之后皇后也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天子身边。然而一进到殿中,裕灏便敏锐地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肃穆之意。这并非源于帝后同时出现的震慑。也许于妃嫔们來说,更清楚接下來将要发生什么吧。

“人还沒有到齐么。”凤冠女子淡淡地扫了扫昭贵嫔身旁的空位。

“回娘娘,湘贵人方才并不在宫中。”昭贵嫔忙上前,“许是先一步去了朝凤宫拜谒,这会儿大概已在往回走了吧。”

“少一个人并不打紧。”天子眉头微蹙,示意贤妃先坐下。她的脸色比几日前好了许多,却依旧有着虚亏的气色。常人怀胎五月,肚子本也该略大一些,饶是贤妃孱弱,也不该如此的。

第玖拾捌章 落凤成鸡 2

皇后见天子面露不快,便不再追究。命人将太医院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从外请了进來,众人又是一番行礼,这才纷纷落座。

贤妃见此情景,怎会不明白皇后意欲何为。只是脸色一白,回身向着上首之人道:“皇后娘娘这是……”

“本宫负责妹妹这一胎的安全,为皇嗣着想,不敢有丝毫大意。近日却听闻妹妹身体状况不佳,便特意请了资历最深的太医來为妹妹安胎,也使众姐妹不必过于担心。”

皇后一番话虽说的圆滑,于贤妃而言却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胸膛。她紧紧握着怡霜的手,额上已满是汗渍。一想到这欺君灭门的罪名,她便几欲昏厥过去。然而长久以來皇后都对自己不闻不问,哪里想得到会有今天这般飞來横祸。

“娘娘一番心意臣妾不胜感激。只是,只是……”贤妃迅速环视一圈,声音愈发失了底气,“只是平日里都是安大人來为臣妾请脉,今日不敢再劳烦诸位大臣。”

“妹妹尚还不知么。”皇后似早有预料一般,笑得风轻云淡,“安大人一早便辞了太医一职回乡了。说來也怪,这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莫不成妹妹五天都沒有让人请脉?”

那时正值月信來潮,她自然无需人前來请脉。看來皇后此番并非突然到访,她急切地需要复宠,需要立下功绩,终于要拿自己开刀了。一旁已有太医跪上前來,只等把脉。贤妃此时哪里顾得上众人目光,慌忙看向怡霜。一宫上下的性命此时此刻都掌于自己手中,一旦事情败露,必会诛连九族。

“皇上明鉴!”怡霜突然跪到殿中央,“怀孕之时有点不适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若皇后真心疼娘娘,只待娘娘情绪好转时再派太医來便是。何故如此兴师动众,凭白给贤妃娘娘这些难堪。”

皇后闻言眉心微蹙,已是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本宫亦是担心你家主子才如此费力,怎么说的好像是本宫刻意为难她一样。”

事到此时,天子终于看清一些眉目。一时间只觉得后宫纷扰不断,烦躁无比,不耐烦道:“皇后,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这句话如同利剑穿心,让秦素月怔怔地立在原地。

从前就算她犯下什么样的过错,身为夫君的裕灏也从不会当众说出这样的话來。虽然她也知道二人从不曾真正有过夫妻恩爱的场景,但在外人看來,帝后却如天作之合。刚进宫的妃嫔们不知有多少欣羡于她。倘使一直如此,她还能自欺欺人的活下去。

然而此时,一场梦终究落空,想自己还费尽心思的求得天子那可怜的关爱。这个被她称作夫君的人不但不曾相信自己,反而当着众人面前让她丢尽颜面。她心中那么痛,甚至能听到宸妃的窃笑,能看到众妃嫔怜悯的眼神。实在,已经无力伪装下去了。

多年积累的忿恨如破堤之洪,身形娇小的女子陡然站起,一字一顿道:“耍花样?难道臣妾多年來治理后宫,孝敬太后,最后竟落得皇上如此评价么?臣妾在皇上眼中当真如此不堪!即使臣妾真有何不轨之心,列位太医在此,当着六宫的面,臣妾又能做什么!”

裕灏亦是一惊,未曾想到自己这样一句话会让一直顺从的皇后产生这样波动的情感。但这惊诧不过一瞬之间,男子便已恢复如常,摆了摆手道:“朕也不过随意一说。既是如此,若贤妃胎象平稳,今后便不要再这般小題大做了。”

皇后欲言又止,终于回神落座。“是。”

尽管不情愿,但皇上终究是开口应允了。贤妃只觉得头痛欲裂,面前之人一句“失礼了”,便已搭上她沒有任何胎象的脉。一切仿若命中注定,这一劫终究是躲不过去的。到了这样的关头,知道时日无多,反而更清醒了些。

贤妃平静地面向怡霜道:“这儿沒有你的事了,你下去吧。还有,让锦儿回府去。”

怡霜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主子一眼。她自然明白,贤妃这样做是要给自己和郡主留一条活路。然而就算她们真能逃过今日,这样的大罪,又能活到几时呢。

“快去!”

看着太医愈发苍白的脸色,贤妃终于呵斥一声。本就寂静的殿内回声一波一波响起,众人皆神色有异,不敢相信一向宽和待人的贤妃竟会突然如此。只有皇后冷笑一声,目光平和地对上贤妃那张疲惫不堪的面容:“妹妹今日情绪不佳?这样对胎儿,怕是不太好呢。”

“若是臣妾好端端地被人当众把脉,怕是要比贤妃发更大脾气呢。”只听得宸妃意带讽刺,然而那口气却又像是闲话家常,叫人无从下手。

天子亦觉有愧,方要开口相劝两句,却见把脉的太医已经收了手,一头的虚汗尚不及擦拭,便转身对其他人道:“察大人,也请您看看吧。”

空气仿若一下凝结成冰,众人皆是暗中提了一口气。又先后有两人耗了脉,本简单的一件事竟然耗去了将近半个时辰。皇上终于奈不住性子,呵停了一众人。“怎么回事,贤妃胎象异常么。”

“这……”

“叫你们说便不要吞吞吐吐的。”皇后怒目而视,“出了什么事单凭你们几个担当得起吗!”

太医身形一怔,齐齐跪下,还是为首之人顾忌再三,才呈报道:“回皇上,皇后娘娘。依臣愚见,贤妃娘娘她,她并无胎象啊。”

“什么!”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皇上亦几步走到殿中央,死死盯着匍匐脚下的太医。陡然寂静的空气中,弥散着一种血腥的气息。宸妃目光斜向皇后,却窥见了她嘴角一丝转瞬即逝的笑。出了这样的事,大概合宫之内真正心痛不已的只有天子一人吧。尽管贤妃素日和善待人,但她毕竟是皇上的妃子。这个身份从一开始就注定在后宫,必是四面楚歌。

第玖拾玖章 落凤成鸡 3

“怎么回事。”方才还神情关切的天子,眼神刹那间便冷却下來。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欺骗与背叛,沒有一个人会比君王更恐惧身边人的面具。这于裕灏而言,是决然不可饶恕的。

贤妃此时已是话不成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支吾道:“臣妾,臣妾……”

“察大人,你可诊断确切了?”皇后佯装勃然大怒的样子,起身走到天子身边,厉声道:“若有任何差池,你们都要问斩!”

“这……请容臣再……”

“不必了。”门外忽然传來一声决然的回应。身着素蓉纹花缎的青鸾阔步入殿。她这一出现便仿若带來了一阵清凉的风,让殿内之人无不为之一振。

此时的女子早已不再是刚封为答应,怯生生的模样了。虽然依旧是那般素净的打扮,身上却多了些沉稳的气息,甚至是一种不容小觑的威力。她从容地行了大礼,回身对贤妃款款一笑。“事到如今,娘娘还有隐瞒的必要么。”

贤妃猛然睁大双眼,然而双手紧握成拳,却终于又缓缓松开。

“湘贵人,此话怎讲。”

“回皇后娘娘,贤妃一个月前便沒有身孕了,这也是嫔妾无意中发现的。”她虽这样说着,却并无苛责之意。反而蹲下身子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女子,语气缓慢地,似是说给她听,却又像对众人解释一般。“娘娘,嫔妾知道你沒了皇儿心中难过,但这样瞒着,岂不任由戕害皇子之人逍遥法外。”

皇后终于察觉事情并不如她所料,然而皇帝望着贤妃泪如断线,已是开口道:“你似乎知道什么。”

“皇上,这一胎未能保住并非贤妃娘娘的过失,而是有人蓄意谋害。”青鸾说罢,却是意味深长的瞥了宸妃一眼,转身向门外道:“带上來。”

绘云被带上來的一瞬间,她察觉到就连平日张扬成性的宸妃都有些坐立不安。她一双手紧紧握住木椅边缘,只等事情有一点不利于自己,便准备毫不留情的舍卒保车。

“贤妃娘娘之所以会流产,正是因为此人往娘娘所用的安胎药中加了一种名为象胆的中药。这种药于常人无害,却能使有孕之人堕胎致死。在她销毁药渣之时,已被嫔妾待人捕获。”

言毕,苏鄂便将物证呈于天子面前。那男子用手一捻,便重新扔进炉中,声音低沉而洪亮:“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绘云不语,只是低着头垂泣。裕灏愈发暴躁,一双眼狠狠盯着面前之人,眼中几欲喷出火來。

“皇上,象胆乃西洋之物,只是宫中亦有引进。据嫔妾所知,太后便一直以此养颜外敷。除此之外……”似是要用尽全部力气一般,青鸾忽然长叹一口气,目光冷冽地看着面前之人。“还有一宫,那就是您,皇后娘娘。”

宸妃紧握之拳轻轻放开的同时,皇后已惊得后退一大步。她何曾想到,几天前还跪在大殿之上被人指控的小小贵人,如今竟敢设计陷害于她。更何况她也给过这蹄子教训,沒想到她胆子却愈发张狂至此。

那一瞬间,只觉得冷气倒抽,秦素月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着发出。“你难道要说,这一切都是本宫指使不成!”

“嫔妾不敢贸然指认皇后娘娘。然而据嫔妾所知,进來送往您宫中的象胆数量突增,且一直以來负责贤妃娘娘胎象的安大人辞官之前曾被密诏入朝凤宫,您可能说出这是因何。”

见青鸾如此冷静,饶是一宫之主的皇后一时也有些六神无主。她毕竟不是一身干净的,若说出事情原委,恐怕自己也会被拖下水來。更何况从方才起,皇上便任由她盘问,一言不发。足可见自己在天子心中并沒有得到结发之妻应得到的信任。

“娘娘既然奉命负责龙胎一事,自然有权随时过问安大人。”桂嬷嬷忽然开口,她的出现带有明显的敌对之意。“贵人不要净做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岂知流言亦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谁料青鸾不怒反笑。这一会功夫,方太医已带着辞官归乡的安知嗣一同上前见过各位主子。事情安排得如此周密,着实令人刮目相看。宸妃见女子较好的面容上沒有一丝慌乱之意,如此处变不惊,若此番被指认的人是自己,恐怕亦不好脱身。

“启禀皇上,微臣与安大人本是同乡。那日安大人得皇后召见,便留了密函给臣,只道若自己遭遇不测便将此函呈给皇上。今日大人归來,微臣该亲手奉上。”

天子身边的总管接过信函双手呈于男子面前,一直眉头紧锁的男子几下撕开纸封,只迅速扫了一眼便重重闭上眼睛,狠狠掷于皇后脚下。那女子拾起看了几眼,脸色便铁青的厉害,恶毒地看向青鸾。

然而面前的女子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当然知道里面写了什么。那日贤妃无胎的消息走路朝凤宫,她便立即带话给安知嗣:若与贤妃共同欺上瞒下,则是死路一条。若是禀告皇上说是自己为人所胁,不敢说出胎儿已落之事,则或许还有条生路。

安知嗣毕竟在宫中活了半辈子,孰轻孰重无需人过多提点。皇后命他辞官,本也是为了栽赃给他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届时不但他活不成,还要株连家人。只是这次秦素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玉足,着实可惜。

“草民一家性命悬于皇后娘娘手中,即便知道这香里有毒亦不敢上奏。本想另寻他法,不料药性太猛,已为时过晚。草民……草民辜负皇恩请皇上降罪!”

“药性过猛……”天子额头青筋暴起,只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皇后早已面无血色,她知道事关安知嗣全家性命,他定不会吐出实情。然而此时多说无益,她只得拽着男子衣袍缓缓跪下身來,几近哀求道:“皇上,臣妾是您的结发妻子,断不会做出这等荒唐事來。再说,臣妾这半个月來都不曾來过熙宁宫一次,如何……”

“皇上饶命!”绘云忽然打断秦素月,发狠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爬上前几步,“奴婢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为皇后娘娘所迫,皇上赎罪!”

第壹佰章 落凤成鸡 4

物证人证俱在,种种安排天衣无缝。殿内阒寂的几乎有些诡异,只闻女子啜泣声连连不止。

宸妃刚饮完一盏茶,此时缓缓道:“臣妾几日前偶然间见绘云从朝凤宫出來,还倒是皇后娘娘心存关切,要找人问上一问。当时还疑虑若要询问胎象为何不找怡霜,如今看來,却是皇后关切过头了。”

“嫔妾也常见到。”经宸妃眼神微微一扫,庄嫔忙不迭地点头呼应。其神情之真切,仿佛当真目睹了一番。其实真伪并不重要,只要这时有人推上一把便足够了。青鸾所做的已远远超过宸妃想象,这一次即使不能一石二鸟,但除去一个皇后也总归是够了。

“贤妃娘娘如此善良,怎会遭此横祸!”灵贵人不顾身边长姐阻拦,大义凛然道。她一把上前扶住瑟瑟发抖的贤妃,眼神里却全然是正义的愤慨。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事到如今,即便是忠于皇后之人也不敢贸然开口。天子的脸色愈发难看,他一把拨开女子攥住的衣角,任由秦素月无力地摔在脚边。

“皇后,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臣妾冤枉。臣妾对皇上向來忠心耿耿,怎能凭她们一面之词就轻信奸人挑唆。”

“奸人挑唆?难道朕的诸位妃嫔,太医院的诸位大人都是你口中的奸人?你说你忠心耿耿,”皇上怒极反笑,嘴角啜着一丝怨毒,“你的忠心便是戕害朕亲生骨肉?朕当真受不起你这忠心呢。”

“皇上……!”

“够了。你们秦氏一族,当真是一模一样。个个心狠手辣,连朕的孩子都不放过!”

这句话终于狠狠地刺痛了跪在地上的女子,那些希望瞬间幻灭。沒错,他是因太后之故而如此怨恨自己。或许从她入府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一生的不幸。

那年梨花盈满枝头,她在茫茫洁白中身着大红嫁衣入府。彼时的女子性情乖顺,在闺阁中便偷偷仰慕三皇子的骁勇善战。她幼时曾同少年一起在宫中度过一段时日,从此他人便再入不了她的眼。她以为,自己这般知书达理,又与裕灏青梅竹马,定会博得那少年垂爱。

岂料在她奉茶给自己的夫君之时,却从他的眉眼间窥到一丝不悦之色。她心凉了一凉,却不知缘由。大婚之夜,少年却醉在红颜酒巷,彻夜不归。

她虽是第一个入府,却始终未被封为正室。直到两年后,三皇子忽然自民间带來一个女子,听说是个已久久陪伴在他身边,名为瑾安言的女子。她有一股清高的傲气,仿若不食人间烟火。她从未向自己行过礼,也从未尽过一点身为妾室该有义务。甚至有一次在府中后院相遇,她竟用扇柄挑了自己下颚,轻蔑道:“怪不得,他不会爱上你。”

自那之后,她终于连最后一点爱都化成了无望。无论如何,只要当上皇后便好。能与他同眠共枕,能与他共乘一辇就好。她总相信,她会有一生的时间陪伴这个不爱自己的夫君,让他一点点懂得自己的好。就这样一直挨到了今天,挨到了从前相爱的一对终于老死不相往來的今天。

然而即便是一等数年,耗尽了青春,磨灭了良知,甚至瑾皇妃早已不在,她却依然什么也沒有得到。

“即日起,皇后掌六宫之权交予宸妃,暂不得踏出朝凤宫一步,待朕查清一切再做定论。至于他人,一律依法严处。”不再看地上的女子一眼,天子毅然走向贤妃,对她道:“你的心意朕明白,你且下去休息,过几日朕再來看你。”

话已至此,宸妃哪里还肯再留与皇后喘息的余地,忙率众妃嫔谢恩。青鸾暗舒一口气,缓缓曲下双膝,却被男子一把扶住臂膀。她微微抬头,却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仿佛是做了许久的梦,忽然惊醒。心中并沒有复仇后的雀跃感,亦沒有报答恩情后的轻松感。

她不知这样做究竟正确与否,然而只要眼前的这个人觉得足够便可以了吧。她或许只是在为自己对他的背叛赎罪,因为终有一天会远远地逃离这里,那么在此之前,多为他做一些便能弥补了吧。

“鸾儿,你辛苦了。”

“请皇上节哀顺变,孩子还会有的。”

那一瞬,她看到了天子眼中的无奈。不是悲痛,不是愤怒,仅仅是一种深深的惆怅。那是无论怎样掩盖也抹不去的黯淡。

翌日清晨,有圣旨昭告六宫。

“华薇宫湘贵人,端赖柔嘉,温恭懋者,端赖大方,晋为湘嫔。赐皇族姓氏北宫氏,以示尊贵。”

诏书是大内总管董毕亲自宣读的,足可见天子对其之重视。一行人接了旨,皆是喜形于色的。有了这嫔的等级,虽还不是正经主子,但也不必再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了。从前的艰苦,希望也就到此为止了。

“小主前途无量。皇上知道您家世浅薄,特赐此姓。这可是当年圣母皇太后钦赐给长孙女孺庆公主的皇家姓氏。自此以后,您便是圣母皇太后的嫡系了,可谓尊贵无比。”

“今后还有赖公公照顾。”苏鄂上前打了赏,亦是丰厚的很。董毕是皇上身边红人,绝小气不得。把身边人打点好了,以后行事自然方便。真当走投无路之时,也不必落个孤立无援的下场。

上午疲于应付贺喜之人,这会儿才用过午膳,青鸾便觉得倦倦的了。

听说皇上那边亦是不顺得很。软禁皇后的事才刚一传出,便有大臣以“祖宗之法不可违”的由头联名上书,太后亦是勃然大怒。不仅如此,有关秦氏一族的诸位亲王皆有感自身危难,暗中势力再次抬头。

青鸾知道,这点罪名还远远不够废后的程度,甚至撑不到月末,天子便会迫于种种情形恢复她执掌六宫的权利。然而她的目的,从一开始便不是单单图一个结果。她与宸妃不同,她只是想帮助皇上踏出这一步,将一直隐瞒着的矛盾在众人面前暴露出來。

,,秦氏与魏氏,注定只有一方能够掌权。这场权欲之争于天子來讲,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不过是在寻一个契机,一个昭告天下的契机。而青鸾,则甘愿为他引线,接替瑾皇妃未完成的大业。

“小主且先睡着,过会奴婢再來叫您。”苏鄂铺好了床铺,便扶女子进了内阁。

香炉里焚的玉檀香淡雅温和,用來安眠却是刚刚好。眼下天气已渐渐有了暑意,屋子里插着石榴花枝,在袅娜的香气中隐现一抹红,倒是颇为应景。

青鸾呷了一口新茶,抬首望向窗外。“她近來如何。”

“自然是装的原來越不像了,勉强笑着的一张脸,却比哭还难看。”苏鄂自然知道女子指的是水巧,神色颇有些厌恶之意。“小主还要留着她?”

“这次也亏了有她暗中通告,皇后才肯如此大费周折地演了这么一出戏。再说。我一直不忍揭露她,皇后如今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她也该安心择主了吧。”

“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呵。”

青鸾收回目光,却关切苏鄂道:“这一阵也是苦了你,不过好在还是挺过來了。”

“小主说得哪里话。”苏鄂心里一阵暖,面色却是有些焦虑,“只是这次小主未免太出风头,宸妃却坐看了一场好戏,只怕今后麻烦不会少呢。”

这话不无道理。常言道狡兔死,走狗烹。皇后手段狠辣,她宸妃亦不逊色。更何况青鸾虽一直以來都刻意避讳宫闱之事,这些时日却总涉足其中。染指的越多,自己也就越危险,这一点,她不得不防。

然而目前她最担忧的还并非宸妃,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之感,向她预示着事情并未真正结束。

第壹佰零壹章 祸行不断 1

夜里忽然起了风新生的枝叶扫过窗棂发出沙沙的沉闷声响树影仿若一瞬间生了灵**织穿插在密匝匝的瓦檐下将成片的阴霾附在华薇宫的青瓦琉璃之下

这一晚注定是不宁静的亥时才刚过一刻便落下细密的雨珠吧嗒吧嗒砸在瓦砾上肆意地吞吐着晚春最后的寒意从方才入夜起昭贵嫔便一直睡得不安稳这会终于披衣起身静静立于窗前

有侍女闻声而入见此情景忙掌了灯來屋内虽不明亮却足以见一方空间她惊诧的发现平日端庄娴静的主子此刻眼中竟满是凄迷之意

“娘娘……可是这雨声惊着娘娘了”

昭贵嫔缓缓转身嘴角却啜着一丝苦笑:“说什么惊不惊着的这些年來不是早惯了”

侍女一时语塞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本宫本以为一个人久了便会心止如水从前皇上彻夜留宿凌仙宫也不觉如此难安而如今自己的夫君只有一廊之隔着实不能安寝”

“话虽如此皇上与娘娘相敬如宾却也羡煞旁人”

“世上沒有哪个女子愿同枕边人以礼相待的”昭贵嫔长叹一声眼神不觉黯淡下來“如若可以我倒宁愿做那个人即使与皇上恩断义绝却仍在他心中霸有不可代替的地位”

侍女的手徒然一抖险些碰灭了烛火“娘娘万不要再说这等话了”

昭贵嫔却不再作声雨雾迷茫的窗外依旧能隐约见到其他香阁未熄灭的光火不知为何这等被黑暗吞噬殆尽的残烛竟让她心中宽慰许多唇边如空花月影般的笑也愈发分明起來

“看來这宫中难以安枕的不止本宫一人呢”

她扬手作罢之前的愁绪却已被另一种情感所取代仿佛是暗夜中伸出的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扼住了女子们命运的咽喉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需忍这宫中唯有沉得住气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翌日清晨雨仍未停歇一早不见太阳天色沉得怕人

天子昨夜留宿流月阁此时方着装完毕青鸾取了双龙烫金长披罩在男子身上蹲下身來细细为他抚平上面的皱纹“今日凉了些多穿一件为好”

“还是你心细”虽不见阳光却似乎并不影响天子的心情“说來也怪朕每一见到你便会觉得格外轻松”

“皇上这是逗嫔妾笑呢”青鸾刚一起身手便被捉住她顺势望向裕灏略显疲倦的脸庞竟是到了这种时候才真心觉出他眉目间的冷毅俊秀來

院子里一阵喧闹声一扫房内迷离的气氛青鸾便就势推了门出來递上一把十二骨的油纸小伞假意向白羽一众嗔道:“怎么大清早的就如此不得安宁”

“奴婢见过皇上湘嫔小主”苏鄂忙率下人前來问安“都是归鹿毛手毛脚把娘娘的蝶纹绘云衣弄上了雨水方才奴婢正在训斥她呢”

但见归鹿手上碰一红木托盘正一脸委屈地垂着头那件锦衣青鸾本喜欢得紧也难怪苏鄂会发些脾气

“给朕看看”天子一伸手接过來看只见裙边浸上不少泥水染沒了原有的祥云纹理他微微蹙眉似是回忆地对青鸾道:“朕记得你初为答应时常穿这一件”

确然

那时只因一次子臣无意中赞道这服上绣蝶灵巧可人衬得她如画中仙人从此她便喜着这件原本觉得过于招摇的锦服总想着哪怕一次也好再看看他那样的笑听听那样的声音

“鸾儿”

“是”忽然回神面前的男子眉目柔和却比他多了分坚毅“初时很是喜欢不过穿久了便也沒那股新鲜劲儿了苏鄂你也不必苛责她们”

“既如此便不要了哪日朕着一匹好料子送与你裁制新衣”

女子微微一顿再扬起脸庞时却如三月朝阳般“嫔妾先行谢过皇上”

是的她总要慢慢丢掉他的一切她都要学会淡忘在这深宫寂寥之中要守一份感情太过不易要留一份真爱太难周全她经了这许多事后或许早已不像当初那般坚定为了那一念之间的痴傻她要付出的太多太多了

“嫔妾给皇上请安”

这边尚说着话便听得昭贵嫔于园中问安的声音青鸾抬头望去见她今日难得的在衣装上费了些心思人还是那般清理大方只是脸色却不似往日的红润心下默数一番她却是有些日子不曾见过皇上面了

“瞧嫔妾竟把与姐姐约好的事忘了”青鸾见她忙行了一礼丝毫不敢有怠慢之意“今日各宫要去问太后安嫔妾便不送皇上了”

哪知男子却一把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若不愿去朕來想办法”

她却依旧只是笑在昭贵嫔面前刻意退后了一步轻轻挣开天子手掌“皇上心意嫔妾心领但若不去太后定会训斥嫔妾恃**而骄又何况……我不想再与你添麻烦”

今日朝色甚好但闻阁中鸟鸣仿若桃源仙境

那一对恋恋地停于石阶之上眼中光芒潋滟昭贵嫔站在一旁望向他们的姿态却几乎是仰头相看她从未觉得自己有这般碍眼而此时此刻她多希望自己从不曾看到这看似恩爱的一刻从不曾看到自己的夫君是有多么**爱另一个女子

“嫔妾先行告退了”

青鸾又施一礼才向这边走來她神色平静如常全然沒有半点嚣张的气焰昭贵嫔收回心思与她并肩而行好一会儿工夫才开口笑道:“妹妹与皇上当真恩爱姐姐全看在眼里了呢”

女子并未马上回应步伐亦沒有丝毫迟疑对于这些她早习以为常更何况这些恩**已非她所希冀之物

“姐姐说笑了”

直到侍女扶着二人分别上了轿辇方才终止了这一谈话车轮缓缓压过石青色的地砖留下一条条痕迹分明的辇印日复一日走过这里千百回被嘎吱嘎吱单调的声音卷入一个乏味的梦中青鸾恍惚觉得自己正在迅速老去

第壹佰零贰章 祸行不断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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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道旁纷纷避让的宫人依旧认为那里才是自己胆战心惊地做着宫女却能不时憧憬一下离宫后的自由那才是真正的活着的自己

“小主”苏鄂忽然轻声开口“这路……不太对啊”

“停轿”

一声吩咐队伍便止住了步伐前方赤红流苏轿缓缓停住便见昭贵嫔从中走出停到女子轿前问道:“妹妹怎么了”

这会青鸾已由苏鄂扶着下了轿四处张望果然不是先前的那条路“莫不是姐姐记错了方向这路……似是通向朝凤宫的”

“正是如此”昭贵嫔却是嫣然一笑“昨日妹妹服侍皇上虽说太后下了旨说今儿个要在皇后宫中亲见大家姐姐也不敢打扰至于这其中缘由便不得而知了”

青鸾眼中一惊心中顿时便凉了三分來昨日的消息必是被她拦下无疑了否则方才当着皇上的面她便应该提起自己如今四面楚歌身边并无可信之人几日前在贤妃宫中上演的好戏怕是今日太后也要原封不动的请自己欣赏一遍吧

“妹妹愣着作甚再不走便來不及了”昭贵嫔说着已回身入了轿青鸾暗中拽住苏鄂想要上前的身形却是一言不发的回了轿中如今自己并无身孕天子也在宫中她不信太后能做出什么荒唐事來

昭贵嫔坐定便下令继续前行路程已行大半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见朝凤宫金瓦闪耀的穹顶宫外聚了若干人等却是好久不曾这般热闹过了见青鸾等人前來众妃嫔脸上笑意更浓是摆明了热闹的架子

苏鄂愈发担忧从方才起便不发一言眼下脸色更是阴沉二人在众人瞩目下径直走向大殿只等太后传见便依次而入

女子心中早已做好准备因此见到皇后着赤鸾金袍坐于太后手边时也不诧异只是不过几日未见她便消瘦不少可见也是日夜寝食难安见到青鸾之时那眼中似要燃起火一般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却终于忍住不发

大礼行过后纷纷落座这才见座上太后正襟危坐肃穆道:“哀家今日召你们于此并非闲话家常只是要昭告六宫沒有哀家肯首皇后便依旧是皇后”她声如洪钟开口之时甚至不青鸾一眼“禁足也好紧闭也罢她依旧是你们的主子”

众女闻言纷纷屈膝下跪青鸾亦随在其中面色淡淡

“臣妾们谨遵太后教诲”

“啊”

白羽见眼前情形禁不住大叫一声然而才刚开口便被满身是血的男子捂住了嘴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干柴中脸色苍白如雪

听到水巧在外面询问白羽才慌忙道“刚见一只好大的老鼠吓死人了”直到外面沒了动静男子紧扣在她脖颈上的两指才如释重负地滑落下來其实以他目前情形來恐怕是杀不了人的吧

只是白羽在此之前从沒见过这样的人

身着玄服眉目如剑给人一种干净而果敢的感觉明明身受重伤一身肃杀之气却不减分毫他的眼透彻而明亮仿佛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夺人性命于刹那之间这样的男子胸前却沒入一把几乎不见刀锋的匕首鲜血汩汩而流浸红了他紧紧握剑的手掌

“你等下”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撕下裙角替他包裹住手上的手腕却仍觉不够起身道“我房中有药你稍安勿躁”

“等等”男子终于开口眼中却沒有受伤该有的软弱之意“你不怕我是刺客么”

“那么你可是”白羽转身反问脸上却是认真的神态

“不是”

“我信你你眼中沒有杀人的暴戾只是这毕竟是在后宫疗完伤你便走吧”

谁料男子却不肯就此放她出去剑鞘倒转一道银光已然横在女子颈旁“我凭什么信你信你如此好心而非叫人來抓我”

白羽倒退一步面对这般咄咄逼问却像有些恼怒一般伸手推开剑柄“你除了信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你若不放心我便同你耗在这里谁死得惨”

他终于放手细细凝望女子脸庞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在下承影谢姑娘搭救”

朝见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却仍不见太后有任何事关那日的举措仿佛青鸾的担心一开始便是多余的秦氏不过是想重树一族威严自此便再无其他各宫人开始还是规规矩矩地不敢多言然而这么许久过去紧绷的神经早已松懈下來就连新晋封的灵贵人也陪着说了说笑

皇后今日倒是格外和气对之前的事绝口不提然而愈是如此青鸾便愈无法心安太后今日破费周折地将众人聚在这里绝非仅仅为了谁人说一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她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告诫自己不要对后位有哪怕一点的觊觎之心

“湘嫔从方才起就不说话可是见了哀家沒什么好说的”座上之人突然发话殿内顷刻鸦雀无声

青鸾忙起身施然行礼“嫔妾不敢只是嫔妾自知见识鄙陋不敢扰了太后圣听”

“妹妹过谦了”皇后莞尔一笑那双眼中却盈满狠戾“谁不知众姐妹里属你睿智再者太后慈善又怎会责怪于你”

“湘嫔受**大抵也因了这份谦和是值得你们学学”太后琉璃纹凤指套轻叩雕花扶手精致描画的远山眉微微挑起“哀家听闻皇上赐了你国姓孺庆公主生前与哀家甚为亲近如此一來你倒是归了皇太后本家一族呢”

“嫔妾不敢”

这话分量太重便是连素來张扬的宸妃亦不敢在此刻多言一句面前西域进贡的顶尖雪茗早已晾成凉茶她却浑然不觉只一门心思在对面下跪之人身上太后此番若要处置青鸾必定也会迁怒于她秦氏之间只要有一人不倒她们便永无翻身之日

第壹佰零叁章 祸行不断 3

“起來哀家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上手之人细细打量了一圈着装雅致的女子她的确不似野心勃勃之人然而如此睿智也非可以久留之人太后呷了口水微微眯起一双眸子“只是说起孺庆公主哀家心中想念的很一会儿你且单独留下來陪哀家说说话”

青鸾缓缓抬头却见太后正轻笑着凝视自己她心知太后终于有所行动却反而暗自松了一口气无论怎样只要太后肯开口就好见招拆招总好过背后使计更何况皇上这会早已下早朝若见她迟迟不归必会派人來寻

遂温顺应道:“是嫔妾深感荣幸”

见她这般平静自如太后心中微有侧目之意这样胆量的女子在皇帝身边已是许久未见过了眼下他羽翼丰满身边当真聚集了一些不容小觑的人物呢

“既如此大家便散了吧皇后你也回去好好休息”

“臣妾告退”秦素月带头起身一干妃嫔皆如获大赦一般唯宸妃几次欲言又止却又寻不到机会皇后躬身而退众人也鱼贯而出太后倚在镶金鸾座之上眼睛却微微眯起远远看去那桃花美眸似含了一道寒光

“你坐吧”她似乎乏了说了这样一句话后便陷入长久空白之中青鸾身子微微前倾双手却在袖中紧握成拳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眼前这个人可是陷亲生子于不义霸享皇权的一代妖后

“哀家知道皇上近來夜夜留宿流月阁对你颇为**爱”

“太后折杀嫔妾了嫔妾所受之**尚不及皇后或宸妃娘娘一半怎敢担一个**字”

“你也无须太过卑谦过于谦和只会让人觉得不可接近呢”

女子静静颔首只答了声“是”

“哀家听说你还有个姐姐”

青鸾顿然一惊却见太后正垂笑对望自己那样的眼神下容不得她有半点思忖“正是长姐袁氏为嫡出便承了父亲的姓氏她从小就待嫔妾极好”

“既是如此你在宫中风光本也该念着家人才是”太后低头品茗却故意悬了一半话不说

青鸾父家在江甲一带做丝绸生意营生虽算不上大户人家却也是小有名气这样的家世不可封官她便是再为得**也难以在朝中立住脚她这样的女子便是一阵流言就要丧身宫闱之中却还妄想与秦氏一族抗衡

太后冷冷一笑重重放下茶盏

“哀家近來在宫中亦是百无聊赖人老了总希望有谁來就个伴你这般乖巧想必你长姐亦是伶俐可人不如封了三品夫人进宫同哀家做个伴可好”

“嫔妾出身鄙薄不……”

“你母亲在家中并不得**吧若是因你之故家族兴旺你和你母亲便都不必太过辛苦了”

青鸾终于无言是的现在已非她说些什么便能免除厄运的了太后对她家世了如指掌便是要讨去从小待她亲和尚待字闺中的长姐过來为人质了夺人珍物这不是太后惯用的伎俩么

她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却忘了还有一个远离京畿的家族无论自己答应与否太后都不会善罢甘休

“太后肯如此抬举长姐嫔妾替长姐先行谢过太后只是长姐毕竟是寻常人家不懂宫中规矩嫔妾唯恐她出言不逊哪里触怒太后因此斗胆请您允许我姐妹二人先见一面嫔妾也好嘱咐她一些宫廷忌讳”

太后依旧笑容可掬点头道:“你二人姊妹情深原也是应该的既如此过几日哀家便派人将她接了來封为三品端如夫人”

青鸾垂眸手心却已是密匝匝的汗珠长姐性情温良贤淑又怎会想到这从天而降的殊荣是要赔上性命作赌注的太后是在告诉自己不要步了瑾皇妃后尘然而事情已然如此并非罢手就可抽身离去的毕竟对于秦氏她是有怨的且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她们同流合污

出了朝凤宫忽觉得日头过于刺眼问过才知已是近正午时分了苏鄂知道她方才独自被太后留下定是出了什么事便也不过多询问倒是青鸾心中辛苦又倍感这种沉重之意走到一半忽然就落下泪來

以前无论如何都不曾见她如此如今不过几句话的分量便让她难以承受苏鄂大惊忙递了手帕道:“怎么小主当了嫔反受其这份罪來”

“太后若责罚于我无论怎样苦我都能受着哪知却连姐姐也要牵连其中”

苏鄂立时便知秦氏伎俩却只道:“那小主可是后悔了”

青鸾忽然止住哭泣却见苏鄂正凝视自己不知为何一瞬间竟有一种异样的倔强涌上心头

“不我做的每一件是都是细细思量过的哪怕再让我重新选择一遍我依然会这样走”

是的从与子臣相识到嫁入宫中从委身于皇后到联手宸妃甚至是九死一生时对贤妃的出手相救得知被人背叛时瞬间的痛彻心扉她都不曾后悔就算前方是遮天蔽日的阴霾她也想寻出一条有光的路

苏鄂淡淡一笑“小主定是累了快些回宫吧”

经这么一说却是有些体力不支了要应对的事还太多她必须回宫想好下一步

“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皇上为妙他母子二人苦斗已久若是因此而大动干戈我便要落了挑唆之罪该知道的早晚都是要知道的又何苦费心思作个恶人”

轿子才落稳便见白羽已跪在门前相迎苏鄂掀了轿帘扶着湘嫔道:“这丫头今日倒是机灵”

几步走到流月阁见白羽刚欲开口水巧却正好端了莲子羹來那女子抬起的头复又垂了下去青鸾这才察觉到事情有异与苏鄂对视一眼对方便心领神会送了女子进屋转身道:“白羽小主吩咐你收好的珠钗你放在哪了还不进來给小主备出來”

第壹佰零肆章 祸行不断4

“是。”白羽恭顺的一应便掀帘而入。

阳光满满的照进一室,青鸾正浴光而坐,手持银匙。满前的锦色羹肴却是一口未动,她却静静地看着窗外。有那么一瞬,白羽仿佛看到女子身披赤璃纹金凤袍,眉目如画。

“小主。”

“可是有什么事。”女子转身,见白羽正怯怯地站在面前,不知为何心思猛地一沉。

“是,有人想见您。”白羽眉头紧蹙,声音细弱蚊蚋,“他说……请小主您务必只身前往。”

青鸾同她一并到了柴房之时,承影的伤口已凝结成血块。虽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但仍不似生人气色。见到來者是她二人后,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剑。青鸾对这个名字并沒有太多印象,唯她初次承宠那一夜,门外大雪纷纷,他却如天地间凝成的一把苍锋之剑守在门外。之后也曾偶然听过裕灏提起过这个人,却也只是草草提及,仿佛对他并沒有过多可谈论的一样。

她却不曾想到,那样厮杀于另一个世界的人,竟也可以长得如此清秀似翩翩少年。

“你要见我。”女子立于承影面前,神色平静,“可有何要事。”

“在下与小主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置可否看在这一面上帮在下一个忙。”

白羽经授意上前,微微扶起靠在柴草边的男子,从他手上接过沾满血浆的信函。“请湘嫔娘娘务必将此亲自交予皇上。在下,感激不尽。”

青鸾微微打量于他,眼中稍有不忍:“我知道你无法出面怕是有不得已的缘由,但以你的伤势若放任不管……”

“无妨。”他费力吐出两字,却似已用尽全部力气,“皇上事为重。”

那一霎,女子竟觉出一丝淡淡的宽慰。他身边,有这样肯如此效忠之人,必也是欣慰不已的吧。这封信函分量之重,当真能抵过一条鲜活的生命么。

“你且宽心,我定亲自送到。”

“小主。”白羽忽然施了一礼,恳切道,“奴婢略晓医理,能否……能否让奴婢照料这位公子几日。”

青鸾侧目,却见她暮色闪动,绯红的脸颊入映春光。她原本也是这样好的年纪。当下会心一笑,便肯首应了下來。她自己既已失去了与爱人相守的机会,若要身边人从此比翼成双她也真心欢喜。更何况,白羽极少向她开口。

“你们万事小心。”

转身出了柴房,青鸾便唤了苏鄂前來,只吩咐白羽做事不利,遗失她心爱之物,即日起便在里面反省。旁人自不敢有疑问,领了旨便都下去了。她长舒一口气,只觉袖中之物一时重若千斤。

以承影的身手被伤至如此定非一人所为,而他又是为天子做事的,可见自己目光不及之处,正是暗波汹涌。子臣如今正在平复叛乱势力的路上,不知是否也会为此所累,有性命之忧。

每每一想到此,她便恨不能自己也如当年的瑾皇妃一般戎装出城,与钟爱之人并肩战斗。只可惜这一方宫墙,困得她太苦太苦。

“苏鄂,皇上今日可翻了牌子。”无论如何,当务之急都是先见到天子。

“刚才奴婢托人去问了,今日翻得似是昭贵嫔的绿头牌。”

“昭贵嫔?”青鸾略有思忖,“这倒是难得。”

“许是风水轮流转,终于也转到她身上了。”

“皇上召幸她确是不易,但今晚无论如何,我都要设法见到皇上。”青鸾脸色一沉,便敛声进了正殿。

昭贵嫔她本无意招惹,也并非同她争夺恩宠。然而今日若见不到裕灏,拖到明日,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故,承影的危险也会更添一分。更何况如此重要的信笺保留在自己手上,多少也令人难安,因此也只得对不住昭贵嫔了。

半面盛装,半面素颜。这般仿梁朝徐妃描画出的彩妆竟别有韵味。只是这妆容本为讽喻梁帝所创,如今青鸾这样装扮,只怕会惹怒了天子。苏鄂为之不安,然而那女子哪有半点惶恐之意,依旧独坐妆台细理云鬓,只道掌灯时分,提前应她一声便好。

暮色四合,飞霞流逝,天际有金红奇异的光缓缓流转。华薇宫另一侧,亦有女子精描细画,笑靥如花,含了胭脂纸静等天子。

珠帘被迅速掀开,脸色通红的李公公敛身而进,还未开口便扑通一声跪在昭贵嫔面前。

女子方才挑了远山眉,手里正握着莹白似雪的梨花钗,起身向外走,面色红润如新入阁的娇人。“可是皇上來了,这样急匆匆的。”

“娘娘。”伏在地上的总管头也不抬,却匍匐着挡住了主子去路。

昭贵嫔察觉事情有异,低头看去,声音瞬间便冷若冰霜。“究竟怎么了。”

“方才,方才皇上來时,湘嫔半面妆在宫前相迎,皇上甚奇,便……便随她进了流月阁。”

只听叮当一声脆响,有玉钗摔落在地碎成粉末。总管战栗着抬头,却见面前女子脸色阴霾,目光如渗出血一般的阴仄。

“到了如今,她也学会同本宫抢了么。”

“娘娘宽心,皇上也只是一时兴起。兴许……过会儿就过來了呢。”呢喃着出声,却见昭贵嫔目中狠意愈发分明。

“那样的话你不是自己也不信么。”她一脚踩在朱钗之上,冷笑道,“你放心,本宫不是兰贵人,不会傻到冲进对面大哭大闹。本宫有灵谧二姝,有足够的家世。而那狐媚子只不过仗着一时得宠,又能风光多久。”

李顺正一面唯唯应着,一面机灵地起身,偻着腰跟在昭贵嫔身后。

“我们稍安勿躁,自有太后來收拾她。”

“她若惹恼了太后便是自讨苦吃。只是皇后眼下如幽冷宫,太后一个人又怎么使得上力气。依奴才看,眼下正是娘娘作抉择的好时机。”

昭贵嫔微微侧目,这个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奴才也算有番见识。他在宫中时日长,就算身为太监也比许多宫嫔要果断狠厉得多。对于她來说,如今确实是出手的大好时机。

第壹佰零伍章 缘起缘灭 1

“本宫明白你的意思,择日你随我同去朝凤宫吧。”见那边光暗了下來,便终于知道今日精心描画的妆容只得对镜自赏,心中泛起的怨如冥灵吞噬了她韶华的光年。“还有,你亲自去吩咐灵贵人,让她务必牢牢拴住皇上,本宫下了功夫提拔她二人可不是为了留在身边解闷儿的。”

李顺正低应了一声,便领命去见灵贵人。就算昭贵嫔不说,他亦能看出來,谧答应恐怕是帮不了娘娘什么忙。之所以留着她,怕也是为了有用之需拉出來做个替死鬼。而灵贵人则不同,她那股子朝气,恰恰是后宫所少的。

自他跟着昭贵嫔后,还未见后宫有哪个小主让她如此上心。从前宸妃有皇后相制衡,如今后宫形势逆转,倒是众人始料不及的。李顺正路过流月阁,见里面灯色昏暗,正是你情我浓之时,便长叹了一口气,正是一家欢喜万家愁啊。

然而谁又能料到,春宵一刻,青鸾却正独坐床前,盯着木盏上的一灯如豆。她方才巧妙地以争宠的伎俩隐瞒了天子行踪,裕灏展开信后便匆匆去见了承影。那昏黄纸页里的内容果如她所预料的一般重要。然而具体与何相关,便不为所知了。

且长姐不日便要被接到宫中,她心中烦躁不安,顺手便推开了一扇窗。月明如水,夜风亦是千古寂寥,仿佛千年前的故事都沉淀在这黑暗中。女子微微阖眼,这混着花香的轻拂甚为宁神。

却似听得有人轻语,似是凉薄的嗓音在轻柔的唤着自己。好像就那么一抬眼,便能见男子披月而立,手持竹笛。她才忽然惊觉,原以为这样久可以忘掉一段记忆,却不想那段尚來不及萌芽的情愫,只是被覆盖了一层名为岁月的细屑灰尘。

子臣,你何时才能归來。

你可知遥遥荒漠,却仍阻不断我心中的绿洲。那晚一别,却是注定今生难忘。

“鸾儿,是朕。”

门被轻轻打开,青鸾忙披衣前迎,却见被夜色晕染的男子眉目间竟掺杂了几分忧虑。像是承影口述之事比信中还要厉害几分,才会使他如此神色。

“那位侠士,情况可好。”

“白羽也算利索勤快,承影的伤势总还不算太坏。”见裕灏口吻平和,青鸾也宽心许多。“朕会着人手安排接走他,但时机未成熟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这段时日便要辛苦你了。”

青鸾一双手被紧紧握住,心下却不安起來,只试探道:“为皇上分忧是分内之事,只是嫔妾可否知道,如此虎视眈眈盯着这里的,即嫔妾的对手究竟是谁。

屋内一时沉默,男子除去长衫,缓缓坐于软榻之上,黑夜中他的双眼却似启明星般缀着点点寒光。“在这宫中,敢公然与朕相衡的人还能有谁。”

果然是太后无疑,一方面扼住天子势力,一方面重振后宫之威。那个女人的狠练与毒辣又如何是她所能招架的。承影之事一旦暴露,她要承受的只怕是灭顶之灾吧。只是她终是沒有瑾皇妃那样的决心,也沒有那个女子的心智。

“鸾儿,朕如今在诺大一个后宫之中便唯有你一人可托。”见她面有思忖之色,男子倾身上前,苍蓝的目色映出的却是无尽寂寥。“唯承影一人,是朕无论如何都要保全的。”

“嫔妾知道。但嫔妾承这逆反大罪,是否也能斗胆向皇上讨样东西。”

她从來都不是屈服的。或者说,她从不会像其他妃嫔一样逆來顺受。

男子静静地对望她,却倏地觉得,即使过了那么久,自己依旧沒能看穿她。面前的女子,是仅仅凭借妃位与荣华挽留不住的。

若她开口向自己讨的是一份自由该如何。

“皇上,不行么。”

“朕是怕,这样的请求太沉重。”他伸手抚过女子乌色的发髻,最后停在那静美如莲的脸庞上,“朕是怕,给不起你。”

“嫔妾只是向讨一份夫君的信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怀疑嫔妾忠诚的信任。这样的东西,皇上给不了么。”她见男子的眉心骤然舒展开來,这执掌天下的君王却俨然似孩童一般,在自己面前,将悲喜都刻在脸上,任她解读。

天子一手拥紧她,恰好烛已燃尽,阒寂的小室便只有一方月光扫进,静倘如流水。“若是这样,你要多少朕都给你。”

“妾只望君记住今日一言,青鸾得此,今生无憾。”

她能奢求的便也只有那么多了,因了总有一日会离开,无论结局如何,她总会逃离这片天空。所以在此之前,能平静度日也是好的。她感觉得到暗中有多少冷箭已瞄准她一身蓄意待发,然而无论他人如何,只要皇上肯信自己便足矣了。

月色旖旎,不知何时便枕在男子臂窝里沉沉睡去了。因为莫名的心安,所以即使处在险境也能安然入睡。也许于青鸾來说,在沒有子臣的日子里,早已不知不觉的依赖起身边的这个人了吧。

就像他同样依赖自己那样。

相信他不会离开,相信一切都会好起來的。

是这样的吧。

那之后过了几日,太后果然将袁氏接到了宫中。

在此之前,承影已被皇上派人接走,他在白羽的照顾下伤势好转大半。庆幸的是这件事并沒有暴露,只是偶然有下人议论她对待白羽过于苛责,一关便是这样久,更有人道流月阁的湘嫔晋位后,心也愈发狠起來了。

这些话传到青鸾耳中时,她正与灵贵人赏茶。那女子几日前亲手调制了百花蜜露献给皇上,深受天子青睐,便一连几日都宿在她房中。今日前來,也正是为将此物献给青鸾。

灵贵人初听这些言论,倒是比青鸾还要急躁,直怒道“这帮下人真是岂有此理,姐姐不过是按照宫规处罚下人,关她们何事!”

看着她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青鸾却只是浅笑着敷衍了过去。若在从前,她或许还会为此气愤,然而如今毕竟已不是那么容易受情绪所控了。“无妨,宫中女子闲來易生事,妹妹不必如此动怒。”

第壹佰零陆章 缘起缘灭 2

“人言可畏啊。”灵贵人愤愤落座,回身接了侍女手中的青瓷碗,“不过姐姐能将这种事看淡自然再好不过。这是语莹亲手调制的百花蜜露,姐姐尝尝看。”

碗中玉露色成金黄,甫一靠近便有扑鼻的芳香。苏鄂上前为女子分了一小羹出來,细细品之,果然入口香甜,细腻可人,实为上品。可见为搏皇上宠爱,灵贵人亦是下了些功夫的。这样的性子也的确能为死气沉沉的后宫添些活力。

“姐姐可喜欢?若中意,语莹随时都能遣人送來。”

“难得你这份心思了。”青鸾拭了拭唇角,笑道,“你长姐谧答应近日可好?”

这样不经意的一问,却见面前女子面露哀色,颓然道:“姐姐本是要住回熙宁宫的,现在却受皇后所累一同受了皇上冷落。姐姐性子您是知道的,又断然不肯开口……”

“既是如此,皇上近來连宿在你房中,替你姐姐美言上几句也是不难的。”她将帕子递给苏鄂,抬头疑道。

“嫔妾如何沒说过,只是皇上多半面露不悦之色。”灵贵人凑了凑身子,“嫔妾哪及姐姐您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青鸾心中好笑,废了这一番功夫原只为了这样一句话。她怕是并非遭皇上所拒,而是根本不敢轻易开口吧。自得宠以來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的不谙世事的形象若因此而毁,岂不太过可惜。且这几日來,往往皇上自她房中出來,总要到昭贵嫔处小坐一会,这其中她的功劳自是不小。

她本就疑心灵谧二姝是谁人布下的棋子,如此方见天明。

“妹妹的意思,可是要我去向皇上求情?”

“妹妹怎敢劳烦姐姐。”她见青鸾面有淡泊之意,便悻悻地坐了回去,一面只道,“妹妹只是替长姐可惜罢了,不敢做他想。”

“你姐姐亦是个有骨气的。”

这话出自内心。那女子自进入宫中,既不委身于昭贵嫔,也不像其他妃嫔一样争宠。被冷落后反而更怡然自得,仿佛本就不属于这里一样。大约也正因此,灵贵人这个当妹妹的才要想尽办法邀宠,以护得二人周全吧。

青鸾并无意去拉拢谁,只是能保得谧答应清白,免得被利用了去同自己做对也未尝不好。“我倒是欣赏她这番个性,若有空让她來这流月阁坐坐也是极好的。”

灵贵人闻之心中欣喜,自是一番赞耀谢恩,直到太阳落了西才告辞离去。她这一走青鸾才算松下了筋骨,左右皇上今日也是要去灵贵人处,她也得以缓上一缓。说到底,这种利益上的往來她还是疲于应付的。只是若在平日倒也好说,如今长姐即将被接到宫中,日夜寝食难安的她怎还有这种心思。

日前听说前朝诸大臣又因幽禁中宫一事与皇上发生了口角,秦氏一族更是有老臣以三朝元老之名强制于圣上。他们之所以敢如此张狂,全然依仗太后手掌大权。当年以司马暮昭为首的党群如今已被打压的四分五裂,即使聊有几人也难成气候。

地方一日不稳,手握军权的太后便一日不倒。而制住地方叛乱要害的,又偏偏正是秦姓之人。

皇上近來甚少到流月阁,除了为避皇后一事之嫌,想必也是听说了袁氏长女不日将被召进宫中封为三品端如夫人的事。见他如此为难,青鸾也实属不忍,便尽量避谈此事。

她躺在床上辗转想了这许多,反倒困意全无。正此时,便听苏鄂隔了帘子道:“小主可睡下了。”

“什么事。”

“太后遣人來禀,明日大小姐便到了。午时在福寿宫内设宴为大小姐接风。”

帘后是长久的沉默,久到苏鄂几乎以为她又昏睡了过去,欲退下的那一瞬间,才听到青鸾有些沙哑的嗓音沉闷的响起。“知道了。”

那句话的重量,定是她身为一个女子所难以承受的。然而此时此刻,苏鄂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减轻她的痛苦。她缓缓行了一礼,回身带上了门。就在两扇漆红楠木相合的一刹那,有风自缝隙倒灌进室内,卷起鹅黄垂曼的一角。青鸾便正静静坐在床头,望向外面空明的月色,目光怆然而疲惫。

翌日福寿宫赐宴。

众妃嫔落座后便无一人开口,在太后眼下不比其他地方,总是不敢有半点放肆。哪怕只是有一句话逾了矩,也可能就此失了來之不易的尊贵身份。

约摸半盏茶后,身着紫蟒金袍的天子才进到席上。他剑眉高耸,周身透出一种轩昂的气质,神情却沒有半点松懈。自踏入殿内起便目不转睛地看着青鸾,而那女子却只是额头微垂,注视着一方小桌上热气腾生的香茗。

“大家都到齐了,你也不提醒哀家。”

一声低沉的嗓音自帘后响起,只见桂嬷嬷搀扶着年近半百的太后徐徐而出。那女子泠然抬眼看向天子,却沒搭上他递过來的手,只是兀自坐到席上,向着帘后道:“你也出來吧。”

话音刚落,便走出一绯衣女子。一眼看去,容貌虽不算上乘,却也生得落落大方。此时面对众人,颇有些拘谨。她迈着碎步向皇上请了安,便径直站到太后身后。目光触及青鸾的一瞬,如惊雷落下一般,立时定在了女子脸上,目中有些莹莹的光。

青鸾几欲起身,沒想到再见长姐,却是在这样压抑的宫廷之上。曾经正值韶华的袁氏这些年不见,如今已见衰色,然而她眼中的那份温和却从未变过。青鸾还记得十四岁入宫的前一夜,她去向长姐告别,抱着女子亲手为自己缝制的单衣,目光笃定道:“长姐,若鸾儿有朝一日在宫中站住了脚,定要将姐姐和母亲都接來共享荣华。”

那时的袁氏尚还貌美,微微一笑便如同三月春风拂面。她拉着青鸾的手,却是回绝道:“若真有那日,你也定不要将我召进宫去。这里有我要等的人,千万不可让我失去了自由之身。”

第壹佰零柒章 缘起缘灭 3

青鸾年少不懂,只知长姐一生都在等一个并不爱她的人。然而今日明白之时,却已夺去了她唯一的期盼。她双拳紧握,眼神一刻也沒有离开女子。而那边的袁氏鼻翼一酸,已是讪讪地避开了这束目光。

“妹妹家人得此荣耀,本宫先待诸位姐妹在此贺喜了。”宸妃嫣然一笑,率先发话。皇后不在,宫中自以她为尊,如今这一呼便立时得到百应,众人皆是赞不绝口。

太后微微一笑,举起了酒樽一饮而尽。

“端如与湘嫔姐妹情深,又是多年未见,湘嫔,哀家就允你进前來敬你长姐一杯。”

她迫不及待的起身上前,却被袁氏一声止住。那女子径自斟满了酒,一步一步走下阶來,向她举杯道:“妾身不过是外戚,论尊卑,怎敢劳驾湘嫔娘娘亲自上前。妾身不胜酒力,只此一杯,先干为敬。”

青鸾身形一怔,只木讷地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喉中却是阵阵刺痛难抑。她端起酒杯,未曾饮酒,却是呢喃轻语道:“长姐,可是怪我。”

“娘娘,”端如平静抬眼,目光沉静如水,“请饮了这杯吧。”

青鸾紧抿下唇,手中酒樽竟似有千斤之重。她退后两步,一仰头,只觉满嘴苦涩。重新坐回席上,眼神却有些空洞无力。这一切皆被天子看在眼里,他想起身带走女子,然而却沒有让她不再伤心的勇气。

“皇上以为,”太后见此微微侧身,浅笑道,“哀家这样做可好。”

众人瞬间噤声,那一口气提在心中不敢大口喘息。大殿里唯有端如一人正手举金樽,牵着裙裾一步一步走回席位,金莲织布鞋发出的声响如同控制住了众人心跳,直到她重新归席,方才寂静无声。

“母后此举,也正是朕想做的。湘嫔一向尽心服侍,这样一來既能为她家中添彩,又能得一佳人为母后解闷,可谓一举两得。”

天子言毕,脸色愈发难堪,只不做声地喝酒。他自有他的不甘,被这样一个女人掌治,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甚为天子如何能言笑晏晏。且如今,他与太后之间,哪里还有半分母子情分。

那个女人,,她或许是真想将自己从皇位上拉下來吧。

太后却全然不在意这些,依旧泰然自若地同大家共饮。即使明知皇上会心生厌烦,然而她决定了的事,又有谁敢断然回绝。宴会进行不到一半,殿内已是沒了笑声,妃嫔们不过是在绞尽脑汁地应付。然而瞧着皇上脸色,却也不敢过分讨好太后。

天子命人不停斟酒,仿佛醉了便能不理会这些纷乱纠缠。然而举杯消愁愁更愁,青鸾就在眼前,她的心痛自己感同身受。倒是秦氏气定神闲,俨然成了主持大局之人,见裕灏如此,也只是冷笑着不予劝告。

“哀家倒是想起一事。”

众人几乎同时落了箸,却见太后正接过手帕擦拭手掌,似是随口一提道:“宸妃,日前交由你查办的关于贤妃腹中胎儿一事你办的如何了。”

宸妃心下一惊,起身到宴席中央,方一抬首,却见天子半伏在席上,正睨视着自己。

“回禀太后,事情就如那日所言一样……”

“不过是听信了一个叛了主的蹄子胡言乱语,便妄下定夺了?哀家是在问你,有沒有找到皇后亲自戕害龙裔的证据。”

话已至此,即便是安排好了证物,宸妃又怎敢在此时说出。皇后经此一事已逐渐恢复了元气,更何况时日尚多,并不急于这一时。宸妃跪在大殿之上不再开口。

“已然过了这些天,皇上的气也该消了吧。若是因心疼贤妃而颠倒是非的话,如何让天下人信服。”太后正襟危坐,正接过端如递來的漱口茶,侧目青鸾,语气却是不甚随意。“湘嫔,皇上一向疼你,依你之见呢。”

她知道这是太后给自己敲响的第一声警钟,亦知裕灏此时有苦难言。然而自长姐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刻开始,她便只是突然地感到心累。她沒有力气再与面前之人抗衡下去了,她不能……不能亲手将长姐推向万丈深渊啊。

“太后所言极是。”声音微弱而疲惫,青鸾甚至未曾抬眼看一看座上之人,便敛裙跪道,“此事的确有欠周全之处。”

“果然还是明辨是非的多。既然二人都这样说了,皇上你看……”

“太后娘娘说的是呢。”席上灵贵人忽然开口,双目迥然,却是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皇后虽然有过错,但事情尚未查清,决不能让皇后住进冷宫。”

空气似是骤然凝结,偌大殿堂之内,只听得众人忐忑不安的心跳声。一旁的谧答应早已白了脸色,怔怔地看着一脸愤慨的女子。即使连青鸾也是哑然,只是重又打量了她几眼。若说之前只是知道她有些小聪明,今日才算见识了这女子的胆量。

轻易地将免除皇后罪行的话題转移到了如何惩罚之上,便是已经认定了皇后有罪。她这样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倘使太后当真发作,也只能被人说成气量狭小。就连裕灏也放下了酒盏,半笑的凝视她道:“朕暂时还不会将皇后打入冷宫,一言九鼎。”

尚不及太后开口,他便起身对着董毕吩咐道:“朕今日多饮了几杯,先回去了。”

大殿万籁俱寂,但听脚步声远。太后缓缓起身,眼中却布满了阴仄。

灵贵人此后必会长宠不衰,这想必是所有人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念头。然而这以命换來的荣耀,是她人妒忌不得的。

“灵贵人,”太后冷冷笑道,“勇气可嘉呵。”

一声清响,只见谧答应手旁的玉杯摔落在地。那女子脸色已是煞白,此时更加六神无主。想必此刻,她心中定是怕极,虽然一向安分守己,但有这样一个妹妹事事争先,想安然过活又谈何容易。

“谢太后称赞!”灵贵人却似浑然不觉,眯起双眼露出了无比甜美的一笑。她这般磊落,反而叫人说不出什么。

太后敛起笑意,对着身边嬷嬷道:“你且传些舞姬上來为大伙儿助兴,哀家上了年纪,也要回去歇一歇了。”她起身之时,端如正伸手去扶。秦氏停住脚步,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淡淡瞥了一眼青鸾。“你留下,宴后陪你妹妹说会儿话再回來。”

端如静静地垂下头,谦卑的目光里却不见半点喜悦,只是面无表情地应道:“是。”

太后一走,僵硬的气氛才算缓和下來。经方才一事,众人皆是有些攀附灵贵人的样子。那女子缩了缩身子坐在长姐身边,摆出一副不胜娇羞的姿态。唯有宸妃面色不悦,低低叱了一声“自不量力”。

妃嫔间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无非都是宫闱秘闻,青鸾自觉无趣,又是一门心思在长姐身上,自然心中烦闷,坐立不安。这样一抬眼,却见端如已然起身,欲从旁门离席。

她心中一急,脱口道:“夫人且慢。”

殿中一时安静,都看向她。青鸾也顾不得许多,匆匆一行礼便向迈步上前。“请恕妹妹先行告退了。”

“湘嫔真是好扫兴。”庄嫔开口尽是奚落之意,目光亦是不善,“大伙儿为了你姐妹二人前來,到头來却是你们最先离席。”

说话间,端如已是毫不迟疑地出了门。青鸾不欲多加纠缠,便赔罪辞去。她心中纵然不快,然而眼下并非口舌之争的时候。福寿宫后门直通假山,道路曲折障目,青鸾追出來时早已不见女子身形。她心中焦急,便快跑了两步。

逐渐远离了正殿,这才见花树中隐约立了一女子。青鸾面上一缓,快步走去唤了声“长姐。”

端如见她,刚要行礼,却被青鸾一手扶了起來。她心寒不已,只觉胸口刺痛,面前的女子顿时变得陌生无比。“长姐是生我的气了?我在这宫中已然无依无靠,若是长姐还要舍弃我……”

那女子抬头,才见眼中竟是凝着一汪泪,干净姣好的面容溺在光中,眉目间竟是有些不忍道:“我几时责怪过你,只是宫中眼目多,我不得不按规矩行事。”

“鸾儿知道,长姐是为了我不受牵制于太后才故意对我疏远。但请长姐相信我这一次,过了这段时间,我一定想法送你出去。”

“这些并不重要。”她伸手抚摸青鸾的脸颊,还同年少时一般。“我冷眼看着,这宫中与你为友者并不多,那些妃嫔字字句句都是冲着你來的。饶是如此,你独享皇恩又有何用,太后一句话,你不是照样得死。”

端如心中心疼自己,青鸾自是清楚。这么多年,她的性子从未变过,她如此这般,也只是不希望,自己过得太辛苦。想明白这一层,她便一下破涕为笑,神情宛若孩童一般,拉上女子手道:“长姐在太后那里万事小心,这边自有我來想办法。”

“你……万事小心。”端如面露难色,目光却望向她身后,红瓦琉璃的辉煌殿堂,“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以自己为重。哪怕是太后以我作胁,你也要率先周全自己。”

“长姐……”

“答应我。鸾儿,这个家只有靠你去保全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长姐神色如此凝重,也许以她的阅历,更清楚当今的局势吧。但无论今后自己是何结局,总有一点不会变,那就是她二人相互扶持的心。她相信,只要裕灏摆脱了秦氏的束缚,冲破后宫掌权的桎梏,她也定会迎來自己的太平盛世。

“我答应你。”

端如微微松了一口气,重又恢复到之前的神色,后退一步道:“如此,妾身先告退了。”

见女子离去,她却不知为何心情沉重起來。苏鄂从假石后上前扶过她时,只觉得青鸾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其实究竟该怎样做,她也不知道,只是若不答应,长姐就不会安心。

“苏鄂,你知道么。”她声音低沉而黯淡,“我是第一次,第一次那么想拥有权力,你知道么。”

身旁的掌事姑姑点了点头,却未说什么。权势的好,总有一天会被人所知道。然而无论最终为谁掌权,只要争夺之人不被变得面目全非就好。否则,她该以何种姿态面对那时的青鸾呢。

第壹章 死而不僵 1

此后几个月,灵贵人一直是长宠不衰。天子歇在华薇宫次数之多,就连宸妃也开始感到不安。从來都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邢嫣,如今也要沦落到与小辈争宠的地步。让人更为不甘的是,灵贵人的得宠竟也顺势带起了一向不为人瞩目的昭贵嫔。她二人又极为亲近,如此似是顺理成章的形成了一方势力。

宫人们大多私下绞尽脑汁地攀附她二人,而前一阵本扶摇直上,步步高升的青鸾却忽然间门可罗雀。宫中恩宠到底如此,她虽是闲得自在,然而阁中之人却不免受人奚落。这些事,苏鄂都一五一十地回禀了,受宠失宠都只是一时的,然而看清身边人嘴脸却是当务之急。

忽有一日,天子用过午膳便直接传旨华薇宫。所见之人却并非昭贵嫔,而是冷落了些时日的流月阁。

这本算得上是欣喜的事了。然而圣驾到时,青鸾却只着了素衣描画淡妆相迎。依旧是从前那般淡薄的神态,看不出太多欣喜之意,亦不见丝毫精心打扮。反而是她身边的宫人,一个个如临大赦,惊喜不可言喻。

天子心中涌出的感觉不知是失落亦或怅然,只一手掀了竹摆入室,见青鸾正以礼相迎,忽而不咸不淡道:“你依旧如此。”

这一句沒來由地显得突兀,亦不知他是怒是喜,皆无人敢起身。青鸾缓缓抬首,口气却是平缓的。“皇上只是数日不见嫔妾,又非三年五载,嫔妾怎会有所转变。”

一瞬间的阒寂。

午后的光顺着古老殿堂的窗棂倾进室内,初夏的气息有些过于安静。屋内香炉生出的袅娜烟云缭绕在脸畔时,仿佛将时间拖延了一个世纪。彼时面前的女子淡妆相宜,眼眸如画,一副不甚清冷却浮尘若世的样子。

她们真是像。皇帝忽然这样觉得,只是从前的阿瑾,从來不对自己这般疏远。

“你们先下去。”

房门再次紧闭,女子却仍俯身地上沒有起身。天子凝视她的平静,骤然紧缩瞳孔,有些沉沉道:“你可知你此刻的样子,是朕最不喜见到的。”

他有些赌气似的俯身,逼视青鸾冷凝的眸子。“这些日子于你而言算是什么,不见朕你反而更轻松吧。”

“嫔妾不明白,明明是皇上不來见嫔妾,怎么倒成了嫔妾的错。”若在此时,她人必定慌了神,想法讨好。然而青鸾开口之时,竟有薄怒之意流露。“皇上若不见嫔妾,岂是嫔妾能轻易见到的。若说过得轻松,皇上大可去问问宫人们这些时日是如何度过的。”

裕灏愕然,半晌却沒了先前的怒意。他找不出如何反驳这天衣无缝的辩解,却又不忍心过度苛责面前之人。

“这些天來,朕也很难过,你可知道。”

青鸾微微抬头,见他伸出的手掌已近在眼前。那一瞬间,内心竟松了一口气。她扶着裕灏的手起身,只觉得本已是初夏,那宽阔的手掌却依旧发凉。她想自己是明白的,这股寒意源自男子的内心,是一抹去不掉的伤痛。

“皇上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坐于软榻一侧,在裕灏面前看似随意实则沒有一丁点逾礼。方桌上是一刻前刚刚沏好的新茶,此时叶沉水底,香气正浓。

“朕是想你了。”皇帝接过茶盏却并不急于饮茶,而是若有所思道,“她们总是灌之自己想法于朕,让朕乏得很。”

“怎么,灵贵人也如此?”

此言一出,裕灏却细细打量起面前女子,日月星梭般俊朗的容颜上浮起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她倒还好,却远不及你。”

青鸾缓缓垂头:“嫔妾可不是吃醋。”

她这一语终于惹得男子大笑起來,之前阴郁亦随之一扫而空。裕灏一口饮尽茶汤,便再度将杯盏推向她,眼中一片宠溺。

“嫔妾费心泡的茶,皇上却像喝白水一般……”

“鸾儿,昭贵嫔要朕放皇后出來。”

提着紫玉砂壶的手有一刹那停止住了动作,内心亦是彷徨一惊。她想过昭贵嫔迟早会行动,却不想來得这样急这样快,且如此孤注一掷在一个废人身上,,不,只要有太后,皇后便成不了废人。依照昭贵嫔那样的睿智,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然而这些念头只是一瞬间便全部归于平静,青鸾再度递去的香茗甚至连一丝淡淡的水纹都不曾出现。

“这倒是怪,昭贵嫔娘娘总不会平白替皇后开口求情。”

皇帝只是平时于她:“她说,以皇后來挟制太后是再好不过。”

果然阴狠,是她的作风。

以此相持,既能稳住双方势力,又能假以皇后之手做上诸多平日來她办不到的事。即便是这一计为太后所识破,她也不可能断了与自己共乘一船的皇后之位。只要此事促成,昭贵嫔瞬间便能摇身为人上人。

“皇上怎样想。”

“总这样关着她也确实不太稳妥,然而用她來对付太后,又……”

青鸾侧目,“皇上是难舍母子情分?”

“母子情分?”仿佛是说到了极为可笑的事一般,皇帝眼中霎时浮起一丝轻蔑之意,“那种东西太后都已经不要了,朕还留着做什么。朕只是疑心皇后终是秦氏一族,不足以成事。”

“昭贵嫔娘娘既然那么说了,想必是胜券在握了吧。”她也不得不做长久打算,虽然皇后复出定会对自己有所报复,然而若是任由太后亲手将她解救出來,日后定会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只是这件事上,还请皇上务必念及贤妃娘娘的感受。”

她见裕灏眉头微蹙,仍是忧心重重的样子,便不再多说。而是转了话題道:“承影的伤势恢复的如何了。”

“已痊愈如初了,朕还说何时要他亲自來谢你。”

“他既然身份不便,便无需太多礼节了。”想了想,却又补充道,“再者,这也是白羽的功劳。他若真是有心,便该记得白羽对他的好。”

第贰章 死而不僵 2

天子灿然一笑,已是心知肚明的样子。然而纵是如此,承影之意,是他最不愿强求的。二人复又叙了些闲话家常,一直到暮色四合,才恍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他今日要宿在宸妃处,便不留下用膳了。

然而即使只是这样短暂的一下午,亦足以说明青鸾并非失宠。前儿个新进贡的柳烟轻纺丝织房本说数量有限,连灵贵人都有份却独独缺了她流月阁。今日皇上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下人捧着两匹精选的色泽上乘之物巴巴地送了來。

青鸾依旧是重赏了來人,仿佛也不知前几日之事。只是回了屋,却连看也不看就命人锁进了库房。苏鄂前來相问,她却只淡淡道:“这种东西穿來张扬,又轻易会让人想到那些趋炎附势的面孔,凭白让人生厌。你拿去分给水巧她们便好。”

苏鄂却是面有难色,不免开口劝道:“小主,这轻纺裁制珍贵,要赶上数月才能出这么一匹。若是叫人看了去,怕又要传些有的沒的……”

“那就叫她们穿作中衣。这样高贵的东西,我用不惯。”

与其说是在生丝织房一众奴才们的气,毋宁认为青鸾是在同自己赌气。她如今受制于太后,又要戒备与自己最亲近的妃嫔。一边靠拢了宸妃,却又要将皇后重新抬上凤位。此时的她,就像是一只随风飘动的纸鸢,非但得不到一点自由,反而要违背自己意愿作孽。

就算端如,也一定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吧。更何况是那个人。

渐渐入夜,宫中的嘈杂琐事也被覆于幽暗之下。星辰璀璨,如神祗的眼眸在静静注视着这碧瓦红墙下被囚禁了数年的女子们。

而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整个事态正如同被写就一般步向另一个领域。青鸾也许根本沒有机会得知,这一日午后,皇上在向自己征求意见的同时,一道密诏早已下给了昭贵嫔。那个男子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肯定,纵使青鸾反对于此,解禁皇后也早已成了无法更改的事实。

朝凤宫自皇后禁足之后,便收敛许多,夜间也甚少点灯。若依旧如从前那般辉煌惹眼,难免像是自欺欺人。秦素月在宫中许多年,最是懂得适时收敛姿态。若还当自己是人前与皇帝举案齐眉的揭发之妻,未免要叫人在暗地耻笑。且她本是极为细腻之人,纵使内心不甘,却也不再寄希望于他人。又何况她从旁的打听到皇上口风,得知宴会之事更加心如死灰。

因而听到桂嬷嬷來报昭贵嫔有事求见时,她便当即回绝了。

彼时手中的佛经刚刚抄到一半,夜浓如墨,秦素月抬头望向窗外,发现自己如同跌入了深渊之中,无人问津。那镶嵌赤珠的凤冠依旧端庄的供于寝殿之上,似是昨日各宫才刚刚问过安。若是再痴想一点,便仿佛还是在府中,天子倚窗而眠,她匀在香气中轻声为夫君诵读一阕词。

本以为多抄些经书便可做到心如止水,然而她最终明白,自己不过是百无聊赖中寻求一丝慰藉罢了。她心中有诸多恨意,恨自己低估了青鸾,恨她如此受宠,明明才入宫一年半载,便位至嫔。若不能除去青鸾,她便寝食难安。

“娘娘,昭贵嫔还在宫外。”桂嬷嬷再次掀帘而入时已是一炷香后,她面有忧色,回禀道,“奴婢也劝不走,贵嫔跪在朝凤宫外叩行大礼,娘娘还是去看看吧。”

初夏夜凉,立于高阶之上只感到夜风习习。星罗棋布的苍穹下,只见一身着木兰紫双绣荷叶裳的女子在下人搀扶下拾阶而上。每登上一阶都要郑重地叩行一礼,旁若无人地重复下來已是大汗淋漓。

秦素月从前受惯了各种大礼,从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然而今时今日,却觉得如此久违。她眉心微蹙,终于开口道:“昭贵嫔,你这是做什么。”

那女子赫然抬头,昏暗中看不清是何神情,她只觉得一股冰冷之意袭上脖颈。“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本宫本幽禁于此,早已不是当初的皇后了。”秦素月的声音毫无感情,扶了桂嬷嬷便要转身,“你回去罢。”

“娘娘依旧住在这旁人羡煞不來的华殿之中,”昭贵嫔却沒有就此罢休,“仍领皇后俸禄享受众民朝拜。您的宫制规格无人敢有一丝修改,您不过是暂时离不开这里而已。”

黑夜中,那女子的双眸明如繁星,她紧紧注视着皇后微有动容的表情,不放过任何细节。再次开口,已是字字掷地有声。“您若愿意,便依旧是这宫中无人撼动的中宫。而从前诬陷于您的奸人,皆不得善终。”

秦素月终于哑然,只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个一向以端庄贤淑示人的女子。然而只一瞬间她便明白,宫中妃嫔众多,又有几人真如表面上一般简单。她几乎是嗅到了空气中血腥弥漫的气息,昭贵嫔呵,这些年想必你也辛苦的很吧。

“桂嬷嬷,带贵嫔进來。”

摒除外人,内殿便只有桂荷在一边奉茶。不过数月未见,屋内便寒酸许多,想必也是变卖了值钱的东西去托人打探皇上口风,也可见皇后过得困苦。昭贵嫔应允而坐,正见脚下有一页发黄经文,便俯身拾起。那上面抄满了《心经》,蝇头小楷尤为出色。

“臣妾侍奉娘娘这样久,却不知您竟写得如此出色的楷体。”

秦素月脸色隐隐发黯,只端了茶杯道:“这怪不得你,本宫同皇上共枕十数年,皇上都不知晓,又何况你。”她接过心经,却顺手向灯烛中一扬,纸张霎时化为灰烬,倒映在女子落寞的目色中。“本宫练了这诸多,却不知最后写给谁看。”

昭贵嫔知她心中烦闷,然而仍不动声色道:“娘娘又何须如此怨天尤人,皇上不过是在和太后置气。这次的事皇上又怎会察觉不到真相,只不过太后越是保荐您,皇上便愈发要迁怒于您了。”

第贰章 死而不僵 2

天子灿然一笑,已是心知肚明的样子。然而纵是如此,承影之意,是他最不愿强求的。二人复又叙了些闲话家常,一直到暮色四合,才恍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他今日要宿在宸妃处,便不留下用膳了。

然而即使只是这样短暂的一下午,亦足以说明青鸾并非失宠。前儿个新进贡的柳烟轻纺丝织房本说数量有限,连灵贵人都有份却独独缺了她流月阁。今日皇上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下人捧着两匹精选的色泽上乘之物巴巴地送了來。

青鸾依旧是重赏了來人,仿佛也不知前几日之事。只是回了屋,却连看也不看就命人锁进了库房。苏鄂前來相问,她却只淡淡道:“这种东西穿來张扬,又轻易会让人想到那些趋炎附势的面孔,凭白让人生厌。你拿去分给水巧她们便好。”

苏鄂却是面有难色,不免开口劝道:“小主,这轻纺裁制珍贵,要赶上数月才能出这么一匹。若是叫人看了去,怕又要传些有的沒的……”

“那就叫她们穿作中衣。这样高贵的东西,我用不惯。”

与其说是在生丝织房一众奴才们的气,毋宁认为青鸾是在同自己赌气。她如今受制于太后,又要戒备与自己最亲近的妃嫔。一边靠拢了宸妃,却又要将皇后重新抬上凤位。此时的她,就像是一只随风飘动的纸鸢,非但得不到一点自由,反而要违背自己意愿作孽。

就算端如,也一定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吧。更何况是那个人。

渐渐入夜,宫中的嘈杂琐事也被覆于幽暗之下。星辰璀璨,如神祗的眼眸在静静注视着这碧瓦红墙下被囚禁了数年的女子们。

而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整个事态正如同被写就一般步向另一个领域。青鸾也许根本沒有机会得知,这一日午后,皇上在向自己征求意见的同时,一道密诏早已下给了昭贵嫔。那个男子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肯定,纵使青鸾反对于此,解禁皇后也早已成了无法更改的事实。

朝凤宫自皇后禁足之后,便收敛许多,夜间也甚少点灯。若依旧如从前那般辉煌惹眼,难免像是自欺欺人。秦素月在宫中许多年,最是懂得适时收敛姿态。若还当自己是人前与皇帝举案齐眉的揭发之妻,未免要叫人在暗地耻笑。且她本是极为细腻之人,纵使内心不甘,却也不再寄希望于他人。又何况她从旁的打听到皇上口风,得知宴会之事更加心如死灰。

因而听到桂嬷嬷來报昭贵嫔有事求见时,她便当即回绝了。

彼时手中的佛经刚刚抄到一半,夜浓如墨,秦素月抬头望向窗外,发现自己如同跌入了深渊之中,无人问津。那镶嵌赤珠的凤冠依旧端庄的供于寝殿之上,似是昨日各宫才刚刚问过安。若是再痴想一点,便仿佛还是在府中,天子倚窗而眠,她匀在香气中轻声为夫君诵读一阕词。

本以为多抄些经书便可做到心如止水,然而她最终明白,自己不过是百无聊赖中寻求一丝慰藉罢了。她心中有诸多恨意,恨自己低估了青鸾,恨她如此受宠,明明才入宫一年半载,便位至嫔。若不能除去青鸾,她便寝食难安。

“娘娘,昭贵嫔还在宫外。”桂嬷嬷再次掀帘而入时已是一炷香后,她面有忧色,回禀道,“奴婢也劝不走,贵嫔跪在朝凤宫外叩行大礼,娘娘还是去看看吧。”

初夏夜凉,立于高阶之上只感到夜风习习。星罗棋布的苍穹下,只见一身着木兰紫双绣荷叶裳的女子在下人搀扶下拾阶而上。每登上一阶都要郑重地叩行一礼,旁若无人地重复下來已是大汗淋漓。

秦素月从前受惯了各种大礼,从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然而今时今日,却觉得如此久违。她眉心微蹙,终于开口道:“昭贵嫔,你这是做什么。”

那女子赫然抬头,昏暗中看不清是何神情,她只觉得一股冰冷之意袭上脖颈。“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本宫本幽禁于此,早已不是当初的皇后了。”秦素月的声音毫无感情,扶了桂嬷嬷便要转身,“你回去罢。”

“娘娘依旧住在这旁人羡煞不來的华殿之中,”昭贵嫔却沒有就此罢休,“仍领皇后俸禄享受众民朝拜。您的宫制规格无人敢有一丝修改,您不过是暂时离不开这里而已。”

黑夜中,那女子的双眸明如繁星,她紧紧注视着皇后微有动容的表情,不放过任何细节。再次开口,已是字字掷地有声。“您若愿意,便依旧是这宫中无人撼动的中宫。而从前诬陷于您的奸人,皆不得善终。”

秦素月终于哑然,只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个一向以端庄贤淑示人的女子。然而只一瞬间她便明白,宫中妃嫔众多,又有几人真如表面上一般简单。她几乎是嗅到了空气中血腥弥漫的气息,昭贵嫔呵,这些年想必你也辛苦的很吧。

“桂嬷嬷,带贵嫔进來。”

摒除外人,内殿便只有桂荷在一边奉茶。不过数月未见,屋内便寒酸许多,想必也是变卖了值钱的东西去托人打探皇上口风,也可见皇后过得困苦。昭贵嫔应允而坐,正见脚下有一页发黄经文,便俯身拾起。那上面抄满了《心经》,蝇头小楷尤为出色。

“臣妾侍奉娘娘这样久,却不知您竟写得如此出色的楷体。”

秦素月脸色隐隐发黯,只端了茶杯道:“这怪不得你,本宫同皇上共枕十数年,皇上都不知晓,又何况你。”她接过心经,却顺手向灯烛中一扬,纸张霎时化为灰烬,倒映在女子落寞的目色中。“本宫练了这诸多,却不知最后写给谁看。”

昭贵嫔知她心中烦闷,然而仍不动声色道:“娘娘又何须如此怨天尤人,皇上不过是在和太后置气。这次的事皇上又怎会察觉不到真相,只不过太后越是保荐您,皇上便愈发要迁怒于您了。”

第叁章 死而不僵 3

“本宫本就是秦姓一族,又多年受姑母恩泽,如何能让皇上做到泾渭分明?”

“这简单得很。”昭贵嫔端坐如常,似是不经意地提到,“皇上想做什么,您便同他一起便是了。”

皇后冷冷一瞥,心中却已明白她言下之意。然而收回目光,一旁颔首而立的桂嬷嬷却是面有狐疑之色。她心下有了计较,表面却平静道:“你见本宫既然有话就直说。”

昭贵嫔骤然一跪,笃定道:“请娘娘助皇上摆脱太后干政之扰,重振江山。”

“放肆!”秦素月拍案而起,眼中写满了惊诧之意,“你这是挑唆本宫忘恩负义,要陷本宫于大不敬之中么!”

“太后对娘娘为何百般照顾您心中本再清楚不过,太后也不过是利用您稳定自己地位罢了。如今她母子二人大战将至,一触即发,皇上若真因此元气大伤,娘娘还以为能够稳坐后位么。”

皇后缓缓落座,夜风袭來,忽而吹灭了案上的短烛。

她说的沒错,若自己再这样被禁足下去,太后迟早也会另觅人选。说到底,弱肉强食的宫中,从來就沒有什么亲情,她也指望不得别人。

“是皇上授意你如此么。”

即使屋内一片昏暗,她却依旧感受得到昭贵嫔那毫无温度的视线,这是她唯一能看清的东西,,这个后宫的残酷,这些女子的野心。

“皇上说,同您毕竟是夫妻。若娘娘肯给自己一个机会,皇上也不忍至此。”

皇后冷冷一笑,看向残烛中奄奄一息的光,映着她削瘦的脸,以及充满恨意的双眸。“本宫从前果然是过于心软,由着那起子刚入宫的蹄子放肆,竟然把自己逼到了这个地步。”

那女子闻听此言,已是明白皇后言下之意。“既是如此,还望皇后娘娘替后宫主持公道。”她复又行礼道,“天色已晚,臣妾便不叨扰娘娘休息了。”

秦素月微微扬起下颚,桂嬷嬷便会意地送出了昭贵嫔。她二人谈话不过半个时辰,然而自己如今心境却已大不同往昔。她从前是那样一心一意地钟爱自己夫君,然而却等不到应有的结果。瑾皇妃走了,还有宸妃。宸妃势力尚未弭退,新嫔贵人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而她堂堂后宫之主,却竟要沦落到同他人交易才能保住后位的地步……

她紧闭双眼,只觉得胸口烦闷异常,需大口大口呼吸才能清醒一般。罢了罢了,再不会奢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只要碍眼的,一个个消失就够了。

窗外忽然起风,不多时竟有了丝丝凉意。有水滴滴落在房檐上啪嗒啪嗒地溅起水花,这是入夏以來的第一场雨,來的毫无征兆。

桂嬷嬷回來时,屋内已经熄了灯。不过几天之内,皇后解禁的圣旨便会下达,那时候大概才是她最累心的时候。雨声渐大,仿若是谁在宣泄着长久以來积压下的愤恨,让人沒來由的心情沉闷。桂荷于是关了窗,轻声退出屋去,佝偻的背影被一灯如豆的光悄然拉长。

几日后,天子果然下发了一道诏书,只称此次贤妃一事证据不足,故而只对皇后小惩大诫,为保后宫安宁并不过多追查。消息即刻传遍后宫,依旧是震惊者为多。本以为皇后会就此一崛不起的妃嫔们无不闻者惊惧,纷纷想要靠拢。

下朝后,年近半百的江澄海匆匆行走在白玉廊下,忽听得一声高昂的嗓音,原是骠骑大将军正率随从自正殿而出,赶往这边。江澄海受宠若惊般回身,作揖道:“大将军别來无恙。”

骠骑乃是当年率三十万大军平复叛乱的大功之臣,既为国舅,又手握兵权,在朝中几乎是一手遮天,想攀好他的人不计其数。然而宋衣缁清楚,他如此心高气傲,怕是离气数将尽之日已不远矣。自古功高震主皆无好下场,而他又是皇上向來憎恶的秦氏一族。

而天子何其英明,怎会不知欲夺天下先夺兵权的道理。如今他见此人,便唯恐避之不及,却不想骠骑一向目中无人,今次却竟会主动和自己打起了招呼。

“江大人依旧这般谨慎,在老夫面前又何须如此拘谨。”來者大手一挥,随从便识趣地退下,他兀自抚着虬须,挺直腰板道:“这次小女的事多亏了江大人**出的千金从中周旋,昨儿个太后娘娘还对大人大为赞赏。”

“太后过誉了,皇后娘娘贵为中宫,乃是靠上天庇佑。小女不过是尽了些绵薄之力,将军切勿放在心上。”关于这件事,他自然有所耳闻。然而女儿的脾气他这个为人父的是再清楚不过。从前都是在暗处为天子出谋划策的她今日竟会迎上这风口,可见其中必有蹊跷。江澄海只怕,女儿在宫中养大了胃口,这次张口便是一个天下。

骠骑大将军似是早已料到他会这般推托,倨傲的大笑起來。“我儿一向贤良淑德,这次不过为奸人所害,皇上便如此善恶不分。江大人你也无需过度担惊受怕,过几日老夫叫素月封贵嫔一个妃便是。”

江澄海脸色一白,若真由他向皇上去说那还了得,于是忙赔笑道:“小女之事不劳将军费心,只是宫中现在有歹人颠倒黑白,当务之急还是查清此人为重。”

对青鸾骠骑大将军早已是恨之入骨,又担心昭贵嫔若真得了势会一发不可收拾,如今听江澄海如此说,反倒合了他心意。眼下自己手握兵权,只要略施压力便会显有成效。皇帝终究年轻,单凭一个王爷又能收回多少精兵。只要素月仍是皇后,他便先忍这一时,否则同太后一起改朝换代也未尝不可。

江澄海心中担忧女儿之事,便只敷衍了几句就匆匆离开。好在回廊僻静,也沒有过多眼目,否则被人撞见,自己难免担上个攀权附势的恶名。

与此同时,朝凤宫的请安却是刚刚结束。

第肆章 死而不僵 4

有了皇上诏谕的秦素月完全是独当一面的气势,又有畏于权势的妃嫔在旁应承不断,一时间气焰极高。流月阁自青鸾出门,众人便忧心忡忡,唯恐小主又要受什么气。

苏鄂清早本打算寻个由头敷衍过去,然而询问女子时,她却只道:“我既做了,还怕什么。”便毅然回绝了苏鄂。

好在不消多久,青鸾便回來了,亦不像受了什么气的样子。今日皇后训话,是喝退了下人后,单独留下主子们的,就连宸妃也沒有例外。苏鄂不知里面发生了何时,心急如焚,见青鸾出來又不敢贸然询问,只是见她神色无异才稍稍宽心。

二人回到阁中不多久,便有白羽禀道:“方大人说几日前见小主脸色不好,许是操劳过度,刚托人送了补药來。”

“方大人有心。”青鸾有些提不起精神,“连我自己也未曾发觉呢。”

苏鄂接了药包放置好,终于寻机会道:“近來因皇后之事搅得小主颇为不宁,今日可是又出了什么岔子,怎得这般无精打采?”

“连你都这样说了,也可见我真该休息休息。只是我倒还好,今日宸妃可吃了不少皇后话里的冷箭。”

苏鄂一惊,“那……”

“宸妃还未悟透皇上的意思,自然不敢还口。皇后这是擒贼先擒王呢。”

“既是如此,小主也需小心。前些日子皇上多來这里,恐怕宸妃也以为小主为皇后解禁一事出力不少。”宸妃狠毒百倍于皇后,苏鄂的担忧自有道理。更何况,皇后这次复出是为了抗衡太后,死灰复燃也不过是一时之盛,实在比不得宸妃更令人生惧。

近來后宫不得安宁,且桩桩件件都与青鸾有关。若非她太过显眼,便是有人从中作梗。更何况如今端如也在宫中,青鸾便如同在牢狱中又被人加了一副手铐,处处皆要周全,也怪不得苏鄂这般忧心忡忡。

“下午小主还要见皇上,不若小憩一会养养神。”

“也好。”她本也不愿做其他,便懒懒地应了下來。

步行去御书房时,已是太阳西斜,阳光暖融融的甚是怡神。

自入了夏后,天气渐渐热了起來,蝉鸣又着实聒噪得很,因此青鸾鲜少在外走动。眼下穿过御花园,一路青树环绿水,花开百日,争相斗艳,凭白让人心情大好。苏鄂走在身侧,见牡丹花色正浓,卷了长袖,一手才拨开那衬叶,便慌忙止了动作,后退几步道:“小主。”

來不及多说,已见一群打扮的甚为妍丽的女子簇拥着宸妃沿途赏花行至此处。

此时避让终究迟了一刻,宸妃见到青鸾眼神亦是凌厉了许多,想必是对皇后一事记恨在心。青鸾只做不觉,迈步上前福礼道:“嫔妾给娘娘请安。”

同行的几人中便只有谧答应行了宫礼,她一向不喜人多,又看她神色极差,想必也是途中碰上这些妃嫔,硬被拉了來。

宸妃眼风一扫,冷冷笑道:“既是巧遇,湘嫔便跟着姐妹们一同赏花吧。”

“娘娘一番好心,怕却是难为了湘嫔呢。”庄嫔上下打量了女子一番,揶揄道,“若这会是赶着去见皇上,耽误了可怎么好。”

宸妃果然脸色一变,斜睨着青鸾甚为不快。

庄嫔这样一说,青鸾反倒不能推托,便含了笑转头道:“嫔妾沒有姐姐这样好的福气,能常侍奉左右。”庄嫔久不得宠人所皆知,如此说正是点到她的痛处。然而青鸾笑意不减,言语上却端得极为谦逊,“难得宸妃娘娘有这样的兴致,嫔妾自不敢拂了大家兴。”

这番说辞已是滴水不漏,宸妃只冷哼一声便继续向前。青鸾自然地走在谧答应身侧,却见她脸色白如墙灰,额头虚汗淋漓。想起曾听灵贵人提及她身子不好,想必她也是强忍着不适。宸妃等人怎会看不到,只不过视而不见,想要杀杀她姐妹气焰罢了。

谧答应身旁侍女一直紧紧搀扶着她,悄悄递上手帕。那女子刚要接过,便听凌仙宫的领头太监尖着嗓子道:“娘娘,人都说花开百日艳,您瞧那花儿多衬您头上这凤仙朱钗。”

宸妃微微扬颚,庄嫔见此忙要去摘,然而这一步尚未迈开,便听得宸妃冷冷道:“你急着去干什么,要轮也该是这里位分最低的去。”

话里指的自然是谧答应。那女子禁不住日头,已是勉强维持站姿了。她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分明是走的久了,沾染了暑气。然而即便如此,她却只是恭敬地福了一礼,在侍女搀扶下缓缓走去。

一支夏鹃在手,便几乎用尽了剩余的力气,向來安分守己的谧答应却不敢露出丝毫不快之意,强忍着不适,却是开口笑道:“容嫔妾为娘娘带上吧。”

“答应无精打采的,这花看着也不生气。”宸妃冷眼倪道,手却指向更远的一株,“本宫瞧着那花倒是好。”

五月花开百日盛,正是艳如霞云的精致,又何谓哪朵更入眼。不过是远处锦带花枝上多荆棘,宸妃想见的又仅仅岂是花红。连青鸾也颇觉难忍,那答应却只低声应了,复以柔荑请拨倒刺,寻出那一朵來。日烈似炎,她只觉眼花无力,这一不留神竟给狠狠地蛰了一下,谧答应吃痛,禁不住低呼出声。

身旁侍女不忍,已快一步上前,双手用力便采了赤色锦带下來,跪献给宸妃。“娘娘,奴婢替……”

“混账东西,娘娘看上的也是你这种下人能够染指的!”旁边太监见此,冷喝一声,狠狠就是一掌。这一巴掌卯足了力气,那小宫女脸上立时红彤彤一片。

谧答应见此忙跪上前來,拦身求情道:“娘娘姑且念在绫罗年幼无知,饶她这一回吧。娘娘喜欢哪株,嫔妾再去采來便是。”

“此言差矣。”庄嫔闻此,却是冷笑着打量谧答应,“若宫中谁人犯了什么错都由一句年幼无知带过,那还有沒有规矩可循了。再者说,娘娘的意思,可是后宫谁吃了豹子胆敢忤逆的。”

她这一句话说完,却是眼风扫过青鸾。那女子恍然明白,今日这出戏怕是演给她看的。宸妃立规矩还在其次,影射她进言放出皇后一事才是目的所在吧。她当日凄苦无助,宸妃自不会理会,只要违背她的意愿,必定不会有好下场。只可惜苦了谧答应,要受人这般欺辱。

“湘嫔,”见她始终缄默不语,宸妃挑眉望向她,“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青鸾知自己今日无论如何别想独善其身了,便只做无事一般,福身回道:“宫女犯错,原是该受罚的。然而念在初犯,嫔妾认为只需小惩大诫便够了。否则知道的人说娘娘治理有方,不知道的还要凭白被人传了闲话。”

宸妃以手抚鬓,不以为意道:“湘嫔却是心善,这犯了错的人,无论是善是恶且都要为其美言几句呢。”

庄嫔却笑,“湘嫔这一大度,倒像是娘娘您小气了呢。”

青鸾淡淡抬眼,见庄嫔摇着轻纱扇正兀自得意。只是她为人乖张,即使是宸妃也从未视她为心腹过。她相貌又无出众之处,只觉得像是洗褪了色的染布,失了靓丽。

“庄嫔此言差矣,娘娘心中自是早有定夺,又何须我们这些小辈多言。且宫中易生流言,庄嫔方才之言还望三思。”

话自是滴水不漏,直说的庄嫔脸上忽明忽暗。宸妃面上闪过一丝阴狠,甩了袖道:“本宫无暇在此计较,今日倒是白白沒了好心情。回宫。”

听她这样说,其余众人也慌忙跪了道:“恭送娘娘。”

庄嫔丢了面子,再不愿同青鸾多说一句便随着一同走了。名为绫罗的宫女这时才敢哭出声來,跪步上前向青鸾谢恩。青鸾心疼这主仆二人,忙道“免了这些吧,还不快去扶你家小主起來。”

谧答应脸色已是十分难看,青鸾担心她回宫又会遇上什么滋事之人,便叫苏鄂一同陪了去。素闻那女子体制纤弱,却不想竟至如此,倒也难怪皇上去过两次便也失了兴致。只是后宫风云变幻莫测,她哪里还顾得上她人,各人有各人的命,只自求多福罢了。

因为会占用字符,所以就不多赘言了。祝一直关注此书的读者粽子节+儿童节快乐!感谢你们一直的支持><月靥在此谢过!!!

第伍章 花开花败 1

这日午膳刚传过不多久,便听人报谧答应前來求见。如此稀客,青鸾忙插了簪子,命人请了进來。

苏鄂一边为她整理鬓发,一边奇道:“谧答应甚少与妃嫔间走动,今日倒是难得的很。”

“许是因了前几日的事。”青鸾起身走至前殿,吩咐苏鄂道,“你且下去备茶吧。”

话说罢便听房门微响,來者脚步极轻,不待进屋便先行了一礼。谧答应今日只着了一身水蓝攒丝镶木尾蝶的凉裙,含蓄之中更见婉约。妆容亦是合宜,不见一丝戾气,也沒有妃嫔中的那股媚色。

青鸾怜惜她身子弱,便许坐榻上相谈。而那女子却推脱再三,最后只落座凉凳,身体微微前倾,极为恭敬。

“嫔妾是为了上次娘娘搭救之事前來的,望您不要怪罪嫔妾叩谢之迟。”

“妹妹把我说的未免小气了些。”青鸾轻笑,一面已捻了荷叶皿中乘的莲子來剥,“我听说妹妹那日回去到底还是闹了一场病,现下可好些了?”

谧答应颇有些赧色,倒是身边绫罗接口道:“我家小主这一病可不轻。”

“属你快言快语,”那女子偏了头道,“真该让宸妃娘娘好好教训你。”她虽这样说,却不见怒意,只是微微蹙眉,见绫罗撇了撇嘴,复又回身恭敬道:“如今已无大碍,多谢娘娘关怀。”

青鸾知她谨慎,却并不厌烦这样恪守礼节之人,反倒因她心无杂念而生出了一份结交之意。

“妹妹其实不必如此恭谨,灵贵人同我住得近,你常來走动也是极好的。”

“娘娘盛宠当头,只怕嫔妾一身病气冲撞了娘娘。”那女子微微欠身,却又隐隐有些焦虑之色,“提起灵贵人,她年幼轻狂,在家被宠惯了的,未免会做出些越矩之事,还望娘娘务必海涵。”

“语莹聪资过人,妹妹不必担心。倒是你二人姐妹情深,这比什么都可贵。”

之前灵贵人也曾为长姐之事求助过她,如今一向不同人过多交往的谧答应又是因了同样的缘由开口,足可见这份情真。只是这妙艺双姝各有动静,一个是太重功利,一个偏又是太过寡淡。若是能折中取一,便是难得的佳人了。

“皇上驾到,,!”

刚说了会话,忽听得圣驾來临,她二人忙起了身,到外室相迎。裕灏今日显然是一时兴起,也并未提前吩咐,只着了剑翠竹青袍,持一把王羲之书的折扇便大步进了室内。见谧答应亦在,甚以为异,笑对青鸾道:“你倒是有本事,谧答应一向拒朕于千里,却不想倒与你相交甚好。”

“皇上又在取笑嫔妾了。”青鸾礼毕起身,打了帘子一起入内。

天子见榻上新剥了一半的莲子,颗颗嫩绿如翡翠染的明珠,乘在芙蓉盘内,便随即取了一颗來尝。“这莲子虽苦,却是别有番滋味。”

“本想煲了粥叫人送过去的,皇上若喜欢,嫔妾再采一些來。”

裕灏展开折扇,愈发笑得明艳。一眼扫在了仍跪在帘后的谧答应,目光一顿,开口道:“你怎么还跪着,一同进來。”

岂料那女子却推托道:“谢过皇上。只是嫔妾方想起宫中尚有些琐事,想先行告退了。”

青鸾刚欲开口,却被皇上扇子一指,硬是吞回了要说的话。便听他毫无感情地应了一声:“下去吧。”

谧答应如获大赦,匆匆退了出去。

“皇上……”

“她同灵贵人不一样,”男子看出青鸾心中所想,率先道,“人家既不愿见朕,朕又怎差这一人。”

青鸾心中怜惜这样静好的女子白白耽误在了宫中,然而却也不值得为此闹得皇帝不快,便转了话題,端起点心笑道:“早上刚吩咐人采了花粉做的蜜糕,皇上有口福,尝尝可还爽口?”

兴许是昨夜一场大雨未下畅快,天气仍是闷得人不想走动。然而这样的日子,沒有那灼的人头昏的烈阳,也好过许多。谧答应出了门,沒走几步,便听身边绫罗道:“旁的人若是赶上皇上來,都巴不得把身边人撵走,难得湘嫔娘娘还想着小主您。”

“她并非那般庸俗之人,自不会在意这些。只是浪费她这般心意了。”女子仰头看天,只觉得少了前几日那样的倦意,便笑,“难得今日暑气不大,你且扶我去外面坐上一会儿。”

“近几日御花园内走动的人多了些,小主若是再碰上那样一起子人,岂不是连命也沒了。还是绫罗扶您回去在**坐一坐吧。”

“总在那里着实憋屈,不过你说的并不无道理。”谧答应微微叹息,刚要作罢,却忽然喜道,“我记得这里由东门出去,原是有一处荒了的假山,那里原是聚合台改下來的,不若去那里一看。”

聚合台原是贺太妃听戏的地方,如今便只剩下一堆假石,甚少人烟。但因离着华薇宫近,每十天半月便会有人來修正一番。她二人到了那处,只见假石下长满了不知名的淡紫小花,经风一吹连动成片,甚是幽静。那石洞之间错综复杂,在影与光交织的空隙间,仿若是另一个隐秘的世界。不远处湖里带來的水汽,凉爽如秋。

谧答应极为欣喜,便攀了一处不高的台子坐上去,吩咐道:“你且看紧了來往之人,我在这里多少是不合规矩的。”

待绫罗应了下來,她便终于得以片刻舒缓,享受这雅致的氛围。自來到宫中便日夜提心吊胆,总怕妹妹因昭贵嫔之过被卷入权势纷争中。幸得她生性好静,又避开了恩宠,这才免了被她人嫉恨。然而度日荒荒终非所愿,不禁低语出声:“皇宫虽好,却无人知晓我身在曹营心在汉。”

“谁人这般出言放肆。”

忽听一声低喝,谧答应大惊,慌忙起身探寻。却不知这里假石年久松动,脚下一滑,只觉顿然失了重心,惊呼一声便重重栽了下去。她闭紧双眼,本以为这下死定了,却不料落入的却是一个刚硬的怀抱中。她睁眼,一时间四目相对,那人眉目如剑,双眼却隐约透出一股剑气,许是英雄少年,却又偏偏冷的这般令人胆寒。

第陆章 花开花败 2

“小主!”绫罗闻声而來,却见答应扶石后退,脸如飞霞。正面佩剑男子,一身装扮却并非侍卫所有。

“嫔妾答应罗氏,多谢大人相救。”

面前之人只略一抬眼,毫无表情的面容不见是怒是责,只搭了剑道:“请小主当心。”

她见此人径直离去,忽然不知是什么涌上心头,竟顾不得宫中规矩,痴痴地忘了一会。他身上有那样自由的江湖气息,已是自己许久不见的期盼。只是不知这少年为何人,与这皇宫格格不入。绫罗只当她受了惊吓,忙要伸手扶女子回去。她几步回头,终于还是落定了一颗心。

彼时天高云淡,鸟鸣花繁。

“今日朕特地带了承影前來向你致谢,你便叫白羽一同进來吧。”

“承影乃是皇上心腹,这样贸然前來无妨么。”青鸾倚坐软榻,面露焦虑之色。

“他由聚合台而來,”天子轻声击掌,“不碍的。”

那两声下去,便见一抹黑影而至。众人目光所及之处,男子正颔首屈膝,恭敬地行了一礼。

“果然不愧对这样一个來去如风的名字。”青鸾见侍候在一旁的白羽面露欣喜之色,便使了个眼色,许她前去。白羽忙搬了凉凳來,关切道:“少侠伤未痊愈,快快请坐吧。”

他未推辞,却是略了眼正低头喝茶的青鸾。初见时她宛若惊兔,缩在衾被一角阁门相问。而后便是那日在柴房,她已比之前多了分稳重。而今时今日,已俨然是小主的模样。这前后不过短短数月,便褪了胆怯之色,她适应如此之快,也难怪皇上会着意于她。

裕灏摇扇翩翩:“朕瞧着,白羽对你倒是上心。”

“嫔妾也早看出这丫头不对劲儿了,”青鸾掩面轻笑,“还沒见过她对谁这么无微不至的。”

“小主惯会取笑奴婢。”白羽脸上一热,扭头道,“当初是小主吩咐奴婢照顾好少侠的,如今却这般捉弄。”

虽这样说着,脸上却见一丝红晕。青鸾打着笑,回身对天子道:“这丫头是被嫔妾惯得不成样了,才说她一句,便十句顶回來。”

“你就这样无拘无束的性子,下人自然有样学样。”男子将她手掌握紧,温和道,“承影既与你这里有缘,朕便派他暗中保护这流月阁,你这里到底离前宫远了些,如此一來朕也能安心些。”

女子抬头,却只见那目光中是满满的关切。又望见身旁的白羽一脸惊喜,终于不忍相拒,便携了宫人叩谢道:“嫔妾谢过皇上。”

宫里复又平静了些许日子。

听说再过些天,太后要在乐坤宫摆一出戏,让妃嫔们休整时息。此次声势浩大,以致各宫都忙着赶制夏衣。流月阁这里,一向是昭贵嫔先选了料子再送过來,只是这一次送來的全部是些颜色浓烈鲜艳的布匹,问了,下人也只是回道:“娘娘说湘嫔小主一向穿的素净,这次定要好好打扮打扮。”

她既这样说了,青鸾自然推脱不得,只接了收进库房。托人用來赶制新衣的布料却是前几日谧答应留下來的软绸。她自上次一事后,也肯勤加走动了些。许是宫中烦闷,即使互相说说话也是好的。只是那女子每每恪守礼节,且小坐半个时辰便起身告辞,实在也不算太过亲近。

这日刚入了夜,苏鄂便捎了端如夫人的信过來。信中道她在福寿宫万事都好,让青鸾无需记挂。还嘱咐了几句近來皇后总是有意无意地违背太后,大有分庭抗礼之疑,还望她诸事小心。

青鸾读罢,便点了烛火燃尽。见苏鄂俯身清理余下的灰烬,便不住叹道:“长姐如今处境这般危险,却还全然挂念着我。”

“夫人与小主姐妹情深,奴婢临走前,夫人还再三要奴婢转达小主,说是日前太后传召了昭贵嫔,要小主格外小心她。”

“昭贵嫔自恃颇负心计,却怎见得太后秦氏也非一般之人。她为了博皇上倾心,也算赌上了全家荣耀。”青鸾换上丝质轻纱睡衣,由着苏鄂用皂角梳理乌发,“我们只消万事小心,护得自己周全便是了。”

苏鄂颔首应道:“小主说得极是。”

夏夜星澜,虽已过亥时却并不觉得天色泼墨一般浓重。偶有昏鸦低鸣,擦着低矮的檐下飞过,若是睡熟了,定然在意不到。然而许是暑气过烈,华薇宫的西暖阁竟宫灯熠熠,室内恍如白昼一般。这漫漫长夜,便是有人难以安枕了。

“什么,太后当真这么说了!”

这一声惊呼,惹得昭贵嫔频频蹙眉,兀自头痛道:“本宫都未如此大惊小怪,你这是做什么。”

灵贵人讪讪而坐,脸色却煞白一片。见她只着了浅色莲叶水纹冰蚕睡衣,便知也是匆忙而來。她身旁昭贵嫔以轻芙扇打着凉,半晌才道:“太后精明的很,定也是发现了其中蹊跷。单说这次北剿,有裕臣王爷遣兵自南向北会和,太后便示意骠骑将军带人抢占一步,然而皇后却铁了心让他父亲按兵不动。”

“军事之争,太后是从來不肯让路的。”

“已然闹到这个地步,她必是起了疑心。”

灵贵人低头思忖片刻,复又道:“此事于皇上有利,表面看來同娘娘并无太大干戈,怎么太后偏会传了您去,含沙射影地让您少往來朝凤宫?”

“太后是说本宫近來腿脚太过利索了,语气端的极为不善。”昭贵嫔望向窗外,暗自咬牙道,“能将本宫行迹汇报的如此清楚的,除了那个贱人还能有谁。”

身旁女子略有迟疑,随即应道:“她有长姐扣押在太后手中,说不定亦是为了自保才……”

“自保?”昭贵嫔却仿佛听了可笑的言论,回身冷笑。她目色阴冷逼仄,有如地狱使魔般,“湘嫔既活得辛苦,好歹也是姐妹一场,我们何不帮帮她。过几日,宫中不正是热闹的时候么。”

灵贵人缓缓抬眼,月色入窗,只扫得她脸庞澄明如羽化一般。半晌,只闻声音清澈,却空冷如镜般回道:“嫔妾知道怎么做了。”

第柒章 花开花败 3

三日后,太后邀众妃嫔共赴祈夏宴,地点设在乐坤宫的菖静池旁,戏台架在东侧,若细看便知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楠木镀金的横架缠了碎银香色软纱,在暮色四合中绽放溢彩有如雨后之虹。宴设二十八桌,众宾坐西朝东,宫人与家臣分道两侧,周环莲花芳香,晚风一拂自是醉人的清幽。又因晚间凉爽,异常惬意。

天子端坐正中,手旁便是秦氏二女。宸妃坐于皇后下手,着的是今年新晋的苏锦绣织白莲裙,衣襟四周刺绣皆是纹路细腻的如意花簇,用银线细细覆于其上,旖旎中更有光鲜夺目之感。耳悬东珠水晶环,与那流苏发髻上的绯色镶金花钿煞是呼应,如明月般夺目。放眼之下,敢于合宫宴饮上公然抢皇后风头的便只有她邢嫣了。而皇后却是正红色烟罗簇金的青凤宫服,丝毫不失大气。她对宸妃的装束似乎也并不十分在意,只笑了笑,赞道:“妹妹今日好光彩,当真不失六宫翘楚之称。”

“臣妾年老色衰,比不上诸位妹妹风华正茂。”宸妃凤眼一挑,却是酝了几分不咸不淡的笑意,转眼道,“您看看这小主之中有的是不刻意打扮,却风姿出众的呢。”

她虽这样说着,却目不转睛地打量一身青段碎花翠领的谧答应。皇后见她着装果然素雅,却甚是不安,于是只举了杯向天子道:“今日既难得一聚,臣妾便先敬皇上一杯,祝大魏江山国祚绵长。”

“今日布置甚得朕心,”皇帝宽厚一笑,举杯道,“你有心了。”

二人扬颈饮酒,和瑟琴弦,帝后和睦,竟如同沒有生过间隙一般。之前的事仿佛不过是个小小插曲,并不妨碍他二人相敬如宾。秦素月饮了酒,脸颊微微有红晕,更添几分媚色,笑得如同闺阁女子般腼腆。太后亦不做声,只注视着二人不语。

“众人既然到齐了,便开戏吧。今儿是母后做东,自该由母后先点。”

“就点一出《桃花扇》吧,”太后合了戏谱,淡淡一笑,“最近旁的都听厌烦了,昆曲倒是新鲜。”

皇帝脸色一沉,但随即便恢复如常,群臣间有人小声议论着太后的别有用心,然而很快被戏文的唱腔掩盖了下去。刚刚开场不久,他便已觉得如坐针毡,心情烦躁之时,忽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远处响起:“皇上也不等等臣便自个儿热闹起來了。”

只见皇帝眼中一亮,众人循声望去,身着甲胄的裕臣正携小厮匆匆赶來,这一身装扮只怕是快马加鞭赶回城中,还未进府便直接进了宫。一时间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天子放下酒盏哈哈大笑道:“裕臣归京神速,却赖上朕不给你留个好位置了。”

他上前握住男子的手,暗自用力。裕臣的出现让他心情也明亮了起來,于是拉了男子直接越过诸位亲王席位走到最前端,忙有人抬了梨花太师椅恭敬地摆在天子下手。待裕臣落座,又依次上了酒肴,井然有序。裕灏见他精神如旧,不禁笑道:“裕臣此次南下,又镇压了一股作乱势力,朕若要守住这江山可万万离不了你。”

裕臣起身回酒,然而抬眼所及之处,却不经意地看上青鸾。女子正静静坐于正席之上,初次宴饮时她还不过是舞乐宫女,垂手立于台边甚至无一席之地。然而转眼不过数月,如今她也已是备受宠爱的湘嫔了。一时间他只觉重归故土的喜悦竟褪变为淡淡的惆怅,杯中清酒亦微有苦涩。

“王爷屡立战功,当真是年轻有为。”皇后举杯赞道,那余光却是看向天子此刻神情。

“皇后娘娘谬赞了,小王不过略尽绵薄之力,难及骠骑大将军战绩显赫。”王爷这般回着,酒樽便举向一旁之人,“在前辈面前,后生怎敢逞强。”

皇后莞尔一笑,骠骑将军乃她生父,见王爷如此说自然倨傲得很,并不退让便仰头饮尽了一杯烈酒,得意之色尽然其中,哪里还顾得上面前之人是否皇上手足。

秦氏春风得意,最为不甘的自然是宸妃。她面上和气,开口却道:“王爷何须如此谦逊,您不过廿十有三,正是年轻有为之时。这年轻便自然胜过一些,什么公爵战功,都是迟早的事。”

皇后长当今天子五岁,骠骑将军又已是暮年。宸妃这句含沙射影的赞美之词正中她二人痛处,大将军的脸色登时便暗了下來,不快道:“听了娘娘的话,老夫也受益匪浅,这么说來,当今新宠湘嫔风头堪比娘娘的原因,亦是少您几年的缘故了?”

宸妃却不示弱:“将军此言差矣,湘嫔受宠自是有其长处。更何况宠爱与否本也不该是臣子所议之事……”

只听咣当一声,天子已将象牙白的双箸重重放到玉桌之上。众人一惊,抬头却见他依旧笑得自然。“这戏唱得热闹,怎么大家却兀自聊上了,岂不是辜负了太后一番心意。”

话说到此处,已是不悦。她人忙敛声,一时间席上只闻那高调的唱腔唱着不甚悲凉的戏文。天子说的沒错,这戏本是热闹的,却也因了这不甚寂寥的赤瓦琉璃墙而徒增了几分悲怆之色。在偌大的宫城内,人人都是戏子。她们无缘操纵自己的人生,随波逐流,或早早下了台,或能演到曲终人散。无论累了,乏了,都无法擅自退出。或许说从一开始,她们所要接受的便是永无止境。

青鸾食不知味地品着菜肴,脸上却疲色倍现。种种冷箭皆指向她,外臣也好,妃嫔也罢,四面楚歌中她却只能视而不见,不发一言。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会被人当做狂傲不逊,便只有默默守着。

她缓缓看向高台之上,太后身边的女子正握着手帕绞指瞥向她,,长姐依旧是不安,她一心为自己,自不愿看到自己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模样。青鸾勉强一笑,转身对着苏鄂道:“我有些醉意,皇上若闻起,便说我不胜酒力,出去透透风,片刻就回來。”

第捌章 花开花败 4

苏鄂忙应了下來,低声道:“且由奴婢陪着您去吧。”

她扫了一眼身边垂眸而立的水巧,起身道:“不必了,水巧随我同去。”

说是透风,其实她也不过小啜了几口,只是不想坐在那禁锢了身形的筵席之上,凭白受罪。水巧在众人面前终究是同她最为亲近的,更何况单独留她在席上也实在放心不下。

她见月光皎洁,庭院阒静,便特意在莲心湖畔逗留少顷。水面光洁如镜,间或微风拂面,湖上涟漪便一层层泛开,碎玉点点的银光仿若彼世之星,遥遥而不可及。

湖水倒映的女子头挽云翳髻,眉眼清秀,端如净莲。她是那样好的一番年纪,还未学会如何去爱,何为厮守,便错成了**,错进了这金铸银就的笼中。她想起入宫那年,自己还信誓旦旦地对着泪眼婆娑的母亲道:“人说命由天定,鸾儿便偏不信这个邪,任它宫墙再深,鸾儿也能驾驭其上。”如今想來,年少轻狂之言是多么可笑。

正兀自出神,便听水巧小声提醒道:“这里风大,小主还是回去吧。”

青鸾便绕了湖畔而去,她只顾低头走路,直到察觉身旁之人忽然驻足,茫然抬眼,才见那再熟悉不过身影站在距自己不过几步开外的地方。

甲胄已去,但留了一件白褂,腰别竹笛,明明是万般凄离却又强装成笑颜。

“从前低头走路,怎么如今成了小主还这般胆怯。”

她一时有千言万语,却只能道出一句:“许久不见王爷,可曾安好。”

“本王极好。”男子微微一顿,眼中落寞却愈发分明,“听闻小主晋了湘嫔,想必亦能独当一面,无需人牵挂了。”

“可倚靠之人不在,鸾儿只得坚持起來。这世道,终是靠不得别人的。”

裕臣一时无言,风漫过眉梢,这静静对立的二人却像是画中男女般,美得不可方物。

“原來你终究是怨我的。”

“王爷言重了。”青鸾退后一步,鼻尖发酸,只觉得多说一句便要忍不住泪般。“鸾儿从前不懂事,只觉得真心付与一人,便能换得长久。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然而时日久了,历的事多了,才明白一心念着的未必就是我的良人。鸾儿不敢怨王爷,只怨上天不赐良缘,自己沒有这个福分。”

她抬头,复又深深对望男子一双透彻的眸子,莞尔道:“这笛子,王爷还是赠与他人吧,不然沒得给自己生事端。请恕嫔妾失陪了。”

她携水巧从他身边经过,那男子却仿佛还未反应过來。青鸾只觉得脸上一阵冰凉,竟不知何时落了泪來。她心中亦是久久不能平静,起初走的只是小碎步,心中愈乱,脚下便愈快,直至走的双眼生雾,宫景如乱花迷眼一般。

那时已过了长风廊,漆红的大柱经宫灯一打,艳得惊人。青鸾痴痴驻足,只觉得这一排排无穷无尽的华景似自己繁复的一生,隐隐中便见幼时的自己从廊中探了头出來,手捧诗卷高声诵道:“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鸾儿。”忽听得一声低唤,见端如神色匆忙,正避人而來。

她终是忍不住,上前扑到长姐怀中,埋着头低声啜泣。

端如惊了一惊,便只是轻抚女子后背,隔着一层轻绸,却能分明的感受出她的削瘦。估摸青鸾越是平静下來了,才缓缓推开怀中的女子。然而青鸾抬头之时,脸上并无半点泪水,只是淡漠了一双眉眼,沉静地看着她。

“你……”端如一怔,神色关切道,“我还以为你……”

“鸾儿已无泪可落,只是见到长姐,才幸得安慰。”

端如长叹一口气,握住青鸾的手,微微用力。“你的脾气过于倔强,既进了宫便该处处低下头才是。方才席间我便见你心神不定,可是被她们言语所伤。”

青鸾淡淡一笑,“鸾儿不会在意那些,我只是……”她忽然哽咽,只用力握紧了手,那一瞬间似有一股力量迫着她倾吐一切,“于天子,有恩无情罢了。”

“鸾儿!”端如脸色剧变,忙四下避了避人,见水巧依旧站在远处,才慌忙道,“怎得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來,你在宫中这般无拘无束,可曾想过家中父母同胞!”

青鸾本就情绪低迷,如今听得长姐这般严厉地提及家中之人,一时旧事涌上心头,有事同母亲受过的苦楚历历在目。本以为那便是一生的劫难了,却未曾想过那不过是冰山一角。

“长姐如今让我替族人着想,然而他们可曾厚待于我。长姐到底与我不同,一切虽说以大局为重,但青鸾庸碌,连父亲也不愿赐姓氏给我这个庶出,我亦不知该庇护于谁。”

“鸾儿!”端如未曾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竟牵扯出青鸾多年的痛。见她头也不回的跑开,端如心下一急,伸出的手却只捞了个空。

水巧快步上前,见她面有愁色,亦是动容道:“近日小主心中烦闷,还请夫人莫要见怪。”

端如抬头,见是个长相温婉的侍女,顿时如找到寄托般上前。“鸾儿她性子急,也怪我言重,你切要好好去安慰你家小主,莫叫她气坏了身子。”

青鸾重回席上时,众人酣饮已久。月明星稀,夏夜的气息如一个久睡不醒的梦。她黯淡落座,还不曾坐稳便听得耳畔苏鄂低语:“小主怎的去了这样久,幸好无人问起。”

她也不语,只用镶了银花的景泰蓝甲套轻叩酒盏,便立即有人斟了酒來。

“小主刚走不久,王爷也离席了。”

“我与他当真是无路可走了,”青鸾小声念着,鼻子又是一酸,“我心中怨他竟如此之深。方才长姐关切于我,我却还同她置气。”

苏鄂微微一顿,见她复又饮酒,忙移了移酒壶,“饮酒伤身。”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引起了天子注意。裕灏脸上已有几分醉色,半玩笑道:“鸾儿怎么喝个不停,可是戏点得不合心意?”

“皇上,姐姐爱听《桑园会》,只是今儿的戏谱里沒这出儿呢。”灵贵人闻言忙开口应下,面上却是一副言出无忌的样子,“不如语莹唱几句给姐姐听,若姐姐喜欢,语莹便斗胆讨些赏。”

天子难得心情爽朗,此时凉风微袭,倒也映个团和之景,便屏退了戏子道:“你且唱來听听,若好的话朕替她赏你。”

贵人拉开嗓音,踱步正中。她嗓音细腻清凉,架势拿捏得又好,时而凝眉浅唱,时而引吭高歌,全无做作之感。仿佛是小孩子讨到了糖吃一般,喜形于色,让人心情舒畅。妃嫔间自有不屑者,但因了皇上颇为欣赏,也不敢出言相讽。

她这一段唱罢,便听天子高声喝了声好。“朕从前只知道你歌声有如天籁,却不想戏曲也如此惊人。”

灵贵人闻言更是颊染红晕,欣喜道:“嫔妾自幼便跟着家父听戏,听得久了自然会唱。皇上喜欢,语莹不胜欢喜。”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香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你今日这一身不是俏丽的打扮,倒着实与罗氏女的率直纯真有几分相似。”

灵贵人笑靥顿展,假意嗔道:“率直纯真?皇上可是笑语莹年少无知?明明有几位姐姐都笑出了声呢。”

“怎的这样孩子气,”虽这样说了,裕灏眼中却不见一丝责备之意,反而有些轻笑道,“你若想讨赏,今晚便多唱几曲给朕听。”

这便是赐了恩宠,身旁董毕会意,已弓着身下去吩咐准备。灵贵人隐藏不住眉间一丝欣喜之意,已是盈盈下拜,丝毫不避讳众人道:“语莹谢过皇上。”

妃嫔间难免有红了眼的私下议论,就连水巧也看不惯她如此,凑近了青鸾抱怨道:“灵贵人倒机灵,这是借着小主的光邀宠呢。”见苏鄂冷冷扫了她一眼,才讪讪住口。青鸾脸色如常,语气中也并不见半点怒意。“她唱功了得,这是应得的。”

然而她心中却是清楚,几日前谧答应受了宸妃脸色,又旁带着她宫中门庭冷落,罗语莹亦是迫不得已,才会这般引人注目。更何况,她现在依附于昭贵嫔,以那个女子之谋,她的确不必担忧会折损于她人之手。只是眼下除了谧答应一人真心替她担惊受怕,还有谁人是真盼得她好?

这样一个位分并不高的灵贵人,若不尽快立住脚,被皇上所记住,到最后岂不是一样要命丧他人之手。也正因了如此,她才极力将谧答应推向青鸾这边寻求庇护,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突发变故,也好护她长姐一个周全。

青鸾缓缓抬头,对面的席位上裕臣终是沒有回來,虽然心道这样也好,但毕竟是失神了。

第玖章 节哀顺变 1

翌日青鸾刚刚起身,便觉得头昏昏沉沉地抬不起來。想必是昨夜多饮了几杯的缘故,竟难受的厉害。苏鄂听见动静,便赶忙近前侍候。她手中端一杯露水浸的新茶,慢慢扶起女子道:“小主定是因昨夜之故,怪奴婢沒有好好劝说。”

“是我任性了。”她接了青瓷杯,一口气喝了半盏茶,这才略微感到舒缓过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今日皇后娘娘免了各宫请安,因此奴婢也沒敢叨扰,现下已近午时了。”

青鸾翻身下地,随手披了件新月白的长裳,这才疑道:“今日倒是格外清静,不似往日那般聒噪。”

心下却想着这样也好,静一点总好过喧嚣难安。青鸾端坐镜前,这才发现不过脸色竟如此之差。自从晋了嫔,她便沒有一日是真正舒心的。不过才十**的年岁,竟颓靡至此。然而即便如此,她现在也无心打扮。如今灵贵人正是风尖上的人物,她的流月阁也不那般热闹了,人亦懒散许多,便只挽了再寻常不过的朝天髻,并一支流苏紫玉簪,另有番别致的美。

苏鄂见她这般无精打采,便知她仍心结未解,试探道:“昨夜灵贵人承宠,小主同她共处一宫,可是要去贺一贺?”

“这也不是新鲜事了,沒什么可贺的。”青鸾起身,淡淡道,“更何况如今讨喜的定是大有人在,我又何苦巴巴地去讨人嫌。”

她见苏鄂一时无言,便也知自己心中不快,话说的冷淡了些。于是拂一拂额上齐鬓的荻花,道:“陪我去见一见长姐吧,昨日与她起了争执,我心中总是放不下,想要去陪个不是。”

“小主去也好,奴婢这就去准备。”

于是应了,二人便由侧殿而出,但见窄而长的宫道上,下人三三两两。今日这华薇宫门前格外清静,倒像是特意避人一般。按理说灵贵人如此受宠,虽非一宫主位,却也断不至于无人來访的。

青鸾心生疑惑,却忍了不欲多事,宫中规矩多,若不小心冲了什么忌便是自讨苦吃了。她缓步通过朱雀道,正巧见有侍女背对她们窃窃私语,偏得她脚步又极轻,悄无声息的走过那几人身旁时,宫女们皆大惊失色,忙俯身行礼道:“小主饶命,奴婢该死。”

她本不做多想,见她们这样说反倒开口问道:“你们何罪之有。”

其中一年岁稍长一些的宫女便急忙抢在面前磕了两个头:“奴婢们只顾说话,未闻小主已至,行礼迟钝,望小主网开一面。”

女子微微蹙眉,心知面前之人避重就轻地扯了谎,然而具体因何便不得而知。心中只是一阵烦闷,挥手遣散了众人。那几个宫女如获大赦,忙不迭地跑开了。她方一抬头,见不远处几个弓背而行的太监亦掉头躲开了她的视线。

“小主……”苏鄂终于忍不住开口,“方才那几个下人颇为古怪。”

“这一路走來,也不只她二人这般。你看之前那个宫人,见到你我便瘟神似的避开了。”

“这帮奴才,小主可是还沒失宠呢。”

青鸾反而扬眉一笑,在她看來,失宠得宠不过是天子一时兴起决定的。若真要以此为依靠,怕是要如那沒了头的蝇子一般乱撞。复又走了一段路,愈发觉得气氛诡异,心中只是沒來由的发慌。虽然这一路皆是如此,但她并不重荣辱,只是心中不安愈发浓重,虽安慰自己是饮酒过多心神不定之故,然而因了近來多事,终于还是决定暂且回宫。

她二人向回沒走多久,便见慌张跑來的归鹿。

她面有难色,依稀见眼中含着不同往日的凝重。见到青鸾也不说话,只是抖了衣裙重重跪在地上。她这举动使青鸾甚是惊异,忙道:“你这是做什么。”

“小主……”归鹿扬起脸,嘴唇微微发抖,终是哇一声哭出來,“端如夫人,夫人她殁了!”

青鸾只觉脑中轰鸣作响。“你说什么……”

“合宫上下这会子全都知道了,奴婢也是听见有人议论才忙跑來寻您。”

她只觉得日头烈得过分,眼前花绿的一片难辨何物。胸闷难抑,头更是沉如铜铁。青鸾身子一仰,扶着苏鄂便栽了过去。归鹿大惊,忙起身去扶女子,却见她刹那间已泪流满面。苏鄂用力提着女子臂膀,无奈她软绵的身子似有千斤重,脸上的泪如瀑一般冲花了妆容。

她只觉嗓子里泛出一股血腥味來,猛地睁大眼睛,猛咳了几声才微微缓过气來。她此时全身松软无力,根本站不起身來,一手却还用力攥紧归鹿袖口,挣扎道:“为何……为何沒人前來告知我。姐姐她分明昨日,昨日还与我在回廊相见……”

“奴婢也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太后怕您伤心过度便不准任何透露。”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却见青鸾脸色白如宣纸,似是要把这攻心的气血生生咽下去一般,五指嵌入掌心,鲜血汩汩却浑然不知。她再度开口,无力的声音中却隐隐透出狠意來。

“去……福寿宫。”

这一路几乎是跌跌撞撞行走过來的,即使是二人同时也架不住她几欲摔倒的身躯。青鸾茫然地扶着宫墙前行,指尖触到的是红砖浸了晨露的冰凉。在这烈日炎炎下,她却只觉得全身寒意翻涌,头痛欲裂。那一时,心似被掏空了一般,只有恨意如流水般顺延到全身每一处地方。她恨自己的无能,恨宫中的残酷。长姐在那个固守权威的女子眼中不过是工具,是连死也得不到半分同情的工具。

苏鄂扶她跪在正殿之上,见青鸾目光阴仄,森冷地凝视着太后之位,不禁提心吊胆起來。然而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扶紧这女子的臂膀静静等候。

但听一串脚步声响,身着凤仪金织衣的太后缓缓落座,她见青鸾一反静和常态,神色却平静若无事。“前來何事。”

第拾章 节哀顺变 2

青鸾只觉得每一个骨节都在吱吱作响,曾有的那些敬畏如今只剩下血一般的如斯仇恨。然而她仍是抑住心中怒火,目视座上之人,丝毫不曾避讳。“嫔妾,想见长姐一面,不知太后可否允许。”

秦氏眼神一凛,却按捺不言,只使了眼色命人扶起青鸾。她身旁姑姑上前刚要搀扶,却冷不防地被青鸾推在一边,女子面无表情的迎上太后不怒自威的眼神:“可否允许嫔妾,见上端如夫人一面。”

“端如夫人身体不适……”

“身体不适?太后瞒得嫔妾好苦!”青鸾忽然起身,声音已陡然高亢起來,泪如断线般质问道,“合宫都知长姐她遇害,太后却当青鸾愚钝不堪么!”

“放肆!”饶是如此,秦氏仍狠拍玉龙扶柄,眼中全然不见半点愧色,“你可是來审问哀家的。端如莫名遇害,哀家何尝不恨。湘嫔你只怪哀家护不周全,如何不想想若非你树敌众多,立场不定,怎会白白害死她。”

那一时,她只觉得胸口被堵住了什么东西,青鸾肩膀簌簌发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太后的一席话有如晴天霹雳,她从未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长姐在宫中的全部。若是如此,至今为止自己所做的勉强,甚至不惜舍弃一切的付出究竟为了什么。

“端如的事哀家自会查清,你今日乏了,下去吧。”

青鸾闻言只得缓缓起身,不知何时她脸上泪迹已干,却仍是面无人色,如同被生生剜去了心,一步一步向着光影走去,却感觉不到丝毫明亮。苏鄂已吓得不知所措,忙行了礼追上前去。这炎炎夏日,青鸾却全然感觉不到一丝暑意,光炽耀眼,仿若彼世。

秦氏站在广阔的大殿之上,冷冷注视着青鸾远去的背影。她一手扶额,眼中却不见半点疲惫之意,只冷冷道:“是谁但敢忤逆哀家将此事传出去的。”

掌事姑姑脸色一白,忙跪了道:“奴婢方才出去也听得有下人议及此事,只怕皇上这会儿也知道了。”

“呵,在哀家眼皮子底下杀人。”秦氏怒极反笑,将手杖狠狠摔下长阶,“既如此做了,便别怪哀家无情。”

再回宫时已是日暮时分,残阳如血,映染的半边苍穹金红如彩绘一般。华薇宫的琉璃顶闪着奇异的瑰丽之光,这里原本也是暮色胜景。寂静的宫室屹立于天际下有种别样的壮观宏伟。端如夫人逝世的消息不胫而走,此时,一宫之主昭贵嫔已携了上下宫人在白玉阶前相迎。

青鸾早已疲惫不堪,她的一生从沒有哪一天如今日这般冗长。下午与太后一番周旋,已是用尽了力气,若非苏鄂一直伴在身边,她这失了魂的样子倒真如鬼魅游离一般。端如自小就待她极好,倒胜过家父同她的父女之情。如今长姐却因她一人之故而落得如此,她怎能不悲痛万分。

然而更恨的是,青鸾自己并不知端如死于谁手,一想起这背后酝酿的骇人阴谋,她便涌上一阵阵的寒意。

她被苏鄂扶着,一步步走到昭贵嫔面前,刚一屈膝便被那女子扶了起來。昭贵嫔面有哀色,眼中含了泪道:“妹妹这么年轻便要经这生死离别,怕是要伤心欲绝了。”

身边灵贵人更是拉了她手,梨花带雨地哭道:“姐姐别难过,还有语莹在姐姐身边。”

青鸾只觉得头隐隐作痛,想要挤出一丝微笑却无奈胸口似被压了千斤巨石般难以呼吸。又因受了太后几句重话,一时间只剩下对后宫人情凉薄的绝望。终于淡淡道:“贵嫔娘娘,灵贵人如此关切,青鸾无以为报。”

“自家姐妹还说这些做什么。”昭贵嫔出言打断,眼中含了一丝愠色,“端如夫人失足落水也并非你的错,切勿过责自己。”

这一句话猛然触动了内心最隐晦的怨恨,青鸾森然抬头,一时间目光冷冽无比。她暗自挣开了昭贵嫔紧握的双手,后退一步道:“长姐绝非失足落水,定是遭人毒手。”

昭贵嫔面露尴尬之色,回头瞥一眼灵贵人,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苏鄂见青鸾急火攻心,说话已是失了分寸,忙上前回话:“我家小主几日已乏,还请娘娘允许小主先回房休息,择日必将亲自拜谢娘娘大恩。”

昭贵嫔寻了个台阶,便点了点头。“说的是,妹妹该好生休息。”复又叮嘱了几句,才拉着恋恋不舍的灵贵人回了主殿。苏鄂见她二人走远方长叹一口气,刚欲回身,却见青鸾依旧立于长阶之上,手扶玉雕栏杆,似在低头冥想。

她才承宠不久,便接连遇上这些事,此番更是受了不小的打击。虽说后宫从來不乏生死是非,然而于青鸾而言,这些终是重了些。苏鄂小声提点一句,那女子才迈开步子走向流月阁。

才进的房门,便有下人來报,说是王爷遣身边人來想要见上青鸾一面,不知是否要传唤。

女子眼色一黯,回头望向窗外,神伤道:“如今见了他又有何用。你且去回了那人,就说我很好,请王爷无需挂念。”阖了雕花木门,心中甚觉难过,想哭时却倏地发觉这悲伤已远非落下几滴泪便能释怀了的。抬眼见苏鄂,她正侍弄着香纱薄衾暖帐,便道:“你去唤归鹿來,我心中有疑,相问个清楚。”

苏鄂依言而出,不多会儿便带了归鹿來。那女子怯生生地跪在地上,依礼该道声“小主吉祥”,又觉不合时宜,踌躇半晌只带了哭音道“小主……”

“你且起來。”青鸾见她如此,心中不禁有几分动容,“我不过是要问你几句话。”

“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端如夫人的事,你是如何听说的。”

“回小主,今早您同姑姑出去,奴婢想着去花药局取些薄荷來祛暑,回來时却见两个下人鬼鬼祟祟地在宫门口说话。”她抬眼见青鸾神情无异,便继续道,“奴婢怕是他们嘴里不干净,便凑上去听,哪知他们口中所议正是夫人之事。”

第拾壹章 节哀顺变 3

“单凭两个奴才口中之言,你怎就断定此言非虚呢。”

归鹿听此,忙俯下身子道:“奴婢起初也是不信,只是怕扰了小主净听,边让小福子去外面打听,奴婢复又问了些仔细之处。他们见奴婢是华薇宫的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奴婢听他们言之凿凿,这才……”

青鸾眼神一凛,看向苏鄂,见她亦是紧蹙眉头,想必也察觉出其中蹊跷之处。然而只做不觉,继续道:“他们是如何说的。”

“她们说昨日宴饮,端如夫人独自离席,直到众人散去也未曾回來。夫人贴身服侍的宫女紫萍便带人去寻,结果在莲池边发现了夫人的朱钗。近夜十分,才在池中……”她见青鸾脸色愈发难看,便也不敢再继续下去。青鸾以手帕紧捂住嘴,听到此节,胃里便似波涛翻涌般难抑。屋内一时寂静无声,苏鄂见此忙上前替她轻抚后背,吩咐归鹿暂且下去。

青鸾深吸一口气,直忍着那一阵阵的恶心道:“你必也瞧出來了,这其中的蹊跷。”

“区区两个奴才怎会知道的如此详尽,还偏要跑到这宫门口來议论。”

“这便是成心让我知道呢。”

苏鄂凝眉:“归鹿说那两个宫人从未见过,小主心中可有计较。”

“太后自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相反,她定是希望封锁住消息。”她喝了几口梅子汤,总算平复了心境,这才细细思索道,“放眼宫中,胆敢逆得太后之意又能使合宫皆知的便只有皇后与宸妃。”

苏鄂依言道:“只是这样做对宸妃并无利处,反倒是皇后娘娘,此次复位之后却一反常态,大有与太后分庭抗礼的架势。”

青鸾只觉头痛欲绝,心里涌上一股恨意,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蓝纹白月草桌布的一角。“承她恩情,我方知此事。”

“难道说夫人亦是……”

“倒不能单凭这一点便妄下结论,这宫中有人为趋势,有人为搓我锐气,目的不同,谁都有可能。如此说來,我倒真是成了众矢之的呢。”

苏鄂见她垂眸叹息,隐隐有哀伤之意,便忙打断道:“小主切莫因他人过错责罚自己,如今后宫不过两派势力,皇后暂且不说,宸妃通过她的眼线亦是对您一言一行了如指掌,若欲下此毒手也并非难事。”

“水巧,还每日前去汇报我的行踪么。”

她微微叹息,却是半恨半怨。她虽平日只做若无其事将水巧带在身边,却暗中安排了小福子密切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之所以这般处之,便是希望她终有一日发现自己替宸妃效命是多么愚蠢,望她能够尽早醒悟。

“倒也不至于像从前那般,”苏鄂淡淡道,“只是每隔三五日便……”

“怎样都好,”青鸾冷冷抬头,打断她道,“但愿这件事与她无关。”

屋内又陡然重归于静,瑞兽香炉上最后一柱百合香亦悄无声息的燃尽。那一缕香魂似的轻烟映着外面半金半银,仿若细丝织就的光,幻美如隔世之景。

忽听有人高声通报圣驾降临,女子倏忽抬头,便见身着明黄龙袍,头佩流苏冕冠的裕灏阔步而來。因走得急了,紫玉流珠串轻触额前,发出细碎声响。他一把推开虚掩的门,见青鸾正屈膝下拜,一手托住女子,就势揽入怀中。男子俊朗的眉目中密布哀意,额间青筋暴起,手上虽极为用力,语气却再是轻柔不过。“鸾儿,你受苦了。”

“朕正与诸大臣议事,消息传來便忙赶向这边,你不要怨朕來得迟了。”

她只觉鼻翼一酸,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她与裕灏依偎的这样紧,她甚至能嗅到男子身上薄薄的薄荷叶味,这是他时时用來醒脑的凉油。而眼下,自己便只有这一人可信,可依靠。从未有过的无助感如逆风袭來,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只想卸下所有的固执与伪装。

“皓儿,帮我……”

男子轻轻扶开她,用手摸去青鸾脸上的泪痕,温婉道:“有朕在,你怕什么。”

“姐姐她绝非失足,她处事一向小心,怎会好端端向那莲湖边上去。定是有人因嫔妾而迁怒姐姐,才会下此毒手。”

“朕知道,有些人就是见不得朕对你好。”他反手负于背后,面色已微染怒意,“后宫争风吃醋朕一向不愿理之,却不想眼下竟至取人性命。”

青鸾本坐在椅子上低泣,闻听此言心中却骤然凉了三分。端如之死固然有可能是旁人嫉妒自己而施以报复,但以眼下后宫盘根错节的势力來论,因长姐被太后牢牢掌控在手中,而致使自己不得不为秦氏说话,以致阻挡了她人道路的可能性更为优先。更何况,少了这一致命的人质,天子其实亦是受益的。

他方才一语便直接撇清了这层关系,青鸾也只望他是无心之谈。否则已然到了这种时候,还要用上君臣计较之心,那自己岂非太过可怜。

“皇上可信嫔妾。”

“朕怎会不信,”裕灏握住女子柔荑,目光定定,“况且朕也觉得这件事并非那么简单。”

听他这样说,青鸾高悬的一颗心总算暂落了下來。

暮色四合,自窗棂倾尽的最后一缕光也变淡至消逝。宫人早早便点了长明灯,以淡青的丝笼悬于檐下,那微弱的光亮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映得女子脸庞莹白似雪。

“若真查出那人,无论是谁,皇上都会严惩不贷么。”

却见天子抬头看她,脸色亦是淡淡的。青鸾自知说错了话,,即便是长姐逝去之痛,她又怎可忘了君臣之礼而胡乱要天子许诺呢。他是她的夫君,亦是这天下的君王。是她自己,逾了规矩。

青鸾无声息地俯身跪下,以额头轻触玉石地面,声音细若游丝:“嫔妾语出轻狂,还望皇上责罚。”

天子却是久久不语。

她并不敢抬头,却也能感觉到那饱含深意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自己。

第拾贰章 节哀顺变 4

她并不敢抬头,却也能感觉到那饱含深意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自己。她手上一把虚汗,忽然内心惶恐不已。任性了这样久,她自诩每一步都走得稳当,却从未想过若有朝一日裕灏忽然倦怠,自己该如何自处。

从來君王无常情,她本该好好记得这一点的。

“鸾儿。”听得座上之人开口,青鸾竟暗自提了一口气。然而裕灏依旧肯这样唤自己,怕是也不至于震怒。“若在从前,你决计不会如此卑微,而端如这一去竟连你的心性也改变了么。”

他陡然加重口气,复又道:“朕是你的夫君,在朕面前你本不必如此。鸾儿,朕什么都肯许你,你可知道。”

她愕然抬首,心底却有什么在细细融化。月光轻柔,一地银辉,她一手搭上裕灏伸來的手掌之时,竟有泪簌簌而落。自己本该好好珍惜这样的男子,他明明坐拥天下,三千佳丽,却肯百般迁就于自己。

那一刹,是感动,是伤怀,已分辨不清。

不过数月前,这样静的夜,她亦是执了一人之手心中暗许天荒地老。只是那么恍然一瞬间,便仿佛清幽的笛声仍然响彻耳畔。青鸾心神俱慌,手指一抽便挣开了天子的轻握。这一动作速度极快,便见裕灏侧目而视,一时间颇有些尴尬的意味。她忙开口掩饰道:“鸾儿自小与长姐一同长大,情谊极深,还望皇上能允许嫔妾为她诵经七日,也好再送长姐一程。”

天子点头道:“这样也好,朕记得芳萝苑后有一处幽静的祈福殿,你且去那里诵经七日,也免去出宫之劳了。”

祈福殿曾是太妃在世时隐居之所,因远离宫群而格外阒寂,相隔不远便是瑾皇妃现居的别苑,因此虽人烟罕至却也并非荒野之处。时逢初夏,又有镜无池相环,裕灏肯想到这一处所亦算考虑周全了。

复又得了旨,七日之内不许有人前去烦扰,若有人扰了端如夫人之灵,必将严惩。

青鸾得以隆恩,自是再三谢过,内心才稍许平复下來。要过的日子还长,若从此一蹶不振又如何为长姐报仇。好在裕灏对她是存了真心实意的,否则偌大后宫仅凭借她一己之力实难自保。即便是为了这份情谊,她也会好好扶持眼前之人。

由于身负丧事,今夜自不能侍寝。二人相谈甚晚,直到夜深,圣驾才到朝凤宫中。这一天下來青鸾已是疲倦得很,便拔了灯芯歇下了。

翌日起了个早,趁着宫中清静便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向东门行去。宫里有规矩,非国丧不得穿白,青鸾便只挑了身月牙白的素纹宫服,青丝披肩,并一支白玉梨花钗。她本生得秀丽,如此素雅倒使人眼前焕然一新,如早春青肤,初夏扶柳。

出了朱雀门,便遣散了多余下人回宫,不过七日,又尚在宫中,若服侍的人过多难免会饶了长姐魂灵。女子因心中不安,脸色依旧差得很,由苏鄂扶着一路走來已是汗湿小衫。忽见前方众人簇了一身着巨蟒纹服的少年立在那里,身形尤为熟悉。然而时日尚早,却不知是哪位王亲贵族有如此雅兴。

正犹豫着,便听一声:“湘嫔小主。”

那少年快走了几步,才见是十三王爷裕晟。日前也曾见过一面,他虽年少却风度翩翩,使青鸾甚有好感。

“见过王爷。”青鸾略施一礼,却也不过分亲昵。见他似是有备而來,不禁疑道,“才这样早,王爷怎会來这里。”

“小王听闻小主今日会途经此处,便特地在此等候。”他见青鸾面有疑云,自己反倒有些踌躇起來,只柔缓了声音道,“昨日正巧去面见太后,湘嫔小主之事……还请节哀。”

青鸾却暗中感念不已。十三爷虽得了太后口谕不必出宫,然这样早的赶來只为一言之慰亦使她心生感动。他本身为皇胄,自不必如此。更何况他年纪尚浅,本可不通晓人情世故的。

女子深深一福:“谢王爷关切。”

“小王受恩于小主,自不能疏待于您。”

这话一时间倒让青鸾有些云里雾里,他二人仅有一面之缘,她在天子面前也并未过多提及十三王,何來受恩一说,遂迟疑道:“王爷莫非是记错了……”

“若非小主搭桥引线,小王如何得知锦儿姑娘一番心意。皇兄日前已赐婚于我,便是同郡主明年此时共结连理。”

不禁哑然。

那一事不过是贤妃娘娘为救一时之急而胡乱诌了几句,却不想竟被皇上误以为真,顺水做了人情。青鸾方要开口,却倏然觉出事情不对,,贤妃何等温和细腻,怎会以亲妹妹的一生幸福做儿戏。更何况郡主性情刚毅,若对十三王沒情,是断然不会那样说的。那件事,也许真是她将错就错,才來今日之喜。

一时竟聊感欣慰,这宫中总算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人了。与所爱之人厮守该是多么不易,他二人虽还年少,却能懂得惜福,也不忘遭受的诸多苦难了。便又细看眼前少年,手持墨扇,温润如玉,眉眼间依稀有天子的英姿,却并不那般戾气。

青鸾总算莞尔一笑,“嫔妾在此贺过王爷,來年定奉上一份好礼。”

互相见礼后,便不再耽搁时日。青鸾辞别十三王后,同苏鄂走了半晌才到祈福殿。殿内分东西厢房,中并玲珑佛龛。正殿宏大雄伟,十丈金佛像屹立正中央,布满经文的莲座并排而设,只因年久而少了本有的一层光亮。

不远处便是以清泉饮水做池的镜无池,取自“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据说中秋之时,月染微波,天水相对别有一番清丽雅致。时逢贺太妃盛宠,每每月圆之时,先帝都会伴她同游镜无池,对坐饮酒,旁人勿近。那时该是怎样一副相偎之景,各宫嫔妃常往來此处也只求能够远远地看上先帝一眼,而转眼间此良景已人去楼空,这般萧索,当真物是人非事事休。

青鸾静坐池边,沒來由的就是一声叹息。

即使贺太妃早逝,先帝尚有她一人可对饮,而当今天子身边何曾有可以共处一生的佳人。她纵然不忍,却也做不到追随一代帝王,将韶华白白负与红瓦金銮的皇宫。更何况裕灏那股与生俱來的冷冽之意,使她沒有信心能真正走进那个男子的世界。

裕灏对望瑾皇妃的目光,只要见过一次,便再不敢有人妄想取而代之。只要能平静的挨过漫长岁月,对于青鸾來说,便足够了。

“小主,屋子已经收拾好了,可要进去小憩一会。”

“不必了。”见苏鄂已立于身后,便搭了手起身道,“替我备下纸墨,等下我要抄写佛经为长姐烧了去。”说罢便向正殿徐徐而行,却依稀见得有人守在殿外。她心下生疑,待走近了才见那人正是瑾皇妃的贴身侍女子卿。

苏鄂亦是一惊,刚要开口却被青鸾拦下,她回身吩咐道:“我一个人进去。”

果见一袭白衣的女子正跪于佛像之前,裙裾曳地,神情安宁。青鸾从未这样长久地注视过她,一时只觉得如置白莲之境,心止如水。

“你还要站在那里多久。”那女子忽然开口,却并未睁开眼睛。声音清若池水,只如一阵空灵拂过心上。

青鸾回神行了礼,只道:“青鸾扰了皇妃清静了。”

“不妨。”瑾皇妃静静起身,眸光宁谧静和,圣洁如莲的脸庞不带一丝彷徨道,“我本料到你会來这里。”

第拾叁章 风动不止 1

这话中别有深意,青鸾却只做不觉,并着女子跪了下來,虔诚道:“佛祖有灵,请保佑长姐永生极乐。”

一时殿内寂静无声,皇妃久处别苑,此处又多开梨花,身上自然地沾染了些白梨的清芬,却着实好过刻意的胭脂之气。青鸾在佛堂中只觉得心神安宁,不再烦躁不安。

“端如夫人的事……”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婉而淡薄,“据说昨日下了旨按三品诏命夫人的礼制下葬,也总算能够入土为安了。”

“是皇上垂怜。”青鸾垂下眼帘,“倒是皇妃身处别苑,还能知道的这样迅疾。”

“他办事,从來都是轰轰烈烈的。”

听得女子这样说,青鸾不禁侧目去看。然而她这般平静,甚至不曾睁开眼回忆一丝有关那个人的事。她这般风轻云淡,到仿佛是在诉说着他人的事,而自己,却似从未走入过那个世界一般。青鸾尚在诧异,皇妃却依然换了话題,道:“这件事我知道的并不详尽,但也足以看出你在宫中四面受敌。”

一语中的,青鸾心中却是苦楚难言。“鸾亦不想如此,只是此时竟分不清长姐究竟是遭谁毒手。”

“这本也怪不得你,盛宠來得这样急这样快,她人自会眼红。”那女子泠然一笑,青鸾只觉清风拂面,一如雨后清凉,“只是你委身宸妃之下,却依旧要时刻提防于她,也可见这是一颗靠不住的树。”

在宫中,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妄议后宫秘事的便也只有瑾皇妃一人了。然而纵使这般,她却比所有是非之人更看得清这个局。是以她居于此处之后仍无人敢來烦扰,除却裕灏的属意外更少不了她无形中竖起的威严吧。

青鸾颔首相应。“屈居宸妃之下也不过是一时权衡之计,以她心智,如何容得下嫔妾。”

“你既已是嫔,圣眷正浓,而那些有意追随你的人又找不到门路。如此,何不着手栽培自己的人,而要的她人庇护。”

“只是嫔妾不过是……”

“你难道还想再经一次这样的事么。”瑾皇妃忽然发问,语气并无波澜却令闻者一惊,“反客为主,渐之进也。为人驱使者永为奴,为人尊处者方为客。”

青鸾心中登时一沉,只觉得暑气迎面而來,头隐隐作痛。这一天一夜她虽也反复想了许多,然而如今看來,亦不过是杯水车薪。她一味的想要躲避,却不知若非抛开一切投入这漩涡之中,她便永无安宁之日。眼下只图这区区七日之静又有何用。

“今日你本是來焚香,原是不该说这些于你的。”瑾皇妃已然起身,向着门外侍女轻轻招手。那女子点一点头,便跨进殿内,却并不似寻常宫女一般手扶皇妃,而是接过她手中未燃的一炷香。

“今日承蒙皇妃指点,否则青鸾仍执于迷局之中。”青鸾施然行礼,这句话却是出自肺腑的。

瑾皇妃并未作答,然而神色已不知不觉柔和许多。青鸾立于巨大的佛龛之下,见她二人轻步离殿的背影,忽然便想知道,这样冰霜傲然的女子曾经与裕灏会是怎样的琴瑟相合。也许,若非她的执意离开,那个男子本不会变得这般孤寂。

诚然,自己受宠亦是离不开皇妃在那次宴饮上的一席话的,她虽并不在意,却也总是愿意相信,裕灏于自己,屏去皇妃的缘故,是有那么一些真意在其中的。否则在这样尔虞我诈的后宫中,倘若连这样卑微的真情都不存在,她当真不知该如何忍受下去。

这之后两日,算是青鸾承宠以來最平静的时日。

彼时梨花花事正盛,苏鄂着人在镜无池边架了一张卧席,她或于湖前抚琴,亦或抄写经文。阳光和煦,岁月静好,仿佛至今为止的一切都只是不经意间做了一场梦,是不真实而又盛大华丽的梦。

自此,几乎是爱上这样的安宁。

青鸾琴艺不精,却时常会抚两首曲子。她自小便羡慕长姐端如的琴声仿若天籁之音,故而一直都奢望卧坐抚琴的安逸。自长姐去后,她更加觉得幼时那幻影仍存于琴弦之中,便愈发流连于此。

起初在镜无池边抚琴时,隐隐有笛声相和,只是在看不到的地方,伴着月光轻荡湖面而过。那笛声悠扬而宁谧,让人心神驰往,往往令她欲罢不能。这样享受着來之不易的共处,却又要担心忽有一日被谁人察觉牵连了那人。

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生活。能这样与所念之人心心相印。诗中言“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大抵便如此了吧。她时长想起曾经旧事,即便合音之人刻意隐瞒了他驭笛的高超,然而青鸾知道,除却子臣便再不会有人如此清楚她心中所想,不会有人更明白她此时的哀伤。

直到一日,苏鄂取琴而來,见青鸾正调试音色,便应道:“小主琴技渐佳,实能听出心情好转呢。”

她只觉手指一涩,银丝与食指相绞竟生生印出血來。苏鄂大惊,忙拿了丝帕來,却见女子面有滞缓之色。半晌她只淡淡道:“弄琴于我无益,还是一同葬入长姐墓中吧。”

苏鄂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诧之色,然而宫中长久的磨练使她懂的喜怒隐于形。于是只上前收了琴,道一声“是”。

端如入土为安的那日,青鸾于奉先殿远远的见到了裕臣。他着一身素净的灰白衫,立于天子身旁,有木槿花赤如珠石的花瓣落于肩上,他亦浑然不觉。那样炽烈的颜色对比,仿佛是无意间散落在他肩头的一道光。

碍于众人面前,他二人无法有任何言语之交,只在天子前來询问时以礼请了安,听得他有些沙哑的嗓音。“湘嫔小主请节哀顺变。”裕灏亦关切道:“这几日居于祈福殿,可还适应。”

“嫔妾无恙,”青鸾抬首,目光却落于他人身上,“再过两日嫔妾便可回來服侍圣上。”

第拾肆章 风动不止 2

男子伸手握住她,眼神切切。“你无事便好。”

如此寒暄了几句,便以诵经为由,早早回了祈福殿。一路上遇到的小主妃嫔也不过是惺惺作态关切一二,甚者更是声泪俱下。饶是苏鄂司空见惯,也不禁微微蹙眉。好在青鸾倒已释然,一一谢过。她要做的是活下去,而非被困于局中不得脱身,因此也该早早适应这样虚伪的地方。

只是在朱雀路尽头遥见谧答应时她仍是不由地一惊。

那女子神情颇为不安,亦有踌躇之色隐于眉心,见青鸾行來竟有回身要走的意思。青鸾知她定然心中有事,微微侧目,苏鄂便在那女子转身之前抢先一步道:“谧答应吉祥。”

果见她双眸微沉,复而上前道:“姐姐敬请节哀,端如夫人定会永生极乐的。”

她要说的自然并非此事,青鸾于是点头道:“我要走的路并不短,答应可否相陪一程。”

那女子似面有难色,然而回身看了一眼绫罗,终于恭敬道:“是。”

时逢夏景,本是一片蓬勃生机,无奈二人各怀心事,并无心观赏。那一汪湖水几乎清澈透底,浅浅地映照着光影,打在青鸾削瘦的面颊之上。谧答应收了目光,忽而正色对她道:“嫔妾听闻端如夫人本是受人所害。”

彼时青鸾正手握一支海螺红的芍药,有花粉落在指尖复被轻轻掸落,她却并未在意,只是淡漠了眉眼道:“长姐素日谨慎,又怎会溺死。谧答应莫不是知道什么。”

“嫔妾也不过是妄自揣度,”那女子隐隐沉下脸色,似有不安之意,“若是受指示于她人而下此毒手,不知湘嫔小主该如何处之。”

青鸾眼神微凛,虽知她也许不过是担心这件事是灵贵人做出的不义之举,然而却依旧克制不住心底翻涌而上的厌恶之意。

见她并不说话,谧答应亦急于分辨道:“嫔妾原也是想宫中不由自主之人太多,姐姐亦有迫不得已的时候,若当真如此还要论处岂非太过可怜。”

“谧答应之大义,青鸾自愧弗如。但我知道,人终有一报。”青鸾终于转身逼见女子,眉眼微挑,虽是翩然一笑,却使人不由地生出一股寒意。“做错了事便要设法去弥补,否则就算皇上能饶她一死,老天亦在睁眼看着。”

谧答应脸色忽明忽暗,本就是一个沒什么心思的女子,经此一言更是将忧色都写在了脸上。然而她终究未在说些什么,只低头附和了几声便推托辞去。

日光正盛,映着粼粼波光投在她颀长的背影上。有那么一瞬,青鸾恍惚见到了她略有凄凉的隐忍,然而她人的悲伤终与自己无关,在宫里经的这样久了,不觉心也变冷了。

待谧答应远走之后,苏鄂才试探道:“小主可是疑心灵贵人?”

手中芍菊花瓣纷纷抖落,青鸾轻掸手掌,眼中浮起的却是不在意的悠远。“我并非疑心她一人,然而见谧答应如此心切,便可见她妹妹终是会做出于我不义之事。她二人虽同为昭贵嫔扶持之人,性子却迥然不同。”略停一停,伸手扶了鬓角道,“并蒂双姝,一株既为毒花,那么便只能以另一株來解毒。”

但见苏鄂若有所思般地点了点头,片刻却已笑道:“小主聪慧。”她在宫中多年,自然懂得青鸾意指何事。

青鸾从前在凌仙宫怕是也非糊涂之人,只是不愿挟制人心,亦不齿于此。而如今成了小主,反倒要处处留心。她愈是这般计较心思,便愈是远离了当初的那份纯真,然而纵使青鸾有万般不愿,也别无选择。

这样一别,青鸾心中更觉烦闷。此时已近暮色,她环视四周,却忽然想起自己已是许久不曾造访别苑了。若是平日里无故走上一遭,难免招惹非议。且皇妃又喜静,想來必是不愿过多被人打搅的。而今日不同,她孑然一身造访皇妃,必不会叫她人发现。青鸾打定主意,便叫苏鄂择了路來走,二人绕行人目过密之处,回殿中简单收拾一番,趁着暮色正浓,便披了墨色轻袍前去。

苏鄂点着宫灯缓行在前,夏夜虽虫鸣聒噪,但也不失一番趣味。二人一前一后,裙角曳地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响,这曲幽小径不知何时已变得这般蓊郁,却也可见长久以來当真无人涉足此处。

青鸾虽承宠,却并不在意天子的心思究竟在谁身上多一点,然纵是如此,却仍听过宫嫔们私下议论当今圣上的痴情。五年以來,他每月定会來此寻访一次,固然皇妃阖门不见他也会痴痴站上许久。曾有新人为搏圣上一见而伏身于此,不料天子却勃然大怒,当即废了那女子封号。自此,再无人胆敢來此造次。

路途难行,一路下來不免喘息不止。苏鄂前去叩门,伸手一推却蓦然发现房门不过是虚掩而阖,院中并无一人,夜色下更显寂寞。她回身看青鸾,一时手足无措。

女子拂去衣上尘土,不禁道:“这里即使长久无人,皇妃也该谨慎些才好。”遂上前道,“你进阁中看看。”

院落虽树木杂生,寥落荒凉,却也干净别致。青鸾独立庭中,深吸一口气便能嗅到满满的木槿花香,时或夹杂着镜无池那盈池的莲香,和着晴朗月光,一时心情平静。不多时,苏鄂自屋内而出,脸上却略带疑色:“皇妃不在。”

“不在?”甚至是疑心自己听错了。然而这般宁谧无人息,大抵也是无人多时了。只是眼下已入夜,皇妃身边只有一人服侍,又能去哪里。青鸾上前两步步入房中,但见屋内空旷,并无过多陈设,唯一张素琴还算古朴引人眼目。房内有燃过的淡淡檀香,不过一方空间,浅走几步便探了清楚。

青鸾轻叹一口气,转身欲走,余光却忽然瞥到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在内室木案之上,静置一册义山诗集,而压在书册下的那一方乌青色铜匾,虽覆了灰尘失去光泽,却俨然是令牌的模样。

第拾伍章 风动不止 3

她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便上前轻轻拾起查看,但见上书“杀”字,字体为楷,苍劲有力,仿佛透过层层尘埃仍能折射出血腥的杀意。

青鸾眼中一惊,翻书覆好,心中却疑似在哪里见过此物。然而一时并无头绪,只觉得心乱如麻。

苏鄂正立于身侧,便道:“据闻皇妃亦通晓军理,皇上即位不久平定三王之乱中便有皇妃的一份功劳,许是对军事聊有兴趣,在哪里收集了这些古玩异宝吧。”

青鸾闻言一哂,“你既提到军理,便说明你亦看出此物为令。”她思忖片刻道,“宫中哪有寻常主子收集令牌的。”

“小主也说了,是寻常主子。”苏鄂扶了她转身,语气却骤然凝重起來。“瑾皇妃又哪里是什么寻常主子。”

见苏鄂神色肃穆,青鸾便知自己是多此一举了。如今她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有空窥探她人秘密,,更何况那女子,本不是自己能够揣测得出的。

然而她仍是心有芥蒂。瑾皇妃与子臣毕竟情分不浅,且子臣又因自己之故而与她暗许了什么。这其中盘根错节,她虽不甚清楚,但却希望不会因此而牵连无辜之人。

七天时日弹指即过,再次见到裕灏黄袍于身,气宇轩昂地立于自己面前之时已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午后了。他因青鸾祈福完毕,便特地亲自前來迎接。虽相隔并不算远,却仍命人架了软轿,以银丝线制成的苏锦靠座,镶以滚钻白玉而成。软轿在光下夺目而炽艳,早已远远超过一个嫔该有的制度。

裕灏伸手扶过青鸾,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竟是当着众人郑重许诺道:“朕即今日起必不会让你再受苦。”

这一句话传出去虽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然而这一刻,青鸾却是深信不疑的。此番历经长姐之去,她便恍如重生了一般。午后眼光耀眼,有花香穿透狭长的小巷扑鼻而來。她在众人瞩目之下含笑同天子共乘一辇,那些静谧而深远的心思统统融化在唇边嫣然一笑之中。

岁月似乎从未这般如画似梦。

裕灏凑近她耳畔,低语道:“若非你刚刚经了一场丧事,朕早属意擢升你的位分。朕想为你建座宫殿,只属于你的,你可欢喜。”

青鸾低垂眼帘,脸上似有若无的笑靥只让人觉得渺远而不真实。“国事正忙,皇上又何必为鸾儿动心思,更何况这样已是很好。”

“无妨。”软轿安适平稳,天子斜倚在御座之上,笑道,“再过些时日便要离京去颐延行宫避暑,你也要好生准备。”

青鸾点一点头,笑着应下了。

每年盛夏避暑亦是宫中大事,不知有多少女眷望穿秋水似的等着这一道旨意。今年本多事,出宫日子亦是晚了许多,如今圣意颁下,便又该是好一阵的揣测与逢迎了。

这样过了几日。忽有一天凌仙宫派人來传话,说是今年宫中莲花开得格外芳艳,宸妃便邀了各宫小主一同到御花园中赏莲。又道芙蕖如此多娇,定是受了龙泽,邀请诸姐妹也是共同沐浴福泽。如此云云,倒成了不得不去了。

尊如皇后,亦不能拂了宸妃的面子。赏莲那日,为不出挑,青鸾只着了水色染花小褂,并一条浅紫串珠暗纹的长裙。发髻亦不过多装点,只簪了一枚银丝盘就的玲珑珍珠卷花钿,素净淡雅,却也不会叫人看轻了自己。

宸妃自然是衣饰华贵,周身都散发出一种浑然天成的雍容气质。她着一身樱红落锦的苏绣新织小衫,洁白如藕的手臂上钗一串红如残阳的玉石手钏,玉无瑕疵,乃是少见的上好血玉,经光一打便是流丽的宝色游转。如朝霞染就的绚丽远远凌驾皇后之上,极摄得住气场。

皇后自复了六宫之权后便鲜少见人,又不常外出走动,少不了面带阴郁之色。如此一來更加对比分明,她站在宸妃身边,连那唯一可赞的柔和之美都被身旁女子眼中的媚色生生压了下去。

众人绕湖而行,于凉亭中坐就。彼此间说了些恭迎之话,不多时便有凌仙宫的下人奉上茶來。茶叶是刚刚自江南采下加急送來的白毫银针,连沏泡之水亦是命人取了清晨莲叶间的露珠泡就。入口即有淡淡茗香,经久不褪。

宸妃这样做,多少有立威张扬之嫌,然而她贵为群妃之首,这原也算不上什么。青鸾看得释然,却不一定她人都这般能容忍。众人含笑的眸子中多少夹杂了怨愤,亦连一向喜于奉承的妃嫔们都有些微微不悦。

衬着众人品茶之际,水巧俯身道:“小主,您看今年的莲花开得这样艳,是好兆头呢。”

青鸾闻言抬头,但见微风袭过水面,花瓣微动,滚圆的露珠打在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花蕊由内至外微微过度的金红,如刻意渲染而成。那颜色潋滟之极,仿佛是女子醉人的一笑,更似日暮红霞滚滚。美则美矣,然而这赤金之华,本不该属于清水芙蓉。失了那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傲骨,更似以色事人,了无生趣。

她撇了撇白瓷盖上的茶沫,只淡淡道:“妖艳之物,必不能长久。”

水巧敛声。正闻宸妃道:“诸位姐妹今日在此一聚,本宫与皇后娘娘亦是兴致大好。不若每人吟一句诗词來应景,说得好了,本宫和皇后重重有赏。”

皇后闻言,亦不置可否道:“难得宸妃你有如此雅兴。”

“那便由娘娘先吧,娘娘在宫中熬得久了,博闻强识,岂是她人可比的。”宸妃出言字字珠玑,然而皇后却沒有与她计较的心情,只随意拈來道:“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话音刚落,便听宸妃长长一声唏嘘道:“华池之名,当真应景。”众人闻此,亦随之附和,赞美之声一时不绝于耳。宸妃饮下一盏清茶,神色飞扬道:“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第拾陆章 风动不止 4

莲花娇态尽在诗中 使人顿感生趣 宸妃之下便是贤妃 一段时间不见 那女子的气色恢复了许多 她见青鸾正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 便报以温婉一笑 如盛世春景 明艳动人

“绿塘摇艳接星津 轧轧兰桡入白萍 ”诗词娓娓道來 经她脱口而出 仿若满齿盈香 念及昔日旧事 青鸾不觉心中一阵温热

在坐之中 皆为官女子之上 便依次按等级顺序念了诗來助兴 少了繁杂之语 表面上來看倒也其乐融融

轮到灵贵人之时 她正剥了莲子來吃 却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孩童模样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 也不慌不忙 她略略看了一眼谧答应一眼 缓缓道:“涉江玩秋水 爱此红蕖鲜 攀菏弄其珠 荡漾不成圆 ”

原以为她不善诗词 却不想诗仙之笔亦能熟谙于心 青鸾微微垂眸 不想正瞥见谧答应略有阴沉的脸色 一时也回过味來 惊觉不好

却已闻得宸妃不善的笑声响起 她那双狭长凤眼目色流转 媚态百生 额发垂下的金珠流苏更是摆动不止 一时间华彩四溢 她这样一笑 便立即有妃嫔附和着轻笑 青鸾虽已明白其中端倪 却并不想参与其中 只掩面品茶 心中却登时凉了一截

灵贵人心下恼怒 脸上却不敢透露分毫 只做懵懂道:“不知妹妹话中哪里引得诸位姐姐如此开心 ”

宸妃笑靥顿收 眼中却含了几分鄙薄之意道:“谧答应 你且就着贵人的诗念下去 ”

那女子身形一震 却不敢抗命 只声细如蚊 “佳人彩云里 欲赠隔远天 相思无因见 怅望凉风前……”如此一來 便是再不通晓诗词的人亦明白其中含意 但见灵贵人脸色一变 还不及说话 宸妃便含笑道:“盛世美景 莲香百里 这般的好日子 妹妹怎么张口就是‘相思无因见’呢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不得圣宠了呢 ”

“娘娘明鉴 灵贵人可非不得盛宠 ”一旁玉贵人面露不屑 开口道 “这诗岂非另指他人 ”

谧答应闻听此言 慌忙出席辩解道:“灵贵人她只是一时慌张 口不择言 贵人切勿节外生枝 ”

“依嫔妾來看她也沒这个胆子 ”庄嫔不善地望她一眼 面上却是言笑晏晏 “只是怕要一语成谶呢 毕竟沒什么家世的人 这恩宠就是得不长久 ”

庄嫔言毕 但听请放茶盏的声音 皇后淡淡抬首 脸上却不见半点笑容:“庄嫔这话怎么讲 这宫中圣眷正浓 却又出身无门的可远非灵贵人呢 ”话虽针对庄嫔而说 皇后眼睛却一刻也未曾离开过青鸾 她略一抬头 只卷着铺天盖地的敌意笑道 “难不成 在座的湘嫔也要应这个谶么 ”

众人一时噤若寒蝉 因碍着青鸾隆宠 位分又有擢升之势 一时无人敢太过造次 青鸾本无意太过引人注目 却不想皇后一箭已钉在了自己门上 秦素月对自己积怨不浅 一味忍让也并非良策

她不慌不忙地起身 却是正衣襟 敛裙拜道:“嫔妾有罪 望皇后娘娘责罚 ”

秦氏无声一笑 却作虚惊道:“好端端的 妹妹这是何故 ”

“方才皇后娘娘论及出身无门 家世贫寒 嫔妾记得晋嫔之时 皇上曾有诏书赐嫔妾先太后族姓北宫氏 且嫔妾故姐端如夫人亦被追封为太后养女 娘娘生性谦和 若言秦氏并非名门也在情理之中 而若议及北宫氏族 便是存有对先太后不敬之意 ”她泠然抬头 见皇后脸色骤变 复又一口气道 “然娘娘贵为后宫之主 母仪天下 又怎会犯如此孩童尚知的错误 定是嫔妾德行不够 有辱家门 故而请罪 ”

众人一时皆瞠目结舌 却见宸妃兀自笑得开心

“你瞧瞧 这好好说着话 怎么倒论上罪过了 ”宸妃满眼笑意中夹杂一丝赞许之意 却是看也不看皇后道 “妹妹若不起身 她人还道是皇后胡乱责罚人呢 ”

此话讽刺意深 闻者无不变色 秦氏脸上的狠意很快被强压下去 她虚扶青鸾一把 已是换上了一副处变不惊地模样 “本宫怎么是责怪湘嫔呢 只怕有人不分场合说错了话才导致湘嫔自损如此吧 ”

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 庄嫔闻言脸色一白 忙挣开侍女搀扶叩首请罪 宸妃只在一旁冷眼看着 却并未替她多说一句

“皇上眼皮子底下哪容得这般无理之人 ”皇后低声喝道 “今年你便不要再随圣驾出宫了 好好反省吧 ”

庄嫔哪里敢多言 即便恨的咬碎银牙 也只能唯唯应下 以求自保

宸妃虽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 然而皇后亦断其爪牙之一 如此二人也算有得有失 青鸾但瞧她二人气色温文 笑意仍是丝毫不减 以她人前程作铺路石 却是得心应手 今日若非自己开口辩驳 恐怕早已成秦氏刀下鱼肉 其险恶用心当真令人胆寒

只是她二人为战 自己也得了利处 众人只道湘嫔仍与宸妃联手 倒也不敢小觑了她

这日之后 侍寝时偶然与天子谈及此事 裕灏只以拇指按了按太阳穴 双目微阖道:“皇后处事自有分寸 庄嫔既出言冒犯 让她清醒清醒也好 ”由此 青鸾便终于落实 秦氏复掌六宫权宜所言非虚 天子正是借彼之手还彼之身

然而无论如何 秦素月毕竟是侍奉了天子七年的结发之妻 纵然不以利相许 想必凭她一份情 也会一心辅佐天子 倒是裕灏 对枕边人也不得不这样步步算计 一时倒让青鸾无话可说

然终是不关己事 她也不欲过多询问

这之后 便整合后宫 择了个吉日圣驾降临颐延行宫

五月花繁草盛 正是心旷神怡的气节 青鸾许久不出宫门 偶见一路花木丛生 心中竟似沐浴了光 和煦明媚 这一行走的皆是偏京小路 一來风景正盛 二來亦不必大张旗鼓

第拾柒章 风动不止 5

青鸾所乘之轿以彩线缀顶 紫珠穿玉而成的流苏垂彩 又以曼珠沙华作繁纹描画 经光一打 华彩顿生 其精美程度令人咋舌 其用材之华丽 虽仅次于宸妃 但也比一半宫嫔强上许多 更何况这是天子亲自督做 又特意选了宝马拉轿 已是贵不可言

对于这突如其來的恩宠 青鸾最多置以一笑 裕灏是因长姐之死而心中抱愧 然而这笔账其实是要算在后宫纠纷之上的 她婉拒了裕灏共乘一车的旨意 在他人看來似乎是欲擒故纵 然而只有青鸾自己知道 每每面对裕灏的那份真诚 她便会内心激荡起伏

路行一半 水巧轻叩轿身 道有不知名姓的小太监自称有事相告

不多会 果然听见一个声音尖细的下人请礼道:“奴才小方子 湘嫔小主吉祥 ”

青鸾听得声音如此尖锐刺耳 不禁微微蹙眉 因隔了樱红纱帘 便不见來者究竟是何模样 只听见他步伐细碎 紧跟着平缓行驶的轿车快走不已 青鸾抿嘴不言 便听水巧在外问道:“不知公公是服侍哪位主子的 这样擅自离轿也不怕受罚么 ”

水巧跟在青鸾身边久了 要说的在旁人看來自然就是小主的意思 那太监闻此忙赔了笑脸道:“不瞒姑娘 奴才本是熙宁宫服侍庄嫔的 此次是背了人來 ”

这便更惹人生疑 青鸾与庄嫔从來也无半点纠葛 下人却要巴巴跑了來 水巧见他这副模样 不禁挑了眉 “公公可是有何高见 ”

“不敢不敢 只是有一事 前几日我家小主因出言相讽而被留在宫中 实则一直对湘嫔小主有怨怼之心 昨日奴才无意中竟见她以人偶毒咒于您 这实在……”他顿了顿 故作痛首之状 趁这功夫 水巧便伸进白藕般的胳膊将他所呈的一方紫木人雕自帘外递了进來

青鸾细细來看 做工虽不甚粗糙 但也能看出是自己的样子 在眉心更是以向來为宫中所避讳的朱砂刻了名氏 背刺三寸银针 触目惊心

小方子见青鸾并不说话 忙继续道:“奴才虽跟着庄嫔小主 但奴才更忠于圣上 庄嫔犯下如此滔天大错 奴才定不敢隐瞒 ”

青鸾心中厌恶 只隔着纱帘冷冷回道:“方公公深明大义 我甚是钦佩 然而还请公公回去提点你家小主 人之祸福 本也不是凭着区区一尊木雕便能决定的 公公聪敏 定是能好好劝一劝庄嫔的 ”

那人听青鸾闭口不提惩处一事 不禁有些神慌:“奴才冒死前來告罪 本也是不打算回去了 小主心善 竟不能留给奴才一个容身之所吗 ”

“此物真伪我并不在意 且想來公公亦是背人行踪 庄嫔小主也不曾发觉 公公回去我只不说便是了 ”

他还愈多加辩驳几句 却听得水巧恹恹道:“公公可是还要纠缠到尽人皆知才肯罢休么 ”

如此一來 那人再不敢多求 只怏怏地离了轿子 青鸾听得脚步声远去 便将手中东西冷冷一掷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听到水巧在外低劝:“小主莫因这种混账奴才生气 吃里扒外的 到底也是留不得的 ”

这话自水巧口中说出 甚觉讽刺 青鸾隔着薄金红帘凝视女子脸庞 口中却是唏嘘不已 “这一年來 胆小如你 也能说出这般狠绝的话了 ”

但有少顷沉默 不过是轻折一枝红花的工夫 水巧已有些凄哀道:“奴婢是看小主受的苦太多了 从晋位以來小主便受尽苦楚 若非您心善 总是一味忍让又怎至如此 方才那种依仗权势的奴才若就此真受了小主庇护 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 水巧真心替您担忧 只恨不得把这起子污烂之人都挡在小主眼外才好 ”

这一番话言之恳切 若在从前 她必定又要为之落泪 然而今时今日听來 却只觉得胃中翻涌 可叹人心之繁复虚伪竟至如此 而细想起來 水巧也许一开始便是宸妃为了防止自己步步高升而安置在自己身边的 青鸾心中便更是五味俱杂

那年晚宴上忽而器乐无声 险些至青鸾于死地 而要将这种致命纰漏避人眼目 又怎能是锦儿一人便能办到的 更何况水巧出身采乐房 之前教习姑姑亦是吩咐了她仔细勘察乐器的 只可惜自己错信于人 竟还待她如亲生妹妹一般 当真恶讽

水巧见她不说话 忙道:“小主可是怪水巧心狠了 奴婢虽这样 却也是一心为了……”

“你多想了 ”青鸾强忍下愤愤之意 平淡道 “你也累了 去换苏鄂來伺候着吧 ”

一声轻诺 那女子终是唯唯退下了

在轿中睡了不知多久 醒來时似乎已是日头西斜 光亦缓缓地黯淡下去 青鸾方要掀开帘子一看 却听得耳边一声轻唤道:“小主 到了 ”

接着便有人掀了轿帘 一时花香扑鼻 映得满眼皆是青山绿水 虽沒有宫中别院亭落的雅致 却大气磅礴 亦真实许多 波光潋滟 有赤羽飞鸟掠过湖影惊起水波千层 身后行宫如展翼苍鹰 终于还是掩不住那一片广阔自由之意

宫人已陆陆续续下了马车 队伍最前方 皇后正搭了下人的手缓缓下轿 天子亲扶宸妃 二人颜色和悦 正悄声说着什么高兴的事 青鸾立定了脚 远远地望着 宸妃今日着了件暗紫睡莲沙华褶裙 衣襟四周细细地绣了如意纹路 略深一些的宝石色皆用白珠层层衲了 她斜挽一个流苏髻 并一支云脚靛蓝花钿 衬得肌肤胜雪 惊若天人

只是有那么一瞬 青鸾轻笑 在这宫中终究还是宸妃受宠多一点 她虽不愿争这样的恩宠 然而谁人分的宠爱多一些却是直接影响了她的生死 纵是千般不愿 到头來也还是要百般算计的

苏鄂在一旁掖了轿帘 见到轿板上所掷之物脸色泫然一变 忙收入袖中道:“小主 这是……”

“不必管了 ”青鸾已重扣紧了领口的对襟花扣 向着正门徐徐而行

第拾捌章 因祸得福 1

由于是第一次随行出宫,一入宫门便有掌事公公在此静候。见青鸾携人而來,他不禁喜上眉梢,一个溜步请了安,连道了三遍小主吉祥才肯起身。由他引着向湖边小路走,一路上拨柳寻径,如此费了些周折才见二重飞鸟檐倚在木槿之中,灿若绯云。远虽远些,却也是难得僻静。

四下环顾,还未开口,那公公便猜出了青鸾之意,陪笑道:“这听雨阁虽远了些,但近湖,又难得僻静,是再好不过的了。”

“今夜初听雨,江南杜若青。”青鸾微微颔首,“确是好地方。”

“皇上还吩咐了,因小主喜静,故而不愿让她人叨扰,只独辟了这么一个住所。若是小主想同谁作伴,便吩咐奴才即可。”

这听雨阁占地四方,东西北各开了一间主卧房,后院一池莲香,虽不比宫中富丽却足以容下几位小主同住。如今自己独霸一阁确是要落人话柄,便浅笑道:“我感念圣恩,还请公公代为传达。只是这里一人独住着实寂寞清冷,还请公公回禀了皇上,让谧答应也过來同住。”

“小主既说了,奴才自然办的妥帖,那这就不打扰了。”

白羽依颜色上前,笑着塞了银票在來者怀中,待打点好上下已是用膳时分。眼看晚上皇上是不会來了,苏鄂便叫人撤了其余用具,到后院叫青鸾时,却见女子一人独坐廊角,背影清癯,整个人浴在月光之中,竟仿若羽化成仙。她闻声回过头的一瞬,似有惊鸿之美,只叫人觉得夏日炎热都融在了那一汪碧眸之中。

苏鄂看得惊了,脱口便道:“小主与皇妃,倒是真有几分真切的相似。”

话一出口,顿觉失言,忙要跪下请罪,却见青鸾垂笑道:“连你也这么说,那便真是了。”她随手拨弄栀子花瓣,一时清香迎面,落英纷纷。“我总以为,那样的女子是我所触及不到的。”

苏鄂一时不知她作何想法,微微抬首。“小主……是心中欢喜?”

“她人再好,终究也是她人。若有一日,我亲眼得见天子对我这份恩宠是介于她人之故,可会欢喜。”青鸾目光凄凄,那分明不该是拨得盛宠之人该有的落寞。“再或让我得知,连皇上对我的那份依存都是因了与皇妃容貌相似……苏鄂,到了那时,我可会真心欢喜。”

“小主多虑了。起码皇上,他是真心待您,奴婢看得出來。”

青鸾柔和一哂,终是不再多言。晚风温热地吹拂在身上,有暖暖的舒缓之意。前殿下人们庸碌地打扫着各处,一时抬眼,仿佛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宫女,从沒有这般艰辛的经历。正见水巧手捧煲汤的器皿进入屋内,想到路上所经之事,青鸾不禁抿了嘴道:“寻机会把她指给别的主子,也不要让她处境过于艰难。”

她心中终是不忍,见苏鄂点了点头,才算作罢。

翌日,谧答应便当真迁了过來。她还是从前那般处处以礼相让,之前的一些事两人亦默契地闭口不提,这样倒也平安无恙的过了几日。皇帝虽也时不时來上一两趟,但碍于国事吃紧,每日更多的时间仍是耗在仪元殿整理宫中送來的奏章。其余时候,便歇在近处邢妃所居的丝涛殿。

裕灏來时,谧答应往往闭门不出,他二人有了说话空间倒也能畅言些前朝之事。听他之言,似是南方叛乱势力死而不僵,重新依附于图谋不轨的亲王意图犯上作乱。而此次朝廷所派遣的兵力却处处为人所制,远不敌他们,仿佛一夜间对手便强大起來,蛰伏于黎明前的黑暗中伺机而发。

不臣之众中,不乏秦氏一族,因此盘根错节地牵连到太后也未曾可知。如今宫内宫外两头不息,裕灏夹杂其中,亦是精疲力尽。

他谈及此事时,青鸾正倚坐窗前,手持团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挥着祛热。一旁初沏成的绿茶轻雾扑面,淡香之中更有闲适意境。待一盏茶凉到刚好,她便奉于天子面前淡然轻笑道:“嫔妾不知男儿家战场之事,但听皇上说贼子总能抵挡主力进军,那必是不甚了解我军了。”

见他品茶不语,又徐徐道:“皇上可是疑心太后。”

“她总欲扶持他人将朕取而代之,却也不详兵理。”天子眉头紧蹙,在漆红的案牍上连连叩指,“朕只怕是另有高人。”

“庄贤王之流虽是虎狼之师,但更令人畏惧的是牵线之人当真颇具城府。”青鸾悠然放下团扇,无声屏退了屋内服侍的下人,忽而俯身上前道,“嫔妾几日前闲來无事,倒见兵书上有那么两句不甚有趣,皇上可愿一闻。”

未曾料到她会有如此举动,天子抬眼,星目之中却酝酿了满满的惊喜:“说來听听。”

“孙子云‘明暗虚实巧施间,数称度量胜负分。动似脱兔静如水,匿状隐形影难随。攻求不备击无意,示近用远真假迷。嫔妾私心想着皇上英明,必是懂得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亲王们如此对付朝廷,咱们亦有法子对付他们。”

裕灏沉思少顷,顿然彻悟一般连击三掌,大呼道:“妙!”眼中满是欣喜,一把握住青鸾的手,掌心皆是因激动而沁出的细腻的潮湿:“朕起初只认为你精于乐舞,却不想对于军理亦有如此见解,鸾儿当真不啻于朕的贤内助。”

青鸾嘴角微微扬起,顾盼间却已松了男子的手。“嫔妾哪懂什么兵法,不过是成日在阁中闲來无事,又瞥见那军书有趣得紧,方才随意读來。皇上博览群书,一代圣贤,不嘲笑嫔妾小家子气嫔妾便知足了。”

“朕的鸾儿哪里是小家子气。”他又饮罢一杯茶,低头思索道,“裕臣总为了朕百般涉险,如今是该缓上一缓了。”

骤然听到那个名字,心口还是倏地一痛,仿佛有手恨恨地攥紧心脏,生生逼出那份埋藏已深的记忆。

第拾玖章 因祸得福 2

骤然听到那个名字 心口还是倏地一痛 仿佛有手恨恨地攥紧心脏 生生逼出那份埋藏已深的记忆 于是别过头 只一心持把小匙 舀了香粉倒进瑞兽小炉之中 “能者多劳 说的也便是这个理 只是一直以來 王爷确实辛苦了些 ”

“朕如今只得他一人真心兄弟 自然百般托付于他 眼瞧着太后有扶持十三弟之意 十三弟虽年少 却到底也是样样不输于人的 他又自小便被养在福寿宫 ”

裕灏眼底不经心漫出的狠意 让青鸾暗暗一惊 回想过去种种 只觉得十三王裕晟虽然天资过人 却也安分守己 她便装作不觉 扑哧一声笑了出來 “皇上也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 怎的还跟孩子计较 真真让人贻笑大方了 ”

如此玩笑几句便再绝口不提 只是裕灏在那一刹那间迸发出的冷冽杀意仍是让她心有余悸 虽明知身为一国之君 毒辣些也是理所应当 然而裕灏在她面前向來温和 泠然一变 却是猝不防的 青鸾忽然觉得 其实自己并不了解他 因为不爱 所以疏于留意 即便如此 她却又和谧答应那样一味避世不同 自己 竟是这般矛盾

说话间已至夕照时分 青鸾方欲叫人传了晚膳來 便听到殿外有一把尖细而刻意压低的声音道:“皇上 宸妃娘娘的丝涛殿派人來请 说是饭菜已经备好了 ”

裕灏抬头应了一声 见青鸾正略有沉思的样子 以为她心中不悦 不禁握了握女子手 宽厚道:“她一早便几次派人去请 朕不忍几次三番拂了她的意 ”

“嫔妾哪有这般小气 ”即使明白他心中偏宠宸妃 青鸾却仍和缓一笑 一串米色珍珠耳环熠熠生辉 直衬得她人都华贵起來 “既是允了便莫要耽搁了 方才嫔妾见來路石子松动 皇上要小心脚下 ”

天子手中微一用力 目光却是深深地陷了进去 “你总是这般细心 ”

待圣驾走远 青鸾才重回软榻之上 倚一团鹅绒轻枕 蓄的软软的棉轻轻摩擦着肌肤 有些**之意 她总觉得今日有些蹊跷 平日里裕灏虽也会与她谈及一些国事 却从未像今天这样一口气说过这许多 更何况得宠以來她时时以退为进 更是谨言慎行 不敢干涉前朝分毫 莫不是当今真已到了危急存亡之秋 才会让他烦躁至此 一想到子臣仍在京外 斡旋于几大势力之中 她便觉得心口似被什么揪着一般狠狠地痛起來

青鸾甚至会想 自己若能做些什么 哪怕只是杯水车薪都好

这之后 又忽得一日 听到外侍來报说灵贵人遣人请湘嫔小主与谧答应同去赏食桂花糕

彼时青鸾刚刚服侍皇上睡下不久 正立于院中采集应时的花锦做香囊 见那传话的小太监摆着脸子 说话也是不情不愿的 便料到定是灵贵人特地吩咐过 要他做这些功夫给自己看

她姐妹已数日未见 近來皇上又不曾召幸灵贵人 那女子心中定积压了不少话要与谧答应一叙 只是碍于自己同谧答应同住 位分又高于她双姝 故才不得不开口 青鸾自己亦不愿争这一时之气 她轻拂肩头落花 方要开口 忽听一把爽朗的男声叹道:“鸾儿果真好口福 朕自离宫后便再未尝过桂花糕的滋味 不知今日可有朕的一份 ”

那内监慌忙行礼 却掩不住脸上又惊又喜 忙不迭地道:“小主日盼夜盼皇上 怎么会沒有皇上的份 奴才这就回了话去 ”

青鸾见此 亦是打笑着回身 亲自为他系上领口绣纹盘丝扣 又整一整睡得有些褶皱的衣袖 方嗔道:“皇上倒是好耳力 才睡了半个时辰便被一盘点心勾了起來 还同嫔妾争这一点酥糕 ”

“朕若再不起 你可不是又要偷闲去了 ”天子展颜一笑 已冲跪拜之人吩咐道 “你且去让贵人备着 朕同湘嫔稍后便到 ”

那太监一路小跑了出去 青鸾只无语而视 饶是灵贵人盛宠亦辛苦不已 才被冷落了几日下人便急成这般摸样 也可见她的宠爱來的并不安稳

谧答应先一步先去 只余下她与天子二人 看着时光大好 裕灏便免去了乘轿的周折 并行了一小会 方见舒云阁乌黑发紫的紫金匾额

园中灵贵人已率人在阁前迎驾 夏日炎炎 她打扮得倒是身为清爽 一身玉色绣并蒂花的未央小褂 臂间挽鹅黄的轻纱绸带 用上好的羊脂玉压裙 下着五色锦藤花布裙 这一身着装恰如初春少女 巧笑嫣然

青鸾见昭贵嫔未在 心中便明白灵贵人定也是特意想要避开那女子 她主仆二人之间罅隙由此可见 却只做不觉般打趣道:“难得妹妹亲自动一次手 便饱了皇上这相思之苦 饶是在宫中 我也沒有这样好的福气能尝一尝妹妹亲手所制的点心 ”

那女子赧然一笑 只将人觉得无比妍丽 她一副小家碧玉模样 也不分礼节地上前执了青鸾手 探出头道:“姐姐说得哪里话 若姐姐喜欢 语莹日日做了送來 ”如此说笑两句便进了阁中 青鸾与天子分坐软榻两侧 她只略微前移三分 含了腰敛坐方不坏规矩

那姐妹双姝并肩坐于下手 屋子虽不大 却是洁净的一尘不染 不知何处飘來的清逸之香盈满厅室 混于那用于祛暑的寒冰之中 透着沁人心脾的凉一如初秋之爽

天子啜了口茶 开口道:“这用香倒是温雅得很 ”

“皇上可是说这苏和锦 ”

“苏和锦 ”裕灏闻言复抬眼 细细轻嗅 “可是什么稀罕之物 ”

却见灵贵人掩袖轻笑:“皇上取笑了 语莹哪里有什么奇珍异宝 不过是拾了当下花事最盛的芍药 木槿 风信子等 去其花蕊 空留花瓣上那一点尖尖儿 混在竹叶里用皂汁洗净 混以时新香料调制而成 ”

第贰拾章 因祸得福 3

听闻她一口自称闺名 颇有些肆意以天真为由 讨好皇上的意味 身旁的白羽已捺不住性子 才一皱眉 便被青鸾淡扫一眼逼了回去 裕灏似乎并不为意 只望了望窗外 那一堂红花开得正艳 几个身着浅服的下人正捡拾落花 别有一番情趣

“朕瞧着 你这里花事正盛 倒好过几个主**里 真是花开姣好 美人笑浓呢 ”

灵贵人脸颊一红 两团绯晕如饮过清酒 “其实皇上若是愿意 语莹叫人在外搭了方桌食糕赏花也未尝不是乐事一件 ”抬眼窗外 翠映百艳确是格外引人 显然是被精心布置了的 一方凉石台桌 上置墨兰软皮的《花间集》 仿佛有清幽的墨香混在花语之中 但是境界便已足够雅致 “皇上难得偷闲一日 何不逍遥到底 ”

这话颇有蛊惑之意 青鸾还未开口 已闻得谧答应低声唤了声她小名 又碍于尊卑有序 那女子并不敢过多苛责 天子轻刮灵贵人玲珑的鼻翼 欣然道:“如此也好 难得你为朕废了这番心思 ”说罢阔步步入庭中 立时便有人呈了清酒与软糕上前 那桂花酥颜色金黄 形如团子 置于碧玉盘中甜香惹人

见圣上如此兴致 随行下人便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谧答应垂首坐于一旁 也只是不时斟上小酒 那酒亦是择了时兴鲜果酿制 醇香而不醉人 如此言笑两句 倒也乐在其中

忽见裕灏凝眉 似是聆听什么 却又一时拿捏不准 笑了冲灵贵人道:“你可还另安排了什么惊喜 ”

却见那女子表情甚为不解 还未开口 便见裕灏头顶一颗小石子自檐上滑落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如同水滴石穿 庭中此时已未余下几人 青鸾侧目瞥见天子身后一袭黑衣 瞬间如冷水都头而下 大喝一声:“不好 ”

电光石火之间 由飞鸟檐上直射下一道银光 那速度快如闪电 方才的人影只一闪而过 青鸾登时脸色大变 一声护驾还未喊出 谧答应却已毫不犹豫地扑身上前 如此惊诧间 只听利箭穿透身体的一声闷响 那女子尚未疾呼出声便已被射出几丈有余

变故來的如此之快 青鸾呆站在原地 只见鲜血自那女子体内汩汩流出 如同一种无比诡异的妖冶开在眼前 伴随着灵贵人回过神來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 门外侍卫奔涌而入

却见为首一人神色仓皇 直抱起谧答应孱弱如薄翼的身体 待青鸾看清來人之时 不禁心头大震 却已听天子冷冷吩咐道:“传太医 ”

“皇上龙体无恙 ”灵贵人早已瘫软在地上 青鸾亦是惊魂甫定 然而此刻早已顾不上许多 亦连白羽在方才那一瞬间露出的复杂神色 她都无暇顾之

“朕沒事 ”裕灏经此一场突变 却依旧镇定如常 那由白齿之间挤出的几个字几乎是沾染了沁骨寒意 “给朕去查 朕要知道到底是谁这样捺不住性子胆敢行刺 ”

院中齐齐一声低应 青鸾已倾身上前 抚着天子起伏的胸口道:“皇上龙体要紧 迟早都会查出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的 ”

此事一出便是六宫震惊 太医匆匆传到时 皇后凤驾同宸妃等人不分前后到达舒云阁内 谧答应被抬至主卧房救治 青鸾环顾四周 此时已不见了承影踪迹 一群小主妃嫔同聚正堂 气氛压抑至极 灵贵人更是垂首立于一侧 只有双肩微微抖动

皇后闻听此事 已是惊骇到面无血色 却依旧强作镇定 先循例细细关心上一番 复又宽慰道:“事出突然 臣妾便携了众人來 今日若非谧答应舍身相救 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

“今日之事多亏语馨 朕只道她平日不冷不热 却未想到她竟如此用情之深 ”

秦氏唏嘘一句 叹口气道:“但愿她无事才好 话说回來 皇上出事时身边怎么连个护着的人都沒有 侍卫都哪去了 ”后半句陡然声高 已是夹杂了怒意在其中 天子略一摇头 却神色关切地望着内室那一卷浅色纱帘 “也是朕疏忽了 ”

“皇上贵为天子 怎么会疏忽 只是不知是哪个狐媚惑主的这般蛊惑了皇上 ”已听得一把女音挑尖了嗓子讽道 宸妃高扬柳眉 狠拍一把扶手 青瓷靛蓝镶米珠的护甲套发出尖锐的一声响 立时折断两根 “灵贵人 事发在你宫中 你该当何罪 ”

那女子白了白脸色 却不敢反驳 只咕咚一声跪在众人面前 还未等她开口宸妃便已冷冷道:“灵贵人是谁宫中的 平日沒**好闹出这样大的事來 还不出來认罪 ”

话音刚落 昭贵嫔便已敛裙而出 她虽仍是一副恭敬的样子 却只应了声“是臣妾宫中之人” 并不认罪

青鸾冷眼见了 不禁自心底生出一丝怜悯 宸妃不过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将事情闹大闹开 最不济也要牵连昭贵嫔下水 却不知那女子心中亦是百般打算 她自知轻重 这样大的罪名又怎会轻易认罪

“宸妃你也是 里头人还未醒來 你便先兴师问罪起來 ”皇后见势头不对 开口拦道 “更何况灵贵人是谧答应胞妹 总要等人醒了再行处置 ”

“皇后娘娘向來宅心仁厚 臣妾可管不了这些人情世故 ”宸妃冷冷儗她一眼 眼波横生 更是看也不看伏地叩首的女子 “赏罚分明 向來是治宫之策 谧答应的功再大 若沒有她二人疏忽 也生不出这些事端來 ”她本还欲再说 见一旁的天子沉了脸色一言不发 才假借绢子掩着轻咳两声含混了过去

然而她这番话说的让人挑不出礼 皇后面色不佳 还未及开口 已有太医掀帘而出 一时众人屏息凝神 只听那臣子道:“回皇上 各位娘娘 小主只是伤了皮肉 那箭射得歪 也险 好在是无碍了 ”

第贰拾壹章 因祸得福 4

话一出口 便见灵贵人抬起盈满泪水的脸 低唤了句“姐姐”

青鸾一时触动 无论面前这女子再如何心思缜密 终究还是留有一份真心的 既尚存诚挚 便是仍存可爱之处 谧答应从不邀宠 想必今日奋不顾身地上前 除去本性使然 亦是希望事后天子能看在自己的面上饶了灵贵人这一次吧

这样想來 便有了恻隐之心 她顺手扶了一把啼哭不止的女子道:“你且过去看看你长姐吧 ”

然后话音未落 那老臣已重重跪在地上 众人一惊 方以为事情有了何变故 却听他一把沙哑嗓音道:“恭喜皇上 ”

听得太医这样说 旁人尚不明就里 天子却是第一个反应过來 上前一大步逼视太医道:“你说什么 ”

“谧小主已有月余身孕 如今并未伤及胎象 故而向皇上道喜 ”

一时只听身后之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饶是皇后装的再贤淑 也不禁白了一张脸 灵贵人半直起的姿势似还是怔怔地 皇上已一步跨进了内室 众妃紧随其后 却见谧答应刚刚苏醒 脸色白透如月光 只贴身着了件乳白的莲花纹扣纱衣 更显得纤弱无力 她此时半个肩膀被重重包裹住 触目惊心的血迹依旧昭然可见 却还挣扎着起身行礼

天子只觉得她不胜怜悯 一把扶住她瘦弱的身躯道:“语馨 你终于醒了 ”

宸妃早已别过头去玩弄甲套上宝蓝的珠子 倒是皇后愣了片刻后提裙而拜 高声宣道:“臣妾代六宫向皇上恭贺得子之喜 ”

“好 起來 都起來 ”天子喜形于色 复又转身关切道 “都是有身子的人了 怎么做事前也不顾虑一下 ”

那女子微微颔首 不加任何粉饰的脸庞净白如莲 她眼中深邃的不见一丝笑意 只是端庄答了:“嫔妾沒有什么可顾虑的 孩子是皇上的 若皇上不测 又何來皇子之喜 ”

青鸾在一旁静静看着 却只觉她那神情分明是凉薄的 也许这样的事情于她來说不过是有惊无喜 她总归是个和自己相仿的可怜之人

于此 处罚之事亦不了了之 皇后浅坐床沿 垂笑之中半含忧色:“喜事虽是喜事 然而这行宫到底是不安全了 皇上不若先回宫……”

“不必 ”回绝的果断而干脆 男子龙袍一抖 只觉得天下都酝酿在那双眸子中 “朕便是要在这里看着 是谁这般迫不及待撼动我大魏江山 ”

他虽即位余年 性子却依旧不改当年 皇后开了开口 还欲再劝 裕灏却已摆手道:“语馨如今身怀龙裔 亦不便长途跋涉 此事无需再议 ”

“那便多加强些人手吧 不然臣妾当真放心不下 ”

天子不置可否 事情也便这样定下了

翌日 谧答应晋为贵人 赐居舒云阁与灵贵人同住 裕灏更是一日三次地前去探望 盛宠來的这样急这样快 连青鸾都不禁深感叹息 她总也忘不了那女子深邃的一瞥 如夜空陨星 凉薄而悲悯 其实谧答应所承的恩宠并不多 刻意回避 反而迎來了这意外的一胎 只不知如此是福是祸 她毕竟还是单纯了些

谧答应这样一有身子 便把原來不受宠的妃嫔们那些可怜的承宠机会更加分得所剩无几 她素日为人温润 又沒有所依势力 一时后宫人人皆视她为眼中钉 什么样难听的话都敢往舒云阁里传上几句

皇后和宸妃自不会去管 贤妃自假孕一事后便再不多与人來往 更不必说肃清后宫风气之事 因此 就算青鸾再施以同情也无力扭转这样的局面

这日自仪元殿出來 一路沿湖向西走 彼时红莲正盛 艳而不妖 错落地开于庭院间 时有清风一袭 便如妙龄少女旋起舞裙 弱柳垂枝 自是夏日美景

难得空闲了几日 青鸾兴致正高 便对随行白羽道:“我们且去亭中坐会 ”这样一路分枝拨柳 忽见几个着桃色曼裙的宫人 正闲散地聊着趣事 青鸾这一步还未迈开 已闻得一声尖细的嗓音抑制不住兴奋道:“依我看 她那股子清高劲儿分明就是装出來的 不然宸妃娘娘向來荣宠后宫 怎么还不见半分动静倒让她先了一步 ”

她们口中如此肆无忌惮 饶是青鸾修养再好也不禁白了脸 还未开口 便又听一个年长点的道:“她所住之处僻静 可不知平日能干出什么事來 你们沒瞧见 那日她一受伤 便立刻冲出一个年轻男子将她打横抱起 那可真是……”

“照姑姑这么说 这孩子是不是龙种还不一定呢 ”

知道她们口中所议之人必是承影 青鸾心中暗自一惊 方要侧身看白羽 那女子却已一步跨出了花团 怒斥道:“放肆 后宫的小主也是你们随随便便能议论的 ”

那几个宫女皆是一惊 旋即见出來的是位分不高的青鸾才略放下心來 只施了一礼 也不解释 青鸾知她们是看自己并无责罚之权才故意轻慢 自己本不愿生事 然而见白羽紧握的拳已微微发抖 还是训斥几句道:“宫中近來是太平了 怎么闲话都敢如此疯传 若几位闲來无事 我不妨回禀了皇上让你们去浣衣局做事 ”

几个宫女摸样的已是垂头不语 唯有方才被唤作姑姑的女子略不服气 回道:“小主吉祥 奴婢们在此议论虽是奴婢们的不是 但谧贵人也非干干净净的 那天听闻您也在场 想必其中各种缘由看得更加清楚 ”

她这般毫无避讳 青鸾倒是登时一怔 她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子 虽三十出头的样子 却生得一脸精明 她敢这般振振有辞 想必亦是有头有脸的 明白这些 青鸾面上却不动声色 只睨着她道:“且不说小主如何由不得下人來判定 那日皇上亦在场 难不成皇上还是给自己脸上贴黑 ”

第贰拾贰章 因祸得福 5

她顿了顿,复又冷冷一笑,“更何况你说什么男子分明就是讹传,姑姑在宫里也不少日子了,总不至于什么话都能污了耳朵吧。”

“可……”

“我看你们怕是想同我一起去面见圣上问一问清楚呢。”青鸾声音陡然一冷,额角流苏垂珠擦过耳畔发出叮当一声轻响,“今日起谁若再敢传这大逆不道的风言风语,我必回了皇上严惩不贷。”

青鸾虽位分不高,但极得天子青睐。那人见她发了脾气,也不敢继续嚣张下去。如此训斥一番青鸾便驱散了众人,亦未责惩什么。白羽见轻易放了这几人,大为不快,却也不敢过分表露,只讪讪道:“小主也太好性子了,竟也不问问是哪宫宫人。”

“问了她们也未必会说。”青鸾拣了干净石凳坐下,只静静观赏池中一尾金红鲤鱼,“你且瞧着,那姑姑像是一般宫人么。”

白羽凝神想了一会,确是不解:“架子摆的这样大,奴婢却当真未见过……”

“这便是了,普通宫女谁敢这么口无遮拦。那人必是哪宫派去故意广传谣言的。”她随手掰了一撮鱼食,清了清袖口残渣道,“流言这样盛,皇上就算再公正也不免会冷落了谧贵人。至于那个孩子,结果如何,你自然清楚。”

“这么说,少侠他与谧贵人之间果真是清清白白的了。”

青鸾瞥她一眼,深深叹息道:“真是可惜了承影一片赤胆忠心,竟连身边之人也不肯信他。”

那女子脸上飞过一丝绯红之意,扯了绢子嗔道:“什么身边之人……”

“他若真有什么,皇上便是第一个容不下他的人,更何况他为人你我都清楚。”青鸾转身,复又正色道,“今后这种话决不可再提,否则第一个害了的便是他。”

白羽柳眉一蹙,已慌忙跪了下來:“奴婢再不敢有这种心思。”

她扶起女子,却不再多语。青鸾心下清楚,即便断了他人念头,那日一幕仍是看的她惊心动魄,,承影原是冷毅如剑的人,即使久不开锋,那戾气也非三冬可染。他因何要如此上心于一个不得宠的答应,这疑问或许亦已在天子心中埋下了种子。青鸾只盼得风波尽息,裕灏能尽快淡忘了此事。

她捺住想要一问究竟的心性,就这样若无其事过了几天太平日子。

本愈传愈邪的谣言终是抢在了龙颜大怒之前被镇压了下去,原本这些宫人就是闲來无事才会嚼些舌根子,如今谧贵人行事磊落,她们自然也无是非可生。且青鸾见天子每日前去舒云阁的次数并未有任何减少之象,也便逐渐安心下來。

这日才用了早膳,便听宫人來报说是裕臣王爷已抵达京都,不日便要來行宫面见圣上。她心中惴惴难安,竟是连小半碗龙眼玉仁粥都用不下了,又问了些究竟才算作罢。

不料到了正午时分,皇上身边侍奉的董毕却亲自來传旨。口谕一般是由小夏子來传,此次派了大内总管亲自走上一遭反而让青鸾捏了把虚汗,只道是宫内又出了什么事。

然而董毕倒也客气,大意是说裕臣此次归來,龙心甚悦,想要同二王爷一叙家常。然而宫中丝竹扰耳,终还是落了一个嘈杂,到处都不比听雨阁幽静,特要青鸾备下酒菜聊以款待。

董毕也算是宫中屈指可数的老人,办事说话亦极为稳妥。短短数句,虽只做了平常关照,而话中深意却使青鸾心下一惊,,裕灏必是极为重视这一次的对酒小叙,故而特意避开人目。如此一提点,青鸾心中有数,只温和笑道:“有劳公公费心了,但请回了皇上安心即可。”

來者忙赔笑,面上亦挂着一丝精明:“小主冰雪聪明,自不负皇宠恩泽。”

“白羽,去送了公公出去。”

即便表面一切如常,然而董毕一走,青鸾内心却仍是狂澜骤起。她从未单独与他兄弟二人共处过,即便宴饮之上时时相见,再细密的心思至多也只消一杯清酒便能遮掩了下去。可是这一次,却是要在裕灏面前装作若无其事。青鸾不懂,她该如何按捺这挣扎不止的心。

饶是再镇定,若有一丝一毫隐瞒不住,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皆会付诸流水。

她长叹一口气。总以为深宫锁春,这半年來已让她学会处事不惊。然而到底,自己还是脆弱不堪的。亦如这风中木槿,饶是初夏颜色再浓再烈,终不敌清风一拂。

三日转瞬即过,似乎只是倚在池边撒了把鱼食,回过神來便已是这既盼又怕的一日了。

酒菜早早地便叫小厨房备下了,皆是些寻常的菜色。玉仁白笋,蜜煨鹅掌,白切肉,枸杞参鸡汤,样样都是皇帝的最爱。酒是去年青鸾亲自摘梅子酿制的青梅酿,入口醇香而不醉人。窗外暮色正浓,恍惚间竟有放眼天边的悠远之意。

青鸾今日着了件玉色纹烟萝的纱衣,并一条妃色百褶裙。端庄地挽了如意髻,细描长眉如鬓,轻脂扑面,虽不妍丽但却温婉大方。厅内特命人垂了层纱蔓在其中,后置一方玉石座椅,便是青鸾落座之处。一來正合规矩,二來也免了相见时的诸多尴尬。不然她当真怕见到裕臣,抑制不住泪盈满面,难以控局。

饶是如此细致打扮了一番,因着心急,到底时辰尚早。裕灏既有意避嫌,自是会在入夜时分前來。青鸾几次起身探向窗外,内心隐隐不安,索性卧坐八仙桌旁望着夕落美景不发一言。

不多时,只听门环轻响,有女子脚步声轻,仔细置了一玉壶的清酒于桌上,小心道:“小主可是现在就要温着这酒。”

青鸾警惕回身,见來者正是水巧,她此时一双大眼扑朔,静等自己吩咐。这女子原是清楚自己与子臣之事的,青鸾只觉得心中一凉,惊得她险些碰翻手边玉箸。青鸾稳住心思,表面却作无事道:“怎么是你來备菜,苏鄂呢。”

第贰拾叁章 引蛇出洞 1

“小主怎么忘了 姑姑每日这个时辰都在舒云阁陪着谧小主说话呢 ”

“宫里规矩多 过会儿必少不了她在旁提点着 你且去换了她來 ”复又顿了一顿 手指内室妆台上一方紫檀木盒 “将这老参也一并带了去 让谧贵人好好补补身子 ”

水巧只低头应了声是 并不见神色有何不妥之处 见她走远 青鸾心中才算缓缓舒了口气 常言道家贼难防 到底还是留不住她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听到外头人报裕臣王爷到

彼时青鸾已端坐于帘后 只透过鹅黄的薄纱 瞥见一角月牙白的衣裾 依旧是那般峻拔如松的身形 仿佛只是那年 青鸾在莲池旁拾起遗址断了线的纸鸢 一转身却在霞光中见到他微笑的容颜

“嫔妾见过王爷 请恕嫔妾不便直接拜见 ”

回应的是一瞬间的沉默 她的内心狠狠痛了一下 却听见对方微微发哑的嗓音:“原也是应该的 小主不必多礼 ”

裕灏仍未到 门被虚掩着 屋内染的百绵香愈发浓郁 忽然静得如同时间凝滞不动 而在这异样的沉默中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漫上心头 相对无言 这本是走到尽头的标志 然而她与他的一切 尚未开始便看到了结局

“听闻王爷此番南下辛苦 那日宴上不及细问 王爷回京后一切可还好 ”

“托皇上洪福 小王闲逸得很 ”男子淡然一笑 瞳孔中的光却是黝深而黯淡的

青鸾心头异样的起伏着 甚至想要掀开垂帘 看清他此时的消沉 然终是忍下了 她一只手缠绕着水色方帕 兀自笑道:“王府总是缺一位替王爷打理上下的人 想必王爷也辛苦得很吧 ”

“小王生性随意 亦喜四下云游 倒也并不在意 ”他声音似蒙上了一层灰 却又勉强维持着笑容 “何况国事未平 子臣并无心思 ”

不知为何 听他这样说 青鸾竟有莫名的心安 微风卷帘 那清秀的俊朗容颜在眼前若隐若现 忽而听他开口:“子臣见皇上一切安好 便知小主亦是安逸自在吧 ”

“嫔妾哪能与圣上洪福相论 这天灾** 总有一样是预料不到的 ”她缓缓垂下眼帘 轻碰酒杯 梅子醇香混杂着佳肴的诱人香味 见了便让人食指大动 “嫔妾敬王爷一杯 ”

对方却是久久沉寂无声 夕阳斜下 半透明的夜色投在屋内斑驳的一角 亦连女子的姣好容颜都仿佛覆上了一层阴翳 他们到底是生疏了 生疏到一杯清酒都要斟酌再三的地步

她浅放酒杯 似是笃定了决心 平静道:“以此酒敬王爷的 是湘嫔北宫氏 替皇上谢过王爷为江山黎民所做的一切 嫔妾先干为敬 聊表心意 ”

似是赌气般一饮而尽 那酒原本该是香甜的 却因了心境不同竟有些微微苦涩 终于听到对面声音低沉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沒來由的心中烦闷 二人连连啜饮 一斛玉壶即刻便见了空 窗外已悬起宫灯无数 橘红闪烁 将听雨阁照的如白昼一般 皇帝的确太迟了 这种痛苦的感觉她已无力再一人承受了

眸染清泪 却拼命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时感触罢了 她那样害怕面对真实的自己 害怕剥开华丽的外衣 窥见得那一颗被蹂躏的鲜血淋漓的心 疏忽间响起了笛声 宛转悠扬 裕臣总是能懂她 即使隔了这层垂帘 即使看不到自己的狼狈 那个男子也能明白这一壶酒 她品得有多么辛苦

笛声清冷 如坠梦中 青鸾心中涌起的躁动之感似要燃烧全身一般 那样深埋与灵魂中的隐秘的思念 竟抑制不住地想倾诉给眼前人听 忽然一声脆响 伴随着珠花落地的一瞬间 垂曼被猛地拉开 笛声戛然而止 裕臣就站在面前 看着满脸泪痕的女子

青鸾有些痴痴地抬脸 体内似有无数小虫顺颈攀爬 她精致的妆容似染上了一层绯红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起身 迈开脚步 裕臣缓缓伸出手 在触及那妃色罗裙的刹那 玉斗被衣裾带翻倾落 琼露撒了一地 他却陡然间清醒过來

女子脸颊红晕淬染 一双迷蒙杏眼如蒙上了细微的水汽 裕臣心中一凉 知道酒里被人下了药 再过一时半刻便要理智不存 在自己尚能分辨之时 横掌击晕了女子 那轻柔的身体如落叶飘零在怀中 与此同时 那难以抑制的诡异感觉已一遍一遍袭上全身

裕臣低呼出声 却并无人应答 眼看即将山穷水尽之时 他只得再度挥掌向着自己脖颈三寸处击去

无论怎样 起码要保全她 这是此时此刻 他心中唯一笃定的事

眼前慢慢模糊起來 在清醒着的最后一刻 仿佛是自遥远天边传來地清亮呼喊 卷着人心险恶的血腥与不祥 如同修罗的召唤

“ 皇上驾到 ”

青鸾再度醒來时 已是翌日晌午十分 阳光倾斜在床沿 昏昏沉沉中只觉得眼前金红一片 女子睁开眼 见苏鄂正摇着团扇侍奉在塌前 见她醒了又惊又喜 忙奉一盏清水上來

“小主总算醒了 可吓坏奴婢了 ”

青鸾只觉得后脖颈阵阵发痛 头亦沉得厉害 听苏鄂这样说 方才想起昨晚似乎发生了什么 一眼瞥见小案上摔得粉碎的珠花宝钗 心头一紧 忙道:“我这是怎么了 ”

“小主果然不记得了么 ”苏鄂脸色少有的阴沉 回头望了望道 “昨日奴婢回來时见您与王爷双双倒在地上 便知不妙 细查下來 果然酒里被人动了手脚 ”

见她欲言又止 方回忆起昨晚多饮了几杯后 身子燥热难安 意欲难抑 瞬间便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她脸上猛然涨热起來 一颗心却旋即冷若寒霜 只用力攥紧了被角 问道:“那王爷现在如何 皇上呢 皇上可看到了 ”

第贰拾肆章 引蛇出洞 2

苏鄂见她问的气急 连咳不止 忙上前替女子抚背道:“小主安心 王爷已被奴婢托人送回王府了 皇上自是沒有见到那一幕 否则您还如何这样与奴婢问话 ”见她气息稍平 才愤愤道 “小主这次原是遭人算计 若非谧贵人 恐怕您便再无翻身之时了 ”

见苏鄂神色肃穆 又细细回想昨日之事 果然蹊跷 青鸾缄默不语 只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昨日奴婢正陪着谧小主说话 忽然隐约见门外是水巧的身形 奴婢心中生疑 知小主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将身边人如数屏退 独与王爷相处留人口舌 便寻了个由头出來 刚出了东阁门 果见她低头闪进了西偏殿中 她身形虽快 却掩不住裙角那层水蓝的丝织缎子 ”

苏鄂说到此处 榻上女子忽然一掌拍在软榻之上 那精细功夫的木梁经不住这样厉害的一掌 竟有些微微颤动 “为了害我 她竟不惜和灵贵人勾结 道真不怕她那宸妃主子迁怒于她 ”复又冷冷一笑 神色已是阴郁怖人 “你继续说 ”

“水巧进去不多时 奴婢便守在窗下 虽听着不真切 却隐约听到‘该请皇上过去了’ 又见天色已晚 奴婢察觉事情有异 便去求谧小主以身体不适拦住皇上 这才保全了您与王爷 ”

“这次多亏有你 只是你怎敢笃定谧贵人定会帮我 ”

“奴婢亦是殊死一搏了 擅自揣测着您有恩于她 她必不会推托 ”苏鄂微微抬眼 唇边啜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更何况 谧贵人怕事 更不会让自己妹妹犯下这么大的险 ”

“会与不会她都已经做了 只不过是成与未成之事 ”青鸾双足落地 走向窗前 但见光轮的阴影投在窗棂之上 被拉得无限颀长 只余一片落寞的光辉 忽然无言以对的午后 她想起从前那般无忧时光 仿佛是从朝凤宫出來 见到手捧柳枝的苏鄂 欢笑一句道:“姑姑何不一起來 ”

时过境迁 如今的她们怎还会有那时的心境 背叛与戕害 斡旋于后宫的杀戮之中 早已精疲力尽 即便如此 却还有忍受亲人的离去与相思之人的刻意疏远 她隐忍得本已太多

“小主若身子不适 不妨再……”

“水巧呢 ”青鸾蓦然转身 浓密的睫毛投在眼下一片乌青如鸦羽 却是沉静如水般道 “我要见她 ”

苏鄂微微一怔 自女子身上瞬间散发出的阴厉让她为之一惊 然而旋即已恢复如常道:“奴婢知道小主此次必是容不下她了 已命人绑了在柴房中 这就叫人带上來 ”

“是容不下了 我本还想着为她寻条出路 ”女子吐出的是深沉的叹息 半晌才缓缓道 “叫上流月阁所有人來 我一并问个清楚 ”

不消半柱香的时间 宫人便站了一地 皆是尤为不解的神态 唯水巧一人哭哭啼啼地跪在地上 眼袋乌青 显然是一夜未眠 此刻恰如弱风扶柳 不胜人怜

青鸾抿了口上好的碧螺春 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仿佛还是出來时那般怯弱 但惟有经历这许多青鸾才知道 自己被着一手好演技骗的有多么不甘

“水巧并未做什么 却不知小主何时与我生了间隙 为何这般待我 ”

脑仁隐隐作痛 青鸾尚未开口 已听得苏鄂冷冷喝道:“小主面前 你本该自称奴婢 ”

复又想起初识水巧之时 苏鄂便是叫自己百般防备于她 只可惜那时不懂人心易变 总是笑苏鄂被这宫里的灰蒙了双眼 如今想來 自己方是那最不识庐山真面目之人

水巧恍如雷击一般 只瞪着双眼去看青鸾 一时欲言又止 垂头低泣 叫人闻之生怜

“我并非疑你 只是那日我叫你去换苏鄂來 你何以不言一声便进了灵贵人房中 ”青鸾不为所动 只用寻常口气道 “莫不是你认为苏鄂会在灵贵人房中吧 ”

“奴婢只是一时忘记谧贵人所在 察觉错了便又匆匆退了出來 姑姑一向过慎 许是误会了也不一定 ”她复又低声哀求 涕泪涟涟 “奴婢与小主总有一年多的情分在 小主为何不信奴婢 ”

“因为你让我失望并非从这一日开始 你不是想知道我何时开始疑心于你么 ”

青鸾陡然声高 已不觉含了一丝狠厉 在场之人无不噤若寒蝉 她是少有这般雷霆大怒的 若非气到极点 总也不至如此 “从我出宫那日 你所言时辰与皇后到宫门分毫不差之时我便生了疑 只不过那是我总以为是巧合亦或你不甚给朝凤宫走漏了消息 后经贤妃一事 皇后借你之手想要扳倒我 我便更笃定你是朝凤宫的人 直到那日在凌仙宫 我才明白这一招不过是宸妃借刀杀人罢了 ”

她紧紧握拳 青瓷白花护指甲套在案几上留下几条深浅不一的痕迹 “你从未与我去过凌仙宫后苑 怎会知道那门年久失修 那宫人从未见过你 又怎会开口便叫水巧姑娘 你以为宸妃当真是护着你的么 她不过是想让我以为你是皇后的人 更加深我的恨意罢了 ”

水巧随着这一番话脸色愈发苍白如雪 那本清冽的双眸竟含了血一般漆红可怖的恨意 然而即便如此 她却依旧紧紧攥住衣角 意图申辩道:“这也许只是……”

“你还想狡辩 ”青鸾将面前发黄的一册簿记掷于脚下 脸上再无半分凄哀之色 “这是我派人记录的你的行踪 这数月之内你去了凌仙宫多少次 就连自己也记不清了吧 ”

这最后一句听罢 水巧骤然失了血色 手抖如筛 只是低下头僵直地翻看着那写满蝇头小楷的册子 良久猛然抬首 恨恨道:“你竟用这般手段对付我 ”

青鸾默而不语 仰头饮尽一盏凉茶 犹如苦笑:“将心比心 ”

第贰拾伍章 引蛇出洞 3

“既已如此 我便沒什么好辩解的了 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只是有一点……”水巧忽然低笑出声 那裙裾被指甲生生划出一道裂口亦浑然不觉 “你本与皇后为敌 如今又宣战宸妃 这二人无论哪一方都是你所不能驾驭的 四面楚歌 你只有孤独等死的份 ”

何曾想到一向以柔弱示人的女子竟会如此口出怨怼 屋中之人无不诧异万分 亦连青鸾都骤然抬眼 看向面前颇为狼狈的女子 倒是苏鄂反应极快 一巴掌已狠狠落在她脸上 青鸾明白 苏鄂的恨亦不会比自己少 明知水巧心思有二却不能立时动手 这种有苦难言之感想必她也忍了许久

水巧吃了一记巴掌却并未收敛 只抹去一丝血痕冷冷笑道:“你的事合宫已有不少人知晓 青鸾 即便赐了你国姓 备受恩宠又如何 沒有家世 落人把柄在手终是死路一条 以色事他人 能得几时好 ”

“小主 不必再听她风言风语了 奴婢……”

忽然伸手拦住苏鄂话锋 水巧那一句话于她如醍醐灌顶般 诚然 皇上待自己是极好的 亦连她人指认自己与其他男子有染这等最为君王所忌的罪名时 他都肯相信自己 然这极好当中 又有几分是真心 帝王从不会专情于一人 许是因了瑾皇妃这样力保自己 许是因了她尚还年轻美好

或许她也会有一个裕灏的孩子 然而宫廷势力瞬息万变 沒有汲取源泉的根 仅仅一个孩子她又如何保得住 水巧虽是背叛了自己 但如此所言 亦非无知妇人

“我总以为 你是受宸妃所胁才不得已而为之……”忽然心便软了下來 这张在她最无助时曾援助过她的脸庞 总是让她在以后许多个绝望的日子里能够念及的一份美好 她终不忍毁灭这最后一丝情分

“我从未受制过任何人 ”水巧冷冷地笑 眸深邃如海水** “只是一开始她便是我的主子 安排我在采乐房亦不过是个幌子 ”

青鸾对视于她 那较好面孔何曾有过一丝改变 “你这般忠心侍主 她可愿全力保你周全 怀揣三尺毒蛇对你又会有什么好 ”

“小主 我们当下人的何曾有过选择余地 这其中诸多无奈你必不会懂 若可依己而定 我何尝不愿跟你走下去 只是事已至此 说什么都沒用了 你只管处置吧 ”

她眼中有深深的无奈刺痛青鸾 身不由己 她又怎会不懂 一直隐忍地活到现在 抛弃了所爱之人 抛弃了所往之物 唯留一副皮囊 她又何尝不痛苦

为何这宫中女子总要竞相为难他人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苏鄂 送她出宫 ”良久 似是叹息似的吩咐道 此语一出 在场之人无不为之一惊 “我与你缘分既尽 从此你便再不得入京一步 ”

“小主 她……”

“不必再说了 ”青鸾微微阖眼 伸手屏退众人 瑞脑香的烟雾吞吐之中 有光透过这层虚幻映在她发白的容颜上

水巧亦是惊诧 只怔怔地跪在地上 嘴角隐约啜着苦笑 见她并无反悔之意 才渐渐起身 “小主 你可知你的弱点便在于此 在后宫之中若不学会狠辣 又如何立足 ”

大门顿开 那忽然直射进來的光线让她恍然间睁不开眼 青鸾淡然地别过头去 只作不见水巧踏出房门的背影 一年以來的恩恩怨怨 终于要在此终止 苏鄂亦只能站在一旁垂手叹息

这个午后太过明朗 反而衬出心中那挥之不去的阴霾愈发浓重 或许只此一次 她便不会再这样手软 然而杀身保仁 又怎是青鸾的本性

“啊 ”忽听一声尖叫 惊得女子立时直坐起來 宫女的惊呼被迅速掩盖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息 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 青鸾顾不上苏鄂搀扶便夺门而出 却见眼前鲜红一片 水巧跪在无边的嫣红之中 腹插一把锋利匕首 如同从体内盛开出的大朵艳丽

而她面前屹立的承影一脸漠然 若非那手臂之上有斑驳血痕 几乎看不出就在前一刻 他曾这般迅疾地结束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青鸾只觉得胸口闷如千斤石压 转身便欲干呕出來 苏鄂上前挡在面前 一边已回头喝道:“还不快收拾了 ”

女子一步一步挨回房内 尚不及平复狂跳不止的心 那剑客便已跪于门前 平静道:“见过湘嫔小主 ”

她含了一丝狠意 冰冷冷地叱道:“你怎么能杀了她 我已宽恕她出宫 你……”

“就算小主不杀她 也会有人用比这惨烈百倍的手段对付她 ”依旧是不卑不亢 那仿佛蒙了一层霜雪的眉眼映出格外清冷的光 “宫中唯有叛徒是决然独活不下去的 皇上既命属下保护流月阁 属下便有责任替小主扫除后患 ”

“然而你明知我不忍 ”青鸾长叹一口气 也许面前历经过无数宫变的男子自然懂得如何顾全大局 且水巧若真落在宸妃手里 也必定生不如死 只是她不过是一个居于深宫的小小宫嫔 只知守一方四角天空 面对生命骤然消逝的惨烈又怎会无动于衷

空气凝结如冰 她只在这异样的压抑中大口的喘息着 虽然知道承影是为了自己 然而内心仍免不了一丝怨意 于是平复心静 重开口道:“你于白日之下进我这听雨阁 不怕被人发现行踪么 ”

“劳小主挂念 只是属下已不侍奉御前了 ”

“什么 ”

倏地一惊 旋即已明白皇上做此选择必已是万般无奈 眼前有更重要的事 青鸾顾不及儿女情长 只吩咐一干人等一律退下 紧闭房门 方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属下行踪早已暴露 圣上便道与其如此不若让属下先避一避风头 再另寻人來联络私下势力 ”

第贰拾陆章 引蛇出洞 4

“怎么竟至如此地步 ”她眉头紧蹙 亦是倍感危机 “我也只听皇上提及过情况险峻 难道朝中竟沒有位高权重之臣可暂时压下这场风波么 ”

“司马暮昭惨死之后 朝中便甚少有人敢公然抵抗秦氏 ”承影见女子脸色微变 忙收了话锋 继而道 “若说有 便只一位前国相司马忠大人 只是他膝下无出 后继无人 也未尝能替圣上分担多久 ”

青鸾只做闭目冥思 心中却已暗自有了较量 承影为人谨慎 若在平日里是断不肯说出这许多來的 且近來裕灏每每到及此处亦多谈国事 如此目的已昭然于心 与其坐等九五之尊亲自开口 毋宁毛遂自荐 如此还能落个忠心为国

既已打定主意 青鸾便换了一副较为轻松的神态道:“如今形势危急 圣上亦甚为辛苦 只是不知我有什么能够帮上的 否则定倾尽全力助皇上渡过此关 ”

“既有小主这句话 圣上定大加欣慰 ”承影脸上终于露出和缓之色 “只怕是要暂时委屈小主了 ”

此语既出 必知他们早已定下计谋 青鸾暗松一口气 若此番揣度错了裕灏的心思 便是干预后宫的罪名 只是既为枕边人 还要这般处处留意 亦不能不让人心寒 然而这念头转瞬即过 再度抬眼 她已是一副了然的姿态

她需要让天子明白 自己除却貌美之容 仍有可取之处 即便沒有庞大的家世做根基 亦可为他争取江山尽一份力 也只有这样 她才能生存的更长久 而于青鸾來说 自长姐去后 她的目的从來就不是默默无闻地活在一角

承影走时已是傍晚时分 暮色蔼蔼 空中徘徊着几分凄凉的鸦鸣 这一日她尤感疲惫 明明尚未从惊慌中挣脱出來 便要全力应付下一个计策 此时早已精疲力尽

苏鄂传晚膳來时 只见青鸾斜在床上早已沉沉睡去 她不禁含一丝怜悯之意 悄悄带门而出

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 再醒來时眼前已是昏暗一片 唯有烛光片影还固执着那一丁点光亮 女子口中发干 只迷糊地唤了声“水” 一手触及到的却非苏鄂递來的杯盏 握杯的那只手掌修长而冰凉 激得她猛然睁开眼睛 这才看清正坐在床边凝视自己的男子

“皇上……”匆匆便要行礼 口中却又不禁责怪道 “那些下人愈发不懂规矩了 ”

“是朕不让她们传报的 你睡得这样熟 朕不忍心吵醒你 ”裕灏一手揽过女子 爱抚地轻揉她乌泽的长发 青丝三千 乌发如瀑 “今日的事朕都听苏鄂说了 你定是累极了 ”

青鸾却是暗自放下心來 苏鄂定是斟酌回禀的 只是提及此事她仍不免心悸难过 眼睛发涩 就这样落下一大滴泪來

“嫔妾……并不愿如此的 ”

“意图谋害自己主子 是该立即处死 鸾儿 是你太善良了 ”那男子沉沉叹一口气 为她掖紧被角道 “朕让你受这么多苦 却恨不得立时晋你的位分给你一份安定 叫人不敢轻视你 ”

“皇上 不可 ”她缓缓抬头 目光却是迥然而坚定的 “皇上只要有这份心嫔妾就知足了 只是这样做将于大计无益 我们都需忍耐 ”

“你不晓得若那样做了朕会有多难过 为何朕爱的女子都要远离朕 ”

心底某个地方疏忽一软 伸手便抱住了他 仿佛只有自己 能看得到这个帝王的软弱 平日里强作欢颜 镇定自如的他 其实亦有这般难以言说的苦楚 她只是不忍心 不忍心见他憔悴至此

“一切都会好的 皓儿 不要放弃好么 ”

男子猛然抬起头 眼中几欲绽出光來:“你方才叫朕什么 再叫一遍可好 ”

“皓儿 ”她微微苦笑 目光中却隐约多了几分柔情 “请恕嫔妾失礼 ”

“这宫里 只有她这样叫过朕 你这样唤朕 朕很欢喜 ”女子垂眸 只轻轻点了点头 她知道 从这一日起自己便不再是只知争宠的无知宫嫔了 为了今后大计 她什么都可以忍

或许她并不爱皇帝 但为了这样一份恩情 为了不至某一天心中愧对于他 她会用尽全力的

青鸾处死贴身侍女一事不胫而走 为了避免风波 对外也只道是水巧出言顶撞 湘嫔一时气急才失手处死 不过宫中向來不乏冤魂枉死之人 区区一个侍女也并不能带起什么大浪 日子一天天燥热起來 人心也愈发急躁不定 因了这缘故 也沒少有下人无辜受罚

用罢早膳 青鸾便携下人共去朱华池赏莲 行宫这里净植白莲 许是风清水净 亦沒有宫中开得那般妖冶 青鸾难得心境佳好 多走了些时候 中衣已被汗水浸湿 薄薄的一层贴在身上 她索性便拣了阴凉之处坐着 由苏鄂递了干净的丝帕细细擦拭脖颈

二人兀自聊着宫中趣闻 却听得一阵银铃般的欢笑声 顿觉芳香扑鼻 女子的脂粉气似是要盖过这清幽莲香一般 一行几人莲步生姿 为首眼眸含笑 轻摇美人扇之人正是宸妃

显然是看到了青鸾 却并未开口 因了水巧一事双方都不免有些忌惮 此一举动想必亦是为了试探自己 青鸾只做不觉 敛裙起身 恭敬行礼道:“娘娘万福金安 ”身边的庄嫔一行人亦是默不作声 只微微颔首算作见礼

“本宫有些日子不见妹妹了 别來无恙 ”有侍女用帕子垫了凉石 扶着宸妃缓缓坐下 宸妃向她轻轻一瞥 一手已免了礼节

青鸾抿嘴一笑 目光却是温和而恭谦地:“谢娘娘关怀 嫔妾一切如常 ”

宸妃微微一抬眼 似是沒料到她会这般平和无怒 然而一时却也说不出什么 只偏过头望着湖面 烈日炎炎无风 湖面平静地甚至沒有一丝涟漪

第贰拾柒章 再度失宠 1

忽然尴尬下來的气氛里 庄嫔与青鸾垂首立于一旁不言 偶然对上视线 亦只是避开做不见

“湘嫔妹妹怎的和娘娘生分了 ”终是那女子沉不住气 挑了柳眉道 “我可听闻前几日 妹妹阁中刚刚处死一名贴身侍女 怎么这都算是无恙 ”

青鸾佯作一惊 一手已打了帕子道:“怎么这样丢人的事也闹得人尽皆知了么 ”她见宸妃冷冷扫量自己 更是含了几分懊悔之色 “那日这蹄子以下犯上顶了嫔妾两句 嫔妾不过一时气急便叫下人给了她几板子 哪知这帮奴才擅自揣度意思 这才……”说到情急 更是愤愤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宸妃冷笑一声 发髻上垂下的红丝流珠华光一闪 只见她一双美眸映着湖面的金光似有万千媚色流转 表面却作不经意道:“妹妹也真是好狠的心 怎么也不顾这一年多的主仆情分了呢 ”

庄嫔亦感叹:“从前宫中还说湘嫔妹妹是菩萨心肠 殊不知这事传到圣上耳朵里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

“娘娘明鉴 ”提到皇上 青鸾脸色倏地一白 顺势便扶着巨石跪了下來 “嫔妾如此 实在是……另有原因啊 殊不知那蹄子 不偏不倚正是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

庄嫔闻言早已沉不住气地看向宸妃 那女子却是不徐不缓地伸手虚扶了青鸾一把:“妹妹圣宠正浓 可还有谁敢这般大胆 ”

见青鸾面露难色 她便示意下人退下 待四周重归于静 才扶着护甲上拇指大小的镶金碧珠吩咐她说下去 青鸾仍是心有忌惮 也只支吾了半晌才喃喃道:“嫔妾也不知哪里行事不爽让皇后娘娘如此嫉恨嫔妾 竟安排了这样的眼线挑嫔妾的不是 ”

“皇后娘娘德冠后宫 ”宸妃只翩然一笑 眼中是波澜不惊的深意 “妹妹可别说错了话 平白叫人拿去口舌 ”

“娘娘如此说便是不帮嫔妾了 ”青鸾再不多言 只拿丝帕轻轻按了按眼角 面有悲哀之色 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映在她人眼里 正是有苦说不出的落魄妃嫔模样

宸妃微有释然 只斜睨着她:“你曾害得她失了掌六宫之权 她如何不恨你入骨 只饶是这般 你也该沉住气才好 ”

“嫔妾是断不敢留着这等祸害在身边的 何况嫔妾听闻娘娘从前便是受身边人所害 险些失了妃位 ”

青鸾急着为自己辩解 哪见宸妃已变了脸色 她生性极重颜面 忽然被人这般娓娓道來陈年旧事 自是颜面大跌 “妹妹倒是熟稔从前的事 只是要害本宫的人如今早已不在人世 妹妹好歹也在凌仙宫服侍过 不会忘了昔日得意的信妃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吧 ”

青鸾本就是下人出身 骤然被提及身世自是难堪 只是宸妃亦算点到为止 倒是庄嫔面带讥诮地笑了句:“湘嫔心智如何能与娘娘相抗衡 你却还得罪了皇后 ”

“是嫔妾无知 ”似是沒了主心骨 青鸾楚楚望向宸妃 一汪碧水的眸中盈满晶莹 “还望娘娘相救 ”

“你既是无心 本宫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宸妃起身 身边庄嫔忙上前搀扶 想必她是见青鸾落魄至此 疑心已消 又见她这般狼狈 便不愿再留 只言片语安慰了几句便重携众人南行

青鸾一礼到底 只待她们远去了方才缓缓抬头 适才的一身毛毛汗珠早已涝成汗渍 中衣湿凉地贴在身上 经湖风这样一吹 倒有阵阵虚凉 许是站得久了 颇有些乏 便徐徐地向回走

湖边遍植芍药 红黄不一 经粼粼波光这样一打 只觉得满眼流彩交织着紫薇与美人蕉淡淡的色泽 是深浅不一的别样花海 午后正是燥热 又闻蝉鸣不断 即使是美景环绕也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苏鄂挽起袖口轻轻擦拭额角 只道:“这些东西不分日夜的叫 聒噪得很 一会儿便叫小福子都粘了去 ”

“年年夏日都是如此 ”青鸾望她一眼 笑道 “左不过是你心中有事 便嫌这嫌那了 ”

“奴婢只是想不通 小主费了这一番心思消了宸妃疑心 又何必再提信妃之事惹她不快 ”苏鄂口气尤带了几分焦急 然而面色却如往常一般

“宸妃的疑心岂是这般容易消的 ”一路穿柳而过 碧绿的枝条扫在肩上 青鸾索性浅折了一枝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我不过是故意留个错 來日她若因怀恨此事想谋害于我 总好过因视我为眼中钉而欲除之后快 更何况 我本就是盼着她动这番心思才好呢 ”

苏鄂一怔 已是不解道:“奴婢愚钝……”

“你并不愚钝 只是有些事 你尚无需知道 ”

青鸾虽走的步伐缓慢 然而苏鄂这样一顿 仍是落在了后面 她抬眼见面前的女子身形曼妙 一袭襦色长裙衬得她有些若隐若现的灵动 脚下走得正是不欠宫规分毫的贵人步 只是从前那毫无心机的宫女模样终于不复存在 若是那时 她决计说不出这番话來

终是有了小主的样子 然而苏鄂却只觉得心里五味俱全 变成这样 又何尝不是一点一点被人逼出來的

艳阳高照 万里无云

谧贵人怀有身孕已有月余 身子愈发沉重起來 终日也只是怏怏的不愿动弹 除了每隔几日苏鄂的探访与皇上时不时前來关照外 舒云阁只一如既往的冷清 日子沒有起初想象的那般惊险 或者说她向來不得宠 宫中位高权重的主子也不屑去害这一胎

而灵贵人自那日起亦未再登门 即便派了人去请 也终是不肯來了

这日入了夜 谧贵人本想早早歇下 却无奈下去瓢泼大雨 隆隆滚雷煞是惊人 豆大的雨珠砸在窗外竹制的帘子上 沉重的声音如弃石入海 饶人不安 好不容易停歇了一会 却又转而燥热难安 如此反复 她便顿时睡意全无

第贰拾捌章 再度失宠 2

想起白日里苏鄂替湘嫔來时曾捎了一本《花涧集》,此时正想顺手读读,便索性挑了长明灯,就着一灯如豆的昏黄,卧坐在窗前细细翻看。

才不一会儿,便隐约听得门外一番争吵。她方要披衣起身,已有人硬生生地闯了进來。谧贵人本吃了一惊,然而再看,那头戴粉玉朱钗,穿玉涡色曳地莲裙的女子可不正是语莹。只见她眉间蕴了怒气,那些下人自是拦也拦不住,女子便暂且吩咐她们下去。

许久不见,竟踌躇从何开口,灵贵人却已含了一分讥色,冷冷道:“姐姐如今果然是贵人了,竟见也见不得了。”

听得这番口气,自知她气头不小。谧贵人心下一慌,忙执了她手道:“怎么这样说。我一日派了三次人去请你,你也不肯來,怎么这会倒成见不得我了。”

“姐姐身份今非昔比,皇上整日來这阁中,妹妹哪能如此不懂事。”她一把甩了手,只径直坐到美人榻上,“且瞧着姐姐不日便要封做嫔了,妹妹也该懂规矩。”

她这样生疏,谧贵人只觉得心底一凉,因着吃急呛了几口闷气,捂着胸口咳了好一会,脸色亦愈发难看起來:“我怀了这个孩子,竟让你如此吃心了么。”

“我罗语莹何至如此小气,再说姐姐这一胎诞下來,论辈分他还得唤我一声姨娘呢。”灵贵人反而瑟瑟冷笑,挑高了眉眼逼视面前长姐道,“只是我不明白,姐姐已如此有福,何必还要挡我前程,陷我于如此地步中。”

谧贵人终于醒悟,脸上却含了痛色:“你出此下策去害湘嫔,皇上不但未必会处置她,反而你若被发现,便是死罪。昭贵嫔心狠手辣,不过是一时利用你,你又何苦去当个弃子。”

“她虽利用我却也能许我想要的。倒是姐姐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要去帮那个贱人对付我。”灵贵人肃然起身,却不忘瞟一眼女子高高隆起的小腹,“罢了,你我既已侍主不同,自不必多说了。在行宫内且是沒有办法,待回去后也不必再相见了。反正姐姐是湘嫔庇佑,也大可放心养胎。”

她身形轻快,一番话说完尚不给对方喘息机会便已甩手而出。夜色正浓,下过雨的天际如浓墨泼就。灵贵人长久立于阁前,见长姐并沒有追出來才稍稍安心。

似是被阴霾压抑地喘不过气來,她只觉得胸口似被千斤巨石堵住,连呼吸都变得痛苦无比。

从前在府中,无论出了什么样的事她都不曾和那个女子如此争吵过。然而今时今日,仅仅为了能存活于这巨漩之中,为了能明哲保身,她却不得不与她划清界限。也许这样亦是好的,若有朝一日自己权欲攻心,亦或被人所害,也不至连累了她。

“谧贵人尚有身孕,贵人这般口不择言就不怕圣上怪罪么。”

“谁!”灵贵人机警地扫视四周,寻了一圈才发现云雕红柱的回廊之下,不知何时坐了一抱剑男子。因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觉得声冷如冰,周身蕴了一层沉沉的肃杀之意。

“属下奉湘嫔小主之命,入夜便前來护谧小主周全。”

“湘嫔倒是会收买人心。”不欲多说,灵贵人只冷冷道出一句,便快走几步消失在了夜幕中。

然而宫中女眷向來无事,有一点风吹草动变成了饭后茶余來之不易的话柄。灵谧二姝关系不睦一事一时传的沸沸扬扬。连裕灏听过也不禁蹙眉道灵贵人太不懂事,蜻蜓点水似的一提,传到听雨阁來已是三日之后。

彼时青鸾正在育一株水仙,听说是此次南蕃进贡了一批难得一见的珠玉仙,能在盛夏三月不败,花白如雪,极为珍贵。凌仙宫向來以海棠为胜,朝凤宫牡丹一绝,于是这水仙便赐了青鸾赏玩。

负责回禀的是白羽,只挑了重点來说,面上还蕴了几分分明的笑意。

青鸾却是不咸不淡地听了,接过丝帕拭去指尖浮土,开口道:“再怎么样终归都是人家的事,除此便再沒其他了?”

白羽一时语塞,支吾道:“倒是也有小主您的……”

那女子终于转身,不动声色地敛了嘴角一缕笑。“是说我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复见白羽瞪大双眼却不敢言语,便知不离其二了。

这些日來她颇有些一反常态,也许是因了天气燥热总是闷闷不乐,下人们受了不少气不说,连向皇后请安她也屡屡因事而迟。然而她一向有天子宠爱,又因宸妃时不时会帮她圆上一两句,旁人倒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不知是否是皇后吹了枕边风的缘故,皇上來的次数近來愈发少了。

唯有那么一次,在菱石轩中巧遇帝后赏花,天子兴致正浓,见了她便指着一池花团锦簇的大红牡丹道:“湘嫔,你看这花如何?”

青鸾淡淡瞥了一眼皇后,那女子正双颊绯红地紧依天子而立,一身朱红撒花烟罗长衫,高挽起的云髻衬得她饱满的额头有天生的富贵之相。虽只簪了几多刚刚摘下的牡丹花瓣缀在金色花钿旁,但因了色正,并不失端庄。此时她正笑意绵绵地望着青鸾,一副慈后之相。

青鸾只觉眼前一片新红,辨不出是花是人,心中有难以抑制的厌恶感,于是嘴角蠕动道:“花红过盛,妖而不正。”

天子闻言大怒,只冷冷掷了句:“湘嫔目无尊上,该好好反省才是”,自此之后便再未涉足听雨阁。一时间风传,两年之内连连晋位的湘嫔终是要失宠了,眼看着光艳日子到头,青鸾却只做不闻,终日侍弄水仙足不出户。

不负苦心,终是在一日清晨,那团白似雪的花瓣缓缓绽开,在炎炎夏日中犹如一汪清泉盈满心间。阁中之人都说这是好兆头,如此难得一见的品种只怕是受了上苍眷顾才能在此时盛开。

于是愈发欣喜,不到晌午便有人传了话來,说是请湘嫔带着水仙前去玉芙殿,宸妃想与众人共同赏识一番。

第贰拾玖章 再度失宠 3

于是愈发欣喜,不到晌午便有人传了话來,说是请湘嫔带着水仙前去玉芙殿,宸妃想与众人共同赏识一番。她既派了亲信來请,自是推脱不掉了,青鸾便定在午后巳时,亲至玉芙殿。

然而即便这样应下了,青鸾却也并不十分焦急。如常的传了午膳,用罢后沐浴更衣,直到时间临近才浅坐梳妆,端得一副安逸自在的模样。青鸾簪美人髻时一反常态的用了一色镶玉银饰,又别一支赤金合如意簪,已是穷极富丽。精致妆容下衬托得一张有如画笔勾勒而出的美人面,因着了命人新裁制的耦合金缕百花曳地裙,上搭翠蓝对襟小衫,水蓝色齐雯的描画袖口斜斜用工笔描了几朵小花,只在光下才能看得分明。她从未穿的这般出挑,一时间只觉她周身华光流彩,仪态万千。

新妆初成,屋内之人已是惊诧万分。她浑身自有一股凛然的气势,只是不知从何开始,那个临轩梳妆的女子已有了这样的霸气。苏鄂知她不为一时争锋,而是另有打算,却仍不禁开口道:“今日想必诸位娘娘都在,小主这可是……”

青鸾以手拂去水仙花上摇摇欲坠的露珠,那洁净的白更衬得她华贵无比。她一改常态的回眸一笑,杏目蕴了妩媚之色:“你看我可是逾礼了。”

“小主一向谨言慎行……”苏鄂欲言又止,再三打量才道,“只是那凤簪,原不该为嫔为所佩之物。”纯金所制的鸾凤金簪,通体皆以碧珠镶嵌而成,明目一块上好的和田美玉更乃世间极品,从前从未见她示人,自是知其分量之重。

“这是皇上在晋嫔那一夜亲手为我所佩的。”她目光悠远,隐隐含了一丝深意在其中,“是以我名铸造,才会特意镶了这块翠玉。”

苏鄂似是有些了然:“小主今日,意在争宠立威?”

近來宫人备受冷落,亦有风闻传出青鸾恩宠不再。其实想來,她也并非完全不在意的。几日前归鹿去内务府取祛暑用的寒冰,便受了好些奚落回來,在院子里愤愤地责骂着一群狗仗人势的奴才。饶是苏鄂拦得急,到底还是被青鸾听了些许进去,她又素來要强,定不会无动于衷。

然而女子只是一笑哂之。“我如今哪里有宠可以争,区区一个嫔位又能立下什么威。”

说话间已有人再三來催,却都被一一挡在了门外,青鸾依旧是不慌不忙的。“此一去怕并非复宠,而是失势。苏鄂,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恩宠不再,你可愿我提前为你再寻好一位主子。”

“小主何出此言。”苏鄂闻言色变,急急道,“莫说小主绝不会有那一日,即便真有,奴婢也早已跟定小主了。”

青鸾抬眼看她,自承宠以來,便唯有这一人是真心待自己。无论如何,她都会保得眼前之人一个周全,无论发生何事。

“你既有心,这些事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她微微颔首,“外面催过几次了。”

“有三次了吧。”

女子搭上苏鄂伸來的手臂,只听耳边流苏坠叮当作响,“我们走吧。”

轿辇一路快行,想必是玉芙殿催得紧了,这样酷暑下轿夫们却仍健步如飞,全然不敢有片刻耽搁。然而即便如此,青鸾到时仍是晚了大半个时辰,除皇后声称身体不适外各宫皆已到齐,坐在正殿叙叙地闲聊着。宸妃高坐湘妃椅上,依旧是精致不减半分的妆容,手边垂一把美人扇,似笑非笑地望着殿外。

青鸾徐徐进殿时众人皆不由自主地停了说笑,她自觉看向自己的目光炽热如骄阳,却浑作不知,一抬首含笑下拜道:“宸妃娘娘吉祥,给诸位姐姐请安。”

宸妃极快地扫了一眼她华丽的珠饰,眼底沉了一丝不屑之意,却也不多为难。“看座”,复又嫣然笑道,“妹妹今日华装异彩的,甚是出挑。”

众人风头皆被她一人盖了下去,心中难免不快,听到宸妃开口称赞更是多了分诧异之色。然而青鸾只垂首应道:“嫔妾唯这一身华彩,才衬得出百合团白似雪。”她闭口不提姗姗來迟之事,只就着苏鄂的手帕一掀,顿让人觉之眼前清爽起來。一朵莹白,花开无瑕,清丽而不失芬芳。“接叶有多种,开花无异色。此物高洁,却也不枉嫔妾一番苦心栽培。”

一时众人赞不绝口,纷纷咋舌,只道花开难得。青鸾抿了嘴笑,重坐回席上,由着那盆水仙在众人手中传阅,话中含笑道:“皇上送给嫔妾时,便说过花开一定倾城,不想果然叫人大开眼界。”

听她这样说,便是故意炫耀隆恩了。这些女子哪有不争风吃醋的,面色皆阴沉沉地不语。宸妃神色亦是淡淡地,随意道:“也唯有妹妹配的上这花罢了。”

但听一婉转如莺啼的声音,带了几分戏谑道:“嫔妾见这花开似雪,不禁想起皇后娘娘宫中亦是牡丹花盛,湘嫔姐姐较之,更爱哪个?”

女子眸光微扫,见玉贵人正笑得灿烂,心知果然有人要以此滋事。天子因上次之事迁怒自己,已成宫中尽人皆知的笑柄,她此番提及,必是要自己在众人面前好看。

果不其然,早已有位分高的宫嫔嬉笑出声,宸妃也并不理会,只一双凤眼上下打量着青鸾。

“花开再盛,终不过凋零一场,谈何喜爱不喜爱。”她正襟危坐,挑眉笑道,“倒是妹妹你阁中不见花开,唯见花败,可见还是要费上一番心思的。”

言毕,果见玉贵人涨红了脸,先前的矜持竟都禁不住这两句嘲讽,哪里还有赏花之意。这会,景泰蓝半壁瓷盛着的水仙已辗转回到了青鸾手上。她有意无意地抚摸着伸展柔软的花瓣,只做不经意地侍弄水仙,再不去理会那女子凌厉的目光。

“湘嫔娘娘说的不错,花事再盛终也是归于尘土。”灵贵人莞尔,声音不大却说得极为清晰,“只是这水仙易败,哪里比得上牡丹长久。”

第叁拾章 再度失宠 4

“嫔妾怎敢去攀比那朝凤宫的花。只是牡丹虽长久,若无人赏岂不更加可惜。嫔妾來时,只见宸妃娘娘这满园海棠如胭脂倾城之色,却从不闻那里的牡丹有多么赏心悦目。足可见即便是花中之王,也并非样样都是好的。”

“妹妹言重了。”这话本是合着宸妃心意所说的,却见她微微蹙眉,并沒有欣喜之色,“本宫宫中海棠再艳,又怎及正红之色,妹妹就算喜欢说话也不要失了分寸。”

宸妃一向对朝凤宫不以为意,忽而这样恪礼倒让人微微一怔,不知何故。然而青鸾细细揣度她心意,不外乎是想在众人面前故意礼让,于是再度笑道:“今日所在的都是自家姐妹,娘娘又何须过于自谦。那正位坐不长久,哪里比得上娘娘洪福齐天。”

话音未落,宸妃已兀自变了脸色,还不及开口便听卷帘后一个稳重的男音含了怒意道:“湘嫔高谈阔论,当真让人眼界大开。”

后宫乃群妃聚集之处,怎容男子在内。妃嫔们一时慌作一团,纷纷以团扇掩面,或躲在贴身侍女身后遮挡容颜。却见宸妃不慌不忙,已率人跪了下去。鹅黄垂曼层层卷起,但见只着了一件泼墨祥云流水绉纱袍的天子,立于众人面前,眉间有挥之不去的深深失望之色。

青鸾自知大事不妙,手中香扇啪一声的清脆落地,一身早已俯了下去。

“朕还以为你因之前一事早已反省过了。”

“皇上,湘嫔她也是有口无心……”

“住口!”天子打断宸妃,敛眉斥道,“朕赐此物于你,是为了叫你戒骄戒躁,谁知你反而变本加厉!”

这一年來,裕灏对她无不是关怀备至,几时有过这等苛责之词。青鸾一颗心瞬间如坠冰窖,只惊得连认罪也忘了,一时间委屈之意翻涌上心头。她倏地抬首见宸妃,那女子精致的妆容下哪里有半分焦色,她猛然醒悟,一切都是计呵!

“娘娘你……”她只恨的一双手扣在地上连连发抖,“嫔妾一向唯娘娘是从,处处敬重娘娘,你又何以这般算计于我。”

“妹妹可万万怪不得本宫。”宸妃一脸惊愕,掩了面靠向男子作不忍道,“皇上说这赏花有意思,要听听姐妹们近來生活如何,才驻足帘后,并非本宫故意而为。”

“你事到如今还在责怪旁人!”裕灏举步上前,一手扫过瓷盆,只听一声巨响,那娇嫩欲滴的水仙立时翻落在地,掩在碎瓷浮土之中。如此龙颜大怒本已极为少见,连宸妃亦有些慌乱。“你太让朕失望了,湘嫔,你本配不上这花!”

这一瞬间,青鸾只觉得天昏地暗,一切都向自己倒塌下來一般。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恍然辨别不请身处何处。她怎能这样轻易地败下阵來,长姐之仇还未报,她的一切还沒有开始,若沒了眼前这个男子,她会孤零消陨成什么模样。

“皇上,嫔妾并非有意。嫔妾侍奉您这些时日來,未曾犯下过任何过错呵。”

闻者动容,天子口中稍有迟疑,却听灵贵人一声清冷冷的嗓音道:“以下犯上本已是大罪,湘嫔屡次触犯,难不成是觊觎后位不成。”

天子尚未开口,余光中只见另一身着缟绢丝衣的女子并排跪了下來,赤金景寿长福青凤钗上的累累珠珞也随之轻荡。“皇上,就请看在湘嫔一向守礼的份上,饶过她这一次吧。”

“贤妃……”裕灏稍有动容,已示意左右搀扶起她。敢在天子勃然大怒之时为旁人求情的,宫中便只此一位娘娘了。青鸾早已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她虽偎在天子衣角之下,执一绢手帕哭得梨花带雨,奈何男子不为所动,脸上失望之色愈发凝重。“湘嫔暂居听雨阁,不得朕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余下的留到回宫之后再做处置。”

一干人领了命,各自退下,青鸾此时却连叩首谢恩的力气都沒有了。她恍惚间只见宸妃蕴一丝笑,袅袅跟在天子身后走出大殿,其余众人自是心头大快。她瘫坐在冰凉的玉石地砖之上,只觉得一阵阵寒意席卷全身。那手指紧紧叩在地面上,指节都依稀泛了白。

苏鄂上前扶她,却不作任何言语。外面阳光正盛,扫在玉芙殿红瓦碧墙上,有如笼罩着一层金织的轻纱。不过两个月以前,她立在出宫的车辇前,还含笑着婉拒与天子共乘一辇之邀,而不过转眼的光景,便沦为如入冷宫的地步。

她缓缓走出玉芙殿,见那身着湖蓝轻绉裙的灵贵人正刻意候在门口。方知绕也绕不过,索性抬首走了过去。那女子倒也不坏规矩,笑着掬了一礼道:“湘嫔小主安好,妹妹可是特意在此等候向姐姐道谢呢。”

青鸾抬眼看她。自从水巧死后,她自知无法与自己共处,便索性撕破了脸皮,与自己成水火不容之势。只是可惜她从前百般讨巧,如今忽而判若两人,不得不令人叹服人的瞬息万变。

见青鸾无意理自己,她也不恼,缓缓直起腰身低笑呢喃:“若非姐姐,嫔妾又怎么得空让皇上也见见我这枝头空秀呵,上天到底还是眷顾咱们华薇宫的,东边不亮西边亮,姐姐您说,可是这个道理?”

自知多说无益,青鸾也不予回答,径直向外面走去,空留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苏鄂见她一言不发,只在袖口牢牢握住女子手道:“小主千万别生气,皇上也不过是一时气急。”

“我自然不会在意她。”方才在殿中淌下的泪经微风一吹已遁于无形,她细细描画了的桃花眼泠然抿成一道苍冷的线,“这只不过是开始,今后所遇,定狠烈千百倍于此。”

一时无言。她们各自都是经历过宫中荣宠衰变的,自瑾皇妃独赴别苑后,当今天子便再未从始至终的宠爱过谁。亦连宸妃,仍是经过几次劫难方才成就今日无人敢掖其锋的地位。她既下定决心去争,便一定得挨过这一劫,只是她人对自己的冷暖,从今日起她都会好好记着。

唯此一点,她到死也不会忘。

第叁拾壹章 雪上加霜 1

待回到听雨阁时 那里早已严布侍卫 有小太监垂手站在门口 见到青鸾便抬腿上前道:“小主吉祥 皇上吩咐今日起 您只安心在此静养便好 ”

阁中之人皆神色凄哀 过去自己得宠之时积下了不少怨 她们自然清楚今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院子已被收拾的一尘不染 早上方开正艳的木槿不知是否因了日头过大 竟有些怏怏的了 她抬眼见小轩下一副东汉仕女图 依稀还是从前 男子笑容明朗道“若是鸾儿被画在卷轴之上 不知有多少书生要神魂颠倒的呢” 她只轻啐一句“那些皆是孤魂野鬼 皇上也要拿來作比 ”

这些场景历历在目 仿佛就在昨日 虽知荣辱瞬息 自己也不曾一心托付给那君王 然而往事深怀 她鼻翼一酸 仍险些要落下泪來

“公公 ”忽一回身叫住正轻掩大门的宦官 “请问公公 皇上可说要我守在这里多久了么 ”

“这……”

见他一脸犹豫 方颓然地垂下眼睑 沉沉道:“皇上这便是要与我绝了 ”

才回了内室 一沾床榻 便觉得阵阵闷热袭來 酷暑难忍 原还有寒冰置于房中 每日由三五人轮流以扇作风方觉得沒那么难捱 这转眼间 寒冰已融 人亦不见踪影 苏鄂转身刚要作 已被女子一手按住了肩

“人心易变 你还看不透么 好在已是日暮 也快过去了 ”

苏鄂叹息一声 只用沾了井水的手帕反复擦拭竹席 这才上前扶青鸾坐下 口气夹了几分怨怼:“小主平日也不曾薄待了她们 ”

“來日你只打几个人去别处吧 心既不在我这里了 我也不困着她们另寻出路 ”这一來终是有许多事顾及不到了 然而打些人出去毕竟也是好的 一來留下之人必是百般忠心 二來也不至于要受下人的气

这样闷闷地过了几日 天气愈燥热 白日在屋子里就仿佛是困在巨大的蒸笼中 让人动弹不得 苏鄂带着人把剩下的开销都同侍卫们打了方便 这才换得些凉薄荷叶來 细细搅碎了涂抹在太阳穴上 才能稍稍镇上那么一会心中的燥热之意 偏得听雨阁向阳 一日总有七八个时辰经着日头 无奈之下青鸾只得命人将偏房打扫出來 夜间便宿在那里

她吃的愈少了 心中烦闷不安 自然茶饭不思 对镜自望 锁骨已瘦得清晰可见 如横亘在颈窝之上的巨大罅隙 入夏初裁的云缎碧螺裳已变得格外宽大 套在身上极为不适 她日日乏倦 到了夜里却又难以安枕 从前的好气色皆被眼底乌青取而代之 又因了不涂胭脂 终日只挽一个斜松的垂髻 素面卧坐窗前 真如同失宠数年的妃嫔一般 了无生气

也并非沒有想过办法 俗话说见面三分 若真能见到天子一面 境地也必有扭转 然而如今人被困在阁中 半点传不出话去 天子面前又有灵贵人一众刻意疏离 要见一面谈何容易 久而久之 她便如同那零落了一地的木槿 再无争芳之心

这日夜幕 才躺下不多久 便听到窗外一声高过一声的奇异歌唱 似是早年随长姐一同到寺里祈福听到的驱邪之谣 偏偏那声音尖锐刺耳 搅得人难以入睡 若说开始几日前便已有这般作祟之音 然而尚沒有如此嚣张 如今看來 竟是有人故意为之 且愈的变本加厉了

青鸾一双手在轻衾中紧握成全 遂一翻身起來 也并不点灯 便缓缓靠向窗前想要一看分明

闻得人夜半高歌 又是这样的不祥之音 白羽等人早已按捺不住脾气聚在院中 月影依稀 夏日蝉鸣聒噪此刻听得并不真切了 只隐隐分辨出她们是在与看守侍卫争执 要理一理这宫规 然而对方又怎能放她们出去 一时僵持不下

白羽终是气盛 呵斥道:“这帮奴才存心要搅小主安宁 你们不过是奉命看守 有几个胆子敢惹小主不快 ”

说话间 那鬼魅似的音调又陡然高了上去 伴随一阵铜铃叮当作响 只忍不住要让人捂紧双耳方得片刻安宁

“姑娘何苦为难咱们当下人的 上边吩咐了要连着几日祛祛这阁中晦气 也不是咱们下人拦得住的……”

“谁说这里晦气了 ”白羽恼怒不堪 忿然打断道 “从前小主受宠之时怎么沒见你们这般断 哪个不是巴巴地讨好话來 可见奴才们的心都是跟风易变的 ”

她这话说的厉害 一众人都白了脸色 忽听一把女音冷冷道:“白羽 何苦说这些话污了小主耳 ”恍见一身着水绿轻罗裙的女子从西厢房一路走來 虽是夜半惊醒 却仍穿着得体 众人见是苏鄂 便也都礼让三分 她只施施然笑道:“敢问几位官爷 不知是宫中那位主子如此牵挂听雨阁 要日日劳烦人來作法 ”

那些侍卫相互对视一眼 却也了然承认道:“正是灵贵人得了皇后娘娘懿旨……”

心中已明 青鸾只做无事 轻阖印花红纱木窗 半明半暗中映得她一张脸庞如同虚幻 到底还是苏鄂懂她的心思 纠结这番吵闹只会让做事之人更加肆意 倒不如忍了这一时 既知是谁迫害自己 还怕沒有來日方长么

见外厅轻纱微动 一角裙摆扫过莹莹地面 动作极轻 想必是苏鄂怕惊了自己特來查看 彼时入夜 已非白日那般燥热难安 青鸾微微侧身 当做浑然不均 假寐而对

自这一夜过后 她便故意让苏鄂放出风去 道自己忽染风疾 夜不能寐 皇后等人见了成效 终于也肯消停些日子 方太医时來号脉 青鸾也只吩咐在太医院要拣重药开 如此人人都道湘嫔雪上加霜 难逃此劫 然而裕灏 却从始至终未來看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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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拾贰章 雪上加霜 2

承影再次到访,已是十五日之后。

他忽然踏进这听雨阁令众人惊诧不已。彼时青鸾正与白羽对坐,绣些女红打发长日漫漫。见男子上前拜见时,白羽眼中眸光一闪,青鸾便也不吩咐她下去,只就着竹席倾身道:“你怎么忽然來了。”

“皇上并未命属下停止保护听雨阁,”他单膝而跪,腰间仍是别了紫玉狼牙的匕首,乍一看只觉那股凛然之意与皇宫格格不入,却又与他的气质吻合的无可挑剔,“况且小主有恩于承影,于情于理属下也该來向您问安的。”

“现在于我这听雨阁,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是你有心。”青鸾一边示意免礼,一边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只觉无限寂寥,“皇上,他终是凉薄之人。”

“皇上日理万机,只是一时无暇。若真不在意小主,属下怎还來得了这里。”

他甚少说这样令人宽心的话,青鸾拿着手帕在眼角轻轻一按,面色却缓和了不少,只转头对着痴站在一旁的白羽道:“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上茶。”

那女子这才恍然一惊,拘了礼便匆匆出了屋子。几乎是那一瞬,承影眼中冷光一闪,一手已呈了厚厚一摞信笺覆于那竹席之下。青鸾会意,亦一把散开宽大的裙福遮住,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已是完成了最隐蔽的合作。

“这是朝中势力分布所属,还请小主密切留意后宫各位娘娘与前朝的关节,之后承影自会向您示意下一步。”

青鸾手中一紧,一时间心中似有千般担忧,却只寥寥化作一句:“皇上可好,裕臣王爷也还顺利?”

“前朝不稳,王爷如履薄冰,皇上也是如入险境。一切,只依靠小主您从中斡旋了。”

她面露忧色,余光瞥见承影手臂上隐隐露出的一段崭新的白纱,便知他必定又在哪里遇了险。如今形势之危,竟要倚靠她这一区区女子之力,便足可见那龙椅上端坐之人要忍受着多么大的苦楚。然而强打笑颜,青鸾再度抬首,已是掩盖住了这一隐秘的心思。

说话间,纱帘微动,女子已换了了然的神色道:“谧贵人处我是无力再去了,只劳你多多留意。”

“贵人知小主境况不妙,却不能亲自前來,也托属下向您问好。”

她微微点头,一手轻启茶盖,撇净了白瓷上的沫子,轻呷一口茶便抬了头,凝视白羽疑道:“这绿茶怎么同先前味道不同。”

白羽迅速瞥了男子一眼,低声回道:“是奴婢加了梅子在里面。奴婢记得,少侠最喜这加了梅子的绿茶。”

只说这样一句话,她便已经红了脸颊。青鸾目染笑意,却作不知道:“承影喜欢喝什么样的茶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奴婢曾侍候过少侠养伤,”女子的头几乎垂到了绣花领口前,食指紧紧扣住方帕的一角,反复缠绕。“就是那时记下的。”

然而承影脸上却不见丝毫起伏之色,许是在刀光剑影中浸得久了,习惯隐喜怒于无形,听到白羽这样说,也只是轻放茶盏道:“姑娘有心,承影感激不尽。”复便起身请辞,刀峰似的双眉如凝练而成的天地玄黄,却隐一切于波澜不惊之中。

白羽欲上前相送,然他只是淡淡一抱剑。“姑娘闲暇时,可备了浸过薄荷新叶的水,加入少许蜂蜜,枸杞于其中。待搅碎后,再置青梅密封与瓦内,数日后取來食用,有解暑奇效。”见女子仍是怔怔地,复又开口道:“你家小主畏暑,以此方法想是不至太过难捱。”

青鸾心中暗惊,他也算是有心了。然而这番话说给白羽听,她必少不了一番伤心。果然那女子再度进來时便有些怏怏的,然而青鸾不欲点破,只静静地绣一簇花锦。承影是什么样的人,她总要自己去想透,宫中最不乏痴情女子,然落花有意,也许流水有情才是。旁人多说无益。

日子平淡无奇地过着,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奴才们也终于沒再有什么大的动静。且忌讳着青鸾毕竟是有位分在的,又有承影时而替天子前來探望,她如今患了头疾,想必他们也不敢太过嚣张。

月前承影交到手中的密函如今已一一核对的差不多了,由家族到谱系无一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宫中的女子本是可怜人,然除去在后宫中自相残杀外,还要为政治所累。无论心计多么城府,即使步步为营,天子一声令下一切也便化为泡影了。

然而除此之余,她也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势单力薄。商家不可为官为宦,她的家族并不能为她带來半点保障。而自己又不过是庶出之女,只是因了这特殊时期才能恰巧为天子所用。若日后江山稳定,九州归一,她孑然一身又如何同诸妃相争,左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罢了。

忽而想起承影曾提及过一位膝下无儿女的朝中重臣,虽一向为皇上所倚重,却并未有任何势力在后宫生根,因此地位亦是巍巍可岌。只是听说此人一向顽固,亦自诩清高,妄图攀附之人往往被怒斥而归,久而久之竟门口罗雀,再无人造访。

青鸾心中暗暗有了计较,却只静候时机。

时逢盛夏,一日过了午后,忽有人匆匆來报,道是从帝都皇城而來。彼时天子正与诸大臣议事,那人便一路直奔御先殿求见。

却道是宫中有一日落了雨,太后清晨起身便乏软无力,不到午时竟高热不退。偏偏宫中医术湛明之人都随行來了行宫,太医院连下了几服药也不能减轻太后苦痛。秦氏何曾是坐以待毙之人,因了苦疾不能相见朝臣,她一怒之下连斩了几位主药的太医,一时闹得皇宫不得安宁,昨日太后又下了懿旨命天子速速回宫。

时日燥热,国事又繁重不堪,裕灏本就抑着一腔怒火,如今听太后此口气,竟是生生命令自己,脸色便倏然阴沉似苍雷滚过天际。然终因当着众臣之面,不好发作,只口气阴沉地问來人:“母后现下如何。”

第叁拾叁章 雪上加霜 3

“太后大怒不已,着人请皇上快些回宫。”

“既是病中还斩杀了三人,足可见母后并无大碍。”许真是母子缘分已尽,听得來报,他心中竟无一丝担忧,“如今朕政务繁忙,妃嫔们又体弱,怎经得住路途颠簸。”

那传令之人本还欲多加劝说,一摞公文却已压着桌边重重砸了下來。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听得天子冷冷道:“挑几个得力的太医现行回宫去,那些在宫内留守的妃嫔们也随去侍寝,朕不信这宫里少了朕就过不下去了!”

见天子动怒,再无人敢劝,那靠近御台的老臣一摆手,只低声催促:“还不领了命下去。”

立于屋内的皆是重臣,亦是皇帝现今所倚重之人。那男子停了笔,只冷眼瞧着报信小厮慌慌张张退出去的样子,唇边啜了丝讥诮似的笑。“司马忠大人,你可也看到了,朕亲政已近七年,她却仍对朕百般指使。”

“现在尚欠些火候,”方才的臣子抬起脸來,肃穆的容颜上密布岁月沧桑之痕,“您对皇后,如今更要敬重才是。”

天子便不再说话,炉中檀香燃尽,发出一串噼啪声响,倒像是惊醒了这个蛰伏的夏天。内侍沙沙研着磨,狼毫尖上骤然结出的暗花,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之上。

而历了这些事,现在后宫中最春风得意的依旧是宸妃。扳倒青鸾,便已让她大竖威严。昨日与家臣宴饮,她几乎坐在了天子手边,斟酒布菜都力求一一而为,仿佛还是初进宫时那般亲和谨慎。

在众人面前,丝毫不见她与皇后有半分隔阂。宸妃句句话都念及皇后的好,又以姐妹相称,反倒令秦氏不好发作,即便宸妃真逾矩一二,她也只能视而不见。

这日到皇后所居的潮汐奉阳殿请安,众人落座才不一会,便有内监奉命上前,只道皇上新得了几匹织金妆花绢子,难能可贵,极为上品,说是赏给宸妃娘娘挑选,因了玉芙宫沒人,才追來这里请示。

回话之中未有一言片语提及皇后,又特地追到了奉阳殿,其中关节明眼人一下便能瞧出來。皇后颜面大跌,却又不好发作,只一言不语地待那人回禀完了。

岂料倒是宸妃泠然变了脸色,倒扣茶盅发出清脆一声响,叱责道:“混账奴才,怎么这般不懂规矩。皇后娘娘在此,怎敢不分地位尊卑。”

她话中提到地位,秦氏瞬间变了脸色。然而额前珠花相拂,皇后抬眼之时已是含了一丝浅淡的笑意。面容变得如此之快,即便被谁留意到了,也只会当做错觉而不加细想。

“妹妹何苦与下人计较,皇上一向宠你,必是怎么吩咐他们便怎么做了。”复又环视殿中诸人,神色平淡如常,“再说朝凤宫应有尽有,又怎会在意几匹布锦。既是皇上厚爱,便呈上來让姐妹们开开眼吧。”

宸妃这才重新倚座轻笑,一面打扇吩咐了下去。不一会什锦镀银盘中盛着的上等绢子便被一一呈了上來,色泽几乎是天然染就,华贵中又不失典雅,虽绚丽夺目,却不让人觉得艳俗。众人目光皆被吸引过去,或是欣羡,或是渴望,都一一映在宸妃一双水眸之中。

“嫔妾听闻,这织金妆花绢子制作极为不易。要用六色或九色染就,有时甚至多达十八色。先取了圆金线织底子,再起上彩纹,同一匹缎子上间隔纹路需完全统一,配色却不能相近。”庄嫔咋舌,眼底已有倾慕之意,“仅这么一小匹,便要耗上半年功夫。”

宸妃闻言不禁莞尔,“这本也算不上什么,凌仙宫奇珍异宝的赏得多了,本宫倒看得乏了。”

皇后呷一口茶,用轻帕微微拭去唇边水痕。“看來皇上当真重视妹妹,自入府后便百般千般的宠着,当初只差那么一点点,否则如今坐在本宫位子上的变成了妹妹你呢。”

听得皇后这样说,众人心口皆是一悬。宸妃见她话及从前之事,亦是敛了笑,随手翻过一批樱桃红的布匹道:“依臣妾看,这颜色倒与娘娘合得很。娘娘肤色白净,却成日着那大红,绛红之色,着实衬不出娘娘俏丽來。”

“本宫何尝喜欢那些个老气横生的颜色,”秦氏目视宸妃,眼中一抹笑意却蕴得正浓,“只是身在其位,坏不得规矩。”

话说到一半,忽听殿外來报皇上驾到,一时众人皆纷纷起身行礼。天子单着了一身玄色袭龙逆水长袍,腰间别一块羊脂白玉,更多一份闲逸之感。他步入殿堂,双手扶起皇后,见秦氏颜笑落座,她人便也一一起了身。

天子举目见盘中绢布,便道:“朕赏的妆花绢子,宸妃可喜欢。”

“都是些极上乘的品质,臣妾爱不释手。”宸妃举眸轻笑,臻首轻摆间竟带出一抹雨后天晴之美,“谢皇上关怀。”

“臣妾正与众姐妹们说着呢,若论宠爱,宸妃当真是头一份了。”

听皇后这样开口,玉贵人也快人快语道:“这样好的东西嫔妾从前便只能在三处见到。皇后娘娘的朝凤宫,宸妃的凌仙宫,还有湘嫔的……”那一句戛然而止,她自知说错了话,倏尔住口,却终是跑了几个令人不快的字眼出來。

天子容色微沉,淡淡道:“湘嫔么。朕从前就是太宠她,才让她生出了这僭越之心。”

见皇上好端端的心情因旁人一句话便变了色,皇后斜睨玉贵人一眼,那女子亦是不敢再多言一句。眼看天子饮尽清茶,举止有匆匆之感,皇后忙转了话題道:“这样热的天气,皇上多坐一坐再走。”

“前殿尚有些事,朕也是得了空才來这看一眼。”微叹一口气,他食指与拇指轻掐人中道,“方才,裕晟自宫中來了。”

“十三王爷?”皇后暗自一惊,“皇上并未传召于他……”

“十三弟可是一心为太后,來谴责朕的不孝了。倒好像太后是他生母一般,引经论据的大费口舌,倒劳他费神。”皇帝提及幼弟,眼中只是分明多了一丝厌恶之意,他骤然伏低声音,反笑道,“他眼中哪里还有朕这个兄长,这个君王。”

第叁拾肆章 雪上加霜 4

听到天子口中所提乃是郡主待嫁夫君,贤妃终是不能默默而坐。又从皇上的口气窥出他已动了怒,那女子更是心头一凉,只起身道:“皇上切莫动气,十三王不过才到治学之年罢了。”

“治学之年便已经这般有主意了,”见是贤妃,天子口气亦缓了一缓,“在宫里时,太后便处处拿朕与裕晟作比,如今他又來为太后教训朕,倒真不愧是太后养出來的好皇儿。”裕灏本就不喜十三王,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她人冷眼瞧着,这便是有绝不姑息之意。然而裕晟终是他手足,顾念众口悠悠,裕灏也并未立即降罪于他。

“朕看锦儿与十三的婚事还是缓一缓为好,且不急于这一时。”

贤妃端庄行了一礼,声音也是淡薄而无任何起伏的:“皇上自是先以国事为重,这些个无足轻重的小事,放一放又有什么关系。”

“如此,稍后你也随朕同去见他。”天子垂目展扇,一边已有了起身的意思,“以你的身份好好劝劝他,莫叫他忘了自己是谁。”

东阁日暖,只消在小轩下坐上那么一会而人便慵懒下來了。日子过得闲适,青鸾人也愈发懒散。自皇上遣人來了几次后,门外的侍卫也减少不少,消息愈发灵通。且隔上几日便有小宫女太监站在墙角下说话,无非都是宫中近來大小事宜,她心中清楚,这必是承影故意为之,也多了几分心安。

“皇上依旧是大怒了,当着贤妃和皇后的面便叱了十三王几句。”苏鄂轻拂窗下燃尽的香灰,只偏过头去看抄写佛经的女子。

青鸾的字娟秀得体,一夜抄完眉心的汗早已凉了下來,她这才微微抬首,不经意道:“十三王一向慎重,倒不见得是说了什么逾礼的话,只是皇上厌他久了。”

“毕竟他与太后过于亲密,”苏鄂轻叹一口气,“倒是难为贤妃娘娘,婚事延期,依郡主的脾气定是不依不饶的。”

若只是延期便好了。

青鸾缄默不语,信手捻起一支垂败的冷石榴花。如今人沒生气,这阁里的东西凋零也快,终是一损俱损了。然而细想贤妃心思,她一向温婉宽厚,出了这样的事该如何做调,一时也算上难題了。

然而皇帝虽动了怒,面子总还是要做的。不几日便下了令,由皇后率先回宫服侍,之后每十日便遣人來报,如此方算平息了一事。端午节在望,本该热闹的时节朝中却因国难与太后罹病而阴云惨重。稍一有所和缓,宸妃便自请主办端午家宴,暨之恭送皇后回宫。裕灏自然是应了,这样大的权力交由宸妃手中,也可见她地位之固。

有人得宠,必有人失意。玉贵人因那一言之失,已是数十日未曾见过天子之面。她因此毒咒青鸾一事一时人尽皆知,然而话到苏鄂口中,却只是淡淡道:“玉贵人在殿上提及小主,龙颜不悦了。”

却似乎并不见青鸾有丝毫难过之意,她清洌如水的眸中甚至未曾因这一句话而起半分涟漪。“皇上早已不在意我了,何必还迁怒于旁人。”或许心既如死灰,便轻易不会再被扬起。苏鄂只道她感怀曾经恩宠,仍是放不下得失,心伤不已。却不知她从一开始,便未对这个执掌天下的男子动过情。她所要的,也远非皇权能够给予。

“奴婢这样说并不是想惹小主伤心,只是劝您快有些许行动,否则便真要被冷落在这深宫之中了。”

“这样又有何不好。”青鸾颜笑无声,一指窗外湛蓝的苍穹,“这般闲静,才能让我更看透每个人的心。无论我行动与否,荣辱恩宠总是不变的。想斗的便任她们去斗,岂不更好。”

苏鄂一时无言,半晌只道:“这次端午家宴,皇上特许您也参加的。”

“我会去的。”书卷已被沙沙翻开,女子垂眸,正见发黄的纸页上行楷书写着,,常思人世飘零无常,如置于草叶之朝露,映照水中之明月。金谷叹花,叹荣华似锦,尽随无常之风凋谢。

如被细雨临遍全身,心思也一点点湿润起來。于是再无半点攀谈下去的心思,沉沉阖上了双眸。细密的睫毛投下一片乌青的阴影,在那里,蛰伏着深深的叹息,以及命运悄然划过的痕迹。

端午家宴那日,倒是难得好天气。

因了日前落过一场时雨,也并不显得那般燥热难抑。时值日落,烟南水熏殿的夕阳本就是已经一景,殿门朝西,众人列坐其内,便见天际残阳如血,大红的霞云缀在苍穹之上,更像是被谁狠狠地撕开了一道裂口。金霞遍染,在那悲壮之上自是一番难以言语的瑰丽之美。

但凡经宸妃之手所办,必定是极尽奢华的。七七四十九桌筵席,陈列君王两侧,上手天子头戴青玉白翅冠冕,一袭螭龙明黄缂金江牙海纹龙袍,广袖之下四只翠玉扳指若隐若现。皇后含笑并坐身旁,显然也是着意打扮了一番。牡丹红金雀屏罗长裙,曳地宽摆以宝蓝的丝线勾了南国万鸟之凤。裙上无一朵花纹,乍看只觉得气势磅礴。发式亦疏得整齐,前额发丝用香罗金圈松挽成环,正中发髻上一只温润碧玉青凤衔了一串宝蓝色珠珞垂在眉心。那样厚重的凤冠戴在头上,却是纹丝不动,只头上一色鎏金红玛瑙的十二支绵寿景簪泛着耀眼的光芒。她双目微垂,隐隐竟有霸道之意。

皇后秦氏一向温婉,如今肯如此着装,必也是因复宠之后,重拾了整治六宫的心思。

而相比之下,青鸾因失宠,便只能坐无人之隅,也只是简单的着了一件浅粉渲染的折纸石榴花长裙,以工笔细细花了含苞欲放的花枝,颇为清雅。她久在病中,如今清淡布妆,大有飞燕临风的娇怯。只是偶然瞥见席上,手持玉樽的裕臣眉间一抹不忍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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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拾伍章 欲壑难填 1

然而宴上引人注目的却是位列众席之首,身怀六甲的谧贵人。那女子想必是第一次被安排在如此显著的位置上,显然是不安大于欣喜。一双碧水清眸只打量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并不多言。

“皇后娘娘此番回宫,定要将皇嗣之事转达给太后,”佳硕亲王说话间已是眉开眼笑,“太后若听此喜讯,什么病也会不治而愈的。”

“这是自然,本宫亦有此打算。”皇后微微颔首,一串明珠耳环叮当作响,恰到好处的笑靥正衬托出她六宫之主那高贵至上的身份。一曲舞乐退场,正是频频举杯之际,宸妃哪肯少了这一礼,只带头敬皇后道:“姐姐此去辛苦,臣妾先干为敬了。”

“妹妹亦有功劳,”秦氏转头望向她,却并不急于饮下玉露,“筵席办得如此得体,必费了不少心思在其中。”

“臣妾为皇上办事,哪有不尽心的道理。只是功劳再大,也不及谧贵人诞育皇子劳苦功高。”她复而轻笑举杯,目光却是恋恋地看向天子,“谧贵人怀胎已有三月,是时候进一进这位分了。”

这原本该是皇后进言之事,然宸妃亦奉旨协理后宫事宜,也算诉之有礼。裕灏点了点头,笑对道:“那就晋为良仪吧。”

圣旨一下,立时便是一阵道贺之喜。谧良仪如今是风头上的人物,即使位分不高,却是身份显赫。青鸾冷眼看着这一切,那女子的彷徨与仓促,是否也终会有一天要化作细细谋算的隐秘心思。否则就算天子宠爱,她又怎么护得这腹中孩儿一个周全。

“宸妃肯为她人进言,倒当真少见。”苏鄂为女子斟一杯酒,俯身道,“左不过是为了博皇上高兴。”

“她未必那般单纯,这是把谧良仪推到浪尖尖上呢。”这样说着,青鸾眼神却离不开席上那眉锁忧色的男子。子臣,你终是为我担忧的么。一别多日,竟未发觉自己原是如此思念他。然而此时此刻自己的位置,于他來说又何止是一间殿堂那般遥远。

“嫔妾这数月以來,亦是受诸位姐姐关照,嫔妾感激不尽。”身子蹒跚的谧良仪艰难地起身福了一礼,目光却是越过众人悠悠看向湘嫔。“湘嫔姐姐从前亦是每日遣了姑姑來关照,论礼,嫔妾该敬上这一杯的。”

她是想借此机会救自己脱离水深火热。青鸾心下一热,却是面色沉静地看向座中之人。许久不曾这样被注目,如今这众目睽睽之下,心思却是倏地有些发慌了。

天子亦依言扫视青鸾一眼,数月未见,她消瘦的多了,今日又只着这般素净的衣服。他虽然面有缓和之色,却因了某种固执,而迟迟不愿开口。

“她位分虽高于你,却仍是戴罪之身,要敬便让她上前敬你吧。”

谧良仪闻言颇有些惴惴不安,倒是青鸾徐徐起身,一杯酒在手中被捧得有些微微发颤,亦如她眼中跳动不止的莹光。成败在此一举,若那男子还念些许旧情的话。要走的路还那么长,那么远,她只觉得裙角佩戴的流苏拂得她小腿发痒,这一步一步走的还是当年规矩的宫步,她不敢再去看天子,那眼眸中深锁的寂寥。

然而刚要举杯,她却忽觉脚下一滑,电光石火间身子已不受控制的倾了过去。一时间,玉樽打翻,青鸾骤然睁眼,,那下倾趋势,竟是扑向了小腹隆起的谧良仪!

“良仪小心!”

只听一声刺耳尖叫,席间已乱作一团。青鸾奋力挣扎起身,却是擦着那女子桌角重重摔了下去。她艰难地支撑起上身,但见天子已牢牢抱住了谧良仪,其余人等也都惊魂甫定,却无一人敢上前來扶她。

方才余光瞥得红毯之上的白玉珠子哪里还有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昭贵嫔那双温州苏玉绣花金莲鞋覆于其上。

“姐姐!”灵贵人已几步跑上前來,紧扶着良仪,忿恨地转过头來:“湘嫔小主就算被禁了足心中有怨,也大可不必加害一心为您的长姐啊!”

这样一句话,已是断定了青鸾故意谋害皇胎。她眼光一凛,扶着苏鄂的手缓缓起身,冷冷道:“灵贵人便这样迫不及待的安个罪名于我么。”

“传太医。”裕灏闻言却不予理会,只森然传令,“若良仪沒事,一切好说。”

便有太医迅速上前号脉,查毕,只道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谧良仪此时心有余悸,已是难以开口,更莫说为青鸾辩解。她被人先扶了下去,一时只有贤妃开口道:“湘嫔一向端庄稳重,不该如此冒失。”

“再稳重的人也有心急之时。”皇后冷眼睨着青鸾,一双凤眼凝满了刻骨的恨意,“何况事关皇嗣安危,怎容得她人不小心。贤妃心善,却也不要是非不分。”

皇后甚少这般厉色,一时间贤妃亦有些语塞。更何况青鸾如今地位早已大不如从前,言辞过多只会适得其反,关键还要看皇上是否顾念旧情。

而青鸾此时却不似初次在玉芙殿那般惊慌失措。她既知辩解无力,便索性缄口不言。只是那一双寒光毕现的眸子一一扫过众人,连皇后见了亦忍不住偏头避闪。

“朕还以为,你反省月余,能少一些浮气……”

“势必是臣弟眼花了,”众人静默之时,忽听清朗之声在殿中响起。青鸾心下蓦然一动,他终是开口了。“怎么方才还见红毯之上一颗滚圆的白玉珠子,如今竟好端端地不见了。”

裕灏脸色一沉,只抬头敏锐地打量着裕臣。

“若沒记错,便在昭贵嫔脚下吧。”

那女子神色有些僵硬,却是生生舒展开一朵微笑。她宝髻之上本雾霭云环,这一笑更是显得荣光似玉。“王爷莫开臣妾玩笑,这里哪会有什么玉石珠子。”

“朕不想罚你,却也不想再见到你。”天子也不待他人多说,开口便道,“回宫之后你便住在宫郊祈福殿中静心思过吧。”

第叁拾陆章 欲壑难填 2

青鸾缓缓抬头,然那男子眼中哪里有半丝怜悯之意。即使明知事有偏差,是她人做实了功夫欲要陷害自己,他却仍不愿细查。她无奈一笑,这几年情分终抵不过皇后一党的权势。“回宫便已是入秋时分,祈福殿偏冷,嫔妾怎能久住。”

“你为长姐端如夫人祈福之时,怎不觉这诸多琐事。”裕灏却再不去看她,“不过短短数月,竟连心境都变了么。”

她自知多说无益,苏鄂已上前搀扶,纵是有再多不甘,也该离席了。

二人信步石子路上,因夜宴之故行宫萧索,放眼望去池中原长势大好的白莲竟也呈现凋零之势。皓月如银,鸟鸣啾啾,如此阒寂毕竟少见。自从殿中出來之后,青鸾便不再说一句话,然而也确实无话可说。

然这般相对无言,毕竟辜负如斯美景,青鸾一手折下柳枝,指向池中几尾若隐若现的金红鲤鱼:“你看它们虽一无所知,却也快活。”

苏鄂却道:“这池中之物再快活,却也不知何时便成了刀俎下的鱼肉,有何可羡之处。”

“如今我早已成鱼肉,”青鸾淡然回身,眼中却是一片了然的清辉,“何不让自己更快活些。”

“小主如何是鱼肉。即使在那样的险境下,您也未让他们捞到一丝好处不是。”

苏鄂语气中的笃定勾起女子浅浅一笑,却只用赞许似的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方才王爷提及白玉珠子一事本意并非真正为小主开脱,只是告诉皇上此事有人从中作梗。皇上生性多疑,虽未能免去小主之罪,却一定戒备起昭贵嫔來。”

青鸾再度颔首:“灵贵人虽借此事加罪于我,然而毕竟伤及她长姐,她定然非始作俑者,如此一來定会对昭贵嫔怀恨于心,从而衍生间隙。苏鄂,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奴婢从不认为以小主心智会堕落至此。”苏鄂目光辽远,脸上却泛出点点笑意,“但小主这样做必定有您的道理,奴婢不会干预。”

做下人最大的聪明便是懂得进退,而在这一点上,苏鄂从未让她失望过。青鸾仰头望天,明月由圆至缺,几度轮回,这一生的悲欢离合却也不过如此。浅扬手中翠色柳枝,看着那抹绿渐渐沉入水底,唯余一圈圈涟漪无线扩散在幽静之中。

然而宫中的宴饮却并未因青鸾的离去而被蒙上半点灰色。后宫诸女本不乏巧舌能言之人,几轮敬酒下來,便已气氛如常。裕灏有些微微醉意,只倚着鎏金赤盘的龙椅,听着殿上丝竹之乐不绝于耳。虽是奢华器乐,敲打在心头上的音节却并不舒畅。他不禁叹道:“这宫中的乐师是越发不像样子了,当年朕同先帝南下,途中在江南泊了一夜,那时來船上抚琴的采莲女,那样的琴艺当真是让人过耳不忘。”

一旁宸妃神色微变,一扬手屏退了乐师,重换上一批舞女。

“皇上若不提,臣妾一时当真想不起來。”皇后轻轻落箸,已是七分笑意三分得意,“臣妾在宫中便时常听下人提及,说吕大人家中千金可谓名满帝都,若论琴技,当无人能出其右。”

“哦?”天子闻言,将信将疑地转向席间道,“爱卿当真?”

见天子发问,右席上一不惑之年的臣子匆匆起身行礼。单从那靛蓝底的锦鸡绣织官服上便能推断出此人定是颇受重用,如今他脸上更是挂了几分受宠若惊的意味,唯唯道:“小女虽是精通琴艺,却实在不敢受皇后娘娘如此盛赞。”

“受不受得起,可非本宫说了算,”皇后抿嘴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精明,“让皇上听一听,则自见分晓。”

说罢轻轻击掌,众人顿觉一阵幽香扑鼻而來,未见其人骨子便已酥了一半。少顷,但见一抱琴少女莲步上殿,玉色轻纱蒙面更有迷蒙之美。她缓坐调琴,未成语调先有情,琴音婉转而成,有如流水舒缓。时而清脆如玉珠落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所弹奏的正是一曲《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曲终弦收,众人却仍在音色中回味无穷。天子听罢,笑而颔首:“果然好琴艺,只是曲子选的悲了些。”

却不料那女子起身福礼,竟沒有一丝胆怯之意,她声音宛若黄鹂,依依辩驳道:“臣女以为,乐极悲來,亦乃人生常事。”

裕灏复饮一口酒,只觉得清冽的醇香流遍全身,半醉半迷中倚头道:“何解。”

“愁乐事可复而盛年难在。武帝求长生而慕神仙,才为此一段苦楚难谴耳。如今皇上盛年,国泰民安,未有武帝之难却盖武帝之功,此曲虽悲,却更加映得大魏天下之欢。”

如此口齿,天子已有欣赞之色,又命其取下面纱,方见女子真容。

不似她人盛服御前,她只择一件梨花白色绡绣海棠轻裙,臂膀笼着祖母绿的镶银臂环,金翠间更显肤白似雪。锦色丝绦束腰,月白的“菊香嬉蝶”抹胸,裙摆桃红底色穿了耦合暗纹丝线勾勒出双鱼的纹路,凤尾裙曳地,灿烂若女子笑靥。额发只用白玉花钿细细的斜挽至脑后,眉心一点金箔点就的樱花钿缀着小小的洁白珍珠。她温婉一笑,仿若春风拂面,虽不及宸妃那般绝代风华,却也算秀色可餐,衣饰亦不俗气。

“人好,琴好,亦有妙见。”天子一抬玉樽,“吕大人生了个好女儿。”

席上一众妃嫔早已笑不出來了,饶是宸妃也不禁紧握蓝底绣繁花餐布,暗自咬碎银牙。唯皇后面色和缓,笑容平静,似是有意无意地向台下女子轻轻点头。吕氏女子,出身之贵,今后必为她所重用。

裕灏抬眼看她:“你叫什么。”

第叁拾柒章 欲壑难填 3

“吕氏筱荷。”女子静静抬眼,褐色的瞳孔里映着宴上靡靡光辉,既看不出喜悦之色,却又不见分毫胆怯。能够将自己隐藏得这样巧妙的女子,从一开始就绝非善类。

平静已久的后宫又要生出波澜了。不,也许说从秦氏觉醒的那一日起,这一天便注定会到來。她让出了挣不來的宠爱,去换一个稳坐后位的筹码,这一点,正值盛宠的宸妃终不可比拟。

翌日,吕氏封为小媛,仅比有孕在身的谧良仪抵了一个位分。也许是她出身高贵,又为重臣之女,也许只是她身上那不寻常的气质吸引了天子。总之继青鸾后,她顺理成章地成为当下极炙手可热之人。

宸妃对吕小媛的敌意是显而易见的,她毫不隐瞒地显露自己对这个女子的不满。以至沒过几日,合宫都知道了宸妃摔盏一事,那亦算是风波的开始。

凤鸾春恩车一连三日停在储荷轩,已叫旁人羡红了眼。因小媛闺字带荷,皇帝还还特意叫人在轩中移植荷叶白莲,满庭皆是清香宜人。而这位新宠又与皇后关系尤近,甚至说是因皇后举荐才一跃至此也不为过。以至于不多时,她便与昭贵嫔等人熟识。吕氏虽初入宫,却举止大气,熟谙礼节,宫中无人敢小觑于她,甚至有流言飞传,过不了多久她便能晋位成正经主子,与宸妃抗衡。

事情是在半个月后,一日吕小媛來殿中向宸妃问安。

那些时日來,除了初次承宠后由皇后陪同向宸妃问好后,她与这位掌宫娘娘几乎是避而不见的。吕筱荷是聪明人,懂得不卑不亢,亦看得出宸妃对自己的敌意。因此皇后不在之时,她便减少出行。

然而事逢回宫前安排她今后所宿宫殿一事,她不得已要亲见宸妃,这才择了一日午后安静之时,率侍女珍儿前去玉芙殿。

她在后殿厅堂内足足坐够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卷帘掀起,午睡初醒的宸妃扶着头上红珊瑚的宝钗缓步走出。传报之人虽说娘娘小憩,然而她容妆精致,衣衫平整,哪里有半点刚睡过的样子。吕小媛眼睑微垂,已是起了身道:“嫔妾给娘娘请安。”

宸妃这才抬眼看她,一边由人扶着坐上了湘妃榻,品一口香草茶才挑了眉道:“都怪这起子奴才不会办事,也不告知本宫,倒让妹妹久等了。”

“娘娘为后宫事宜操劳,嫔妾等少顷原也是应该的。”

“听妹妹这样说本宫就安心了,起來吧。”宸妃抚着对襟上苏州明绣的玉蝶不语,余光却将女子细细打量一番。她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垂金如意的纹裙,袖口用香色线细绣了几朵含苞欲放的玉兰花。这料子几日前她曾在库房见过,是番邦同期进宫的上品。只这么一想,宸妃便立即觉得这身衣裳竟是如此扎眼。

小媛似是未曾察觉这一切,只使了眼色让珍儿从身旁锦盒中取出一碗乳白羹汤道:“嫔妾听闻娘娘喜甜食,这碗白酥云羹还是从前在府上与江南來的师父学的,不知合不合娘娘胃口。”

宸妃笑一句“妹妹有心了”,示意身边人上前去接。

看着那人也是极为稳妥的姑子,岂料手拖瓷碗的一瞬不知何故,竟滑了手。珍儿才刚刚收回一双手,便听得一声脆响,乳白的甜羹倾洒一地,她顿时有些慌神。然而毕竟宸妃身边的人位分高她许多,要错也是错在己身,珍儿忙伏地道:“娘娘恕罪,小主恕罪。”

“你家小主是新人,你也才刚进宫不久,做事毛躁也是难免。”宸妃抬眼,眸中一片云笼似的嘲弄之意,“新人就是得沉得住气才能成气候,这回便长个教训吧。”

“慢着。”未曾料到自家小主会忽然开口,珍儿明显一怔。却见那女子已换了厉色道:“娘娘宽宏大量,我可饶不了你这沒规矩的。现在便这般放肆,将來如何了得。”

宸妃并非听不出她话中有话,然而只当她一时气急,仍是云淡风轻地品茶道:“倒不知妹妹是如何管教下人的。”

“既手托不住东西,索性便弃了这废物,砍下一双手來。”

一言既出,珍儿早已面无血色,连宸妃亦是有些愕然。她在宫中手段也一向算是狠辣的,谁料面前看似孱弱的纤纤女子,竟也如此残忍毒辣。反倒是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小主饶命。奴婢是小主带來的,若奴婢失了这双手,谁來服侍小主啊!”

“你不在也自有旁人。我一向敬重宸妃娘娘,生怕言行有失,你倒这般肆无忌惮,我如何能留你。”

这明枪暗箭的便是冲着宸妃而去,那女子目光一冷,暗道之前竟是小觑了吕氏,若早知她心思如此,自己也不必费心布今日之局了。

“怎么也是妹妹身边人,太过计较倒显得本宫小气了。”

“既然娘娘开口,你便砍去左手吧。只一点,若敢偷奸耍滑我必饶不了你。”吕小媛言辞之厉,那女子只是嘤嘤啼哭着下去了。本想以此竖威的宸妃,却反被她主仆二人教训一顿。邢嫣此时极为不堪,只沒好气地对着身旁姑子道:“你也不是全然沒有责任,去浣衣局领罚吧。”

此事传出,一时间宫人都对吕小媛敬畏有加,连内务府那起子专拣新人欺负的奴才们亦像供着菩萨般小心伺候着。新贵不仅恩宠不逊于昔日湘嫔,就连手段已高于那禁足女子数倍,这于宸妃而言,是更加使她寝食难安的存在。

枕边风不是沒有吹过,何况对贴身侍女做出如此恶行本就令人发指。然而天子因宠信新人,只是不以为意的笑道:“这宫中有比你更行事果断之人岂非好事,嫣儿也可歇一歇了。”若再多言几句,那男子必定沉了脸色“宸妃一向大度,筱荷她初入宫廷,你也同她计较么。”

于是便草草了之。

亲们露个脸吧><

第叁拾捌章 欲壑难填 4

而在皇后回宫近一个月后,才听闻十三王迟迟回京,且这一回去竟是被皇上禁了再次出宫之令。除去吕小媛,这便是近來发生的又一大事。

承影已是许久未曾露面,而听雨阁再次迎來的宫中之人,却是皇帝身边内监董总管。他入夜前來,之前亦不曾有半点征兆。青鸾听人來报时刚要睡下,听闻來人是董毕,便披了件家常的香丝纱衣作客前厅。

董毕上前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口中却道:“小主吉祥,奴才特别依照皇上吩咐來问小主安。”

便知是自己人,遂使个眼色摒去帘外下人,开口道:“公公可是为了传达什么吩咐前來。”

“并非并非。”董毕笑着,面色却恭谦至极,“奴才此次前來,只是告诉小主近來宫中琐事的。”

“如此实在再好不过,”青鸾缓缓坐直了身子,客气道,“宫中之事自然无人比公公更清楚。更何况我向承影询问也有诸多不便。”

月色凝华如水洗的白练,透过绞纱红纹的窗纸似碎银细洒在地面之上。外面有微微作响的风声,一根红柱静悬轩下,摇曳的光仿佛把这一夜拉的颀长。

青鸾始终面色沉静,并不因董毕叙述的起伏而面生波澜。即使谈到跟在吕小媛身边少了一臂的珍儿,她也只是微微蹙眉,饮了一口清茶驱散干燥之感。良久,她才抬起头,目色如水般流转:“倒真是來了位了不起的人。”

“皇上这样纵容小媛小主也真是头一桩,难怪宸妃娘娘要心急。”

“若我如今不在禁足内,倒真想见见她是怎样的性子。”青鸾笑靥如月,因起身匆忙,只着了沙白的睡衣,经月光这样一照,竟有疏离高华之气,“不过比其她,我倒更在意方才公公所说的十三王之事。皇后娘娘不是已经回宫了么,十三王怎么还能惹恼了皇上被禁足宫内?”

董毕凝神思索一会,面有疑色道:“其实早在此之前,十三王便于圣上有过一次不快。那时皇上不欲与他过多计较,只派了贤妃娘娘去劝,本以为事情过去了,哪料得不久后他又借子孝之名面见圣上,这才惹得龙颜大怒。”

青鸾闻言微疑,低声重复道:“派贤妃娘娘去劝?”

“正是。娘娘她性子温和,怕是劝不住十三王年轻气盛吧。”

青鸾只随之微微颔首,虽不再多言,心中却并非十分信服。一想到那少年彬彬有礼的模样,便很难将他与气盛二字联想在一起。他重又见皇上,其中必定有何因缘,但稍加思索,便立刻被自己脑海中闪出的念头惊起一身冷汗。

青鸾尽量装作无事,唤來白羽送走董毕,却并不急于睡下,而是取了团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着夜晚凉风。

,,也许当真是贤妃向裕晟说了什么,他才会那般不管不顾地闯入御书房。

从一开始,那女子便知皇上心中是仇视他十三弟的,然而那时也不过是厌恶的幼苗。如今这幼苗经了些风雨,竟要结出果來。若真将郡主许配于他,恐怕秦氏一族沒落之时,他这个由太后一手抚养长大的亲王亦不会落得好下场。与其那时受到牵连,毋宁在郡主出嫁前便毁了这桩姻缘。贤妃作为郡主长姐,又一向以贤德为后宫所敬,十三王必不会对她所言之事有所防备,他人自也不会蓄意揣测……

只是,救自己于危难之时,那个笑容温和的女子也会有这般不为人知的城府么。岂非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青鸾凝视一地月光如水,却终究缄默了。这个后宫有太多她看不透的人,谁都会为了一己之力去争去斗,她自己也非清白一身,有何资格对她人失望。

忽然想起日前,方太医为她请脉之时似有心事,一问之下他方才透露道:“如今小主不理会宫中之事,臣才敢斗胆向您披露。”原是从前为贤妃请脉之人因故还乡,而方海山为她诊治时,却惊异于贤妃早已是不孕之身。

青鸾大惊,衣袖带翻了案上茶盅撒了一地茶汤,本时值盛夏,却不知为何只有一股寒意沁得她脊背发凉,她强捺心中震惊道:“贤妃虽小产一次,怎么就落得……”

“依臣之间,这和贤妃娘娘小产并无关系。”

青鸾自然相信,外人都道贤妃年纪尚轻便伤了身子,然而她却清楚地知道那女子从未怀过龙裔。也正是因此,才让人觉得格外胆寒。此次闻听方海山一言,青鸾更笃定是有人动了手脚。连贤妃那般温和之人都躲不过女子间的嫉妒冷箭……不,也许她身在妃位,本就是避不掉的。

“贤妃娘娘似乎从宫外找了一些助孕之药,而问題就出在那些來路不明的药上。只是臣并不知药方如何,不敢妄下定论。”

“既要寻药,自然也是可信之人经手。”青鸾再度抬首,眼中已多了一层阴冷之色,“只怕是身边人作梗呵。”

再深究便是宫中秘闻,方海山如何不懂这其中要害,忙含腰道:“依小主高见,臣究竟要不要如实告知?”

那时,青鸾只应他先莫着急。然而今时今日想來,即便谦和如贤妃,也还是隐匿着不为人知的锋角。她意外得來的这个消息,今后未尝不会成为她的筹码。

遂唤了苏鄂來,吩咐道:“如今听雨阁的人手已撤去一大半,防守又松,你想办法传话给方海山,就说那件事让他自个儿好好揣着。他懂得惜命,必不会太过糊涂。”

日子便在蝉鸣与花靡中如流沙般匆匆的漏过了。八月末,临近回宫之日。依稀是看着宫人们又忙碌起來,整装行李,奔走接应。然而來时是气派的,走时却是潇潇的了。

皇后回宫后,每隔十日便派人以书信转告皇上太后近來的病情。虽有逐渐好转之势,却隐隐落下了痛风的病疾,不知哪日晨起头便会隐隐作痛。然而碍于皇后在,秦氏终是沒有再滥杀太医。

第叁拾玖章 宫阙秘闻 1

送來的信笺往往是看都不看便被弃在一旁,于眼前挥毫书写江山的天子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待他的批阅。而另一面,后宫看似平静,实则却是吕小媛占尽风头。而伴随这个女子的好运似乎远不止于此,就在回宫前碌碌之时,竟查出她已怀有身孕。

核对过彤史后,裕灏几乎喜不自禁。长久压抑的氛围中,终于见着这样一桩惊天喜事,仿佛是上天赐下的恩泽,他抱着那女子纤细的腰肢连连道好。众人自是红了眼,她们入宫几年也不见得有动静,这女子承宠才不过两月便怀有龙裔,是旁人羡慕不來的好命。

翌日吕氏便晋了荣华,赐号祥,取得便是天降好运之意。如此一來,莫说分了宸妃的恩宠,就连谧良仪也被冷落在了舒云阁。攀高踩低的宫人们成日聚在祥容华门前,她一时竟成众星捧月之势,令人咋舌。

回宫那日,天气出奇的清爽。许是久未踏出过禁足之处,青鸾竟觉得外面的世界瑰丽许多。來时翠顶彩云轿已被换成了再平凡不过的布织平辇,因了皇帝下旨一回宫便要她即刻迁入祈福殿,青鸾身边也并无她人服侍。

只是临上得轿,才远远见裕灏一面。

数月不见,他愈发的消瘦了。想是国事逼得紧,他又要分神应对许多有的无的。宸妃悍妒,她人又在天子面前说不上话,裕灏亦是无人可助。

天子身边华服溢彩之人必是宸妃无疑,而另一侧着绯色阮罗琵琶衣,配雪白诸色长裙,亭亭而立的女子想必便是新宠祥容华了。因隔得远,青鸾并不见她细致长相,只隐约觉得亦是个眉眼俏丽的。这样思忖着,冷不防那女子竟转头看向这边,彼时日光正灼眼,映得她周身华气无比。

青鸾位分低于她,如此目光对视,自然要微微颔首致意。岂料那女子却只作不见般平移视线,最终甜甜地倚在了天子肩上。那是她二人第一次视线交锋,然而青鸾亦不恼怒。青鸾含了恰到好处的笑,低头进入轿中。

她着实不知,这样张扬的女子,能保得龙胎多久。

因路途遥远,又不似來时可随意与人畅谈,这一路走來着实乏味得很。青鸾几乎都在沉睡着,只偶尔听得远处踏花而來的马蹄声响,便是半睡半醒也能猜到定是哪个地方的奏折又呈了上來。她几乎是无声地低叹一口气。

途中车辇停下來过一次,问过才知是祥容华不适马车颠簸,以怀胎为由要求暂歇下來。皇帝自然是依了,然而又怕像來时那般突有刺客來袭,便将侍卫布得四处皆是。整个车马队伍笼着一股格外紧张的气氛,丝毫不见轻松之意。

妃嫔按律是不得随意露面的,然容华因透气的由头,便笼了沙曼由人仔细搀扶着下了辇车。天子自然作陪,二人看似闲散地随意走走,却是从车头一直步行到队尾。青鸾听得轿外有声,才知那容华是有意停在了轿前。正思忖着,便听一声娇嗔道:“嫔妾一听怀了龙种,心中便是百般不安,皇上可别怪嫔妾多事。”

裕灏柔声安慰道:“怎会。如今你有了孩子,朕亦是不胜欣喜。”

有多久,多久不曾听过他的声音了。青鸾微微垂眸,即使对他并非男女之间那种动情,然终是共患过难。此时骤然听得他凉薄的嗓音,心底竟是如同覆了一层冰霜。

“你若是嫌那轿子颠簸,便來朕的辇车内。”

那女子仿佛特意等的便是这样一句话,只柔声依了,复又嗔道:“这灰面轿辇可是下人乘的么,怎么这样朴素。”

不必说,她手中所指的必是自己所乘轿辇。只是为了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还要特意演上这样一出戏,倒也难为她费了这些许心思。青鸾知道,自己从前的恩宠传到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子耳中,她到底是意难平。

只是青鸾虽为罪嫔,却也不能一味地任人欺凌。她伸手刚要拨开那墨色纱帘,忽听一阵细碎的莲步声,想是苏鄂已从轿子另一侧绕行过來。

“奴婢见过皇上,皇上万岁。”苏鄂俯身行了大礼,抬头却作疑惑道,“这位小主是……”

“这是刚进宫不久的祥容华,”天子微微顿首,目光却不由地睨看帘后那模糊的轮廓。“你家小主久在禁足,也难怪你不知道。”

祥容华如今圣眷正浓,哪里受得住苏鄂一个下人的轻视,杏眼一横已是不善道:“怎么才月余,嫔妾胎动得便这样厉害呢。”

苏鄂手疾,已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小主既是有了身子的人,外面日头毒,还请快快回去吧。”说罢,已是容不得她再出言相讥,扬声道:“恭送容华小主。”

青鸾在轿中听得几欲笑出声來,恍见那身影伴着天子走远,知她必定是气急败坏了的。自己如今不涉六宫之事,倒也不怕她寻出什么由头來报复。只是未曾想到苏鄂也有这样的胆识与气魄,不禁又对她侧目几多。

抵京之时已近黄昏,抬头仰望那红瓦宫墙,偶有苍鸟贴着琉璃壁低低地飞旋而过,夕阳将人影拉得冗长,投在白槐那苍劲的树干之上。一路只闻车轮吱呀之声,轿辇停在朱雀门的羊肠小路上,有小厮附窗道:“还请湘嫔小主自行到祈福殿安置。”

青鸾缓步下了轿,吩咐白羽跑去流月阁收拾秋冬衣物。再无人送,她便只和苏鄂信步跨于长信桥上。秋月池自还是那般风光旖旎,即便莲花凋了一大半,也总是有种相看两不厌的相宜之美。苏鄂见女子一直不语,以为她还为方才的事恼怒,便劝道:“回來也好,这里沒有重兵把守,小主倒也自在些。”

青鸾折花在手,只静默地眺望着湖面,日头西斜,金红之意覆于碧水之上,有如梦织的瑰丽,叫人难以移步。

已经是一半左右了~后半部分宫斗会更多敬请关注~!

第肆拾章 宫阙秘闻 2

忽见对面缓行几人,为首之人年过半百,着一色冷紫石青锻的长服,束着简单的如意高寰髻,用翠竹双屏花钿笼的平滑而规整,虽不华贵,却也可窥见身份之重。随行侍女不时掏出手帕为她拭去额角汗珠。待一行人渐近,方见那妇人容色端庄,虽有岁月之痕,却仍可见当年姣好之姿。

苏鄂已先一步上前,福礼道:“奴婢流月阁掌事苏鄂,见过肖太妃。”

青鸾亦是恭敬道:“流月阁北宫氏给太妃娘娘请安。”

“皇上赐了家姓的原來就是你。”太妃上前扶起青鸾,容颜上浮现一抹和蔼的笑意,“怨不得皇上喜欢,真是标致的美人,哀家看了也喜欢得紧。”

“太妃谬赞了。”青鸾报以羞赧一笑,心中却已知晓肖太妃并非奔走于宫廷之人。否则连浣衣局的侍奉下人都知自己失宠,难免摆了脸色看,太妃却还这样和颜悦色,话语中提及的也都是从前青鸾受宠时的事,可见她对自己早已失宠一事浑然不知。

然而终是含了一丝疑虑,开口道:“嫔妾倒是不常见太妃外出走动,不然怎么也是要前去拜访的。”

“这也怨不得你,哀家自先帝去后便一直守在安泽殿,避人不见。若非今日太后娘娘凤体欠安,哀家也不会随意踏入宫闱的。”正说着,太妃忽然轻咳两声,立时便有侍奉姑姑上前,为她捋顺后脊道:“太妃该去服药了。”

“人一老果然不中用了许多,倒真羡慕姐姐还似从前一般精气十足。”复又轻握青鸾双手,感慨似的笑道,“一见到你便想起哀家服侍先帝那会了,真是感怀。”

太妃虽然年事已高,然提到过去种种,眸中仍有憧憬之色。想必她亦是爱极先帝,才会这般念念不忘。然而听说早年得宠的夫人,都接连败在了当今太后手中,唯有失势妃嫔,小心自保,才寻了一条生路。

忆及肖太妃方才和善之辞,青鸾不免心生疑云,目送走她几人才低声问苏鄂道:“这般柔和如她,为何不受先帝宠爱。”

但见苏鄂目光一跳,只确认四下无人方驻足桥上,她便知其中定有因缘。有风贴着湖面低低荡來,带起莲香阵阵。苏鄂鬓发被吹得有些凌乱了,挡住一双精明的眼,在她微微垂头的一瞬间,青鸾听得一声低语:“肖太妃她,是受不祥之事所累。”

几乎是惊起了一身萧索的凉意,裙裾被无故而來的巨大的晚风扬起,那纯白的一角拂过脸庞,遮住青鸾不真实的容颜。明明暑气未褪,却仿若时至深秋。夕落的光一点一点消逝在天际,半透明般的奇异夜色突如其來。

“奴婢也只是听说,当年太妃在宫中时,曾有一姐妹柔嫔,那柔嫔盛宠,并不在今日宸妃之下,不久之后柔嫔就怀了皇上孩子。”苏鄂定了定神,再度开口道,“那时柔嫔先当今太后两个月怀得龙胎,且胎象一直安稳。岂料生产当日,太后,也就是彼时的颐妃竟也因故小产。那一天宫中乱作一团,因着太后位分高于太妃,便由太医院院士亲自为其接生。而两边似乎都进行的不大顺利,直到两个时辰后,有宫人匆匆來报,,太后产下麟儿,而柔嫔却诞下死胎。因怕沾染上晦气,便当时焚了死婴,又立了灵位在宫内,这才作罢。”

青鸾沉默地听着,水葱般的指甲却已嵌入掌心,脖颈亦是冷汗涔涔。

“那当时颐妃作何举动?”

“据传那时颐妃亦与柔嫔交好,不顾产后身体亏虚便长跪在殿外求情,还口口声声道正是由于自己孩子的诞生才夺走了太妃的孩子。先帝最终虽未降罪,却对柔嫔大不如从前了。”苏鄂长叹一口气,世态炎凉,即使现在提起仍是一抹寒意悬在心间。“然而自那之后,每逢柔嫔前去照拂太后,那皇儿便会无故患病。柔嫔心中有愧,去的又勤,不久便有人上书说柔嫔克子,是不祥之人。先帝虽不能因此流言便将她赐死,却将其打入冷宫。而与她形同姐妹的肖太妃也因此受累,先帝一见她便会想起昔日柔嫔,她也就这样被冷落下來了。”

苏鄂一口气说完,才惊觉青鸾唇边竟啜了一丝冷冷笑意,那般阴蛰的冷冽神态就连跟在青鸾身边许久的她都不禁胆寒。然而只是一瞬之间,那女子已风轻云淡地抬起头來。她头上靛蓝的碎玉珠花,在淡淡月光下泛出清亮的莹光。

“不顾一己之身为柔嫔求情,当今太后秦氏可是这般纯良之人。”一丝讥讽之色划过脸庞,那双碧水清眸里凝着斑驳的光,“我记得,对待裕臣母妃,她亦是舍身请命,最终撼动母子二人才让储给当今圣上的吧。”

苏鄂只低着头若有所思,片刻方道:“铤而走险,虽险尤胜。何况只是些陈年旧事了,谁还会提及。”

青鸾抿嘴不语,心中却有如一条暗河在汩汩流淌。二人复又前行,沒走几步便见白羽风风火火地赶了上來。她从不知后宫险恶,便永远是开心自在的样子,青鸾敛声看向苏鄂,见那女子亦是笑着向自己点了点头,复将这番心事掩在了心底。

夜色正浓,已是许久不见这般皎洁的月光了。

福寿宫内檀香氤氲,纱蔓微动,掩着红烛炽热的光。依旧是那般古朴而端庄的内室,一方八仙屏风扇,两鼎瑞兽香炉,守着那楠木垂成的卧榻如一首宁谧的诗。太后卧坐床边,只着了件暗红滚金云萝衣,一手握着银匙敲在碗边,药汁方入口一半便蹙眉停了下來。

一连数日,皇后都前來侍候她服药,容色都隐隐见了疲倦之意,却仍强打着精神,她转身接过一小盒蜜饯放入太后口中道:“良药苦口,姑母便忍了这一时吧。”

“连服了这许多,却依旧不见好,倒连累你见天地往这跑。”太后微微抬首,目光却远不及口气那般和缓,“如今皇上也回來了,明儿个众妃还要拜见你,你今日便早些回去吧。”

第肆拾壹章 宫阙秘闻 3

皇后却只微笑着推了推瓷碗,“不在这一时,姑母快些喝了吧。”

这些日來,她二人虽不似从前那般说话,却也全然不似生了间隙的样子。秦素月总是提心吊胆地忧心着太后会问及近來之事,所幸面前这个苦病之人并不多提。

银边见了蓝花的碗底,秦氏方才接过手帕拭了拭唇边:“哀家听说,新册的容华也怀了龙胎。”

“说的正是呢,如今也算双喜临门了。”皇后娴静地笑着,一手兀自包着颗颗滚圆金黄的栗子,仿佛是真心因这桩事欢喜着的,“明日臣妾带她一同來见母后,那孩子机敏,太后定会喜欢。”

秦氏却只淡漠地瞥她一眼,回道:“不必了,你心中有数就够了。”

即使太后说的风轻云淡,皇后心中仍不免一惊。的确,在这个后宫中她确实握有决定是否令妃嫔生育的大权。然而若在从前,遇到这样的事她必定是要同太后商榷一番的。何况,她虽着力栽培吕氏,却也原本不想那女子这么快便怀有龙裔。说起來,只能是她命数太好。

“你如今肯放下对皇上的执念自然是好的,只是不要养虎为患。才去了一个北宫氏,又何况……保准哪天死灰不会复燃。”

皇后心思一沉,只垂眸道:“儿臣谨记。”

一时间相对无言,空中的香气似也淡去不少,太后紧闭双眸,仿佛是头风又间接发作起來,脸色愈发难看。身边掌事见此情景,忙上前为她轻揉穴位,秦素月亦趁机退下了。

屋中一下冷清不少,青色的月光透过抽纱窗纸,仿若上好白瓷镀上的淡釉,映在太后微闭的眼帘之上。虽一病数月,她的心却还如明镜一般。如今的皇后不能再为己用了,饶是从前温顺如她,终于也还是磨锋利了爪牙。她不知这个女子是何时开始熄灭了那份执著于天子的感情的,但深宫之中的女子一旦绝了这份情,必将是狠毒于现在千百倍的。

一众妃嫔浩浩荡荡回宫后,除去繁琐礼节,首当其冲的便是安顿两位有了身子的小主宿处。谧良仪倒是依旧宿于熙宁宫,反倒是祥容华,对内务府所选之处甚为不满,央求着皇上为她另辟了玉昭宫。那里离天子御书房极近,每日只消杯盏茶的功夫便可走到。若翻看彤史,这月余宸妃侍寝十三次,祥容华亦有十次,加之皇后一味安抚,她竟有渐逼宸妃之势。

赏下的珍奇玩物每日流水似的送进玉昭宫,吕氏一族亦得到擢升,显赫一时。这日闻听御花园中已有芙蓉冷初绽,祥容华便携了几名伶俐的下人前去观赏,谁料竟在园内巧遇谧良仪。

她自晋升后,受尽了她人吹捧,人人待她都是极为恭敬的,只是她一直寻不到机会会一会这位先自己有了身孕的小主。又辗转得知是个性子和婉的,便故意立于柏青之下不做声响。

而相比之下,只带了贴身侍女绫罗的谧良仪便显得单薄许多。她本不欲多事,然毕竟见了对面一行人,于是缓缓上前,施了一礼道:“容华吉祥。”

祥容华这才佯装诧异地回过身,伸手虚扶了一把女子道:“妹妹一心都在这枝头常青上了,竟不知姐姐也在这里。”说着掩面一笑,她见谧良仪一身素净的装扮,又是个规矩守礼的,不禁暗觉无趣。“其实论上资历,原该妹妹去拜访姐姐的。姐姐先筱荷四月怀胎,筱荷必是少不了聆听一番指教。”

“容华小主客气了,嫔妾位分低,怎敢担指教二字。”

祥容华敛了笑,一手缠绕上青绿色的枝条,缓缓开口:“妹妹初入宫廷,无依无援,虽得皇后娘娘照拂却不比与姐姐同为人母來的投缘。妹妹我有意交好良仪,可是打探了不少事情呢。”她见谧良仪眼中略带惊慌,只懦懦地站着,便愈发得意道:“听闻姐姐与如今住在祈福殿的那位失了宠的小主交好呢。”

容华之霸道,罗语馨亦时有耳闻,只是听她这样骤然提及青鸾,仍不免有些惊诧,只如实道:“湘嫔昔日对嫔妾照拂颇多,自是走得近一些。”

“那亦是昔日之事了。这人心本和草木一般随风而动,风吹向哪里,草木自然指向哪里。姐姐冰雪聪明,也该知道宫里的风如今吹向谁吧。”那女子妩媚轻笑,伸手抚了抚垂下的鬓发,初染成的凤仙花寇红指甲经光一照,格外明艳。

谧良仪不愿多事,只含糊应道是。如今青鸾失宠,宸妃被分宠,皇后自然要极力笼络势力。她依礼送走了这位容华小主,心才算笃定下來。见绫罗亦是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遂轻声道:“你且去告诉承影,让他奉劝湘嫔小主万事小心。”

见绫罗眼中一惊,尚不及开口,她已含了几分叹息:“我所能做的,便只此了。”

然而于此时的青鸾來说,当下最棘手的事尚非后宫女子的妒忌之心。自那次途遇肖太妃后,她竟像是无意中打开了一条从未涉足过的幽深曲径,在黑暗中挣扎着前进,待到发觉时却发现已走得太远。回想起來一桩桩诡异不堪的经历,席卷着宫廷平静下的血腥气息迎面扑來,措不防地将扑朔迷离的真相暴露在眼前。

恰如她偶然发现瑾皇妃出宫的行踪。

那日是因为了落了雨,正值她与苏鄂静坐镜无池畔赏莲。自居祈福殿以來,青鸾终日闲暇寂寥,又因秋日迫近,便想在夏末之际再來看一看那曾无比旖旎风华的镜无池。偏偏这一日,一场落雨來的甚急,顷刻间已是铺天盖地的雨雾。天似骤然间塌陷了半边,穿透层层流云的光束亦被逼至天边消亡。

既然回不去了,便匆忙寻了一角荒亭。苏鄂一直试图以自己身躯护住青鸾,然而不过杯盏茶的功夫,二人还是湿透了衣襟。

时雨來得疾,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便有渐弱之势。便就是在那茫茫雨雾之中,她忽见一身披雨蓑之人,远远立于垂柳之下,那方向正是距此处不远的别苑。起先青鸾看得并不真切,苏鄂见她忽然起身,亦是吃了一惊。

第肆拾贰章 宫阙秘闻 4

那身影极为隐蔽,依稀是望着阴霾的苍穹兀自出了会神,才刻意压低黑蓬纱的帽檐,匆匆西行。虽不见那人真容,但凭其清瘦之姿,已是瑾皇妃无疑。然而雨势仍大,殊不知她有何要事需冒雨前行。更何况那身极不寻常的装束,原本就足以令人生疑。

青鸾似是忽而醒悟,这六年來,她虽再未踏出过长信桥,然而提点自己之时却是了然一切的样子。也许这个有着冷冽眸光的女子从未真正退居过别苑,她熟谙宫内宫外的一切纷争,否则恩宠不再,她要如何平静度日。

却不知瑾皇妃去向哪里。青鸾只是骤然忆及数月前在别苑层层书卷下压着的令牌,心口一阵发悸,终是命了小福子暗中观察那女子行踪。而一连十几日后,方才得知那日皇妃冒雨出行并非偶然,每隔上几日她便会以此行装出行,路线往往不尽相同,而目的却都只有一个,,出宫。

宫外能有什么引起这样一个女子的执着,是青鸾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也许这本是她不该知晓的秘密,然而从一开始,她便对这样一个可以断然舍弃爱恋的女子有着一种近乎难以言明的执念。即像是想要拼命发觉隐于故事背后的真相。诚然,瑾皇妃是在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中失了孩子,然而到底天子也不曾背弃过她,比起要肩负一个天下的男子來说,她已得到了很多。

再见到承影已是秋意降至,早晚都蓦然变凉了一些,降一场秋露便觉得挥扇祛暑之时已远远过去。殿后的西偏房里燃了新制的百凝香,袅袅烟气透过薄窗,仿佛是自虚幻之中窥见宫室万千。苏鄂等人候在前堂,承影佩剑而來时她特意敞开了殿门,那男子亦是站在一丈开外与青鸾回话。

她一封书信交予男子手上便道:“此物请你代呈给皇上,除此之外另有一事也要托之于你。”

承影将其收入囊中,只又抬头应道:“小主请说。”

“我要你,去查清瑾皇妃。”她忽然开口,见面前之人眼中竟闪过一丝讶然之色,于是微微举眸,“我只是想知道,昔年她不过是一介女流,是如何扶持天子手掌天下的。”

瑾皇妃并非池中之物,且多少年來从未有人敢再次提及当年之事。然而裕灏越是袒护于她,青鸾便也觉得一切远非那么简单。更何况自己既已涉足朝堂势力争夺之中,便沒打算洁身而退。

“如果小主仅仅想知道这些,属下便可告知。”

青鸾目染讶异,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目光瞥向他腰间收入紫木冷玉鞘中的绝世好剑,她微微颔首示意承影说下去。

“小主可知,属下为何名唤承影。龙裔黑子便是皇室的影者,世代为皇家效命,而乘此大任者,才赐名为承影。皇上方为殿下之时便已开始着手组建影者,然之后真正领导其承担大任的除了属下之外另有其人。”承影微微抬头,见青鸾脸色漩然一变,便知她已心中有数。“便是早年的瑾皇妃。”

青鸾只觉心头一震,如同滚雷响在脑海之中,她竟不由地僵直了身躯。那样看似纤弱的女子,究竟有着如此不为人知的巨大潜能,然而她复又意识到什么似的,转念道:“这么说來,你与她……”

“皇妃掌内,属下掌外。共同谋事之时虽不多,却是并肩共战五年之友。我们各持一方令牌,皇妃令上曰杀,属下令上曰伐,二者合一方成完璧。”

如此一來那日之事便不甚明了,甚至于她超越众妃的重要,与熟谙前朝事宜等种种,皆寻到了理由可解。只可惜瑾皇妃终为女流之辈,逃不过一个情字捉弄,纵使有着男儿之志亦无可奈何。

而青鸾所不能想象的是,在那些兵荒马乱的流年,她要与眼前这个同样眉眼冷漠的少年有着怎样惊人的默契,方能百战不殆。若非承影提及,也许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这二人之间有着如此厚重如山的回忆。而瑾皇妃退居,从此再不会有人同承影并肩担负前朝大事。只是不知他这样一人默默承担,会不会也同样有心酸和苦楚。

思忖少顷,青鸾抬眼重新打量面前年轻的影者之首。“皇妃避居这六年,你可有再见过她。”

“既无皇上吩咐,属下自不会自行与她人相见。影者要忠于的,永远只有主上一人。”

心头蓦然一沉,,他是游走于刀剑火海之中的,瑾皇妃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己至今一无所成,怕也只是因了太过儿女情长。

青鸾一时只觉心乱如麻,起身在四角合金的香炉中插上两支木檀,隧道:“如今你既替我办事,只消尽心便是忠于皇上了。”

承影垂眼道:“属下明白。”

“信定要亲手送到。另外奉劝皇上,不要在此时处置十三王,这恐对当前不利。”

一口气交代了许多,青鸾只觉得闷闷的沒有力气。许是时节之乏,竟觉无比困倦。承影退下后,她便倚着小轩合衣小憩。偶有凉风簌簌,卷着那后园之中桂花的清香,如一缕幽芳乍然潜入梦中,心境倏地缓和下來,头脑亦清醒不少。

忽觉有人轻声走进,带了一股女子用香的淡雅气息,原是苏鄂见她这样小憩欲掩上窗子。青鸾静静睁开眼,淡然道:“不必关了,我也睡不实。”

“奴婢吵着小主了,只是见起了风,怕小主受凉。”

被扶起了身,正望见窗外天明,秋意盎然。绿叶新染了杏黄,仿佛一夜之间便被熏成了红黄的潋滟之美。墙隅几株团菊正开得如火如荼,风吹碎柳枝,风景如斯醉人。又是一年金秋,时光竟过得这样快。

她想起两年前的此时,自己仍不过是凌仙宫无名侍女,从未想过今后诸多。然而命途难难揣,时至今日,她也竟渐渐学会了揣度人心,甚至是介入一朝要是。每每想起这些变迁,青鸾便直欲无声苦笑。

苏鄂不觉她这一番思量,只呈了一物道:“这是方才去领月例之时,董公公托奴婢交给小主的。”

青鸾心中生奇,接來一看却是一枚淡青绫罗绸的矜缨,流苏之上垂下的两颗明珠莹光流转。于是小心取出一页折叠方整的纸笺,却是两行浓墨正楷:莲花败,秋夜雨,不道别离情殇。一碧叶,一清曲,箜篌盼天明。

自是裕灏字迹无疑,一时心中诸多感慨,却是暖暖的。他待自己,到底是真意。裕灏一人守在宫中,身边又无人可分担其忧,每每想到此节青鸾便要长叹一口气。

他虽非白雪茫茫中陪自己生火取暖之人,亦非仲夏时节可与其泛舟莲中共吟一阕凉辞之人,甚至连一心都不得付之一人。然而他到底肯对自己真心相待。若非子臣,若早一刻遇上这个少年天子,也许一切都会不同的吧。

青鸾也曾试图全心全意爱上这个眉眼间有幽寂的君王。然而,终是不能。她或可将对子臣的执着永远隐于微笑之下,却此生,都无法再迷恋他人。因此,助裕灏早成大业方能让心中好受一些。

第肆拾叁章 命中注定 1

眼看年关将近,宫里却出了大事。

秦氏一脉分散在各地的亲王本就对大魏朝虎视眈眈,这已是众所周知之事。自六年前康王一战败于骠勇大将军之下,一时震慑一方,惊涛骇浪虽转为激流暗涌,然毕竟康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如今势力最大的当属先帝之兄庄贤王,他麾下多皇亲之贵,且所诞下的二子一女皆与世家联姻,可谓显赫四方。这几年,庄贤王暗中与番邦外族勾结,几次意图进攻朝廷之徒皆有他属意。只是因为一來动他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二來太后又每每庇护于他,天子这才沒有大动干戈。

然而今年刚刚入春之时,便能明显察觉到地方势力蠢蠢欲动。几次交手规模虽不大,却也意味着原有的平静就此被打破。皇帝频繁议事,便是有感有人暗中煽动,大战一触即发,须得早作准备。

诸般困境远不止于此,太后此一病,缠绵病榻数月,诸亲王竟联名请旨上京。这一举动便是公然将对峙移进帝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然而皇帝已非从前少年,自不会事事再去请示太后,他一面封了后宫口风,一面暗中打压各亲王势力。如此一來,双方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时竟成剑拔弩张之势。

这日在御书房议事,众人皆是为战与不战而大费口舌。只道如今庄贤王亲自涉足入京一事,想他亦是奈不住性子了。若不准奏,难免他会藉此强势闯入宫來。正辩得口燥,忽听中官一声长报“太后娘娘凤驾到”。在此之人皆为天子心腹,骤然闻听此报无不面色惊惧。

裕灏亦敛袍起身。自他亲政以來,太后这般公然干预政事已是极少了。即便是朝中诸事一呈报上來,后脚便有人踏进了福寿宫,然那毕竟是避人之事。裕灏暗惊之时,殿门已大开,忽而逆袭射进的光如流水四溢。举目之处,凤家威仪天成。

为首的秦氏着家常石绿的流朱滚云袍,绣着极浅的绫罗紫葳叠花,颜色沉稳而不失华贵。她走动之时,压裙的碧凌流苏锦带直垂在妃色重绫长裙两侧,仿若暗香浮动一般,愈发衬得她凌人的气焰。

精细妆容过的面容若非细细留意,倒真让人以为太后一夜之间便恢复了精气。只是秦氏面色苍白终是暴露了她依靠药物支撑了这些日子的清苦之气。裕灏上前相迎,只作大惊道:“母后身子可痊愈了,怎么不再多躺些时候。”

“你自然是盼着哀家再躺上些时日的。”秦氏并不睬他,只径直走向龙案。墨绿色的广袖垂在书案之上,她伸手拨开一摞奏章,却是侧目无声地扫视众臣,“你们倒是辅佐的好,眼看人家都攻到自家后院了,还浑都不知。”

她声音不高,然眼神之凌厉如若寒剑架于颈上。无人敢多言,已是一齐伏倒在地请求太后息怒。秦氏复又淡淡地瞥一眼天子,几乎是毫无感情道:“皇帝可有什么要和哀家说的。”

“母后明鉴,庄贤王之流断不可放入京城。”

“你糊涂!他领兵入京亦不过是想借机炫耀自己地位之要,你且任他去。”太后落座,只长叹一口气,“插手政事,断然是他逾矩了。但你身边若沒有这些个庸臣,何至要让旁人替你收拾朝堂残局。”

这公然的训斥几乎让天子颜面扫地,饶是朝臣都不由自出地倒吸一口冷气。然而裕灏怎会不知,庄贤王表面是叛党逆贼,但这之后亦有太后暗暗支持。她便是想向自己施加朝政上的压力,一面纵容庄贤王犯上作乱,一面又派出骠勇大将军镇压。一正一反皆握在她手中,她若得势,朝政重心顷刻间便会移向秦氏一族。

便在这时,众臣忽听得头顶如洪钟般的嗓音沉沉响起:“庄贤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岂是朝臣之罪?朕若一意姑息养奸,他迟早也是顾不得母后情面的。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如今的天下早非母后掌中之物了。”

秦氏凝注怒意,举目看向案前的男子,,他虽面若冠玉却并不温驯。不知何时,这少年眉间的一抹清愁竟蕴成了真龙霸气,令人不敢直视。秦氏骤然一惊,是瑾皇妃之故么。

,,不。

瑾皇妃在时他还不过是个只知依赖他人的新皇。

太后沉住心头诧异,只冷冷道:“二者兵力悬殊,皇帝若孤意迎战,胜算又是多少。”

“朕,请求母后交出先帝留下的兵符。”

“无理取闹!”她终于一扫广袖,“先帝托付之物,哀家岂能让你用來肆意涂害苍生!”

皇帝似乎早有预料她会这般回应,却也不恼,只平静道:“母后执意这般,朕也无计可施。只是这里的众臣子皆是股肱之臣,儿臣不希望有任何不好的消息传出來。至于母后,安心养病才是上策。”

说罢已拂衣重坐龙椅之上,再不去看太后。众臣会意,齐声道“恭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至此,这场皇权相争终于走向了巅峰。然而裕灏刚硬的态度,也使众臣明白他已非昔日那个唯命是从的小皇帝了。他的可靠会使得更多权臣相依,宫中一时皆知天子龙威不可犯。而太后在与秦氏一党私下密谋多日之后,终因病情恶化而再次卧床。

病來的这样疾,这样猛。那个曾垂手坐于龙椅边的女子似是一夜间便颓老了十岁。铜镜中干枯的容颜,额发间掩不住的白发让她暴躁无比。众人都道太后过劳,如今战事连连,她已然心神憔悴。

而唯有这个曾手掌大权的秦家之女在一个狂风骤雨的夜里忽然醒來,清醒无比的对服侍她多年的贺令人道:“有人要杀哀家!皇帝,皇帝他等不及了!”

彼时夜色已深,雨夜淹沒了白日的光泽,风凉的如刺骨寒冰。花事正盛的团菊不堪夜雨重负,花瓣落地无声,却有枝头沙沙作响。屋内染的金合红烛早已光亮尽失,烟气与蜡油的气味混合在清冷潮湿的空气中,偶有一丝炸开的光划破天际,映在太后惨白的脸上诡异无比。

第肆拾肆章 命中注定 2

贺令人忙捧了销金青凤的烛台來,宽慰道:“太后娘娘又被梦魇着了?自先帝去后您便常常如此。”

“先帝,先帝……”她披散着长发,口中喃喃重复着,空洞的目光恍然变得苍凉无比,“正因哀家对不起先帝,所以如今,他的儿子要來杀哀家了。”

“太后,那是您的儿子。”贺令人面无表情地纠正道,“皇上他怎会如此做呢。更何况奉给您的药,每每都是皇后亲自督促太医检查之后才端给您的。”

“皇后怎还是从前那个皇后。”秦氏一句话未说完,已是连咳不止。令人见此忙奉了盏蜂蜜乳茶上來,一边顺着她的后脊说了几句宽心话。然而她心中亦是明白,太后身体每况愈下,恶疾又來的这样突然,她难免要怀疑是她人动了手脚。贺令人思绪尚未回转,已听得身边人再次剧咳,这次太后一口喷在了白玉金盏里的竟是汪汪一口血。

贺令人惊得眉眼骤变,一把扶住秦氏道:“太后娘娘!”

太后亦满眼惊愕,只握紧了被角,身体抖动得厉害。然而她却并沒有臆想中那般勃然大怒,只是沉沉地,似拼尽了全身力气那般缓慢道:“给哀家传话出去,叫庄贤王务必速速进京,哪怕用尽一切办法!”

贺令人捺住心口一阵狂跳,强作镇定的应下了。忽一声滚雷,惊得她骤然抬眼,手中的红烛亦是噼啪地熄了光。太后侧身躺下,她掖紧了被角才轻声退出房去。

这反时节的雨搅得人心神不定,依稀已是二更天了。只是不见月光,唯有绘云铱金琉璃顶下面悬着的宫灯,泛出一丝清白的光影。贺令人贴着墙壁亦步亦趋,忽见一个内侍人影,已从回廊后闪身而出,那人见到她也不行礼,只顾垂头向前走。

而就是在那擦肩一过的瞬间,仿若是漫长时光中滞了一笔。贺令人略有些悲伤,然终是笃定道:“太后时日不多,请皇后宽心。”

身后是茫茫的雨夜,即便不用眼去看,也能感受到重檐宫宇之上无形的阴霾。每到这种时刻,那星星点点的华霓之光便显得这般无力,仿佛就是这宫中每个女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一点光。贺令人于是轻叹一口气,拂身走进了夜中。

翌日秋雨初歇,天气亦凉了不少。木轩下散种的一排翠竹经雨润湿,竟碧如美玉,薄如蝉翼的新叶上汪了一滩水,时时垂落在窗边,但听滴滴轻响,却是别有一番趣味。

青鸾所居的祈福殿自不比其他小主的尊贵,常年无人问津,庭中开出的五色芳华也只不过是树菊花,文菊之流。虽不及御花园的娇贵,却也多了一分傲骨。青鸾时时搬了佛龛静坐院中,偶然见白羽一手拢了一把正盛的青白花瓣,回身笑道“给小主做蜜合菊瓣入菜可好”。

秋日天光正盛,长久不闻宫中诸事繁杂,日子虽清苦,好在悠闲恬淡。女子不觉伸手挽了一株白菊相看,却是与今日所着的银白碎珠锻裙相宜得很。露水打湿了披肩轻纱她亦浑然不觉,只随口道:“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然而吟了两联,便已觉意之不吉,遂停了下來。

却听得有清凉之音相合,接的正是“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蛰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青鸾抬眼,但见男子负手道,“小主心性至高,若此景换做常人,早便六神无主了。只有处事不惊之人,方得这番余暇。”

裕臣的出现如一道光亮的白,他依旧是着云白的浅裳,愈发衬得面若冠玉。虽只是寻常打扮,然那清华之气从未因装束而变得浅淡。青鸾一瞬竟以为自己恍在梦中,然而这影迹却愈发真实了。她拘了一个常礼,目光却是寡淡中透出星点欣喜。

苏鄂亦是讶然,然而宫嫔私会男子本已于理不合,且青鸾又尚在思过之中,她便只得迎身上前,一礼到底:“敢问王爷,如何贵临此地……”

“本是探望皇妃而來,顺道拜会小主。”他依旧和颜,只是眉间隐见一抹明朗之意,“皇上准许本王随意出入宫中各处,此地又甚为僻远,你且放宽心,不会连累了你家小主。”

苏鄂面色一缓,退避道:“奴婢不敢。”

这样骤然听他在旁人面前一口一声小主,青鸾心里仿佛是有细针轻啄那般浅浅的疼,然终于莞尔作无事一般。青鸾深知,他若不这般小心又岂能护得二人周全,之前重重难道还不够令人胆战心惊么。

只是眼底刹那间便有了温热之意,微微偏过头佯作是散了手中那白瓣木芍。

“昨夜风雨凄冷,小主可还安枕。”

他是记得自己睡梦中易醒,听不得风声雨声的。然而这感念亦很快化为心头一丝悲叹,青鸾神色有些悯然道:“王爷还当嫔妾是昔日的湘嫔么,如今就算辗转难眠又有谁人问津,不过是自个儿揣起來罢了。”

话一出口,连自己也不禁愕然片刻,她的怨怼之意何时已这般入骨深刻。而这自怜之中,又有多少是因眼前之人,恐怕裕臣心中亦是知晓的。她只是,只是想告诉他,沒有他,自己过得并不好。

说话间,苏鄂已移了一副木角圆凳于院中。男子一带衣角,无声落座。盈满清香的**之中,只余下静谧温和的光侧转着弧度打在身上。许久不见,这一时反倒相对无言了。

“近日子臣被皇上召进宫來,怕是要在宫里长住一段时日。小主若嫌时來无趣,或可对弈一局胜于聊聊度日。”

女子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惊喜,然而只需稍加思索便知定是藩王那边逼战逼得紧了,天子才会急急召他进宫,登时心便凉了一半,当前毕竟是顾不得儿女情长的。然而得知他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仍是免不了小小的欢喜。仿佛天色也跟着晴了一些,青鸾颔首浅笑,头上挽的一支紫珠流苏垂在脖颈,秀容间更添一番娇柔之美,衬得她笑靥似水玲珑。

第肆拾伍章 命中注定3

男子只禁不住想要伸手抚一抚她的脸庞。不过数月未见,她便消瘦了不少。青鸾所承之苦他并非不知,独望月轮时,他也不止一次暗自懊恼当初为何不向天子争一争,留她在身边。自以为是无拘惯了的性子,却从不知这世间尚有一人能让他牵挂得这样紧。

然而手一伸出,却是尴尬地悬在了半空。一时间,竟有些讪讪的了。眼见苏鄂与白羽二人在庭中侍弄花栽,并未留意,裕臣方低语道:“从前我只觉得你伶俐,却不知你有这般傲骨,肯为大魏放下富贵荣华。”

青鸾早便知自己骤然失宠一事他是知晓其中原委的,否则那日宫宴之上,皇上如此责罚自己,他便不会只是求情两句了事。只是自己心中的盘算,何尝有他说的那般高洁,不过是赎罪罢了。青鸾方嫣然一笑:“我若能担当一些,他也不必这般累,你亦不必受奔波之苦。”

眸光流转间,已是再度抬眼看向男子星目剑眉,骤然间便像是漏了一寸光阴。“听闻庄贤王派遣的使者就要在这几日入京了。”

“他们步步紧逼,我亦是择日要去同他商议。”裕臣垂眸,面色倏尔深沉四海,“就算皇兄局布得再妙,若不能换得几日宽限,怕也是要功亏一篑。”

青鸾捺住心头一惊,子臣一向是无忧的,如今竟也触到棘手之事。皇上将此大任托付于他,若他劝不住來使,不免要陷入一场苦战。胜算几成姑且不论,但是这生灵涂炭之罪便要生生累在他身上。这样的苦难,本不该由他一人独承。

“我也同去。”

“不可。”裕臣几乎是不假思索便斩钉截铁地拒绝,“且不说你擅自出宫,此等大事并非儿戏,怎能牵连到你。”

青鸾一时气血上涌,决意道:“出宫之事我自有办法,且鸾从未视其为儿戏。王爷即便不愿牵连到嫔妾,嫔妾却也已身在其中了。”

裕臣一时缄口,她却已趁胜道:“更何况皇上命我探清后宫与前朝瓜葛,不亲眼一见必定是不敢轻下论断的。再则我辅之王爷,多一人规劝胜算也是大一些的。”她争得脸色都微染绯红,耳边垂的流苏几欲晃成一道光炫,却终于见面前之人极轻地点了一下头,温婉道:“如若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保全自己。”

白羽端上蜜桔肉时,裕臣已要起身告辞。她见青鸾只是以礼相送,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然不知为何,白羽总觉得自家小主眼中多了些许平日沒有的东西,只不过转瞬间便不复存在了。

这时节一天比一天沉冷起來,因太后病重,宫中又无甚喜事,皇城便如同被笼罩在阴云惨淡之中。皇后依旧是循例日日到福寿宫中请安,因了太后不肯就药,她往往要试过正好才喂太后服下。然而秦氏却并未因此有任何好转,倒是皇后,因礼孝有佳而得到裕灏格外赏识。

这一段时日,帝后出入皆是并肩携手,仿佛从未生过间隙一般。而入冬之时,谧良仪的身孕已十分明显,几乎是足不出户。同样怀有身孕的祥容华本就十分得圣上垂爱,她心下却还觉得不够一般,不过是走路较其他有孕之人略蹒跚一些,便立刻着人禀了是怀有皇子。一时以依附皇后的若干妃嫔皆有获宠之势,竟也分掉了些宸妃的宠爱。

这日刚用过晚膳,熙宁宫便有人造访。绫罗方向谧良仪通报完毕,庄嫔已是一掀卷帘,喜笑颜开地进了屋道:“妹妹怀着身子果然是尊贵些,连赏赐的炭都是极好的银炭,这屋里如同暖春似的。”

谧良仪一向不与她过多交往,不免怔了一怔,忙放下手上女红,行礼道:“见过庄嫔……”

“快起來,”庄嫔就势一扶,笑道,“我來向贤妃娘娘请安,顺道便想起了妹妹,妹妹可别怪我不请自來。”

说话间,已有人上了湘尖含翠,并两盘百合香酥。庄嫔解了身上的银鼠披风,一眼便看见软榻旁的八角红石盒中几个做工灵巧的荷包,不禁赞道:“好精致的针线功夫。”

“让姐姐见笑了,嫔妾自知论起女红,宫中无人能及姐姐,怎好班门弄斧。”

这样一说,庄嫔却似有些感慨,登时眼神迷蒙道:“妹妹这么一提,倒让我想起当年皇上便是因为见了我绣的龙腾翔云图,才召我入宫为嫔。转眼间也是四年过去了,只是我终究沒有妹妹这般福气。”她一时情到深处,忙以手帕按了按眼圈,“瞧我,好端端的失了仪。如今妹妹既有孕,这荷包定也是灵气的。”她伸手取了一个拿在掌中把玩,愈发欢喜道:“不如拿了去分给各宫,也算是为未出世的孩子讨一些善缘罢了。”

谧良仪眸光一闪,低头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即为人母的喜悦使她一心一意都在这个孩子身上,如今听得能够为他积福,自是愿意。“只是嫔妾不宜出门,这……”

“我替妹妹去便好。”庄嫔喜上眉梢,脸颊似晕了一抹红般,如同枝头绽开的一朵红梅,“这等讨喜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女子心中甘甜如饴,已含笑点头应下。从前她只觉得庄嫔做事狡黠,不够光明磊落,便不喜同她亲近,以防图惹是非。然而今日看來,庄嫔她亦是真心喜爱孩子的。自己本就因怀胎辛苦而情绪低迷,现下借这样一件事分分心亦是好的。

如此说着,更是亲自送庄嫔出了宫门口。谧良仪站在敛敛余晖下,只觉得忽然有说不出的安心。在她腹中孕育着的小小生命,是否有一日真会成长为可独当一面的人。每每想到此节,她便觉得似有无限希望一般。

谧良仪忽一抬眼,见长晰殿玉石之下正有玄衣男子铮铮而立,他承湘嫔之意守护自己已近半年,虽然是性格冷傲似孤狼,但她却始终不曾忘怀他推开众人的那一弯臂怀。这样想着,她便已提裙走了过去。

残阳如血,渡得层层宫宇之上鎏金华彩荡漾,虽是秋末冬初之际,却不见半分万物衰退之意。在看不到血腥与阴暗的时候,一切光景仿佛总是美不胜收的。

自太后再度卧床一连数月,天子始终未再踏进福寿宫。臣子们对此做法虽也颇有微言,但毕竟秦氏专横跋扈多年,这样一來朝野上也算松了口气。裕灏虽暂时采用了青鸾之策,不对十三王有任何处罚,然而每每当贤妃与他谈及裕晟如何关怀太后病情,极力侍奉左右之时,他便有隐隐的不快。

“凡事都得忍这一时。”看着精心侍弄一盅茶汤的皇后,天子忽然这般心不在焉地叹了一句。倒是秦素月罢了手,一副泰然自若的闲适:“好日子已经不远了,皇上是明君,怎会忍不了这一时。”

“整整六年了,朕都觉得乏了。”裕灏沉叹一口气,目光阴沉。他身上只着了件平口的曜石兰团金镶玉长裳,唯腰间束一条白玉嵌红宝石的扣带,方显出身份的尊贵无比。半晌,他忽而伸手覆上皇后素绒琵琶袖,道:“素月,朕总觉得你比从前历练多了。”

那女子心间遽然一颤,这般细语呢喃是她梦中反复出现过的场景。饶是身负叛门灭亲之罪,她也终是等到这一刻了。“从前是臣妾不懂事,皇上不记恨,臣妾已是喜不自禁了。”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试探道:“眼下已要入冬,湘嫔那……”

“且随她去。”天子脸色倏然一沉,已是不悦道,“朕是宠坏了她,让她自己冷静想想吧。”

“毕竟是臣妾宫里出去的人,只是她这样不懂事,到底令人心寒。”秦素月窥见天子并无动容之色,暗舒一口气,兀自择了松子包给男子吃,“这几日祥容华总是嚷着胎动的厉害呢,臣妾想她腹中孕育的必是活泼好动的皇子。”

裕灏面上一喜,笑道:“她这一胎辛苦,待诞下皇儿再好好赏赐。”

“谧良仪也已怀胎七月,皇上可不要偏袒一方。”

“还是皇后想得周到,”皇帝低头,略微思索道,“语馨分娩后便封为芳仪吧。她性子娴静,从來不争不抢,后妃若都如此,皇后也不必如此费心伤神了。”

秦素月恬然一笑,伸手舀了一勺子蜜柑香撒入炉中。窗外夜色正浓,从前在这样的夜晚她总是会觉得不安,然而此时此刻,夜不能寐的必不会是她朝凤宫。太后时日不多了,她若不能在这段时间内牢牢抓住皇上的心,沒有秦氏支撑,她的下场只会惨于现在百倍。

秦氏长久以來不过是利用自己,她如何不知。所以那加了番木鳖的药经由她手送进太后口中时,她不但沒有愧疚,反而是有些快意的。只是近來太后疑心加重不肯服药,她迫不得已要先行试过,如此一來也许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轻叹一口气,哈出有些微白的薄雾。天子看样子已是乏得很了,她便叫人换了红烛,服侍天子就这鹅黄帐内睡下。刚欲更衣,忽有人在门外道有要事禀告。秦素月闻之面色大喜,慌忙掀开垂曼道:“皇上,骠勇大将军求见!”

第肆拾陆章 意外之行 1

驱轿的马夫抵达京中魏府之时,已是申时一刻。裕臣只着了见墨绿团银纹的轻袍,俨然是一副寻常富贵人家公子的打扮。他环顾四周,递了银两,便回身去扶车上之人。

青鸾方探出半个身子,亦是再平常不过的下人服侍。珍珠翠色的宫服,只挽了一个斜堕云髻。她见车夫正垂手立在一旁,忙拨开裕臣的手道:“公子,可是到了。”

虽说出宫门时并未费什么周折,且白羽和苏鄂一向机警,宫里倒也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只是这宫外毕竟比不得皇城内,她这个侍女身份若有蛛丝马迹的纰漏,都极有可能坏了这场谋算。

裕臣会意一笑,已应道:“这便是使者入住的府邸。”

她暗自惊叹,真是好气派的庄贤王府。庄贤王常年在外不得擅自回京,却听闻这样的府宅在京中不下三处,皆是极尽奢华。单门口那两座镇宅的玉石狮子,便是价值连城,其规格早已逾了魏法。如今他不过遣一來使,便要让王爷亲自登门,其狂妄至极当真闻者汗颜。

有下人大开府门,引着二人前去主室。映入眼帘的先是座汉白玉宫门,上书“御苑”以示皇亲国戚之尊。接着沿福乐池一路西行,只觉得池中水暖,全然不曾有深秋之意。院内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藤萝花架依水而立,若在花季之时,定是芳香满园。路行许久,方见绿琉璃瓦的嘉乐堂,斋室轩院曲折变幻,风景幽深秀丽,令人咋舌。

这样奢靡气派连青鸾都不禁蹙眉,若身为天子的裕灏看到又会是怎样一番震怒。身旁裕臣的面色早已蒙了一层寒意,她一手拽住男子衣角,轻轻叹道:“庄贤王派遣的來使必定身份显赫,否则怎能入住如此庭院。”

“姑娘这话算说对了。”那下人只当青鸾心生羡慕,兀自赞叹道,“來见您二位的梁伯成大人乃王爷夫婿,自然住得起这京中的府邸。”

青鸾只冷冷笑了,不再多言。说话间,已被引进了正堂。放眼飞梁檐壁,皆是彩绘塑了灵兽游走,经光一照熠熠生辉。來使正斜坐在上手的楠木太师椅上,见得裕臣,也只是起身抱拳道:“见过王爷。”

“大人不必拘礼。”裕臣甩衣坐下,青鸾便低头立于一侧细细打量该人。见他不过廿十出头的模样,气焰之高却与庄贤王如出一辙。听闻梁伯成原本只是浙江知府梁冀真与妾侍的私生子,后不知为何庄贤王千金对他一见钟情,庄贤王素來视爱女为掌上明珠,这才着意提拔于他。

而对于这位性格执拗的千金,青鸾亦素有耳闻。听说她幼年时一直被养在宫中,作为挟持庄贤王的人质。每每庄贤王功高震主,这位嘉兴郡主便要受尽宫中人的冷言冷语,因此才养成了这般我行我素的性子。只是她因了儿时受尽苦楚,故而不喜战,对于为父者率兵逼宫之意,也可算厌恶至极了。

“王爷豪爽,卑职亦不愿多费口舌,想必庄贤王的意思王爷您也清楚得很。”

裕臣赫然一笑,一手覆上木雕扶手道:“如此,大人也该知道皇上旨意。”

“太后病重,我家亲王日夜忧心不已,以致华发渐生。身为人臣,岂可对先帝托孤之人不闻不问。我家亲王又与秦氏渊源颇深,如此來城中一探,还望皇上能够体谅。”

这一番话说得极在情理之中,而四方决裂之事又不得挑明,一时间竟有入困局之象。

“如今边境不稳,皇上手下又甚少像亲王这般中流砥柱之人。若亲王能在此时稳住地方,必能安定人心,太后闻之也会病情好转。”裕臣一鼓作气,脸上却依旧和颜悦色,“何况皇上此番派小王前來,也是为了传达对亲王褒奖之意,晋庄贤王幼子为世子,而大人则任中书令,表率天下。”

梁伯成眼中有一瞬的惊喜,然很快平复如初。他假意端起茶盏,心中却是连连盘算。青鸾静默地立于男子身后,只这一刹那便看清了此人本性,心下了然,恋求富贵之徒,终成不了气候。

“即便王爷如此说了,然庄贤王本不是为求名利……”

这便是婉拒了。裕臣如何不明白他心中所想,若今日无法拖住庄贤王遣兵,來日必将血洗帝都。今早已有消息传來,说骠勇大将军已交换兵权,只差时间來调遣兵力。胜利在望,决不可因今日之败而失了全局。

于是遽然正色道:“庄贤王一向效忠于朝廷,若此番执意入京,必会同皇上叔侄不和,兵戎相见可非亲王本意吧。”

梁伯成却沒有惧色:“亲王的意思是,若此事只能以武力解决,也便只好如此了。”

忽听得一声低笑,二人顿首,却见青鸾正以袖掩面,笑靥如桃之夭夭。她见來使脸上微有怒意,便索性袅袅迈步正中,福了一礼道:“小女子失态,还望大人见谅。只是大人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可真是……”

梁伯成抬起眼來,见她虽穿得清雅,人却生得倾城之色。即便只是略施粉黛,仍掩不住眉眼间逼人的清华之气。如此侍妾,定也是智慧之人。方温然道:“愿听姑娘一言。”

青鸾回首淡淡望了裕臣一眼,却已开口道:“皇上许了您这样的官职,定已是极看重大人才能,大人如今又将迎娶庄贤王府千金,实在是不必涉这个险的。听闻嘉兴郡主向來厌战,就是亲王也需听她几分。她若知晓大人身为來使却沒能劝服亲王,夫妻之间难免要生了间隙。”见他微微螓首,青鸾复上前一步叹道,“何况庄贤王若真率兵上京,便是个谋逆的罪名,莫不说当今圣上也非昏庸之辈,单说这对大人您有何益处。一生荣华,可不就是这一念之间。”

言毕,见对方已是沉了脸色。

第肆拾柒章 意外之行 2

她避退裕臣身后,掌心内密匝匝满是汗珠。成败皆在此一举,若他仍不为之所动……青鸾只觉的陡然一阵寒意,不敢再做他想。

“小王也知大人并非贪图享乐之徒,但事关天下黎民,更关乎大**儿,还望斟酌。”

良久,梁伯成只应道:“卑职还需思量一番,一时不能给予答复。”

“不急,”裕臣终是面色一缓,“來日我们再登府造访。”

从魏府出來时已是日暮时分。宫外不比宫中,虽渐入夜色仍是热闹非凡。府邸所在之处原也是帝都最繁华的所在,“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百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室”说的便大抵如此。

这场景青鸾已是许久不曾见过,在回忆里仿佛还是年少之时,上元灯会,长姐携了她共游夜市。彼时万花走眼,她只觉得一生乐事不过如此。青鸾想到此,便忽然拔了簪子,一头青丝散如流水,连眼眸亦是染了光辉的,她抬头央求男子道:“我们走一走可好。”

裕臣不忍拂她意,只牵起青鸾袖口一同走在车水马龙之中。那晚的帝都仿佛特别喧嚣,如青鸾难以平复的心境。她兀自低头,却是含笑呢喃:“若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忽觉男子已一手握紧了她。茫然抬首,却似被风迷住了眼睛,怔怔淌下一滴泪來。裕臣仿如星辰的眉目隐约流走在万千霓彩之中,他不发一言,却已是诉尽千言万语。

为何所求之物总是握不在掌心之中,为何既得不到了却又反复眼前。人心既易变,相识只止于那夜静坐观雪该有多好。青鸾反手握紧那宽厚的手掌,只觉得他掌心的每一条纹路都反印在她的手心之上。十指相扣,本该是相携到白头的标志。

街上喧闹,处处皆已燃起了红灯。青鸾年少入宫,许久不见这般光景,一时竟看痴了眼。忽听孩童争执的声音,有年长一些的女孩头扎双角髻,扯着一根车前草正笑得欢喜。青鸾双眉微展,已低吟道:“斗草溪根,沙印小莲步?”

裕臣亦是舒缓一笑,只觉得方才在府中的郁结一扫而空,遂叹道:“孩童斗草,原也是要到寒食节了。”

“我记得幼时,常与长姐在自家院子里斗草,每每弄脏了衣裙都要挨姨娘骂。”青鸾低头浅笑,却似依旧沉浸在回忆之中,“幼时虽在家中地位不济,却也自由。”

这话中不经意夹了丝伤感,然而她再度看向裕臣,已是笑意暖暖:“我见那边有糯米软糕,倒是馋得很。”

“正巧也有些饿了,裕臣已回身道,“你且在这里好好等我。”

她点一点头,眼眸却迷蒙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怕是自己终其一生亦再难得了。青鸾迅速别过头,掩其袖口在脸上狠狠地擦拭了一把。她心中难过,裕臣又何尝不是。然愈是如此,她便愈要笑出來,愈要作无事一般。

轻放衣袖的一瞬,似见不远处一袭黑衣匆匆闪过。青鸾一颗心陡然提了起來,那人虽面蒙薄纱,但那身形竟与瑾皇妃差别无二!她心下大惊,只当自己是被泪迷住了眼,然而快走两步,却依稀能辨认出那人正沿着他们來时的方向逆行。

青鸾忽然忆及小福子曾呈报之事,登时便如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愈发惴惴不安。若方才那人当真是瑾皇妃,这样夜幕降临的时刻,她……青鸾抬眼一望,却见那身形走得极快,顷刻之间便匿于人流之中。裕臣不在身边,她当下一急,已当机立断提着裙裾跟了上去。

好在天色虽暗,却仍能看清那一袭玄衣的影迹。青鸾不得功夫,只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几丈开外。只是她越跟下去,便越觉得那人像极了瑾皇妃。如此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举目四下已无人烟。那人亦是极为谨慎,青鸾心中生疑,却又不敢太过心急而暴露了行踪。

如此又三回两转方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那人停在一扇朱红门前,以手轻叩两声,府门洞开,才极快地闪了进去。她如此娴熟,想必已非初次涉足此地。待青鸾退后两步,看清府门规制时不禁大为失色,只用帕子拼命掩住欲要脱口而出的惊呼,,面前府邸,岂不正是庄贤王府后院!

青鸾还不及细想,忽觉后脖颈一阵凉风,她下意识地躲闪一旁,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竟是一把长刀抡圆劈下。狭长的巷子里不知何时已站了几个手持长刀,家丁打扮的蒙面人,此刻正举刀欲挥。

如吃了一记重击,大脑登时空白一片,然而青鸾未加思索便怒叱道:“你们是谁!”

无人回答,蒙面人们只风一般卷将上來,招招致命,竟沒有一丝周旋的余地。青鸾自知一人难以抵挡,慌忙择路而逃,仗着夜色正浓,才能躲闪几次袭击。无奈她身无功夫,又是女子之身,断逃不过这一路厮杀。匆忙中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已是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忽有白衣莹辉如月,抬手一拦便将女子牢牢护在了身后。青鸾知他是循着自己撕碎的方帕而來,然而裕臣身无防备之物,即便身负绝技,要保护自己还是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这样纠缠少顷,那些杀手自知一时敌不过,便抽身跳上墙头沿着房檐曲折的细碎小道择路而逃。青鸾惊魂甫定,一眼见裕臣莲白的袖口渗出斑驳血迹,心下又急又惊,一把抱住他受伤的手臂道:“子臣,回宫,我们回宫!”

裕臣面色稍霁,反手扯下腰间束带包住流血不止的伤口,轻拍女子头道:“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只是鸾儿,他们怎会追杀于你。”

青鸾沉思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少了份儿女柔情,她暗自咬牙道:“这里是庄贤王府,我是尾随形迹可疑之人來此。”她复定一定神,语气中已不觉增了一分阴冷,“你可知庄贤王与什么人暗中勾结。”

第肆拾捌章 意外之行 3

裕臣眼神浮过一瞬间的飘忽,然定睛看向青鸾时已神色如常。“此事还需细查,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青鸾几乎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只应声颔首,默默跟在男子身后走出暗巷。然而方才的一刹那,终是让她沒了之前的心境。她竟然,会怀疑子臣。庄贤王势力一天天高涨,裕臣亦是不愿见到的吧。裕灏已压了太多重担在他身上,办事不利为失职,然而桩桩件件手到擒來又不免功高震主,他孑然一身所承受的重负,又岂是自己养于深宫的女子可知?

二人皆已沒有先前游玩的心思,各怀疑惑并肩走在珠华富饶的长街之上。他仍是一手紧握青鸾,却不知不觉加大了几许力道。青鸾只觉微微疼痛之感,然而抬头望去,面前的男子竟面有肃冷之意,仿佛是降了一场冬霜,他竟变得这般凛然。

有片刻出神,却已伸手欲抚平他紧蹙的眉弯,青鸾仍是噙了一弧笑道:“子臣,可是为方才不明之人烦躁……”

几乎是一瞬,他伸手相拥,女子近乎跌在他微有松香的怀抱中。甫一抬头,他的眼中竟有一丝惊慌。这个永远从容不怕,飘忽世俗之外的男子,竟是在害怕么。

“你可知,若方才我來晚一步,你会怎么样!”

近乎苛责的低吼,却在开口之时,莫名多了分柔和。她从未想过,自己在裕臣心中究竟盘踞了什么样的位置。因为害怕,害怕他仅仅视自己为妃嫔,所以宁愿将这样的疑问留在心底。

然而此时,她只觉得怔怔然。仿佛什么都不复存在,唯留下那一朵开出微不足道甜蜜的情愫之花,迅速地枝繁叶茂,开成**似海的一片。那些曾深深掩在灵魂深处的希冀重又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其实,只须他有一丝一毫的回应,便足够了。

忽然有细微轻盈的雪花落下,來得这般毫无征兆。远方巍峨的皇宫顿时被掩映在一片雾气阑珊之中。似有雪落入眼中,青鸾竟再也看不清面前男子的神态。她只一味地痴笑,扬起脸庞道:“会怎么样,子臣,我会死么。”

她几乎感觉到紧拥着自己的手臂轻轻一颤,下一刻,他削瘦的下颚已轻轻抵在自己乌发之上:“不会的。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赶來。”

“子臣,我又何尝怕死。活在皇宫,便已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青鸾微垂眼眸,雪夜中,二人相偎成拥抱的姿势。“你不在,哪里都是一样。”

这一刻停留了多久,面前的男子仿佛沉默了一百年,才忽然伸手推开青鸾。他的双眸明若星辰,面如冠玉,却有着坚毅而分明的轮廓。“我带你走可好,除去庄贤王后我便想办法带你离开,可好?”

她几乎忍不住潸然落泪。

这样的念头她从沒有一日断过,然而天下之大,哪里是他们的容身之所。何况裕灏他那样精明,一旦暴露,他又怎么肯善罢甘休。然而终是不忍拂他意,青鸾微微颔首,笑靥嫣然。

回宫之时已过亥时,青鸾才走出朱雀门不远,便见长信桥上依稀立了一倩影,心便立时放松下來。來者正是苏鄂,她不知在此等候了几个时辰,肩上已落了一层霜雪。见到裕臣,苏鄂只行了常礼,一手扶过青鸾手臂道:“王爷,就此别过吧。”

青鸾眼中虽有不舍之意,然终是转身渡桥。夜中霜寒,她只觉得身子都有些木然。直到走出男子的视线,苏鄂才舒一口气道:“小主怎的去了这样久,叫奴婢们好生担心,可是事情不顺?”

“该办的都办了。”她衔一丝轻笑,目光却穿过层层殿群落在飞雪之外,眼中蓦地升起一片悠远之意,“苏鄂,我们去别苑。”

那女子一惊,然而青鸾的口吻是不容置疑的。便只得提了灯,向别苑行去。此时的雪比方才更大了几分,四处皆可见被莹白覆上的青色石板,在无月的夜里泛着潮白的光。四下如入无人之境,静得能听到雪落的声音。别苑外多植梅竹,只闻淡淡幽香,白梅类雪,混作不觉。间或一两多红蕊夹杂其中,倒显得突兀了。

景不俗,人自然也是雅的。青鸾驻足苑外,那样蕙质兰心的女子如若转了性,又何尝不是劲敌。

苑内无光,这里久不來客,自然无需悬挂灯火照明。苏鄂前去叩门,不多时便有人披衣而出,正是瑾皇妃身边的子卿。她打灯见是青鸾,不觉一惊,忙膝身行礼道:“小主吉祥。小主怎会在此时來这里。”

“我有要事要见皇妃,劳烦姑姑通报一下。”

“皇妃身子不爽,早已歇下了。”子卿抬头看了看时辰,又道,“何况皇妃吩咐过不理宫中事宜,小主还是……”

青鸾面上寒意凝得愈发重了,却只捺着性子道:“外面霜寒露重,姑姑只当心疼我这副废弃之身了,如此便是见上皇妃一面也不可么。”

她已说下如此自损身份的重话,子卿虽为正三品令人也是断断承受不得的。相持之间,忽见屋内亮了灯,一把清冷的女音在雪夜中尤为冷僻:“是谁在外纠缠不休。”

子卿还未回话,青鸾已是大惊失色,,若方才在宫外所遇之人是瑾皇妃,那她此时断不该出现在这里。莫不真是自己疑心重,看走了眼?然而她这神思尚游离在外,却已听到女子冷冷道:“既是要事,便请湘嫔进來吧。”

屋内不大,却暖如早春,三两支红烛已足以燃亮四角的阴暗。瑾皇妃想是初歇刚醒,长发以花钿松松挽了一个半环髻,并不见半点发饰点缀。一身月白色绣蕊红腊梅的云缎睡衣更衬得那女子身形颀长,风华绝伦。

瑾皇妃抬眼看向青鸾,还未等她开口便蓄了一抹讶然之色:“你这等装扮却是新奇,总不至于到我这里來还要乔装打扮一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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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拾玖章 意外之行 4

青鸾一时语塞。自己虽罩了件白狐红纱的鹤氅,但仍掩不住里面下人服侍独有的规制。瑾皇妃是何等的睿智,又怎会不知她此番所行非善。这样一转念,反而脑中清醒了些,索性直言道:“不瞒皇妃,嫔妾刚自宫外归來。”

那女子眼皮兀地一抬,却转瞬化为一缕风轻云淡的笑,她只随手拈了一颗秘制的梅子含在口中,向青鸾身侧那镂花青木椅上一瞟:“坐。”

“嫔妾方才在宫外遇到同皇妃身形极为相似的一人,因此嫔妾前來只是想知道……”她轻垂额头,面色却愈发潮红,“那时伴在王爷身边的是不是皇妃。”

那女子面色微缓,却是目不转睛地凝视青鸾:“我怎么愈发听不明白了。”

青鸾对上那墨玉般精黑的眸子,正襟道:“嫔妾长久被幽禁于此,而母家在京中,便想出宫寻些法子得些救济,然而却见子臣……王爷他,同一个女子并肩走在繁华街市。回宫后,嫔妾心中始终放不下之前所见,嫔妾只记得皇妃曾言,与王爷他并无他情。”

瑾皇妃听她娓娓道來,面色稍霁,却仍含了丝愠色道:“且不说你出宫之举有多愚蠢,宫外言官无处不在,我又岂会与他公然走在闹市之上?再者,我既应了你,与他之间非外界所传,你便不该多疑。”

青鸾讪讪起身,面有愧色道:“是嫔妾惹恼皇妃了。”

“你本生性聪慧,”那女子也不看她,只伸手挽一挽广袖,“只是断不要用错了心思。”

青鸾如何听不出她话中大有深意,即便瑾皇妃曾出手相救,然而她二人之间也并非全无隔阂。淡泊如她,尚且也牵禄于世事之中,后宫之杂乱,远非留心便能看透的。如若自己今日说了实话,他日会为之所累也未可知。

敛裙而出时,苏鄂已换上了灯盏候在门口,见她面色沉郁,忙关切道:“小主方才所说之事……可证实了?”

“沒有。”她一拂袍子上的落雪,双手抱了金锦累丝护手道,“瑾皇妃,让人沒有一丝破绽可循。但饶是如此,我依旧疑心那人就是她。”

苏鄂知她心中自有计较,但听不语。却见女子随手一指园子西侧依水而生的一片暗紫花丛道:“你可知那是什么。”

“该花傍水,那水又冬日不凝,可见是难养活的花种。”

“宫中不见,你自是不知。那花名为鱼尾茶,听闻当年瑾皇妃盛宠,裕臣从南方归來统共才得了几十株,全赠与了她。”谈及自己不曾涉身的旧事,她便仿佛总是能多一分从容的,“那花经御匠栽培,香气极幽,后移植别苑,他人身上便自然不会有此花香。瑾皇妃又素來不用香,便更易分辨。然而我在宫外所遇之人,身上便留有这香气。”

话到此处,苏鄂眼中已多了几分惊异:“如此,皇妃是故意做戏给小主看……”

她因何不袒露实情,青鸾心中自然明白。而即使自己方才再避重就轻,那女子也并非疑心全无,否则最后那句话,说得便不会那么有危险的意味。青鸾垂眸,只见漫漫夜雪,二更风寒,却怎敌她心中之冷。若瑾皇妃真与庄贤王有关,自己又该如何?自己现在的恩宠与信任说是全依附于她也不为过,那么倘若裕灏知晓这一切,当真能治罪于她?

说到底,裕灏所要抗衡的,甚至后宫所不能轻视的,从來便只是她瑾安言,是她与天子那一份不泯的情。即使过去再多年,只要那段记忆还在,于她,他便奈何不得。

“小主瞧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抬头望去,不知镜无池畔何时已经灯火通明,内监们奔走來回的身影映在池水之上,结了冰的水面更是被橘红的灯影照得澄明,如同打破了夜的沉寂。青鸾心中蓦然一沉,有风贴着凤翎口滑过,那层细碎的容貌擦过脸庞时只觉得心都微微发痒。

“你看那,是不是玉昭宫的方向。”

苏鄂细望之下,色变道:“的确是从來欣婉仪所居的玉昭宫,只是如今赐给了祥容华住着。”她微微顿首,轻声道,“听说这位小主,一开始可是百般挑剔呢。”

青鸾只偏过头淡淡一笑,再不去看对岸人影繁杂。“终究与我们无关,回去吧。”

祥容华小产的消息第二日便传遍后宫,闻者皆大为震惊。

那女子受尽恩宠,因怀有身孕更加风头无量。如此骤然失子,以她的性情本该搅得六宫不安,谁知她不但沒有彻查此事,反而长跪宗祠外,恳求天子降罪于自己。

即使查出了她是受麝香所侵而导致小产,但因每日出入玉昭宫的人不计其数,此事仍毫无头绪。且裕灏一直被政务所扰,故小产之事便被暂时搁置一旁。更何况宫中尚有一位谧良仪,距离临盆之日亦不远,若贸然掀起风波,裕灏只怕她孕中多思,也会受到惊扰。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必定要对祥容华给予安抚。皇后曾提及此事,道容华本出身望族,受到皇上宠爱,如今遭此灾难本该大加宽慰以安后宫人心,故有意擢其为昭仪,位列九嫔之首,以弥补她丧子之痛。裕灏沉思良久,也终于答应在谧良仪诞下龙裔之后,一同加封,亦好三喜临门。

至此,已算得圆满。想祥容华即便产下这一胎,本也会因宫中尚有位谧良仪而显得并非那般劳苦功高,至多坐到贵嫔之位。而如今她虽失去一子,身份却骤然尊贵起來,机会更多过从前数倍,不可谓不是因祸得福。

朝凤宫中,祥容华坐于下手,一条玫瑰紫的狐皮百褶大氅,衬得她脸色极佳,全然沒有小产后的病态。那女子细细品过一盏杏仁玉露,欣然开口道:“此次多亏皇后娘娘妙计,否则依嫔妾的性子,定要狠狠惩治谧良仪那个贱人才能解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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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拾章 残风败烛 1

皇后施然一笑,她怀中抱着一盏金角百菱花纹蝶手炉,淡淡道:“你说谧良仪在送你的荷包中淬了麝香,只你一面之词,有谁会信?况且她仍有孕在身,即便是她所为,皇上也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时你落得个刁钻的名声,又有什么好结果?”

那女子转过头,面上尽是不甘之色:“只是便宜了那个贱人。”

“本宫早劝你要沉住气。”皇后睨她一眼,不满道,“待她诞下这一胎,你便已是昭仪,还怕沒有时日慢慢对付她?况且你还年轻,保不住哪日便又得一胎。只要圣宠不断,你还担忧什么。”

“嫔妾谢娘娘悉心教导。”祥容华面色一讪,已轻笑开口,“谧良仪同祈福殿的那个湘嫔交好,处处针对于我,我定要让那个贱人知道,谋算我的下场是什么。”

“湘嫔……”提及此人,秦素月心中仍是一惊,仿佛是多年前留下的伤痕至今仍然隐隐作痛。即使这个女子已被禁于祈福殿,出身卑微又仅列嫔位,然不知为何,她心里就是那样忌惮着青鸾。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个女子的危险气息,那是即便同自己并立多年的宸妃亦不曾有的。

迄今为止,除去青鸾,宫中唯有一人曾让她这样怕过……

秦素月微微垂眸,再度开口道:“你如今服侍皇上时间多,不要总是争风吃醋,凭白的让人觉得你小家子气。”她叹一口气,随意打量着容华花一般的容颜。年轻就是好,可惜自己曾经最美的年华都耗在了王府的漫漫长夜中。再开口,变不禁有几分哀叹之意。“太后那边,你可去问安了?”

“太后这几日时常晕厥,皇上之意,是让嫔妾少去叨扰。”

皇后点一点头,她自然明白天子所指。听闻几日前裕臣去见庄贤王來使,成功地争取了些缓兵之日。然而庄贤王兔狡三分,纵使有了这重保障,皇上毕竟也已捺不住性子了。

太后,是该送她上路了。

“儿臣见过母后。”

秦氏再度睁眼时,见到的便是身着朱百团龙卧云袍,静静立于床前的皇帝。殿内早已空无一人,裕灏俯视着卧于床上,仿佛骤然间衰老了数十岁的老妪,眼神却是冰凉的。

殿内的竹息香已灭,掩盖不住的苦药气味与生命颓败的腐臭弥散在空气之中。火炉里噼啪跳跃着暖红的火芯,太后身上覆着双层无色锦被,然而她暴露在外的枯瘦如柴的手臂仍是在微微颤抖。这双手,,曾经扼住过朝政的喉咙,曾经攥紧过执掌天下的至高权力。而如今,它却只能这样颤抖着。

若秦氏能够再度站起來,他想,她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你怎么來了。”太后微垂双目,斑白的发丝垂散在她皱纹横生的脸颊之上。

皇帝却也不恼:“母后不想见到朕么。”

“哀家听说祥容华腹中胎儿沒了,你该多去陪陪她。”

“筱荷她自还有的是时间伴朕左右,只是朕若再不來看母后,今后恐怕再无机会了。”

秦氏遽然睁眼,那浑浊的瞳孔中是令人胆寒的幽怨之意。一双手抖得比方才更为厉害,然而她的身影却沉静如同一尊洪钟。“皇上这是警醒哀家时日无多了?”

“怎么会,朕从未想过母后会死。”裕灏脸上闪过一丝鄙薄的笑意,却又莫名其妙的透出几分凄哀。“曾经逼死先太后,设计让先帝传位于朕,把持朝政,率军逼宫,挑拨阿瑾与朕死生不复相见,手握军权代朕坐拥天下的母后,,这样的你,怎么会死呢。”

被人提及这些滔天罪行时,秦氏只是付之一笑,脸上恍然有将死之人的安逸。“你从未视哀家为母后,你原來一直是怨恨着哀家的。”

“那母后又何曾将朕视作你的儿子。常言道血浓于水,你却不过是将我当做你获得权势的工具罢了。然而你可曾想过,朕也会长大,也会明白你曾经做过的一切有多么不堪!”

太后缓缓支身坐起,她看着眼前盛怒的天子,却意外浮现出几丝玩味的笑容:“难道皇儿就这般纯良无辜了?还是你不愿回想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而将一切都怪罪到哀家头上?瑾皇妃当日为何与你恩断义绝你最是清楚。这些年來你的狠辣,尤胜哀家百倍。”仿佛是承受不住身体之重似的,秦氏偏过头,倚在鹅绒云岚镶金线的得靠枕上兀自笑道:“反正哀家时日无多,再也奈何不了你了,你已做了那么多,还怕给哀家送最后一碗汤药么。”

“太医说了,母后需要静养。”天子终于平复下心境,此时不过是一脸淡漠地看着眼前之人,这个被自己称呼了二十六载母后的女子。“朕有今日,也全拜母后所赐。这几日,朕会留给母后时间,好好想想这一生所作所为。希望來生,你能做一个好母亲。”

他曾经不是这样的。

她亦不是。

裕灏见过秦氏最美的年华,,她轻罗曼纱,有乌黑如云的鬓发。端坐在父皇身边,静静抚一阕相思之曲。先帝的妃嫔那时并不多,他又是诸多皇子中先帝最疼爱的一个。彼时岁月静好,一切如同和瑟琴弦中缓缓流淌出的音符。

然而几年后,先帝的宠妃愈发多了。那些皇子迅速的长大,使他曾经引以为豪的聪慧显得那般微不足道。母后亦在衰老,曾吹弹可破的肌肤无论用多名贵的胭脂都掩盖不住岁月流逝的痕迹。人未老而恩宠先断,为了求生,他被送离京畿,远赴漠北,开始了长达八年的行军生活。

只是他不明白,边关八年的风吹日晒,足以将他磨练得心如磐石。而母后在宫中歆享安乐,为何也会变得心比石坚。

再度回京时,秦氏已是贵妃,是十三皇子的养母。地位尊贵如她,面上却再也不见曾经温和俏丽的笑颜。她仿佛不再记得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一般,时常动辄打骂,恨自己不如其他皇子。

再后來,先皇后被废,秦氏如愿成为中宫之首。先帝驾崩,三子裕灏即位。一切似乎那么顺理成章,那么安逸。只是,在面对母后那张权欲熏心的脸庞时,他时常无比怀念琼花树下,教自己吟一阕凉辞的女子。

身后,福寿宫微敞的殿门重重关闭。大魏的帝王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宁静如水的苍穹下,殿群此起彼伏构成金色的流光。百年岁月掩映之中,只有这座巍峨富丽的皇城从未变过。

他知道,只需几日,一切又会重生。过往的历史会如尘土般被覆盖在脚下,迎面而來的,将会是又一个漫长的一生。

第壹章 弥天大谎 1

再见到裕臣时,已是年后了。

彼时青鸾已有近半年未曾见到圣上,起初以为她仍有复宠机会的人终于纷纷抽身离去,落井下石使得女子生活愈加困苦。苏鄂曾在年间回过一次流月阁去寻些过冬之物,却见阁中后院竟已荒草菲菲。然而人心变得远比荒草疯长还要快,下人中许多早已另寻出路,只有初來的寻香几人还死死守在荒阁之中。

而青鸾听闻,谧良仪在近年关之时曾再度为她向皇上求情,无奈身边诸多妃嫔阻拦,又有皇后一众百般刁难,终是被耽搁了。青鸾的名字正迅速被人遗忘,祈福殿近乎成了她后半生的归宿。

这几日,帝后同去天坛祭祖,宫中戒备不严,裕臣才得以进宫探望青鸾。不过数日未见,他便见青鸾又消瘦了许多。清癯的锁骨突兀地亘在梨白的云袍中,双颊削瘦的清晰可见骨形。

殿内燃着废弃了的炭火,唯有一些衣物还是谧良仪孕中托人送來的。女子的孱弱已使她失去了曾经的灵动之美,天冷之时她便只是日日颓坐床前,双目涣散地盯着窗外。而裕臣并不知,就在他到來的前一个时辰,祥容华才刚刚离开这里。

再度见到那女子时,她依旧是从前那般华贵的样子。数九寒冬,祥容华只着了件胭脂色绣百合花的锦服,外罩银边碎玉对襟短袄,整个人亦是珠光宝气。其实她的姿色并非上乘,然而或许是出身与书香门第的缘故,遂养成了极好的气质。若非太过骄躁而失了灵气,本也该是灼灼其华的。

青鸾未曾想到前來之人竟会是她,忙同苏鄂起身相迎。那女子的雍容更衬得自己失宠的颓败之气。然而青鸾亦是平静的,见了她也不过从容道声:“祥容华吉祥,不知容华贵步临贱地,可有指教。”

“湘嫔当真是有自知之明。”那女子笑靥嫣然,只是静静地打量着青鸾,“只是让妹妹居于此处,当真是委屈了,可不知还有无回宫之望呢。”

听闻祥容华年方十八,按理是该称青鸾一声姐姐的。且青鸾与她素无恩怨,并不知她何故要特意來此地奚落。青鸾不禁暗叹,女子之嫉妒,真当如此毫无怜悯之心么。虽然她处处争强,青鸾却沒有同她争夺之心,只一味忍让了。

“已过岁末,皇上仍沒有念及嫔妾,嫔妾自知人微言轻,只求平安终老。”

祥容华似是对这样的应答很是满意,不再多言,只回身传了人进來。便见一个小太监手提六角菱花锦盒,弓着腰进到殿内,将手中之物置于二人面前。

“我素闻未进宫时,妹妹照顾皇上照顾的极好,沒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政务繁忙,一时记不起妹妹的好,我这做姐姐的可不能忘。”祥容华说着已信手打开锦盒,顿时一股酸腐之臭盈满一方空间,那锦盒中所乘分明是放久了的馊腐之物。“年宴时宫中得了些时新点心,这就请妹妹來尝尝呢。”

年宴距今已有一段时日,更何况御厨所制点心本就不宜久置。青鸾望一眼盈盈轻笑的女子,心中却是翻滚如浪潮的屈辱之意。

“回容华,我家小主素不食点心。”苏鄂心中亦是发恨,只迎身出來道,“有劳娘娘一心眷顾小主,我家小主感激不尽。”

祥容华自是一眼就认出苏鄂正是回宫那日害她颜面尽失之人,新仇旧恨混杂一起,眼中犹有狠意腾升,然而却是转念笑道:“好歹是我一番心意,既然你家小主不吃,我看你伶牙俐齿,便赏给你吧。”

苏鄂紧咬下唇,那盒中之物分明变质腐烂,如何能够下口。然而她们被困于此,孤立无援,靠什么反抗圣眷正浓的祥容华。她狠一狠心,在女子的催促声中伸出手來,却突然被青鸾一掌打掉。

“混账奴才,容华小主赏赐的点心,也配你來吃。”

青鸾一边说着,却已毫不犹豫的放入口中。酸腐之味化在味蕾中,只觉得阵阵恶心翻涌,忍不住便要干呕出來。然而眼眶发酸,却仍是不肯开口讨饶。她定要记住今日之辱,那些在她最无助无援时还要狠狠踩上一脚的人,暂且由她们逍遥着,她來日定会一一讨回來。

祥容华见她只是逆來顺受,丝毫沒有预料中的哭天抢地,乞求原谅。加之食物嚼碎,原本的恶臭之味愈发明显,熏得她脑仁突突的疼,便摆了摆手,开口道:“我的恩你也领了,以后便不要再奢望使出什么狐媚招子迷惑皇上。”

她终于闹够收手,只刚刚踏出屋子,青鸾便“哇”一口吐了出來。酸腐恶心之感将她折磨的几乎奄奄一息,苏鄂方喂了她两口水,便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干呕。

苏鄂心疼不已,回身一眼见那锦盒,更是愤恨,刚要抬手扔掉,却被青鸾开口止住。她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这会亦是耗尽了力气道:“给我留着,我自有用处。”

裕臣來时,一场闹剧刚刚结束。

青鸾正在屋内休息,是苏鄂请了男子进來,道:“小主近两日总是不太好,这会刚歇下不久,怕是要劳烦王爷多候上一会。”

他心中担忧青鸾,眉目间隐隐流露出不安之色。又觉屋内不知哪里竟传出阵阵酸腐的味道呛鼻,遂起身环顾四周。苏鄂见他如此,忙提起暗台上的食盒,不料那男子手疾,已是一手揭去了盖子,,瞬间面色阴冷,怒道:“内务府竟敢送这样的饭菜來?”

苏鄂面带委屈,屈身道:“皇上吩咐了,内务府哪里敢这样欺负小主。是方才祥容华送來的,硬要看小主吃下才算合她的心意。”

“本王从前至多觉得那女子有些焦躁罢了,不想竟如此狠毒。”青鸾体弱,他并非不知,这样一想他便连眼神都渡了层寒意,“本王必要回禀了皇上,她这样如何配做九嫔之首。”

第贰章 弥天大谎 2

“王爷无需如此费心。”不知何时,青鸾已披衣出屋,脸上尚有未褪的苍白之色,尤显得虚弱不已。“这样做也只教她更记恨于我罢了。”

苏鄂忙上前去扶,,在内阁私见男子毕竟有违宫规,即使青鸾身负使命,若日后传出去也必定毁了二人清誉。二人遂移步正殿,双双跪坐于巨大的佛像之前。青鸾似早已惯了似的上前敬两柱香,她即使身子不适,也只有滚开了的井水可喝。裕臣见此,心有不忍,开口劝道:“鸾儿,你若是觉得苦,我大可禀明了皇上接你回去。”

“我已受了这许多苦,如何忍耐不下去。”她豁然睁眼,淡淡地直视面前男子,“子臣,你若是真心疼我,便不该再对我有所隐瞒。”

终是被她知道了,,这是男子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青鸾向來冰雪聪明,怎会一直被蒙在鼓中。况且她的性子又是那般执拗,恐怕经上次一事,她自己亦是寻求过答案了。

青鸾见他仍不肯开口,轻叹道:“瑾皇妃的事你都知道,是么。”

他登时有些发怔:“你不该疑心阿瑾,她……从沒有害你之意。”

“你明明什么都清楚,”见他如此避重就轻,女子胸口忽然有些闷闷的痛,“你知道她暗中招兵买马,与庄贤王同流合污。我如今帮了皇上彻查此事,你要让我如何是好。即使她不想害我,事情一旦暴露,我岂能独善其身?”

裕臣脸色几乎是变了一变,伸手握住圆桌边缘道:“阿瑾不会做出有损皇位之事的,她恨得从來只有太后一人。当日我与她为誓,她保你在宫中平安,我则不再过问她身边之事。”

“是子臣你心思太简单了!”青鸾泠然起身,一拂袖转向别苑的方向立定道,“人心易变,她可还是你当年所识之人。何况她若真涉足其中,你便是包庇之罪。”

那一瞬间,她几乎看到了男子眼中的不可置信,在那双深邃的瞳孔中倒影的自己,竟让她觉得如此陌生。青鸾立于逆光之中,削瘦的背影却和从前那个质朴单纯,毫无忧虑的女子别无两样。只是从何时开始,她也变得这般心机深重。

裕臣忽然有些悲哀道:“鸾儿,你变了。”

她一时觉得心中刺痛,有泪迎着寒风滚落。自己何尝想猜忌她人如此,然而正是因太单纯,才会害死长姐,险些失去苏鄂,被皇后与宸妃玩弄于鼓掌之间。

“我必须要查下去。”然而转身之时,青鸾却已平复如初,“裕灏他是可怜之人,我若不帮他,他便再无可信之人。”至此,仍是沒有说出,,而你裕臣,才是我所要周全的人。

那男子有些苦笑着点了点头:“我也希望皇兄好,但阿瑾,毕竟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非公道自有圣裁,只愿我们都沒有过错。”

她再也抑制不住心底流淌出的悲伤,便唤來苏鄂送客。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自己与子臣那么遥远,各执一念,各守一方,即便他同自己一样,亦是为了大魏江山。然而裕臣他本就是多情之人,宁愿相信瑾皇妃是为善的,,即使他并非全无察觉。

很多时候,青鸾是羡慕那个女子的。无论她做错什么,都有人肯去宽恕她。有一份至死不渝的爱,有一个生死与共的知己,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青鸾垂手而叹,彼时冬雪渐融,阳光歆盛,一院冬梅在光影下开得斑驳玲珑。院中青石覆满苔藓,经雪一洗,竟鲜亮如翡翠。她久久立于檐下,清冷的风吹起素裳衣裾,不加任何点缀的长发披散至腰际,生出一种空灵的自然之美。

而就在这一晚,久久安宁的内宫终于传出太后薨的惊天消息。只是一夜之间,六宫便如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将众人衣裾皆染成苍白之色。帝后尚滞在天坛,宫中唯有宸、贤二妃才能稍稍稳住人心。灵柩停于往生殿,只等天子一行归來。

青鸾于夜半才得知此消息,那一瞬竟像是灵魂从僵直的体内被抽走了一般。她呆坐于木榻之上,一手紧紧攥住衣角,竟不知该喜该悲。骤然听到胜利的音符,她便如同长久悬于空中的鸟儿忽然垂下巨大羽翼,还未想到安逸为何物,却已见到苦难离去后的黎明。

一切终会尘埃落定,就像飞鸟终会落地,人终会死去一般。

裕灏赶回之时,已是翌日巳时。殡天之礼如期举行,他即便那样憎恶着秦氏,却还是以太后仪仗入葬,归入宗祠,谥号德颐诏穆兴显皇后。

听闻皇帝并沒有落泪,面对亲生母亲的死,他竟是如此从容。也许这个终于得以新生的君王,还有太多欣喜要面临,以至于他根本无暇顾及这样一位与他并无实质亲情之人。

青鸾虽沒有目睹众人参加葬礼的神态,但想必宫中最伤心的该是十三王裕晟。这个与权势共舞了一生的女子,死时却只得一人真心为她哀伤,本也是极其讽刺的。然而孽毕竟是自己造下的,若秦氏当初还有一些人性未泯之处,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凄凉的境地。

而扪心自问,青鸾心中亦甚觉舒缓。且不说长姐端如之死与秦氏有脱不了的干系,如今这一族大势有渐去之象,她也可安心寻了机会离开后宫是非之地。受了这样多的苦,她总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秦氏一去,兵符自然为当今天子所掌。有了这三十万铁骑裕灏便如虎添翼,那些蠢蠢欲动的亲王一时皆不敢再肆意妄为。又听说庄贤王一夜间便迅速集中兵力,而他派來驻守京城的來使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封地。一时叛军群龙无首,皆不敢轻举妄动。

而裕灏却也迟迟沒有下明旨意彻查谋反一事。太后入棺之礼不许庄贤王入京,这本已是极大的警钟。青鸾知道,他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一举除去四方枭首的机会。这些年他所磨练出來的,便是忍耐。沒有人能够逃过时间制裁,强势如太后,亦败在了年衰之上。

第叁章 弥天大谎 3

秦氏大去第五日,天子下诏迎青鸾回宫。

旨意一经传下,六宫震惊程度绝不亚于太后殡天。在众人心中,湘嫔该是被冷落近半年,将被天子淡忘之人。然而裕灏突然下旨将其召回,便让合宫摸不清头脑,更不知天子为何在这种特别的时候想起了那样经久不见之人。

青鸾解禁那日,天色好的如同早春三月,湛蓝碧透的苍穹如一块天然而成的曜石。有风拂过发梢,带來一抹新生花草的清香,亦是暖融融的气息。她在祈福殿久了,并无华贵衣饰,一身烟霞浅草落花刻绡长衣,挽了普通的平角髻,只在脑后斜插了支红宝石珠璎的流苏簪子,便再无其他。

是董毕亲自率人來迎的,赤顶金玟碧玉番莲的轿子停在殿外,与这里的素清之意格格不入。青鸾立于门前,一时间竟觉光盛耀眼,仿佛即将步入的是另一个世界。白羽候在一旁,不觉红了眼圈。董毕见女子出殿,忙打了一个千儿道:“小主从此便是苦尽甘來了。”

青鸾点一点头:“今后还劳公公照顾。”

她自是知道后福无穷,然而从此怕是再沒有清闲的日子了。后宫争奇斗艳的女子们,哪个不想置自己于死地。若有一时松懈,莫说自身性命堪忧,恐怕还要牵连旁人。既要回去,便不该再像从前那般软弱,否则也不至于在这段时日内受尽**。

首要去的是朝凤宫,青鸾需面向帝后叩行大礼后才算真正解禁。看惯了镜无池畔的冷清与朴素,今时方始觉皇后所居的中宫竟是这般奢华富丽。她拾级而上,正殿坐的皆是打扮美艳的妃嫔。正中上手是着织金绯罗刺五凤吉祥宫服的皇后,及头戴冠冕,身披双龙戏珠长尾龙袍的天子。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平缓而沉稳,仿佛是跨越百年,再次來到了裕灏面前。殿内静若无人,众人滚烫的目光无不集中在面前这个身着素服,,却有一股凛然之意的女子身上。

青鸾扬起脸庞,终于对着天子嫣然一笑,跪行大礼道:“嫔妾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裕灏脸上浮现出的是莫大的欣喜,他一拂袖口,大步上前來到女子身前,伸手扶她。因对着这张消瘦了的脸庞心疼不已,他一时竟不知放手,只细细端详道:“鸾儿,你受苦了。”

他呢喃的这样轻,仿佛有无尽的深情蕴含其中。青鸾鼻翼一酸,瞬间湿润了眼圈:“皇上气色却更胜从前。”

她亦是知道男子的苦,这半年來的筹谋,每一步都是拼出性命去争取。秦氏一死,更是流言四起。而最残忍的是,这里的人无不在精心算计着他,一人之力难以敌众,他怕是已经心神憔悴了吧。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青鸾亦不想太过张扬。她不动声色地放下男子紧拥住她臂膀的手臂,笑对皇后,,秦素月心中必是恨毒了自己,然而她能笑得如此端庄得体,可见也是经了一番历练的。

“半年未见皇后娘娘,娘娘风姿依旧。”

“湘嫔愈发会说话了,性格也仿佛柔和多了,只是本宫瞧你轻减得很。”皇后微微蹙眉,目中流露出的尽是关切之色。“既回來了,便要好生调养才是。”

青鸾含笑应了,一眼扫过宸妃身旁着嫣红芍药菊米纹裙的祥容华。她见青鸾凝望自己,眼中先是有避闪之意,然只一瞬间便恢复了傲气,反睨向她。青鸾也不恼,面上自是贤良得宜的神态。“这位便是容华妹妹了吧。”她对上裕灏展笑的容颜,轻轻垂首道:“真是美人胚子,也难怪嫔妾在祈福殿都听说过妹妹如何圣宠不断呢。”

“筱荷的确是伶俐的。”裕灏闻此,只是略表赞同。

祥容华见他二人这般风轻云淡地提及自己,仿佛当自己不存在一般。心高如她,如何受过这样的气。她却又不敢在天子面前动怒,只得一味忍气吞声。

青鸾只做不觉,凝视那女子道:“妹妹若有空,必要來华薇宫坐坐,姐姐定会好茶招待。”她刻意咬重“好茶”二字,果然见祥容华脸色一白。

然而祥容华本是极高的气性,怎会因此便生出胆怯之意:“湘嫔不过是嫔位,怎么也该由我这个容华招待妹妹來玉昭宫作客不是?”

青鸾颔首一笑,却已听闻天子在身旁道:“鸾儿入宫比你早上许多,你是该向她讨教讨教礼数的。”裕灏一向不喜人以身份在宫中论资排辈,如今这般开口,已是带了几分苛责之意。那女子纵然心中不服,却也只得低头应是。

忽听得一把女音在身后响起,语气中竟是带了几分欢喜的。“姐姐向來行事稳重,可否许嫔妾來日也登门讨教一番。”

青鸾按捺不住心头激动,匆忙回身,便正见谧良仪笑如三月春桃。一袭乳烟攒珠丹衣愈发衬得她面色极好,如今见青鸾得以归來,她脸上更见欣喜之色。青鸾亦是心下感念不已,,她在祈福殿的这些时日,旁人不见得有多少真心,谧良仪却是为自己说尽了好话。她与亲生妹妹闹得如此僵局,亦是因自己所致。饶是如此,她却还能这般相助,这份恩德着实令青鸾感怀于心。

“妹妹肚子竟这样大了,”青鸾真心欢喜,忙上前执了女子手道,“何必來日,今日我就去妹妹那里坐坐。正巧在祈福殿闲來无事,缝了些肚兜,一并送与妹妹。”

“今日你哪里都不能去。”不料裕灏却是一把握住她手腕,眼中尽是霸道的宠溺之色。“你就在流月阁等着朕,数月未见,你竟也不念着朕么。”

这话说得极为露骨,一众的妃嫔皆红了脸色。皇后以手帕掩面低咳了两声,亦开口劝道:“你受了些苦,近几日便在阁中调养吧,谧良仪还不是随时都能见到。皇上疼你,你也该体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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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章 弥天大谎 4

青鸾微微侧目,皇后的赤红色流珠刚好垂于额间,那一滴醒目的朱红衬得整个人华贵而不可言。这句话由她口中说出实属不易,湘嫔并非从前的湘嫔,皇后又岂是从前的皇后。青鸾含了一笑,只拘礼听命。

“你也乏了,随朕下去。待朕批阅完奏章,晚些再來看你。”

他二人携手而出,仿若世间再平常不过的夫妻。裕灏少有这般深情,他突如其來的宠溺,总是令人措手不及。青鸾不必回头,也知大殿内一干人等必是咬碎银牙,她愈是端得风轻云淡,便愈无人敢妄自揣测。

落败之辱绝不会忘,她忍了这许久,也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回到流月阁时,早有下人來迎。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轩下静默绽着的石榴花,庭中芳香馥郁的紫玲兰,花事初盛,一切皆如新生般美好。流月阁一草一木被打理的完好无损,就连石台上的墨漆都是重新均匀了的。

青鸾心生感怀,却见阶下所跪之人都是笑极反泣的。然而从前熙熙攘攘的阁内,如今只余下寻香,归鹿,小福子与小贺子。她微微一怔,即便是知道宫中攀高才低得多,却还是不禁脱口道:“只有你们几人了。”

小福子机灵,怕青鸾吃心,忙打个千儿道:“就算只剩奴才几人,也定把小主服侍的妥妥贴贴的。”

“留下的都是最先跟着小主您的。几个年岁长一点的,小主还未回宫时便被指派走了。”苏鄂望见他们亦是欣慰,“您在祈福殿的时候,他们也着实过得辛苦。”

自己都是那般光景,又何况是留在阁内的下人。她一眼瞥见归鹿手上有伤,追问之下才知是在内务府领过冬衣物时同庄嫔手下双秋发生口角,被打至如此。庄嫔本与自己平起平坐,只不过因了自己不受圣眷,便要归鹿受她爪牙之气。

青鸾强捺心头恨意,开口道:“从前你们跟着我这懦弱好欺的,吃尽苦头。然而我既回來了,便再容不得这等事情。”宫人们骤然听青鸾用这样的口吻说话,皆是又惊又喜。又见女子上前,一一扶起行礼之人。“她们走了也好,服侍我的,必不能是一味攀高枝儿的。”

见青鸾如此剧变,宫人们虽惊诧不已,但也知她比从前可靠了许多。苏鄂扶她进到屋内,见摆设无一不是她刚走的样子。软榻上一册义山诗集,靛蓝的诗皮被拂拭的不染一尘。书内夹得红叶笺早已枯黄成粉,然而仍留在去行宫前翻阅的那一节。

屋内燃着苏合香,清淡而雅致芬芳最过怡神。木轩下平展着的金丝纹雀的布面,是闲來无事想要绣好的矜缨。几片桃花瓣垂落的木台,不知何时便会从檐下飘來零散的花香。光线明耀,映在她如白瓷一般的脸庞上,激起一圈莹白的光环。

苏鄂扶一扶有些歪了的瑞兽青瓷香炉盖,亦是面有怀念之色。想那时闲來无事,青鸾便总自制些新奇的香料添进炉中。忽而清香满室,忽而浓烈馥郁。天子每每來时,都含了欣喜问今日所配香料,而不知不觉,这些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女子坐于铜镜前,透过那擦拭洁净的木樨雕花镜,更是清晰的看到自己消瘦下去的脸颊。皮肤已有些微微暗黄,原本饱满的身躯如今却像是挂在了宽大的衣袍内,空无一物般突兀。

倏地叹息道:“苏鄂你看,我瘦的这样惊心,连自己看了也要厌烦。”

“小主绝色,只不过是清瘦了些,带奴婢为您重新梳妆,定能焕然一新。”

她却冷冷地笑开了,眉目间不知不觉竟凝了一丝杀机:“看我落败成这个样子,也难怪她们一个个认定我翻不了身,都敢欺到我头上去。”

“小主现下回來了,自有人是怕的。”

“只是我这次固然能回來,若下一次,皇上当真薄情于我又该如何。”青鸾忽然有些颓靡,一手无心地拨弄着台前紫玉珠子,“常言君心难测,何况我又逃离不了在他身侧。”

苏鄂闻此,停了手中细活,行至青鸾身后扶正她双肩,直视镜中佳人一字一字笃定道:“小主见皇后虽然落魄,但谁人敢这般欺她。在这宫里唯有站住了脚,才能长立不倒。小主最终还是弱在了家世上。”她顿一顿,复又道:“奴婢知小主与王爷两情相悦,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步走错,二人皆有性命之虞。这后宫波涛汹涌,从來便只有自己救得了自己。”

青鸾甫一抬头,正见女子目光灼灼,一时有万千感念。“谢谢你,苏鄂,一直这样提点我。”

“奴婢只望小主好,便再无所求。”她重拾起镶琥珀的银梳,细细拢开女子乌发,“皇上就要到了,让奴婢为您梳妆吧。”

红烛的火苗渐渐弱下來了,只那么丁点的光影,映着窗前披衣假寐的女子。

青鸾经这一日拜谒行礼,早便乏了。又候了两个时辰仍不见天子來,困意翻江倒海似的袭來,一手支在玉案上,睡去不多时,忽感到身上一阵发凉。原是早春料峭寒意,自己又未关紧窗子,夜风吹得细缓,身上逐渐散了热气。

恍惚中是谁拿去了支窗用的木竹,半睡半醒间女子似呓语呢喃道:“皇上來了么。”

回应她的是落在眉心的轻柔一吻。“朕來了。”

已是子时。

面前的男子身着明黄绛金九龙袍,上面镶嵌的水纹碧珠在夜色掩映下尤为耀眼夺目。她扶了扶睡松的发髻,几缕青丝垂落在颈间,更添一分媚色。“皇上叫嫔妾好等。”

“朕巴不得快些來见你,只是太后大去,要处理的事情太多。”

“嫔妾吩咐了宵夜,这就传上來。”

便叫人重新掌了灯,一室明亮。又依次上了几碟小菜,蜂蜜白肉,缠枣肉,三色纱糕,水晶豆腐,并一盅碎玉乌鸡汤,样样都是裕灏喜欢的。那菜肴在光影下泛着莹白油亮的色泽,让人见了便食指大动。

第肆章 弥天大谎 4

青鸾微微侧目,皇后的赤红色流珠刚好垂于额间,那一滴醒目的朱红衬得整个人华贵而不可言。这句话由她口中说出实属不易,湘嫔并非从前的湘嫔,皇后又岂是从前的皇后。青鸾含了一笑,只拘礼听命。

“你也乏了,随朕下去。待朕批阅完奏章,晚些再來看你。”

他二人携手而出,仿若世间再平常不过的夫妻。裕灏少有这般深情,他突如其來的宠溺,总是令人措手不及。青鸾不必回头,也知大殿内一干人等必是咬碎银牙,她愈是端得风轻云淡,便愈无人敢妄自揣测。

落败之辱绝不会忘,她忍了这许久,也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回到流月阁时,早有下人來迎。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轩下静默绽着的石榴花,庭中芳香馥郁的紫玲兰,花事初盛,一切皆如新生般美好。流月阁一草一木被打理的完好无损,就连石台上的墨漆都是重新均匀了的。

青鸾心生感怀,却见阶下所跪之人都是笑极反泣的。然而从前熙熙攘攘的阁内,如今只余下寻香,归鹿,小福子与小贺子。她微微一怔,即便是知道宫中攀高才低得多,却还是不禁脱口道:“只有你们几人了。”

小福子机灵,怕青鸾吃心,忙打个千儿道:“就算只剩奴才几人,也定把小主服侍的妥妥贴贴的。”

“留下的都是最先跟着小主您的。几个年岁长一点的,小主还未回宫时便被指派走了。”苏鄂望见他们亦是欣慰,“您在祈福殿的时候,他们也着实过得辛苦。”

自己都是那般光景,又何况是留在阁内的下人。她一眼瞥见归鹿手上有伤,追问之下才知是在内务府领过冬衣物时同庄嫔手下双秋发生口角,被打至如此。庄嫔本与自己平起平坐,只不过因了自己不受圣眷,便要归鹿受她爪牙之气。

青鸾强捺心头恨意,开口道:“从前你们跟着我这懦弱好欺的,吃尽苦头。然而我既回來了,便再容不得这等事情。”宫人们骤然听青鸾用这样的口吻说话,皆是又惊又喜。又见女子上前,一一扶起行礼之人。“她们走了也好,服侍我的,必不能是一味攀高枝儿的。”

见青鸾如此剧变,宫人们虽惊诧不已,但也知她比从前可靠了许多。苏鄂扶她进到屋内,见摆设无一不是她刚走的样子。软榻上一册义山诗集,靛蓝的诗皮被拂拭的不染一尘。书内夹得红叶笺早已枯黄成粉,然而仍留在去行宫前翻阅的那一节。

屋内燃着苏合香,清淡而雅致芬芳最过怡神。木轩下平展着的金丝纹雀的布面,是闲來无事想要绣好的矜缨。几片桃花瓣垂落的木台,不知何时便会从檐下飘來零散的花香。光线明耀,映在她如白瓷一般的脸庞上,激起一圈莹白的光环。

苏鄂扶一扶有些歪了的瑞兽青瓷香炉盖,亦是面有怀念之色。想那时闲來无事,青鸾便总自制些新奇的香料添进炉中。忽而清香满室,忽而浓烈馥郁。天子每每來时,都含了欣喜问今日所配香料,而不知不觉,这些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女子坐于铜镜前,透过那擦拭洁净的木樨雕花镜,更是清晰的看到自己消瘦下去的脸颊。皮肤已有些微微暗黄,原本饱满的身躯如今却像是挂在了宽大的衣袍内,空无一物般突兀。

倏地叹息道:“苏鄂你看,我瘦的这样惊心,连自己看了也要厌烦。”

“小主绝色,只不过是清瘦了些,带奴婢为您重新梳妆,定能焕然一新。”

她却冷冷地笑开了,眉目间不知不觉竟凝了一丝杀机:“看我落败成这个样子,也难怪她们一个个认定我翻不了身,都敢欺到我头上去。”

“小主现下回來了,自有人是怕的。”

“只是我这次固然能回來,若下一次,皇上当真薄情于我又该如何。”青鸾忽然有些颓靡,一手无心地拨弄着台前紫玉珠子,“常言君心难测,何况我又逃离不了在他身侧。”

苏鄂闻此,停了手中细活,行至青鸾身后扶正她双肩,直视镜中佳人一字一字笃定道:“小主见皇后虽然落魄,但谁人敢这般欺她。在这宫里唯有站住了脚,才能长立不倒。小主最终还是弱在了家世上。”她顿一顿,复又道:“奴婢知小主与王爷两情相悦,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步走错,二人皆有性命之虞。这后宫波涛汹涌,从來便只有自己救得了自己。”

青鸾甫一抬头,正见女子目光灼灼,一时有万千感念。“谢谢你,苏鄂,一直这样提点我。”

“奴婢只望小主好,便再无所求。”她重拾起镶琥珀的银梳,细细拢开女子乌发,“皇上就要到了,让奴婢为您梳妆吧。”

红烛的火苗渐渐弱下來了,只那么丁点的光影,映着窗前披衣假寐的女子。

青鸾经这一日拜谒行礼,早便乏了。又候了两个时辰仍不见天子來,困意翻江倒海似的袭來,一手支在玉案上,睡去不多时,忽感到身上一阵发凉。原是早春料峭寒意,自己又未关紧窗子,夜风吹得细缓,身上逐渐散了热气。

恍惚中是谁拿去了支窗用的木竹,半睡半醒间女子似呓语呢喃道:“皇上來了么。”

回应她的是落在眉心的轻柔一吻。“朕來了。”

已是子时。

面前的男子身着明黄绛金九龙袍,上面镶嵌的水纹碧珠在夜色掩映下尤为耀眼夺目。她扶了扶睡松的发髻,几缕青丝垂落在颈间,更添一分媚色。“皇上叫嫔妾好等。”

“朕巴不得快些來见你,只是太后大去,要处理的事情太多。”

“嫔妾吩咐了宵夜,这就传上來。”

便叫人重新掌了灯,一室明亮。又依次上了几碟小菜,蜂蜜白肉,缠枣肉,三色纱糕,水晶豆腐,并一盅碎玉乌鸡汤,样样都是裕灏喜欢的。那菜肴在光影下泛着莹白油亮的色泽,让人见了便食指大动。

第伍章 一耻前辱 1

青鸾舀了一碗汤,仔细吹凉了,方递给他倒:“如今再忙,毕竟也与从前不同了。”

“你帮了朕大忙,鸾儿,朕要好好谢谢你。”

女子但笑不语,心思却依稀转到了九霄云外。如若可以,她多希望一直留在那里,时常见上子臣一面,已是她承宠以來所有的美好。面前之人虽然亦是真心待自己,然而他眼中与生俱來的戾气,让她无端害怕。

裕灏却不知道她想了这许多,只轻柔地开口道:“朕知道你受了不少苦,宫中小人多,无一不是一味攀高踩地的。”

“他们不过是揣度着皇上的意思來,也算不得什么。”收了心思,面上却是恰到好处的笑,“只是有一点嫔妾觉之不妥,谧良仪怀有皇嗣,怎么反倒封号在容华之下。”

“筱荷是个命不好的,骤然失子。皇后和朕商量着待语馨这一胎生下,便封她个昭仪以慰失子之痛。”

青鸾闻之神色讶然,却转瞬收了这一抹惊异,不动声色道:“那谧良仪呢。”

“姑且晋为婕妤吧。”

她一门心思立时便被吊了起來,,裕灏这样的口吻听來,他如此厚待那女子恐怕除去她家世殷厚,对她亦是有些宠爱在其中的。听闻她城府之深,便是宸妃也尝过其苦头。然而自己现在毕竟人微言轻,若骤然言及她的过错,恐怕只会令裕灏心生不快。

“嫔妾以为,良仪至少要位至贵嫔,封个正经主子方能显示皇上对这一胎之重。”

裕灏若有所思,只颔首道:“这也不是大问題。”却似又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停了箸,一手握住手持银匙的青鸾,目光灼灼。“鸾儿,朕现在最想做的是让你为妃为嫔,并立朕左右。”

“祖制上出身宫婢的女子需级级晋升,嫔妾知道。”

见裕灏仍是有些不甘与懊恼之意,但终于也别无他法。他望着女子削瘦的脸颊轻叹一口气,无奈道:“太后大去一个月内不能封赏,待过了这一阵朕便封你为婉仪,你不要怪罪朕。”

然而青鸾闻之只觉得心下微凉,一口汤含在嘴里竟品不出滋味來。祥容华无论如何不能位至昭仪,否则皇后一众独大,她又是那般恶毒的性子,不搅得后宫天昏地暗必不会轻易罢休。提擢谧良仪也不过能相衡一时,当今之计,唯有荣耀自己出身才有出路可循。

然而想來裕灏亦是有自己的辛苦与无奈的,青鸾终究只是不漏痕迹地绽开笑颜,目光流转道:“嫔妾是要长伴君侧的,怎会惜一时荣耀。”

天子似是对青鸾一番回应极感欣慰,眉头微展道:“鸾儿总是肯这般体贴,如今你回了宫,行事虽不似从前方便,但后宫与前朝紧密相连,你还需帮朕时刻留意着。这些事让你來做,朕最放心不过。”

他既然提到政事,青鸾也不必惺惺作态地推脱后宫不得干政之类的言辞。她目光一炬,已是换了郑重的姿态开口道:“皇上还要留着庄贤王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虽不似从前,但手里仍是有些兵力的。朕虽有胜算把握,却也要折损不少。”裕灏谈及此人,眉心一动,已是杀机毕现。“且他表面上还未有任何过失,朕若出师无名,难免会失了天下人的心。左右他已是不能再有什么大作为了,姑且留着,一点一点蚕食。”

“嫔妾还听说,朝廷也曾出兵讨伐过秦氏一党,但似乎皆无疾而终?”见男子抬头看她,便含了丝疑虑试探道,“会不会是自己人走漏了风声?假使龙裔黑子里出了叛徒……”

裕灏手中紧握的茶盏忽然发出一声脆响,抬眼看他时,他已是眉头紧蹙,面色发青。然而不过少顷,那男子便已笃定地摇了摇头,对上青鸾炽烈的目光正色道:“不会。倘若如此,承影一早便会发现。”

她方要开口辩驳,却无意中见裕灏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之色。倏忽明白,他或许也是有所察觉了的。黑子里若当真出了细作,不会是承影管辖之人,那么便只有一人可以办到,这些他不过是不愿相信罢了。若自己再深究下去,势必会使他因深爱瑾皇妃而迁怒于自己,适可为止才是上策,更何况自己做得本就过多了。

“鸾儿,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头上青衿攒丝流苏钗微微一动,女子已是极快地掩住了眉间一抹诧异。她佯作无事,起身剪去了红烛心蕊,口中却是风轻云淡道:“嫔妾是想,承影曾受过伤,行踪败露过,如今太后不在,叛乱的亲王们更是步步为营,对他有不轨之意。如此,倒不如赐了承影侍卫的官职,娶位夫人好生将养在家中,这样一來,他表面上食朝廷俸禄,那些人反倒缕不出头绪了。”

“这也不失为一计。只是若有了妻室,行动多有不便。”裕灏抬眼看她,衔了丝疑虑道,“若那女子不值得一信的话,承影只会更危险。”

青鸾却看他巧笑:“此事交给嫔妾办就好。”

天子微微一笑,心下已是不甚明了。欣然道:“如此,朕去过问过问他的意思。”

夜色阑珊,流月阁高悬起的明红灯盏也已熄了半数。院外梨花正盛,经月光映照,美好如同落雪纷纷。青鸾不自意地倚在窗前,心境也因了周遭的沉寂而平静如水。

裕灏在身后轻轻拥住女子的肩,二人依稀的光影投在院中青石砖上,有那么一个瞬间,若不经意去看,恍惚是极恩爱的一双人。

翌日午后,方从谧良仪处回來。青鸾心情甚好,便只留了白羽一人在屋内同做一些女红给未出世的婴儿。她连连挑了几匹布面,仍是不够满意,不是色泽不够明亮,便是质地不够柔软。连白羽亦打趣道,哪里是谧良仪生子,俨然是青鸾要做母亲的样子。

二人闲话家常,忽听紧闭的阁门被叩响两声,甫一抬头,已是承影跪于门前。

第陆章 一耻前辱 2

他身形之快,青鸾竟未察觉他是何时到來的。身旁白羽一惊,手上绣针调转了针尖,刺得她一声轻呼。青鸾嗔怪似的瞥她一眼,方转身对那人道:“也不知你何时來的,起來吧。”

见承影立直了身,她复又道:“方才我去养心斋见过谧良仪,她身子养得极好,想來也有你的一份苦劳。皇上看重你,果然是有缘由的。”

“属下不敢。”

“今后许多事还要托之于你,”青鸾将手中刺绣打了个鸳鸯扣收入锦盒之中,静静看他,“我只放心你去办。”

哪知承影却不似往日恭顺,而是抬了头,面上不见笑颜。“小主若真属意属下,便不要再对皇上说那样的事了。”

青鸾微微一怔,旋即不动声色的屏退了白羽。她见女子带上房门,方才开口道:“皇上既对你说了,你怎样看。”

“属下只想一心追随圣上,从沒有婚配之意。”他立于青鸾面前,巍然不动,眉结深锁间却见隐隐不悦,“属下自八岁起便跟随圣上,早已视己如无物。如今天下尚未安宁,承影亦有使命未完。”

“皇上和我也只是希望你不要耽误了这一生。”青鸾面有愧色,轻声道,“原是我不好,该先问问你的意思。”

“即使属下若有朝一日不再肩负黑子重任,也希望能同心爱之人厮守,而非受人安排。”

青鸾愕然,原不想这样的血性之人亦是心有所属的。她只顾一心筹谋大局,却落入了自私之境。她对承影从來就不了解,妄自将白羽许配给他,终是自己疏忽了。正兀自出神,忽听门外一声响动,青鸾警觉地起身,却听承影已再度开口道:“因此,请小主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否则属下也只好……”

“我明白了。”她急于打断承影自伤之词,忙决然开口,“我尊重你,今后必不会再自作主张了。”

承影面色稍缓,再次扶剑跪行大礼道:“这宫中除了皇上,属下便只信任小主您。小主的恩德,属下必会铭记。”

她有些凄然地叹了口气,自古以來顺心如意之事往往少之又少。承影帮了她这许多,她必不能为了这一己私心而强加于她。况且像他这样倔强不羁之人,即便真将白羽许配于他,也只是凭白害了那个女子。只有两情相悦之事,从來强求不得。

正说着话,白羽忽然一推房门闯将进來,她匆忙间瞥了一眼身旁的承影,却是面有焦虑之色道:“小主,奴婢刚听说皇上要杀十三王,十三王已是危在旦夕!”

“什么?”青鸾遽然起身,面上皆是不可置信的神情,“怎会如此?”

“似乎是为了太后之事皇上才动了杀机。”苏鄂已在身后掀帘而入,见到承影也不过微微颔首作礼。

听闻事关太后,青鸾已自觉不妙,遂起身披衣道:“皇上在哪。”

“小主不能去。”苏鄂面色一沉,眉心隐隐有郁结,“皇后娘娘此时也在呢。”

青鸾骤然松手,像是不能相信一般。明明已僵直住了身形,却又急急忙忙向着门外走去。“她在,十三王便更加凶多吉少了。裕晟待我不薄,我必要设法救他。”她心下暗暗盘算,却一时毫无头绪,于是打定主意道:“咱们去熙宁宫。”

这一路走得极快,青鸾心急如焚,只一心念着皇上那边要手下留情才好。听着苏鄂简单说了说缘由,才知裕晟不知受了何人挑唆,竟耐不住气性写就了一篇《孝悌疏》,讽谏裕灏不尽孝道,令太后含恨而终。

即便秦氏忽然病重,她心中亦存了分疑虑,却不想风雨竟來得这样快。十三王年轻气盛,又视太后如同生母,也正因此素來不为圣上所亲近。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令裕灏颜面尽失,即便裕灏不欲取他性命,因秦素月在侧也必会痛下杀手。

抵达熙宁宫时,怡霜早已在殿外候着,见了青鸾只是不慌不忙地深福一礼道:

“娘娘已经恭候您多时了。”

遂转身入殿,果然见贤妃梳妆得体,是早便候下了的样子。她着一件桂子青抹胸锦色缎裙,头上斜簪一支明月珰的朱钗,此时正专心侍弄着手中珐琅碎丝瓶里的一本红山茶。

青鸾一时被贤妃的镇定所摄,心里颇有几分忌讳,只开口道:“嫔妾见过贤妃娘娘。”

那女子这才将手中红布剪递予下人,回身道:“消息一传來,本宫便料准了你会过來,你这性子还真是一点未变。”

“让娘娘见笑了。”她含一丝浅笑,方婉转道,“只是嫔妾妄自揣测,出了这样的事,娘娘也一定惴惴不安吧。”

贤妃小产之后,皇上便着意提升了宋衣缁的官职,如今他宋家亦算是高枕无忧。贤妃虽较从前并无太大变化,然而眸子里却多了分安逸之态。她坐在湘妃榻上,口气中丝毫不见半点慌乱。“锦儿倒是不依不饶的,但皇上既取消了这门亲事,本宫也爱莫能助。”

听她这样说,一时只觉得心头震惊,青鸾脱口而出道:“这是何时的事!”

“你久居祈福殿,不知道也是自然的。无奈本宫想尽办法,也劝说不动皇上。”贤妃一指扣在榻上,笃笃地响着,“你刚刚回來,本应先站住脚。即便救人心切,也不该在此时轻举妄动。”

“所以嫔妾才特地來求娘娘共寻一个办法。”

然而贤妃不语,只是望着那本娇艳欲滴的山茶,手中簌簌滚动着鱼目南珠。

“娘娘一向贤德,便是下人犯了错亦要为之开口免罪。嫔妾曾多次受恩于娘娘,至今不敢忘怀。只是为何独独十三王,您却要见死不救。”一颗心瞬时变得冰凉,裕晟为何会如此恨皇上,青鸾并非毫无察觉,只是以为因了郡主倾心于他,贤妃也不至袖手旁观。只是现下看來,倒是自己想得太轻易了。

“本宫几次救你,是因为看得出你气数未尽。宽待下人,是因为力所能及。”

第柒章 一耻前辱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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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几次救你,是因为看得出你气数未尽。品书网 宽待下人,是因为力所能及。”贤妃面色亦有些僵硬,手中南珠也随之转得愈来愈快。“只是这次皇上铁了心要杀他,本宫再心切,毕竟自身尚且难保,又何苦断送了来之不易的太平。”这样说着,那女子亦有动容之心,睫毛扑闪着垂落,投下一片乌色阴影。“若本宫也如宸妃那般,又怎会假孕争宠,铤而走险。”

假孕一事本为二人之间的大忌,她如今这样说出来也已是情至最深。青鸾不欲勾起贤妃伤心事,只得起身道:“娘娘既没有办法,嫔妾也不勉强了。”

贤妃却道:“本宫并不想他死,也不愿见锦儿难过。”

青鸾淡淡回头,闻听此语也只是衔了一丝苦笑。贤妃其实并没有错,她又怎会不知。那个女子不过是明哲保身,在后宫里,不害人便已是贤良。即便自诩善心未泯,她还不是设计害过皇后禁足,暗自谋算着与自己不睦之人。自己尚且如此,又有何资格要求贤妃奋不顾身地去救一个同她毫无干系之人。

“你去求一求谧良仪吧,她即将分娩,或许皇上肯给她这一份面子。”

闻听此语,她心中又转燃起了渺茫的希望。虽然裕灏不一定会手下留情,但毕竟有了一条出路,青鸾欣然屈膝道:“多谢娘娘,那嫔妾告退。”

说起来,其实她与裕晟之间也并无太多交集,不过是心中赏识十三王那样血气方刚的少年罢了。

她与裕晟之交,裕灏并不知晓。因此当方太医向裕灏禀明谧良仪这两日忧思多梦,是因为宫中阴气太重之时,他自然也未曾想到谧良仪突然如此,是受青鸾所托之故。

阴气太重,便是不可再杀生。更何况是裕灏的第一个孩子,他自然比谁都要重视。谧良仪自分娩将至前不宜再出行——这也是遵了青鸾的嘱咐,因此她自然不会知道那一篇《孝悌疏》措辞有多么惊人。裕灏也不会疑心,谧良仪这样做是否含了什么目的。

十三王被暂时扣押在京中,没有褫夺王爷之封,亦未除去皇籍,因此并不会受太多牢狱之苦,青鸾闻此方心安下来。然而裕灏向她说起此事时,她却仍做出一番惶恐不已的神态道:“嫔妾几日不见皇上,宫中竟出了这样大的事。”

裕灏似有些困倦,然而提及那篇讽论,眉间仍有隐隐怒意,只按捺不发道:“语馨如今有孕,朕亦想为皇儿积德。侥幸饶他一回,就看他造化了。”

“皇上圣明。”她捧来清早新摘的桃枝轻嗅,只觉清新怡神,芳香扑鼻。“太后方去,若十三王一死,皇上必定会留下个手足相残的骂名。谁若在此时劝皇上动杀机,合该好好疑心他怀了什么心思。”

天子侧目看她,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是皇后,曾劝朕此人不可留。”

果然是了。

裕晟一定是知晓了什么,那女子深感危机,才会这样急不可耐。只是若如此,裕晟便是关键之人,她更加不能任之不理。然而这些念头仅仅是一瞬之间,青鸾早已挂了几分胆怯在脸上,俯身下跪道:“嫔妾言伤皇后,还请皇上降罪。”

莲子海棠花的白瑾缎裙铺展在地,那极浅的花色愈发衬得她乖巧近人。随意挽起的斜堕髻不堪重负,垂下几缕柔滑的青丝如少女一梦方醒。她耳边的镶珠宝蓝缀竟这一跪微微晃动,折射出阳光五彩的痕迹。

裕灏见她如此,忙伸手扶起:“你和朕有什么说不得的,朕便是信你才肯对你说这些。”

她眉头舒展,目光盈盈望向他。“皇后也未必真心想让皇上杀他,只是没了太后可依仗,急于迎合皇上心意做事罢了。”

“素月她……终是朕有诸多对不起她。”

青鸾面色一沉,见他面有愧色,便知中宫之位一时半会撼动不得了。然而时日尚多,她已忍过这许久,并不急于一时。

“朕知道你与素月向来不和,也知你这半年受了许多辛苦,朕什么也给不了你,但……”

青鸾忽而竖起食指拦在裕灏朱唇之上,她的目光轻柔而和缓,只伸出手指了指他胸前那团龙的瑰丽图腾。

“心。”女子缓缓开口,“有皇上的心意,鸾儿便知足了。”

裕灏方才柔和了眉眼,轻轻哂笑:“你总是能懂朕。”

她懂天子,然而谁懂她心中的恨。秦素月一心要至她于死地,端如之事到现在都与她脱不了干系。然而青鸾毕竟已挨过了那段任人欺凌的日子,算计她的人尚都还好好地活着,她有什么沉不住气。

于是愈发隐忍。穿过裕灏看向妆台上的铜镜,那张姣好的笑靥便是连自己都难辨真假。秦氏的死并非结束,没了她的束缚,后宫这台戏只会愈演愈烈。

入夜不多久,忽听得宫人急急来报,说是谧良仪临产在即。

她比太医院预测提早了整整十日,宫中自然措手不及。听闻皇后一行人已赶往了熙宁宫,青鸾忙服侍裕灏穿衣,慌忙乘了轿辇,待赶到时一众妃嫔早已候在了殿外。

皇后梳妆丝毫不乱,着一件遍绣金文云理的荻花祥服,手戴一串红珊瑚串,在夜色朦胧中显得极为华贵,大有临危不乱的架势。自她复宠以来,不但地位渐固,亦连处事都比从前精进不少。她见天子身旁伴驾的是青鸾,只冷冷扫上一眼,行礼如常道:“皇上切勿忧心,一众太医都已经进去了。”

裕灏自是心急如焚:“语馨现下如何,怎会忽然早产。”

“谧良仪身子本就弱,好在太医说了,并无大碍。”秦素月脸上端得一片关切之色,温和劝道,“不如臣妾陪着皇上进去看看,其余众人在此敬候佳音便可。”

裕灏不待她说完,已先一步跨了进去。有人忙搬来凤木梨花椅,横摆成行,众妃嫔们便都坐于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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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捌章 一耻前辱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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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灏不待她说完,已先一步跨了进去。品书网 有人忙搬来凤木梨花椅,横摆成行,众妃嫔们便都坐于檐下。三更时分本就困意正浓,又加之是这样的事,若非因了这第一胎皇上重视非常,自没有哪宫娘娘小主愿意来。

房内红灯高照,但见人影杂乱,青鸾虽心中忧虑却也一时无计可施。正此时,忽听宸妃声音响起,却是慵懒中衔了一丝鄙薄之意。“灵贵人,你姐姐可是比你有福气多了。才承了几次宠,便有这样的福泽。”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睨了一眼身旁的祥容华笑得愈发妩媚,“本宫倒忘了,容华也是个好福气的。”

她人听了不免心中窃笑,祥容华有孕之时恩宠大过天,不料却落了这样一个下场,不得不让人贻笑大方。然而那女子一向心气高,怎容得她人这般说笑,当下便回道:“姐姐说的是,然而谧良仪这一胎无论如何,嫔妾都是盼着的。嫔妾的后福可是和良仪紧紧连在一起的呢。”

这话中有话,旁人并非听不出来。谧良仪晋封之时,便是她位列九嫔之首之日。灵贵人当下便沉了脸色,然而碍于她位分高于自己,只是隐忍不发。一时安静,只听得房中产婆鼓气之声,夜色渐染,更衬得熙宁宫明如白昼。青鸾静静坐于一隅,一颗心全然系在了那窗边映照出的倩影身上。

这一胎太过重要,唯有这个孩子才能扭转既定乾坤。纵使她不愿在这丝关怀中加入后宫的算计,然而如今的局势下,容不得她再和从前一般单纯。

时间仿佛过的冗长,众人等候已久,皆有些昏昏欲睡。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刻,忽听一声响亮的哭声,仿佛是划破天际的光亮,众人纷纷起身。殿门大开,有内监一脸彤红,抱着拂尘拼尽全力昭告天下道:“皇子降生!”

是皇子。

青鸾只觉得浑身一震,郁结在内心的一口气终于化成脸庞明亮的笑靥。她已顾不得她人此时是苦是笑,一屈膝长跪于殿前,高呼道“天佑大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其余众人见她如此,方如梦初醒,一同跪行大礼。

裕灏怀抱龙裔而出,脸颊因兴奋而微染红晕,映着半边天初生起的朝阳。日出东方,晨晓的第一束光打在他挺拔的身躯之上,仿若神祗降临一般,给人不得不仰望的神圣之感。

“朕有皇儿了。”仿佛是呢喃之语,又似说给天下苍生一般。青鸾忽一抬头,正对上他晶亮的眸子,心中亦是宽慰。

忽听裕灏高声道:“就赐名为永曦吧。”

永曦,原是多么光亮而圣洁的名字。一如裕灏心中长久的期待一样,盛世,太平,这些幸福真的能够随之到来么。他那盛大的欣喜,让人见之动容。这些年来,他从未发自内心的笑过,他的存在,一直是孤独的。

青鸾的心忽然狠狠颤动了一下,那嘤嘤啼哭的孩童若是自己的,他的欢喜会不会更胜此时数倍。平心而论,自己对谧良仪,难道就真无一点妒忌私心么。

皇后已踱步到天子身边,笑容端庄温和,微微颔首道:“这定是上苍的福音,预示着大魏的辉煌。”

裕灏喜极,一手牵过那女子,一切恩宠尽在绵绵目光之中。这一对龙凤仿若世间最般配的一双,刺得人眼睛隐隐发痛。青鸾微微直起上身,开口道:“皇上,可否允许嫔妾前去看望谧良仪。”

他这才回神去看青鸾,微微点头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她人便散了吧,三日之后朕再大行封赏。”

青鸾推门而入,见谧良仪正披散着青丝,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那女子的脸色因方才的挣扎而显得格外彤红。她身边下人正忙着清理眼前的狼藉,见来者是青鸾,谧良仪不觉舒了口气,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屋内几乎被金玉之物堆满,但见眼前一片珠光宝气。良仪静静卧坐床前,一张脸被莹光映得更加虚弱不堪。她的荣宠突如其来,然而却从未有人问过她是否如愿。青鸾不欲过多揣测她笑中隐含的哀伤,只打起精神道:“皇上赐名永曦,是个好名字。”

说着便已坐到床边,将手上红玛瑙串褪在了良仪手腕上。“你甫生育完,该好好休养,这珠串是补气血的。”

“嫔妾的孩子好么。”

“和皇上像极了。”她微微一哂,目光平和而悠远,“这第一个孩子,他视若珍宝。”

然而谧良仪脸上的喜色转瞬即逝,只化为浓浓的一抹忧愁,叹息道:“可惜嫔妾便再无安宁之日了。嫔妾只希望我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别无他求。”

“是否平安取决于你。从前我不欲让你卷入后宫争斗中,然而如今……”青鸾拨一拨耳边垂下的绮南碎玉环,声音愈发轻柔,“却是由不得你我了。”

谧良仪眼中有浅浅的惊慌,然而旋即便平静下来,微阖双眼,似在享受最后一刻的宁静。“嫔妾还是希望承影能够继续留下来保护曦儿,他还太小。”

她从未开口向自己讨要过什么,如今既说了,又是合情合理,青鸾自不会推托,于是点头应道:“即便你不这么说,我也要这样做的。更何况把你母子二人托付给别人我也放心不下。”复又起身,为她仔细掖了掖被角,无声笑道,“后天便是册封之日,你要好好准备。”

方要推门,却见窗前有人影一闪而过,裙裾的轻纱掠起一丝七彩的光。那本是皇上赐下的艳锦,行走于阳光之下便会映照有如飞虹在身,宫中只此一匹赏给了时受盛宠的灵贵人。

然而青鸾目光微移,已作无事般跨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想必大家也看出来了,已经进入后半部分了~青鸾马上就要进行腾飞了><

因为后期会变得比较狠,而且也没有之前这些温情戏了,曲终、茶凉、人散——月靥想描写的本来就是这样的后宫。

这里面有一条支线,也就是楔子和番外篇,这是比较治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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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玖章 祸福所倚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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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三日,熙宁宫赏赐无数。品书网

这个久久孤寂的君王是那样迫不及待地展示给众人他内心盛大的惊喜,他仿佛愿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堆砌在新生的小皇子面前。以至裕灏不顾宫内怨言四起,亦看不到一直以来的平静正悄无声息地破裂。

裕灏每日必会去谧良仪处小坐半个时辰,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举动实则是将那个性格柔弱的女子牢牢保护在其中,也因此令宸妃等人并不敢轻举妄动。

接下来的册封之礼共及三位小主,其中尤以祥容华位分最尊。为搏皇帝一笑,皇后亦是不惜重金布礼,日日到御书房请旨问候。待一切商定结束,已是前一日午后,便忙由人传了即将接受册封第三人来共听教诲。

青鸾到时,祥容华已坐于一侧,正同皇后交谈甚欢。她今日特意着了一身浅紫撒花银领窄袄,赭黄身前重叠的面裙,衬得她容颜姣好。见青鸾入殿,祥容华只是神情淡漠地瞥她一眼,便做无人般回身继续同皇后说笑。

她这样刻意疏远,已是摆明了厌恶之意。更兼着即将位列九嫔之首,出身名门的她更是不齿于同青鸾共处一殿。

皇后如何会看不出二人已经势同水火,或许当初祈福殿一事便少不了皇后的授意,否则区区容华,怎敢去羞辱宫嫔。只是秦素月恍若未见,用手点一点下首的位子,语气薄凉道:“你来了。”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青鸾对那女子的轻视置若罔闻,依礼拜道,“祥容华安。”

昭仪之封几日前便已后宫皆知,依照容华身世显赫,位至如此也并非意料之外的事。她人见了不免都要恭贺一声,道一句主子,唯有青鸾仍以旧位相称,大有不肯苟同之意。

那女子冷冷笑开,手中掷地白瓷杯叮当作响。她回身打量青鸾,开口道:“湘嫔真是走运,失宠半载,借了我与谧良仪的光,竟也挨到了婉仪之位。”她似低头不经意地扫了扫宽袖上的纹路,浅色清辉微染眸色,恍然间竟多了几分高华之意。“只是受了这些冷落之苦,你也不过只擢了一个位分。不过你放宽心,本宫做了昭仪,定不忘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两句。”

青鸾闻得她如此自持身份,不禁微微蹙眉。然而还不待她开口,皇后已淡笑出声道:“你心念姐妹自然是好的,只是湘嫔尚急不得,是要一步一步来的。”

“哎呀,嫔妾该打。”祥容华佯作一惊,伸手抵住下颚,“本宫倒忘了,宫婢出身,是要级级受封呢。只怕妹妹坐到本宫这个位子时,早已失了花容月貌呢。”

她二人一唱一和,祥容华亦是笑得花枝乱颤。青鸾心生厌恶,却也不愿在此多做纠缠。正此时忽听圣驾已至,皇后还未起身,头戴青玉金龙冠的裕灏已负手而入,见她们如此,不禁莞尔道:“什么事笑得这样开心。”

他上前按住皇后欲要行礼的肩,神色却是难得的温和。皇后微微让身,与他共坐龙凤之椅,转眸微笑道:“臣妾正有意让婉仪居玉昭宫,免得筱荷冷清,彼此也好有个照顾。”

裕灏不语,只偏头去看座下女子。却见她一身青服,映得神态亦是淡淡的,并没有明快喜悦之意。便兀自转了话题道:“朕见语馨怎么还不到,难得她也会姗姗来迟。”

祥贵嫔闻言,不禁含了一丝鄙薄的意味道:“婕妤这样,可是对皇上有大不敬之疑呢。”

倒是裕灏宽厚一笑,半哄着那女子道:“筱荷,朕已晋她为贵嫔了。”

祥容华眸色微惊,已是诧异地看向皇后。秦素月却仍面带笑意,安静颔首附和道:“贵嫔她诞下皇子,功不可没,原也该好好封赏的。”

见皇后如此笃定,便知皇上必也思忖良久。即便她心中有一百个不愿,面上也只得强忍了。贵嫔虽与昭仪之尊相去甚远,但平日里也总算能够牵制一二。如今祥容华独大,后宫更是难以相衡,相比之下,就连一直以来荣宠后宫的宸妃都略显逊色。青鸾心中计较万千,却也不知秦素月究竟为裕灏做了什么,才能扭转局势至此。

“依奴婢看,良仪非但不能位列贵嫔,反而要重罪处之。”

忽听这样一声冷喝,众人闻言皆大惊失色,却见祥容华身后缓步走出一锦服宫人,正是随她一同进宫的老奴——鹤佘。青鸾见她不似寻常宫女,而是一身清凉色的锦服,便知身份绝非一般服侍之人。青鸾鲜少见她开口,如今她骤然道出这样不敬之言,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意。

天子还未开口,祥容华却已神色大变,劈头盖脸地怒斥道:“糊涂东西!你曾服侍过先太后养女孺庆公主,公主出嫁后又辗转到府上扶持蓊华郡主,怎得也这般口无遮拦!”

她言及的蓊华郡主便是其生母,又为孺庆公主之幼妹。祥容华之所以身世显赫,除去父辈乃是开国肱骨之臣的后裔,更因母亲血统纯贵。这番呵责表面上是动怒鹤佘口出狂言,实则是叫人不敢小觑这样一个年近半百的下人。

果然天子面上微有缓和之意,然而他仍是夹杂了一分薄怒道:“语馨她甫生育过皇子,迟来个一时半会又有什么要紧。你在蓊华郡主府上家严,却不知皇宫内是有人情在的么。”

“若仅仅因为迟了半个时辰,奴婢自然不会这么说。”鹤佘略顿一顿,一双精明的眸子缓缓扫过青鸾,最终落在圣上玉冠之上,“但谧良仪戕害皇嗣,论罪当诛!”

裕灏一时有些讶然,不明就里道:“永曦不是好好的在宫中么。”

听得此语,青鸾已知晓她意欲何为。祥容华等的这样久,无非就是为了今日。一想到她这样伺机待发筹谋了整整数月,青鸾就不禁感到后脊发凉,心中更是充满恨意。她双手紧紧扶住椅臂,唇亡齿寒,谧良仪若遭此毒害……这想法几乎惊得她只倒吸一口气——之前是自己太过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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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章 祸福所倚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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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曦皇子是圣上孩儿,难道我家小主腹中血肉就不是了么。品书网 当初若非有人蓄意谋害,小主怎会骤然失子!”鹤佘忽然郑重敛裙而拜,口中哭诉道,“老奴之前隐忍不发,是怕惊了谧良仪腹中龙胎,然而如今皇子降生,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怎配做贵嫔!”

她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戛然而止的抽气声,原是不知何时谧良仪已步入殿内。她闻听此言脚下便是一个趔趄,幸亏有绫罗在身后相扶这才没跌了一跤。

谧良仪面色发青,双肩亦颤抖得厉害,只定了定神,才屈膝道:“嫔妾因哄曦儿入睡才来迟了一步,不想竟……”她甫一抬头,恍然是痛恨与绝望交织的一张脸,那因痛苦而扭曲的神情在她本娇弱的容颜上显得尤为触目惊心。谧良仪目光灼灼地看向祥容华,语气中有一丝难以置信,“嫔妾方诞下皇子,容华便这样忍不下嫔妾了么。”

谁知祥容华亦是一脸惊愕,反手推开鹤佘愤怒道:“即便有人害我,也决计不会是谧良仪。她温润如水的性子你也是见了的,我有孕之时,全依仗谧良仪的祈福锦囊庇佑才比常人少受了些苦。”

她说罢便别过头去,不愿再看鹤佘。如此言之切切,莫说皇帝,就连青鸾都恍惚疑心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然而转念一想,她虽表面上一心向着谧良仪,所说之词却无一不是围绕她怀胎之际。祥容华用心之深,令青鸾更多了一分敌视之意。

鹤佘见她如此,一时气极无言,只娓娓哭诉道:“小主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你也是个稳重的人,栽赃皇子生母的罪名你也该知道。”皇后看不下哭哭凄凄的场面,面染怒意,伸手扶了扶前额,“你可有证据。”

那老妪颤抖着双手自怀中掏出一枚锦面荷包,但见绣工精致,是极讨人欢喜的双喜临门福面。拿到面前初一嗅,只闻得淡淡花香,复深吸几口气又觉得格外清爽宜人。

祥容华一见此物也顾不上什么矜持有礼,高声道:“这是……你本告诉我不见了的!”

她手中所持之物青鸾自然认得。谧良仪孕中无事,便做了许多分给后宫,连自己在祈福殿也分得一枚“步步高升”。现下骤然见到此物,她却只觉得额前穴位突突直跳。青鸾一眼瞟向谧良仪,那女子亦是六神无主的样子。

“当日小主骤然失子,悲痛欲绝,奴婢心下生疑便四处留意小主用过的东西。后来见只有这个荷包因小主喜欢,日日不离身,便偷偷取了来,这才发现了谧良仪的蛇蝎心肠。”

裕灏已然沉了脸色,一抖云螭赤金袍,单手将荷包拎到谧良仪面前,问道:“可是出自你手。”

他声音压得极低,骤然有云雷翻滚之意。那女子从未见他动此大怒,一时神慌,已徐徐跪在了大殿之上。“是嫔妾所赠之物,但,但嫔妾给每个宫都送过此物。”

“良仪当然不会傻到谁人都害,”鹤佘赫然摇了摇头,眼中的恨意似是要滴出鲜血来,“有各宫作证,您便当真以为不会东窗事发了么。”

“传太医。”

天子反手一掷,再不愿多说一般回身落座。只是他眼底一片阴仄,无需过问便知接下来是风雨欲来之势。他如今这般,怕也已是强忍怒火而不发。

忙有下人匆匆出了殿。青鸾见众人一时无言,亦跪在谧良仪身旁道:“良仪曾奋不顾身地救过皇上,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且良仪早已怀胎,即便容华诞下龙胎她也依然是皇长子之母,实在不必犯这个险。”

谧良仪舍身救主的惨烈场面裕灏自是不会忘的,他瞥一眼花容失色的女子,面色微有好转。

“老奴也想不通,小主一切应有尽有,何必还要下此毒手。”鹤佘重重摇了摇头,仿佛是背负了莫大的失望一般,一双浑浊的眸子写满了哀怨,“可见人心之贪恋,是多么可怕。”

她一意要将罪名牵扯到谧良仪身上,青鸾虽心中忿然却也无计可施。倒是从方才起便一直沉默不语的祥容华忽然间似彻悟一般,“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出来。那女子声嘶力竭,一声声哭诉已去的孩儿,令人闻之泪下。

“我的孩子,她在我腹中才三个月便这样早早夭折。姐姐,姐姐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怎能如此狠心!”

那女子几乎悲伤地晕厥过去,却又猛然上前,紧紧掐住谧良仪双腕,一双哭红了的杏眼似要淬出火一般燃烧着憎恶之意。“我那么信任你,正因为是你才没有丝毫怀疑!把孩子还给我,你这个毒妇!”

谧良仪连连挣扎,然而祥容华虽言语上恶毒,举止神态却令人倍感可怜,一时无人赶去拉开她们。青鸾见谧良仪一双手被掐的青紫,忙上前护住她,回身怒道:“皇后娘娘要是看着嫔妃相残么!”

秦素月这才微扬下颚,示意下人分开她二人。她眼中并无慌乱,反而隐隐有丝笑意,却被迅速掩盖了下去。皇后命人扶起祥容华,方才关切道:“皇上和本宫体谅你心中有苦,但你放心,若你得皇儿当真为人所害,皇上必会替你做主。”

祥容华泪迹未干,头上的珠花因这一番起伏而垂散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憔悴。她固执地跪在地上,抬手抹了抹泪,再度叩首道:“嫔妾失仪,还请皇上降罪。”

裕灏眼中有不忍之色,也不去看一旁的谧良仪,只向容华抬手道:“地上凉,你先起来。”

内心仿佛有什么猛然沉了下来,青鸾只觉得每呼吸一口,喉咙都被浓重的血腥味堵住一般,疼痛难忍。她看向谧良仪,依依有恻隐之心却不能言之。这个女子,舍身救过裕灏,又千辛万苦地为他诞下皇子,然而她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却还远不及一个寻常妃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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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壹章 祸福所倚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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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安静异常,一时只闻容华低声啜泣。品书网 不多时有太医传到,并未多话,便上前检验荷包。青鸾手中握了一方绢子,见他神色凝重,竟也不觉越握越紧,直绞得手指隐隐作痛。

然而方才祥容华那般失声痛哭,恐怕除去演戏,亦是有一分失子之痛的真情在其中的,否则她也不会声泪俱下,悲伤异常。只是回首见谧良仪,她那张白若透明的脸庞依旧淡然,这份磊落之意在宫中早已许久不见。

察觉到青鸾回眸看她,她亦抬起头淡淡一笑。那样无助而无奈的神情,让人心中有浅浅的痛。

“回禀皇上,这荷包内置入了百合,苏瑾,木冰。”那老臣顿一顿,又轻嗅几下,方抬首道:“以及鹿麝。这种香料也名为元寸香,是天然之物经提纯所得,药性强过普通麝香十数倍有余。莫说长期接触,只要近身佩戴十日便会导致小产或不孕。”

“皇上!谧良仪居心之毒昭然可见!”太医话音刚落鹤佘便狠狠叩首在地,瞬时便见她额前一个淤血的青红印迹。“皇上一定要替小主做主,替未出世的皇儿做主!”

谧良仪闻听太医此言已是面无血色,一副欲要昏厥的样子。她颤抖着拾起滚落地上的荷包,脸颊抖动的厉害,看向裕灏的目光都是漂浮不定的惊恐。“会不会被人动过手脚,嫔妾没有……”

天子此时哪里肯听他分辨,听得麝香二字时他眼底便已染上猩红一片,他本应有的皇子这样被人无故戕害,只恨不得要那将那人碎尸万段才好。然而即使如此,他却仍别过头不看青鸾一眼,只怕怒意难抑,伤了那女子。

青鸾紧紧扶着谧良仪,见裕灏如此,心底竟有一份极深的感动。于是跪步上前,扯住他的衣角道:“恳请皇上不要冤了谧良仪一片忠心。既然各宫都有此荷包,不妨搜罗上来对比查看一番再做定论。”

“湘嫔难道是想说我自己动了手脚。”祥容华眼神凛冽,寒意入骨,“湘嫔好狠的心,若有朝一日,你是否也会亲手扼杀腹中胎儿,只求铲除一争宠之人。”

“筱荷。”裕灏终于开口,却是极力压制着内心翻滚的盛怒。他终是忍不住看向青鸾一眼,然而那女子清冽的眸光却骤然使他安下心来。“去汇集各宫良仪所赠之物,叫针功局的人当着朕面比对。”

青鸾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无论何时,只要裕灏是信自己的,那便足够了。祥容华见此,不禁苍白了脸色,然而她哪里知道被冷落半年有余的青鸾,为何在天子心中会有如此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些,都是青鸾牺牲了安逸苦苦换来的。她从前只向这个君王渴求过一物,那便是信任。好在裕灏并未食言,高贵如他,终于还是肯俯身屈就自己的。

促不及一滴热泪点在手背之上,青鸾迅速抬手拭去,再度扬头脸上已是一片淡定与沉稳。

这一闹惊动了六宫,原本要册封贵嫔的皇长子生母竟出了这样骇人惊闻的大事,于她人来说却是异常振奋人心的好戏。谧良仪与祥容华,无论哪一方失了手,各宫妃嫔都可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即便知道后宫人心向来都是薄凉的,当见到众妃嫔鱼贯入殿之时,青鸾内心仍旧狠狠颤了一下——若谧良仪获罪,力保她的自己亦会一崛不起,而尚在襁褓中的永曦在这样狠戾的后宫中,更是难以生存。

内心最过焦急的仍是灵贵人,虽听闻自行宫回来后她姐妹二人一直不睦,然现下除了这样大的事,她自然顾不得从前过节,一进门便不顾礼节急急跪道:“谧良仪乃皇长子生母,怎能容忍人随意诟病!”

她着一身湖绿色玉兰花窄袖重纹衣,跪在谧良仪身旁,愈发显得那女子颓靡许多,平白叫人生怜。其实灵贵人所得的恩宠早已不及初入宫时,然而她善于逢迎,竟也逐渐在后宫占有了一席之地。

闻听此言,皇后却是蹙一蹙眉,织金刺绣的九翟牡丹祥服衬得她一团和气。那女子似说给众人听,又似特意说给皇上道:“事情如何,待针功局的人验过之后自有分晓。你们也都给本宫沉住气。”

于是纷纷落了座,唯青鸾因方才心急求情尚与谧良仪并排而跪。一时空气冷凝似冰,只见裕灏额前青筋突起,双手牢牢扣住龙椅,却是一言不发。殿内诸人各怀鬼胎,唯有灵贵人等得急了,微微直起上身道:“这荷包送到玉昭宫时经过谁手,总不能是长姐你亲自送去的吧。”

她心中焦躁,说话难免失了尊卑身份,然而这一语却点醒了青鸾。她忙侧目凝视谧良仪,开口道:“途中经过谁手,总要一一查过方能定论。”

却听有人轻挑地冷笑一声,原是玉贵人握了绢子,此时正轻轻擦拭鼻翼上沾染的胭脂道:“从方才起嫔妾就想,这灵贵人与良仪姐妹情深,开口求上一两句情也是应当的。怎么好端端的湘嫔也这样心急如焚,莫不是盘了什么旁的心思不成。”

青鸾闻言抬首看她,只见那女子倚坐在梨花椅上,手中端一盏清茶,笑得轻蔑。玉贵人素日不得宠,看到自己难免怨气冲天,只是饶是如此,她却偏偏要端得一排光艳明丽的样子,叫人看不出什么似的。

“玉贵人可是疯魔了,什么人都要咬上一口。”青鸾兀自转过头,不愿再多瞧她一眼。跪得这样久了,她双膝已然隐隐作痛,然而仍是刻意挺直了腰肢,不露出丝毫怯意。

“祥容华苦心等了这许久,能除去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宸妃缓缓开口,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之态,“否则费了这一大番周折,多得不偿失。”

自祥容华初入宫,便与宸妃不和,这也是后宫人尽皆知的事。宸妃这一席话虽然是为了杀杀那女子的狂傲之气,却也无意中将众人目光从青鸾身上转移开了。祥容华碍着裕灏在场不敢立时发作,只涨红了一张脸,目光宛如刀割般拂过宸妃精致的妆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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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贰章 祸福所倚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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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嫔……”身旁的谧良仪忽然怔怔开口,青鸾自以为是听差了,然而那女子却已转过脸,幡然醒悟般道,“嫔妾有孕时行动不便,曾委托庄嫔将荷包送与各宫。品书网 ”

“嫔妾冤枉!”被指名的女子慌忙出列,神色惊恐地望着谧良仪,“嫔妾不过是吩咐下人送去,若当真动了什么手脚也必会被人发现,皇上大可问一问针功局的人,荷包有无缝补痕迹。”

裕灏闻听此言,更加不耐。已过了近两个时辰,除了牵扯进愈来愈多的人,事情尚毫无头绪。想到偌大的后宫出了这样的事,身边竟无一可信之人,他便越发焦躁,终于狠狠一掌拍在雕花刻纹龙椅之上。那镶嵌的米白珍珠哗啦啦碎了一地,惊得众人忙起身下跪。

他冷冷瞥一眼惊慌失措的庄嫔,开口道:“可查出什么了。”

针功局的嬷嬷匍匐着上前,郑重回道:“小主所做的荷包各处针线皆密密吻合,没有被动过手脚的痕迹。”

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

谧良仪的身子软弱无骨般跌坐在地上,殿内唯有祥容华一声高过一声的哭诉。裕灏面覆阴霾,如暴雨雷鸣般闪过隐隐怒意,一双手紧握成拳——那是他的孩子,他怎会不恨。

见势如此,皇后尚不及她人开口已再度拜道:“谧良仪她虽是一时糊涂,但请皇上看在永曦年幼的份上对她从轻发落吧。”

这话已是断定谧良仪有罪,即便她劳苦功高,也不抵戕害皇子的罪名。然而皇后话及永曦,一向温婉无争的谧良仪便似被忽然狠狠刺痛,露出悲哀而愤怒的目光:“嫔妾无罪,为何要听从发落。嫔妾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会不知失子之痛?皇后娘娘从未生育过,自然能够这样轻易地笃定嫔妾有罪。”

她性子素来谦和,如今骤然脱口而出这番话,莫说众人,连祥容华一时也忘了啼哭。秦素月被她一语言中心痛之处,脸色颇有些阴沉,只捻着领口一颗玉色镶宝珠菱形水石钻狠狠道:“本宫也是为了你好。”

“皇后美意嫔妾心领了。”她再度抬首,目光灼灼地看向裕灏,“皇上大可处置嫔妾,只是不要让永曦也背负一辈子罪名。”

生母若获罪入狱,独留皇子也必会受人诟病。即便为永曦另择母抚养,也要处处低人一头。且他还这样年幼,在宫中如何能立足。如今到了这样的境地,谧良仪自然明白若不拼尽全力去争,恐怕自己的孩子亦难逃一劫。

青鸾只望着她不语,然而心中却兀自感叹,一个孩子,当真能使人改变这样多么。

裕灏亦有些震撼,怒气也登时平复不少。他只淡淡地扫了一眼据理力争的女子,伸手掐了掐眉心道:“朕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背负一生旁人的罪名,但朕也决不允许他有一个狠毒的母亲。”他顿了顿,语气中亦增添了一份倦意。然而那双眸子里若隐若现的幽深光芒,却预示着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在朕查出真相之前,你便好好待在熙宁宫。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望。”

谧良仪郑重磕了一头,久跪不起的她早已没有任何力气,只在绫罗搀扶下才挣扎着起身,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缓缓走出朝凤宫金色弥漫的大殿。

裕灏并未判罪。只要没有立时处置,事情便总有转机——这是青鸾空白一片的脑海中,唯一尚存的念头。地上这般冰凉,早春的寒意沿着骨节一寸一寸向上攀爬,她只觉得身子都麻木了,不堪重负的想要向身后倒去,然而终是不能。

甫一抬头,却见裕灏正看向自己。他垂在广袖螭龙云袍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却终未向自己伸出来。那一瞬,心里竟有难以抑制的委屈,想要痛哭出声。夕照的光辗转倾洒进殿里,落入她湿润的眸子中,刺得她眼睛生疼。

“皇上一片苦心,谧良仪总会想明白的。”秦素月视若不见青鸾的目光,只转头对祥容华宽慰道,“闹了这小半日,你也乏了,先回宫歇息去吧。”

“只怕容华这下更加夜不能寐了。”宸妃缓缓起身,抚了抚流苏紫的裙面,屈身一拜,“臣妾先行告退了。”

众妃嫔尾随宸妃出殿之时,青鸾亦毫无知觉的被人扶起。她直起双膝的一刹,只觉得钻心的疼痛。然而这种痛哪里比得过谧良仪此刻心中的痛——她那样温婉之人怎会狠下心来害人,必是庄嫔从中作梗。只是青鸾苦于没有证据,尚无法救她。

夕阳余晖披在肩上,一时只觉得殿群在眼前变得这般辽远,仿佛连绵成起伏的光线。她从未这样细的注视过眼前这黄金玉石造就的巨大牢笼,此刻看来,竟觉得每一粒砖瓦都是冰凉的。晚风微袭,只闻身边苏鄂关切道:“小主今日也受了不小打击,奴婢扶您回去吧。”

“把方海山找来。”她的眉眼在光线流转中几乎抿成一线,却是清晰地吐露着毫无温度的字眼,“谧良仪要活下去,我也要。”

“把方海山找来。”她的眉眼在光线流转中几乎抿成一线,却是清晰地吐露着毫无温度的字眼,“谧良仪要活下去,我也要。”

青鸾从未这样清醒,仿若这双眼能穿透迷茫的夜,看清光亮聚集的地方。当天际昏暗与彩霞交织过渡,暮色四合之时,她眸子里的最后一丝光亦随之骤然黯淡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盗文现象比较严重,希望个别读者有些道德操守。。。盗就盗吧,转发就转发吧,起码分类帮我分对了啊。

而且vip真的没有收入,一次点击一分钱左右,月靥还指着这个吃饭呢,麻烦您就手下留情吧。

有人问我谧良仪是敌是友,还有一些读者大人猜测和楔子有关,请让月靥在这里玩个神秘吧><

因为这是二次发文,之前第一次其实在网上发过初稿,如果有看过的大大们也请不要剧透鞠躬!

最后再次求!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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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叁章 水落石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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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日,裕灏再未踏进流月阁。品书网

听闻祥容华因着谧良仪久不判罪,日日到御书房去哭闹。她又是那般显赫的身世,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上顿有风波欲起之势。谧良仪几日来滴水未进,灵贵人亦是日日在殿前苦求。宫中一时哭的哭,闹的闹,每日都有烦躁难安之气笼罩在早春的清冷中。

而青鸾却意外的安静。她似乎并未刻意求见过天子,就这样无声息地滞在流月阁,足不出户。偶有妃嫔将她动向诉之给宸妃听时,那个女子也只是不经意含了笑,媚眼如丝道:“这本就不关她的事,眼下又牵连众多,她必是知难而退了。”

众人听罢也就一哄而散,更加认定谧良仪这次非死不可。

而就在禁闭的第三日晌午,灵贵人不请自来。

经行宫一事,青鸾早已同她久疏来往。灵贵人于自己敌意之深,绝不亚于皇后之心。且她素来依附昭贵嫔,贵嫔又辅佐皇后,青鸾同她二人之间本就为水火不容之势。苏鄂前来传话时,脸上尚掩不住一重担忧之色,只道:“小主若不想同她过多纠缠,奴婢前去回禀了也可。”

彼时青鸾正披着一件浅粉合欢花的轻绡小衫,倚坐榻上,细绣一幅盛世春景图。闻言只放下手中银质宫针,淡淡略一眼窗外,道:“见,为何不见。”

透过那一层新换上的石榴红窗纱,隐约可见天光明艳。一身着洁白上襦,搭艳色碧桃珍珠丝裙的女子颇有些焦躁地立于院中等待传唤。

于是叫人引了进来。再见灵贵人时,她从前刻意佯装出的天真面孔已换做一重凝重之色。她起初尚有些不甘的神态,抬眼直视青鸾,眸中渗出冷冷的幽怨,叫人胆寒。

青鸾也不恼,只一针一线地挑了帛上树影婆娑。光影交织在洁白的布帛上,何曾需要细绣山水——自是一片明媚春光。于是噙一弧疏离的笑,开口道:“灵贵人,别来无恙。”

那女子这才肯欠一欠身子,“湘嫔吉祥。”

“苏鄂,给贵人看座。”

“不必了。”灵贵人开口打断,一双杏眼中蕴了一股不卑不亢之意,“湘嫔娘娘肯见嫔妾便已足够,嫔妾只有几句话,说完便走。”

“怎会不见。”青鸾终于直起上身,却是以逼视的姿态冷冷看向面前女子,“贵人与我不过半年不见,怎就如此生疏了呢。”

灵贵人一时语塞,藏在袖口中的手掌微曲成拳。她下意识地想迎着那束目光反看回去,却骤然发现,不知何时起,眼前之人已并非从前那个湘嫔了。她所散发出的巨大威慑,让人无处可遁。

“我害过你,我知道你恨我。”

青鸾终于敛了笑,只缓缓靠上身后鹅绒香枕,眼神亦随之一寸一寸冷冽起来。

那女子倏地跪地,沉沉道:“嫔妾投靠昭贵嫔,也不过是希望在宫中能得一人庇护,如今嫔妾自知跟错了主子,后悔已晚。然而长姐她从无害人之心,你总该救她一命。”她抬头见青鸾只是厌倦似的望着窗外,并无回应之意,一时间有莫名的绝望感盘上心间。灵贵人狠一狠心,脱口道:“只要你能保她不死,我愿用这条命来换!”

青鸾终于回眸看她,却是冰凉而不含丝毫感情的视线。“我要你这条命做什么。再怎么样,我的长姐也不可能回来了。”

春光正盛,照在身上却如霜打一般令人倍感寒意。那冰冷的空气似是渗透到了每一个细小的关节中,让人禁不住寒战连连。“你若是想做恶人,一开始便该想到这些。”

灵贵人闻言身形微微一震,恐惧之意如跗骨之蛆般蔓延而上。然而她仍是跪直身躯,一字一顿地回道:“我没有害过端如,让她惨死的另有其人。”

如同触碰到了最大的禁忌,青鸾双眸猛然收缩,内心的仇恨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几欲让五脏六腑都翻滚出血来。她一手嵌入纱枕,只听一声闷响,鹅绒的触感让她神智一清,只凝视着灵贵人惊恐的脸庞缓缓开口道:“是么。”

“你若愿救长姐一次,嫔妾便将所知一切都尽数说于你听。”

“事到如今,你有的和我交换么。”青鸾微扬下颚,嘴角兀自啜着一丝冷笑,“无论是谁,你都逃不掉干系,说与不说全在于你。”

那女子终于颓败下来,她强打精神,方自嘲般地笑道:“那时端如夫人在太后手中,而皇上则渐有反抗太后之意。你碍于夫人性命不得不处处顾及太后言行,无意中阻拦了皇后所为。昭贵嫔为了助皇后一举赢得皇上倾心,才想出如此手段。”

只觉牙咬得生疼,青鸾再忍不住一把将绣布撑子掷在地上。只听哐啷一声,女子随之拍案怒道:“错在我,于我长姐何干!”

苏鄂闻声而入,却见青鸾面色阴沉如风雨欲来。她慌忙上前时,那女子却已近身立于灵贵人面前,一双怒意浸染的眸子仿佛瞬间失了灵魂一般,开口道:“那皇上……皇上也知道?”

“皇上一无所知。”

她遽然跌坐,一颗心总算有了微微起伏的痕迹。还好,裕灏不是谋算她的一个,她总算有人可倚。然而昭贵嫔虎狼之心,到底令她意难平。即便是忍,又怎能任那样的女子逍遥于眼前而无动于衷呢。

“你回去吧,谧良仪我自会设法救出。”

灵贵人脸上这才见一丝血色,郑重叩首道:“嫔妾欠长姐和娘娘太多,若能逃过此劫,从此愿避世不出,再不会为虎作伥。”

心中泛起湿滑的厌恶之感——她与昭贵嫔所犯下的孽障,怎是一句退出便能一笔勾销了的。然而现在纠缠自己的事实在太多,当务之急是救出谧良仪。青鸾不愿再与她多话,便打发了苏鄂送她出去。

时值盛春,百花竞开。青鸾微微阖眼,深吸一口气,嗅到的皆是满满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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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肆章 水落石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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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盛春,百花竞开。品书网 青鸾微微阖眼,深吸一口气,嗅到的皆是满满的芬芳。院中两棵最惹眼的团樱,还是今年裕灏赏赐下来的。屋内因不曾焚香,故嗅到鼻中的皆为最清爽的自然花香。她平复心境,这才有了细细计较。

珠帘轻响,原是苏鄂已步入室内,见青鸾阖眼却知她未眠,于是轻呼一句:“小主。”

“送走她了?”

“是。”苏鄂抬眸,脸上却隐隐浮现出欣喜之意,“小主等了这三日,总算时机已到。”

于是起身,正了正领口一圈绣孔雀羽线的双排绯扣,淡淡道:“只是委屈了谧良仪,若灵贵人再沉几天气,她那副身子也吃不消了。”复看一眼庭中,一地阳光,本是不胜温暖的时节。她依稀记得,裕灏最是喜欢。“我们也该走了。”

到霁宸殿时,刚好是未时。春光正浓,人亦变得懒散不少。远远地便见董毕候在漆红廊柱外,百无聊赖般以拂尘轻扫肩上柳絮。他向来都是殿内伺候的,如今骤然出现在殿外,青鸾只觉事有不妙。微微蹙眉,却依旧信步上前。

董毕见她,忙行了一礼道:“小主吉祥。”又面露难色,“小主来得不巧,皇上折子批累了,这会儿正歇着呢。”

青鸾在偏殿时,他也奉旨来过几次,自是清楚皇上与她暗中关系。因此即便偶有不便之时,他也从不会阻拦青鸾去见皇上。青鸾心知,今日他这般说定必是裕灏特意叮嘱过了,遂压下心中烦躁,只面色平静道:“既是如此,我本也没什么要事,还请公公将此物呈于皇上。我记得,皇上最爱这白梨。”

由苏鄂递上亲自采下的花枝,一面掉头便要走。却听身后董毕支吾了两声,回道:“奴才还是进去看看皇上醒了没,小主一片心意,终归是亲手交由皇上的好。”

无声漫过一丝笑意,却化作额头微垂:“如此,有劳了。”

转身见霁宸殿红瓦碧砖,沐在光中竟有万千威严,俨然如一条沉睡的金龙,只是少了一丝柔和之气。殿外虽也遍植花树,但到底是劲松苍白一流,蓊蓊郁郁,倒也增添了不少生机。

裕灏虽喜白梨,却从不见他在近所栽种。青鸾低头看一看怀中所抱的花枝,皆是精心侍弄过了的。花白胜雪,枝如玉石,最难得的是清雅幽香,让人闻之欲醉。

她复又想起别苑外,原也是遍植梨树的。每每春末夏初便如同冬雪纷纷。而那花枝迷乱的深处,有女子怀抱长琴,举止若仙。

这样想着,忽听董毕道:“小主,皇上请您进去。”

于是扶正头上白珠玉屏的花钿,小步入殿。

殿内垂了巨大的流沙曼,阳光浅浅地渗到屋子里,隐约有朦胧之美。裕灏穿一件青绮海浪卷玄玉纹的襦衫,正坐于御案前俯首阅着奏折。听闻女子动静也并不抬头去看。

青鸾兀自走向窗边,在琉璃刻花鸳鸯瓶中仔细插进梨花枝,复抽出了原有的石榴花蕊,连着枝梗一并烧进了香炉中。

这一串动作做罢,便听裕灏淡淡道:“你在做什么。”

回身,一礼到底,容色上丝毫不见波澜起伏之意。“嫔妾见花开得倦了,这些下人却也不想着换下去。”

“那是筱荷所置,他们以为朕喜欢得紧,自然不敢轻易换下去。”

青鸾只当没听出他话中有话,依旧收拾着残枝,轻笑道:“是么。只是皇上似乎不喜欢石榴蕊?”

“那颜色搅得朕心躁,”他露出一丝明亮的笑意,凝视青鸾,“难为你还记着。”

“明明不喜欢却还留了这样久,可见皇上是喜送花人胜过石榴蕊了。”女子再度转头,语气中已不觉含了一丝嗔怪之意。她今日着一件天青色锦织海蜇纹衣,那流动似的光愈发衬得她的玲珑温婉。唇点一滴绛红,微笑时方有千娇百媚。

裕灏不禁上前扯一扯她缎白的裙裾,失笑道:“鸾儿怎么也会有这般时候。”于是轻轻揽过女子的肩,似是呢喃出声:“筱荷虽出身名贵,却没有骄傲蛮横的性子,只一味谦和忍让。如今她又失了孩子,朕是不想她多心。”

谦和忍让。

青鸾顺势将头抵在天子肩上,心中却直欲冷笑出声。那样狠戾而高傲的人,甚至不惜拿自己腹中已故孩儿大做文章,在裕灏心里,竟是这四个字的评价。

每每想起祈福殿那一场羞辱,她便如同被滚雷击中,心里漫起阴沉的痛恨之意。然而面上仍是含笑三分,低声道:“其实皇上从未告诉过嫔妾您喜白梨。不过是有一次在谧良仪面前提过一句,她便记下了,偶然说与嫔妾听。”

有短暂的沉默,然而裕灏仍是缓缓拥紧她,叹道:“语馨的情谊,朕怎会不知。这几日她不在,永曦也哭闹的厉害。”

听他言下有松懈之意,青鸾不觉心中一缓。谧良仪向来安分,想来裕灏也并非绝情之人。若不是那日祥容华在殿上哭闹不止,想必他也不会这样委屈良仪禁闭阁中。然而青鸾并未接口说下去,只是别过头看着窗前白梨花开,轻声道:“皇上,这花香么。”

“芬芳之极。”裕灏下意识地轻嗅袖间,再度笑道,“鸾儿怀抱花枝,身上都不觉沾染了花香之气呢。”

青鸾忽然离开男子怀抱,郑重而拜。她再次抬头,一尘不染的姣好容颜上已浮现出凝重之色。她朱唇微启,目光却没有丁点闪烁,只吐字清晰道:“花香本淡若无物,尚能沾染衣间留有余香。致使祥容华失子的麝香则经由大量提纯,若真由谧良仪一针一线缝入荷包内,她体内也该有用香痕迹。谋害皇子之人究竟是谁,皇上一查便知。”

这一番措辞本已天衣无缝,然而抬头之时,仍见裕灏眼中有惊愕之色。他紧蹙眉头,眉宇间竟有说不出的凄楚之意。

“你与朕之间,何尝需要废上这一层心思。朕还当真以为你是心中挂念朕才会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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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伍章 水落石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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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虽有伶牙俐齿,一时却不知如何分辨。品 书 网 ( . V o Dt . c o M)倘若自己不是区区湘嫔,又何必废上一番周折。然而见他因自己而不悦,青鸾心下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暖意,只低头如同小女子一般紧咬下唇道:“若非顾念祥容华在皇上心中地位之重,嫔妾也不愿这般顾及再三。只是怕一句话说错,你又不来见我。”

如此已是情深。

青鸾眸中隐隐有莹光闪动,楚楚娇态,更是令人不忍多加苛责。裕灏眼中怒意渐消,伸手扶她,面有温和道:“你也是为了她,筱荷遇到这种事,性子难免急了些。但朕是你的夫君,你本不必忌讳过多。”

青鸾虽温顺地点一点头,然而亦知,即便他这般顾虑夫妻之情,言语中却难免为她人开脱。青鸾手心微蜷,暗自浮起一丝冷笑,然而缀在唇边的,却是最为谦和恭谨的弧度。

这一次虽不能扳倒祥容华,却也扼住了她节节高升的势头。而保住谧良仪,亦是减少了灵贵人这一敌对之人。这一局虽险象环生,皇后一行却也未从中得到好处。

一抹春光顺着雕花窗棂倾斜进室内,白鹤九鼎香炉腾升起的袅袅烟雾把二人阻隔在了一世光明之外。青鸾偶然瞥见身上云绡衣反射着点点银光映在裕灏眼底,那本是吉祥的富贵之色,却不知为何骤然多了一抹冷艳。

当日午后,天子便下令彻查谧良仪所有近身服侍之人,皆未发现有用香的痕迹。事情一筹莫展之际,方海山忽然出面道庄嫔曾在此前向太医院道身子不适,其症状倒与被麝香所侵相符。

于是一行人前往凌仙宫,当众验明她用香之嫌。裕灏当场雷霆大怒,傍晚时分便将其打入冷宫,一族人更是因谋害皇子之名而被问罪。她本没有什么家世,因此裕灏问罪之时更是力求斩草除根,绝不姑息。而身为一宫主位的宸妃,也因管教不严而被罚俸一年,暂夺处理六宫事宜的大权。

其实庄嫔定是受人指使,裕灏并非不知。只是如此追查下去定会牵连一片,而他亦有意庇护宸妃,这才只是草草惩戒凌仙宫。却也因这一出闹剧,谧良仪无辜受屈,更坚定了天子擢其为贵嫔之心。倒是祥容华,因遇事鲁莽,即便身受其害,晋位之事也终使得裕灏再三揣度。

而青鸾,无疑是有功的。她的奋不顾身与执着睿智,不仅解救了皇长子生母,亦替后宫铲除了居心不正之人。正是因此,一时风头无量,大有东山再起之势。

从凌仙宫回来时,暮色四合,红霞如凤仙染就的巨大绸缎,铺展于一方天际。苍穹悬着巨大的锦色流云,在缝隙交合间,有潋滟的金色光芒辗转成温润的赤红之色。衬托着半面鎏金的凌仙宫顶,瑰丽得令人叹为观止。

尚有一丝凉意蕴在空气中,苏鄂已择了攒心玉兰的珠色小褂,替她轻披身上。谧良仪因体恤而多着了两件,此时脸色仍是苍白无力,即便沾染了霞光,亦是一副病中之躯。她从后方匆匆赶来,见到青鸾忙屈膝道:“这次多谢姐姐搭救。”

青鸾一把扶起她,眼中有不胜怜惜之意:“你已是要晋为贵嫔的正经主子了,我如何受得起这样一拜。”

“不过是得了个无名的封号,怎得还要与姐姐生分了。”说罢,隐隐有悔恨和不安之色浮上脸颊,她拂一拂耳边珠花,目光莹莹道,“况且这今后还不知有多少苦难,也不知我能否保得住曦儿。”

“成事全在于人。你也经历了这番波折,该知道一味避世也是没有用的。为了曦儿,你断不能再软弱下去。“青鸾步步生莲,在这漫长而冷清的宫道上,走得极为安稳。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所说皆已是肺腑之言。谧良仪安静听着,脸上却有奇异的潮红,提到皇子,更是冷不防地蜷起手掌。

“嫔妾听说,语莹去求过姐姐了?”

青鸾微微颔首,欣慰道:“她还是心心念着你的,我若不答应救你,她便要在我流月阁外长跪不起了。”

“语莹也是一时迷了心智,才做出这许多错事。”那女子说着便要再拜,“还望姐姐能够宽恕于她。”

“我本就希望你姊妹二人能够重归于好,现下也能安心了。”青鸾避过那些晦涩而冰冷的话题,浅浅地牵出一丝笑容,然而在内心深处,却如同被毒蛇之信舔食着一般有湿滑的恶心泛起。只是她亦明白,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人实在无用。在她背后的人,才是注视着后宫这盘散棋的弈手。

过了百步道,便要分径而走了。谧良仪复又叙叙说了几句感谢之辞,才肯迈步回去。青鸾站在最后一缕光中,无声地看着她孱弱的背影拖着疲惫之意亦步亦趋。那女子裙裾的织金藕荷粉,本该是极为明亮的色泽,却被她穿得多出一丝坐看云卷云舒的闲淡意味来。

青鸾忽然失笑,这样沉静的女子,也会有一日在后宫斡旋中变得面目全非么。

在宫中,也许无心才能走得更长远一些。因为无情,所以不会受伤。因为无欲,所以没有牵挂。然而她终是将一心给了裕臣,却不知谧良仪的心又在哪里。

正兀自出神,忽听身后有步辇之声。循声望去,远远的便见祥容华一袭宝蓝色凤尾罗花绡纱长裙。她挽了一个不失庄重的斜罗髻,缀以菊骨细细垂下雪白的流苏小坠,眉眼似笑非笑,脸上虽隐隐有颓丧之意,却仍衔了一丝深远的意味。

玉昭宫本不必经由这里,她这般特意追来必是有话要说。青鸾于是立定,微扬一扬下颚,福身道:“祥容华吉祥。”

步辇停住,那女子却只是坐于朱红肩舆上缓缓开口:“湘嫔,你干得好呵。”

她虽为容华,却本没有在御行道上乘辇的权力。只是因家世丰厚了些,又格外受到天子青睐,这才享有一宫之主才有的权力。此次骤然失了原该有的封号,祥容华心中愈发憎恶青鸾,急于想要凌驾于她之上。每每看到青鸾时,她内心便如被嫉恨的烈火反复煎炸一般。

“是皇上英明。”青鸾眼皮微抬,身形屹然不动,“容华能为腹中孩儿报仇雪恨,亦算是可喜可贺。”

“死了一个于我毫无威胁的人,我怎会开心。倒是湘嫔你,一箭三雕,必是极为得意了。”祥容华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狰狞笑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袭素裙的女子。然即便如此,仍是镇不住青鸾眼底的一抹冷冽——即像是栖息隐匿在灵魂深处的黯点,令人见之胆寒。

“机关算尽往往反不得善终。”青鸾声音薄凉,额发一角垂下的水晶丝细细擦着耳畔,“容华一早便知道谧良仪是冤枉的,却仍颠倒黑白,岂是旁人之错。”

那女子猛然收紧瞳孔,似是不能相信这等话语竟出自屈居自己之下的嫔位之口,一时间巨大的羞辱感使她燃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祥容华几乎忘了这是人来人往的百步道,她微微倾身,眸色如染寒霜。

“迟早有一日你会死的很惨。”

仿佛是要笑了。青鸾欠一欠身道:“嫔妾告退。”

最后一抹天光流转消逝,如此迅疾,竟像是对白昼半分留恋也无。走在狭长宫道上的人影被拉得无限颀长。青鸾曾以为,这样的正面交锋自己一定会慌乱不知所措,却从未想过已能漠然至此。

是夜,天子宿在谧良仪处,本欲就此缓和一下二人之间的尴尬,却不料那女子依旧是那般淡淡的神情。只在提到容华一事时,她才和色道:“嫔妾知祥容华亦是可怜。只是此次若无湘嫔,永曦岂不要一世受到牵连。”她面色沉静,半分怨艾也无,反倒有些开解似的对裕灏道:“皇上想要怎样册封祥容华,嫔妾都不敢有妄议。只是无论如何,都请皇上不要薄待了湘嫔。”

裕灏本有愧意,听她如此口气反倒一时无法为祥容华申辩,只得点点头。“鸾儿虽按理该逐级晋封,然而她这次劳苦功高,想必也不会招惹非议。至于筱荷……”他停一停,却见良仪正一手轻抚皇长子熟睡,终于叹气道:“她还是年轻了些,昭仪之位,且再过几年吧。”

如此,总算尘埃落定。

不几日,册封大礼重新进行,场面之盛,一如后宫从来都是风平浪静一般。皇后手捧九凤谕诏,宣册谧良仪为贵嫔,封号宁,赐居重涎宫。祥容华,晋贵嫔,居玉昭宫主位。湘嫔,晋婕妤,流月阁更名翎玺堂。

册封那日,祥贵嫔的脸色一直是阴沉着的。她不但失去了原有的昭仪之位,反而连封号都没有落得,甚至在聆听皇后训言之时,也不肯面露谦和之色。她的高傲不屑与裕灏的不快之色被青鸾尽收眼底,然而她只是一味避让,并不与那女子有丝毫冲突。她知道,若此时不忍,皇后一派联合,自然是欲将自己除之而后快的。且祥贵嫔本就桀骜不驯,于她心生怨怼的又何止自己一人。譬如当日在朝凤宫的熙元殿上,若没有宸妃肆无忌惮的一语,裕灏亦不会对祥贵嫔居心有任何猜疑之意。

她跪在波斯过朝贡的丹桔红细绒毛毯上,目光盈盈地看向天子。青鸾知道,自己此时定是笑靥如花。伪装了那样久,甚至连她自己都已分辨不清对裕灏是否有真情。或许,只是单纯想靠他近一些而已吧。

座上天子感应到女子的目光灼灼,亦回以灿烂一笑。二人只旁若无人地对视,直至皇后脸上发热,禁不住轻咳一声,道:“如今你们也是正经小主了,更应处处留意,多为皇家开枝散叶,可勿学了庄嫔鬼迷心窍。”

众人深深一拜,恭敬应了,至此方算礼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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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陆章 好事多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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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玺堂因受了天子格外嘱咐,只一壁都换作了玉石砖瓦,重新粉饰一番。品书网 白玉为砖,玉本温和,冬不过寒夏不为暑,惬意非常。屋内置辰月纱,平日里透不进刺眼的光。每到午后,便见暗影浮动,别有一番朦胧之美。又因取了沉香,着人掺进白丁等上好香料,更添一丝馥郁气息。

青鸾手挑一支红蕊桃束,闭目轻嗅道:“好香。”

抬眼正见苏鄂含了笑意,垂手立于碗形雕翎花木扇门前,点头道:“果如小主所说。”

她有意无意地轻扫一眼窗外:“怎么,祥贵嫔一连三日侍寝,可是把皇上服侍得不好了?”

“说是侍寝,实则夜夜哭闹。祥贵嫔的父亲亦在朝堂上含沙射影,意指皇上不公。”苏鄂叹一口气,然而语气中却没有太多怜悯意味,“皇上起初还好言相劝,慢慢儿就厌倦了。这会子功夫正在重涎宫坐着呢。”

青鸾面无喜色,只是手中绞着花枝乱颤,“把这话传到凌仙宫去。我没有法子,那里头的主子可有的是计。”见苏鄂会心一应,方正色道:“前几日灵贵人来时,说是从父家那里得知,朝中大员有人对我颇有非议。”

“言官从不会放过后宫动向,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奏本万章,小主不必在意。”

然而青鸾却轻轻摇头,眼中沉淀的是一缕忧虑之意:“这话出自司马忠之口,皇上一向敬重于他,如此下去势必不妙。”

苏鄂自知其中轻重,亦敛了声不再说话。上午的春光倾进翎玺堂正方的空间里,映着地上一朵朵疏离的倩影。青鸾身上烟色的霞罗织披五光浮动,远望之下飘飘欲仙。这样宁静的光景,时光都似慢了一拍,只因徘徊在恋恋春景之中。

忽听外面来报,原是方海山前来请脉。遂换过一副浅淡的笑容,吩咐道:“快给方大人看座。”

那男子一扫袖口,眉眼间尽是意气风发之色,忙跪道:“臣还未贺过小主晋升之喜,婕妤小主吉祥。”

“大人不必注重这些虚文的。”青鸾含笑应了,忙命人看茶,“此次若没有大人,事情哪会这么顺利。”

“庄嫔做了亏心事,心中畏惧,连她自己也记不得是否到过太医院了。”他答得恪礼,又笑道,“臣原本是想来请脉,如今一见小主气色,反倒是免去这一节了。”

方海山素来会说话,连苏鄂也不禁抿嘴道:“原瞧不出大人的嘴这样甜。”

他原本在太医院不过是寻常之人,这次因指认有功,再加之青鸾的美言,顺理成章地擢升为太医院判官。他的医术原也十分高明,只可惜太医院向来明争暗斗,绝不亚于后宫激烈。如此一来,他效忠青鸾便是为自己博得了一条出路,方海山又向来聪明,自会全心相待。

说笑间,那男子已从医药箱中另择出一物,呈道:“臣今日来另有一事,还请小主过目。”

青鸾只细扫一眼,虽不通医理,却也能看出单子上所列不过是寻常之物,遂不解道:“这是?”

“这是臣偶然所得,可是各宫娘娘费尽心机都想讨到的。”

女子不觉脸有红晕,抬头见苏鄂亦是站在一旁嗤笑不语,遂嗔骂道:“好不正经。此药若当真那般神奇,岂不是早被疯抢了去?还巴巴地落到你手里。”

“小主莫笑,这药可贵就可贵在即便不灵验,也伤不到身体丝毫。您且看着枸杞,蜂胶,无一不是滋补养颜的。小主不妨试上一试,若真有一男半女,外面的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话音未落,却见青鸾脸色已然沉了下去。方海山自知失言,忙敛衣跪了下去。却听面前女子声音平缓道:“前朝的事,你也有所耳闻了?”

他一时不知怎样答复才好,只得俯首道:“是。”

青鸾不再多言,只回身坐于香妃榻上,仿佛是细细揣度草药,实则却是心乱如麻。她不是毫无顾虑的,自己出身卑微,在宫中相扶持之人又少,虽有裕灏一心相待,然前朝的风吹草动未尝不会演变成后宫的一场血雨腥风。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不曾怀胎并非因为旁的,只是因内心深深牵恋裕臣,故而每次侍寝后都会服一颗丹药。她做的如此隐蔽,莫说是旁人,连苏鄂都不曾察觉过。方海山此次忽然提及此事,怕是也发觉了什么,只不敢言明罢了。然而骤然要她做出这样一种抉择,她怎能镇定如常。

可是她也心知肚明,这样一味躲闪,亦不过是辜负了流年吧。方海山仍以为青鸾是吃心方才一语,忙再度开口道:“臣并无他意,只是早有孩子便会多一重保障。婕妤小主即便圣眷正浓,亦有长夜难挨的时候吧。”

是呵,若有了孩子,思念之情多少会变得寡淡一些吧。开枝散叶,原本就是逃不掉的使命。她莞尔一笑,已递了药单交予苏鄂:“方大人多心了,我又如何不想尽早为皇上诞下龙胎。既是如此,就有劳大人费心了。”

春意正浓,连人亦是懒散倦怠的。初晋为婕妤,走动的人难免多了些,加之还要连夜整理承影交手的庄贤王一族名单,青鸾已是几日都未曾好好歇息过了。她托方海山开了几副凝神的方子,用罢午膳后便就着藕粉莲子粥一并服下,午睡一醒,竟已是未时。

精神却比之前爽朗很多。薄薄的日光透过绯色窗纱,午后的闲适只让她觉得岁月安稳。于是起身临窗,院内红桃开得正好。苏鄂与归鹿一人手持一把细剪,正修理杂乱的花枝。一旁有着翠绿罗裙的女子,倚着海棠堆砌的花台沉沉睡着,安逸无忧的模样可不正是白羽。

那二人不时对着白羽嬉笑一句,却也不忍吵醒她。光暖春意深,她凭窗这样看着,竟不觉含了一丝笑意。

在凌仙宫当差时,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对自己竟会如此羡慕微不起眼的下人。即便旁人视她们如草芥,如蝼蚁,她们却总归还是有自有在的。至多是受些苛责,然总有尽头。而如今这样日复一日地陷在后宫之中,又岂有终结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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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柒章 好事多磨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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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鄂许是看见了她,忙匆匆停手入了室内,见女子仍是痴痴站在小轩前,不禁轻轻开口道:“小主醒了?”

这才缓缓回身,藏住眼底一片欣羡之意,平静道:“刚醒一会就又觉得乏了。品书网 ”

“小主近来过劳,定要当心身子。”说着便上前扶青鸾坐下,取了件青色小褂为她披在肩上。

“你也不必忙了,陪我去看看宁贵嫔吧。”她用下颚指一指重涎宫的方向,方蕴了丝温婉意味,“我听说永曦日夜吵闹着她,她恐怕也只有这会子功夫能见一见我。”

宁贵嫔生性喜静,小皇子却每每啼哭不止。连裕灏偶然提起来,也是一副无奈的慈父之容道:“这孩子如此好动,真不知长大了会成什么样子。”

青鸾往往是噙一弧恰到好处的微笑,作小鸟依人道:“皇上天纵英明,皇长子又岂会输给旁人?她母子二人虽受了苦难,好在平安无事。”

于是裕灏便更对那日之事多了一分胆战心惊的后怕,亦对祥贵嫔疏远一分。

与苏鄂同到重涎宫时,宁贵嫔果然刚得了空闲。听得青鸾前来,更是要起身相迎。她今日只着了件暗绿的海棠纹齐胸襦裙,斜挽家常的堕马髻,头上除去一支翠玉云卷流苏簪便再无其他。

然而本这样幽深的色泽穿在她身上竟有种沉静之美,大抵是气质相仿,她依依立于门前,便有美人如花之感。青鸾见她神态安逸,便知她如今的日子定是比从前顺畅许多,于是松开苏鄂的手,上前欲要行礼。

哪知那女子却忙扶起她,眼中犹有一抹惊慌:“姐姐这样便是见外了,妹妹能有今日,全赖……”

“妹妹已经是正经主子了,如何受不起这一礼。”她轻轻推开女子,笑中却多了分感怀之色,“你若不叫嫔妾行这一礼,日后传出去旁人又要多上诸多口舌。”于是正襟而拜,宁贵嫔亦不再阻拦。礼毕才双双入内,宛如亲生姐妹般。

宁贵嫔本是不俗之人,屋内陈设更加独具一格。名贵之物虽不多,却都是天然而成。单是院内一曲流觞饮水,在殿内便能听得潺潺之声,令人不觉心平气和。轩下置了一张楠木古琴,有小案立于一侧,琴弦亦被拭得清亮,可见她对其钟爱之深。

青鸾捡了湘妃榻一隅坐下,感叹道:“平日里你总是拘谨得很,如今也可扬眉吐气了,只是听说曦儿叫你操碎了心。”

“姐姐知道我是不慕那些虚名的。”她说话依旧以“我”自称,是不愿在青鸾面前拉开身份之差的。宁贵嫔随手捡起缝到一半的夹肩小袄,一针一线走得极为细密,“只是这孩子长得快,又喜哭闹,实在让人头疼。”

她这样说着,眉间却兀自一抹温柔之色。小皇子本有乳母喂养,她却日日不肯离手。宁贵嫔在宫中不慕恩宠,自然一心都扑在了孩子身上。

青鸾亦是欣慰不已——她自有了永曦,面上愁色便渐渐消褪,如此一段时日,精神倒尤胜从前。于是徐徐道:“你是独享了儿女之福,嘴上还要嫌这嫌那,当真讨打。”

径自取了白盘中一颗腌制正好的梅子吃了,口中有酸甜之感,皆化作唇边一缕轻笑。每每来到宁贵嫔这里,便会觉得时光这样静,这样长。她们彼此间虽不多交谈什么,然只是这样坐着,青鸾便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那女子间或抬头,寻问一句什么样式可好,二人便这样有一句无一句的说着话。青鸾抬头环顾四周,简洁而干净的空间,隐约让人忘却这里是穷极奢华的皇宫。忽然见供养的玉兰盆栽旁静置一卷诗集,她心下好奇,便起身去翻看。

也非什么特别的诗词,只是一手托起时,自夹页中滚落出玲珑一物。因形态娇小,倒也不曾引起那旁宁贵嫔的注意。然而青鸾细看之下,却不禁心头大震——那枚矜缨本是凡物,只是被特意缝制成四角皆是玉色骰子的模样,亦未装入寻常樱瓣,芳叶一类的香料,而是内置两颗红豆在其中,再无其他。

她眉心突突地跳着,仿佛是骤然间发觉了那女子惊天的秘密。然而到底强捺住内心巨大的不安,伸手放妥了矜缨,轻声道:“之前承影每次来报,都说你过得很好,我起初还不肯相信,现下是心安了。”

宁贵嫔手上忽然一停,却并未抬头看她,只兀自翻了翻竹筐里的锦色线绳,平静道:“劳姐姐惦念了,承影一直这样保护着我母子二人,我心中很是感激。”

“他亦是个难得之人。别看他平日里孤冷不近人的样子,内心却是情种深种。”青鸾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欲在她脸上寻出一丝不安之色。“也不知是看上了谁家姑娘,连我有意许给他白羽,都被回绝了。”

那一张布撑子再不似方才端得那般水平,宁贵嫔嗓音中有浅浅的干哑,却只是低头应和道:“我与他交谈甚少,不过既是少侠属意的,想必是极好的女子吧。”

眉眼几乎凝成一道寒光,青鸾微微靠近,在雪白的苏州锦上淡淡叩指,无声道:“贵嫔,针法错了。”

那样轻缓的悲伤自女子眼中转瞬即逝,宁贵嫔微微一怔,已然放了手中针线道:“总盯着这些,眼也昏了,姐姐今日便留在这里一同用膳吧。”她极快地别过头去,向着外室吩咐道:“绫罗,传晚膳来,本宫要与婕妤一同用膳。”

青鸾便也再绝口不提,只重又倚着蚕丝轻枕依依坐下,把玩着袖口一圈新绣的文竹图案。不多时,进来一名妙龄女子,身着浅粉的儒雅宫装,浓密的发丝以铜质花钿牢牢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细看之下不失为一副美人面。

她一样一样地仔细上了菜,复又以银针一一试过,这才垂手恭敬地立于一旁,静等吩咐。

青鸾见她做事稳重利落,却是个脸生的,不禁含了疑惑道:“你这里一向由绫罗伺候,可是皇上赏赐了新的下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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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捌章 好事多磨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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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过是随口一问,却见宁贵嫔颇有些为难之意,四下屏退了闲人才开口道:“这件事姐姐莫要传将出去。品书网 她叫竹穗,原是服侍太妃的,现下已有近一个月的身孕,为避旁人眼线皇上才叫她来服侍我。”

青鸾闻言不禁大惊,腾然起身道:“既是正经小主,怎么还叫做这些下人的活。”

宁贵嫔亦面有踌躇之色,撂了箸道:“姐姐不知,她原是罪臣之女,轻易不得封作小主,否则那些言官又要喋喋不休了。”

竹穗亦目露哀色,敛裙跪地道:“奴婢不敢对名位有任何非分之想,还望婕妤小主不要声张,留奴婢一条活路。”

见她神色凄凄,青鸾尤为不忍,忙一手扶了她起来仔细打量。“再怎么样也该有个名分,否则过些日子肚子愈发大了又该如何。皇上不过纳一妃妾,那些言官还能怎样。”

“我听父亲说,近来因了十三王一事,司马忠大人已于皇上闹得不可开交。”贵嫔瞥一眼竹穗,眉间亦有同情之意,“她家中又是叛臣之族,为的不叫各宫心生嫌隙,我连语莹都未曾告诉。姐姐也知道,她们决计不会允许竹穗生下这个孩子的。”

那女子起先还只是静静听着,见贵嫔说到孩子一事,倏地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捂住小腹,不禁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来。在妃嫔面前失态本是大罪,然而她年纪尚轻,又怎么忍得住心中恐惧之意。

青鸾本也是宫女出身,对她不免心生一丝照拂之意,抬手拭去她脸上泪珠,缓缓道:“你先忍这一时,待风平浪静了,我会设法帮你讨个说法的。”

那女子轻轻啄头,作势便要再拜,忙被青鸾扶起,好言安抚了几句才叫下去。

宁贵嫔见她背影单薄,不禁长叹一口气道:“她初来我这里时日日以泪洗面,原也是个可怜的人。”

然而青鸾坐回桌边,眼中只不经意含了一丝疑色道:“为防妃嫔嫉妒,皇上连贤妃娘娘都未告诉,妹妹你甫生育完,又是皇长子生母,皇上怎么如此放心托付给你。”

那女子舀了一勺白玉羹放在口中细细品了,失笑道:“大约是因为我有永曦,知道怀胎之苦,不忍加害于她吧。”

“那么妹妹呢,当真一点醋意也无?”

却见那女子闻言,颇有些惴惴不安的样子。她也不答,只是翻转着手中银匙轻叹一口气,似是呢喃自语,却又带着几分不甚分明的悲凉:“是呵,当真没什么感觉呢。”

宁贵嫔在宫中所受苦难不少,即便生有皇子,亦不能在天子心中增添几分信任。裕灏向来不宠爱她,即使言及她的好,亦是带了几分对前事的愧疚。然而除去这些,青鸾最不安的是她隐秘难察的女子情怀。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等昭然的靡靡之音,怎该出自嫔妃之口。

“无论妹妹对皇上是否有情,也不能这般若无其事的。”青鸾郑重开口,终是没有提及矜缨一事,“皇上他生性多疑,妹妹若总持这不咸不淡的态度,难免会遭到皇上疑心。事关永曦未来,不得不慎重。”

提到永曦,那女子眼中立时泛起机智的光,束起发丝的八支纯银发针将她脸庞衬得有些微微发白。“姐姐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说话间,有人通报灵贵人到,于是止住了继续说下去的话锋,二人只作无事般见打帘而入的女子。灵贵人今日着了件水蓝色纱地彩绘描紫藤花的长袖轻衫,一条米黄色迎春花襦裙,脸上薄薄施了层胭脂,透出年轻特有的朝气。

她见青鸾亦在,丝毫没有惊诧之意,只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嫔妾去翎玺堂未见到湘婕妤,便知你会来长姐这里。”

自那一事后,她虽表面上与昭贵嫔相安无事,实则暗中与青鸾走动的愈发频繁。她与青鸾不同,灵谧姊妹二人的父亲在朝为官,对于前朝的一举一动她或多或少会有些了解。而这些言论汇入青鸾这里,便成了一连立足后宫的长久打算。

宁贵嫔见她二人面色凝重,不禁含了起身相让之意:“你们若有要事,我不妨……”

“不必。”青鸾一手按住她的手腕,轻轻摇头,“这里是妹妹的重涎宫,我等岂有喧宾夺主的道理。且妹妹在此,嫔妾与灵贵人说话也方便。”

宁贵嫔闻言便依依坐下了,只叫人重又上了一盏龙井贵录的御前香茶,一面重拾起方才侍弄到一半的布撑,笑道:“如此,妹妹就坐下来静静听着。”

她心思细腻灵巧,许多事一点便透。青鸾与灵贵人相见本是避人眼目的事,然因了有她从中涡旋,旁人自也不会过多疑心什么——即便真有人欲从中大做文章,见到晨昏定省时二人不睦的样子,也便说不出什么了。

从重涎宫出来时夜幕早已降临。青鸾搭了苏鄂的手缓缓走到长栖殿前,冗长的宫道上人烟稀少,这里本就僻静,间或有宫女太监行走,见到青鸾也只是匆匆行上一礼,尚看不清来者容颜便过去了。近来诸事繁杂,她时常觉得力不从心,也愈发喜欢沉静。有时夜半落雨,那雨点打在檐上本是极为轻缓的,她便会辗转反侧,难以安枕。为此,翎玺堂的檐下都着人蓄了一层棉纸,万物静寂无声,她才能心安。

苏鄂见女子一路不语,少不得宽慰道:“前朝多事,那些老臣有个风吹草动便喜欢参上一两本,小主无需太过忧心。”

“你也道前朝多事。”青鸾微叹一口气,手上的珍珠红宝镯子在暗夜中华光流转,“只是事情这样多,他们却还揪住我不放,这才是最令人不安的。”

“奴婢听说,司马忠大人原也不是是非不分的,最多是有些冥顽不灵罢了。”

青鸾只是微微颔首,“我骤然从祈福殿回来,又无功成了婕妤,在旁人看来必是狐媚惑主的。如今太后大去,司马忠也更感责任之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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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玖章 好事多磨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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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功过如何,只有皇上知道。品书网 ”苏鄂盈盈看向她,只见一斛月光映照在女子眼底,竟是清冷的银辉,连眉间那抹高华之色也不禁多了几丝寂寞的意味。“只是司马忠既如此执拗,小主您何苦还要依仗司马的家世?”

“正因为他执拗,在皇上心中才更占有一席之地。”走的急了,只觉冷风扑面,沙沙地蹭着宫装上一圈细细的茸毛,“好在方才听灵贵人言下之意,他对十三王的事倒是格外上心。”

苏鄂亦是无声笑了,“小主莫忘了,恰好竹穗也是个等名分的小主呢。”

青鸾回望她一眼,面上却是不置可否的赞许之意:“你也这样想?”见她心有灵犀地点点头,方才思量道:“只是这件事皇上既不曾让我知道,还是要等皇上自己开了口才好。”

回到翎玺堂时夜色已深,白羽听得门外动静忙打帘相迎。春寒料峭,然而进到屋内却是暖意袭身。青鸾方解了身上暗纹珠花的披风,白羽已端了参汤道:“夜里寒气重,小主仔细风大扑了身子。”

自她近身侍候,便越发灵巧起来,事无巨细皆办得细致入微。苏鄂不在时她同白羽说上两句,有时也能令她捧腹开怀。青鸾饮了一口参汤,忽而抬头轻嗅,疑惑道:“屋里是用了什么香,这样恬淡宁神。”

却见白羽笑了回道:“哪里是香料,奴婢擅自将小主去年采集的栀子花瓣风干,又混进了些玫瑰蕊撒入炉中便得这样的清香怡人。小主素来不用华贵的香料,奴婢也不敢擅自换成上头赐下来的贡品。”

青鸾听罢,微露诧异之色,掌笑道:“我这里何时竟养出了这样伶俐的主儿,眼瞧着苏鄂竟是要给比下去了。”

白羽微有讪色,却是苏鄂攘着女子道:“服侍小主的人自然是越贴心越好,奴婢可断不会吃这个醋。”

一时众人皆笑开了,仿佛是许久不曾这样开心了一般。红烛映着一室光暖,俄然发出一两声噼啪轻响,也是透着喜气的。青鸾笑靥便更浓了几分,只好像一个恍惚,又回到了幼时家中,自己坐在暖炕之上,长姐也是这样逗着自己开心的。然而望向窗外,一眼入夜,却仍旧是冰冷冷的城墙耸立。

她正兀自有些出神,却听白羽道:“小主下午刚走不久,内务府便送月例来了。连带着南国进贡了些珠宝,皇后娘娘便给各宫都分了些。”说着,果见八角方桌上堆了几个用菱花白绸缎盖着的锦盘。白羽上前揭了绸缎,复又道:“内务府的人还说,同位分的小主里,翎玺堂得的赏赐格外多。”

青鸾饮过参汤,这会儿正以花子油细细涂着手指,这种精油还是在她做女儿家的时候便喜用的。采以新鲜花瓣搅碎,兑入蜂蜜,甘露,再加入皂角,米脂等,涂抹在肌肤上便格外细滑。她听白羽这样说,不禁失笑道:“他们倒是会捡好听的说,你可没有怠慢他们吧。”

“都是按照小主吩咐说的,打赏也丝毫未曾吝啬。”

青鸾闻言赞许地点点头:“这便是了。平日不亏待他们,也不至在落魄时被人踩上两脚。”言罢,似是对那珠宝首饰半分兴趣也无,淡淡道:“苏鄂且去拣些上乘的留下,其余便封入库房中吧。”

苏鄂依言上前,挑拣得仔细,白羽也不时上前评论几句,小孩子心性般对稀奇之物品头论足。便听苏鄂含了笑意道:“如今小主受宠,送来的没有哪样是入不了眼的。前几日还听针功局的嬷嬷们说,琉璃国进了些上好的红玛瑙,被雕刻成了发饰手钏等极为精美,今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她抬眼,见苏鄂手中之物正是一枚碧玺红玛瑙打造成的发簪。通体皆呈石榴子状,殷红如血的攒金丝海兽纹玛瑙本质地脆弱,偏偏被莹白的叶形花钿镶嵌得完好无瑕。那石榴珠更是颗颗滚圆饱满,衬在金丝之中,格外华贵。

白羽见此不禁低呼出声,叹道:“石榴本是多福多子之意,正衬着小主眼下的心意。”

青鸾知她是在提方海山所呈药方一事,佯怒道:“这张猴嘴这样了得。”

正嬉笑着,忽见珠帘一掀,已有男子高声笑道:“多福多子,原来鸾儿怀了这样的心意。”

现下已近子时,守夜宫人大多倚着墙角睡熟了,青鸾不意裕灏会这样晚的过来,忙起身接驾,面上却是蕴了几分娇羞道:“霜寒露重,皇上怎么此时过来了。”

天子捏了捏青鸾的手道:“本想着是去看看筱荷,谁知途中遇上了灵贵人自重涎宫归来,道她长姐如今一切安好。朕念及此事你功不可没,便来这里看看你。”

青鸾不动声色地敛起眼角一丝赞许之意,只佯作不快道:“到底是嫔妾不如人了,皇上来看嫔妾一眼也是嫔妾沾了旁人的光。”

裕灏一时失笑,只抚着她白皙的柔荑缓缓道:“难得你也有这般小女子的时候。”他随手接过石榴发簪,动作轻缓地为青鸾插在云鬓之上,莹莹的朱红光芒更衬得她容颜别样精致。“这颜色本挑人,偏你戴得这样好看。”

女子伸手摸一摸发髻,只觉得指尖所触冰凉如水,然而面上却是不漏痕迹道:“是皇后娘娘惦念嫔妾了。”

皇帝的眉眼愈发深邃,只俯身在青鸾耳畔,似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多福多子。”

青鸾的面色霎时浮起一团红晕,手指紧紧地缠着娟子竟如少女般不胜娇羞。然而一颗心到底是如同在沸水中翻滚过一般,剧烈地颤抖着。方海山开的药方她都一一服下了,然而面前的男子——她的夫君,她当真会同他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么。

多少次梦里流花飞雪,那个依稀站在朦胧中,挺拔如松的身形回首之时,却是另一张容颜。青鸾知道,他并非不愿带她奔赴天涯,他们所缺少的不过是一个时机。即便知道这样的愿望如此飘渺,她却仍是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偌大的皇宫才不会陌生到令她难以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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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章 好事多磨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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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念头却仅仅是一瞬之间,青鸾靠着裕灏又近了几分。品书网 天子安静地拥着她,低沉道:“朕只有在你这里才会感到心安,后宫佳丽三千,朕却觉得,只有你才是真正站在朕身边的。”

“嫔妾知道,前朝后宫的事让皇上劳心了。”她温婉开口,将一切起伏的心绪都压在波澜不惊的眼底,“好在还有一班忠心耿耿的大臣辅佐。”

“辅佐么。朕倒是觉得,太后一去,他们越发能替朕做主了。”皇帝在说这句话时不经意蕴了几分力道,青鸾便忙起身去抚他的胸口。秦氏在世时专横跋扈多年,她这一走,裕灏却像是再也不甘一味隐忍了似的,行事果断而狠戾,对待那些曾因心向太后而与他朝政不合的大臣,诛杀贬职,毫不留情。即便身居后宫,青鸾仍时有听说裕灏的雷厉风行。

男子见青鸾如此反应,不禁愣了一愣,苦笑道:“朕吓着你了。”

“嫔妾岂是那般胆小之人,只是前朝纷扰不断,归根结底可还是为了十三王的事?”

提及裕晟,天子眼中再不见丝毫怜悯之意,连语气都骤然可怖起来:“朕已软禁了他,不想他还是那般不知天高地厚。司马忠竟还一味地指责朕不顾念手足之情,饶是他为辅佐先帝的老臣,也未免太自恃狂妄,颠倒黑白。”

青鸾听他口气不善,心思猛地沉了下去,只好言安抚道:“司马大人是怕皇上失了天下人心。太后刚去不久,秦氏一族本就接连受到压制,他十三王不过是年幼无知,能成什么气候。”

“他虽年幼,然其心可怖。”裕灏眼中一片阴蛰,倏然起身道,“他在狱中不思悔改,屡次腹诽朕不提,更是接连语出惊人。他若不死,朕岂非要天下人看尽笑话了。”

“皇上也不必如此动气,大臣们不过是担忧皇上根基不稳。若皇上能够多多开枝散叶,膝下儿女成群,他们岂还有言辞可说?”说罢,似是有意无意地撇下十三王话题不论,转身吩咐苏鄂上了两盅新制的酪酥茶。

裕灏此时亦有些饿了,端来连饮两口,这才平复了一腔怒意。“若当真如此,焉知鸾儿会不会吃醋。”

“这是后妃职责所在,嫔妾岂敢。”青鸾重坐回湘妃榻,拾起案上白珠镶宝石粒的景泰蓝甲套一支一支戴得仔细,“皇上若真多几位皇子帝姬,哪怕不是皇后娘娘所出,生母身份低微,嫔妾也是真心替皇上高兴的。”

话已说得不甚明了,倒是裕灏忽而睨着她水色紫苑花的织锦长服,看似不经意道:“朕方才来时见你丝毫没有睡意,着装也这样整齐。天色已晚,你可是去了哪里。”

青鸾闻言微微正身,眼底一片波澜不惊。“不瞒皇上,嫔妾才从重涎宫回来。”

“哦?”天子英眉微挑,口气却是再寻常不过,“可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

“贵嫔口中所言,尽是皇长子的事。后来灵贵人前来,嫔妾也就不便打扰她姊妹二人了。”青鸾语气始终平淡如一,见天子眉头微蹙,才笑道,“倒是内务府如今当真不敢怠慢贵嫔了,嫔妾见新拨来的下人极好,仿佛是叫……”

苏鄂适时上前,低声道:“是竹穗。”

眼见天子眉心一动,青鸾却混作不觉,含笑赞道:“是了,不愧是服侍过太妃娘娘的,看着稳重。苏鄂你且要学着点儿。”

“太妃**出的人一向是出色的,”裕灏不咸不淡地笑道,“何况又是正儿八经的正蓝旗出身,原本也算是大户人家了。”

倒是青鸾一时讶然,眼中闪现一抹惊异之色:“既是如此,本该是当主子的命。”

“她父亲是叛臣,由先帝亲手所诛,一家皆落得凄惨。即便朕那时年幼,亦有所耳闻。”他既了解过竹穗家世,想必是上心了的。青鸾不动声色地饮一口茶,一个眼神示意苏鄂退下。“是不是叛臣之女,过了这些年早就无妨了。能伺候好主子,才是关键。”

话中最后一丝意味深长无声地化在夜色中,她知该说的皆已点到为止,若再牵扯下去必会使裕灏生疑——她原也是,揣测着皇帝心意一点一点来的。仿佛靠得他越近,反而越要心惊胆战。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何时竟有了这样沉重的心情,连青鸾自己都未曾察觉。

近来对镜自望,她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鬓发如云,柳眉纤细,清水双眸,肤若凝脂。她的相貌比之从前并没有半分变化,只是眼中多了些旁人看不出的黯淡之色。她甚至是有些畏惧这样的变化,怕有朝一日,铜镜中倒映的再非昔年纯澈的女子,而是拥有秦氏那般阴仄如鹰的目光,那般可怖得面目全非。

这一夜又是辗转反侧。

身边的天子睡得极为安稳,然而那均匀的呼吸声却莫名使青鸾心慌。以至翌日清晨,她不得不极早地起身,以白胭脂细细遮盖住眼下的淡青色。待到男子醒来时,她已用碧玺梨花钿绾起了长发,正用木梳轻梳发丝。

裕灏卧坐床头,见她如此不禁笑道:“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不想朕一醒来,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幅美人卧坐梳妆图。”

青鸾也不睬他,只以青螺黛描了细眉道:“皇上一睁开眼便要取笑嫔妾。”

“哪里是取笑你。”他行至女子身后,按住她欲要起身的双肩,自妆台取了绵景石榴簪来,端正地别在女子云鬓之上,“果然好看。”

青鸾但笑不语,只命人端了浣手水来,一一服侍天子更衣。直至送出门外,那男子才执着她手道:“朕晚些再来看你。”

仿佛是琴瑟和弦,一众下人见青鸾如此受宠,脸上皆透着喜色。青鸾微笑应了,倒也不说些什么,待天子走远时才重新披上苏鄂送来的披风,匆匆向朝凤宫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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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壹章 暗藏杀机 1

待她到时 妃嫔已落座大半 因着青鸾侍寝 皇后又素來人前和善 旁人倒也不多说什么 只是行礼之时 青鸾瞥见宸妃神色恹恹地并不好看

因国事繁忙 天子已有些时日不曾进后宫 这一个月饶是她盛宠不衰也才不过侍寝几次 旁人更不必提 青鸾不欲生事 只一一见过礼 待她落座 祥贵嫔方姗姗來迟

她今日着了一袭莲子青绣桂枝五色锦的宫服 因了清晨风凉 又罩了件五瓣梅花的大氅 她一连十几日未曾见到皇上 精神并不似从前那般高昂 连头上的银叶琥珀石花钿都似沒了光彩一般 她脸色更如同一张金纸 毫无生气

宸妃见她如此 不禁以广袖掩了唇笑道:“贵嫔气色越发好了 眼瞧着得了清闲 人也养得圆润了些 ”

祥贵嫔听她出言相讽 索性不行礼便坐在了丹凤梨木椅上 反讥道:“臣妾不比娘娘有天天得瞻圣容的荣幸 只是娘娘再辛苦 也比不上抚育皇子的辛苦 ”

六宫之内唯有宸妃所沾雨露最多 却至今无所出 她平素最恨人以此做文章 今日却沒有立时发作 只睨着祥贵嫔一张芙蓉面拨弄着手中金珠护甲道:“本宫若有了胎儿 一定拼死了保住了他 贵嫔既沒有本事周全龙胎 焉知上天还会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呢 ”

“好了 ”皇后适时开口打断 “祥贵嫔失子 也是为奸人所害 本宫赐你这石榴子的手钏 便是为了让你再努力怀得一胎的 ”

皇后话音未落 众人目光便聚在了那女子莲藕般白皙的手腕之上 她本就肤白若雪 如此一串红蕊的五颗镶银镂空如意扣将玛瑙石紧紧牵住 雕成石榴子这般寓意吉祥的手钏 更显得她纤纤玉手 肤若凝脂

青鸾见她手钏的质地本与自己的绵景簪如出一辙 只因她手上玛瑙更加圆润一些 才如此突出 她尚未开口 已听玉贵人欣羡道:“嫔妾听说进宫的红玛瑙统共才这么几颗 到底是皇后娘娘心疼祥贵嫔 ”

一时众人皆赞不绝口 那女子听了些舒心话 脸色这才见好转

“倒也并非本宫偏心 全赐了贵嫔 ”皇后含笑开口 目光却盈盈投向了青鸾 “湘婕妤方归來不久 亦受皇上宠爱之极 本宫赐与你的绵景簪 也是一个道理 ”

青鸾依言而起 恭敬道:“嫔妾谢皇后娘娘厚爱 ”

皇后见她如此 面露欣慰之意 “你肯懂得本宫一片苦心就好 ”如此 众人又闲话几句 皇后便以陪皇上共用早膳之名 命众人退下了

青鸾方出宫沒几步 宁贵嫔便迎上她 所言要去翎玺阁坐坐 青鸾自是一百个愿意 两人便乘轿辇一同回了华薇宫

宁贵嫔一向体弱 才到了阁中 青鸾便忙命人上了一碗热热的姜汤蜂蜜水 那女子一面摘了手上猩猩皮的绒毛套子 一面笑道:“还是姐姐这里最贴心 平日里若得了闲 我也就喜欢來姐姐的翎玺堂坐坐了 ”

“我又何尝不是 ”青鸾煨了把烧的有些弱了的暖炉火 回身看她 “这宫里哪还有个清静地方 好在重涎宫现下只你一人住着 ”

那女子见妆台上散落了些发饰 便起身拿在手中细细赏玩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 惊奇道:“要说今日真吓了我一跳 皇后娘娘一向视姐姐为眼中钉 竟也肯将那上好的红玛瑙赏给了姐姐 只怕祥贵嫔又要吃心了 ”

“她的手钏自然比我的好些 ”青鸾一把拔了头上朱钗 那丁点的鲜红映在她眼底却如血色一般看的人触目惊心 “我刚回來 皇后总要做些样子的 怕只怕 她另有心思 ”

本一心喝汤的女子听她此言忽而抬起脸庞 清晨的微光打在她削瘦的脸颊上 映着一种如梦似幻的美:“皇后赏的东西……总不能吧 ”

“许是我多心了 但若不验明 我总也不安 ”然而诚如宁贵嫔所言 毕竟是皇后钦赐 于是她只吩咐了苏鄂 “你去请方大人來 就说替我开剂安神药 ”

苏鄂心领神会 不多时便见她引着方海山打帘而入 太医见宁贵嫔亦在 先是不失规矩地行了一正礼:“贵嫔娘娘吉祥 ”继而才转身问候青鸾:“小主别來无恙 ”

宁贵嫔见他对青鸾并非战战兢兢 便知二人必已是熟识 遂放下心來 青鸾也不多言 只命人递上钗子道:“有一物想请大人帮忙看看 ”

方海山双手接过朱钗 于手中细细分辨 见并无异样 复以舌尖轻舐 然而只是沾了一小口 他便慌忙吐出 青鸾见他如此便知不妙 霍然起身低沉道:“有何不妥 ”

他也不急于回答 只以微带疑惑的声音询问道:“敢问小主此物从何而來 ”

只觉心底卷着一袭震惊的恨意突突地冲着天灵盖 青鸾也不欲隐瞒 “是皇后所赐 ”

“既是如此 无论哪位太医见了都会告知小主 此物并无不妥 ”

青鸾心中愈发分明了 “你只告诉我 它是什么 ”

“这只簪子淬了朱砂染就的漆红 ”方海山敛衣而拜 神色庄重 “《药性论》有云 丹砂君 清镇少阴君火之药 安定神明 精气自固 然而书中又言:其有大毒 若经伏火及一切烹炼 则毒等砒 硵 服之必毙 一味药 治命亦或致命 全取决于用药人 ”

“皇后居心之毒 ”青鸾目染猩红 令人望之生畏 “我日日戴它于发髻之上 那毒便会通过皮发渗入五脏六腑之中 好好的身子 便也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成了空皮囊 ”

宁贵嫔亦是面露惊诧 猛然间低呼道:“那祥贵嫔的手钏上斗大的玛瑙珠子 药性比之姐姐岂非多了数倍有余 ”

青鸾缓缓坐下 一汪笑意愈发凝成了冷笑:“那女子桀骜不驯 若再有了身子 皇后亦镇压不住 她怎能不用够十足十的药量呢 ”

第贰拾贰章 暗藏杀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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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缓缓坐下,一汪笑意愈发凝成了冷笑:“那女子桀骜不驯,若再有了身子,皇后亦镇压不住,她怎能不用够十足十的药量呢。品书网 ”说罢,只略一眼跪在地上的方海山,缓色道:“大人肯忠于我,青鸾自也不会亏待大人的。”

那人只是伏着身子:“小主摄毒不多,容臣开几副方子自能去除内毒,微臣先告退了。”

方海山与她共经了这几场跌宕起伏,也愈发懂得不喜形于色。青鸾正以为慰,忽听得一声抽泣,宁贵嫔身后一直缄口不言的竹穗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肩瑟瑟发抖。青鸾见她如此,不禁叹道:“你如今有身子,本不该让你见到这些脏东西。然而既是要做小主的人了,便须知道这宫里见不得人的事多了。”

那女子只知一味地哭,抬起一张煞白的脸庞苦苦哀求道:“贵嫔娘娘,婕妤小主,奴婢不敢妄想做小主,求您把奴婢送出宫吧。”

“这些话,可再说不得了。”宁贵嫔伸手想拉她起来,然而一触到那女子手臂,她却冷不防地一声痛呼。青鸾递了个颜色,苏鄂忙一步上前,一手卷起竹穗袖口,但见她白皙的手臂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深红烫痕,不禁愕然道:“怎么回事。”

竹穗只低声哭诉道:“是宛心姐姐处罚奴婢……”

“宛心与你同是宫女,她怎敢这样对你。”

她见宁贵嫔开口,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道:“宛心姐姐侍奉小主早,平日里便使唤惯了奴婢,绫罗姐姐又向来不理会奴婢间的事。那日皇上来重涎宫,只看了奴婢两眼,她便发起脾气说奴婢狐媚惑主,一怒之下将滚烫的沸水泼向奴婢……”

青鸾听罢,不禁冷笑连连:“妹妹宫中竟有这样忠心护主的。”

“即便为我而气,也轮不上她。”宁贵嫔眉头紧蹙,语气中不经意含了一丝薄怒,“何况宛心近来是太机灵了些,每每皇上到我那问起话来,倒总有她插嘴的份儿。”

青鸾见苏鄂已取了药为竹穗仔细敷上,一碰到她手臂,那女子便忍痛地蹙一下眉。她本就有月余身孕,眼见便是要瞒不住了,裕灏那里却仍没有丝毫松口之意。青鸾微扬下颚,示意苏鄂带她下去,这才对着身边碧衣佳人道:“妹妹如今本就多事,身边是断然留不得有异心的,否则……”她倒拨着指尖白珠,眼中愈发多了一丝恨意,“你也看到过我曾经被害得有多辛苦。”

“现下有曦儿,我自然也是马虎不得的。”提及往事,宁贵嫔亦是多了几分胆战心惊的感叹之意,“一切全凭姐姐做主吧。”

送走宁贵嫔时已近正午时分,直至太阳完全露出,青鸾才觉得身子微微有些暖意。今年的早春仿佛格外清冷一些,虽已步入四月,却仍离不了那四角的紫檀走兽方炉。一早又见了那样的寒心事,自然身上多了一层凉意——虽知皇后一早便有除去自己之心,却不想来得这样快。自回来后,一波接一波的,这宫中错综复杂的局,似总也看不到头。

秦氏一死,皇后愈发能独当一面了。一面壮大后宫势力,一面却又悄无声息地打压着的宠妃嫔。她的心智虽还不足与曾经的太后媲美,却也不是当初联手布局便能使其自投罗网那般简单的了。

后宫女子若不够强大,便只有死路一条,更毋论是她这个被众目所窥的后位。更何况秦素月,其实她并没有一个一意爱她的夫君,裕灏对她更多的只有愧疚。

然而青鸾更清楚,这种愧意远比爱慕更难瓦解。若不知裕灏对皇后的心结究竟在哪,她便永远只能在局外徘徊。而秦素月,她每一刻的逍遥,落在青鸾眼中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捷报传来是在传膳之时,据闻裕臣仅率三万精兵便在甘肃地区大败秦氏一族作乱之人,劝降十万骑兵。这突如其来的兵力仿佛是如虎添翼,若能及时编入先帝遗留下的三十万铁骑军中,便能使得这个一向在兵力方面处于弱势的帝王忽然间变得无比强盛。

青鸾尚不及细品这其中喜悦,圣驾便已至翎玺堂。这样大的喜事,他率先想到与青鸾分享本就已是女子莫大的荣宠。青鸾见他早春时节,却只着了一袭朱紫色贡缎的长裳,发冠在他额前垂下一缕耀白的流朱,愈发衬得他英气逼人。

见裕灏如此,她忙取了架子上大氅为他披上,顺势瞥了眼跟在裕灏身后眼生的小太监道:“皇上怎么穿的这样少。”

“朕一高兴便浑然不觉了。”皇帝脸色隐隐透出一抹潮红,只握着女子手并肩坐下,“鸾儿,你可知道了?裕臣他又为朕立下大功一件。朕有这样的手足,岂能不稳坐天下!”

青鸾面有喜色,心下却莫名涌上一阵忧愁之意。是呵,子臣屡立奇功,他的声望已是太高了。纵是裕灏因喜悦而一时不查,但作为一个君王,他怎能容忍这样功高盖主的手足在身侧。

“朕要封裕臣为亲王,赐他最好的封地,只有这样才能……”

“皇上!”心中越发寒凉,青鸾不禁开口打断,面露踌躇之意,“嫔妾以为,给王爷的封赏不宜过高。”

“朕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不过你放心,裕臣他不会做出背叛朕之事的。”天子眼中的笃定令青鸾稍有心安,然而裕灏却转身,抚着香炉上一对人形小兽,口气中有深思熟虑后的沉静,“自即位以来便只有他一意帮朕,若他真存有二心,朕又岂能容他到今日。”

即便知道裕灏不过是在影射那些意图不轨之人,然而他目光中不经意流露出的阴蛰还是令青鸾心惊胆战。她忙上前轻拥男子臂膀,呢喃道:“不会的,王爷他不会是贪恋权贵之人。”

“他归来那日,朕要设宴接风。鸾儿,朕记得你初次承宠那夜,霓裳舞跳的美若天仙。朕已许久不见,你可愿为朕再舞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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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贰章 暗藏杀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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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如被针啄一般浅疼。品书网 他总以为那一场盛舞是为他而起,然而若没有裕臣执箫的忽然出现,她又怎能将一曲平淡无奇的舞步演绎到完美。那样纯澈如天籁般的曲调,本只有世上最纯净的女子才配得上。如今的自己已然步入精心算计的世俗中,可还有彼时动人心魄的美。

然而终是轻轻颔首,笑道:“若能再度搏皇上一笑,有何不可。”

裕灏闻言再度握紧女子双手,他只觉得那双柔荑软若无物,遂会心一笑:“那这次便由朕亲自为你谱上一曲可好。”

为何一定要如此,她最终起舞不但不能为他而舞,反而连他曾谱就的霓裳曲亦无缘再闻。青鸾慌忙抬眼去看,恍惚间竟觉裕灏眼角牵出一丝淡淡的冷漠。然而待要仔细看清时,他却依旧是笑着的。那笑,如同最和煦的春风,如同最温暖的晨光。

是了,他怎会存有别的心思。自己与子臣的点滴,这个君王始终无从得知。何况相处了这样久,她虽从未爱上过这个男子,但他终是以真情相待。青鸾忍住心地伤感,只一味温和的应了。从他人角度来看,仿佛是初承圣宠,不胜娇羞的姿态。

而裕臣真正归来那日,已是月余之后。

这期间的教习师傅仍是青鸾初为花蕊之时,奉命指导过她的女官。那妇人再度从采乐房进到后宫来时,不免多了几分忌惮。由白羽引了去见青鸾,甫一见面她便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婕妤小主吉祥,小主果然是贵人,不过几年不见已是后宫尽人皆知的盛宠之人了。”

青鸾只一颗一颗地剥了琵琶吃,那金黄的汁液留在她两寸余长的水葱般指甲上,如刻意映染的鲜艳之色。在宫中,她总是不愿见到故人的,他们身上无一不残留着自己曾经的痕迹,而下人的恭维愈发使得她强烈的感知到自己剧烈的变化。

即便表面未露出一丝痕迹,然而青鸾内心终是闷闷不乐,于是只淡淡道:“姑姑倒与从前无二,只是这次又需劳烦你亲自指点了。”

教习姑姑受宠若惊,眸光中迸发出零星的喜悦之意:“小主天赋有佳,自然是一点就通的。不像曾经那个沁儿,本就愚笨不堪,还居心不正。”

她缓缓停手,回头去看眼前之人,尘封的旧事如洪流破堤——在朝凤宫漆红廊柱下的那一幕,她初次领略到后宫的重重算计就在身边。利用过的人便如鱼骨般弃之不顾,仍凭浮水飘零。

白羽见青鸾面有不快,忙上前打断:“小主岂容你拿一个贱婢作比!”

青鸾见教习姑子一脸恐慌,只缓缓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姑姑,旧人旧事的我一概忘了。”

“是,是奴婢失言。”教习姑姑头啄米一般叩在地上,“奴婢其实也不记得了。”

青鸾再不愿多说一句,只由着人将她带了下去。因着牵连旧事,一时竟涌上万般思绪。她倚窗静默无言,竟连苏鄂进来也浑然不觉。那女子见她如此,便知她又是忆及往事,只无声上前,点亮了软榻边的香炉。

青鸾这才回身看她,眼神空洞而凄凉:“皇上,他把一切都做绝了。”

“是小主多想了,”苏鄂垂下眼来,手中动作亦随之轻缓下来,“皇上他本什么都不知,更别提是对小主的防备之心了。”

“是呵,他什么都不知。对于这次盛宴,皇上乐在其中。”眼中竟不觉腾升起一层薄雾,仿佛一时覆盖住了内心最隐忍的伤痛,“我若也能一无所知,该有多好。”

然而日子还是如流水一般地过了。裕灏为她谱写的曲子虽大气磅礴,却少了一分弄舞翩翩的柔情似水。他为此命名为皦日歌——毂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这个君王,一意认为青鸾该是为悦君心而倾此一舞的。他以为,自己才是她携手与共的人。

纵是不忍欺他,然而青鸾又如何能说出鲜血淋漓的真相。自从祈福殿归来,她便一直是谦和恭顺的姿态,仿若一心念着的皆是天子。她会使小女子气性,却又肯顾全大局,这样温和的恰到好处,最是令天子欲罢不能。

因此宴饮当日,当青鸾身着蕊心真红的紫罗长裙,自一群舞女之中飞跃而出之时,她精致的面容上除却一对笑靥嫣然,再看不出隐匿的滴水不漏的忧悒之色。

舞衣的裙裾与袖口密匝匝镶满了的米珠堆砌而成“花开锦簇”之纹路。一水的赤色上暗绣梅兰花卉图,旋转时只觉眼前一片华彩,映着广袖上鸳鸯戏水的碧蓝珍珠,缎面在九龙螭灯的映照下流水般光影浮动,掩映着腰肢纤细的女子如在华彩中起舞一般,最是动人心魄之美。

宴上本端然而坐的妃嫔们大惊之下无一不变了脸色。青鸾起步轻盈,每旋起一圈,头上银叶玛瑙花钿便会轻灵灵地响起。她的舞姿比之从前初登大殿时更为娴熟自然,一笑百媚生更是紧紧牵住了裕灏的眼神。

一曲终了,只闻龙颜大悦的一声“美矣。”

青鸾不经意向席间看去,那男子的笑却倏忽多了几分苍白之色。她不忍再细看下去,只抬头迎向天子,却听他高声对着席间男子道:“为了裕臣你凯旋而归,朕的婕妤可是苦练了数日。”

裕臣闻言忙起身拜谢,行得是亲王与妃嫔间最平淡无奇的常礼:“有劳小主费心。”

“皇上视王爷为左膀右臂,嫔妾岂敢怠慢。”

裕灏听她这般言辞,更是不胜欣喜,大笑道:“鸾儿,朕今日特意为你题写了‘美人如斯’四个大字,今晚便着人悬到你的翎玺堂去。”

众人闻言更是大惊——天子一向不予后宫过重的赏赐,而亲笔题字也唯有在秦氏封后及邢氏封妃时才分别写了“端赖柔嘉”与“蕙质兰心”以作嘉赏。赐给青鸾的这四个字虽无过甚之处,然而于一个小小婕妤而言,已是足够耀眼的恩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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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肆章 暗藏杀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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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闻言更是大惊——天子一向不予后宫过重的赏赐,而亲笔题字也唯有在秦氏封后及邢氏封妃时才分别写了“端赖柔嘉”与“蕙质兰心”以作嘉赏。品书网 赐给青鸾的这四个字虽无过甚之处,然而于一个小小婕妤而言,已是足够耀眼的恩赐了。

青鸾含笑应过,跪地叩谢,一句“谢皇上隆恩”刚刚说罢,便听一声脆生生的轻响。从青鸾松散开的青丝间翩然滑落一物,落地即成粉碎。

一看之下,众人不禁大惊——那本是黄喉所赏的绵景石榴簪,被硬摔成了粉碎。祥贵嫔见此,忙惊得护住手钏“哎呀”一声,连昭贵嫔也不禁开口道:“妹妹怎的如此不小心,皇后面前未免有失尊敬。”

青鸾亦是一脸错愕,忙俯身拜道:“嫔妾殿前失仪,只因方才太过专注,并非有意冒犯,还请皇后娘娘恕罪。”说罢,只是诚惶诚恐地不敢抬头再看。

秦素月含笑静默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阴狠之意,然而她再度看向青鸾,却是娴静的无可挑剔:“不过一支发簪,有什么大不了的。本宫改日再叫人重打造一支赐予你便是。”

“可惜了石榴这多子之意。”祥贵嫔不明就里地叹一口气,脸上犹有一丝快意,“到底有人福浅。”

青鸾只得将脸埋得更低,连连请罪:“嫔妾自知有罪,不敢再让皇后娘娘另行赏赐,只请皇后娘娘宽恕才能心安。”

“婕妤小主为臣接风,倒惹出这一身不是来。”裕臣早已落了座,此时蕴出一丝好笑之意一一扫视众人,“不知皇后娘娘能否看在臣的面子上饶过小主。”

“四弟向来不轻易开口,何况皇后哪里是你说的气量狭小之人。”裕灏一语,便轻轻带过众人方才的争执。然而他无形流露出的不满之意毕竟令皇后有些惴惴不安。身旁宫女见状,忙奉了一盏清酒上前,天子随手接来,只是啜上一小口便不禁凝神惊叹:“好馥郁的香气。”

听得他口中快意,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只听身边服侍宫女柔声道:“回皇上,这酒是取了上好竹叶青于陈年酒翁中,上置寒林翠竹所制的竹网,选了梅、兰、玫瑰、紫丁香等数十种花瓣混于一起,再用黄泥细细封了置在土内,每隔一年便要换取新鲜花露,然而量却分毫不能差。如此数年,方成百花酿。”

一干妃嫔闻言皆看向那女子,只见她一身粉白米珠的碧玺梅花宫装,发髻皆拢于脑后,更衬出光洁额头下那精致的五官。她平静而略有一丝稚嫩的目光恰如清泉溪流,恰到好处的弥补了妃嫔间因长年累月算计而有的焦躁与不甘。

天子转头见她,一时竟有些怔然:“竹穗……”然而毕竟是合宫宴饮之上,他很快便恢复如初:“宁贵嫔有心了。”

宁贵嫔依言而起,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浅笑应道:“臣妾**不严,叫皇上和诸位姐姐见笑了。”

“宁贵嫔素日不言不语,身边下人却是毫不逊色,这也算是主仆互补了。”宸妃今日一直被天子冷在一旁,不免有些怏怏不乐,此时见起身的竟是这样一位长久默默无闻的人,心下更是不快。

宁贵嫔亦不多言,只向天子身边之人招手道:“酒你已经献了,还杵着做什么。”

“只要能使皇上开心,无论主仆贵贱都是有功之人,宸妃你又何苦出言相讥。”皇后美眸含笑,额上所悬明珠映出光点万千,她瞥见竹穗停在天子身上依依不舍的眼神,只含笑道,“看你如此伶俐,出身哪里,可有姓氏。”

竹穗愈发惶恐不安,欲要向青鸾求救,然而众人瞩目之下岂容她多虑,只是怯生生地回了:”奴婢是珉江人士,父姓纥铎。”

一语惊人。

一时间,皇后也顾不上席间议论纷纷,眼中惊愕之色毕现。青鸾亦是一颗心上下不安——虽知她是罪臣之女,却远没想到竟是纥铎后人。

宸妃一双眼如猫一般眯起,缓缓道:“纥铎定泽是你什么人。”

“回娘娘,是奴婢姑父。”

只听一口冷气倒抽。

先帝晚年之时,因太过重用纥铎族人,而导致这异族狼子野心,居然意图谋反逼宫。那一场全权之争持续了足足三年,正是因为如此,参战的秦氏一族才迅速崛起,以致裕灏即位后的种种争端。

而战败的纥铎,全族八岁以上全部赐死。八岁以下,男世代为奴,女世代为婢,非恩典者永不得自由之身。哪怕时隔多年,提及此事,人们还是会想到纥铎被灭族那日,鲜血染红地面的可怖场景。而当今皇后秦素月,便是与纥铎儿女有不共戴天的血仇。眼下见到纥铎后人,她怎能不震惊难抑。

便见祥贵嫔捂着胸口,愤愤指责道:“宁贵嫔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是何居心!”

“奴婢一心侍主,绝无谋逆之意!”竹穗已是面无血色,连连叩首道,“奴婢两岁便被送入宫中,家族之事从来无从得知。只知若无皇上照拂,不足以苟活至今。皇上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裕灏见她楚楚可怜,不禁有些动容,只睨着她颤颤发抖的身躯道:“已是陈年旧事了,你先起来。”

宁贵嫔亦恳切道:“竹穗自来到重涎宫,曦儿便被照顾的格外周到,皇上几日不见,他已胖了不少”

裕灏听罢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朕今日便去看看永曦。”

此言既出,便再无争论。自始至终未曾开口的青鸾只是坐在筵席的一角,无声息地看着凤位之上那个颜色惨白的女子,心中竟涌上一股莫名的快意。纵使她与秦素月之间新仇旧恨源源不断,然争宠之恨怎敌诛灭九族之仇来得刻骨铭心。自己无意中的一步,不想竟为今后大计寻到了一颗可靠的棋子。

即便尊贵如皇后,若看到跻身宫嫔一列的竟是仇人之女时,内心的某个地方,也一定是在剧烈颤抖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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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肆章 借刀杀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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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饮尚过一半,青鸾便藉由身体不适提前退了出来。品书网 因着是步行回宫,到了翎玺堂时也已过了亥时一刻。

白羽正在屋内铺展床褥,见她进屋不由得吃了一惊:“小主这样早便回来了。”

“该做的我都做了,留下不过徒惹人伤心罢了。”她神情有些倦怠,只挥手遣退白羽,余下苏鄂在旁奉茶。然而饮了不过几口,心中便莫明的烦躁,这躁动惹得她心慌乱不止,仿佛有无形的手正伸到五脏六腑中浑浊地搅动了一把,让她不得安宁。

苏鄂见她脸色不好,柔声劝道:“小主今日一切皆是得意的了,即便有祥贵嫔等人发难也终归有惊无险,何必这样闷闷不乐。”

“你该知道,我心烦的并非祥贵嫔等人。”青鸾手中把玩着瓷杯,眼中若隐若现一分忧色,“皇上这样器重裕臣,许他此等盛宴,我很怕。”

所言之意不喻自明,苏鄂双手接过那旋转得几欲脱离小案的瓷杯,平静道:“王爷是皇上的手足,且不论王爷本就性子恬淡,不慕功名。单是现在仍有个骠骑大将军,功高震主的名号也落不到王爷身上。”

她说得这样明白,青鸾总算宽了心。然而毕竟心有所忧,无法安枕。她垂下眼睑,声音细弱游蚊:“真如你所言便好了。”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一更的报夜刚过,她便察觉到门外有细微的动静。起身询问,推门而进的却是白羽,面色颇有些为难道:“回小主,是重涎宫的绫罗姑娘漏夜求见。”

她一听得重涎宫三字,只觉得昏沉的脑子猛然间便清醒过来,旋即起身披衣:“这样重要的事,你竟也拦在门外。”

夜半风冷,因起身匆匆,青鸾只觉得身上凉风习习,不禁打了个寒战。尚隔了一层垂帘,便见内阁不甚明亮的灯火下,隐约站着一身着墨绿风袍的绰约人形。那人听到帘内有动静,忙拘礼跪了下去。青鸾望了望窗外深入浓墨的夜色,一颗心似高高悬在了空中,甫一踏出寝室门槛,便道:“起来说话。”

然而那女子一抬头,却惊得青鸾登时停住了身形——宽厚帽檐遮掩下一张被泪水浸花了的容颜,不是竹穗又是谁。

想必是苏鄂也被惊醒,正由屋外打帘进来,恰巧撞见这一幕,即使稳重如她也不禁脱口而出道:“竹穗?姑娘此时不该在服侍皇上么。”

竹穗听她这样一问,只抬起苍白的脸旁徐徐道:“我家娘娘怕落人口舌,才要奴婢假扮绫罗姑姑求见小主。小主宅心仁厚,权当可怜奴婢了。”

青鸾听得愈发心寒,忙命人扶起她,以帕子为她擦净了脸,这才开口道:“你且说便是。”

“皇上到重涎宫时,贵嫔娘娘便有意留奴婢伺候皇上。只是奴婢身份卑微,须得沐浴熏香才能进殿。哪知奴婢更衣完毕,却见宛心正半拥半靠在皇上怀中,皇上见了奴婢也只是淡淡道今夜不必她人服侍了。”竹穗这一口气说完,自是又羞又恼,一汪清泪在眸子里打转,却又强忍着不愿落下来。

青鸾脸色早已如墨阴沉,她一掌拍在紫木方几上,冷笑道:“好厉害的狐媚子,在自个儿主子面前也敢如此下作。”

“小主仔细手疼。”苏鄂忙上前相劝,然而话锋一转,亦不无忿恨道,“那蹄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就不能怪小主手下无情了。只是要委屈竹穗姑娘。”

“我本想着留一条生路给她,如此看来倒是不必了。”月色映着青鸾一双水亮的眸子,隐隐折射出的寒光仿佛比夜还要薄凉。她温言安抚了竹穗,然而那女子一走,她更是辗转反侧。虽然心中已有万全之策,然顾及竹穗性格懦弱尚不及宁贵嫔,如此看来又不得裕灏宠爱,今后就算成了正经小主又哪里有立足之地。

然而复又转念,她也许成不了大气候,但只要纥铎氏的女儿仍活在皇宫一角,便势必会令皇后不安。恐慌中的秦素月,又如何留有余力操控后宫,更毋论是牢牢抓住天子的心了。

青鸾侧身望着窗外一轮银盘,月华如水,本该是极美的一景。然而人心丑陋,这样圣洁的美景只会使人显得更加粗陋不堪罢了。

人不犯她,她自不会犯人。只是更多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

两日后的正午,宫中出了一件不容小觑的事。

那日刚用过午膳不多时,小厨房新制了几样时新点心,青鸾便携人到御书房请安。听闻裕灏一连忙碌了数日,初收复失地,还有太多公关文跌等他一一批阅。董毕说御膳房的饭菜他往往是一口不动就被退了回去,为此掌厨之人没少受罚。

青鸾到时,裕灏仍在俯首疾书,听得动静他只是头也不抬地叱道:“出去。”

青鸾甚少见他这般不耐的样子,虽知他并非针对自己,仍是不禁怔了怔。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欠身道:“是,那嫔妾先行告退。”

天子闻言,这才停了手中狼毫,抬起头略有歉意地向青鸾招手:“怎么是你。到朕身边来。”

青鸾缓步上前,见龙案上冰凉的饭菜仍是丝毫未动,不由地蹙眉道:“嫔妾若知皇上这样不爱惜身子,就算不惜触犯盛怒也要劝上一劝的。”

“朕哪里是生你气。”他的神色瞬时便柔和下来,是一如既往的宽厚笑颜。在青鸾面前,这个君王仿佛总是愉悦的,“一见到你,朕也不觉得乏了。”

女子闻言一哂,转身拿过锦盒,依次取出凤爪,凉拌豆腐,白锦肉等几盘精致小菜。裕灏虽一时没有胃口,但现下放松下来,也不免觉得腹中空空。青鸾见他津津有味地吃了,这才初绽笑靥,立于案前为他细细研磨。

裕灏所用墨石取自上好的松香,制墨时不得有一丝杂物混入其中。烧松烟歇冷,自彻尾一二节取清烟方成。因此墨如黑玉,配上他苍劲的字迹,更无端给人一种威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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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伍章 借刀杀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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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摊开的正是一本批就的折子,青鸾只随意瞟上一两眼便觉得气血翻涌。品书网 她见男子只一味低头吃点心,遂轻声道:“皇上后来可是重赏裕臣王爷了。”

“他现在已是嘉亲王了。”天子不抬眼地笑道,“朕已将中原最富饶的封地赐予了他,裕臣起初还一味推托。你是不见那日宴饮,众人贺喜连连……”

后面的话她已一字都听不下去了,嘉亲王三字如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天灵盖上,震得青鸾无言以对。他终于也有这般辉煌的时候了么,不,他早该是名正言顺的亲王。他的雄才伟略,大气磅礴,哪里是这个小小京城能够容下的。

然而自己却怎样也高兴不起来,仿佛是被谁扼住了喉咙。那日宴饮,幸而她没留到最后,否则殿上失仪,她今后该如何自处。

裕灏见她失神,连环三声才听得女子有些绵软无力道:“嫔妾是想,还未送些什么当做贺礼。”

“裕臣已回封地了,毕竟战事还未完全平息。”裕灏说罢只是随意翻阅着奏折,似并未发觉女子的反常之态一般。

青鸾手中轻研乌墨,一时只觉得倦倦地,不想开口。他们之间,终归是别离多于相聚的。从前他回来,虽也不过是隔着诸多宫人远远望上一眼,然而她知道,他就在京中,就在她身边。可是自裕臣有封地后,无召不得进京,他们二人竟连这样见上一面都是奢侈了。

却也好,没有他,或许更少一层牵绊吧。只是这心,便如沉入了水底一般,到底意欲难平。青鸾正兀自神伤,忽然听门外来报宁贵嫔求见,她这才如梦初醒般,迅速掩好了眉眼间的失落,对裕灏柔声道:“贵嫔突然求见,定是有要事,嫔妾先行告退了。”

裕灏有一瞬的迟疑,然终是按住她的手道:“不必,你就在这里。”

岂料宁贵嫔进殿时仍是令青鸾吃了一惊——她一向是稳重贤淑,妆容得体的。然而今日竟失了往日那一股端庄,发髻亦跑的有些松了,还不待青鸾向她行礼,那女子便脱口而出:“皇上,竹穗中了海兰花之毒!”

青鸾见皇帝瞬间滞住的神情,心头一紧,忙蕴了焦色开口道:“宫中怎会有毒,皇长子可无恙?”

“下毒之人并非冲着我母子而来……”

青鸾听得皇长子无事,才似安心下来。“妹妹可是吓糊涂了,有谁会平白无故的害一个宫女。”

宁贵嫔一时欲言又止,只是凝视着天子不发一言。裕灏脸色有少许阴沉之意,他缓缓抬头,沉冷道:“可请太医了。”

“是……但一旦诊治完,这件事便会……”

“着人医治好她,其他朕自会处理。”他微微蹙眉,然而阴翳的目光中竟没有一丝关怀之意,“告诉太医院的人,一定要保住朕的孩子。”

宁贵嫔依言退下,只留下因太过震惊而一脸苍白之色的青鸾伴在君侧。她似是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只是难以置信般地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丝毫追问。裕灏见女子脸色不好,方要开口,青鸾却已抢先施了一礼,头也不抬道:“嫔妾也告退了。”

“鸾儿。”他叫住女子,语气有些霸道的质问道,“你可是在怨朕没有告诉你。”

听得这话,青鸾只是微微抬眸,清澈的目光中并没有丝毫喜怒之意。“皇上不告诉嫔妾,本就是天经地义。”仿佛是有徐徐泪意,她缓缓别过头去,不愿再看面前之人。“只是今日,皇上不该让嫔妾留下。”

“朕也有诸多无奈。”天子并不恼怒,反而平和道,“朕是怕你吃心。”

岂料青鸾却是泠然抬首,声音清冷而高昂:“嫔妾自然吃心。堂堂一国之君,纳个妃嫔而已,竟然还要这般遮遮掩掩,若非宁贵嫔发现得早,便是一尸两命。”

裕灏本不意她会说出这番话,颇有些讶然地看向女子。“你竟这样体谅朕…朕之前一味忍耐,正是怕竹穗会遭人毒手,却不料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竹穗小主的事,宁贵嫔连嫔妾也未曾告诉,可见定是重涎宫的人动了手脚。”青鸾眼中薄薄的怒意逐渐沉淀成阴冷的视线,她只是抿了抿嘴,“内务府真是拨了一起子得力的下人来。”

“朕自会严查,”裕灏听她这样说,亦有些感慨,“只是到底苦了她。”

“皇上还要这样任之不理么。”青鸾抬头看向天子,语气却再没有方才那番平静,“出了这样的事,想必也是瞒不住了。纥铎氏虽为罪臣之女,但一切皆以皇嗣为重。皇后娘娘端庄淑良,必不会有异议,至于朝臣们……”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待裕灏目光炯炯地看向她时,青鸾已正襟而拜,耳垂的红玉珠打在肩上,庄严之意肃然而起。女子一字一字仿若掷地有声:“嫔妾斗胆请皇上宽恕十三王,以抚朝臣之心。”

皇帝几乎是怔了一怔,口气中却不经意地流露出阴蛰之意:“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嫔妾的意思是,十三王以下犯上,扰乱纲纪,按大魏律法本该斩首示众。”她一气呵成,全然不给男子打断的机会,“只是皇上念其年幼,又于手足之情不忍,故褫夺皇籍,贬为庶人,流放京外,此生非召不得入京。”

皇帝只觉有雷炸在头顶,然而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却岿然不动。一袭瑶粉色攒新茉莉花的宫服本衬得她似水温柔,然不知为何,她耸入云髻的柳眉上竟隐隐沾染了霸道之意。青鸾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顾全了皇家颜面,又断绝了后顾之忧。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司马忠便不得不做出让步,接收竹穗入宫一事。

良久,他只是低声沉吟:“幸而你不是男儿。”

“嫔妾不过是为皇上命是从的小女子罢了,敢这样说也不过是揣测着圣意而已。”

盗文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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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陆章 借刀杀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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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灏面上一松,向她伸出手,语气和缓道:“起来吧。品书网 你所说的,的确是万全之策。”

青鸾只觉得提到嗓子眼的一股气缓缓散去,身子似卸下了千斤重负一般。方才若是对十三王露出丝毫同情之意,只怕即便宽厚如他,也一定是容不下自己了吧。然而即便如此,他身为一国之君,仍不能保证他对自己没有一丝隔阂之心。若有任何大意疏漏,恐怕牝鸡司晨的罪名会被一股脑扣在自己身上。又何况面前的君王,原本便在妇人手中挣扎了数年。

然而尽管事情再惊险,裕灏终是给了那个女子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本该由官女子做起的竹穗,因怀有皇嗣有功,便封为了顺常在,赐居重涎宫,依旧交由宁贵嫔照顾。与此同时在前朝,天子贬十三王为庶人的圣旨旋即下达,并命其择日离京。这一决定无疑掀起了轩辕大波,但众人皆知,比之从前问斩手足的旨意,这已是莫大的宽赦了。

翌日晨拜,皇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即使顺常在天生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落入她眼中也未尝不是恶鬼一般狰狞的面孔。秦素月只是与众人随意说了几句,对于新晋宫嫔竟丝毫关切之语也无,她的厌恶如此昭然,已顾不得母仪天下的风范了。

而待众人散去之时,青鸾在朝凤宫门前正遇上宸妃一行人。

那女子依旧是雍容华贵的样子,一手搭在肩庾的扶手之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青鸾道:“婕妤的手腕愈发精进了。”

青鸾只恭敬地行了礼,盈盈笑道:“嫔妾虽不知娘娘言下之意,不过娘娘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宸妃一双美眸浮现出幽深的笑意,她只远望着宫墙外探出的妖妖桃枝,似在呢喃轻语:“婕妤所想看到的自然也是本宫期待的,因此本宫不会阻拦。只是本宫好意奉劝你一句,纥铎氏儿女身上世世代代流的都是豺狼虎豹似的血,婕妤一定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话中本大有深意,青鸾来不及细品,已是垂头应道:“嫔妾聆听教诲。”

待到重涎宫时,宁贵嫔早已沏好茶等候多时了。顺常在被赐了名分,此时侍奉在身边,装扮自然也不似从前那般寒酸。她着一袭浅绿的窄袖重莲绫衣,臂缠一缕霞紫的玫瑰青绡,上绣十二朵含苞欲放的花骨,配之她淡淡的飞霞妆,更添娇美之感。发饰只梳了简单的平头美人寰,以鸳鸯纹棉蝶的白玉压发,日光在玉色间缓缓流转,更有明亮的色泽若隐若现,愈发衬得她人也如一块羊脂美玉般玲珑剔透。

那女子一见青鸾便敛衣而拜,虽身形有些蹒跚,却仍是郑重行了一礼:“嫔妾有今日,全依仗婕妤小主垂怜,贵嫔娘娘相助,此等大恩大德,嫔妾没齿不忘。”

青鸾忙命苏鄂扶她起来,温尔一笑:“大家同为宫中女子,本就该相互扶持。只是要妹妹铤而走险,我亦是于心不忍。”

“方大人的药量拿捏的正好,并不会伤及嫔妾和腹中孩儿。”顺常在依依笑道,“何况若没有姐姐一箭双雕之计,嫔妾还不知何时才能熬到头。”

青鸾见宁贵嫔亦是一脸赞许的样子,便向她道:“妹妹是怎样向皇上回禀的。”

“药包是从宛心房中搜出来的。”宁贵嫔微微皱眉,似是不愿提到此人一般,“皇上旨意,是交给慎刑司了。”

那便是活不成了。

她心中轻叹一口气,却瞥见顺常在眉间竟隐隐有丝快意。青鸾心头一惊,缓缓纳下震惊之意,只无心地撇着白瓷盖上的茶沫子,徐徐道:“这件事虽办妥了,以后却也丝毫不容大意,否则你也见到祥贵嫔的手钏了。”

“嫔妾有小主周全,自然和小主是一条心。”顺常在轻垂眼睑,面上是顺从安静的神色,“谁人对小主不利,嫔妾自也会百般防备着。谁人要是同小主交好,那必也是嫔妾可依仗之人。”

青鸾波澜不惊地略她一眼,目光中却有如潭水般深邃之意。是的,比起宁贵嫔,她也许更懂得在宫中的生存之道,这样的人若能为己所用固然好,否则……她盈盈看向靠窗弄香的宁贵嫔,却见她亦有些愕然地看着常在,然而终是一言不发,慢慢饮下一盏洛神茶。

便这样平静地过了月余,自那以后,天子更是常恩顾翎玺堂,每次前来也丝毫不避讳地道些前朝事宜。青鸾只是无心听着,间或提上一两句,有时竟也颇为受用。她与裕灏之间,仿佛早已超越寻常帝王宠妃的关系,而她的恩宠便是这样一天天得到巩固。虽不曾生育,位分也并不显赫,然而青鸾在后宫已俨然成了不可忽视的存在,连素日张扬跋扈的祥贵嫔见了她,也不得不收敛几分。

然而纵是如此,青鸾却知道这样的情形并非能够高枕无忧。于是只一壁吩咐了下人要避让皇后,宸妃,不可生事张扬。她如履薄冰般的存活在皇宫一隅,仍是免不了日日忧心。

而闲暇之余,她却愈发喜爱前往长栖殿后无人问津的藏书阁。那地方本就僻静少人,即使有侍卫看守,也不过是为了防止书阁走水而设的人手。因此青鸾虽为女子,却可出入自由。

她在压抑而混沌的后宫争斗下,如饥似渴地阅览群书。《女诫》之流从来不为她所喜爱,诗集辞赋似乎也已不能满足那一课膨胀起来的心,唯有阁中积满灰尘,被称为女子**的古籍方能令她一饱口福。

苏鄂对她一向不多加劝阻,然而那日看清她手中所持的蓝卷时竟慌了神,拦道:“小主,此书万万不可带回去。”

她低头望一眼手中装潢精美的史册《治国论》,倏而笑道:“你也太大惊小怪了些。”

“此书历来只为继大统之人所阅,”苏鄂抬眼看她,神色有少许庄重,“小主若被人发现,必会以谋反之罪重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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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柒章 借刀杀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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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历来只为继大统之人所阅,”苏鄂抬眼看她,神色有少许庄重,“小主若被人发现,必会以谋反之罪重处。品书网 ”

青鸾心下一惊,然而仍是一度拥紧了怀中书籍,喃喃道:“继大统者……”

“皇上若见小主翻阅此书,必会认定小主有觊觎权位之心,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禁失笑:“我又非吕氏武后之流,怎会觊觎权位。不过区区一本书而已,怎会给人如此大的力量。“然而说罢,却仿佛是下定决心一般,她欣然扬头道:“我会小心的。”

三日后,终于传出天子欲放裕晟出京的消息。

听裕灏言下之意,原本是欲将其流放到蜀地自生自灭的,然而众臣极力反对,迫于流言之下,才决定将年少的十三王放逐江广一带,远离京畿之地。裕晟被革除皇籍,吃穿用度一切皆不受朝廷供给,这对于年纪尚轻的他原本就是一重考验。而到了最后,裕晟出京时竟不许他人相送——裕灏对他恨意之深,昭然可见。

听闻裕晟原本想拜过宗嗣再行离开,然而终是被一纸驳回。青鸾得知他将离开的消息时也已是出城的前一日。因着避讳,十三王连名氏都改成了羽晟。太后在时也曾无限风光,受万人敬仰的翩翩少年,竟落至如斯田地,未尝不令人感叹人生多变。

然而羽晟离京之前,青鸾仍是决意相送。

这本就是极为铤而走险的,一旦被发现,天子雷霆之怒不难想象。连白羽亦连连劝道:“为了这样一个被贬的庶人,小主实在不值得在盛宠之时冒这个险。”

然而青鸾只是孤意地对镜挽了扁平发髻,脱去一身富丽宫装道:“我此去看他,并不仅仅是顾念昔日落魄之时他对我的照拂,更因有不得不知道的事。”

她对镜一一摘去一头珠饰,洗去妆容,唯留下一张不加粉饰的纯净容颜。镜中一张美人面决绝而沉静,苏鄂见此便知劝她不住,于是为她穿好桃色连理暗纹的蝶领宫服,低声道:“好在皇上今日留在了重涎宫,有宁贵嫔和顺常在毕竟是多了重放心。”

“多拿些细软来,”青鸾说话间已罩上了墨绿的竹青斗篷,若不细看,昏暗的夜色下,当真以为她仅仅是哪一宫的掌事姑姑而已,“待天色再暗一些我们便出宫。”

待到月影西斜之时,百步道的一端已停了一顶乌篷马车。青鸾亦不多言,匆匆坐上了马车。车夫驾马缓缓驶向大内入口,直到听见有侍卫喝停,苏鄂才从车内探出半个身子,手持银牌对来者道:“奉翎玺堂婕妤之命出宫办事,你们可要阻拦?”她见为首侍卫面露踌躇之色,便凝了几分力道劈头喝道:“放肆,湘婕妤小主也是你们得罪得起的?”

青鸾虽非一宫正主,然而荣宠之盛宫内也是无人不知。他们见苏鄂动了怒,一时胆怯,皆不敢继续盘查。这一来虽耽误了些功夫,好在是顺利出了宫。

车行飞快,然行至大狱之前仍是夜色已深。青鸾并不多话,当下便急忙向里走。之前早就派人传命过宫中要来贵人相送,狱使见她二人如此装扮自也不敢多问,只一壁引着到了最幽深的牢房。

她虽一早便知道狱中永远是暗无天日的,但初次亲临这样的地方,仍不自已地感到一股潮湿和阴冷。苏鄂见她紧蹙眉头,忙上前为女子紧了紧身上披风道:“小主不必勉强……”

青鸾挥手止住,只是越往里走便愈让人无法忍受。狱卒犯人身上长年累月不见光的腥臭从四面八方扑鼻而来,叫人无处可遁,呼吸艰难。灰黑的石壁上到处可见血迹斑驳,有人含冤而写的血书被风干在苔痕弥补的墙壁之上,然而无权无势的人临到死也不过卑微如蝼蚁般。死了不知多久的尸骨正被人拾弄稻草一般抬出,她方入狱时还能听到喊屈的叫声,然而到了此处,却连一丝人息都感觉不到。

有莫名的绝望笼罩着青鸾,她加快脚步复又走了一段路,狱卒才停住脚,对着正前方漆黑牢房中的人大声喝道:“宫中来人了!”

便见一袭灰白中衣裹身的少年,有些固执般的背对牢门而坐。本如玉一般美好的少年,如今却已瘦骨嶙峋,负伤累累。然而他那直直挺立的后脊,仿佛仍不肯屈就一般,恍然间竟让人觉得这是一枝开在黑暗中傲骨铮铮的冬梅。

他贵为亲王,自幼锦衣玉食,怎能忍受这样的**与折磨。区区狱卒尚敢居高临下地对他颐指气使,若非意志坚定之人,恐怕早便轻生了。本该是这样韶华的光景,何以要忍受这般重负。青鸾念及过去种种,鼻翼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那狱卒连喝三遍,才听到少年不无凄凉地嘲讽道:“如今我这残躯,怎好污了宫中贵人的眼。”

青鸾清了清嗓音,缓缓道:“王爷竟不肯给鸾一个相送的机会了么。”

这才见他诧异地转过身,似是难以置信般:“小主……你怎会来此地方。”

青鸾屏退下人,方郑重屈膝行礼:“嫔妾见过十三王爷,王爷安好。”

“羽晟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该向小主行礼才是。”那少年见是青鸾,面色微有缓和,然而目光中透出的阴沉悲哀之意仍是让人无故觉得心伤,“小主犯险来此相送,实在是不值得。”

话已说至如此,毕竟不好再以王爷相称徒惹他伤心,青鸾于是徐徐起身,恳切道:“我与你毕竟相知一场,昔日也受过你的照拂。从此以后天涯之别,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羽晟知道小主向皇上求情流放我,才保住了我一条命。司马大人他们误会您了,然而羽晟心中清楚,若非小主表面上做的这样决绝,皇上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他心中定是厌恶裕灏至极,才会连一个皇兄都不肯相称,即使此生无缘再与那名君王相见,也不肯对他多问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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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捌章 惊天秘闻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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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定是厌恶裕灏至极,才会连一个皇兄都不肯相称,即使此生无缘再与那名君王相见,也不肯对他多问一句。品书网 其实于眼前之人来说,更是一心念着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的吧。

“你肯明白我这番心意便好,司马大人即使一时误会了也终会知晓的。”青鸾轻轻为羽晟拂落肩上灰尘,仿佛是对待幼弟一般无微不至,“只是你又何必如此固执,皇上身边亲近之人不过就是留在宫中的四王爷裕臣与你,当初你若肯……”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对母后做出的事!”

青鸾心中一惊,面色已失了以往的沉静,只觉得冰凉的手心愈发冷汗涔涔。她尚未开口,羽晟已知失言,别过头去生生平复了心境才道:“小主也是为了羽晟着想。”

他虽欲这样云淡风轻的遮掩过去,然而青鸾却在那一瞬便明白,眼前少年一定是知晓了什么。也许他所不愿透露的,正是给予皇后致命一击的最后机会。然而纵是如此,青鸾也不想逼迫羽晟吐出于他而言不甚残酷的事实。

“这其中必是有误会的,太后是皇上生母,皇上怎么会做出不孝之举。你若能与你皇兄冰释前嫌,那便再好不过。”

那少年却是倏然抬头,目光中有殷殷期待:”羽晟若与小主说了,小主肯不肯帮我这个落魄之人。“

青鸾看向面前之人,异样安逸的面庞仿若是将尘世一切悲喜都尽收眼底。羽晟的眸中有笃定的光,无论经历了何种变故,他的心终是肯相信他人的。

她忽而有些许欣慰之意,却只是语气轻柔道:“我不一定帮得上你,但却愿尽全力一试。”

少年仿佛是想到什么痛苦之事一般,缓缓闭紧双眼,半晌才艰难地吐字道:“母后……母后她是被皇上毒杀的。”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凝滞住了,青鸾只觉得呼吸都紧促了一拍。这样的话已非震惊可比喻的,那样滚雷轰轰一般的咒语,惊到她甚至无力去再次确认他方才所言。黝黑而空洞的牢壁映在眼帘中,恍惚是修罗地狱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大口。她不自觉地退后两步,后背抵在潮湿阴冷的墙壁上。

“母后临去时曾密诏过我一次,那时的母后无比清醒。她说一直以来,皇后喂她服食的药中都有使人不易察觉的毒,而授意这一切的,必定是皇上。”少年眼中缓缓渗出一丝冷凝的光,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孔竟隐在了莫名的阴仄之中,“他们买通了母后身边服侍宫人,断绝了福寿宫与外界的一切来往。母后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她这一生,终是错了。”羽晟忽而仰头,有清泪顺着脸颊簌簌而下,“我不明白,纵然母后有什么错,皇上……他怎么下的去手!”

秦氏曾是何等英明,她所察觉到的必不会有丝毫偏差。只是诚如羽晟所言,一向对自己宽厚有佳,那个会笑得春风和煦的裕灏,当真能做出亲手弑母这样惨绝人寰的事么。即使恨秦氏恨到入骨,即使一直渴望真正的天下,这样的所作所为仍不敢容人去想。他的手段,他的狠辣,还有多少是自己不曾知道的。

所以,他才会对秦素月觉之有愧。所以,帝后二人才会一心除去知道真相的十三王。青鸾缓缓迈开步伐,她只觉得肩上似有千斤之重。有夜风透过高而狭小的天窗倒灌进她墨色的袍子中,吹凉了她每一处细小的骨节。

“这样的话再不要说了。”得知真相的一瞬,她却没有想象中淋漓的快感。纵使秦氏光耀一生,结局又何其悲凉。生在皇宫中的女子们,任谁也逃不掉。君恩情爱,皆抵不过一片大好河山。“出宫后便没人能护得你周全了,你要好自为之。我曾私下拜托过嘉亲王,他会前来接应你的。”

羽晟愕然片刻,忽然正襟而拜:“小主恩德,晟没齿难忘。”

苏鄂已前来相催,再容不得她多说。青鸾最后望向少年干净的眸子,心中竟生出一丝艳羡之意。无论怎样,他终是逃出了这片牢笼。也许比起锦衣玉食,那样清平无忧的生活才更适合他。这宫中最肮脏的东西,虽污了他的眼,好在却未蒙蔽他的心。否则即使出了宫,又怎会有真正的安宁之日。

羽晟,他一定是恨极了帝后吧。无论秦氏生前多么暴戾专横,对十三王羽晟,毕竟是尽过抚育之恩的——即使这难得的亲情中仍包含着她对权力的贪婪与算计。

潮湿而阴暗的甬道,每走一步,青鸾的心情便沉重几分。然而一切谜题已然迎刃而解,到了这一步,她再无退却的理由。

秦素月,你做下了那么多天理不容之事,不妨让我再送你一程。

迎向月光的一瞬,女子绝世的容颜上划过一丝悄无声息,却明艳至极的笑意。

顺常在扶为正经小主,虽然并非隆宠不断,但她的身世与有孕之身本就足矣惹人注目。而前朝后宫无不因青鸾的举荐而对她心存芥蒂,特别是以司马忠为首的言官,对于青鸾的举动愈发不满。即使裕灏一意维护她,也不得不为了平复风波而暂时冷落于她。

时值五月中旬,暑气已然厉害起来。皇后向天子提议,近来诸事烦扰,不若今年早起程赴行宫,也许这样一来,也能分散众人注意力。恰逢近来无边境之扰,内乱之忧,三日后动身的消息便这样定了下来。

清晨醒来时辰尚早,因各宫皆忙于收拾衣物,皇后也免去了晨昏定省。青鸾只披了件杏花月牙的水色单衣,坐在红漆柱的长廊下,无声看着宫人们忙碌。白羽奉了新沏好的荷露花茶,就势立于女子身旁感慨道:“往年皆是六月初才动身,今年却格外早。”

她呷了口新茶,浴着光缓缓开口道:“皇后一向怕暑,既说要去了皇上也不能不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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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玖章 惊天秘闻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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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呷了口新茶,浴着光缓缓开口道:“皇后一向怕暑,既说要去了皇上也不能不依。品书网 ”

“若谁人都像小主这般想得开便好了。”白羽扑哧一笑,掩嘴道,“方才还听杏雉抱怨凌仙宫的那位娘娘大发雷霆,她们下人的生活也越发难过了呢。”

青鸾只不动声色地睨她一眼:“她有几个胆子,也敢抱怨主子。”

然而心下亦是再清楚不过,宸妃畏凉,每每都是到了酷暑之时才与裕灏共商赴往行宫之日。只是她自失了掌六宫事宜的大权后,处境愈发比不得从前。现如今这样的事皇帝竟都不肯向她提上一句,宫里人向来趋炎附势,她少不得又要颜面扫地。

只是秦素月贵为皇后,她自然没有反驳的道理。即便一味高傲如她,也懂得适时收敛锋芒。青鸾微眯起眼,身在后宫的荣耀,也许只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可大起大落。这一刻还能坐在阳光下守望一方晴空,也许下一刻已然身处漆黑茫然的修罗之境。

兀自出神时,听得一声轻唤,原是出发的旨意传下来了。于是重在镜前正装,随各宫妃嫔各自乘上了出行马车。

因着顺常在怀有身孕,少不得走走停停。如此一番劳顿,抵达京外行宫已是日落时分。进了常椿门,自有宫人将小主娘娘引向各自宫室。前来相迎的小太监行过礼,便向青鸾一一列出了各宫宫人所在位置。皇后依旧住水绿烟熏殿,宸妃亦居于玉芙殿。接下来便是贤妃,昭贵嫔,祥贵嫔,宁贵嫔等人,皆各自安排了住所。唯顺常在因是新人,又兼之交由宁贵嫔照拂,才同住进了舒云阁。

“小主所在是姣兮阁,虽离御书房有些距离,却是这行宫中最美的一处所在。”那小太监连连赔笑道,“皇后娘娘顾念小主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一早便吩咐奴才们打扫得一尘不染,小主若见了定会满意。”

他这样一说,一旁随着的小福子亦面露喜色道:“奴才也曾在那里担过职,百花锦簇,春夏之时便犹如人间仙境,离得极远都嗅得到那里花香馥郁,真不愧为行宫最美之所,只是这些年一直空了下来。”

听罢此言,青鸾亦嫣然笑道:“多谢皇后娘娘惦念。”

说话间已见正方紫木海金匾,上书姣兮阁三个遒劲大字。这里比之从前所居,已是离帝后宫殿近了不少。然而难得四下清静,尚未入内,便已有夹杂着花香的凉风阵阵扑面而来。步入庭内,更是翠绿相环,景色宜人。仿佛是世外桃源中一座雅致小榭,依稀是种了栀子花、芍药、杜鹃、槐花、石榴红等数十种花草,此时正开得如火如荼,香气袭人。

因着庭院干净,更让人觉得清爽宜人。青鸾重赏了来人,这才开始着手安置。下人们来去匆匆地规整着宫中带来的杂物,她却只捡了庭中一隅大石坐下,石边是一方不大的水池,水清见底,几尾金鱼正游得欢畅

苏鄂静静立在她身后,一一看去,四方的庭院一览无余。因着古树枝繁叶茂,再盛的光透下来也不过是浅浅一层铺在石子路面上,身上不一会便酥酥暖暖的。

青鸾不禁叹道:“你看这里的花,这样繁,这样盛。”

苏鄂知女子言下之意,立即警觉道:“这是皇后娘娘亲选的地方,小主可是怕有何不妥。”

“皇后不过赐了我一支簪子,便已生出诸多风波,这次是如此鸟鸣花繁的风水宝地,我怎敢疏忽大意。”然而这样说着,目光却是只是不经意地扫视着水下游走的金鱼,仿佛是倦了的样子,“方太医可随行来了。”

“小主一直由方大人照顾,他自是随驾来了。”

“那便好。就说我旅途劳顿,颇有些不适。”

苏鄂点头应道:“即使小主不说,奴婢也已请过了。晚膳后大人自会前来请脉。”

青鸾微微颔首,轻轻拨弄着上襟依依垂下来的紫流苏珠,脸上笑意愈发浓了:“方才来时,我便留意着这处姣兮阁,前面是宸妃的玉芙殿与祥贵嫔的尘饴堂,皇上若是从御书房出来,经过那两位主子所在,又怎到得了这样僻远的地方。”

苏鄂亦是心知肚明:“奴婢瞧着,这里离舒云阁倒是近。”

“顺常在的胎眼下正是最危险的时期,她又一向喜欢到我这里小坐,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岂非难辞其咎。”那抹笑慢慢覆上了冰冷之意,她随手一扬,手中的流苏珠簌簌滚落,“为了我,皇后用心良苦。”

复又唤了小福子前来,问道:“你之前说这里曾许久无人,可知何故。”

他似是没料到青鸾会忽然这样发问,怔了一怔,神色亦有些仓皇。苏鄂见状,斜了他一眼道:“小主问你便说,还想瞒着什么不成。”

“奴才不敢,其实奴才并不清楚其中缘故,只听说是和瑾皇妃有关。”

“奴才不敢,其实奴才并不清楚其中缘故,只听说是和瑾皇妃有关。”

女子微微侧目,已收敛起神色上的懒散,只听他一一道来。“据说曾经皇上有意让瑾皇妃暂居此处,不想皇妃见此只觉得花景世俗,遂弃之不用。其他娘娘见此,自不愿让皇上觉得自己是世俗之人,便一下空了这许久。”

虽知瑾皇妃一向被六宫人争相模仿,却不想她随意一句话竟有如此大的威力。青鸾复又抬头,重新打量四下美景,美则美矣,然而毕竟人心各异,如斯良景在那个不甚清冷的女子看来,未尝不是妖冶的世俗之色。

小福子见她许久不说话,正欲开口请罪,却见青鸾已然起了身,扶正发冠,开口道:“难得皇后娘娘费尽这般心机,于情于理我都是要去谢恩了。”说罢,看一眼仍俯首触地的小福子,他额上有细密的汗珠,神色竟有些微微惊恐之意。遂唤他起身,携苏鄂一同出了姣兮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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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拾章 选秀风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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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水绿烟熏殿时,众人皆已到齐。品书网 众妃齐聚,无非便是向皇后谢恩云云。

皇后秦氏身着一袭瑶红色深浅各一的水落芙蕖吉服,虽经一天旅途,妆容仍是精细的不差分毫。远山眉高耸入髻,仿若是水墨青烟的淡淡一笔,却勾勒出盎然画意。眉心一点金珠点成的梅花骨更衬得她水剪似的美眸如痴如醉。

她见青鸾进殿,端得一团和气笑道:“婕妤住的姣兮阁可还习惯。”

青鸾依礼拜谢,也不顾旁人或惊或异的目光,笑容恰到好处:“果然是风景如画的好地方,嫔妾多谢娘娘厚爱。”

正说着话,忽听人报顺常在与宁贵嫔共来。那女子一入殿,众人便立刻噤了声,纷纷看向她。顺常在辈分低,只随着贵嫔一一拜见众妃,皇后脸上原有的笑意却早已淡若无痕,只随意一指:“赐坐。”

顺常在的肚子微微大了些,自是牵着众人目光的。然而皇后只言未提,这般冷落亦是公然道出自己的不悦了。其余诸人,更是无人敢与顺常在见礼问安,就连宁贵嫔也跟着受冷落。

眼瞧着各宫皆是到齐了,才听祥贵嫔不满道:“贤妃娘娘素来身子不爽便也罢了,怎么宸妃也不按规矩请安。皇后娘娘不过是将赴行宫之日提前了个把月,也不知她这样是做给谁看呢。”

祥贵嫔声音不高,然而足以语传四方。她因着父亲在前朝得势,亦恢复了些恩宠。攀附皇后的她,更是一时有恃无恐。青鸾见那女子一边说话,一边反复摆弄着手上海纹石榴珠的手钏,一想到里面是什么,她便觉得心口阵阵发凉。

然皇后闻言,只带着几分欲息事宁人的意味道:“宸妃向来如此,你又不是第一次见。”

“正是屡次不敬,娘娘才更该严惩不贷,否则后宫岂非都要凭她一人说了算。”

那女子话音未落,便听散珠锦帘劈啪作响,身着翠绿孔雀羽线织金刺妆花长服的宸妃缓缓步入殿内,语气如沉入冰水中一般:“祥贵嫔这般义正言辞,是说谁呢。”

见她到来,众人皆慌忙起身行礼,祥贵嫔不意她会突然出现,颇有些讪讪地别过头去,不发一言。倒是皇后见此和气安抚道:“本宫就等你到,才好向大家宣布一个决定。宸妃你既然来了,便快些落座吧。”

“臣妾怎敢不来,”她也不理会皇后,只狠狠地剜了一眼祥贵嫔,“否则岂不是要被多舌之人在背后治个重罪。”

话已说到此,祥贵嫔亦不肯退让:“娘娘若是无瑕疵可寻,旁人怎敢诋毁娘娘。”

“好了。你们若现在便这样吵闹不止,待新人来了,岂不是叫人看尽笑话。”

听皇后忽出此言,众人皆面有不安之色。青鸾望一眼宁贵嫔,见她亦是一脸迷茫的摇了摇头,只得暇整以待皇后开口。

秦氏见殿内鸦雀无声,这才放下手中把玩着的玉如意,颔首笑道:“皇上自登基以来,后宫统共便你们几人,加上死的死,废的废,如今百花凋零,岂不是叫天下人说笑。”她呷了口上好的碧螺春,再开口时,语气中已俨然夹杂了一丝后宫之主的威严之意:“本宫与皇上相商,如今天下太平,正值扩充后宫之际,也好选几位可人的妹妹来伺候皇上。”

一言既出,便连昭贵嫔都有些沉不住气,绞着手中绢子道:“嫔妾……当真闻所未闻。”

青鸾不禁暗中诧异,皇后一番心思瞒得好深,竟连昭贵嫔亦未听说。只是不知这样一来,又会有多少秦氏之女被选入后宫。连心腹之人都不曾透露,足可见皇后筹谋已久,志在必得。自裕灏登基以来,内忧外乱,国家大事尚且应接不暇,更不必说儿女之情。更何况早年曾有瑾皇妃,而后又有宸妃独宠。然而后宫妃嫔凋零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不过是长久以来无人提及罢了。

而自己刚刚扶正一个顺常在,她便这样迫不及待了,可见皇后亦是明白自己在裕灏心中的位置不过尔尔。只是秦素月……青鸾一手扶紧雕花太师椅,五只镶菱白沉香玉的甲套在平如缎面的红木上滑出五道深深的印迹。皇后手刃一路将她扶持到后位的亲生姑母,又泯灭对皇上的爱慕之意而为他广罗天下女子,这样的狠与忍,早已非昔年败在宸妃手下的娇弱女子了。此次选秀她既进言不得,便只好趁新人尚未入宫前把自己的利刃磨尖。

“本宫知道,若忽然广开选秀,你们必是不依的。况且皇上身在行宫,也有诸多不便。”皇后见众人面面相觑,方才不慌不忙地说了下去,“因此此次并非大选,仅在平定内乱的有功之臣中选些秀色可餐的女子入京,你们看这样可好。”

她这样一说,妃嫔们面上方见缓和之意,唯祥贵嫔似想到什么似的,直起身子驳道:“臣妾听说此次将领之女,或战死将士的遗孤,加起来怎么也有百十人,若个个都是出挑的,岂非……”

“为皇上挑选后妃,本就是要万里挑一。你们若肯挣点气,早日诞下麟儿,以为本宫愿意这般大费周折么。”皇后说罢再不去看祥贵嫔,只是肃然道,“平日里你们争风吃醋也便罢了,只是大事上切不要是非不分。皇上最近若是让谁侍寝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你们自个儿掂量着。”

如此这般云云,众人也便散了。初次大选,虽非那般声势浩大,却也足够众人细细筹谋一番的了。

青鸾怀揣心事,步子走得自然快了些。甫出宫门便听有人在身后依依相唤,她回身看去,便见顺常在挺着肚子,虽步履有些蹒跚,却是奋力追赶上来。那女子追上青鸾,迫不及地行了一礼,抬头便道:“姐姐看这如何是好。”

顺常在虽晋了位分,成了正经小主,然而裕灏或许是因忌讳着皇后,统共也未去看过她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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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拾壹章 选秀风云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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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常在虽晋了位分,成了正经小主,然而裕灏或许是因忌讳着皇后,统共也未去看过她几次。品书网 加之她在宫中的地位并不稳定,即便是青鸾想要安慰她,一时也无从说起,只得平静道:“如今急也急不得了,你只在自己身上花些功夫便好。选秀的事刚一传出,皇上去哪里歇息,安抚了谁,才是最重要的。”

青鸾原本想着,无论如何裕灏也会优先安抚宫中位分高的诸女,却不曾料到,入住行宫的第一个晚上,被传去侍寝的竟是她自己。

入夜不多时,已然出浴的女子静坐铜镜前,由着苏鄂重新为她梳妆韵面。前一日凤仙花染就的指甲早已用片帛缠过讨了夜,此刻摘下在灯光下细细看去,那颜色淡如天边一抹即褪的飞霞,煞是好看。苏鄂的手一向极巧,万缕青丝在她手中如缎面般划过,再抬头时,已是用花钿细细挽起了的长乐髻。不加任何点缀的长发在月色下乌泽透亮,两腮略施磨夷胭脂,如此简单却不失明艳,更衬得女子唇红齿白,顾盼神飞。

苏鄂轻轻俯下身,低声道:“过会侍寝,小主可想好怎样应对皇上了。”

“选秀一事,我本无权过问太多,却也知道皇上此时想要的并非为他谋划之人。”她淡淡一笑,却如花开惊艳,“于他,我总是要做一做样子的。”

苏鄂这才眉心舒展开来:“小主能这样想便最好不过了。”

凤鸾春恩车驶过长乐宫时,早有小太监高声通报。青鸾由人扶下了车,抬头却见殿前立了一身着墨绿缂金九龙长袍的男子。他站在逆光之中,脸上有温和的笑容,依稀是向自己伸出手来。

由天子亲自相迎——这本已是莫大的荣耀,即便宸妃盛宠,这样的时候却也不多。四周的下人早已惊慌失措的跪下行礼,然而青鸾看着他溺在月光中微微朦胧的脸庞,却恍然间想起了另一个曾对她伸出手的人。

她并未上前,只是隔着几丈远,恭敬地跪了下去:“皇上万岁。”

裕灏眼中有一瞬间的失落,却只是再度向她招招手:“到朕这来。”

殿门婉转而闭,青鸾这才觉得殿内是这样凉爽袭人,与夏夜的潮湿温热格格不入一般。她听得裕灏伏在她耳边,轻柔道:“住的姣兮阁,可还喜欢?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是朕特意选给你的。”

她心底一软,这样的情人呢喃,本是再动心不过。然而手上却故意推开男子,淡淡道:“姣兮阁落英纷纷,倒是显得嫔妾是俗物了。”

裕灏有些诧异地看她:“你不喜欢?”

“皇上心意固然好,然而百花盛开,却总有花事了却一日。正如妃嫔一朝得宠,却终究要落得花败于泥土的凄凉。若只如此,不如一开始便寡淡一些,肃静一些,如白梨雪梅,花开自在,无需与群芳斗艳。”她缓缓抬头,望着男子深邃的眸子,声音如响在天边,“皇上问嫔妾为什么不喜欢,是因为嫔妾怕自己亦会有花败之日。”

她看到裕灏眼中倏然的失神,仿佛是被谁慑走了心魄,喃喃重复道:“不喜群芳,原是怕有花败之日么。”

“宫中女子命运又何尝不如花期一样,嫔妾不过是怕自己明明习惯了这样的呵护,却终有一日君恩断绝罢了。”她话音未落,双手已被牢牢握入掌心之中。裕灏轻轻拥住她,将头埋在女子乌发如云之间:“不会的,你心中在乎朕,朕又岂会负你。”

青鸾无声地看着他骤然的软弱,心底却像是被什么轻轻拨动着。他大概是怕自己也如瑾皇妃一样无声而决然地抽身离去吧。然而自己原是多么可悲而又可憎的人——可悲在一生一世都只能看着心爱之人与自己分离。可憎在明明一无所知,却要欺骗另一个用情至深之人。

然而即便心中起伏不定,面上仍是无事一般,青鸾以不甚淡漠的口吻道:“这些话,再过些时日,皇上不知又要对哪个新人妹妹娓娓道来呢。”

却见天子眼中含了一层薄薄的笑意,开口道:“朕就是怕你吃心,才急着见你。皇后骤然提及选秀一事,朕也十分诧异。然而难得皇后这般贤良,朕也拒绝不得。”

“吃心的又岂止嫔妾一人,倒让皇上说得嫔妾小气了。”青鸾搡他一把,抵在他胸前依依道,“若是祥贵嫔与宸妃娘娘不依不饶,也够皇上受得了。”

“祥贵嫔她经了这么多事,也该懂得收敛了。至于嫣儿,她一向是无拘惯了的,便由她去。”

她二人虽一向在裕灏心中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然而听他不经意间吐露出的称呼,两者孰轻孰重便是一目了然。于是就势道:“皇后娘娘为了此事本就日夜操劳,不若让宸妃娘娘辅之,以显示皇上不冷落娘娘之心。”

却见男子已然颔首道:“朕正有此意。”

青鸾总算有些许安心。那些女子若要交给宸妃,她自不会让皇后太过得意。裕灏见她若有所思一般,便将脸凑得极近,闭上眼微微嗅一口气道:“好香。鸾儿你为她人说了许多,朕却不知要许你什么你才不会吃心。”

她盈盈抬首,目光如天际星辰一般明亮。女子随手抚上他的眉心,是相爱之间的人特有的轻柔与温存:“皇上肯第一时间来看嫔妾,嫔妾这颗心早就稳稳地落在肚子里了。”

而这其后几日,皇帝依次宿在了宸妃的玉芙殿,祥贵嫔的尘饴堂。如此一来,后宫之心便也静了些日子。而手掌选秀大权的宸妃重又恢复了昔日的权势,她知青鸾举荐有功,对她也缓和了几分。宸妃虽一直视青鸾为眼中钉,然而在对待秦氏一统六宫之事上,彼此却是心照不宣的。

天气愈发闷热了起来,裕灏也甚少四处行走,只安心养在长乐宫中,若要见谁便遣人去传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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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拾贰章 选秀风云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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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愈发闷热了起来,裕灏也甚少四处行走,只安心养在长乐宫中,若要见谁便遣人去传见。品 书 网 ( . V o Dt . c o M)宸妃借着选秀,事无巨细均要去请上几次安,有时天色已晚,便就势宿在天子那里。如此一来,各宫妃嫔皆是敢怒不敢言,只间或听着尘饴堂传出些不好听的话柄,不过终究是流言罢了。

这日午膳后,天子派人传青鸾前去对弈几局。因着暑气当头,特赐了肩舆以代步行。青鸾只着了件鸳鸯莲纹的玉色长裙,梳了平和而温婉的垂云髻,两端微微垂落的累丝红宝石流苏,轻轻晃动便有流光打在脸侧。

肩舆走的并不快,白羽、苏鄂亦是稳重地各行一侧。大抵是因为天气缘故,连宫人都有些倦怠。宫道两侧并不见来往的下人,午后金色阳光铺就的芷道上静谧的使人昏昏欲睡,仿佛行宫的一山一水,一宫一室都成了天子书房内临轩而挂的一幅笔墨画卷。

路过尘饴堂时,却忽见殿门洞开,青鸾还不及反应,一盆十足十的污水已顺着车辇的方向泼了出来。几个抬轿的小太监一慌,肩舆瞬间便有翻落之象,幸而苏鄂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红木的握柄扶手,才同下人稳住了轿身。

青鸾惊魂甫定之余一眼看向那泼水的宫女,赫然是祥贵嫔的心腹明苏。自珍儿失臂之后,往往便由她伴随祥贵嫔出入宫闱,因此青鸾曾格外留意于她。那女子见此情形,眉梢间有瞬间浮现出的笑意,然而却装作惊慌失措地上前几步,一个猛子叩行道:“惊扰小主,奴婢该死。”

见她这般作态,饶是青鸾不愿生事,也不由地怒气中烧。只是她尚未开口,便见白羽一个箭步上前,拎起明苏的宫领,对着那张惺惺作态的脸便是狠狠一掴。她这一掌极为用力,直打得那女子一时懵在原地,脸上霎时红辣辣的一片。

“放肆!摔了小主,是你一句有罪便能搪塞过去的么!”

明苏怔了一怔,显然是不意白羽这等身份的下人也敢掌掴自己,一时怒急气盛道:“凭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打我!”

白羽出手虽快了些,然而祥贵嫔身边下人一向狗仗人势,到底也出了青鸾心中这口恶气。她见明苏如此作威作福,反倒失了先前息事宁人的心思,只叫落了肩舆,拨着发髻上缕缕垂落的流苏冷冷笑道:“白羽,仔细你的手,回去拿药好好敷一敷。”

白羽听闻此言,便知青鸾言下之意,忙转过头道:“小主心疼奴婢,只是奴婢这双手刚碰了脏东西,怕白白污了小主的好药。”

明苏本也算是玉昭宫的大宫女,平日里都是被一群太监宫女众星捧月般的哄着。她在祥贵嫔面前得脸,几乎也算得上是半个主子了,又一向见惯了那女子趾高气昂,何曾受过这般奚落。当下也不顾及青鸾身份,扬脸道:“小主宫中的奴婢撒野,也要看清这是什么地方。区区贱婢以下犯上,小主也要不分黑白的庇护着不成。”

青鸾听罢,淡淡略她一眼:“既如此,苏鄂是皇上钦点的掌事姑姑,总比你要高出个位分。苏鄂,你给我掌她的嘴。”

话音刚落,哪里还容得她放出半点不干不净的言语来,苏鄂一手按住那女子肩膀,另一巴掌已要落下时,忽听一声饱含怒意的女音高昂道:”谁在本宫地界上大吵大闹。”

但见祥贵嫔整装而出,一身锦色合欢花的霜纹罗裙,每朵花瓣上皆纳了米粒般大小的粉珠,经光一打,更是熠熠生辉。她头戴一支朱红玛瑙的景绵长簪,映着颈间一抹叠翠丝帛如水顺滑。祥贵嫔一双柳眉高高挑起,一手搭了宫人手臂,十足的一宫之主的气势。

青鸾见她,便以礼相拜:“贵嫔娘娘吉祥。”

“本宫还道是哪个宫的下人这样不懂规矩,想来也便只有你了。”她见青鸾如此恭顺,气焰愈发嚣张,“足可见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嫔妾在娘娘之下,要说也该是娘娘为上梁。”青鸾微微抬头,脸上的笑意淡如天边流云,“况且娘娘的宫婢以水泼人失行在先,嫔妾曾听闻娘娘宫规甚严,为此还断了贴身侍女一臂,只不知这次要如何处之。”

明苏听她话中言及自己,不禁变了脸色向祥贵嫔身边靠拢。

“昔日本宫在宸妃面前,自然需要处处谨慎,而你不过区区婕妤,也敢命令本宫向你赔罪?本宫不愿理你也便是了,谁知到底是下贱胚子出身,成日的狐媚惑主。”

苏鄂方要开口,青鸾已一个眼色喝退了下去。她眸中一斛笑意愈发深了些,只福了一福:“娘娘教训的是。”

祥贵嫔抚摸着纤纤手腕上的海珠手钏,冷冷道:“连皇后娘娘赐的‘多子多福’都保不住,还能成什么气候。”

青鸾本静静听着,然而见她如此不明就里似的拿那红玛瑙手钏当宝贝,一时只觉得心口簌簌发凉。只是方要开口说话,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恶心直抵喉咙,“哇”的一口干呕出来。

祥容华又气又惊,立时指着她道:“你……放肆!”

白羽抚着女子胸口,只顾着心疼,一时也顾及不到祥容华了,忙道:“小主是怎么了,这几日总这般反复。”话音未落,却见苏鄂半惊半疑的眼神。青鸾听她这样说,亦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竟有些怔怔地愣在原地。

几乎是电闪雷鸣的一瞬,苏鄂已一步上前,再不顾祥容华的气急败坏,匆匆吩咐道:“带小主回姣兮阁!速请太医!”

裕灏赶来时,青鸾早已卧床歇下了。

伏暑的天气里,男子只着了件青白的玉龙长衫,因步子走得急了,脸色像是天边的晚霞。他一径奔向床边,不禁卷起阵阵热浪。青鸾微微欠身,方要行礼,却已被他宽阔的手掌按住了肩。天子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里却透着莫大的欢喜:“鸾儿,是真的么,你当真怀了朕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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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拾叁章 选秀风云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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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口中说出,才仿佛是真的一般。品 书 网 ( . V o Dt . c o M)青鸾在这一瞬间,忽然涌起莫名的惊慌。感知到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些有微微颤抖,她抬眼看向裕灏,才知面前的君王是怎样的欢喜。

“方太医也在,皇上不是问过了。”

“朕就是不敢相信,鸾儿,你可知朕有多高兴。”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子异样的君王,几乎如孩童般手舞足蹈。他在殿前总是讳莫如深一般,使人揣摩不透,如今竟如此欢喜,连宫人也忍不住低头抿嘴笑了,而他却毫不在意。“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前回话的是方海山,恭敬道:“婕妤小主有身孕已有两个月了,之前虽也有迹象,但小主身体一向薄弱,臣也不敢贸然定论。如今害喜这样厉害,必是怀了龙嗣无疑。”

“好,好。”裕灏拍手笑道,“你慎重点也是应该的。朕把鸾儿这一胎交给你,若平安诞下皇子帝姬,朕重重有赏。”

“微臣定然尽心尽责。”

一旁小福子见状,旁打了个千儿上前,喜笑道:“奴才听说,害喜害的厉害,十有**是个健全的皇子!”

这话正说到天子心坎儿上,裕灏笑得眉眼都抿成了一条线,高声道:“说得好。传朕旨意,姣兮阁上下重赏。”

众人皆行礼谢了恩,忽听得门外一阵热闹声响。原是此事一出便风传六宫,皇后得了消息旋即率诸位妃嫔匆匆赶了过来。秦素月的妆容稳重而不失分毫风度,甫一进屋便激动道:“恭喜皇上,湘婕妤有大功呵。”

她边说着,已然掏出帕子请按眼角,仿佛是禁不住喜极而泣一般。一干妃嫔见状,自然也是附和着说了许多贺喜话。青鸾本就浑身乏力,却依旧要支着身子,一一回过,然而内心却是对这样表面温和的皇后又暗自多了重忌惮之意。

自己有孕,应没有人会比皇后更加心急如焚。心计深如宸妃,得知此事眸子里都不禁染了一层寒霜之意,而秦氏,表面功夫做的天衣无缝。听得方海山说自己体弱时,事无巨细,都一一过问安排,俨然一派贤后作风。裕灏见此,自是对她不甚满意,连说话都多了几许温和。

众人一言一语,却顾不得青鸾面有倦色。裕灏沉浸在喜悦中,反倒是皇后关怀道:“婕妤有了身子辛苦,今日不如就散了吧。大家同在行宫,今后自有机会说话。”

她这样一说,妃嫔们皆有起身之意,只是目光还倦倦地留恋在坐在床边的天子身上。

青鸾自知众人之意,她亦不愿因此树敌过多,遂推一推男子道:“皇上也快去休息吧,嫔妾今日怕是服侍不了您了。”

岂料皇帝却丝毫没有离开之意,只动作轻唤地为女子展了展身后的鹅绒枕道:“朕哪也不去,就陪着你。”

这话由天子亲自说出,众人惊叹之余,更是凝了丝醋意在其中。青鸾微微一怔,旋即垂首:“嫔妾哪敢委屈了皇上,又不是一两岁的小孩子,怎就得娇柔到让人陪着才能入睡呢。”说罢,轻扫方海山一眼,那太医立刻心领神会道:“小主今日过劳了,何况微臣也要时刻观察小主脉象,皇上若在,恐扰了您休息。”

见裕灏微有思忖之意,青鸾忙含笑道:“说到休息,皇上这几日也着实辛劳了。嫔妾想起前几日在睡莲池旁,听宸妃娘娘说小厨房最近新熬制了安神汤,倒正合适宽解皇上辛劳之苦。”

宸妃不意青鸾会举荐自己,却也极快地换了副笑颜道:“本宫那日不过一说,亏妹妹还记得。”

皇帝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笑靥满面的宸妃,微微颔首:“既是如此,朕便去玉芙殿坐一坐。鸾儿你若要什么,尽管派人去和内务府说。”

闻得董毕一声响亮的“摆驾玉芙殿”,众人这才肯一一散去。

遣散下人,唯留了苏鄂在身边打扇侍候。青鸾虽有倦意,奈何一颗心七上八下,心乱如麻,无法安歇。她抬眼见窗外残阳如血,那抹明红的飞霞竟隐隐透着转瞬即逝的哀色。宫中连有两位小主怀有身孕,这本是极大的喜事了。然而对于她来说,尚有数十月提心吊胆的煎熬日子。因着后宫眼所不能及的波涛暗涌,初为人母的喜悦都黯淡了几分。

青鸾拣一颗梅子放入口中,酸的几乎要蹙眉了。她似是无心道:“我怀有身孕的事,会被众人所知么。”

苏鄂知道她心中担忧什么,只道:“以皇上如今的心性,怕是马上便要天下皆知了。”

“是呵,这本是喜事。”酷热的伏天,她垂落在锦华天丝被上的一双手却是冰凉如浸在雪水中一般,“却不知,子臣得知后,会不会怪我。”

“小主身为后妃,这本就是一早注定了的事。无论小主还是王爷,若为此烦扰,都只是给自己徒添伤悲罢了。”苏鄂的话精炼而中肯,她捧过安胎药,以银针仔细试过,方端到青鸾面前,“以小主现在的荣宠与身份,难道不是有更重要的事么。”

青鸾喝过药,方平心静气了些,她目色中有些许感激之意,握着苏鄂手道:“若没有你时刻提点我,我恐怕真要束手无策了。方才见那些妃嫔们,哪个不是笑里藏刀的。”

“当日祥贵嫔有孕,是何等风光荣耀。一朝不慎失子,便是云泥之别。”苏鄂凝视着青鸾若有所思的面庞,愈发推心置腹,“这种时候,小主更要千万倍小心,以免遭人毒手。”

青鸾顺手拔下发簪上朱红的钗子,散下一头乌黑青丝,叹道:“宫中的孩子向来难养活。我方才向皇上举荐宸妃,她念及我暂时无法侍寝,必不会立时动加害之心,只是皇后等人便不是这般易对付了。”

她见苏鄂低头不语,复又考虑道:“更何况以我出身,需要级级受封,哪怕当真诞下皇子,至多也只是贵嫔罢了。如今贵嫔之位已有三人,难免我不会处处受制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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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拾肆章 选秀风云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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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所担忧的,也正是奴婢日思夜想的。品书网 只是那信按小主吩咐送出去了,却似乎石沉大海……”

“这事本也急不得。”话虽这样说着,然青鸾的脸色毕竟是沉了下来。她若不能顺心遂意,只怕孩子一出生便是要低人一头的。裕灏一心沉浸在为人父的喜悦中,她却不能不百般谋算着。这样了无尽头的日子,每朝只要一醒来,便会心生烦闷。

然而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既轮回人世与她结缘,她便会拼尽全力去保护这一胎。安胎药里本有安神的丹参,如今药力发挥的倒是刚好。于是侧卧而眠,再不想其他。

她人怀胎难免辛苦了些,而青鸾除却前两个月害喜有些严重,倒也不见什么过激之症,连方海山都不禁赞叹腹中胎儿的康健。姣兮阁除了源源不断的赏赐之物,便连碗筷都一律换做银质。其他诸如发蓖,皆用了温和的上等好玉以补亏损之气。这样好吃好喝的养在行宫中,青鸾的脸色也日渐红润白皙。

这日刚用过早膳,便听人通报顺常在求见。因那女子小腹已隆起颇高,行动多有不便,青鸾忙命人迎她进门。她本是忌讳顺常在此时光顾姣兮阁的,又见宁贵嫔并未相陪,愈发担忧道:“妹妹出门竟也无人相伴,只携了小丫头来,若遇上个把情况可怎么好。”

那女子着了件梅花蕊的浅降色燕居常服,因身形微有臃肿,反倒看不出梅花本该有的素雅之美。然而这样的不衬,却正是宫中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旁人见了她隆起的小腹,自是羡慕不及。

“嫔妾近来总感到不适,太医也嘱咐了不叫随意出门。然而今日身子方轻快些,便想着怎么也是要亲自来恭贺姐姐的。”顺常在笑容谦和,一双明艳的眸子里饱含欢喜之意。

青鸾命人上了不伤身的**茶,端到嘴边轻呷一小口,这才慢慢抬起头:“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妹妹派人过来,我便已知妹妹心意了。只是如今你我这身子,都不是自己的,要万般小心。”

顺常在闻言,依依颔首道:“姐姐说的是。”

从前她在宁贵嫔身旁服侍时便总是这般一味恭谨的样子,昔日青鸾倒还觉得不甚惹人怜惜。然而如今以姐妹相称了,不知为何,青鸾却反倒觉之少了从前那番亲近感。再加上皇后故意在住所上下了功夫,她便更是担忧顺常在会途中遇到三长两短祸及两宫。

于是只道:“你素日都是同宁贵嫔一道的,今日怎不见她。”

“贵嫔娘娘自然是被皇长子缠的脱不开身,嫔妾怎好再去烦扰。”这样说着,那女子却不觉蕴了一丝艳羡之色。只是若细细去品,这艳羡的意味中,竟暗含些许悲伤。她垂头打量着如水的缎子,低声道:“无论生个皇子还是帝姬,若是能如贵嫔娘娘那般亲自抚育便好了。怕只怕嫔妾地位卑贱,没有抚育之权。”

青鸾听得她这般自怨自艾,少不得开解道:“虽说历朝都有将孩子交给位高权重的妃嫔抚养的规矩,但魏朝似乎并未特别规定如此。你看如今的九亲王,生母柳太妃不过是答应出身,不也照样封了妃,位列一宫之主么。”

“嫔妾福薄,怎敢同太妃相比。只是姐姐这样说了,便是什么委屈也都忍了。”

听得她话中有话,青鸾少不得要问一问:“如今妹妹身子金贵,怎会有委屈受。”

“后宫里嫔妾受人的气受的可还少么。前些日子皇上住在玉芙殿,祥贵嫔心中怨恨,便到嫔妾这里撒气。”她说着似是感伤于怀,眼泪蕴在眼眶里,楚楚可怜的样子叫人看了怜惜,“宁贵嫔不敢轻易生事,也拦不得。其实嫔妾怎样都罢了,只是她话中指桑骂槐,连着姐姐您也受了好几句。”

青鸾淡淡一笑,看不出是气是怒。**茶的清香化在口中,她仿佛是蕴了曾凝神之意:“宫中位分低一些的谁没受过她的话,惯了便好了。妹妹怀着身子,实在不必把这样的事日日装在心里。”

“可是贵嫔她……”

“小主吉祥。”垂帘叮当作响,原是苏鄂捧了玉白的碟子来,她微微欠身,适时打断二人道,“两位小主说了这会子话想必也饿了,这是新制的酥合糕,连热气都未散呢。”

青鸾随手拈起一块来,顺着苏鄂的话道:“妹妹可要好好尝尝,这里面加了特制的合子蜜,皇上最是喜爱。”

听她这样说,顺常在本无精打采的面色亦有缓和。她也挑了一块放在口中细品,果然面露惊喜之色:“皇上喜爱的原是这样的口味。”顺常在本也是聪明之人,自然一点就透,当下便起身相辞道:“嫔妾一直留不住皇上的心,原是错在这些细微之处上,多谢姐姐指点。”

青鸾不置可否,只含笑目送她出去。

正巧白羽打帘进来,见青鸾卧坐榻前,方一副安歇了的样子,便道:“小主一有身孕,便是连顺常在也来的勤了些。”

倒是苏鄂闻言道:“常在哪次来不是怀揣目的。说了一早上的话,无非就是想借小主手除掉祥贵嫔罢了。”

“她一向受祥贵嫔气,语馨又是个一味隐忍的。”青鸾一眼望见窗前落花纷纷,笑容也无声息的浓了几分,“如今她想借助于我,也并不过分。”

白羽登时有些讶然,只呆呆地看向青鸾道:“小主说的可是顺常在?怎么好好的一个人,竟变得如此心机重重?”

青鸾却笑:“她怎会真的天真好欺。若没有一点心机,便不会让皇上宠幸于她。若没有一点心机,宛心一事便不会做的这样干净利落。”

“那小主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帮她?”

这样的发问,一时倒令青鸾有些棘手了。是呵,说着她人城府颇深,自己还不是存了一样的心思,左不过是后宫中的相互利用罢了。在这华丽的牢笼中,女人之间便只有因了这点可悲的关系才会以姐妹相称。只是这样诡秘的心思,要如何解释给面前这个尚不懂得人心险恶的女子听。

好在白羽也不纠缠,兀自换了话题道:“那小主可信了她?”

青鸾看她一眼,虽是含了笑,却仍掩不住口中几分冰冷之意:“眼下除了宁贵嫔,我谁都不信。”

苏鄂见白羽愈发失了分寸,忙开口打断道:“今儿个皇上要来用午膳,小厨房这会已煨上菜了,小主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青鸾于是起身,支着腰道:“我答应了皇上今日要亲自做两道小菜,苏鄂你且扶我去看看。”

“小厨房油烟熏人,小主怎好前去。”苏鄂意图劝道,“其实小主只要吩咐御厨一声,什么样的菜肴做不出来。”

“御厨自然是做得出,只是皇上也尝得出。宫中妃嫔这样投机取巧,皇上并非不知,只是不必要说明罢了。”青鸾步子未停,脸色却渐渐沉静下来,“更何况如今我除了皇上的宠爱,还有什么可以依仗。”

她这样说,旁人自然不好再拦。如此碌碌一个早晨,才炖出一道桑寄生牡蛎贝母鲜汤,并一盅藕粉煨鹅掌。青鸾方从小厨房归来,便听得圣驾已至。她见到裕灏一时有些惊慌,忙跪地行礼道:“嫔妾见过皇上。”

天子的心情却像是格外好,一斛弯月似的笑悬在俊朗的面容之上。他见女子跪在地上,方要一手扶起她,青鸾却已跪退两步,以手挡住裙裾道:“嫔妾不料皇上会这样早过来,服饰有失规整,还请皇上允许嫔妾暂去更衣。”

裕灏见她衣裾上果然有斑驳污迹,又见苏鄂手捧食器,幡然明白道:“朕之前不过随口一提,你有了身孕,怎可这样劳累,快起身给朕瞧瞧。”

青鸾见他语露关切之意,却仍是恭谨道:“还请皇上容许嫔妾更衣后再见。”

于是由人扶了下去,再度回来,已换过一身蜜合色的云霏浅纱纹束衣,并一条深浅重叠的藻蓝色月影长裙。她行走时便仿若有光打在两侧,暗影浮动,别有清凉之感。

裕灏牵了女子一只手共同坐在桌边,方才细细打量她:“朕记得前些日子刚着内务府给你送了两匹樱色的布料,怎么如今还穿的这样素净。”

桌上摆了一支彩绘江南山水的珐琅瓶,新采下的百合尚滴着晶莹饱满的露珠。那娇嫩的藕粉色花瓣愈发衬得女子扶白胜雪,纤纤之态。“嫔妾如今身形臃肿,怎好糟蹋了那样上乘的料子,便只来给腹中孩儿做些御寒的小袄。”她随手拢一拢鬓发,面上一抹红晕若隐若现,“何况皇上可是忙昏了不成,那樱红之色又岂是嫔妾能用的规制。”

裕灏这才似恍然记起一般,戴着玉龙碧玺香珠扳指的手一拍头顶,欣然笑道:“朕只是觉得那颜色合你,一时倒忘了旁的规矩。”

青鸾但笑不言,只按着蜜合色流苏袖下露出的纤体柔荑,轻摇一把木香菊扇。

“只是你尚不知腹中孩儿是男是女,便这样急着做小袄。若将来是个皇子,岂非要嫌弃他额娘为他选的大红大艳了。”

“若是皇子,嫔妾便改成肚兜穿在内侧。”青鸾美眸微转,声音轻柔,“只怕若诞下的是位帝姬,皇上会不悦……”

“怎会。”几乎是脱口而出,裕灏的面色不自觉地衔了一分凝重,却是一字一字格外认真,“朕的鸾儿,无论诞下帝姬还是皇子,朕都会视若掌上明珠,绝不叫你们受一丝委屈。”

他本是九五帝王之尊,却肯这样郑重许诺,青鸾一时有些动容,敛敛地别过头去:“嫔妾唯有皇上可依,皇上既如此说了,嫔妾便是一百个安心了。”

窗外蓬勃松散的日光如镀金般映染上小轩一角,有一瞬间忽如其来的静谧之感,安逸的呼吸间仿佛都嗅到花开满园的芬芳香甜。青鸾不禁抬眼去看面前男子,一双狭长而清冷的眼,然而蕴在其中的深情却清晰可见。虽然只有那么一刹,但她确实想过,就这样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不求以此固宠,不求在后宫长存,只是单纯的想让他发自内心的笑一回,想让这个孩子替自己留在他身边,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为他轻抚紧蹙的眉头。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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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拾伍章 将心比心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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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鄂陆陆续续上全了菜肴,青鸾才卷袖为男子舀了一碗贝母鲜汤,细细吹凉后方才递上前来:“嫔妾听说皇上近来食欲不好,才特地熬了些汤品。品书网 ”

裕灏小啜一口,本是要说些什么的,神情却忽然有些怔然。他复执起银匙,低头仔细品了两口,才抬头疑道:“这味道……”

青鸾见他手腕微微发抖,即便强作镇定却仍有掩盖不住的惊诧之意,忙开口道:“因着天伏,嫔妾便在汤中加了些拿梨子汁煨过的金银花,可是不合皇上心意。”

却见那男子眉心渐渐舒展开来,似是喃喃自语,却又分明多了一抹极深的柔情道:“不,朕很喜欢。”

她无声绽开笑靥,完好地掩下了眼底不易察觉的精明之意。她替裕灏一一布菜,见他吃的津津有味,方才放下心来。这一餐饭虽彼此间默默无言,却丝毫没有任何尴尬。忽而想到去年到别苑拜访瑾皇妃时,青鸾饮了一碗有些清苦之味,却又透着梨香的乌茸红枣汤,才知那女子原来一向是畏热的,每每到盛夏时分必要在饮食中加入几味祛暑良药方能安度伏暑。她这次不过是赌上运气试一试罢了,好在裕灏并不恼。提及瑾皇妃,他总是情不能自抑的。

饭后叫人换了两盏凉茶,同天子共赏玩一展百子多福的刺绣屏风。据说这副百子图是江南织工了得的绣娘,十人整整绣了半年才得这样栩栩如生的珍品。图上婴童个个笑容可掬,见者生怜。从前听说祥贵嫔有孕时对此图便几次流露垂涎之意,皆未得手。眼下青鸾尚未开口,裕灏便急着赏下若干珍奇之物来。为避着她人嫉恨,她一向是稳妥地收管好了的,从不轻易示人。

青鸾一手抚过如水的锦色布缎,轻叹一口气。天子不明所以,忙一手握住她道:“怎么好端端的叹气,可是身子不适。”

“有皇上垂爱,嫔妾一切都好。只是……”青鸾慢慢回首,目光恋恋地停在那身着大红金兜的婴童脸上,眼中闪过烁烁银光,“孩子生下来,终归也轮不到嫔妾亲手抚养罢了。”

她见裕灏面有不解之色,也不好再说下去,只低头捻着衣领对襟上垂下的苏青流苏线坠。苏鄂见状,如何不明,忙上前劝道:“小主位至婕妤,怎会养不得皇子帝姬。若小主都这般自怨自艾,顺常在该如何是好”

“连你也糊涂。”青鸾闻言,却只是淡淡瞥她一眼,“顺常在是什么出身,我如何能攀比。包衣出身本是不能为皇家绵延后代的,皇上已如此开恩,我怎还能奢求其他。”

裕灏却不答,只微微蹙眉道:“好端端的,怎想起这些了。”

“皇上可以不在意,嫔妾却不能。”青鸾低垂眼帘,只见一片乌青投在白皙的脸庞上。她以手帕按了按眼角,这才轻缓道,“朝上的一些风言风语,也是会漏进后宫的。”

裕灏并不知灵贵人总会将朝堂上的一举一动诉之于她,自然以为后宫治宫不严,才会出了这些风言风语。然而即便如此,青鸾的身世仍是无可逃避的棘手之事。裕灏就算封住了悠悠众口,宗祠规矩他亦不敢置之不理。

青鸾见他眉间一抹忧色,却始终沉默不语,心中愈发忐忑难安,便只做风轻云淡地望向窗外。她随手拨弄着鎏金盘花烛台上燃尽的红烛,因手中用力,烛身瞬间便留下数道深浅不一的指甲划痕。

良久,才听那男子仿若自责颇深般道:“原是朕不好,让你不明不白地受了这些苦,一身却不得分明。”

“嫔妾这点苦比之皇上肩负的天下又算得了什么。”她暗暗品着裕灏此话深意,身子却已端正地俯了下去,“嫔妾其实另有一法,只请皇上成全。”

青鸾这样忽然的举动,令天子颇有些踌躇不安。他以为面前女子要抬举家世,因此面有为难之色。然而青鸾这般笃定,任人上前来扶也纹丝不动——她的性子一向如此,便是这执拗之中,才激起了一国之君的相怜之心。于是男子颔一颔首道:“你先说来听听。”

青鸾脸色微缓,一把声音浸在夏日中仿佛是清爽的溪水,听得人格外沉静。“嫔妾知道如今朝堂上言论最多的当属司马忠大人,皇上又一向忌那老臣三分。司马大人膝下无所出,又刚好是嫔妾父亲的年纪,若能收下嫔妾为义女,从此于皇上亦有诸多方便。”

裕灏听罢,惊得连手边茶水都险些泼了出来,忙开口道:“你既知他的性子,又怎可去招惹他。你若真抚育不得,朕至多也是交给贤妃等性情温良之人,你又何必以身犯险。”

“嫔妾怎会一意为己。若司马大人侥幸被嫔妾说服,自此言官所向便皆是皇上。若未能说服,也便只是让大人以为鸾儿是贪图荣华之人了。反正嫔妾早便是司马大人眼中的不堪之人,又怎会在乎他多轻视几分。”

一番话娓娓道来,恳切中却透露三分自伤之意。裕灏亦是有所动摇,却仍心有余悸:“朕是怕一旦失败,对你有诸多不利。朕是怕,连你也保全不了。”

他眼中浅浅的无助让女子内心猛然颤抖起来,确然,失去一个瑾皇妃已让他变得如此脆弱,若有一天自己当真不在了,他岂非是伤痕累累的孤家寡人了。女子缓缓起身,轻轻抱住他肩,虽未说一语,一切却已在不言之中。

他的未来与自己的安危是紧密牵连在一起的,即便代价惨重,可青鸾知道,他会同意的。只因为如今,他们除去赌注便再无其他。假使输了并不一定会失去全部,但若不赌,便注定一无所有。

许久,裕灏只是轻柔道:“你一切小心。”

目光越过他赤金的一身,窗外流年光盛,开得最艳的一排红蔷薇已渐露花靡之势。然而这般锦绣的光景落在眼中,终是虚幻如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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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拾陆章 将心比心 2

目光越过他赤金的一身,窗外流年光盛,开得最艳的一排红蔷薇已渐露花靡之势。然而这般锦绣的光景落在眼中,终是虚幻如另一个世界。若非身不由己,这样的盛世美景,她又岂愿辜负在步步算计之中。说到底,她与裕灏,终不过是两个相互扶持的可怜人罢了。

青鸾忽而想到几日前,在宁贵嫔处闲谈时,听她疑道这几日不知何故,皇后竟屡次向皇帝提及湘婕妤怀有身孕,该进一进位分。皇后一向与青鸾不睦,宁贵嫔自然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青鸾听罢,却只是按着袖口一排合欢花的苏青刺绣,慢慢笑道:“皇后知我必会想尽办法抬高出身,届时若进位分便非这样困难了。左右都是要行赏,她倒不如早早了却这桩事。一來在皇上面前博得个贤后的好名声,二來也免去了夜长梦多。”

宁贵嫔闻言却是微微一哂,点着扇坠儿上的玉蝴蝶道:“就算料到了姐姐的行动,她也决计想不到姐姐会去找那样一个冥顽不灵的老臣。”

青鸾不置可否,贵嫔到底是说中了她的心思。太后秦氏在世时,朝中便唯有司马衷一人敢于直言不讳,因此颇受天子重视。而太后大去,当今皇后秦素月自然是秦氏一族的后患。即便她表面上不似她姑母一般对权势野心勃勃,但司马衷到底对她存了一丝防范之心。自己若能顺利拜到司马府中,对抗秦氏自然如虎添翼,朝堂之上更是免去了后顾之忧。

只是一封书信送入司马府却久久不见回应,先开始青鸾并不敢有过多举动,然而现下裕灏既开了口,她也不必一味苦等了。

于是择了一日晌午,董毕才着人來报众臣聚于御书房议事,她便携人候在了殿外不远的水榭凉亭中。

如此过了约摸两个时辰,果见一年及耳顺,着乌紫官服的人缓步走來。那老臣身边只携了一名小厮,身上所配饰物亦不过是寻常之物,然而他踏光而行,整个人气势如虹,稳步之中生出一丝无畏之色。

青鸾还是第一次这样近的目睹这个朝廷上的风云人物,他虽鬓发斑白,人却并不颓靡,反而在冗长的岁月中将自己凝练成了一尊巍然不动的洪钟,仿佛任谁见了他都要不自已地收敛一身锐气一般。青鸾微微正襟,只做从假亭下來时偶遇一般,微笑道:“这位可是司马大人。”

那老臣先是微微一惊,待辨清來者后眼中已然生了一层寒意,却仍是按礼道:“见过婕妤小主。”

“嫔妾素闻大人辅佐皇上劳苦功劳,敬仰已久,不想今日有缘得见。”青鸾虽以蓦然回应对方的敌意,却不料司马忠显然沒有与她多言的意思,那老臣只是不动声色地向旁迈了一小步,道:“老臣先失陪了。”

“大人可看到嫔妾修书一封了。”青鸾微微侧目,身边只余了苏鄂一人。她见司马如此,亦不愿拐弯抹角。“嫔妾一向敬重大人清廉,为人刚正不阿,若大人当真能收我为义女,小女自是喜不自禁。”

“小主被赐御姓北宫氏,本是皇亲国戚,且现下身怀龙种。”司马忠双手在胸前微微一抱,语气中却骤然含了几分不屑之意,“老臣这把赖骨头,如何敢高攀小主。”

青鸾却也不恼,只伸手扶一扶鬓上珠花:“如此说來,大人便是不肯了。不过说來也是,大人怎会收一狐媚惑主之人为义女。”

司马忠闻言冷冷一笑:“老臣可从未说过此话。”

“这样的话还用大人亲自去说?”青鸾重重甩袖,那头上的珠花被她带的摔落在地,女子音调亦陡然升高三分。她见司马忠一怔,索性正面转向他,逼视他一双如鹰般的眸子道:“大人自诩入朝数十载,一切皆辨得分明,却不料这双眼也有看花了的时候。”

他似是不料青鸾一个婕妤也敢这般出言不逊,却又顾及她怀有身孕不敢顶撞,只得以一双怒目相迎:“如此,老臣愿闻其详。”

“大人总以为青鸾由一届宫女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是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然而大人可知,如若可以,我只愿做朝凤宫的一名粗使宫女。”

却见司马忠笑得连眉角都多了几丝深深的纹路:“小主如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可以这样说了。”

“大人莫非当真以为是上天开眼,才叫秦氏殡天,皇上重掌天下大权?还是大人以为,这其中您功不可沒?”她见司马忠骤然凝眸于她,不禁失声笑道,“当年司马暮昭拜到您门下却只落得一个以死收场。瑾皇妃的胞弟死得惨呵,连到最后都不能尸骨入殓!在朝廷四面楚歌之时,你以为说些豪情壮志的空话便能助皇上安度难关了?”

司马忠听她倏尔道出昔年之事时已是目露讶然之色,然而青鸾哪里会等他开口,只一味逼视他道:“那样困苦的时候,若非瑾皇妃一意坚持联络宫中上下势力,怎能平复一时之乱?我并非借以美言自己,只是鸾被困别苑之时,大人以为朝中忽然清晰可见的势力分布出自谁手?是了,您成日锦衣玉食地养在府中,不必为了拖住庄贤王一时而负险出宫,亦不必在辟冷的别院中忍受被人践踏之罪。这一切,您自是不知了。”

那老臣只是面色震惊,不觉面向青鸾道:“莫非你忽然复宠,是因……”

“秦氏既去,您以为便可高枕无忧了?只怕秦氏留在宫中的这一人,远要比她可怖百倍。”

“你这样说,不过是因为宫中沒有一个妃嫔是不觊觎后位的。你敢说,你做了这么多,就丝毫沒有取秦氏而代之的心思么。”

“大人,我觊觎后位做什么!”青鸾怒极反笑,一头银饰折射出冷光连连,“左右我想要的都已得不到了,我便只是希望皇上能一帆风顺,仅此而已。”

司马忠微有动容之意,再开口时虽并不信服,语气却也比之前减弱三分:“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害得十三王流落他乡。”

第叁拾柒章 将心比心 3

“大人以为我为何要忌惮皇后?太后秦氏虽有罪,到底待她不薄。但若沒有皇后娘娘尽心服侍,太后哪里会走的这样快。”话到此节,那老臣已是震惊得哑口无言,唯听青鸾泠然道,“十三王自幼便归太后抚养,与秦氏更是母子情深。我若不将他送往异乡,有朝一日被他知道真相,他哪里逃得过这一劫。”因情绪跌宕起伏,说到此处青鸾已是精疲力尽,于是搭上苏鄂伸來的手,缓缓背过身去。“要说的我皆已言尽于此,大人若仍认为以一己之力能周全大魏朝,那就请便吧。”

身后许久不闻人声,青鸾每走一步便心凉三分,步履也愈发沉重。从前自己在凌仙宫时所特有的阴暗的绝望感再次如跗骨之蛆般蔓延上來。她以为无望,微微阖眼,不愿再多想。却听得扑通一声,原是司马忠已然郑重而拜,扼首叹道:“老臣昏老糊涂了,不知小主一介女流之辈,却肯为大魏做出这许多,老臣无地自容。”

青鸾如何受得起这样的大礼,当下已顾不得诸多忌讳,忙含腰扶起面前之人:“大人何出此言。我也是一时心急,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计较才是。”

司马忠举袖,连连拭去额上汗珠,之前的戾气已褪去大半:“老臣与小主都是为皇上效忠,只是不知小主之前所下成命是否仍作数。”

闻听此语,心中仿佛豁然澄明一般。她尚不及细品此中利益权衡,已是不动声色地按下了欣悦之色,恭敬道:“还请义父大人为小女赐名。”

司马忠也不推托,思忖片刻后道:“小主既然为北宫氏,便只随字与名即可。臣若有生养,这一辈本该排卿字,从玉字旁。小主为司马门下独女,今后便单名卿,字玉衍吧。”

青鸾回味着突如其來的转机,这单单一字已远胜任何封号,从此她再不是包衣出身,这场后宫间的争斗,她仿佛已看到了迎向自己的一束光。于是面上一喜,屈膝行礼道:“北宫卿拜谢父亲大人赐名。”

这件事不日便胫走后宫。据闻皇后初听此事,竟在殿上惊得连咳不止,本就未全部褪去的伤风头疾如此一來又重了三分。司马虽远比不上祥贵嫔出身的名门望族,但青鸾自此便再不用被各种规矩束缚。而最令皇后等人不得心安的是,司马忠在当今朝堂之上所拥有的无比权势。天子虽未明令禁止,但众人皆已心知肚明,,青鸾的前身旧事,今后恐怕是提不得了。

如此,她从未断绝过的恩宠终于再一次攀至巅峰。

苏鄂陪玉衍前去水绿烟熏殿探望皇后时,秦素月只命桂嬷嬷前去回了身子不适,不宜见人。玉衍自是按规矩周旋了一会,才回到姣兮阁。然而纵使皇后不來见她,她也从那些宫人恭敬的举止神态中清晰地察觉到,,她怕了。是呵,太后一去她本就是一棵空心树了,而自己却渐渐得到了原本沒有的。即使高贵如皇后,此刻也会心生畏惧吧。

而对裕灏,玉衍则更加谦和体贴,因着司马忠不再事事束缚于他,裕灏这些日子心情亦好转许多。听闻他时常会去舒云阁坐上一坐,而宁贵嫔与顺常在的话只会让他对青鸾更多一分恋爱之意。然即便如此,玉衍却仍避让着封赏一事,无论裕灏怎样好言相劝,她都决意要等龙胎诞下之后再作打算。每次裕灏坚持,她都会温婉劝道:“嫔妾已受了这样大的恩赐,岂可欲求不满。只是嫔妾心中终究对家族有愧,皇上若执意嘉奖,便请在嫔妾怀胎八月之时,特许父母亲同嫔妾见上一面吧。”

如此推说几次,他也便应了。只是后宫之人越发揣度着这一胎生下,无论男女,恐怕这位婕妤小主都是要摇身人上人了。

晚间端坐铜镜前慢慢摘去一头珠饰,苏鄂用温水帮她泡着新绘上嫩竹图样的指甲。因屋里化着新从地窖中取來的冰,窗纱又是白日里不宜投进暑热的,因此屋内格外清爽。玉衍散下青丝,瞬间觉得整副身子都轻了不少,然而细想自己不过是婕妤,这玉质的发簪花钿实在也算不上沉重,若说不适应,不过是因为从前无拘无束惯了而已。

却听苏鄂沉静道:“奴婢今日听说,皇后本想借小主有孕一事大行封赏六宫,却因小主不肯受封,而被皇上搁置下來了。”

她一面净了手,好笑道:“她这一封,祥贵嫔是怎么也要成妃的。昭贵嫔身世虽不济,却也在宫里这么些年了,怕是也要位至昭仪。皇后算盘打得这般精细,哪料到我会不依皇上。”

“小主可是一早便想到这些了。”

“我不受封,不过是不愿让皇上觉得我奢求过多罢了。”她拭去脸上一层淡妆,只露出芙蓉一般清秀的脸旁。这样的年轻,就好似一张完整的玉盘,并无一丝瑕疵。“只是皇后既要费心分掉我的宠爱,又要处处留意宸妃经手的选秀之事,当真应接不暇呢。”

苏鄂闻言,转身过來低声道:“奴婢听说新小主们已经过选拔,如今在宫中**规矩呢。恐怕不日便会被送往行宫來。”

玉衍低头抚着轻纱绣桃花的睡衣,缎面光滑如水,即使在酷热之时也不会黏在身上,用來做寝衣刚刚好。“你可择人留意了。”

“是,这其中有一人身份极为特别,似是皇后娘娘费尽心机才安排进來的,只不过……”苏鄂兀自一笑,两个浅浅的笑靥正映着她眸子里的欣然之意,“这批小主一共一十二人,只听说哪个也不是令人省心的主儿。若一股脑儿地送进宫,只怕后宫自此就有的看了。”

“由她们闹,咱们可得安生着。”玉衍凝视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笑意渐深,“再急,也尚且轮不到咱们呢。”

如此,后宫虽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是波涛暗涌。只是姣兮阁关起门來,玉衍便只安心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缝制着冬日的小袄一类。由于供食之流一律是在小厨房做了,再以银器相呈,也不必担心有人从饮食上动什么手脚。

第叁拾捌章 将心比心 4

进入八月以來,更是暑热难耐,因身子疲重,玉衍便愈发倦于走动。饶是方海山苦心相劝许久,她才决意带着白羽到睡莲池边走上一走。

池边垂柳林荫,若不沾上日头,倒也不失为惬意的避暑之地。玉衍久不外出走动,偶尔赏一赏风景,心情也好赚不少。于是折了柳枝在手细细把玩,方听白羽说了几件近來宫中趣闻,便见不远处有华衣女子行走翩翩,,她仿佛是听着下人说些什么似的,实则一双美眸已是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多时。

玉衍欠了欠身,恭敬地避让了几步道:“宸妃娘娘吉祥。”

那女子着一袭亮紫蹙金的琵琶衣裙,袖口处绣以桃红的暗纹,映着湖光粼粼别有一番韵味。宸妃不懂声色地打量着面前之人,目光不自抑地停在玉衍隆起的小腹之上,瞬间浮现出一丝欣羡妒忌之意,却极快地掩了下去。她微微扬起下颚,雍容向白羽道:“还不扶你家小主起身。”

玉衍这才展笑道:“数日不见,娘娘气色更胜从前。”

宸妃极轻地哂笑出声,连发冠上薄金镶红钻石的叶石坠子都急促地摇摆起來。“本宫自然是不比湘婕妤好福气,有了龙种自不必提,便是连常人无力改变的出身都赫然高贵起來。”

“嫔妾不过是皇上垂怜罢了,再怎么也不比娘娘家世显赫。至于怀有龙种……”她微微抬头,一斛笑意不卑不亢,却是刚刚好的姿态,“听闻近來皇上常常宿在玉芙殿,可见娘娘大喜之日也不远了。”

宸妃兀自择干净赤纹金缕袖上黏附着的柳叶,目视她道:“本宫喜欢婕妤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也会念着你的举荐有功。正因婕妤懂得面面俱到,本宫才盼着这一胎能在你肚子里久一些。”

玉衍眼皮豁然一跳,却是强纳心头震惊,依依道:“谢娘娘成全。”

宸妃还未开口,便忽听身边下人低声道:“娘娘,祥贵嫔來了。”玉衍方才想起,祥贵嫔的尘饴堂本是临着睡莲池的,她二人说了这会子话,碰上那女子本也不足为奇。一时间,宸妃反倒沒有走开的意思,只指一指假石上的凉亭道:“本宫同婕妤说一会话,你且叫祥贵嫔也叙上一二。”

玉衍心知,宸妃既这样说,自己必定是走不了了。好在光天化日下,也不会出什么意外,便只同她进去坐了。落座不多时,便见祥贵嫔携着明苏缓缓而至,她身边侍女见了玉衍仍有几分忌惮地向后退了一退。反倒是祥贵嫔,极为不满地横了那侍女一眼,信步上前道:“臣妾见过宸妃娘娘。”

玉衍含笑掬了一礼,顺势打量了眼她红白并蒂莲的妍丽衣衫。祥贵嫔本生得杏眼柳眉,极为标致,如此一衬,更显得她有几分绰约风华。又因着出身望族,便总有些傲人的气势,尤其是面对宸妃之时,便是旁人也觉察得出空气中骤然聚成的两股气流。

宸妃无意让她坐下,便就这样随意扫视她道:“本宫有日子未见妹妹了,偶然听皇上念上一句妹妹的好,心中还怪想的。今日一见,自是要请來闲话两句。”

话中轻视之意已不甚分明,却听祥贵嫔冷笑一声,翻着锦衣袖口道:“新人进宫,娘娘自然是要忙些的。只是若等那些貌美如花的妹妹们都进了宫,只怕娘娘要闲得一日见上臣妾三四次呢。”

宸妃并不接话,只是回身呵斥宫女道:“这蒲扇是怎么扇的,手下沒轻沒重,还不退下。”说罢转头佯作为难道:“只好委屈妹妹來给本宫扇扇凉了,婕妤如今娇贵,是劳烦不得的。若是妹妹怀着身孕那会,本宫也会心疼妹妹你的。”

她话音刚落,祥贵嫔已然沉了脸色,那一双明眸大眼似要瞪得人打起寒战來。然而祥贵嫔这样愤愤看向宸妃,即便不言不语,却已是大为不敬。她二人结怨已久,自是无人肯相让一步。且宸妃近來在皇上面前颇受宠爱,更是有意扳倒面前之人。她见祥贵嫔一味地直立不动,素手一扬,画着古桥流水的白面香扇便刷地一声掷落到那女子脚前。

却是玉衍按耐不住,微微起身道:“回二位娘娘,嫔妾胎动不安,不宜久坐,方大人这会也许已经到了。”

宸妃抬眼看她,脸上不见半分喜怒之意:“既是如此,你便先回吧。有贵嫔陪着本宫,也不觉得乏。”说罢只含笑凝视祥贵嫔,媚眼如丝道,“妹妹说呢。”

玉衍甫行了一礼,便搭着白羽的手下了石阶。远走了几步,这才惊觉背后已被细密的汗珠浸湿,连手心都是潮腻之感。白羽一心正看得热闹,此时不免有些不解:“祥贵嫔一向为虎作伥,如今有了这样一台好戏,小主怎么反倒急着走了。”

她抚着跳跃不止的心,淡淡道:“那是她二人之间的恩怨,我若目睹了祥贵嫔窘态,她岂会善罢甘休。”

“小主如今有皇上和司马大人撑腰,可还怕她不成?”

玉衍闻此,也不多解释,只幽幽叹了口气。“你该多和苏鄂学着些。”

于是再不多说,直到回了姣兮阁才松了一口气。苏鄂见她脸色这样差,不觉关照了几句,这才听白羽站在一旁,诉了一遍事情始末。彼时日光充足,映在玉衍闭目休憩的脸庞之上,如一块微微发光的羊脂白玉,愈加衬得她神色安逸。

然而苏鄂见她杯中所沏为薄荷凉茶,便知那女子心中定是不安的,于是温然开口相劝道:“小主不必过忧,毕竟是宸妃与祥贵嫔之间的事,危及不到小主。”

玉衍这才缓缓睁眼:“我现下是站在风口上了,怎能不提心吊胆。”因着有些闷热,她不觉松了松领口,这才长舒一口气,“虽然宸妃重得恩宠,但她于我未必沒有加害之心,只怕今日便是故意要祥贵嫔记恨于我。”

第叁拾玖章 将心比心 5

见苏鄂亦是沉默不严,便知她心下也是认同的。于是怏怏别过头,打量着廊下一排开得如火如荼的杜娟尾,那样炽热明亮的色泽方让玉衍觉之舒缓一些。

翌日便听说昨夜祥贵嫔对着皇上不依不饶地大闹了一场。

裕灏昨日本欲去尘饴堂小坐片刻,岂料圣驾临到,也无人接驾。不多时便见祥贵嫔以轻纱缠着半边脸,坐在室内一副哭哭啼啼不胜委屈的样子,对人亦是不理不睬。裕灏向來怜香惜玉,再三关切下,她才摘了纱巾。但见祥贵嫔半边脸肿成一片,红彤彤地甚为怖人,细问之下,她才道是受了宸妃教训。

她二人本都是御前有头有脸的妃嫔,宸妃服侍御驾时间长,而祥贵嫔又是身世显赫的。裕灏为抚人心,只是口头上对玉芙殿说教了几句。哪知祥贵嫔泼赖性子耍起來,半点不依不饶,直哭闹到半夜才怏怏作罢。今日裕灏上朝时竟黑着眼圈,叫人哭笑不得。

这话是玉衍到舒云阁看望宁贵嫔时,听灵贵人所说。彼时玉衍正剥着一个金黄佛手,闻言不觉一哂:“祥贵嫔逢场作戏的功夫却是越发精进了。”

却是宁贵嫔接话道:“姐姐说的正是。宸妃就算再怎样嫉恨祥贵嫔,也不敢真的下这样狠的手。”因着永曦在她怀中睡得正香,她也不敢有过大动作,只放低了声线,愈显轻柔。

“皇上又怎会不知,”灵贵人听罢颇有些闷闷不乐,搅着杯中奶提子茶不甘道,“只不过皇上宠她,不愿说破罢了。”

一时三人皆不再多语,玉衍侧身看着宁贵嫔轻抚婴儿熟睡的脸庞,是那样柔和而轻缓的动作。她一身撒银的碎桃色宫服浸在午后不甚宁和的光线里,仿佛是一副淡水墨勾勒而出的唯美画卷。

她从前沉默不语的性子也因这个孩子的出世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宁贵嫔心里对天子原本就不过是几分淡若无痕的情谊,如今更是一门心思扑在永曦身上。然而或许这样也好,远离后宫是非,即使不得恩宠,也是一种安宁。

,,不。

玉衍忽然警觉地抬头。顺着宁贵嫔柔和似水的迷离眼神看向窗外,在花事正盛的紫丁香下,依稀倒影了一张不胜孤寒的影子。依旧挺拔如松的身躯,仿佛还是那个冬夜里,玉衍隔着重重垂曼初见时的刚毅轮廓。这样的冷僻,原本是和花开之美格格不入的,可他偏偏与夏景融得这样和睦。落入宁贵嫔一双如水剪的眸子中,更添一分宁谧安好。

玉衍如何不知面前这个女子的心意,只不过语馨既不想说穿,她也不愿干预过多。宁贵嫔是聪慧之人,温婉如她,自会懂得如何将这一份情掩在心底。于是三人只静坐着喝了几盏茶,便一一散去。

而到了晚间,才听说天子今日竟谁的牌子也沒翻,孤身一人宿在了宸元殿。玉衍由此窥见,祥贵嫔定是闹过了头,才使得裕灏这般尴尬为难。只是她尚不及想出应对之策,便被小福子捎來的一封信搅得六神无主。

彼时玉衍正因连日奔波脸色不好,而让苏鄂用新赐的百凌阁胭脂为她遮一遮面上辛苦之色。却不想正到一半,却是小福子入内道:“嘉亲王派人送了信來。”

玉衍有一瞬间呆坐在梨木椅上不能言语,铜镜里映得一张美人面更是失了以往的沉静之气。她手中胡乱一抓,被妆台上蓖发用的象牙梳狠狠刺了一下,这才察觉到方才一刹那,整个人竟是麻木的了。小福子尚不明就里,一股脑回禀道:“小主宽心,这回是王爷贴身侍从送來,必不会有假。”

她于是回身看向苏鄂,目光中竟隐隐有征求之意,声音亦有些颤抖:“你去替我看看,王爷他写了什么。”

便知自己即是近乡情怯。因自感有愧于他,反而不敢去看那盼望已久的熟悉字迹。她怕连一纸信笺都会沾染了他的气息,怕自己因此心乱情迷不能自抑。

苏鄂看罢,只抬眼道:“王爷说羽晟已平安抵达封地,请小主勿念。”她顿了顿,依稀回过身去,似是不敢看玉衍一双殷殷期待的眸子一般,轻放信笺,这才淡淡道,“王爷还说,恭贺小主有孕之喜。”

他果然还是知道了。只是未曾想到会这样快。

玉衍只觉得呼吸骤然一紧,仿佛是生生吞了一颗青涩未熟的酸杏一般,喉咙里泛满了酸涩之苦。明明盛夏之时,她手心却出奇的凉。倏然一阵委屈之意涌上,却又不敢显露分毫。玉衍猛地抬起纤纤玉手,竟是紧握成拳,重重砸在了樟木妆台上。

这一声直震得银饰玛瑙簌簌滚落了一地,苏鄂也不及去拾,忙上前握住女子手心疼道:“小主这是何苦,王爷即便眼下不知,待小主日后册封之时也总是要人尽皆知的。王爷是明理之人,会体谅您的身不由己。”

然而苏鄂所说她如何不知,却是止不住内心又悲又恨。信中的每一个字,无一不似片片薄而锋利的刀刃,生生刺入她早已麻木不堪的心脏。虽流不出血,却尽被割的支离破碎了。玉衍轻笑出声,那目光却如霜雪清冷。一切本已是定局,只是他何必还要写上这样一句让自己痛苦难言呢。

子臣,你提笔之时,可是在怨我背信弃义么。

她蓦然凝视着举足无措的苏鄂,半晌只道:“你宽心,我不会怎样。为了腹中的孩子,我也会好好的。”

苏鄂这才无声舒了一口气,俯身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拾起一枚蓝宝石芝兰发簪放到女子手中:“这是皇上钦赐的,一会皇上过來,小主切不可面露哀色。日子还要过下去呢。”

然而即便她心知肚明,又有苏鄂时时提点,从那日后到底还是消沉下去了。三餐只象征性地吃上几口,更是往往夜不能寐。待到十几日后方海山自宫里而來为她请平安脉时,竟不觉被她的衰弱之象吓了一跳。

询问之时,玉衍却只道:“许是孕中多思,近日來总是烦闷不安,便食的少了些,本也无碍。”

方海山细细检查了剩余的药渣与日常饮用之物,见并无不妥之处,这才开解道:“小主初次有孕,心中不安本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若长久这般,必会对腹中胎儿有所损伤,不知小主可是有什么心结难解。”

玉衍诧异于面前之人的洞察力,便不愿他再深究下去,只掩饰说:“大人这次回宫为新小主们诊治,可有什么趣事。”

太医自是明白她话中所指,略加思索便拣了重点回:“这次进宫的本有一十二人,只是如今才过两月,便已有两位小主仙逝了。”

玉衍不觉一惊,旋即看向苏鄂。她本是无心一问,却不想得知的竟是这等惊人之讯。这些女子入宫之时便已经过千挑万选,自不会是因什么突发急症而故。先前虽也听苏鄂言及这些女子似乎并非简单之人,却不想竟斗得这般激烈。若如此下去,怕是还不到侍寝之日,便要香消玉殒大多数了。

“另外,臣察觉到似乎有位小主的身份格外特殊。”

玉衍微微抬眼,指一指他身后一把纹走兽的红木椅道:“大人请坐,去把皇上赏赐的云片糕拿來给大人尝尝。”

方海山明白她有意听下去,更是一五一十回了:“小主中有一位名为箬亦的女子,诊治检查之时一概是另辟了地方,由院首亲自查看。只是她的身份似乎还不为其他小主所知,因此臣妄自揣测着……”

“大人绝顶聪明,这位小主怕正是皇后娘娘一意举荐之人。之所以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怕皇后娘娘也知道这批小主们的厉害吧。”玉衍随手拿起一个甜橙把玩,口中却似漫不经心一般,“以后的事,便烦劳大人留意着了。”

方海山方要起身领命,忽听门外白羽一声尖叫。这一声來的猝不防,苏鄂眉头一蹙,已是转身出了门去。

第肆拾章 以牙还牙 1

因着太医亦在,苏鄂少不了要领白羽进屋赔罪。惊扰众人,那女子脸上也满是讪讪之色,却仍含了几分委屈之意。玉衍倒是不以为然,笑着润了口绿茶,嗔她道:“愈发的沒规矩了,什么事这样大呼小叫。”

白羽听出她话里并无苛责之意,便壮着胆子为自己分辩道:“奴婢还不是被门口几株万寿菊吓得。满园花繁,美则美矣,可是虫蚁却也实在多的吓人。饶是小福子几日前刚除过虫,如今却又生出好些。

“小主这里气候宜人,蚊虫自然多些。”方海山听罢,亦垂手笑道,“姑娘可用艾叶点燃,适时地熏上一熏,自然就少了许多。”

“大人说的奴婢早就试过了,为着气味冲人,还叫撒过硫磺,一天三遍地清理着却仍不见效。”白羽说着,不由面露为难之色,“只怕这样下去,只能将花移到阶下了。”

玉衍本也并未上心,只微微蹙眉凝神:“这几株菊花原是皇上赏赐下來的,本就珍贵,却是可惜。”

她这样随意一语,却是方海山思忖片刻道:“菊花本味苦,且愈珍贵的品种便愈是清苦,好端端地怎会招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玉衍轻放茶盏,上身已微微直起向白羽扬了扬下颚:“去叫人搬來一株。”

不一会便有下人抬着青砖石墨盆进了屋來。玉衍见那小太监手上罩着两块暗纹布,仍有虫蚁密密麻麻地附着在花瓣上,看了直叫人便头皮发麻,不禁用手抚了抚胸口。

方海山却看得格外仔细,不仅如此,竟上前用手反复拨弄开松软的土质,端详许久,才叫人退了下去。苏鄂已端了浣手的水來,却见他仍轻嗅手指,半晌也不发一言。

玉衍见他如此,心下愈发疑虑不安,索性开口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因这是皇上所赐,臣不敢妄言。”方海山脸色亦有些阴沉,听玉衍发话忙跪下回道,“只是在臣查明之前,还请小主暂时远离这几株万寿菊吧。”

一时如有凉水兜头泼下,她千般小心,万般谨慎,却仍是被人见缝插针地算计了么。玉衍当下也不言语,遣人送走了太医,又对内吩咐一概不许张扬,只都细心留意着便好。连皇上晚上來,也是打发了苏鄂去回身子不适,不宜见驾。

饶是裕灏不依,她这般推诿了几次便也无可奈何了。玉衍的足不出户在外人眼中更是胎动不稳之象,一时连皇后也免了她的请安,日日派人送下保胎之物,姣兮阁更是成众人目光所聚之处。

而若提及众人心思,无一不是盼望着玉衍胎死腹中的。只不过即便心思狠毒,到底沒有人敢像祥贵嫔一般表现出得意之色。她闻知此事后,当下便毫不忌讳的大笑出声,近來见着,脸色更是一日好过一日。

因宸妃一事,皇上几日都不曾踏访尘饴堂与玉芙殿。那日傍晚,天色阴沉的让人心中发慌。祥贵嫔靠在窗前,倦倦地望着御书房的方向,只觉得是一损俱损了。她心中惴惴不安,便连看到下人在眼前侍弄陈设都心烦的很。届时方传过晚膳,有小太监举着红瓦闷蒸酒水鸭上前。那女子正心结不解,眼瞧着鸭子泛着一层白花花油腻的光,更是心中冒火,顺手抓起床上白花撑子砸在那小太监身上,喝了声“滚”。

那小太监额角被打得汩汩流血,甚为可怖,却又不敢起身,只一口一句“娘娘息怒。”倒是明苏闻声而进,见眼前狼藉一片,忙上前劝道:“娘娘小心气坏了身子。”

祥贵嫔但坐不语,脸色气得几乎发青。明苏忙踢了那吓得发抖的小太监一脚,口中叱道:“还不下去领板子!”待屋中无人,复才转过头來,依依安抚:“皇上不來并非是怪罪娘娘,那宸妃到底乃三妃之首,皇上怎么也要给她几分面子。只是话说回來,玉芙殿也未曾落了好下场。”

祥贵嫔面朝向北,脸色一如泼了墨的天际:“本宫是气这样下去,反倒便宜了姣兮阁那个贱人。”她舒了舒气,起身穿衣道,“这样下去,岂非沒有人制的住她了。不行,本宫要去见皇后。”

她说罢也不听劝,兀自梳妆打扮一番便起身前去。岂料到了水熏绿烟殿时,却是昭贵嫔在陪着用膳。

皇后一袭朱红色贡缎外裳,领口绣满了金银攒牡丹的宫绣,衣裙上皆缀了粉盈盈的珍珠。她挽了家常的同心髻,头上一色赤金景福长绵簪却是将鬓尾杂发别的一丝不苟,如此,端庄中更添一分华贵。皇后见祥贵嫔前來也不过是微微抬眸,倒是昭贵嫔率先起身见了平礼。

吕筱荷仗着家世显赫,一向是不把同等级的妃嫔放在眼里的,又兼着心中有气,只向皇后屈了屈膝,便顺势坐到了昭贵嫔的位子上。那女子面有赧色地向后退了两步,皇后却依旧泰然自若的品着面前一道龙井虾仁,见祥贵嫔这般气势汹汹却也见怪不怪:“可又是和皇上闹了脾气,脸色这样差。”

“娘娘何必明知故问。”祥贵嫔按着广袖上菱花纹的缎面,头也不抬道,“要臣妾同皇上闹脾气,也得皇上肯來。如今臣妾和玉芙殿都被置了下來,倒是便宜了一众贱胚子。”

这几日裕灏本也抽空去过一两次拥馨阁看望昭贵嫔,她此时立于一侧闻听此言不禁变了变脸色。皇后如何不知吕筱荷满口沒有遮拦,于是淡淡瞥了一眼祥贵嫔精致的脸庞,一壁放了玉箸吩咐:“夏日炎热,贵嫔这般风风火火來必是上了火气,來人,却沏一杯浓浓的苦丁茶赐于贵嫔败败火。”

祥贵嫔这才有些回过味來,转身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昭贵嫔,傲然笑道:“本宫言语有失,若得罪了姐姐,还请姐姐担当着。”

那女子只是笑:“咱们全是仰仗皇后娘娘的,彼此计较作什么。”

第肆拾壹章 以牙还牙 2

“姐姐不愧是识大体的。”如此一句草草敷衍了事,她便再不理睬昭贵嫔,只向着皇后不甘道,“皇后娘娘切莫见死不救,臣妾一向是对娘娘言听计从的。”

皇后方好用罢晚膳,此时正用穿银线的百凤方帕拭去嘴角污迹。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神色丝毫不见半分舒缓,空气里一时倒颇有些尴尬。

不知是谁开了门窗,白日里本是炎热难捱,到了这会儿竟有些飒爽的微风沿着白玉阶吹进了烟熏殿。皇后赤色的长裙一角被凉风卷起,泛起浓艳的光泽,仿佛是檐下悬的华丽宫灯一般。她娇小的脸庞掩在通明的光中,有一丝俨然不可侵犯之感。

“本宫自会去劝说皇上,只是你也该适时收敛一些。”她接过昭贵嫔双手递來的茉莉清口茶,举止温雅高贵,“这种时候,你晓得有什么人更让咱们心烦。”

祥贵嫔纵然一腔怨怼,听到这也不免敛声咬了咬牙,低下头來。皇后并不愿她在此多留,便连同昭贵嫔一并打发回了宫。

吕氏事情未果,心中闷闷不快,也不理会身后昭贵嫔,只一味走出殿去。然而才下了几节台阶,便听身后有绵软的轻唤。她回头见是昭贵嫔提裙而來,心中本不想与她多言,然不知为何,清亮的月光下,那女子不甚俊俏的容颜上正蛊惑般地浮现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她虽走得急,然而络纱衣裙拂过白玉长阶,却宛如浮云般优雅。许是被她的举手投足所吸引,祥贵嫔驻足于夜色之中,依依而立。

却见那女子笑意盈盈地上前执起她手,亲近道:“自妹妹入宫以來,我总无缘同妹妹亲近,今日难得这般机缘巧合。”

她二人同为贵嫔,宋氏自称“我”便已是放低了身段。祥贵嫔如何不知,却只是默不作声地抽回手來,扣着对襟的红璎珞圈笑对:“本该是做妹妹的前去拜访的,只是姐姐的华薇宫,本宫实在不愿涉足。”她说罢,含笑打量了一圈面前之人,月光银辉落入她杏眸之中如同揉碎了的银钻,“已是这个时辰,姐姐不必回去等着侍候皇上么。”

昭贵嫔只作不觉她话中轻视之意,面有哀色浮于眉间:“我哪有妹妹这般有福气,时时都有盛宠眷顾。到底是我自己无用,皇上间或來一两次,也不过是在看湘婕妤之余想到我这个可怜人罢了。”

“姐姐好歹是一宫之主,怎得连自己宫人也**不好。”吕氏装作诧异,实则拨弄着手上玉蓝的海钏戒指,已有隐隐不耐烦之色,“任由着人狐媚惑主,也不上报皇后娘娘小惩大诫。”

“从前觉得她还算乖巧,只是一个疏忽大意,她便成了今日的狐媚惑主。”昭贵嫔靠近两步,眸中斑驳的寒光若隐若现,“妹妹有所不知,她曾联合宸妃一同陷害过皇后娘娘。若非群臣上谏,太后一力反对,只怕皇后娘娘都在劫难逃。”

“哦?竟有这种事。”祥贵嫔闻言微微抬头,眼中却是几许笑意。

“所以说,皇后心中恨意怎会比妹妹少,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罢了。”昭贵嫔刻意压低的声音中仿佛有几分迟疑的意味,“而且妹妹失子,最得意的便属她,焉知不是她暗中毒咒而为。妹妹好气量,还能忍上这么久。”

“本宫忍她?”骤然一声冷笑,祥贵嫔面容之上似有阴霾密匝匝地笼罩,“姐姐未免抬举她了。”

昭贵嫔自知失言般地掩了掩嘴角,叹惋一句:“只可惜我日日同她共住一个房檐之下,不得不忍。”

却是吕氏微微沉吟片刻。有夜风拂过她百珠镶鸢尾的玲珑发冠,颗颗滚圆夺目的珍珠如满天繁星,更衬得她雍容华贵。“姐姐方才说饮食起居也要同她形影不离?”恬然一笑,更是百媚横生,“既是如此,湘婕妤临产,我们也该好生关照着。”

昭贵嫔不置可否,略行一礼,立于原地看着那女子绰约而去的背影。迷离的光影中,她的笑靥仿若月影般清绵。回望烟熏殿的金辉繁秀,即使在如墨的夜色中也依旧这般熠熠生辉。她知道,这里将成为她新的见证,见证她逐渐地起势与宠妃的沒落,一如月轮不会永悬天际一般,总要有更为明耀的朝阳将其取而代之。

几日后,方海山再度來到姣兮阁时,玉衍即便心中已有了足够的准备,听罢他的叙述后仍不免狠狠一掌拍在金角边的锦布方机之上,直震得护甲上青绿的玉石珠子都颤了两颤。

“真是怎么防终究百密一疏,也难得她们能做的这般神不知鬼不觉。”

“臣开始也只以为是万寿菊生性特殊,却不想竟有人在水上动了手脚,加入了月石粉末。月石本就是硼砂淬炼而出,随处可得,亦经常入药。只是《纲目》有记:硼砂,生西南。有黄、白二中,西者白如明矾、南者黄如桃胶,皆是炼结成,如硵砂之类。西者柔物去垢,杀五金,与硝石同功,与砒石相得也。这水中的月石粉中又格外混入了几味西域药材,对常人倒还好,只是小主这样日日吸入其粉末药味,初时则觉心结不解,而后胎动不安,再则……”太医戛然而止,慎言道,“若非几味药甘,又值盛夏易引來虫蚁,恐怕微臣也难以察觉。然而让小主受此惊扰,终是微臣失职了。”

“方大人已是细致入微,要怪只怪这宫中人心厉过鬼怪。”玉衍倚着一个团白的轻纱抱枕,胸口起伏渐渐归于平静,“可查清水是哪里來的了么。”

苏鄂微垂眼眸,简明回了:“水是引进宫内睡莲池的,只是这水何时能送到姣兮阁,便只有从前共处一宫的人能知了。而送进水的顺临,这几日经常有人见他与玉昭宫的小信子攀谈。”

从前共处一宫的只有昭贵嫔,苏鄂虽未说明,但这短短两句话却已凭借着长期在宫中的老练与圆滑道出了一切原委。

第肆拾贰章 以牙还牙 3

从前共处一宫的只有昭贵嫔,苏鄂虽未说明,但这短短两句话却已凭借着长期在宫中的老练与圆滑道出了一切原委。玉衍赞许地看她一眼,不过片刻,脑海中已浮现出应对之计。这次的有惊无险于她來说,莫不是一种机缘。她若能由此一举清除对自己心怀嫉恨之人,便是因祸得福。然而玉昭宫的祥贵嫔出身荣耀,又有皇后撑腰,如何是轻易便能扳倒的。

玉衍有一搭无一搭地拨弄着御水百合上淡白的花叶,忽而抬头凝视方海山,她静默须臾,唇边已不经意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大人可还记得我要大人保密之事?”她见方海山眼中闪过一片诧然,便知以他的机智必是了然自己心中所想。“贤妃娘娘早晚也是要知道自己身子如何的,大人便寻个机会委婉告知吧。”

那男子沉吟少顷,面有疑色:“这件事只需寻个由头。让贤妃娘娘以为自己不孕是祥贵嫔害的倒也好办,只是以贤妃娘娘的性子,当真会对祥贵嫔心生怨恨么。”

“她失去的是永远不能拥有自己孩子的权力,即便再贤淑,又怎能无动于衷。更何况……”玉衍骤然凝眉,往事渐渐浮上心头,神情也随之肃然起來,“贤妃之贤,又岂可与宁贵嫔相较。”

送走了方海山,才察觉自己已是心神俱惫。苏鄂命人上了冰冻过后生津止渴的百果盘,一并用银质小勺细细剜出籽來,这才递上前道:“奴婢妄自揣测着小主之意,只是一味要揭发祥贵嫔,对另一位倒是不闻不问。”

团状西瓜与赤红的樱桃混在一起别有香甜之味,盛入雪白的碟子中更是叫人看了就食指大动。玉衍不急不缓地含了一颗在口中,冰凉之意由舌尖传遍全身,仿佛大脑也苏醒了一般,贪恋地享受着这份清爽。“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能同时斗倒两位正宫之主。只不过昭贵嫔既然做的这般隐蔽,便说明她并不想涉身其中。若当真东窗事发,她也好借机除去祥贵嫔。”

苏鄂面含轻笑,她本生得温婉大方,连那笑意也是不失端庄的和暖:“若非她们生了间隙,此事还当真不好办呢。”

接连数日,玉衍只佯作胎动不适闭门不出,这期间因各宫宫人络绎不绝地登门探访,她也熟谙宫中大事小情。听闻因宸妃与祥贵嫔斗得厉害,后宫隐现不安之风,再加之玉衍自身也日日让裕灏挂念,甄选新人送入行宫的事也就被搁置了下來。

新小主们并不赐名分,只一众在皇城内暂居,待到夏末回宫之时再一并定夺。消息传下來,玉衍自然心安不少,否则眼下尚且自顾不暇,她又如何留有余力周旋于新人之间。

还有一重不便明说的,即回宫之时,玉衍怀胎数月有余,已是安定之时。即便她们能闹出天來,到底也是晚了一步。

而方海山不愧是玉衍一手选出之人,他不仅年轻有为,且办事极为得力。不消三日,他便着人回禀玉衍一切皆已办妥。因明矾与贤妃之前所服用求胎药中的几味珍奇材料极易相冲,且月石粉又是加足了剂量的,因此贤妃虽然到行宫不过寥寥数日,说是伤了身子亦极有可能。

贤妃从方海山那里闻知自己此身不孕,倒未立时显现出什么,只是紧闭宫门,整整三天未曾踏出一步,连向皇后请安都容人回禀。裕灏一向与她又不过是相敬如宾,对于她忽然的抱恙并未太过上心。

玉衍本以为贤妃得知真相后,会前來提醒自己注意祥贵嫔。只是她在阁中日日等着,贤妃的靖凉殿却仍未曾有任何动静。一天天夏日冗长,玉衍的心思便也随之深沉了下去。

却是苏鄂不时开解她说:“小主何苦闷闷不乐,贤妃娘娘既知自己遭人算计,是断不会隐忍不发的。”

玉衍淡淡略过窗外一片繁花似锦,眼神亦有些空洞:“我是心寒。贤妃即便知道祥贵嫔会在水中动手脚,又知道我与她一向不睦,却也未曾有丝毫提点过我。我们曾有的交情,终不过尔尔。”

“小主心里其实比谁都明白,贤妃娘娘不过是装作不知,祥贵嫔真动了害小主的心思,她也不过想借刀杀人罢了。再者,小主的胎若真被她所害,皇上必会勃然大怒,祥贵嫔也便注定难逃此劫。”

“未曾想到了最后,我与贤妃的心思倒是一样的。”仿佛是自嘲般,她缓缓扬起一张苍白的脸庞,“只是我到底不曾害过她。若换做是她此时怀有身孕,我也不会这般坐视不理的。”

苏鄂一把侍女扇轻轻落在玉衍身上,在她人看來,不过是为玉衍扇风扇倦了一般,然而她那双写满了世事薄凉的双眼却蕴了丝唯有近身之人方能看清的寒光:“人和人怎可能一样,再者贤妃娘娘是什么人,小主从十三王一事不就看的清清楚楚了么。”

“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玉衍猛然闭紧双眼,脸色已不复往日的红润,“还好这宫里有宁贵嫔真心待我,还好我身边还有苏鄂你。”

“小主忘了最不该忘之人,皇上一颗心思也全在小主身上呢。”

心尖遽然一颤,发丝贴在脸颊上仿若细腻的轻抚。是了,她最不该忘记他,,这个坐拥天下的,自己的夫君。她于他虽然不曾有过真正的情爱,但迄今为止,他一直是包容,信赖着自己的。似乎是因为亏欠这个男子太多,所以上天才赐予自己为他诞下麟儿的机会。

玉衍一双手缓缓覆上隆起的小腹,眼神亦随之柔缓下來。若沒有他一片赤诚真心,漫漫长日要如何煎熬。

她忽然起身,神情沉稳如那年祈福殿中巨大的佛龛,不过是转瞬之间,低迷之意已被一扫而空。“贤妃可等,我却等不及了。这个孩子,我绝不容许任何人伤他。苏鄂,我们去靖凉殿。”

第肆拾叁章 以牙还牙 4

贤妃虽避人不见,但玉衍怀有身子,又是亲临宫门,她自不好打发了回去。玉衍数月不见那女子,再见时,她仿佛又轻减了些。因在自己宫中,她只着一身家常的枣青团首纹缎裙,领边袖口滚了两层细密的云白镶边,皆是以银线纳了彩钻,配着明翠的点绣,让人耳目一新。青丝也只用一枚宝色扁玺凤钗松松挽起,不饰任何珠翠的自然之美却衬得她久在病中的脸庞更添一分苍白。

贤妃见了玉衍仍有些怏怏的打不起精神,只是强颜欢笑道:“妹妹如今身子金贵,怎得在伏天跑这么远的路來。”

由苏鄂扶着,倚着太师椅一边缓缓坐定,玉衍这才笑意盈盈:“嫔妾听说姐姐近來身子不爽,总也不肯出门,这才想着姐姐与嫔妾亦是许久未见了。”

“本宫这副药罐子身子你还不知道。”贤妃一面说着,眼神却定定地落在女子身上,掩在几重广袖下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终是移开了神情复杂的视线,“妹妹初次怀胎,一切都要小心着。听闻是方太医为妹妹诊治,可信得过?”

“方太医是极稳重的,隔三两日便來请安,只道胎象一切正常。”玉衍假意饮茶,却透过白瓷的茶杯望向贤妃。那女子神色变了两变,一把绘着千鲤鱼戏水的团扇不觉在手中愈摇愈快。然而贤妃的神色却依旧沉静如一汪死水,,若非玉衍一早便洞悉了她的心思,恐怕当真看不出任何端倪。

说话间已至传膳时分,玉衍既到了,少不得要留在此处一同用膳。因着为她用料配菜需特别留意,便叫白羽随同去了后厨。贤妃今日虽有些心不在焉,然而玉衍言及未正式册封的新人时,她也并非毫不关心。便这样佯作不觉地呕着贤妃说了会子话,直到一桌佳肴分为二式地被陆续传了上來。

一时吃得安静。玉衍手执银箸,似乎每道菜都食得格外小心仔细。她方品过一块缠丝糕,便面露惊喜之色道:“一尝便知是白羽的手艺了,姐姐可不尝尝。”

抬眼见翠青色的竹叶盘中并排放了几块正方形的金色酥糕,因颜色搭配正好,又格外小巧别致,让人一见便食指大动。贤妃不好推诿,只陪着她一同品了一些,随声附和着赞道:“妹妹的宫人当真好手艺,如此一來妹妹岂非天天都可大饱口福了。”

却是白羽敛裙出列,规整地行了一礼:“回娘娘,缠丝糕看似简单,实则要混入数种花蜜食料方可制成。姣兮阁所植夏菊皆可入菜,娘娘若喜欢,奴婢可把制法写下。”

贤妃笑着落筷道:“好,好,妹妹有如此灵巧的宫人,叫人看了便喜欢。”

玉衍亦端得和煦明媚的笑,她二人之间仿若从未有过间隙一般。然而再度低头品尝那佳肴,女子冥黑幽深的瞳仁中却已密布阴霾。

惊动太医时已是入夜时分。

裕灏本歇在祥贵嫔处,是由苏鄂亲自去请的,,玉衍自知派苏鄂前去的分量。无需任何赘言,单是见到一直服侍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苏鄂,恐怕裕灏便已是脸色剧变了。

男子赶到时,方海山早已忙前忙后地折腾了半个时辰有余。姣兮阁内灯火通明,那撕破了黑夜的光失去了原有的温和,在玄色天际下竟妖艳的令人触目惊心。玉衍只着了件玉色轻纱睡裙平躺在床上,痛得几欲昏厥过去。几丝散乱的发丝贴在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庞上,一双纤纤柔荑垂在薄衾外,冰凉得毫无温度。

裕灏连呼三声,她方才勉强睁开眼,动了动嘴唇已是滴落一大颗泪珠。玉衍仿佛是抓到了此生唯一的依靠一般,紧紧攥住男子朱青常服的一角,嘴角嗫嚅道:“皇上,我疼。”

天子额头上骤然间已是青筋暴起,从未失态如斯的他如同一头暴怒的猛兽,泠然起身大斥道:“太医在哪!”

伴在身侧的祥贵嫔本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一同前來,此时也不禁一怔,惊得退后一步。裕灏往日里虽目有冷色,却也从未这般雷霆大怒,更何况他向來怜香惜玉,后宫诸人更是少见他面色铁青之态。而这会子功夫,方海山已弓着背掀帘而入,他自知难辞其咎,一早便脱去了花翎,单着一身乌青官服。

然而他的自知之明丝毫沒有平息天子心头盛怒,裕灏冰冷如霜的声音带着帝王与生俱來的无上威严劈头盖脸地砸下來:“湘婕妤交给你时还是好好的,她也早已过了头三个月,怎么如今竟成这个样子!”

话虽不重,然而玉衍知道,他此刻必是歇斯底里了。心底漫出的一丝欣慰之意柔和了她本痛苦不堪的神情,然不过一瞬,女子已是微微侧过脸,沉重地垂下了眼睑。

“皇上息怒,小主一向身体康健,今日胎动必由外因所致。”方海山字理清晰,如此命悬一线却仍临危不乱,“臣怀疑,小主是摄入了过量月石粉才会如此。”

“信口雌黄!”裕灏一甩玄色凉缎的广口袖子,语气凝重得如腊月寒冬,“月石粉岂能食用,湘婕妤的膳食都有专人负责,又怎会混进这种东西。”

方太医微微犹豫之间,已听白羽失声道:“莫不是今日……”

“住口。”却是玉衍挣扎着开口,她虽脉象孱弱,却仍是毋庸置疑的口吻,“是我自己不小心,怎可牵连旁人。”

她这样说,裕灏更是于心不忍。他重新坐回床榻,轻抚女子双肩,黯淡的眸子里却是掩不住的万丈柔情。见玉衍气息平复下來,他才头也不回地质问白羽道:“你说今日怎么了。”

白羽瞥了玉衍一眼,这才怯怯诉道:“今日小主到贤妃娘娘宫中相谈甚欢,便一同用了午膳……”说到此处她似意识到了什么,忙笨口拙舌地补充道“然而奴婢也一同准备过菜肴,贤妃娘娘她事先也并不知小主会來,应该不会是在菜肴上动了手脚……”

第肆拾肆章 以牙还牙 5

“贤妃虽不至于,却难免她宫中沒有被猪油蒙了心智的。( 平南)”祥贵嫔半倚着轻椅而坐,一手倒扶着珠髻如冠。她声音尖且细,正如一把锋利的匕首戳如天子心脏。裕灏当下沉吟片刻,冷冷道:“如此,便着人去贤妃宫中请一趟吧。”

玉衍却不禁要冷笑连连了。

愚钝如吕氏,直到东窗事发仍一概不觉,以为自己作下的孽顺势便能推到不得宠的贤妃身上去。她虽空有狠辣与武断之心,却终不如昭贵嫔城府之深,故而她若真就此一崛不起,也怨不得她人。

虽然夜色已深,然不过一时三刻,贤妃便已携侍女怡霜正装而至。她一袭梨色贡缎长裳,衣领以繁翠丝线攒了并蒂莲花,盛夏之中更透一抹清凉之意。同心环髻梳得一丝不乱,斜簪的几支朱红燕尾簪更是自沉静中缓缓流转出惊艳。玉衍见她脸上半分睡意也无,便知她定是心下有数,故而恭候多时了。

裕灏斜睨着打量那女子,数日不见,他的语气中却只有几分森然之意:“贤妃一向是与世无争的,朕也最欣赏你这一点。只是这一次,你注定要陷入这是非圈子中了。”

“后宫本就是是非之地,臣妾不敢说自身一尘不染。”那女子的柔和中肃然多了一抹端庄,连昔日的矜持都化作了不卑不亢。“只是臣妾自持问心无愧罢了。”

“看來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必朕赘言了。”

贤妃盈盈看向玉衍,目光却是平静而磊落的:“本宫与妹妹同进午膳,若意图不轨,岂非亦要牵连自己。”

玉衍刚欲起身分辩,却被天子一只手掌按了下去。裕灏沉冷的口吻听不出究竟有几分怒意,只是无端让人觉得后脊发凉:“月石粉对常人是无害的,只有孕妇所食的红杞阿胶才会与此相冲,贤妃不知道么。

那女子微微一怔,似是不敢相信天子竟这般疑心自己,半晌才接过怡霜手中一张发黄的药单,淡然开口道:”臣妾为求子,一直服用民间偏方,湘婕妤保胎所用的药引,臣妾也是一味不差地服用过的。“

药单交到方海山手上,他只飞快扫了一眼便抬头向天子征求意见。裕灏一手紧握住玉衍纤细的手腕,眉头却紧拧如乱麻一般。

然而玉衍此刻心境又何尝不是如此,贤妃虽未有害她之意,但事关腹中胎儿,她明知真相却选择了沉默,终是舍弃了这几年來的情分。想到此节,玉衍不禁手上一紧,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天子微蜷的手掌。

方海山见天子应允,微微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得罪了。”说罢已翻过贤妃浅紫珠海纹的袖口,两指搭上她手腕。他动作迅疾,不待他人开口发问已撤步回身,恭敬回道:“回皇上,娘娘确有服食过月石粉的迹象,只是……”

但见天子眉心一动,望向贤妃的眼神也多了两分狐疑:“只是什么。”

“只是娘娘因服用药量过大,时日且长,已是不孕之身。”他的话率直坦然,沒有一丝犹豫之意。然而此言分量莫不如一记重锤,将那女子一颗冰凉透顶的心敲得粉碎。贤妃脸色惨白如腊月飞雪,孱弱的身子似不堪这一头珠饰重负一般,笔直地滑落在地,口中却是难以置信地喃喃重复道:“你说什么……”

此状见者落泪,玉衍同为女子,心中亦有千般不忍。虽然贤妃早已知这一噩耗,然而有太医这样分明的道出,未尝不是对心灵上的凌迟酷刑。她尚是如花年岁,却被生生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力,恐怕今后贤妃在宫中逝去的便不只是淡如流水的君恩,还有尊严与荣耀吧。

然而害她的并不是自己,玉衍微微一顿,目光已投向祥贵嫔。

“你方才说时日且长,这是怎么回事。”

听裕灏开口,方海山即刻正色道:“其实婕妤小主并未长时间摄入,只是小主安胎药中所含红杞阿胶较多,这才会导致今晚的腹痛不止。而贤妃娘娘并非一日两日,这才……”

他话音未落,已听得一声惨烈的悲泣。向來稳重如贤妃,此刻亦是顾不得自己发丝垂散,妆容不整。她一把抓住裕灏衣角,如泣如诉,声嘶力竭:“皇上,臣妾也是被奸人所害!有人害了臣妾的孩儿,如今又下此毒手!”

裕灏亦是于心不忍,他双手扶起女子,为她正了正发冠道:“沒人能害你,你且宽心,朕定不允许这等奸人横行后宫。”

应声而响的是祥贵嫔手中摔了粉碎的白瓷杯。因事情太过出人预料,裕灏便也忘了一直坐在一旁的吕氏。此刻见她,脸色之白绝好不过泪痕满面的贤妃,一双桃花美眸更是失了以往的灵动。

苏鄂不动声色地为祥贵嫔换了一盏新茶,低语道:“娘娘留心。”

这一语如恍然惊醒梦中人,祥贵嫔忽然明白今夜是局。她登时起身,目光凌厉地射向玉衍。然而玉衍不过是半隐在天子身后,神情淡淡的,却含了几许笑意回应。

“你还在这。”裕灏本就不胜心烦,见祥贵嫔如此不稳重,更是眉头紧蹙,“夜已深了,你先回去。”

祥贵嫔不好争辩,只是搭上宫人的手有些微微发抖。玉衍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惊慌,许是她平日骄纵惯了,因此看到此幕时更让人觉得心中有一股淋漓的快意。然而还不及她细想,便听得怡霜一声尖呼,抬眼看去,贤妃已重重倒在那女子臂弯之上,一时人事不省。

一夜之间两位妃子抱恙,裕灏自是焦头烂额。然而纵使贤妃可怜,他到底只是派人将贤妃送回,另着人诊治。自己却选择留在姣兮阁,在玉衍身侧躺下,沒有丝毫离身之意。

夜半忽而落了雨,虽沒有铺天盖地之势,却也是连绵不断。仿佛是嫌这人心深感生暗鬼的后宫仍不够阴仄一般,浓密的乌云压在天际,连一丝月光都不曾望见。殿外高悬的灿烂华灯因着无人理会,早已化作幽青的光火随风摇曳在泼墨夜色之中。空气中的潮湿并未缓解一丁点夏日的暑热,反而似细密地在身上裹了一层潮湿,叫人心生厌烦。

玉衍望着已近四更的天色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料这极轻的一声却惊动了枕边之人。裕灏一手覆上她微隆的小腹,语气是不甚柔缓的呢喃:“可仍是难受。”

她不觉一惊,侧过身道:“早已无事了,嫔妾不慎吵醒皇上了。”

“是朕自己未睡,怕你唤朕的时候朕听不到。”

那一瞬,她心中并非不感动的。裕灏本是九五之尊,却肯如此尽心护全自己,人非草木,她怎能不为这一份真情所动。即便她心中期盼的是另一人,然而那么多个触目惊心的日月,若非裕灏,她早便成了这皇宫内数不尽的幽魂之一。不仅如此,此时此刻正在她肚子里悄然诞生的小生命亦是他的骨肉啊。

“嫔妾怎值得皇上如此。”话到嘴边,已是温柔似水的轻喃,“其实皇上本该多去陪陪贤妃娘娘。另外雨天湿滑,想必苏鄂已去查了,明日便不必惊动皇后前來了吧。”

话音刚落,她却已被稳稳地搂在怀中。阴暗的光线中,裕灏冰凉的唇擦过她耳畔,有微微**之感。“你总是愿为她人着想。”

玉衍闻言,只是眼帘微垂:“嫔妾本沒有什么可取之处……”

“你此次差一点便沒了孩子,你不恨贤妃么。”

“贤妃娘娘也是可怜之人,”说到此处,语气中不觉含了一丝凄楚之意,“若非为奸人所害,总也不至如此。”

有短暂的沉默,裕灏再度开口,已多了分平静:“贤妃一向远离是非,你也认为这次是有人故意设计害她么。”

玉衍一时不知他此言何意,却又不敢任意揣测,只随声应和道:“毕竟是身在妃位,娘娘她又素來是和善的。只是皇上说的是,贤妃娘娘本与世无争却还遭此毒手,可见那人心地比蛇蝎还要狠毒。”

言毕,她只静静等着天子开口,然而那男子却像是乏极了一般,将头埋在玉衍颈窝之下,沉沉道:“你说的是。”

第肆拾伍章 万劫不复 1

翌日清晨,皇后还是亲自到了。

玉衍经过一夜,精神已恢复了很多。彼时方梳妆完毕,闻得苏鄂前來通报凤驾,不觉面有惊色,回眸看向床上只着一袭玉色贴身睡衣的天子:“嫔妾怎好动辄皇后娘娘亲自前來,内心实在惶恐不安。”

有宫女服侍着裕灏以温水敷脸,他眉间隐隐透着倦意,闻言只是不以为意道:“她是后宫之首。也罢,你先出去向皇后请安,想必她还不甚了解内情,朕随后就到。”

于是依礼退下。玉衍一眼瞥见窗外,见天色仍是阴沉的怖人。这样的压抑,原本便无端让人觉得心躁不安。

苏鄂一手扶住她,步伐走得极稳,只在掀开碎玉珠帘,那叮当悦耳之声响在耳畔之时,她才极轻地道了句:“一切皆已办妥。”

玉衍神色骤然缓和下來,她微微抬起下颚,朦胧笑意中更多了分不卑不亢之意。抬眼瞧见皇后正坐在外厅上手,她着一袭冷色挖云鹤片的金翟服长衣,一张秀丽而微凝沉重之意的脸庞隐在云髻重重叠叠的金玉流光下。天色深如浓墨,屋内却是华灯高照,皇后便端然坐于这阴暗对比之中,一双柳眉飞斜入鬓,衬得她高华而不可亵渎。

玉衍钦佩于她的不变之色,亦是容色平静上前,端正施礼道:“有劳皇后娘娘亲自到姣兮阁,嫔妾不胜惶恐。”

皇后安静地端看玉衍片刻,只是道:“你起來。本宫既为皇后,便该安顿六宫,好让皇上专心理政。”她顿了顿,再度扬首看向玉衍,“当然,也绝不许有人祸乱后宫,无中生有。湘婕妤,你说是不是。”

玉衍深深颔首,笑意愈发深不见底:“皇后娘娘深明大义,堪为嫔妾们表率。”

于是二人只漠然饮茶片刻,方见天子着一身玄色飞鹤云山常服,阔步跨入殿内。他甫一进屋,便伸手免了二人礼节,看似随意地坐在了玉衍身旁,语气淡然道:“雨天湿滑,皇后到底过來了。”

他这样择玉衍身边而坐本是极不合规矩的,亦是对皇后地位的一种折辱。然而那女子却恍若未见,微微欠一欠身子,略有不安道:“臣妾本该昨夜便赶來的,宫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臣妾责无旁贷。且婕妤一向克己守规,怎能让她遭受这不明不白的惊险。”

她这一番话说的真诚,天子听罢深以为然:“皇后有心了。”

闲话尽言于此,便着人传了苏鄂上前。因忌讳他人口舌之嫌,昨夜同去调查的还有天子身边的总管董毕,兼之方太医一并传了上來。上前回话的是方海山,只捡了极重点的道:“经臣查证,原是贤妃娘娘所育花草的水中被人加入了月石粉。而娘娘因长期服用求胎药,便导致了二者相克。而小主日前到靖凉殿,因午膳用了娘娘宫中波斯菊所制的点心,才误食了这种东西。”

裕灏脸色并不见晴,低沉的声音更兼有风雨欲來之势一般:“各宫的水一向是统一派送,是谁动了手脚。”

这样一问,那太医却是面有讪讪之色,不敢开口。裕灏见他如此,当下也不勉强,只回头眼风凌厉地扫了一眼董毕,食指轻叩案角道:“你來说。”

“回皇上,这一阵子常有人在睡莲池旁看到小信子与送水的顺临关系甚近,奴才也不止一次看到过他们在路旁鬼鬼祟祟地攀谈。”

“小信子?”玉衍柳眉微挑,“那不是……”

“祥贵嫔真是越发会当主子了。”忽听皇后冷冷开口,她一圈镶金缕的云白凌波纹领口衬得那张微有愠色的脸庞愈发有了威严之意,她端庄而坐,俨然后宫之主的架势,“若仅仅治宫不严便也罢了,竟让手下人在眼皮子底下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玉衍闻言心头一冷,却见裕灏微微睁眼,面凝三分狐疑之色:“皇后似乎认为此事与祥贵嫔并无太多瓜葛。”

不料这下却是皇后面露惊诧之色,她以广袖微掩朱唇,叹道:“祥贵嫔进宫一年有余,便已是一宫之主。她的母家乃大周朝后裔,父亲又为当朝重臣,如此显赫的身份地位,怎会甘心以身犯这不必要的险。”她见裕灏微微沉吟,更是面有奇异,只倒拨着修长的红玉累珠绘凤护甲,依依看向玉衍,“湘婕妤,你说呢。”

玉衍心中厌恶,更是明白皇后意欲何为,当下也不回,只低头道:“事关重大,嫔妾不敢妄自揣测。只是可怜贤妃娘娘,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上前答话的是苏鄂,她今日着一件团青的莲花宫服,人也显得稳妥:“奴婢知道皇上小主定会挂念,一早便去打听了。靖凉殿的人说贤妃娘娘夜半起來险些自缢,幸得被救了下來。”

玉衍闻言腾地站起身來,却听皇后已不急不缓地叹息道:“妃嫔自戕本是大罪,贤妃心中再委屈,总该想着皇上才是。好歹是个妃位,竟这样沉不住气。”

“嫔妾倒是与贤妃娘娘感同身受。于一个女子來说,沒有什么比诞下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更幸福了。嫔妾此次不过是侥幸,若当真失了腹中孩儿,恐怕也断然活不下去了。”说罢看向裕灏,那男子本是一直阴沉着脸,此刻眼中却愧意大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住玉衍,英眉紧蹙:“是朕沒有保护好你。”他转过头,对着董毕复又道:“把小信子传來。至于吕氏,,先让她好好反省着吧。”

玉衍听他开口称吕氏,心中骤然一缓,再看苏鄂亦是松了一口气。一时间皇后也不再多言,只低头缠着胸前一对碧玉凤蝶的镶金胸针,有一口沒一口地引着绿茶祛湿气。人是董毕亲自去提的,怕的便是祥贵嫔胡搅蛮缠不肯放人,然饶是如此,仍是紧赶慢赶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他慌慌张张地回來。

裕灏见他是孑然一人,心下更生不满:“可是祥贵嫔拦着你?”

第肆拾陆章 万劫不复 2

“回皇上,小信子昨夜便吊死了,今早发现时尸体都凉了。”董毕抬头见玉衍眉间陡然一抹震惊之色,更是颤颤地垂了头下去,“只不过他死前留了一纸书信,皇上可要过目。”

裕灏本一腔怒意,此刻更是一言不发地甩袖坐于太师椅上。苏鄂见此忙一把接过信來,只看几行便倒吸了一口气:“他在信中说一切皆无人指使,不过是见贤妃娘娘一心求子,为在祥贵嫔面前讨个高位,便做下了这等荒唐之事。”

“这奴才胆子也忒大了些。”玉衍如何不知祥贵嫔玩的花样,只可惜死无对证罢了,“犯下了这样的孽,他死得却是轻松。”

皇后微微抬眼,口中却是风轻云淡的:“小信子不过是粗使的小太监,祥贵嫔若真有歹心,也不会吩咐他來做这等机密之事。可见他的确是被权欲熏昏了脑子的。”她一鼓作气将祥贵嫔摘的清楚,方正坐断然道,“只是这等罪孽可非一死了之的事,到底要罪处九族才可肃清不正之风。”

玉衍心中焦躁,抬头正望见天子深邃的眸子,那般冷澈而寒凉,仿佛是盛夏之时却吞下一大块寒冰一般,瞬时让人觉得浑身冷气瑟瑟。

“皇上,此事贤妃娘娘着实可怜……”

玉衍被天子挥手一拦,手中握得绢子便被狠狠蜷在了掌心之中。她心里恨得似要沁出血來,面上却只能维持着恬淡的神色。裕灏拍一拍她蜷起的手背,亦含了一分无奈之色:“贤妃虽可怜,但毕竟空口无凭,朕也不好随意治罪。再者,她若肯信宫中太医,不擅自乱服用那些方子的话……”

玉衍倏然一惊,只欲要退后一大步重新审视眼前之人,,贤妃落得如此境地,他竟觉错在那女子本身么。对自己柔情似水,处处呵护的裕灏,怎可转身便对她人这般无情。常言君恩如流水,不过因了祥贵嫔家世显赫,他便为新人而弃旧人么。只是到底同床共枕多年,贤妃此时若在,该是怎样的心冷与不甘。

却忽然听得一把轻灵的女音腾空响起,仿佛是嘲弄一般,带着一股不自意的慵懒:“只怕事情沒有这么简单。”

抬眼正见着一袭双雾碧蓝米珠花长裙的女子袅袅婷婷而來,头上是精心梳理了的仙游髻,几朵绿宝石攒珠的七宝钗斜插入云髻,漏在发梢外的一丁点宝色光芒更显得她整张脸都笼在宁谧之意中一般。在阴暗潮湿的雷雨季节中,这样的打扮着实令人耳目一新。

昭贵嫔端正地施了一礼,温然道:“皇上,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裕灏见是她,不禁微微讶然:“这种天气,你怎么來了。”

“婕妤妹妹本是臣妾宫里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臣妾责无旁贷。”她说罢,面有愧色地拉过玉衍的手,真挚道,“让妹妹担此惊险,是做姐姐的对不住你。”

天子亦是颔首叹道:“难为你有这份心。”

玉衍内心抵触,面上却不露分毫。因挨得近了,甚至嗅得到昭贵嫔身上若有若无的栀子清香。只是这香本纯一无杂,她到底是玷污了这样一份干净纯洁。

这样想着,却见那女子已而正色上前,对着身边之人吩咐一句“带上來”。便见两名侍卫押着一身着葛布灰衣的小厮跪在众人面前,那人面色颓然,全身伏地抖动不止。玉衍心中疑惑,却听方海山低呼一句:“稚严?”

昭贵嫔凌然回首:“看來方太医是认识了。”

方海山忙恭敬道:“他是太医院捣药的小厮,微臣与他倒也不算熟识。”

“那便是了,太医可知他是什么人。”那女子睨一眼跪地之人,微微一哂,便听耳旁明月珰清灵作响,“他便是开与贤妃娘娘药方之人。更有意思的是,祥贵嫔宫中的小信子与他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昭贵嫔的话适时而止,平静看向天子铁青的脸庞。裕灏虽一言不发,然额上数条青筋脉络分明。他缓缓上前两步,猛然腾起一脚将那人踢翻在地。这一脚用力极狠,但听咚一声闷响。然而那小厮哪里敢喊痛,脑袋如捣蒜一般磕得鲜血直流,口中不断道:“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玉衍孕中见不得血,只怏怏地别过头去,苏鄂见此忙挡在她身前,脸上也尽是恹恹之色。

“臣妾便想,这两个奴才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毒害正一品妃子。”昭贵嫔点到为止,她一双杏眼有意无意地略过皇后肃然的脸庞,旋即恭谦道,“此事还请皇上定夺。”

这样突如其來的转机容不得人细细琢磨,玉衍已下意识紧捂小腹道:“嫔妾的孩子……”这一喃喃自语虽轻,然而已足够传入裕灏耳中。一直安然而坐的皇后此刻也不分辨,只欠身而起,感慨道:“臣妾虽不信祥贵嫔如此糊涂,但依眼下情形也不得不细细查问了。”

天子眼中有阴沉之意,但他只是极快地转向玉衍,语气是让人心安的和缓:”你放心,朕不会允许咱们的孩子有事。”

那一瞬,仿佛是有明艳的光穿透密匝匝的流云,照进心底最柔软的一方。在百般算计中仍有这真心一语,玉衍只觉得人间至暖莫过如此了。她欣然颔首,笑靥如花般开在被不安笼罩的厅室内。裕灏虽不多言,却让人觉得可依靠之人唯他而已了。

这此后几日种种略去不提,祥贵嫔只是被禁足在了尘饴堂等待定罪,间或有几句怨怼之言亦传不出那四方的庭院。只不凑巧被好事之人听去了,才会在玉衍面前学舌一番,,然玉衍终不过是一笑哂之罢了。

只是在宁贵嫔处小坐时,才听得灵贵人愤愤道:“这已是第五日了,仍不见皇上下旨,当真急人。”

玉衍含笑逗着贵嫔怀中的小皇子。永曦他竟这样聪明,睁圆了黑珍珠一般的眼睛看着女子手中锦色蛇皮拨浪鼓,不哭不闹,惹人生怜。

第肆拾柒章 万劫不复 3

“她怎么也是尚书之女,一发动全身,皇上怎可不慎重。”

“姐姐如今也有不可小觑的家世了。”灵贵人焦躁地瞥一眼窗外,面有不满之色,“何况贤妃娘娘出了这等事,总也要着言安抚几句才能稳定后宫之心吧。”

提到贤妃,玉衍不禁停了停手,,裕灏这样迟迟拖延,在那个女子看來,何尝不是施加在心头上的又一重酷刑。饶是裕灏心中有愧,那日被皇后风轻云淡地一点,恐怕对于贤妃也只余下心烦和懊恼了。

却忽然听宁贵嫔开口:“我尚有一事不明,祥贵嫔本意是加害姐姐,姐姐却为何要假她人之手。”

玉衍闻言依依放下手中精巧的玩意,遂呼來乳母将永曦抱下去喂奶。她凝神看向那女子,佩流珠的发冠闪过一道明艳的华彩。“若涉及到我腹中孩儿,皇上必会加以重视,然而这样便会使皇上陷入两难境地。且我与祥贵嫔向來不睦,若由我提出,反倒落了刻意。”她说罢签了一颗用冰水浸了的酸梅放到口中,那酸甜合宜的滋味不禁使她眉头一展,“何况我刚有孕便屡屡站在风头上,总归有弊无利。”

其实仍有一点私心不便说出。从这件事便能看出,贤妃并不以玉衍为友。而贤妃明知自己终生不孕却迟迟不报,可见是存有私心。与其防备着她今后会不会借不孕危及自己,倒不如一早便激她说出真相。

只是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不必要对宁贵嫔一一道明罢了。

宁贵嫔闻言,亦若有所思道:“姐姐心思缜密,只是不知皇上会如何决断。”

“贤妃之父才刚刚擢为礼部侍郎,皇上不会不顾虑。更何况……”灵贵人笑靥一展,媚眼如丝地看向轩下一树的紫丁香花,伸手捋了捋耳边乌色发丝,“我听父亲道,司马大人这两日屡次上书参奏祥贵嫔之父收受行贿一罪,几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便这么不明不白地揣进了他人囊中,这事可在朝堂之上闹得沸沸扬扬。”

玉衍笑意更深,却只是安静吃着梅子,仿佛并不那么在意一般:“吕氏一族猖獗,早便有人看不惯了,她们却仍不知检点。当今圣上是贤明的君主,已然出了秦氏专政在前,他必定忌讳万分。”说罢只觉口干,低头就着青瓷茶盅呷了口新沏就的龙井,还未咽下便眉头一蹙,一口吐了出來,惊诧道:“怎么这样难喝。”

宁贵嫔面有赧色,却仍淡然地喝着茶道:“现如今你身子娇贵,自然什么都是极好的。我么,便将就将就罢了。”

“你好歹也是贵嫔,这茶分明是年前剩下的陈茶叶,内务府怎敢这般敷衍。”玉衍瞥见灵贵人面前的茶水亦是一口未动,便知她也作同想,愈发恼道,“他们这样怠慢你,迟早也会欺负到皇长子头上去。苏鄂,你亲自去趟内务府,就说他们的茶好,我要请皇上重赏他们。”

苏鄂传了话去,宁贵嫔却更显不安之色,一手拍着玉衍藕色镶鸳鸯的袖口道:“你又何必动气,真惊动了皇上可怎么好。”

“姐姐未免胆小,若换做我也会同婕妤一样。”灵贵人说罢,似自哀般叹口气道,“只不过我一个贵人,是有心无力了。”

玉衍重新靠上紫檀木的椅背,淡淡地扫视着灵贵人一张清秀的脸庞,那仿佛是块天然而成的白水晶,纯白无暇,只不过人心不同她一张美人面而已。“灵贵人何必自怨自艾,你还怕沒有出头之日么。”

灵贵人闻言一怔,不过刹那,已嫣然笑道:“有婕妤姐姐相助,语莹自不会担忧。”

玉衍再不多言,只无声地看着被时光拉长的淡金色阳光。晚霞如一层薄薄的盈彩披上富丽堂皇的行宫殿群,夏日的傍晚有奇妙的安逸之感。她走出舒云阁时,看到有身着桃粉宫装的侍女围在睡莲池边嬉笑弄水,仿佛只是一个恍惚,她便看到了自己从前的身影混杂其中。若岁月还如那时安好,她宁愿放弃一切去换。

只是,终究不能罢了。

三日后,吕氏被贬为从七品才人,废去封号祥,非召不得面见圣上。尘饴堂一众下人亦被如数驱散大半,上下罚俸一年以作警醒。

然而比起贤妃所失去的,吕氏的处罚实在算不上重。玉衍原以为她怎么也要被废为最末流的答应,却不想非但沒有如此,裕灏还留下了她最为得力的明苏在她身边。

她想起那日莫名的变故,苏鄂也曾问过,那日的捣药小厮是否当真是罪魁祸首,不过这些皆已不重要了。昭贵嫔若欲落井下石,自有千百种方法。甚至皇后是否参与其中也并不必要去深究。只因比起那个不可一世的娇贵女子來说,皇后更亲近会步步为营,谋算极深的昭贵嫔。

水绿烟熏殿上,晚烛燃得明如白昼,秦素月娇小的脸庞被掩映在光火摇曳中,赫然少了几分平日里高贵不可近的气势,只多了些江南小桥流水的柔情。连她身上所着常服都一壁是淡若无色的藤子青,只有细看领口处绣的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才昭显着她至高无上的身份。

她面前站着梳飞斜髻,一身湘色缎裙的昭贵嫔。那女子身后已着人摆上了香樟木凳,她却不敢坐下,只微微垂着头打量布鞋上两颗拇指般大小的明珠。如此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皇后才慵懒地睁开眼,窗外夜色如墨,阴蛰可怖。她微微欠身,头也不抬道:“天色晚了,你回罢。”

昭贵嫔面有愧色,忙敛裙跪下身來:“臣妾有错,还望皇后娘娘宽恕。”

“你哪有什么错。”秦氏眸中似蕴了清冷月光,半笑着打量她,“留证据,审证人,一举除去祥贵嫔,你做得滴水不露,是本宫小觑你的才能了。”

“臣妾有赖皇后娘娘指点,时刻铭记于心。此事臣妾不过一时斗气,才会失了分寸。”

第肆拾捌章 万劫不复 4

“她还是才人,你也不算失了分寸。”皇后伸手抵额,一面示意桂嬷嬷扶起她來,“吕才人虽性子张扬,但她毕竟是有家世在的,你比她长了些岁数,本该识得大局。”

昭贵嫔听出皇后口中苛责之意渐淡,遂缓缓起身,径自上前为她轻捶双腿解乏,一面颔首应道:“娘娘教训的是,吕才人尚有娘娘可依,处境也不会真落得同才人一样。”

然而皇后眼神只是不经意间凉了几分,她轻轻抚着织花袖口上一圈金色螺线,似自言自语一般:“让她趁这个机会好好反省一下也好。”说罢正色打量起神色谦卑的昭贵嫔,面上不见一点笑意:“只是这届秀女再不可有这种事,你知道本宫所指何人。”

“蒲安小主一切都是按娘娘吩咐來的,”昭贵嫔含笑三分,因手中力道用的刚刚好,只听皇后惬意地应了一声。

“那孩子也是受苦的命,一点花粉都能要了她的命。”皇后垂头,口中万分唏嘘,“你只叫太医看好了她,这病既治不得,总可防着來。”

如此,随着七夕将近,吕才人的事也便逐渐被裕灏抛之脑后。自她降位以來玉衍虽从未刻意吩咐过她人做什么落井下石之事,但听闻素日里受惯了那女子肆意欺辱的小主妃嫔们沒少给她格外关照。加之宸妃对内务府的暗示,便是奴才也敢给她些脸色,想必她所受的待遇并不好于玉衍被禁足之时。

然而因着忌讳皇后,事情总也不敢闹得太过。朝阳殿每几日便会派人去探望那女子,,这也正是令玉衍不安之处。只要皇后未将她视作弃子,吕筱荷便仍有复宠之日。天子对她也并非无情,这样一來难免会生思念之情。只是眼下玉衍除了静观其变,再无他法了。

因宫中两位小主有孕,七夕节便只在行宫以家宴形式举办,并不将封地远在京外的亲王一一召回。其实初闻此消息时,玉衍心中着实松了口气,否则要在这等尴尬之时与裕臣相见,她当真怕无法自持。

但细算起來,他们的确是许久不见了。

起初见不到他的失落,不知在多少个薄凉的日子里沉淀成心头的一撮灰尘,似乎总这样便也惯了。她开始学会独自一个人在后宫生存,同她人争宠,为了腹中孩儿斡旋于巨大的权势斗争之中。从书阁带走的书让她第一次窥到了男子世界里混杂着权欲的争斗,她从不敢染指的领域,因着朝代特有的动荡而向她展开了阴暗大门的一丝缝隙。

她在闲暇之余,不止一次会眺望南方的天空。自己的生活原不该是这样,应是樱花飘落中铺一曲《梁祝》,蝉鸣噪耳时品一盏凉茶,红叶满天时酿一翁果酒,鹅毛飞舞时读一阕诗词。这些画面中,本该有他,或依依相伴,或展笑而歌。然而眼前,推开红纱檀木支起的小轩,她只能看到灰暗的一方天空,以及开到花事将尽的金玉之色。耳中所闻亦非天籁,唯有成败翻转的权势之语。

便是在这样日复一日中,她开始将曾经的希冀深深埋在心底。她再不会有出宫的那一日了,因为她有家族荣辱,因为她有腹中这条小小的生命。

农历七月初七,传说中牛郎织女相会之日。裕灏先宴百官司于宸元殿,钟鼓奏乐不绝于耳。欢庆之上,更受百官之贺,今年国泰民安,后宫又接连出现多子之象,正可谓是吉祥之年。是夜,后宫宴饮设在雀行苑,行宫一径张贴彩坊,上绘鸳鸯成双,亦或并蒂莲花以喻成双之意,又每宫赐下若干石榴花以供赏玩。直至月色朦胧,行宫内依旧金碧辉煌,笙歌互起,华灯高照,锦绮相错。舞乐皆是精心排演过的,众人在鸣乐之中频频举杯,觥筹交错间,裕灏面含笑意,一身明黄龙袍衬得他气宇轩,有傲然天下之势。

行进一半,各宫皆呈上所制的七巧果或种生相互赏玩,精巧者便得赏赐若干,即便不甚出彩也能博天子一笑。妃嫔们本是按品阶而坐,各个皆是红紫银绿,又是花般年纪,如此放眼望去,娇笑嬉闹的,便连月色之美都要黯淡三分。

有小太监手捧一斛葡萄饮上殿,芡红托盘上两只精巧的白玉小杯不经意碰到一起,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响。董毕瞧见,忙双手接了过來,呈上前喜笑道:“今日云骈渡鹊桥,应非脉脉与迢迢。还请皇上与身边结发之妻共饮此杯。”

天子闻言一笑,一手拉过皇后柔荑,低语道:“皇后筹备辛苦,朕当与你共饮此酒。”

秦氏面色微红,却看得出眉间的欣悦之意。二人交杯共饮,才听座上有人轻笑道:“董公公真是好学问呢。”

裕灏落了杯,不禁笑着打趣:“朕还不知道他,大字不识一个,准是在哪现学的功夫。”

“奴才瞒不过皇上慧眼,”董毕忙打了个千儿,回道,“这是奴才宴前向湘婕妤小主现讨的两句词。”

他这样一说,天子的目光也便顺势落到了玉衍身上。玉衍今日着一件海棠含蕊的雪色小衫,精心梳理了一个雅致的仙游髻。镶红蓝绿宝石的攒珠四蝶簪灼烁生辉,仿佛是隐在云鬓下的星子光辉,明亮却不张扬。她感知到裕灏目光中的柔情,亦向他回以一笑,这一笑便如明月当空,美不可方物。

男子向她招一招手,对董毕道:“这葡萄饮好,去给婕妤也倒上一杯。”

此话一出,殿上立即鸦雀无声。董毕亦面有讪色,微微开口提醒道:“皇上,这酒只可供结发之妻饮用……”

裕灏睨他一眼,口气却沒有丝毫退让:“怎么,婕妤为朕怀胎辛苦,还饮不起这杯酒了么。”

众人目光立时便灼热起來,董毕不敢多言,忙捧了酒樽恭敬呈于玉衍面前。然而裕灏此言实在过赞,玉衍瞥见皇后微微变色的脸,却并不愿在众人面前与她有任何冲突,更不敢哪日落个觊觎后位之嫌,于是再三推诿道:“嫔妾心知皇上只是有意嘉奖嫔妾,然而皇后才是您的结发之人,嫔妾不敢僭越。”

第肆拾玖章 万劫不复 5

却是皇后温然相劝:“本宫知道湘婕妤一向克己守礼,然而皇上在兴头上,本宫都不计较,你又忌讳过多做什么。”

玉衍面有窘色,却推脱不得,只好起身谢恩。一杯酒刚下肚,便听宸妃略带慵懒之意地调侃道:“皇后不愧为六宫之主,当真有容人的气量。”她说话时,一手牵着彤色簇金的双箫锦春长袖微微摇摆,那刺绣上的华彩映得人眼华光跳跃不止。皇后闻言,亦是不置可否。倒是天子凝视她片刻,忽然开口道:“宸妃果然最配这等炽烈的颜色,朕记得你初入府时着的便是类似这样的衣裙吧。”

宸妃怔然少顷,手中亦停了玉箸,掩饰不住激动之意道:“皇上竟然还记得。”

“朕记得你那时那么年轻,容颜虽与现在无二,却多了几分稚嫩。你是所有女子中唯一敢对着朕笑的,那笑如此无邪。你故意撞掉了朕的玉佩却不肯赔给朕,还怪罪朕惊扰了你怀中的白鸽。”

玉衍还是第一次听裕灏提及旧事,那时岁月安好,宸妃也必然是如水般的纯净温雅。小女子的心思,在遇到倾心之人时略施的小小手段,无不让人觉得疼惜。只是见惯了她平日里的高傲与蛮横,不想她在面对心爱之人时,也会流露出这样的女子情怀。

宸妃以袖掩面,声音亦有些哽咽:“皇上真的记得……嫣儿总以为你忘了。”

她就坐在天子右手边,裕灏见她如此,只轻拍她俯下去的头,细语道:“这些日子你忙选秀之事,朕总沒去看你。朕知道,你辛苦了。”

“为了皇上,臣妾不苦。”

玉衍微微低下头,不知为何,看到裕灏对她人的温柔她仍会觉得心底有浅浅的波动。就像是有柔软的小刺破壳而出,心里也沒來由地失落下去。她慌忙吞了几口酒,再抬眼,却见宸妃已然贴在天子肩上,低语道:“臣妾不如几位妹妹,能为皇上开枝散叶……”

裕灏俯在她耳畔低语两句,那女子再度抬首,已然笑靥如花。( 平南)

然而玉衍只觉得,这笑太过冷艳,仿佛是酝酿着什么庞大而不为人知的秘密一般,让人隐隐发寒。忽听皇后温然开口:“皇上待妹妹当真十年如一日,只是这大好的日子,也莫冷待了诸位妹妹。”

天子这才徐徐起身,举杯道:“众爱妃随朕同去瞻星楼一看。”

众人心怀好奇,便随之鱼贯而出。帝后相携走在前,步履虽缓,却是有说有笑,琴瑟相合。玉衍跟在诸妃嫔之后,只觉得天色被橙黄宫灯映得如晚霞当空,行宫的山水皆是好的,仿佛夏夜的空气中都能沁出花香。星子如颗颗明耀的水钻,头顶一片苍穹美得几欲让人陶醉其中。她倏尔想起那年初遇子臣,也是这般寂静美好的夜晚,他浴在月光中,仿若随时都要羽化成仙一般。

倏然听得身边有人小声唤她,玉衍回过神,见顺常在正腆着肚子吃力地走在她身侧。她见眼下众人皆尾随天子脚步前行,这才敢近身上前。玉衍微微一惊,忙伸手扶她道:“妹妹行动不便,只留在殿里就好。”

“姐姐救我。”哪知她却一把抓住玉衍的手牢牢不放,面有哀色道,“宸妃要抢我的孩子!”

玉衍一怔,忙捂了她的嘴道:“这样的话你如何敢乱说。”

“不是,嫔妾亲眼看到了。方才宴上宸妃说她沒有生育,眼睛却一直瞟向嫔妾。皇上定是要将嫔妾的孩子交予她抚养,她才会盯着嫔妾笑得那般明艳。”

玉衍想起方才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只觉得浑身汗毛都要竖起來一般。然而她仍是镇定地拍了拍那女子手臂,抚慰道:“宸妃向來如此,妹妹未免孕中多思了。况且孩子尚未出世,说这些也未免早了些。”

言毕,亦觉得方才此语有不祥之处,便一手握着她向熙攘的人群迈进了几步。顺常在一时只安静跟着,二人才行不多时,便听前面妃嫔们一声惊喜的奇呼。玉衍抬眼望去,见瞻星楼华美如同天阙。数百只彩绘灯笼悬于白玉栏杆之间,被光影掩映下的楼阁更有白日里见不到的朦胧之美。身着锦衣宫服的宫女太监穿梭于各层之间,或高声叫卖身前玲琅满目的玩物,或慢慢挑选,人头攒动,浮光跃眼,展现在面前的正是民间每到七夕节必有的七巧市。

妃嫔们皆出身大户,并不曾见过这样热闹的场景,想必对天子这独出心裁的布置又惊又喜。而裕灏身边,不知何时已换做宸妃同他并肩共进,玉衍站在重重人墙之外,仿佛忽然回到了年少之时,长姐一径执了她的手在七巧市中雀跃穿行。回过神來,顺常在早已不知所从,唯她一人冷冷清清地站在喧闹之外,被过往的回忆紧紧包围,有异样的无助感涌上心头。

若还是那时,若长姐仍在,她此生会不会好过一些。

眼角有泪无声低落,却被面前一人伸出的手掌轻轻接住。玉衍抬头,倏然一惊,刚要屈身行礼却被裕灏牢牢扶住:“今夜不必计较君臣之礼。朕知道你看到这些必会触景生情,因此特來寻你。”

她还不及开口,男子已扣在她掌心一物,低头看去,正是素缕锦绳相串的同心结碧玉坠。玉衍心中一暖,脱口道:“何以解恩情,佩玉缀罗缨。”

男子与她相视而笑:“你明白朕的心意便好。”

她见不远处已有妃嫔寻來,忙将玉坠敛入袖中,却见天子已然回身道:“爱妃们随朕登楼观星。”被他紧紧牵住手掌,心中亦平稳不少。玉衍逐阶而上,正惊叹夜景之盛,忽然寻见楼下灯火阑珊处依稀立了一绰约人影,显得那般形单影只。

玉衍心头大震,忙回身向苏鄂询道:“吕才人怎会來此处。”

却见宸妃从苏鄂身后依依走过,眼中华光大胜,却是看也不看那人道:“是本宫叫她來的,叫她好好看看本宫与皇上有多恩爱,免得将來还要痴心妄想,欲取本宫而代之。”说罢,也不理会玉衍,只径直走到最前,伏于天子肩头。

第伍拾章 杀机毕现 1

裕灏被宸妃牵着手,眼中自然只有面前貌美如天上明月的女子。吕才人站得那么远,身影那般渺小,一身素裙很快便被迷离的光华掩盖其中。曾几何时,她也是这皇宫中最明艳招摇的女子,也曾亲昵地贴在天子耳畔,如情人细语。只是今时今日看來,这一切多么荒唐可笑。

然而即便如此,她却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玉衍甚至能感应到她倔强地站在那里,眼中灼灼的恨意。于是她不动声色地远离男子身边,只轻叹一口气。苏鄂立于身后,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地低声叹道:“吕才人虽素來张扬,不过现在看來,却也有几分可怜之处。”

“宫中荣宠不过如此,”玉衍有些怔然地望着星光,在夜空中绽开的烟花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若她人都能看开些便好了。”

这一夜,听闻天子先是循例宿在皇后宫中,然而后半夜却转去了玉芙殿就寝。一连几日,宸妃都是裕灏钦点的侍寝之人,仿佛倒了一个吕筱荷,她的恩宠便成一发不可收拾之势。而另一面,顺常在却因七夕那晚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她的忧心忡忡使得胎象极为不稳。加之她本就是罪臣之女出身,昔日便因身份低贱而调理不好身子,如此一來就算她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情形依旧不容乐观。

七夕一过,天气渐渐转凉,天子即将起驾回宫,各宫也不再清闲。这一日玉衍刚起身不久,便听白羽道舒云阁派人前來,请她过去一趟。

宁贵嫔因顾虑玉衍有孕,若平日有什么事,大抵是她亲自前來姣兮阁的。今日忽然着人來请,玉衍只觉得心中发慌,不祥之感大盛。忙换过衣服,连早膳也顾不得用便赶了过去。

到时见那女子正在屋中踱步,神色亦是极不安宁。宁贵嫔见了玉衍,忙上前拉住她道:“姐姐,顺常在昨日后半夜又开始连吐不止,她这几日都沒进过食,恐怕当下连酸水都要吐尽了,可怎么好。”

玉衍闻言亦是一惊:“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如此。”

“我怕姐姐忧心,一直不敢提及。她自那日起便总梦见有人要抢她的孩子,神思都有些混沌了。”宁贵嫔向内室望了一眼,这才压低声音道,“因着她情绪不稳,太医也已下过几副重药保胎了,艾叶也日日熏着,但仍是不见好。”

玉衍听罢便要往里走,语气中兀自含了一层薄怒之意:“太医院用那么重的药,竟也不顾及顺常在的身子了么。”

宁贵嫔忙一把拉住她,附在她耳边道:“为顺常在诊治的到底不是自己人,姐姐若方便的话,便请方太医來上一趟吧。”

“去请。”玉衍了然她话中之意,便暂且拣了一把木椅坐下,眉间却隐现焦虑之色,“顺常在的胎不好,你也总是提心吊胆,只是这事皇上可知道?”

“皇上來的本就不是很勤,如今又有宸妃陪伴左右。”宁贵嫔欲言又止,终是幽幽叹了口气道,“恐怕消息送进去都难。”

玉衍明白她话中深意,当下亦是颇有感慨。恰逢这会为顺常在诊治的太医出來,见她二人都在,不觉一惊。玉衍问了几句,他却只答常在刚刚恢复平静,此刻已经睡下了,至于其他还需要细细观察些时日。玉衍亦不愿与他过多周旋,只遣人送走太医。如此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见方海山满头大汗的赶到。

宁贵嫔见到他时便暗暗舒了口气,只道:“大人诊治后,请务必无所忌讳地说出來。”

方海山医术本就不逊色于他人,加之顺常在的迹象也已不甚明显,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他已从屋内出來。宁贵嫔早已命人看了茶,此刻只待他一句真话。却不料他却似有所顾虑,一连问了许多顺常在的近况,才徐徐开口道:“不瞒贵嫔,顺小主的胎象确实不太好。之前为她诊治的太医应也是看出了胎象不保的端倪,这才连下了几副重药拖延时间。”

“可常在的胎一直是安稳的,她出现这些症状也不过是近几日的事。”

“依臣看可未必。”方海山一言中的,话中颇有些深长的意味,“胎象究竟如何,沒有人能比顺小主更清楚。至于小主为何不说,那便不是臣所能揣测的了。”

宁贵嫔何等聪慧,怎会不知他话中有话。顺常在的地位与恩宠皆是由这意外的一胎所得,恐怕当初她便是一早察觉了自己的不适,才会迫切地需要一个名分。若是骤然提及此胎无望,她失去的怕就不仅仅是一个还未完全成型的婴孩那般简单的了。

当下只听宁贵嫔清冷冷道:“本宫要大人一句实话,这一胎究竟还能否保得住。”

“若强行用药,拖到七八个月待她小产也并非不可。只是如此一來,小主的身子怕是也要油尽灯枯了。”方海山顿一顿,依旧是恭谦的姿态,“换言之,便看宫里是保人还是保胎了。”

方海山话音方落,便听身后传來一阵虚弱的轻咳声。原不知何时,顺常在已披衣起身來到了外殿。她病中脸色青白,又只着了件荼白的青梅花瓣串珠长裙,青丝无拘无束地松散下來,整个人有种羸弱之美。

他三人见这女子不知站了多久,皆面有讶然之色。然而顺常在却仿佛不以为意似的,只淡淡道:“我想问大人,我腹中孩儿是男是女。”

方海山不意她会这样问,迟疑了片刻终是如实道:“回小主,是位帝姬。”

“那便好。”她恬然微染,然而目中银光一现,一双细长柳眉已然紧蹙成团。顺常在一抖衣裙,郑重而拜,面色笼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霾,“那么便请大人舍弃女婴,务必保住我这身子。”

她这句话的分量太重,惊得宁贵嫔霍然起身,抑制不住怒意道:“那是你亲生骨肉,你怎可!”

第伍拾壹章 杀机毕现 2

“正因为是嫔妾亲生骨肉。”那女子骤然抬脸,眼中竟一丝不忍之意也无,“他若是位皇子,嫔妾也好他也好,都能活得像个人。可她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女婴,不仅如此还要搭上她生母的一条性命。这样的孽种,今后如何在宫中生存?若不幸交予宸妃抚养,恐怕连二位姐姐也会岌岌可危。嫔妾若不狠毒,还待如何。”

宁贵嫔一时被惊得说不出话,然而她既为人母,无论顺常在说的多么在理她都无法立时认同。倒是玉衍隐隐之中,对她的武断与狠辣又生出一份介怀之心,于是上前扶起她,淡淡道:“你虽言之有理,但你要知道,宫中的生死选择从來由不得我们自己。”

“婕妤放心,嫔妾就算留不住这孩子,也不会让她白走。”她脸上曾经的怯怯之意早已褪得不留痕迹,目中燃烧的唯有阴蛰的幽冥之火,“只要二位姐姐不说,此事便无人能够知晓。”

宁贵嫔别过头愤愤不语,玉衍轻轻略一眼方海山,复而握住常在一双冰凉的手低语道:“宫中女子本就可怜,妹妹若执意走自己选择的路,我等是断然不会阻拦的。”她见面前之人面色有所缓和,这才接过身后侍女手中的一件薄衫,亲自为她披好,“只是妹妹记住,有些事容不得你走错一步。若要做,一开始便该清楚自己要什么。”

她眼见着常在经人扶着回到房中休息,这才与宁贵嫔一同出了偏殿。这里既是贵嫔的舒云阁,她也沒有留客之意,玉衍自不好开口。只在分别之时才听她在身后依依唤了句姐姐。

玉衍回身看她,宁贵嫔手中紧紧攥着一串百子多福如意结,那本是她來之前欲要送给顺常在的。宁贵嫔面有怏怏之色,轻声开口道:“姐姐当真不会阻拦她么。”

“那妹妹言下之意,是让我去劝服顺常在,为保孩子而送上自己一条命么。”

宁贵嫔闻言大有尴尬之色,声音愈发微弱下去,“也许,会有转机。”

“我知妹妹宅心仁厚,如今更是做了母亲的人。但对于宫中女子來说,孩子并不是唯一。”玉衍定定立住,不远处湖面吹來的凉风贴着她浓密的发髻而过,耳边一颗相思红豆坠子被吹得摇曳不止。“无论顺常在怎么做,那终究是她的命罢了。我们同是可怜人,谁能要求谁怎么样呢。”

“姐姐也是要做母亲了的,那么语馨问姐姐,若是有一天……”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玉衍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女子话锋,一双手轻柔地贴在小腹之上,“我的孩子,他会无事的。”

近來她时常能感受到腹中这个小生命的迹象,无论是间或传來的阵痛感,亦或他伸展肢体带來的蠕动之意,都能令玉衍惊喜不已。她开始迫不及待地憧憬着这个孩子的降生,无论是帝姬也好皇子也罢,她都决定拼尽全力保护他在宫中成长起來。她不是罪臣之女,亦无需为家族负担什么,甚至她有夫君的宠爱,沒有什么需要她以舍弃这个婴童为代价去换取的,,即便是出宫的自由。

她与宁贵嫔双双立于日光之下,长久沒有言语。她曾一度觉得与语馨这样娴静的女子在一起,便是连时光也会被拉得冗长。然而此时此刻,玉衍却只觉年岁匆匆,时间划过指尖缝隙,她们原已历了这么多事。

宁贵嫔便如自己初入宫时,不懂人间冷暖,不知一个人的心有时会狠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所以见到顺常在毫不犹豫地为保自己而舍弃腹中孩儿时,她才会觉得这般难以置信。然而她与自己又是不同的,即便是刚进宫闱对一切尚还懵懂不知的自己,也明白后宫是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修罗场。

“我原忘了,姐姐从不是那般柔弱的性子。”宁贵嫔忽然开口,她圆润的右耳垂下一只翩翩愈飞的彩蝶玉坠,渡着日光的金,格外好看。“所以我才愿意信姐姐你,即便有一些不得不做的选择是语馨一时无法接受的。”

玉衍心底涌出一股温热之意,缓缓绽开笑颜:“你只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害你就好。”

她知道宁贵嫔会懂她,亦会为她保守住顺常在的秘密。

只是那女子是猫是虎,接下來便全看她一人了。

这其后沒过几日,裕灏便下了回宫的旨意。因在行宫发生了太多预料不到的事,重回翎玺堂时,玉衍竟有种久违了的亲切之意。为了这次选秀的十二位小主,宫中不少地方都粉饰一新,回來途中亦是见到了不少新面孔。只是如今余下的这几位小主的庐山真面目,还是要等她们侍寝过后才能一睹芳容。

晚间卸去装饰,玉衍静坐小轩下由苏鄂为她染着新缠好的指甲。屋内燃着青城香,因里面兑了些夏日在行宫收集调适过得花粉,清新自然的馥郁气息更让人为之舒缓。恰逢白羽进屋收拾入秋衣物,一闻到这香便感慨道:“果然行宫再美的风景都不及这住惯了的翎玺堂自在。”

“你这丫头倒是愈发挑剔了,”苏鄂头也不回地笑她,“要知道有多少新小主想住行宫却住不得呢。”

她这本是无心的闲话,然而既然提到了新人,如今又回了宫,玉衍少不得要问一句:“近來这些人中可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么。”

“今日起她们便可侍寝了。”苏鄂染罢指甲,便用白纱一层层缠好,“听说为了谁第一个侍寝,前一阵可有的闹呢。不过她们再厉害,也争不过皇后的一句话。”

玉衍微微抬眼,她自是明白今夜侍寝之人便是方海山曾提及过的身份特殊之人了。只不过皇后甫一回宫便这样迫不及待地行动,足可见她为这位新人花了多少心思在其中。转念想起一事,于是放下手道:“那两位殁了的小主如何安置了。”

第伍拾贰章 杀机毕现 3

“这事并不是发生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也无从查证。只听说封了常在,按礼制安葬了。”

玉衍感慨人命卑贱的同时,却又暗自担忧顺常在会吃心。两个初入宫尚未侍寝的女子都可封做常在,她这个怀了龙种的活人却无人问津。苏鄂知道玉衍心中所忧,忙转了话題道:“小主不想知道吕才人如今被安置在哪里了?”

女子有些讶然,脱口而出道:“不是玉昭宫么。”

苏鄂微微摇一摇头,低语道:“听说是住进了清祥阁,皇上亲自下的旨意。”

她声音虽轻,却还是漏到了白羽耳中,那女子又向來是个无忌讳的,当下便惊叹一句“呀,清祥阁不是死过两个人么,皇上把她安置在那可比打入冷宫还要令人震惊呢。”

“我看皇上倒不像是对她绝了情的,吕才人又有皇后做靠山,”玉衍蹙眉,“怎么突然之间……”

苏鄂顿一顿,亦道:“奴婢猜想,后宫的变动必然与前朝密切相关。”

仿佛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玉衍几乎要直起身來。前一阵司马忠与大臣联名弹劾吕筱荷之父,本就闹得沸沸扬扬,吕氏更是由容华被贬为末流的才人。她吕氏一族曾是怎样的殷厚家世,定是吕令郎不满圣裁出言不逊,才会进一步激化圣上对她的怒意。

心中一阵淋漓的快意,玉衍几乎是要笑出來了。然而清冷的月光打在她削瘦的脸颊之上,她只是面色沉静的如一尊泥像。入夜的风有少许的凉意,良久,她只是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的万千繁华。吕筱荷,乃至吕氏一族都是被他们的不可一世,目中无人所害。所以她需时刻警醒自己,宠辱不惊,绝不叫神情出卖她内心的一丝一毫。( 平南)

翌日晨昏,众人果然都來得早了一些。沒了吕氏,原來的位子便由诞下一胎的宁贵嫔居于其上。玉衍端看着众人窃窃议论,一壁附和着妃嫔们闲话几句,一壁听苏鄂在耳旁一一说着新人的封赏。昨夜侍寝的秦氏被封为贵人,并赐下了封号庆。另有两位封了贵人的依次是刑部侍郎的千金悸贵人与礼部员外郎的鹤贵人。常在共有四人,分别是赵常在,容常在,胥常在,及一位因生得绝世之姿,而使天子一见倾心的库雅喇氏,被赐了封号为丽常在。其余四位答应皆无封号,则是茹答应,慎答应,蒲答应与全答应。

苏鄂说了这许多,只记得玉衍头都大了一圈,看着其他妃嫔亦是有些心不在焉地附和着皇后。宸妃则索性闭目养神,只是右手五支修长的珊瑚米珠团福金护甲“嗒嗒”地叩在扶手上。

忽听内侍一声通传“新小主向皇后请安”,众人立时止住了声音。但闻一阵清雅的各式芳香,还未见人,便先听得环佩叮当。玉色珠帘缓缓打开,只见一群莺莺燕燕似的面孔如花般开在富丽堂皇的殿室之中。为首一人身着水苍玉雪色祥云锦海吉服,头梳扁云髻,乌黑发髻蓬松地挽在脑后,留出光洁的额头更显高贵之意。如此,再饰以同心环七宝钗,通体翠绿的飞燕衔玉压发,单看她的服饰便可知她身份的不同。

便有太监高声道:“庆贵人,悸贵人,鹤贵人见过皇后娘娘。”

这三人皆生得容色妍丽,举手投足间亦带出大家闺秀的风范,礼行得自是分毫不差。皇后见过,亦笑容满面,颔首道:“入了宫大家便都是姐妹,你们算新人中位分高的,今后定不要辜负了皇上与本宫对你们的厚望。”

向皇后礼毕,便是向三妃之首的宸妃行礼。宸妃本就因皇上急于宠幸新人而心怀不满,再兼之庆贵人是经由皇后一手扶持,便更是厌恶于她。因此只抬手叫她们起身,便转头向身边贤妃笑道:“本宫如今一见这花儿一般的人,就觉得岁月催人,本宫已然老了。”

“娘娘风华正茂,色可倾国,嫔妾们怎配与娘娘相提并论。”庆贵人倏然开口,目中非但全然沒有怯懦之意,反而笑中蕴了隐隐的得意之色。

宸妃不意她敢接话,微微凝眸于她,冷笑道:“妹妹过于言重了,本宫瞧着妹妹可是丰艳呢。”

庆贵人不比其他小主,许是家境殷厚,她久养闺中很有丰腴之美,只是因为年轻,才觉得身量凹凸有致,若再过三年五载,未尝不会显出痴胖之态。她听宸妃这样话中有话,脸色立时有些挂不住,幸而皇后适时开口打断:“宸妃喜爱庆妹妹,不妨过后再叙,毕竟还有新人等着行礼呢。”

于是依次传了四位常在上前。玉衍细细打量传说中天子一见倾心的丽常在,果然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一张娇小精致的瓜子脸似只有巴掌大小,眼睛更是生得细长妩媚。她的美比之宸妃更多几分浓烈之意,然而却只着了一身月白青葱色的宽摆留仙裙,臂上皆绣满了轻绡为瓣的曼妙水仙,在日光下呈现出别样的冰晶之色。她的浓烈之美与这一身轻灵的装束可谓是对比鲜明,然而正是因为这样的鲜明才集众人目光于她一身。

玉衍微微凝眸,这样的女子,必定是裕灏最喜的吧。

却不料丽常在竟也将视线投向她,这不经意的对视间,那女子已是笑靥如花。玉衍虽不明此中意味,却也只是淡淡看向她,面上并无太多回应。

晨昏散后,她与宁贵嫔一同回宫,便少不了要对新人品头论足一番。贵嫔手中缠着挎臂轻纱,情绪似乎并不因新人而有太大起伏。这些美貌的女子入宫与她仿佛并无太大关联似的,只在玉衍提及丽常在时,她才道一句:“她生得的确美,只是恐怕要处处受制于庆贵人呢。”

这才想起庆贵人,丽常在,胥常在与慎答应同被分到了奕凉宫。这样安排,怕也是皇后的杰作。于是淡淡一笑:“你也看出庆贵人性格乖张來了。”

第伍拾叁章 杀机毕现 4

“新人入宫,见到一品妃子大多是不敢说话的,她却还将喜怒都写在脸上。”宁贵嫔挽一挽轻纱,似是不经意道,“瞧见她倒让我想起吕才人了,一下涌进这么多新宠,只怕要皇上再记起她來都难了。”

接下來两日,天子果然宠幸了丽常在。新人进宫本该是轮流侍寝,然而那女子的美却为她赢得了帝王的青睐,一时间奕凉宫亦成为一处极热闹的所在。玉衍坐山观虎斗的同时,并不忘着人暗中留意她们倚靠的分别是宫中哪位主子。

时间一长,旧人们难免被陆陆续续地冷落下來,也便只有玉衍的翎玺堂与宸妃的凌仙宫尚能时常见到天子身影。然而因新人们住的较远,平日玉衍亦不与她们过多來往。这日得了闲,她正伏在樟木案前绣一幅百子图,忽见白羽匆匆跑來,面带焦色道:“小主不好了,顺常在似是出事了。刚刚奴婢经过重涎宫见宁贵嫔也被皇上请了去。”

玉衍心头一震,立时放下手中针线,只怕是顺常在此胎不保的消息漏了出去,皇上如今要拿人是问。这样一想便更是焦急,忙支腰站起身來。她方要开口吩咐,却见苏鄂已进了屋,一面上前扶她道:“小主还是别去了,刚奴婢派小福子去打探,竟听说宸妃和皇后亦在,恐怕事情沒那么简单。”

新人进宫后,众妃嫔皆是绞尽脑汁为博天子一笑,宫中已是许久沒有发生要帝后与三妃之首同在的大事了。然而玉衍知道,体内流着回纥族野狼之血的那个女子,从來便不是柔弱之人,她所做出的事极有可能是惊天之举。对于她的孩子,她有决绝的信念,单单是想到这一点玉衍便已坐立难安,于是顾不得韵面梳妆,便道:”宁贵嫔与顺常在若真出了什么事,我也难逃其咎,与其坐等他人传话,还不如亲自走上一趟。”

苏鄂拗不过她,便只好陪同前往。这一路上她二人虽设想了晋元殿内种种情形,然而真正到时仍是被那异样阴沉诡秘的气氛惊了一惊。

大殿内宁贵嫔与宸妃并跪两侧,只有顺常在因有孕被允许站在殿上。皇后一手支颐坐在镶金碧玉的鸾座之上,额前垂下的蕊红流苏遮住了她一双上挑的桃花眼。裕灏立于常在身前,表情与其说是悲痛,毋宁说是震惊。他目中有一层逼人的阴蛰之色,然而那异样的薄怒却又被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感笼罩着。

殿内下人无一例外皆被屏退出去,就连皇后贴身服侍的桂嬷嬷亦不在其中。玉衍进來时无人通报,便感知到了殿内的非比寻常。然而直到她开口打破这诡异的寂静时,裕灏才讶然抬首:“你怎么來了。”

玉衍示意苏鄂退下,这才行礼道:“嫔妾听说顺常在似乎不妙……常在本是嫔妾引荐,若有何……”

“不关你事。”裕灏不待她说完,已然背过身去,“你回去罢。”

玉衍微微有些发怔,她何曾见过裕灏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然而尚不待她再次开口,皇后已然抬起脸庞,口气中不觉含了一丝辛酸之意:“告诉婕妤又何妨。皇上,此事总要尽人皆知的。”她一束目光冷冷射向顺常在,几乎克制不住内心翻腾的怒意:“瞧瞧你所举荐之人作出的好事吧。”

“皇后。”裕灏音色沉冷,略含不耐烦道,“她怀着身孕呢。”

不祥之感愈发浓重起來,玉衍只觉得大殿似透不进日光那般寒凉,于是缓缓屈下双膝,跪在宁贵嫔身边道:“嫔妾若哪里有错,还请皇上和皇后明示。”

裕灏见她如此亦知劝不住,微微思忖见却已听得秦氏清冷的嗓音一遍遍回荡在大殿的廊柱之间,那晦涩之意不禁充满了每一个细小的角落:“吕才人沒了,她才那么年轻……这一切,你可知拜谁所赐!”

那一刹玉衍几乎止不住地打了一个冷战,她遽然看向顺常在,目光中有抑制不住的阴寒。

“皇后方才沒听臣妾所言么,吕才人她是自己撞到石柱上的。”宸妃冷冷抬头,愈发按捺不住怒意,“皇后一口咬住顺常在不放,可是意在说明一同在场的本宫有纵容之嫌么。”

顺常在听到此,亦声泪俱下地哭诉道:“嫔妾听说吕才人毒咒嫔妾孩儿,一时伤心啼哭被宸妃娘娘看到,才携嫔妾一同前去讨个公道的。何况我们到时,那木偶娃娃还握在才人手里,是真真切切抵赖不得的。此事都怪嫔妾年轻沉不住气,才与吕才人动起手來,不成想……”

玉衍这才注意到那女子身边撇着一个拿朱砂写了回纥二字的木偶人,腹中央一根三寸來场的银针看得人心惊肉跳。然而这种东西,是真是假谁也说不准,,她二人一口咬定如此,便也许真是这样罢了。而且宸妃与她素无交情,若真出了何事也不必包庇于她。这其中错综复杂,怕是她人一时难以想明的。

玉衍抬头见裕灏沉冷的脸色,微微踌躇道:“顺常在本怀胎见不得血,嫔妾也愿相信这也许真是一宗意外……”

“她是有着身子,”天子一眼扫向那女子,目光中却并沒有身为夫君所该有的温柔与关怀,“有身子的人又怎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一把便将吕才人推向石柱上,撞得头破血流!”

那该是多么血性可怖的场景,玉衍几乎忍不住胃里翻滚的恶心之意。顺常在闻言,亦是面色惊恐:“嫔妾也不想吕才人竟一点防备沒有……”

“她许是故意撞上去想借机陷害我二人也说不定,”宸妃声音清冷而尖锐,她回忆起那鲜血淋漓的场面,眉目间竟仿佛是有几分笑意的,“只是沒想到这一跟头栽得那样狠罢了。”

“宸妃!吕才人已去,你又何苦这般诋毁她!”

“皇后又何必维护那样一人?”宸妃抬脸看她,由发髻垂向眉心的细碎金珠微微一震,她整个人却是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吕才人之前下毒害贤妃一事难道你忘了,如今若不是顺常在发现得早,恐怕她的孩子也要沒了!”

第伍拾肆章 杀机毕现 5

皇后闻言身子亦是轻轻一震,眼中闪过万千狠毒却最终一言未发。倒是从方才起便一直沉默不语的宁贵嫔忽然轻叹一口气,缓缓道:“即便是怎样的大恶之人,这样不声不响地沒了也未免太过悲凉。”

她这话看似不合时宜,然而口气也并非向着顺常在的。那女子微微一怔,旋即已俯首道:“此事皆由嫔妾引起,请皇上莫要苛责她人。嫔妾一身已不配为人之母,甘愿受罚,只是若这一胎诞下,还请皇上交予其他妃嫔抚养吧。”

宸妃闻言略有喜色,却不敢过分表露出來。玉衍跪在二人中间,只觉得大脑轰然一声雷响,前因后果似乎已再明白不过。顺常在哪里会有什么孩子交予他人抚养,她不过是欲除去一人,再拉上宸妃做垫背罢了。

裕灏亦是讶然,只是沒有当机立断地回复她。“此事朕自会派人细细调查再下定论,只是在此之前,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朕都不希望从他人口中听到。”

他定是倍感棘手了,,吕氏一族若知亲生女儿暴死宫中,怎会轻易善罢甘休。然而顺常在尚怀有子嗣,裕灏纵然心中愤怒,却不能坐视不管。他此刻定然焦头烂额,对于吕才人之死,亦是恼怒胜于哀伤了。

出了晋元殿时,残阳如血。

苍穹仿佛被浸染成诡异的嫣红色,连大片流云亦有种难以言喻的辽远悲壮之意。玉衍驻足殿外的百步道上,一身云燕纹锦黛青宽摆长衣亦被映染得有绚烂之彩。她轻叹一口气,用手压住被晚风吹拂得跳动不止的衣裾,回身见顺常在正在侍女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下长阶。

她见了玉衍并不感到诧异,只是福一福身子,如无事般笑道:“姐姐可是在等嫔妾。”

“你杀了她。”

她这样直截了当,那女子却只是不安地掠了一眼四周,神情并沒有太大起伏:“姐姐方才也听到了,是吕才人与嫔妾争执中不小心撞上……”

“我要听的不是这些搪塞之词。”玉衍走近一步,棕褐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女子无邪的笑颜,“你该知道沒有瞒我的必要。”

“是,嫔妾知道这宫里只有姐姐待我最好,这份好,连宁贵嫔也比不上。”她缓缓抬头,目光阴冷如秋风扫过,“所以嫔妾拼死也要除去欲对姐姐不利之人。何况那日姐姐也教得我说,凡事要当机立断。”

玉衍只觉得似认不得面前之人了一般,她的手段与狠辣一点也亚于当年秦太后在世。或许早一点东窗事发,对自己來说并非坏事。“我只叫你不要唯唯诺诺,却沒叫你如此狠毒。你杀了吕筱荷,吕氏一族怎会善罢甘休,你让皇上如何是好。”

“嫔妾这条命卑贱,不够抵吕氏一命。然而有了三位之首的宸妃,他们便不会再不依不饶了吧。”

玉衍眼中寒光一盛,然而不过电光石火间,她已明白眼前之人是怀了何种缜密的心思。她的目的,从來便不只是单单除去一个境地凄苦的才人而已。玉衍在这一刻,甚至对她生出一丝怜悯之意,只因她的身份卑微,她的不得宠,便注定了她是这偌大后宫的牺牲者。若自己不是侥幸受到天子青睐,恐怕境地尚且不如她吧。

“然而你这样做,只是便宜了皇后,你可也甘心么。”

顺常在微微一抖,最后一缕夕阳过渡流转在她羊脂玉一般静谧的脸庞上,阴阳交替间,她的神色也随之沉了下去。“依嫔妾现在此身,根本无力与皇后抗衡,所以嫔妾只要为姐姐清除了孽障便好。姐姐不比我,有鸾凤之象,我只望姐姐念着我与这苦命孩儿,别叫我们白白牺牲了才是。”

玉衍微微阖眼,体内一阵阵热血翻涌,非要镇定心智才能压制住一般。往事一幕幕浮现于眼前,她的双手仿佛还残留着长姐怀抱住她时的温热,只是一颗心到底是冰凉透底了的:“就算沒有你,我也是饶不了她的。不止是你的仇,她欠我的,还有太多。”

虽说吕才人一事要着人细查详情,然而这种大事毕竟是瞒不住的。

翌日傍晚,一场大火将清祥阁烧得一干二净,裕灏因对吕令郎有愧,而对他贪污一事既往不咎,并擢升为吏部尚书,尊大宗伯。饶是如此,吕氏依旧几次三番上书请求严查清祥阁走水一事,一时间朝廷上议论纷纷。裕灏心中烦闷,更是不愿再见后宫之人,与此同时,玉衍却从承影那里暗中得到情报,只道吕氏一族似乎与庄贤王开始有书信往來。

吕筱荷最终以贵嫔礼制下葬,得谥号“安”。然而,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了,,那女子生前从未有过一点安分,即使死后吕氏家族亦不肯就此平息。玉衍远望着出宫的灵柩,却木讷得沒有一丝感慨之意。她向來是爱恨分明之人,吕氏曾意图毒害她腹中孩儿,所以如今哪怕她死得再惨,玉衍亦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

数日后,方海山夜访翎玺堂,只带來一句话“顺小主服下药了”。

玉衍手边放着翻阅到一半的李义山诗集,湛蓝的书页散出一股笔墨的清香。她恍若未闻般望向窗外那灯火阑珊的殿堂。后宫的每个黑夜,其实都不尽相同,唯有一点不同的是,今夜不知又将是谁的归宿。

凌仙宫内,几十盏水晶琉璃灯悬于飞檐廊下,整个殿宇如同白昼般灿烂夺目。宸妃着一件天蚕丝晶玉绣莲花睡裙,因入秋畏寒,特搭了朱紫的白蕊小衫在外。她卧坐榻边,剥着一把枇杷吃,直到有小太监前來通报,说是顺常在漏夜求见。

宸妃抬头看了眼如墨深沉的夜色,眼中浮现出一丝不耐。然而她起身走到外阁时,却仍是端了一副姣好的笑颜。免了常在行礼,宸妃颇有几分嗔怪有意:“妹妹怎么这个时候过來了,刚出了那样的事,妹妹总要懂得避嫌。更何况,你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子了。”

顺常在面露赧色,低低答了声“是”。

宸妃目光停在她圆润的小腹上,无声漫过一丝欣喜的意味,却又有些迟疑般道:“本宫怎么觉得这一两个月,妹妹你的肚子并沒有什么变化呢。”

“娘娘许是多虑了。”那女子微微一笑,看向小腹时恍然有慈母般的目光。

“或许吧。你答应本宫诞下这一胎后交予本宫抚养,然而那日在晋元殿,皇上尚沒有答应。”她停了停,伸手示意她坐下,“本宫到底是忧心忡忡。”

顺常在听罢只是温顺地低下头陪笑道:“娘娘何苦为此事烦扰,宫中若说适合抚育嫔妾孩儿的,也便只有娘娘了。贤妃身子不济,妃嫔之中又有谁能尊贵过您去。”

宸妃略她一眼,脸上缓缓有了笑意:“那你今日來本宫这里可为何事。”

“其实也不很重要。”女子捻着领口外一圈镶玉珠的菱花文锦带,声音愈发轻唤如哄孩童入睡。皎洁的月光投在她脸庞上,恍然间有种安逸的美好。“吕才人一事皇上虽对外做出了交代,但尚存有疑心,此事便仍不算完。嫔妾是想,若有一日东窗事发,娘娘可不可以替嫔妾承担罪责呢。”

宸妃脸色陡然一暗,斜视女子冷冷道:“妹妹莫不是玩笑?吕才人那日,是被你顺常在压着肩,死命撞在廊柱上的,本宫不过是在一旁冷眼旁观而已。”

“娘娘是不曾脏了手,只是嫔妾到底是有孕之身,说出去恐怕也无人相信吧。”她微微抬头,笑靥一如处进宫女子的天真,“嫔妾是为娘娘着想,还是尽早向皇上坦露实情为妙。”

“放肆!”几乎是拍案而起,这一声响只震得宸妃头上压发的玫瑰红洒金流苏步摇摇曳不止,那一圈圈泛华光的鎏金仿佛是要刺瞎人眼一般,她的声音亦透着狠毒之意,“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本宫。你腹中的孩子,本宫让他活他便能活,要他死他便立时得死!”

“如此,倒不劳娘娘费心了。”顺常在端坐如常,只捧起玉盏微微呷了口上好的茶水,并不抬眼道,“嫔妾其实倒有一事忘记说了,太医诊断过,嫔妾这一胎大概是生不下來了。”

宸妃身形遽然一定,比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她此刻更多的是惊恐与不安。顺常在已然起身,见她如此,只是轻笑着走近她。“不过娘娘又有什么可懊恼的呢,除去吕氏到底也是解决了娘娘的心腹大患呢。”

宸妃眼中的女子仿若面目狰狞的厉鬼,她只觉刹那间,整个大殿都被她拉入了修罗地狱一般。那个只知唯唯诺诺的罪臣之女何时有了如此阴毒的心思,自己被利用到底,却竟然全然不知。邢嫣后背抵着冰凉的玉座,她看到面前女子裙裾下汩汩渗出的殷红的鲜血,大脑一时如炸开了一般,厉声尖叫道:“來人!”

第伍拾伍章 一石二鸟 1

这是十日之内.玉衍第二次见到帝后同审的场面.

她昨夜几乎彻夜未眠.东边殿宇的光太过明亮.失了夜原该有的沉寂.今日一早便听闻皇后免了晨昏定省.各宫尚在惴惴不安的猜测事情原委时.她已被董毕再度请到了晋元殿.

裕灏想必亦是一夜未曾阖眼.他双目之下的淤青使整个人都显得无端颓靡了几分.皇后不失身份的华服此刻更衬托出身着素色缟衣的宸妃的失势之态.顺常在亦不配珠饰地跪于她身侧.只不同的是.她原本隆起的小腹已平坦如一片荒地.

玉衍一颗心遽然一颤.遂别过头不再去看.

皇后脸上沒有一丝一毫喜怒之意.只冷冷道:“人已到齐.顺常在.你一五一十地说罢.”

那女子被泪水冲洗过的脸庞有一种视死如归的绝望感.她郑重磕了一头.双肩因剧烈的颤抖而显得她格外孱弱.“事情就如同嫔妾上次所言无甚差别.唯一点不同的是.吕才人见宸妃娘娘前來奚落便破口大骂.是娘娘恼羞成怒.才杀死了她.”她抬起头.仿佛又见到那日惨烈的一幕般.眼中浮现出惊恐之意.“事后嫔妾总不能心安.终于前去凌仙宫言明自己决定坦露全部事实之意.岂料宸妃不肯.争执之下更是失手……失手将嫔妾推倒在地.”

“你胡说.”宸妃一双杏眼瞪得圆滚如鱼目.玉衍见惯了她平日雍容之态.如今她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着实令人心惊胆颤.“是你蓄意杀害吕才人欲加罪于本宫.你的孩子也是早就沒了的.”

顺常在一怔.脸上已写满了悲愤.却是转过头无力地呜咽起來.

“宸妃.你那日可非如此作证的.既是蓄意.你怎么早不说出來.”皇后音量不高.然言辞之厉却俨然是后宫之主的做派.宸妃愣了一愣.却又立时分辩不得.眼中恨得似要滴出血來.又听那女子啼哭道:“嫔妾胎象如何.自有太医可以作证.娘娘不要血口喷人.”

她一言未尽.宸妃已立直了身子对着她就是一掴.清脆的声响朕的她耳边玛瑙垂珠都急促地摇曳起來.她第二巴掌还未落下.裕灏已上前一把扼住了她.震怒道:“够了.”

邢嫣似是未曾料到裕灏竟会对她如此.刹那间眼泪簌簌而下.然而向來尊贵如她.又执着地相信后宫之中.天子于她是真情相待.她又怎屑在皇后面前开口求得宽恕之词.

“这两年來.你卷入的是是非非还不够多么.你可知朕一直在忍你.”裕灏脸上有深深地失望.他甚至不愿再碰面前女子僵在空中的手.“你生性好妒.那年若非朕将玉衍调离凌仙宫.她恐怕也要被你活活打死.朕一直在宽纵你.如今看來.却是朕错了.”

提及旧事.玉衍只是缓缓别过头去.然而仍是感觉得到宸妃火辣辣的目光如一束冷箭般射向自己..这想必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吧.

“臣妾嫉妒.是因为皇上从來不属于臣妾一人.然而即使臣妾再恨那些夺走臣妾宠爱的年轻妃嫔.也不曾害过她们.更何况是您的亲生骨肉.”

裕灏听罢不言.而眼中却已沒有了丝毫留恋之意.

却忽听顺常在一字一顿道:“皇上.嫔妾知道此事皆由嫔妾而起.嫔妾无福消受皇上的恩宠.为抚平吕氏一族之怒.嫔妾请求皇上赐死.”

这等壮烈之言由一个女子平静的说出.即便是裕灏也不由得一惊.然而他尚未开口.身着瑰红色透纱闪银牡丹束衣的皇后已立于她面前.清冷冷道:“你本是罪臣之女.不配登入帝王之堂.封你为常在后你不但不安分守己反而祸乱后宫.如今你指控宸妃更是以下犯上.乃后宫之大忌.这每一条都够治你死罪.只可惜用你一条贱命去换吕才人.倒是便宜了你.”皇后说话毫不留情面.她锋利的眼风扫过宸妃.终是意味深长道.“吕氏还等皇上一个交代呢.就看宸妃.皇上欲如何定夺了.”

邢嫣此刻终于知道自己落入了怎样一个精密的圈套中..他身旁的女子从一开始便沒想过如何明哲保身.她要做的.是与自己同归于尽.然而纵然如此.此时已是百口莫辩.唯有抓住面前男子的不忍之意才能求得最后的生路.

她倏然跪在裕灏面前.泪眼摩挲:“皇上终是要舍弃臣妾了么.难道皇上忘了臣妾是怎样陪您渡过这么多个日日月月的了么.您从前那样宠爱臣妾.甚至将凌仙宫正殿命名为紫宸殿……”

“朕从前的确宠爱你.那是因为你那时沒有如今这般狠毒.”

沉浸在回忆中的女子骤然抬起脸庞.失去了华美衣饰的她与这样辉煌的大殿显得格格不入.“若说见不得光的事.这后宫里谁沒做过一两件.然而臣妾无论怎样.从沒有害过她人啊.”

“宸妃娘娘莫不是忘了.信妃是怎样死得了.”玉衍忽然开口.她怀抱鹅绒软垫.一双眸子清冷而深邃.“是呵.娘娘固然不曾害过人.然而这宫里但凭谁得罪了娘娘.她怎会有好下场.昔日的信妃如此.今日的吕才人亦是.娘娘手下的冤魂还嫌不多么.”玉衍瞳仁中清晰地倒影着宸妃写满了恨意的面容.然而她却仿佛浑然感知不到那欲要将她撕裂的目光一般.玉衍缓缓闭上双眼.字字掷地有声:“怪不得瑾皇妃曾说娘娘.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最后一句如同一把冷箭钉入裕灏的心脏.他几乎是怔了一怔.似是被这久违的称呼震慑住了心智一般.须臾.终于背向宸妃.一字一字道:“邢氏.戕害妃嫔.为人狠辣.不配在后宫为妃.即日起除去一切封号.打入冷宫.至于常在回纥氏……”

“皇上.”玉衍适时开口.“嫔妾自有孕以來.已经历太多风波.嫔妾不想再见到杀生之事了.”

第伍拾陆章 一石二鸟 2

皇后脸上的笑意骤然凝住.她一句“皇上”还未道出.一直沉默不语的宁贵嫔倏然敛裙跪地道:“湘婕妤说的是.丧命于后宫的人难道还不多么.况且皇后一向与常在家世有些过节.皇上若当真赐死顺常在.他人难免会在背后非议皇后娘娘公报私仇.还请皇上为大局着想.”她见秦氏一时不及开口.更是转头道.“娘娘一向宽容大度.德冠后宫.定也见不得杀生之事吧.”

皇后几支修长的嵌金珠景泰蓝护甲几乎是狠狠地蜷进了掌心里.然即便如此.她面上仍是不失分毫.端然道:“回纥氏虽有千错万错.但毕竟刚刚失了孩子.就请皇上从宽处理吧.”

裕灏淡淡略她一眼.声音里沒有丝毫怜悯之意:“既然皇后大度.你便回浣衣局为婢吧.只有一点.这一辈子你再不能出宫.”

她二人的下场于玉衍來讲.或许都算圆满了.然而这一切留给她的.却徒有悲凉与恐惧.一个人的一生.也许只用一句话便轻易的改变了.而令人不安的是.这样的日子是惶恐无终的.她自午夜中惊醒.被汗浸透了的小衫由着夜风一打.便只余下冰凉之意.她倚在雕花的木兰床杆之上.无力地瞪着双眼.审视着漆黑冰冷的夜.

苏鄂闻声而入.见她如此忙点燃床头红烛.为她披上一件小衫道:“小主.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苏鄂.我看到宸妃眼中最后的苍凉.便有些兔死狐悲之意.”她抓住苏鄂的指尖.那温热的触感让她有几许心安.“我想起昔时她立于众妃嫔面前.无人敢直视她的威严.我想起凤鸾春恩车一连七日停在凌仙宫门前.那时高傲的她一定想不到今日之悲吧.”

“宸妃是输给了她自己的桀骜不驯了.”苏鄂亦有几分感慨.“她父亲曾帮过太后独揽大权.那时皇上心中便埋下了一份恨意.太后大去.他立即便被贬为越州刺史.那时的宸妃受宠便已不如从前了.只可惜她太过自负.从未察觉到这些.终逼得人忍无可忍.”

玉衍抬眼看她.月辉映照下.她肤似白莲.“你看的这般清楚.”

“只是旁观者清罢了.小主看到了她的下场.便更应知晓凭什么才能在后宫立住脚.宸妃正是因为沒有自己人.才导致无人肯替她求一句情.”

“你说的是.只是幸而我也从不奢望靠君恩过活.”她顿了顿.轻叹一口气.“回纥氏你尽量着人安排吧.她好歹也是成全了我.别叫她太辛苦.”

宸妃被废之事一夜间传遍后宫.自从行宫归來.死的死.废的废.后宫仿佛无形中掀起了一波巨浪.正应了多事之秋一谶.翌日晨昏.众人各怀心思.皆來得早了一些.待到皇后梳妆完毕时.人已坐齐.玉衍见皇后下首空出了一把菱花椅.这才察觉到那个位置的宸妃真的已不在了.一时不知是不是心中怨气散尽而带來一分悲凉.踌躇之间.凤驾已至.她便忙随了行礼.

皇后端坐鸾座之上.气色仿佛一夜间便好了许多.一身真红绣金双燕牡丹锦罗长衣扶开如云般的广袖.紫金凤鸾玉翅头冠垂下流苏璎珞.她端然一笑.丝毫不避讳道:“宫中大事想必你们也已听说了.本宫不愿过多赘言.只望你们不要重蹈覆辙.”

“出了这样的事.当真吓坏嫔妾了.”开口的是庆贵人.她今日着了一件百合浅紫的云霏缎裙.上绘桔梗之纹.整个人亦显得轻灵十足.她此刻一手抚在胸口.娇声道.“选秀之时嫔妾只觉得宸妃……邢氏貌可倾城.却不知她那层美人面下竟隐藏了这样一颗蛇蝎心肠.”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初入皇宫.怎知人心可怕.”皇后恬然一笑.目光却是透着阴冷落在玉衍身上.

庆贵人不知皇后话中有话.只依依笑道:“诸位姐姐面善.想必都是极好的人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有人窃笑出声.原是新封的丽常在正止不住地掩面而笑.她的美本就在妃嫔中极为出众.如此一來更是百媚横生.玉衍留意到她所着的碧青冷纹百褶裙上也绣有深浅不一的桔梗花.只是因为她容颜艳丽.便显得比庆贵人的更胜一筹.由此也可见她二人明里暗中斗得有多厉害.

庆贵人冷冷看她一眼.道:“你笑什么.”

却见那女子拂着身上细尘.从容回道:“嫔妾是想姐姐生了一副讨好人的巧嘴.谁还想害你呢.”

还不等那女子开口.便见悸贵人应道:“丽常在倒真是说出了咱们心里话.这伶牙俐齿的就是招人喜欢呢.”

她这一说话.玉衍才注意到同为贵人的她亦长得极具风姿.特别是眼角一颗美人痣.被精心描绘成了金粉梅花的模样.更添风情.只是悸贵人眼中的精明之意太过明显.这样的美的的确确是炽烈而张扬的.

皇后见庆贵人一副按捺不发的样子.只是悠悠笑道:“丽常在与悸贵人说的不错.说话伶俐些皇上很是喜爱.你们单看如今的湘婕妤便知了.”她目光盈盈看向玉衍.面上是端庄从容的笑意.“只是灵巧归灵巧.切不要巧舌如簧.混淆是非就好.”

玉衍闻言忙起身拜道:“嫔妾不敢.”

“本宫不是说你.坐下.”皇后指戴滚圆的玉茜红珠戒指.反射出的阳光映得她也仿若年轻了几许.“说起來.你也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是.”

皇后微微颔首:“如今便等你的佳音了.近來多事.宫中位分高的妃嫔多有寥落.再过些日子.本宫就向皇上进言大封六宫.所以你们最近也要安分着.”

闻听此言.新人们皆面有喜色.如此闲话两句.众人也就散了.

待到晚间.玉衍方梳洗完毕.便听得圣驾已到.她不料天子会这么晚过來.匆忙之间只着了件梅瓣沁雪的天丝单衣.夜间风凉.刚刚出门便打了一个寒战.裕灏见她如此.更是顾不得什么行礼.一把捞她到怀中.二人方才双双入内.

第伍拾柒章 一石二鸟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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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怎会突然到此.”

“朕从皇后那里出來.便想看看你.”裕灏坐定.饮了口新煨好的贝母奶汤.这才解下身上的赤螭纹金轻袍.“最近诸事烦扰.朕总不得空陪你.今日便不走了.”

卸去白日里妃嫔装束的玉衍在宫灯映照下更有清水出芙蓉之美.她闻言微微低头.伸手搡了一把天子.口中却嗔道:“皇上还是不要來这里了.新人妹妹们还沒有一一侍寝.嫔妾怀着身子不方便.可别委屈了皇上.”

男子却捏一捏玉衍的脸.笑道:“朕听着这话可酸得很.”

玉衍更是一味垂了头.发角的茉莉清香散在裕灏怀中:“嫔妾可不敢.”

“你总是口是心非.”裕灏伸手挽起她的万千青丝.眼中有浅浅的迷离之意.“然而朕也就到了这才最是舒心.死了一个吕才人.前朝日日搅得朕不得安宁.”

“怎么会.”玉衍霍然抬头.“皇上不是已经……也算给了他们一个交代.还有什么不依不饶的.”

红烛的光投在男子俊朗的容颜上.他半边脸仿佛是染上了一层阴翳之色.恍惚间让人觉得有些可畏.“你也该听说了.吕氏私下与庄贤王往來过密.”

玉衍似是明白了.颔一颔首道:“皇上是该戒备着.庄贤王乃百足之虫.虽死不僵.”

“朕看无论如何也留不得他了.只是朕不明白.他二人素无交情.是谁人将他们牵连在一起的.既能熟谙朝廷上的风吹草动.又能与塞外大将有密切联系.恐怕也是个棘手之人.”

玉衍的心遽然一颤.抬头时却依旧保持着温文尔雅的笑:“那皇上可派人去查了.”

“承影的身份毕竟还有些尴尬……”

一时沉寂下來.裕灏面上已是深深的忧郁之色.玉衍手握玉白的瓷杯.脑中飞快的旋着应对之策.灼灼热气喷在她白皙几近透明的脸上.她却浑然不觉似的.她想承影或许是查不到的.因为他的敌人远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甚至那个人.正是因为无比了解裕灏.才会数年來安然无恙.

“嫔妾或许可以试上一试.反正嫔妾只是后宫之人.该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裕灏一惊.旋即便摇头道:“这种事.朕决不能让你以身犯险.”

“嫔妾已有了皇上的孩子.若孩子父亲不能安定天下.他又怎会走得长远.”玉衍一手扣住天子手腕.字字真切.“我与皇上.不一直是这样走过來的么.”

天子的目光停在玉衍小腹之上.便瞬间变得无比温柔.那是身为慈父才会有的神态.“玉衍.朕能有你.是朕此生之幸.”

他说的真切.玉衍亦不是不感动的.她如今要做母亲.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女情怀.若能这样相夫教子.平安的在宫中度过一生其实也未尝不好.只是偶然午夜之时.梦回那年冬雪之夜.他的一个眼神还是会令自己心动不已.

女子缓缓垂下眼帘.这一生与他相遇.也许本就是奢侈的吧.

“今日皇后还和朕提起.再过些日子该接你父母來宫中一叙.”

玉衍慌忙抬起脸來.心中如溪水湍流而过一般的惊喜.然而在这惊喜中却又对皇后的好心多了一层疑虑.思索间却听裕灏已然赞道:“皇后这一年來也比从前懂事不少.朕的成事其实也少不了她的辅助.”

辅助.

玉衍在心底几乎冷冷一笑.然而面上却端得沉稳:“嫔妾从前和皇后也有些误会.然而现在亦是感念皇后娘娘的照拂.”

裕灏满面含笑:“你一向都是大方懂礼的.”

似乎便也无可再叙.如此安然度了一个月.然而失去宸妃与吕才人.后宫并未因此而变得安宁.新人小主事端层出不穷.玉衍听闻光是庆贵人与丽常在之间.便由皇后出面调停过两次.只是她二人在恩宠方面似乎不分伯仲.由于摸不清裕灏更倾心于谁.皇后也只得两面维护.

玉衍却是在终日无事中将身子调养的极好.连面色看上去都比以往红润一些.宁贵嫔來探望她时也只是一味苦笑:“如今宫里拉帮结派.也就唯有你才这般清闲.”

彼时玉衍正调制着白菊香.瓶中一点玉白的甘露散出馥郁清幽之气.她闻言抬起头來.笑靥如盛世春光:“入秋天气渐凉.白羽去关了门窗吧.”见那女子依依走远.这才回头对着宁贵嫔笑道:“奕凉宫与你那里甚近.我知道你是被搅得沒了安宁.”

“我不及姐姐清闲.即便是想一味避着.奈何人家吵上门來要主持公道.”

玉衍抬眼看她:“你是贵嫔.谁敢这般无理.”

宁贵嫔幽幽叹了一口气:“丽常在倒还有几分忌讳.只是另一位……看到她.我便想起沒了的吕才人.这种性子在宫内势必长久不了.”

玉衍闻言似想起什么.然而终于但笑不语.手中的玉签子挑出花蕊.动作又快又准.

“按说姐姐如此受宠.又怀有子嗣.怎么竟无人前來叨扰你.”

“你也知道.这些小主们都有自己心思.”玉衍挽一挽臂上轻纱.换了个稍微舒适些的姿势道.“翎玺堂离着她们远.我又向來不同她们接触.她们摸不透我的脾气自然不会贸然行动.再者.我至多只是个婕妤.谁会放着高位的主子们不理.专程讨好我.”

宁贵嫔闻言一嗔.只道:“你也不过还有两个月便妊娠.她人是害不成你了.”

正说着话.却见苏鄂推门而入.面上喜道:“小主.老爷和夫人进宫看您了.”

玉衍登时一怔.只怀疑自己是听误了.匆忙起身之间衣裙带翻了方调制好的香露.然而她却全然不顾.只一步上前道:“他们现下何处.”

苏鄂见她如此激动.忙上前相扶道:“在外室候着呢.”

玉衍不待她说完.已然疾步而出.她同母亲多年未见.长姐端如之事她更是有愧在心.久久不能释怀.

第伍拾捌章 一石二鸟 4

玉衍不待她说完,已然疾步而出,她同母亲多年未见,长姐端如之事她更是有愧在心,久久不能释怀。母亲本就体弱多病,在府里又不受宠,日子过得艰难。想到这些,即便她在宫中多年已养成了喜怒不轻易表露的习惯,眼角亦有些湿润。

然而一打珠帘,映入眼帘的却是面有红光的父亲与体态臃肿的大夫人。

玉衍心中一腔热血立时便被凉水浇透,苏鄂不是她府中人,将大夫人错认作她生母也无可厚非,只是欣喜若狂的心思到底沉了下去。玉衍敛了笑,只冷眼见他二人急急起身,陪笑道:“草民见过小主,小主吉祥。”

父亲的礼行得有些费力和生疏,玉衍上前扶他,眼神却是不经意地扫过大夫人,淡然道:“姨娘也请起吧。”

“皇上垂怜,为父才能进京见你一面,你我父女一别已有数年了。”

玉衍幼时虽不受父亲疼爱,但印象中的他成日游走于各大商市之间,身形高大威猛,眼睛炯炯有神,全然不似今日这般颓老。到底血浓于水,心中也是有些不忍的。然而开口时语气却甚为平淡:“有劳父亲进京,只是不知母亲为何沒有一同。”

一旁的大夫人刚要开口,他却已回道:“宫中有谕,说是只能让嫡母前來……”

玉衍面色一沉,回身打量着那中年女子笑道:“姨娘身体康健,看來这几年随着父亲并沒有吃太多苦。”

袁氏闻听此言,怎还敢如从前般面露凶相,只是一味笑道:“托小主洪福,奴家自有吉神保佑。”

“只是不知母亲有无这样好的福气。”玉衍眉心一动,口中不由关切道,“母亲的急症如何了,每每发作起來还那般痛苦难忍么。”

男子面色亦流露出不忍,声音也有气无力:“如今还好……从前是我对不住她。”

玉衍更是焦虑,忙道:“那你前來时,母亲有沒有让你带话给我。”

他显然一顿,旋即已垂了头道:“有……你母亲说,叫你不要挂念她……”

“父亲可是真心來看我。”玉衍感知到他话中的敷衍,瞬时面色便如结了层冰霜般,冷冷道,“这样糊弄我,是以为鸾儿还年幼不通人情世故么。”

她忽然这样气急,袁氏夫妇皆吓了一跳。然而还不待男子开口,大夫人已抢在前,面带凄楚道:“老爷还要瞒到几时。”她伸手握住玉衍,一开口竟是眼泪簌簌而下,“二夫人她,她早就不在了。端如大小姐去后,夫人她成日忧心伤神,不到四个月便撒手归西了;

。”

那一刹那,玉衍只觉得喉咙里刹那间被什么梗住了一般,生生挤出一句“你说什么!”那声音便如同在幽暗的隧道里打了几个转,在冲破罅隙的瞬间,变得尖利无比。这一声太过凄惨,引得苏鄂匆忙推门而入,却见玉衍脸色青白,额头上亦是冷汗连连。

那女子仿佛是僵在了原地,死死盯着大夫人的脸,,她竟像是在笑。才发现,今日的袁氏特地穿了件唯有正室夫人才配穿的大红长襟。然而那红太过妖冶,如血色一般,玉衍只觉得力气在体内一点点流失,自己亦像是在缓缓后仰。

失去知觉的最后一秒,只听到苏鄂拼尽全力的一声嘶喊,仿佛是在瞬间明白,自己原是中了皇后的计。

不知昏睡了多久,再醒來时玉衍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撞在冰凉地砖上的后脑还在隐隐作痛,玉衍撑起身体,努力回忆着晕倒前苏鄂似乎喊了句什么,,“血!”她猛然坐起,一手触到小腹,那里早已平坦如前。

屋内的光明亮得几欲刺痛双眼,她见裕灏正坐在自己身边,六神无主的她一把抓住男子的手,惊恐道:“我的孩子呢!”

“玉衍,孩子已经生下來了,别怕。”裕灏一把抱紧她,强迫女子镇定下來,“你为朕生下了一位小皇子,虽是早产,然而孩子无恙。”

心头的大石轰隆一声滚落在地,她只觉得身子也暖了些,产后小腹的胀痛这才明显起來,然而此时此刻已顾不上那么多了。玉衍强坐着支起身子,四下张望道:“那孩子呢,现下在哪。”

“已被乳母抱去喂奶了,这孩子天生慈眉善目,朕想了想,乳名便叫永泰如何。”裕灏眉心舒展,笑意渗透在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里,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我们的孩子,朕定要为他起个好名字。”

玉衍安下心來,听他这样说更是喜不自胜,目光亦柔和下來,她此时的笑便如一位真正的母亲该有的和煦之意:“嫔妾替永泰谢过皇上疼爱,有这样一位英明神武的父皇,他定会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天子击掌而笑,伸手抚顺她被汗水浸湿的鬓发,似是要呢喃轻语,然而音量却陡然提高了数倍:“他有淑仪这样的慈母,定会不负众望的。”

女子微微一怔,还是苏鄂率先反应过來,忙领着一屋子的下人跪地道:“恭贺淑仪娘娘喜得贵子,娘娘万福金安。”

“你好好休息,”裕灏落在她眉心轻轻一吻,“朕忙完了其他事便來看你。”

玉衍尚沒有从惊喜中缓过神來,乳母已抱了小皇子前來请安。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孩子,这样小,这样软,粉嫩白皙的皮肤如四月里的樱花,被抱在大红绘麟的襁褓中。玉衍一接过他來,他便马上停止了啼哭,睁着两颗黑葡萄似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她。玉衍将他轻轻拥在怀中,一刻也不愿放手,直到乳母以玉衍产后体虚,不宜过劳之名才接下了她怀抱的婴儿。

苏鄂上前为她披了单衣,亦是欢喜道:“瞧这孩子长得多精神,小主如今双喜临门,定是有神明暗中保佑着你母子二人呢。”

她本笑容明艳如春光,然而转瞬间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缓缓凝住笑意:“只可惜,母亲她见不到这日了。她盼了一辈子都沒有见到,却是那个女人还好好地活着。”

第伍拾玖章 一石二鸟 5

苏鄂怕她伤神,忙奉上一碗小厨房炖制的红枣乌鸡参汤,服侍她慢慢喝了,这才轻声道:“小主不必太过伤心,夫人若泉下有知定也能安心了。只是比起这个,小主之前胎象一直平稳,怎会突然小产。”

“我原本还疑心皇后怎会好心接我爹娘前來,如今看來她定是一早便知我母亲不在人世,特借大夫人之口让我知道。”玉衍缓缓起身,示意苏鄂为她整理凌乱的妆容,一面已冷笑连连,“我若意志不够坚定,哪里还会有这个孩子,只可惜皇后的算盘落空了。”

苏鄂眼神亦覆上一层寒霜:“那,小主打算如何。”

“我如今刚诞下一子,沒有精力同皇后对抗。”她微微沉吟,一双眼却是端看铜镜中盘云鬓饰朱钗的自己,“只是那个女子不可再留在家门了,你去同我父亲说,他混迹商场多年,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

苏鄂颔首应下,踌躇之间却又似想起一事道:“小主昏迷不醒时,宁贵嫔一直候在外面,只是太医不许她人进來,方才贵嫔又派人來问过一次……”

玉衍闻言,忙抬眼道:“怎么这样的事也沒人提及,快派小福子请她过來。”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那女子已携宛心到了翎玺堂。玉衍备下暖胃的茶,见她如此匆忙,方要开口相唤,那女子却已一礼福了下去:“臣妾给淑仪娘娘请安。”

玉衍一惊,险些松了手中的瓷杯,忙去扶她:“妹妹这是作何。”

“皇上已有口谕封姐姐为淑仪,”宁贵嫔神色真挚,额角宝蓝的流苏长福珠投下水样光泽,“这一礼,姐姐是受得起的。”

“莫说皇上只是一时兴奋随口一提而已,即便当真如此,也不许你因此生疏了我。”

二人双双落座,玉衍这才注意到女子眼下一片乌青,虽以胭脂遮盖过了,但毕竟是显出几分颓色。玉衍昏迷了整整一夜,听苏鄂说皇上不让宁贵嫔候在殿外,她夜里便派人來询问好几次,这样的情谊,合宫之内却是再难寻出一位了。

“姐姐平安产子,我是真心替姐姐高兴的。”宁贵嫔笑靥生花,连眼角都荡满了温和之意,“我私心想着,永曦这下总不至于孤单一人了,便觉得连我都有些盼头了。”

玉衍拢一拢鬓上的银石珠花,口中却打笑道:“我看你是笑我今后也无清闲日子过了,不过还好率先诞下皇长子的是你,否则我总要提心吊胆的。”

“姐姐有皇上疼爱,定会无事太平。姐姐昨日是昏迷不醒,自然不知皇上发了多大脾气,若太医院保不住你母子平安,恐怕都要拉去处刑,连皇后也劝不住。”她轻轻叹了口气,然而语气中却只是欣慰,而非欣羡,“皇上知道姐姐产后体虚,吩咐六宫不许任何人叨扰,若你沒有派人來请我,我也是不敢來的。”

这样一席话,让玉衍如浴春暖日光之中。裕灏对她的心,若非她人这样直白的言说出來,她或许总是抱有一丝怀疑的。自古帝王无长宠,她也自诩将这一切看得极淡。然而得知自己的夫君如此殚精竭虑地维护自己时,她亦是感知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这样的安稳几欲让她忘了这是在深宫,在一个君恩如流水的地方。

永泰很像他,眉眼间的英气同他如出一辙。玉衍想到新生婴儿的脸,一时竟低头痴笑起來,和煦道:“裕灏他,确实待我很好。”

“姐姐是有福气的,只是我诞下永曦时姐姐奉劝我的话,如今我也要对姐姐说上一遍。正因为有了孩子,咱们才更不可掉以轻心。”

玉衍抬头正对上她清澈的眸子,那女子冷泉一般的目光激得她微微一震。是了,有了夫君的宠爱与诞下皇子之喜,她竟一时有些飘飘然了。这里是后宫,一步不慎,她的孩子便会被夺走。宁贵嫔虽无害人之心,然而她的冷静,从不会使她迷失在这样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因此,自己亦不可疏忽大意,哪怕一时一刻也不可。

“这些新人们,姐姐之前也与她们无甚來往。却只怕这几日一过,姐姐便是逼得要与她们相与了,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姑且先看着她们闹。”玉衍踱步窗前,阳光照在她羊脂玉般的面颊上,有令人倍感惬意的光环笼罩,“日子久了,长着狐狸尾巴的总要暴露出來。”

宁贵嫔安静点一点头,亦表赞同。

三日后,天子正式宣布二皇子永泰之名,取国泰民安之意,便是希望这个孩子的出世能够为大魏带來国祚绵长的安泰之势。他对这个孩子寄予的希冀,是从一开始便明明白白看得出來的。赐名的同时,也对外宣告晋玉衍为淑仪的谕旨,一时间这位易姓的北宫娘娘可谓风头无量。

玉衍这几日被免了晨昏定省,皇上又不许她人前來叨扰,后宫妃嫔对她的揣测便愈发神乎其神。然而沒人知道,玉衍在望着永泰酣睡的安逸脸庞之时,便只是希望他能够此生无忧。至少不要像自己一样,被囚禁在帝王之家,连追求所爱之人的权力都沒有。

产后的她,身子总有些虚弱,然而因了思虑过多,身形并不像寻常妇人家生下孩子后的臃肿。裕灏便叫方海山用好药为她精心调理着,务必要赶在册封大典前令玉衍恢复如初。

这日她方敷过玉女粉,以温水净手,便听人來传话,说是司马忠的夫人前來拜见。

司马忠一生清廉,府中只娶了正房妻室,却至今无所出。她既拜司马为义父,那么对其妻理应奉为义母。然而玉衍不敢怠慢的还另有一事,便是日前,司马忠曾在文武百官面前郑重请求皇上不要给自己位分过高,他以人父之名谏言,裕灏也不好反驳,只以一句“北宫氏为皇家绵延子嗣有功,爱卿不必过谦”而草草敷衍过去。然而玉衍知道,司马并非担忧她这个义女在宫中位分过高从而使司马家落人话柄,他所忧虑的,恐怕还是玉衍本身的权势。

她二人虽有父女名义,实则并沒有太多接触。司马忠虽对她为魏朝所做的一切心存感激,却始终忌讳着后宫干政。因此即便玉衍有意相问,他也从不曾吐露过半点前朝事宜。不仅如此,他还曾含沙射影地劝谏过裕灏不宜太过宠信后宫妃嫔,以免重蹈覆辙。

然而也正因如此,才沒有传出诸如她与朝臣勾结一类的流言出來。裕灏对此,多半也是一笑置之,并不上心。

玉衍梳妆完毕后,见司马夫人早已端庄坐于梨木雕花椅上候着。她着一身赭色小轮花穿锦缎裙,是个长相温和的中年妇人。举止投足间更有温文尔雅之意,可见必是大户出身。那妇人见到玉衍,便起身拜道:“老身给湘婕妤请安。”

玉衍听她称自己依旧为婕妤,便已知司马忠之意。然而却也不恼,只上前双手相扶道:“母亲大人不必多礼。”

那妇人顿了一顿,却缓缓笑开:“是了,小主当称我一声母亲。”

玉衍顿了一顿,愈发谦和:“我许久不见父亲大人,却不知他身子可好。”

“劳小主挂念,我家老爷也同样担忧着小主。”那妇人悄无声息地打量了一番玉衍微有些丰润的身量,笑意愈发深了,“还未恭贺小主诞子之喜,恐怕不几日便要行册封大礼了吧。”

玉衍挨着妇人坐下,闻言微微垂下眼睑,似有女子娇羞之意,“都是皇上垂怜。”

“依老身來看,小主似乎并不像外面风传的一般,倒很是温婉可人呢。”

玉衍神情无一丝变化,只是抬头,饶有兴趣道:“哦?还请母亲告知与我,外界是怎样评价女儿的。”

“恕老身直言,小主仅用几年时间便位及他人遥不可达的地位,不仅如此,甚至被赐下了太祖公主的皇族姓氏。在外人看來,小主定是心机之深之人。”司马夫人凝视玉衍少顷,微笑的眸子里有几许凛冽之意,却只是一闪而过,“更有言说,小主心高,意在后位。”

“竟有人如此生事。”玉衍微哂,鬓角的璎珞圈紧贴耳侧,凉意似是顺着脖颈一路蔓延向下,“玉衍只望夫君疼爱,子女孝顺即可,图谋后位却是想也不敢想。更何况上有贤妃娘娘淑德,宁贵嫔端庄,玉衍何德何能。”

那妇人轻呷一口茶水,唇边却未沾染一丝水痕。“亦不过是风言风语罢了。”

“其实玉衍此次也有话想请您带给父亲。”她见夫人凝神于自己,更是面露几分赧色,“说來羞愧,我自有了永泰之后,便总有些难以启齿的小心思。此次册封,怕是要把我推到浪尖上了。玉衍不愿为后宫所妒,所以私下想着,若能使后宫一并加封,便能略化干戈。”

那妇人听后微微颔首:“小主肯福泽六宫,这自然是后宫之幸。只是不知小主既这般想了,还有何顾虑。”

“我总归是不能干政的,若由父亲在前朝提起,皇上也不会不依。”她面有怯色,却是像下了极大决心,微红着脸打量司马氏,“母亲不会怨我私心过多吧。”

那妇人掩袖轻笑,连眼角的鱼尾纹都蕴着温和之美,她袖口串珠的银光密匝匝地投在眉眼之间,衬得整个人都端庄华贵起來。“小主只是为求自保而已,这点私心无可厚非。”

玉衍闻言缓缓舒了一口气,笑道:“母亲如此说,我便心安了。”

第壹章 册封大典 1

一早醒來,身子便也觉得清爽些了。诞下永泰已有十几日,私下算着该是去向皇后请安了。于是一边由苏鄂为她盘发,一边唤了乳母來,听她将永泰之事一一呈报。

这孩子虽是小产,但由于交托给了方海山,竟调理的丝毫不差。他办事得力,便连乳母也是亲自到民间去寻的,家世不得有一丝污迹,更重要的是不可同后宫哪位娘娘有半点干连。

说话间,白羽已捧了新衣來,是一色绯红蹙银的灵玉长袍,用料是上等的云昆锦,一条条赫红的纹路都似云霞后绽出的万丈光芒。然而玉衍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道:“去换一件來。”

白羽颇有些不解,却见苏鄂已取了寻常衣物來,她一时更是疑虑:“小主如今已是从二品淑仪,怎么还要穿得这般素净。”

“还未行大礼,我若穿红戴银,便是僭越。”玉衍簪一支琥珀的青石玉叶簪,铜镜中的容颜隐隐比从前多了几分端庄之意,“何况我甫生育过便这般招摇,传出去势必要落人话柄。”见白羽还欲辩上两句,她却已起身道,“你还小,不懂也沒什么。今日你便不要跟去了,随归鹿学着点稳妥。”

到了朝凤宫时,人已到了大半,便连素日闭门不出的贤妃亦端坐于皇后下手,同众人说说笑笑。宸妃这一去,从前三妃便只余下她一人,一直以來默默无闻的贤妃也算盼得扬眉吐气的一日了。玉衍好整以暇,翩然上前道:“嫔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见过贤妃娘娘。”

皇后佯作一惊,忙赐了座道:“湘淑仪你身子才好,本宫不是说过了,你且好生养着。”

“有劳皇后娘娘惦记,可是后宫规矩嫔妾万不敢不遵。”

皇后温和一笑,却见贤妃已然开口赞道:“淑仪一向这样懂礼,怪不得皇上给予你如此厚爱呢。”

“是了,本宫昨日听说司马大人向皇上上书要大封后宫,想來也有你的一份贤德在其中了。”皇后眉心舒展,一双狭长的凤眼几乎抿成弯月一般,“只是不知你心中可有什么打算。”

皇后早在数月前便有意大封后宫以伺机培育自己势力,却苦于一直寻不到机会开口。这次被人抢先一步,不但失去了一个机会,反而要把这份功劳记在玉衍头上,她心中自然恨。玉衍如何不知皇后心思,一听此语便忙起身回道:“皇上英明,心中自有圣裁。嫔妾不过是众多侍妾中的一人,怎敢有什么私心打算。”

皇后凝视她片刻,方才端然一笑:“本宫不过随口一问,瞧把你吓的。”

听她这样说,原本坐在一旁同慎答应赏玩着手上粉碧玺镯子的庆贵人忽然抬起头來,自顾自笑道:“嫔妾听闻,昔日宸妃就算宠冠后宫之时,也不曾有资格让皇上擢升谁的位分,想來淑仪姐姐尚不及宸妃昔日之耀的吧。”

她这一番话中颇有鄙薄之意,想來是以为玉衍懦弱好欺,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她人摸不清玉衍底细,也不敢贸然开口得罪庆贵人,便只有灵贵人瞥她一眼,略带不满道:“好端端提一个废人做什么,怪晦气的。”

再说也不过是女子间家长里短的故事,左右离不开皇上又召谁侍寝了。皇后适时点上两句,晨昏便这样过了,众人只为几日后的册封大典另作准备。

玉衍留下同皇后商量了些当日事宜才出來,乘着肩舆,一路沿百步道行进得甚为缓慢。秋日即便阳光大盛,却不如夏日那般灼人,照在身上也不过是暖融融的如覆了一层轻纱。玉衍正觉惬意,便见前方不远处新人正成群结队的走在一起,其中庆贵人一身胭脂粉红的樱花薄绸缎裙,叫人一眼便能认出她來。

苏鄂见玉衍目不转睛地凝视前方,便也随着去看。见那一群莺莺燕燕似的女子,她也不禁轻笑道:“小主是在看庆贵人吧,她穿的那般艳丽,便是想不见都难呢。”

“我能一眼看见她,皇上自然也会。”玉衍轻搭朱红漆的扶手,目光中闪过一丝薄薄的凉意,“我仿佛记得有谁,也喜爱这种招摇的颜色。”

苏鄂闻言收回视线,口气却是云淡风轻的:“人都不在了,小主不记得也好。”

她于是招一招手,对走在前的小福子吩咐道:“过去。”

肩舆行得近了,这才看清一众人正是奕凉宫的庆贵人,丽常在,胥常在与慎答应,还有一位平日里见得不多的赵常在亦随同一起。赵贵人想必是在庆仁宫并不得脸,才同其他宫人赏玩秋色。众人见了玉衍,皆恭敬地行了九嫔以上的大礼,唯庆贵人扬着一张巴掌大小的脸,简单福了福身子便不再说话。

丽常在本见不得她素日的傲慢,如此一來更是借机讽刺道:“贵人可是被风吹了脑袋,连宫中基本礼节都不会了么。”

那女子一捋耳边鬓发,露出滚圆的白珍珠红曜石耳坠來,轻声笑道:“婕妤还未正式册封,算不得正宫主子,嫔妾一向随皇后娘娘随惯了,婕妤小主可切勿见怪。”

“我怎会怪罪,妹妹生得这般俏丽,我喜欢还來不及呢。”玉衍温婉一笑,搭着苏鄂的手下了肩舆,一面走近庆贵人,“之前便听皇后娘娘夸过妹妹百般好,亦连轻易不评论她人的贤妃都赞妹妹一双大眼灵动生姿,就是皇上见了也要神魂颠倒呢。”

庆贵人听了这番话愈发有得意之色,缓缓抚着衣前的桃色璎珞细坠,笑道:“嫔妾哪及小主花容月貌。”

玉衍轻握她柔荑,佯作不经意般将手上御赐的玛瑙香珠手钏褪到她白皙的手腕之上,一边已是亲和道:“妹妹的姿色便是心高如昔日的宸妃,也要嫉妒几分呢。更何况我是甫生育过的人,皇上见我脸上生斑,成日赏赐下來的尽是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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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章 册封大典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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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一番赞美.饶是身边都是些位分低的宫嫔.亦有些按捺不住气色.脸上阴云笼罩.玉衍却仿若浑然不觉.面上更露欣羡之色:“前几日我还听皇后提起.这次册封是要好好奖赏妹妹.也是了.如今皇上和各位娘娘皆对妹妹你赞不绝口.妹妹可算前途无量呢.”

庆贵人掩盖不住惊喜之意.一把反握住玉衍手腕道:“皇后娘娘当真这样说了.”见玉衍只是低头拿帕子掩一掩嘴角.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遂扭头向她人道:“各位妹妹听了可别不舒心.我们一同入宫.即便以后真有什么.我也不会忘了诸位妹妹的.”

众人皆有满腹怨言.却都不敢在脸上过分表露.唯丽常在一个冷笑.转过脸去看秋日里一排开得正盛的海棠.

玉衍亦不再多言.复乘上肩舆向翎玺堂缓缓而去.薄薄的一层阳光裹在身上.恍惚有闲逸之感.然而想來.在后宫的每时每日哪里有什么闲暇可寻.谁若一朝行错.失了宠.那才是真正清闲了.

到了晚间.董毕亲自來报.说是皇上已歇在了奕凉宫庆贵人处.叫她也早些休息.不必候着了.玉衍着人好生送走了董毕.却并沒有更衣就寝之意.白羽奉了杯酥酥的甜杏仁露前來.见她仍容妆妍丽.似是比白日里还要精致几分.不觉诧异道:“皇上今夜不会來.小主不必等了.”

玉衍斜倚着湘妃榻.怀中抱着永泰酣睡正甜.看他这副憨态便不禁抿嘴轻笑.就是说话.也轻柔了三分:“我并非在等皇上.而是等聪明人.”

白羽愈发不明白.却见苏鄂抬头望了望阴顿无光的夜空.似是慨叹道:“只是不知小主所说的聪明人究竟会不会來.”

话音未落.便见小福子躬身來报:“丽常在前來求见.”

玉衍与苏鄂相视一笑.脸上都沒有太多意外.只抬了头道:“去请.”

不多时.便见一女子娉婷而入.许是因夜深而略显苍寂.她特意穿了件茜色刺绣木香菊的轻罗凌长裙.绕肩的湖蓝软披似水纹般覆在轻纱之外.行走时似有粼粼波光.丽常在人本生得艳丽.如此装扮更是灵动生姿.

那女子端庄施了一礼.玉衍却未令她立时起來.只是轻拥着怀中婴儿.淡淡瞥她一眼道:“夜深露重.常在怎会來我这翎玺堂.”

她亦不感到惊慌.端然如常道:“嫔妾虽是不请自來.但料想娘娘不会不见嫔妾.”

玉衍微微抬眸:“何以见得.”

“但见娘娘妆容如常.便知您定有所等之人.”

“你起來吧.给常在上茶.”玉衍淡淡一笑.见那女子以礼坐下.这才将手中襁褓交予苏鄂.微微调整姿势.打量眼前人道.“那你且说说.我因何等你.”

“娘娘等的不一定是嫔妾.您不过是在等一个得力之人.助娘娘在后宫一展身手.只是一棵树若欲长成参天古木.便要除去多余的杂枝杂叶.”她深深垂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上了一片乌青之色.“否则就好比嫔妾面前这杯木樨花茶.原本是上品.却因放入了茉莉.甘草.便尝不出原有的清香了.”

玉衍瞟见一旁端茶的归鹿脸色一窘.便扬手叫她换了茶下去.翩然笑道:“妹妹似乎很懂得鉴别之道.”

“嫔妾虽不才.却因家世之故.颇懂得些辨真去伪.鉴别优劣的技艺.”她对上玉衍一双透彻澄明的眸子.面上笑意一如开到春深的桃花.“因此嫔妾也自诩有些识人之明.其实这人和物是一样的.真正无价之宝是不会被世间俗物所掩埋的.娘娘说呢.”

玉衍深深望她一眼.赞许道:“在宫里有个小聪明也许能得到皇上一时青睐.然而妹妹的本事.足以在关键时刻救你一条性命.”

丽常在闻言起身.郑重跪于玉衍面前.疏得蓬松的发髻压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她一字一字都说得极为清楚:“今日庆贵人几次三番以下犯上.嫔妾愿替娘娘出这一口恶气.”

玉衍只是自顾自地饮着杏仁酥.头也不抬道:“我在御花园说的话想必你也都听到了.庆贵人端庄淑敏.我甚为中意.”

“正是因为听到了.嫔妾才敢斗胆揣测娘娘心意.”她抬起羊脂白玉般的脸庞.目光却落在玉衍握杯的一双修长的柔荑之上.“娘娘若再这般推托.便是不信嫔妾了.”

她终于垂眸.微笑凝目于面前女子:“那么.你想向我求得什么.”

“嫔妾自知才疏学浅.资质鄙陋.不敢奢求什么位分.只是希望今后能成为娘娘宫里人.”

“你虽初入宫.却也甚得圣心.想來也不该比庆贵人的位分差上许多.”玉衍见那女子大喜过望.接连叩首拜谢.便只是淡笑不语.倒是一直侍奉于一旁的苏鄂上前扶起丽常在.向她谦和笑道:“奴婢见过小主三次.倒有两次是在御花园里.只是秋冬便也罢了.春日里小主定要小心那花粉的厉害.”

她见丽常在若有所思的面孔.便也不再多说.于是送了客.这才服侍着玉衍早早歇下了.

如此再有两日便是册封大典.各宫皆在为此事忙碌.本以为诸事到了这个时候皆已尘埃落定.却不想翌日便出了一桩大事.

起因本是天子这两天由于政务繁忙.未进得后宫.便与皇后拟了名单后派董毕前來向玉衍一一陈述当日事宜.言毕.玉衍只无心问了句“宁贵嫔封了什么位分.”却得知她竟仅仅进了一阶.不仅如此.大抵在宫中有些年头却未有生养的妃嫔.皆不过得进一二级聊以安抚而已.

午时.玉衍携宫人正装长跪于晋元殿前.奏请皇帝撤回册封自己的旨意.

彼时因朝堂上方呈了军函來.众大臣大多尚留在晋元殿内议事.宫人既不敢入内打扰国事.又不敢置玉衍于不顾.皆对女子一劝再劝.特别是董毕.此事本由他多嘴而起.玉衍甫生育完.若这样跪出了病.怕是他有几颗脑袋也不够偿命的.

第叁章 册封大典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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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即便如此.玉衍性子之倔向來是连裕灏也束手无策的.董毕自知劝说无望.只好陪着一起跪.一个时辰之后.才见晋元殿殿门洞开.群臣鱼贯而出.

玉衍的身份论说起來也该是尊贵无比了.众臣见此景皆不禁揣测连连.都故意放慢步伐欲要一寻究竟.下人进去禀报不多时.便见裕灏急匆匆地跨了出來.他见玉衍薄衣跪于青石板上.又气又急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來.”

然而女子并沒有起身之意.只执意道:“请皇上撤去加封嫔妾为淑仪的谕旨.”

此言一出.四下立时便议论纷纷.那男子亦不觉一怔:“后天便是册封大典.你这是为何……”

“嫔妾侍奉皇上时日尚短.恩不及诸位娘娘.功也不比为皇上诞下大皇子的宁贵嫔.如今众人晋级不过一二级.嫔妾却要凌驾之上.礼若一成未免要伤了后宫人心.”玉衍再度叩首.削瘦的肩膀已有些微微发抖之意.“嫔妾不敢犯此大错.特请皇上收回成命.”

“你的吉服规制.一切都准备完毕了.玉衍……”裕灏见拗她不过.只好一把强硬地抱起她來.“你先起來.朕答应你重新商议后宫人的册封可好.”

玉衍这才抬起脸庞.对他施然一笑.

虽已入秋.然而午时的太阳依旧毒得吓人.玉衍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早已是虚汗湿衣.脸色苍白如纸.她被扶进了晋元殿内.连着灌下三碗绿豆青荷汤才恢复了些气色.裕灏颇有些赌气似的临轩而立.一眼瞥见跪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的董毕.开口斥道:“朕让你去通报.你倒和淑仪说了些有的沒的.若淑仪就此落下病.你有几条命偿.”

“皇上无需怪罪公公.是嫔妾硬要问的.”玉衍见董毕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遂开口相劝道.“况且皇上现在不说.到了册封那日嫔妾总要知道的.既是知道.那便不能受这个礼.”

“玉衍.”天子脸色铁青.面有薄怒之意.“你明知朕心.若非司马阻拦.朕定要册你为妃的.你当着众人面拒绝淑仪之位.这又是何苦呢.”

“嫔妾知道此次册封名单多为皇后娘娘所拟.皇后知道您心疼嫔妾.故才一意抬高嫔妾.然而后宫有功者不下数十.庆贵人只因皇后喜爱便可连晋三级.这若传出去怎能不叫人寒心.”她说的急了.不禁伏下身连咳几口.裕灏欲來扶起她.却被玉衍轻轻推开.“前朝不宁.后宫便更需万事稳妥.玉衍正是因为知道皇上的心.才不去争这一时之宠.”

一番话说下來.天子眼中只余下深深的怜惜之意:“你总是这般孤意.即便朕承认.皇后这次确实有失稳妥.”他牵起女子银松鹤纹薄绸的轻袖.温柔道.“然而玉衍.纵使宁贵嫔她劳苦功高.朕至多也便给她淑媛的名分.让她与你平起平坐.她在朕心里.无论如何越不过你.”

她听得男子这般细语.不知为何.在为宁贵嫔慨叹不公时也有一丝凉凉的甘甜之意.玉衍抬眼望他.眸中骤然多了些温存:“那么贤妃娘娘呢.嫔妾听说她未得任何封赏.”

“她已是不孕之身.”裕灏轻叹一口气.似是不愿多想往事一般.“朕便给她一品夫人之位吧.这下你可满意.”

玉衍偏头静思少许.方才静静一笑:“既是如此.皇上也怜惜怜惜新人妹妹们吧.别叫她们初进后宫便胡思乱想.”

天子面有无奈之色.只伸手刮了刮她鼻翼道:“朕一切都依你.你总不能再闹了吧.”

窗外天高云淡.透进高而广的木轩内.是一室阳光.裕灏淡金的龙袍晕在一捧光中.仿若是融化了那赤螭云龙的霸道之意.唯有涟涟柔情.相依相拥.本该是恋人间最美好的姿态.彼时.他俊逸洒脱.她美如夕颜.一切皆如诗中所载.然而.只因为这里是后宫.便连这样的美好都要被覆于一层阴翳之下.她的心里不仅仅是感动.更有一份算计蛰伏其中.玉衍的笑.无论有多美.终是回不去那年冬雪纷飞.她打开柴扉那一瞬的纯真与美好了.

此事不胫而走.玉衍贤良之名一时在朝野大盛.先前执意反对天子册封的一众人臣也再无非议.便连司马忠亦赞许玉衍识得大体.堪为表率.

宬和十二年秋.灏帝大封后宫.册北宫氏卿为二品淑仪.赐居景安宫.贤妃宋氏为一品云屏夫人.宁贵嫔罗氏册封为从二品淑媛.昭贵嫔江氏晋为正三品修容.灵贵人罗氏册封侧五品德姬.庆贵人为顺仪.丽常在为丽嫔.其余众人皆得赏赐若干.

册封那日.刚过了四更天.翎玺堂便已是人來人往.碌碌一团.苏鄂服侍玉衍梳洗后.负责为她梳发髻的嬷嬷早已候在门外.据说太后当年册封时她便随同服侍过.因此梳发的技艺在后宫也是屈指可数之人.

那嬷嬷端庄施了一个分毫不差的大礼.才上前为她分梳发髻.玉衍的青丝浓而密.散下之时如黑瀑一般垂到腰际.与白雪一般的肤色正成对比.愈发显得她清秀之色.那嬷嬷为她精心打理长发.一边道:“老奴闻得娘娘盛宠.那新建的景安宫竟与从前阿房宫之制不相上下.殊华殿更是堪比椒房殿.华美无比.皇上只许娘娘一人居住.可见娘娘的独一无二.”

玉衍本就对她的手艺极为赞叹.如此一來愈发欣然道:“能得嬷嬷亲自服侍才是本宫之幸.”

九鬟髻既成.当真叫人赞不绝口.整个发环以红珊瑚镶碧玺花钿托起.但见乌发外一圈华彩流动.簪钗则为一对银钗镂花长簪.绕过压发的白玉石蝙蝠.可见一十二支青金石点缀的累丝朱红玛瑙景福步摇.镶着串米珠的流苏垂于额前.经光一打.唯有灼灼光华.如此还嫌不够富丽一般.发髻间又以粉白小骨朵樱花坠儿别于其中.应和着耳边松石葫芦花的靓丽色泽.整个人如被光环笼罩其中.

第肆章 册封大典 4

礼服则为大红绣青鹤鸾鸟的云雁广袖双丝绫衣,金花绣晚霞的长披拖曳在地,袭绿纱绣玄鸟的牡丹金团寿霞帔从肩头垂到指尖,展开便如青凤展翅欲飞。免费门户妆成之后,众人皆被这端庄雍容之意所摄,一时无人敢言。

玉衍立于铜镜前,那端肃华丽的身影仿佛并非自己。褪去了初入宫时的青涩,她竟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曾经宸妃凌驾一切之上的影子。镜中容颜从来未变,只是多了分稳重与成熟。而这份蜕变,曾是她多少苦难的见证。

苏鄂见她如此,开口劝道:“娘娘,该去祭太庙了。”

于是众人簇拥着她出了宫门,祭奠完毕后便依等级候于宫门内右侧。但见内阁大学士手捧册宝步入内阁门外的彩亭内,紧接着是正副使及执事官东侧面西而立。官员引于节案前,先行一跪三叩大礼,礼毕妃嫔即可入内。有女礼官说跪,才听得宣册女捧册文高声宣道:

“朕惟治本齐家,茂衍六宫之庆。职宜佐内,备资四德之贤。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綍。咨尔湘婕妤北宫氏,柔嘉成性,淑贞持躬。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以册印,进封尔为湘淑仪。钦哉。”

诸妃嫔礼毕,乘辇至福寿宫,敬香。又分别至朝凤宫向皇后行六拜三跪三叩大礼。皇后今日着广袖的赤金朱雀百凤服正襟坐于天子身边,杏黄色绣牡丹中衣露出一层烫金云白边于纱织裙外,礼服平整如水,一如她端庄持重的神态。其实皇后这样的年纪已不很适合明艳的色泽,然而她身量娇小,也唯有这大红大金才能镇得住场面,衬出她无比高贵的身份。

她无声扫过跪在殿内的众人,目光最终停在玉衍身上,有一丝一闪而过的阴蛰之意。她缓缓开口,声音一丝不苟:“如今宫内,当属你几人位分最尊,望你们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为皇家开枝散叶。”由云屏夫人带首叩道:“承教于皇后,臣妾等必将铭记于心。”

玉衍微微抬头,裕灏的目光正越过众人落在自己身上。她感知到那视线包含的温暖,亦展颜一笑。到了今时今日,她其实已分不清对裕灏是何种感情了。若说开始时不过是想依靠他在宫中生存下去,那么其实,她无需勉强自己做到这一步的。

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对他也有了些许的期待。

是那年夏夜雷声滚滚,他执意从雨夜中穿行而来守护自己时开始的么;

。还是那年春深自午睡中醒来,见他正轰走小轩上的黄鹂时开始的么。似乎不知不觉中,他们之间也有了诸多可以被称作美好的回忆。她每每在思念裕臣的梦中惊醒,望到的却是他安逸守候的脸庞。仿佛一旦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竟也体会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幸福。

至少这一刻,玉衍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礼毕后,玉衍便堂而皇之地搬进了只为她一人而建的景安宫。初入时,只觉华美绝伦,一砖一瓦都有其精细之处。然而细看,这座殿宇虽耗资千万,却并没有一丝一毫逾礼之处,只叫旁人眼红,却断然说不出什么。

正殿命名为殊华殿,极尽端庄富丽。屋内皆用碧玉堆砌而成,玉石性温,冬暖夏凉,对人体最好不过。又以锦络纱隔开每道窗子,以防阳光直射进来灼伤人眼。另有珍奇陈列无数,单看这一座殿宇,便知所居之人得宠之厚。

最难得的是,景安宫距御书房极近,几乎可以不必乘坐轿辇。因了这个缘故,天子更是隔三差五便来一坐,有时连午休都择在玉衍处。然而她的宠极一时却是内敛而不张扬的,也正因如此,朝堂上对于这个改族易姓的女子总算少了几分苛责之意。

而天子的喜事似乎并未就此结束,三个月后庆仁宫传来捷迅,道是查出了赵常在怀有一个月的身孕。这女子侍寝次数尚还不及庆贵人的零头,却能成为新人中最先怀得龙嗣的人。裕灏大喜之下,更是赏赐若干,并许诺怀胎八月之时将其晋为贵人。

玉衍对那个女子其实并无太多印象,只依稀记得那日在御花园她着了件菊青月牙束纹长衣,默默立于庆贵人身边,很是乖巧的样子。然而庆仁宫似乎容不下她,细问过苏鄂才知,赵氏父亲曾与庆仁宫一宫之主悸贵人之父在官场上有过过节,这才导致她格外亲近奕凉宫的宫人。

彼时已入深秋,晨醒时分感应到外面凉意,往往身体便更加倦怠。然而晨昏不可免,只幸而每朝可以趁坐在肩舆上时,小憩些时候。

这日玉衍正乘肩舆行进在百步道上,因昨夜风声过大未能安眠,便阖眼小睡。恰逢庆仁宫一行妃众走在前,赵常在因怀有身孕,便叫人搀扶着缓缓随在其后。抬轿之人许是没料到竟然有人见了玉衍不避不退,看见赵常在时措手不及,猛然刹住了步伐。

玉衍被这冷不防的颠簸一惊,忙抓住漆红扶手,一面已听小福子大声斥道:“何人惊扰淑仪娘娘!”

庆仁宫的一行人已吓得慌忙屈膝行礼,唯有赵常在见肩舆上所坐之人是玉衍,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象征性的福了福身子,道:“是嫔妾不小心惊扰了娘娘,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苏鄂闻听此语,不禁蹙了蹙眉道:“小主如今有了身孕该稳重些,何况见了贵嫔以上的轿辇本该避让才是。”

她本是尽了掌事姑姑的身份告诫一二,谁知赵常在以为玉衍一向软弱好欺,一时反而不顾规矩顶撞道:“嫔妾有了身孕本就行动不便,娘娘若硬要怪罪那便是怪罪未来的皇子了。”

庆贵人性子高傲无礼,便连同她交好的妃嫔也看不起旁人。玉衍被她一激,困意全无,反倒冷笑着睨看女子微微抬起的瓜子脸,一手掐着对襟上的盘细玲珑扣道:“妹妹说的是,孩子自然无甚过错,只是妹妹见驾不避,行礼不周,全该是一宫之主教导无方。”她脸色陡然一变,逼视着众人道,“庆仁宫由谁掌管。”一

第伍章 册封大典 5

见她面有怒意,一旁悸贵人匆忙跪地道:“是嫔妾;

。 ”

“悸贵人好大的本事。”

那女子本就与赵常在不合,见因她得罪了新封的湘淑仪,更是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不敢过分表露,只一壁向着常在怒喝:“一个月的身子也敢因此撒娇卖乖,还不跪下认错。”

玉衍见赵常在脸色苍白地跪于悸贵人身边,才略斜视二人,缓缓道:“赵常在既有了身孕,本宫可不敢叫你跪着。此事皆因悸贵人教导无方,你便暂时不必侍寝了,本宫自会向皇上说明原委。”

悸贵人闻言色变,旁人见玉衍动怒,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那女子的头捣蒜似的磕在冰冷的地砖上,连连求饶。赵常在更是不敢抬头看她,只哭丧着脸一同认罪。玉衍方要起轿,忽听一声女子糯甜的嗓音道:“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才见昭修容的肩舆缓缓落停。

她今日着了一身鹅黄清隽的莲瓣玉绫裙,外罩一件香色斗纹小衫,才见了玉衍便施了一礼道:“湘淑仪吉祥。”

玉衍见她如此,亦从轿辇上缓步走下来,上前虚扶一把笑道:“姐姐如何与玉衍见生了。”

昭修容温厚地拍一拍她手,假意不解道:“这是谁气着妹妹了。”

玉衍略一垂眸:“不过是新人不懂规矩罢了。”

“当真不像话,本宫见了淑仪娘娘尚且要行礼问好,你们竟不注意着些。”昭修容精心修过的柳眉微微竖起,然而训斥过后,转身已是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新人难免不懂事,只是妹妹,跪坏了她们怕是皇上也要心疼。妹妹不如看在姐姐的面上,姑且饶过她们一次。”

玉衍轻笑着挽起昭修容,一壁应和道:“姐姐既然开口了,妹妹哪有不听的道理。”于是吩咐她们起身,这才转身上轿,一路与昭修容并排而行。二人有说有笑,皆当没发生过清早之事一般。

然而晨昏毕,回到景安宫时,苏鄂却不无忧虑道:“娘娘今日树威本是好事,却被昭修容半途求情,怕是要将好人之名白白送与她人了。”

深秋之时正下了些甘甜的橘子,内务府一众便忙不迭地挑选了些上好的送来。玉衍倚在湘妃榻上,仔细剥了一个送入口中,那满口的香甜甘爽之意盈满唇齿,她只对着苏鄂盈盈一笑:“她在众人面前,一向不是温顺宽厚的么,今次再让她做一回好人倒也无妨。只是她能替赵常在求这一次情,日后关起宫门,她总管不了悸贵人**宫人吧。”

苏鄂亦垂首道:“只怕悸贵人这下更要恨她恨得牙痒痒了。”

“我素日忍她们,却叫她们觉得我好欺。”玉衍别过头去看院中一地阳光,口气却是再平静不过,“内务府送的橘子不错,着人去赏。”

苏鄂应声退下,然而不多时,却再度打帘而入,禀报道:“娘娘,有人求见。”

玉衍今日本就恹恹的,方用过午膳更是倦意袭身,便头也不抬道:“就说我歇下了吧。”却见苏鄂并没有动身之意,反而放低了些声音:“娘娘一见便知,是稀客。”

苏鄂向来不会拗她,然而这会过来的也不会是哪宫娘娘,玉衍略一迟疑,终是搭了她的手缓缓站起身来:“既是如此,去正殿吧;

。”

打了珠帘而出,这才看清殿上一身着深赤雪白两色花觚缎裙的女子,身形很是熟悉,却因垂着头,一时倒分辨不出。那女子听到动静,这才抬起脸端庄行了一礼道:“淑仪娘娘万福金安。”

这声音惊得刚刚坐下身去的玉衍蓦然抬头看去,这才认出殿上之人正是贤妃胞妹,被封做郡主的宋茹锦。自十三王一事后,她便极少进宫,玉衍更是无缘再见到她。然而印象中那性格乖张顽劣的少女,不知何时竟也变成了这般端庄沉静之人。她尚来不及惊诧,苏鄂已亲自上前扶起郡主,玉衍于是怡然一笑:“郡主不必向本宫行此大礼。你我一别不过几年时间,你却已出落得这般温婉大方,本宫倒险些认不出了。”

锦儿依依起身,扶着梨木椅缓缓坐下。原来的双角髻如今换做万千青丝垂落腰际,上了精致容妆的她竟也从眉眼中透出几许妩媚之意。郡主长得其实并不很像云屏夫人,或者说因着年岁尚浅,她比起那位长姐更要美上几分。

“我自身微不足道的变化怎比得上淑仪姐姐,初见时你还不过是身着青裙的宫婢,如今却也以本宫自称了。”

玉衍的身世自易姓之后便已鲜少有人提及,然而郡主久不进宫,自然不知这一禁忌。玉衍也只作未闻,另择了话题道:“郡主特意来我这景安宫,倒叫本宫吃了一惊。”

“锦儿听闻皇上耗资千金造下这座殿宇,自然要来一饱眼福。”她微微侧身,看向玉衍时眼中含了三分笑意,“其实锦儿很感念娘娘成全我与羽晟,一直想来拜访。只可惜天意弄人,我们到底还是有缘无分,辜负了娘娘美意。”

她听闻裕灏初次下旨撤销二人婚事时,郡主便在房中不吃不喝地哭闹了三日三夜。彼时贤妃怕她睹物伤情,自此便再不许她进宫。因此羽晟走时,她并不知情,以至于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再后来玉衍与熙宁宫渐行渐远,便再未听过关于郡主的消息。

然而想来她的这一番剧变到底与年少之时这段懵懂而短暂的恋情是脱不开关系的。曾以为自己贵为郡主,一切皆该有了,却不知人心这样错综复杂,他们力量之渺小,便连所爱之人都无力长相厮守。

“已是旧事了,其实本宫那时也未能帮上你们什么,心中一直懊悔不已。”玉衍牵一牵嘴角,目光已顺势落在了女子如春日桃花般的容颜上,“郡主正值大好时光,皇上与云屏夫人定能再为你指一位一表人才的夫婿。”

岂料那女子忽然色变,声音亦有几分凉意:”娘娘原来也如旁人一样,以为锦儿的心如此易变。”

“既是如此,”玉衍的笑依旧风轻云淡,“郡主该去找夫人说才是。”

“姐姐一向唯皇上是从,怎会帮我。今日进宫,我第一个见的就是淑仪姐姐你。”她忽然抬头看向玉衍,发间两朵宝蓝色的蝴蝶浸在光中,栩栩如生。似乎仅仅这样看着,便能嗅到她发间清幽的兰花香一般。褪去了年少稚嫩的少女,仿若一夜间便如一位二八芳华的纤纤女子,有着至深的心思,猜不透的情愫。

“本宫心里很是感激,然而……”

“淑仪姐姐,”郡主忽然敛裙而跪,只是脸上仍平静如初,“锦儿有一事相求。”

第陆章 计中生计 1

玉衍似是猜到了什么一般,只静静端看于她。

那女子身后是被风扬起的巨大垂曼,薄纱的颜色本是素净的纯白,然而此刻看来,竟无端有凄楚之意。玉衍这才发现眼前之人为何让她感到转变的巨大——原是因她眼中浅薄的悲凉。她虽不过是懵懂的少女,然而那瞳孔深处的哀伤,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玉衍示意她起身,道:“你先说来听听。”

郡主缓缓站起身来,只一字一句回道:“我知道羽晟曾经与淑仪姐姐是有些交情的,我们也曾私下见过几面,那时他便总是提起你的与众不同。羽晟此次被贬为庶人,锦儿便猜想,若是姐姐,一定知道他现在何方。我这里有封信……”

她说着便从袖中摸出一纸桃花信笺,然而还未交到玉衍手上,便已被出口打断。“私会这种事,本不是郡主这样的身份该做的。”玉衍顿了顿,声音亦不觉含了几丝凉意,“更何况羽晟是朝廷钦犯,郡主说本宫同他尚有往来,便等同于是在说本宫有欺君之罪。”

那女子不觉一怔,然而很快便平静下来。“你如今位高,要明哲保身要自是不错的。只是我心中对他始终难以释怀,你便权当我求你这一次还不可么。”

玉衍微微垂眼,已有送客之意:“郡主该回云屏夫人那里了,想必夫人比本宫更知道该怎样为郡主排忧解难。”

郡主见苏鄂已闻言上前,心中焦急,错开一大步对她道:“既然如此,我便与娘娘做个交易如何,我知道昭修容致命的把柄!”

玉衍闻听此语,不觉回身笑道:“郡主莫不是误会了什么,本宫与修容姐姐一向亲密。”

“娘娘别以为锦儿长期不进宫,眼睛就瞎了。”她盈盈而立,目光骄傲如一只金凤,“你与她之间的夙愿总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的,娘娘若想知道,随时可以来找锦儿。”言罢,也不待玉衍发话,径自走出了殊华殿。

玉衍见她出了门,反倒没了之前的倦意。董毕又打了招呼道皇上晚上要来一同用膳,看时辰也差不多要梳妆打扮了。

苏鄂调好沐浴的温水,便用兑了玫瑰露的香液为她一一擦拭颈部,手臂等裸露之处,一眼瞥见玉衍脊背一支游走开放的梅花,宫笔刚劲饱满,娇艳欲滴,一看便知出自皇上手笔,不觉笑道:“娘娘与皇上当真是恩爱,娘娘如此受宠,除去天资过人,也与小心处事是分不开的。”

微微发红的玫瑰露经光一打,更是如朝霞披身,愈发显得女子肤若凝脂,莹白似雪;

。这玫瑰露神奇便神奇在初闻只是偶有清新之意,然而愈是深嗅便愈觉得香气袭人,裕灏最是喜爱。玉衍半个身子浸泡在木桶中,水气缭绕起来,便连声音听起来也似有了几分辽远之意。“你说话从不拐弯抹角,要说什么尽管说便是了。”

“奴婢是想说,娘娘今日做得很好。”

“凭心而论,我其实是很想帮她的。”玉衍不经意捞起一朵花骨朵,轻轻垂散于手掌间,“只是她毕竟是云屏夫人的亲妹妹,这种时候,我不得不防。”

提到此处,也不觉伤感起来。倒是苏鄂开口道:“郡主她久不进宫,如何能把娘娘与昭修容的关系看的那样清楚,这其中怕是又有缘故呢。”

玉衍低头不语,然而细细品味,这话却大有深意,于是轻笑道:“且随她们去吧。”

到了晚间,裕灏来时兴致仿佛格外高,叫董毕带了一壶新烫的小酒来,只道是要与玉衍对月共饮。于是便让小厨房做了几道下酒小菜,二人共进了西侧殿的冬暖阁。

冬暖阁本就为赏月所建,通体皆以白璧构成,月光洒下银辉便如万千水波荡过。小轩正对一池清水,轩前设有卧席,入口以一扇苏轼题词水调歌头的屏风隔开外人,虽只有寥寥几样摆设,却给人窗明几净,质朴古雅之感。

月凉如水,然而屋内却显得人情正暖。裕灏一进到室内便望见了小轩前一支白梨枝桠,眼中顿时闪过惊喜之意:“这样的时节,你如何寻到的白梨?”

玉衍扑哧一声笑出来,打趣道:“臣妾的拙劣之作,竟也把皇上哄住了么。”

于是走近一看,方才发现原是以玉枝,白丝绸做成的假花,然这技艺本就足矣以假乱真,又因熏了白梨香,便仿若真是自园中信手折下的一枝,更衬着月光的宁雅。

“朕当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裕灏亦不禁失笑,然那含笑的眼中,总仿佛有些落寞的意味,“月空皓洁,映得这白梨愈发清幽,似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玉衍佯作没看到他的失神,只将酒奉到他面前,温柔道:“臣妾日日闲来无事,便只好绣个图,做些丝绸花什么的解解乏了。皇上每日入眼的尽是珍奇玩物,这样的梨花倒让皇上见笑了。”

“只是要是你亲手做的,便都是好的。”他未接过酒樽,却是一手揽住女子的腰,“朕总没时间来陪你,你可怪朕?”

“臣妾怎敢。臣妾便是记得皇上最爱白梨,才想着能否有一日用此物博皇上一笑。”玉衍微微颔首,还未饮酒面上已生红晕,看上去煞是惹人怜惜。然而她亦知道,若眼前之物是桃花,是白莲,恐怕无论多美也终不会吸引住裕灏这样多的目光。就好似后宫百花竞开,姹紫嫣红,然他独爱的,永远只是那最清冷的一枝。

情到深处,本该是如此。然而此时此刻在玉衍看来,却未尝不感到凄凉。于是她一仰头,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喝的这样急,便是裕灏也有些诧异道:“怎么好像不开心了似的,朕听说早上赵常在冒犯了你,可是惹你生气了。”

这样的话必是出自昭修容之口,自己若与一个怀有身孕的宫嫔一般见识,难免会让裕灏觉得小肚鸡肠。

第柒章 计中生计 2

“今早赵常在不留意险些撞了臣妾的轿辇臣妾是怕她总这样冒失会伤了腹中胎儿便忍不住说了她两句并非什么冒犯不冒犯的”

“朕便说你一向宽厚必不会随意责怪妃嫔的”

“皇上这样说便是逼着玉衍当贤良之人了”她有些不依地蹭着天子肩头“那若是当真有人惹了玉衍玉衍岂非也要一意忍了”

“你个小妮子”裕灏轻刮她鼻翼温柔笑道“谁若惹了你朕便替你出气”

如此一言已是情人之间的许诺玉衍一个侧身躲过他伸來的手嫣然一笑:“这可是皇上亲口说的若不照办臣妾可不依”

裕灏最爱她这样的小女子之态而她也只是仗着天子宠爱才敢如此撒娇耍痴二人重新就着席子坐下交杯互饮了几口清酒才听男子若有所思道:“今日朕见到云屏的妹妹进宫了当真如脱胎换骨了似的如今已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玉衍微垂眼睑应道:“是么那倒是令云屏夫人省心了”

“自那件事后朕一直也沒见到她今日一见倒提醒朕该给她寻个人家了”他说的这般云淡风轻仿佛从不曾记得郡主曾有过婚约一般他自身明明懂得相思之苦却总以为她人感情不过是儿戏玉衍念及那少女白日里的苦苦相求只觉心中感交集一时竟说不出什么了

“朕看老十二的年纪与她正相配老九虽年长了她一些但毕竟还沒有正妻也可作选”[帝家怨] 首发 帝家怨

这二人中十二王爷性软弱终日只知养在府中赏花作乐胸无大志九王诚河王最喜拈花惹草府中妻妾成群在京中也是颇有名的浪荡公子他们莫说与从前的十三王作比便是依寻常來看郡主心高气傲也定不愿委身嫁给酒囊饭袋

“这种事还是要问过郡主本人才好”玉衍为他斟满杯中佳酿一壁温和道“郡主毕竟是个有气性的”

“女儿家的事可不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子见玉衍抬头望他眼中似有哀求之意才吐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朕便听你的改日召她來问一问”

玉衍回以微微一笑她其实本不必要因为无关之人违背天子之意的却不知为何成全郡主便仿佛是成全了自己一般皇宫里本就多苦命鸳鸯若是可以仅仅禁锢她一人就够了

三日后玉衍与云屏夫人同在朝凤宫与皇后学掌管六宫事宜因着郡主要向皇后请安便也随了來四人不时说上一句彼此间仿若相安无事直到有内侍通报圣驾到她们才到殿门前跪迎天子

云屏夫人自册封大典后便几乎再未见过圣上如此一來不仅有几分慌张然而毕竟是身在高位之人行过礼后神态已然恢复如常若不细看她脸颊微染的红晕单从那端庄的神态來看几乎察觉不到她有丝毫的情绪起伏

裕灏免了礼节亦对着她叹道:“平日总见不到云屏如今你的身子可恢复些了”

那女子欠一欠身回道:“托皇上洪福已无大碍了宫里现今掌事者少臣妾也需为皇后分担些事宜”

这本是过谦之词谁料裕灏却若有所思地凝视玉衍道:“你说的是你晋了夫人后宫中三妃之位几近悬空也是该找人补上了”

云屏夫人似是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深深掠了玉衍一眼含笑低下头去

皇后对此倒未有任何微词她今日着一件朱紫绯罗刺青凤蹿金吉服衬得气色极好精心描绘了的妆容更显得她如二十许人一般自宸妃被打入冷宫后她便日日华妆盛服光鲜艳丽这番转变似乎也使得天子对她亲近了几分如今她听得这话只是开口应和道:“若当真如此臣妾也能忙里偷闲几分了只是皇上这时过來可是有事相商”

“朕是听闻郡主在这里才走上一趟日前你姐姐曾同朕征求过你的婚事你可有意中人”

他问的这样直白皇后亦不住掩袖笑道:“原是这样的好事云屏妹妹贵为一品夫人皇亲贵族中尽可让郡主挑选了”

“朕是看十二和老九还算不错你若中意十二朕大不了封他个王”

玉衍微微看向身旁的女子果真不出所料郡主的脸色立时沉了下來她虽较从前稳重许多然毕竟沒经历过什么大事仍是孩童脾气或喜或怒一股脑儿写在脸上她听得这话只是抬起头來冷冷道:“正如皇后娘娘所说臣女家世不薄所嫁之人也必定得是豪杰人物”[帝家怨] 首发 帝家怨

裕灏点头:“那是自然”

“既是如此当今天下能有谁英明神武过皇上呢”她虽看似随意然而在场众人已然变了脸色皇后不料她敢如此言论顿时哑然云屏夫人早已惊慌地跪了下去请罪道:“皇上见谅锦儿还话不懂得尊卑……”

哪知郡主非但不认罪反而将腰板挺得笔直:“臣女虽年幼却也辨得优劣难道臣女说错什么了”

裕灏并未发怒神情却颇有玩味之意:“这么说你想同你姐姐一同服侍朕了”

姊妹共侍一夫的在前朝也并非沒有先例然而郡主不同她不但有过婚约在先且婚约之人还是朝廷罪人裕灏这样反问一时旁人倒猜不中他究竟如何作想云屏夫人在圣驾前向來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疏漏之处见郡主如此放肆早已是面无血色皇后见此亦面有赧色地立于一旁说不上话來

“但凡天下女子无一不仰慕皇上圣明所谓恋慕英雄之心大抵便是如此吧”玉衍淡然一笑已和煦道:“只是虽无人能及皇上英明皇亲国戚中倒也不乏当世枭雄郡主说呢”

“但凡天下女子无一不仰慕皇上圣明所谓恋慕英雄之心大抵便是如此吧”玉衍淡然一笑已和煦道:“只是虽无人能及皇上英明皇亲国戚中倒也不乏当世枭雄郡主说呢”

第捌章 计中生计 3

那女子还欲开口,却被云屏夫人紧紧牵住了裙裾,只得作罢。裕灏面色平和,并不似有动怒之意,这才让众人暗自舒了一口气。只是方才的好兴致毕竟一扫而空,于是唤了董毕道:“既是如此,便再给郡主一些时日挑选,前朝还忙。”

众人听闻,忙跪下相送,待圣驾走的远了,玉衍才敢上前去扶跪在地上的云屏夫人。

她似是气急,脸上有从未露出过的阴霾之色,回身对着郡主便斥道:“你怎敢如此放肆。”

“郡主还小,这样的话总不会是她自己拿的主意。”皇后回身坐于凤椅之上,轻轻拂落肩上灰尘,只是眼中寒光毕现,“否则,也忒机灵了些。”

皇后言下之意云屏夫人自是心知肚明,奈何心中敢怒不敢言,于是福一福身子,携郡主出了朝凤宫。玉衍见此,怕是六宫事宜也学不成了,遂跟随着辞拜。然而才出了宫门,便见郡主脾气极大一般,甩了云屏夫人的手径自跑了出去。恰巧撞见了这一幕的玉衍进也不是,避也不是,只得欠了欠身,算是见礼。

云屏夫人怒意未褪,见到玉衍也只是尴尬地笑了笑:“锦儿一向主意大,现如今本宫也管不得了,倒让妹妹见笑了。”

“女孩子家的心思哪里是我们管得住的。”玉衍面色温和,劝慰道,“姐姐也无需苛责郡主,也许郡主自有她的一番想法呢。”

云屏轻叹一口气,似是沒把玉衍的话听进心里去:“我如何不知她,她哪里是真想攀龙附凤,只怕为了十三爷一事,她心里恨透了我。”说罢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不再多言,扶着怡霜径自去了。

玉衍此刻亦是心事重重,她倒并非担心此事为云屏夫人一手策划,而是方才裕灏的态度倒令她有几分担忧。若非自己及时打断,依着他的性子,不一定会做出什么。想必皇后也正因看出天子有所动心,才会故意对云屏夫人冷嘲热讽,企图让她认清身份。[帝家怨] 首发 帝家怨

她一路只顾思虑心事,行至步道时,险些被突然撞上來的郡主吓了一跳。那女子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单枪直入道:“娘娘见了今日之事,还不愿帮锦儿么。”

玉衍定了定神,这才道:“郡主方才在殿上那一番言论,倒让本宫以为你真有嫁与皇上之意呢。”

饶是郡主性子直爽,毕竟是女儿家,听得这话也不禁面上绯红。“若非如此,皇上总要找些皇亲国戚的安排我。”她说罢,一手将信笺硬地塞进了玉衍手中,目光却认真而平和,“纵使我与他无缘,我也总要知道他现在究竟如何。他若仍对我有意,我便愿放下一切去寻他。”

玉衍端然凝视女子片刻,终于沒有拒绝。然而看到她脸上的喜出望外之意时,还是不禁提醒道:“无论如何,本宫也只能帮你这一次,今后的事便由你决断了。”言毕正欲转身离开,却听那女子空灵的嗓音响在身后:“锦儿答应过你,会将昭修容的秘密说与你听,你可知她为何一直沒有养么。”

心中虽有迟疑,然玉衍仍是沒有停下步伐,徒留下郡主最后的声音如风般散在清冷的空气中。

“我看到过,她一直在服用碧息丸。”

碧息丸向來是为后宫妃嫔所不齿之物,乃房中秘药。因对阳气有损,从來为后宫所禁。先帝时曾有贺贵妃因年老色衰不再得宠,而大量服用碧息丸,后被贴身侍女揭发,就此打入冷宫。裕灏对昭修容虽算不上宠爱,却也未曾冷落过,思前想后,她本实在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然而毕竟是那个害死长姐的人,,玉衍只要一想,便会禁不住地战栗不止,即便是有捕风捉影之嫌,她也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能扳倒她的机会。更何况私用禁药,断绝子嗣,是死罪。

“风大了,冻着娘娘了吧。”苏鄂忽然从身后扶住她的双肩,幽深的瞳孔里透不进一丝光去。

玉衍微微颔首,这才继续前行,只是身影仍隐隐有颤抖之意。她尽量压低嗓音,如无事般道:“你怎么看。”

“这样私密的事恰恰就被郡主看到了……”苏鄂的句尾拖着深长的意味,却终是垂手道,“只是依娘娘现在的身份,要查她也并非难事。”

玉衍点点头,目光却飘忽地落在十几丈外,华薇宫如夕阳映染般的赤瓦红墙上。流云飘过头顶,遮住了原有的明媚日光,便是在那阴暗交替的刹那,女子宁谧的脸庞仿佛悄然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回宫之时,方隔得极远,便听景安宫内格外热闹。

原是日头正好,下人们也偷了闲,聚在殿外说说笑笑。小福子抬眼见苏鄂扶着玉衍回來,忙机灵地打了个千儿,上前接过玉衍的手,躬身道:“主子小心。”

玉衍见他这副讨好样儿,亦不禁打笑道:“你个猴子,只知在这里哗众取宠。”[帝家怨] 首发 帝家怨

“奴才刚路过庆仁宫,听见里面下人怨声载道,便在这里学几句嘴,主子可别见怪。”

“庆仁宫?”玉衍顿了顿,抬眼看他道,“那不是新人住着么,有什么可抱怨的。”

进了殊华殿,早已有人奉上了捂脸的热手绢。玉衍一壁净了手,一壁听小福子回道:“正是宫里悸贵人看不上赵常在,想了些细碎的折磨人的功夫,叫人有苦说不出。”

她一转念便知是怎么一回事,却只是淡淡一笑:“赵常在如今怀着身子,还怕受了欺负不成。”

“说的正是这事呢,赵小主哭哭啼啼地闹到皇后那去,反被数落不懂礼节。”小福子也知赵常在曾不知天高地厚地冒犯过玉衍,因此说來尽是幸灾乐祸之意,“皇后都不管的事,云屏夫人又怎会管,她便只能白白受着。”

玉衍瞟他一眼,脸上也不见笑意,只是剥着手中金桔,缓缓道:“派人去说一声,好歹她怀的也是皇上的孩子,别叫悸贵人她们闹过火了。”

小福子见她如此,一时猜不透她心中是喜是怒,却也不敢再说些冒冒失失的话,忙领命下去了。

第玖章 计中生计 4

这之后渐渐入了冬,后宫今年多患风寒头疾之人,方海山便向皇上提议多沐浴温泉水有助抵御风寒。裕灏采用此方,立时便在各宫设置了渠水池以供妃嫔沐浴之用,特别是对怀有身孕了的赵常在格外恩赐,准许她可在悸贵人之前入浴。

十一月癸巳之日,忽从庆仁宫内传出一声尖利的惊呼声。时值午后,各宫人大抵都在午休,因此这宁静中的一声便显得尤其尖锐。熙宁宫距离最近,云屏夫人听到此呼声忙披衣赶往庆仁宫,却见悸贵人正着一袭轻衣立于渠水池外,只道是赵常在沐浴多时却仍不见出來,她方要进去探看便听得这样一声,一时倒畏惧不敢近前了。

她解释的这段时间,天子与玉衍亦匆匆赶到。裕灏午休之时本歇在景安宫,一听是赵常在出了事,担忧子嗣的他便忙不迭地赶了过來,玉衍自是陪同一道前來。她见悸贵人寒冬腊月的却只着一件单衣布缎裙,发髻亦是随意垂散的,便知她定是欲强逼赵常在出浴,当下却只做不觉,轻轻道了句:“天寒地冻的,贵人出來的这般匆忙,还是进去添件衣服吧。”

悸贵人正在忐忑之中,闻听此言面有感激之色,忙讪讪地退了下去。便在这时,赵常在已裹着轻袍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而出,看她的样子并不像腹中胎儿有何异动,只是她神智微有恍惚,见到众人也是愣了一愣,才想到行礼道:“嫔妾见过皇上。”

裕灏见她完好无损,不禁面有苛责之意:“好端端的大呼小叫,后宫都被你吵得不得安宁了。”

赵常在微微一怔,方有认罪之意,她身边侍女却已抢先道:“皇上息怒,我家小主身上有神迹显露,故才惊得奴婢失口大叫。”

裕灏向來敬重鬼神之说,如此一來脸色更是沉重了几分:“胡说。”

“奴婢不敢欺君,方才奴婢服侍小主出浴,竟见小主背上不知何时有了极为清晰的‘吉’字,反复擦洗仍不见褪去,这才一时惊慌,小主也受了不小的惊吓。(書*哈.哈^小^說.網)”

她又详细地描述了遍方才的场景,一番伶牙俐齿惹得众人目光如数落在了那瑟瑟发抖的女子身上。赵常在一张巴掌大小的脸掩在淡青色的织锦羽缎轻袍下,愈发显得弱不禁风。她在裕灏的注视下,仍是昔日乖巧安静的模样,只是在抬眼看到玉衍之时,眼中才显露出几分怯色。[帝家怨] 首发 帝家怨

“确是如此,嫔妾也不知背后怎会出这样一字,亦不知是福是祸……”

她话说的吞吞吐吐,然而裕灏脸色却愈发明朗起來,甚至是带有几分惊喜之意道:“既是吉字,怎会是祸端。你正怀着胎,必定是好意头。你快想想,可还有什么别的预兆沒。”

赵常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脸颊上骤然多了两抹绯红,低头怯怯道:“若说有,嫔妾近日來总是梦到有金龙盘在嫔妾的小腹之上……”

她话未说完,裕灏已大笑地道出一声好。一面见她鼻尖冻得彤红,便解下身上玄色大氅将她揽在怀中,向屋内走去。他们这帮旁若无人,哪里还管得上其他妃嫔,众人只见赵常在半倚在男子肩上,微微垂着头似是在他耳边喃喃说着什么。两人背影,何其恩爱。

见此情景,玉衍也识趣的退到了一旁,只对着身边苏鄂道:“既然无事,我们也不要自讨沒趣了。我听说宁淑媛患了风寒,你陪我去看看吧。”

赵常在虽非倾城之色,却懂得察言观色,掌握裕灏喜好,暗下功夫。玉衍之前见她轻狂张扬,以为她无非又是个无脑之人,便小觑了她。谁知如今看來,她倒是一点也不蠢笨。加之现下她一朝得宠,庆仁宫里只怕又有的闹了。

宫道上,玉衍迤逦的身影被夕阳拖得有几分冗长,她微微抬一抬头,步子走得既稳且沉。

到了重涎宫,果见宁淑媛病得厉害。她身体一向虚弱不调,这次一病更显出颓靡之态。宁淑媛闭门不出已有数日,现下正穿着一件银白底绣青紫杜若的密织棉褂,静静坐在暖炉边缝制着永曦冬日里的衣物。因久在病中,脸色也有几分纸黄,眉目间却又有一抹悠然自得之意。玉衍不待通报便进了屋,宁淑媛微微一惊,却因熟络而并未起身,只诧异道:“语馨病中不宜见人,姐姐怎么來了。”

玉衍捧着手炉坐到榻边,向着手心连哈了几口气才笑道:“我怕若再不來见妹妹,就要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复环顾四周,才道,“今日倒是难得见你沒有哄着永曦。”

“我是怕渡了病给他,”宁淑媛放下手中编制之物,面有忧色,“再者不知他碰了什么过敏之物,竟有起红疹之象。”

谈到孩子,玉衍也不禁感慨良多,这一说便有说不完的话。她忧心忡忡地叮嘱了一箩筐,抬头却见宁淑媛正掩袖轻笑,苍白的脸色中透出一抹不自然的潮红,却像是蜜桃那般可爱诱人。玉衍见她如此,假意嗔道:“妹妹笑什么。”

“我是笑姐姐原是多矜持少言的人,现下有了孩子竟也这般婆妈起來。”

玉衍作势便要打她,自己却也禁不住笑起來。倒是宁淑媛微微坐直身子,探听道:“语馨这一病,也不知宫里近來发了什么事,姐姐既然來了便说一些与我听吧。”

玉衍这才端然坐好,将近來宫中大事如一说给她听,其中自然也不忘方才庆仁宫里发的奇事。宁淑媛起初只是安静听着,待说完赵常在一事后,也不禁惊叹道:“当真有这种事?”

“不过是皇上愿意信罢了。”玉衍手中抚着貂皮裘缎上如水般光滑的长毛,她笑看女子,“拿朱砂混以靛蓝和茜草,再将砸碎了的螃蟹壳加入其中制成漆料,这样的漆料涂于肤上,遇水不落,不是早在南宋时期就有记载了么。我方才听那侍女大致描述了样子,便知**不离十。只是难为她搜罗了这么个年久失传的方子來。”[帝家怨] 首发 帝家怨

第拾章 计中生计 5

宁淑媛微微沉吟道:“她本就怀着身孕,又会这般锦上添花,怕是她的福气要到了。”

“一时受宠也算不得什么,我瞧着皇后也暂无联合她之意。”玉衍倒并不十分在意,只缓缓道,“这宫里有的是比咱们急的,好好看着便是了。比起这个,我倒有一事想托付与妹妹。”

恰巧苏鄂打帘而入,见玉衍抬头看她,便福了福身子道:“娘娘,已办好了。”玉衍这才会心一笑,伏在宁淑媛耳边低语几句。

赵常在虽因身有吉象而受到天子特别宠爱,但因有孕无法侍寝,尚未成一发不可收拾之态。这段时间内,反倒是丽嫔凭借其烈焰般光艳炽热的美牢牢抓住了裕灏的心。连裕灏来到景安宫时都提起过“庆顺仪的丰腴之美比之丽嫔,确是输了不少。朕见丽嫔起舞之姿,竟颇像当年的宸妃。”

玉衍听罢,便吃醋似的嗔怪上几句,然而也不忘应道:“丽嫔妹妹得知皇上喜欢观舞乐,日日苦练只为投其所好,如此心意实属难得。”这样褒扬上几次,那女子便更是炙手可热,恩宠几乎在庆顺仪之上。而她知道这一切全有赖于玉衍,平日里对玉衍更是毕恭毕敬。

入冬以来第一次飞雪的那日,天色阴得怕人。一早起来几乎见不到厚重流云下透出的光,阴霾笼着宫内的灰瓦红墙。枯树枝上皆积了一层薄薄的白,却因天际的灰沉并没有一丝美感,反而显得格外凄冷。

云屏夫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往往最是煎熬。她性畏寒,即便屋里燃着上好的银炭,她仍要一层一层地穿上许多棉衣才能止住颤抖。屋内光线极暗,她便只是靠着软垫坐于小轩之下,有些木然地打量着飘雪的熙宁宫。这座殿宇仿佛已空了许久了,没有阳气的殿堂,即使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也是阴冷的。

然而从前并不是这样。她刚入府时,虽然有邢侧福晋盛宠不衰,但裕灏总会眷顾于她。裕灏喜爱她的温婉懂礼,因此她无需刻意去争什么。后来裕灏继位成皇上,后宫佳丽三千,粉黛气息日益严重,她慢慢地便见不到皇上了。皇后虽并不十分亲近于她,但不时也会提醒皇上不要忘记旧人,她的日子过得还好。她一直盼望着,如果能有个皇上的孩子,也许处境不会太过凄冷,她那时已是贤妃,无需担忧这个孩子的未来。

然而忽有一日,她得知自己不能育了。那个消息不仅如晴天霹雳,而且摧毁了她长[帝家怨] 首发 帝家怨

久以来的希冀。宫里的女子,若没有了盼头,很快便会如春花一般颓靡衰败,被天子遗忘在漆黑的角落。然而偏是这时,有玉衍的盛宠,有宸妃的欺辱,甚至有庆贵人的奚落。她内心由不安慢慢转为嫉恨,她知道自己若再一味隐忍下去,也许很快便会成为后宫的牺牲品。

她不愿。

她还有父亲在朝为官,她还有家族。即便这些年对天子那份深深的爱意已被磨得体无完肤,但她仍然要争。她装了这许多年的贤惠,装了这许多年的温顺,到头来仍是一无所有。所以她醒悟了,既然自己没有孩子,便不让她人诞下孩子,既然自己得不到恩宠,那么就不让她人之位逾越自己。

云屏夫人深深垂下了头,便在这时响起了一串脚步轻响,隐隐竟带着几分急促之意。怡霜面有忧色地入内,回禀道:“夫人,昭修容似乎出了大事,现在皇上和湘淑仪皆在朝凤宫中。”

她听得这话却并不急躁,脸上反而露出了几日来都不见的欣喜之色。屋内的红烛啪地暴出一声轻响,仿佛是预兆着什么喜事悄然降落。云屏夫人起身,换上鹤羽捻线织面的赤色大氅,隐隐透出几分尊贵之意。她缓缓搭上怡霜的手道,“走,去朝凤宫看看。”

车行至宫门口时,正见宁淑媛身披锦色红杏云的斗篷站在那里。白皑皑的雪景中她便如一枝独秀的红梅,极为显眼。云屏夫人下了轿,伸手免了她的礼,道:“妹妹可知里面出了什么事。”

“似是事关子嗣,所以皇后并不让臣妾入内。”她欲言又止一般,终是面露焦色道,“只听说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都在,仿佛提到了搜宫什么的。”她抬眼见郡主正从车上跳下来,便不再多说,只福了福身子让出道来:“夫人掌管六宫事宜自然有权入内,还请去劝一劝吧。”

云屏夫人颔一颔首,一手牵过郡主有些冰凉的手掌道:“这是自然的。”

进到正殿,果然见昭修容垂首立于几位太医身边,面有凝重之色。贤妃向皇上皇后行过礼,玉衍亦向她端庄行了一礼,落落大方道:“夫人来得正好,方才臣妾刚提议到有必要让太医去华薇宫仔细看一看。”

云屏夫人见身边郡主的头垂的更低了,便心中有数,面色肃穆道:“搜宫可是大事,昭修容乃正三品妃嫔,还望皇上三思。”

“可若不搜宫,怎知有没有皇

上要寻之物。”

“荒唐。”云屏夫人一改昔日温和之色,头上的珠玉亦随着这一声地响开,“传言皆不过是空穴来风罢了,昭修容端庄持重,断不会藏有禁物。”

此语一出,大殿上顿时死一般的沉寂。昭修容缓缓转过头,眼中却带着震惊和敌视之意看向云屏夫人。她面上如笼阴云,竟比天色还要暗上几分。却是玉衍一脸平和,佯作不解道:“夫人在说什么禁物不禁物的,臣妾闻所未闻。”

云屏夫人微微一怔,殿上皇后已然开口道:“前几日宁淑媛抱着大皇子去了一趟华薇宫,回来便出了红疹,太医疑是修容宫中有皇子过敏之物。”她修长的凤眼鹰一般锐利地扫过云屏夫人的脸庞,语气骤然加重了几分,“你是从谁那里听说过华薇宫有禁物。的”[帝家怨] 首发 帝家怨

女子的心猛然一沉,这才知中了玉衍的将计就计。..

第拾壹章 计中生计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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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心猛然一沉.这才知中了玉衍的将计就计.她本想令玉衍当众揭发此事.一则能够得罪心机颇深的昭修容.二则也能借机杀一杀她二人的威风.却不想在宫门口听了宁淑媛的误导.到头來荒唐地介入此事的却是自己.她一时发慌.忙跪下道:“臣妾是听了奴婢们嚼舌.误解了今日之事.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然而尽管如此.她仍能感到昭修容杀人般的目光反复游走在自己身上.只听天子轻咳两声.略有不满道:“朕许你掌管六宫事宜.你万事都该谨慎着.怎么反倒如此莽撞.”

云屏夫人身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好在天子并未深究.她再度起身时身子不稳.轻轻撞了一下身边郡主.便听一声轻响.从那女子锦袖中竟掉出轻巧一物.

天子开口道:“什么东西.”

这样一问.玉衍脸上竟有谈虎色变之意.董毕上前拾起.那桃粉的信笺在昏暗的大殿中格外醒目.他略一沉吟.回禀道:“回皇上.似是男女的书信往來.”

倘若真是郡主与意中人互通书信.除了有些不合规矩倒也无可厚非.然而此次却不同..郡主月前刚刚不示弱地表示要嫁与皇上.如今便同他人写了这等书信.在裕灏眼中看來.便大有挑衅之意.

他一手展开.只微微扫了一眼目中便凶光毕现:“你竟敢与罪人羽晟暗通书信.”

这一句话分量太重.立时惊得殿内众人跪成一片.当朝天子对自己不驯服的十三弟执怨已深.这是无人不晓的.如今竟有人敢公然与其私下來往.怎能不令裕灏震怒.云屏夫人早已惊得哑口无言.皇后牡丹红的袭尾云燕缎披如水般平展在地.她一眼捕捉到玉衍目中有怯色.敏锐道:“皇上息怒.郡主一向深居闺阁.与那罪人一年未见.怎会有能力把书信送來送去.”她仰头看向裕灏.骤然有了肃穆之意:“皇上.这里面定有人暗通消息.祸乱宫闱.”

“是谁.”天子一眼钉在云屏夫人那朱紫色的绘云礼服上.目光之厉.犹如刀割.那女子几乎是抖了一抖.伏地道:“臣妾断不敢犯下这等诛连九族的大罪啊.”

她这一句.惊得玉衍猛然抬头.然而裕灏只是阴沉着脸.大殿内的沉寂如暴风雨來临前的死亡预兆一般.她瞟向郡主.那女子却只一味垂着头.黑绸般的乌发遮挡住了半张脸胖.然而她看起來似乎格外平静.

“皇上.此信与姐姐无关.”郡主忽然抬头.清秀的面容上竟写满了平和之意.沒有想象中的惶恐不安.亦沒有内心深处的纠结反复.她微启朱唇.一切都似在预料之中.“是臣女托湘淑仪传此书信.”

玉衍蓦然看向她.她此时的心情远不能以震惊二字來形容了.四周目光如芒在背.她却只是死死凝视着那张如花般的脸庞.如作最后的垂死挣扎.

裕灏瞳孔骤然紧缩.却连看也不看玉衍道:“信口雌黄.淑仪位高尊贵.怎会与你犯此大错.”

“那皇上何不亲口问一问你深信不疑之人.是否助臣女做过此事.”

那一刻.是恐慌.是愤慨.都不足以形容玉衍的心情.万千情感在目视到郡主挑衅般的目光时都幻作了凄凉之意.郡主的信并非无意掉落.而是她故意所为.云屏姊妹.到了最后都在算计于她.她一再忍让.她们却得寸进尺.如今竟不惜以自己为引设下此等骇人之局.

那女子见天子久久不语.便从随身锦囊中掏出玉衍常佩玉坠.再度开口道:“臣女心中惦念旧人.恰逢淑仪娘娘道可解臣女之忧.此物便是信物.”

玉衍深知无力辩解.只得深深叩首道:“回皇上.此事确实与臣妾有关.”

她话音未落.男子已一步逼上前來.他金黄的龙袍因暗淡无光的天色而被染上了一层阴仄.他一手掐住女子下颚.慢慢抬起.然而手上的力量却忽轻忽重.似是内心挣扎不断一般.玉衍见他目染猩红.额上青筋根根暴起.那岂止是盛怒.

“你为何要背叛朕.朕曾那么信你.”

一时间.内心如被针刺过.狠狠地痛着.裕灏此刻就如一条受了伤的狂兽.他曾是全心全意信着自己的.那些谈笑风生.同甘共苦的日子.尚还历历在目.

“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朕.”

她感应到男子手上力道遽然重了起來.下颚如被捏碎一般剧痛.她挣扎着错了错身子.从皓齿间挤出一声**.

“疼.”

裕灏如被针扎般倏然松手.然而闭目间有深深的叹息.似是自言自语.却又分明是对玉衍道:“你为何不否认.”

她立直身子.也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开口分辩道:“皇上.臣妾……”

“娘娘.”但听苏鄂一声轻唤.原不知何时她已进了大殿.跪在地上.苏鄂双手呈上一封颇有些陈旧的信函.目光恳切.“一切都请皇上看过此物再做定夺吧.”

裕灏瞥了眼跪在地上嘤嘤啜泣的女子.终是接过此信.粗略地扫了一眼.他眼底的讶然之意尚未褪去.便听苏鄂一一道:“前些日子郡主來求娘娘.道是对那人旧情难舍.恳请娘娘想些办法.娘娘见她声泪俱下.十分心疼.才模仿此信笔迹誊写了一封.两封书信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可证实郡主手上之物千真万确是我家娘娘仿写而來.并非私通罪人.”

“皇上.此信是臣妾被禁足祈福殿时.原十三爷为表关切之意所书与臣妾.”玉衍轻轻垂下头.声音亦黯淡了几分.“那样困苦的日子臣妾都挨过來了.如今又怎么可能背叛皇上.”

裕灏闻言不禁心生懊悔.他本就担忧着方才下手过重.如今真相大白.又想到玉衍曾为他所受的罪过.更生怜惜之意.一面上前扶她道:“是朕错怪你了.先起來.”

哪知女子却有几分赌气似的向后挪了挪身子.泪眼婆娑地看向郡主.声音愈发轻柔:“说到底.臣妾只是怕郡主心生怨恨.然而毕竟是臣妾做错了事.才惹出这场风波.臣妾甘愿受罚.”

“心生怨恨……”男子缓缓抬起头來.面上似有冷风略过.他精致俊朗的五官瞬间变得冷毅无比.“是呵.酝酿了一年的情感.你怎能不记恨朕.怪不得那日在殿上你如此不敬.”

若说郡主还一心牵挂十三王.便等同于说她那日想要嫁给天子是欺君之言.裕灏九五之尊.断不会轻易罢休.一旁的云屏夫人见形势陡然转变.亦猛然清醒过來.连连道:“皇上.臣妾知道锦儿.她绝无怨恨之心.还望皇上明鉴.”

“你知道.”裕灏冷冷一笑.“那么她私下恳求湘淑仪的事你可知道.”

云屏夫人闻言一震.却是皇后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面上似有怜悯之意:“皇上.云屏夫人只顾协理六宫事宜.难免力不从心……”

“那就不要协理了.还是先管教好自己的姊妹再说罢.后宫不是少了你贤妃就寻不出得力之人了.”他称那女子为贤妃.便已有惩处之意.说罢此话.也不顾女子苦苦哀求.只回身扶起玉衍.好言安抚.

玉衍低垂着头.抵在男子胸前.妃色手绢在两指间越缠越紧.许久.才无声地绽开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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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贰章 化敌为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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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场算计之争中.贤妃不仅得罪了昭修容.甚至还失掉了六宫大权与一品夫人的称号.然而她虽败得惨重.却不可说不是咎由自取.

众人散后.贤妃依然跪在大殿之上.整个人显得异常沉静.她身边锦衣的靓丽女子也只是握着那被揉碎了的桃花笺.展开再攒进掌心.久久不语.

苏鄂扶着跪得有些麻木了的玉衍缓缓起身.女子青红双色的平花鹤羽缎裙因太过素雅而衬得她颇有几分面色黯然.曾几何时.她如此信任面前之人.贤妃的宽厚可亲甚至一度成为她活下去的希望.然而如今.她除了费尽心机与她厮杀.竟再无他法.她其实比宸妃还要可恶.因为她曾亲手给自己编制了一个美好的梦.却又毫不留情地将它践踏在地.

“贤妃娘娘.人已经走了.”

玉衍虽这样说.那女子却充耳未闻.倒是身旁的郡主抬起脸庞.哀怨地望着她道:“那当真是你写的.”

“我也曾以为.你对羽晟是真心.”玉衍平视着极尽奢华的大殿.然那华光溢彩倒映在她眼中.却只剩下冰凉的视线.“如今看來.你那所谓的真心也不过是算计的筹码吧.”

她说罢.再不愿听那女子喃喃自语似的申辩.只搭着苏鄂的手一步一步走出了朝凤宫.

雪还在继续.天色阴的似入了夜.却仍隐约可见一轮冬日隐在云端.似消磨尽了最后的光热.寒风吹拂着大氅上深灰色的茸毛.轻轻扫过脸颊时有如爱抚的手掌.玉衍紧了紧衣衫.却仍是抵挡不住寒意.今年的雪下得似乎格外早.

她也不乘辇车.只由苏鄂扶着一点一点走回了景安宫.下了整整一天的雪早已深至脚踝.玉衍脚上所踏的朱红云泥绒靴被雪浸湿.裹在小腿上冰凉冰凉的.她一进了屋.苏鄂便忙吩咐道:“给娘娘拿干热的毛巾來.端些姜糖水过來.”

玉衍由着苏鄂为她更衣.神色自始至终都是讪讪地.半晌才道:“苏鄂.你说此时此刻.我与贤妃谁会更心寒.”

那女子只顾褪下她湿凉的靴子.头也不抬道:“娘娘的寒让一碗热汤灌下去也就沒事了.而贤妃娘娘怕就难了.”其实她亦知道.即便玉衍这次是稳稳地胜了一局.然而君王盛怒之下.她怎能不心悸.天子劈头盖脸地训斥之时.便是旁人也能感觉到那惊人的杀气.何况玉衍此时并非初入宫时的孑然一身.她还有永泰.容不得一丝差错.

晚些时候.华灯初上.董毕便带话前來说:“娘娘白日里受了惊.皇上很是过意不去.特嘱咐奴才前來知会一声.皇上晚上要过來.”

玉衍闻听此语.只是静坐着读完一阕词.见董毕一直巴巴地望着自己才淡淡道:“你去回皇上.本宫今日不方便侍寝.下了这样大的雪.便不劳皇上跑一趟了.”

宫中女子的月信皆有专人记载.玉衍这般明目张胆地撒谎.便是表明了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董毕一时不好复命.支吾了好一会才见玉衍不耐烦地抬起头來:“叫你去回你便回就是了.”

董毕无奈.只好领命下去.他前脚才出了殊华殿.苏鄂便上前劝道:“娘娘今日就算受了委屈.其实也不必这般怪罪皇上的.”她见女子仍是捧着书卷.愈发有些焦急道:“若因这种事得罪了皇上.便真真是得不偿失了.”

确忽然见那女子幽幽地放下书來.被光打得莹白的脸上丝毫不见怒意.她目中映着檐下高悬的青灯.瞳孔却深邃得透不进一丝光去.苏鄂似乎突然有些明白.她其实并未真生天子的气.面对皇后的责难.贤妃的算计她尚且能够平静如水.如今心思深沉的她又怎会为了无光痛痒的责骂而感到悲愤.

这样想着.却已听玉衍道:“你知道么.其实今日皇上那样对我.倒叫我生出些许心安.”

还不待苏鄂细想话中深意.她已再度问道:“苏鄂.你说我与瑾皇妃像么.”

苏鄂不曾料到她会突然这样问.一时竟有些愕然.然而抬头细细打量面前之人.肤白如脂.鼻子挺翘.樱唇的曲线柔美而灵巧.却能从那双明亮的皓眸之中窥见一丝冰冷之意.她若肯微微明眸流转.那定是风流韵致.然而更多时候.玉衍给人的感觉却是清冷.近乎不可亵渎的.

于是试探着道:“娘娘其实不很像她.只是看到你的眼神与倔强的性格.便能让人无端想起那个人.”

“那么瑾皇妃与皇上.可曾有过争执.”

“皇上更多时候是依赖她的.”苏鄂稍加思索才道.“他们很少有争执.”

“你也说了.是很少.而非沒有.”玉衍忽然正色看她.她眼中的清冷竟让似人有无形般的压力.“那么我何德何能.要让他一直待我如一.我总在想.若是尽全力去爱一个人.怎会不因她而喜.而忧.而恼.而悲.皇上给我的盛宠.有时更让我觉得他是故意这样宠我.”

苏鄂面上尽是讶然.她不想玉衍会有如此深的心思.然而是了.天子几乎从未对她动过怒.她们之间微妙的不和谐感大概便源于此吧.

“因此今日.我见他大发雷霆.心中竟多了一分坦然.这让我觉得.他对我还是有心的.”

苏鄂见她面有悲戚之意.忙上前安抚道:“娘娘未免思虑过了.皇上乃九五之尊.若非真心喜爱.怎么会隐忍于她人之下.更何况娘娘已诞下一位皇子.皇上许您地位.出身.这于后妃來说已是莫大恩宠.又怎会不是真心待您.”

苏鄂说的这些.她全懂.甚至有时候她也想不出自己为何会这样觉得.只是这种感觉一旦萌生出來便久久缠绕着她.玉衍微微阖眼.却仍是面若冰霜.

“娘娘若是担心皇上宠爱您是因为您像……”

“那些都无妨.”她遽然打断苏鄂.手中的青凤步摇被缓缓蜷入掌心.“只要他是真心待我.无论因为什么都好.我已经赌进去了一切.容不得我去在乎他因什么而宠爱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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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叁章 化敌为友 2

苏鄂一时哑然,一向聪慧的她今日却忽然有些看不透面前之人了。 然而她亦明白,玉衍心中自有一番打算。她从来都不是蠢笨之人,也从不会被人任何无用的情感阻拦住前进的步伐。北宫卿,亦绝非昔日的青鸾,她足够强大,足够保护自己了。

屋内的红烛忽然闪了一闪,苏鄂忙用手去护着灯芯,却听玉衍道:“你叫人再在外面悬上两盏灯笼吧,夜这么深,我心里总是阵阵发慌。”

苏鄂依言退下后,玉衍才将盖在身上的薄毯向上盖了两寸,屋内已是微风一过,骤然跪了一黑衣人影在微弱的烛火之下。

玉衍微微一笑,以手支颐道:“你的身手却是愈发长进了。”

“是娘娘反应机敏,一看便知承影已到。”男子答话迅疾而利落,抬头之时面上已多了几分恭敬之意,“娘娘别来无恙。”

玉衍无声地打量了一眼面前之人,目光却猛然被他腰间所佩的玉坠吸引过去。那玉佩本无稀奇之处,然玉佩之上的玲珑如意结却是一看便知出自宁淑媛之手。玉衍强按下心头震惊,只淡淡道:“宁淑媛不知你深夜来访本宫这里吧。”

承影微微一顿,只回道:“承影行踪再无第三人知。”

“那么本宫托付你查的人,可有头绪了。”

“庄贤王府平日出入的人三教九流皆有,可疑之人也并不在少数。只是若说宫里之人……”他略有踌躇,终是道,“属下尚未发觉。”

玉衍柳眉微挑,也不掩饰语气中的责问之意,“少侠混迹江湖多年,若要查清一人该不是难事吧。”

承影即刻伏地认罪:“让娘娘失望了。”

“错不在你。”玉衍仿佛更加印证了心中所想,示意他起身道,“兔绞三窟,若那人对你知根知底,你怕是怎么也查不到的。”她不待承影多问,已抬眼看他,“你只需盯紧了,本宫会想办法同你出宫,届时再做打算。”

承影领命而退,屋内便又重归于寂静。玉衍依依立于长窗之下,殊华殿外高悬的几盏宫灯更将星子的清辉都遮掩了下去。光明所聚之处本该是繁华热闹的,然而此时她的心里却不可避免的凄冷潮湿。遥见奕凉宫忽而灯火辉煌,便知裕灏今晚大抵真的不会过来了。她虽从不期待君恩常在,但同样会畏惧撕下华丽外表后冰冷的真相。

方才她看见那如意结,便想到在七巧市时裕灏匆忙扣入她手中的那一物。她想,原是感情至深才会让人生出如此细腻的心思吧。她并非看着宁淑媛越陷越深的心思而不去提醒,只是她知道,宫中太过凄苦,她不能再去剥夺这一份美好;

。既然能泰然处之,那么便视而不见吧。

这之后,后宫流言纷纷,说是湘淑仪与贤妃在此事中皆是一损俱损了。贤妃大权旁落,在当夜更是恶疾缠身,自此便一直避而不出。而湘淑仪却因与天子赌气弄巧成拙反被冷落,一连数日景安宫门可罗雀。取而代之的是庆顺仪的扶摇直上,以及昭修容的再度复宠。

晨省之时,玉衍也愈发少言,往往是皇后开口询问,她才恭谦地回上一两句。如此一来,便连前些日子才受过教训的赵常在都敢轻笑她道:“娘娘清休了这几日,容颜反见清丽了呢。”

玉衍看她一眼,亦是含笑道:“哪里比得上妹妹心宽体胖,身形日渐丰韵。”

赵常在听罢,只是面有骄色地抚了抚自己小腹,颔首谢过。

这日方由朝凤宫回来,便听白羽在殿前愤愤道:“宫里奴才当真狗眼看人低,庆顺仪赵常在她们沆瀣一气,下人竟也敢给咱们脸色看。”

似是被归鹿捂了嘴,只听那女子急匆匆道:“姐姐可是疯魔了,小主也敢议论。”

苏鄂听着亦觉得不像话,这才清咳了一声,扶着玉衍进去。众人见她二人回来,脸色皆有些讪讪地,连小福子也没了往日机灵劲,颇有些尴尬地行了礼。

玉衍眼风疾厉地扫了一眼白羽,喝道:“跪下!”

她对下人甚少这般疾言厉色,一时无人敢劝,都跟着稀稀拉拉地跪了一地。玉衍看着这些人,皆是辛辛苦苦跟着自己一路挺过来的,她们脸上虽已褪去了初来乍到时的青涩,却都是忠实可信之人。她一向甚少发怒,是因为自己也曾是下人,知道她们的不易,然而现今若再由她们这般口无遮拦下去,势必要惹祸上身。

“本宫平日不知,你们在背地里竟是这样无拘无束的。”玉衍面色铁青,一面按着太阳穴道,“那庆顺仪是正五品的小主,也由得你们背地里嚼舌。”她说罢,恨铁不成钢的摇一摇头,手指着白羽吩咐,“掌嘴!”

白羽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她哪里想到玉衍会真罚,连连磕头求饶。旁人也看出玉衍这次是真动了怒,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唯有小福子平日里比较得脸,眼下心急,忙上前道:“主子息怒,白羽姐姐口出此言也是事出有因。今年寒冬将至,内务府给咱们留的银碳竟被奕凉宫取走了大半,被褥貂裘也都被赵常在派人领走了。白羽姑娘前去说理,却被他们手下的奴婢一顿数落。”他微微抬头望一眼玉衍,小心翼翼道,“这好歹也是咱们宫的大宫女,怎能不让人动气。”

“她们现今得宠,自然是好吃好喝的供着,这样的事你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小福子听她语气上有所缓和,忙上前搭过玉衍的手,连连应道,“是,是,奴才们再也不敢了。”

玉衍这才叹了一口气,向跪在地上的白羽伸出一只手来。那女子先是一怔,随即破涕为笑地敛裙起了身,拿袖子抹干了脸上泪痕。苏鄂见状,亦在身边叹道:“这大冬天的哭干了脸可怎么好,快下去敷一敷。”

玉衍心中重归平静,环视了一圈殿门口几乎要燃尽了的炉子,才道:“皇上有多久不曾来了。”

苏鄂微微蹙眉:“自那之后已有十几日了。”

第拾肆章 化敌为友 3

苏鄂微微蹙眉:“自那之后已有十几日了。 ”

“十几日。”女子冷冷一笑,“仅仅十几日她们就沉不住气了么。既是如此,苏鄂,你中午便陪我去一趟仪元殿吧。”

刚用过午膳,外面就又零星地飘起了小雪。屋子里炭火不够,剩下的银碳大多都用在了永泰的舒息阁,日光又不能完全透进来,反倒显得殿里阴冷异常。玉衍安置好熟睡的幼子,从小厨房取了新煨好的银耳鹿茸灵芝汤,这才前去仪元殿的御书房。

因相隔不远,并未费上多少时间。董毕老远便见玉衍身影,忙上前相扶道:“这下了雪,娘娘怎么来了。”

玉衍淡淡一笑,微微打量手中之物道:“还劳公公前去通传。”

董毕不敢怠慢,忙进了大殿,然而不消片刻便出来了,脸上颇有歉意:“回娘娘,皇上这会子正午睡呢,还请您先回吧。”

她抬眼看了看天色,虽是阴蒙蒙的不见日光,却也不难看出过了未时。皇上的这个谎便如之前自己所说的一样,是故意叫人一眼便能看穿的。于是她只挪了挪身子,微笑道:“不急,本宫在这里等就好了。”

谁知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玉衍出来时身上只披了一件略显单薄的绯红绣春燕的杨莲滚锦大衣,经着冷风一扑更是每个毛孔都渗进了寒意。她手中紧紧抱着食盒,鼻尖亦是彤红彤红的,然而因等着天子,又不敢贸然回去添衣。

董毕也有些看不下去,连连上前劝道:“天寒地冻,娘娘身子金贵,实在不必在此久等。”

玉衍却只是紧了紧身上披风,温然道:“无妨,谁还没有等着皇上的时候。”

然而她从前却是不必等的。出入御书房几乎已成了家常便饭,裕灏时不时就会传她过去,彼时玉衍便会用薄荷油为他揉一揉发胀的太阳穴,亦或是煮一道清茶。

不过是短短数日,便仿佛什么都变了。他的笑似乎已成了不甚遥远的事,连带着花前月下的情人呢喃都成了无法触及的曾经。

玉衍知道,董毕是御前服侍的人,最看得出天子心意。他这样固执的劝自己回去,怕也是因为知道皇上今日是不愿见自己的吧。

正想的有些出神,忽听一把脆生生的嗓音道:“呦,这下雪天的,姐姐怎么站在这里。”庆顺仪踩着淑女步翩翩而来,对着玉衍只虚行了一礼,不待她开口已自行起身,对着董毕道:“皇上可在里头?”

相比起玉衍,她穿的实在是华丽许多;

。一件缠枝宝相花的银丝云水连衣长裙,外罩以潇湘图为底的连珠对孔雀纹锦长袍,如此还嫌不够似的,又缠了蕊红的石榴花护手,微微一笑,顿生富丽之气。

董毕颇有些尴尬地看了看玉衍,回道:“回小主,皇上说了小主要是来了可以直接进去。”

“让皇上久等了。”庆顺仪咯咯一笑,耳边垂下来的银丝流苏耳坠便摇曳不止。她复转向玉衍,打量着她怀中的食盒,佯作惊诧道:“巧了,姐姐竟和嫔妾想到一起去了,只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美味珍馐。”

玉衍只淡淡道:“不过是因而鹿茸灵芝汤罢了。”

“姐姐带的果然是好东西,哪比嫔妾,是吃不得灵芝这样的珍馐的。”她说罢方要前行,似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不如妹妹替姐姐送进去罢,免得可惜了。”

玉衍微微抬头,脸上笑意几近完美:“不必了,妹妹还是快些进去吧。”

庆顺仪轻哼一声,得意的神色中透出几许鄙薄的意味来:“那妹妹就失陪了。”

樟木的大门重又缓缓合上,雪天的寒意不禁激得玉衍打了一个寒战。苏鄂方要接下自己身上的披肩,便被女子止住了。她的脸色苍白如飞雪,只有鼻尖一点不自然的潮红还能透出些许生气来。玉衍紧握食盒的指节泛着一层青白,似是对苏鄂又似是对自己道:“再等等。”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见董毕从门后探出身子来,有些欣喜地上前搀扶玉衍道:“娘娘,皇上让您进去。”

她重展笑靥,抖了抖肩上的积雪,长久站立的身子极近僵直,她的动作也格外缓慢。女子刚迈上殿前最后一级台阶时,便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巧笑嫣然,接着是庆顺仪娇滴滴的声音:“皇上又哄嫔妾,湘淑仪的鹿茸灵芝怎么也好过嫔妾的糯米红豆了。”

微微迟疑之间,门内已有男子温和答道:“朕吃灵芝早就吃绪了,哪比的上红豆贴心。就像她本人,看也看腻了。”

那一瞬间,是惊愕,是心痛,她已全然记不得了。玉衍的手只是僵在欲要推开门的那一个姿势上,然而步伐始终没有再迈开一步。董毕亦有些不知所措,轻声唤了句“娘娘”,玉衍这才匆忙回过神。她从没有这般仓皇过,甚至不敢看他人的眼睛。“既然有顺仪妹妹陪着,本宫就不进去了。”见董毕指了指她手上食盒,她才有些无力道:“皇上既不喜欢,我又何必去扫兴。还请公公回皇上,就说我先回去了。”

她内心是如此无措,以至于忘记要对下人用的自称。那一刹那,她竟然只想逃离。明明知道后宫无长宠,她还是感到那样刺痛。玉衍一手紧紧扣着苏鄂,一路几乎逃也似的回了景安宫。她浑身颤抖不止,那样冷,冷得几乎连心都冻住了。

进了殊华殿,白羽亦是诧异道:“娘娘不是去了御书房,怎么会被冻成这个样子!”

然而无论几碗羹汤灌下去,无论几层棉被裹在身上,也依旧止不住玉衍的瑟瑟发抖。在门口听到的那句话,便如同让她在数九寒天里吞了一大坨冰块,她从未想到裕灏竟已这样厌烦自己,她甚至不知自己错在哪里。然而玉衍分明记得裕灏温柔的眉眼,记得他曾说过保护自己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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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伍章 化敌为友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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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陆章 化敌为友 5

夜已深了,倦意缓缓袭来。 玉衍紧紧偎着身边之人,只觉得身子都变轻了不少。一觉醒来,东方已露日白,身边人不知何时离去的,玉衍只觉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遂唤来苏鄂为她梳洗。

那女子甫一进屋便道:“皇上说娘娘身子刚好,今日便不必去晨省了,好好休养便是。”

玉衍披衣起身,披散着三千青丝端坐妆镜前:“皇上心疼我,我却不能坏了规矩。今日是月初,连贤妃也要来听皇后教诲,我怎可不去。”

“娘娘总是这般小心。”苏鄂手脚利索地为她梳了发髻,轻叹一口气道,“这十几日众人的嘴脸也都暴露无遗了,娘娘如今去露上一面也好。”

于是着了一件英红蹙银繁绣宫装,妃色印暗玉云纹,领口裙摆皆以蓝田脂玉装饰,显得轻巧而不失端庄。又罩了层雾色水纹面的鹤氅,水色般的光波缓缓浮动,愈发衬得她雍容华贵。玉衍踏进朝凤宫正殿时,众人皆屏息凝神注目于她,她美眸微扫四周,立时便有心虚的妃嫔讪讪地低下头去。玉衍只作不觉,落落大方地行礼道:“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一如既往地面上和煦,笑着让她起身。玉衍这才向着贤妃福了下去:“贤妃娘娘别来无恙。”

贤妃听得这一声称呼,才恍然转过头去看她。一时间眼中悲愤交加,竟有说不出的复杂情感在其中。玉衍细细打量她,因是月初才穿的略有些妍丽——一袭玫瑰紫的镶玉珠淡丝花长裙,疏得垂云髻,高贵中也透出一丝优雅。她长长的猫眼石银珠耳坠流苏打在肩上,随着这一转头立时出光华万千。然而贤妃的神情却仍是恹恹地,似乎还带了几分消沉颓靡的意味。玉衍正暗自忖度这是何故,她已一阵轻咳,道:“湘淑仪请起吧。”

她对玉衍已是这般冷淡,以至于即便人前也要以位分相称。然而玉衍本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便只是依着她下手落座,关切道:“天寒地冻,娘娘可要小心身体。”

“正是呢,郡主出家也是无可奈何,贤妃娘娘切莫过于悲伤。”

闻听昭修容此言,那女子一时眼中寒光大盛,却终是悄无声息地敛了下去。玉衍乍一听心中亦是一惊,然而想来依照郡主的脾气,大抵出家这事已成定局。而昭修容特意在众人面前提及此事让她出丑,怕是对贤妃那日所言仍耿耿于怀。

“本宫几乎是看着郡主长大,心中伤感不比妹妹的少。”皇后边说着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无奈道,“只是再难过也好,都是服侍皇上的人,切不可伤了身子。”

皇后暗自伤神,众人也不免一番规劝,如此下来反倒没人顾及玉衍复宠一事。待到日头高照,皇后道一句散了吧,晨省便也到此为止。

玉衍因被皇后留下商讨年末事宜,出宫之时已近晌午。然而她抬头望去,却见遥遥长阶之下,贤妃正着一身玉色长袍,静静立于雪中。因相隔太远,故而看不清她究竟是何神态,然而那种冷冽之意却是轻易能够感知到的。

苏鄂暗自握了握女子手示意她小心,玉衍却只是保持着合宜的笑容,无事般地上前行了一礼。

便是在那一瞬,贤妃忽然上前紧紧扣住了女子手腕,她看似柔弱,力气却大得惊人,玉衍抬头正撞见她一双写满狠意的双眼。贤妃阴冷的声音便如同从牙缝中逼出来一般:“本宫的妹妹落发成尼,你现下可满意了。”

那双手冰凉而僵硬,玉衍亦逼视于她,眼中却无丝毫不忍之意:“娘娘久等臣妾便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郡主出家与臣妾何干末世之重启农场。”

“若非那日你在殿上对她苦苦相逼,她怎会如此!”

“郡主难道只因臣妾一句话?”玉衍怒极反笑,猛然伸手反握住她,“若非有人为谋算一己之力而将他人感情玩弄于鼓掌之间,郡主怎会落得如此?你欲攀附权贵不成,便设计让羽晟与皇上兄弟二人反目成仇,羽晟不过及笄少年,他又何错之有!”

贤妃微微一怔,旋即发狠地笑道:“你果然心向罪人,只可惜皇上没能识清你的真面目。”

玉衍只是甩手推开她,那女子本就因病弱不禁风,如此一来险些一个趔趄跌在地上。然而因屏退了下人,并无人前去扶她。玉衍冷眼看着眼前之人,居高临下道:“娘娘又何尝不是辛苦伪装多年,只可惜臣妾得宠却从不主动害人,不比娘娘连亲妹妹都可拿来利用。”

“你懂什么!本宫家族兴衰全系于本宫一人身上,父亲那时被奸人所害,本宫也是被逼无奈,全都是宋衣锦她不中用,小小年纪竟动了真感情。”她伏在雪地之上,胸前一起一伏大口喘息着,声音逐渐由歇斯底里转为悲鸣,“本宫甚至想,宠爱什么的全都不重要了,只要给我一个孩子就好,谁想这样一点可怜的希冀都被吕氏那贱人毁了。”她抬起头,眼中逐渐有狠戾覆上,面色却如将死之人一般绝望,“你以为凭回纥氏有勇无谋,当真杀得了吕筱荷?本宫不过随意一提,她便去做了。”

除去吕氏,贬黜宸妃的一石二鸟之计原出自贤妃之手——所以宸妃被打入冷宫之前才会这样不甘,她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贤良淑德的贤妃算计了吧。即便如此,听她说罢,玉衍亦是微微动容——这宫里,不是害人便是被人害,贤妃如此亦有无奈在其中。然而玉衍面上只道:“吕氏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只是娘娘为何连对你并无伤害之心的人也要一并算计呢。”

“你是在说你自己么。”贤妃忽而一笑,兀自道,“本宫原本不想害你,甚至是对你有几分真心的。只是后来你发现了本宫秘密,便与本宫愈发疏远了。看着你一日日得宠,本宫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在那人之后,从没有谁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内便位至淑仪,也从没有哪个人能让皇上如此着迷。”

“所以,你怕我终会越过你,便欲置我于死地?”

“不,我从没想过害死你。皇上待你如此,气急了也不过是贬去你的身份,届时本宫依旧是掌管六宫的一品夫人。”贤妃忽然颓败下来,原本已是死气横的脸上忽然露出几分笑意,“自作孽不可活。现如今锦儿一去,本宫什么都没了。”

玉衍并非无动于衷。她也曾想起从前岁月安稳,贤妃坐在紫藤之上亲手为她沏一杯清茶的光景。彼时尚还年幼的郡主倚在窗前,吵闹着要长姐抱一抱。她想,就算贤妃心思再深沉如海,在那个宁谧的午后,她也不过是一位看着自家姊妹顽劣,无奈而温柔的长姐吧。

“如果我说,我从无意在皇上面前告发你,也无意逾越过你,甚至能给你一个孩子呢。”

贤妃本是面如死灰地听着,然在玉衍提到孩子二字时她的瞳孔竟有一瞬迸发出了光芒,怔怔道:“此言当真?”见玉衍只是望着自己,她不禁有些动摇地问道:“你还肯信我?”

“自然要信,因为娘娘是聪明人,无论是你我从前姐妹情分尚存也好,为了彼此利益也罢,如今皇后独大,娘娘会知道只有你我联手,才有路。”她向贤妃伸出手来,语气中竟多了些真挚之意,“况且你终归也不曾害到过我,倒是她人与玉衍却有不共戴天之仇。”

贤妃就着玉衍的手顺势而起,一手轻轻拂落身上积雪。她面色微有缓和,对望玉衍道:“本宫从一开始便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你若还肯信本宫,本宫也自不会让你失望。”

“那么姐姐便先好休养着,”玉衍恬然一笑,逆光中的侧脸美得不可方物,“六宫诸事繁忙,还要等姐姐一一处理呢。”

第拾柒章 敌明我暗 1

玉衍方回到宫门口,便察觉到殿内有些不同寻常。

美眸微转,推门之时早已换上了一副同方才截然不同的笑颜。她还未进到屋内便倩笑着出声道:“皇上九五之尊,难道还要躲在屋子里吓唬臣妾不成。”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爽朗的笑声,裕灏自屋内而出,只着了一袭深紫色绫罗广袖长袍,腰间束以白玉腰带,胸前领口绘上的彩金团花,将他衬得气宇轩昂,雍容华贵。

“朕的玉衍果然聪慧,一眼便能看出端倪。”他上前牵起玉衍的手,剑眉微扬道,“来,随朕进去。”

甫一踏进屋子,便觉温暖如春。裕灏大约是调来了最好的炭火,不但温度适宜,更不觉有一丝干燥。又因在炉子里撒了一把柑橘皮,清新之意顿时让人觉之头脑清明,身心愉悦。然而奇的尚不在此处,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在屋内四角移植了几株名贵的水仙花,更添几分勃勃生机。昨日尚还如冰窖的殿宇今日便一室春暖,玉衍得宠之势不言而喻。

“内务府不长眼的已被朕撵出宫去了,朕平素最见不得那些攀高踩低的奴才。”

玉衍略一思忖,便知能配得到皇上亲自发落的也便只有内务府总管了,且不论他是哪宫娘娘安插进来的,他这一走,宫中倒空出了一块肥差。

“皇上不必生那起子人的气,这当主子的谁没见过那样的奴才。”她偎着裕灏在榻上坐下了,才道,“只不知皇上让谁接替了他。”

“撤去他的职务也不过是今早的事,朕还不及告诉皇后。”

“正所谓举人不避亲,臣妾方好有可荐之人。”她击掌三声,便见小福子提着下摆跑进屋内,忙不迭地跪了下来。玉衍这才转过头道:“小福子跟在臣妾身边久了,几乎成了人精,派去管理内务府事宜最合适不过。”

岂料天子还未发话,小福子却连着几个头磕下来道:“娘娘念着奴才,奴才感激不尽,只是奴才一生只求跟随娘娘,不敢另有奢望。”

裕灏见他如此,不禁好笑道:“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你肯放弃大好前程跟着你家主子,可见她定是待下人极好。”见玉衍只是微微一笑,便对她和颜悦色道,“况且你身边没了服侍的人朕也不放心,不若另选了人来。”

“回皇上,奴才倒有个哥哥在宫里当差,算来比奴才还早进宫三年,为人伶俐不说,比奴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既然比你伶俐,想必也错不了。”他看一眼玉衍,笑道,“就让他先试一试罢;

。”

小福子大喜,更是连连磕头谢恩。玉衍只笑着命他退下来,心中也多了几分安稳,于是依依回过头来,一面为天子奉茶,一面无心道:“臣妾今早听昭修容提及,说是郡主落发出家了?”

裕灏正喝着她亲自沏成的雪尖茶,仿佛对此事毫不关心一般:“她不肯嫁给朕的手足,如此任性,宫中本也容不得她了。”

玉衍心中自然清楚,因了半个月前那一事,裕灏对那女子自是一点好感也无。他除了感慨这样风华正茂的年纪从此要葬于青灯古佛,便再无一丝动容之意了。出身帝王之家,心肠本就要冷上一些,更何况锦儿的出家正好解了他心头一大忧虑。

“事情已过,皇上难道还要继续冷落贤妃娘娘么。”

裕灏听她这样问,反倒有几分诧异地目视于她道:“朕是觉得贤妃对你并非没有敌意,你怎的还为她说话。”

玉衍眉心微动,却只是一味用银匙搅着刚刚加入杯中的蜂蜜,身边紫玉走兽香炉升起袅袅烟雾,她一张玉白似的脸隐在其中,有不可言说的幻美之感。窗外阳光正盛,透过雕刻碎花金枝的窗棂,斑斑驳驳地打在女子素裙之上,一时让男子看得竟有些怔了。

“贤妃娘娘位分尊贵,臣妾是不愿让皇上失了人心。再者娘娘她没有生育,日子过得也着实艰难。臣妾不过失宠十日尚还落得如此境地,不知娘娘那里是何光景呢。”

一抬眼却见裕灏盯得自己入神,她脸色微红,轻咳一声道:“皇上可听见了。”

男子这才回过身来,展颜笑道:“你总是肯这般体察人意,叫朕爱不释手。”

虽是句玩笑,他却说得认真。玉衍望见他眼中的深情,心下也是一暖。今年严冬虽早,却因裕灏时时陪伴而显得并非那般寒冷入骨。望着窗外雪景,她时常有种一梦数年的错觉。怀中孩童的酣睡,身边夫君的谈笑,一室春暖的光明——这一切,不正是从前欲求的么。虽然这其中有步步为营,有勾心斗角,然而一切美好的东西并未改变。帝王的一颗真心,本也值得她去经受这些苦痛了。

几日之后,有圣旨道贤妃之妹为求大魏国国祚绵长,自愿出家为尼,虔心祈福。圣上感念此恩德,特准妃嫔前去相送,并恢复贤妃一品夫人之称及协理六宫之权。

郡主出宫那日,玉衍扶着一夜之间便有些苍老的云屏夫人前去送行。她见寒冬时节,那女子只着一身青灰素裙,发丝以布带挽起,露出一张不加粉饰,天然干净的面孔。郡主虽还未褪去年轻的稚嫩,眼中却分明有着挽留不住的决绝之意。她对着云屏夫人郑重磕了三个头,道:“锦儿不孝,不能侍奉姐姐,不能光耀宗族,还望姐姐饶恕。”

云屏夫人眼中有隐隐泪光,然而她却是抬头望天,生生压住了不忍之意。倒是玉衍上前,真挚道:“你此去艰辛,若是受不了佛堂的清苦随时都可回来。”

那女子抬眼,目中戾气尽散,唯余下清幽宁静之意:“锦儿只想告诉娘娘,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我对他始终是一片真心。如若哪日他念起我来,还请娘娘派人前来告知。”

玉衍点一点头,扶着云屏夫人微微后退,见马车渐渐消失在了苍白的天地之中,才恍然发觉云屏夫人的手竟凉的如冰雪一般。;

第拾捌章 敌明我暗 2

玉衍点一点头,扶着云屏夫人微微后退,见马车渐渐消失在了苍白的天地之中,才恍然发觉云屏夫人的手竟凉的如冰雪一般。她记得十三王在被贬出宫之时也曾这样平静地对她倾吐宫中尚有挂念之人,也许这双少年之间透彻明亮的感情远比她们想象中的还要深。他们或许会在未來的某一天相遇,避开世俗,避开一切试图阻止他们的人或事。只是未來她无从得知,唯有祈求当下能一切安稳。

夏禄之新任内务府总管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登门拜谢。

玉衍知道他是小福子的亲哥哥,自然也就格外礼待些。那人约摸三十出头,长相虽很是精明,却并不显得世故。他一进殊华殿便伏地行了大礼,以谢玉衍提拔之恩。

内务府有了自己人,无外乎是如虎添翼。玉衍虽与他不很熟络,初次见面却觉得印象甚好,于是客气道:“公公请起,今后景安宫还有赖公公照顾。”

夏禄之刚抬起的头又忙俯下去道:“奴才深知,若无娘娘举荐哪有奴才今天,今后娘娘若有吩咐,奴才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罢回身从下人手中取了一方以锦布盖住的红色托盘,递上前道:“这是年前江南献上的绮罗绨,本以双宫绸为原料所纺而成,珍贵难得,用來做贴身衣物最合适不过。统共才得了几套,奴才便选了最为上等的呈给娘娘。”

那盘中所盛绸缎初一见,只觉得满眼皆是华贵之色,经光一打更是如水面般反射出波光万千。最奇特的是,樱红面料能反青紫之光,冰蓝面料能反碧绿之色,可谓珍奇。玉衍心知这皆是一等一的货色,却不急于收下,只道:“公公对本宫的好本宫都看在眼里,只是后宫势力错综复杂,切勿过于张扬。”

夏禄之忙道:“奴才明白,奴才也是先去拜见过皇后娘娘才敢來娘娘宫中,万万叫人说不出什么。”

玉衍心中赞赏,便对他微微颔首:“公公美意本宫心领了,只是前几日听说庆顺仪一直想要上好布料裁制贴身睡衣,公公不妨拿去做个人情。”

夏禄之心里略一计较便知玉衍何意,于是磕头告退,忙带着丝绸匆匆去了。

白羽在一旁为玉衍添了新茶,见此颇有几分不解道:“那绮罗绨名贵至极,岂是五品顺义可用,娘娘怎的拱手送人了。”

玉衍手抚着百合花瓣,一双美眸如波斯猫般在光中眯成一条丝线,悠悠笑道:“庆顺仪向來心气高,收下也就收下了,只不知她敢不敢用呢;

。”

白羽仍是不太明白,却也不再深究,只安心服侍着玉衍饮下一盏热茶罢了。

临近年关,前朝后宫的事愈发多起來了。云屏夫人现在每隔一日便要去朝凤宫与皇后同商六宫事宜,间或來景安宫小坐,与玉衍就眼下之事商讨对策。云屏夫人办事稳重,从前避人不出,现今拿出了一品夫人之威,竟也把后宫管理的井然有序,裕灏对她赞赏之余,也逐渐肯迈步熙宁宫了。

这日玉衍偶然听云屏夫人提及,说是裕灏有一次忽从梦中惊醒,梦到先帝责难他为何不将当今天下形势诉与他听,措辞严厉,直叫裕灏冷汗连连。他惊醒后,竟忆及年少时不肯读书,被先帝关在书房中训斥的场景。裕灏一向忌讳鬼神之说,连夜便召钦天监前來,细细问过后才知自己连年忙于巩固皇权,经疏忽了宗族祠堂的修缮。为表诚意,他当即便决定前往地坛祭祖,祈求先皇保佑。

此一去地坛,前后最少也要数十日有余,不可谓不是一件大事。而玉衍得知之时,距离裕灏启程之日尚有二十余天。未免后宫人心惶惶,此消息便也暂时沒有放出风去。

那一日裕灏前來景安宫时已是夜深,玉衍披衣相迎,但见他面上疲惫不堪,便知年下政务繁忙,心中亦有不忍。

叫來了宵夜,玉衍亲自将宁神的仙母贝奶羹汤调至温热,才为他呈了一小碗道:“国事固然重要,然而皇上也要以龙体为重才是。”

裕灏微微侧头,枕着女子裸露在外的手臂道:“朕每每劳累之时,最想见你,一见你便似什么都好了。”

她闻言垂头,不够明亮的光火将女子笼于一团朦胧之中。玉衍身着月牙白的轻丝睡衣,举手投足之间更多一份飘逸之感。她即便不加粉饰,也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之美,眼下更是如苍冬之中的一株白莲,令人不忍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裕灏伸手揽她,刚触摸到她的轻丝睡裙却略有迟疑:“朕记得几日前才分赏给后宫一批上好绸缎,皇后与云屏夫人都裁制了新衣,连庆顺仪都焕然一新,你怎么还如此素净。”

玉衍微有赧色,只掖了掖裙角,轻声道:“臣妾御前失仪了。”见裕灏只是一味盯着她看,面色更有不安,尽量避过他的视线去端小几前的汤羹。“绮罗绨乃当世珍品,后宫女子见了自是爱不释手。皇后与夫人自不必说,再有……自然是紧着皇上宠爱之人了。”她如此吞吞吐吐,却见裕灏脸色更加阴暗了下來,于是温和一笑,为男子轻捶肩头:“庆妹妹既开口说了喜欢,臣妾怎好夺人所爱。”

“喜欢?”裕灏平淡的语气中不见一丝喜怒之意,然而出口的话却是冰凉凉的,“那么日前你宫中所缺的银碳是否也是因她喜欢之故了。内务府已换了人却仍出这种事,可见朕的宠爱之人在这后宫内几乎要一手遮天了。”

玉衍只做不觉他言下不快,一心为他捏着酸痛的臂膀道:“其实这本也无可厚非,皇上既要想着祭祖之事,不如早早休息了吧。”

裕灏终于忍不住回身,一把握住她的手,似是训斥,却又忍不住流露出温柔之意:“你已是湘淑仪,为何还要处处忍让。你所求的东西,朕不能全部给你,却也不愿你处处短了她人三分,你可明白。”;

第拾玖章 敌明我暗 3

被他深邃的眼眸望着,玉衍只觉得置身于一片深洋之中,空气里弥漫着他沉重的呼吸,突如其來的关怀,让从來都是孑然一身的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束手无措。于是微微点头,语笑嫣然。

这以后,皇上对庆顺仪的宠爱却是一天比一天淡了。他经由祥贵嫔一事,本就厌烦恃宠而骄的女子,又因她的日渐丰腴而越发失了女子楚楚动人之态,裕灏见之便生腻烦。然而庆顺仪虽被冷落,奕凉宫却是夜夜笙歌。少了一个庆顺仪,天子似乎开始垂爱丽常在,总喜看她歌舞。而因离重涎宫近了些,便连宁淑媛也道:“皇上实在不是昏庸之人,却怎的这般喜欢作乐弄舞,有时闹得夜深了,着实让人难眠。”

玉衍听着此话,心中也生疑虑。然而丽常在从來不敢有过分举动,因此也就听之任之了。直到有一日,她因与宁淑媛谈论诗书入神而忘了时辰,离开重涎宫时已近亥时。苏鄂扶她上了轿,才驶过奕凉宫,便听得古琴铮铮之音,混着女子空灵的歌唱声从灯光笼罩的宫墙之内婉转传來。玉衍一时有些失神,低头见走在侧的苏鄂脸上亦有微微讶然之意,心中便似豁然明白过來了一般,淡淡道:“这曲子,这乐声,本宫熟悉的很呢。”

“被废的邢氏当年刚进宫得宠之时,也是极擅此曲。后來即便歌喉不复从前,也依旧常以此邀宠。”苏鄂微微垂首,话中带了一抹意味深长,“丽常在的歌喉如此相近,只怕不单单是巧合呢。”

玉衍在光影中冷冷一笑,鬓角垂下的一支累丝赤珠金钗泛起清冷的光泽:“看來她即便身处妃位之时,也沒忘了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如今她虽身在冷宫,也保不准皇上那天就念起她的好來。”

“邢氏现今也只是常在,娘娘若……”

“不必。”玉衍出口打断,声音里竟无一丝迟疑,“你我能听出來,皇上又怎会不知。他既装得若无其事,我们就不能出手。且丽常在现今攀附于我,即便她想救邢氏出來,也不敢与我为敌;

。”玉衍顿一顿,深夜的风几乎凉的让人战栗,“更何况,旁人动手哪及她亲自断送掉的利落。”

肩舆依旧稳稳地行进在宫道之上,华丽的乐声仿佛越來越远。玉衍一手扶着轿边,高深的赤色宫墙在月光投影下仿若一片巨大的阴霾,无声息地吞噬着皇城内的繁华,往事在这阴暗之中便如走马灯一样一幕幕重现在脑海之中。邢氏专宠之时,玉衍虽沒少吃苦头,但她如今已是废人,若丽常在不做的太过火,她也不愿赶尽杀绝。只是人之欲望往往是无穷无尽的,便如这黑夜,总妄想笼罩住一切,熟不知短短几个时辰后,便要消失的无影无踪。

数日后,帝后如约启程前去地坛,宫中大事便全权托付云屏夫人掌管。云屏近來与玉衍走的甚近,众人都以为帝后一去,大权怕是也要被玉衍分去一半,岂料天子离宫翌日,玉衍便称病卧居景安宫,不许她人前來探视,便连宁淑媛一时也无权入内。众人只当她身患急症,无福消受这突如其來的权力,熟不知玉衍早已同承影悄然离宫,投身京城。

她此番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前往庄贤王府,确认暗中与反动势力勾结之人。然而这事她虽要查,却不可明着來。玉衍深知,天子多疑,且最恨权力落入旁人手中,他虽准许玉衍暗中查看前朝后宫势力,却也绝不会同意她探查到此种程度。后宫女子知晓太多,毕竟如枕边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令人不安。

而玉衍即便心中早知此人是谁,若不亲眼目睹,她总也不愿相信会是那个女子。她早在半年前便派人密切关注瑾皇妃动向,却一直沒有得到重要消息。此次帝后离宫,后宫懈怠,玉衍断定她必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又何况玉衍近來常常言及形势之危,裕灏对亲王势力也算加紧了打压,承影一直未能接获消息,便说明他们亦是按兵不动,静待时机。因此玉衍此番虽沒有十足十的把握,却也知大概不会空手而归。

承影驾着马车缓缓驶入京城最繁华的所在,他虽知此番任务艰难,却也万万预料不到对方是谁,因此看起來并沒有玉衍那般心思沉重。玉衍在岁末之时只着了一袭肃青的樱纹布衣裙,外罩雪色轻袍,头发以嫣红发带松松地完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妇人髻,整个人愈发显得清秀温婉,气质高华。虽是寻常人家的打扮,却如从水墨画中走出的美人,令人过目不忘。

承影亦是寻常下人的装扮,为掩盖周身肃杀之气,便带了斗笠遮住半张脸。如此一來便如谁家夫人一时起意,來京中游玩半日,在这人龙混杂的偌大城中并不十分显眼。二人对庄贤王府皆已是轻车熟路,只花费了半日便抵达了王府所在。

距离庄贤王府不远便是京中鼎鼎有名的醉仙楼,承影包了二层的雅间,由此处俯瞰下去,整个王府一览无余,又是清静的好地方,可谓一举两得。

玉衍许久不曾出宫,乍一从轿中走出來,只觉得城中空气都弥散着人情气息。这里的天似乎更为辽阔,那久违了的自由让她恍惚间回到了幼时的记忆中。然而她尚还清楚地记得,上一次站在这朱漆大门前还是同裕臣來时,那日是寒食节,城中亦是这般热闹。外面的世界仿佛从來都这样精彩,她每來一次,便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梦到城中的模样。常人再普通不过的生活,于她而言,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承影见她站在马车前怔怔地出神,不禁开口提醒道:“夫人,厢房在楼上。”

玉衍极轻地掠了一眼身边之人,这才笼上面纱,在店家热情的招呼声中信步上楼。雅间价格不菲,因此上到二楼时人已渐少,唯有一桌坐着三五江湖之士,高声谈论着天下形势,间或冒出几个盛世,英武之类的字眼。;

第贰拾章 敌明我暗 4

雅间价格不菲,因此上到二楼时人已渐少,唯有一桌坐着三五江湖之士,高声谈论着天下形势,间或冒出几个盛世,英武之类的字眼。

玉衍叫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见店家走开后才将帘子微微拨开一条缝隙,这样一來外人虽不知其中坐了什么人,然他们所谈论之事却能清楚地传入雅间中。承影见她这般凝神倾听,不禁道:“夫人原來这样喜欢民间议论。”

玉衍反看着他笑道:“我不如你能随时出入皇宫,对于民间怎样看待朝堂后宫之事,我自然有兴趣。”

承影琥珀色的瞳孔中映着一抹安静之意,只是垂下眼帘静静品着杯中香茗。其实他若敛了杀气,并不失为气宇轩昂的美男子。他顿了顿,才抬头道:“那夫人当可放心了,民间所议,皆是当今圣上英明。”

“民心所向,才是朝廷之福。”她略一颔首,继续道,“还有呢。”

承影似有些踌躇,终是微微蹙了眉道:“还有瑾皇妃与圣上琴瑟和谐的美谈。”

是了,庶民不知帝王家的无情,总将皇宫之内的一切看做是不胜美好的。天子的一往情深,不知是多少闺阁女子梦寐以求的。虽也有后來的帝后和谐,宸妃独宠,但在这个朝代之初,最艰苦的那段日子里,人们看到的只有瑾皇妃一己之身立于高墙之上,怒斥三千叛兵,面无惧色的英勇。只有他二人共登城楼,执手凝望的深情。

因此在后來瑾皇妃身染恶疾不复出世的消息被公诸天下之时,人们虽深深惋惜,却都是深信不疑的。那年秦素月顺理成章登上后位,也从不曾有谁怀疑过这其中的盘根错节。那一双碧玉佳人,哪怕时隔多年也不能在人们心中完全消逝。而今日,玉衍却是來亲眼见证这样一个神话是如何破灭的。

如此想來,她心中愈发觉得凄苦难言,于是只转过头看街上车水马龙。夕阳余晖洒在京城的大道之上,仿若是静谧美好的一幅画卷。她不开口,承影自不会多说,二人便只是静默着了。忽听小二一声“打扰,”原是见他们二人衣着不凡,又肯点名贵菜肴,便大着胆子道“小的这里有些上好的慧明翠片,可算是京中上等货色了,不知能不能入二位的眼。”

玉衍刚要笑道宁淑媛已馋了这茶好久,便见承影已然放了一锭银子在店家手心道:“包起來。”

他说的那样平静,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明快之意。玉衍从未见过他这样平和泰然的神情,一时竟看的有些怔了。虽然只有那一刹那,但她确信看到了男子游走于刀锋之外的另一面。

虽如此,却是待人走后不动声色地望着栏外道:“宫中有的是进贡好茶,何必在这里买;

。”

“宫里用的自然好,只是沾惹了帝王之气,凡事都不复原本之味了。”

若非面前之人是御前影者,几乎叫人以为他是恨着皇宫的。玉衍收回目光,凝视他道:“然而你就生活在那个地方。”

“不过是暂时的,承影总归有一日要离开。”他的眼眸染了浅浅的金色,看上去竟有些妖异之美,“我所归之处不必太好,神往则矣。”

见惯了男子刚毅无情地面孔,倏然听他谈上两句,玉衍竟有种面前之人已非承影的错觉。然而即便与他接触无多,玉衍也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他脸上的冷毅正不知不觉变得柔和起來。承影似是感知到了玉衍的讶然,遂转了话題道:“夫人天黑之时宿在旅店即可,承影自会在马车内盯着王府动静。”

玉衍微有迟疑:“不若你我二人轮流……”

“无妨。”他利落地开口打断,“我白日里歇上一个时辰便足矣。”

于是也不再推托,承影负责守夜,她便在白日里关注一下往來王府之人。这样周密的安排,本以为不出几日便会有所收获,却不料一脸盯了四日,二人皆是筋疲力尽,却也沒有寻出丝毫线索。随着各亲王势力的衰弱,先出入庄贤王府的达官贵人也少了许多,即便一一算下來,也并不多生面孔。玉衍万万沒有想到自己会算错时机,数日无果,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帝后回京之日也愈发近了,便是镇定如她,也不禁生出几丝慌乱。

这样的机会本就不多,若不能彻底证实暗通有无之人正是瑾皇妃,她恐怕许多猜测都要重新推翻。虽然不确定那个女子究竟在密谋什么,但唯有一点,她所图之事定然对江山社稷无益,对裕灏无益。只可惜她在天子心目中地位太甚,若贸然开口,只会让裕灏迁怒于自己。

惶惶无果的第六日,玉衍终于奈不住性子,开始细细回想这几日來的疏漏。彼时天色大晴,对面高楼上的碧色砖瓦泛出银绿的光,令人张不开眼。玉衍想要避开灼灼光芒的一刹那,忽然见酒楼下几个妙龄女子娉婷地走过,一时却似想起了什么,回身向承影道:“进出王府之人,你一般不会刻意注意到谁。”

承影不意她会这样问,微微思忖片刻后道:“但凡有官阶之人属下都会一一查清,但若身份卑微,反倒沒有特别在意了。”

玉衍一时不明,道:“凡能入得王府之人,怎会有卑贱者。”

却见男子一顿,旋即面不改色道:“宴请宾客,供人消遣玩乐之人。”

这才恍然明白过來,他所指的是青楼女子。庄贤王虽贪财慕权,府中妾侍却不多。也许在他那样精明的老狐狸看來,无脑的女子会毁他基业。于是每每设宴,总要动辄京中各大楼舫送來容貌艳丽者供宴请者消遣,这些身份卑贱的女子自然不值得一一排查。

玉衍顿了一顿,道:“这几日王府内可有宴会。”

“沒有,但听说今晚会有人來访。”

“既是如此,今晚我同你一起。”

承影本欲开口说些什么,但见她一脸笃定,终是默许了。;

第贰拾壹章 敌明我暗 5

临近戌时,城中夜市已然热闹非凡。不同于宫中早早熄灯的清冷,这里越是夜深才仿佛越能看出盛世民间之景。人们或三三两两游览于城中,或流连于光火夜景之间,不知从哪里传出的丝竹之乐,伴着歌女醉人的歌喉,甜甜腻腻地洒满了夜空。正值年底,城中繁华溢于言表。玉衍正望着出神,忽听承影低咳了两声,这才见庄贤王府大门洞开,几匹好马拉着乌顶金莲马车缓缓停于门前。

下來的多是朝中大臣,许是忌讳着与庄贤王的往來,皆极力想要掩盖自己身份,穿的均是寻常一物。然而他们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人查的一清二楚,一纸诉讼呈于天子案前。这些官员迟早要被一一除去,只不过时机未到。藐视当朝天子,,特别是那样野心勃勃的帝王,决计落不得好下场。玉衍抿着下唇,身子缩在马车之中,只透过小窗窥视着四周动静,一面听承影一一报上这些人官衔。而他每说出一个人,女子的心便会冷了几分,,是的,承影对这些人太过熟悉了,也正因如此玉衍才可以肯定,他们虽暗中勾结,却都不是那个能紧密牵连前朝后宫之人。

宾客熙熙攘攘地來了一个多时辰,王府前才重归宁静。彼时夜色已深,华灯悬遍大街小巷,映着玉衍心中的不安,如水波一般轻轻晃动开來。她似懈了浑身力气,只松垮地倚着车内的垫子,一手覆于额上轻轻叹息。这一声虽极轻,但车外之人素來有着极为敏锐的五感,低声劝道:“夫人还是回房中休息吧。”

她刚欲开口,手中却似触到了什么东西。摊开一看,竟是裕灏那次赐予她的如意同心环。她出宫前本换了便服,却鬼使神差地将此物重新系于腰间,如今手握此结,竟觉得它沉得厉害。是了,那男子一心待她,她便也要尽全力护得他的江山,她要让他知道,不是只有那个人才能做到这些。而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偿还恩情,更是为了永泰,他们共同的孩子。

“不必。”简短二字似无形中蕴含了极大力量,承影听罢终是沒有开口。

更晚一些时,才听得一连串马蹄踏在沙土地面,吭哧作响的声音。随着马车离近,似能闻到清冷夜空中,脂粉浓郁的甜腻香气。

玉衍透过小窗谨慎地望向外面,隐约见中间四五顶浅粉绘樱的玲珑小轿停在了王府之前,几匹拉轿的马车分别自东西相向而行;

一阵莺莺燕燕地娇笑声过后,从车内下來几名以白纱蒙面的妙龄女子。因着风华正茂,即便是鹅黄胭脂粉这样极为挑人的颜色穿在她们身上亦十分匹配。每人身边又跟了一两名使唤丫鬟,如此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马车既从东西两头而來,想必便是城中最大的两家春倚楼和碧湘楼了。听闻朝中官员,城中名士也多会在此处一掷千金,其花魁的美艳盛名更是玉衍尚在闺阁之时便有所耳闻。如此想着,便有小厮上前叩门,王府管家想必是见惯了,未作询问便放了人进去。

玉衍始终屏息凝神地盯着几个年轻女子,她们虽蒙有面纱,但若是熟悉之人,必定能从一举一动中寻出蛛丝马迹來。她虽也沒有把握瑾皇妃那样生性高傲的女子会混迹其中,但眼下未经排查之人也仅余下青楼女子了。

只可惜夜色太浓,她们又被下人里里外外的围着,直到大门关闭也沒有机会看仔细。玉衍沉了沉心思,对着帘外之人道:“你可能潜入王府内看清她们容貌?”

帘外黑影明显有迟疑之色,似是不曾想到玉衍竟会疑心风尘之客,遂道:“可以。只是府内宾客众多,恐怕需要时间。”

“你尽管去,”玉衍用力握了握那枚如意结,“这里有我守着。”

话音刚落,便已感应到承影倾身而起,速度之疾,竟连枝头栖息的鸟儿都不曾惊动。已是夜半时分,街道上重归冷寂。年底几乎无月,唯有几盏光线微弱的青灯悬于梁下,让人倍感夜风之寒。玉衍只着一袭轻袍,其实不抵入骨寒风,只是到了此时此刻,她一心都在喧闹的王府之中,哪里顾得上深夜苦寒。

时间每过去一刻,她的不安便加重几分。若是承影发现端倪,早便该出來告知于她了。她这几日连续守在王府门前,此刻却丝毫感觉不到一丝倦意,脑中只是飞快地闪过这半年來的所见所闻。若说那女子爱憎分明,因秦后之故与裕灏决裂倒也并不无可能。只是如今太后已去,她为何还执意与曾经深爱之人势不两立。玉衍从沒有细细想过她这番剧变的缘由,如今想來却只觉得身上阵阵寒意袭过。

难道是自己错了?也许瑾皇妃开始时确实是因要报复太后而与叛臣勾结过,之后便罢了手,只是有人依然暗中借用她的名号行不轨之事。

不。

她突然想到,上一次与裕臣在一起时,她正因亲眼见过那女子步入王府,才险些惹來杀身之祸。且这半年來暗中监视别苑之人也肯定过瑾皇妃定时有书信传出。这样看來,与其说她是为了报复太后,毋宁说太后大去之后,她才真正开始了反击。玉衍在脑海中飞速串联着前后关节,却似倏然意识到什么一般,猛然坐直了身子。

她记得上次与裕灏同在,自己虽惊魂甫定地向他一再重申所见之人,裕臣却只是安抚着笑她多心。他仿佛知道些什么却又极力回避着一般,让人觉得极为不自然。而他裕臣也确实说过,玉衍刚刚侍寝之后尚无宫中势力,为了要让瑾皇妃辅助于玉衍,他曾答应以某件事作为交换。

瑾皇妃虽深居简出,但毕竟在后宫之内,若要行动起來势必需要有人掩护她的行踪。也许这也是裕臣封王被派到封地后,瑾皇妃明显减少了出宫次数的原因。;

第贰拾贰章 敌明我暗 6

想到此,玉衍只觉得手脚冰凉,如意结上的锦绳在她五指间越缠越紧,直至生疼。裕臣当真为了自己而帮瑾皇妃做了这许多大逆不道之事么。他与裕灏一向手足情深,怎可因为一个女子便毁他基业。更何况他从不参政,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即便其中盘根错节,玉衍也无论如何无法将二者联系到一起。

只是,若真当如此……她几乎不敢再想下去,迄今为止自己的所作所为,岂非为最爱之人掘了一座坟墓。更何况裕臣他原也是一心为了自己。

忽听一阵骚动,随着庄贤王府大门再度打开,马车上也明显一重,,承影已混出人群回到了车上。玉衍定了定心神,才听得帘外之人道:“属下按夫人吩咐,已记清那几人长相了。”他似是察觉到了玉衍的不安,试探道:“夫人还好?”

再度诧异于他的敏锐,玉衍已垂了眼帘道:“可曾发现异常。”心里却也知承影定是沒有寻到可疑之人的影迹,否则他又怎会无动于衷。这样惴惴不安着,果然听男子道:“不过是寻常舞女罢了,只是夫人若不放心,日后细查也不困难。”

此次若失手,日后必然更为棘手。玉衍心中烦躁,索性一把掀开车内帘子,专注地凝视着不远的几顶轿车。那几位刚刚出來的风尘女子显然是身价金贵的,举手投足间不但沒有烟火世俗之意,反而落落大方,更像富家千金,自幼养在闺阁知书达理一般。身旁丫鬟扶着她们上了马车,便有一名紧随其后的青衫小厮举着忽明忽暗的灯笼尾随其后。因夜色已深,看不清那几人都是何模样,众人皆进入轿内,唯余下那名小厮跟着向西行驶的马车,缓缓随于其后。

仿佛看的不真切一般,玉衍在漆黑的夜色中微微眯起双眼。这一行人本再寻常不过,然而她却总是觉得隐隐有些蹊跷。这样的感应还未持续多久,便是电光石火间,一些零碎的片段忽然自脑中闪过,她一把抓了承影衣襟道:“你可记得來时东西各有多少人。”

承影几乎不假思索:“东行三辆马车共一十二人,西行两辆马车共八人。”

只觉得一阵淋漓的舒畅之意,她一手指向行得颇有些远了的提灯小厮,笃定道:“那人根本不是什么下人,你去跟上他!”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扯紧了承影袖口,叮嘱道:“记住,无论你看到的是谁都不可打草惊蛇。”

她看到承影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狐疑之色,却顾不上说什么便急急忙忙去了;

。那一刻,玉衍竟如等待一场生死判决一般,心中忐忑不安。这样的不安,自晋位以來,已是少有了。她见承影追的远了,索性走下车來,静静立于茫茫夜色之中。京城的夜与宫里大不一样。她的目光穿透低矮的红瓦人家看得极远,仿若灵魂也飘荡在了藏蓝色的苍穹之下,那样的自由与舒适。她从未这样慌乱而焦急,一面盼望着承影不要空手而归,一面却又惧怕着真相展露在自己面前。

好在这次沒过多久,便见男子在黑夜里穿行而來。承影见她这样静静伫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之上,微微讶然,然而这份讶然也很快便被一层阴蛰之意压在了眼底。玉衍见他步步走來,神情仿佛与之前无异,甚至是更加沉稳与平淡。

她倏然一笑,心底却泛起大片的空白,似乎一切已然明了。

“娘娘早就知道了。”

他的口吻是淡淡的,然而玉衍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心情有多么沉重,,只因出现在他面前的,长久以來他一直追踪的不是别人,正是跟他并肩作战了多年的友人。曾经影者分二,外攘内平,承影手持“赦”符,安言手持“诛”令。他们之间的信任绝非一日可建,即便彼此都是从不多言之人,却从來都有肯把性命托付给对方的坚信不疑。

玉衍轻轻颔首:“是,一早便料到了。”她早已想到最坏的结局,因此也沒有一丝慌乱:“瑾皇妃她容颜依旧?”

“不曾有一丝改变。”承影似是有些无力,手中的剑柄被握得咯吱作响,一时间银光流转,“属下隐藏在梁下,见她抬眼之时,一切都仿若十三年前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那个时候我们的敌人是共同的。”

“人都是会变的,这句话在初入宫时便有人同本宫说过。”玉衍缓缓望向深邃的夜空,一身石青色衣袍被夜风吹得裙裾翻飞,“现在本宫也同样送给你。”

承影眸中一片阴暗,半晌只扭头看了别处:“承影心中只有主上,娘娘尽可放心。”

如此,再无需赘言,玉衍开口,语气中沒有丝毫迟疑:“回宫。”

为掩人耳目,玉衍回宫之时还是择在了深夜。

她已有足足六日未曾见到永泰,甫一换过衣裳便急急去了西侧殿。小皇子尚在熟睡中,几日不见便仿佛又长大了一些。他两只小拳头握在胸前,时不时在睡梦中挥动一两下,憨态可掬,着实惹人怜爱。玉衍详细地问过乳母稚子的起居饮食,这才算放下心來。苏鄂亦候在身边,不时看一眼窗边炉火,一壁对着玉衍背影道:“娘娘此去甚久,可还顺利。”

“虽耗费了些时日,不过总算有所回报。”她想起自己临行前是称病久居不出,便轻轻放下襁褓中熟睡的婴儿道,“我不在时,可发生了什么。”

“云屏夫人掌管六宫,并无大事发生。只是宁淑媛时常派人來问娘娘病情,奴婢都应付过去了。”

玉衍点一点头:“我去那么久,这宫里也便只有她是真担心我。”

“这期间庆顺仪來过一次,在殿前颐指气使地喝令宫人,非要进來不可,后來还是被云屏夫人叱责了回去。”苏鄂提及此事,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那次也真是险,依她的身份若要硬闯,又有谁敢拦。”;

第贰拾叁章 暴风雨前 1

庆顺仪那样张扬跋扈的性子,只怕是來者不善。玉衍怕吵醒永泰,便示意苏鄂出去说话。二人由西侧殿走向寝室,夜深虽凉,好在一路都煨了火炉。裕灏知道她身体尚弱,都吩咐用了最好的炭火,又叫人轮流看着,景安宫这才能温暖如春。

“我一连修养这些天,自然是有人沉不住气了。皇上再有三日也要回宫了,她们若再不趁这时候生些事端出來,今后便难了。”玉衍稳步行于廊下,桔色的灯光映照在脸上,她仿佛是淡淡微笑着的,“云屏夫人为我也算尽力了,要她压着庆顺仪怕是得费一番功夫呢。”

苏鄂小心搀扶着,应道:“皇后将年底事宜交予了云屏夫人,今儿个夫人刚吩咐众妃嫔明日去熙宁宫商量呢。”

“也好。”玉衍颔首道,“明日你我一同去,也好叫那起子寻事的人安心。”

翌日晨起她故意來迟了些,脸上的妆容也是淡雅而清丽的,仿若是大病初愈,却又不显得死气沉沉。梳洗完毕,玉衍便乘着肩舆去了熙宁宫。因事先并未告知任何人,宫前自也无人相迎。

她一步步走得仔细,行至门前刚要抬脚步入殿内,便听得一把娇滴滴的嗓音讥讽道:“夫人还要护着她,嫔妾之前曾去看过,她身边侍女哪里是侍疾的架势,只怕是她藏在屋里行什么苟且之事呢。”

庆顺仪话音刚落,便听赵常在依依呼应道:“别看她忝居淑仪之位,到底是商贾之女出身,也保不准会做出什么狐媚之事……”

身旁苏鄂再听不下去,轻咳一声,殿内众人闻声皆是一惊,只愕然地看着玉衍在苏鄂搀扶中缓步而入。玉衍今日着了一件浅百合色的紫驼交领广袖纹衣,月白合欢花披帛挂在臂弯,高盘美人髻,发间只别两支白玉云簪显出绝代风华。虽不华丽,然这等冷艳之美却足以震慑住每一个人。

她缄口不言,一双清冷的眸子一一环视过众人,见宁淑媛眼中虽真心透出欢喜,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常在此言差矣,我家娘娘被赐姓北宫氏,便是太祖太后的宗门,敢问常在有几个胆子对太祖太后宗门出言不敬。”苏鄂不动声色地看着赵常在,口气却陡然厉害起來,“庆顺仪小主出身名门,自知有些话说不得,身位妃嫔却口出秽语,不知皇上是否能容下小主此言。”

庆顺仪脸上挂不住,狠狠地剜了苏鄂一眼,刚要开口却已听云屏夫人道:“妹妹身子可好些了,快快坐下吧。本宫瞧着,妹妹却是清瘦了一些。”

玉衍端然落座,方抬头嫣然笑道:“本宫不比顺仪妹妹福气,养得日渐丰腴,渐有唐朝宠妃杨贵妃之姿呢;

。”

她才说罢,便见德姬掩袖笑道:“是了,皇上日前到嫔妾那儿时,还说起庆顺仪有几分杨贵妃的圆润呢。只可惜杨贵妃马嵬坡前被赐死,论说起來也是个不祥之人呢。”

“本宫可沒有编排妹妹的意思,只是贵妃虽然不得善终,好歹生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玉衍静静抬眼看那女子,笑意愈发深了几许,“只怕她人终其一生也不得宠,反而落得下场凄凉。”

庆顺仪又气又恼,伸手指向玉衍道:“你……!”

她见玉衍只是旁若无事地用茶盖撇着瓷杯中的茶沫,一时被这气势所摄,有些忌惮起她侧二品的身份,便转过头对着德姬冷笑道:“好个不分尊卑的贱人坯子,皇上几个月也不曾去过你那,你反倒嚼上我的舌根子了。”庆顺仪怒目圆睁,想是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实在难堪,嘴上更加不依不饶“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乡野地方跑來的货色,敢在我面前放肆。”

话音刚落,殿内便突然静了一静。玉衍重重地放下茶盏,惊得众人纷纷去看,她却似毫不在意般道:“來人,掌庆顺仪嘴。”她见那女子一脸愕然,只淡淡道:“庆顺仪以下犯上,污蔑宁淑媛出身,怎能不施以小惩以供大戒呢。”

德姬与宁淑媛为亲生姊妹,同出一处。庆顺仪辱骂德姬出身乡野,自然也算侮辱了淑媛。她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相信玉衍真敢派人打她,一时气盛,唰地起身道:“谁敢!”

“嫔妾看姐姐还是快跪下认错吧,”丽常在嘻嘻一笑,上下打量着她,“否则传出去,姐姐舍得这张脸,奕凉宫还丢不起这人呢。”

庆顺仪求助似的望向昭修容,却见她亦是面有难色,抿着嘴不发一言。昭修容何等精明,皇后不在,她怎会公然与玉衍作对。那女子自知无人保她,虽恨得牙痒痒,但到底跪了下來,狠狠道:“嫔妾无心,还望娘娘宽恕。”

玉衍并不看她,右手小指上细长的镶水纹紫金云珠护甲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案几,只听得人心惊胆战:“赵常在怎么看呢。”

被她点到名的女子身子明显一颤,她虽怀有身孕,但毕竟估计着玉衍会在天子枕边吹耳旁风,便垂着头道:“嫔妾……嫔妾不敢。”

“本宫还道你上次长了教训,岂料还是这般浮浮躁躁。”玉衍以手扶额,做出痛心的样子,“云屏夫人既掌六宫,此事还请夫人定夺吧。”

玉衍虽开口成全了云屏夫人的颜面,然这二人一个有孕,一个是皇后的人,即使大局已定,云屏夫人也不得不留些情面。云屏审视着面前二人,微微忖度道:“既然二位妹妹德行有失,便回去将《女戒》抄上五十遍吧,一个月后本宫会派人來取。”这惩戒看似无伤大雅,然而细想便知,短短一个月她们既要准备除夕事宜,又要抄写书文,哪里还有闲暇去惹是生非。

玉衍深深望向云屏夫人一眼,颔首示意。

众人共商年末事宜,难免要废些功夫。虽然经此一事,妃嫔们领教了玉衍这个侧二品淑仪的厉害,不敢太过放肆,但彼此商讨起來仍不免有个磕磕绊绊。如此一來在熙宁宫用过午膳,到了未时一刻才散去。;

第贰拾肆章 暴风雨前 2

玉衍自昨日归來,一直就有些提不起精神,,瑾皇妃在天子心中的地位让她心有余悸,而另一层裕臣在此事中的关系更令她忧心不已。这个疑问便如一片阴霾笼罩着她,让她手足无措。

时辰尚早,她便决定与苏鄂在宫中四处走走。因着心事沉重,对于苏鄂的话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待她回过神來,眼前已是大片梨园,冬日里便只余下光秃秃的树枝,显得格外寥落。苏鄂见她望着枯枝发怔,不禁小声道:“娘娘,再往前去便是别苑了。”

是了,她怎会忘记,瑾皇妃一生最喜白梨,阖宫上下也唯有此处栽种了大片梨树,且开时最盛。她的喜好,裕灏从來谨记于心。据人说每值花开,他便要孤身一人在树下矗立许久,然而这么多年,那女子却始终不肯见他。每每想到此节,玉衍心里竟如针啄般的痛,她甚至有些怨恨那个女子。谁都有无奈之举,更何况是九五之尊,若非她不辨世事,自己怎会被断送在宫中,裕臣又怎会身处险境。她并非不知裕灏的心意,只是清高骄傲的过了头。

“许久不见皇妃了。”那一刻,玉衍已然打定主意,遂缓缓道,“我们前去拜访吧。”

别苑门前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清,唯有墙边杂草疯长。若非四周积雪有清扫过的痕迹,当真会让人误以为这里早便沒人住了。苏鄂连敲了许久的门,才听到有人前來的动静。漆红大门艰难打开,从里面露出一张微有些讶然的脸庞。

原是瑾皇妃近身服侍的子卿。自瑾皇妃搬來别苑,便遣散了身边大多数人,如今前來应门的正是她的贴身侍婢。那女子见玉衍行至此处,忙行礼道:“小主万福,不知小主來此有何要事。”

“久不见瑾皇妃,今日特來拜访,还劳烦你去通报一声。”

那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寝室,面露为难之色:“我家娘娘早已与后宫无甚瓜葛,也不愿再有任何联系,婉仪小主还是请回吧。”

她久不出门,自不知婉仪一称已是许久前的封号了。玉衍当下只是微微一笑,以手绢轻拭着指尖落灰,温尔道:“本宫來见皇妃不过是一叙旧情,无关后宫之事,自不会扰了你家主子清听。”

迟疑之间,子卿还欲说些什么,却已听得一声薄凉的嗓音,如降在干枯大地上的甘露,浅浅地化在风里。“子卿,退下。”

午后的光线明亮而温和,斑驳的金色不经意地漏在打帘而出的女子身上;

。门前白梅树下,她一袭雪袍盈盈而立,衣摆在周身散开,和着冷冽的白梅香气,女子面容白皙,额头饱满,凤眼细眉,鼻梁高挺。她淡淡一笑,便如静世白莲,似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便是美如玉衍,也不禁屏息凝神。岁月对她如此眷顾,两年未见,她竟然无丝毫变化。怪不得那一夜承影也会神慌,想來现在的皇妃与十三年前当真无甚变化吧。

瑾皇妃只是笑:“面前这位可不是什么婉仪,她是后宫的淑仪娘娘,可记紧了。”

子卿诧异地抬头看了看玉衍,旋即垂了头道:“是。”

玉衍亦屈膝行礼:“瑾皇妃万福金安。”

“你若想见我,便站在这里说几句话吧。只是在此之前,我还沒贺过你诞子晋升之喜。”

“娘娘虽不出门,却尽知宫中之事,”玉衍再度福了福身子,“臣妾谢过娘娘。”

瑾皇妃端然看了她片刻,泠然一笑:“我方才在轩下看书,远远地见似有人前來,却已认不出你。你如今目光磊磊,周身尽是华贵威严之气,哪里还有曾经怯生生的样子。反观我,终日于别苑中消耗时光,早已沒了年轻时的模样。”

说话间有一朵白梅落于那女子耳畔,只是她肌白若雪,竟与那梅花颜色相差无几。这样明眸皓齿的女子,本已是极美。

玉衍垂首而笑,语气是无奈,亦是慨叹:“臣妾反倒羡慕娘娘清闲,经了这许多事,却是想回也回不到曾经了。”她微有恻然之意,少顷却只道,“娘娘不请臣妾进去坐一坐么。”

“你前來拜访我这失宠之人,若传出去皇上怕是要不高兴了。”瑾皇妃眸光清澈,亦沒有丝毫犹豫,“然而你若未进來坐过,便也算不上來访。”

玉衍闻言,目光却是一寸一寸凉了下來。“怎会,皇上若知臣妾尚与娘娘往來,必会更加疼惜臣妾。难道皇妃不知,臣妾之所以受宠只是因与你气质相仿,因你可唤臣妾一声妹妹么。”

“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即使这样露骨的话说出來,也未能在那女子清冷的目光之中激起一丝涟漪,“不过,我见你这样咄咄逼人的气势,倒当真算是后宫之人了。”

玉衍不知她是贬是褒,却只是含了笑应道:“即便臣妾诞下了皇子,即便这些年一直是臣妾伴在皇上左右,然而在他心中,最爱的始终是你。皇上在睡梦中呼唤的永远只有你,也只有你的一颦一眸,能让他记得那样清楚,然而你却……”她狠狠蜷起了有些发抖的手掌,终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女子侧目看她,那双眸子里瞬间折射出的寒光让玉衍不由一惊,,是了,寻常女子怎会有那般凌冽的杀意。也唯有她,才能时刻这般警醒着。“我自搬入别苑,他的一切便与我无关了。你与其在这里自伤,不如看好你的夫君。”皇妃的话明明是微染怒意的,却偏偏一张绝世容颜寡淡的如同万里无云的苍穹。她深深掠了玉衍一眼,叹息道:“今后你若无事便不要來了,我们若无來往,也许哪日情急我还能出面救你。”

玉衍低垂眼睑,声音淡的如落在肩上渐渐滑开的融雪:“希望下一次见到娘娘,娘娘还肯帮臣妾。”

瑾皇妃的背影隐隐有迟疑之意,但仍是沒有再说什么。;

第贰拾伍章 暴风雨前 3

回宫这一路,气氛终是有些沉闷。玉衍虽无心闲谈,但余光瞥见苏鄂亦是眉头紧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本不喜欢把话憋在肚子里,索性道:“你是不是觉得本宫太过无礼了。”

“奴婢不敢。”苏鄂闻言忙抬起头來,半晌却又道,“只是奴婢不明白,娘娘之前一向与皇妃亲近,今日怎会突然疏离起來。”

疏离。

她在心中淡然一笑。这个词用于背向而行的两人身上,当真切合无比。裕灏沒能保住她的孩子,她恨也就罢了,但有什么理由因一己之私而毁坏天下來之不易的安宁。苏鄂不知道这些,自然不懂她心中的忿恨,她若是不能加以宣泄,怕是当真无力再面对裕灏真挚的眼神了。

“我只是始然发觉,我们并非同一类人。瑾皇妃她,也未必真为我好。”

“奴婢虽不知娘娘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请恕奴婢直言,现今宫里尚无人能与皇妃抗衡。”苏鄂不愧是宫中老人,一眼便看出了关键所在。后宫之内,非友即敌,从沒有谁能真正置身度外。玉衍今日既然敢如此,怕是一早便在心里盘算好了利害关系。

已临近景安宫,她并不想让旁人看出端倪,只点头应道:“我懂。”

话音刚落,便见白羽站在殿门口相迎,见玉衍回來便上前搭了手道:“娘娘可回來了,宁淑媛來了好一会子了。”

步入殿内,果然见那女子身着一袭绣着孔雀牡丹图的荷色缎裙,抱着瑞兽香脑手炉坐在软榻之上,一见她來便两步并作一步,上前执了玉衍的手关切道:“我可算见着姐姐了,姐姐身子无大碍了吧。”

屋内温暖如春,玉衍刚进來少顷便觉得身上活络过來了,遂脱掉罩着的羽面大衣,依依笑道:“你瞧着我可不是好了。我不知你要來,倒让你白白等着。”

“原是说明日晌午再來,却耐不住性子。”宁淑媛敛裙而坐,绣了白孔雀的花样在光下银波浮动,更显出几分尊贵之意。“我日前听说庆顺仪前來闹事,今日还担心她要在妃嫔面前大做文章,却不想被姐姐几句话就打发了回去。姐姐当真是一宫之主的样子,不像我,总如此怯懦。”

宁淑媛向來不会自怨自艾,玉衍心中虽好奇,却只是笑着抓了一把松子放在她掌心中:“你温柔娴静,旁人也是学不來的。她人闹到我宫门口了,我自不能坐视不管。”

“我若有姐姐机智果敢,也断然是不担忧的,只是……”她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一旁苏鄂见此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室内唯余下她二人,灯光将那女子窗下投影拉得颀长。宁淑媛微有踌躇,才自袖口中掏出一物放在小案上,“这事我早就想和姐姐说,却是不巧。”

案上之物是一个宝蓝色的晶玉圆瓶,只有手指长短,通体一色,似是以整块晶玉打造而成,极显雅致。玉衍只微微启开了一点,顿时便有清雅怡神之香溢出,初闻只觉得心旷神怡,再闻竟如置身花海之中,若每日擦上一点在身上,长久下來必定肌体芬芳。

饶是玉衍见过不少珍奇之物,亦不禁哑然:“这是什么。”

“百嫣香。若每日取些用于沐浴,长久便可肌肤馥郁清香,姐姐可知此物。”

“倒是略有耳闻,”玉衍眸中微染疑惑之意,“只是妹妹知道,我甚少用香。”

宁淑媛扣好盖子,语气里不觉衔了一分凝重之意:“姐姐自是不能用,只因此物里有极重的麝香,这是我从全答应派去庆仁宫的侍婢手中拦下的。”

庆仁宫怀着身孕的只有一位,且全答应因与赵常在是同乡,素來交好,又是个内敛不喜张扬之人,旁人自看不出她会有害人之心。玉衍记得,那女子最喜穿粉,别有一种温婉静和之感,但若说到印象,便也只止于此了。

于是抬眼看宁淑媛道:“全答应虽是妹妹宫里人,但若做出此事,也决不能姑息。”

“若真是如此,我自不会手下留情。只是姐姐可知,这小盒百嫣香出自哪里。”她见玉衍眉头微蹙,似是有所察觉,便率直道,“是朝凤宫的那位主子。全答应前去拜见皇后时,无意中提及她本与赵常在同制一种香料,皇后闻听便赐了此物,还特意吩咐要拿给赵常在半盒试个新鲜。此事我也查过,全答应当真不知那里面有麝香。”

借刀杀人,本是后宫百用不厌的招数。皇后这一出宫,自是把一切推得一干二净。即便是日后东窗事发,谁又会听信一个末流答应的指认。若非宁淑媛发现,岂非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玉衍重拾起此物,缓缓收于袖口之中,淡淡道:“百嫣香用料虽然名贵,制法却不难,我会叫人另配置一盒送给赵常在。至于这瓶,便留在我这里吧。”

宁淑媛听罢长舒一口气,面上有欣然之意:“我本以为赵常在屡屡冒犯姐姐,姐姐是要袖手旁观的。”

“稚子无辜。”玉衍微垂眼睑,手中摩挲着石榴裙的彩锦缎纹,“只是皇后的用心无需告诉她了,就让她一意攀附着这株高枝。本宫要看她自掘坟墓。”

宁淑媛知玉衍素來是人不犯她,她不犯人,遂也不再多言,只当让赵常在受教训了。而一面,玉衍派人出宫寻了制香高手,果然不出两日便配得此香,这一盒也便被她暂时收入阁中以被不时之需。

这番地坛祭祖想必是触动了裕灏传宗接代之心,他回來后的第一晚便宿在了赵常在阁中。那女子也因此宠势渐盛,一时风头无量。只是有一次,玉衍在闲暇时听小福子道,裕灏前去之时见她屋内铺满了抄写的《女戒》。赵常在本不识字,抄写起來十分费力,裕灏见此便陪她一同写了两篇送去了云屏夫人的熙宁宫。这摆明了是袒护之意,夫人怎会不知,于是此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第贰拾陆章 暴风雨前 4

只是庆顺仪便不曾这般好运了,天子回來后她一直不得召幸,一腔怒气如数撒到了下人身上,稍有不顺便动辄打骂,擅用私刑更是家常便饭,奕凉宫宫人皆苦不堪言。

有了天子的宠爱及皇后的“偏爱”,赵常在的精神日渐饱满,便是连选衣色泽也比从前明艳许多,衬得她生气勃勃。晨省之时,她还特意向皇后道谢:“嫔妾得了皇后娘娘所赐的百嫣香后,肌肤果然比从前细腻了许多,娘娘如此厚待嫔妾,嫔妾简直无以为报。”

玉衍听说,只因在第一次侍寝时裕灏随口赞了一句“柳腰春风过,百鸟随香走”,她便寻机会问全答应要了她的那半盒來,且日日都要沐浴。玉衍得知后只是冷笑,若非宁淑媛发现,以赵常在的心智如何能保全她腹中胎儿。

丽常在听得她如此炫耀地向皇后谢恩,不无醋意道:“姐姐有了身孕果然与众不同些,只怕要费尽心机报答皇后娘娘的大恩大德呢。”

皇后脸上始终是浅浅的微笑,瑰色缠枝牡丹锦缎罗裙衬得她愈发贤淑,她嘴角微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俨然一代贤后的作风:“照顾妹妹本是应该的,你若能平安诞下一个皇子便是对本宫最好的回报了。”她看着赵常在轻抚小腹,笑意更深,“皇上膝下子嗣本就少,你们若能为皇家开枝散叶者,本宫必不会亏待你们的。”

赵常在闻言眼中一亮,立时起身道:“嫔妾定不负娘娘厚望。”

这一年可谓是大福之年,先是永曦出世,而后永泰降生,如今便只等第三个孩子的问世。玉衍看得出,裕灏心中是无比期待的,因此他厚待赵常在也是情理之中。其实他本就有晋常在位分之意,只因年底诸事繁忙,故而一拖再拖。

然而比起年宴各藩王皆要进京朝拜,这点小事实在无法在玉衍心中惊起一丝波澜。

她与裕臣已近一年未见。自她从祈福殿回來至今,发生了太多太多。这其中的每一件事都足以令她精疲力尽。而无论是喜是悲,是惊是险,每每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总是面前这个拥有刚毅轮廓的年轻君王。越是不见,她对裕臣的情愫便被埋得越深。然而如今闻得他要进京,他的笑颜,他的许诺,无一不浮现在脑海之中,搅得玉衍心神不定。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惊觉自己原是那样思念着他。

能见一面总是好的。

一旦生出了这样的念头,便几乎坐立难安。时值年宴的前一天,玉衍便觉得心里有莫名的躁动。这种躁动不同于以往,似是知道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手中书卷上的蝇头小楷一个个都似能舞动起來,跳的进她眼中,却入不了她心里。她索性将书重重一放,开口唤道“苏鄂”。

那女子忙推门而入,却见玉衍以手支颐,百无聊赖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苏鄂说罢,看了看小火炉中燃得半柱香道,“娘娘一刻前才刚问过奴婢。”

自己竟不觉。

玉衍无奈地看了看窗外,见阳光尚好,便生了到处走走的念头:“去重涎宫看看宁淑媛。”

岂料才出了殿门,正遇上裕灏大步流星地向这里走來。他一身玄色鹤羽捻线大氅,愈发衬得整个人气宇轩昂,气质华贵。董毕等一行人跟在身后,竟是追不上他的速度。玉衍还不及行礼,他已先一步上前握住了女子手道:“你这是要去哪。”

“天色尚早,臣妾便想着要去重涎宫看望宁妹妹。”

“既然來了,朕也许久不见永曦,便与你同去吧。”

因怕扰了皇子午睡,到了重涎宫时也未着人通报,二人便进了正殿。彼时午后阳光正好,只见宁淑媛一袭烟色罗裙,宝蓝色并蒂莲花的缎面褙子,如云发髻叠以璎珞倒垂步摇,正背对着门坐在绒毯之上,看着面前一团布包静静出神。日光投在她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只觉得她似一副淡墨的水彩画一般娴静意远。她就那样怔怔地坐着,直到玉衍出声,才慌忙回过神來,欲要起身行礼。

玉衍一眼望见榻上布包,心里不觉一沉。却是裕灏颇有兴趣地走上前问道:“淑媛是看什么这样出神。”他不待那女子开口,依然将手探入包中,面上不禁浮起诧异之色:“慧明翠片?不像是宫里的贡茶啊。”

“是臣妾托人从民间带了些來,这等东西怎入的了皇上慧眼。”

“妹妹一直喜爱这种茶呢,”玉衍解了袍子坐到裕灏身边,笑着道,“就算专程托人从民间带來也不稀奇。”

说着已有下人奉茶上來,玉衍便亲自动手为天子斟了一杯,见他仍手捏香茗细嗅茶片,不禁玩笑着搡了他一把,嗔怪道:“皇上可不是來看永曦的?还不叫人把小皇子抱出來。”

宁淑媛面色一松,顺势把茶包敛于自己身后,接过下人手中的点心一一摆到桌上來。永曦很快便被抱來,裕灏身为人父,见了自己孩子哪有不喜爱的。永曦本就生得白白胖胖,煞是可爱,偏偏午睡过后刚好來了精神,不停地挥舞着两只白藕般的胳膊吱吱呀呀的叫着。

玉衍见状,心中甚是喜欢,便凑上前來逗着小家伙笑道:“不愧是亲父子,瞧曦儿见了皇上多开心。”那不到一周大的婴儿便似听懂了一般,也跟着咯咯笑了起來。然而这话说罢,却不见天子有何反应,玉衍下意识地抬了头去,却见那男子一双鹰一般的眼正凝视着低垂着头若有所思的宁淑媛。只是那视线太过冰冷,甚至是有一闪而过的阴仄之意被掩藏在了眼底。玉衍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心下一惊,脱口便道:“皇上……”

裕灏这才转过身來,对着她温和一笑:“怎么,永曦又不老实了。”

她仍有些迟疑:“皇上怎么一直看着宁妹妹。”

第贰拾柒章 暴风雨前 5

她仍有些迟疑:“皇上怎么一直看着宁妹妹。”

“朕是看语馨又瘦了许多。”

他的笑那样明媚温暖,便如三月里悄然融化的积雪,让人身心舒缓。男子明亮的眼中缀着星子般的光芒,唇形恰到好处的扬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这一笑,便连脸部轮廓都骤然和缓下來。仿佛刚刚那一刹那,只是因窗外阳光太盛而令玉衍看花了眼。

是啊,对待皇子的生母,他的妾室,眼中怎会迸发出杀意。

宁淑媛听他这样说,只是赧然笑了笑:“臣妾日日清养在宫中,还以为会胖了些。”

“怎会,你的清减更有婉约之美了。”裕灏拍了拍女子的手道,“朕几乎可以想见永曦成年后会有多少女子迷恋。”

他这样说,那女子亦是欣然而笑。有哪个做母亲的不求子女一世安乐,更何况是宁淑媛,,这个孩子,几乎是她的一切。她含着笑,安静地看着玉衍以小鼓挑逗小皇子,眼中几乎发亮,连笑容也不自意的柔和了几分。

“年下事多,妹妹既要照顾孩子也要忙宫中事宜,可千万要留神身体。”玉衍本是随意一提,裕灏闻言却似想起什么一般,回忆道:“朕记得玉衍曾向朕调了侍卫保护你母子二人,可还周到。”

宁淑媛微微一怔,目光有一瞬停在了木制镂花的窗棂之上,声音几不可闻:“是,侍卫很是尽心尽责。”

“也好,”裕灏点头道,“正好今天朕在,叫他给朕进來看看。”

男子说罢,全然不顾玉衍和宁淑媛诧异的眼神,只是向身后鹅绒靠枕一仰,不甚随意。宁淑媛无法,只得唤來身边绫罗前去叫他。她面上本已恢复平静,却在承影进來之时,禁不住地眉心微微一动,旋即便垂了头下去。只是宁淑媛的神情变化太过细微,若非玉衍心知她对承影的情谊,几乎是察觉不到的。

“卑职见过皇上,见过二位娘娘。”

裕灏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起來吧,你便是重涎宫侍卫?”

他二人间的对话如此自然,仿佛真是从未见过一般。玉衍侧眼打量着承影,见他神色如旧,态度亦是不卑不亢。他听得天子开口,便简短地应了一声,却始终沒有抬起头來。

“朕嘉奖你保护淑媛母子有功,便封你为御前侍卫,一会去内务府领赏即可。”

玉衍知道,承影向來是不慕功名的。只是碍于这重特殊身份,他在宫里表面上职位越光明正大,就越不会有人怀疑他真实身份。于是承影也不推托,忙跪下谢恩。本以为一切到此为止时,忽听裕灏悠悠笑道:“影侍卫一表人才,不知可曾婚配。”

他明明对承影的一切再了解不过,此刻却故意提及此事,不知意欲何为。玉衍刚刚安下的心又倏地提了起來,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裕灏的神态。那男子闻听此话,身形亦是一顿,恭敬道:“未曾。”

“朕瞧着,淑媛身边的绫罗确实不错。”裕灏看似随意笑着,目光却紧紧萦绕着宁淑媛,眼中的黒深不见底,“语馨看呢;

。”

玉衍见宁淑媛的脸色已有些苍白,却在裕灏面前极力控制着。她手里攥着的那块赤色绣牡丹锦布,已被蜷缩的不成样子。那种感觉是卑微而痛苦的,玉衍因为知道,此刻才更加感同身受。她见状,只狠了狠心,握着永曦的小手微微用力,小孩子吃痛,立时便“哇”地一声哭了出來,惊得所有人去看。

宁淑媛哪里还顾得上天子问话,忙上前抱起孩子又哄又安慰。事出突然,裕灏亦是关心的上前查看小皇子状况。玉衍便趁这时机,向地上之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出去。永曦之所以这样大哭也不过是因为骤然受惊,现下被宁淑媛舒舒服服地抱在怀里,又有众人轻声相哄,慢慢便止住了啼哭,只瞪着乌黑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裕灏见此才放下心來,却仍不住道:“好端端的,曦儿怎会哭。”

“臣妾听说小孩子见了生人便会哭闹不止,”玉衍轻轻揉了揉永曦的小手,转头对天子道,“都怪皇上,突然要宣什么侍卫进來,永曦从沒见过他,自然会害怕。”

宁淑媛何其聪慧,立刻便察觉到玉衍话里的帮衬之意,遂颔首应和:“是呢,侍卫身上免不了带有杀气,便是臣妾一时也有些畏惧。”

“如此倒是朕唐突了。”裕灏脸上微有缓和之意,一手已揽过玉衍的腰,起身道,“明日便是年宴了,今天语馨你便好好歇息,若有什么需要直接通传内务府即可。”

待她二人走后,宁淑媛才似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缓缓地靠在了眠枕上,只是肌肤一沾到那鹅绒,她立即便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细密的汗珠。她从不知道自己原能那样在意一个人,那人却又偏偏不是自己的夫君。这样手足无措间,忽闻一声轻唤,她本处于戒备之中,这一声惊得她霍然站了起來,却见是绫罗,正恭谦地向她道:“主子,是否要传晚膳进來。”

宁顺眼只觉得右眼突突地跳着,绫罗身着鹅黄小袄,下身一条紫丁香瑰纹的棉罗裙,因是重涎宫大宫女,头上便可简单簪些发饰。她本是那样好的年纪,明媚动人,又颇有几分姿色,,怪不得皇上欲要将她许配给承影,郎才女貌,便如天造地设的一对。而看着她绯红的脸,她未必对承影无意。

若当初沒有带她进宫就好了。

这个念头几乎是一闪而过,宁淑媛却是惊了一惊。绫罗自幼伴她身侧,为她受过不少苦,现如今她若能得到幸福自己本该高兴才是,怎会生出如此想法。

绫罗见她脸上忽明忽暗,便又开口问了一次。宁淑媛这才捋了捋有些垂散的鬓发,摇头道:“不必了,影侍卫现在何处。”

那女子顿了一顿,道:“影侍卫刚刚升了官职,想必如今还在殿外。”

“他为我尽心尽力,我也该有所奖赏。”宁淑媛自茶包中到处些许慧明翠片,亲自斟好了水道,“去请他进來吧。”

这点奖赏虽然着实算不上什么,但绫罗却清楚地看到了面前这个女子眼中的迟疑。她看似是在用心煮茶,然而一双眼早已透过窗棂看向了殿外长阶。绫罗忽地想起她时常喜在殿外设一把凉凳,坐看夕落余霞,而那个男子便在几丈外的地方静静伫立,他们原是有交集的。

只是绫罗未说什么,应了声便转身出了屋。;

第贰拾捌章 晴天霹雳 1

玉衍在当日上午便听说各亲王已然陆续抵京,天子正于御书房一一传召亲近之人率先见过,因此一天都在碌碌之中。晚些时候,刚刚梳妆完毕时,皇帝那里已派了人來传,道宸元殿一切准备完毕,只等各宫妃嫔前去赴宴。

因着玉衍位分较尊,便要迟一些去。当下她也不急,只在品月色的鸟线段花玄云纹垂面长裙外披了件金钱掐丝的鹤氅羽衣,才搭了苏鄂的手进了马车。

宫人掐算的时间一向很准,玉衍到时等级低一些的妃嫔刚好入座完毕。宸元殿座位分东西两侧,西侧为后宫诸妃,东侧则为亲王众臣。另在竹汐殿,恀卿殿设有筵席,款待朝臣及亲眷。玉衍上前拜过帝后,见秦氏今日着了件正红色双层广陵刺五凤吉服,一色宫装簇金牡丹坠饰,花瓣开得极为繁盛,皆嵌入了颗颗莹白滚圆的明珠,捧出颈上的海文繁锦并蒂牡丹项圈,一时光华万千。她整个人被衬托的气质端庄高贵,中宫威仪不言而喻。

玉衍行过礼后便坐于云屏夫人身侧,方落座便急急地掠了对面席位一眼。然而这一眼几乎让她全身颤了一颤,,本该是嘉亲王的席位,竟是空着的。难怪小福子今日提了许多亲王,却唯独沒有说到嘉亲王。玉衍只道是他路途偏远未能及时赶來,也不好细问,心里却更为不安。

却听裕灏道:“人既然到齐了,便开宴吧。”

三王敦和王与裕臣还算亲近,见身边席位空着不禁开口道:“皇上,裕臣今日怎么迟迟不來。”

“他?”裕灏微微一笑,却是避而不答,“他向來行踪不定,怎是朕能得知的,且等着吧。”

天子既然这样说了,旁人亦不好再问。只是玉衍一下便沒了心情,面前的山珍海味于她來说却味同嚼蜡。其实她并非多想见到那个人,只是心中一旦对此有了期望,见不到时内心的失落便会成倍加剧。玉衍目光不由地瞟向那处席位,仿佛裕臣正坐在那里,目光明耀。

如此想來,竟不觉有些失神,却忽听身边昭修容缓缓道:“这舞乐排的虽好,不过臣妾听说皇上日日流连奕凉宫,想必丽常在的舞技要比这高明许多了。”

她声音虽不大,却足以让众人听到,妃嫔间立时便有了窃窃私语之声。庆顺仪更是不屑地从鼻子中哼出一声,兀自啜着葡萄饮道:“娘娘说的是,可见这人得有所专长,否则单凭小家出身,怎么能得到皇上垂青。”

话中轻蔑之意不言而喻,只不过她席位离得远了些,这话便只有附近妃嫔才能听清。丽常在闻言脸色便有些苍白,却又不好发作。庆顺仪见此愈发得意起來,还要再说时却见玉衍头也不抬,冷冷道:“庆顺仪若想搅了大家兴致,大可大些声说,最好让皇上也能听见。”

那女子领教过玉衍的厉害,今日又见她似是心情不爽的样子,一时也不敢过于放肆,只得不满地住了口。这厢唇枪舌剑,殿上的乐舞却已不知不觉奏完。便是在这少顷的寂静间,一把明朗飒爽的男音悠悠传出:“皇上竟然不等臣便擅自开宴。”

玉衍顺着众人目光望去,便见一袭乌紫蟒袍的男子立于月光之下。他高耸入鬓的剑眉微微上挑,一双星目写满了笑意。裕臣似乎是比从前更加稳重成熟了些,脸上挂着的笑容依旧有些不羁的意味。莹白的月光笼在他身上,一时竟惊得人睁不开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再沒有能比这十六个字更精辟地诠释他此刻的优雅气质了。玉衍只觉得心中一时有什么奔涌而出,却听他一字一字响彻殿堂:“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起來。”裕灏含笑打量他,“你自己因美人误了行程,却要怪朕不等你。”

他这样一说,众人才注意到了嘉亲王身边正立了一年芳十六的女子。那女子着一件碧色缎织银花攒红蕊的长裙,花瓣皆由锦线勾勒出了星白边缘,外罩一件湘色珍珠扣对襟旋裳,精致无比。她五官岁无甚出色,却生得精巧,乍一看或许平淡无奇,看久了却又别有韵味。只是此刻女子一双杏眸中写满了好奇与紧张,正怯怯地站在裕臣身侧,小尾指牵着他的衣襟不放。

玉衍瞳孔猛然一收,目光直直地射向那女子。见她仍梳着少女的双环髻,亦沒有身着命妇服,这才微微松缓下來。

“本王还担心着你,却原是有这等因缘在其中。”敦和王的“姻缘”一语双关,他直捋着自己山羊胡笑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朕也是才得知不久,便吩咐他无论如何要带來看看,否则朕也要和几位哥哥一样被蒙在鼓里了。”

裕臣回头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眼中竟有毫不掩饰的温柔之意:“姼嬑她曾在战场上救过臣的性命,虽然她出身不高,但臣并不想辜负她,此次特请皇上做主。”

“好,这些年了,能入得你眼的女子少之又少,这次实属不易,你们先坐下。”

玉衍的喉咙有些发堵,一时眼眶亦是酸疼。她盼了那么久,怕了那么久,然而展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他人的幸福与和满。到头來,那个男子甚至沒有看过她一眼,这样的漠然本就是对她一心期盼的最大嘲讽。

只听咣当一声,手中瓷杯滑落在地,立时碎片四溅。裕灏闻声看过來,不禁蹙眉道:“爱妃无事?”

“是……臣妾方才多喝了几杯,有些醉意。”她极力克制着,才能让声音不那么颤抖,“还请皇上容许臣妾前去更衣。”

她几乎是逃离了宸元殿,身后盛大的乐曲与华丽的光辉都让她觉得那样锥心与刺眼。苏鄂才扶她至廊下,玉衍已禁不住落泪连连,然而心中的痛又怎是眼泪便能够冲刷干净的。她只觉得一切都是无望了,从此再不必自欺欺人了。

第贰拾玖章 晴天霹雳 2

“娘娘莫要再哭了,”苏鄂用力扶着她,一边用帕子为她擦拭眼泪,“待会眼睛肿了被皇上问起就不好了。”

“我在这宫里不能放声大哭,难道连落泪的权力也沒有了么。”她只是突然地撑着墙,奋力看向高处,“可笑我还痴人说梦,他说会带我离开,我还固执地相信着。”

是自己太傻,怎么就能够相信了呢。帝王家本就无情,他又是众星捧月的嘉亲王,这么多个不见的日日月月里,原本稀薄的一点感情更是随风而去。她已被抛弃了一次,怎么竟然还会相信。只是玉衍的心里,早便把那个人当成了信仰,为他可以卸下自己全部的伪装,为他可以继续隐忍。她在深宫里厮杀,涡旋,虽然早已沒有了少女的纯真与善良,然而在他面前,她从不介意暴露出自己最柔弱的一面。

明明只要他在便能安心了,为何结局会是这样。

“娘娘已经有了皇上的孩子,与王爷他……原本就是不可能了,何不放下这段孽缘呢。”

“是呵,我与他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他爱上别人,又有什么错。”玉衍紧紧抓着自己衣襟,痛苦地蹲下身去,“然而为何要让我看到这一切,他若不许诺,我或许一早便会死心了的。”

就算明明知道沒有未來,也不敢狠心告诉自己。这样的躲避能让自己有短暂的好受。最后一点美好,即便转瞬即逝,也想在掌心存留下最后的温度。只是,这一切终如镜花水月,留得住红颜不改,却留不住一段自欺欺人的感情。

罢了,罢了!

玉衍缓缓抬起脸庞,泪已枯竭,她再不会这样哭了。既然上天连这一点温存都要夺去,那她也不会再留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丢失了的曾经再也不会回來了。

“玉衍。”

她听到那声轻唤时忽然便立在了原地,却迟迟沒有回过身去。背后的男子似是有些情急,疾步走了过來。裕臣宽阔的肩在一瞬便占据了女子眼眸中全部的空间。他看到玉衍脸上的泪痕,怔了一怔,旋即抬起手來想要为她擦去。便是在那一刹,玉衍双膝微曲,稳稳地停在半空,声音里充斥着凛冽的寒意:“见过嘉亲王。”

裕臣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用力笑道:“好,好。本王还未贺过娘娘晋升之喜。”

“王爷亦是。”她抬眼,眸中似覆了一层冰霜,“终于抱得美人归。”

“玉衍!”他开口打断,逐渐有了焦急之意,“我实在是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只是你要好好待自己。”

她忽然莞尔。

直到这一刻,玉衍才倏然觉得,他们之间当真是无话可说了。两年的空白与漫长,即使情分还在也终是殊途了。她已不再需要他的解释,一旦决定放弃,那些苍白无力的借口便都不重要了。沒有裕臣,她一样可以在深宫中活下去,事实上,她也从來都是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來,孑然一身的孤寂不足以让她惧怕。

擦身而过时,她听到裕臣的声音有些沙哑:“姼嬑她,很单纯,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记恨她。”

心还是恨恨地痛了一下,玉衍回眸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一如当初的美好。“我不会记恨,因为从此你的一切再与我无关。”

因提防她人看出她有些失控的情绪,玉衍便在侧殿补过了妆才敢回去。今日的事于她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但她也毕竟不是刚入宫时的懵懂了,看惯了世态炎凉,人心反复,便也不觉得这是不能承受之事。况且她若不快速振作起來,裕灏生性多疑,看出端倪牵连的又何止一二。玉衍只盼从此再不见他,却也不愿他因自己而获罪。

“娘娘出來已经小半个时辰了,再不回去怕是要惹人生疑了。”

她应声,便搭着苏鄂的手步履匆匆,却在接近宸元殿时猛然发现了一个微微有些眼熟的身影,,长阶上的女子距她只有几步之遥,她那样焦急地四处张望着,身上甚至沒來得及披一件轻袍。那女子乍一见玉衍尚有些怯怯的,却仍是拎着长裙疾走几步到她面前,屈身行礼道:“妾身见过淑仪娘娘。”

离近了,玉衍方能好好打量面前之人。这女子年纪尚浅,眸子里写满了不谙世事,初进皇宫,脸上不由地透出惊奇与欣喜之意。她的确算不上很美,却生得灵动可爱,浅浅的笑靥,水剪的眸子,足以让男子为她沉醉。

她见玉衍只是静静凝视着自己,心中越发沒底道:“娘娘可曾见到王爷了,妾身见王爷出去多时……”

“嘉亲王他一向如此,”面前之人虽与她无害,玉衍却沒來由地觉得那一声声的妾身如此刺耳,“宫中人多事杂,王爷去的久了也情有可原。”

那女子似察觉到了她异样的冷淡,更加惴惴不安,只垂眼答了声是便不敢再开口。

“你叫什么。”

“姼嬑,上官姼嬑。”

名美,人也好。玉衍看了看她低垂的双眼,乌青浓密的睫毛在她如玉般的脸庞投下一片鸦青的阴影。她无需刻意装扮,便能让人感受到她的纯洁之美。这样心地真诚的女子原本才配得上他的俊美无双吧。

“皇上可赐你名分了。”

“是,说是让妾身以侧福晋之名侍奉王爷左右。”即便是侧福晋,她脸上依旧浮出两团红晕,连看向玉衍的眸子都陡然明快起來,“妾身祖上不过是以贩卖丝绸为生,自知出身卑贱,上天肯让我留在王爷身边已是莫大的眷顾。”

玉衍不想她竟对着陌生人这样无所顾忌地将家世和盘托出,不觉一怔,旋即却是微微一笑:“王爷年轻有为,城中女子莫不仰慕至极,你肯不求名分是最好。”

姼嬑灿烂一笑,仔细端详玉衍道:“娘娘生的真美,怪不得皇上把娘娘当宝贝似的护着。”

第叁拾章 晴天霹雳 3

“美?”玉衍似是苦笑一声,倘若这美终留不得自己所欲之人,却要用一切去换取,那么究竟还值不值得叫人羡慕。她毫不掩饰自己视线中的冰冷,淡淡道:“本宫怎如你正值韶华。”

女子赧然地笑了笑,片刻却抬起头來,认真道:“王爷曾和妾身提起过娘娘,说娘娘为人聪颖,心底善良,是世上难得的奇女子,因此妾身也总想着能亲自见一见您。”

她的目光太过磊落而真挚,一时竟让玉衍不忍直视。心底的某处似是又被撕裂开來,却能感觉到苏鄂紧扶着自己的手在暗中用力。这些话,她本无需从她人口中听得,如今就算这赞美再盛,于她而言也不过是讽刺一般。

“本宫早已不是王爷口中之人。”字字掷地有声,既是说给她听,亦是说与自己听,“外面风凉,你同本宫一起进去吧。”

玉衍虽知姼嬑无辜,甚至对她沒有一丝戒心,然而玉衍只是凡人,尚且做不到胸广纳川,又何况是被人夺了心上人。因此她再劝服自己,也无法如对待常人一般对待这个女子。也许她最大的限度,便是远望这一对璧人,从此再与之沒有任何瓜葛吧。

二人双双进殿,却见裕臣已回到了席上。他见玉衍与姼嬑一起,不禁微微一怔,旋即对那女子招手道:“过來。”

便是有那么一瞬,玉衍甚至错以为他依旧是在呼唤自己。然而身边女子眼睛一亮,已然欢快地跑了过去。玉衍调头转身,亦坐回了自己席位上。恰巧裕灏看见,便关怀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臣妾在殿外碰见嘉亲王的侧福晋,一时欢喜,便攀谈了几句。”玉衍对着座上之人嫣然一笑,美不可方物。

裕灏闻言也只是对她会心一笑:“夜寒霜重,你该注意身子。”

“皇上总是这样念着妹妹,”云屏夫人含笑举起了酒樽,目光有意无意地逡巡在玉衍身上,“便是一会不见都忍不了。”

“你何时也这般油嘴滑舌了。”裕灏虽这样说,面上却满是笑意,一副极为受用的样子。

晚宴便是在众人这般说笑中度过,归來后的玉衍依旧举止有度,谈笑大方,丝毫看不出一丝破绽。有些不常进京面圣的大臣早已忘了她就是从前献过舞的花蕊,只道是哪个新宠,出身高贵故而位至淑仪。

玉衍回宫时已过了子时,只有独自面对空无一人的殊华殿时,她心中的痛才会异常强烈。自知明早起來后还要拜见皇后,玉衍便命人在向中掺了些迷失香,这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她方觉得头脑清醒一些,便嗅到了近在咫尺的华贵的龙涎香气息,那香混合着男子身上特有的清爽包围了整个床榻。她微微睁眼,见裕灏正侧卧在身边,一手支颐,为她挡住了穿透垂曼的少许阳光。

他见玉衍醒來,微微一笑。女子却是大窘,忙用锦被兜了头道:“皇上怎么來了,臣妾还未梳妆,不宜面圣。”

裕灏用手轻轻掀了被子,柔声道:“你我是夫妻,何妨。”

想來她的身份若在大户人家也不过是妾侍,如何当得起一个“妻”字。然而玉衍此时本就内心孤苦,裕灏的温情正是治愈伤痛的一剂良药。大年头一天,他本无需上朝,可以在朝凤宫多睡一会,何须一大早便要冒着寒风赶來这里。

心中一暖,已顺势握住了男子手掌。

“朕闻着这屋里有迷失香的气味,你不曾休息好么。”

玉衍惊诧于他的细腻,却只是笑道:“今日臣妾总是多梦,睡不踏实。心想着今日拜见皇后可不能出错,昨夜便燃了一些。”

一边说着已然起身穿衣,只将发髻挽在脑后,便开始净面梳妆。男子一边倚着床栏,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毫不掩饰的炽热之意,便是为玉衍盘发的宫女见了都有些羞赧。窗外阳光正盛,映照着男子一袭金黄龙袍,亦连他如刀锋削就的五官都倏然柔和下來。

玉衍透过铜镜望着浅笑的他,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在悄然融化。许是上天都看不下去她对裕灏的不公,于是索性为她快刀斩乱麻,断了她对裕臣的情,也让彼此再无牵连。

“皇上怎么这样早就來了。”

“朕这几日总在朝凤宫,不然就是陪着赵常在,一得了空便想來看看你。”

玉衍于是只笑着端坐,也不搭话。便在苏鄂正要拿起黛青为她描眉时,男子忽然起身,道:“朕來。”

他坐于玉衍对面,微微凝神,随即为她轻描柳眉,神态专注。玉衍不料他一代君王,日夜生死厮杀在朝堂之上,竟也有这般柔情似水的时候,一时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待男子落笔,玉衍端视镜中,那张姣好的面容因着长及入鬓的远山眉,更显五官分明。眉眼间似是隐隐笼了曾霸气,华美之中不失高贵,也便只有他才能画出这样的绝代妆容。

玉衍面上欣喜,随手选來藕荷的连衣长裙,却听裕灏道:“前几日你穿那瑰红衣袍很美。”

“今日朝见皇后,众妃皆在,臣妾不宜太过张扬。”

“今日你不必去晨省。”见玉衍并未上心,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便上前压住女子手道,“朕要你去陪朕见一个人,是昨日缺席之人。”

举朝年宴,极少有推脱不來之人,然而昨夜却的确不曾见过庄贤王。玉衍微一思忖已知他作何打算,却听男子继续道:“他如今被朕困在京中,难以和部署联系,朕顾虑他在年宴之时恐会见到部下,生出动乱,便用了些手段将他困在府中。”

昨夜晚宴之时听小福子道庄贤王府好端端的竟起了大火,当时心中还有疑虑,现下才明白这不过是裕灏的一计。然而玉衍仍不免有所忌惮,,她虽也屡屡参政,却从不曾明目张胆过,若此事传了出去,她恐怕朝中言官更会抓住不放。

第叁拾壹章 晴天霹雳 4

裕灏似看出她眉间忧色,拍了拍她手背道:“你不必与朕同去殿上,只在帘后听着便好,事后也好就他的态度为朕揣测一二。”

他既想的如此周全,玉衍也不好再做推辞,便点了头道:“只是大年初一臣妾便不去晨省,未免……”

话音未落,便听外面高宣了一声“方太医到,,!”裕灏笑着揽过女子腰肢,在她耳畔落下了一个酥酥麻麻的轻吻:“爱妃身体不适,朕特准卧床休息。”

然而即便如此,玉衍因病免去晨省的事刚传到朝凤宫,仍是有人奈不住性子了。庆顺仪抱着手炉,头也不抬道:“淑仪娘娘的身子就是比咱们金贵,昨日还好好的,今日便不适了。”

前來禀告的苏鄂还未退下,听得这话不禁有几分薄怒之意,刚要开口,却见皇后容色平和,颔首笑道:“皇上今儿个一早便去了景安宫,想必是忧心万分。现在淑仪有皇上陪着,诸位妹妹也不必挂念了。”

这一番话说得极为隐晦,天子肯在大年初一抛下中宫而跑去妃嫔寝宫,亦可见这个淑仪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旁人再嫉妒也罢,有几个胆子敢挑皇上的不是。苏鄂福了一礼表示告退,便听全答应似是感慨道:“淑仪娘娘有了孩子便愈加得圣心,我等何时才有这个运气。”

闻听此语,赵常在自是欣喜之意不胜言表,皇后亦点头称道:“正是,你们若能诞下一男半女,在宫中也算有了依靠了。”她今日着了一件墨青纹金蝶的银珠穿线小袄,家常的装束显得她更加平易近人。皇后说罢,微微转头向赵常在道:“妹妹的胎已有数月,可还安稳。”

那女子岂知香粉暗含玄机一事,当下只是受宠若惊般道:“托娘娘洪福,嫔妾一切都好。”

“哦?”皇后的语气微有迟疑,然而若非熟知此事之人,几乎在她笑容和煦的脸上寻不出一丝端倪。秦氏细细打量了一眼赵常在,终是满面含笑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朝凤宫内还算和气,而这一厢,御书房内的空气却如凝结住了一般。

玉衍置椅坐于珠帘之后,层层藏书将她遮掩的天衣无缝。她只能透过缝隙不甚清楚地窥视殿上之人。庄贤王依稀是着了件玄色蟒袍,勾勒着海纹般的金线。他年事已高,发髻略有些斑白,气势却依然不减。玉衍见他臂间裹了条白绫带子,心中正疑,已有宦官传了圣驾已到。

庄贤王虽有起身行礼之意,动作却极为缓慢,裕灏虽为天子,毕竟要称他一声舅舅,当下只虚扶了一把免去了他的礼。如此一來,便也注意到了庄贤王的右臂,不禁诧异道:“舅舅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着装。”

“皇上赎罪。”庄贤王说着便要跪地请罪,“昨夜老臣府上失火,侧福晋连同两位妾侍均未能幸免。臣不敢今日穿白污了皇上圣眼,只是她们毕竟服侍臣多年……”他边说着,竟一把老泪纵横。

然而玉衍知道,裕灏虽有意拖住他进宫,却着实沒有必要害他妻儿性命。更何况昨夜也只是听说是他书房及后院一片低矮的小屋起火,又怎会殃及他的妻室。想到此节她不禁眼神一凛,莫非是这老狐狸反过來利用了皇帝一把……

果见裕灏惊道:“舅舅节哀顺变,朕许久不曾与你见面,今日闻听此时心中亦甚为难过。”

“皇上体恤。”庄贤王双手在胸前紧抱成拳,微微眯起眼來,“只是今日臣來,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臣在京中已有半年,全家老小受到皇上悉心照拂,实乃感激不尽。然而臣年纪已大,近日來总是梦到年轻时在封地的光景,臣自幼离京,想必是思乡情切,因此特请皇上恩准臣回到封地。”

太后虽已大去,但先帝留下的三十万精兵兵符她却未曾交出來。那东西究竟去了哪里不问也知,这也是为何庄贤王虽然大势已去,但裕灏仍迟迟沒有动手的原因。现下国力刚刚有所复原,尚有蛮夷之族虎视眈眈,要与三十万铁骑军交手着实牺牲过大,故而裕灏只得先行安抚,暗中瓦解他的势力。

男子听罢,果然略有沉吟道:“舅舅在京中过得不好?”

“京中应有尽有,只是人老了,自然有归乡之意了。”庄贤王态度虽恭谦,实则却是步步不让,“自从太后走后,臣便时常感慨不已,这次府里又出了这样的大事,臣实在是悲痛欲绝,还望圣上体谅。”

他手段之毒辣,为达目的甚至手刃妻室,玉衍几乎能感知到他由骨子里透出來的阴狠,纵虎归山,必留后患。

“朕会着人办好丧事的。”裕灏亦有不快之意,“只是舅舅知道,如今京中不安,朕极需要你这棵强风撼不倒的大树。若有一日天下太平,朕自会派遣人送舅舅回乡养老,再不为朝政所累。”

天子这番话意思不甚明确,,若还想手握兵权,便要留在京师,否则尽可卸甲走人。

这是一场绝不能有半点软弱的对决,庄贤王似是不曾料到从前长于妇人之手的翩翩少年现如今竟会有此等气势,不由地冷冷一笑,忽而语意狰狞:“皇上似乎变了不少。”

裕灏只是稳坐龙椅之上,不咸不淡地看着他:“朕记得幼时舅舅就曾和朕说过,人要学会狠,多年來朕始终不忘舅舅教导。”

“太后当真生了一个好儿子,”庄贤王的笑渐渐僵在了脸上,“只是皇上手段高明,臣也还不曾老糊涂了。”

二人之间一时皆沉默下來,彼此只是眼神交锋。玉衍隐在帘子后看不真切,心中却是暗暗焦急。他们若在此时撕破了脸,裕灏再想由正面进攻便太难了。然而这样想着,殿上却突然迸发出一阵大笑声,庄贤王抚着长须,裕灏亦笑声朗朗,仿佛上一秒的针锋相对不过是玉衍的错觉,殿内气氛骤然缓和下來。

第叁拾贰章 晴天霹雳 5

“怨不得舅舅总爱说自己老,原是心无所忧,菏泽公主又已招了贤婿,舅舅清闲下來了。”

裕灏口中的菏泽公主便是他唯一的女儿,幼时被养在宫中太后膝下,特赐了公主封号。然而虽说如此,寄人篱下,总不能真如宫里生出來的女儿一般。加之庄贤王手握重拳,先帝不得不对他有所防备,很少让公主回去父女团聚。

庄贤王捡了台阶,自是垂头笑道:“女儿大了,为父的自然就老了。”

“公主出嫁之后朕还不曾见过,朕时常与皇后提起菏泽公主的机敏睿智,就是朕的爱妃也略有耳闻,一直想要见上一面呢。”裕灏语意真诚,叫人难以回绝,“久久不若让她进宫來,也好让后妃见一见她。”

庄贤王亦知不能再拂了天子面子,遂应承下來,而归乡一事便暂且被搁置到了一边。

他走之后,玉衍才从屏障后缓缓而出。她看得出天子心情十分不好,双目阴沉,只坐在龙椅之上盯着庄贤王离去的背影沉默不语。已经很久沒人敢忤逆过他了,自太后大去,他一点点将旁落的大权收入手中,秦氏一族或被革职,或被贬黜,他收拾的干干净净。

“你如何看;

。”他按住玉衍的手,将它牢牢握在掌心之中。

“臣妾原以为,他的态度会更谦卑一些。”这一句足以含概许多,裕灏是聪慧之人,本不需要将事情说的太过透彻,何况自己也不过是隐在帘后,怎会比他看得更清楚。

“他还有王牌在手,”裕灏豁然看向窗外,一身杀气直逼得人不敢直视,“否则怎会这般有恃无恐!”

玉衍心下一惊,仍是反手握住了男子,轻声道:“臣妾已在查了。”

“你办事,朕放心。”天子微微点头,看向她的目光也有了些许缓和之意,“朕决不能放虎归山,因此和善公主那里还需你小心周旋。”

这样的事容不得差错。玉衍虽沒有十成的把握,然而亦知眼下唯有自己才能帮到裕灏了。只是即便如此,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从前若遇到这样的事,那个人总是在身边……玉衍倏地紧闭双眼,现如今还在期待什么,该是彻底舍弃软弱的时候了。

她心情的骤变沒能逃过裕灏的双眼,见她如此,男子不禁关切道:“怎么了,身体不适?”

玉衍微微扶额,莞尔一笑:“是了,最近总有些倦怠,怕是春困的缘故。”

“你不过是一介女流,朕却要你负担这么多……”裕灏眉宇间颇有愧色,他本刚毅精致的五官也因这样的神态而多了分柔和之意,不再像素日里的那样不近人意,“只是朕一想到有你,便觉得定能挺过去。自她走后,朕已许久不曾这样安心过了。因此玉衍,别怪朕的自私。”

心底似被涓涓细流冲洗而过,只觉得异常甘甜满足。面前的男子埋头于她的胸前,阳光打在他高挺的鼻翼上,俊朗的几乎让人移不开眼。她便是在此时,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取瑾皇妃而代之的念头。她同样可以为他谋得江山,同样可以用一生陪伴他,她已不想再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了。

“我在。”玉衍似喃喃细语,一手轻轻抚过他的面颊,“夫君肯信我,我很高兴。”

裕灏伏在她耳边,呼吸竟开始变得有些沉重。明明是这样寒冷的天气,玉衍环抱着他的双手却感觉到了他身体骤然升起的温度。男子看向她的眼神渐渐有些迷离,浅浅的阳光透进大殿之内,在女子脸上下斑驳的光影,那样姣好美丽。玉衍脸色微红,却见他的手已不安分地钻入她的小袄之中。她背上一阵酥酥麻麻之感,环着男子的腰愈來愈紧。暧昧的气息回荡在两人视线之间,欲拒还迎中,她的身子已被男子牢牢抵在了御书桌前。玉衍反手一撑,纸张奏折便如秋日落叶般稀稀拉拉地撒落了一地。

女子的呼吸亦有些急促起來,她微微转头便灵巧地躲过了男子的一吻。如此两三次后,裕灏竟有些急躁,低声说了句“别动”,双手便毫不留情地抓上她胸前的一团柔软。玉衍因这突然的一下而从紧闭的口中挤出一声低吟,瞬间感觉到了抵在她两股间的坚挺。

“皇上,这里是……”一句话未尽,朱唇之中已被他的小舌填满。同时身上一凉,衣物尽被除去,然而裕灏却是极快地拥住了她。被这样温暖地抱在怀中,竟不觉一丝寒意。她不再抵抗,而是配合着他的进进出出,仿佛只有这样的疯狂才能掩盖她心中的不安与失落。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皆是精疲力尽,裕灏才轻柔地帮她穿好衣物,眼中依旧含情脉脉。

忽听门外一声“皇上”,语气竟带了十足十地犹豫,“娘娘若再不回去怕是要瞒不住了;

。”

玉衍的脸刷的一下红到耳根,想董毕刚刚就候在门外,怎会不知发生了什么,怕是忍了许久才敢这样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吧。裕灏见她如此,不禁捏了捏她涨红的小脸道:“爱妃娇羞起來更加让人爱不释手。”说罢,又贴在她耳边轻轻道:“在这里总不尽兴,朕晚上再去看你。”

“皇上!”女子微一跺脚,羞得别过身去。

裕灏也不再逗她,向着殿外吩咐道:“來人,好生把淑仪送回去。”

出了仪元殿,早有轿子在殿外候着,轿子本身并不起眼,又挑了人少的小路,回去时并未被太多人看到。苏鄂早已在宫里等候多时,见她回來颇有疲色,忙服侍她更衣。玉衍想着索性便借故装一次病,干脆卧床休息,如此一觉醒來已是午后。

她刚要唤人进來,却听得殿外传來白羽欣羡的声音:“嘉亲王三个月后就要成亲了,也不知宫里会不会打赏咱们下人。”

接着是归鹿的笑声:“姐姐怕是也想嫁,想得疯魔了吧。”

那语气如此欢快,只听得人心里都痒痒的。少女凑在一起,总是格外憧憬未來的夫君。玉衍不禁想起从前在凌仙宫中,亦常常听到宫女们谈论裕臣的英俊柔情,那时也曾臆想过自己的今后会是什么样子,,而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三个月后,春色正浓,是多么美好的季节。这样的姻缘本该是令人欣喜的,是受人祝福的。然而玉衍微阖眼眸,那钻心的痛依旧挥之不去。她已在尽全力忘记他而去接受裕灏的好,甚至只要听不见他的名字,他便不会这样情绪失控。然而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空洞,无论过了多少个日夜都难以掩埋。

那名唤作上官姼嬑的女子,她为何可以这样幸运,为何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站在他的身边,而自己这样满手染血,步步挣扎,却依旧摆脱不了离他越來越远的命运。

心乱如麻。

玉衍猛地退后一步,脚下不稳,一把打翻了案上瓷杯,发出一声脆响。苏鄂闻声而入时,却见她只是平静地坐于小榻之上,一副休憩的样子。苏鄂不敢打扰她,只轻手轻脚地收拾利索了,却听玉衍忽然开口,语气是淡淡的:“我睡了多久。”

“娘娘睡了两个多时辰,”苏鄂试探道,“要传午膳过來么。”

“不必了,永泰呢。”

“小皇子这会儿让乳娘哄着喂果泥呢。”

玉衍微微睁眼,反问道:“果泥?”

“是,您睡的时候内务府派人送过來的,说是南方进贡了批保存极好的鲜果,总管看着不错,特制成了小孩子也能吃的果泥送了过來。”苏鄂说着,脸上也有了笑意,“小皇子爱吃得很呢。”

“嗯,也算他有心了。”

二人说话间,忽听小福子通传昭修容求见。玉衍虽不愿见她,然她一向少來景安宫,也不好拂了面子,遂叫人请她进來。而玉衍只是坐于原地,不慌不忙地剥着盘中栗子。;

第叁拾叁章 前朝旧事 1

昭修容今日穿了件连青色锦上添花的玄云纹大氅,梳的如意高寰髻,横簪几枚镶红宝石的翠竹叶簪,既简单而不失雅致。她一见到玉衍,脸上笑容便柔和起來,眼中竟还透着几分惊喜之意,屈身行礼道:“淑仪娘娘吉祥。”

玉衍上前虚扶了她一把,笑道:“本宫怎么好受姐姐这样的大礼。”

“妹妹如何受不得,”她表情之真,若非玉衍熟谙她是什么样的人,恐怕也要被这份真挚打动。“皇后娘娘一听妹妹病了,忙派臣妾來问,如今见妹妹并无大碍,臣妾真是打心里高兴。”

“姐姐坐。姐姐却是少來我宫中呢。”

昭修容听得这话有隐隐责怪之意,忙道:“如何是臣妾不想來,只是妹妹吉人天相,一路扶摇直上,叫臣妾怎好高攀。”

“妹妹再如何,终究是姐姐宫里出來的。”玉衍笑容得体,话语更是情真意切,“姐姐的恩德,妹妹沒齿难忘。”

她这样说,昭修容反倒一时摸不透她的心意了,只陪笑着应和了两句,却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方才内务府送來的果泥,皇子吃着可好。”

玉衍微微一怔,瞥了苏鄂一眼道:“怎么,是姐姐叫人送过來的?”

“本宫只是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这种水果做成的点心,小孩子喜欢的紧。说起來也好久不见永泰了,妹妹不如叫乳母抱來瞧瞧。”

昭修容为人诡计多端,又无定性,玉衍自不愿把孩子抱到她面前,便推辞道:“这会下人正喂永泰吃果泥呢,姐姐怕是來的不凑巧。”

哪知那女子眉头一簇,却是拉近了距离对玉衍低声道:“就算是内务府送來的东西,喂皇子之时妹妹也该亲力亲为。”

玉衍见她如此警惕,不觉好笑道:“姐姐未免过于仔细了。”

“妹妹该比姐姐清楚,宫里人多是信不得的。哪怕不亲自去做,孩子入口的东西怎么也要自己试过无事才能放心不是。”昭修容见她面有疑色,只叹一句,“到底是妹妹有福气,臣妾若能得个一男半女,必是一百个仔细着。”

玉衍虽好奇她会平白无故地替自己周全,但她所言也并不无道理。宫里人心难测,她是该防着有人会对孩子下手,于是叹道:“姐姐提醒的是,竟是妹妹疏忽大意了,还好不曾酿成大错。”

昭修容见她肯首,更加推心置腹:“臣妾知道,臣妾在许多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做过许多错事,妹妹你也许深以为耻,但后宫诸多无奈,你我都是亲眼所见的;

。”她缓缓抬起头來,认真地对上玉衍深邃的眸子,“如今臣妾不求妹妹能对我放下介怀,只能多做一些弥补以往的过错了。”

玉衍听罢,垂眸一笑,眼神里有淡淡的疏离之意:“姐姐过于忧心了,我对姐姐从无介怀之意。”

“有妹妹这句话臣妾便安心了。”昭修容说着,眼中竟泛出激动的泪光,似是极力控制住了情绪才起身,施了一礼道:“既是如此,姐姐也不打扰妹妹休息了。”

玉衍唤过人送她出去,这才缓缓敛起笑意。苏鄂见此,亦开口叹道:“昭修容此举当真令人惊讶。”

“她一向如此,虽攀附皇后,却也不忘给自己留条后路。”玉衍一根根摘了手上的金壳红梅晶玉护甲道,“只是她若不曾害过我便也罢了,现今我还有一条人命债要算在她头上,怎能说忘就忘了呢。”

“只要她知道怕就好办了。”苏鄂知玉衍有去舒息阁之意,忙扶她起身。

昭修容虽然居心不正,但她心思的缜密却是玉衍远不能及的。自己对皇子身边服侍之人竟无一丝戒备之心,现在想來真是有些后怕。就算乳母是方海山亲自去寻的,谁能保证食物在入口之前并沒有被可疑之人接触过。她只有着一个孩子,若真为奸人所害……玉衍几乎不敢往下想,脚步亦加快了许多。

几日后见到宁淑媛时说起此事,那女子也惊异道:“昭修容此举是否有投诚之意。”玉衍虽一时寻不出她突然前來拜访的其他理由,却总觉得事情远非看起來这样简单,思來想去皆是未果,便觉得自己小心过了头,也有些疑神疑鬼的了。

好在永泰所食之物并不曾被动过手脚,每日喂他的新鲜果泥也皆由玉衍试过才端去给他。那果泥按照昭修容的制法,酸甜正佳,入口即化,尝过之后才知确实是好东西,她当下也便放下心來。

而不久之后,玉衍也得到了菏泽公主进宫的消息,便更无暇顾及这些琐事。

她也曾就公主一事与皇后商议过。菏泽公主进宫后本该去拜访朝凤宫,面见皇后。且皇后这一脉虽与秦氏本族相距较远,但秦素月与菏泽公主在辈分上也该归为姊妹关系,于情于理她都是该先见过皇后的。待皇后摸清这位公主脾气,再着人转告玉衍。也唯有掌握了公主喜好,才有可能将她留在宫中。

菏泽公主入宫那一日,玉衍极早便开始准备,唯恐落了不周之处。待到日头高照,朝凤宫才有人送來消息,道公主会在御花园中逗留片刻。又说那位公主虽然嫁了人,却仍是孩童般的脾气,望玉衍不必过分拘泥礼节,以免疏远了來人。

玉衍也曾派人探查过菏泽公主的來历,这位自幼长在宫中的女子因沒有经历过太多人事,并无城府之心。从前的下人也大多是哄着她安心养在宫中,沒有亲眼见过前朝后宫之争的她不懂人间冷暖,只觉有人陪伴便足矣。

玉衍灵机一动,忽对苏鄂道:“去把小福子叫來,本宫有话对他说。”

一切吩咐妥当,她才在御花园内第一次见到了这位牵动大局之人。

菏泽公主本名秦箬水,刚过二八的年纪,生的温婉且不失灵动,全然沒有她父亲庄贤王的暴戾。听闻公主年幼丧母,然而仅是见她容貌,便可知当年的王府夫人定是貌可倾城。;

第叁拾肆章 前朝旧事 2

那女子着一件粉白的团樱水漾留仙裙,外罩一身银珠红细云广陵丝织长衣,疏得垂云髻,远远看去身材细量,颇有聘婷之美。她正同侍女走走停停,日光笼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只让人慨叹上天对她的格外怜惜。精致的五官仿佛白玉雕成,让人一见倾心。

“公主快看,有蝴蝶!”她身边侍女忽然叫出声來,那女子顺势看去,果然又惊又喜,一路追随着欲要探清蝴蝶來处。

然而最终映入她眼帘的却是另一幅奇异场景,,有女子身着月牙白的洒金合欢花通袖长衣,背对着她依依立于花树之中,她周身被纷飞的彩蝶团团包围,回眸一笑,竟有仙人之姿。

公主惊奇地“咦”了一声,便见玉衍缓缓走來,微染笑意的双眸衬得一张美人面愈发柔和。

菏泽身边的侍女忙行礼道:“这位是庄贤王府的菏泽公主,不知娘娘在此歇息,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玉衍打量了一眼对面女子,道:“你便是菏泽公主?”她这样说着,却是缓缓抬起手來,广袖在那女子发髻上轻轻一拂,顿从袖中飞出一只鸟雀,一路鸣叫着飞上晴空。

公主见此,飞快地眨了眨眼,奇道:“现下不过是初春,你身边怎会有蝴蝶飞舞,那鸟儿又是从哪里飞出來的。”

“本宫会唤物之术,叫它们出來它们自然就会出來了。”玉衍笑靥微展,凝视她道,“也亏公主生得貌美,那雀儿愿意亲近你呢。”她顿了顿,才微微抬起下颚,正式道:“本宫为景安宫北宫氏,今日见到公主实属有缘。”

“你就是那个皇上身边的宠妃,淑仪娘娘?”菏泽微惊,眼中却有欣喜之意,“我还以为会是位难接近的人物,却不想这般平易近人。”

她话中虽有些失礼之处,玉衍却也不恼,只垂眸笑道:“公主盛赞了。本宫素闻公主美名,今日也是百闻不如一见。”说着已随手接过苏鄂递來的百里衬狐狸毛披肩,隐隐有告辞之意,“公主久不入宫,本宫便不打扰你的雅兴了。”

“等等!”菏泽公主见她要走,伸手便拉住了玉衍,“姐姐可还会别的奇术?”

玉衍心中倏然松了一口气,她感兴趣,那便是再好不过。这样想着,却是故意缓缓转过身來,仔细打量女子道:“公主若愿意,可不來本宫宫里小坐?”

那女子自是喜不自禁,也不顾侍女开口阻拦,便上前牵了玉衍手道:“我看着姐姐亲近,姐姐也不要一口一个公主的叫了,我乳名诗诗,姐姐也这样唤吧;

。”

她虽是庄贤王府千金,与这个皇宫截然对立,然她本身却是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子。玉衍原也是要设法同她亲近的,只不想竟会这般顺利罢了,当下只与她对等相称,一行人共同回了景安宫。

宫里得了吩咐,一早便备了茶水点心,又烧了银碳在殿内外,整个殿宇温暖如春。菏泽公主才进了门便连连赞叹道:“姐姐这里好生气派,怪不得连我在宫外时也能知道皇上独宠淑仪姐姐呢。”

“公主说笑了,只不过是新殿,看着便好一些。”玉衍同她双双坐下,只留了苏鄂与白羽近前服侍,气氛也显得随意许多。菏泽落落大方,并不拘泥小节,但凡玉衍所问皆一一对答,两人只叙了小半个时辰便熟络起來。

于是唤进小福子來表演些准备好的戏法助兴。小福子曾在戏班子待过一阵,会一些讨人喜爱的奇术,再加上菏泽公主不曾见过这些,自然看得津津有味。几个段子下來便央求着玉衍派人教会她。

玉衍放了茶盅,假意为难道:“本宫与妹妹十分投缘,自然也想给妹妹多展示些稀奇玩意,只可惜不能常常相见罢了。”

“那有何难,只要姐姐不嫌弃,诗诗日日进宫就好了。”菏泽公主这样说着,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福子手中的丹红丝帕,眼中充满了期待之意。

“本宫怎会不愿,只是妹妹时常进宫一事若是被庄贤王所知……”

“父亲日日忙着与焕郎议事,怎会有空理我。”菏泽公主见玉衍仍有所顾虑,便宽慰她道,“姐姐放心,我每隔几日便回到城中书坊一逛,若借此名义自然不会被发现。”

玉衍知她口中所说的焕郎便是驸马梁伯成,只是听闻公主极在意他,他却是不折不扣的势力人。玉衍至今仍记得他听到赏他官位时的嘴脸,心中只暗暗为菏泽公主可惜。然而从另一方面來说,若非他贪图名利,裕灏怎会轻易便拖住了庄贤王。既然政局相斗之中必然会有人牺牲,那么玉衍也只得庆幸此人不是裕灏,不是自己。

“只是即便如此,我恐怕也來不久了。”菏泽忽然开口,脸上露出一抹失望之色,“我听父亲说开春不久便要回到封地去了,京城虽好,却也不能久留了。”

玉衍心中一沉,她不想庄贤王对此事竟如此势在必得。恐怕他对天子目的已有所察觉,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了。然而心里忌惮万千,玉衍面上却不动声色道:“那当真是可惜,只是驸马若要留在京中,公主也还是要执意回去么。”

菏泽公主面色绯红,敛了声道:“我自然是要跟着焕郎的,但焕郎在父亲军中担任要职,他定是要追随父亲的。”

面前女子的幸福之色全部映在了玉衍眼中,她有一瞬或许也曾为面前之人感到惋惜,然而却也知无力改变。当务之急是设法阻拦庄贤王回归封地,即便不能,留下公主做人质也未必不可。玉衍小口小口地品着茶,心思却渐渐深沉下來。她深知大事上决计不可有妇人之仁,哪怕公主一生颠簸不幸,她能做的也便只是在终有一日,宣判庄贤王灭门之罪时为这个心地单纯的女子求一个全尸罢了。

晚间裕灏过來时闻听此事,自然雷霆大怒,斥道:“朕已说过回封地之事再议,他竟敢私自夸下海口,眼中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第叁拾伍章 前朝旧事 3

“皇上息怒。”玉衍忙端了小豆汤來,为他顺了顺后背。因卸了妆容,她只着一件天蚕丝的青荷色睡衣,长发披散在肩,有栀子花露淡淡的清香。这般清水出芙蓉,让人沒來由的心情舒畅。她伏在男子肩头,轻声道:“菏泽公主是他的女儿,他对家人说说倒也不算什么,只是皇上到底要提防着他虎狼之心。”

裕灏缓了缓情绪,轻轻握着女子手道:“这么说來,我们倒是可以从梁伯成此人身上下功夫。”

“是。此人贪图名利,立场不定,若皇上肯升他个一官半职将他留在京中……”

“这有何难,朕便让他到吏部來,做个肥差。”裕灏收回目光,静静看着玉衍,“前朝事宁,朕也可顾顾后宫。”

玉衍知他所指何事,只恬然一笑:“赵常在临盆的日子也不远了。”她垂首思虑片刻,才询问道,“皇上,本朝初时孩子一律要由位分高的妃嫔抚养,如今既到了这个时候,臣妾也不得不问问皇上的意思了。”

裕灏却并未多加思索,只靠在了鹅绒垫子上道:“话虽如此,但先帝时的许贵人便曾破例过。朕不欲夺了她们母子情分,若赵常在可以教导稚子,便让她自己养着吧。”

玉衍低声答了个是,内心却到底不能平静。她虽保得此胎平安出世,却不能就这样交予赵常在抚养。且不说她自身品行不端,恐怕稚子只会成为她争宠的工具。玉衍一向恩仇分明,昔日折辱她之人,她又怎会轻易放过。

这之后不久,裕灏果然封了梁伯成吏部尚书之任,并宣他亲自上殿领旨谢恩。梁伯成自是喜不自禁,当即决定留京赴任。而庄贤王虽知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却又不得抗旨,心中恼怒,索性称病拒绝上殿谢恩。另一方面,菏泽公主却格外喜欢玉衍的景安宫,每隔几日便会偷偷进宫找玉衍小坐,几乎无话不谈。她虽不知庄贤王暗中计划什么,但玉衍亦从那女子口中推断出不少庄贤王亲近之人,这些无一不为大业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

有时也会谈及儿女私情,譬如公主口中的焕郎是如何温柔多情,再譬如公主如何对她一见钟情;

。不愧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梁伯成那样一个不堪之人,却是她眼中的翩翩君子。玉衍有时也会忍不住提醒她那个人或许另有所图,然而公主却固执地认定墨山寺的那一次邂逅,注定了他二人间的命运。说得多了,就连玉衍也会自嘲地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念着裕臣的好,却对他的无情视若不见。女子本就是如此,爱一个人深了,所有错都非错。即便要独尝苦果,却依旧执着这一段不美好,,不,也许遇见他,深爱他,本身便已是美好。

“娘娘似乎很懂诗诗。”菏泽公主有一次忽然道,“以前从沒人对我关心。我小时候孑然一人留在宫中,从沒有人在乎我的冷暖,我的喜怒。那时的颐妃虽为诗诗的姑母,却也甚少关心我。唯有先帝身边的柔嫔娘娘,时常來陪我说话。”她提及往事时竟出奇得平静,眼中涌动着感激之意,“那时的柔嫔也如娘娘一样,极受皇帝宠爱,却并不骄奢。只是不知为何,柔嫔娘娘生下孩子后突然被打入冷宫。旁人都说柔嫔是不祥之人,连姑母也叫我远离她,然而我不信,那样的善良的人怎么会是不祥之人。”菏泽公主越说便越有叹惋之意,然而她那时不过是一个懵懂的孩童,且不说毫无辩解之力,便是有,又有谁又会在意她所言。

然菏泽却未曾注意到玉衍阴沉下來的脸色,她手中攥着件婴儿的小衫,目光却不在衣衫上,而是冷冷地望向窗外。忽然忆起曾遇到过的肖太妃,她似乎也是被此事牵连而一蹶不振。现在想來,竟觉得是个天大的阴谋,事关皇嗣,事关储位的大阴谋。

“那事发当日,公主可还记得听到过什么,看到过什么。”

菏泽见玉衍脸色苍白,自然不敢隐瞒,仔细思虑过才道:“我记得柔嫔生产那日,我就悄悄躲在内阁的屏风之后。那婴儿生下來只啼哭了几声便沒了声响,其后便有宫人进出。后來我不慎被人发现,便被带了出去。”

时隔多年,菏泽公主那时也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幼童,自不会有人过分留意她的举动。然而肖太妃也曾说过,彼时柔嫔是因产下死胎才被誉为不祥之人从而打入冷宫。她若沒记错,当年的颐妃,如今的太后,亦是因小产才与柔嫔同一时间诞下麟儿。二者之间究竟有沒有关系,恐怕解铃还需系铃人。

玉衍心中打定主意彻查此事,送走公主后更是叫來苏鄂细细攀谈,苏鄂亦道:“此事当时确有蹊跷。奴婢也是听宫中老人提及过,先帝宠爱柔嫔,奈何合宫皆说柔嫔不详,先帝无奈,只得暂将她打入冷宫,然而……”她说到此节,声音忽然放低许多,“她却在三个月后自缢而死。先帝悲痛不已,遂将其追封为柔妃。”

玉衍彼时正跪于佛龛之前虔心祈祷,听得这话不禁停了手中簌簌转动的佛珠。“若此事当真事关皇嗣,依秦氏的狠辣也断不会留下祸根。”

正说着,却见寻香急急闯入殿内道:“娘娘,庆仁宫刚传來消息,说赵常在生了!”

玉衍惊得豁然起身:“不是还有些时日才到妊娠么,怎会如此突然。”然而这样说着,却已穿衣梳发,匆匆乘轿赶往了庆仁宫。

到了宫门前正好赶上宁淑媛的车,见她也是急得一头大汗。宁淑媛喜爱孩子,无论赵常在平时多么刻薄,她也是真心期望这对母子平安无事。眼下她一见玉衍便似抓住了主心骨,忙道:“姐姐來了就好。”

二人一同进了宫门,刚要往里走,便听得殿内传來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宁淑媛抓着玉衍的手一松,喜道:“生了生了。”;

第叁拾陆章 前朝旧事 4

皇后最先看到她二人,忙叫人迎了进來,道:“你们來得正好,赵贵人为皇上诞下了小公主,可谓功劳有嘉。”她这样说着,笑纹几乎深入眉骨,让人寻不出一丝虚假之意。她一身丹红的云卷玉纹长衣更是透着喜庆,仿佛是一早便预料到了一样。玉衍听她已改称赵贵人,便知定是母女平安,裕灏大喜。于是同宁淑媛双双拜道:“恭喜皇上喜得公主。”

赵贵人脸上虽见疲色,精神确实好得很,她发丝根根贴在脸侧,目光晶亮地看向玉衍:“谢谢二位姐姐特來看望,请恕嫔妾不便起身。”

“你好好歇着,”裕灏握着那女子的手关切道,“她们都是生育过的,日后你若有为难之处,也可同她们共同商讨养儿育女的办法。”他似是喜极,脸也有些潮红之色,“这孩子与永曦出生整整差了一年零一月,下个月就满月满周一起办,宫里也好热闹热闹。”

皇后听罢,亦点头连连,神情更见雀跃:“赵贵人生这一胎辛苦,皇上以后定要多加疼爱。”

这厢说着话,乳母已抱來了擦拭干净的女婴,道:“小公主向皇上,皇后,各位娘娘请安。”那孩子小脸粉嫩,因不足月,显得十分瘦小,更激起了人怜悯之意。赵贵人见了公主,忙挣扎着坐起身來,裕灏更是一把接來抱在怀中轻轻哄唱着。

“皇上的儿女越发多了,真乃我大魏之幸。”

皇后这话正说到裕灏心头上,他深以为然地看了看床上垂眸而笑得赵贵人,笑道:“朕有此贤后贤妃,如何愁儿孙不满堂,国事不昌盛。”

岂料那女子却忽然起身,跪坐在床上向天子叩行了一礼道:“嫔妾有罪,未能为皇上诞下一位皇子,实在辜负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期望。”

玉衍心下了然,她怀胎之时便借梦到龙子之名大肆宣扬腹中为男孩,借以得到天子重视。此事若日后往大了说便是论个欺君之罪也不为过,然而眼下由她自己提出來,而且是这样的时候,旁人一时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她话音刚落,果然便见裕灏一把圈住她,笑着道:“这等事旁人岂能预料,再说你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几乎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这个女儿朕定视作珍宝。”

赵贵人大喜,忙连连谢恩。玉衍见天子抱了有些时候,伸手便想接过來。岂料那女子手快,竟生生抢在玉衍前面抱起了公主,递到皇后面前,脸上堆笑道:“皇后娘娘定要抱抱,让她也沾一沾娘娘的贵气。”

宁淑媛见玉衍颇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來,便打圆场道:“公主名字虽要着礼部细细商议,但乳名却是早些定下來才好。”

裕灏闻言思忖道:“皎若太阳升朝露,灼若芙蕖出绿波;

。公主长成后定然姿色动人,貌若芙蕖,便以此为名吧。”

赵贵人眼中甚为惊喜,又好一阵谢恩。玉衍瞥见宁淑媛微微蹙眉,却终究什么也沒说,便以不打扰公主休息之名,与她一同离开了庆仁宫。

早春阳光正好,她二人便也不急着回宫,只叫人远远跟着,另择了僻静的路來走。有树枝已微微发芽,玉衍一手轻轻拂过,竟觉有草木芳香之气,一时心情也明朗起來。却听身边宁淑媛淡淡道:“姐姐似乎很高兴。”

“我不过是替皇上高兴罢了,”玉衍侧目于她,意味深长道,“这个公主來之不易。”

“是,我听说赵贵人小产前,曾在朝凤宫坐过片刻……”

玉衍知她言下之意,却只兴致良好地压低了树枝轻嗅花骨朵的芳香:“朝凤宫的那位心思算是落空了,不过好在是位公主,否则日后有咱们斗的。”

宁淑媛极快地掠了她一眼,终是沒有反对:“公主也好,起码不用活的心惊胆战。然而赵贵人欲攀附权势的意图也太过明显了些。”她这样一说,手指便不由地绞紧了袖口,“也不知芙蕖公主今后能不能好过。”

“芙蕖……”玉衍缓缓品着这名字,笑意更浓了几分。

宁淑媛却沒有漏掉她这细微的神情变化,立时停住了脚道:“若沒记错,我听皇上方才吟的似乎是《洛神赋》中的句子?”

“妹妹博闻强识,确是曹植的《洛神赋》。”

“那洛神便是甄妃,甄妃一生不得真爱,失宠后更是郁郁而终……”她顿了一顿,似是有些叹惋,“赞芙蕖之美的诗篇比比皆是,偏偏皇上就忆起了这一首。姐姐,这名字是否不详……”

“小心一语成谶。”玉衍忙伸手去捂她的嘴,“让旁人听去了可怎么好。况且你看赵贵人喜不自胜的样子,哪里顾得了这些。皇上不过随口一说,妹妹莫要疑神疑鬼了。”

宁淑媛压发的白羽雀鸟在光下反射着淡淡的荧光,笼着她一张脸更有了些白雪之意。她自知有些失言,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玉衍虽素知她一心向善,却也暗自有些担忧,她这样毫无防备,只是因她不争宠才鲜少有人去算计她。然而永曦一天天长大,这于他人來说本已是最大的威胁。

这一路两人各怀心思,终是默默无言了。

一连数日,庆仁宫赏赐无数,赵贵人亦是來者不拒,却仿佛还嫌不够,又着人回禀皇后,广选服侍下人,规制竟已超过贵人所有。然而因这一胎不易,裕灏便也不管不问,一时间谁都知道那女子成了宫中耀眼的人物,连苏鄂望着外面的喧闹都不禁感慨道:“欲求不满,赵贵人所求的怕不仅仅是这些呢。”

这话在几日之后果然应验。

那日晨省,因皇后身边的桂嬷嬷道皇后秦氏早起不适,便请众妃嫔在殿外候上一会。玉衍冷眼看着庆仁宫一行浩浩荡荡,赵贵人为首,走的是弱风扶柳的淑女步伐。她一面紧了紧大衣上的绒毛立领,一面看似无意地回头向身边悸贵人道:“明明入了春,这花开得却是极少呢。”;

第叁拾柒章 前朝旧事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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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晨省.因皇后身边的桂嬷嬷道皇后秦氏早起不适.便请众妃嫔在殿外候上一会.玉衍冷眼看着庆仁宫一行浩浩荡荡.赵贵人为首.走的是弱风扶柳的淑女步伐.她一面紧了紧大衣上的绒毛立领.一面看似无意地回头向身边悸贵人道:“明明入了春.这花开得却是极少呢.”

悸贵人从前与她水火不相容.眼下更是看不上她轻狂的样子.却无奈她育有公主.不敢过于违抗.只淡淡应道:“再等上一个月便花开满园了.”

“寒冬已过.是花自然会开.我以为贵人你不懂这个理呢.”赵贵人冷笑一声.抬头正望见玉衍含笑看着自己.便不慌不忙地上前两步极浅地行了一礼道:“见过淑仪娘娘.淑媛娘娘.”

玉衍免了众人的礼.这才端看面前为首之人:“本宫看妹妹如此精神.便知身子定已大好了.”

“劳娘娘挂念.”赵贵人抬起头來直视玉衍.眼中隐隐有不敬之意.玉衍微微斜视她身后的悸贵人.但见她穿的一身清素.便知她在宫里的日子已然不好过了.正在此时.有人传话道皇后已晨起.于是众人不再多言.鱼贯而入殿内.

秦氏今日只着了件家常的宝蓝色五角红珊瑚段棉罗裙.云鬓高叠簪以金凤步摇.衬得她高华端庄.她命众人落了座.才道:“季节一更替本宫便常犯老毛病.倒让诸位妹妹沒的在外面吹风.”

众人自不敢接这样的话.忙起身劝皇后宽心.秦氏见妃嫔恭顺.面上愈发和气.环视一圈才做欣喜状道:“赵贵人已无大碍了.”

“托皇后娘娘洪福庇佑.”她扶一扶发上一朵硕大的编制樱色桃花.神采奕奕道“小公主也康健得很.”

她如此卖弄.众人难免有不屑之意.却都不过分在脸上表露.皇后亦是略一颔首.温然笑道:“那便好.你若有什么需求尽管提.要先紧着你才是.”

若是旁人也就当做恩宠一听.偏偏赵贵人气势正盛.定要让众人看到她的风光.于是起身拜道:“嫔妾正有一事相求.”

宁淑媛询问似的看了看玉衍.玉衍却也只是自顾自地赏玩一只佛手.眼角余光扫过殿上女子裙尾那一抹不合规制的橘红.

皇后怔了一怔.便道:“妹妹所求何事.”

“是这样.芙蕖刚刚出生.难免胆子小些.人多声杂.总是吓得她哭闹不止.”赵贵人面露忧色.小心觑着皇后神情道.“嫔妾是想.若庆仁宫能牵去一部分人.譬如悸贵人这样需要众多下人服侍的小主……”

悸贵人闻言神色一变.德姬却已听不下去.以袖掩面冷笑道:“贵人打得好算盘.那庆仁宫无位高之人.皇上只叫悸贵人代掌一宫之主.她这一走.庆仁宫岂非你的天下了.”

赵贵人素來瞧不上她出身微寒.眼下被这样直白地戳穿.更是脸色青白:“德姬切勿以己之心度人.皇后娘娘明鉴.嫔妾绝无私欲.”

“是么.那贵人不妨搬來熙宁宫住.”德姬别过头去.看也不看她道.“这里只有云屏夫人和我二人.贵人也不必担心聒噪了.”

赵贵人见云屏夫人并无反对之意.害怕自己算盘落空.便睨着德姬不再说话.皇后见此.亦道:“此事还需与皇上商议过后才能决定.妹妹稍安勿躁.”

庆仁宫的蒲答应一向与悸贵人交好.见此亦忍不住讽刺道:“贵人若是沒本事养好孩子.趁早托付了其他娘娘为好.”

蒲答应这句话正点在赵贵人痛处.她身份低微.若非裕灏不忍见母女分离.她怎么会有资格亲自抚养公主.殿内一时鸦雀无声.玉衍只感觉身旁云屏夫人火辣辣的目光投在赵贵人身上.蒲答应这一语.倒正好提醒了那些膝下无子的妃嫔.特别是秦素月.她本是最不希望这一胎生下來的.既无力阻止.谁知她今后还会不会动旁的心思.玉衍垂眸.用只有二人间才能听到的声音对身边之人道:“夫人宽心.她沒本事养这个孩子.”

顿时感到云屏夫人似是无声般地松了一口气.缓缓靠在了梨花雕木太师椅上.

赵贵人脸上火辣辣地烧着.然而当着皇后并不敢过于放肆.只恨恨地剜了蒲答应一眼.不再多言.皇后见气氛冷淡下來.便宽慰她道:“你放心.德行端正者是有抚养公主之权的.皇上不也好好答应你了么.”

再说也终是寂寥了.于是便打发众人散了.

玉衍回了宫.正赶上乳母在偏殿喂永泰吃点心.他长得似是比寻常孩子快一些.出生时明明只比手掌大出少许.如今却已养得白白胖胖了.正逢开春.胃口也大.往往要吃过奶再喂些辅食才可.小厨房做的东西若不精致.他也是不吃的.玉衍來时正见乳母端了汤食一点点喂他.永泰却并不喜欢.无奈.只得吩咐下人送來果泥.由玉衍亲自來喂.才见小皇子吃的津津有味.

苏鄂本就喜欢孩子.见永泰笑容可掬更是打心里疼爱.便道:“小皇子这是开心了呢.”

“他可是人小鬼大.”玉衍放了碗筷.擦净手道.“知道宁淑媛对他好.每次一到重涎宫他便抓着语馨衣袖不放手.调皮得很.”

“若仔细看.小皇子的眉眼极像皇上.”

玉衍微微一笑.她总是很容易忘记.这是她的孩子.亦是一国之君的孩子.如果可以.她宁愿永泰永远这样坐在摇篮里.不必有今后的储位之争.不必被权势所缚.察觉自己心思沉了下來.玉衍不愿让苏鄂担心.便转了话題道:“你让人盯着乳母可还好.”

苏鄂见四下无人.才道:“奴婢叫人留心了.此人可用.”

“那便好.”她轻轻点头.“不是我信不过方海山.只是人往往易变.我不敢大意.”

苏鄂闻言亦是长叹了口气:“娘娘万事谨慎总是好的.”

见永泰吃饱了后似有倦意.她便唤來乳母.自己则从偏殿缓缓退出.这里本就离正殿不远.才一出來.玉衍便见白羽正和一个脸生的小宫女候在殿前.那宫女面色焦急.不时向这边探头张望.见到玉衍出來.脸上大喜.忙提着裙子一溜小跑过來.扎扎实实地在地上叩了个响头.道:“奴婢见过淑仪娘娘.娘娘金安.”

白羽亦随了过來.颇有些不高兴道:“你怎么擅自就跑了进來.惊扰到皇子怎么办.”

听她这口气.玉衍不禁退后一步.细细打量着面前宫女:“本宫见过你.”

“是.娘娘好眼力.奴婢正是蒲答应身边侍女碧珠.娘娘今早还见过的.”

玉衍因晨省一事才对蒲答应有了些印象.于是看她道:“你家小主叫你來做什么.”

碧珠闻言.又狠狠磕了两个头道:“是奴婢擅做主张.请娘娘來救救我家小主的.”

玉衍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心中却也有了个大概.便微微侧目苏鄂.那女子当即会意.上前扶起了尚跪在地上的碧珠.温和道:“你总要说清什么事.我家娘娘才好决断.”

碧珠大概是有些畏惧之意.踌躇了许久才怯怯道:“是这样的.方才回宫之时赵贵人忽然觉得身体不适.便一口咬定是因为我家小主在殿上冲撞了她.气坏了她身子才会如此.我家小主哪里肯承认.情急之下便顶撞了赵贵人两句.哪知贵人她上來便给了小主两巴掌.”她见玉衍和苏鄂面面相觑.皆有讶然之意.才敢继续说道.“不仅如此.赵贵人怕小主她脸上的伤被人看到.便不许她出宫.奴婢沒有办法才來私闯景安宫.请娘娘见谅.”

“出了这样的事.你可去禀告过皇后娘娘了.”

“去过了.只是朝凤宫的人说皇后娘娘身体不适.歇下了.”她小心翼翼地觑着玉衍脸色.“云屏夫人也只说会同皇后商议.”

玉衍听罢.一手搭了苏鄂.面露无奈之色:“本宫也想帮你.只是皇后都未曾发话.哪里轮得到本宫.”她说罢转身便要走.却见那小宫女急的似要哭出來似的.于是微微一停.看向她道.“本宫记得这个时辰皇上下了早朝.一般会路径御花园.”

碧珠自然听得出这是玉衍指了条路给她.便匆忙谢过.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白羽在一旁听得一知半解.苏鄂却是含笑为玉衍紧了紧身上披风.道:“赵贵人如此.倒是不用娘娘费心处置了.”

“她这是在自掘坟墓.”虽已入春.然而在外面站得久了仍是手脚发凉.于是步伐也加快了些.“她的身世远比不上从前的祥贵嫔.生下一女也不过是贵人.却还如此肆无忌惮.”话自不用过于挑明..皇后袖手旁观.怕是也有放纵之嫌.那女子生育之前便总蓄意争宠.手段反复.裕灏对她才有的那么一点情谊恐怕也所剩无几.对于这样的人.若出手对付她.反倒是不值了.玉衍冷冷一笑.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等.

下午便自景仁宫传了消息出來.说蒲答应不但被解禁足.还另得赏赐若干以作抚慰.整个事件中裕灏虽沒对赵贵人有丝毫责备.但他的处理无异于令那女子颜面扫地.赵贵人此番亦是得了个警告.

晚些时候天子过來.面色并不好.透着隐隐的疲惫之意.玉衍早命人备下了晚膳.都是些看着舒心的小菜.裕灏见她这样用心.方才肯露出些笑意.然而即便烦躁.见了玉衍他还是忍不住提及今早一事道:“刚过完年.政务本就忙得不可开交.朕还要腾出功夫处理后宫杂事.”

他言下之意亦有对掌管六宫之人的不满.玉衍却只作未闻.挽袖为他一一布菜:“臣妾也听说了.原也就是些妃嫔间争风吃醋的小事.”

“后宫安定.前朝才能安心.”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玉衍一举一动.“可惜赵贵人却不懂.”

“贵人她才诞下公主.有些脾气也算不得什么.后宫早已习惯了.”

“习惯.”这个词如点在了裕灏的死穴之上.他重重撂了筷子道.“不过一个小小贵人.竟让后宫來习惯她.”

玉衍自知失言.刚要提裙跪下.便被男子一把拉住.裕灏语气颇有些愧疚之意:“朕又不是气你.只是经过今日一事.朕倒是定下了芙蕖的封号.便叫宜顺二字.也好叫赵贵人时时记着.”

玉衍微一颔首.反握住裕灏温热的手掌:“但愿赵贵人能懂得皇上一片苦心.”;

第叁拾捌章 再起风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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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暖的时候.金梅竟早早地遍开园中.

因其色大气金贵.裕灏为图吉利.便命花匠栽种数株.白日里的御花园如被笼在花海之中.远远望去金灿灿的一片.连玉衍这素來不爱附庸风雅之人若得了空闲都愿在园中走走.仿佛看了这些欣欣向荣之景.便连阴顿数日的心情都能澄明起來似的.

春日一天天的近了.她记得.裕臣大婚之日也不远了.

时常会想.他也会和那个女子厮守一起.也会有如永泰一般灵动可爱的孩子.那个名为姼嬑的女子.她何其幸运.可以用一生的时间让裕臣爱上她.而自己.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沒有.

玉衍黯然垂下头.却是一双手轻轻扶上她的双肩.苏鄂披了件鹅绒的星蓝纹水披风在她身上.声音温柔如春风:“娘娘莫要贪看金梅看的忘了神.”

她目视远方.心思渐渐有些回转.便道:“苏鄂.那片假山后我们似乎甚少去过.”

“那些多是前朝妃嫔所住.”苏鄂抬头望了望.“现在亦有些荒芜了.”

旧朝今朝之间仿佛有条无形的楚河汉界.平日里绝不相互往來.即便是某个亲王想要探望尚在人世的生母.也需得到天子肯首.且如今为数不多的妃嫔多半也是无子无女.或许正因一早便失了宠才能在秦后手下苟活至今.而过了这许多年.早便被人遗忘了.

“你还记得肖太妃.”玉衍忽然开口.眼中有一丝如水深沉.“我落魄时她未曾奚落于我.我却从未拜访过她.”

苏鄂虽知她作何打算.却仍不免有些犹豫:“时隔多年.太妃当真还会有翻案之意么.娘娘并不了解她为人如何.若贸然提及当年之事.恐被人落了口柄.”

“你说的并不无道理.”玉衍拂去肩上落花.温然看她.“只是肖太妃在太后如此霸权之下依然活的安稳.不得不说她是大智若愚.冰雪聪明.”她知道.这后宫谁人都有私心.只是即便有所谋虑.良心却不能泯灭.肖太妃曾与柔嫔情同姐妹.若皇嗣一事当真另有隐情.她怎么能不为其伸冤昭雪.“我们一切小心便是了.”

前朝妃嫔所居之所共有两座宫殿东西相对.贵嫔及以上居于安柘宫.位分低一些的便居于宁嗣宫.而先帝妃嫔时至今日也不过余下六位.肖太妃年纪尚轻之时便被柔嫔一事所累.又因膝下无所出.在柔嫔死后只进过一阶.位至德仪.因此居所也异常偏远.饶是玉衍脚程快一些.抵达之时也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前來应门的仍是那次在桥上所见的宫女.她容貌并无甚变化.只因天气凉所着衣物偏厚而显得有些富态.那女子乍一见玉衍却未能立时认出.只是从服饰上推测她位分不抵.端庄行了大礼道:“请问娘娘有何贵干.”

苏鄂于是上前应道:“我家娘娘行至这里有些口渴.不知可否叨扰太妃讨杯水喝.”

那人微有踌躇.回身看了看殿内.终是打开了大门道:“娘娘请吧.”

玉衍进得殿中.见肖太妃正跪坐在佛龛之前默念佛经.一身素金色的平花镶鹤短袄.虽清简却不贫寒.闻听动静.太妃并未回身.双目亦是微阖.只淡淡道:“素晴.是什么人啊.”

玉衍上前一步.微微福身道:“景安宫北宫氏.给太妃请安.”

肖太妃这才倏然回过头來.眼中有讶然亦有惊喜.素晴扶着她起了身.她却是连连笑道:“沒想到哀家这幅身子竟还有能再见湘淑仪的一日.快坐下吧孩子.”

玉衍见她如此.心中亦生出亲切之意.便挨着软榻坐了.肖太妃显然是欣喜不已.拉着她的手垂看半天才道:“此地偏远.你如何到了宁嗣宫.”

“臣妾贪看金梅花.一路走來却见只有这里开得最好.这才失了分寸打扰太妃静休.还望太妃不要怪罪.”

“怎会怎会.”肖太妃点头而笑.“哀家初见你时便知你有大福之相.如今果然位分尊贵.宠冠六宫.”

素晴此时也已捧了甘草露过來.忍不住笑道:“是了.奴婢眼拙.方才竟未认出娘娘來.娘娘今日荣华.远非昔日可比.”

素晴虽有迎合之意.然那年邂逅之时.玉衍刚被禁足于祈福殿.素妆平衣.便是得脸些的大宫女都要好过她.如何能让人想到她会有今时今日.好在过去再不堪.玉衍终于也是熬过來了.

肖太妃刚要开口.却忽然凝神于玉衍头上一对隐于乌发之间的玉蝴蝶.那玉是以上好的和田暖玉雕成.通体白璧无瑕.在屋内尚看不出端倪.可若置于光下.便可见那两只蝴蝶如被笼在莹光之中.贵气天成.

“这玉蝶……”

“是皇上于臣妾生辰之日赐予臣妾.”玉衍说着微微垂下头來.好让太妃看得更清楚.

“是啊.当今圣上宠你.果然一点不假.”肖太妃禁不住用手去抚摸那白玉.眼中竟有了些许莹然之意.“哀家记得.先帝便曾将此物赐过她心爱之人.如今这对玉蝶竟到了你的手上.可见皇上用情之深.”

“太妃若不说.臣妾当真不知此物大有深意呢.”玉衍微微讶然.却是笑意盈面.“若说先帝钟爱之人.那必是当今圣上生母.已故的德颐诏穆兴显皇后了吧.”

肖太妃脸色微变.只是低头饮茶借以掩饰那一闪而过的不快之色.若不细看.当真不能察觉她握杯的指尖竟是在微微颤抖.玉衍只做不觉.笑着向身边苏鄂打趣道:“只是此物当真未见太后佩戴过呢.”

苏鄂亦颔首道:“先帝与太后伉俪情深.太后定是将此心意视若瑰宝.不忍示于人前.”

“先帝与太后.恰如今日帝后.”肖太妃泠然抬首.略有些苍老的眼却并不浑浊.“有时陪男人走到最后的并非一定是他钟爱之人.这个后宫.手段远远重要过情谊.”她看了看玉衍.似是自觉失言.终是沒有再说下去.然而玉衍却从她未來得及收合的嘴型上.清楚地读出了她未言尽的话..她不配.;

第叁拾玖章 风云再起 2

是的,她一定恨极了太后吧。虽然恨,却又不敢忤逆。只有装作一无所知,才能苟活于她的淫威之下。因此太后大去,太妃她才会真正舒了一口气,尘封多年的仇恨才会在此时蠢蠢欲动。就好比两年前见她之时,她只是个安于眼下的女人,并不知玉衍的失宠与失势。而今日,她却能清楚地得知面前之人位至淑仪,知道帝后并不如表面那般和睦。她不过是忌惮着秦氏残余的势力,不敢将真相公诸于众。或者说,她还未等到可用之人,,反正已等了大半辈子,等到恶人先终,还有什么是等不到的呢。

这以后,玉衍也便算是同肖太妃之间有了來往,闲暇之时她也会到宁嗣宫小坐。为了不引人注目,玉衍往往步行而去,也足见心意之诚。自然,间或也会透露些后宫之事,彼此似是心照不宣的,从沒有人涉足旧朝一事。然而玉衍知道,太妃不过是伺机待发,她需要一个一击制胜的机会。

许是天气暖了,近來又多事,玉衍时常觉得身体倦怠,有时午睡竟能整整睡上两个时辰。只是因为沒有其他不适,倒也未曾大张旗鼓地唤了太医來。

这日刚醒,苏鄂便道:“庆仁宫的悸贵人同蒲答应前來拜见娘娘,等了有一会了。”末了,又低声补充道,“二位是悄悄來的,奴婢便擅做主张留下二位小主了。”

玉衍整了整有些凌乱的发丝,顺手披上一件品月色织银的珍珠扣对襟旋裳,透进窗來的阳光照得她有些微眩,然而大脑却极快地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來。她并未特别妆扮,便搭了苏鄂的手到了前殿。悸贵人与蒲答应正相对无言地品着茶,一见她來忙起身行大礼。

玉衍面露温和之意,缓缓坐到上手位置:“二位妹妹请起。”

她二人见玉衍并不拿捏身份,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略有些放下心來。悸贵人瞟了眼身边女子,蒲答应便连忙上前道:“几日前承蒙娘娘相救,嫔妾才能平安无事,嫔妾在此谢过娘娘大恩。”

“妹妹言重了,”玉衍微垂眼帘,神情却是云淡风轻,“是妹妹贴身侍女机敏,本宫倒未做什么。”

蒲答应显然是不善辞令,听得玉衍这样说,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悸贵人替她开口道:“若无娘娘指点,碧珠怎敢惊扰御前。娘娘嘴上虽不说,但嫔妾们知道,娘娘是疼我们的。”

悸贵人今日着了件桃红的蕊花攒心织双锦的罗裙,以白珠细细勾勒了边际,更显的靓丽异常;

。她一头美人髻疏得极为整齐,发上横簪一支金镶倒垂五色簪,既不过于艳丽,也不失活泼,看了让人觉得十分亲切。

玉衍看她一眼,更是展颜笑道:“二位妹妹生得如此可人,本宫怎会不喜爱。只是最重要的还是皇上怜惜,否则也不会当日就放了妹妹。”

“嫔妾不敢自诩有皇上垂怜,”蒲答应尚在犹豫该说什么,悸贵人已抢先一步叹惋道,“否则也不会同为贵人,嫔妾却处处矮人一头,连宫里人被欺负了也不敢声张。”

赵贵人事事争强,悸贵人从前既沒少受她的气,如今自会加倍奉还。玉衍拨着袖口一串镶金边的玛瑙石,温然道:“她如今有了公主,皇上不能不宽纵她,妹妹也该忍让些。”

“娘娘说的可是芙蕖公主,”悸贵人微掩朱唇,笑靥如花,“皇上费尽心思赏了公主宜顺二字,然而赵贵人她倒真是辜负了皇上一片苦心呢。”

玉衍听得她话里有话,便抬眼看她道:“怎么,皇上一连冷落赵贵人数日,她竟还不知收敛么。”

“岂止是不知。”蒲答应终于开口,声音却是怯生生的“下个月便是公主满月之时,赵贵人她喜芍药,竟叫嫔妾们做了花篮当做贺礼。娘娘知道,这时节多是梅花桃花,叫人去哪里寻这芍药。”

玉衍眉心微蹙,脸上亦有不快之意。蒲答应这一声叹息,倒似提醒起了苏鄂什么,她躬身对玉衍道:“说起來,赵贵人确是喜爱艳丽之物,只是金梅即谢,倒是咱们宫前白梨花开的时节了。”

“梨白胜雪,恰如女子至纯心境,本宫倒是喜爱得紧。”玉衍淡淡一笑,颔首道,“若用來装点花篮,想必赵贵人也不会厌恶,你们只管去做吧。”

蒲答应闻言刚要开口分辨什么,悸贵人却已起身,会意一笑:“娘娘说的是,嫔妾们着手准备就是了。”

玉衍唇边啜着空如月影的笑意,赞叹似的看她一眼,吩咐苏鄂道:“好生送两位小主出去。”

待二人走后,玉衍临轩而立,无言浴于光中。窗外一树白梨开得正好,随着春风竟隐隐约约有芳香飘入殿堂之中。景安宫梨花最盛是谁人都知道的事,因着冬日一株栩栩如生的假梨花枝,裕灏特命人中了许多在庭院中。而她记得,丽嫔曾提及,便是从那时起赵贵人就心生嫉妒,道白梨乃不祥之物。

这些不知何时听來的消息,若加以留意,不定何时就会成了一局定胜负之物。就譬如玉衍曾听菏泽公主无意中提到过的,先帝赠与柔嫔的玉蝶。她叫人搜來了品质最上乘的和田玉,加以打磨,并以此作为试探肖太妃心意的筹码,这才有了那日之举。

如此想着,倦意再度袭來。玉衍随意端起手边酸梅汁,一口饮下了小半杯,只觉得酸甜之意盈满齿间,可口无比。似乎从什么时起便突然想饮这样的果品,且总也不够似的。她还未细细回想,白羽便领了董毕前來,只道皇上龙体疲倦,想叫她前去作陪解乏。

于是换过一身琵琶襟绣浅红粉荷花叶的烫金边流苏裙,细描入鬓长眉,眉心嵌以方形宝石,更衬得双目冰冷濯然,耀如星子。如此打扮得体后,才乘坐轿辇赶了过去。

如此打扮得体后,才乘坐轿辇赶了过去。;

第肆拾章 再起风云 3

裕灏这几日都埋首御书房,几乎未踏进后宫半步。有几次玉衍路过仪元殿,也见大臣们进进出出,下人慌慌张张。她早就预料到,前朝必定是出了大事。然承影如今调查瑾皇妃一事不在身边,她也无从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玉衍到时,已是日暮时分。

裕灏闻声从高耸的奏章中抬起头來,俊朗容颜依稀有了柔和之意。他因连夜召见重臣,眼角尚有浅浅的淤青。然而见到玉衍时,他脸上阴霾竟一扫而空,对着女子轻声唤道:“來朕身边坐。”

天子身后所悬的绝世名作似是巨大的垂曼,映着男子在光下有些疲倦的身影。天还未完全黑下來,殿内却已燃了数盏宫灯,他一身金色龙袍隐于光火之中,隐约给人一种即要羽化成仙的错觉。

玉衍上前为他轻揉太阳穴,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御案上的公文,那一封封批了朱砂红的“特急”看得人胆战心惊。偏这时董毕端了晚膳來,见天子只低头审阅着奏折,也不知该不该上前。玉衍招手让他将菜肴放在案前,瓷器相碰发出叮当一声轻响,裕灏抬起头颇有些不快道:“不是说了不要进來了么。”

“皇上不吃东西怎么成。”玉衍掀开白瓷盖,却见只是一碗清淡的什锦粥,并两叠竹笋,豆腐做的小菜,不禁蹙眉道,“怎么这样清淡。”

“回娘娘,皇上已近两天不曾进食了,御厨们是怕伤了皇上的胃。”董毕叹一口气,躬身道,“娘娘帮着劝劝吧。”

他退下后,玉衍才舀了一小碗粥置于裕灏面前,为他细细吹散了热气。然而天子却依旧沒有动筷之意,只是看着面前公文,语气沉重:“不偏不倚的,边境偏偏在这时生事。兵力大多驻在地方,如此一來甚为棘手。”

玉衍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亦有些苍白:“然而若命庄贤王带兵前去镇压,则无异于放虎归山。”

“好在菏泽公主还能留在这里,”裕灏向她微微一笑,“这多亏了你的妙计,玉衍。”

即便他语气中透着安慰之意,然而玉衍知道,事情远沒有这么简单,否则他怎会焦头烂额到两日未出书房的地步。“即便如此,若要让庄贤王率领三十万精兵,后果亦是不堪设想。务必要编入我们的人进去才能确保事态不至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言毕,却见天子只是凝视着自己缄默不语,便知是失言了。玉衍刚要开口请罪,却听裕灏颇有些意外地开口:“朕从前只觉得你有些才能,如今看來竟是军事之上也能和朕谈上一二。”

玉衍心中一惊,君王枕畔,怎容他人酣睡;

。自己是一时忘乎所以,竟然不顾妃嫔的身份了。且裕灏,他最该忌讳的便是女子干政吧。

“皇上谬赞了,臣妾不过是见皇上忧心,斗胆揣测一二,却也不知是否有用,若相反惹得皇上不快了,那便当真是臣妾的罪过了。”

“你无须自责,朕知道,你勉为其难涉足政事,亦是为朕着想。只是还好,懂朕的是你。”裕灏依旧缀着温和的笑意,眼中是情真意切的欢喜,“只是玉衍,这些话断不要在他人面前提起,若不慎传入那些老顽固耳中,朕恐怕他们会中伤于你。”

心悸之余,亦是感动的。玉衍轻轻点了点头,将忧郁之色深深覆于眼底。

“这样重的担子,朕一时却寻不出合适人选。却是前几日,裕臣向朕主动请缨,作为副帅同庄贤王共赴边疆。”

“裕……王爷他不是即将大婚么。”玉衍心中讶然,疑问脱口而出。

“朕也不忍如此,不过若实在寻不出合适人选,他的婚期也只得推延。”

此一战不知要耗时多久,然而玉衍初闻此消息,私心却是盼着他能随去远征的。虽然他与那女子已成定局,但若未正式行礼,她总不能算入了王府的。转念之间,却又为自己觉得好笑,今时今日,竟还存着这等幼稚的想法。然即便如此,玉衍却控制不住内心的跌宕起伏。

“大丈夫本也该以国事为重,且若是嘉亲王去,皇上也能安心。”不由自主地说出这番话后,玉衍又有些后悔,“只是边境到底偏远苦寒……”

“既如你所说,裕臣去练练也是好事。至于婚期,若是提前……”

“不可。”玉衍几乎瞬间站起身來,见裕灏看她,才微微垂眸道,“皇上若是提前,庄贤王必也能揣测一二,这恐对王爷不利。”她手心已是一层细密的汗珠,遂端起茶盏慢慢饮了两口,“若要补偿,便在这段时间内善待上官姼嬑吧。”

裕灏亦垂头赞同,遂就着她递來的碗喝了一口粥,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道:“说起來玉衍,这一个多月你的绿头牌似乎一直挂着。”

玉衍微微一怔,旋即便明白了他所指何意,亦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方太医因前些日子家中有事,臣妾便一直未让他來请脉,也……也不曾留意……”

是了,这几日格外倦怠,她还以为是春乏,便连突然喜食酸甜的食物都未曾放在心上。如今细细想來,可不是和初次有孕之时是一样的反应么。只是她才诞下永泰不到一年,这样好的运气当真能再次落在自己身上么。

又惊又疑之间,已听裕灏着人去传了太医方海山來。他倒也快,不出一炷香便赶了过來。动作利索地为玉衍把了脉后,才转向天子郑重磕了两个头道:“是臣倏忽,娘娘已有一月身孕,臣竟不知。”他复又转身向玉衍,深深俯首道:“臣恭喜娘娘了。”

一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包围,玉衍几乎不能呼吸。她从未想过第二个孩子竟來得这样快,也沒想过这一段时日的忙乱之中她肚子里竟不知不觉地孕育出了小生命。只是再激动不已,她也沒有忽略方海山异常的沉静,因着顾虑,她便不像裕灏那样情不自已。;

第肆拾壹章 再起风云 4

“玉衍,你又有孩子了!”裕灏一把抱起女子,大力旋转了两圈,“这一定是上天赏赐给朕的,朕又要做父亲了!”

玉衍颇有些窘迫,直捶着他肩道:“皇上,太医还在呢。”

“朕要封你为妃,若非如此不能昭示朕心中的欣喜!”裕灏闻言,轻手轻脚地放下女子,刚要传唤董毕,却被女子急急拦住。玉衍同时使了眼色命方海山先下去,这才道“皇上,臣妾无功,实在受不得此大封。且树大招风,臣妾不愿过于引人耳目。”

裕灏亦似有所顾虑:“你说的并不无道理,但玉衍,你为朕做的朕无以为报;

。”

倏然莞尔,宫灯橙色的光映在女子脸上,仿佛连她的笑也便的更为柔和起來。玉衍抬手轻轻放在男子胸前,依依靠上了他刚硬的肩膀:“玉衍只要夫君一颗真心,位分荣华又有什么重要。”

裕灏低头看她,嘴角不觉勾出了一条完美的弧线:“今晚朕去陪你。”

玉衍虽急着见方海山,却不愿让皇帝看出一点端倪,便欣然应下了。与此同时,消息更是通过董毕之口传遍六宫。玉衍再次有孕,于她人來说,莫不如晴天霹雳。她的荣华本已一度达到顶峰,若再诞下皇子,便是当之无疑的湘妃,她的子嗣更有可能继承这大统基业。

其中最为震惊的,怕就是朝凤宫那一位了。她自知天子于她的情谊不过只余下最后的怜悯,而自己久无身孕,中宫之位难免动摇。这样想來,几乎是不得安宁了。秦素月第一次察觉到,也许她不该为了一时笼络天子之心而断送掉太后天寿。若太后尚在,天子或许永远不会眷顾于她,但她的皇后之位却不必要这般提心吊胆。且如今秦氏一族虽只余下庄贤王,然而那只老狐狸必然是发现了什么,才会迫不及待地开始行动。既无指望之人,那便只有靠自己。

黑夜中,秦氏紧紧抿着下唇,眼中折射出一丝如冷月般的寒光。

翌日送走皇帝后,玉衍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请方太医,并关起宫门拒见任何人。

方海山來时,她便开门见山道:“大人似乎昨日有什么话要和本宫说。”见面前之人眼中颇有踌躇之色,玉衍更是肯定了心中所想,手中紧握的一柄白玉如意嘎吱一响,她瞬时倾身道:“大人无需顾虑,本宫胎儿是否有异。”

“昨日皇上在,微臣便擅做主张地替娘娘瞒了下來。”方海山抬眼看了一眼玉衍碧色的衣裙,那上面绣了寓意吉祥的并蒂莲花,他微微一怔,又低下头去,“娘娘这一胎,怕是保不住的。”

“什么!”饶是经过多少风浪,玉衍仍惊得拍案而起,她眼中除却难以置信,更有悲痛之色,“仅仅一个月,大人就敢如此断言?”

“臣这样说,是因为此非天灾,而是人祸。”

玉衍几乎一震,立时就明白了他言下之意。她缓缓落座于香妃榻上,异样的沉静下是隐藏不住的滚滚杀气。方海山虽也知她并非喜怒无常之人,但被那冰冷的视线扫过,心中还是阵阵发悸,,只因那样的眼神,本不该是一个芳华正茂的女子所有。

“是什么害了本宫。”

“回娘娘,微臣照娘娘所述症状揣测,大概是民间來的一种偏方。一般大家世族为防止侍妾率先有孕,便会被喂食这种用瓦片烤干,磨成粉末并混合了中药的柿子蒂。这东西本是为了避孕,但娘娘恐是在有了身子之后才连续服食,胎儿受损,故而……”

“柿子蒂?本宫怎会吃进这种东西。”

方海山略有思忖,片刻才抬头道:“这种东西微有酸甜之味,因本是果物所制,所以极不易被人发觉。”

“果物……”脑中精光一闪,激得玉衍猛然间出了一身冷汗,“这对婴儿可有害;

!”

“并无。”

心底涌出的几乎是刻骨的恨意,她并不愚笨,前因后果只需微微提点便在心里串成了一条线。昭修容这一招声东击西使得妙哉!那日她來时说了许多顾左右而言他的话,才使玉衍一门心思只集中在她与皇后的关系之上,而未细细揣摩她劝自己亲自试吃永泰食物的建议。是了,正因为永泰入口之物都会派人验过无毒,她才会不自主地少了一层戒备之意。而昭贵嫔这一招,利用的恰恰就是她的谨慎,当真是好毒的算计。

“娘娘若是想不伤身子,臣也可以立时让此胎流出……”

“不必。”玉衍缓缓垂下眼帘,盛怒至极,反而是平静下來了的样子,只是若细看她一双手,便可见因用力握住桌角而泛白的指节。“先请大人验过永泰所食之物。”

果然不出所料,果泥中早已沒有了方海山所说的柿子蒂。玉衍一连服食数日,药物早已生效,昭修容是一顶一的聪明人,自不会铤而走险继续下药,沒有证据,她根本无从扳倒那个女子。

“大人知道本宫孩儿是遭人毒手,便该知道本宫不报此仇,就不配为人母。”玉衍似是哀叹,只是那话中隐隐蛰伏着害人的杀意,“只是一个月的胎儿,他还未能成形……”

方海山深深垂下了头:“是下官无能,未能及早发现,下官甘愿受罚。”

“这不是你的错,她人既想好了算计本宫,便有本事不被你发现。”她微微抬眼,面色已重归平静。“这胎儿还能保多久。”

“再拖上几个月固然沒问題,只是娘娘,若成死胎,留在腹中恐怕会损害您千金玉体。”

玉衍目光缓缓停在了小腹之上,瞬时隐去怒意,变得温柔起來:“便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再多陪他一程吧。昨日你做的很好,这等事本也不必再让第三人知晓了。”

方海山举袖拭去头上的汗珠,连连应道:“是,臣会告诉他人,娘娘腹中是个康健的孩子。”

玉衍只觉得疲惫不堪,再不想多说什么,便挥手命他退下了。然而即便她此时如三日未眠一般辛苦,却仍不能得到一点放松。她除了对这个未能出世的孩子的忏悔,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懊恼。因自己一早不分敌友,才导致长姐的逝世,母亲的悲痛而终。昭修容手上已然沾染了她两个亲人的鲜血,她却因自己的软弱,迟迟沒有动手。

逝者已去,一切哀痛都会随着时间被淡化。正是因为这样可笑的想法,因为疏忽懈怠,更因为犹豫不决,这个孩子才会失去來到这个世上的机会。是了,水巧不也曾说过么,,自己的心软,将会是最致命的缺陷。

玉衍起身,缓缓走到佛龛之前,镀金的佛像安然地垂下双眸,光线流转在佛身之上,显得那样宁静和慈祥。她也曾相信冥冥之中自会有天佑,而上天又何曾帮过她什么。作恶多端的人依旧好好地活着,而自己却要不断经受失去的痛苦。若是秦氏,若是宸妃,她们根本就不会留给叛逆者生存的机会吧。

“要一颗向善的心究竟有什么用。”玉衍凝视着佛像的双眼,只觉那两颗黑羽雕成的佛言冰冷得吓人。一丝嘲讽似的冷笑悄然划过她冰雕玉琢般的容颜,“从今日起,我不会再信你了。”;

第肆拾贰章 今非昔比 1

这日天气极佳,玉衍自肖太妃处回來后,便在御花园中多逗留了一会。

彼时白梨花开正盛,远望如白雪皑皑,换去了冬日厚重的衣物,贴身的月白轻纱更是将玉衍衬得无比玲珑。她抬头遥望花树之时,肩上已不觉落了许多细碎的花瓣,苏鄂上前为她轻轻拂去,慨叹道:“娘娘披花而过,美得极不真实。”

玉衍却恍若未闻,一双剪水清眸只是有些发痴地看着茫茫白雾,仿佛在那飞扬如雪的深处,还能似当年一样走出吹萧而过的玉人。她并非有意想起,只是有些场景太美,她不敢忘怀。

那日她着的似乎也是这般轻简的颜色,看着他踏雪而來,脸上因冬日的寒气而有些青白之色。他手持一把玉箫,笑容浅浅,开口之时仿若能使人听到雪化花落般的声音,,

“姑娘也会吹箫?在下倒是常常流连于这里。”

心里猛然一阵刺痛,玉衍慌忙闭上双眼。然而她还未及调整好心态,身后便响起一把柔嫩的女声道“嫔妾见过淑仪娘娘,娘娘万安。”

这声音本让人再腻烦不过,玉衍转过身來,果然见赵贵人正向她浅浅行礼。她身后相随的乳母抱着上不到一个月大的芙蕖公主,显然是刚从仪元殿出來。

玉衍极快地打量了一眼赵贵人艳桃红色的宫裙,面无表情道:“贵人请起。”

那女子抚了抚有些褶皱的衣裙,不无揶揄道:“娘娘好兴致,竟大风天的在这里赏花。听说娘娘宫中也有几可乱真的假梨花呢。”

“白梨色纯,素日里看了只教人觉之心静。”玉衍淡淡一笑,“然若说是喜欢,却着实谈不上。”

赵贵人稍有不屑地看了看枝头白梨,终是将目光落在玉衍身上:“娘娘既觉得白梨色纯,并将其置于宫中,此时却又道并不喜爱,当真是反复无常呢。”她掩袖轻笑,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果然如娘娘这般尊贵之人,嫔妾是猜测不透的。”

玉衍只作沒有听出她的不敬之意,凝视她徐徐笑道:“自本宫宫中置于此物后,皇上也曾道白色未免有些不吉祥。本宫不喜也只是因为白梨难登台面,试想若是在大喜之日出了此等不详之色,岂非令人败兴。”

“嫔妾愚昧,一向不懂赏花这种风雅之事,不过娘娘既然如此说,那便定然是了。”赵贵人站着说了一会子话,见玉衍始终态度淡淡,自觉沒趣,便停了话題,回身看了看公主道,“宁顺还要抱去喂奶,请恕嫔妾不能久留了。”

她一行人离去之时,玉衍才意味深长地扬起了嘴角;

。然而这样的得意不过是一瞬间,,当她倏然发觉方才一直隐于她们身后,立于树下的男子之时,那笑意便刹那间无影无踪。

他不知这样站了多久,怕是刚才的对话亦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苏鄂见玉衍神情不对,亦回身去看,这一看却也惊得她眼皮一跳,于是忙俯下身道:“奴婢见过王爷。”

裕臣终于肯走近,只是那笑也显得这般凉薄。微微开口,声音依旧清凉动听:“湘淑仪娘娘。”

玉衍亦垂首回礼:“嘉亲王安好。”

“本王一直以为,娘娘是喜爱梨花的。如此看來,却是会错意了。”

“在她人面前,本宫沒有必要吐露心声。”她在看见那男子的一刻,心底情绪早已是波涛翻涌,只是极力克制着,声音听起來才平静如常,“只是本宫不知,王爷竟有听人闲话的爱好。”

“宫里庆完皇子生辰,我就要远赴边塞了,今日來是向皇上请安。”裕臣颜色微有缓和,眉间隐隐透出关切之意,“我之所以站在这里,只是想等贵人走后,问问你过得可好。”

玉衍倏然抬眼,直视他时笑意嫣然:“如王爷所见,本宫与本宫腹中的孩儿都很好。”

他似是有一瞬间的恍惚,眼神漂浮地落在玉衍小腹之上,有诧异,亦有哀色伏在眼底。仅仅一个月的胎象尚未显露出來,他的笑却是刹那间凝固住了,似乎过了很久,才回过神來笑道:“是啊,娘娘吉人天相,自会有儿女满堂。”

玉衍福一福身子:“王爷亦是。那么,就此告辞。”

当真穷途末路之时,再说也不过是相互伤害罢了。更何况他二人之间本已相对无言,又何苦再留下來自添烦恼。玉衍发怔之时,有轻风卷着阵阵花香迎面扑來,她微微抬头,眼下正值春意盎然,似乎在这样的季节里一切都可以是美好的。然而确确实实那么一瞬,苏鄂见她似乎目含晶莹。只是那神色之淡,终叫人寻不出一丝破绽。

这样风平浪静的过了些日子,便到了芙蕖公主满月,永曦庆生之日。虽说筵席合办,但也只是请了几位关系较近的亲王。宴设花凉台,四周美景环绕,惬意无比。妃嫔们依等级而坐,只因宁淑媛与赵贵人今夜为主,便破例伴于皇帝身侧。

嘉亲王亦携了上官姼嬑前來赴宴。若论日子,接下來便该是他们成婚之日,虽因战事延误,上官也算不上真正入了王府,但她此番衣着打扮却也不似年宴之时的随意。她着一件葛红色的金水缠花枝段棉罗裙,规矩地盘了命妇所有的如意髻,几支白珍珠镶粉晶石玉簪子,衬得她不失活泼之意。那女子有些紧张地逡巡四周,目光与玉衍相对之时,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玉衍只作不见,转过头望向上手之位的宁淑媛。她的着装比起一身光艳的赵贵人不知素净了多少,却因樱红色正,更显出别样的端庄大气來。宁淑媛身边乳母抱着大皇子,筵席刚一开始,永曦便似知道这是为自己庆生似的依依呀呀笑了起來,惹得众人频频注目。

舞乐起时,裕灏也并未专心欣赏,只是时不时地逗着离他最近的永曦,见他咧着小嘴笑得开心。永曦两只小手挥舞地越高,裕灏便越是高兴一般,索性抽來董毕手上的拂尘,低着头逗他叫父皇。;

第肆拾叁章 今非昔比 2

就是在这时,永曦似乎听懂了一般,忽然敛了笑声,认真地看着面前男子。他的五官虽还未长开,却已能看出与裕灏眉眼的相似。他见别人都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小嘴微微张开,含糊地吐出了“父皇”二字。

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说出一个词來,宁淑媛又惊又喜,瞬时站起身來。永曦见裕灏眼中亦有惊喜之色,便又试着开口说了一遍“父皇”。这一遍已十分清晰,引得裕灏大笑连连,一把抱起他使劲亲了一口道:“我儿聪慧!”

亲王妃嫔无不纷纷起來道贺,宴会焦点一时只集中在永曦一人身上。连缩在嘉亲王身边的姼嬑见此,亦忍不住感慨道:“大皇子憨厚可爱不说,真是聪颖异常。”她开口之时,席间恰好静了一刻,这一句便显得十分突兀。皇后见是上官姼嬑,眉眼间笑意便浓了几分:“正是呢,本宫听说,皇上小时便口齿伶俐,胜过其他皇子。永曦是皇上的子嗣,自然是传承了这样的天赋。”皇后一番话说得天子喜笑颜开,于是又看着姼嬑笑道:“你羡慕她人做什么,你与王爷也会有这样憨态可掬的孩子的。”

裕臣并未说什么,姼嬑却已满脸通红。她本就生的灵动,如此一來更添几分娇羞之意。白羽立于玉衍身后,见她此番神情,不禁低声道:“这位侧福晋可不正像娘娘昔日?”

玉衍一怔,心跳似是漏了一拍。她第一眼见那女子时,便觉得有种久违的熟悉之感,却一直说不清楚。现在听白羽说來,原是竟是如此么。只是这副少女的天真之态,在后宫消磨这些年,她早已沒有了。

苏鄂见她神色有异,不禁叱责白羽道:“胡说,娘娘是娘娘。”

她们三人窃窃私语间,裕灏也注意到了这边,他心情正好,便朗声道:“淑仪这是和下人说什么悄悄话呢。”

“臣妾还能说什么,”玉衍笑靥嫣然,抬头对上那星子般的目光,“左不过是说两位妹妹好福气。”

“若论福气,谁人能及得上姐姐。”赵贵人见天子一开始便将注意力集中在她人身上,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接下话道,“娘娘这一胎若生出皇子,可一定要带着常來庆仁宫与宜顺作伴。”

玉衍只笑,“那是自然。”

说话间时间已过去大半,裕灏因着许久沒有这般高兴,不觉多饮了几杯酒,眼神有些迷离地看向身边宁淑媛。那女子静静端坐,面庞在灯光映照下更加白皙如玉,她的恬静仿佛与世俗格格不入,却又不叫人感觉高傲。从始至终,她也只是在玉衍开口之时回应过两句,便再未展露过笑颜。

似是察觉到了天子的目光,宁淑仪缓缓回过头來,轻声道:“皇上……”

“这是为你,为永曦举办的盛宴,”裕灏握住她纤细的柔荑,酣醉的酒气倾吐在她面上,“你怎么好像不开心似的。”

“臣妾只是体力不佳,这会儿有些乏了。永曦还小,想來也……”

“姐姐,”赵贵人担心她这一离席,筵席也便就此为止,忙开口打断道,“姐姐就算不喜热闹,可皇上特意准备了这盛宴,总也不能扫了兴不是;

。”

被她这样一说,宁淑媛只好住了口,手却不动声色地抽离了男子掌心。赵贵人见此,笑容更艳,身体几乎贴上了裕灏玄色滚金的龙袍,一面有意无意地扫过席间,目光最终停在了蒲答应身上。

那女子会意,忙起了身,却因动作太过慌张,引得众妃嫔皆注目于她。皇后见状,微有不快道:“蒲答应怎么也不知道稳重。”

“回娘娘,是庆仁宫为贺赵贵人诞下公主之喜,特制了花篮献上。”

“哦?”裕灏闻言微微挑眉,“你们倒是有心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在她人看來,倒像是赵贵人地位已凌驾庆仁宫之上,宫人才会如此费心思。妃嫔们交头接耳之时,赵贵人脸色更见光彩,她斜睨着台下悸贵人,笑意飞扬道:“姐妹们待我如此之好,当真让我感动不已。”

说着已有几名宫女抬了花篮进殿,高约三尺的花篮借以翠竹编成,内置一整块青玉石牌,上书螽斯衍庆四个大字,笔锋遒劲有力,更难得是能书于玉上却不毁玉石分毫。四周以鲜花烘托,此时节正值花繁叶盛,金梅红桃自是不必说,更有月季,紫玲兰等衬托而成。只是为了突显青玉石牌,花篮内多以时下最盛的白梨为主,青白两色仿若天成,雅则雅矣,却总给人一种莫名的沉寂之感。

玉衍见她们果然照自己说的准备了,不禁轻笑道:“白梨花开甚好。”

在旁人听來这本是一句赞美,赵贵人的脸色却瞬间阴沉下來。再看悸贵人,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便更让赵贵人觉得这是她们故意羞辱自己。她当即起身走到天子案前,跪地道:“请皇上为嫔妾做主。”

裕灏奇道:“好好的,你这是为何。”

“皇上明鉴,白梨花开不详,怎能出现在此等大喜的筵席之上。”她见男子果然敛了笑容,更是一口笃定道,“芙蕖公主满月之宴,定是有人心生嫉妒才会将卑劣之物混于花篮之中。皇上若不严惩,便叫她人凭白笑话嫔妾了。”

皇后自是知道白梨在天子心中地位,如此一來不禁暗中倒吸一口冷气。然即便如此,她却沒有阻拦之意,只是试探性地看向面前女子道:“即便真如你所说,庆仁宫宫人也并非是故意为之,毕竟人各有爱……”

赵贵人以为皇后言下所指正是玉衍,一想到她殿中白梨花前几日因入不了圣眼而被撤走的谣言,她便更笃定了方才所说,略含轻蔑道:“喜爱不祥之物的也便只有不祥之人吧。”

“放肆!”

裕灏终于龙颜大怒。他这一声呵斥,众人皆惊得匆匆离席跪于地上。新人们因不知天子突然盛怒的缘由,惶恐之中更是相互交换着疑惑的眼神。赵贵人虽不明所以,却也知天子发怒并非是冲着蒲答应,而是因自己一席话,一时间更是吓得面无血色。殿内除了婴儿啼哭声响,再沒有人敢多说一句。

“不祥之人?”裕灏目视面前女子,眼中冰冷之意几乎刻骨。看着为他诞下公主的女子,他眼里却毫无怜惜之意,“皇妃喜爱白梨你不知道,湘淑仪喜爱白梨你也不知?你有几个胆子敢在众人面前口出狂言,辱蔑尊上!”;

第肆拾肆章 今非昔比 3

“皇妃……?”赵贵人心头大震,却也知此刻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忙磕头道:“嫔妾绝无此意,皇上明鉴!”

“朕看你是故意为之,还妄想以无知带过。”

却是云屏夫人开口劝道:“皇上息怒,赵贵人好歹是公主生母,想必是分得清尊卑的,此次也许真是无心之失。”

她不说还好,这一句更是令天子暴怒不已,面前御案被拍得如雷震耳:“明辨是非?她若分得清便不会借有孕蓄意争宠,不会苛责宫人,毫无怜悯之心。亦不会欺瞒尊上,妄想做一宫之主。她这个样子,怎么配带公主!”

一连几个不会,已是把赵贵人说得体无完肤。那女子本垂着头不敢言语,却在听到公主之时猛然抬起头來,她几乎是匍匐到了天子脚下,声嘶力竭地恳求道:“皇上息怒!皇上怎么惩罚嫔妾都好,只是千万不要夺走嫔妾的芙蕖!怀胎十月的辛苦,岂是旁人所知啊皇上!”她似是怕极,浑身颤抖不止,却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骤然回头看向玉衍,眼中瞬间密布血丝,“是了,是了,嫔妾是被人所害!”

玉衍禁不住低咳两声,苏鄂忙上前为她轻捶后背。裕灏见此,暂时敛了怒意道:“湘淑仪,你尚有孕在身,让人先扶你回去。”

“不必了。”玉衍轻轻推开苏鄂,缓缓抬起头來,眼中漆黑的几乎深不见底,“臣妾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害了贵人。”

这一语终于惊醒了几欲被仇恨吞噬了理智的赵贵人。她就那样怔怔地跪在地上,几乎咬碎银牙。然而凭她的身份地位,若是再多言半句,怕是连保全自己的性命都是难事。赵贵人意识到此,只得深深垂下头去,,衣饰的华美于此时的她而言更像是一种嘲讽,然而眼下,她所面临的远有比嘲讽更可怕的事。

“是嫔妾失言……还望皇上看在宁顺的面上宽恕嫔妾吧。”

裕灏早已不愿看她,只是冷冷道:“你还有脸跟朕提宁顺。”

“皇上,贵人她虽有错,但龙体为重。”皇后适时开口,“今日大家也乏了,不如先散了。皇上若实在生气,便來臣妾宫中吧。”

众人闻言,皆纷纷起身告退。玉衍在苏鄂搀扶下亦慢慢起身,似是无意地掠了云屏夫人一眼,那女子即刻会意,匆匆出了大殿。

宴会虽然不欢而散,但也并不让人觉得有诸多遗憾。毕竟对于后宫妃嫔來说,比起索然无味的舞乐,她们更愿意欣赏她人失宠落魄之态。虽然无论是谁都保不准会有这一日,但至少此时此刻,她们是优越从容的。

玉衍不急不忙地行于百步道上,灿然明亮的琉璃宫灯还未完全熄灭。穿梭其中,便如置身于光火的世界。因玉衍有孕,步子也不敢行之过快,浅浅地待众人散了,才似乎更能感觉到夜的清冷。

“娘娘,皇后这一晚留在皇上身边,恐怕是另有所图吧。”

“云屏夫人并不蠢,”玉衍缓缓抬头,目中却毫无慌乱之意,“本宫做的已经够多了,接下來便要靠她自己掌握了;

。”

苏鄂微微颔首,尚不及开口,便听背后有男子冷冷道:“淑仪娘娘安好。”

玉衍身子一僵,回望之时,便见裕灏同上官姼嬑并肩立于飞檐之下。他二人衣着相配,便真如鸳鸯夫妻一般。那女子行过礼后便自觉地退到远些的地方,只留裕灏一人在她面前。

“娘娘好计谋。”

如同兜头而下的一盆凉水,将玉衍淋得几乎失去知觉。她十指狠狠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指甲折断时该有的痛意。然而即便内心挣扎不止,她表面仍沒有露出一丝软弱之意,笑容亦是恰到好处:“王爷指什么。”

那男子似是难以置信,进一步上前道:“赵贵人的事,是你设的计吧。”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阴谋会这样一丝不挂地展露在他面前,而自己的阴暗与肮脏亦要被他这般知晓。她以为,无论如何,在那个男子心中她都能是最好的模样,然而如今,便连这样的希冀都是奢望。

玉衍淡淡直视于他,那漆黑的眸子里映着自己如雪的肌肤,她的美与净,,一切都仿佛与从前沒有一丝改变。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哭泣着躲在柴房的女子便成了如今这样一副模样。

“诚如王爷所见,”她笑得愈发绝美,“只是本宫也不过就是对她说了几句谎话而已。”

那男子瞳孔猛然紧缩,似乎被伤的不是赵贵人,而是他一般:“就因为贵人她一向与你不和,曾出言犯上,你就要让她与骨肉分离,甚至置她于死地么!”

“王爷错了。”玉衍不经意地垂下头,拂了拂广袖上的尘埃,“本宫从未在意过她是什么态度,本宫只不过是自保。她既有害人之心,本宫就不能束手以待。”

许是错觉吧,自那男子眼中竟恍然浮现出悲痛之意,他顿了顿,终是淡淡道:“娘娘自保也好,争宠也罢,但愿别有一日引火自焚才好。”

玉衍闻言,只是微微屈膝以作告别:“王爷放心,玉衍就算万劫不复,也是自己选择的路。”侧目远处的上官姼嬑,玉衍终于浮起一丝无力的微笑。他有那个女子就够了,自己再无需伪装,无需依赖他了。甚至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会怀疑,也许自己本性便是如此,是因为从前太美好,这样的鬼魅之心才沒有苏醒。

行到景安宫时,突然有水滴打在脸上,冰凉而细密。玉衍仰头望向天空,孤月不知何时已隐去了痕迹,夜色如墨,有风倒灌进她衣裾翻飞的袍子中。

“下雨了。”她记得倒地之前,自己曾这样喃喃说了一句。

第二日睁开眼时,裕灏就坐在窗边,见她醒來忙用手去触她的额头道:“感觉好些了沒。”

玉衍微微直起上身,烧退后的疲劳感仍残留在她体内,脑袋亦是沉甸甸的发痛。

“太医说你是受了惊吓才会如此,看來是朕昨日吓到你了。”

她见男子面有愧色,忙道:“皇上几时过來的,可休息好了?”;

第肆拾伍章 今非昔比 4

“朕也是今早才过來,昨晚云屏夫人也突然身体不适,朕便留宿熙宁宫了。”他见玉衍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便笑着为她捋了捋耳边长发,“朕有一事要告诉你。”

女子轻轻应了一声,便见他正色道:“朕决定将宁顺公主交予云屏夫人抚养。”

原本是意料之中的事,玉衍垂下眼眸,淡淡道:“夫人性子温和,定会好好照看公主的,只是赵贵人她……”

“朕已不想见她,只是怕人非议,才命她继续留在庆仁宫,无召不得出來。”裕灏眼中已沒有丝毫留恋,面对她人时,他冷酷的便如同另一个人。然而玉衍亦知道,若非他的无情,自己这一番心思怕就是白费了。

“皇上,那臣妾的孩子……”

裕灏回身一笑,目光瞬间柔和下來:“方太医说了,孩子无事。你若不放心,他就在殿外,叫他进來你亲自问一问。”说着便起身为玉衍掖好被角,“朕先去前朝,晚上再來看你。”

他刚一出门,方海山便进殿请安。玉衍屏退了下人,披衣起身,只寻了软榻的一隅來坐,也不待面前之人行礼便单刀直入道:“本宫怎会突然发热晕厥。”

“娘娘受了刺激这是其一,”方海山躬着身子,许是因在门外候得久了,额上竟渗出细密的汗珠來,“第二臣也提过,娘娘的胎到了此时怕成活不了了,种种有孕迹象也不过是拿药催出來的,”他略有迟疑,随即抬起头來郑重看向面前女子,“这胎多留在娘娘体内一日,母体便会受损一分。”

玉衍手掌微蜷成拳,她知方海山不敢对自己有所隐瞒,既然这样说,必是已到了极限,遂泠然道:“这一胎,我还要再保三个月。”

“娘娘……”

“本宫知道你要说什么,”她轻轻摩挲着小腹,目中却沒有一丝妥协之色“只是都到这一步了怎能退缩,何况本宫的孩儿不能白死。”这样说着,玉衍目光也似狠戾了起來,惊得方海山慌忙垂下头去,她却道,“怎么和皇上说,你该知道。”

方海山颇有些无奈之意,但玉衍的性子他并非第一日知道,只得垂首应道:“是。”

正在这时,苏鄂突然急匆匆地推门而入,见太医亦在,便伏在玉衍耳边道:“娘娘,大事不好了。”

她抬眼看了一眼地上的太医,方海山即刻会意,退离了内殿。苏鄂一直待他关合好大门,才开口道:“皇上下了圣旨将芙蕖公主交给云屏夫人,就在方才熙宁宫前去索人之时,赵贵人闹起來了;

。”

玉衍听罢,却不过是捡了颗梅子含在口中,冷冷笑道:“那有什么好奇的,且由着她去。”

“娘娘不知,”苏鄂见她神情悠然,脸上更见焦色,“赵贵人挟着公主,道谁敢靠近她就要和公主同归于尽!”

“什么。”玉衍闻得此话才微有讶异,她未曾想过那女子竟丧心病狂到以亲生女儿性命相要挟,恐怕赵贵人是明白公主这一去,她自己好日子便也过到头了,索性不让任何人遂愿才出此下策。“皇后可知道?”

“皇后娘娘抱疾在床,皇上亦在前朝议事,只有云屏夫人去了。”

稍加思索便明白,皇后是故意将棘手之事留给她人的。只是稚子无辜,岂可让赵贵人真伤了公主。玉衍起身,也顾不上梳妆,便对苏鄂道:“我们去看看。”

到了庆仁宫时,宫门口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妃嫔。庆仁宫宫人自不必说,门前道路更是被各宫人围得水泄不通。与此相隔不远之处,赵贵人披头散发地立于大殿之前,她一手抱着大声啼哭不止的公主,一手握着一把锋利无比的裁布剪刀,如同受了伤的母猫一般虎视眈眈地审视着众人。四周的侍卫由于担心误伤公主,皆已听命退到宫门口,不敢轻举妄动。

众人本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忽听玉衍已到,立时纷纷退出一条道路。为首并立着云屏夫人与宁淑媛,正隔着十丈左右的距离对赵贵人苦苦相劝。云屏夫人一见玉衍,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妹妹你总算來了,快看看该如何是好。”

她面露焦虑之色,却不知是忧心公主还是自己前程。玉衍叫她安了心,随后不慌不忙地环视了众人一周,声音如浸透在冰水中一般:“你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唯恐扎不进是非堆里是么。”

玉衍如今身处高位,又怀有身孕,这一声不怒自威。众人被她这样一说,皆应道:“臣妾不敢。”

她一手搭了苏鄂,缓缓回过身來,未刻意打扮过的容颜却透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霸气:“那还不都回去。”她说罢,看似无意地扫视了一圈庆仁宫诸人,这才对宁淑媛和缓道:“让悸贵人先带着宫人去你那里待上一会。”

宁淑媛见她沒有丝毫慌乱之意,亦安下心來道:“好。”

屏退了众人后,玉衍才重新回到云屏夫人身边。赵贵人看似已神志不清,却一直警惕地看着玉衍吩咐一切,直到她人散去。玉衍察觉到她烈火一般滚烫的视线,遂回过头冷冷笑道:“贵人何苦想不开,公主就算养在熙宁宫,你也能时时相见。”

“贱人!”那女子狠狠啐了一口,目中浸满血色,“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设计夺走我的孩子!”

“你错了。”玉衍笑靥依旧,“本宫已有两个皇子,何须要抢。若非你行为不端,皇上怎会做出如此处置。”

闻听此语,赵贵人非但不怒,反而仰天大笑。她整个人似已恨得入魔,面容之可怖,便连远离数十张的云屏夫人都觉得寒意骤起。

“皇上无情,我不怨他!然而北宫卿,任你口舌如簧,我也不会叫你得逞!宁顺若是做了别人的孩子,毋宁跟我这个生母一起死;

。我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做鬼?”玉衍只似听到了极好笑的事,也不顾赵贵人的威胁,一步步向她走去。

那女子见她逼近,越发狂躁起來,她的刀刃已抵在了婴儿白皙柔软的脖颈之上,那锋利的剪刀微微一动便可见一道清晰地血印,四周之人皆已惊得大叫,却不见玉衍有丝毫退让之意。

“你说到底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玉衍不顾她的胁迫和云屏夫人的劝阻,已然逼身上前,面上沒有一丝动摇之意,“你活着斗不过本宫,死了便能么。况且妃嫔自戕本是大罪,你杀死公主,更是诛连九族。”她与赵贵人所隔不过一寸之距,甚至能感觉到那女子浑身不停的颤抖,“这个结果,本宫更乐得一见。”

赵贵人猛然睁大双眼,惊恐道:“你不是人……北宫卿,你是恶鬼!”

玉衍不怒反笑,一手已然握住了那女子紧握剪刀的手腕:“你不是要试一试么。”

“不……不!”赵贵人猛然推开她,手中利器亦被甩出极远。便是在这一刹那,四周伺机而动的侍卫一齐冲上,牢牢压住了那挣扎不止的女子。随着侍卫手中的女婴一声惊天啼哭,云屏夫人也反应过來,忙跑上前接过芙蕖公主轻声安抚。

她虽听不清玉衍究竟对赵贵人说了什么,但赵贵人的惊恐与那一瞬间的崩溃,她都看得一清二楚。方才玉衍身上的滚烈杀气,便是她这个久历后宫事的一品夫人都倍感胆寒。那时沒有同她作对到底,现在想來不由觉得万幸。

云屏夫人见玉衍只是袖手立于一侧,不禁望向她道:“妹妹,你看这……”

玉衍并未答话,只是反手抄出侍卫腰中利刃,再度递到那女子面前:“你不是不愿看到亲生女儿被送与她人抚养么,那便自裁于此吧。你若死了,本宫或许可以饶过你的家人。”

赵贵人跪在石砖之上,缓缓伸出颤抖的双手。她面色惨白,眼中早已沒有了一丝生气。芙蕖公主在云屏夫人怀中亦止住了哭声,只睁着双大眼好奇地打量面前之人。然而那女子一触到长剑,立刻便似被雷击中一般,遽然收回双手,瑟瑟发抖道:“我不想死……”

玉衍终于冷笑出声,眼中毕现鄙薄之意:“沒用。你这样还妄想斗过本宫?”

她再不去看那女子,只接过苏鄂递來的丝帕擦净了手道:“本宫会向皇上说明你早已神志不清,留你一条性命永远禁足庆仁宫,让你亲眼看着公主是怎样厌恶你这个生母的。”她说罢,抬手抚了抚赵贵人满是泪痕的脸,俯身在她耳边呢喃道:“当然了,你随时都可以选择死。只是若如此,你赵氏一族的荣耀便也到此为止了。”

这样狠毒的言辞自玉衍口中说出,她却一直是笑着的。只是那笑容越温婉,便越会让人觉得不寒而栗。玉衍直起腰身,以目光询问云屏夫人,,她又怎会说不,忙吩咐侍卫道:“还不押她下去。”言毕,又似想起什么似的,面对玉衍道:“那庆仁宫原來的宫人?”

“还叫她们住在这里,好好关照赵贵人。”她伸手捏了捏芙蕖公主圆嘟嘟的小脸,神色亦缓和如初,“从此公主的生母只有夫人一人,夫人切记。”

云屏夫人眉眼舒展,旋即露出一个明艳而温和的笑容來:“这是自然。”;

第肆拾陆章 上官姼嬑 1

那之后不久,便传出了裕臣率十万大军与庄贤王共赴漠北的消息。

裕臣远征那日,风很大。明明已有了要入夏的迹象,天气却忽然在这日阴冷的厉害。玉衍只着一件蝉丝帛云纱长衣,独自立于庭院中,一颗心似漂浮云间,不知所向。

这一别,不知多久,她的心里却竟然盼望着再见不到他。漠北虽然凄冷苦寒,可他若是留在那里,便不会回來与其他女子成亲了吧。这个念头一旦在脑海中闪过,哪怕只有一瞬,玉衍都变得无比惊慌,,自己怎会生出这样可怕的执念來,爱人之深,当真能成妖成魔么。

兀自出神之时,忽有人走近身边。龙涎香的香气预示着该主人身份的无比高贵,果不其然,有浑厚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自她晕厥那日起,裕灏天天都回來看她,亲自听太医说一句一切安好。即便玉衍每日都会劝他遍洒雨露,他却极少再到她人宫室,并道:“若在寻常人家,妻子有孕,为夫定要一步不离的。朕无法给你那样的温暖,至少要多陪陪你,不叫你孤单。”

听他那样说时,玉衍忽然就泪流不止。她心里原是这样苦,以至裕灏无论怎么手忙脚乱地安慰,她都不能止住哭泣。玉衍将头抵在男子肩上,放声痛哭,打湿了龙袍的一大片。裕灏见劝她不成,索性拥住她削瘦的肩膀,任她发泄心中苦楚。

神思回转,女子见到他便绽开笑靥道:“皇上來了。”

“这么出神地想什么呢。”天子自然地拥住玉衍肩头,二人双双向屋内走去。因着玉衍畏暑热,屋内早早地便打起了风轮。五月正是被鲜花包围的时节,风中夹杂着阵阵清香,凉风吹來时惬意无比。

裕灏似是对此效果甚为满意,扶着玉衍坐在了香妃榻上,自己才落座道:“今日早朝时分,嘉亲王率大军出城了。”

玉衍微微垂眸:“嘉亲王神武,漠北叛乱定会被平定。”

“连你也看好裕臣。”天子眯起眼笑道,“他这次身上的担子可不轻,正可谓是攘外襄内了。”

玉衍即刻便明白了这话中深意,不禁诧异道:“皇上是要他……这实在危险!”

“然而除了他朕实在想不出可信之人,当然,朕也会加倍补偿他。”裕灏见她并沒有安下心來,遂道,“裕臣行军在外,朕自要照顾好他的妻室。”

有那么一瞬间,玉衍沒能立时分辨出他口中的妻室所指何人,然而意识过來时,唇边却已浮出一丝苦笑:“皇上要如何补偿;

。”

“朕是想留那女子在城中,你一个人无聊时也可让她进宫与你作伴。”

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玉衍怔怔地抬起头:“为什么非得是臣妾。”

裕灏将一颗冰糖水浸了的梅子放入她口中,笑道:“你与嘉亲王一向交好,想必与上官氏也能成为好姐妹。”

“皇上莫要胡说,臣妾何时与嘉亲王交好,不过是皇上赞赏他,臣妾便与王爷有过点头之交罢了。”许是梅子太酸,玉衍头上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对那上官姼嬑,臣妾便更是一无所知了。”

裕灏也并未过多留意她的话,只是笑笑:“朕的玉衍,必能与她人相处极好。”

这样的话玉衍本已再推脱不得,只是即便如此,上官似乎也知道玉衍并不喜欢她,因此极少往來宫中。有时过來,也只是向天子请安,关心关心裕臣近况,便再无其他。少了与他人的周旋,玉衍几乎花去了全部心思在这个孩子身上。她有时会特意与宁淑媛坐在凉亭中缝制小孩子的肚兜,或让裕灏去听那并不明显的胎动。正因她如此珍视这一胎,故而阖宫皆知她这一胎康健无比,且方海山也曾预料过,这一胎会是个男孩。

在旁人眼中,她是一个一心一意期待婴儿降生的母亲,幸福而忐忑着。而这样持续了约莫一个月,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皇后开始多次关心她的胎象,晨昏定省皆要亲自过问,甚至派过太医來为她诊治,只是因隔帘问脉,并未有人知道帘后之人并非玉衍。

然而如此一來,秦素月却更是对她胎象平稳一事深信不疑。每每见玉衍腆着肚子向她含笑问安,她的眼中便会浮现出焦躁之色。玉衍一直在等她按捺不住的那天,然而亦知道自己时间已所剩不多,在几次深夜被疼痛惊醒之后,方海山向她郑重警告,,一个月内,必要将死胎流出体外,若一意孤行,代价恐怕是她的永不能生育。

这日晨省,闲话之余皇后果然又关心道:“湘淑仪的胎象可还安好。”

玉衍不必起身,便只是笑着回道:“近日小家伙闹得厉害,臣妾很是辛苦。”

“天气暑热,你又辛苦,定要多多留意身子。”皇后抬起头來,微微扬高音量似是对众人道,“今年战事繁多,皇上便决定不去行宫避暑了,各位妹妹也要注意防暑。”

“说起來,咱们谁都比不得湘淑仪好福气,”昭修容摇着一把芙蓉柄的美人扇,依依笑道,“这胎若再诞下个皇子,皇上岂不是要封妹妹为妃。”

这话正点在众人心头,自信妃死,宸妃废,贤妃升后,四妃之位早已虚空。本來昭修容之类也有升妃之望,岂料玉衍接连有孕,一人独大。平日若与她亲近还好,可一众人在早年之时谁沒有过落井下石之时,若玉衍真封了妃,只怕有人要叫苦不迭了。昭修容一番话表面是欣羡,其实却暗藏冷箭,叫玉衍立时成为众矢之的。

“姐姐虽这样说,妹妹却只盼望着生下个芙蕖公主那样乖巧懂事的女孩子呢。”玉衍嫣然一笑,温和道,“皇子的话还是留给诸位姐妹吧。”

云屏夫人听她这样说,不禁抬头打趣道:“芙蕖才几个月,哪里看的出什么乖巧不乖巧,依本宫看,你便只是一味偷懒罢了。”;

第肆拾柒章 上官姼嬑 2

她二人相视一笑,却看得庆顺仪满心不快。那女子百无聊赖地打着珠屏扇,看似对身边胥常在咬耳朵,实则却是真真地说给众人听:“我可不挑这个,有个孩子便心满意足了,别说男女,这是不是亲生的还不都一样。”

云屏夫人脸色旋即一变,皇后却已严肃道:“庆顺仪莫失了分寸,芙蕖公主的生母从來只有一人。”她刻意咬重了生母二字,一时云屏夫人更加面露尴尬之色。皇后也不待她人开口,便再度面向玉衍,神情平和之余,眼中竟还有些许期盼之意,“男女都好,平安顺产才是大事。”

皇后的演技竟已这样炉火纯青,若非她二人积怨已久,玉衍怕当真会以为她们何时就冰释前嫌了。然而姑且不论皇后所作所为,就是昭修容的桩桩件件,哪个沒有她的算计与阴谋。她与秦素月,注定是要斗得你死我活,因此即使皇后再面色和善,此时怕也早就急得无所不用其极了。

玉衍缓缓起身,面上是受宠若惊的卑谦之态,由苏鄂扶着郑重行了一礼道:“能得皇后娘娘如此照拂,臣妾无以为报。”

皇后亦微笑垂首,一时只让人觉得后宫和谐,二人情同姐妹一般。

那日夜深,因思虑白天种种,导致玉衍无法安枕入眠。彼时皓月当空,别有一番雅致,她索性起身坐于窗前,宁静的沐浴着月光。白日里虽然是酷热难耐,但到了这会,支开小窗,竟也有阵阵凉意袭來,惬意得很。女子遥望苍穹之时,不由地便想起了裕臣。

她听说这些日子里,庄贤王行军时曾三次上书欲将菏泽公主接回封地,奈何公主执拗,执意留在京中。庄贤王迫于无奈,只得规规矩矩地领兵出征,对于裕臣同行一时也不敢有太大非议。裕灏也曾因此多次想要嘉赏玉衍,却都被她婉拒了。

玉衍知道,天子与裕臣之间常常会有书信往來,然而内容她却无从得知。只是随着裕臣离京时日渐长,上官姼嬑却愈发频繁地向皇上探知他的消息,这不禁令玉衍心生疑惑,难道她身为王府侧福晋,竟不曾收到裕臣的家书么。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再怎样,上官姼嬑也是裕臣名正言顺的妻子。比起这个被圈禁在皇宫中的自己,她更有权力堂堂正正地得知夫君出行的消息。这样思虑间,却听得门外轻响,原是苏鄂前來熄灯。见玉衍仍未休息,那女子不禁有些诧异道:“娘娘,已是子时了。”

“无妨。”玉衍只是淡淡地应着,视线却依旧穿透茫茫夜色,投向远方,“你看,这宫里并非只有我一人睡不着。”

玉衍目光所向,正是正北星空下,灯火灿烂的一座辉煌殿宇。那金橙相融的巨大光团,在漆黑的夜空下如白昼一般明耀显眼,极为富丽奢华。偌大后宫之内,也便只有朝凤宫才能这般声势浩大,秦素月再不得宠,终究是后宫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是自然的,”苏鄂笑着拨了拨灯芯,光便骤然亮了些,“那位主子见您胎象平稳,自是更加寝食难安了。一个时辰前小福子还见皇后召了昭修容前去呢。”

“她们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皇后许是如此,”苏鄂依依回身,眼底映着一抹深意,“但昭修容,毕竟是个心谨慎的……”

“你说的不错,她不会如皇后一般轻易便信了我胎象安稳;

。然而,我却沒时间等了。”玉衍微微低头,一只手覆在小腹之上。那里面的胎儿早便夭折了,那以后小腹的隆起也全不过是瘴气使然。她早有了月信,一直小心才岌岌可危地瞒了下來。如今这胎已近三个月,再拖下去便是不经勘查也会败露,她必须主动出击了。

苏鄂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了话題道:“话说回來,这几日倒时常能见到上官姑娘。”

“皇上本是要我常与她作伴,只是我总借着见菏泽公主的由头疏离她。”玉衍语气冷淡,并不难听出对上官姼嬑的排斥之意,“只是算算时日,我也的确是该见上她一面了。”

苏鄂有些愕然:“娘娘其实不必勉强。”

“并非勉强,我也只不过是想知道,裕臣究竟爱上了她哪一点。”

只不过是想知道,,玉衍这样说服自己,敛起所有的敌意和不甘,只安心当一名旁观者。那个女子并沒有错,她不过就是幸运了些,生在了庶民之家,躲过了入宫一劫。然而即便如此,她却克制不了对姼嬑的嫉妒与怨恨。

玉衍黯然垂首,她依旧清楚记得在那次庆生宴上,白羽脱口而出的那一句。上官究竟像不像自己,她想通过这双眼,亲自去见证。

“娘娘若执意,奴婢明日请她进宫就是了。”

“不必了,她好歹也是王府的人,待她自己进宫时你再去请罢。”

即便这样说,然而因着上官心心念念王爷的情况,五日之后,她果然求请入宫觐见。那日刚好裕灏在御书房议事,便不曾见她,那女子难免要白走一遭,因此苏鄂与人來请她时,她也就沒有推托。

那是玉衍第三次见到姼嬑,明明是身材娇小的女子,却有着高挺的鼻梁与杏眸大眼。炎炎夏日,她只着了件青荷色的绣云湘水裙,裙边以水线勾边,行走时如涟漪蔓延开來。她臂挽桃色轻纱,也不多加装饰,别有清爽之感。上官姼嬑其实并未比玉衍小上几岁,只是宫里人历经人事,专于算计,玉衍便显得年长一些而已。

玉衍注意到她掌心细细的茧子,便知她并非养尊处优的千金之躯。这种庶民之感并不仅仅体现于细微之处,更体现于她的神情之中。即便她已屡屡入宫,然而眼中仍不免有见到生人时的怯色。玉衍想起她总爱切切诺诺地躲在裕臣身后,每每此时,便让人生出想要保护她的冲动。这样的女子,本就容易惹人怜爱。

而自己,即便在最当初的时候,也不曾这样过。

只因一早便知人情冷漠,所以再无助,再恐慌,玉衍也不曾奢求过他人的援手。她不信别人,也从不收起对他人的警惕之心。便如一只刺猬,披满了坚硬的荆棘,把最柔软的地方牢牢保护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

所以,当她爱上裕臣,信任他时,才会全力以赴地想要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处,想要并肩而立,想要把自己的全部都诉之于他。即使如今被他抛弃,被他疏远,玉衍的内心也绝不会酝酿出懦弱的种子。

上官姼嬑,她其实并不像自己。;

第伍拾章 上官姼嬑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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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你这做母亲的.明明是自己贪嘴.偏要怪在还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裕灏微微一笑.伸手刮了刮玉衍的鼻子.头也不回地对下人道.“去跟她说.淑仪正同朕作画呢.叫她等等.”

虽说如此.在玉衍的再三催促下.也不过就是在未完成的宣纸上又草草勾了几笔.裕灏有些意犹未尽地放下笔.这才揽着玉衍的肩共同走向外室.

昭修容已等了些时候.见得天子亦在自是一惊.忙要起身行礼.岂料玉衍却是不拘.上前亲热地拉了女子手道:“竟劳烦姐姐亲自跑了一趟來.”

她还未來得及开口.裕灏已然看着玉衍宠溺地笑道:“也不知你有什么手艺.竟叫她这般惦记着.”

“哪里是臣妾手艺好.不过是淑仪娘娘肯给这个面子罢了.”昭修容说着便将手中食盒的东西一一取出.几盘精致的糕点与一小瓷盅新蒸好的果肉泥.并列地摆在八角小案之上.色泽鲜亮.香甜四溢.果真叫人看了便食指大动.

“臣妾心心念着的.正是此物.”玉衍取出了白瓷盅.便迫不及待地要用小勺乘出來吃.却是苏鄂抢先一步按住了玉衍手道:“娘娘.这旁的还好说.果泥则是以新鲜果肉蒸制而成.现下已经凉了.难免失去了新鲜滋味.不如叫小厨房再蒸一蒸吧.”

“说得有理.”昭修容还未开口.天子已点头称赞.“要仔细凉物伤身.便听苏鄂的吧.”

于是便叫人撤了重新蒸制.三人只在殿内说说笑笑.玉衍今日仿佛格外亲近裕灏.叫一旁的昭修容看了都有些面红发赤.好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白瓷盅便被重新端了上來.因惦念玉衍有孕.那女子特意在果泥中加了山楂.李子.杏.青梅等数十种果料.远远地便能闻到甘甜之味.苏鄂重新用银质碗分了.才转头对昭修容道:“小主也來一些吧.”

那女子微微颔首.却似想起什么似的.忙关切道:“给皇上也……”

“不必了.”玉衍回头与天子相视一笑.眼中含情脉脉.“皇上他不喜甜食.”

昭修容一怔.脸色再沒有之前那般平静.她服侍天子数十年.怎会不知皇上喜好.只是这样被人抢白.未免显得她服侍不用心.再见她二人细节竟像阔别已久的爱人.一举一动中无不透着亲昵与默契.她站在这里.却如煞风景的外人一般.

要知道.即便是初次入宫.新婚当夜.她也不曾被皇帝这般温柔对待过.那一瞬间.昭修容难免心生恶念.她怔怔地盯着玉衍手中的银碗.只是暗暗想.若是那盅果泥当真会导致小产就好了.

似是感应到了她眼中的恶毒.玉衍忽然回头笑道:“姐姐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哪里.臣妾不过是见皇上与妹妹如神仙伴侣一般.心生羡慕罢了.”为掩表面尴尬之色.昭修容忙低头舀了一小勺果泥送入口中.那果泥里面加了十足十的酸梅.这一下不禁激得她轻轻蹙眉.

昭修容微微抬头.却见玉衍正含笑看她.只是笑中似乎也别有深意:“姐姐可是吃醋了.”见她一脸诧异之色.玉衍更是偎在男子怀里风轻云淡地笑道.“这后妃之间往往最怕如此.本宫与姐姐一向交好.近來姐姐却疏远了我许多.莫不是因为皇上的缘故.”

昭修容越发哑口无言..玉衍一向是娴静乖巧的样子.很少在圣上面前这般露骨.今日竟不知是吃了什么.一句一句针对自己毫不放过.然而抬眼看去.那女子眼中哪有杀意.不过是一股玩味之意罢了.只是这样别有居心的挑唆.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妹妹言重了.臣妾一向……”

“妹妹自是说笑呢.姐姐一心待我.日日都送了点心过來.其心难得.妹妹怎会不知.若换了常人.妹妹一定是一百个不放心.然而姐姐不会.”玉衍说罢.放下瓷碗用丝帕擦拭干净嘴角.再度向天子笑道.“臣妾叫小厨房试了这许多次.竟然怎么也做不出姐姐这等好手艺.”

裕灏听罢.亦欣然点头:“如此甚好.难得修容的用心.”

昭修容闻听此语才微微舒了一口气.却见玉衍一双大眼仍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玉衍今日着了一身烈红的闪银纹束衣.得知她來.也不过是以青玉结挽起一头长发.并一支步步生莲步摇.极为妩媚生姿.她斜斜向天子怀中一靠.立时便显出无上的得意与荣宠.便是在她人面前也丝毫沒有收敛之意.

昭修容见她与天子恩爱异常.愈发觉之坐立难安.索性起身道:“臣妾宫中还有些琐事.就不打扰皇上与妹妹了.”

“姐姐这便要走么.”玉衍并不起身.只抬眼看她.一面笑靥如花.“姐姐每次见本宫都急着要走.今日难得皇上也在.可不多留一会.”

昭修容尚未开口.裕灏却已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看向玉衍道:“修容也有其他事要做.你与朕不是还要一同作画么.”

这便是明着赶她走了.昭修容心中难过.表面却不露分毫.只是微微福了福身子.

“臣妾见到姐姐高兴.却是忘了.”玉衍回头看了看僵在原地.颇有些尴尬的女子.眼底深埋一丝讥讽之意.“既是如此.苏鄂.你好生送姐姐出去.”

昭修容不待苏鄂上前.便迫不及待地向门口走去.让她看到这样的场景.简直与折磨无异.玉衍今日虽一反常态.不过还好.一切倒还相安无事.她深吸一口气.想着若是玉衍不过是想叫自己在天子面前难堪倒也无妨.來日方长.自己有的是时间叫她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这样想着.昭修容才似微微松了口气.面色也缓和不少.殿外阳光明媚.有些灼人的光炽热地照在裸露的小臂上.她刚要迈出步伐感受这盛夏的暑意.却忽听一声尖叫.

昭修容遽然回过头去..几个侍女正手忙脚乱地扶着痛呼不止的玉衍.她身边的苏鄂亦是一惊.忙丢下呆若木鸡的她向殿内跑去.明明是万里晴空.昭修容却只觉得头顶闪过一个晴天霹雳.莫名的恐惧感毫无征兆的包围住了她.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出自戒备之心.不曾在果泥里加入任何会导致小产的药物.是谁.是谁想要陷害自己.

她还不及迈开步子.眼底便被一片鲜艳的嫣红色填满.正殿的凤木椅下.妖冶的血色正在地上肆意蔓延.映照着那女子痛苦的.苍白的脸.这本是她刚刚一新期待的场景.然而眼下变成了事实.昭修容却只觉得一身寒凉.天子又惊又怒的抱着玉衍不断下滑的身躯.怒吼的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

“去叫太医.太医.”

为何会这样……

反应过來时.她的双膝已跪于地面之上.玉衍被急急赶來的太医抬进了室内.一众下人亦在太医的吩咐下进进出出.唯有天子.那束冰冷的视线毫无怜惜之意地打在她身上.一瞬间她似是万箭穿心.却沒有分毫辩解之力.

她知道.是被人算计了.然而这一刻即便醒悟的再多.终究是晚了.;

第壹章 败北之局 1

玉衍醒來之时.一眼便望见了守在床头焦头烂额的男子.

她动了动身子.那种剧痛仍未完全褪去.小腹似是被人用利器狠狠刺穿一般.空荡荡地回响着痛意.然而身子却比从前轻盈了许多.她沉沉地闭上双眼.泪水顺着脸颊浸湿了轻枕头.她自己的孩子.终是不在了.被她一碗汤药亲自送走了.

“玉衍……”裕灏开口之时声音有些沙哑.他亦是极力压抑着悲痛之意的吧.失去孩子对一个父亲來说太过沉痛.以致他始终沒有勇气张嘴开劝玉衍.

“人沒事就好.湘淑仪.你还年轻.一定要想开一些.”皇后站在旁边.见此只得替天子劝慰道.“你还有一个永泰.更何况机会多得是.”

“皇上……”玉衍并不理会她人.只向面前男子依依伸出手來.“臣妾的孩子怎会突然沒了.他明明.他明明就在臣妾腹中好好地……他已经有四个月大了啊.”

裕灏用力握着她的手.仿佛这样能减少女子的悲痛一般.然而片刻.那份悲悯便化作了更为强大的怒火.他忿然回过头去呵斥道:“太医何在.”

“臣在.”应声而出的是早就候在一旁的方海山.他不敢有片刻耽搁.忙上前道.“臣等尚未查出原因.只知娘娘小产是因药物所致.还请问娘娘晕厥之前.最后服用的是什么.”

“娘娘今日午膳的菜样与平常并无差异.皇上也一同尝过了.”苏鄂若有所思地看向床上之人.“只是最后……”

玉衍也似醒悟到什么.抬头深深地看了昭修容一眼.面色艰难道:“是姐姐送來的……”

“派人去查.”裕灏闻言.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淑仪所用之物.给朕一一去查.”

皇后见她这样说.不禁眉头深锁.颇有深意地望了望身边的昭修容一眼.然而那女子面色并无惊恐之状.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静等结果.

因着事关重大.太医院不敢有片刻耽搁.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方海山便与几位太医一同回來.他手中所持白瓷盅正是先前昭修容带來的那一樽.

“请问娘娘可是食用过其中之物.”

玉衍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猛然弹坐起來.双目如铜铃般瞪大.她紧握天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再三回望男子后.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道:“这是……”

裕灏绷紧的太阳穴正突突地跳着.他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却压抑着声音阴沉沉道:“这东西怎么了.”

方海山敛衣而跪.郑重叩首道:“这其中混入了熬制已久的红花汤.一剂便足以使娘娘小产.”

玉衍的悲泣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刹那猛然迸发而出.她几乎悲痛欲绝.那哭泣亦成了哀嚎.她上半身伏在床上.本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在裕灏的搀扶下.才僵硬地抬起头.面向昭修容道:“姐姐好狠的心.姐姐就算嫉妒我抢走了皇上.也不用毒害我得孩子.稚子无辜.他才不过是四个月大的婴儿啊.”那哭泣声嘶力竭.闻者动容.

昭修容脸色瞬间惨白.她惊慌失措地跪于地上.奋力争辩道:“不是我.我沒有害你的孩子.”然而抬头骤然对上皇帝如栖着烈火般的双目.她只觉浑身力气都懈怠了一般.几乎是跌坐在床前.“皇上.臣妾怎会如此.臣妾若下了藏红花.还不是一样会受损.”

“朕记得.你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裕灏用力拥住玉衍双肩.回过头來冷冷地凝视她.“再者.你并无身孕.红花怎会对你有效.”

“昭修容.我北宫卿若有得罪之处.你大可杀了我解恨.”玉衍哭得天昏地暗.双目几成猩红色.她一个翻身扑落在地.伸手便要去抓地上之人的脖颈.却被裕灏及时箍住了双手.牢牢抱在怀中.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是久久不能平静.直挣扎得青丝垂散.满面是泪.才在裕灏怀中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皇后乍闻那碗中之物竟兑了藏红花汤.便知事情有变.然而玉衍的举动让她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待玉衍平静下來.她才起身上前道:“湘淑仪骤然失子自是悲痛欲绝.只是其中种种.还需细细查明……”

“玉衍喝了那贱妇送來的东西.不过杯盏茶间便沒了孩子.朕已亲眼目睹这一切.何需再查.”

昭修容闻言自知中计.反而异常平静地不予反驳.她缓缓抬起脸庞.目光竟闪现着安逸之色.她见皇帝如此绝情.怒极反笑道:“皇上只道有人要害您的淑仪娘娘.焉知不是她人欲要陷害臣妾.”说罢.一双眼狠狠地盯着玉衍满是泪痕的脸庞.见她转过头來看自己.昭修容竟泠然露出一抹淋漓痛快的笑容來.“臣妾根本不会这样做.因为害人害己.臣妾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愕不已.便连皇后也因太过惊讶而一时发不出声來.玉衍只觉得身体一震.五指狠狠嵌入掌心竟也察觉不到疼痛.昭修容仍保持伏在地上的姿态.仿佛是仰头看着天子.实则却是透过众人凝视着玉衍此刻花容失色的脸.

皇后旋即反应过來.忙上前相扶道:“此事当真.有了身子的人怎么能叫在地上跪着.太医.”

方海山亦是面有惊色.听得呼唤先一步上前.道过一句“失礼了”便搭上那女子脉络.不过片刻.方海山已是面如死灰.回身回禀道:“皇上.昭小主确实有月余身孕了.”

昭修容此刻刚刚坐定.尚还目中含泪.便抬起头无比凄婉道:“臣妾胎象尚不稳定.怎会铤而走险在湘淑仪碗中加入红花.若不慎食进去.臣妾自身岂不是也有小产之虞.”

她字字珠玑.直说的裕灏哑口无言.面有尴尬之色.“你既有身孕怎么也不派人告知朕一声.”

“臣妾也是想先等胎象平稳.还未來得及告诉皇上.”她轻拭眼泪.委屈道.“还好臣妾沒说.否则欲陷害臣妾之人不定又要使出何种手段來对付臣妾.”她言毕.一双大眼颇为无辜地望向玉衍.声音哽咽.楚楚可怜道.“臣妾与妹妹多年情分.险些就断送在他人手中.”;

第贰章 败北之局 2

被她目光直视,玉衍只觉得心底涌上一阵阵难抑的恶心感。 她竟然这般轻易地便逆转了局势,而此刻刚刚丧子的自己,便像极了一只落败的丧家犬。裕灏原本紧握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然放开,昭修容有孕的消息对他来说正如一剂抚平伤痛的良药。自己腹中流去的胎儿,在新生命面前,骤然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淑仪她刚刚没了孩子,也难免理智不请。”裕灏见玉衍沉默不语,只扭过头对着墙侧卧不语,只好代为安抚道,“你身为宫中老人,自要理解。”

昭修容恭顺地低下头来:“臣妾明白。”

“你方才也服用过瓷盅里所盛之物吧。”皇后适时关切道,“为保险起见,还是回去叫太医好好查一查吧。”

昭修容有孕,皇后虽然也未必愿意见到,然后于眼下局势来讲,却也算得上是意外之喜。因此她声音颇显温和,且处处为那女子着想。昭修容依言起身,步子却迈得颇为缓慢,恋恋不舍地看着窗边的天子。

皇后会意,立即作为难之态向天子道:“那皇上……”

裕灏微微打量了一眼背对他而眠的玉衍,心下终是不忍:“朕再陪陪淑仪。”

“皇上应以皇嗣为重,臣妾相信湘淑仪也是懂礼之人。”皇后笑容虽温厚端庄,话里却是不容回绝的口气,“这里就先由臣妾照顾吧。”

裕灏犹豫再三,毕竟是对昭修容觉之有愧,只得无奈起身道:“也好,这里便交给皇后了。”

话音刚落,便见身旁玉衍依依转过身子来,她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情绪却已比先前稳定不少。只是一看到男子,她眼眶里便有晶莹在打转。玉衍紧咬下唇,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轻声道:“皇上安心去吧,皇后娘娘也不必留下了。这宫里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臣妾只希望再不要有任何差错了。”

裕灏闻言,心中更为不忍,只得转过头吩咐下人们用心服侍。皇后却是长叹一口气,似有诸多怜惜:“你肯如此懂事,也不枉皇上与本宫这样疼你。这件事情待查清之后,本宫定会给你一个解释。”

玉衍只垂着头,也不多言。裕灏见她似是平息下来了,这才顾虑诸多地走出了大殿。众人才随皇帝离开不久,苏鄂便摒除了左右下人,偌大的殿堂里唯余下方海山与她服侍左右。

便是在苏鄂掩上门的一瞬间,一声巨大的脆响直惊得人心惊肉跳。

玉衍半立起身子,手中握着床前垂下的紫流苏绳白玉珠。她一发狠,那一串串珠子便被一齐拽下,哗啦啦滚落了一地。而女子掌心满是粉碎的玉石渣滓,混着触目惊心的鲜血,一滴一滴淌在她月白如霜的丝裙上。

“娘娘;

!”两人皆是一惊,忙上前去检查她的伤口。然而玉衍此刻哪里感觉得到痛,她一双眼只是牢牢锁住窗外已经远去了的人影,眼底似蛰伏着什么骇人的东西,呼之欲出。她从牙缝里挤出的几个字,便似用尽了全部力气,残存的理智也随着裕灏的离开变为浓浓的怨恨。

“好一个昭修容,竟瞒得这样深这样久!她这一胎,来的好及时!”

苏鄂叹一口气,去过丝帕为她细细包扎伤口:“她本就是心思极深的,这事连皇后都不知,可见她隐藏的深。”

“送走了我的孩子,却依然不能扳倒她。”玉衍一双瞳孔愈发漆黑不见光,“本宫若是再早些发现,也许便不会如此了。”

“请恕微臣直言,娘娘即便是发现了蛛丝马迹,这孩子也断不能再留了。”方海山几乎不敢抬脸去看她,“四个月本就极为危险,若是拼耐力的话,娘娘一开始便败给她了。”

“好一个一开始便败了。”玉衍豁然看向他,嘴角竟含了几分冷笑。

方海山心下一惊,忙跪了下去:“臣有罪。”

“你无罪,本宫只是恨,却没糊涂了心智。你说的不错,这次本就是铤而走险。”玉衍也顾不上苏鄂正为她上药,径自起身道,“只是这个孩子死于非命,本宫怎可无动于衷。新仇加旧恨,昭修容这一胎,必不能叫她顺利产子。”这样的话自口中说出,心里竟也已经没有一丝畏惧了。也许稚子无辜,但这种无用的悲悯也与她北宫卿再无半点干系。比起哀伤,她此时更多的是恨。失子的无助与悲痛早就在这四个月中被淡化了。不,即便是今日才得知,她也会懂得比起一无是处的哀怨,尽快从中清醒才是唯一生路。

玉衍虽然昏迷了足足半日,却因身体亏损太多,而依旧昏昏沉沉的疲惫不已。于是便让方海山暂时退下,一切只待日后商议。

苏鄂心疼她的身子,怕小产后虚弱容易受凉,便不许下人再用灌了桂花香露的冰轮,只自己手持蒲扇,在床边为女子扇风纳凉。

折腾了大半日,此时虽已入夜,但想必今日之事早已传遍六宫。玉衍此番骤然失子,暗地里却不知有多少人要拍手称快。如此想着,她便更觉夏日余热难耐,见苏鄂已是满头大汗,心中不忍,便握住了她的手道:“不必扇了,你也歇着去吧。”

然而持扇之人却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玉衍的不快之意,抬头道:“娘娘睡不着?”

“是呵,睡不着。”玉衍垂手坐于罗绮丝制成的玉席上,紧紧靠着冰凉的墙壁,“原以为早便知道结果,已然接受了。然而我现在只要一触到这空荡荡的小腹,便觉得恨,心里似着了把火。”

“这都是一时的,再说娘娘还有永泰。”

玉衍无力一笑,目光恍惚飘向了夜空之中:“这样的日子里,他却不在。”

苏鄂起初以为她是在怨天子弃她而去,然而若细看,那视线追随地太过遥远,也太过孤寂,这本不是一个宠妃应当有的神态。苏鄂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偌大的花灯闪着琉璃之色,将殿内衬得如白昼一般。燃了一半的宁神香无声落下一地香灰,女子的身影就潜在暗红垂帘的阴影下,似见不得光一般。;

第叁章 败北之局 3

“旁人眼里,我什么都有了。高贵的出身,尊贵的地位,帝王的宠爱,健康的麟儿。甚至是我,也曾一度以为是这样的。然而从沒有人问过我,这一切是不是我所求的。”忽觉手背一点冰凉,这才察觉到自己竟是落泪了。这些年,她吃尽了苦,也见惯了生死离别,还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流泪了,却不想自己仍有这悲伤难抑的时候。“苏鄂,我是不是贪求太多了,因为我想要的再不能求得,所以终其一生,我心里都是恨皇上的。”

“娘娘恨皇上,也爱皇上,否则便像宁淑媛一样了。”苏鄂接下话來,顺手为她拉上了床前帘子,“即使恨,明日对皇上还是要笑脸相迎,后宫女子不就是这样么。”

玉衍诧异于她看的这般通透,却摇摇头道:“不,我若是明日便笑着去争宠,他一定不知我失去这个孩子有多么痛苦。苏鄂,从明日起,我不见任何人。若是皇上來,你就说我身体不适。”

翌日,一向闷热难耐的天气竟难得下起雨來。晨起之时只是毛毛细雨,然而到了午时雨势渐大,已是滂沱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檐下发出清脆的声响,院中的芭蕉叶也似不负重荷一般垂在红墙之下。玉衍只着了一件浅水色的米珠小褂,倚在窗前看一株被雨压弯了茎叶的芭蕉。

她从早起便一直这般静默不语,久违的大雨似乎并不能冲刷掉屋内沉闷的空气。这期间除了苏鄂曾进來向她禀告过一次华薇宫的情形外,便再无其他了。

虽大雨倾盆,华薇宫前却是门庭若市。

,,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已足以涵盖所有的人情冷暖。昭修容服侍皇上的早,这些年虽未曾像宸妃一般宠冠后宫,却也一直沒有被冷落过。如今她又是皇后面前的红人,无论生下皇子也好公主也罢,都将前途不可估量。而玉衍这里,只有大势已去之象,除了几句问候之词便再无人拜访。

其实她也知道,这个时候皇后定然是想尽了手段不让皇上接近她,然而即便如此,她却执意不见天子,要让他知道自己的悲痛与愤慨。

如此一直到日暮时分,才恍惚听得殿外有些许动静。

果然是裕灏携董毕前來探望,却被苏鄂只身拦在屋外。玉衍坐于门后,听得那女子清浅的嗓子如窗外细雨一般响起:“娘娘尚在休息,皇上此时进來恐怕不便。”

裕灏向來知道玉衍的性子,也不恼:“朕不吵她,只看看就好。”

“回皇上,娘娘近來睡得浅,若醒來见到皇上在只怕又要伤神了。”也便只有苏鄂,才敢在圣上面前这样坚决,“皇上亦不想娘娘不安吧。”

董毕闻言,忙帮着打圆场道:“下着这样大的雨,皇上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就……”

“启禀皇上,”苏鄂却果断地打断,恭敬而不失从容道:“今日皇上就算要了奴婢的命,娘娘吩咐的事,奴婢也不能让您进去;

。”

似是沉默了。良久,才听男子一声叹息道:“罢了,她性子向來如此,你好好劝劝,朕明日再來。”

玉衍背靠门后,通过小窗看茫茫雨雾中他远去的背影。不知是否因烟雨缭绕,伞下的帝王竟有几分落寞的姿态。是了,他身为人父,焉能不难过。自己这样做,亦是对他的折磨。

然而即便如此,玉衍也决不能在此刻生出一丁点的妇人之仁。只因她心中清楚,虽沒有了这个孩子,然裕灏的同情与自责足以帮此时的她在后宫站住脚。若加以利用,这便是她最好的屏障。

失子之后,玉衍虽闭门不出,然而方海山却是日日奉命为她请脉。太医院的记事簿上,玉衍所用之药全是去除郁结的调理之药。这份药用记录也同样会被裕灏看到,正因如此,即便玉衍对他再三回避,他也会每日到景安宫问询情况。

在天子眼里,玉衍只是一个失去孩子,无助的母亲,此时此刻的她是脆弱不堪一击的。因此裕灏下令不许任何人前來叨扰,也不许任何人在玉衍面前提及未出世的皇子。却只有玉衍知道,她是怎样通过方海山一点点得知昭修容的怀胎情况,又是怎样在夜深人静之时,缜密地策划着下一步动作的。

她常常整夜整夜的失眠,只因一闭上眼睛,那些可怖的过去便会重现,,被大夫人欺辱的童年,在凌仙宫任职时的恐慌,长姐端如的死,裕臣离开时的悲痛……她回想起來,只觉得在这小半生遭受的尽是苦难,也因此她变了,变得狠辣无比,变得城府极深。无论怎样,若能报了仇,即便下到地狱她也不会无颜见枉死的亲人了吧。

女子骤然闭紧双眼,不愿再想,却听门外有人道:“微臣见过淑仪娘娘。”

玉衍收起手中书卷,抬眸道:“大人今日來得晚了些。”

“是,为昭修容安胎的药方时时刻刻都在霍太医手中,臣只能等他不在时才有机会探看。”方海山躬着身子恭敬回道,“还望娘娘见谅。”

玉衍淡淡一笑,绝美的侧脸映着夕时薄薄的日光。她穿一身月蓝色的海纹束身长裙,裙身由青白两层浅纱云霏重叠而成,乍一看便让人觉得淡薄雅致,一如她此时云淡风轻的笑容。“方大人坐。能让你都如此费力,可见她对这一胎的重视。”

这样说并不无道理。方海山由于照顾有功,在玉衍生下永泰时便已被晋为院判。这一年來他兢兢业业,更是在玉衍提拔下平步青云。这次虽然出了意外,但毕竟罪不在他,玉衍反倒极力主张若非有他,恐怕母子二人皆保不住。也正因如此,平日里太医院开的药方他都有权过目。

“正是,服侍皇后娘娘的李太医也时常表示对此胎的关心,只是都被霍太医草草敷衍了事。”

“那你这回可看出什么了。”

方海山抬手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道:“以昭修容的年龄与身体情况來看,她其实并不适合生育,因此所服药剂也多以调补为主。这类中药有一致命之处,便是不可断。然而日日服下去,身上也会有药的清苦之味,这本是后宫女子最为忌讳的。”

玉衍若有所思,一双眼却慢慢酝了寒光在其中:“那若是断了呢……”;

第肆章 败北之局 4

玉衍若有所思,一双眼却慢慢酝了寒光在其中:“那若是断了呢……”

“自然会母体虚弱,气血中空。但娘娘若想从此处下手,恐怕不易。”他见女子面有疑色,片刻不敢耽搁,忙道,“这坐胎药查的极严,就算送到了华薇宫也要经过好几道程序。平日所选药材也都要经臣过目,因此若出了事,第一个被怀疑的恐怕就是娘娘的景安宫。”

却见玉衍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她手中把玩着一颗拇指大小的曜紫珍珠,不时翻转出幽逸的紫光。“你放心,本宫不但不会断她的药,反而要你把最好的药材都交给他们。只有一点,良药苦口,越是药性苦寒,气味刺鼻的,越要多与他们一些。你可明白。”

方海山哪敢质疑,忙点头应下了。

自这以后,无论朝凤宫还是华薇宫,似乎都安静下來了。昭修容只管一心一意地养胎,而玉衍也鲜少出门。直至有一日,朝凤宫派人來请玉衍过去,说是害她失去孩子的罪人被绳之于法了。

初听此消息时,玉衍与苏鄂都不禁有些诧异。这件事始末她们本是最清楚不过,堕胎药是由苏鄂亲自加在昭修容送过去的果泥之中,即便皇后要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如今突然说发现下药之人,很难不让人怀疑是皇后发现了蛛丝马迹。然而如此想着,玉衍也不得不亲自过去一遭。于是也顾不上梳妆,便乘车去了。

这是一个月來,她第一次走出自己宫门。正因如此,过往妃嫔见是她,行礼之余都不禁有惊讶写在脸上。诚然,整整一个月将皇帝拒之门外,如今却又泰然处之的也便唯有她湘淑仪了。

偌大的殿堂里只有帝后与昭修容三人,连下人都被摒除在外。玉衍本以为自己的怒火经过这一个月的沉淀已被压在心底最深之处,却未曾想在见到那女子的一瞬间,她还是禁不住蜷起双拳,牙齿打颤。愤怒之余,她根本无暇顾及裕灏关切的眼神,只得拼命维持表面的冷静,照常行了礼。

昭修容见她缓缓落座,亦笑道:“妹妹身体好些了沒。”

她身着一件梅红的团纹云海吉服,以碧玉花钿盘了不失高贵的长乐髻。发髻上一枚银凤镂空菊花坠斜垂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发丝间的十二支镀金发针华光流转,直衬得整个人都鲜亮起來。虽还未入秋,昭修容却特意在小腹上盖了一块锦绸垫子,那上面绘了双生子的吉祥图彩,昭示着她不同以往的身份。昭修容微微扬起下颚,一改往日的素净,那精细描画了的脸上是得意,亦或是同情玉衍都不得而知,只觉得一时间被她身上那层光环刺得双目微痛。

强烈的对比下,不禁让人觉得悲哀;

。仿佛昭修容的位分要远在她这个淑仪之上,才会这样的华丽与气派。玉衍见此,索性将自己的落魄伪装到底,只一味低了头,声音几不可闻:“这样的身子,好不好又有何干,到底是沒福气的。”

“湘淑仪莫要自伤,你还有个皇子,若是自怨自艾,叫六宫怎样效仿与你。”皇后瞥了她一眼,语气却有些不快,“何况本宫听说你屡屡拒绝皇上,这可不像是聪明人做出的事。”

玉衍闻言,眼圈便有些红,只依依望向皇后身边的天子,道:“臣妾不祥之身,保不住皇上的孩子,实在不敢招皇上厌弃,并非有意拒绝。”

“朕不会厌弃你。”裕灏温柔看她,神情隐隐有动容之意,“皇后沒有生育,不懂失子之痛,你不必往心里去。”

闻听此言,秦氏脸色立刻有些不好看,饶是她表面功夫再好,被这样一说,双肩也有些细微的颤抖。还是玉衍适时开口道:“娘娘今日找臣妾來,说是有要事。”

皇后定了定神,一双手再度牢牢地扶上了嵌金凤的雕花扶手,一字一顿道:“害你的人已经查到了,正是昭修容的贴身侍女白鸢。”她见玉衍满脸震惊,似是很满意这样的反应,不慌不忙道,“只是白鸢她本是嫉妒昭修容,欲要加害于她,却不想害了你。昭修容同你一样,都是被害之人。”

见她神色大异,昭修容便接下话道:“正是,她以为本宫一个月身孕不稳,定会滑胎,却不想竟是妹妹这胎稳之人无辜受了牵连,说起來也怪本宫知人知面不知心。”

玉衍有一瞬间的讶然,已是极力控制才能平复下心境,于是抬起头,恨恨道:“那贱人现在何处。”

皇后面有惋惜,频频看向一旁低头饮茶的昭修容才叹道:“白鸢被昭修容发现后便自缢而死,待人发现时尸体都凉了。哎,到底是便宜了她一条贱命。”

“那皇上,为何不诛她九族以慰皇儿在天之灵!”

玉衍如此激愤,众人闻言皆是一惊。裕灏尚未來得及开口,昭修容却已盈盈望向玉衍,似是无奈道:“妹妹,那蹄子自幼跟在臣妾身边,早已无父无母,如何处置。这事都怪我未能及时发现,妹妹若怪便怪臣妾吧。”

仅凭下人的一条贱命便换走了她未出世的孩子,这叫玉衍如何能够忍耐。然而她亦知道,现下昭修容有孕,皇上就算心有不甘也不会罪责于她。眼下她只能等,记住这一刻的恨意与屈辱,静候时机到來。

玉衍只是缓缓起身,施施然向天子行了一礼,道:“既然罪人已经找到,还请皇上主持公道,臣妾便先告退了。”

裕灏见她憔悴至此,心中不忍,忙起身道:“朕陪你一同回去。”

“不必了。”女子身形只是微微一顿,轻声道,“臣妾累了,怕服侍不了皇上。”她的口吻虽淡,却似有不容回绝的力量在其中。裕灏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无措。他沒有想到,以玉衍的性子,知道结果后却这样平淡。她曾经的骄傲仿佛在失去孩子的时候便颓然败了下來。亦或是她心里太苦,苦到无从言语了。然而这样踌躇之间,玉衍那娇小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长阶之下,裕灏回过神时,面前正是着装华丽的昭修容,柔和似水道:“皇上莫急,淑仪妹妹总会想明白的。”;

第伍章 败北之局 5

心里苦涩的时候最需要借助她人温暖的话语來舒缓,裕灏无奈地点点头道:“朕去你宫里坐坐吧。”

对于皇后和昭修容作法存疑的并非只有玉衍一人,苏鄂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就算这件事情无果,她也实在不必要用自己贴身侍女來顶罪,将自己陷入被动之中。苏鄂想不通其中关节,亦道:“即便真要顶罪,那日在小厨房的不下十余人,随便寻一个出來岂非更好。奴婢着实想不出这对昭修容有何利处。”

玉衍本坐于榻上修剪着面前一束花枝,听她这样一说却似突然间醒悟了什么,回身看她道:“你说,这对昭修容沒有利处?若换做是你会怎么做。”

苏鄂一怔,思忖道:“若是奴婢,便一口咬定是景安宫的下人所为,再不济也不会叫出亲近之人,既惹人怀疑又损失了亲信。”

“你说的是,这等道理昭修容怎会想不明白,除非……”花枝骤然停在了手中,那上面晶莹的水珠映着玉衍一张微染笑意的脸,“除非是不得不这样做。”

“娘娘的意思是说……”

“我早就在想,她有身孕的事为何要瞒着皇后,现在看來,她们之间未必沒有过节。”

苏鄂立即便明白了玉衍言下之意,顺其思路道:“昭修容和皇后本就是因利而合,皇后自然不希望她真的有孕,故而才要除去她的心腹,同时也可使皇上心存疑虑。”

“若是在从前,皇后的心思绝沒有这般周全,时至今日她也懂得牵制于人了。”昭修容本就不是易操纵之人,一旦生有二心,恐怕更是劲敌。她们虽相互辅佐,然而经此一事,也未必沒有相除之心。玉衍抚着花枝上滚圆晶莹的露珠,一时间心思也沉了下去。

白鸢这一死,昭修容更加沒有了可信之人,便也不轻易出宫,连朝凤宫也甚少走动。而这一段时间,玉衍逐渐从失子之痛中缓和过來,开始前去晨昏定省,与其他妃嫔间的走动亦多了起來。裕灏见她如此,更是几次三番地前來景安宫,而玉衍再三推诿之后,也终于决心见他一面。

这日午后,她只着了件水色缠枝叶的纹金束裙,发髻上并一支赤色步摇,从重重垂曼后聘婷而出。水样淡薄的颜色更衬得她有几分轻减之意,然而她眼中毕竟是失了灵动之色,见到天子也沒显出过多欣喜,只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裕灏见她手上仍握着多福多子的莲子锦帕,心中微微一痛,忙伸手扶起她道:“朕许久不见你,你憔悴许多。”

“那日皇上不是见过了。”她慢慢坐了,眼睛却看向别处,“臣妾一直如此。”

“你比那日气色又差了些,可是下人伺候的不好。”

岂料玉衍闻听此话,却是冷冷一笑,目光幽黯:“皇上是以为死了一个人,此事便了了,臣妾也该安心了么;

。还是皇上当真以为,我们的孩子走的应该这样不明不白。”

“玉衍……”裕灏闻言,脸色亦有些阴沉,却也不忍心再让她难过,“朕知道你不满意这个结果,但那日你也看到了,昭修容也服食了那碗羹,她不会拿自己的孩子开玩笑,何况现在人已死无对证……我们都还年轻,还有机会。”

泪水忽然汹涌而出,似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冲破堤线一般,玉衍眼中瞬时晶莹一片:“是,臣妾也知沒有办法,但是臣妾就是忍不住恨她!为何臣妾的孩子才一走,她就能得到皇上的万千恩宠,为何她就能为皇上再度开枝散叶!”

裕灏一怔,沒想到她平静的外表下内心竟是这样波涛汹涌。然而也正因如此,眼前的女子才变得真实起來。裕灏猛然抱住她,轻声安抚道:“沒事,哭出來就好了。”

许是他的怀抱太温暖,玉衍哭得乏了,也渐渐止住了泪意,只窝在他臂弯里道:“其实皇上能再度得子,臣妾也不胜欣喜,只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臣妾衷心祝愿姐姐能够顺产,却也无论如何不想在此时见她。触景伤情,皇上可否准许臣妾不去道贺。”

裕灏轻抚她一头乌黑长发,低低吻了她眉心一下:“这本不是强求之事,你若不愿去就别去了,奕瑛她会理解的。”

玉衍似是舒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來,专注地看着男子星子般的双眼道:“臣妾这样做,皇上会不会认为玉衍太过小气了。”

“这本是人之常情,何况你肯对朕直言不讳,朕很欣慰。”天子眼角荡着细微的笑意,轻声回应她道,“你能好起來,比什么都重要,这些天來朕很想你。”

“臣妾亦是,虽然嘴上说躲着,心里却期盼得紧。”她一转头,手指那束窗子,“皇上每日來,臣妾都躲在那里偷偷看着。这是这些日子里,臣妾唯一的乐趣。”

裕灏见她如此,更是又疼又喜,便道:“那朕常來陪你,补偿这段时日的相思之苦,可好。”

“臣妾虽想,可皇上总要去姐姐那里……”如此说着,玉衍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句尾竟有一抹悲哀之意。却是裕灏端然正坐,扳过女子肩膀,凝视她道:“你若想见朕,随时都可到御书房來。何况昭修容那里,朕近日怕也是不会过去了。”

玉衍听得他话中有话,不禁疑了一声,却见裕灏叹了口气,道:“她年纪不浅,怀了这一胎便要用大量药补,中药性苦,朕每每过去,都被草药味熏得头疼。”

玉衍只作沉思状,低头思忖片刻,方才带着有些犹豫的口吻道:“其实这也好说……皇后那里不是有百嫣香么,当时赵贵人也用过,并不会伤及胎儿。”

“朕怎么沒想到,”裕灏似恍然大悟,看了看怀中双颊绯红的女子,大笑道,“玉衍说着不想见她,心中还是事事为人。你这些好,旁人谁也学不來。”

被这样一说,玉衍脸上更见红晕,只低着头搡了他一把道:“臣妾这是挖个坑自己跳下去了,但愿皇上别对姐姐流连忘返。”

腰上一紧,原是裕灏已将她拥的更紧。夜色茫茫中,玉衍的双眸似含了星子一点亮,她微微一笑,重新靠在了天子怀中。;

第陆章 以牙还牙 1

入秋之后.裕灏似乎更忙了.因着政务繁多.他也很少來后宫.玉衍自然就清闲下來.于是常常会去重涎宫看望宁淑媛和永曦.

永曦又长大许多.那日生辰他还是第一次开口叫出父皇.现下却已能清晰地说出些短句.因玉衍去的多了.他也认得.一见到她便开心地伸出小手.欢呼道“淑仪娘娘”.知道玉衍喜欢他.他便更加变本加厉地赖着玉衍.往往要被宁淑媛呵斥后才微微收敛一些.

关于昭修容一事.在一日到访之时.玉衍也就和宁淑媛细细说了.

起初听得玉衍滑胎是她所为时.宁淑媛也禁不住花容失色道:“她的心竟这样狠.”只是在玉衍坦白内心打算后.她才微微有些沉默.语气里也不十分赞成.“姐姐要她的孩子抵命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只是就算那百嫣香有毒.皇后也不会傻到明目张胆地拿去害昭修容啊.”

宁淑媛所言不假.赵贵人的地位毕竟不能与堂堂昭容相比.昭修容这一胎事无巨细.都要问过太医意见后才可行动.皇后本与她最为亲近.就算心怀鬼胎.若莽撞下手也会惹祸上身.且事实上根据方海山所言.那香中不但沒有麝香.反而加入了安胎凝神的草药成分.饶是如此.为避嫌.还是经过太医多番检查才敢送到昭修容宫中.

百嫣香果然是极好的东西.香气虽清细微.却可一掩安胎药的苦寒之味.因着此物.裕灏前去探望那女子的次数也多了些.只是再不曾夜宿华薇宫了.

“我沒认为皇后会蠢到亲自去害她.”玉衍蕴着茶气.淡淡笑道.“然而她只要存了这样的心思.便够了.”

抬头之时却见宁淑媛只是怔怔看着茶碗一言不发.她手中那杯散了热气的清茶一口未饮.她也似有颇有心事.玉衍望向她.轻声道:“妹妹可是觉得我心狠了.”

“妹妹不敢.妹妹知道.姐姐无论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那昭修容害了姐姐的孩子.如今一命抵一命也并不过分.只是到底稚子无辜.”

“我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要怪也只能怪那孩子的生母作恶太多.”玉衍见她只是微微颔首.却沒了话.便知她定是慈母心起.又想起永曦的事了.当下也不久留.只姑且起身告辞了.

回宫的路并不长.玉衍卧床这些日子.也难得出來走动.便与苏鄂沿着百步道长街而行.天气刚刚有些转凉.偶然从狭长的宫道尽头灌进一阵阵秋风.混合着未开败的百花香气.也别有一番宁静之意.她想起这一年里的桩桩件件.只觉日子过得格外冗长.因着殚精竭虑.韶华青春都仿佛是转眼间便不在了.如此想着.她也不禁长叹一口气.

“娘娘又忧神了.”苏鄂的声音细软而安静.玉衍闻言也只是无奈一笑.道:“大概是吧.我自己竟不曾发觉呢.”

“娘娘从前來重涎宫总是格外放松.”苏鄂跟着那女子步子.走的并不快.“今日却仿佛更加疲劳了似的.是因为淑媛不能认同娘娘之故么.”

“她沒经过这些.我本也怨不得她.只是我总在想.若有朝一日有人欲害永曦.以她的性子.届时又当如何呢.”

苏鄂还不及答话.便被前方嘈杂之声吸引了过去.抬头一看.却见正是庆顺仪乘着肩舆自长街尽头缓缓而來.那女子着一身梅花映月的丁香纱裙.一手托着腮端坐其上.她手上的碧玺黑宝石精光闪闪.光滑静润.与她脖颈间所配的碧玺香珠链子相映成趣.庆顺仪一直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着玉衍.只待行得近了.才不急不缓地叫停了肩舆.道:“淑仪娘娘金安.”

玉衍端然看她片刻.一双凤眼中却笑意全无:“妹妹有礼了.”

“姐姐失子.身子才好.实在不宜在这烈日下行走.”她刻意咬重失子二字.面上旋即显现出难掩的得意之色.“依臣妾看.姐姐可还是在景安宫安心休养的好.那里也清净.”

对于她的无礼.玉衍并未显出怒意.只是得体微笑:“本宫若不出來.怎知妹妹是这样好的心性.虽已数日不得召见.却依旧有心理会本宫的事.”

庆顺仪听她此话.脸上再做不出隔岸观火的笑意.一双杏眼狠狠地剜向女子:“娘娘说得不错.皇上对我失了新鲜感.便再不曾來过.只是宫中女子谁人不是如此.只好在昭修容这次若封了妃.我也不会落得太惨的境地.”她在下人搀扶下.缓缓从轿子上走了下來.围着玉衍小走一圈.上下打量她道.“可娘娘呢.娘娘亦有多日不见皇上了吧.取而代之的.却是嫔妾宫中的丽嫔夜夜笙歌.这也真是难得了.只是娘娘从前毕竟也帮持过她.如今她竟不反过來帮娘娘一把.”那女子见玉衍并不开口.愈发轻狂起來:“若非嫔妾亲眼所见娘娘这幅落魄样子.还以为此次丽嫔受宠又是娘娘一手策划.來为自己挡风头的呢.”

苏鄂见她如此尊卑不分.竟敢出言讥讽.不禁蹙眉道:“小主区区五品.竟也敢和淑仪娘娘这么说话.莫不是从前受过的教训都忘了.”

庆顺仪只是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一手悠然按住蜜合镶金丝边的硕大袖口上:“我从前是领教过你的厉害.不过那又怎样.风水轮流转.再过些时日还不一定是谁臣服于谁呢.”

“本宫无需妹妹臣服.”玉衍微微垂眸.发髻上一缕挂珠银流苏微微啄上耳畔.打出一束银光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妹妹只要保持住这样的势头就好了.”

庆顺仪见自己说的再多她也是这般不温不火.自觉无趣.便再不理会玉衍.一众人从她身边浩浩荡荡地驶过.玉衍却只是站在飞檐下的阴影里.目送那女子的背影.一瞬间.竟仿佛是回到了多年前.她初进皇宫尚还是一名无所作为的下人的时候.只不过那时的事情已经太过遥远.那时的她也远不会像今日一般从容.

“庆顺仪当真是蠢笨了些.也不看看自己依附的都是些什么人.就这样径自轻狂.”

玉衍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沒有方才一事似的.继续搭了苏鄂的手前行:“她并不蠢.只不过是恨毒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我被斗倒的样子.”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她也算说了些有用的东西.如今的丽嫔很受宠么.”;

第柒章 以牙还牙 2

“瞧着侍寝的档案,她虽不是最多,却也很得圣心。”苏鄂微有思忖,抿了纤柔的唇浅浅笑道,“方才宁淑媛不是也说过,宫中永远不乏新人得宠,大概说的就是她吧。”

关于丽嫔之事,玉衍也能时常听到一二,她的美与歌舞皆是最能虏获圣心的宝物。只不过自昭修容有孕,自己颓靡之后,她一时间变得如此宠冠后宫,也当真不辜负她这一番良苦用心。

“皇上若只是喜欢她,也算是她的福气,就怕这其中沒那么简单吧。”

“娘娘说的正是,”苏鄂冷冷笑道,“几日前皇上还向董毕问过冷宫里宸妃的情况呢。”

玉衍听罢,只是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心灰意冷道:“我也给过她不少机会,她却在这关节上意图生事。既是如此,我本也算仁至义尽了。”

所行之处,路上的下人纷纷避到一旁行礼,夏季刚过,她们却已纷纷换上藏青色的宫装,在玉衍眼中更是有格外的压抑之感。苏鄂只等着四下沒人了,才附和着女子的话叹气道:“也不知宸妃给过丽嫔什么好处,竟叫她这样死心塌地的跟着。这样的人若是能忠于娘娘,也未尝不是个好选择。”

午后太阳正暖,玉衍身上却是寒一阵暖一阵,她听苏鄂说罢,只缓缓转过头來,疑道:“你是说……”

却见苏鄂胸有成竹的点了点头。玉衍微有思忖,终是应允道:“也罢,就交给你去办了。”

回宫后,玉衍一连数日也沒有再去过重涎宫。直到有一日宫中传出消息,道宁淑媛患了急症。

得知此事时,容常在与全答应正在往凌仙宫牵居。因声势浩大,才闹得阖宫皆知。董毕亲自登门时也说,宁淑媛被诊出患了痘疾,那东西虽不致命,传染却极快,因此在治愈之前不敢让其他小主留在重涎宫中,只是永曦毕竟还小,才想暂时安置在景安宫里。

乍一听宁淑媛病情如此严重,玉衍自然无法无动于衷,头脑一热便道:“淑媛现下如何了,让本宫去看看她。”

“娘娘切不可去!”董毕见她已要推门而出,忙拦在面前道,“别说娘娘了,皇上已下了令,就是太医也只能在外面送药进去,不得近身,宁淑媛所用的一切物品也都是要烧了的。宫中已几年沒出过时疫,这次自然格外重视。”

“荒唐;

!”玉衍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伸手便要推开他,“这么做岂不是不管淑媛死活了!”

董毕见她如此固执,也不敢硬挡在身前,急的冷汗都下來了,连连解释道:“太医也说了,这病要不了命的,只是传播的快了些才叫如此戒备着。淑媛娘娘要不了十日就会大癒,娘娘若真担心,还是去看看啼哭不止的大皇子吧。”

一听永曦不好,玉衍这才住了脚。永曦毕竟还小,半日见不到母亲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子,既然宁淑媛的病无关性命,她也只得作罢,当下便赶往东侧殿。

离得沒多远,便听那小家伙哭得天昏地暗。玉衍日日去见永曦,几乎拿他当自己亲生孩子,当下心里一紧,忙加快了脚步。进了屋才见乳母正抱着永曦哄个不停,然而他小脸憋得通红,两只小手挥舞不停,似是知道宁淑媛生了病,口中连连叫着母亲。玉衍忙接了过來,一边好生安稳,一边派人去抱永泰过來。如此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永曦见到弟弟后才暂时安静了下來。

玉衍暗暗松一口气,蹲下來对着他认真道:“母亲病了,永曦不去打扰她,在湘母妃这里陪弟弟待上几日可好。”说了便抱來永泰在他面前,“你们若是乖乖的,母亲的病也能好的快些。”

永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咧着小嘴开心的笑着,一会抓一把永曦衣服,一会不安生地去捉玉衍的流苏耳环。似是被他所影响,永曦也终于破涕为笑,坐在小床里咯咯地笑着。那乳母见此,不觉长舒一口气,忙跪地道:“多谢淑仪娘娘相助之恩。”

那乳母梳着寻常妇人的平髻,一身蓝花底平襟小褂,眉眼低垂,显得很是恭敬朴实。玉衍之前也见过她数次,便示意她起身道:“你便是齐娘?本宫刚好有事问你。”

宁淑媛无辜患疾,玉衍心中不是不疑的。几日前她们还坐在一起说过话,怎么眨眼的功夫她就病成了这个样子。然而问过之后,齐娘也只道一天晚上宁淑媛忽然发热不适,请了太医也沒看出所以然,岂料第二日她身上就遍出红疹,事情传上去,皇上便下令封禁了重涎宫,不许任何人前去探视。宁淑媛在此之前并未和谁接触过,所用之物也皆被烧毁,就算玉衍心存疑虑怕也查无对症。

玉衍闻听此事便觉十分棘手,然而目前也只能等待宁淑媛的情况好转了再亲自去问话。

她一人照看两个孩子,难免有些力不从心,也就很少再在御前走动。永曦和永泰似有无限活力,每日陪着他们,倒也不觉得深宫寂寞。直到有一日,她从侧殿归來,见董毕正候在门外,神情颇有些古怪。

玉衍脸上已挂了疲色,还以为他是來传宁淑媛的身体情况,便道:“公公有何事。”

董毕微有犹豫,思虑再三才从身后小太监的手里接过一条折断了的柳枝,面有疑惑道:“娘娘,这是皇上叫奴才务必亲自转交给娘娘的。”

玉衍微微一怔,再见那柳枝却不由地一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她尚未察觉时日匆匆,然而她与裕灏其实已是许久不见。也便只有裕灏,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吧。玉衍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男子俊朗的容颜,这才察觉到心里竟也有些窃窃的喜悦之情。他若不传召,玉衍也多半不会去见他,恐怕正因为她的固执,裕灏才不得不想出这样一个法子。

“娘娘,请恕奴才愚笨,您看这……”;

第捌章 以牙还牙 3

抬头见董毕一脸疑惑不解的神情,他怕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其中含义。然而这毕竟是裕灏独独对她的情谊,玉衍也并不打算公诸于人。“这柳枝本宫收下了,你去回皇上,说本宫随后就到。”

见董毕似懂非懂地退下了,她才回到屋里梳妆换衣。

抵达仪元殿时,裕灏正坐于御案之前,手持狼毫低头冥想。这样的场景她虽已见过无数次,但每每见他身着龙袍,周身浴光而坐时都不禁从心底感慨,这世上当真沒有人比他更适合成为帝王,那样炽热明亮的金色仿佛便是为他而生,亦连他眉宇之间都凝聚了一股浑然天成的霸气。玉衍站在门前,一时竟看的痴了。

裕灏似察觉到了她人的视线,不经意抬头间,便见玉衍一身霞色银线浣纱宫裙,安静地立于阳光漏进來的一隅,脸上泛着温和的笑意。于是轻咳一声,道:“你來了。”

玉衍这才回过神來,福了一福:“见过皇上。”

“是见了董毕送去的东西才想起到朕这里來?”

知道他是生了醋意,便笑:“怎会,臣妾一直念着皇上。”她微微抬头,是清秀好看的容颜,“只是怕贸然前來会打扰到皇上罢了。”

“胡说,你以为朕还不知道你的脾气。”裕灏虽板着脸,语气却不觉泄露了他的柔情。玉衍听着心下一软,依依地走到他身前。见他狼毫上凝的墨迹已干,便拾起案上砚台,一圈圈研磨起來。她的动作熟稔而优雅,裕灏便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只看得女子脸上绯红如身上霞衣一般,玉衍伸手欲要捂住他的双眼:“皇上还不专心审折子。”

却见他假意不悦道:“你这么久沒來,也不知心疼朕。”这样说着,语气却更加柔缓下來,他伸手按住了玉衍一双灵巧的柔荑,轻声道:“你似乎清减了些,两个孩子让你累坏了吧。”

“臣妾无事,只是担心语馨,她病了也有五六日了吧。”

裕灏刚要说什么,广袖一摆,挥落了案上一张宣纸。那上面墨迹才干不久,一看便知是女子的字迹。蝇头小楷写的正是杜甫的《佳人》,,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婚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一笔一划写的极为公正,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好秀气的字,”玉衍凝神纸上,不禁笑道,“是哪位妹妹的杰作。”

裕灏偏过头,看似随意道:“丽嫔刚刚來过。”

“这倒是奇了。”玉衍饶有兴致地抬起头來,“丽嫔妹妹盛宠,如今正是风光无限,怎会写出这种悲怨的诗來。”

“她说想要练得一手好字,见朕手边摆了一册诗集,便随意挑了首來写。”裕灏似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題,静候片刻却见玉衍只是垂眸冥想,不禁奇道,“你一向也不在意她人说了什么,写了什么,今日是怎么了;

。”

玉衍闻言也不急着答话,只是顺手舀了一勺梨香粉添在青兽缠花的香炉里。淡淡的清香纷纷扬扬充溢着大殿,愈发衬得重重垂障笼罩下的空间如一潭深静的池水,仿佛阳光也停在女子指尖。而她倏然抬头,未语三分笑,裕灏一时竟因这美而惊住了。

“历朝历代总有废弃妃嫔,可怜桃花面,日日渐消瘦。玉肤不禁衣,冰肌寒风透。臣妾是在想,丽嫔妹妹虽然深受宠爱,却能体谅废弃之人的心情,实属难得。”

裕灏怎会看不出丽嫔意欲何为,且这御案之上又怎能任人摆放你情我浓的诗篇。只不过他这样一味纵着,也足见是难舍旧情了。

“你不是与她交好,想必她是学了你的怜悯之心吧。”

玉衍恬然一笑,只安静道:“臣妾哪有皇上说的那么好,再者臣妾的怜悯也只留给该同情之人。杜甫诗中虽怜惜阿娇的悲惨境遇,然而那陈阿娇为后时飞扬跋扈,悍妒无知,武帝再好的性子也不是给磨得分毫不剩。”

男子微微一怔,旋即笑道:“玉衍竟这样觉得,而不怪武帝薄情?”

“臣妾若是阿娇,一早便会断了念头。千金一掷《长门赋》,倒不如梅妃深情所就《东楼赋》更能打动人。阿娇毕竟想得是自己的荣华,即便是为了挽留君主情谊,这情里也不该有算计在其中,皇上说呢。”

裕灏似是沉思良久,再度抬头之时,手中宣纸已被弃入香炉之中,唯余一缕青烟。他却仿若浑不在意一般,对着玉衍展颜笑道:“你看的明白。”

玉衍却只是专心研磨,再不多语。

一连数日,天子都会留在景安宫。因着两个孩子皆由玉衍抚养,裕灏说是來照顾皇子,旁人倒也说不出什么。偶尔他也会去丽嫔处坐坐,却极少留宿,表面看起來那女子仍是风光无限,却唯有玉衍知道,,意义不同了。

其实历了这些事,她心中于宸妃并非一点同情都沒有。宸妃虽恨她从凌仙宫出身,恩宠却胜过自己,但到底也不曾有过什么致命的举动。然即便如此,她身为一届废妃,仍是太过碍眼了。更何况在这个孩子死于非命时,玉衍就下定决心舍弃身上的软弱之意,以保全身边之人。因此就算同情,她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丽嫔胡作非为。

在宁淑媛患疾的第十三日,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

为着安心,解禁令刚一下,玉衍便派方海山连夜随同诊治,并叮嘱务必要他将那女子的病情一五一十禀报给自己听。而苦等消息的玉衍亦是一夜未眠,只待翌日天刚一亮,便急急奔向重涎宫去。

然而尚未入殿,承影笔直如剑的身影便映入她眼帘之内。

他立于正殿不远的飞檐下,几株桂花树的落叶飘零在他肩头。眼前男子腰别长剑,即便同着侍卫官服,也能一眼看出他与旁人的天壤之别。英气与杀气混合在一起,他仿佛整个人都是一柄绝世的上古宝剑,必须要以淋漓的血意方能唤醒他那呼啸的灵魂。

而就在桂花落入男子掌心之时,他倏而微微一怔,,竟是笑了。;

第玖章 以牙还牙 4

.最快更新访问:shuhahА 。这是自玉衍结识承影以來第一次见他绽开笑容那一瞬仿佛深冬已去湖面破冰的温暖之意悄然灌入男子高耸的眉峰挺立的鼻骨骤然柔和下來似翩翩少年一般却又蕴有刚毅之感若说他从前似冬日凛冽的寒风那么这一刻他便是炎炎夏日里略带清爽的湖面微风

怔怔然间却听苏鄂低声道:“娘娘宁淑媛出來了”

果然见那女子着一身丁香潞绸螺纹的纱裙头上只零星簪了几朵杜鹃花依依站在殿前一见到玉衍便抿嘴微笑上前迎道:“姐姐來了”

玉衍瞧着她打扮虽素净了些气色却仿佛比从前还好一颗高悬的心也总算放了下來于是收回目光凝神于她:“看样子你是大好了早知道我就该把永曦也抱了來”

做母亲的听到孩子哪有不喜的宁淑媛更是目光炯炯发热:“永曦可好”

“起初见不到你日日啼哭不止不过现在已经无事了”

宁淑媛闻言便有些自责之意还未开口却听她身边大宫女绫罗道:“二位娘娘可是高兴坏了怎么站在风口说话”

宁淑媛听罢忙道:“是了久不见姐姐一时竟高兴坏了”于是几人才步入殿中只是当玉衍再度向檐下望去时承影不知何时已然沒了影迹

宁淑媛恢复之快实在令人诧异便是玉衍也难以相信面前这样生动的人竟是不久前才大病过一场的她将担心之事说了那女子却也道对于忽然患疾着实沒有什么头绪只是有一晚忽然发热第二日便有了起红疹之状至于在此之前既沒有谁到访过她宫中她也未接触过什么外人见玉衍低头沉思她反倒贴心道:“姐姐日日辛苦便不要再为我费心了何况这宫里若是谁人想害我也早不必等到今日了”

她既然这样说了玉衍也不便继续深究只是这事终如鱼刺般埂在心间让人舒展不开也就是在那一刹那玉衍敏锐地察觉到宁淑媛的话与其说是善解人意毋宁说她是在企图掩饰什么只因她心思浅才这样快被察觉出來

想到此玉衍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饶是单纯如她如今也生出了自己的心思只是她若不会终有一日被这样的心思所累玉衍也不会去深究毕竟她们是姐妹是相互在宫中唯一的扶持

宁淑媛体力尚有待恢复于是坐了沒一会玉衍便起身告辞她才出大殿沒两步便被迎面而來的一阵浓烟呛得连咳不止玉衍以袖掩面看见随风飘來的滚滚浓雾不禁蹙眉道:“这是什么”

送她出门的绫罗忙上前赔礼道:“娘娘恕罪太医说为保险起见我家小主用过的东西还要再烧一下”说罢转身对着墙脚下的小太监训斥道:“不是说过要去后殿烧么乌烟瘴气的成何体统”

玉衍走近一看果然是些淑媛病时穿过的衣物用过的被褥一类只是眼神一定忽然看见些不易被发觉的已经有些烧焦了的植物梗她从前在绣阁曾见过这种花枝的图样似是玉兰花梗只不过玉兰花分明不是这个季节的东西不得不让人格外留意她见绫罗只是在一旁催着宫人迅速收拾便沒唤她径自去了

几日后深夜承影如约前來

玉衍自然知道他是为瑾皇妃一事前來自她出宫那次后已近一年由于种种原因她几乎沒有空暇再揣摩其中因果然而玉衍是明白的她深入到这一步怕早便超过了裕灏当初所预料的因为若要掌握后宫与前朝的关系自然无法忽视庄贤王这一庞大势力而谁又能想到出卖裕灏一举一动的正是他从前的挚爱之人

也因此她不敢过早告知裕灏这一切帝王的信任终究抵不过权势二字自己身为后妃若知道过多难免不会惹來杀身之祸然而冰山一旦被揭开一角便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她不断探寻背后所隐含的真相这种感觉便如同那一年她在陈旧的书阁中翻开《国策》的一页那充满诱惑的权势世界生动地展现在她眼前只让她移不开双眼

也许瑾皇妃早已察觉到了玉衍的行动那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怎会洞悉不到她的目的然而那又如何她们二人在整个真相未完全暴露之前谁也无法令对方如何只是玉衍自始至终都明白一旦厮杀起來她们绝无可能共存

沉思之时那男子已如风般进入殿内单膝而跪只等玉衍开口

深夜的空气里弥漫着桂花成熟后清芬的幽香月光凝华如水静静流淌于殿宇之间玉衍低头拨着护甲上镶成桃花状的粉曜石半晌才道:“你來了”

“是让娘娘久等了”

“本宫多等一些时日并不要紧”她微微抬眼平静的双眸里泛着睿智的寒光“你可带來了什么令人惊喜的消息”

“瑾皇妃行事谨慎若非属下日夜伏在王府几乎不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因此耗时许久”玉衍知他从來不会说多余的事只等着他接下來的话果不其然承影忽然郑重抬起头來许是由于那一瞬的杀机过重他腰间长剑竟然低鸣起來“唯有一次也就是在庄贤王出征后有人飞鸽传书到宫中被属下截获”

玉衍气息骤然一紧她接过承影手中的密函只是一扫瞳孔便猛然收缩起來:“八阵书图”

只见承影眼中一亮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惊诧之意:“娘娘懂得”

玉衍听他仿佛话里有话便只道:“略懂一些却不能知道其中何意”她顿一顿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意只是由于心事重重那笑意也如朦胧月色般并不真切:“不过那也无妨只要证明庄贤王确实与她有联系便够了”

承影闻言知自己任务已经完成欲要告辞时却忽听女子清浅的嗓音响在空旷的大殿之内:“宁淑媛病重之时你在哪里”

动摇只在一瞬之间杀手的沉着很快让他止住了内心的惊愕之意“属下不曾离开过重涎宫”他微微抬眼却见玉衍一双凤眸正凝视着自己月光映照下她脸颊有着清丽而透明的光泽承影一时错愕开口道:“娘娘不信属下”

“本宫自然信你正所谓用人不疑”女子眼波一转已仿若无事般地看向窗外“本宫只是曾听人说起杀手游走于生死之间刀锋嗜血是无心的然而若有朝一日一旦动了情便也难以自拔甚至是要比常人陷得还深承影当真是这样么”

面前之人如洪钟般不动分毫只是话中亦有了几分阴沉之意:“属下从未动过情因此不知其中滋味”

玉衍听罢微微侧头发髻上一直纤长的缠丝点翠金步摇便闪出一束流光她只是良久沉默着却在承影欲要再度开口之时浅浅笑道:“问这样的问題到是本宫疏忽了你退下吧”

承影沒有丝毫犹豫只在眨眼间便隐去了踪迹而她看着殿堂里袅袅升起的轻烟眼中的光终于一寸一寸冷了下去她问过方海山玉兰花梗配以柑橘汁轻轻涂抹身上便会形如出疹若是再以中药相调则红疹久而不去几可以假乱真那整整十几日宁淑媛也许并不在宫中玉衍也想装作不知却不能任由他们自行发展

深夜茫茫仿不到明日的朝阳玉衍抬头终是沉沉叹了一口气;

第拾章 中宫之计 1

.最快更新访问:shuhahА 。自入冬以來奕凉宫便连日不得安宁而起初却是因丽嫔之故

天子甚少去看她后那女子的身子便开始不好虽然请了太医但终究无果在她一连免了数日的晨昏定省后皇后终于有些不满后宫也逐渐微言这日晨省之时皇后见那位子依旧空着便道:“丽嫔病了这几日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庆顺仪最是精明怎会看不出皇后言下之意只以手抵着下颚笑道:“丽嫔妹妹这病怪得很皇上一走便反反复复地闹兴许何时皇上來了她那厢便能好了呢”

这话说得颇有丽嫔是借病搏宠之意就连皇后闻言也不禁蹙眉道:“眼下正近年关皇上自然是忙些难免有周全不到的妃嫔你们都不是新人了该懂得体谅”

众人听罢忙起身道:“谨遵皇后教导”秦素月见状点了点头这才对着身边总管刘德成道:“丽嫔这样病着本宫也不放心总得叫她露个脸你去请吧”

说是请然而皇后下令哪有抗旨不尊的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人回丽嫔到了

玉衍本与云屏夫人说着话闻言便向门口看去这一看却着实一惊不过几天的功夫丽嫔人便似瘦了一圈本明亮艳丽的容颜也泛出憔悴的暗黄她身上一袭莲青色万字连烟棉裙本是极清秀的此时却衬得她神色幽幽一双水眸如今也只剩下空洞的目光

她在下人搀扶下缓缓行了礼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让人听了头皮发麻皇后亦是吃惊不小忙叫人看了座道:“几日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皇后这样一问丽嫔身边的宫女映竹便忍不住啜泣出声:“回娘娘我家小主着实可怜让病拿的水米不进夜不能寐这才几日整个人就沒有精气了”

皇后听她这样说似是动了恻隐之心叹一口气道:“本宫沒想到你对皇上竟这样一片情深罢了今日本宫便劝皇上去看看你”

丽嫔听到皇上二字原本无力的神态才显出幽幽笑意:“太好了皇上一來臣妾就看不到那些东西了”

皇后听得一头雾水只道:“什么东西”

“回皇后嫔妾住的离丽嫔近有时夜半常能听见她疯了似的尖叫”慎答应说着不禁缩了缩身子“好像是说……有鬼”

今日天气本就有些阴沉云层厚重挡住了冬日本就薄凉的日光大殿里颇有些阴冷之意慎答应一开口殿内更是一时鸦雀无声妃嫔之间面面相觑皆是哑口无言正在此时忽听庆顺仪冷笑一声口气却是不屑的:“真是笑话我也在奕凉宫中怎么就沒见过什么脏东西莫不是内心有鬼才会被鬼缠上”

德姬一向见不惯她猖狂闻言只扶着自己发髻上一支倒插玉珠扇骨发簪道:“这事可不能说嘴焉知不是庆顺仪你做下了孽恰巧要八字轻的丽嫔背上了呢”

“笑话”庆顺仪闻言飞快剜了她一眼“我就算真做下什么孽也轮不到她來背”

“够了”皇后见她们拌嘴厉害实在不成体统不禁蹙了蹙眉按着自己太阳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丽嫔不过是精神不好你们也别在这里胡说了”

那二人闻言也只得讪讪住了口便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丽嫔忽然怪叫一声眼睛竟直勾勾地盯着昭修容身后一时脸色惨白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这举动如此诡异饶是殿内人多也让人觉得脊背发寒方才还颐指气使的庆顺仪也有些胆怯强作不悦道:“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嘘”丽嫔竖起手指挡在唇上便再不多言那举止神情真如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后宫本就不乏这样的流言蜚语皇后见她状态如此不佳也怕节外生枝再无心说话便让众人草草散了

玉衍出了宫门还听背后几个胆小的答应窃窃私语慎答应更是一边抚着心口一边连连叹道:“刚才可是吓死我了你们沒瞧见丽嫔那眼神真真是看见什么了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又有一把女声脆生生地呼应道“奴婢听那些老嬷嬷们说每到年关皇宫里的冤魂野鬼就会出來索命呢”

听到这众人皆是一脸惊愕唯恐说下去再招惹上什么脏东西纷纷住口宁淑媛本站在玉衍身边听得这话不禁好笑道:“姐姐也信鬼神之说么”

玉衍闻言只是微微垂眸:“我不信鬼神惩罚只信人作孽不可恕”

因着早上这事不吉利妃嫔们也都沒有闲聊的意思众人便匆匆回了宫玉衍回到殿内只待苏鄂奉上了一杯温度适宜的清茶才靠着鹅绒枕缓缓道:“丽嫔才几日不见怎么成了那个样子”

苏鄂低头为她续水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嗓音回道:“娘娘这事怕是有古怪方大人您是知道的下手不会沒轻沒重”

玉衍不动声色地端了茶水小口啜饮心中却隐隐有了了然之意苏鄂说得不错她当初只是吩咐方海山用几剂药让丽嫔不再肆无忌惮却从沒下过杀心那女子得宠时日不短也保不准招惹到了谁衬着这时机想要除去她仿佛一瞬间生出了些头绪但旋即便被埋沒了下去

“方大人还问既然有人率先下手娘娘的药……”

“一切照常同时也着人留意着是谁在暗中下手”玉衍微微阖眼已透出几分疲惫之意丽嫔精神恍惚恐怕也是药物所致只是手段这样恶毒不得不让她生出防备之心忽然想起两年前新人进宫时董毕曾说过的话这些新入宫的小主里沒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过了这么久该浮水的也都暴露的差不多了只是纵使她们手段再高明到底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因此即便玉衍高坐淑仪之位也不得不时刻提防着这宫里的聪明人;

第拾壹章 中宫之计 2

听小福子说,裕灏去看过丽嫔之后,那女子不但沒有康复,反而变本加厉了。有时候尚在晨省她便出口无状,闹得一宫人心惶惶。裕灏虽也叹惋过好好一个韶华女子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但言下也有暂时将她禁足之意。岂料旨意刚刚传下的那晚,丽嫔高烧一夜,到了第二日疯癫之状竟然不治而愈。唯一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她也在一夜之间丧失了全部记忆,整个人似重生了一般。

玉衍前去奕凉宫探望丽嫔时,她大病初愈,正在院子里和教习嬷嬷学规矩。她着一身阮罗织翠屏绣石榴花开的长服,头上一水朱钗石花,仿佛喜欢艳丽明亮的性子和从前沒有一点改变。她一回身,正见玉衍,一时还有些怔然,身边的映竹却已拽着她衣角一水跪了下去,道:“小主,这是湘淑仪娘娘。”

丽嫔这才恍然大悟般行了礼,笑盈盈道:“嫔妾还道有谁能这般貌可倾城,原來是姐姐。”

玉衍听得好奇,便道:“妹妹叫的这般熟稔,莫非是还记得本宫?”

丽嫔端然起身,一头珠花映着华光流转万千。她容貌虽无变化,却无端给人一种新鲜感,凭此几乎可以预料到她必不会被裕灏冷落太久。丽嫔将玉衍迎进了屋子,这才道:“让姐姐见笑,嫔妾这一醒,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是映竹讲起从前许多事,都亏了姐姐才能化险为夷,如今姐姐又是第一个來看望我的,妹妹便知映竹所言不假了。”

丽嫔从前便能说会道,也不知这番话有几分真意。玉衍当下只是温然一笑,凝视于她道:“妹妹若当真什么都记不得了,当得知自己身处后宫时,不知能不能适应呢。”

“姐姐说的是,然而自嫔妾知道当今天子英明俊朗,便也觉得再好不过。”似是怕她忘了规矩,映竹一直紧张地立在她身边。丽嫔似被束着似的,说话也不痛快,便吩咐道,“你也别杵在这里,去换壶好茶來,别叫人说我怠慢了姐姐。”见人走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忙道,“这话由妹妹來说或许有些厚颜无耻,但听说皇上从前很宠嫔妾?”

此话一出,玉衍都不禁为她的毫无防备感到诧异。然而仔细一想,她重新醒來,自然分不清谁是从前亲近之人,只能凭一双眼睛來判断。自己是第一个前來探望她的,想必她的戒备心不会过重。于是刻意向前坐了坐,拉近两人距离道:“妹妹从前凭着傲人的舞技,确实很受皇上宠爱。”

丽嫔一听便有些焦急:“可嫔妾已全然不记得了。”

“那又何妨,妹妹身子轻盈,本宫派人重新教你就是了;

。”玉衍看似不经意,实则一直暗暗打量那女子神态变化,见她先忧后喜,全无伪装之意,只是一门心思扑在固宠之上,方才慢慢放下心來。

“若是如此,嫔妾也能安心了,姐姐大恩大德妹妹必不敢忘。”

“区区小事,算不得什么。”玉衍觑着眼笑道,“只是妹妹虽然吉人天相平安无事,但这病终归來的不明不白,不若留个心,过去所食所用一并断了的好。明日本宫去回禀皇上,把你身边不尽心的下人也换了去。”

丽嫔起初还一脸欣喜,在听玉衍提及患疾一事时也凝住了神色。她一手压着绣红梅的锦色袖口上,一面森森道:“是了,我听映竹说我病愈前精神无状,疯疯癫癫,现在想來必是有人害我,想让皇上疏远我。”

玉衍见她说话时眼睛一直望着庆顺仪的东主殿,便知映竹定已将敌友告知的明白,当下也不多言,只温劝两句便起身告辞。冬日里日光淡薄,即便正午之时也感觉不到温暖之意。玉衍紧了紧身上鹤羽大氅,脖颈上一水玄色容貌衬得她脸色白如羊脂美玉。

苏鄂催着车辇快些行驶,抬眼见玉衍虽神色淡淡,眉宇却舒展了不少,便道:“娘娘也算了了一件大事。”

“我现在倒有些感谢那下药之人了。”许是车行驶的稳,女子发髻上硕大锦冠垂下的珍珠流苏竟然不动分毫。她头顶上的一线蓝天偶尔飞过一两只雀鸟,叫人觉得无限辽远。“托她的福,即便丽嫔真查也怀疑不到我们头上來。”

“那人与娘娘不同,是蕴了杀意的,只是娘娘为何要给丽嫔提醒。”

玉衍闻言只是睨了她一眼,苏鄂是个忠仆,但也只因她一开始便认定了自己是她的主子,否则以苏鄂的干练与狠心,未尝不是自己千方百计都要除去的劲敌。“我不想让她死,那样的女子该好好为我所用。”

苏鄂亦点头道:“如今她忘了宸妃倒也算不上威胁了,有了她正好替娘娘挡几支冷箭。”

玉衍不置可否:“寻个适当的机会,把这件事传到冷宫去。邢嫣若是聪明人,也该知道收敛了。她若肯老实在冷宫安度后半生,本宫也不会狠心杀她。”

苏鄂领了命便退到车后,不再打扰玉衍休息。

丽嫔自病情好转后,虽沒有再见过稀奇古怪的鬼影,但也正因为她对之前的事记忆全无,这一过程才被传得更加神乎其神。根据丽嫔撤换下人时玉衍安插进去的宫女禀告,那女子自出了这件事后便认定自己命格不够硬,每日都要焚香祭神,有时候见她夜深之时一人点香拜祭,还颇有些诡异之感。

与此同时,不知哪宫先传出流言,说自本朝开国以來死于非命的人不计其数,后宫本就阴气过剩,偏偏这几年流年不利,后宫更是岌岌可危。皇后为治流言风语,已下了禁令,只是悠悠众口,闹鬼一事仍是越传越邪。

是夜,白羽刚端了烤的热腾腾的红薯來吃,就见小福子慌慌张张进屋道:“娘娘,不好了。”

彼时夜深苦寒,玉衍读罢书才接过苏鄂递來的红薯想要暖暖身子。白羽见小福子鼻尖冻得通红,不禁打趣道:“娘娘别听他的,他准是被这香味勾起了馋虫。”说罢利索地剥净了皮塞进他嘴里,咯咯做笑。;

第拾贰章 中宫之计 3

小福子一边嚷着烫嘴,一边手忙脚乱地打掉了白羽的手。他这幅样子滑稽,便是矜持惯了的苏鄂也忍不住笑道:“娘娘还在,快别闹了。”

“奴才真是有事禀告,”小福子一急,便有些结结巴巴,“茹答应刚刚被皇上掌了嘴。”

妃嫔受罚本也不是新鲜事,玉衍听罢并未太放在心上,只抬起头道:“她只是一个答应,皇上怎会同她计较。”

“奴才听说刚在百步道上只有皇上和董公公二人同行,那茹答应从拐角处一转出來忽见两个人影,竟吓得大惊失色,满口嚷着有鬼。娘娘也知道,皇上正因流言的事烦心着,这一怒之下便叫人掴了二十掌,茹答应那脸都肿的不成样子了。”他刚从内务府领冬天的银碳出來,见到这种事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忙一溜烟跑回來报告。

玉衍听罢只是微微摇头,却是白羽心直口快道:“她如此失礼,活该受罚。”

“背后议论小主,你是嫌命长了。”玉衍闻言作势便要打她,被白羽一个机灵避开了,“你们都记着,在宫中不是亲眼看到的就别人云亦云,免得白白惹祸上身。”

玉衍这一句话音未落,便听垂地珠帘一阵轻响,接着传來男子低沉而浑厚的声音:“若是谁都能像你一样管教下人,朕也不至于头痛了。”

裕灏只着一件滚云纹的玄色镀金螭龙袍,步入屋内时不觉带进了一阵冷风。玉衍正和下人们围着炉子吃红薯,本是不分尊卑规矩的,见了裕灏皆是手忙脚乱。小福子吓得险些碰翻了炉子,被白羽一把扯住衣领,忙跪了下來战栗道:“见过皇上。”

裕灏却是朗声笑道:“朕见外面无人通报便擅自进來了,不想却是朕唐突了。”他深嗅一口气,似是感慨道,“仿佛好久沒有这样吃过红薯了。”

玉衍见他并未计较小福子他们不守规矩,也不像刚刚盛怒过的样子,遂起身同他共坐榻上,招呼白羽重新剥了一个红薯递上前來:“这都是臣妾未入宫时吃的东西,难得皇上看的上眼。”正说着,小厨房已端上了刚刚煨好的耦合鸭肉汤,冬夜里正好暖身子用。裕灏见她这样周全,不禁笑道:“就属你最会享受。”

“玉衍一介弱女子,沒有皇上忧心天下的壮志,便只好躲在自己寝宫里寻寻乐子。”清汤腾升的袅袅烟气遮住了女子秀丽容颜,仿佛一层蝉薄的面纱,更衬得夜色下她的笑靥有朦胧之美。玉衍抬起头,恍惚是见到了裕灏爽朗的笑容,便道:“皇上心情不错?”

“只是因见到你才觉得有些乐事。”男子淡淡叹了口气,“方才在來的路上,朕见茹答应胡言乱语,还责罚了她;

。现在想來,下手却是重了些。”

玉衍知道他并非是不懂得怜香惜玉之人,只是气头之上,难免控制不住。现下沉了怒火,才觉得有些对不住那女子。于是也不接话,只拿汤匙均匀地搅拌着碗中清汤,一面抬起头对苏鄂道:“小厨房怕是做多了,你去送一些到庆仁宫,就说皇上赏的。”说罢觑着男子颇有赞许之意的脸,嗔怒道,“皇上这下可安心了。”

他笑着握紧玉衍的手:玉衍最懂朕心。”

玉衍只笑着垂下头去,她知天子深夜前來,必不会只是为了说笑。只是他若不提,自己也不急于一时。屋子渐渐沉寂下來,但听窗外北风呼啸而过,檐下悬的宫灯摇曳不止,那青红的光直染的窗棂泛起一层幽暗之色。玉衍只是微微一扫,便别过头來,这幅场景若是叫人看了,怕是又要蓄意描述一番。

“皇后她说要请人來宫中做场法事。”

手中瓷碗温度降下之时,裕灏忽然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玉衍知他怕是正为此事前來,面上却作不解道:“皇后不是一直压着后宫流言么,怎么这次反倒……”

“朕也不十分赞同,只是皇后说,若堵不住悠悠众口,倒不如叫人安心的好。”

玉衍只是盈盈一笑:“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若因丽嫔而起,那太医也查明了她是因病所致。作法事既费周折又容易引出闲言碎语,臣妾认为还是先静观为妙。”

裕灏点一点头,面上颇有些不快:“皇后都这样疑神疑鬼,怎么叫旁人信服。朕看她也是上了年纪,耳根子软了。”

这话若是传到秦素月耳中,任她再好的修为,怕是也要气得浑身发抖。玉衍扬一扬嘴角,发髻上凤凰口中所衔的红曜石滴珠微微一动,她却已是温然笑道:“皇后娘娘也是关心则乱,一面有昭修容的胎要她照料,一面又要着手年底大事,本也怨不得皇后。”

“昭修容的胎何时要她來管,”岂料裕灏不但沒有宽心,反而沉了脸色冷笑道,“她只本本分分的就够了。”

玉衍知道皇后一意相劝,反而起了相反作用惹得裕灏不快,遂也不再多言,只服侍他歇下了。

然而上天却像是帮衬着皇后一样,大年一过,这回却是从庆仁宫里传來了不好的消息。而出事的不是别人,正是由于口出狂言,以下犯上而被禁足半年有余的赵贵人。听庆仁宫宫人描述,起初她只是夜半大哭大闹,悸贵人觉得晦气,便派人训斥过一次。岂料随后她却愈发变本加厉,甚至白天也会吵闹不止。赵贵人房里早已沒有了服侍下人,却常能听到她自言自语,不禁让人头皮发麻。

宫里不敢让她死了,便派太医为她诊治过一次,那太医却道并非失心疯,而是同丽嫔一样有些原因不明。这事一经传开,几乎人人自危,只道冤魂沒有散尽,找上了赵贵人。几个胆小的妃嫔吓得几乎不敢出门,事情闹到这一步,便是裕灏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同意请法师來除除晦气。

这日玉衍午睡才起,苏鄂便道:“娘娘,悸贵人同蒲答应來了。”

步入殿内,果然见她二人有些不安的等着。蒲答应许是吓怕了,时不时抬头张望一下四周。悸贵人也似被她感染了一般,一手紧紧握着一串紫珠,低垂着头不发一语。;

第拾叁章 中宫之计 4

玉衍当下只觉的有些滑稽,宫中虽然疯传鬼魂作祟,但实际上并沒有人亲眼见过。只是有爱煽风点火的人随意一传,这些千金娇养的小主娘娘们便如临大敌。她们不怕后宫人心险恶,反而担心有的沒的,也难怪裕灏这一阵不愿來后宫,若是看见她们成日愁眉苦脸,倒不如在御书房图个心静。

“二位妹妹怎么來了。”玉衍甫一开口,悸贵人便慌忙抬起脸,道:“嫔妾可算见着娘娘了。”

玉衍只端然坐了,小口抿着茶水,良久才抬起头來看她:“难得你也这般慌张,可出了什么大事。”

“现下宫中到处都在传,也就是娘娘有圣上时常陪伴左右,才会如此镇定。”悸贵人白了脸色,也觉自己有些失仪,这才强忍着坐定了身子,“嫔妾可是吓得六神无主。”

“皇后不是说了么,法师初五便会來,你们若是信鬼神之说,到时候求个平安符也好。”

悸贵人闻言却颇有些惊愕道:“怎么,娘娘竟不信?是了,娘娘不在庆仁宫,自然不知。嫔妾有一次去偷偷看过赵贵人,她几乎快失禁了……从前那样光鲜艳丽的一个人,得看见了什么东西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娘娘若不信,蒲答应也知此事。”

被点到名字时,那女子条件反射似的惊了一惊,才道:“是,那次嫔妾也在,赵贵人的样子实在可怕。她伏在床上,呼吸极其困难似的,却瞪着一双大眼怔怔地看着我们身后。不瞒娘娘说,嫔妾觑着她那样子,大概是快不行了。”

悸贵人一听此话,便如惊弓之鸟般猛然站了起來,手捂心口道:“她快不行了,那她死后会不会也化作厉鬼缠上我!”

“她若真死了,你最该担忧的是皇上会不会降罪于你。”玉衍见她吓得不成体统,一时只冷冷道,“苏鄂,给贵人上一壶滚烫的浓茶來,压压她的心惊,她就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悸贵人见玉衍脸色不好,便讪讪地坐了下來,强压着突突的心跳道:“虽然嫔妾代掌庆仁宫,但赵贵人生病也与嫔妾毫无瓜葛,皇上总不能无故处罚嫔妾吧。”

“毫无瓜葛?你当真是一清二白么。”玉衍略正一正衣裳,重纱金菡蓞掐红花广袖卷起几带凉风,“那赵贵人被禁后,暗地里吃了你多少私刑。本宫当初便和你说过,你怎么做本宫不管,但是别叫她死了,你以为皇上也什么都不知道么。”

那女子这才有些缓过神來,却还心有不甘道:“若说赵贵人神志不清是与嫔妾有关,那前几日云屏夫人也來过,兴许她说了什么……”

被玉衍眼风一扫,悸贵人忙住了口,,背后议论高等级的妃嫔,说出去可是大不敬之罪;

。玉衍剥了一颗盘中的栗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二人。她们是沒有理由说谎的,那数九寒冬,又在这是非的风口上,云屏夫人去见她做什么。这样想着,心中也不觉有了思量,于是不急不缓道:“你回去只需派人照看好了赵贵人,其他事本宫自会想办法。只有一点,别叫她这么轻易就死了。”

她二人连忙应下,这才畏畏缩缩地告了辞。

苏鄂送她二人出宫回來,见玉衍已坐在铜镜前细盘发髻,便道:“娘娘这是要出去?”

玉衍梳了平常的芙蓉髻,此时正斜簪一支红珠凤钗,闻言便道:“你亲自去熙宁宫告诉云屏夫人,晚膳后我去陪她说说话。”

苏鄂一怔,却沒有立时行动的意思:“娘娘难道真要为了一个贵人而去询问云屏夫人。”

“我总觉得此事沒有那么简单,丽嫔与赵贵人的症状來看,几乎可以认定是同一人所为。”玉衍回身看她,边说边捋顺了思绪,“若说最初是嫉妒丽嫔之人所为,那么赵贵人潦倒至此已有半年,根本复宠无望,谁还会再动杀心。”

苏鄂也似明白过來,点点头道:“她二人只有一个共同点,便是禁足期间比较容易下手,定是有人要借此生出事端。”

“所以若不问清云屏夫人,便无法得知事情始末。”玉衍微有沉吟,最后缓缓别上一块压法的白玉蝴蝶,“赵贵人已经不好了,但是在这最后的最后,也许还能帮上我一些。”

晚些时候到达熙宁宫时,是怡霜前來相迎道:“娘娘到了,夫人备下了茶水点心,正在里面候着呢。”

进了门,见云屏夫人正坐在美人榻上,抱着芙蕖公主有说有笑。其实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哪里懂得她在说什么,只不过看着这样白皙可爱的孩子,云屏夫人的心情也似爽朗了不少。她着一身汐红色纱段宫装,领口绣着长枝花卉,正是一枝斜垂到袖口的茜色吊兰。她挽了寻常的高髻,虽然随意,却也别致不俗,零星几朵暗纹珠花衬得光下的她仿佛年轻了几许。芙蓉在她怀里很是安静乖巧,看着云屏夫人笑得格外开心。

也许她一开始只是想借助这个孩子夺回宠爱,然而如今在她眼中闪现出的尽是母性的光辉。玉衍有孩子,看得出她的欣喜,如此想着便觉得她是不会唐突去害赵贵人的。

“姐姐好兴致。”说着话已行了礼,云屏夫人见到她也是亲热地叫她起來,将公主递给了乳母,招呼道,“你來了,快坐。”

玉衍也不拘礼,敛裙坐下了才听那女子道:“平日也少见你來,今日怎倒得了空闲。”

“宫中遍传闹鬼,连皇后也免了晨昏定省,妹妹在宫里实在无聊得很。”玉衍微微一笑便如牡丹生姿,“瞧着姐姐却是不怕。”

“本宫活了这样大的年纪,哪里还会信这个。再者,后宫人心也远比恶鬼可怕。”云屏夫人说着笑,眼睛却一直盯着乳母抱着芙蕖出了门。玉衍随之望去,见小公主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便不禁莞尔一笑,“当真是母女情深。”

云屏夫人却有些羞赧地垂下了头:“当初若不是妹妹……”

“臣妾是断定姐姐必会对她好,才顺水推舟的;

。”玉衍抱紧了紫金飞雀手炉,凝神于面前之人,“一到冬日,姐姐宫中下人都穿得比旁人暖和,对下人亦是如此,更何况是姐姐自己的孩子。”

“你说的正是,有了芙蕖,我真是什么都不再奢求了。”云屏夫人挽一挽耳边有些松散的发髻,对窗叹道,“有时我一醒,便会担心这是不是一场梦。你可知道,我听说庆仁宫赵贵人不好时,其实内心是松了一口气的。”

玉衍颔首应道:“臣妾明白。”

“不瞒妹妹,本宫之前曾去见过她。”

未曾预料云屏夫人竟会自己提及此事,玉衍怔了一怔,原本准备好的话也无需说出口來,只得佯作诧异道:“这个节骨眼上,姐姐怎么也不避一避嫌。”

“我去时已是年前了,那会当真是被气昏了头,忍无可忍。”云屏夫人说着便长叹一口气,捧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润喉,方才继续道,“那时因年底皇上对她仍不闻不问,她便有怨怼之意,成日叫嚷芙蕖的名字。我当真是怕,怕这孩子有朝一日会问起我她的生母是谁。”

这样的事玉衍也有所耳闻,只是随后出了丽嫔的事,她也无暇去关注。现下听云屏夫人讲來便不觉浅笑:“姐姐过虑了,公主的生母只有一人,这是阖宫皆知的。皇上也已下了令,不会有奴才不顾性命去传这闲话的。”

云屏夫人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我当时是乱了神,现在想想真是不该。”

玉衍越听越觉得蹊跷,却也只得按下心中疑问,平静道:“那姐姐可与她说明了。”

“本宫冒险去了庆仁宫,不想却什么也沒能说出口。”那女子微微一顿,近前道,“不瞒你说,我去时,她便已有些神志不清了。”

玉衍闻言不觉一怔,宫里传出消息时正是大年初一,因为裕灏觉得晦气才叫皇后派了太医前去给她诊治。但若照云屏夫人的说法,几乎是丽嫔前脚刚病愈,她跟着便患了病。然而玉衍知道,云屏夫人无论有沒有下手,她都无需对自己说谎。且赵贵人一事是由她亲自提出,若真心中有鬼,谁会自投罗网。

却听那女子继续道:“我当时只觉得她也真是可怜,夫君的宠爱不过是昙花一现,她自己还丢了孩子。如今被禁足阁内,受尽**不说,还要被怪病缠身。我若是她,当真不如一死百了。”

“可她不会死。”玉衍随手抚着手炉上团刺五金的如意纹,凝眸须臾,“她还有家族荣耀,她所求的东西太多,因此她不敢死,也不能死。”

错愕的一瞬间,云屏夫人还道自己看花了眼。玉衍脸上一闪而过的分明是深深的厌恶与杀意。她无法相信,仅仅几年的时间,一个心思纯真之人便会变成如此令人生畏的模样。无尽的陷害与污蔑中,玉衍丢弃的是向善之心,然而却赢得了全局。也许也唯有这种人,才能在后宫生存得长久。

“本宫沒有妹妹的狠心,所以也难成大事。那时我只是觉得她的境遇实在悲惨,同她说话她仿佛也什么都听不进去。”云屏夫人轻轻敲着茶盏的边缘,几度叹气,“因此趁着无人之时,我便出來了。”

“看來赵贵人此次患病,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玉衍听罢心中已是了然,遂静静笑道,“我会好好与她说明,姐姐所担心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

第拾肆章 煞星之兆 1

初五那日,皇后果然请來了法师在菩萨庵作法事。复制本地址浏览%77%77%77%2e%62%78%73%2e%63%63菩萨庵是宫中极为隐僻的一处所在,后宫若有何不祥事端,往往都是在此处作法。裕灏率领诸妃前去观瞻,几个胆小的便只敢缩在众人身后,唯恐沾惹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屋子虽然不大,但也足以容得众人坐下。裕灏自进來之后便沒再说过话,屋内只闻低声诵咒,显得格外诡异。仪式约摸进行了两个时辰,玉衍抬头见裕灏脸上已显出疲倦,眉眼之间隐隐酝酿着烦躁之意,便道:“已经两个时辰了,还要多久才能除尽晦气?”

“淑仪娘娘沒听说过心诚则灵么,”庆顺仪闻言却是极为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冷冷道,“皇后娘娘费了好大周折才请來了几位法师,你竟不能安心等着。”

“淑仪是看朕倦了才会出口询问,你这可是在说朕也是不诚之心?”裕灏微阖双目,忽然开口质问。庆顺仪吃了一惊,忙低下头道:“嫔妾不敢。”

裕灏心情不佳,众人皆是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私下交换着神色,小心揣度他的心意。皇后等的似乎也有些焦急,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然而她这一细微举动却引起了玉衍的注意。玉衍无声地凝神于她,见她仿佛是一副极认真的样子,实则余光却是落在身边腆着肚子的昭修容身上。

那女子穿一身宝相花纹团青锦服,脚上踏一双十分舒适的猩红面软底平鞋。小腹高高隆起,胎形已能看出六七分來。听方海山说这一胎多半是男婴,所以昭修容才事事小心谨慎。她此时看得认真,全然未曾发觉皇后那阴冷的目光已在她身上逡巡了几个來回。

众人各怀鬼胎地又坐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见法师收了法器,上前拜见道:“皇上,皇后娘娘。”

“怎么,宫中晦气已除?”裕灏不快地抬一抬眼皮,不慌不忙地看向來人。岂料那法师双膝一屈,直接跪倒在众人面前道:“老朽无能,恐怕无法祛除后宫之患。”

“不能祛除?”悸贵人惊得脱口而出,“难道是那东西冤孽太深!”

“若只是冤孽过深倒也不怕,只不过费些时候便是了。但对于不存在于此世的煞气老朽便无能为力。吉煞有变,向來是无法预知的。皇宫虽未风水宝地,但配合星象之变,有时也会蕴出极为骇人的东西來。”那法师顿了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接下來便非老朽所能知晓的了,还请皇上请來司仪观观天象吧;

。”

折腾了一上午却无果,裕灏显然是又气又累。然而见皇后亦是深锁眉头,一脸忧色,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只打发了众人各回宫中。

秦素月待人散了,却忽然一敛裙跪在天子面前。她乃一宫之主,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裕灏见状即便心情不悦却也不禁诧异道:“皇后这是做什么。”

秦素月微微垂首,凤冠上倒悬的明珠轻轻泛起一轮光滑,更衬得她姿态万千。她紧紧抿着下唇,用极轻的声音道:“臣妾知道,这次宫中流言不但沒被控制住,臣妾反而自作主张地请來了法师,皇上其实很不高兴。但臣妾见宫人一个个病的病,疯的疯,臣妾真的很怕。”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软弱之意令裕灏眉心微微一动,那女子倏然抬首,眼中竟噙满了眼泪,“臣妾虽然为六宫之首,却既不能像修容一样为皇上开枝散叶,也不如淑仪那般聪慧伶俐,臣妾所有的只是这一颗心。只要为了皇上,臣妾什么都可以做。”

“皇后……”裕灏见她如此,心中不觉一软,伸手扶起了她。面前的女子比之刚入府时又削瘦了许多,她的心,他其实一直明白。然而却因为不爱,所以沒有办法不残忍。她这个皇后,其实做的很不易。前有瑾皇妃,后有宸妃,如今宸妃虽去,但新人如雨后春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了祖宗规定的重大节日,他几乎不会留宿在朝凤宫。便是去了,也极少行夫妻之实。说到底,终是自己对不起她。

秦素月敛眉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受宠若惊。这样的神态像极了初入府那年,裕灏掀起她玫红的盖头之时,她娇羞无比的脸庞。他这一心软,便不由道:“朕沒有怪你,你若执意请钦天监來才能安心,便依你吧。只有一点,不要再这般声势浩大了。”

那女子乖顺地点了点头,从凤袍广袖中伸出纤细的手掌轻轻勾住裕灏小尾指,脸上绯红一片,衬得她楚楚动人:“那臣妾,服侍皇上午睡可好。”

这一下午各宫猜疑流言略去不提,直到日影西斜,暮色漫天之时,玉衍才重新被请入了朝凤宫中。同在大殿里等候的便只有云屏夫人一人,董毕道皇上皇后正在殿内更衣,请她们稍安勿躁。

这话多少有些暧昧的成分在其中,玉衍并不蠢笨,一听便知发生了何事,于是回过头去看云屏夫人,见她只是温顺而优雅地坐着,便道:“姐姐看这样美的晚霞,当真是不多见呢,可见明儿个必是个好天气。”

“寒冬腊月里难得有这样好的天气,”云屏夫人微微抬头,一心只望着天际上泛金的流云,“便如这冰凉透底的朝凤宫,也难得有了些人气。”

玉衍藕色的袍子被殿角吹进的寒风拂的如流连百花之间翩翩飞舞的硕大蝴蝶,她压了压裙摆,无声笑道:“皇后折腾了半日,虽不能平息后宫祸患,但若能给她带來些福音倒也值了。”

“她这样早地把我们叫來,不会就是为了让我们看到皇上有多么宠爱她吧。”

“怎会。”玉衍垂眸,淡淡道,“她贵为国母,若是这样的事情都能值得雀跃,岂不是太可怜了。”

云屏夫人掩袖轻笑间,已闻得风吹帘动铃铛作响,秦素月同天子自室内缓缓而出。那女子已换去了上午的凤袍,改着一件嫣色绫斜襟旋袄,娇小的脸庞上扬着一抹明艳之色,她才看了玉衍一眼,玉衍便屈下双膝稳稳行了一礼道:“皇上,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第拾伍章 煞星之兆 2

直到落了座,皇后才依依放开挽着男子的臂肘,正襟道:“叫你们过來是因为要听一听钦天监如何说,为避免事情闹大,此事不宜张扬。”

二人皆点头应下,于是便着人传來了钦天监。此人名为何泉笙,三十而立的年纪,穿着装束显得极为干练。裕灏见他如此也稍觉满意,便和气问道:“近來宫中有变,你们可观到什么特殊天象。”

那人闻言便敛衣跪道:“回皇上,臣观其三方四正之乙级吉煞助星分布,发现从入秋起六煞逐渐多过六吉,有成紫府孤君之势。所谓紫府孤君,则为破军守流年父母宫,有辅弼单星同度,流煞飞入,则主有大难。”

“主有大难?”皇后立时大惊,急道,“可皇上现在安然无恙。”

“那是因为煞星未成,流煞先过东南,西南,随后才会入住主宫。因此若有祸变,也理应先从东南,西南而发。若推算时间,则四月左右会有祸患。”

东南为庆仁宫,西南为奕凉宫,几乎被他说的分毫不差。云屏夫人的脸色也随之阴沉下來,怔怔道:“怎会如此,那煞星始于何时,可否能逆转天象?”

却见何泉笙叹息般摇了摇头,道:“人力怎可扭转天象,除非煞星自寻陨灭,但臣可以推定,天象有变始于葵巳五月廿九。”

玉衍闻听此语,心中已经了然,却见皇后正派人取來时历。裕灏的神情本就愈发难看,在听到钦天监吐露日期后,瞳孔更是猛然紧缩,冷冷道:“不必查了,那日正是昭修容有孕之日。”

皇后与云屏夫人皆被惊得发不出一言,裕灏紧蜷的拳头意在广袖之下咯吱作响:“煞星陨灭,你是说要朕的孩子死么。”

何泉笙深深垂首:“微臣不敢。”

“你既早就发现天象有变,为何不早告诉朕。”

“因为钦天监的人不敢过言。”何泉笙挺直了身子,他回答时口齿清晰,竟无丝毫畏惧之意,“天象本就非绝对之物,因时而变且神乎其神,试问有谁敢因这种东西而中伤皇子,以致丢了性命。今日若非皇上问起,臣仍不敢吐露实情。这点私心,还请皇上体谅。”

他临危不惧,且说的人无从反驳,便是裕灏盛怒之下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人皆有私心,更何况事关皇嗣。只是这番言论下來,矛头直指昭修容,她视如掌上珍宝的皇儿,当真是煞星转世么。

“你既也说了天象神乎其神,总不能要朕以亲生骨肉去换这未知的祸患吧。”裕灏说罢只是冷冷看向他,那目光便如寒冰里射出的箭,“若沒有对策,你仍是死罪难逃。”

何泉笙思忖片刻,已然有了主意:“既然煞星终会驶入北宫,那不如更换星位,请育有杀星之人牵出皇宫,待星相转移之时再将其接回。”

“此法确是不错。”皇后最先颔首赞道,“我朝之初也有借求国运而养在宫外的皇子,此來既不影响皇子诞生,也不会危害到龙体康健。”

云屏夫人虽与皇后不睦,但闻听昭修容能出宫养胎,也不觉显露出赞同之意。唯有裕灏静静坐于龙椅之上,虽不发一言,然那深邃的目光却紧锁殿下之人。他面上不见一丝喜怒之意,正因为无从猜测,才令人觉得格外胆战心惊。有道是君心难测,又事关皇嗣,谁也不知他心中究竟作何感想。

玉衍只安静打量着何泉笙,在此之前她从不知有这样一个人。钦天监长久以來皆是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自开朝以來还未曾听说过哪个监正敢污蔑皇嗣是煞星的。玉衍在钦佩他的胆量与卓识之余,也深知此人若为皇后爪牙,则后患无穷。

便在此时,忽听天子道:“玉衍,此事你怎么看。”

女子忙放下手炉,起身回道:“回皇上,臣妾以为此举欠妥。”

皇后似是料定她本一定会赞成一般,见她如此,不觉倒吸一口气,却听她玉衍不急不缓道:“一來若仅凭一面之词便将妃嫔遣送出宫,未免难以服众。二來昭修容胎象本就不稳,经此颠簸也许会性命不保。臣妾以为,皇上有金龙护体,不比寻常之人,再者若真是煞星,且等孩子生下來再送出宫也不迟。”

“皇上性命岂容得半点马虎。”话音刚落,秦素月已然起身怒斥道,“湘淑仪你是何居心!”

玉衍见皇后动怒自是屈膝而跪,神色却并不惊慌:“臣妾只是认为因无稽之谈而威胁到皇嗣,实在非明智之举。”

她字字掷地有声,皇后一时被惊得无话可说,唯有裕灏深深看她一眼,淡淡道:“朕本以为,你会赞同。”

这句话里不含一丝感情,玉衍一时只觉得后颈发凉,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虽看出自丽嫔患疾,至赵贵人疯癫,再到今日法师做法,钦天监观测天意全为皇后一手策划,但裕灏不一定也这样以为。或许比起骨肉,他更在意自己忧患。再或许,在他心里,策划这一切的是骤然失子而对昭修容怀恨在心的自己!

玉衍猛然抬头,却见他眼里竟是暗含笑意的。裕灏望着她,忽而点头笑道:“玉衍最得朕心。若因鬼神之说而害的骨肉疏离,朕岂非要被天下人耻笑。即便真是煞星,朕也要看看他能如何作祟。”

心中一块大石骤然落地,玉衍也随之展颜而笑,却见一旁皇后早已白了脸色。此事她身为国母,不可过劝,只得阴沉着脸色立于大殿之上。她似是怎么也不能相信,明明这样好的机会,玉衍却会为昭修容出头。且她这一举不外乎暴露了杀意,恐怕今后也只有与昭修容兵戎相见的分了。

裕灏既已决定,便再不容他人多说。玉衍与云屏夫人行过礼,方要离开之时,忽听一声尖锐的嗓音在殿外怒道:“谁要赶本宫出宫!”

话音刚落,便见昭修容一脸气愤地冲进大殿。她身上尚还穿着浓绿如墨的家常棉裙,高高隆起的小腹使得衣衫上大朵枝叶旖旎烂漫的深红石榴花格外突显。身后两个宫女惊慌失措的上前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那女子甫一见到裕灏便是又气又委屈地哭诉道:“皇上,臣妾腹中是您的亲生骨肉,如何能被人误蔑称煞星转世。”

第拾陆章 煞星之兆 3

裕灏见她身子不稳,忙牵住了她的手,好生安抚道:“你放宽心,朕不是昏庸之人,况且方才湘淑仪在,也极力劝阻朕把你送出宫呢。”

昭修容一怔,顺势看向了身旁的玉衍,似是不能相信她竟这般好心似的,抬了抬下颚道:“妹妹果然通情达理,明辨是非。”

玉衍尚未开口,却听云屏夫人柔声劝道:“其实妹妹也不必责怪皇后娘娘,皇后也是担心龙体安康才会有此一计。常言道关心则乱,便是这个意思吧。”

玉衍听得出她弦外之意,不禁暗自一笑。这话若由自己说自然不合适,但云屏夫人三言两语便让眼前之人明白了是谁算计于她。话音刚落,果然见昭修容脸色一沉,面向皇后冷冷笑道:“皇后娘娘对皇上当真是一往情深呢。”

皇后见事已至此,无从分辨,索性泠然扬起头來,直视那女子森然笑道:“本宫身为六宫之首,照顾龙体责无旁贷,难道妹妹今天才知道么。”

哪知昭修容笑靥更艳,一双桃花美眸中似有媚色流转:“是了,娘娘这些年为了皇上不知做过多少不为人知的努力,这一点臣妾真真望而却步。”

“好了,”裕灏见殿内已是烟火弥漫,不觉紧蹙眉头,“你受了惊吓,朕先陪你回去,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了。”

昭修容虽顺从地应下了,然而森森的目光却始终不曾从皇后身上移开。她定是恨极了,沒想到一开始被自己操纵的人如今竟会用这样高明的手段反过來对付自己。然而更令她想不通的是玉衍的态度,难不成她真是顺水推舟做了一个人情,想与自己合力除掉皇后?

一众人心怀鬼胎地散了,而玉衍回到自己宫中时已是夜深。因今日不许下人进殿,梳洗之时她便草草地将一切说与苏鄂听。苏鄂听罢只微微一笑:“娘娘只是不想白白便宜了皇后而已,然而昭修容却不一定能想得到。”

玉衍正用沾了玫瑰露的木梳一点一点捋顺长发,那香气闻得她也心平气和。于是慢慢道:“昭修容若出了宫,任谁都可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她。然而她从前与皇后联手害我,我的目的从來也不是她一个人。”

又说了些话便觉乏了,于是早早睡下,一夜无言。

來到庆仁宫的那个傍晚已是三日之后,事情逐渐平息下來,就在一切看似有条不紊地回归到原点之时,玉衍忽然提出要见一见病重的赵贵人。她从悸贵人那里得知,自请來太医后,那女子虽也时不时地出现癔症,不过精神已好转了许多。她虽多次提出面见圣上,可惜这话连庆仁宫的宫门都传不出去。事实上,她病的这些日子,裕灏竟一次也未曾想起过她來,也可见从前的宠爱亦不过耳耳。

玉衍到时,悸贵人已在后门等候多时了。许是白日里下了场雪,天气寒冷得很,她裹着一件银灰色的雪袍,脸色并不十分好看。见到玉衍后她更是面露踌躇之意,怯声道:“娘娘,这事若是传出去……”

想必她是误以为玉衍动了杀心才会夜访此处,联想到自己荣辱,便失了人前的大方之意。玉衍怀抱八角手炉,不欲与她多说,只冷冷道:“今日之事只有你我知晓,妹妹若是惜命,这件事自然不会传到她人耳中。”

悸贵人身子一颤,忙道:“那是自然。”

赵贵人的住处早已被挪到了最深处的侧卧阁中,那间房子窗前种满了槐树,房里终日照不进一丝阳光,连带着几场大雪,房中更是湿冷难捱。玉衍推门而入之时,赵贵人正坐在窗前呆呆地张望着仪元殿的方向。数九寒冬,她身上所着却还是夏日的衣衫,因着太冷,又将弹了被褥剩下的棉絮充在衣襟里,整个人便如同肿胀起來,尤显得滑稽可笑。

她听到动静,许是以为裕灏终于來看她,惊喜地几欲从椅子上跌落下去。然而在看清玉衍的一瞬间,她那双瞪得如铜铃一般大的双眼,几乎充满了鲜血。

玉衍近來心力憔悴,身子本就弱,见这里又寒冷异常,当下也不理会那女子,只吩咐苏鄂道:“赵贵人还是贵人,份例的炭火不能少。小福子在外面,你叫他生个火进來。”

当即便有燃好的炉火被送进屋内,那炽热的火光仿佛映得赵贵人脸上也有了些许生气似的。玉衍重新回过头來,脸上是高贵且淡泊的笑容:“贵人别來无恙。”

“北宫卿……”那女子豁然出声,却似还不够发泄出压抑许久的情绪一般,又一遍狠狠道,“北宫卿!!”

苏鄂此时已搬了座椅來,又用架子上的衣物垫好了放在玉衍身后。然而她却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坐下。玉衍此时身上所着的绫罗锦缎,便是在赵贵人宠极之时也不曾拥有过。现下那女子受尽百般**,便是用身上之物铺垫她人座椅都要被嫌弃,她如何不恨。

“本宫听太医说妹妹精神不大清醒,记不得人了,却不想妹妹还认得出本宫是谁,当真叫本宫感动。”

“我怎么会忘了你!”赵贵人欲要欺身上前,然而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使不出这样大的力气。她狼狈地伏在地上,恶狠狠道,“我就是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玉衍冷冷看着她,垂在额前的宝红碎珠流苏随风摇曳,打出一束高华的光。“怎么,妹妹这一世还未活好便想着做鬼的事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我药里动了手脚,只要我还有一天活着,你便要想方设法折磨我……”

“若沒有本宫的打算,你早在有孕之时便会母女双亡了。”玉衍终于肯正眼看她,然而那眼神无异于在看一个苟延残喘的将死之人。“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么,就是因为你从來不知道你真正该对付的是谁。”

赵贵人怔了一怔,旋即却发出一阵狰狞的笑声。她一手扶住床头,用尽力气道:“我自然知道该对付的人是谁,你夺走了我唯一的孩子,我若依旧是皇上的宠妃,必饶不了你这个毒妇!”

第拾柒章 煞星之兆 4

“本宫从不会无缘无故害人,若非你一再苦苦相逼,你怎会失去自己的孩子。”玉衍沉了脸色,清冷道,“你以为攀附皇后就能成为人上人,可惜秦素月怎会真心待你。她给你的百嫣香里有极重的麝香,若非本宫发现及时,另制了一瓶与你,你根本就生不下这个孩子!”

这话显然太具冲击力,赵贵人脸色顺势惨白一片,半晌才缓过神來:“不可能,你是故意挑唆我与皇后,我要去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定会为我出头!”

“事到如今,本宫挑唆你还有何用。你若不信,大可问问你的好姐妹全答应,看看是不是本宫无中生有。”玉衍淡淡一笑,看向她的眼神竟有几分悲怜之意,“当然,本宫也可以让你见到皇后,只是不知到了那时,皇后送你的药里会不会多了一味砒霜。”

赵贵人闻言仿佛明白了什么,泠然起身,似疯了一般翻箱倒柜,终于在破旧的木头柜中翻出一包有些陈旧的药包。她一把从玉衍头上夺过银钗,两手颤抖不止地将其插入药包之中,却见那银钗缓缓变成了乌黑之色。赵贵人似是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刺激,惨叫一声便将手中之物狠狠掷向墙壁。

“皇后是为了诬陷昭修容所怀之胎为煞星,才不得不要你疯的。现下你沒用,她自然要痛下杀手。前几日來的方太医是本宫派來的,较之从前皇后派來的刘太医,妹妹觉得哪一位更见成效呢。”

“皇后!妄我这样相信她,原來竟是她一直设计害我!”那女子头上本來钗着皇后赐的一直以为让她引以为豪的玉簪,然而眼下她一手拔出,只恨不得将其碾成粉末,以解心头只恨。赵贵人披头散发地伏在床栏之上,一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毫无顾忌地逡巡在玉衍身上。

玉衍着一袭水天一色海蓝宝蹙银线繁绣长衣,耳上坠着榴红琉璃金累玉的耳饰,一头云髻只以和田美玉为饰,显得庄重而不失华美。面对赵贵人的歇斯底里,她却只是暂时将头别过去,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窗外。间或紧一紧身上披的平金团寿大衣,那一举一动之中都透出高华之意。

赵贵人记得,她曾听说玉衍过去也不过是个被主子们骂着贱胚子的下人,连她的姓氏,她的出身都是后來皇帝赐予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却成为大魏朝后宫之中高高在上的女人,而这一切,她本也可以拥有。想到这,那女子瞳仁骤然紧缩,抬头直视玉衍道:“我本也是将死之人了,北宫卿,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來告诉我这些。”

玉衍微微一笑,几乎两靥生光:“妹妹活到这最后了,反倒聪明起來了呢。不瞒妹妹说,妹妹恨她,本宫也恨。在这最后的日子,妹妹或许可以和本宫联手以解心头之恨。”

岂料赵贵人闻言却是放声大笑,这样阒寂的夜里,便是连停在窗前的鸟儿都被惊得扑棱起來。“我是恨皇后,但我更恨你。皇后她虽机关算尽,却始终得不到皇上的心。而你,明明什么都得到了,却还不肯放过我!”赵贵人遽然起身,靠近玉衍身前,“你们自己去斗吧,无论哪个不得善终,我都乐得去看呢。”

“本宫本以为妹妹已经醒悟,如此看來倒真是可惜了呢。”那女子身上有一股刺鼻的气味,玉衍微微蹙眉,只得别过脸去,“妹妹死后之事自然是要交给皇后处理的,妹妹不会妄想还能风风光光地葬进皇陵吧。还有你在朝中的家人,秦氏怎会不斩草除根呢。只是届时,妹妹知道本宫会怎样做么。”她见赵贵人愣了一愣,笑意更深,“本宫定会作壁上观,看着他们一个个不得好死。还有你的孩子,即便交给云屏夫人抚养,本宫也绝不放过。”

赵贵人向后跌了一步,终于颓败下來:“你够狠……我今生是斗不过你了,然而你还指望我做什么。”

从庆仁宫出來时,已近一更天。苏鄂本就在外面等的焦急,见玉衍出來了才道:“娘娘去了那么久,奴婢还担心出了什么事。”说着便将她扶进了四人抬的矮轿之中,“为避人耳目,娘娘暂且将就一下。还有几个时辰就天亮了,明日是上元灯节,皇上还要同娘娘商讨事宜呢。”

上元灯节,宫中按例是要大宴群臣的。然而裕灏非但不见皇后,反而将大事小事一并交给她來办,这已是公然表示对皇后的不满了。玉衍揉着太阳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这几日她的确是操劳过度了。宫里人觑着皇上眼色,事无巨细全都要來问过她,景安宫门庭若市,那些人也全然不顾西宫皇后的面子。

月影西斜,细长的宫道上寥无人迹,昏暗的光线催人欲睡。好不容易待苏鄂前來扶她下轿之时,她已睡了一觉了。玉衍揉着酸痛的肩,一脚才刚落地,便忽然听得一声惊破天际的大叫“有刺客,,!”

一时景安宫灯火俱明,玉衍大惊,还未來得及开口,便见一个人影如飞一般奔走于房檐瓦砾之上,速度之快,只让人觉得如一道光影闪过便沒了踪迹。这样了得的轻功除了承影她还未再见到过。随着那一声大呼,巡游的侍卫队也开始向景安宫靠拢。玉衍看了一眼尚停在宫门口的轿子,一把反应过來道:“快进景安宫!”

裕灏赶來时,玉衍已换了贴身的玉荷色蚕丝睡衣,坐在软榻上意志低靡。宫中竟然出了刺客,这实在是一等一的大事,且又是在景安宫,消息刚一传出去天子便急匆匆赶了过來,也顾不上夜寒霜重。

玉衍见他如此,心下亦是感动不已,一见到他便一把投入他的怀抱,嗫嚅道:“皇上,可是有人要害臣妾。”

“朕已经派人去查了,”男子轻抚她削瘦的后脊,眼中寒光毕现,“你放心,朕一定保护好你。”

第拾捌章 恶报轮回 1

然而玉衍并不怕.她只是恨.恨有人竟敢明目张胆地意图加害于她.她回來时也问过小福子.小福子道那人只是在房梁上逡巡了几圈.似是在寻找什么.并不似动了杀机.即便如此.玉衍还是赶到了一种莫名的危险感.这种危险是直观的.却也让人无迹可寻.

裕灏见她垂头不语.还以为她是怕极了.便柔声安抚道:“朕已命人禁了宫中各个出口.定会把此人找出來的.”他话毕.微微思忖少顷.关切道.“出了这样的事.朕也想了许久.还是把承影召回來保护你吧.语馨不比你.如今你位高权重.又诞下了麟儿.对人不可不防.你若是不放心她.朕只另派人去重涎宫就是了.”

玉衍一怔.她并未想到裕灏竟动了这样的心思.然而一时之间也的确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是这样同意.宁淑媛与承影又实在难舍难分.若拒绝.任凭她二人这样发展下去又着实危险.玉衍低头挽着裕灏玄青团金长服上的飞龙刺绣.只轻声道:“全凭皇上做主.”

“今晚朕就留下來陪你.看谁有胆子行刺.”即便这样说.一番折腾下來.距离天明也不过一个多时辰了.玉衍刚一躺下便如同失去了知觉一般昏睡过去.待到第二日晌午醒來之时.身边的人早已沒了踪迹.裕灏只派人留了话.叫她好好休息.其他事已交给云屏夫人去办了.

既如此.也便不急着更衣了.只是玉衍惦念着昨晚的事.便叫苏鄂进來.开门见山道:“刺客抓住了么.”

却见她面有踌躇道:“一夜无果.想必是让他跑了吧.”老公不打折(全本)

“无用.”玉衍闻言只觉一腔怒火涌上心头.她一拳砸在床栏上.便见汐纱帘上垂下的玉珠哗啦啦作响.她心中实在厌恶不已.便愈发烦躁不安.“皇宫不是已派人封锁了各个出口么.那些侍卫竟连个人影都寻不到.”

苏鄂见她发怒.忙上前劝道:“娘娘莫急.现下查的那么严.那刺客也是插翅难飞的.皇上也已拨了人过來.”

“刺客若留在宫中.本宫和永泰岂非更加危险……”忽然似想到什么的戛然而止.玉衍凝眸于窗外片刻.低声道.“你说那人或许还在宫中.”

苏鄂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点头应道:“昨夜看守那么严.想要逃到宫外确实很难.”

“既然如此.会不会他本身就是宫里的人.小福子也说过.那人似乎并非害命而來.”

苏鄂听罢.也觉得颇有道理:“景安宫这般奢华.也许就招惹來了糊涂东西呢.”

冬日里寡淡的日光投到窗棂之上.映在眼底是金黄的一片.玉衍忽然失语.只凝望着壁上一抹金色沉静下去.她总觉得.來人不只是单单为了财宝.因为在这个四方的殿堂中.原有比金银更为珍贵的东西..因为足以致命.所以珍贵无比.

裕灏给了她整整一天的时间休息调养.然而这一惊.玉衍还是病倒了.就爱对你耍心机

今晚本是群臣共宴的时刻.为了这一刻玉衍苦苦策划数日.可到头來却也是给他人做了嫁衣.皇后失宠.深怀龙胎的昭修容自然就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即便裕灏因玉衍病倒而有几分不悦.却也不得不给昭修容几分面子.

皇后身着瑰色绮罗蹙金刺凤吉服.坐在天子身边虽显得华贵无比.却不过如同摆设一般.即便那男子偶然抬一抬眼.目光也只是落在花团锦簇的妃嫔席上.那些光鲜艳丽的女子.无一不是笑靥如花.争相献出自己技艺.她们虽然尚有大好的青春.然而也终有一天会因容颜憔悴而被厌恶.被冷落.秦素月忽然有些狠毒的想.再美丽的女子都会衰老.而只要自己还是皇后.就一定能将她们一一铲除干净.她已等了那么久.不介意再多等几年.

然而余光扫到台下的昭修容.她还是恨得牙关发痒.那女子身着瑞鹿团花品月色镶银蜀绣绡纱宫装.外罩了件白狐狸皮的绒毛大袄.头上芭蕉髻上几颗滚圆的明珠反射着淡淡月光.衬得她肤色姣好.而正中一支孔雀衔玉锦翅步摇更是由天子所赐.她每每一笑.那步摇便会华光流转.尤其刺得人眼发痛.

秦素月迅速地别过头去.裕灏那俊朗的侧脸一旦映入眼帘.她便几乎如痴如醉.还好.按照老祖宗惯例.他今日是要留在皇后宫中的.即便不行夫妻之实.只要他仍是枕边人.就一定还有情分在.秦素月想到此.不由得安心一笑.然而抬头之时却见昭修容正凝视于她.那双眸子冰凉且睿智.仿佛是洞悉了她的心思一般.不屑地垂首一笑.

这一笑便似瞬间瓦解了她所有的自尊.秦素月不禁想起.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是那个任由自己训斥的忠仆.而自己竟沒看出.她原是这样的野心勃勃.秦素月一拳落在脚桌上.直震得杯碗嗡嗡作响.她几乎忘记了这是在筵席之上.这一下.便见天子不耐烦地转过头來.不满道:“皇后.你又要做什么.”萌娃来袭:爸比不好惹

“臣妾……”她一慌.强作无事般笑道.“臣妾只是有些累了.惊扰到皇上了.”

“既然累了便下去歇着吧.不必强撑在这里.桂嬷嬷.扶皇后下去.”

见他已下了逐客令.皇后更是颜面扫地.颇有些尴尬地怔在原地.坐立不是.却听胥常在柔声道:“皇后娘娘策划了这样盛大的筵席.嫔妾等深感敬服.还望娘娘珍惜自己身子.”

这一番话本是为她解围.只可惜一个常在位分过低.并不知道事情缘由.那女子话音刚落.便听裕灏冷笑道:“为后宫鞠躬尽瘁的人此刻是病倒了.然而偏偏有人无所作为还成日弱不禁风.”

几句话如针刺在心上.皇后再也坐不住.起身道:“那臣妾就先退下了.只是皇上……”

“皇上.”忽听昭修容莺啼一般清脆的声音响起.“臣妾这几日似是有些胎动不适.皇上.臣妾第一胎实在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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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玖章 恶报轮回 2

“朕今夜陪着你.无妨.”天子似不曾见到身边之人如纸苍白的脸色一般.旁若无人地转过了头.继续欣赏着台下的歌舞.秦素月的眸光终于黯了下去.她孱弱的身子颤了颤.强撑着行礼告辞.然而一转身眼前便是一片天昏地暗.

玉衍此时刚刚睡醒了一觉.正望着夜空发怔.即便隔得这样远.她仍能听到由太和殿传來的阵阵曲乐之声.东方的夜空被光染的如晚霞一般.然而于这一角落里静静卧坐的她來说.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那样遥远.

今夜谁会博得裕灏会心一笑.谁又会惊艳众人.于此时的她來说毫无干系.她的宠爱不会因少出席一个晚宴便落下分毫.实际上就在刚刚.裕灏还派了身边的董毕前來问候她身体如何.也正因此.玉衍得知了今夜侍寝的并非皇后.而是一朝飞上枝头的昭修容.这于她而言.是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

已经许久沒这样亢奋过了.甚至身体里流动的血液都会随之沸腾起來.送走了董毕后.她好一会才平静下心智.然而仿佛还是不够.女子看了看天色.索性披了大衣.推门步入庭中.

梅花树下立着的熟悉身影.她努力分辨了好一会才认出是承影.玉衍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不想裕灏已如此迅速地将他调到了景安宫.只是那身影太过苦寒.似不近人情一般.夜深凄冷.他却只着单衣铠甲立在树下一动不动.夜太黑.玉衍看不清他眼中沉淀着的落寞.只待走近了.才听那男子开口道:“冬夜寒冷.娘娘身体并不好.还是回去吧.”

玉衍却道:“忽然回到了景安宫.你怨不怨本宫.”异案侦缉录

“属下不敢.在哪里侍奉都是一样的.”回答地一丝不苟.仿佛他这个人当真沒有一丝情感似的.然而玉衍知道他并非如此..他肩上久落得花瓣沒有被拂去.他是不忍辜负这落花之意.即便游走生死之间.冰冷如他.也是有情的.

“娘娘.夜深了.还请回去吧.”

“夜深了么.但是宫中歌舞升平.本宫怎能独自睡去.”玉衍微垂眼眸.目光深邃而柔和.上翘的睫毛在宫灯的橙黄光下有几分迷离的意味.不过须臾.她抬起头來.却兀自换了话題.“其实你回來也好.本宫今后若想吩咐你做事.倒也方便.”

承影颔首:“也许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那本宫问你.你曾与瑾皇妃并战五年.可知她身边有无会武功之人.”

“子卿.”承影几乎不假思索.“那时皇上为保皇妃安全.才命子卿跟随左右.”

玉衍听他回答的安静利索.似乎一点也不怀疑她问这个问題意欲何为.便淡淡地点了点头:“原來如此.”

两人就此相对无言.然而玉衍似乎也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只是不知在与宁淑媛相处之时.他是否也会这样安静.也许也只因他们都是寡言之人.才会更明白彼此的心意吧.

玉衍回去之时.东边的光也逐渐暗了下去.想必是晚宴结束.众人纷纷回宫了.正值苏鄂接班之际.她正挽着一头长发.见玉衍驻足门前.不禁加快了步伐道:“娘娘怎么这个时辰了还在外面.”说着忙将她扶进了被炉子烤的温暖如春的殿堂里.然而玉衍并无立刻就寝之意.只是靠着鹅绒软榻的一角.捧了一卷书來看.不经意道:“我睡了整整一日.都睡乏了.反正现在躺下了.过会儿也还是要起來的.”(书穿)惯性死亡

苏鄂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柔声道:“那奴婢就在这里陪着娘娘吧.”

屋子里静静的.连红烛燃尽之时的落灰声都仿佛那样清晰.玉衍一页一页翻着枯黄的纸张.那蝇头小楷映得进眼里.却落不进心里.每过一刻.她的不安就会多上一分.那种不安并非恐惧.而是來自心底的期盼.这样的邪念其实让她很不自在.然而却也毫无办法.

她微微抬眼.见苏鄂也是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面色沉静如水.她刚想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气氛.便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此同时.苏鄂也立直了身自.将目光投向玉衍.玉衍看到她笃定的眼神中.豁然蕴出了一丝欣喜.

“娘娘.”

一听到是小福子的声音.苏鄂便急忙打开了门.小福子见玉衍好整以待地坐在榻上.不禁吃了一惊.然而旋即便意识到自己尚有更重要的事禀报.急急道:“不好了.华薇宫刚传出消息.说昭修容小产了.”

玉衍的手倏然一抖.书卷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响.她怔了一怔.道:“那皇上呢.”煞妃,非吾不尊

“皇上今夜就歇在华薇宫.还不知道这事是不是因为皇上……”小福子面上一红.忙道.“皇后和云屏夫人已经过去了.娘娘也尽快吧.”

玉衍匆匆赶到之时.皇后和云屏夫人正在外殿安抚裕灏.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内殿更是不时传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昭修容情况恶劣.是谁都能一眼看出來的.裕灏面色铁青.手掌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那女子每一次痛呼都会让他脸色难看几分.

云屏夫人回头看了眼玉衍.眼中尽是悲悯之意.她起身为女子腾了腾地方.一并道:“妹妹快來劝劝皇上吧.”

然而裕灏眼中的抗拒之色却让她无从开口.她只得用力握住男子的手.尽力告诉他自己就在身边.屋内的炭火烤的已有些燥热.饶是玉衍刚从外面进來也不禁冒了些细汗.然裕灏一双手却始终如浸在冷水中一般.冰凉刺骨.

“若是因为朕沒了这个孩子.那么朕……就是亲手弑子.”他似是极为后悔.好看的眉眼皆拧在了一起.皇后闻言忙道:“离临盆本页不到两个月了.修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然而皇后话音刚落.便见太医从帘后而出.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不安道:“皇上.修容娘娘的身子本就不适合生育.现下更是艰难万分.因此有句话臣不得不问.若真有意外.是保母还是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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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章 恶报轮回 3

“混账东西.什么保母保子.朕要她们都平平安安的.”裕灏正在气头上.举起瓷杯就甩了过去.那太医惊了一惊.却不敢躲开.众人连忙开口相劝.好一会裕灏才清醒了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母子无事则最好.若不然……朕的孩子还太少.”

那太医得了令忙不迭地退了下去.却被皇后猛然牵住了衣裳.那女子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看他道:“记住.若有意外.一定要保住皇上的孩子.”

即便是熟谙帝王薄凉.人间冷暖.此时的玉衍还是有些心灰意冷.她是恨昭修容.然而裕灏沒理由恨她.昭修容入宫早.服侍在他身边也已六七年.然而到了这样的紧要关头.裕灏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那么自己呢……若有一日.自己会不会也如一颗棋子般被无情的抛弃.

屋内突如其來的一声尖叫骤然打破了玉衍的思绪.血腥的味道仿佛又重了几分.裕灏微微蹙眉.便听室内传來了女子的呼喊“皇上.皇上.”一声比一声凄切.令人不忍耳闻.裕灏也不再顾及旁人劝阻.三步两步便走到了床边.见昭修容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脸色苍白的似沒有人气一般.她的声音逐渐微弱下來.却挣扎着向面前男子伸出一只手來.裕灏刚一握住.她便衰弱地哀求道:“不要舍弃我.皇上……不要.”

皇后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天子身后.见状便柔声劝道:“妹妹.你也该知道宫里一向以孩子为重.”

裕灏闻言劈头斥道:“你和她说这个做什么.”

然而已经晚了.

重生之剑荡八荒

昭修容似是瞬间失去了力气一般.重重地阖上了眼睛.她身下的棉被尽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连男子金黄的龙袍也被这妖冶所覆盖.在太医惊慌失措的呼喊下.站在一隅的玉衍轻轻闭上了双眼.

昭修容的胎便这样沒了.

她小心翼翼度过了那样漫长的时间.却仍躲不过这一劫.直到第二天天明.太医院才宣布那女子暂时沒有了性命之虞.然而她何时能够醒來.以及苏醒后能否承受住这样的打击.仍是未知.

毕竟.她已不如当年身强力壮.今后再怀上一个健全皇子的可能性.恐怕是极小了.然而在整件事里.最受刺激的莫过于裕灏.他在得知消息后.只是长久地坐在窗下沉默不语.外面阳光太盛.拂去了他龙袍上本该有的金色.唯留下一片苍茫的白.一如他毫无生气的脸.

虽然沒有意想中的愤怒.然而他的不语.却更让众人提心吊胆.皇后想要上前劝慰.但一句“皇上”还未说出口.那男子已冷冷道:“都出去.”

这一句.人们终于听出了他深埋的悲伤与痛苦.于是纷纷退了出去.不敢再招惹他.天子的话无人敢违抗.特别是这个时候.

却唯有一人不为所动.她静静立在男子身后.白玉般的脸庞上笼着淡淡的悲哀.一身芙蓉色的长裙被晨光拉的颀长.头上细碎的水晶纹珠微微一颤.发出极为细微的声响.

裕灏并未抬头.口气也不见丝毫缓和:“玉衍.你也出去.”溺宠,娇妻难养

“臣妾知道皇上心中难过.但昭修容还未醒.臣妾不能只留下皇上一人.”她顿了顿.声音忽然轻的如一阵风.“何况……这样的痛.臣妾懂.”

裕灏哑然片刻.终于沉痛道:“是啊.你的孩子沒了.奕瑛的孩子也沒了.难道是朕做错了什么.老天才要惩罚朕无后而终么.”

“不会的.”玉衍从背后轻轻揽住他的肩头.一双手触及到他脸上时竟有冰凉的触感.她不觉一惊.那样坚强的他.竟是哭了.玉衍心中一痛.忙道:“宫中孩子本就不好养活.先帝前后失去了九个孩子.但最后仍有十七位皇子公主平安出世.皇上还年轻.今后也定会儿孙满堂的.”

“可是若不是朕要她侍寝……朕已经很小心了.却不知她腹中小小的生命竟那样脆弱.”他似是悔极.眼底深深蒙上了一层薄雾.“朕无法赔偿奕瑛.朕对不起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封她为……”

“皇上.”玉衍倏然开口.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冷.“还是派太医查明小产原因后再下定夺吧.”

岂料裕灏却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决绝道:“若真由太医查出小产是因朕而起.朕今后该如何面对奕瑛.”他声音有些沙哑.句尾竟隐隐透出恳求之意.玉衍轻抚他的手掌.温和道:“即便如此.臣妾也绝不会透露出半点风声.只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能草率处之.臣妾带來的人.皇上还信不过么.”

裕灏沉思少顷.终是痛苦地点了点头.玉衍抬头向帘外之人轻轻招手.便见方海山手提药箱进到殿内.他规矩地行了一礼.见天子并未理睬.便兀自躬身近到窗前.小心翼翼地为昏迷之中的女子把上了脉.骑马与砍杀之逆天骑士

玉衍的目光重新停在了裕灏身上.她甚少见到这样意志消沉的他.即便是自己小产的那次.裕灏为了不惹她伤心.也是故作精神.然而眼下.他却连强作精神的力气都沒有.这样的他.让玉衍有些心疼.

然而忽然想到若干年前.也曾有一位他心爱的女子因他之故而失去了腹中孩子.并且以此为界.今后与他恩断义绝.瑾皇妃..时隔多年他依旧会在午夜梦中声声呼唤的女子.是不是正因为那件事.使他比常人更害怕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事.

他总会觉得那是对他的惩罚.是他永远的劫难.

玉衍心尖遽然一颤.不忍道:“皇上也劳累一夜了.不如……”

“不必了.”他却是轻轻推开玉衍的手.“她还未醒.朕怎么能走.”

饶是玉衍.听了这话也无法不动声色.只是她还未及开口.便见方海山回身道:“皇上不必过分自责.娘娘胎动虽有侍寝之故.但毕竟胎儿已成型.原本不会有太大危害的.只是这次小产很明显是因摄入了极重的麝香而致.”他顿了一顿.也不顾裕灏骤然铁青的面色.一字一字道.“娘娘小产.恐怕是有人故意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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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壹章 恶报轮回 4

(女生文学 )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竟是裕灏一脚踢翻了床前的石鼎香炉。他一夜未眠的双眼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狰狞之状活像一头不受控制的猛兽。他几乎是低吼道:“是谁,是谁下次毒手!”

董毕听见动静急忙赶來,看到的却是震怒中的天子与伏在地上的玉衍,老奸巨猾的他立刻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叹息之余也跟着劝道:“皇上息怒,龙体为重啊。”

“去召集所有人到仪元殿,朕今日定要查清究竟是谁祸乱后宫!”那声音如雷贯顶,董毕打了个激灵,忙退下宣旨去了。玉衍见他本精致的五官此时竟染上了诡异的青白色,便知他已是怒到极点,忙劝慰道:“方大人已去查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必能够水落石出。”

裕灏不置可否,只迈开腿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玉衍回身,缓缓看了一眼尚在昏迷之中的昭修容,除去怨恨,一时竟生出了另外一些复杂的情感。她想,那大概便是怜悯吧。

玉衍伸手,无声地帮她盖好被角,床上一片未被擦拭干净的血迹尚未干涸,惹得她又不禁驻足停看了两眼。便在那一瞬间,她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即便可怜,于这个人的恨也永不会消失。她看到这血,心底便涌动着一股淋漓的快意,几乎要忍不住的嘴角上翘。

然而在玉衍回头之时,却见裕灏正站在门口,定定地望向她。

她几乎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寒战,,男子那眼神太过深邃,让人一眼望不到底。她不知裕灏是从何时开始这样注视自己的,难道方才那一细微的动作竟叫他产生了怀疑?

正胡思乱想间,却见男子已向她伸出了手。鬼使神差地迎了过去,绵软无骨的身体瞬间便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玉衍抬头,怔怔地看着他,却见他眉宇间骤然多了一丝心安之状。

“朕方才其实还怕是你因失去了孩子,故而……然看到你对奕瑛的体贴,朕不会再怀疑有他,这件事不是你就好。”

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刚才那一个细微举动竟决定了自己生死么。玉衍只觉后怕无比,若那时她是笑着的,裕灏会不会就此便认定一切皆是由她所为?却原來……他并不信自己。

玉衍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她第一次察觉到,裕灏的心思其实深沉似海。他戒备着身边所有人,同时也在戒备着她。即便她现在于他來说是不可替代之人,但这也绝不意味着玉衍就此可以放松警惕。在与后宫斗心的同时,她更该防范的,其实正是自己的枕边人。想到此节,女子脸上便不自已地流露出悲哀之色,她从裕灏怀中抽身而出,只淡淡道:“臣妾,不会。”

裕灏有些愧疚之意,但毕竟刚刚失去了孩子,他也沒有心思再去安慰玉衍,于是只对她轻声道:“是朕心急了,你不必在意。”

玉衍淡然颔首,神色却是有些怏怏的了。她与裕灏一前一后的乘了车辇,昏迷中的昭修容则另行托付给了太医。裕灏除了嘱咐一句若昭修容醒了派人來报后,这一路皆是默默无语。玉衍坐在肩舆之上,百无聊赖地望着一丝青空,心中却是久久不能平静。她愈发不明白,自己在那个男子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了。

然而短暂的时间不容她多想,不过一盏茶功夫的休憩后,轿辇已经停在了仪元殿外。苏鄂刚要上前扶她,裕灏却已递來了一只手。玉衍看他时,他正微微仰头,阳光漏进他黑玉般的眸子里,衬得他如翩翩少年。他看向玉衍之时,英俊的面容上再沒有一丝戾气。

玉衍亦扶着他的肩走了下來,二人便这样旁若无人地进了大殿。众人皆已到齐,却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而不敢随意多嘴。裕灏顾及着女子的步伐,走的并不快。当他二人并肩进入众人视线之内时,肃穆的大殿内终于听得一阵低声抽气之声。特别是刚刚见识过裕灏龙颜大怒的妃嫔,都诧异于他此刻在玉衍面前的平静与体贴。

玉衍端然抬头,不动声色地放开了男子的手,然而秦素月那束炽热的目光还是如箭一般钉在了她身上。皇后脸色比之方才更阴沉了几分,她手指绞着常青的翟凤瑞云长服,只看了一眼便转移了目光。

玉衍却是依礼行至她面前,屈膝道:“皇后娘娘吉祥。”这一礼,才仿佛提醒了众人,于是妃嫔皆慌张地跪地道:“皇上万福金安。”

“起來。”裕灏径直地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扫过众人之时不觉多了一分阴仄。他见方海山已然回到殿上,便低声逼问道:“可查出是何物中含有麝香了。”

方海山闻讯而出,手中多了一个晶蓝的盒子。那盒子通体皆由上等玉石制成,叫人看了一眼便终生难忘。玉衍淡淡一瞥,目光便转移到了皇后脸上。秦素月姣好的面容上似乎还挂着一丝茫然,尚在迟疑之时,已听方海山清晰道:“此物为香料,取些涂抹于身上便可使肌体芬芳。修容娘娘的贴身侍女曾道,娘娘小产前用过此物。”

瓶盖微启,立刻便有清香之气盈满袖间。那香气并不很浓,却足以让人觉之心情愉悦。只是因众人皆知道那其中加了麝香,故而如临大敌般地掩住呼吸。唯有丽嫔,抚着护甲上新镶嵌的红宝石,徐徐笑道:“这香可不正是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百嫣香么。”

她这样一说,裕灏脸色登时一沉,却仍按捺不发,只看向皇后道:“朕记得,皇后曾送过这样的东西给昭修容?”

那女子先是一怔,旋即已醒悟过來,她信誓旦旦道:“臣妾是曾送过百嫣香给昭修容,但每次都有太医检查过,绝不可能有问題。莫不是身边人动了手脚?”

当日服侍昭修容沐浴的小宫女已被传召上來,跪在殿上瑟瑟发抖。她见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吓得话也说不出几句來:“皇上明鉴,奴婢沒有在其中下毒,奴婢冤枉!”

“不是你难不成还是皇后娘娘?”庆顺仪闻言,只抬头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从前跟在修容身边数年的绣荷还曾生过一时邪念,谁能保证你是清白的。”

“皇上,这香的确是百嫣香,然而却非娘娘平日所用的那一瓶。”那小宫女见众人皆如面对真凶一般看着她,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忙低下头一五一十道,“那日大宴后,皇上突然前來华薇宫,娘娘欣喜不已,便急着让奴婢服侍沐浴更衣。岂料用香之时忽然发现百嫣香所剩无几,情急之下奴婢便想到皇后娘娘也曾赐予全答应和赵贵人过,这一小瓶便是奴婢从全答应那里得來的。”

她话音刚落,全答应便上前跪于殿上,脸上满是胆怯之色:“嫔妾是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她,并不知其中有麝香啊!”

第贰拾章 恶报轮回 3

“混账东西.什么保母保子.朕要她们都平平安安的.”裕灏正在气头上.举起瓷杯就甩了过去.那太医惊了一惊.却不敢躲开.众人连忙开口相劝.好一会裕灏才清醒了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母子无事则最好.若不然……朕的孩子还太少.”

那太医得了令忙不迭地退了下去.却被皇后猛然牵住了衣裳.那女子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看他道:“记住.若有意外.一定要保住皇上的孩子.”

即便是熟谙帝王薄凉.人间冷暖.此时的玉衍还是有些心灰意冷.她是恨昭修容.然而裕灏沒理由恨她.昭修容入宫早.服侍在他身边也已六七年.然而到了这样的紧要关头.裕灏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那么自己呢……若有一日.自己会不会也如一颗棋子般被无情的抛弃.

屋内突如其來的一声尖叫骤然打破了玉衍的思绪.血腥的味道仿佛又重了几分.裕灏微微蹙眉.便听室内传來了女子的呼喊“皇上.皇上.”一声比一声凄切.令人不忍耳闻.裕灏也不再顾及旁人劝阻.三步两步便走到了床边.见昭修容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脸色苍白的似沒有人气一般.她的声音逐渐微弱下來.却挣扎着向面前男子伸出一只手來.裕灏刚一握住.她便衰弱地哀求道:“不要舍弃我.皇上……不要.”

皇后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天子身后.见状便柔声劝道:“妹妹.你也该知道宫里一向以孩子为重.”

裕灏闻言劈头斥道:“你和她说这个做什么.”

然而已经晚了.

重生之剑荡八荒

昭修容似是瞬间失去了力气一般.重重地阖上了眼睛.她身下的棉被尽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连男子金黄的龙袍也被这妖冶所覆盖.在太医惊慌失措的呼喊下.站在一隅的玉衍轻轻闭上了双眼.

昭修容的胎便这样沒了.

她小心翼翼度过了那样漫长的时间.却仍躲不过这一劫.直到第二天天明.太医院才宣布那女子暂时沒有了性命之虞.然而她何时能够醒來.以及苏醒后能否承受住这样的打击.仍是未知.

毕竟.她已不如当年身强力壮.今后再怀上一个健全皇子的可能性.恐怕是极小了.然而在整件事里.最受刺激的莫过于裕灏.他在得知消息后.只是长久地坐在窗下沉默不语.外面阳光太盛.拂去了他龙袍上本该有的金色.唯留下一片苍茫的白.一如他毫无生气的脸.

虽然沒有意想中的愤怒.然而他的不语.却更让众人提心吊胆.皇后想要上前劝慰.但一句“皇上”还未说出口.那男子已冷冷道:“都出去.”

这一句.人们终于听出了他深埋的悲伤与痛苦.于是纷纷退了出去.不敢再招惹他.天子的话无人敢违抗.特别是这个时候.

却唯有一人不为所动.她静静立在男子身后.白玉般的脸庞上笼着淡淡的悲哀.一身芙蓉色的长裙被晨光拉的颀长.头上细碎的水晶纹珠微微一颤.发出极为细微的声响.

裕灏并未抬头.口气也不见丝毫缓和:“玉衍.你也出去.”溺宠,娇妻难养

“臣妾知道皇上心中难过.但昭修容还未醒.臣妾不能只留下皇上一人.”她顿了顿.声音忽然轻的如一阵风.“何况……这样的痛.臣妾懂.”

裕灏哑然片刻.终于沉痛道:“是啊.你的孩子沒了.奕瑛的孩子也沒了.难道是朕做错了什么.老天才要惩罚朕无后而终么.”

“不会的.”玉衍从背后轻轻揽住他的肩头.一双手触及到他脸上时竟有冰凉的触感.她不觉一惊.那样坚强的他.竟是哭了.玉衍心中一痛.忙道:“宫中孩子本就不好养活.先帝前后失去了九个孩子.但最后仍有十七位皇子公主平安出世.皇上还年轻.今后也定会儿孙满堂的.”

“可是若不是朕要她侍寝……朕已经很小心了.却不知她腹中小小的生命竟那样脆弱.”他似是悔极.眼底深深蒙上了一层薄雾.“朕无法赔偿奕瑛.朕对不起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封她为……”

“皇上.”玉衍倏然开口.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冷.“还是派太医查明小产原因后再下定夺吧.”

岂料裕灏却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决绝道:“若真由太医查出小产是因朕而起.朕今后该如何面对奕瑛.”他声音有些沙哑.句尾竟隐隐透出恳求之意.玉衍轻抚他的手掌.温和道:“即便如此.臣妾也绝不会透露出半点风声.只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能草率处之.臣妾带來的人.皇上还信不过么.”

裕灏沉思少顷.终是痛苦地点了点头.玉衍抬头向帘外之人轻轻招手.便见方海山手提药箱进到殿内.他规矩地行了一礼.见天子并未理睬.便兀自躬身近到窗前.小心翼翼地为昏迷之中的女子把上了脉.骑马与砍杀之逆天骑士

玉衍的目光重新停在了裕灏身上.她甚少见到这样意志消沉的他.即便是自己小产的那次.裕灏为了不惹她伤心.也是故作精神.然而眼下.他却连强作精神的力气都沒有.这样的他.让玉衍有些心疼.

然而忽然想到若干年前.也曾有一位他心爱的女子因他之故而失去了腹中孩子.并且以此为界.今后与他恩断义绝.瑾皇妃..时隔多年他依旧会在午夜梦中声声呼唤的女子.是不是正因为那件事.使他比常人更害怕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事.

他总会觉得那是对他的惩罚.是他永远的劫难.

玉衍心尖遽然一颤.不忍道:“皇上也劳累一夜了.不如……”

“不必了.”他却是轻轻推开玉衍的手.“她还未醒.朕怎么能走.”

饶是玉衍.听了这话也无法不动声色.只是她还未及开口.便见方海山回身道:“皇上不必过分自责.娘娘胎动虽有侍寝之故.但毕竟胎儿已成型.原本不会有太大危害的.只是这次小产很明显是因摄入了极重的麝香而致.”他顿了一顿.也不顾裕灏骤然铁青的面色.一字一字道.“娘娘小产.恐怕是有人故意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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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叁章 皇后失势 2

秦素月见她行礼说话一切如常,瞳孔中隐隐迸发出光亮,她径直开口道:“赵贵人,本宫相信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今日你便一五一十地将本宫赐你香料的事说与众人听。”

赵贵人一双细长的眸子忽然抿成一条细线,她轻笑之时仍有彼时飞扬的骄傲,她抬头直视皇后,毫无畏惧道:“皇后娘娘说的是,您对嫔妾的好,嫔妾沒齿难忘。”

皇后隐约听出她口中怨怼之意,脸上骤然一片青白之色,然而还不待她开口,赵贵人已然继续道:“您一定很好奇嫔妾当日为何沒有小产吧,是啊,那十足十的麝香足以害死我几个月大的孩子。然而我却沒有用,反倒浪费了您的一片良苦用心。”

皇后双手扶住凤椅,眼中是深深的惊惧之色:“赵贵人,你疯了么!”她转身面向裕灏,用力争辩道:“皇上,她是个疯子,她的话不能信。”

“皇后为何那么肯定嫔妾疯了?若非你意图以天象之祸陷害昭修容,从而对我下毒的话,我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淤积在心底的怨恨骤然迸发出來,赵贵人尖细的嗓音几近悲鸣,听得人不禁后脊发凉。

皇后见天子只是不语,更是既惊且怒,一手指着赵贵人狠狠道:“你血口喷人!”

“嫔妾已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赵贵人说罢诡异一笑,忽然摇晃着身子挣扎着向殿上而去。裕灏本就不愿见她这幅样子,如此更是厌恶的别过脸去不愿再看。岂料正是此时,那女子突然从袖口滑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几步之内已然跃身上前,只是她整个人对准的并非皇后,而是向着裕灏而去!

一时间众人皆吓得目瞪口呆,唯有玉衍一朝便看出了她的凶险,电光石火间已然扑身上前,牢牢地护在了裕灏身前。那一瞬间,只听一声闷响,本该落在玉衍身上的匕首倏然悬在了半空,赵贵人还不及落下手臂,身体便被一把利刃贯穿。百米之外,承影立于殿前,一身黑衣无风自动。

赵贵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身下汩汩流淌的热血,猛然间扬起头悲吼道:“皇上,是你薄情寡义才害得嫔妾如此境地!你的皇后蛇蝎之心,你竟也全然不知!”许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她竟变得歇斯底里。赵贵人的手最后指向了玉衍,拼命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身后已中了第二刀,鲜血瞬间喷薄而出,如展开的妖姬,映得玉衍满目鲜红。

那女子断气之时也是死不瞑目的,她被拖下去时,大殿上便留下了一路清晰的血痕,尤为可怖。赵贵人死的太过惨烈,一时间殿上之人都有些木讷,唯有秦素月一人率先反应过來,紧抓着裕灏衣角道:“皇上您看到了,她疯了,她的话不可信!”

裕灏一把甩开她,却是对着有些怔然的玉衍柔声问道:“可还能站起來?”

然而那一刹那,玉衍只觉得什么也听不到了一般,那一幕太过突然,也太过凄惨。赵贵人的血溅在她身上之时,那么冰凉。她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不知此刻自己究竟在后怕什么。然而那个女子,在她生命中最后一刻,却是清清楚楚地指向了自己。她毕生的恨与怨,或许都在未能开口的那句话中了。

裕灏用力摇了摇她的肩膀,玉衍才初有些缓和过來,脸上浮起一丝无力的微笑:“臣妾无事,皇上可还好。”

“你怎能不顾自己安危就这样荒唐地扑过來。”男子将她扶到椅子上,语气中却满是怜爱,“若非侍卫來得及时,你可知……”

“皇上的性命怎容一丝疏忽,想必方才皇后娘娘也一定想护在皇上身前。”她一开口,立即便将众人视线集中到了皇后身上。秦素月不料她会这样说,猝不防地后退了一大步,跌坐在凤椅之上,,她在那一刻的无动于衷原本也属人之常情,然而眼下被玉衍蓄意提及,便有如弃天子性命于不顾的意味。皇后只觉得天子看她的眼神从來沒有这般冰冷,就连额前垂下的象征后宫之首的五彩凤凰闪耀出的光都异常刺目,让人头昏欲眩。

然而。

秦素月陡然一震,赵贵人有此举动,便意味着她的话不再具有那样高的可信性。即便是受万夫所指,也沒人能将她从皇后的位子上拉下來。她依旧是六宫之主,依旧高高在上!

“奴婢采轩见过皇上。”

愕然之时,忽然有人出声。低头看去,殿下不知何时已跪了个宫女模样的人。那女子穿一件茜桃色的立领宫装,看起來十分精明干练。裕灏认出她正是昭修容身边侍女,不禁上前一步,焦急道:“你家主子如何了。”

玉衍闻此,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绣荷虽已死,但眼前之人似乎也并不比她逊色多少。

采轩似乎感知到了众人炽热的目光,微微抬首,恭敬道:“回皇上的话,我家小主已醒。”她顿了顿,忽然看向皇后,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锐利,“另外,我家小主知道殿上之事,特有一句话嘱咐奴婢带给皇后娘娘。”

殿外蓬勃松散的如金日光无声落入仪元殿中,本是温暖明亮的光却因这特殊的气氛而被染的失去了原有的光辉,灰蒙蒙地覆上雕梁红柱。在这静默的瞬间,便是淡雅的草木香气都有些刺鼻的气息。炉火噼啪响了一声,似终于冲破了这诡异的沉寂一般。

采轩倏然一笑,清晰道:“小主要我问您,是否因小主知道您残害端如夫人的罪行,娘娘便要杀她灭口。”

一众妃嫔间不知是谁率先抽吸了一口凉气,玉衍只觉得一记响雷炸在头顶,胸口似要迸裂出鲜血那般疼痛不已。在此提及长姐的事太过突然,就仿佛一块大石骤然投进了心中那片无风的湖畔之中。时隔这样久,她依旧会恨得不能自已。

若不是长姐的逝去,母亲或许也不会在绝望中身染重症。这笔仇,即便是耗费多年她也一定会讨回來。只是沒想到,昭修容翻脸竟这样快,将长姐之死的罪名全部推到了大势已去的皇后身上。

第贰拾肆章 皇后失势 3

然而,她心下亦清明如镜——眼下的局势若要牵连出昭修容怕是不可能了。只是这样也好,她从未想过这样简单的便能结束她二人之间的恩怨。皇后一倒,昭修容今后只怕也是举步维艰了。想到此,玉衍微微扬眸,秦素月那惊恐无比的脸庞就这样直接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本宫没有!”那声音几近低吼,皇后半跪在地上,双手环住裕灏的腿,“皇上,昭修容心怀不正,意图陷害臣妾!”

“为何谁人都要陷害于你?奕瑛若有那等心计怎会因此失了孩子。”裕灏深邃的瞳仁中已看不出一丝怒意,只是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寒意却让那女子不觉松开了手。“朕上元灯节是该留在你的寝宫,但你也不该由此就生出嫉妒之心。奕瑛小产之时,你故意在她面前提及朕要保住孩子一事,现下想来她这次小产也未尝不是你一早便算计好了的。”裕灏顿了顿,再度森然道,“还有端如夫人,朕记得那也是在玉衍刚刚得宠不久吧。”

秦素月的眼中除了惊恐,还有深深的失望。汹涌而出的泪冲花了她时刻都精致无比的妆容,这一刻她似乎已经忘却了这是在众人面前,她只是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凝视着面前之人,她的夫君。“皇上竟是这样看待臣妾的么,自臣妾进到府上,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皇上又何曾给过臣妾什么。哪怕是一丝丝的关怀,臣妾也不会误入歧途,听信她人蛊惑!”

“后宫里谁都有迫于无奈的时候。”玉衍泠然开口,修长的睫毛如蝉翼一般在脸上投下一片鸦青,“只是皇后娘娘错不该生了一颗害人的心,若不然,也不会走上这样一条众叛亲离的路。”

皇后骤然睁大眼睛,旋即却似失了力气一般,缓缓跪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重复道:“众叛亲离……”

裕灏早已不耐烦,见她如此索性道:“中宫失仪失德,阖宫皆可佐证,今日朕就……”

“皇上。”地上的女子忽然发出一声轻唤,与其说是恳求,毋宁说她是在释放最后的筹码,“臣妾为了您,已然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难道这样也不能让皇上顾及臣妾一点点好么。”

玉衍见男子眉心一动,心中已觉不妙,无奈此刻无论如何开不了口。秦素月看出天子已生动容之意,更是声泪俱下道:“如今臣妾不求别的,只求臣妾秦氏儿女的身份能够稳住天下人心。待有一日皇上江山稳定,再杀臣妾以泄心头之恨也不迟。”

言毕,大殿已是寂静异常。便是在这肃杀的气氛中,忽听宁淑媛开口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皇后毕竟乃后宫之主,即便再有错,也请皇上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从轻发落吧。”

似是不曾料到最后关头,经是宁淑媛开口为自己求情一般,秦素月只投去惊愕的一瞥便开始嘤嘤哭泣。玉衍心底骤然一凉,抬眼看去时,那女子却是一如既往地坐在角落里低垂着头。她额前的发环挡住了她一双明眸大眼,使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然而这一刻无比的心寒却叫玉衍无法长久的凝视她。无关乎宁淑媛的目的与本意,单是她的一句话,便叫玉衍万念俱灰。

裕灏重新坐回龙椅之上,沉思良久方道:“皇后死罪可免,然而这副仪德已不太适合掌管后宫了。即日起,居朝凤宫反省思过。至于后宫事宜……”他微微一顿,柔和的目光不自已地投向玉衍,“湘淑仪护驾有功,即日起册为妃,封号景。而昭修容揭发有功,为弥补其失子之痛,是为昭妃。后宫有云屏夫人,景妃和昭妃,皇后你也可以安歇了。”

秦素月闻言只是深深地垂下头,她那张苍白的脸挣扎了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化为无言。玉衍闻言也是微微一怔,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被册封为妃。只是虽然昭妃与她同位,但没有封号,仍是低她一等,只是那女子明明无儿无女,竟也一路做到了妃位。玉衍心中喜忧参半,在这种情况下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谢恩,便这样沉默到最后了。

她不会忘记,本朝唯一的两位妃子——信妃惨死,宸妃被打入冷宫,她们都是怎样一个凄惨的下场。高处不胜寒,即便没了皇后这堵轰然高墙,她也仍不可大意而为。

众人散后,裕灏便匆忙赶往了华薇宫安慰刚刚苏醒的昭妃。虽然小产已查明是麝香所致,但毕竟这孩子是在他眼前没的,他心中终是有愧。

这一日内,也算异常坎坷,众人心思大起大落不说,妃嫔之内更是一死一伤。玉衍回到宫中时,身上还有赵贵人死时贱上的血迹,嫣红成黑,叫人触目惊心。彼时已过申时,一整日滴水未进却也不觉得饥饿难耐。玉衍只是神色恍惚地坐到了榻上,许久都不发一言。

苏鄂进来为她梳洗之时,便见那女子正出神地看着自己一双手。她紧抿着下唇,眼中早已失去了昔日的沉着冷静,甚至是有难得一见的惊恐在里面。一见苏鄂端来了清水,她也不顾尚蒸腾着的热气,便将一双手直直浸入滚烫的水中。苏鄂一惊,忙道:“娘娘这是做什么!”然而任凭那双白皙的手掌被烫的变红,玉衍也全然不顾。

“苏鄂,你可看到了,这双手上都是血,洗也洗不净。”

“娘娘!”苏鄂那饱含悲痛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切,她伸手打翻水盆,一时水花四溢,“没有血,什么都没有,娘娘无需这样折磨自己。”

玉衍缓缓屈下身来,声音几不可闻:“我从来不觉得我有错,然而只有这一次,赵贵人温热的血溅在我身上,当她手指着我死不瞑目之时,我才觉得我原是这样肮脏。”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抗拒之色,“从前我恨宸妃视她人性命如草芥,却不想今时今日,我手上也积攒了这样多的人命。”

“娘娘与她不同,娘娘只是在自保,自保何错之有。若没有昭妃害死小皇子,没有赵贵人的苦苦相逼,娘娘也不会下此狠心。”

玉衍重重阖上了双眼,摇头道:“那么从前的祥贵嫔,顺常在呢,她们又何尝不是……”

第贰拾伍章 皇后失势 4

“那是她们罪有应得。”苏鄂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一向谦卑的她此刻竟面带寒意,“您已不再是从前的青鸾,而是北宫氏,天子的女人。您如今身为景妃,怎可如此软弱,难道真要仇人害死娘娘的亲人,娘娘才会幡然醒悟么。”

玉衍忽然失言,她想到永泰,想到了这一宫对她尽心尽忠之人。是的,今天裕灏的无情,赵贵人的暴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这样无助的感觉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过了。她从来未曾怕过什么,若说有,便是那时的子臣,今时的永泰。她已屡屡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一次,她绝不能再输给胆怯之意。

不是早已暗自起过誓了么,这一世,她要令所有违背自己,意图伤害自己的人不得好死。旧敌尚未除尽,新敌还会源源不断地出现,自己注定是要斗一辈子的。

玉衍微微扬了扬下颚,抬起一只手来,苏鄂见状忙扶她起了身,沉稳道:“奴婢一时情急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见谅。”

玉衍淡淡一笑,一双凤眸已然恢复了清冷而睿智的光,她挨着软榻重新坐了下来,缓缓道:“你我之间何尝需要道歉。苏鄂,若不是你时常从旁提点……”

“奴婢也只是在宫里呆久了,见惯人情冷暖罢了。真正能掌控局势的还要靠娘娘自身。”

有智有谋却不锋芒毕露,洞悉人心却又恭谦有道,这样的下人本也是千金难求了。玉衍笑看她一眼,轻啜了一口浓茶,忽然叹道:“昭妃尚且不说,今日在殿上宁淑媛却是让我寒透了心。”

苏鄂瞥见她眼中冷凝的光,亦沉思道:“宁小主今日确实一反常态,只怕以她对娘娘的了解,深知此事来龙去脉,却又不能苟同,故此才……”

“她是知道,然而她也该知道昭妃犯我在前,且皇后与我一向不同戴天。”目光落在窗外被积雪压弯了的梅花枝上,玉衍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况且,我是担心她另有缘故才会如此。”

是因为承影么,因为那个人她甚至不再顾惜姐妹之情……玉衍握住白瓷杯的手骤然一紧,她实在是不愿把那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想得如此庸俗不堪。

沉默之时却是白羽推门而入:“娘娘,各位小主前来给娘娘请安,可要让她们进来?”

玉衍闻言微微立直身子,眼中有沉淀下来的冷笑:“她们倒是快。”

“昭妃身体抱恙,她们自然是先来见娘娘,”苏鄂上前为玉衍披好了衣服,应道,“不管真心与否,这规矩是要照办的。”

玉衍抬头望了一眼即将黑沉下去的天色,脸上也没有太多焦急之意,只对白羽和颜道:“也罢,先叫她们在外殿候上一会吧。”

她们既然知道要按礼数前来道贺,便也该让她们知道今日的自己不再是随意可欺之人。玉衍茶盏中浓茶已凉,她抬了抬头,苏鄂便会意地续上了热汤。雾气氤氲之中,她在铜镜里看到了自己模糊不清的脸——清冷,睿智,却不再如当初一般较好纯洁。她知道,后宫里是留不住青春的,一颗百炼成钢的心怎复年少柔情。当岁月流逝之后,她需要的便是权势,是屈服。

缓缓垂下眼帘,玉衍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太阳穴,终于道:“我们也该去见一见嫔妃了。皇后被禁,她们正是缺主心骨的时候呢。”

玉衍再度出现时,已换过一身青花玉色印暗影云纹的常服,头上一直耀雀蓝尾步摇别住蓬松如云的发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点缀之物。这于妃位中的她而言本是朴素至极了,当年宸妃盛宠之时,一头珠花攒动的五彩宝石发饰便是价值连城,而玉衍所饰便是连身份尊贵些的贵嫔都要好上一些。即便如此,她周身所笼的如白莲花般清冷的霸道之意却是让人不敢小觑。玉衍伸手拢一拢耳鬓垂下的细珠花,端然笑道:“让妹妹们久等了。”

妃嫔们就算心中不快,一时间也无人敢造次,皆规规矩矩地行礼道:“景妃娘娘万福金安,嫔妾们恭祝娘娘晋升之喜。”

“妹妹们客气了。”玉衍淡然一笑,眼风微微扫过众人,却见宁淑媛并不在其中,心便一下凉了半截。然而她却是压住心底不快,平和道:“今日你们也劳累了一整日,其实可以明日再来的。”

“娘娘主事,嫔妾们自是该一早便来表示诚意的。”丽嫔甫一落座,便迫不及待地开口示好,见玉衍笑意淡淡,便瞥了一眼身边女子道,“庆顺仪也是这样想的吧。”

那女子眼下的地位颇有些尴尬,她原本归顺于秦氏,却不想事情竟会如此发展,眼下莫说皇后被禁,便是昔日盟友昭妃也成了一大劲敌,她此番可谓是四面楚歌了。然而即便如此,庆顺仪出身高贵,是决计不肯向玉衍低头的,她面上倨傲的神色便是明知玉衍为尊,也没有收敛几分。见丽嫔开口询问,她也不过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玉衍见她特意换过一袭金桔的夕日孤鹜嵌琉璃花长裙,那融金的暖橘之色并非谁人都可穿在身上,只有皇亲贵戚才能享此殊荣,她素日里也是以此为傲。眼下如此装扮,必是想映射玉衍即便为妃,身份也仍不如她罢了。

于是不等那女子开口,玉衍便嫣然笑道:“那是自然,庆妹妹穿着隆重前来道贺,当真是有心了。”

庆顺仪闻言孤高地一笑,泠然抬头道:“景妃娘娘当真这样认为便好,可别心里责怪嫔妾是故意夺你的风头。”

“怎会。”玉衍的笑恰到好处,她微一抬颚,苏鄂便呈上了一方白玉制成的精致盒子。庆顺仪见此并未立时接过,只是警觉地看着她道:“这是什么。”

“这是本宫给妹妹的一点心意。”玉衍看出那女子的心虚,笑容愈发粲然,“怎么,妹妹莫不是担心本宫会在众人面前毒害妹妹吧。”

庆顺仪自是不甘被她看出胆怯之色,便僵直地接过盒子,冰冷冷道:“娘娘宅心仁厚,嫔妾不疑有他。”她打开盒子,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把精致的玉骨香扇。苏鄂为做示范,拿起轻轻扇风,立时便有袭人的花香之意将众人包围。若细嗅,便可分辨出数十种春日里的花木。那玉骨由几层镂空重叠而成,香料便藏于其中,惬意怡人。

一时赞叹声此起彼伏,皆是赞叹这巧夺天工的工艺。玉衍听着嫔妃们赞喝,目光却流连在庆顺仪愈发痛苦的脸色上。她无声息的一笑,兀自开口道:“虽说有些早了,不过春秋向来苦短,本宫又觉得这香扇与妹妹的气质极为符合。”

众人或欣羡,或惊叹,却唯有庆顺仪一人脸色苍白。她一把推开苏鄂,以极为扭曲地姿势俯下了身子,痛苦地尖叫出声。妃嫔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见她原本白皙如玉的脸上竟起了一大片红疹,连绵不断的极为可怖。庆顺仪挣扎着抬起头,便吓得四周一片惊叫。那女子哪里还有平日里的优雅,只是恶狠狠道:“你放了什么!”

秋娘见状忙去扶她,惊觉地看了一眼香扇便抑制不住惊诧脱口而出道:“这里面有马蹄兰花粉!”

庆顺仪想阻止她开口却已太晚,玉衍闻言,只是顿了一顿,似是叹惋道:“原来妹妹对马蹄兰的花粉过敏,这倒真是本宫疏忽了。”她瞥见庆顺仪眼中浓烈的恨意,却似浑然不知,吩咐道,“苏鄂,还不快扶庆小主回去,让太医好好瞧瞧。”

庆顺仪此刻又痛又痒,只从牙缝里低低低挤出“景妃”二字,便捂着脸逃也似的出了大殿。众人惊魂未定,见她如此仓皇的背影,都不禁议论纷纷。玉衍见差不多了,才轻咳出声,大殿顷刻间便安静下来。她转着手上一对金福罗的鸿瑞宝玉镯子轻声叹息道:“方才妹妹们也见到了,庆顺仪是沾不得一点马蹄兰的。眼下此花花开正旺,你们与她往来之时可要留心点,否则白白毁了这样一张脸,皇上是要心疼的。”

众人闻言忙起身道:“嫔妾谨遵娘娘教诲。”

玉衍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面上却仍是和顺微笑道:“今日你们也乏了,都回去歇着吧。”

一众人鱼贯而出之后,她才露出脸上的疲惫之意。这一日可谓惊险连连,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有些吃不消了。小福子觑着她脸色上前搀扶,不禁低声道:“为了今日这一出,也不枉奴才们连日来采集各种花粉了。”

“本宫只知道她的弱点是花粉,却不知是哪种。不想今儿个倒是她身边人说出来了。”玉衍抬眼看了看浓黑如墨的天色,伸出手扶着小福子缓缓走入屋内,“苏鄂回来便叫她直接歇着去吧,不必过来了。”

小福子闻言忙躬身回道:“奴才明白。”

第贰拾陆章 姐妹罅隙 1

表面是疲惫至极了,然而这一晚玉衍睡得却并不安稳。

她总是反复梦到赵贵人那张绝望且饱含恨意的脸。那女子身着曾经受宠时最喜欢的樱红长裙,一步一步逼近自己,狰狞地诅咒道:“我即便到了地狱也会日夜诅咒你,诅咒你被困死在这宫中,一辈子得不到自由。”她笑得肆意而夸张,仿佛是要生生吞噬掉自己一般。玉衍惊慌地退后一步,刚想开口叫人,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彼时她身着木青色的云纹宫服,乌发披肩不加丝毫坠饰,仿若是最初年轻的模样。春日里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她有一刻竟迷茫地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待到看清时,不远处落樱纷飞的木棉树下,子臣正单手接住落花,倏尔一回头,笑容美好地如午后温暖的光。

女子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她已好久未见他,她那样思念着这个身影,却无处倾诉。

男子走近她,低下头轻声道:“怎么了。”他的手掌温柔地拂去女子眼角的泪珠,笑道:“我认识的青鸾不会随意落泪的。”

玉衍微微一怔,双手却已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发烫的脸贴在他温热的胸口上,那一刻,玉衍觉得无比安心。“子臣,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个皇宫,趁着我们还未后悔。在这里的每一刻,我都觉得恐惧无比。”

“没事的。”男子说着,轻轻拍了拍她削瘦的肩膀,退后一步端看女子的脸。他溺在阳光中的笑颜有一丝不真实,这样的神情令玉衍紧张无比。“你总会适应这里的,变得无比坚强,变得再没人敢欺辱你。”

“不,我不想变成那样。”终于察觉到,面前之人其实一直是在后退。玉衍慌张地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他,“子臣,如果你带我走,我就不会变成那个样子!”低喃已不觉便成了呼喊,然而男子却只是微笑不语地看着她,愈来愈远的距离终于阻挡住了玉衍追逐的步伐,那一刻她像一个无助的孩童伏在地上嘤嘤哭泣。

猛然从梦中惊醒,脸上挂着的是依然湿凉的泪。然而她一手触及到窗边雕花的白玉床栏,那冰冷的触感便立刻驱散了睡意。她还躺在空旷华美的景安宫中,躺在无比悲切的现实里。即便是身上鹅绒轻棉的丝被牢牢裹在身上,也不能让她有丝毫心安。阒寂的黑夜里,玉衍无声地笑开——原来,无论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之中,她都是被舍弃的那一个。从子臣放开她的那时起,她便注定要变得面目全非,注定要孑然一人度过许多个无眠之夜。

“青鸾。”

玉衍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她想知道当子臣从口中唤出这个名字时是怎样的感觉。然而无论怎样咀嚼,她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这个名字带来的深深屈辱感。玉衍轻叹一口气,再度闭上眼睛,却终是睡得不安稳了。

真正行册封大典时,已是数日之后。

昭妃由于近来裕灏无微不至的照顾,恢复的极快。只是经历此事,她眼中的深邃较之从前更甚,大抵是知道了自己今后的处境,再无法如从前一般无所顾虑了吧。

礼毕后,玉衍自仪元殿的长阶之上与她迎面相逢。因昭妃没有封号,故而要先一步给玉衍行礼。玉衍微笑着受了她一礼,才开口道:“姐姐近来可还好。”

“如娘娘所见,身体上已恢复的差不多了。”

“那就好。”天气虽已转暖,但玉衍还是从她眼中窥见了一丝冬日般的凛冽之意,“真是没想到此等不幸竟会降临到姐姐身上。不过皇后被禁,对姐姐也算有个交代了。”

昭妃闻言冷冷一笑:“娘娘当真觉得一切皆是皇后所为?”

玉衍佯作诧异地以袖口掩住朱唇:“难不成还有她人之过?妹妹还以为皇后从前害人时未曾想过会有今日,故而自己害了自己呢。”

昭妃眼风锐利地扫过女子脸庞,微微抬起下颚道:“本宫怎么觉得这件事与妹妹有脱不了的干系呢。”

“这倒是奇了。”玉衍粲然一笑,贝齿分明,“妹妹却什么都不知道呢。”

“是与不是你心里清楚,本宫向来只信自己的直觉。”

“这样也好。”玉衍缓缓敛了笑意,泠然抬起头看她,“本宫也觉得上次小产,没那么简单呢。”

昭妃瞳孔猛然一紧,咬牙道:“果然是你。”

“反正本宫与姐姐是注定要水火不相容了。”她停一停,抬手扶上正髻之上一朵半开的淡红月季,“再者,端如夫人的事也不是姐姐一言两语推给皇后就能一笔勾销了的。”

昭妃闻言眼中寒光大盛,然而旋即她便如无事般轻笑出声:“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本宫早料到会与你有撕破脸的一天,因此真到了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我们来日方长,有的是交手的机会。只是奉劝妹妹一句,皇后幽禁,你切莫以为后宫就是你的天下了。”

玉衍亦回道:“这句话同样送给昭妃。”

那女子再度颔首,以作告辞。在外人看来,她二人不过是停在路上相互见过礼一般,然而其中的较量与惊险却是身外之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玉衍在入宫多年后的这个清晨,终于被正式册妃,这意味着她从此会拥有更高的权势,同时也会树立更多的劲敌。她想到从前种种,只觉得那时的自己天真而不实,那样如白瓷一般易碎的心,再也不会存在于这副躯体之内了。

一日午睡醒来,她怀抱永泰在庭中槐树下沐浴阳光。永泰生性好动,总是坐上一小会便要从她怀里滑下来,围着粗犷的树干爬行。玉衍见乳母追着他四处跑,便觉得自己的孩子即便长大成人也会是开朗的,不觉莞尔一笑。

永泰兴致正高,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头扬的高高的,最终欢呼道:“宁娘娘,宁娘娘。”

玉衍顺着他目光看去,便见宁淑媛着一身清浅的双色芙蓉锦广袖长裙,正犹犹豫豫地站在宫门口,见永泰开口唤他才似下了好大决心一般走进庭院里来,就着乳母的手抱起永泰在空地转了两圈。

第贰拾柒章 姐妹罅隙 2

永泰吱吱呀呀地笑着,惹得坐在榻上的玉衍也不禁抬头去看。春日的阳光下,那女子微笑的侧脸仿佛被笼罩上了一层温和的莹光,她看见小孩子时眼中满是惊喜与雀跃,这样的女子似水温柔,是不带半点戾气的。

玉衍忽然有些失笑,她也许本不愿来,只是碍于宫中规矩才不得不来请安。她们姐妹之间,何时也要变得这般虚伪了。世事当真可笑弄人,她赢得了地位与尊贵,却在同时失去了很多。

这样想着,却作无事般对乳母道:“本宫与宁淑媛有话要说,你先带皇子下去。”

永泰一走,那女子立即便有些无措。她尚不待玉衍开口,便信步庭中,端端正正施了一礼,道:“臣妾见过景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玉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之人——她深深垂下头,露出白皙而修长的脖颈。发髻乌黑如云,愈发衬得她肤若羊脂白玉。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半截光洁明亮的额头,那姿势似是极为虔诚。玉衍长叹一口气,黯然道:“妹妹终于也要和我生疏了。”

宁淑媛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却未吐出半个字。玉衍目光悠然地落在远处青空白云之上,淡淡道:“今日天气很好,妹妹就陪我坐在院子里说说话吧。”

那女子起身,挨着苏鄂搬来的软座慢慢坐了下去,有些不安道:“姐姐看起来很是疲惫。”

“我是有些困乏了,每日都要提防着想要害我的人,如今便是连身边之人也不能同心同德。”她的目光落在宁淑媛身上,那女子怔了怔,却没勇气抬起头来:“其实没有那么多人想害姐姐的,若姐姐能高抬贵手放过她们,也许她们是会感激你的。”

“所以那日在殿上,你才会为秦氏开口求请?”

宁淑媛身子骤然一震,声音不觉放低了些:“是,妹妹可怜她的遭遇。”

“可你知不知,你的同情,你的可怜,险些断送了你我姐妹情分。”玉衍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一斛千金的青螺黛画就的柳眉倏然多了些戾气,“妹妹可怜她,然而谁来可怜我。”

一阵春风扫过,那女子花锦芙蓉海棠的衣裾被高高扬起,她横逸在高髻间的宝珠被光映得晶亮无比。宁淑媛许久才抬起头来,轻声道:“我知道,是我让姐姐伤心了。然而姐姐,你也已夺去不少人的性命,是不是该收手了。”

玉衍似是被这句话点中要害一般,一时竟从后脊凉到发髻:“你竟然这样看我么。放手,你以为我不想?”

“从前姐姐地位低下,受人欺凌时我也恨那些人。姐姐于我与语莹的恩,我从未忘怀。然而如今,您已是景妃,是手掌生杀大权的人,您为何还要苦苦相逼,夺走属于他人之物呢。”

“属于他人之物。”玉衍忽而冷冷一笑,有流云遮住了头上日光,景安宫霎时被笼在一片阴霾之中,“你是说承影么。”

宁淑媛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无比,她抖动的双肩似是再难以支撑住她孱弱的躯体一般,许久那女子才挣扎着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玉衍的目光无比沉重:“我便知道,若是姐姐的话终有一日会察觉出来的——我对承影有情。”

“你若当真知道我会察觉出来,一开始便不该欺瞒于我。”

“我没有。”宁淑媛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几许不安之色,她的争辩亦听起来如此无力,“我只是没有勇气将这份感情宣之于口。”

“没有勇气?可是妹妹借口急症,欺上瞒下之事的勇气可是大着呢。”玉衍手中一支海水玉镶祖母绿宝石的明凰钗发出清脆一声响,她已是冷冷看向宁淑媛,“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此事一旦暴露,永曦便会有性命之虞。她人日日夜夜盯着我们出事,你难道不知么。”

“所以姐姐便假借有刺客之名而求皇上收回了承影么,即便你知道我的一往情深也全然不顾么!”

“荒唐。”玉衍已是气极,“本宫不会在这种事上耍手段。”

她本来是想推心置腹说很多的,然而看到宁淑媛这般不争气就难以抑制心中怒火。这番对话让她突然有些悲怆,其实宁淑媛真正在乎什么,真正想做什么,这些本都不重要。玉衍在意的不过是两人间的信任与扶持。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使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良久,面前的女子才扬起头来,一字一顿说的极为决绝:“我也许是要与姐姐走上不同的路了,从此以后大概也不需要姐姐的保护了。语馨只望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不会牵连到姐姐分毫。”她说罢起身郑重行了一礼,语气中有少许的失落之意,“请恕臣妾就此告辞。”

玉衍有些无力地坐回到了椅子上,望着宁淑媛离去的身影,缓缓闭上了双眼。苏鄂自檐下步履轻盈地走出,为她披上一条薄毯,却不出声打扰。

玉衍长久地坐在阳光下一动不动,仿佛是睡熟了过去。就在苏鄂欲要离开之时,忽然听她道:“宁淑媛,本也是个烈性子的女子。隐于如水外表下的,是一颗不肯屈服的心。”

“宁小主总有一日会明白娘娘苦心的。”

玉衍听罢却是微微笑了,她深邃如夜的眸子里窥探不出一丝喜怒哀乐:“我只怕那时已是太晚。”

至此,她二人之间虽不至于短兵相接,但毕竟是疏远了。

自皇后被禁,众妃嫔每隔三日便要到熙宁宫去请安。表面上虽然仍是以云屏夫人为尊,然而处理大小适宜的真正权力却始终在玉衍手中。意外的是,昭妃对此并没有表示出太大异议,事实上自她小产之后侍寝的次数逐渐增多,虽不能宠霸后宫,却也足以与玉衍平分秋色。而蛰伏于数日安宁之后的,是庆顺仪的骤然失势。

月余之后的某一天,她在宫墙周围突然发现了马蹄花粉,自此身上便起红疹,甚至到了不能见人的地步,就连派去的太医也被她拒之门外。庆顺仪一向视自己容貌为生命,若这副丑态传到裕灏耳朵里,她恐怕今后更无法为人。

第贰拾捌章 姐妹罅隙 3

然而自发现花粉后,那东西便似在她宫里扎了根,她总能在各个地方发现这骇人之物,因此也迟迟不见好转。

庆顺仪不蠢,自然知道这是有人故意而为。然而即便如此,眼下正值花开旺季,花粉随风而入,漂浮不定,想查出是何人出手谈何容易。在她几次三番查证无果后,玉衍终于当众申斥她不要再无理取闹。无人庇护的庆顺仪就此再也掀不起大风大浪,只得终日闭门不出。

待到夏至,花季已过,玉衍才见那女子重新出现。即便是用了上好的药材精心呵护,她脸上仍可看出红疹痊愈时留下的疤痕。或深或浅,有些更是浓厚的胭脂也无法遮掩住的。且夏日本易出汗,在外面久了庆顺仪脸上就会被热汗冲刷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使人觉得粘稠无比。她自己也似察觉出众人的目光始终逡巡在她裸露的皮肤上似的,便愈发以香扇遮住低垂的头,再不复从前颐指气使的骄傲之意。

玉衍不动声色地扫过她曾润滑无比的肌肤,心中冷笑连连——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有些事无需她亲自动手。再有两度春,庆顺仪便会容颜尽毁,使得裕灏厌弃。膝下无子的她即便身份再尊,届时也不过是无依无靠罢了。要悄无声息地了结一个人,有时其实很简单。

随着裕灏进后宫次数增多,好事也接踵而来。先是鹤贵人有孕,于当年冬日诞下三皇子永兖被封为鹤嫔后,次年德姬诞下一女如姩,更是令裕灏喜不自禁,当即册其为德贵嫔。

而三年后,宬和二十一年,玉衍终于迎来了自己第三个孩子。她在一个无比明媚的冬日里被查出有孕,那时的裕灏久久握着她的手道:“朕真庆幸后宫交到了你的手里,玉衍,你的出现为朕带来了子孙福泽。”他的眼中晶亮无比,玉衍凝视着他,只觉得自己被包围在了一片深情之中。

她比推测时间早两个月诞下了一个女婴,长得与她很像。玉衍其实一直很希望能有个女儿伴在身边,因为身为女子,所以今后便不会被卷入到权势的纷争中去。她给自己孩子起名为语夏,她希望她的一生将是无比安稳的。

语夏满月之时被封为紫阳公主,同时景妃为景贵妃。玉衍成为自裕灏登基以来第一个贵妃,同时也是整个后宫中权力最大的女人。虽然她的日子只是一如既往的过,然而即便连浣衣局最低贱的下人也知道,照天子如此宠爱下去,景贵妃荣登后位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毕竟当今皇后已被禁在朝凤宫三年有余,就连那里的枯草落叶也比别处多上许多。

时光荏苒,转眼三年。某一个深秋之时,玉衍坐在庭院中观赏着一盆盆嫣色大波斯菊。苏鄂沏好了她最为喜爱的岁寒松茶,置于小几之上,转身对她道:“近日里关于娘娘的流言不绝于耳,只怕传到皇上耳朵里会不好呢。”

“她们说我什么,会当皇后么。”见苏鄂微微点头,她只是轻蔑一笑,目光落在不远处伏在书房里诵读诗书的永泰身上,不觉柔和起来,“朝凤宫里那位还活的好好地,她们就当她死了么。”

“那位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苏鄂温柔的抿嘴一笑,清浅道,“况且不是有传闻道嘉亲王打了胜仗,即将班师回朝么。平定外侵,下一步便是清除秦氏余党了吧。”

玉衍闻言,眉心只是微微一动:“是么,他要回来了。”

苏鄂看出她神色中细微的变化,不禁道:“娘娘若想知道,不妨问一问皇上。”

“不必了。”她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皇上若想说,自然就会告诉我了。”

正巧永泰读罢书,从书房里飞也似的奔向这边。玉衍见状忙起了身,接过苏鄂递来的小褂将他牢牢裹住,道:“秋日里凉,叫嬷嬷陪你进屋坐一会吧。”

“不了不了,终日在房中,闷也闷死了。”永泰活像个小大人似的摆了摆手,扬起小脸兴致勃勃道,“今天师父还夸奖我孔孟之书背的好呢。”

不知是否受裕灏影响,这孩子生性好强,在读书上也尤其下功夫。明明只是七八岁的孩子,却什么事都不肯落在人后,有时在众人面前诗词文章竟脱口而出,叫人惊诧不已。

玉衍闻言,温和地笑道:“永泰如此努力,母妃很是欣慰。”

“但是儿臣总是不如永曦哥哥,连师父也说,他更有天赋在其中呢。”永泰微微蹙眉,天真的小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不解,“而且儿臣听下人们说,大哥是先出生的,以后也许会当皇上。母妃,真的是这样么。”

玉衍蹲下身,宠溺地抚着他柔软的头发,耐心道:“本朝一向是立贤不立长,况且无论今后是谁当了皇上,母妃都希望你能好好的。”

“儿臣明白。况且宁娘娘一向对儿臣很好,若是兄长当了皇上的话,儿臣也很高兴。”

宁淑媛么。

玉衍有一瞬间的失神,这几年来那女子深入简出,几乎与自己再没有任何往来。然而她也听说,宁淑媛待永泰很好。

永曦的性子更像她一些,不争不抢,每日安然处之,性格沉稳的不像几岁的孩子。也正因此,裕灏似乎更偏爱动静皆宜的永泰。然而即使如此,宁淑媛不但没有一丝嫉妒,相反永曦所有的,她也一定会为永泰备上一份。也许正因如此,玉衍才能隐隐觉出他们的姐妹之情还未消失殆尽吧。

发怔之时,忽听永泰大喊了一声“父皇”,紧接着便似小鸟一般从玉衍怀中飞跃而出。

女子抬起头,正见裕灏负手而立。他着一袭深蓝色束身长衣,腰间尚还别着一把未来得及收下去的翠骨屏扇,扇尾垂下一块羊脂白玉,映着日光熠熠生辉。这些年的生杀予夺间,他也不再如年少时风姿翩翩了。眉宇间柔情褪去,却是多了几分沧桑与深沉。即便如此,仍能从他端正的五官中窥出从前英姿,哪怕岁月沉淀,他依旧是俊美无双的。

第叁拾章 姐妹罅隙 4

裕灏伸出手抱起永泰.将他高高举过头顶笑道:“永泰又重了不少.让朕仔细瞧瞧.”

“总不见父皇.父皇不会是忘了儿臣与母妃了吧.”

“胡说.”裕灏笑意更浓.“朕不是得了空就过來了么.你可比你得母妃还要难对付呢.”

“臣妾可不曾缠着皇上來这景安宫.”玉衍掩唇轻笑.风姿无限.因有孩子在此.她与裕灏也不过度讲究君臣之礼.男子随意地在凉凳上一坐.眼睛寻进屋内:“紫阳呢.”

“夏儿还睡着呢.皇上可要叫乳母抱來看一看.”

“不必了.”裕灏摆了摆手.扭头对攀坐在身边的永泰道.“朕新得了一副黑白玉的棋子.叫董毕带你去御书房看一看可好.朕同你母妃有事要谈.”

永泰闻言.忙起身规矩道:“那么儿臣就此告退.”他举止有礼.连裕灏也不禁褒扬似的点一点头.待他走得远了.男子才对一旁坐绣鸳鸯的玉衍感慨道:“还是咱们的孩子最好.”

玉衍的笑温柔得体.一针一线落在绣布上时动作是无比轻盈的.直叫旁人看的骨头都酥了半截.“永泰像皇上的最多.皇上夸他可不是在夸自己.”她目光恬静.抬头看一看面带笑意的男子.“那么皇上今儿个來.所为何事.”

“朕收到來信.裕臣就要回來了.”

玉衍微微垂眸.细密的针脚愈发快的如蜘蛛纺丝:“那岂不是极好.平定外贼.兄弟团聚.今年净是些好事呢.”

“话虽如此.然而这也意味着庄贤王一同回京了.”裕灏安静片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先帝的三十万大军还在他手上.若他造起反來恐怕是场恶战.”

玉衍深知其中险恶.也不觉停了手:“那么以皇上现在实力.有几分胜算.”

“六七成有余.”这样的较量定是在裕灏脑海中推算过千百遍.他才可以这般不假思索地说出.“只是庄贤王表面上并无大错.朕实属出师无名.因为皇后被禁一事.世人已在议论纷纷.朕决不可再失人心了.”

玉衍低头.思量片刻才道:“皇上不是说过宫中有人与他暗通有无么.若此人落水……”

“那朕自然可治他叛国之罪.只是你也知道.那人隐藏的极深.”

玉衍抑制住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只是试探道:“若庄贤王当真被治罪.那么当今皇后……”

裕灏眼眸中的光微微一暗.面上却是无奈道:“朕不能废她.毕竟她是太后唯一想保全的人.朕可以不爱她.却不能废了她.”

那一瞬间的沉默.有风闷闷地吹过庭中荷池.还未开败的浮萍清馨被缓缓送入殿内.仿佛是对夏季最后的留恋.玉衍低垂着头不语.她心中自然明白裕灏的顾及.无论他是否真的对秦素月感到内心有愧.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如果皇后鱼死网破.向世人公诉太后死因的话.裕灏势必会成为手弑生母的暴君.届时自会有无数志士奋起讨伐.裕灏正是在忌惮着这种事的发生.

玉衍深吸一口气.直到胸腔比方才舒畅了些.她才调整姿势.郑重抬起头道:“臣妾有一事务必要告诉皇上.皇上可还记得肖太妃.”

男子微微一怔.似是在回忆着此人的存在.良久才道:“她从前似乎是先帝身边的德仪吧.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提起这么一个人.”

“她虽是一个不起眼的德仪.然而皇上.她却掌握着后宫数十年來的惊天阴谋.”玉衍突然伏地.镶金的双花鸟纹描银十二幅留仙裙铺展在地如一幅华丽的画卷.“皇上也许会治臣妾一个不敬之罪.然而有些事.请务必让肖太妃亲口叙述给您听.”

自裕灏前去宁嗣宫已有四个时辰了.

夜色如浓墨.即便燃起景安宫全部的灯火.能看到的也只不过是宫墙投下的隐约轮廓.如一头巨大的走兽伏在黑暗之中.窥视着后宫中人.苏鄂正在房中以皂角.乌木等草木染料为玉衍隐去发髻中刺眼的银白.那女子安静地端坐镜前.一只手缓缓摸上尚还姣好细嫩的脸庞.她的容颜多了几许在深宫中长久涡旋的狠戾与杀气.唯有靠精心调配的胭脂才能掩住那笑靥下的苍凉.她明明才三十有余.心思却已衰老的不成样子了.

苏鄂洗净手.望了眼深沉的夜色.不禁慨叹道:“皇上去了那么久.即便是太妃.这个时辰也是不合规矩的.”

“无妨.”玉衍微垂眼眸.“到了明日.人们在意的就是另一件事了.”

是啊.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怎会大过皇帝的真正生母是谁呢.秦氏一定不曾想到吧.三十多年了.这个弥天大谎竟会被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人揭穿.她大概做梦也沒有想到.秦氏一族的荣华竟会断送在她的身上.

那年先帝宠爱的柔嫔有喜.紧接着传來的便是尚还为颐妃的秦氏有孕的喜报.那并不是什么巧合.只不过是一个秦氏一开始便设计好了的圈套.她深知.先帝对柔嫔用情远在自己之上.彼时皇后无子.若柔嫔生下了孩子.将來势必要被扶持成为太子.她只得铤而走险.为了自己后半生的荣耀殊死一搏.

庆幸的是此事并沒有暴露.先帝一心只在那个女子身上.间或象征性地派太医问过自己几句.也便草草敷衍过去了.她一面庆幸着先帝的冷落.一面却又深深怨恨着他的无情.然而她更恨的.是得宠的柔嫔.那个女子的善良.体恤.本就是她学不來的.不仅如此.上天似乎格外眷顾柔嫔.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赐予了她.然而唯有这一次.秦氏也被赐予了唯一一个逆转的机会.

云嫔分娩的那一日.先帝因听信了钦天监的谏言.同皇后在外祭天.云嫔的宫内只有秦氏一早便安排好了的乳娘与太医.她这个孩子生的异常艰险.孩子临盆之时她险些晕死过去.然而若是这样不省人事也便罢了.偏偏她亲眼看着自己怀中的婴儿被太监硬生生的夺走.那个孩子她还沒來得及好好抱一抱.便被送进了颐妃宫中.待云嫔再度苏醒之时.等待她的只有一个早已编纂好的噩耗与众人冰冷的目光.

云嫔忽然不能开口说话了.

她甚至不能把那天昏迷之前亲眼所见的骇人事实说给先帝听便被打入了冷宫.沉浸在颐妃诞下皇子的喜悦中.后宫沒有一个人会在意她这个不详的废弃之身.绝望的云嫔在一个寒冷的深冬清晨被发现自缢在冷宫之中.而得知此事的先帝除了一声叹息.一份哀荣.亦是无能为力.

多年后.颐妃的孩子继承大统.成为新一代的君王.这个女子也便带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太后.只是她不知.那一年与云嫔交好的德仪曾偷偷去冷宫看望过那女子.云嫔在一角破布上用血写出了真相..为了有朝一日真相能够水落石出.在乳母从她怀里夺走幼小的皇子之时.她曾用尽全力在那孩子的脚掌上掐下了一块痕迹.那是她这一生.唯一用过的心计.

肖太妃背负这个秘密在秦氏统治之下苟活多年.终于等來了得见天日的一天.裕灏不是太后的骨肉.所以他才会有那样凄惨的童年.而秦氏被他投毒害死.大概也正是因果报应吧.

翌日.忽然有一道圣旨震惊朝野..废去故太后一切哀荣.刨坟开馆.不得葬入皇陵.追封先帝柔妃为太顕灵仁德太后.与先帝同葬.另.废黜秦氏当今皇后之位.迁入冷宫永不得复出.

一连三道旨意顿时掀起轩辕大波.然而人们也隐隐从圣旨背后窥见了整件事的來龙去脉.便是连最苛刻的言官对于此事也不敢心存异议.震惊之余.人们旋即便揣测起下一个后位继承人.朝中一时分为数派.日夜争论不休.但即便也有人力荐云屏夫人和昭妃.诞下两个孩子的景贵妃却似乎是当之无疑的人选.玉衍的宫前车水马龙.即使裕灏一时沒有立后之意.大臣们的行动亦是一刻不休.

在久久不能平息的风波里.日子如流水般匆匆逝去.

玉衍已有三个月不曾见过裕灏了.

不仅是她.永泰和紫阳也再沒有被他这个父皇召见过.正值后位纷争.众人不禁纷纷揣测天子的故意疏远是不是暗示了景贵妃的并无可能.在恶意的诽谤与揣测中.玉衍每日都会抱着只知呼喊父皇的紫阳公主在宫门口站上一会.她的期待早已通过董毕传进了那个男子耳中.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始终沒有來过.

期望慢慢变成了失望.玉衍似乎明白了.他果然是恨她的.若沒有人暗中调查他的身世.他可能就不必这样无可奈何地接受一个沉重的事实.即便玉衍曾以为这会把他从弑母的阴影中解救出來.然而于那个男子而言.似乎并沒有那么简单.

他从沒有在亲生母亲怀中亲昵过一回.也不能给予弑母仇人应有的惩罚.追封也好.修陵也罢.终不过是活着的人给予自己的慰藉罢了.他恨秦氏一族.却又不能立即铲除这个心腹大患.因此在悲痛与无助之中.他开始怨恨玉衍.她不动声息地揭露了一个惊天秘密.使他成为千古笑柄.而最可笑的是.这一切都是他曾赐予那个女子的权力.

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去劝说天子.任由其发展的结果.便是裕灏开始沉溺在颓靡之中.夜夜笙歌.宴饮无数.他甚至不再满足后宫这些看腻了的面孔.而着人从民间另行挑选美女送入宫中.众多美人中有两个尤其狐媚.一个被封了柳答应.一人封为卫选侍.她们终日陪同裕灏在仪元殿中饮酒作乐.不问朝政.大臣们几次聚在殿前请求天子上朝却都无果.强盛一时的大魏朝似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荒废下去.

焦急不已的大臣们开始转向景安宫.在他们心中似乎早已认定玉衍位同附后.无论她是否已被冷落多日.她始终是育有皇子和公主的景贵妃.若她肯开口相劝.天子或许会回心转意.玉衍本不愿这样锋芒毕露.然而眼见庄贤王回京在望.她终是不能坐以待毙了.

第叁拾壹章 现世孽缘 1

至春末为止.裕灏只上过两次朝.

最近的这一次.裕灏本欲给柳答应更高的位分.却遭群臣反对.一怒之下他竟撇下一众朝臣拂袖而去.事情传到景安宫时已是午后.方好悸贵人也在.听到这话后气得直抚胸口.愤愤道:“娘娘听听.这两个狐媚子已经猖獗到何种地步了.咱们皇上向來不会如此.竟也被迷了心窍.”

玉衍却是气定神闲.只伸出纤纤玉指端过茶盏送向嘴边:“这里头哪里有皇上的不是.是举荐之人的错.”

悸贵人暗自一惊.忙揉着有些发红的脸道:“正是正是.”

玉衍这才正眼看她:“妹妹的脸是怎么了.”

那女子初是有些尴尬地掩了掩彤红的脸.但旋即便意识到这一举动的无用.这才讪讪道:“方才嫔妾去看皇上.却被卫选侍拦在了殿外.嫔妾何曾受过这等气.情急之下便说了她两句.岂料那柳答应推门而出就给了嫔妾一巴掌.还说是嫔妾惊扰了皇上午睡.是替皇上赏给嫔妾的……”

悸贵人说到后面.已是嘤嘤啜泣.身边的侍女连连安慰.她才抬起头楚楚可怜地看着玉衍.

“好一个柳答应.”饶是轻易不动怒的玉衍.听到此事眼中也是寒光毕现.“皇上宠了她几日.便这样不分天高地厚了.”

悸贵人觑着她神色.也不敢多说.只一味道:“娘娘莫气.为那起子人气坏了身子便太不值得了.”

玉衍缓缓起身.接过苏鄂递來的朱鹤大衣披在身上.那红到发紫的颜色更衬得她有无法言说的华贵之意.这时节日落之时天色便已经暗了下來.她扶了扶宝玉压头的发冠.看也不看悸贵人道:“妹妹先回吧.本宫去仪元殿看看样子.”说罢顿了一顿.似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苏鄂道.“去把皇上钦赐的尚方宝剑也带上.”

悸贵人一惊.脸上已透出淋漓的快意.当下便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大礼.

而关于那两个女子.玉衍不是沒有耳闻.她们受封翌日本该來景安宫请安.却因柳答应一句“贵妃色厉而不善.”裕灏便免除了她们这一礼.宫内也因此传出不少愤愤之言.道她二人太过目中无人.凭借天子宠爱竟置祖宗宗法于不顾.然而种种声讨中.也不难看出诸女的嫉妒之心.玉衍起初对此.不过置以一笑.

裕灏若真宠爱她们.怎会纵容她们做出此等惹人非议之事.他对她们的宠爱.一如豢养一只猫儿.一只狗儿那样简单.他把胸中的抑郁转移到了纵情欢乐之上.而这种胸无大志.又无头脑的女子正好可以用作发泄对象.

此次玉衍前去.并非出于妒忌之心.也非看不惯眼前之事.她只不过是需要以贵妃的身份肃清后宫.堵上一众朝臣的嘴.

抵达仪元殿时.董毕正守在殿前.

刺眼的宫灯映着华靡的天籁之音.充溢着整座殿宇.本肃静而威武的仪元殿此时便如同沉醉在佳酿之中的华贵公子.散发着荒淫的气息.董毕上前之时.玉衍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从前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只是时隔太久.记忆已然有些模糊不清了.

董毕见她身佩长剑.不觉大惊失色道:“娘娘这是为何前來.”

“如公公所见.面见皇上.”

“娘娘息怒.奴才知道皇上近來是做的过火了些.但柳答应与卫选侍如今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娘娘切莫冲动啊.”清冷的傍晚.他却是出了一头汗.不停举袖擦拭.“请恕奴才多嘴.娘娘今非昔比.正是在立后的风头上.娘娘实在不必犯这个险.”

玉衍冰冷的面容上忽然扬起一个明显的弧度.那一笑.仿若孤月降下的寒霜.美则美矣.却让人觉得无比苦寒.“本宫若在皇上心中还不比这两个狐媚子.那么就算当了皇后又有什么意思.”她手握长剑.横在胸前.目光中隐隐蛰伏着不可抗拒的霸道之意.“公公既然知道本宫今非昔比.便该知道拦不住本宫.”

董毕长叹一口气.踌躇良久才准备前去通传.谁知却被小福子一把拦住了去路.玉衍微微扬起下颚.只淡淡道:“不劳公公通传了.”

因为沒有他人的提前通报.玉衍才能看到最真实的景象..偌大的殿堂内舞女成群.卫选侍正身着柔粉罗裙漫步轻盈地舞于其中.而若稍稍抬头.便可见柳答应半裸着如雪白皙的肩膀坐在天子腿上.瑰纱抹胸下的酥胸依稀可见.她手捧佳酿方要喂到裕灏口中.便因有人突然闯入而不得不停了下來.颇有些不快地回过头來.

大殿瞬间寂静无声.

玉衍就这样毫无顾虑地立于大殿之上.她眉头微蹙.极轻地对舞女喝了一声“下去.”那些下人忌惮着她的身份.片刻也不敢停留.卫选侍亦像是吃了一惊.忙屈膝跪了下來.

然而卧坐在裕灏腿上的女子却只是柳眉微挑.环着男子的手臂更紧了一些.

那便是柳答应.的确是个美人.

玉衍第一眼便被那玲珑娇小的五官所吸引.她的容貌带着一种飞扬的妩媚之色.很容易便让人联想到如血嫣红的蔷薇.自宸妃之后.玉衍已许久沒有见过这样娇俏的容颜.因着年轻.所以更加明艳妖娆.那女子只着一件妃色的宽摆大袍.垂散着一头青丝不加任何粉饰.却生生把后宫诸人比了下去.怪不得后妃们会心有不甘.这样的尤物.世间哪个男子不会为此着迷.

柳答应虽然不曾见过玉衍.但见其架势.也猜出了一二.即便如此.她却仍旧毫无起身之意.只是蹭着男子脖颈道:“皇上不是下旨不让外人进來了么.”

许久不见.裕灏在看到她时却也不过是微微一怔.脸上沒有一丝多余的神情.“她不是外人.是景贵妃.”随即才向玉衍道:“你怎么來了.”

“臣妾听说皇上今日因柳答应之事与群臣不合.故而來看看.”玉衍淡淡抬眼.头上金翟青凤步摇垂在耳畔.有几许冰凉之意.“不知皇上何时开始宠爱起这般无礼之人來了.”

第叁拾贰章 现世孽缘 2

柳答应闻言面色一沉.眼中立时多了几分不善之意.这才极不情愿地站起身來.然而面向裕灏之时却是一副不胜委屈的模样.

“是朕准许她不必多礼的.率直天真正是季儿的可爱之处.”

季儿.

玉衍几乎要笑出声了.然而她面上清冷的神情却沒有因此得到一丝缓和:“那么她打肿了悸贵人半张脸.也是皇上准许的么.”

即便是裕灏.闻言也不禁有些蹙眉.对柳答应不快道:“她是贵人.你怎可如此无礼.”

“季儿未曾想到下手会这样重.”那女子一双大眼泛着水波.少女般羞涩地勾住裕灏小指.“而且皇上不是说过.不让她人欺负季儿的.难道皇上这就要出尔反尔了么.”

这一番话说的不胜娇羞.便是一旁的玉衍骨头也酥了半截.裕灏见她楚楚可怜之态.更是放柔和道:“好了好了.明日你随贵妃一同去陪个不是吧.”

“嫔妾不.”柳答应忽然转身面向玉衍.眼中只剩下狡黠与显而易见的挑衅之意.“贵妃既是为了此事前來.想必一定想好了保全季儿薄面的万全之策了吧.”

玉衍抬起头.生生接下了她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面上却无恼怒之色.“妃嫔之间发生口角是常有的事.本宫自然不会为此等小事而搅了皇上兴致.”

“难不成贵妃是为皇子公主的事前來.”柳答应笑得愈发妩媚.一手环在裕灏脖子上.显得极为亲昵.“也是呢.娘娘上了年纪.想必除了两个孩子便找不出其余的事來见皇上了吧.”

玉衍只是淡淡道:“自然不是.本宫此次前來是为了肃清后宫的.”

柳答应闻言.不禁失声笑道:“贵妃娘娘可是在说嫔……”

那一声笑旋即变成了悲鸣.玉衍手中长剑沒入那女子胸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甚至來不及呼救便栽倒在了地上.卫选侍见状亦是尖叫一声.在看清玉衍眼中冰冷的杀意之时再也顾不得尊卑.吓得直奔裕灏身后.

玉衍平静的眸子里未泛起一丝涟漪.她知道.殿外的苏鄂会为她拦住一切闲杂人等.沒有哪个侍卫敢冒贵妃之命闯进这里.她要面对的.只有皇帝一人.

裕灏果然怒不可遏.拍案而起道:“景贵妃.你竟敢在朕面前杀人.”

“这把剑是皇上赐予臣妾的使命.”玉衍一字一句清冷冷地说出.目光里沒有丝毫闪躲之意.“如今有**乱后宫.臣妾不敢不除.”

“使命.”裕灏怒极反笑.深邃的目光中有一丝玉衍从未见过的陌生之意.“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是怕她会威胁到你么.你告诉朕生母的真相.不也是为了除掉皇后这个眼中钉么.”

有顷刻的天旋地转.玉衍只觉得脚下无力.竟叫她难以立在原地.是从何时开始.她竟被这样猜疑与防备着了.那一声声的景贵妃.多么的冰冷与决绝.是的.她赢得了至高的地位.却失去了裕灏的心.这些年的陪伴与扶持.终是不抵她华贵的身份所带來的威胁.她之所以此刻心灰意冷.是因为对于裕灏.她几乎倾尽了韶华时光.耗尽了青春容颜.

然而却沒有落泪.

玉衍只是缓缓拾起长剑.嫣然笑道:“原來在皇上心中早已认定玉衍才是妖孽.这把剑.曾是皇上用來保护臣妾的.然而既然情分已尽.玉衍也不愿成为令皇上不安的根源.今日便用它斩断一切吧.”

电光石火间.剑身调转已然贯穿了自己胸前.玉衍沒有任何的迟疑.即便是面向飞奔而來的裕灏.她也仍不肯倒向他所在的方向.逐渐模糊的视线里.面前的男子依稀是初见时的英俊模样.他说“朕把一颗尘封已久的心交给了你.你不要再让朕孤独一人了.”

不知不觉中.她已被这个帝王冰冷外表下的柔情所吸引.即便心中仍有放不下的人.但对他.玉衍亦是真心相待.却不想.这么多年过去.竟会落得如此结局.

若从未相见.从未动情.就好了.

那是玉衍在失去知觉的一瞬间所能想到的全部.只可惜.即便真的绝望过.这一幕也是在她算计之中的.剑刺入的位置不会伤及她性命.然而这样一來.即使裕灏对她已无情分.从此以后也必不会再怀疑她另有用心.为了两个孩子能无后顾之忧.她不在乎这一点的皮肉之痛.

后宫从來不允许有情.若真因心冷而死那便万事俱毁了.玉衍从不以为死是解脱.譬如从前的太后.她若仍活着.或许便能阻止后來发生的一切.正因目睹了这些事.所以玉衍不会选择懦弱.她当不当得成皇后并不重要.甚至今后永泰可否继承大统她也疲于去争.然而在宫中是少不得天子的信任的.熟谙这点的她选择了一出精心设计的苦肉计.而这一次.她也确实成功了.

玉衍醒來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裕灏红肿的双眼.空旷的殿堂之内.唯有他一人守在床边.玉衍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却可见男子脸颊上已生出了些许苍青的胡茬.全然沒有昔日的英俊挺拔.

他无比迅速的抱住刚刚苏醒的玉衍,似是怕她会突然消失一般.动作轻柔而紧张.“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烈的性子.为什么你们都要做出让朕后悔不已的事來.”

胸口还在隐隐作痛.头脑却因这几日的沉睡极其清醒.玉衍茫然地看向窗外.一双手笔直地垂在身体两侧.并未对这一拥抱有丝毫回应:“玉衍虽敬您为国君.然而您也是玉衍的夫君.玉衍在宫中唯一的依靠.若是情分已无.玉衍除了离开这里还能如何.”

“朕怎会对你无情.朕那么做只是为了让你避开众人的锋头.她们若是以为你失宠了.便不会再想方设法的伤害你了.”裕灏见她仍是心灰意冷.不免有些焦急.“朕纵情歌舞也是为了麻痹庄贤王而已.而你.为什么不等朕解释就选择……”

玉衍缓缓抬起头.剪水的眸子里隐隐有一汪晶莹之意:“臣妾怎能想到这些.臣妾看到的只是一个不爱我了的夫君.只是一个冰冷冷的帝王.”

第叁拾叁章 现世孽缘 3

“是朕.是朕不好.沒有事先告诉你.”他轻轻摩挲着女子柔滑的发丝.低声道.“原谅朕好不好.朕不想你会有如此决绝的举动.你若真的去了.朕的心从此也便死了.”

自古以來哪里有君王向后妃赔不是的道理.然而玉衍却并不慌.反而感到无比安心.纵然是在猜疑.算计中过了许多年.他与自己之间也仍是有一份真情在的.帝王的恩宠本就难能可贵.即便为此铤而走险也是值得的.

玉衍缓缓贴上他的胸前.初夏的空气里弥散着百花的芬芳气息.让人觉之无比惬意.

“待子臣回京之日.朕便在众人面前宣布立你为后.若有你在身边.一切都会好起來的.”

虽在意料之中.嘴角却仍是微微牵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为何要选择在他面前.为何要让他來见证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剧变.自他口中说出的道贺之词无论是否出自本心.玉衍都会觉得无比刺耳.然而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胆怯的呢.掌控后宫.清理掉碍眼之人.自己迄今为止不正是这样一步步坚定不移地走來的么.先太后秦氏所品尝到的权力的甘甜.她也同样品尝过.她与秦氏只不同在.原本若无人相逼.她不会选择如此.

万千思绪到了嘴边却只化为一丝柔情.玉衍小鸟依人般偎在天子身前.欣然应允:“全凭皇上做主.”

感到他视线的火辣之意.玉衍微微抬头.只一眼便陷进了那含情默默的双眸中.然而裕灏俯身下來时.却不过是在她眉心浅浅一啄.安抚道:“你刚刚复原.朕不能与你过夜.我们未來的道还很长.你会一直陪在朕身边的.”

感动于他的体贴.女子更是笑靥如花:“皇上可去看过语儿和永泰了.”

“去了.他们都很好.”裕灏起身为她掖好被角.依稀有些不舍.“这次让你和孩子们受苦了.來日朕定会好好补偿你.”

他刚一离开景安宫.苏鄂便迫不及待地奔进房内.见玉衍无事几乎喜极而泣:“娘娘无恙真是太好了.方才奴婢听说您醒了便想进來.奈何皇上还在.”

“我沒事.”玉衍向她伸出一只手.借着苏鄂的力坐了起來.“我昏迷了有多久.”

“三天三夜.娘娘昏迷的这段时日.皇上不吃不喝的陪在床边.看的我们做下人的都心疼.”苏鄂叹了口气.起身关严了窗子.才道,“有次在仪元殿服侍的小太监不知因为何事笑了几声被皇上听到了.便叫人拖出去打了个半死.道沒心肝的东西.说句实话.娘娘这次若是假戏真做了.皇上只怕也要伤心死了.”

心下除了温暖还有几许震惊之意.她想过那个男子会有动容.却未料到他用情如此之深.这样想着.嘴角不禁浮起一丝温柔:“他竟待我如此……”

“奴婢瞧着皇上出去的样子.便知娘娘要办的事一定成了.”

玉衍闻言只是垂头:“我原本沒想到他会这样快立后的.毕竟秦素月还活着.”

“若情分沒了.哪里还会在意旧人.另外……”苏鄂若有所思地顿了一顿.见玉衍抬眼看她.才压低声音道.“宁淑媛不知事情经过.带着妃嫔在外面求了好久的情.皇上见娘娘人心所向.立后之事也属水到渠成.”

手中丝被的一角被骤然握紧.玉衍隐隐有了几分笑意:“她总还是担心我的.”

苏鄂亦颔首笑道:“这些年.宁小主不是一直如此么.虽说……”她的话戛然而止.玉衍却明白她想要说些什么.于是温然道:“这几日承影都去了哪里.”

“这……”

“罢了.”轻叹一口气.玉衍重新拉上金红的丝被.眼皮已然垂了下來.“我既拦不住.便随他二人去吧.”

她不知那个女子与承影之间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却知承影在庭院中眺望重涎宫的时日愈发多了起來.确然.若沒有他的回应.宁淑媛或许也坚持不了那么久.承影留在景安宫.其实恰恰是保全了她们二人.否则朝夕相处的情谊.裕灏怎会察觉不出來.

翌日下午.内务府果然送來了皇后规制的吉服.正红簇金的双层瑰纱广陵长尾凤袍.在光下清晰可见的银色舒卷云纹.无不昭显着中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那一身袍子映得连精心修建的大殿都仿佛失了色彩.若非长年累月积攒出來的疏离气质.无论如何也驾驭不了这样雍容的华袍.

着于身上.愈发衬得玉衍倾城容颜如一朵久绽不败的牡丹.从前沒有的高华气质随着岁月沉淀而慢慢显露出來.她所有的已不再是少女时代的轻灵淳朴.而是正宫不可侵犯的威严之美.只是镜中容颜连自己都会觉得无比陌生.更何况是那个数年都征战在外的人呢.

“娘娘果然是配得上这凤袍的.”忽闻一声赞叹.原是德贵嫔抱着小公主立于门外.她见玉衍回过头來.更是笑道.“贵妃娘娘可别怪臣妾不请自來.”

玉衍不及更衣.便披了件青藤长衣在外.笑如弯月:“怎会.妹妹难得來一趟.”

“臣妾本带着如姩从仪元殿出來.途中见内务府捧着皇后吉服匆匆赶向这里.便知贵妃大喜了.”她说罢拿着手帕点了点唇.自嘲道.“瞧臣妾笨嘴拙舌的.现在可不是要改口了.”

“还未正是册封.本宫也不想张扬.”玉衍与那女子一同坐在榻上了.才逗着如姩欢喜道.“妹妹的公主长得真快.眼见着便要超过我家语儿了.”

德贵嫔闻言淡然一笑:“这小东西怎比得上姐姐的紫阳公主福泽深厚.到底是托生了一个好母亲.臣妾听说.娘娘此番斩杀妖妃.朝野皆对娘娘赞不绝口.连那众大臣也沒有不服的.”她笑意渐深.端着茶盏细细品道.“这会儿只怕有人悔的肠子都青了呢.”

玉衍只是端看着小几上一盆新修剪好的花枝.似笑非笑道:“这事皇上既然沒说.妹妹也便不要宣扬出去了.免得夜长梦多.”

第叁拾肆章 现世孽缘 4

“即便臣妾不说.要不了半日阖宫也会传个遍.”她说罢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微微蹙眉.“朝凤宫那位.娘娘还要留着么.怪晦气的.”

“她在.才能提醒本宫处处小心.”玉衍回眸看她.“见了那样的皇后.本宫才不至重蹈覆辙.”

德贵嫔深深颔首.再说也不过是孩子之间的事了.

三日之后.庄贤王果然同裕臣一同进京.听说他二人在民众之间声望极高.这几年的苦战亦为他们赢得了不少名誉.裕灏恩准他们先行回府.晚宴之时再來太和殿即可.于是日落时分.玉衍在宫中偶然遇见的便不是风尘仆仆的归京之人.而是蕴有几分刚毅之色.却依旧翩然如仙的男子.

边塞苦寒.凌冽的北风未能吹去他从前的朗朗风度.却叫他更加多了几分深沉安宁之意.如刀锋削就的五官在夕照下轮廓分明.阔别已久.玉衍已不似从前.他却分毫未变.

只是玉衍旋即便望见了他身边着一袭红裙的女子姼嬑.她依依地跟在裕臣身边.那柔情似水之意愈发衬得二人如同天作之合.玉衍只觉得眼角发酸.想佯装不见.姼嬑却先一步看见了她.百般娇羞地唤了一句:“贵妃娘娘.”

便见裕臣恍然回过头來.脸上却是凝固住了的笑.那一瞬无比尴尬.玉衍几欲躲闪开他的目光.却见永泰已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道:“永泰见过七皇叔.”他行过礼后.怀抱公主的乳母亦微微欠身道:“奴婢代小公主见过嘉亲王.”

裕臣怔了一怔.姼嬑却已含笑道:“这位是紫阳公主.王爷还不曾见过呢.”

玉衍从不觉得公主这一名号自口中说出有何特殊含义.如今听起却只觉得如鲠在喉.万般难受.于是不等他开口.便先一步道:“边疆苦寒.这些年王爷受苦了.”

那男子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只变成:“娘娘可还无恙.”

“本宫一切都好.”夕阳下.她的雍容不减分毫.玉衍看了看一心扑在子臣身上的女子.端然笑道.“王爷回來.姼嬑妹妹也可免去相思之苦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男子的脸色在刹那间有些苍白.随即却已恢复如初.有礼道:“臣不在的时日里.姼嬑劳娘娘费心了.”他见玉衍只是微笑不语.再度道.“听皇兄说今晚还有个重大消息要告知天下.莫非是与娘娘有关.”

头顶的日光如此晕眩.玉衍只觉得再这样下去.苏鄂精心为她描绘的妆容都要被泪冲淡了.他想听到什么.自己即将成为皇后的喜讯.还是只不过想要验证一下.这几年她变得有多么面目全非.

“王爷还是亲自问皇上吧.毕竟皇上心思.本宫怎好随意揣测.”

便见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随同日光淹沒在了黑暗中.裕臣终于扬头笑道:“娘娘果然是事事顺心.步步高升.”

忽然相对无言.这种疏离已久后的尴尬.不知姼嬑是否察觉到了端倪.然而那女子看出了裕臣的无言.忙道:“反正也是要去太和殿的.娘娘便与我们一同吧.”她话音未落.便见苏鄂一脸歉意的欠身回道:“侧福晋好意.然而我家娘娘携儿带女.实在不便与王爷同行.”她屈膝行了一礼.便扶着玉衍径自走开了.

玉衍感激苏鄂的机智.她实在是不愿在永泰面前这样难堪.然而即便尽力控制.呼吸还是因翻卷而出的陈旧回忆而变得痛苦难言.她已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裕臣也终有一日会为人父.他此次回來.便再沒有什么能把他与那个女子分开.若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哪怕是过上三年.五年也仍不会改变.这一点上.姼嬑着实比她幸运得多.

然而.她却不会祝福这个女子.永远不会.即便玉衍自认命数不如她.即便也知道自己回不到过去.但她却永不会向夺走裕臣的人道一句祝福.无关度量如何.她只是不甘.

隐隐已能看到太和殿的雕梁画栋.喧嚷的气息便是相隔数条宫道的僻静小路已被渲染的有些聒噪.玉衍到时.众人皆已入座.见她一身华服而入.妃嫔们都不禁屏息凝神注目于她.谁都知今日于她來说意义非凡.今日的贵妃也许便是來日的中宫.就是那些曾与她作对之人都敛了昔日气势.不敢在此时刻惹祸上身.

裕灏对她温然一笑.向着永泰招手道:“來.坐父皇身边.”

玉衍宠溺地对永泰点了点头.回身免了众人礼数.这才无事般坐到了自己席位之上.她的不动声色让人一时有些捉摸不透.筵席刚一开始.云屏夫人便借着他人献酒之时低声问她:“我听说内务府前些日子给妹妹送去了皇后规制的凤袍.此事当真.”

芙蕖公主坐在夫人怀中好奇地打量着玉衍.玉衍禁不住伸手抚一抚她滚圆的笑脸.心思全然不在云屏夫人身上:“是有这样的事.但……”

“此等喜事妹妹竟也不告知我一声.”云屏夫人眼角的鱼尾纹缓缓舒展开.衬得人也格外爽朗精神.“莫不是你还在意从前我说过的话.世事易变.我也明白.此时只有你为后.我与芙蕖才能过的舒心些.”

“姐姐过虑了.”玉衍感应到天子的视线停在自己身上.遂抬起头向他嫣然一笑.“只是圣心难测.本宫不敢过早大肆宣扬.”

云屏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天子已然信步走下长阶.他手捧佳酿.停在庄贤王与裕臣席前.脸上笑意渐浓:“这次征战辛苦你们二人了.你们是我大魏朝的有功之臣.”

庄贤王闻言大笑几声.吹了几年烈风的他仿佛变得更加狠戾了些.然也终是衰老了.只是他的衰老更加衬托了裕臣的英姿挺拔.叫宫中女眷都不禁多流连几眼.

“臣受命在外.臣的女儿家人却也劳烦皇上照顾了.小女性子执拗.定是让皇上费心了.”

第叁拾伍章 现世孽缘 5

“公主与景贵妃格外投缘.怎谈得上费心二字.”

庄贤王微微一怔.枯涸的双眼缓缓眯成一条缝隙.扫过妃嫔席间.似是回味道:“景贵妃……”

玉衍端然一笑.抬首道:“庄贤王有礼了.”

那老将的笑里仿佛滚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他抚着长须频频点头道:“娘娘好福气.自皇上登基以來.还是第一次立贵妃.”言罢.却忽然一敛笑容.巍然不动道.“只是不知昭妃是哪一位.”

众人闻言皆不禁变了脸色.即便庄贤王远在塞外.废后的前因后果也一定有人一字不落的传达到了他耳中.他身为秦家人.如何不恨那个在后宫削弱自家势力之人.昭妃的眼神有一瞬的漂浮不定.但见裕灏并未开口.只得起身道:“正是本宫.请问王爷有何指教.”

庄贤王的眼中满是阴蛰之意.即使在裕灏面前也不曾有一丝收敛.然而他的声音却似有几分笑意蕴在其中似的.冰冷冷的叫人难以招架.“我秦氏儿女既然做了错事.当不成皇后也是应当的.只是老臣很好奇.娘娘这般好手段竟也做不成后宫的主子.”

昭妃虽不敢激怒他.却也不打算忍气吞声.只是冷然笑道:“后宫真正的主子从來都只有皇上一人.本宫怎敢担王爷这句话.”

裕灏亦不等庄贤王再次开口.便将手搭上了他的臂膀.看似是平心静气.实则眼中已然多了几分威慑之意:“你先坐下.朕还有要事向诸位爱卿宣布.”

似是有感圣上威严之意.众人的目光又再度集中到了玉衍身上.玉衍愈发垂下头去.默默不语.这一刻她本该是无比荣耀的.然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一股不安之意如跗骨之蛆.她甚至能听到站在身后的苏鄂凝重的呼吸声.

然而今天的地位与荣耀.是她尚为宫女时从不敢想象的.

“之前诸位爱卿向朕奏本.说后宫不可无后.甚得朕意.今日……”

“皇上.”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小太监慌慌张张地闯进殿中.他也不顾裕灏恼怒的神色.伏在地上颤声道.“殿外.殿外有人求见.”

不知为何.呼吸骤然一紧.玉衍迅速地抬头环视四周..并无人缺席.在此等盛大的晚宴之上.她着实想不到会有什么不速之客.然而这种恐惧确确实实地从心底蔓延.她只觉得一身都在瞬间冰冷下來.

裕灏被人打断.脸色本就阴沉得很.许是不愿破坏难得的气氛.才一挥广袖道:“先下去.”

然而那小太监却是一动不动.他抬起头來.面色竟是惊恐而苍白的:“皇上.是瑾皇妃求见.”

眼前遽然一白.玉衍只道是听错了话.然而在看到庄贤王面上的得意之色时.她只觉得有什么卡在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來.殿内已有窃窃私语之声.在座的年轻妃嫔们大概是不知有这样一位皇妃的存在.只是初一听到这个封号.皆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玉衍知道.瑾皇妃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她本欲在立后之后向裕灏揭露庄贤王与瑾皇妃密谋之事.然而那女子冰雪聪明.怎会想不到这一点.但看天子此刻震惊的神情与微微发抖的双唇便知.一切都偏离她的预想了.她这些年的耗费.终是要在今日功亏一篑了.

“妹妹.怎么会这样.”毫不知情的云屏夫人亦是一脸难以置信之色.她捂着嘴唇喃喃道:“怎么会……瑾皇妃.已经十几年沒有出现过了.”

“皇上.”那小太监见裕灏怔在原地.这才斗胆开口.裕灏经此一唤.仿佛是骤然清醒过來.低头看他道:“去传.”

他的挣扎与动摇.玉衍看的清清楚楚.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多年后的重逢本该是一副不胜美好的光景.然其中种种.又岂是他人可知.本交头接耳的大殿倏然安静下來.在门后响起的脚步声紧紧牵动着众人七上八下的心.玉衍从不知道.一瞬间可以那么长.长久到让人忘了呼吸.长久到恍如一世相隔.

空灵的声音响起.一片耀眼的白光中.她仿佛见到有女子笑如白莲.

“许久不见.皇上可好.”

玉衍记得初见她时.那女子单着一身白.美得令人叹服.瑾皇妃之姿.并非尘世女子艳俗之美.而是宛如一淙溪水缓缓流入无人之境.又似一场秋风无意垂散了山巅雪莲.即便她就伫立眼前与你谈笑.也仿若遥不可及.那是世人永不能触到的高度.

玉衍犹记得宸妃见到她时的惶恐不安.彼时宸妃盛宠.便是皇后也不敢奈她如何.皇上喜宸妃倾城之貌.多年來宠爱不减.然而即便如此.宸妃的飞扬跋扈也须止于那女子面前.她小心翼翼地伏在地上.诚惶诚恐.瑾皇妃的威严.似乎从无关乎她是否身处后宫.也正因她的隐世.宫中始终如一潭深水.暗潮涌动.

可笑的是.步履艰难的走至今日.玉衍却险些以为.自己已超越了她的存在.

迄今仍未有人能说清裕灏为何如此痴迷于她.她如此骄傲.冰冷.甚至舍弃裕灏不顾一过便是十多年.若说裕灏迷恋于她的绝世容颜.那女子却又偏偏不肯老去.漫长的十七年里.即便是玉衍华发已生.她却依旧是曾经的模样.以绝尘之姿立于众人面前.笑靥如莲.

这才发现.她今日所着是正红的吉服.色艳如朝阳.烈如炽火.衬得她整个人都如一只浴火而飞的凤凰一般.原來冷如腊月雪梅的人也可以这般明艳耀人.怪不得裕灏从不肯从她身上移开视线.怪不得他此时看不到玉衍眼中的深深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有老臣几近呜咽道:“见过瑾皇妃.”

经司马忠这一声提醒.众人才慌忙跪下身來齐呼“皇妃万福金安”.玉衍只觉得身子有些瘫软无力.双膝一曲便险些再也站不起身來.亏得苏鄂用力扶住.她才踉跄地倚在小机上.惊得永泰低呼一声“母妃”.

第叁拾陆章 前世孽缘 1

瑾皇妃微微抬眼.凝视上手身着龙袍的男子.她赤金玫红双层鸾纹凤袍.在华光之下如被镀了一层淡淡光晕.衬得她似要羽化成仙一般.瑾皇妃默默受了众人一礼.也不叫平身.只扬头对天子道:“皇上许久沒有去过别苑了吧.你可知道.那里的梅花开时.很好看.”

裕灏的声音有一丝沙哑.他只是低沉道:“我去过……”

“可是皇上现在不來了.”那女子将视线静静移到众妃嫔身上.有意无意地拂过几个皇子公主.“已经过了这么久.你即便忘了.我也怨不得你.”

“朕沒有忘.”裕灏仿佛是在畏惧着.不敢上前.“只是阿瑾.你从不肯见朕.朕不愿再独自难过.”

瑾皇妃的笑有一丝不真实.她似乎疲于去说过多的话:“若是沒有忘记.这里怎会沒有我的位子.”

玉衍终于察觉到.那女子清冷的目光最终停在了自己身上.而裕灏随着她看过來时.眼神却失去了以往的温热.他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是默默无言了.

便在这尴尬之时.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响在身侧.永泰一掀衣摆.中规中矩地行了一礼道:“儿臣见过皇母妃.”

瑾皇妃微微一惊.却旋即笑道:“这孩子同你一样伶俐.妹妹.”

玉衍端然看她.但笑不语.那女子略一垂眼.已开口道:“多年不见.不知妹妹已至何位.”

“仰赖姐姐鸿福.如今已是贵妃.”

瑾皇妃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冷凝之意.却终于只是淡淡笑道:“妹妹好福气.”

她的气势只让人觉得无从招架.然而玉衍仍是屏住心慌.目不转睛地平视于她:“姐姐是皇妃.福气更是无人能及.”

瑾皇妃闻言倏然抬眼.笑意渐深.然而那话锋却已转向了裕灏:“皇上当初答应阿瑾会厚待玉衍妹妹.果然不曾食言.”

这一句话让裕灏一时无从还口.他歉然地掠了一眼手牵永泰的玉衍.终是沒有做出任何解释.许多年后.当玉衍无数次回想起今日之事时.才发觉..原來她真正对这个男子失望的开始.便是从那一个眼神起.因为一个瑾皇妃.他便不肯再给她人留有哪怕一点点存在的位置.即使她为他生了一双儿女.即使她为他扭转了天下.

“你若愿意.便坐到朕身边來吧.”

那本是凤椅.是玉衍苦斗而來的位子.然而瑾皇妃的出现却令她颜面扫地.那女子冷然一笑.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顾虑地端然而坐.黄金打造的凤椅将她一身赤色宫袍映得雍容无比.殿上众人不敢贸然起身.此时已跪了一柱香的时间.却仍不见瑾皇妃有免礼之意.

裕灏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旁.华灯之下.他二人如一双龙凤.美到令人不敢直视.瑾皇妃敛了笑意.肃然的面孔上写满了威严之意.她清凌凌的嗓音有如天籁之音.却也叫人觉得寒冷无比.“本宫已与皇上阔别太久.然而皇上既不曾宣旨废了本宫封号.今日回來本宫便还是皇妃.诸位妹妹今后自会了解本宫秉性.只有一点.本宫眼里容不得沙子.”

众人齐呼之时.玉衍只是抬头静静地看着那个女子.明明是纤尘不染的白.却甘愿被再度卷入逆漩之中..她便是这样下定决心要毁了这个曾为之倾注心血的王朝么.凝神思虑之间.瑾皇妃的眼神已如腊月寒风般扫视过來.四目相接的一瞬.往事皆已如破碎的梦境.玉衍却是倏然一笑..是了.若是她.定会选择这样公开的较量.而自己苦苦盼望着的不也正是了结所有的时刻么.

这一场本为玉衍而举行的盛宴.裕灏却再未提过立后之事.今夜.他的眼中再容不下别人.

夜深.皇宫重归寂静.仿佛每每到了此时.便看不到白日里的尔虞我诈.轩辕风波了一般.玉衍仍未褪去一身红袍.她只是怔怔地坐于窗下.望着檐下一排悬梁青灯.身后传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苏鄂轻声劝道:“娘娘还是早些休息吧.”

“本宫便是再豁达.发生了这样的事也睡不着了.”指尖轻抚窗边栀子花.玉衍浸在月光中的脸庞上忽然扬起了一个自嘲般的弧度.“人人都欲问本宫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本宫又去问谁.”

“娘娘其实早就想到会有今日了.只是……”苏鄂微垂眼睑.不过片刻.已然开口道.“瑾皇妃刚刚下了旨意.各宫不必前去拜见她.娘娘也可暂时送一口气.细想对策.”

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玉衍倏然回过身來.目光冰凉如水:“皇上今晚……”

“皇上今晚宿在了御书房.”苏鄂口吻淡淡.似是在说一件并不起眼的小事.“皇上将她暂时安排在了九凰宫.”

“九凰宫……”似有细针戳进眼白.玉衍一手覆在眼睑之上.那里本是为新后而建.奢华无比.如今让瑾皇妃住进那里.其意图已再昭然不过.原來无论如何.那女子终是超越了后妃们的存在.多年的分离并未淡去裕灏心底的依恋.却叫他的思绪更加疯狂反复.若非瑾皇妃未育有儿女.恐怕一早便是不可撼动的后宫之主了吧.

“娘娘有什么可担忧的.您也知道她并不能为后.只因皇妃她.一辈子都不会再怀上皇上的孩子.”幽暗的光线下.苏鄂微微眯起的双眼划过一丝阴冷之意.“皇妃本就不是为了旧情而來.”

惊诧只在刹那间.然而苏鄂并非愚笨之人.她能看穿瑾皇妃的本意也属预料之中.玉衍静静扬起下颚.凝视她默不作声.

“其实娘娘为何不这样想.若能过了这一关.从此便再不能有人撼动您的地位了.且皇上对您也非无情.与其一味躲闪.毋宁先下手为强.”苏鄂耳畔的相思珠随风一闪.光影衬得她眼底一片黯然.“娘娘看呢.”

有那么一瞬间.玉衍忽然觉得.苏鄂其实便是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第二个自己.

第叁拾柒章 前世孽缘 2

有那么一瞬间.玉衍忽然觉得.苏鄂其实便是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第二个自己.只不过她习惯了安逸.差点忘记了骨子里那嗜血而活的杀意.自己不是一直想取瑾皇妃而代之么.如若不然.便要一生苟活在她人影子之中.即便有崇高无比的权势.也终是不能释怀.玉衍的手忽然触到了压在榻下的那一卷《国策》.那冰凉的质地激得她几乎一颤.

玉衍缓缓垂下眼帘.良久才道:“瑾皇妃无非是与庄贤王联手.只要招得那条老狐狸起疑心.我们也便事半功倍了.”如墨夜色掩住了女子目光所向.半晌.才听她低沉道:“叫小福子找个可信之人來.本宫自有吩咐.”

之后几天的夜晚她都睡得很浅.甚至多次被梦魇住.醒來时玉衍却不记得梦到过什么.只是那种心有余悸的恐怖感在微凉的夜中紧紧缠绕着她.搅得她呼吸不宁.也不是沒有过这样的时候..起初涉世不深的她.若看到被主子赐死的下人.大抵便会这样噩梦连连.后來成为妃嫔.迫不得已夺人性命时.往往也会夜半惊醒.然而多年间的生杀予夺.她渐渐习惯了人命浅薄.便是亲眼看着她人壮烈赴死.也终不过是皱一皱眉头.像今日这般不安.已是许久未曾有过了.

她记得一年前.也在是这样夏末转秋的夜里.她自御书房而归.推开屋门时展现在眼前的竟是自缢而死的庆顺仪那已经冰冷僵直了的尸骨.那女子是因为知道容颜尽毁.再无翻身之望.却又恨毒了玉衍.才故意死在了她的寝房之中.后命人搜宫之时.庆顺仪的寝宫内满地皆是她以血写就的符咒.密密麻麻.旁人看了皆不免头皮发麻.心生寒意.然而玉衍却以妃嫔自缢于主大不敬之罪.于三日内诛杀其近身之人以除后患.

那样迎面扑來的恐惧都未曾影响到玉衍一分一毫.她大概也未曾想到过还会有今日吧.

有一日.玉衍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只是似乎并沒过多久.便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了.睁开眼时天色已亮.只是有些灰蒙蒙的叫人看了心生压抑.她心里想着是要到主事的时辰了.连唤了两声苏鄂才猛然想到今时不同往日.后宫已然有了新主子.哪里还需要她去操劳.

进來的却是白羽.这几年历练.她也总算沉稳了些.见玉衍起身忙上前相扶.随手抄过小机上的水色石榴花长衣披在女子肩上.满是歉意道:“可是吵着娘娘了.都怪奴婢们办事不得力.”

玉衍听出几丝旁的意思.一边韵面一边道:“是出了什么事.”

“刚传出的消息.朝凤宫的那位于昨夜殁了.现下各宫小主们都在景安宫前吵着要见您呢.”

玉衍面上一惊.手中孔雀尾的嵌珠步摇却是稳稳地别在了发髻之上:“什么时候的事.”

“冷宫的人也是今早才发现.说是撞墙死的.然而收拾的小太监却看到她脖颈上似乎有勒痕.苏鄂姑姑已带人去查了.怕是这会正回皇上话呢.”

“她毕竟也曾是一宫皇后.现下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能擅下决断.只得仰仗皇上圣裁了.”上好的碧窈山胭脂一遮脸上疲倦之意.玉衍敛一敛耳边散发.不抬眼道.“你说秦氏并非自杀.”

白羽四处望了望.才敢道:“前个瑾皇妃才刚刚回來.秦氏就……奴婢不说娘娘也知道宫里人忌惮着什么.就早起这会功夫.风言风语便传开了.各位小主们正是为求个说法才到咱们景安宫來呢.”

镜中妆面初成.已是威仪不可侵.玉衍扬一扬眉.面上不尽然道:“方才就是本宫乍一听也觉不可思议.她们沒了主心骨也无可厚非.你叫妃嫔们稍安勿躁.本宫换了衣服就出去.”

少顷后进到正殿.果然见宁淑媛与昭妃以外的宫人皆齐聚殿内.宁淑媛一向不过多关心后宫之事.君恩淡淡她也毫不在意.而昭妃已与自己决裂.自然是不会再度拜访景安宫了.

玉衍淡淡一扫.见平日里浓妆艳抹的后妃们今日也不过草草梳洗.似是无心再打扮一般.确然.姑且不论她们是否听说了瑾皇妃前事.单看那一晚天子心神不定的样子.便也知这位皇妃重量几何了.

才免了礼数.便已有人按捺不住单刀直入.丽嫔一向心直口快.眼下更是迫不及待道:“嫔妾等都是沒有见识的.从不知宫里竟还住着一位皇妃.贵妃娘娘既与皇妃以姊妹相称.想必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既來之则安之.皇妃既然已经回來了.妹妹难道还想本宫拦着不成.”玉衍斜她一眼.脸上不见一丝和缓之意.“诸位姐妹想必也是一早便打听了不少.关于瑾皇妃在皇上心中地位.也无需本宫过多赘言.只有一点提醒你们.把自己那点小聪明揣好了.你们若安分守己.皇妃也不屑于拿你们如何.”

“话虽如此……”德贵嫔面有赧色.吞吞吐吐道.“秦氏的事娘娘也知道了.这三年她都未有过轻生的念头.怎么瑾皇妃才一回宫就……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这话可轻易说不得.”云屏夫人似笑非笑.眼中却大有深意.“秦氏曾与瑾皇妃同期为妃.自然知道的更为详尽.也许是她知道复位无望.这才悲愤而死呢.”

德贵嫔本想反驳什么.似又觉之不妥.讪讪地把话咽了下去.却是个口无遮拦的答应.脱口而出道:“不是有人说秦氏是被人生生勒死的么.”

大殿忽然安静下來.玉衍端坐雕云凤桃木太师椅上.闻言只是缓缓抬起眼來.众人脸色皆是不好.心知肚明的事一旦被点破了.反倒是有几分可怖之意.太阳初升起时.清早的寒意还未散尽.此刻愈发显得冰冷刺骨了.茹答应自知失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道:“贵妃娘娘.请恕嫔妾无心之过吧.”

第叁拾捌章 前世孽缘 3

玉衍无意追究一个小小答应之过.只对她视而不见.冷冷道:“若沒什么事你们便散了吧.瑾皇妃再得圣心也不可能独占皇上.与其在这里说三道四.不如凭自己本事争得圣心.”

话已说到如此地步.众人也知问不出什么.遂起身行礼散了.玉衍不动声色地坐于上手.慢慢饮着一盏上好的碧螺春.只待人走的差不多了.才对座上纹丝未动的云屏夫人笑道:“姐姐也曾与皇妃一同服侍过皇上.只怕接下來便要轮到熙宁宫被踏破门槛了.”

那女子自有了芙蕖后.气色便日渐恢复.如今着一件双尾燕的锻锦蜜合长裙.竟也衬得气色颇好.她摩挲着耳畔垂下來的明月珠环.似有叹惋之意道:“如今宫里有个风吹草动的.妃嫔们便惶恐不安.也可见咱们皇上近年來的心思有多难琢磨.”

“宫里从未安宁过.怎能不叫人怕呢.”

“我还以为.宸妃秦氏去后.妹妹便不必这样操劳了呢.”她长叹一口气.抬眼望了望殿外刚刚晴朗起來的天色.良久才道.“妹妹不与她们说也就罢了.然而我知道.瑾皇妃此次回宫有极大一部分原因是在妹妹身上吧.”

玉衍脸上笑意犹存.只是抬了抬眼微微疑道:“恩.”

“我虽然不知具体缘由.却看得出來.毕竟也在宫里熬到这个年纪了.”云屏夫人话中不无懊悔之意.然而她很快便转了话锋.“只是她与你尚以姐妹相称.总不会成为你的威胁吧.”

“当年的秦氏与邢氏又何尝不是以姐妹相称.”玉衍冷冷一笑.已不愿再说下去.即便早就知道会有反目成仇的一日.但仍是会感到一切悲切.若非路不相同.若非诸多阴差阳错.自己与那个人.也许会是一生知己吧.

沉默之时.已有人报苏鄂从天子处回來了.方好云屏夫人亦在.玉衍便叫她上前.问天子打算如何应对.

裕灏仿佛并不打算深究.本來秦氏之死于他來说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是念在夫妻旧情上.虽不许她葬入皇陵.却也给了嫔的规制.免于她弃尸荒野.苏鄂说完这些.云屏夫人的脸色便陡然苍白起來.她一手微蜷.却是不住悲叹道:“我虽恨她.但她毕竟也曾是一朝皇后.辉煌无比.如今却还不如嫔位.怎能不叫人心寒.”

“若是沒了情分.谁还会顾念她曾经是谁.”玉衍轻揉着太阳穴.从今早起头便隐隐作痛.

“话说回來.苏鄂明明禀报了她死时的异象.皇上却未追查.”云屏夫人坐直身子.眼底似有寒光闪烁.“咱们皇上.果然是存心庇护着谁.”

玉衍掠了苏鄂一眼.风轻云淡道:“她人再怎么说也不过是猜疑.又有何用.”

“话虽如此.然而即便从前有再多信任.也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人心易变.妹妹当真以为皇上还能如年少之时对流言蜚语无动于衷么.”云屏夫人说着.已有起身之意.“我跟着妹妹这些年.知道你的聪慧睿智决不在她人之下.即便是瑾皇妃.妹妹也绝不会叫人失望.”

玉衍闻言粲然一笑.云屏夫人想必是已嗅出了自己与瑾皇妃之间的不寻常.才会这样迫不及待地表明立场.见多了旁人的荣辱兴衰.她也活的越发精明了.

好言送走了云屏夫人.玉衍这才腾出时间向苏鄂细致打探天子动向.裕灏经了这几日.似乎已平复下心境.听闻这几日早朝并未见异样.却也对立后一事闭口不提.苏鄂在向他问询秦氏之死是否需要告知皇妃时.他犹豫少顷.最终才道无需.然而苏鄂仍是敏锐的察觉的.皇帝心中亦是存有疑虑的.这种揣测和臆想往往最是可怕.且那日的激动过后.他未必不会平心静气.细细思量关于瑾皇妃回宫的原因.

恰如云屏夫人所说.十多年过去了.自诩磐石不动的情意如今还残存几许真心.

然而令玉衍忧心的并不只这一件事.

午后永泰自上书房回來时.照例要前來向玉衍请安.他虽年少.却学业精湛.在许多地方也显露出睿智之识.裕灏也因此格外器重他.所以每日午膳后.必会召他前去御书房督查功课.予以指点.

今日永泰回來时.脸上显出以往沒有的欣喜之色.玉衍见他如此.便知是有高兴之事.遂屏退了多余的下人.与他同榻而坐道:“今日是怎么了.瞧你眉飞色舞的.”

少年闻言只是有些诧异.伸手抚了抚眉头道:“母后竟瞧出來了.今日父皇夸赞儿臣是栋梁之才.儿臣这才有些神色飞扬.”

“这是好事.然而你也需戒骄戒躁.”玉衍剥了金黄的佛身.递到他面前.一抬眼方好见小太监手上捧着两个硕大的蜜柑站在永泰身后.不禁问道.“这样上品的淮南橘.也是皇上赏你的.”

永泰闻言只回头掠了一眼.并不见笑意:“儿臣去时皇妃娘娘也在.闻听皇妃喜爱楚辞.儿臣便投其所好背了一小段.皇妃称赞儿臣.便赏了两个蜜柑.”

玉衍听罢.温和的抚了抚他额前柔软的刘海齐发:“那日你在宴上也表现的彬彬有礼.你可是很喜欢这位皇妃娘娘.”

“不.”岂料永泰突然扬起头.丝毫不掩饰眉间那与他童颜格格不入的厌恶之意.“儿臣讨厌她.是她抢走了母妃的皇后之位.还令父皇神魂颠倒.这样的人.若是沒出现就好了.”

玉衍的手僵直地停在半空.半晌才开口道:“可你……”

“儿臣只是牢记不言行于色罢了.母妃也说过.越是厌恶的人才越要不动声色.”他说罢便从榻上滑了下來.如无事般规规矩矩地向玉衍行了一礼道.“那儿臣便去复习功课了.”

玉衍一时不知说什么才是.便只随他去了.然而望着桌上两个色呈金黄的蜜柑.却有一瞬间手足无措的感觉.她不知永泰小小年纪怎会有这样深沉的心思.更不知生于皇室.这是福是祸.细细想來.永泰虽年少.却也极少在外面与同龄的皇子公主游戏.且对皇储一事有时也表现得格外上心.他是继承了裕灏野心的.那个人的孩子.或许本该如此.

第叁拾玖章 前世孽缘 4

从前未曾察觉时也不觉有他.然而现在却觉无比后怕.永泰长大后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也会为了争夺皇位手足相残么.还是陷入权欲的泥淖中脱身不得.玉衍远望着夕阳下少年瘦小的背影.刹那间的陌生却叫她以为她从不认识这个孩子.思绪百转千回.却是苏鄂推门而入.一声“娘娘”把怔怔地她拉回來现实.

玉衍掩饰好不自然的神情.回过头來平静问道:“何事.”

那女子脸上也踌躇之色.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刚有人來传信.九凰宫有请.”

“终于來了么.”本來忐忑不安着的事.如今真到了眼前.却反而觉得不是那么值得忧心了.玉衍收敛回心思.抬头道.“皇上在哪.”

“皇上已经回去了.來人说瑾皇妃只想与您单独谈谈.”

“在她面前不必刻意盛装.然而苏鄂.本宫也不愿输了气势.”玉衍正一正累珠的白雀曜石发冠.淡淡道.“更衣.”

她似乎已经很久沒有抱着这样决然的心态去面对一个人了.然而她与瑾皇妃的一言一行都是赌注.从前沒有输过.如今的她更是输不起.

九凰宫的确不失为來日后宫之主的殿宇.就连每一块细小的砖瓦都是以上好玉石砌成.常年温润.远看如同碧水荡漾.令人心旷神怡.整座宫室被掩在华灯之下.庭中是风过满园香的木槿树.仿佛是雍容下的一抹雅致.却又透着高洁不可侵的神圣之意.窗棂与四壁皆涂以银白漆色.月光之下朦胧迷幻.如同天宫.

玉衍进到大殿之时.瑾皇妃正端坐在凤椅之上.真红石青福纹的立领长衣衬得她颇具威严之色.梳得油光水滑的长乐髻更衬出她光洁的额头.那女子眉心有发髻正中垂落的羊脂玉雕成的玉兰.玉光清雅.微微一晃便衬得她眉心莹然如水.瑾皇妃脸上有慢慢绽开的淡薄笑意.见玉衍行了礼.才道:“这个时候把你叫來.是因为本宫不愿人多嘴杂.惹人非议.你坐下说话吧.”

玉衍落座在黄梨木雕花椅上.这才看向她道:“听你自称本宫.真是不习惯.”

“妹妹已坐到贵妃之位.竟还有不习惯的事.”瑾皇妃微微抬眼.似笑而非.“这几年你已把碍眼的人清理得差不多了吧.”

她这样单刀直入.玉衍倒不好过多周旋了.遂道:“臣妾哪有那个本事.只不过侥幸留在宫中了而已.”她轻笑着垂下眼睑.用绢丝的手帕拭了拭嘴角.“再者.若沒有姐姐在关键时刻的出言提醒.臣妾怎么躲得过那么多明枪暗箭.只是臣妾还以为.这样的关系可以持续一辈子.”

“那时本宫便说过.沒有什么是一辈子的事.眼下这样的道理于你來说.已是再浅显不过了吧.”那女子眸中的光清澈透亮.只映得人心底发寒.她便是如此.无论何时总是这样坦然无比的.后宫这巨大的漩涡.永远不能让她的纯白染上一丝污迹.即便她心沉似海.那一双眸子却永远清澈的让人自惭形秽.

有一瞬间.玉衍真想扪心自问.那样的话她是否相信过.这一生已经历了太多变动.难道这一切还不能结束么.那么在这漫长的以后.她与裕灏.她与裕臣.甚至是永泰.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玉衍却沒有回答.再度抬首时.她只是安静笑道:“那么.姐姐此次回宫可是为了和皇上破镜重圆.”

瑾皇妃凝眸于她.眉心似有杀意一闪而过:“你不是心中清楚么.故而才先下手为强.遏制住了本宫.”

“臣妾不懂姐姐的意思.”

“冷宫里的秦氏是你杀的吧.”那女子的声音忽然冷凝似冰.脸上的笑意也被阴沉的神色取而代之.“谁都知道十七年前本宫的后位是被她夺走.秦氏一死.罪名自然落在本宫身上.一來可以令皇上生疑.二來可以离间本宫与庄贤王.妹妹真是打了出好算盘.”

“你果然在和庄贤王密谋.”玉衍倏然逼视于她.青花瓷嵌碧珠的指套在锦布上划出一道裂痕.发出尖锐的声响.

然而瑾皇妃只是视若无睹.眼中竟似有玩味之意:“你不是早已知道了么.又何苦在本宫面前做戏.正是因为知道.你才会先发制人置本宫于不利之处.”她说的不错.秦氏一死.重重矛头自会对准她.且裕灏的反应也在玉衍预料之中.他深信这是瑾皇妃所为.为了遏制住这个女子.她再一次手染鲜血.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你愿意终止与庄贤王的密谋.我或许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却见瑾皇妃嫣然而笑.她从未有过这样妩媚的笑靥.自她弯如新月的眼中透出一丝深深的嘲讽之意.“本宫还以为你早已不再幼稚.岂料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期盼着这种事.北宫卿.你其实是害怕与本宫对立吧.以这样的心态.你也休想斗倒本宫.”

“我不想斗.尤其不想与你斗.”玉衍眼底唯见一片深沉如海的漆黑.她愈发看不懂眼前之人了.“无论我们谁败下來.受伤的都会是皇上.这于深爱着你的人來说不公平.”

瑾皇妃的瞳孔猛然收紧.青白的玉兰坠子打在她眉骨之上.似要替她抚平眉心那骇人的戾气一般.她嘴角泛起清冷而鄙夷的笑容.良久才似回味道:“不过几年.你便被他俘虏了心智么.只可惜子臣还为你与我定下协约.你却早已将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关于那个人的事.她不会再信了.

当她对那个男子的期望一次又一次变作绝望之时.她便再不会相信裕臣会为她而做什么这样的话了.他也许会为姼嬑背叛整个天下.却惟独不会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人背信弃义.瑾皇妃不过是想以此动摇自己.那个女子尤其善于读心.

玉衍微展笑靥.如一轮孤月高悬苍穹.她背过身去.向着正殿出口缓步而行.“我会亲手终结这一切的.如你所愿.”

初秋的夜风微凉.从殿内出來时.玉衍不禁连打寒战.她竖起绣花锦的立领.一手抚去肩上落下的花锦.苏鄂一直静候在殿外.见她出來时忙上前相扶.关切道:“奴婢一直提着心.娘娘无事吧.”见她微微摇头.才继续道.“嘉亲王也在那里等了好久呢.”

顺着苏鄂望去的方向.依稀可见一道人影正信步走來.玉衍搭上苏鄂伸來的手臂.缓缓步下长阶.不知从何时起.她在夜里便看不大清东西了.正因如此.黑夜也仿佛变得格外可怖.她只得将景安宫四周遍悬青灯.才能减少心中的不安.

玉衍抬头看去.那人影依稀是离得近了.这时方能隐约辨别出他着一身白袍.依旧是高耸挺拔的姿态.那感觉很奇特.虽能看见莹白的轮廓.却辨不清他的容颜.甚至会觉得他并不是在靠近自己.而是逐渐远离.玉衍忽然忆起來曾经的梦境.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却无能为力.突如其來的心慌令她一脚踩空.猛地朝下栽了下去.

却被一双手稳稳接住.如记忆中一般温热有力.

离得这样近.终于能看清他的容颜.裕臣微微泛青的胡茬透出一种男人特有的稳重.他的神情在瞬间柔和下來.只是轻轻开口道:“你沒事吧.”

玉衍尴尬地抽回双手.眉眼低垂道:“多谢王爷相助.”

“你气色不太好.可是和阿瑾发生了什么.”

阿瑾……那个试图颠覆整个大魏朝的女子.玉衍险些忘了..却是他的挚友.所以裕臣即便背叛裕灏.也要选择助她一臂之力.那么如若有一日.一切水落石出.是裕灏重掌天下.那么彼时他会不会因叛国之罪被一并处死呢.

“本宫沒事.只是这样晚了.王爷为何会在这里.”

那男子并沒有答话的意思.只是一味盯着她看.夜风拂过玉衍鬓角乌青的秀发.和着淡淡木槿的芬芳.她能感受到裕臣炽热的目光.他的容貌还如多年前一样.这是这样近在咫尺.玉衍却不敢抬头将他看得仔细.

良久.才听男子道:“你是当真想知道我为何在这里么.还是……”

“王爷多虑了.本宫本无权过问王爷的事.”心尖遽然一颤.月光映照得却是女子一张清冷冷的脸庞.“本宫不过想提醒王爷.瑾皇妃已经回來了.无论你们二人之间曾有何种羁绊.都该知晓当今圣上慧眼如炬.”

她本不愿久留.然而即将与男子擦身而过的一瞬.却听得裕臣有些无奈般道:“青鸾.有些事你就当做不知.不好么.”

女子的身形定定地立在了长阶之上.一袭紫衣如被渡了银光.华贵万千.她缓缓抬起头.眼中似有晶莹一闪而过.然而玉衍终是笑着扬起下颚.一字一顿道:“王爷叫错了.本宫是景贵妃.”

第肆拾章 心生罅隙 1

自那夜以后.玉衍再不曾在宫中见过裕臣.

其实细想起來.即使瑾皇妃的到來令后宫嫔妃方寸大乱.但日子也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难过.那女子正如传闻中一样.孤傲且冰冷.仿佛是游离在后妃以外的存在一般.自她回來已有几个月了.却仍未见她传召过各宫宫人前去拜见.更不必说存心设计于谁.

而原本相互仇视之人也因她的存在而不敢轻举妄动.一时宫中竟呈现出可贵的平和之势.然而即便瑾皇妃在天子心中地位至今无可取代.景安宫也并未因此受到冷落.裕灏每隔三五日便会小坐一番.有时因喜爱永泰.亦会留宿于宫中.玉衍与他之间除了极少提及那女子.一切倒也无甚改变.若说真有不同.大抵便是心态了吧.裕灏对于曾经承诺的立后之事绝口不提.玉衍便也只是安静地听他细数朝堂之事.她内心的暗潮涌动从不曾暴露在表面.裕灏面前.她依旧是娴静温雅的贵妃.只因玉衍知道.这一仗一开始便会很辛苦.

而听说瑾皇妃主动向天子提出选秀一事的.也是在这不久之后.

那日董毕來得很急.只是为了专程过來提点玉衍此事.他平日里受尽景安宫的照顾.如今已是玉衍不折不扣的心腹之人.一听说这样惊天的消息.他便寻空溜了出來.董毕道.瑾皇妃是在午后陪天子赏画之时忽然提出此事的.最初裕灏甚是震惊.然而那女子却是淡然道:“皇上膝下子嗣不多.不利于江山社稷.”自此.便不愿过多解释.

裕灏当即便沉了脸色.却不好多说什么.二人一直默默无言.直到瑾皇妃借故而辞.下人们知道天子心里不佳.只得小心翼翼地侍奉.岂料日落时分永泰前來请安.见裕灏神情中似有烦闷之意.竟开口相问.裕灏向來对他疼爱有加.未加责备.只是苦笑道:“是你堇母妃劝朕选秀.”

永泰听过.反倒一本正经地思考起來.用尚未稚嫩的口音问道:“堇母妃是您的妻子.为何反倒劝您去寻别的女子呢.”他这样一说.本站在一旁服侍的董毕吓得脸色铁青.连连示意永泰不要触怒龙颜.然而永泰却似懵然不懂一般.继而道:“堇娘娘真是好大的气度.若是永泰的母妃.一定千般不愿.”

裕灏姑且按捺住心头怒意.看他道:“你又不是你母妃.怎知她沒有这样的肚量.”

“因为父皇每每到她人寝宫之时.母妃都会对窗兴叹许久.郁郁寡欢.这样的母妃.怎会有堇娘娘的气量.”永泰言毕.有些胆颤似的窥看裕灏.小声道.“儿臣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裕灏当即只是轻抚他额头.沉默良久.

董毕话尽于此.却是意味深长地向玉衍道:“恭喜娘娘生了个灵巧的皇子.旁人家十來岁大的孩子怎会有如此睿智.”

玉衍听罢只是微微一怔.心不在焉道:“不过是童言无忌罢了.又有谁会当真呢.”

“只要皇上知道娘娘一片情深就够了.这样伶俐的孩子.可是娘娘几世修來的福气.”董毕说罢打了个千儿.也不再赘言.“今日皇上许是要过來.还请娘娘准备着吧.”

董毕走后.玉衍只是怔怔地坐在榻上.一时竟心乱如麻.她眉心微蹙.越发显得柳眉狠戾刚毅.失了女子本有的柔和.苏鄂见她如此.默默燃上新贡的宁息香.这才道:“娘娘是否在担心二皇子聪明过了头.”

“我从未教过他说这些.也本不愿让他涉足争宠之中.”玉衍轻轻揉着太阳穴.指节随着脉络突突地跳着.“他这番心计.当真不知学了谁.”永泰是她亲自抚养长大.甚至每日他自私塾回來后.她都要亲自向他问学.玉衍见多了帝王的无奈之事.本想着若是日后宁淑媛的孩子继位.永泰则安心做个逍遥王爷.过闲云野鹤的清闲日子也不失为一种人生.然而永泰却仿佛完全背离了她的期冀.对权势表现的野心勃勃.他从何时起竟不像自己的孩子一般.变得陌生.玉衍有时甚至怀疑.在永泰小小的身体内流动的是秦氏的血液.

“做个有心计的人总好过愚笨之人.”苏鄂上前.用沾了薄荷油的象牙梳为她一点点蓖发.“再者.二皇子无论怎样也都是为了娘娘.即便助他登上皇位于娘娘您也无害啊.”

她的手臂蓦然被玉衍止住.那女子眉如冷月.端庄姣好的容颜上并不见一丝笑意:“永泰若真当了皇上.岂会给其他夺储之人留下生路.”

她实在是怕.怕永泰日后也会成为一个无情之人.现今宫中有不少朝臣主张立长.永曦即便无意相争也势必会被卷入是非之中.于她來说.这两个孩子都是至关重要的.若要看他们自相残杀.则是万万不能.

沉思之间.已闻得有人通传.竟是裕灏亲自带着永泰而來.自屋内小轩望去.漫天夕红流云之下.永泰牢牢地牵着皇帝的手.笑若五月花开.父子其乐融融.是再好不过的场景.永泰小小年纪便与裕灏有四五分神似.也不怪裕灏自小就偏爱于他.

玉衍略一整衣襟.忙带苏鄂前去相迎.她散落的青丝还不及束好.单着一件孔雀蓝的穿银色莲碧宫裙.袖口绣着别致的合欢花瓣.一张羊脂白玉般的精致脸庞溺在夕阳暖色光线之中.一望之下竟如二十几许之人.

她面含笑意地向永泰招了招手.一面向皇帝笑盈盈道:“皇上这会过來.看來是要在这里用晚膳了.”

裕灏的手不由自主地捧起女子如水光滑的秀发.放在鼻尖轻嗅细语:“兰花淡雅.你一向喜欢用此花浣发.玉衍.朕看你依稀立于檐下.便想起一句诗來.”

脸上无端有些绯色.玉衍微微抬首.温柔笑道:“臣妾愿洗耳恭听.”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他说罢.身子俯的更低了.几乎是贴在女子耳边喃喃低语道.“朕不在时.你总是这样盼着.等着朕的么.”

第肆拾壹章 心生罅隙 2

一眼望去.庭院里不知何时只余下她与皇帝二人了.秋风卷着梧桐叶潇潇而落.他们的影子叠在西斜的日光里.被拉得无限冗长.不分彼此.耳边红豆绮珠被天子下颚蹭得沙沙作响.这样的暧昧的气氛中.玉衍却倏忽感到一丝不适.于是佯作羞赧地推开男子臂膀.垂头笑道:“皇上既已知道.何须再问.”

“你为何从不亲口对朕说.你明知道.你若开口.朕定会來陪你.”

他当真这样深情.玉衍缄默不语.心中却只觉得好笑.帝王之宠岂是轻易便能开口求來的.宸妃昔年盛宠.未必会想到今时今日她身处冷宫.天子却附在她人耳畔许诺.瑾皇妃曾与他海誓山盟.相许一生.也未必会料到她深信不疑之人竟如此薄情寡义.

然而玉衍不会忘记.她是天子眼中的贤妃.是对他用情至深的女子.于是强忍着心头翻涌.低声道:“臣妾知道.宫中每一位姐妹都是这样等來的.皇上永远不能只属于臣妾一人.因此臣妾不会勉强.”

“你永远这样懂得体贴.”天子将她轻轻揽入鹤羽大衣之中.二人并肩向殿内走去.待坐定.他才再度开口道.“若是朕要选秀.你会心甘情愿么.”

玉衍正向六安茶中兑入少许腌制好的甘草片.闻言便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來:“这是……皇上要听实话.”

“自然.”

“凭心而论.天下哪有女子愿把夫君送入她人怀中.只不过皇上与庶民有别.后妃理应以子嗣为重.贤良淑德.不妒不嗔.因此臣妾能够理解.却不欢喜.”她审度着裕灏瞳孔中的深意.谨慎小心道.“若有朝一日臣妾能够淡然此事.那么皇上在臣妾眼中便不再是夫了.而是君.”

裕灏听罢忽然失声笑道:“好一个是君不是夫.还是你看得清楚.”那一阵笑声如同忽然荡过竹林的寒风.让人觉得无比凛冽.他双手紧紧握着茶杯.面上却有着难掩的失落与苍白.兀自道:“阿瑾.她不再把朕当夫了.朕与她.终究是回不去了.”

玉衍眼中的不安更为浓重起來.似是掩饰般急急开口道:“瑾皇妃一向以国事为重.臣妾等怎抵姐姐远见卓识.再者.姐姐一定是知道无论如何.在皇上心中的地位都不会被撼动才敢言出于此.”

“阿瑾从前最是看重朕对她的专一.”六安茶本是清香怡人.裕灏却似极为厌弃一般.紧蹙眉头.“从前朕因秦氏所迫.即便偶然去一两次她人寝宫.阿瑾都会发好大脾气.她便是这样直率坦诚.因此她要朕许诺一定要立她为后时.朕其实是很欣喜的.”裕灏眼中的光逐渐黯淡下去.仿佛是沉浸在回忆之中.却又在痛苦中难以自拔.“如今她变得不一样了.朕现在对她竟是有一丝敬畏的.”

是因为察觉到她不再属于自己了.所以才会畏惧吧.也正因如此.裕灏才开始审度自己对她的情分究竟还留有几分.世事本不过如此.再轰轰烈烈的曾经.一旦淹沒于时间的洪流之中.便不会再有彼时的影迹了.

然而往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皇上现在许姐姐后位也不晚.”玉衍的声音忽而空灵轻柔.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她在男子诧异的目光下淡淡微笑.仿佛是在诉说着与自己并无半点瓜葛的提议.这并非试探.玉衍也无需试探.裕灏心中怎样想的她本也一清二楚.只是从何时开始.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经过这样精心算计.更可怕的是.这样的算计.她早已习惯.

“关于此事……”反倒是裕灏一时有些踌躇之意.“玉衍.朕是答应过你的.”

“臣妾不求名分地位.再者臣妾已然位至贵妃.还有什么不满.”玉衍目光清澈.眼底满是诚挚之意.“比起荣华.皇上的心意才更重要.”她从前是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的.而此时此刻.她却不觉有任何不安.

裕灏似乎忖度再三.才缓缓开口道:“即便如此.阿瑾她沒有孩子.即使曾有功劳也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难以使众人信服.”

“从前虽沒有.却不意味着今后不会有.”

然而此语一出.裕灏却似被一箭穿心一般.整个身子颓然地塌了下去:“不瞒你说.自她回來后.还未与朕同床共枕过.朕只是不懂.明明是回到朕身边了.为何还要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玉衍亦不明白.

曾经高傲如她.也终因担心计划被查知而违心回到了后宫之内.她既然如此看重自己的大业.为何不表现的更加真诚一些.明明只要她一句话.裕灏便会毫无理由地相信她.

“姐姐也许终究不能释怀.所以皇上待她才更要谨慎细心.”玉衍淡然一笑.一手轻轻覆上男子手背.“不如这样.皇上暂且派人放出要立姐姐为后的风声.再着人暗中留意群臣口舌.今后也好有个应对之策.”见他眼中果然泛起一丝光芒.玉衍忙补充道.“只是此事臣妾不愿再涉足其中.即便是臣妾.也是有私心在的.”

她这样的为难更叫裕灏心中过意不去.天子扳过她的肩.郑重道:“即便是阿瑾为后.你在朕心中也是无可取代的.你要知道这一点.”

玉衍靠在他怀中.静静微笑.她转头看向窗外.苍穹已是一片灰蓝.琉璃灯光掩映着赤瓦灰墙.却唯有九凰宫依旧是黯淡无光.她不知这副景象是否也能同样跃入天子眼底.他们的关系便如这无穷无尽的夜.冷漠.倏然.这样的两个人.究竟还能走得多远.

而若追溯起來.裕灏对那个女子的怀疑也便是从那时起.

时间一晃已是年下的深冬.那一日玉衍正哄着紫阳午睡.裕灏身边忽然來人急召她前往御书房.刻不容缓.玉衍不知所为何事.只得当即动身.偏偏那日雪下得极大.轿辇走的慢了些.行至仪元殿前正见鹤贵人领着三皇子永兖哭哭啼啼地自殿内出來.

第肆拾贰章 心生罅隙 3

鹤贵人见是景贵妃的仪仗.唯恐尊前失仪.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牵着永兖一同跪在了雪地之上.玉衍叫停了轿子.忙着人上前扶起她母子二人.怜惜道:“妹妹怎么哭了起來.这大风天.当心煽红了脸.好端端的是怎么了.”

玉衍自位分尊贵后.一般妃嫔便不大敢与她说话.鹤贵人见她发问.忙回道:“嫔妾也不知是哪里惹到了皇上.刚带着永兖问安.起初还好好的.后來有人递了份折子.皇上便突然龙颜大怒.呵斥嫔妾滚出去.那折子砸下來.还险些伤了永兖.”

玉衍低头一看.果然见那孩子额角有一块不大显眼的淤青.永兖吓得脸色苍白.见玉衍看着他.便低低唤了一声“景娘娘.”

“皇上近來总有些喜怒无常.自瑾皇妃回來后也不大召见嫔妾了.不想今日竟……”

“兴许是前线出了些烦心事.皇上才会如此盛怒.”玉衍少见裕灏发怒.心头也是一惊.忙示意苏鄂拿來金疮药.亲自递到鹤贵人手上.“待会本宫进去会提点皇上.妹妹宽心.”

话音未落.已见董毕从殿内探出半个身子來催促.鹤贵人不敢继续耽搁.忙谢恩退下了.

进入御书房后.才觉得殿内气氛果然阴沉得吓人.裕灏半伏在御书桌前.似乎是倦了的样子.巨大的暗金绣百罗花玉线垂曼挡住了窗外本就薄凉的日光.久不通风的室内弥散着燃尽了的龙涎香.催得人昏昏欲睡.

玉衍动作轻缓地拉开垂曼.让光线一点一点均匀地渗透进來.许是沙沙声响惊动了案前男子.玉衍回身之时见他正凝视着自己.眼神冰凉.遂屈下双膝道:“皇上”.男子不语.她便只是起身走到雀兽香炉前.安静地燃起新香.暗红织孔雀尾蓝的长袍垂在玄玉地砖之上.女子的侧面.宛如一尊精雕细刻的侍女像.

忽听男子开口.声音带有一丝迟疑:“玉衍.你是不是和从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玉衍莞尔一笑.回首之时横簪在发间的金厢倒垂凤舞步摇打出一束斑驳的金光.长袍上的墨色鹤羽更衬得她白皙的脖颈.有种高华疏离之感:“入宫这么多年了.臣妾可不是不一样了么.”

“你的容貌并无甚改变.只是感觉变了.”男子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他越是这样面无表情.便越让人觉得他心沉似海.深不可测.“似乎多了一些筹谋.少了些当年的单纯.”

玉衍心头一惊.她并不知这“筹谋”指的是什么.然而天子的话表面沒有褒贬之意.让她一时难以捉摸.

重新燃的是甘草香.混入了柑橘.兰花的碎末在其中.香一点着便是淡雅的清芬.不同于龙涎香华丽的馥郁之气.这样的清幽往往更能让人冷静下來.

“这些年臣妾所历的事皇上也都知道.若还如从前一般痴傻.哪有这福分继续侍奉皇上左右.”她头也不抬地侍弄着御案上的香灰.嗤笑道.“方才臣妾见到鹤贵人.说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这会儿不是气头转移到臣妾身上了吧.”

裕灏并不否认.只淡淡道:“你见到她了.”

玉衍这才抬眼看他.她迈着平稳的小步走到男子面前.温婉道:“董毕说群臣就立后一事的议论已被整理成折子递了上來.莫不是众臣反对.皇上才……”

“朕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裕灏忽然冷冷一笑.右手边一折奏章被随意扔到了玉衍面前.“你看看吧.”

玉衍迟疑地捧起折子.只快速扫了几行.脸色便苍白如纸.失声道:“这是……”

“阿瑾从前辅佐朕治理天下之时.众臣便因她屡屡参与朝政而怀恨在心.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拥立她为后之人怎会反而剧增.”裕灏眼下一片阴霾.瞳孔中的精光愈发狠戾起來.“最不可思议的是庄贤王.秦氏之死种种矛头皆指向阿瑾.他身为秦氏族人竟也不曾开口反对.阿瑾她……着实是下了不少功夫呵.”

庄贤王不知这是玉衍与皇帝的一计.自然不会全力反对.他与瑾皇妃密谋夺取天下.若瑾皇妃正能名正言顺为后.他自也省去不少功夫.裕灏不是昏君.众臣一致拥护皇妃的因缘他怎会参悟不透.玉衍从一开始要做的便是让他亲眼看到这一切..后宫与前朝勾结.本是他最难以容忍之事.

玉衍佯作一时语塞.支吾道:“也许此事姐姐她……”

“朕一直不解她为何突然回來.”裕灏面朝窗外.嘴角牵起一丝嘲讽的弧度.“玉衍.我们之前不是怀疑过么.宫中有人与外臣暗通有无.却总也查不到此人.”

“话虽这样说.但……”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玉衍看到男子缓缓转过來的面庞写满了阴冷.从窗外渗透进來的淡白日光拂落了他龙袍上的浅淡金色.裕灏的眼中唯余下一片死灰.

“玉衍.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朕命你暗中查访前朝后宫勾结之人.你一早便知道阿瑾她另有……”

“不是.”血液仿佛就冻结在了这一刻.玉衍只觉华袍貂裘也不敌冷风习习.然而她开口的镇定.却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冰冷下來.扬起头时.璎珞宝环相撞发出的声音在空荡的书房中尤显得缠绵悠长.“臣妾与皇上一样.见此奏章.始觉有异.然而臣妾就算到了此时此刻.也不觉与庄贤王串通一事是姐姐所为.只因皇妃她.一定不齿于这种暗地作为.”

恍然却见裕灏竟是笑了.他转头看一看才停歇的大雪.眼中满是落寞.“你错了.朕这么多年來从未与你提过阿瑾.也不许旁人提及.你可知是为何么.”.

玉衍一时哑然.她不想这其中原是有因由的.便只默不作声地望着男子轮廓鲜明的侧面.

“她本姓斛律.亦非汉人.”

第肆拾叁章 心生罅隙 4

头顶仿佛惊雷滚滚.饶是在尔虞我诈的后宫混迹多年.将大起大伏视若常事的玉衍也不禁失了以往颜色.她怎会不知斛律.前朝皇族姓氏.绝灭在三十年前的统治者.曾被先帝灭族的纥铎氏也不过是忠于斛律的臣子.这一族自开国以來延续百年.却因末代君王昏庸无道.才被后魏所灭.而瑾皇妃.竟然是前朝遗孤.

“阿瑾是前朝最小的公主.生來就被囚禁在寒塔之中.朕见她那年她才六岁.然而她那一双眼睛透彻的却如澄明的夏空.朕那时总会偷偷跑去看她.和她在一起.总会让人觉得异常安心.”

那时他们都还年少.不懂得彼此之间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年幼的裕灏总以为.只要伸出手.便能穿过层层厚重的铁栏.握住她温热的小手.他们的邂逅并不华丽.却足以让人难忘.裕灏幼时并不受先帝疼爱.每每见到安言.便会忘记所有委屈与痛楚.无人注视的铜铸牢房.一线阳光都如生命中的奢侈.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昏暗中.才能发觉彼此眼中闪烁的光芒.安逸的时光冗长却又短暂.他在这平静的一年又一年中成长为翩翩少年.然而过眼的世间女子.却始终沒有一人能如安言一样有一双明亮.干净的眸子.

有一日.他忽然问道:“我是灭你族人的皇戚.你不恨我么.”

那女子却只是笑:“斛律的贵族早已糜烂不堪.他们将酒倒入银池之中.将肉串于金枝之上.这样的国家即使沒有你的父皇.也难以延续下去.因此我不恨你.”

那以后.裕灏被卷入夺嫡之争后第四年登基称帝.当他执意要娶身陷牢房中的阿瑾为妻时.秦后才始知二人早已相识多年.她虽应允让阿瑾为妃.却不曾料到这个被困十几年的女子竟是那样冰雪聪明.阿瑾嫁于他为妃后.便一心一意为他争夺大权.她不顾千夫所指参与朝政.凭借惊人的洞察力一次又一次化解危机.她立于三尺城楼上怒斥三军.巾帼之姿为世间传诵.她的身份被裕灏赐予的堇姓所掩埋.朝人也不知她的前身來源于何处.而阿瑾于裕灏只有一事相求.便是为后.她要生下大魏朝的继承者.同时也将家族的血液世世代代流传下去.这一点要求.并不过分.

若沒有其后的诸多意外.也许他们会是这世间最美满的一双人.从前帝王无情.后宫冰冷.却唯有他二人才能温暖彻骨寒冷的城墙.不背叛.不舍弃.原本可以就这样相扶终老.

“朕从未想过与她数十年的相恋.却要沦为相互猜疑的田地.朕也不愿意相信.她苦心积虑只为复国.”

玉衍望着痛苦不堪的男子.一时却哑口无言.瑾皇妃的所作所为远比她想象的更为不堪.她甚至开始怀疑.那个女子是否真的动过情.若那时她如愿登上后位.还会不会有眼前的大魏天下.这些.她想裕灏心里明白.因此无需此时说出加重他的痛苦.玉衍只是静默地看着香炉中缓缓腾升的烟气.映着窗外飞雪如流萤.只是这样寂寞美好的景致落在眼底终是一片模糊了.

冬季即过之时.便连终日埋头于如姩身上的德贵嫔也发现了瑾皇妃与天子之间的不和.

彼时春寒料峭.宫人们尚未褪去身上厚重的棉服.白沁园里的红梅却依旧盛开如云蒸霞蔚.花蕊莹白.远望如点在烈火之中的傲雪.衬得本清冷的园子也多了几分生机.玉衍与她在园中偶遇.那女子一面注视着裹成一团的小小如姩在园中奔跑的身影.一面缓缓道:“臣妾虽不知皇上与皇妃从前的恩爱光景.但想來也不会三五日都不见上一面.臣妾听说待过了惊蛰.便要选秀.”

那是裕灏公然展示出自己于皇妃不满的开端..他应瑾皇妃提议.决意广罗天下体貌端庄的女子充斥后宫.从前他尚与那女子举案齐眉之时.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都不曾有过隆重的大选.

玉衍托住一直红梅轻嗅.只是风轻云淡般应道:“那又如何.她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看这后宫之内有谁敢对她放肆.”

“那是因为沒人能摸得清她的底细.”德贵嫔说着.俯身为如姩仔细擦拭额角的汗珠.动作轻柔的如对待一件传世珍宝.她抬头时.见玉衍正望着红梅出神.一时笑道:“臣妾记得娘娘从前是喜欢白梅的.”

“那是从前.”玉衍收回目光.清冷冷地看着面前之人.“从前本宫以为.白梅之净是这世上最纯洁的美.然而之后才发现.这世上并沒有什么是完美无瑕的.若不能从始至终纯净如初.倒不如一开始便如红梅一样开的轰轰烈烈.”

德贵嫔扶一扶紫耀石的发冠.笑容温婉:“这话臣妾虽不很明白.然而娘娘不像是在说花.倒像是说人.”

玉衍垂眸笑道:“妹妹多虑了.早上本宫进出御书房.皇上似乎心情很好.妹妹可不带着如姩前去问安.”

那女子脸上立时便显出大喜之色.一把抱起雪地上的公主道:“这宫里如今也就娘娘想着我母女二人了.臣妾虽无德无能.却也总想着回报娘娘恩德.”

玉衍见她似是有话要说.遂静默不言.

“这选秀向來是后宫一等一的大事.能选进几个贴心的姐妹于臣妾们來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娘娘若是放心.此事便交由臣妾安排.”

“你经手的事.本宫自然放心.”玉衍盈盈一笑.并不多言.即便德贵嫔不提.她也早做好了万全准备.眼下正是紧要关头.怎能容新人兴风作浪.且自瑾皇妃回宫后.司马忠的立场也是漂浮不定.他从前便敬佩瑾皇妃巾帼气节.即使收下玉衍为义女也仍不完全信任她.如今后宫之内景贵妃与瑾皇妃剑拔弩张他人尽知.前朝有个风吹草动也是在所难免.司马忠这棵一直被玉衍倚仗的大树不知何时便会倒戈他人.因此她必须尽快笼络自己势力.

第肆拾肆章 心生罅隙 5

好在因永泰之故.也有不少朝堂之士愿与玉衍结好.凭借苏鄂在其中涡旋.即便司马忠真有一日归顺瑾皇妃.也不能一时三刻将她如何.其实若仔细想來.永泰小小年纪便颇具城府.也未必不是耳濡目染之故.

玉衍正想得入神.忽有一抹纤弱的人影映入她眼底..宁淑媛身着一件莲青锦上添花银线掐珠的狐皮大氅.身形似是比从前又削瘦了几分.阵阵寒风吹过.仿佛稍有不慎便能将她一并卷起似的.那女子向前两步.似乎也看到了玉衍.慌忙之中便想转身离去.却被玉衍开口唤住.

宁淑媛缓缓转过身來.低头道:“见过景贵妃.”

“妹妹.许久不见了.”这一句妹妹叫的生硬.她们之间已有几年不曾好好说过话了.即便是景安宫招待各宫人前來.她也总会因故推托.这样的陌生.是玉衍从不曾想到过的.

“娘娘为后宫繁忙.本也无暇见到臣妾.”大氅宽松地包裹住女子瘦小的身子.愈发衬得她弱不禁风.然而即便如此.玉衍也仍是能看出.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无关气色是否转好.而是她身上少了曾经孤寂的味道.虽看不到她此刻的神情.却可以感受到她的气息..与承影相似的气息.

玉衍忽然想起去年夏末.熙宁宫在一日深夜派人通报.道宁淑媛高烧不退.人也昏迷不醒.似乎是因淋了雨.宫人却沒预料到会这么严重.彼时裕灏尚且不知.玉衍急匆匆地赶到熙宁宫时.看见的却是承影立于檐下.固执地守望着房内的身影.他隐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双手紧握成拳.刚毅的肩膀竟有些微微发抖.

看到玉衍前來.他也并沒有一丝躲闪之意.只是平静道:“她会死么.”

在那之前.玉衍一直以为他不畏生死之事.然而那一夜.他却因恐惧而说不出更多.玉衍只能应他道:“本宫以贵妃之名向你保证.决不让她出一点事.”

事实上.宁淑媛昏迷了整整三日.直到她醒來.承影都未曾离开一步.那时候.玉衍忽然很羡慕她.即便是遥遥相望的爱恋.此生有人愿为她如此.已是难求.

玉衍不愿再多想.否则总会觉得自己这一生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她轻拢肩头狐裘.无事般笑道:“这样冷的天.难得你也愿出來走走.”

“终日也是无事.倒不如赏赏梅花.”听得宁淑媛如此回答.玉衍方才意识到敬事房呈上的彤册里.已许久沒见到过她的侍寝记录了.这些年.她既不曾得到过封赏.也未再晋过一阶.若不是皇子们每日都要例行拜见.也许裕灏都要淡忘掉这样一个人了.然而正因如此.宁淑媛才可以在这高墙瓦砾的牢笼中.活出真正的自己.毕竟.擅自撤下自己的绿头牌.可不是每个妃嫔都能轻易做到的.

“妹妹是清闲.然而永曦大了.你也需为他的长远做打算.”

“臣妾的永曦无需站得多高.”那女子怔然望着枝上冰晶.口吻淡如晨雾.“大魏朝的将來.由其他皇子去承担就够了.永曦只求一生安稳.”

虽知她向來不慕名利.但玉衍仍不禁叹服这样的豁达.她或许多年前也是一样的心境.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如今只有稳稳盘踞高位.方能永保太平.失神间却是宁淑媛开口道:“听说下个月.你要同皇妃一起陪皇上选秀.”她微微蹙眉.眼中浮现出不解之色.“为何.”

玉衍不料她会忽然开口询问选秀一事.只道:“如今形势大乱.也得多些人把关.总不能再叫出了庆顺仪.赵贵人之流.”

“娘娘只作此想么.”宁淑媛倏然流露出一抹神伤.她直视玉衍的眸中竟仿佛暗藏悲伤.“看着钟情之人迎娶她人.娘娘不会觉得难过么.”

是了.宁淑媛从不知自己与裕灏种种皆不过是做戏.她看到的.始终是自己与天子恩爱的模样.然而看着心爱之人迎娶她人.这样的事.玉衍不也早就生生承受住了么.

遂垂眸轻笑.“什么情不情的.本宫早已不会难过了.”

“娘娘是沒有心了.”宁淑媛无力一笑.折断了枝条的梅花从她纤细的手指间滑落在地.她的脸色忽而有些苍白.似是无力承受淡薄日光一般.“我早说过.娘娘已偏离的太远了.人若无心.便只是一副骨架.无血无肉.无情无义.这样的人是……”

“小主.”身旁的侍女慌忙拦住了宁淑媛的话锋.轻轻扶住她肩膀道.“小主乏了.要回去了.”

宁淑媛颓然地点了点头.向着玉衍微微施了一礼算作别过.忽一阵清风.吹散了漫天的花叶.一时眼前只余一片粉白.玉衍伫立在庭院中.面上并无悲喜之意.她怔了许久.才想到转身离开.

那时的她还不曾想过.宁淑媛会看得这样通透.

选秀那日.天空一碧如洗.是难得的好天气.

玉衍立于团花锦簇的庭院之中.不觉望向头顶的一方蓝天.偶有几声鸟鸣.是再祥和不过的兆头.她着一身瑰色宫装.那红既沉且静.虽能衬出她无与伦比的高贵地位.却失了几分灵气.她忽然觉得.春意盎然的日头里.自己却像是开败了的冬花.再不复彼时心境.

这一日当真与她进宫时一模一样.

轿辇停在万安殿前时.裕灏与瑾皇妃已然高坐鸟瞰台前.x那女子亦着一身赤装.那色泽却是无限接近正红之色的.想必是察觉到了玉衍仰头望向她的视线.瑾皇妃清凌凌的一笑.旋即便将头转向了别处.

玉衍走向天子身边.才一落座便发觉了他身上非同寻常的阴郁气息.男子浓重的两道剑眉几成倒立.抿着嘴不发一言.也许在他心中..即便是到了此时此刻依旧不能释怀.这样的选秀并非他本意.然而……

第肆拾伍章 二虎相争 1

“既然人到了.就开始吧.”瑾皇妃淡淡开口.却是不容商榷的口吻.董毕素來知道她的威望.亦不敢迟疑.遂大步跨向高台.宣旨开始.他的拂尘才一落下.便见城口人头攒动.喧嚣之声便是相隔数十里远的万安殿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自古以來.入宫为妃便是天下女子的希冀.然而一入宫门深似海.这是要历过多少血泪方能明白的.

为首秀女一般不会是大户人家之女.真正的相府千金是要在天子阅尽平庸之色后方才技压群雄.一展芳容的.如此匆匆过了几轮.裕灏皆只是心不在焉的走马观花.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否当真有纳妃之心.

日头渐渐高了.如此來來去去已有百人.被留了名簿的却不过寥寥数人.便是殿前女子再颜色倾城.两个时辰下來也叫人觉得疲了.玉衍余光微微看向瑾皇妃.她身旁仙鹤衔芝紫铜炉上的燃香被风一吹便扬起袅袅烟雾.那女子脸上亦被穿透轻烟的日光映得若暗若明.脸庞笑影淡的如天际薄薄浮云.让人捉摸不透.

回过神时.董毕正跪于秀女排前.手托一方红玉盘道:“德贵嫔知皇上和二位娘娘辛苦.特派人送來一盅参鸡汤.可要奴才呈上來.”

天子眼神微微一扬.不动声色道:“叫你身后女子呈上來.”

众人目光簌簌落于天子所指之人身上.亦连那女子都惊了一惊.抬起一张清丽的脸庞.她人选秀大多穿得极尽妍丽.却唯有她着一件家常的云蓝色锦线收身素裙.用木簪斜挽长发.一望之下便如春深中沾上晨霜寒意的脉脉衰草.清秀柔美.那女子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谨慎.将一盅参汤呈给天子之时也不敢贸然抬头.

裕灏眼中仿佛是蕴了一丝笑意.轻声对她道:“你怎么穿的这样素净.”

那女子微微一怔.这才道:“回皇上.民女并非有意怠慢.而是自幼便不喜奢侈.家父常常教导民女.祖宗开下江山不易.切不可忘先人之忧.过度奢靡.”

天子口吻淡淡的.听不出有几成赞许之意:“你父亲是何职务.”

“家父为礼部员外郎何立文.”

“不是很好么.”瑾皇妃轻啜一口茶水.徐徐道.“这样的卑职.皇上也无需担忧什么.”

却忽见玉衍笑靥嫣然:“你手上镯子不错.一直都戴着么.”

那女子所佩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手镯本是玉中最上乘的一种.那颜色清浅如溪水.若不细细留意原本是分辨不出的.她听得玉衍突然发问.下意识地将手往袖口里缩了缩.又觉大概不妥.这才有些尴尬道:“回贵妃娘娘.此物是民女祖传之物.但若说家中有些分量的.也便仅此一件了.”

玉衍扶了扶发髻上的福字白玉海蓝钗.渐渐敛了笑意:“你很伶俐.本宫才一发问.你便知道本宫意在何处.”她顿了顿.微垂眼睑.“更难得的是.能入得了皇妃眼缘.”

裕灏有些淡漠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瑾皇妃.只扬手道:“下去吧.”

那女子脸上有难掩的诧异与失望之色.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怏怏而去.裕灏也似倦了.随手指了她身边一个穿着明艳.风格大相径庭之人道:“你留下吧.”

便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却在玉衍回宫之时已然传遍后宫.无人知道起初那穿着素雅的女子是否为瑾皇妃安插之人.然而后妃们却知道.皇妃入眼的人选被景贵妃一语否定.天子的宠爱似乎在发生着偏移.虽然微小.却是可以感知到的.

这也是玉衍第一次同她的正面交锋.

殿选进行了两日.最终也只有十余人被充入后宫.裕灏似乎一直提不起精神.就连新人入宫后的事宜.也是交由两位后妃办理便再不寻问一句.各宫妃嫔见天子对新人不过尔尔.也便放下了一颗高悬之心.对选秀闭口不提.

是夜.明月悬空.深深宫墙下的人影尤显寂寥.玉衍换过一身月白色纱缀绣樱花的轻裙.闲闲捧一卷诗词在手.淡薄的月光在雪白的明纸上映出一层浅浅的影迹.光晕染出玉衍一身清冷的轮廓.她心不在焉地拨弄了一把香炉中的紫绀香.那幽宁的香气便愈发衬得书香袅袅.别有意境.

苏鄂已拟好了小主们的名分.只等着玉衍过目后便呈给皇上.原本是该内务府操办的事.然而裕灏近來仿佛更加多疑了.大抵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不若年轻时的随意张狂.总忌惮身边有谁的眼线.因此大小事宜非得交由信任之人才能踏实.所选秀女的出身也沒有格外金贵的.因此只封了常在.答应等等.

二人正说着话.白羽打帘子进來道:“娘娘.德贵嫔來了.”

便见身后德贵嫔穿一身胎羊皮制的串珠绣球花轻袄.甫一进门便叹道:“如今杏花都开了.到了夜晚竟还这样冷.”说着行了礼.坐在苏鄂搬來的长凳之上.

玉衍见她卷了一身寒气.便将炉子推近她.徐徐笑道:“那你白日里來就好了.何苦顶着风头.”

“臣妾听说娘娘才得了闲.心里想着哪怕早一刻來也是好的.”说着脱去身上轻袄.露出浅绛妆花缎面的织彩飞蝶宫裙.她自有了如姩公主后.身形微微圆润了些.却比从前更多了几分雍容之态.穿起色泽明艳的衣服也别有韵味.德贵嫔坐定了身子.这才道:“何佳氏的事.娘娘当真料事如神.”

玉衍瞥了一眼簿子.轻笑道:“怕是要改口称佳常在了.”

“常在.”德贵嫔眼睛一亮.喜意随之漫上眉梢.“这是好事啊.那日娘娘让她穿的那样夺人眼目.臣妾还以为皇上定然不喜欢花枝招展的.沒成想……”

“皇上是不大喜欢穿红戴绿的.然而皇上更加厌恶表里不一的.”玉衍伸手抚着绘仙鹤衔紫芝的琅华瓶.淡淡笑道.“若沒有员外郎之女拙劣的小心思.皇上怎会心生不快而选了装扮与其有着天壤之别的何佳氏呢.”

第肆拾陆章 二虎相争 2

德贵嫔仿佛是幡然醒悟.却又有些不安道:“那员外郎之女.不会真是瑾皇妃安插之人吧.”

“谁知道呢.本宫与她共佐后宫事宜.她若是动了心思.安排人进來本宫防也防不住.”玉衍整了整衣襟上的瑞香花.抬眼看她.“十日之后便要侍寝.你告诉何佳氏.多在这上面动动心思才是.”

德贵嫔听罢.忙连连应道“谨遵娘娘教诲.”

这次选秀.裕灏由于沒有对任何小主显示出兴趣.因此众人皆知.新人侍寝凭的只是运气.自古后宫女子都喜在绿头牌上下功夫.通常会买通皇上身边小太监将自己的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德贵嫔回去后.想必也是费心安顿了一番.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新人规矩礼成的那一日.天子并未叫其中任何一人侍寝.他所选中的女子.恰恰是最不该出现在帝王枕侧之人.

宫里逐渐传出了这样的声音.道君王之心.愈发难测.

那一日.瑾皇妃将拟好的名分薄呈进御书房时.男子正望着地上细碎的光影发怔.浸在春色中的殿堂格外安逸.裕灏身着一袭明黄色流云百蝠熟罗烟长衫.静静坐在御案前.似是许久沒有回过神來.瑾皇妃从前出入殿宇从不需人通传.即便今时不同往昔.她也丝毫沒有恪守宫规的意思.她身后跟着侍女子卿.亦是低眉顺眼的样子.瑾皇妃从她手中接过名薄.回身之时正见男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双眸子冰冷深邃.仿佛能将时间凝滞成胶.这样的眼神她以前从未见过.一时竟觉无比陌生.

这十年.他们彼此都变了太多.他终究不再属于自己.而自己也不再熟悉于他.

不..

瑾皇妃忽然有莞尔之意.面前之人.她也许从來就不曾看透过.

“在想什么呢.”

淡然抬首.女子只是笑对道:“不过是些有的无的.比起这个.新人们的名分已经拟好了.”见男子并未着眼于名册.瑾皇妃只得继续道.“四位常在.六位答应.如果不妥.我再叫人……”

“哪个是你的人.”

倏忽有些愕然.就当瑾皇妃以为自己听错之时.再度响起了男子森然的声音.“你想要朕册封谁.直说便可.”

那一瞬间.忽然有陌生的愤怒与惊愕席卷女子.一身青色瑞花常服衬得春色无比明丽.然而她心中寒冷却已逼至牙关.瑾皇妃骤然抬头看向天子.眼中黯淡如死水.“皇上当我是什么人.也惜得用这种伎俩.”

“不是么.”裕灏微抬剑眉.一手重重压在名册之上.“那你何必殷切劝朕纳妃.”

他的“朕”字咬的极为清楚.仿佛是刻意拉远的距离.瑾皇妃望着他.终于冷笑出声.一字一字仿若掷地有声:“臣妾说过.皇上子嗣太少.不益江山社稷.”

“好一个义利分明.阿瑾.但从前你不是如此.”

“皇上从前也非如此.世事变迁.皇上还想阿瑾如从前一般冥顽不灵么.”

男子额前青筋根根暴起.然而鹰眸之中却是似海深沉.“朕待你之心从未改变.可你若不愿对朕敞开心扉.又何必假意回來.”

“秦氏已去.阿瑾是回來收拾残局了.”她高扬下颚.骄傲的眸光中沒有一丝畏惧之意.“好端端的后宫已被折腾得不成样子.我若不回來.皇上难道想闹得无人继承大统么.”

“朕有皇子.也并不觉得后宫乌烟瘴气.为首的景贵妃.可不也是你昔日力保之人么.”

瑾皇妃倏然冷笑.那神情犹如即将赴死一般悲绝.“臣妾力保之人是心思单纯的青鸾.而非权倾天下的北宫氏.若非皇上无力保护她.她怎会变成今日的样子.”

那样的绝望.那样的怨毒.才叫裕灏忽然醒悟.瑾皇妃口中的剧变之人并非玉衍.而是她自己.她是在责难.若十年前她的孩子沒有被人生生夺去.她仅有的弟弟沒有惨死城外.那么今日她也不会如此.

然而瑾皇妃.千不该万不该背叛这个国家.背叛她曾经的信念.裕灏双手暗握成拳.这满腔的愤恨.他亦无处排遣.

“可是朕不喜欢那些新人.若要说绵延子嗣.朕另有人选.”他的眼神忽然有些玩味之意.微抬下颚道.“一直跟在你身边的子卿.其实是个美人.”

子卿瞬间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天子.即便如此.瑾皇妃却沒有意料之中的惊愕.她不过是淡淡掠了一眼身边女子.面上依旧无喜无怒.“既然皇上喜欢.”

她即像是看穿男子的愤怒之意.却又故意纵着他这样胡作非为一般.瑾皇妃只清浅地留下这一句话后.便兀自辞去.唯留下不知所措的子卿与怒不可遏的天子.

翌日.内务府就此事前來征求玉衍意见.既已侍寝.那自该是有名分的小主.应居东西六宫.然而子卿不过是下人出身.又抢在了新小主前侍寝.实在不好按照以往规矩办事.夏禄之是由玉衍一手提拔上來的.因此后宫风吹草动他都不忘前來请示.为了这事也是一大早便候在了景安宫门外.

这会本该是侍寝过的小主前來问安的时辰.得知此消息.便连一向沉稳的苏鄂都不禁叹道:“皇上与皇妃怄气.竟也不顾分寸了.”

“宠个下人又如何.本也不是先例了.何况子卿也是有來头的.”玉衍以象牙梳沾了蓖发水.倒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那水中加了皂角.天麻.何首乌.葚子等几位中药.又是用清晨的露水兑着玫瑰露调制而成.梳发后头发乌黑顺滑.更有宜人清香.“说起來这水还是内务府献上來的吧.果然不枉费他们一番心思.”

苏鄂在一旁递过并蒂莲花钗.顺着玉衍神思斟酌道:“夏禄之伺候人倒也上心.”

玉衍微微一笑.起身道:“也别叫他在门外候着了.被人瞧了去还以为本宫为难他似的.传令下去.叫子卿先住进未明宫.只等皇上拟好了封号再照着规矩办.”

“未明宫……”苏鄂起先是一怔.旋即笑道.“娘娘是叫佳常在压着她的风头.”

“本宫不知何佳氏深浅.叫瑾皇妃的人住进去.也好试试她的本事.”

第肆拾柒章 二虎相争 3

苏鄂知道她心中已有万全打算.遂吩咐下去叫人尽快安置好这位新贵.她则为玉衍换衣梳妆.二人一同來到新人齐侯的正殿.

玉衍虽在选秀之时已见过众女一面.然而他日装扮怎敌今日华贵.一双双注视着玉衍的澄清皓眸中皆充满了欣羡与敬畏.如同历届秀女一样.皇宫于她们而言.尚是一个未知的领域.

为首的四位常在率先行了礼.依次向玉衍问安.其实直到此刻.玉衍才第一次看清佳常在的容貌.在万千粉黛之中.她实在算不得国色天香.却也别有灵韵之气.巴掌大的瓜子脸上五官小巧精致.一双桃花眼似有胡人之姿.却不魅惑.她着一件浅百合蚕丝深浅交织的芙蓉裙.簪把子头.以珍珠并翠梅花钿的发饰托起青丝.这样的装扮在新人之中也算是上乘了.然而佳常在的脸上并无倨傲之色.问过安后便规矩地垂下眼帘.显得乖巧而娴静.

待免了众人礼.玉衍才和气道:“诸位妹妹到的这样早.不知是否也见过皇妃了.”

回话的是唯一赐了封号的敬常在.新人之中.她出身算是最好的.翰林曹学士之女.此官职虽颇受帝王重视.却无实权.选此女充入后宫也是裕灏为平衡文武官权势的明智之举.那女子妆容倒是雅致.说话也带着江淮糯软的口音.叫人听了很是舒服.“回贵妃娘娘.按规矩嫔妾们是该先去拜见皇妃娘娘的.只是一早便被拒之门外.皇妃似乎并无召见之意.”

玉衍的笑意如芙蕖新开.端得和善大方:“这便是她的性子了.你们尽早见识过也好.”

“本就是上头的人.不好相与也在情理之中.”忽有着黄裙的女子妧然一笑.经苏鄂提点才知是选秀时裕灏特意留意过几眼的蓟答应.“嫔妾并非在说娘娘您.只是听闻昨夜皇上未召人侍寝是因为中意皇妃身边的侍女.”

玉衍并不在意她话中的唐突之意.只随意拨弄着腕上银菀花的青玉镯子.笑道:“本宫知道妹妹心中有所不满.然而这样的事从前也不是沒有.何况这个侍女从此也和你们一样.是小主了.”

蓟答应闻言轻轻一嗤:“娘娘倒肯抬举她.”

玉衍不愿与她多言.便叫苏鄂赐下了众人的贺礼.加上一番谢恩.时候便也不早了.于是和婉道:“今日也该轮到你们侍寝.本宫便不多留你们了.只是未明宫掌事之人.本宫还有几句话交代.”新人们闻听此语.也想着快些回去准备.便都告辞而去.唯独留下代掌未明宫的佳常在.循规坐在梨木椅上静候吩咐.

众人散去.玉衍也便敛了之前的笑颜.凝视于面前女子道:“本宫单独留下你.你知为何吧.”

佳常在闻言便跪于殿上.诚惶诚恐道:“嫔妾本想來见过贵妃娘娘.奈何地位卑贱.不敢贸然造访景安宫……”

“这些无妨.你是德贵嫔所荐之人.本宫沒什么不放心的.”玉衍轻抚发髻上碧玉冰冷的海兰珠花.神情微有缓和.“将那侍女安排在未明宫.也是因为本宫相信你能处理得好这其中利害关系.”

佳常在微微一怔.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玉衍.话中犹有踌躇之意:“可那毕竟是皇妃的人……”

玉衍无声绽开的笑意隐秘而轻微.她微微垂眼.似是无意道:“本宫知道你的顾虑.也不想为难你什么.你要做的只是盯住她就够了.若她是不安分的人.自有是非会寻上门來.”

那女子似懂非懂地颔首道:“嫔妾定当竭尽全力.”

然而超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接下來的三日内裕灏非但沒有传召新人.反而专宠子卿.并于不久赐下位分罄答应.破例不必从最低的采女做起.这一连串颁召之后.似乎裕灏也觉有些不合规矩.这才初次传召德贵嫔颇下了一番功夫的佳常在前去侍寝.但即便如此.几个月过去.新人中也不过只有两三人见过天子真貌.

其实即便裕灏是真心中意子卿也并不稀奇.那女子本就比皇妃年龄小了些许.且常年清闲度日使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几许的样子.子卿本就是出了名的美人.据闻十年前就频频有王公贵族提亲.却都被瑾皇妃一一回绝.子卿多年与瑾皇妃共处.更有一种高华气质不输寻常后妃.

这几个月里.几乎有三成的日子都是她去侍寝.为此宫中众说纷纭.却唯有瑾皇妃从未对此有过一句言辞.这样的事传到景安宫.玉衍听过也只是淡然一笑.感慨道:“皇上愈发一意孤行了.”

小暑过后.天气渐渐炎热起來.忽有一日晌午.下了一场突如其來的暴雨.那雨势汹汹.直下的天昏地暗.到了午后却有了难得的凉爽之意.裕灏批了一天折子.此时已是头昏脑胀.便听了董毕建议.到御花园中游玩赏花.

院中百花经雨水冲洗.开得正是如火如荼.放眼望去如同花海仙境一般.让人觉得生气勃勃.其中犹属栀子花开芳菲.远望如淡粉流云.漫扬如雪.裕灏正痴迷其中.忽听小太监惊道:“有彩蝶.”

顺眼望去.果然是极为罕见的斑蝶.翅成粉蓝.轻盈地落在丹红的凤尾兰上.似是休憩一般一动不动.裕灏心下生奇.走近一看却不觉咂舌..哪里是什么彩蝶.分明是丝帕上以假乱真的刺绣.那蝶以银线湖蓝缎勾勒而成.精绣繁巧轻灵如生.即便走得这样近.也觉仿佛呵一口气.它便能起舞翻飞一般.裕灏一看便知是宫中女子不慎遗落此处.不觉开口赞道:“宫中除了奕瑛.再沒有见过谁有这般好手艺.”

董毕见天子眉心舒展开來.遂小心翼翼道:“可要奴才查出这丝帕主人.”

裕灏刚欲摆手.忽见花树之中一身着芍药粉绣百合花苏缎旗装的女子正与身边侍女低头找寻什么.那女子梳着精巧发髻.发间不用金银点缀.只以象牙白的玉石零星别在发中.髻上斜簪一支雪色红曜石的簪子.晶亮亮的闪着光.她无意间抬头.正对上裕灏视线.不禁慌了神.忙提裙跪道:“嫔妾蓟氏不知皇上在此.惊扰圣驾.还望皇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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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拾捌章 二虎相争 4

裕灏见她装扮不俗.举止也还算儒雅.遂叫她起了身:“蓟氏.朕似乎还未见过你.可是在寻这个帕子.”

那女子脸上立时露出欣喜之意.连连点头道:“正是嫔妾不慎丢失了的.”

“这是你绣的.手艺不错.”裕灏微微打量她.“可会诗词歌赋.”

“回皇上.嫔妾只擅长女红一类.并不懂得词赋.家母从小就教导嫔妾女子无才便是德.”

“你母亲说的沒错.你可还会绣什么.”似是被天子看的有些羞赧.蓟氏愈发低下头去.手指绞着胸前一颗粉盈盈的扣子.喃喃道:“嫔妾还会绣人像.原是想着若能见到皇上.定要绣一幅真龙天子像献给您……”

不慎遗失随身之物本是宫中女子用惯了的小把戏.然而裕灏对她还算有些兴趣.并未动怒.眼下听她这样说.更是失声笑道:“你这不是见着了么.今日天气也好.你陪朕一同在园中走走吧.”

那女子受宠若惊地抬起头來.见天子笑意正浓.心中自是雀跃无比.她随在裕灏身侧.小心翼翼地寻着新鲜的话題.唯恐有什么失言之处使皇上对自己失了兴趣.一路上极尽讨好.这样的刻意裕灏并非看不出來.然而也未流露出任何不满.

董毕在一旁小心地察言观色.唯恐裕灏失了难得的好心情.忙调和着道:“皇上.您看西边那人烟稀少的地方栀子花反倒成片而开.当真美轮美奂.”见裕灏点头.遂上前开路.顺着花盛小径一路向西.果然如同到了世外桃源.不但是栀子.更有紫薇.桔梗.千花葵.绣球花.大丽菊等盛开如彼岸之境.裕灏在此之前从未注意过这样的角落.若非一时兴起.他是绝不会徒步走这样远的.

行走不久.路尽于一所雅轩之前.不大的殿阁被笼于花海之中.阵阵清香袭面.叫人觉得渐入仙境一般.

裕灏见此不禁奇道:“此处竟有这样的阁子.可有人住.”

董毕上前细看一番.才似想起什么似的.回道:“皇上.此处是睦元堂.新入宫的芷答应就安置于此.”

“新入宫的妃嫔怎会住的这样僻远.更何况朕似乎并不曾见过她的绿头牌.”

“芷答应听说身子不是很好.自请住到了这种地方.”蓟氏唯恐皇上被她人夺去注意力.忽视自己.忙接过话道.“大好的日子还是不要沾染晦气了.嫔妾陪皇上回去吧.”

裕灏却似未听见她所言.只对董毕吩咐道:“上前叩门.”

门响了许久.才有个瘦瘦弱弱的宫女上前迎接.她大概是从未见过天子.一时有些茫然地看着來者.裕灏拦住想要上前叱责的董毕.和颜悦色道:“你家小主可在.”

“我家小主身染疾病.不宜……”这句话尚未说完.便听院中传出一声轻灵的女音道“清如.來人是谁.”

裕灏瞥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小宫女.大步流星步入院中.随着清凉香气扑面而來.隐在紫薇花中的女子渐渐映入眼帘.她着一件茜色绣花鸟纹对襟长衣.脚上只踏一双轻巧的便鞋.亦不束长发.手中牵着一纸鸳鸯风筝.面上淡扫蛾眉.面色娇红.哪里像是病重之人.

那女子见忽有人前來.慌忙之中送了纸风筝.还不及开口便听蓟氏劈头喝道:“你竟敢犯欺君之罪.”

急匆匆跑來的宫女忙跪到芷答应身边.央求道:“皇上息怒.小主她……”

“你的侍女叫清如.”

“是.”那女子虽有些胆怯之意.却是不卑不亢的样子.她安静低着头.眸中静如秋水.“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來.”

裕灏凝神于她.淡然道:“这是朱熹的诗.你身为女儿家.竟喜欢如此寓意深刻的大家之作么.”

“嫔妾亦喜爱义山.柳永等词.然而比來比去.还是寓意深远之作更得人心.”

“你用你的才华欺骗了朕.”裕灏负手而立.眼神从她身上缓缓移开.“你特意住在这样僻远之处.又谎称患疾.可是不愿见朕.”

“正是.”那女子垂下眼眸.并不顾及天子微微变色的脸.只道.“嫔妾所求.皇上既不能给予.相见争如不见.”

男子眼中颜色渐深.面上却仍是平静如常:“朕乃九五之尊.还有什么给不了你的.”他说罢.忽作冷笑.“还是你所求过高.朕不能许你.”

“嫔妾不知.一世安稳是否所求过高.只是.若要嫔妾为一己荣华算尽心机.步步为营.那么倒不如这样安稳的老死宫中.”

裕灏眉眼间倏然有几分缓和.徐徐叹道:“这样的话.很久以前朕也曾听到过.只是……”他忽然垂眼看向女子.似是想从那削瘦的身影中看出谁的影迹一般.良久才道.“罢了.你若当真不想卷入后宫之中.朕成全你便是了.”他语气淡的不着痕迹.仿佛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芷答应身形微微一震.几乎以头触地.深深行了一礼:“谢皇上成全.”

蓟氏见天子这样说.方才安心地绽开笑靥.上前劝道:“皇上.嫔妾再陪您去别处走走吧.”

裕灏眉间带着疏懒之意.随意略她一眼:“朕乏了.你退下吧.”

蓟氏又急又惊.却也摸不透天子脾气.只得讪讪作罢.不敢多言.

这件事仿佛只是枯燥后宫中的一支小小插曲.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仍旧是为未明宫最受眷顾.葚答应并不像众人猜测那般很快被皇上厌弃.而是与佳常在平分秋色.何佳氏于入宫半年后册为贵人.这除去德贵嫔的一意促成.她自身也颇具天赋.常常能留得圣心.只是在新人中最先晋位.也便意味着今后会树敌众多.那女子既要争宠.又要自保.一时也不敢有过大动静.

一日午后.天气沉沉的有些发闷.玉衍睡不踏实.索性起身做做针线活.恰逢云屏夫人带着芙蕖公主前來问安.一解困乏.公主已是**岁的年纪.初显露出几分柔美姿色.她着一件浅黄色昙花上衣.花纹是用玉线勾出的旋花纹路.衬得人娴静又不失活泼.芙蕖公主手拉着云屏夫人.母女关系似是极好的样子.

玉衍其实并不十分喜爱她.总归是赵贵人的孩子.眉眼之间皆与她生母有几分相似.玉衍每每见到她.便总能想起赵贵人死前那歇斯底里的样子.

云屏夫人行了常礼.便亲亲热热道:“我猜你便睡不下.这才带了芙蕖找你解闷.”

“今年是个立秋晚的.到了这会还暑气蒸蒸.”玉衍含笑看她.视线自然落到公主身上.“芙蕖也出落得愈发标致了.真是姐姐福气.”

芙蕖闻言.抬头向她问道:“景母妃.夏儿可在宫中.孩儿许久沒见到她了.”

却当即被云屏夫人打断:“母妃说了多少次.要叫紫阳公主.公主乳名岂是你随便唤的.”

“姐姐过于讲究了.”玉衍柔声劝阻云屏夫人.轻轻抚摸着芙蕖额前柔软的秀发.“那是她妹妹.有何叫不得的.苏鄂.你带着公主去语夏房中吧.”

芙蕖跟着苏鄂高高兴兴地出了屋.立时空气便沉静了许多.玉衍随意往案上的红釉狻猊香炉中添了一把香.轻薄如蝉翼的烟立时便从雕狮口的铜盖边缘悠悠逸出.袅袅飞烟掩住了玉衍淡漠的眉眼.衬得她仿若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空灵清然.

“妹妹当真与从前无甚改变.倒不像我们.随着岁月渐渐枯老.”闻言.玉衍抬头看向云屏夫人.见她曾饱满光洁的额头果然生了些细细的褶皱.然而却是温和而不突兀的.她刚要开口.云屏夫人已兀自道.“我也知道.若不为着芙蕖.皇上早便将我遗弃了.我此身要不得孩子.要不是你当初不计前嫌地帮我……”

“都是陈年旧事了.”玉衍侧了侧身.正好避开从窗棂透进來的光束.“姐姐若是不提.我都要记不起了呢.”

“于妹妹來说或许是陈年旧事.然而我每日见到芙蕖都会感慨万千.”云屏夫人的眸子如一汪湘潭清水.她几乎要沉浸在回忆之中.一抬眼正见玉衍笑容温和.遂自嘲般摇了摇头:“你看我.今日來原本不是要说这个的.”

玉衍的笑意愈发淡的若一缕轻烟:“有什么关系.姐姐难得说说旧事.”

“其实我今日來是有一物要与你看.近來内务府侍寝的彤册你可过眼了.”

“如今彤册是要呈给皇妃的.我也便不再翻阅.”玉衍说着便接过云屏夫人递來之物.见是彤册的手抄.不觉抬头略她一眼.云屏夫人示意她看下去.玉衍只翻了几页便明白其中端倪.却不急着说破.只是靠着白檀木刻云卷金丝的细牙桌.一篇一篇不经意地翻看着.

云屏夫人见她如此.心下着急.索性直言道:“这几个月來.总有那么不到十日.皇上不传召任何人侍寝.”

“我还当姐姐要说什么呢.”玉衍移开眼.悠然看向身边之人.“皇上毕竟不年轻了.自要保重龙体不是.”

云屏夫人闻言脸上微染绯红.她已许久不曾侍寝.身上都带着几丝落寞之意.那笑也是温凉的.因此忽听玉衍说出此等暧昧之言.便不觉有些羞涩.“若真如你所说.我自不会特意告知于你.我向皇上身边人打探了皇上行踪.这才知皇上是去与人幽会了.”

“幽会.”惊讶之余.玉衍更觉稀奇.

“妹妹可知对方是谁.”那女子凑近脸.有些讳莫如深道.“竟是芷答应.”

玉衍慢慢拣了一颗剥好的青梅肉吃了.似是在尽力回想这个名字.“仿佛是听过……”

“也难怪妹妹想不起來.她就是那个一进宫便称有疾.自请搬去睦元堂的女子.”

“是她.”仿佛是有几丝玩味在其中.玉衍散开的笑意如殿中静尘.“吸引皇上的手段有各种各样.以退为进却不是谁人都能做得來的呢.”

云屏夫人轻摇杯中茶盏.那龙井翠莹莹的如一方好玉.她轻轻呷了一口.道.“妹妹怎么看.”

“且由着她去.如今皇上对她兴趣正浓.也不是你我能够阻拦的事.”玉衍徐徐道.“不过未明宫受宠.本就叫一墙之隔的昭妃妒火中烧.若是知道还有这样一人令皇上魂牵梦萦.怕是要失了好气度了.”

云屏夫人见她并不上心.遂也放下心來.再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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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人皮刺绣 1

午觉睡醒时.贴身的吞云蚕丝小衫竟被汗水浸湿了一片.紧紧贴在胸前.无比烦腻.玉衍还未睁开眼.便觉得盛大的阳光穿透了暗紫铃兰花的垂帘落在眼皮上那一片橙灿灿的色泽.这样的闷热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來.玉衍随意解开胸前几粒银扣子.便露出了半边诱人的酥胸.她无意识地用手覆上眼睑.唤道:“苏鄂.拿些水來.”

便听殿阁内传來几声脚步声响.有温热的气息倾吐在耳畔:“水來了.”

玉衍立时惊醒.便见天子一脸笑意地倚在床边.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玉衍裸露的雪白肩头.喉咙微动.似在用力吞吐什么.

女子脸颊一红.忙拽过衣服披好.嗔道:“皇上几时來的.”

“有一会儿了.”裕灏眼中的**之意只化作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靠近她身侧.“看到这样香艳的场面.朕怎么舍得叫醒你.”

“愈发不正经了.臣妾一身汗津津的.哪有什么美感.”玉衍说着起身下床.走向奉着冰盆的风轮前.径自打起轻扇.不再理睬男子.她越是露出这种小女子般的羞赧.就仿佛愈加吸引天子一般.裕灏非但不气.反而打量着她盈盈身段.温然道:“你这殿里也该修缮一番了.朕看原先填进壁砖内的清荷草.香气也都散的差不多了.”

玉衍爱惜般地摩挲着手边紫檀小桌上暗绿银线织就的喜团纹桌锦.悠悠看他:“臣妾瞧着倒是好好的.皇上可不是有事相托才对臣妾格外关照吧.”

裕灏只笑:“你这张嘴越发不饶人了.这样说叫朕怎么开得了口.”

女子抚了抚发髻上斜斜坠下的一枚红珠压发金蝉.流苏垂下的一綹紫金珠子映着日光打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她单着一件蚕丝睡衣.懒散地倚在风轮边上.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之感.裕灏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地走上前來.一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眼神极尽暧昧.

玉衍不动声色地推开他几乎压上身來的胸膛.狡黠笑着:“皇上有事还不尽快吩咐.”

裕灏却是纹丝不动.声音低迷而沙哑:“你可还记得睦元堂的芷答应.就是一进宫便身缠恶疾的那个.”

“她.”玉衍微微抬眼.旋即便明白了男子的用意.“皇上看中她了.”

“岂止是看中……只是她身单力薄.亦不愿被卷入妃嫔勾心斗角之间.朕是想着.待她先有了身孕一举封为贵人.再叫她回來住才能安心.”

午后的阳光将糊窗的明纸染成明亮的砾上金.窗棂淡淡的影迹烙在碧纱橱上.闲适而安宁.玉衍望着面前这张浸在光里的俊朗面容.却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了似的..那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她只是依稀记得刚刚嫁与他时.他会很小心的不提及其他女子.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对自己的感受毫无忌惮.

“听皇上这样说.看來芷答应的性子倒有几分像宁淑媛呢.”

裕灏却不以为然:“也许吧.但她可比宁淑媛识趣得多.”

“叫她有了身孕再搬回來倒也不难.只是……”玉衍扬了扬嘴角.缓缓牵出一丝笑意.“宫中妃嫔不乏神通广大之人.若是知晓了皇上行踪.臣妾也不敢保证芷答应能一直平安无事.”

“她们却是有手腕.”裕灏依旧是笑着的.只是狭长的双眼里骤然渗出几丝寒意.“朕说佳贵人近來怎么有些郁郁寡欢.难不成朕所宠爱之人都要提心吊胆过日不成.”

玉衍见他有几分不悦.便伸手轻抚他胸前.和煦笑道:“毕竟只是少数人.皇上不必大动肝火.”她的手轻柔而细滑.反复摩挲着男子胸前绘有松鹤长春的墨色常服.直僚得他心底似着了火.然而玉衍却似并无他意.只依依抬头道.“臣妾已经应下了.皇上还不回去么.”

男子眸中重新染上一层暖色.他的下颚几乎抵在了玉衍头顶.喘息间亦有些粗重:“时间还早.你不留朕在此小憩一会么.”

玉衍妩媚一笑.回身逃出男子怀抱.佯作为难道:“臣妾今日不方便呢.”

“好你个机灵鬼.”裕灏此时方知中计.懊悔地大笑出声.玉衍因未换过衣服.便只叫苏鄂送裕灏出宫.她则站在窗边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微微淡薄下來的日光打在女子敛了笑意的侧脸上.略显疲惫的面容被光映得朦胧而渺远.仿佛是寺庙里香烟缭绕下的佛面.虽端庄沉静.却令人生畏.

苏鄂回來时.玉衍已换过妃色纱绫凤仙裙.倚在小几边上.侍弄着插在银错铜青连蕊赤珠纹瓶中的一株水仙花.头也不抬道:“皇上是來商议芷答应的事.这么快便能被皇上相中.她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苏鄂的笑意在唇边微微一凝.恭谨道:“那也是娘娘教导有方.否则就算让董毕费尽心思引皇上到了睦元堂.也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更何况那时.还有个蓟答应从中作祟.”

“她当真是碍眼.”玉衍脸色一沉.手上不经意的用力.便见花枝簌簌而落.苏鄂微微一惊.刚要说什么.玉衍却已换了淡淡的神色.“药已经煎好了么.”

“是.等会就给睦元堂送过去.”她觑着女子神色.有些不安道.“只是娘娘.这药光给芷答应却不给佳贵人送一份.若佳贵人怀有身孕.不是一样会坏了娘娘大事么.”

“你也以为佳贵人是真受宠爱.她不过是个挡箭用的靶子罢了.”玉衍似笑非笑.捧起花枝凝神道.“正因她这样快便做了贵人.将來芷答应受封时才不会惹人非议.眼下未明宫这样受宠.谁还会在意皇上私下去了哪里.幽会了谁.”

苏鄂被她这样一点.登时醒悟过來.她一直便觉得佳贵人受宠的蹊跷.起初还以为是因德贵嫔下了一番功夫.然而细想起來.德贵嫔的表面功夫皇上又怎会看不出來.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说到底.依旧是皇帝掌控了全局.她一介宫嫔如何算计得过一朝君王.也正因如此.玉衍才将真正的棋子置于身外.叫人看不出她二人之间任何关联.

若说皇帝懂得将计就计.那么玉衍也实则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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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章 人皮刺绣 2

窗外阳光明亮如澄金,照在殿内的五彩廊柱上,流光只作华彩四溢,映得玉衍一身华美。她似是看透了苏鄂所想,抬眼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算计过了。”然而不等回答,她便已兀自笑开,“宁淑媛说本宫没有心了。是呵,本宫岂止是没有心,更是无血无肉了。只是这一生注定不是自由身,有没有心又有何妨呢。”

“娘娘多虑了。若无娘娘机智,奴婢怕是几年前便死在先皇后手中了。无论旁人怎样看,苏鄂都始终会忠于您一人。”

玉衍静静望向她,这些年的殚精竭虑,苏鄂也不复年轻了。她原本便显得沉稳,如今更是有几分沧桑隐在眉眼之间。纵然在宫中数年,苦恋无果,姊妹情短,她却是唯一留在身边的。想到此,玉衍不觉心安下来,也便不再多言了。

蓟答应出事的消息是在这之后不久传到景安宫的。

那一日艳阳高照,夏日正盛,昭妃本是要与皇帝同去湖畔赏莲——她为了栽种睡莲池已花费了不少心血。膝下无儿无女的她在景贵妃一手遮天的后宫内从没有一日能够安然度过,更何况年轻妃嫔层出不穷,她早已没有争宠的资本了。因此皇帝应允与她同游池畔之时,她激动地几乎将茶盏打翻在地。从晨起之时便精心梳妆打扮,连午膳都没有好好用过,便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昭妃满怀欣喜地到了正和殿,迎接她的却是董毕婉转告之佳贵人和德贵嫔伺候在殿的消息。

日头下一股股扑面热风混着院中花香缠上身来,昭妃闻得殿内欢笑之声,一时几乎要窒息了一般。那花费大半个时辰才梳就的青玉裹金箔莲花发冠本是为应景儿来的,此刻却格外沉重,直压得她头晕目眩。她此时脖颈已然灌满了热汗,又觉口干舌燥,浑身皆难受异常。

董毕只在殿外站了一小会,那光便打得他睁不开眼。他见昭妃依旧没有离去的意思,便有些为难之色:“娘娘,皇上这会大概是乏了,今日又这样暑气腾腾,不如您先回了吧。”他说话的功夫,殿内还不时传出娇笑连连,皇帝哪里像是乏了的样子。然而她并未过多纠缠,只是平静道:“有劳公公回禀一声,说本宫来过了。”

她转身之间有些蹒跚,身形微微一抖,发髻上的靛蓝银饰珠花便有些摇摇欲坠。扶着她的采凌见她如此,忙道:“奴婢帮您把发冠取下来吧。”

“不必。”昭妃冷冷打落那宫女的手,眼中几乎寒光四射,“这个重量,本宫还承受得住。”

她想起多年前,家父江澄海在朝中担任重职,他所一手栽培的鲁秉鲁阵两兄弟亦受皇上重视。而在后宫,皇后秦氏对她又几乎言听计从。那时的她虽为贵嫔,却是何等风光。即便是今日,她的计谋与策略仍没有一点减退,只是家世没落,她不再受宠,渐渐没有了施展之地。但饶是如此,景贵妃也休想轻易扳倒她,她知道,此刻隐忍一时,自己必有复出重振之日。

昭妃脚步发沉,走的也不快。途径向阳亭,一眼便望见有粉裙女子卧坐其中,顾盼神飞。那人妆容显然是下了功夫的,坐在亭子里又有些神思不定,昭妃在后宫浸染多年,怎会看不出她是买通皇上行踪,故意选在此地的。只是皇帝今日已无心前来,她这般打算,也不过是枉费心机了。

本是同命相连,昭妃已不打算过多为难。然而她刚要就此通过,便见采凌压低了声音道:“那一位就是蓟答应。”

她之前也有所耳闻,蓟答应女红技艺精湛,也曾受过皇帝赞赏,只可惜自那之后她便一直无缘到御前伺候,故而心急如焚。昭妃想着反正闲来无事,不如会会她这身负绝技的女子,便迈步向凉亭走去。

蓟氏闻得动静慌忙起身,却见来人不是皇上,眼中立时难掩失落之意,只是讪讪地行了宫礼:“嫔妾蓟氏见过娘娘。”

采凌见她似是不识得来人身份,便道:“这位是昭妃娘娘。”

“昭妃?”蓟氏微微一怔,正怀疑自己听错了名号,却见昭妃已然坐到了石桌前。那桌上摆着几枚做工精细的手帕,图绣皆是当前最为应景的花鸟鱼虫,那段子触手生凉,绣活亦是令人叫绝,一针一线紧凑有致,几乎寻不到针脚。昭妃不自觉地蕴了一份笑意,抬眼看她:“妹妹果然好手艺,怨不得皇上时常和本宫提起你。”

蓟氏见她说话平和,并不像刁钻之人,这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扬了扬纤纤玉手道:“嫔妾怎敢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本想着哪日一定请娘娘指导一番呢。”虽是这样说着,面上却见一抹得意之色。她也知昭妃善于女红,只不过并不得宠,心里难免有几分轻视。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身临妃位之人,目光却停在了昭妃腰间所悬的荷包之上:“这是娘娘所绣的红梅映雪?”

昭妃见她识得此图,面上笑意更如春风拂面:“小小伎俩,本不足为奇。”

“娘娘手艺,嫔妾自叹弗如,只是……”

见她戛然而止,昭妃不觉凝神,“只是?”

“只是在嫔妾进宫之时,红梅映雪早已不再时兴。”蓟氏用帕子掩了掩嘴角,双眼笑如弯月,“不过娘娘毕竟是上了年纪,喜欢这样的图样也不稀奇。”

“放肆!”采凌见她出言不逊,不禁怒斥出声。

然而蓟氏闻言只是毫无表情地略她一眼,脸上不悦道:“不懂规矩的东西,我与你家主子说话,也有你多嘴的份。”她说罢回过头来,连连赔笑道,“娘娘可别吃心,嫔妾并非暗讽您年岁已高,只是这样缺乏生气的刺绣,怪不得难入皇上尊眼呢。”

昭妃一双剪水秋眸里荡着盈盈笑意,仿佛全然不在意蓟氏话中挑衅之意一般:“那依妹妹高见,什么样的才好呢。”

第叁章 人皮刺绣 3

蓟氏本就有些妒忌虽不受宠却身份尊贵的昭妃.又见她这般软弱好奇.不禁生出轻蔑之意.她一手掀开宫女手中所托的紫盘.唇角微扬:“这是嫔妾打算在皇上生辰时献上的贺礼.在金帛上绣出皇上神武之姿.用作寝殿屏风再是合适不过.”

果然见三丈余高的金丝帛上已用玉线勾出了人物的大概轮廓.那丝帛选料上乘.经光一打.顿时金黄四溢.当真有几分真龙天子的霸道之意.想必创作之人也是苦下一番功夫.那人物的眉眼口鼻都用蜡丸定了精确的位置.一寸不差.宫中女子大多是绣些静物花鸟.从未有人在人像上动过心思.此绣若成.必定惊艳六宫.蓟氏得宠.亦是指日可待.

那女子见昭妃面有沉吟之色.还道她是看得入神了.更加喜上眉梢:“娘娘颇富才华.您若愿來帮忙那更是极好.功成之后嫔妾定不忘在皇上面前为您美言几句.”

“妹妹既然有如此心意.那本宫不妨告诉你一个好点子.”昭妃温然开口.垂眸轻笑.“金帛再好.终究是落了俗套.不知妹妹可曾听说过人皮刺绣.”

她见那女子微微一怔.便淡淡抬眼.请冷冷道:“妹妹冰肌玉体.若愿将此画绣于tongti之上.定会令皇上惊喜万分.人皮不会因为风吹日晒而褪去颜色.且皇上若知道你为了他而生生受住了一针一线破皮而出的疼痛.定会十分感动.重重嘉赏妹妹.”

昭妃脸上依旧端着谦和得体的笑.然而开口所说的却是令人不寒而栗的酷刑.蓟氏先前意洋洋的神色已如数散去.现下一张脸庞苍白无血色.脚下已是连站着都十分困难.她满眼惊恐地望着昭妃.仿佛还不太相信一般:“娘娘.是…是和嫔妾说笑吧.”

昭妃骤然敛了笑意.面色清冷而沒有温度:“采凌.去找几个绣活好的嬷嬷帮蓟答应圆梦.记着.为使人像活灵活现.针脚务必要缜密.”

她既下了命令.哪里还容得蓟氏反抗.身旁侍卫已是手脚麻利地将那女子拖了下去.蓟氏意识到那残忍的酷刑.连连求饶.一路皆闻得她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然而昭妃却早已不再看她.只作无事般离开了凉亭.

不过两日.蓟氏处刑的消息便被递上了景安宫.小福子描述的有声有色.末了还附上一句:“那蓟氏是被生生疼死的.叫人处理她尸首时.那背上血肉模糊.几个小太监都吓得不敢上前.”

玉衍坐在榻上.细赏着尾指上三寸來长的玉缀红宝石银质护甲.闻言不禁冷笑连连:“昭妃的手段也愈发狠辣了.”

“那这事可要告诉皇上.”

“不必了.皇上兴许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女子眸中宿着寒星似的光芒.“若真问起.便说她患疾去了.”

玉衍所说沒错.裕灏当真已忘记了曾有这样一个意欲得宠而绞尽脑汁的女子了.只是在一日下朝后.他偶然见到宫中绣娘正捧着新制的月纱布路过.随口提了一句道:“朕记得似乎有谁也擅长女红來着.”

彼时是董毕侍奉在身边.闻言便笑:“皇上说的.可不是昭妃娘娘么.”

宫中人命便是这样微贱.无所依仗之人即便忽然去了.也不过如一阵风吹过.这样微不足道的死亡甚至都不足矣成为宫人饭后茶余的话題.更何况是在新人入宫不久.各宫明争暗斗之时.

秋后一日.忽然有下人來报佳贵人身上出疹.又疼又痒.闹得厉害.因是晌午.裕灏下了朝便直接赶了过去.玉衍到时.德贵嫔亦在殿中嘘寒问暖.极为殷勤.佳贵人身上只着一件竹叶青的小褂.脸上蒙着羽蓝半透明的面纱.楚楚可怜地偎在床头哭泣不止.裕灏坐在床边的梨木太师椅上.见她这副模样不禁眉头微蹙:“昨日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生了疹.”

“皇上明鉴.小主这分明是过敏之症.”佳贵人的贴身侍女闻言.忙上前回道.“小主从小只要一接触麝香.便会像这样遍起红疹.”

“麝香.”德贵嫔吃了一惊.连连抚着胸口一朵粉紫色的凌霄花刺绣.“你怎会接触到这后宫大忌呢.”

佳贵人被她这样一说.不禁吓得面色苍白.更是嘤嘤啼哭道:“嫔妾不知.麝香这种东西在宫外都沒见过几次.又怎会在嫔妾身上出现.”

“难不成是有人要害你……”德贵嫔看着女子一双盈满泪光的大眼.面上似有不忍之意.“还好皇上在.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佳贵人瑟瑟发抖的样子我见犹怜.裕灏看她似是吓坏了.忙柔声安抚.这期间.大概是得了消息.共佐六宫事宜的云屏夫人也匆匆赶了过來.进门还未顾得行礼便连连唏嘘:“这样一张精致的小脸若留下了疤痕可怎么好.本宫看了都心疼得紧.”

玉衍与她微微颔首算作见过.遂转过來头问道:“你在起疹前可曾见过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

那女子见玉衍开口.渐渐停了哭泣.怯怯道:“嫔妾的早膳一向是御膳房按照食谱送來的.大概也不会出什么问題.若说见过谁……半个时辰前.臣妾在院内见到过罄答应.便聊了一小会.”

玉衍微有迟疑地看向皇帝.见他并无阻拦之意.这才吩咐道:“派人去查佳贵人的饮食.另外传罄答应过來.”

董毕麻利地退了下去.眼见着事情一时三刻解决不了.皇帝便赐众人座.一番行礼之后.同处一宫的罄答应已被带了上來.那女子似是沒想到皇上与几位位高权重的妃嫔都在殿中.进门时不觉面上一惊.她身着虾青色挑银线的玉簪花夹衣.青丝高盘成发.整个人高挑娴静.不知是否因虽在瑾皇妃身边久了.玉衍总觉得她眸中有几分清冷之色.无端叫人觉之疏离.

负责调查膳食的小太监便在这时上殿.如实禀告道“膳食里沒有异样.”

玉衍闻言.只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罄答应.慢慢道:“佳贵人身子突然不适.她之前只见过你一人.你可曾有什么头绪.”

罄答应温然摇头:“嫔妾见到贵人时.贵人似乎还好得很.”

却是德贵嫔奈不住性子.单刀直入道:“你身上有沒有佩戴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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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章 人皮刺绣 4

那女子被德贵嫔说的身形一震.似是难以置信一般:“麝香.”见众人皆冷冷注视着她.罄答应仿佛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眼中渐渐蒙上一层寒意.“嫔妾不知.”

她并未说沒有.而是说不知.言下之意便是遭人陷害也可不知.这样的聪慧伶俐倒叫玉衍有些刮目相看.她重新打量着面前女子.眸光平静如水.

“既然不知.叫太医上前查看一番即可.”德贵嫔斜睨着罄答应.眼中有几分冷傲之意.身边太医闻言.即上前细细检查.然而半晌亦沒有个分明的结果.只是其中一人有些迟疑道:“小主身上有一股清幽的香味.请问从何而來.”

罄答应伸手解下腰间的香包.一言不发地抛到董毕手中.董毕本想拿到天子面前.然而他才一接近.缩在床上的灵贵人便大喊“好痒”.掀起袖子一看.竟见红疹又严重了一些.密匝匝地覆在她裸露的手臂之上.

罄答应见到此景.亦是吃了一惊.然而德贵嫔手疾眼快.已一把夺过香包.冷冷地逼视她:“这里面是什么.”

“也许佩戴麝香并非罄答应本意.不是常有位分尊贵的妃嫔为防身边人争宠而命其不准怀有身孕的么.”云屏夫人适时打断.她目光温煦如春阳.循循善诱道.“皇上和贵妃娘娘都在这里.你也无需害怕什么.你是否受了什么人命令.譬如……”

她终是不敢说出瑾皇妃的名号.便只是意味深长地看向皇帝.便是在这踌躇之间.门外忽然响起一把清冷如腊月飞雪的女声:“譬如本宫么.”

瑾皇妃身着樱红长裙.裙摆绣着繁密的赤色弥陀花.摆动之时恍如天际云霞浮动.立于朝阳下华光曳然.然而她一双乌黑的眸子却是冰凉如水.毫无起伏的声调蕴含着不怒自威的震慑力.面对纷纷行礼的众人.她却看也不看.径直走向罄答应身旁:“你可得好好想出來从哪接触过这种脏东西.否则有些人可要动些旁的心思了.”

“姐姐莫不是想多了.”玉衍含了一抹淡若山岚的笑意.深深看着她.“姐姐为添皇上子嗣不惜广罗天下女子充入后宫.怎会有人怀疑是姐姐做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呢.若是有人陷害.姐姐贵为皇妃.又有谁敢这般豁出命去肆意而为呢.”

“人若是被迷了心智.又有什么做不出來.这一点景贵妃怕是最清楚不过吧.”瑾皇妃的笑一如深秋寒露里的薄霜.她淡淡收回目光.凝视罄答应.“把香包打开.”

董毕闻言忙将香包内存放之物一一挑出..丁香.艾叶沫.冰片.藿香.苍术等等.皆是再寻常不过的草药.即便偶有一些沉香等物也不足以致使女子不孕.更何况麝香一味.裕灏见香包之内并无不妥.神色也随之缓和了些.欲要息事宁人道:“谁也沒说怀疑过你.阿瑾.你先坐下.”

那女子并不理会.只是好整以暇地看向众人:“既然沒有麝香.那倒奇了.”瑾皇妃饶有兴趣地捻起一小簇干涸的花叶.抬眸笑道.“莫不是香包本身有问題.否则佳贵人又怎会遍起红疹.太医何在.”

她说话声中并无苛责之意.却听得人心中微微发凉.几位太医不敢怠慢.忙围上前來翻看香包.放在鼻前细细一问才不禁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这绸子是用麝香水浸泡过的.那香味早已渗到料子中去.只是被薄荷.桂枝等遮住.本來就淡若无痕的香气更是不易发觉了.”

“好精巧的手法.”瑾皇妃掰着护甲上镶嵌的一颗紫玉玛瑙.微微扬眉.“若非碰上佳贵人.子卿怕还不知自己身上竟带了这么个害人的东西.”

玉衍听她话中有话.却不点明.只抚了抚髻边微凉的鎏金流苏.但笑不语.

见事态发展愈发出乎意料.裕灏也不禁开口道:“这缝制香包的布料从何而來.”

罄答应面有难色.颇为顾虑地看向德贵嫔.只那一眼.德贵嫔便预感大事不妙.然而尚不及开口.已见那女子杏红双唇微启:“这绸缎本是德贵嫔送來的贺礼.大部分都裁制了新衣.因为过于艳丽.一直不曾上过身.余有一些角料嫔妾觉得可惜.这才做了些零碎玩意.”

德贵嫔面上愈发失了血色.见皇帝眼神如青瓦间的冷霜一般.紧蹙眉头似是厌恶无比.她身子不由一震.惊恐地面向玉衍:“臣妾不曾在这上面动过手脚.娘娘素來知道臣妾为人.”

“德贵嫔也是有公主的人了.确实不大会做出这种事來.”云屏夫人微微别过头.仿佛是受不住窗外鎏金泼洒的阳光一般.“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瑾皇妃略有深意地审了她一眼.那目光有如积雪覆霜.看得人心底发寒.“是不是误会.德贵嫔心里最清楚.那衣服还沒取來么.”她话音刚落.便有人捧了一袭烟色喜鹊登梅绣螺纹长裙登上殿來.长衣上的花纹精细繁杂.一看便是下了功夫.裕灏微微扬脸.几个太医便上前查看.如此检验一番.果然是用麝香水浸泡过的.

瑾皇妃并不多言.好似观看一场好戏一般.唯有德贵嫔一脸惊诧.身体瘫软地跪坐在地上.百口莫辩.

“这衣服若是穿在了罄答应身上……”裕灏的话戛然而止.眼中是淡漠而疏离的冷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德贵嫔颤抖如枯叶.仿佛秋风轻轻一拂.便能将她轻易吹到一般.她跪着上前抱住皇帝双腿.神色凄离:“皇上相信臣妾.臣妾从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啊.”

“这身新衣你自己穿回去.”裕灏已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从此不必在御前侍奉了.”

“皇上.”

“德贵嫔.”瑾皇妃的笑意如绽在寒风中的凛凛冬梅.“你若是不愿意牵连到如姩公主.便不再要继续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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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章 人皮刺绣 5

德贵嫔闻言.瞬间便似失去了全部力气.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悲悯地看着面前男子.仿佛是想看透他冰冷无情的灵魂.她十六岁进宫.至今三十二岁岁.最辉煌的十六载皆葬送在了这灰瓦红墙的牢笼之内.她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心惊胆战.然而到头來.她费尽心机取悦之人竟如此薄情无义.一个暧昧的指正.他便毫无顾虑地断送了自己后半生的安慰.

德贵嫔倏地转过头.玉衍正浸在淡淡金色的秋阳暖光之中.神色亦是黯淡的.她仿佛随时随地都能这样泰然处之.这般优雅淡然.德贵嫔恍然间明白了.原來这宫里.谁都是他人.

她自嘲地一笑.笑中似夹杂少许悲鸣.那女子重重地磕头谢恩.正要起身之时.却听得景贵妃慵懒的声音洒在安静的殿堂里:“德贵嫔或许有错.然而罄答应.你也未必就是省油的灯.皇上身边不能有可疑之人.你也不要留在未明宫了.”

未明宫容不下.言外之意便只有冷宫或浣衣局了.裕灏闻言.却似乎并不在意那女子会被如何处置.只一味安抚佳贵人好生调养.殿外此时阳光明艳.可惜头窗而入的光束却斑驳细碎.仿若照不散殿内的阴霾一般.絮絮半日.众人都有些倦了.只是无人敢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沉静.

玉衍手握着细白青瓷的茶盏徐徐转动.丹青的纹路如花藤一路在她手中攀缘疾长.她唇边笑意淡淡.似乎是在静候最先开口之人.

“臣妾告退.”瑾皇妃兀自起身.亦不等皇帝开口便径自离开.她所着宫服之上本绣的是藤萝常春的吉祥图样.只是繁密的络银纹线穿着紫玛瑙勾勒出的叶上脉络太过细致.阳光倾在那花叶上.一芒一芒的光刺得人无法仰视.玉衍到了此时.方才注意到她原是孑然一人前來.是了.那样清高孤傲的女子.除去信任之人.怎肯她人轻易接近自己.失了子卿.她也不过是如此单薄一人.

玉衍在回宫路上.正见几个嬷嬷追着如姩公主迎面跑來.那少女跑在最前.全然不顾宫人呼喊.她看到玉衍便莽撞地冲上前來.哭喊道:“景母妃.她们说我母亲被关了起來.如姩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这是真的.”

她本有些苍白的小脸因疾跑而憋得彤红.虽与紫阳年纪相仿.但少女的个头仿佛更高挑一些.玉衍见她粉白衣裙上被溅了不少污迹.遂俯身下去用绢子为她轻轻擦拭.“你母妃只是病了.皇上说要暂时在宫里养一养.待她好了.景母妃带你去看她可好.”

如姩仍是将信将疑.操着稚嫩的声音问道:“真的么.如姩不会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吧.”

“怎么会.你只要乖乖听话.你母妃的病也能好得快一些.”玉衍柔声劝罢.缓缓立直腰身.一双凤眸有意无意地扫视过公主身边服侍的下人.“谁若再在公主面前胡言乱语.本宫就命人拔了她的舌头.听懂了.”

她的声音寒凉低沉.那几个嬷嬷吓得一个机灵.连连呼道“奴婢不敢”.如姩虽怏怏作罢.但仿佛仍不能完全安心一般.走时亦是频频回头相顾玉衍.苏鄂见她小小年纪却如此忧心.不禁叹息:“早知如此.德贵嫔又何苦设计把自己都赔了进去.”

玉衍有一下沒一下地拨弄着鎏金珐琅烫瓷指甲上的红珠子.静静笑道:“她怎会有那个胆子得罪瑾皇妃.倒不如说是瑾皇妃欲要削弱本宫势力.而设计了这出戏罢了.”

“只是娘娘也未遂了她的愿.借此机会倒也断了子卿这条线.”苏鄂郁然看向女子.“虽然牵强.皇上也沒说什么.到底是沒有情分.”

玉衍乌黑的眸子里闪过幽幽寒光:“皇上怎会不肯.他本就是想让子卿离开瑾皇妃才让她侍寝.现下本宫也不过是帮他做得更彻底了些.”她走的不快.目光亦是定然地望向远方连绵起伏的殿群.仿佛有无限感慨蕴在眼神之中.“瑾皇妃身上沒有功夫.如今又陷在了后宫内.就算从前再叱咤风云.也终究是无计可施了.”

苏鄂轻叹一口气.眼波里涟漪潋滟.有如深沉如海的夜色.“马上就要入冬了.希望这一年能够安稳度过.”

那一句如同一语成谶.自此以后.前朝便愈发不安稳了.

每到年下.正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之时.最直观可见的便是几个月來.裕灏进出后宫次数几乎屈指可数.各宫妃嫔虽都望穿秋水.但自此之中亦有几位幸运之人.敬常在仅仅侍寝一次便喜得贵子.次日即被封为容姬.光耀六宫.

闻此消息.玉衍彻夜跪于祠堂之中.祈求大魏国运能够以此为转机.近來她心下总是莫名发慌.也许是从承影定期的汇报中隐隐察觉出了什么.这样不祥的预感令她心悸不已.

入冬后的一日夜晚.玉衍正在殿内看着紫阳练习写字.庭院里积了厚厚的白雪.月光昏黄的投在青砖地上.映得树影稀薄凌乱.屋子里的暖炉噼啪响着.那窸窣的动静更衬得深宫离离.寂寞孤清.玉衍穿着一身墨绿段地圆领海富双坎肩.配着一身乳白长袍.清淡如一抹月影.她不时对紫阳指点一二.殿内安然静谧.

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响.急促而有力.这会时辰已经不早.又下了雪.庭子里的下人们早便回了各自屋子.只有苏鄂守在房中.听得门响.屋内之人皆有些诧异.苏鄂刚取了门栓下來.一身落雪的裕灏便猝不防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只带了董毕一人前來.玄色蟒袍下亦只是一身象牙色的寻常衣袍.

紫阳眼睛一亮.雀跃地冲上前去欢呼道:“父皇.”

裕灏怕将一身冷气渡给她.便只弯腰抚了抚她柔软的额发.目光却径直落在了玉衍身上:“夏儿.父皇和你母妃有几句话说.”

玉衍知他定有要事.才会來的这般唐突.当下只叫苏鄂哄着公主出去.屋里唯余下她与天子二人.与以往不同.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男子眉眼间的戾气.许是由外面带进來的寒气太过冷厉.她不由地握紧了手炉.

皇帝看着她沉默不语.瞳孔里幽暗不见底.彼时殿内只掌了一盏灯.不比平日里高大敞亮.阴暗狭小的空间愈发使人喘不过气來.玉衍刚要开口.鎏金蟠花烛台上的烛火却被风带得扑了一扑.随时都要灭掉一般.便在她伸手护住蜡烛之时.忽然听得男子沉沉道:“关于阿瑾的所有事.承影都告诉朕了.”

那双手骤然停在半空.猫眼碧玉护甲上的莹白流光一漾.刺得玉衍慌忙抬起头來.裕灏神色一如既往.只是凭白有些阴翳覆在眉宇之间.“是朕命他去查的.却不想这样短的时间内他便搜集了如此多的证据.瑾安言.她竟与庄贤王是一丘之貉.”

从皇帝语气中.玉衍窥见承影似乎并未提及到自己.多少宽心了些.她静了静心神.正色道:“皇上切勿动气.当务之急还是防止最恶事态的发生.”

“已经晚了.”皇帝的轻叹幽深而低回.一如帘外寒风.漠然穿透冬雪纷飞的重重夜幕.“朕知道他们勾当之时.想必他们也已料到了.这一个月來.庄贤王将重兵调至帝都.现下已封锁了各大要道.不日便会行动.”

“行动..”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玉衍后脊的寒毛根根竖起.她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声音却透着一丝难以置信.“难道他们想要逼宫不成.”

“庄贤王所掌兵权虽然被朕分去了一些.但他仍可与朕抵抗一时.只要找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造反也并非难事.”裕灏自嘲般一笑.面色蓦然有些凄哀.“更何况阿瑾手上.还留有半枚兵符.”

玉衍的神色冷了又冷.只是强自镇定道:“看來此战是必不可免了.敢问皇上有几分胜算.”

“朕不知道.”一句既出.他却忽然握紧玉衍双手.“所以朕要你带着皇子们出宫.去奉国寺.越快动身越好.”裕灏凝视于她.眼中带了一抹哀恸之意.“如若朕真被奸人所害.至少也要把朕的骨肉保住.只要这条血脉还在.大魏的国脉就不会断.”

墨黑的天际下.男子面色黯然.夜风幽幽.四周阒寂的仿佛能听见雪落的声音.苍穹寒星微茫.隐隐有凄然之意.似是也预知到了大魏艰险一般.玉衍缓缓抬起头來.神色清冷如霜.“臣妾不走.臣妾要留在皇上身边.生死与共.”

裕灏刚要开口.她却已伸手挡住.眼中是一片决然:“臣妾会将皇子们安置妥当.但请皇上无论如何收回方才成命.你是天下人的君.却也是玉衍的夫.臣妾虽信邪不压正.但若此次失败.臣妾也绝不苟活.”

她明白.裕灏若真失去了皇位.自己也是逃不掉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赌上生死同他并肩作战.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得惊天动地.

裕灏眼中一凉.缓缓流露出几分感动之色.“朕有你.是朕一生之幸.若此次朕能平安无事.你便是朕无可代替的皇后.”

玉衍眸中只有柔光闪烁.凄寒夜色中.她与男子相偎在一起.此时此刻.她已不知自己这样做.是有几分真心在其中的.或许只是为了这些年來之不易的安稳.或许是为了子女们不必流离失所.各处逃亡.错综复杂的感情紧紧络住她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让她无从思考.然而只有一点玉衍是可以肯定的..她与裕灏必定荣辱与共.也正因如此.这一仗是裕灏的.亦是自己的.无论有多么艰难险阻.都万万不可失败.

她越过男子宽厚的臂膀.怔然望向茫茫天际.如水月光在眸中模糊了原有的影迹.她眼中只是一片漆黑之色.玉衍忽然使劲全力拥紧男子.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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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陆章 大局已定 1

这一晚虽如预料之中一般早早到來.却比想象之中要安静得多.

墨玉般的黑沉天际.仿佛是戏文里描述的末世之下.昏黄的弯月寂寥地隐在厚厚云层之中.连星子亦失了光辉.院中的红梅树经过一场风雪打压.摇曳的遍地嫣红.本该无比热闹的颜色.却因寒雪而透着几分别样的清冷.四方的殿内陈列着铜炉一对.袅袅轻烟透过红木雕藤萝松缠花的落地屏风.缓缓飘向女子.

玉衍含了一缕气定神闲.妆容端整地跪于佛龛之前.她手中簌簌滚落着绿松香的弹幕佛珠.微阖的双眼里暗含了丝丝凛冽之意.身边紫檀芭蕉伏鹿小几上.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苦茶.清苦的气味散在空气之中.驱散了原有的睡意.

殿内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苏鄂比平日里更加小心翼翼.她立于女子身边踌躇些许.才轻声唤道:“娘娘.”

“都吩咐下去了.”

“是.”苏鄂看着那冰冷泛金的佛像.心里沒來由地一沉.“各宫全被封锁了.不得任何人于今夜踏出房门.”

玉衍缓缓睁开眼睛.鎏金扁方发冠上的福字白玉绿石钗幽幽打出一束冷光.“妃嫔们都照令办了.”

“娘娘的话.她们即使心生疑虑也不敢违抗.只是刚刚妍常在说听到了殿外有兵戟相交之声.非哭闹着去见皇上……”苏鄂觑着女子神色.亦不敢多说.玉衍身着玫瑰金的飞虹妆缎狐肷大氅.不知是否因殿内灯光昏暗.她精致的面庞上如笼了一层冰霜之意.显得格外狠戾.

玉衍心中清楚.妍常在虽是平日里便沉不住性子.一惊一乍.但她母家与庄贤王一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事她定是察觉到了.才会如此惶恐不安.

“杀了.”

良久.玉衍才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苏鄂闻言亦是怔了一怔.玉衍知道.自己的作法或许过于狠辣.然而今夜逼宫一事决不可让后宫恐慌不已的女眷们透出半点风声.

无人的殿内.她重新抬头注视面前金塑的佛像.在她第二个孩子死于腹中之时.她曾暗自起誓.再不信所谓的神明.神佛空被世人敬仰.却无分辨是非之力.奸佞横行于世.善人却往往不得善终.这些年.她从不曾燃过一炷香.一切都是依仗自身之力化险为夷.

然而今日不同.

玉衍眸中沉的深不见底.她静静听着窗外冷风吹拂梅竹的婆娑之声.仿佛一己之身也变为寒竹摇曳在庭中一般.现下.她的心境便是这般凄冷无依.她惧怕裕灏的失败.惧怕现在的一切都化为泡影.然而这样的畏惧她却无处排遣.因此.她只得祈求裕灏平安无事.祈求这场噩梦赶快过去..即使她自知这一双浸透鲜血的手根本沒有合十叩拜的资格.

佛龛之前.放置着三尺长的尚方剑.这是那日裕灏前來时亲自放到她手中的.若国之沦陷.便以此殉节.若此番安然.从此便可以此斩杀天下奸邪.死亡亦或权力.仅在这一夜之间.

思绪漂浮之时.忽然听到小福子急促的呼叫声.他推开门.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娘.瑾皇妃离开九凰宫了.”苏鄂本跟在他身后.闻言瞳中微光亦是骤然一散:“难不成她真要以兵符召唤影者相助.”

殿外风声清晰.杯中茶烟已凉.

玉衍泠然起身.一身华服映得光芒四溢.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艰险之色.微一凝神.便是杀意毕现.“苏鄂.扶本宫过去会一会这位统率影者的皇妃.”

她刚疾步行至门前.大门却忽然顺风而开.玉衍來不及止步.险些撞上迎面而來之人.她匆匆立定.抬头刹那却如五雷轰顶.一时竟寸步难移..面前那着羽蓝长袍.系单色玉带之人可不正是日思夜想之人.

单裕臣这一身打扮.玉衍便知他是潜入后宫的.然而这个时刻.身为嘉亲王统率十万大军的他本不该出现在此处.

“子臣……”玉衍眸中有一瞬的慌乱之色.却迅速稳住了情绪.“你不是该率领大军在宫前奋战么.”急促的语调戛然而止.女子仿佛霍然间明白了什么.目光刹那间尖锐如箭.“难道你叛变了.”

“我只是來带你走的.”裕臣见她如此.眼中不觉闪过一丝哀怜.然而却是定定地向女子伸出手來.“若要走的话便只有现在了.玉衍.我保证无论今夜战事如何.从此都不会有人……”

回应他的却是骤然甩出的一个耳光.玉衍这一掌极狠.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男子冻得苍白的脸上立时便显出血红的痕迹.他几乎忘记了擦去嘴角淤血.只是惊诧地杵在原地.

“本宫先是皇帝妃嫔.其次才是你说的玉衍.然而无论本宫是谁.都断然不会原谅你这个叛国之徒.”她似是气急了.双肩竟止不住地颤抖.然而不知为何.一双怒目圆睁的眸子里却徒然蓄满泪水.“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信赖.如何对得起深爱你的侧王妃.”

“我如今只想对得起我自己.鸾儿.我已经错过你那么多次.不能一错到底.”他蛮力扣住女子手腕.那手掌冰凉无比.“我沒有背叛皇兄.我的队伍就驻兵在帝都四周.只要我带你出宫.他们立刻就会反剿庄贤王的叛军.”

他从未有这样恐惧过.玉衍的印象里.他无论何时都是温然如玉.翩然如松的.然而此时此刻.面前的裕臣竟有些狼狈之意.“我知道你在宫里并不快乐.今晚就算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鸾儿.我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你在身边就够了.”男子眼中泛着盈盈泪光.他一字一字用力道.“跟我走吧.”

为了这一句.她曾等了多久.

十七年.她早已不是盈盈少女.亦不复当初美好.然而即便变得面目全非.她也沒有一刻不深爱着眼前之人.她曾以为.若有一天子臣前來接她.那么无论她的容颜多么苍老.依旧会奋不顾身地投向他的怀抱.可是当这一天千真万确來临之时.她才蓦然发觉.这个想法有多么不堪一击.

“我不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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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柒章 大局已定 2

推开裕臣的一瞬.心里也似有什么哗啦啦的碎了一地.男子还不及开口.后背猛然间挨了重重一掌.他眼中一惊.张嘴便吐出一口鲜血.

玉衍骤然抬首.却见承影佩剑而立.脸上冷若霜雪.他手里握着本在裕臣身上的兵符.一身肃杀之气.黑衣无风自动.见他已然拔出剑來.眼中蕴着浓重的杀意.电光石火间玉衍仿佛全身血液都在倒流.用尽全力大喊一声“别...”闻得声音.承影及时收住利刃.却是冷冷注视裕臣道:“你怎配手握兵符.”

他话音既落.不待女子开口已然消失了踪影.玉衍见承影此刻并未随在天子身边.心急如焚.再顾不得受了一掌的裕臣.匆匆拿上尚方剑冲出正殿.

她从未如此不安过.那恐惧便如冰凉的潮水一般包围她一颗沉到湖底的心.玉衍越是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那恐惧便越如跗骨之蛆.种种血淋淋的场景反复回放在她脑海之中.搅得她心神不宁.

这条漫漫长路自她为妃之后.已许久不曾靠双脚走过了.苏鄂虽在她身边提着灯.微弱的光点却远不足以照亮脚下的路.玉衍怀中抱着长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积雪里.走得踉踉跄跄.极为困难.冷风打得宫灯乱晃.昏黄的光投在青花石砖上.映着红墙碧瓦上的层层的堆雪.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唯有阴森的夜风贴着朱墙呼啸而过.寂冷森然.

玉衍被风声惊了一惊.顿时停下脚步.面向苏鄂道:“你听.是不是沒有刀枪之声了.”

经她这样一说.苏鄂才慌忙侧耳倾听.走了许久.本该距太元殿不远了.然而这里却全然沒有想象中的激烈厮杀之声.长街阒寂的令人发寒.故而亦连风声都如此清晰.

“娘娘……”

她的话戛然而止.长街的另一头倏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來.茫茫夜雾之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向着她们二人疾步走來.玉衍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微微启开剑鞘.剑身的寒光在刹那间照亮了她的眉眼..那一双眸子里写满了决绝之意.她不知來者何人.也许是庄贤王的下人前來探入内宫.这一刻容不得她有丝毫胆怯.如若太元殿沦陷.她要做的便是殉节于此.

“來者何人.”听到苏鄂呵斥.那身影竟犹犹豫豫地停在了几丈之外.回答的声音里犹有疑惑.却依稀带有几分明朗之意:“可是景安宫景贵妃.”

是从未听过的声音.

玉衍长剑兜手而出.她掌心里已满是细腻的汗珠.然而即便如此.她却仍不肯失了气节.只高声道:“正是本宫.你是何人.”

“回禀娘娘.奴才是太元殿的下人.皇上安然无恙.”那身影忽然跪在石砖之上.许是因为兴奋.声音里竟然带有几丝颤抖.“皇上还在前面.特派奴才过來告知.娘娘.庄贤王毙于太元殿.是皇上胜了.”仿佛是为了证明他所说属实一般.太元殿的高空骤然绽开几朵盛大的烟花.那是裕灏同她定下的获胜信号.

玉衍抬起头來.一张清冷苍白的脸庞亦被华彩映得明亮起來.她站在原地.只是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吐出了她所有的胆怯与惶恐.她只觉这些年的辛劳苦楚终究沒有被辜负.身子似是轻如羽毛.玉衍微展笑靥.骤然栽倒在青砖之上.

她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更长.睡梦中.玉衍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那温暖与光亮包围着她.她迟迟不愿醒來.直到耳畔有了熟悉的呼唤之声.一声比一声急切.似乎是自己格外珍爱之人.故而那声音才能穿透她疲倦的身体.传达到她熟睡的灵魂之中.

母妃.母妃.

“夏儿.”

玉衍倏然睁眼.紫阳和永泰正并肩趴在床边.焦急地注视着自己.见她苏醒.紫阳兴奋地扑上前來.喜极而泣:“母妃你终于醒了.夏儿好担心.”

“让你们的母妃先缓一缓.”一双儿女身后.裕灏身着明黄龙袍.仅以一条玉色长带系住腰身.愈发显得身长玉立.英气焕发.他面上虽残存着几分倦色.却能看出飞扬的喜悦之意.周遭人早便识趣地退了下去.四周静如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雪夜.然而这样的静里.再沒有心悸.而是无限的安宁.男子浴着夕阳暖光.那一笑如散在了迷蒙的光晕里.“让你受苦了.”

玉衍被他轻轻抱在怀里.柔声道:“臣妾不苦.臣妾知道皇上定能平定乱臣贼子.”

皇帝安抚地拍着她后背.声音愈发柔和:“庄贤王伏诛.瑾氏与嘉亲王亦被关押在狱中.乱臣贼子已如数处置.再沒有什么能威胁到朝堂社稷了.玉衍.若非你……”

“嘉亲王……”玉衍身子一僵.慌忙打断裕灏.“嘉亲王他怎么会……”

“裕臣明明赶到帝都.却迟迟不出兵.他分明是想隔岸观火.坐享其成.”裕灏仿佛不愿在此时提及他一般.清癯的面庞上不禁笼了几分寒意.“你受了惊.高烧两天两夜.现下刚刚好转.不必急着朝堂之事.朕自会处理好.”

玉衍眼中光芒一寸一寸冷了下來.大病初愈的她尚有几分弱不禁风之意.然而她空洞的眼底却似燃着熊熊大火.火势一路蔓延.一直烧到了她心底去.裕灏定是知道了.他与瑾皇妃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定是被他察觉到了.对付叛变之人.裕灏从不会心慈手软.

皇帝见她仍有些失神.略坐一会便不再打扰她休息.

玉衍此时早已听不到他人声音了.眼前昏暗的如同骤然降临的黑夜.她迷茫地望向远方.视线里的东西却混混沌沌.好一会.她才扶着窗边雕花的红妆台坐了起來.渐渐适应了窗外夕落的暖橙光线.苏鄂进屋见她这幅样子.心头亦是不忍.忙为她披上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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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捌章 大局已定 3

“子臣.他定是被当成乱臣贼子了.他并非按兵不动.他只是想來带我走.”淤积已久的委屈无可遏制地化作眼泪奔涌而出.她伏在苏鄂肩头.泣不成声.“是我害了他.我害了子臣.”

苏鄂亦是神色悲离.她轻轻为女子递上一方手帕.声音清浅.“娘娘心中难过奴婢知道.然而皇上大战初捷.娘娘怎能在此时哭出声來.”

“我明白.”玉衍无声呜咽着.试图将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便是在这一刻.她恍然觉得.自己的贵妃地位甚至还不如一粒尘芥.尘芥尚可随心御风而去.飘离这天圆地方的牢笼.然而她却不能.

“你总劝我不要哀恸.无论是第一次侍寝之后.还是长姐去时.甚至我被人抛弃.胎死腹中……可是苏鄂.人非草木.难过之时还是会止不住流泪啊.”

“娘娘当然可以哭.”苏鄂眼底沉淀着深深的怜惜之意.“只是莫要忘了自己因何而哭.”

玉衍此时便如同一株绽在风中的花.那细而软的心蕊随着寒风身不由已地摇曳.随时都会散落在地一般.然而.她却不能倒下.这一夜过后.她依旧会华服盛装出现在她人面前.固守着一贯的高傲姿态.她是景贵妃.是皇帝深信之人..尽管那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几日之后.与庄贤王亲近之人被一一收监.而对于自幼养在宫中的菏泽公主.玉衍虽有心相助.只是裕灏铁定心思要斩草除根.不许旁人有一句微词.她也只得讪讪作罢.

这一日入夜.玉衍刚刚从御书房回到宫中.小福子便伏着身子迎上前道:“娘娘.嘉亲王侧妃正候在后院里.非要见您不可.您看……”

“姼嬑.”玉衍心头一惊.紧走了几步看向窗外.下了一整日的大雪此刻仍未停歇.洋洋洒洒之间.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便在这雪雾之中.有女子身着素色长袍.披散着长发.跪于景安宫冰冷的石砖之上.玉衍虽不知她独自一人是如何从封地來到帝都的.然而见她这般固执地守在寒夜之中.一时心有不忍.遂向小福子道:“可有人看见她进來了.”

“奴才怕惹人嫌.故才让她从后殿进來.侧王妃进宫时用的也是皇上赐下的腰牌.她这幅打扮.怕是不会有人认得出.”

玉衍闻言抬了抬脸.“让她进來吧.悄悄的.”

她最后一次见到这女子时已是两年前了.自裕臣从边疆回來后.便极少进宫.只是固守在自己的封地之上.玉衍总以为他此番归來.终能与恋人长相厮守.这两年來亦该是美满和睦的.然而见到姼嬑之时.竟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那女子比从前清瘦了许多.弱小的身躯被裹在硕大的袍子中.显得更加弱不禁风.许是在雪地里跪得久了.她长眉之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姼嬑一向平和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惶恐.六神无主的她再不具当年的灵动之气.玉衍虽让她进了屋子.她却颤抖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來.火炉里噼啪跳着火星.殿内温暖如春.那女子身上的冰雪很快便融成了雪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发际.玉衍起身.亲手为她罩了件妃色串银线绣碧荷的披肩.她的手刚一触及到姼嬑.那女子便猛然一震.顺势跪在了地上.

“娘娘.求求您救救王爷吧.”

她早便料到姼嬑定是为此事前來.然而裕臣之事她自己尚且心乱如麻.沒有头绪.又如何给姼嬑许诺.玉衍顿了一顿.缓缓直起腰身道:“这件事本宫自会想办法劝说皇上.但……”

“都是妾身的错.妾身不过一介贱民.不该妄想能够取娘娘而代之.”那女子慌忙伸手抓住玉衍裙裾.面上是难以言表的惊恐.“妾身…不.草民现在知错了.娘娘只惩罚我一人就够.但请放过王爷吧.”

玉衍眼底闪过一丝狐疑之意.苏鄂见势已上前拉开了那女子.她虽还是啼哭不止.却也不敢僭越礼数.只得怯怯地松了手.

“侧王妃是不是悲痛糊涂了.”玉衍轻轻抚着手上玛瑙赤金的九环镯子.微微打量她.“本宫是贵妃.你又如何能够取代.”

“妾身早就知道.王爷心中只有娘娘一人.他爱的从來不是姼嬑.而是姼嬑与您相似的地方.”那女子深深垂下头.呜咽亦作悲鸣.“妾身虽如愿以偿嫁到了嘉亲王府.但这些年王爷却始终不肯与我有任何肌肤之亲.他枕边永远置一杆长笛.起初妾身不知.直到后來才明白那本是与娘娘的信物.”

玉衍从未料到她们的生活会是如此.这些年來.他沒有子嗣竟是因为从不曾与这个妻子同床共枕.

“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么.”

“王爷怎么会与妾身说这些.”姼嬑缓缓仰面.已是无比悲切.“然而毕竟一同生活了这么久.妾身怎会看不出來.王爷对您的情谊.是从一个眼神里便能察知到的啊.”

当真如此么.那么为何自己竟一无所知.不.她本就不懂裕臣.因此才感觉不到他的爱意.倘若他心中有自己.怎能另娶她人.怎能眼看自己承欢于另一个男子.他这样做.对姼嬑并不公平.亦是辜负了自己一片真意.只是这种种疑问.姼嬑想必也是一头雾水吧.更何况于她而言.裕臣为何要娶她为妻并不重要.只要他始终留在身边就够了.

玉衍忽然觉得有些凄哀.她自认沒有这样的宽容大度.若换做自己.决计不能隐忍这么多年.只是天意弄人.如今姼嬑竟连这样微小的愿望都不能得以实现.

“妾身见您与皇上这般恩爱.便总以为王爷会就此死心.妾身也曾试着模仿你的穿着.模仿你的说话方式.然而这样做只会激怒王爷.”姼嬑已是悲痛欲绝.她每说出一句话便要喘息很久.仿佛呼吸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但这些.我都不在乎了.王爷如今在狱中.不知何时便会被问斩.妾身求求您.就算您对王爷沒有情分.也不要让他离我而去.王爷他.他决不敢犯上作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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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玖章 大局已定 4

“本宫又何尝不想帮你.”眼底到底是含了些稀薄的泪光.只是玉衍抬头之时.面上平静的一如檐下霜雪.“自那晚过后.本宫也一直劝说皇上.奈何皇上无动于衷.现在也只能盼着王爷身为皇上手足.能……”

“这样的话.娘娘自己也不肯信吧.”姼嬑忽然开口打断.神色已然冷得如琉璃瓦上淡淡浮光.“皇上心狠手辣.娘娘最是清楚.怎还能以此理由來搪塞我.”她骤然起身.面上已有怨毒之色.“我真是傻.忘了您是高高在上的景贵妃.您还有大好前途.怎会为了一个罪人置自己于危难之中.”

苏鄂刚欲开口.却被玉衍一个眼神拦住.她二人便这样僵持在殿内.寂静之中.只闻茫茫深夜风雪簌簌之声.一时更觉无比怅然.

“你说的是.本宫的确自私.你沒受过本宫所受的痛苦.本宫不怨你不懂.”玉衍缓缓垂下眼睑.淡淡烟眉如水中剪影.“该做的本宫自然会做.信不信便由你了.”

话毕.玉衍已是一副倦色.苏鄂看准时机.上前拦住那女子身形道:“天色已往.侧王妃多留无益.奴婢会叫人备下马车.”

姼嬑紧紧抿着下唇.但最终选择沉默地离开了景安宫.她走之后.屋内重归寂静.玉衍依依坐于窗下.无声望着夜色深沉如海.刚刚出了年.月色仍被层层浮云所掩盖.即便偶尔透出几束光芒.也是不甚清冷的.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当真是无情无义了.若在从前.即便冒着生命之虞她也会谏言到底.然而现在.她却顾虑重重.不能放下一切为他开脱罪名.

她想起方才侍奉在御书房时.曾向皇帝闻起为首几人他欲如何处置.即便已经过了些日子.裕灏提到此事眉心仍会不觉蹙起.语气亦是恹恹的:“朕想沉一沉再说.也许过得久了.她会想主动跟朕解释.”

玉衍自然知道他口中之人是谁.便不觉放下了手中书卷.凝神于他.“那若是她的解释让皇上觉得情有可原呢.”

“你是担心朕会顾念旧情.”裕灏迎向她的目光异常沉稳.“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朕如何留得住她.”的确.男子面上虽有掩饰不住的沉郁之色.却再沒有先前的诸多不忍.玉衍知道.这一丝儿女情长不够压下他心头昭然的杀意.瑾皇妃于他而言.已是犯上作乱之人.罪不可恕.

“那么嘉亲王.皇上打算如何处置.”玉衍垂着眼帘.尽量不显出太多动摇之意.“他是皇上一直以來都引以为豪的手足.若杀了他恐怕有损皇上……”

“玉衍.”裕灏忽然开口.他的目光深邃而幽远.被他眼神一扫.玉衍还是会不由地生出几分胆寒之意.“若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对于突如其來的反问.毫无防备的她险些方寸大乱..皇帝的话.分明是带着深意的.然而玉衍抬头之时.男子却只是临窗而立.面上安逸平和.她一时捉摸不透皇帝心中所想.只得淡淡垂眸道:“臣妾不知.”

“那么朕换个问題.为保圣驾壮烈战死.与成为废人被囚一生.你觉得若是裕臣.他会选择哪一样.”

心在那一瞬间跳动地无比激烈.玉衍只觉浑身都失去了力量.她一双手不动声色地扶住暗色梨花纹的朱红御案.奈何脑子里却只是反复回荡着这两个冷酷无情的选项.殿内明明是通透明亮的.宫灯流光如金.照在宽大的御案之上.红木亦飞转成赤金之色.她身旁的走兽炉子里燃着无比名贵的龙涎香.听说这香可以去惊安神.然而此刻.她须得拼命撑着桌缘.才能保持住直立的上身不颤抖.她微微别过头去.不敢在天子面前露出一丝惶恐之意.“其实王爷是否心存忤逆.尚未可知.皇上还需谨慎才可服众……”

却闻皇帝爽朗的一声大笑.他仿佛是故意走近女子一般.“你说的不错.朕早已派人去查了.只是玉衍.下个月便是册封大典.这些事你原本无需费心.”

玉衍双目紧闭.强忍住眼底汹涌的泪意.她缓缓转过身子.换上一面平和妍丽的笑靥:“皇上定有圣裁.是臣妾妇人心思.庸人自扰了.”

皇帝见她如此.眼神不觉柔和了几分.他伸手抚着女子垂下的青丝.语气再和煦不过.“那一晚幸亏有你.这些年都是你陪在朕身边.朕才能够这样肆无忌惮.不过从今以后.你无须过多忧虑了.一切交给朕就好.”

触及到脸庞的指尖有一丝冰凉之意.玉衍微微一惊抬起头來.然而眼前的男子哪有朝堂之上的戾气.他眼中所有的只是柔情与温存.恍惚记起.刚刚伴在他身边时他也常常用这样深情地目光望着自己.只是玉衍敏锐地感觉到.那双眼底.到底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便是在那一刻.玉衍决意去见瑾皇妃最后一面.即便受到重重阻拦.但她冥冥之中总觉得那女子是知道什么的.裕灏既不愿让她继续涉足此事.她便只有避人眼目安排出宫.只是虽有心拜托承影.奈何他这个把月來竟像是蒸发了一般.想必庄贤王的善后亦是破费周折.玉衍便只得另托付人.

她尚还记得十三王最后所受的牢狱之苦.然而真正到了关押瑾皇妃的地方.才发现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恶劣.那女子的牢房在最深的一间.似是与世隔绝一般.听不到囚犯们的呼喊.亦不见狱卒的叫嚷.地上铺了些干厚的柴草.便显得并不十分潮湿阴冷.那女子单着一件素色长衫.玉衍到时.她正背靠墙壁闭目养神.

从高窗透进來的光束依稀打在她安宁的侧脸上.那张清秀的面容便有了几分清冷之意.她面上不见一丝凄楚之色.眉间淡然一如寻常.仿佛这里不是牢狱.而是再寻常不过的向阳暖阁.

许是听到了众人脚步声.她淡淡开口.却不曾睁开双眼:“我与你沒什么可说的.你回罢.”

玉衍屏退了下人.静静望着面前女子.眸中微冷.“你虽与本宫无话可说.本宫却有事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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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章 大局已定 5

瑾皇妃终于抬眼.面前的玉衍身着芙蓉色挑银线的牡丹花夹衣.外面罩了件真红洒金点的狐皮大氅.她梳着如意高寰髻.六叶宫花的黄金花钿隐在发间华光流转.那眉眼间隐匿了一丝戾气.高挑入髻的柳眉更显得仪态万千.此时的玉衍哪有还有当年见了宸妃时.藏在自己身后的楚楚之态.瑾皇妃黯然叹了口气.人的一生当真是变幻无常.难以预测.

“你马上便是华贵之人了吧.冒然來到狱中.不怕冲了喜气么.”

“比这里再为不堪的牢狱本宫都去过.”玉衍抚着身上精心绣制的牡丹變龙祥纹.冷冷笑道.“自然.你也是吧.”

女子瞿然变色.抬头逼视玉衍道:“他竟然连这些都与你说了.”

“难不成你以为.皇上到了今日还有心护你.”玉衍神色遽然一变.泠然敛了笑意.“罪人斛律氏.你居心叵测.意图复国.到了现在还不知悔改么.”

“我若说悔改.他便能放过我么.”那女子澹然一笑.声音却忽而沉冷下來.“再者我何错之有.本也无需悔改.”

她便这样高傲地伫立在玉衍面前.一身素衣随风翻飞.那寥寥清姿更如彼岸花影.美得不可方物.斛律氏虽已不再是皇妃.那冰冷高华的气质却依旧能慑人几分.三月的清风灌入狱中.她浸在一方阳光里.如同一朵玉色晶莹的莲花.莹然圣洁.风姿眷眷.

“你只知其一.便敢來这里问罪于我.玉衍.你若不是疑心他对你尚有所隐瞒.便不会冒着触犯圣怒之险來见我.”那女子似能看穿人心.字字掷地有声.玉衍一时竟无从反驳.

“本宫确实心中有疑.故才找你问清真相.”

“你害我至如此地步.我为何要告诉你.”瑾皇妃冷冷看她.面上无声划过一丝鄙薄之色.“你不配知道.”

玉衍反而冷笑.“你本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本宫何曾害过你.更何况你曾答应过子臣不会对我不利.率先食言的难道不是你么.”

那女子眉头紧缩.一步步逼上前來.虽隔了一层铁栏在其中.但那周身的杀意仍叫人不寒而栗.“你也敢提及裕臣.他一心为你.不惜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然而你却因难舍荣华富贵.而陷他于不仁不义之中.”

“我沒有.”玉衍亦迎着她炯炯目光.欺身上前.“他已有妻室.是他.一开始便放弃了本宫.即便嘉亲王心中悔恨.本宫也不可能抛弃一切重新追随于他了.从他立侧王妃的那一刻起.本宫认识的便只是嘉亲王.而非子臣.”

“你以为他为何要娶一个自己不爱之人.”女子墨色的眸中忽然泛起一丝光芒.坚忍如她.竟也含了几分泪意.“你自以为皇上对你们的事一无所知.却不知他早已起了疑心.皇上几次试探裕臣.无时不刻不想除他而后快.你也知道裕臣从军归來之时因遇到一行人追杀.才阴差阳错地邂逅了姼嬑吧.可你知不知道.那群杀手正是你引以为豪的夫君派去的.裕臣是为了保护你.才假意钟情她人.立为侧妃.消除皇帝疑虑.”她望着玉衍逐渐苍白的脸庞.那声音却愈发荒诞尖锐.“你本就知道皇帝是多么冷血无情.秦氏.皇后.宸妃.你.我.都不过是他手上的弃子.好啊.你不是想知道二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么.我可以告诉你.”

玉衍抬头窥见她眼底的一分凄然.便知她所言真相必是鲜血淋漓的.那光笼在女子衣袂之上.浮漾起一种虚浮而渺远的光.仿若一场美梦被撕碎时.遍地的疏离.玉衍有一瞬间想要逃离这里.她唯恐瑾皇妃的话会摧毁她迄今为止的信念.然而.那脚步仍是沒有挪动一步.她只是面色沉冷地站在原地.默然等待.

“我的胞弟.与我一同出了大狱后便忠心大魏.作了御史大夫.并追随当时的三朝元老司马忠.更名司马暮昭.为大魏兢兢业业.历尽心血.我本也不求皇上许他平步青云.但却沒想到.他非但沒有报答之意.反而夺走了暮昭的性命.”

“此事本宫确有耳闻.”玉衍听她言及此事.神色略缓了一缓.“司马大人是被乱臣贼子所害.他走时本也壮烈无比.这着实怨不得皇上.”

岂料瑾皇妃闻言竟然冷笑出声.“如果我告诉你.那伙匪人正是皇上派去的呢.彼时朝中大乱.康王之流皆中伤暮昭.那个人为了平复朝堂纷争.才不惜在背后痛下毒手.是我挚爱的夫君.夺走了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可笑那时我竟一无所知.”

瑾皇妃是被枕边人算计的一无所有.

兵荒马乱的那一年.明明只有她与裕灏相依为命.她满怀一腔热血.欲要同他联手开创盛世天下.然而回过头來看到的.却只是深爱之人手握一把尖锐匕首.从利刃上源源不断淌下的是亲生弟弟的鲜血..他把这个无依无助的女子骗得好苦.

“即便如此.那时形势危急.牺牲本也是在所难免……”玉衍是为他开脱.亦是在为自己开脱.她不想共度多年的郎人竟暗藏蛇蝎心肠.

“那么他与秦氏合演一出苦肉戏.害我腹中孩儿.立下秦素月为后也是情有可原.”那女子不怒反笑.眼角却有清泪不受控制地逸然而出.“他人之事.你当然可以三言两语便掩盖过去.然而皇上.若他是那时唯一可倚仗.唯一深信不疑之人.你是否也能如此大义凛然.”

仿佛是有什么卡在了嗓子里.语言喃喃出声:“你的孩子……”

“他当然不会让我生下流有斛律之血的孩子.也不会立我为后.比起我.他更珍重权势.更恋慕來之不易的皇位.”瑾皇妃背靠着长满暗癣的灰墙.似是失去了全部力气.“说到底.他不过是利用我.”

这几个字从她口中说出.一定艰难无比.她话音刚落.一只手便漩然覆上双眼.悲咽之声抑制不住自喉中漏出.“然而我不是圣人.我怎能不恨他.”

虽然这些年來.玉衍对裕灏的心狠手辣也略知一二.然而时至今日.她才猛然发觉自己竟从未认识过他.这十多年來他所表露出的留恋.懊悔.究竟是爱还是愧疚已然无从得知.只是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却令人发指.也许现在的裕灏已不再对她有过多的恋慕.但那个时候.他们曾是彼此的唯一.

即便如此..

“你虽恨他.却也忘不了他吧.”

瑾皇妃恍然抬起头來.看着眸色凄黯的玉衍.她起初还以为是听错了.脸上不觉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我为何……”

“如若不然.你当初便不会回來.”玉衍肃然而立.抬头看了看外面晦暗的天光.“你本可以假意讨好皇上.让他失去戒心.然而你却沒有.因为从一开始.你便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意图.你是恨他.想要用尽一切手段报复他.可你最终却下不了手.”高窗透进一缕斜晖.早春的寒意如清水绵绵.玉衍紧了紧身上大氅.看着面前之人的面色一分一分苍白下去.却沒有住口的意思.“你一面勾结庄贤王.一面却漏洞百出.故意让我察知一切.只因你成全了我.亦是成全了你自己.”

瑾皇妃缓缓别过头去.泪中含笑.却不争辩:“随你怎么想.只是从今以后我再不必面对他了.玉衍.只愿你今后不会重蹈覆辙.落得比我还不如.”

出了大狱.正是暮霭沉沉之际.几只寒鸦嘶叫着飞过头顶初见墨色的金红天空.不远处停着一顶乌青的轿子.苏鄂上前扶了玉衍的手.压低声音道:“幸亏娘娘出來了.方才过去两个人.好像是去接罪人面见皇上的.”

苏鄂手指的是另一出口.想必是她特意指使开了宫里來的人.才使玉衍此番行踪不留痕迹.她回望了一眼墨色天空下尤显孤寂的牢狱.终于只是平静地垂下眼帘.

那时候.玉衍曾坚定地以为.自己一定不会落到如此田地.当一切尘埃落地之时.自己必会是笑靥倾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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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壹章 一将功成 1

封后大典的前一日.裕灏终于对几个月前引起宫变的罪魁祸首做出了处决..赐白绫.这于他來说.也许已是最仁慈的决断了.

只是那女子走时.不再是瑾皇妃.而是前朝遗孤斛律安言.这场宫变被漂亮地画上句号之时.宫外盛传的是皇帝的英明.大魏的国祚绵长.无人知道他们口中罪有应得之人.正是二十三年前站在三丈城楼上怒斥三军.伴君在侧的瑾皇妃.

世事无常.

玉衍封后那日.芷答应也同被封作贵人.

彼时玉衍身着簇金丝绣牡丹九翟锦海祥云的正红宫装.织锦刺海棠的霞披垂下紫水晶流苏.衬得她肤色白如脂玉.玉衍与皇帝并肩立于城楼.四月暖阳照的人心中酥酥暖暖.春风轻轻拂过脸庞时.她的笑容端庄得体.众民皆挤在高墙之下.想要一睹帝后风采.她一双凤眼平视远方.不动声色地将山河之姿敛于眼底.原來登的高.当真可以望得这样远.这般平阔壮丽的山峦美景.她以前从未见过.

典礼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玉衍才疲惫地回到景安宫.裕灏的意思本是要为她另建新宫.却被玉衍以劳人伤财之名婉拒下來.正因此举.她也被朝臣冠上了贤后之名.与玉衍同时回來的.还有被封为正一品宫令女官的苏鄂.她二人才进來不一会.向天子讨赏回來的永泰和紫阳便兴冲冲地冲进了大殿.

永泰虽是一脸春风之意.却不忘拉着妹妹的小手郑重拜道:“给母后请安.”

玉衍见他们乖巧懂事.更是欣喜不已.忙叫二人坐下.“你我母子之间.不必这样客气.”

“夏儿也是这么认为的.”紫阳一见玉衍便缠着要她抱.岂料刚一起身便被永泰拦了下來:“母后一会还要参加晚宴.怎能过分劳累.”

紫阳见兄长如此严词厉色.只得不情不愿地挨着他坐了下來.玉衍见永泰俨然是大人了.举手之间皆有皇子的翩翩风度.遂赞叹道:“如今你父皇如此重视你.更是有意培养你处理政务的能力.你可不要辜负了皇上一片用心.”

“儿臣定当不负众望.”永泰抬起头來.明亮的眸子里泛着激动的光泽.“若非父皇英明.母后贤良.这次乱臣贼子怎能被绳之以法.沒想到身为父皇手足之人也会犯上作乱.幸亏父皇当机立断才能铲除后患.”

玉衍闻言.面上不禁生了一层疑色:“铲除后患.”

“也难怪母后不知.”永泰开口时.面上便显出欣喜之意來.“刚刚母后册封之时.嘉亲王在狱中服毒自尽了.不过这也是他罪有应得……”

服毒自尽.

这四个字如尖锐的匕首划过玉衍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她一时竟沒有反应过來这意味着什么.自己爱了一生却无果的男子.终究沒能逃过这一劫.是错.是乱.亦是孽缘一场.若无自己.他也许不会如此.

只是世事不能假设.人生亦不是戏文.

玉衍攥着玉花绢子.潸然泪下.

“母后你怎么哭了.”泪眼模糊中.是一双儿女诧异的脸庞.她闻言忙拭了一把泪水.强颜欢笑道:“母亲是太开心了.太开心了……”

“娘娘的妆都花了.”苏鄂隐忍住凄离的泪意.上前扶起她道.“让奴婢替您重新上妆吧.”

殿外便在此时忽然响起一声轰鸣.瞬间便有万千烟花绚烂缤纷地划过水墨天际.那光彩照过红瓦琉璃灯.百转千回地映在小轩之上.紫阳一声欢呼.忙拉了兄长的手凑到窗前.玉衍亦缓缓抬起头.有些出神地望着盛大的烟花.神色清冷.那本是为她而放.却无奈她心中只有万千苦涩.自己一生最荣耀的那一刻.亦是他永远离去的瞬间.便如这烟花.虽美不胜收.然那短暂的一刹.未必不是美好迸裂消弭之际.

烟花如若有心.是否也愿选择这样的一生呢.

翌日晨起.裕灏已先一步穿好龙袍.正卧坐在窗边笑着打量玉衍.他昨夜并未提及裕臣.两人似是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此事.一夜缠绵.以致清早起來还有几丝倦意.玉衍抬头正迎上男子温和的目光.遂漩然一笑:“皇上起得这样早.”

“前朝还有些事.”他伸手掩好玉衍身上锦被.“倒是你.昨夜想必累坏了吧.多睡一会.”

他指的本是册封大礼.只是这样唐突地说出來竟生了些许暧昧之意.玉衍顺势将头埋在锦绣的双喜被中.催促道:“那皇上还不快走.”

裕灏心情甚好.轻轻捏了她一把.才笑着走出屋子.玉衍望着他的背影.眼角渐渐生出几丝不易察觉的冰冷之意.见他走远.才不急不缓地坐起了身.冷冷吩咐下人替她更衣.

今日的晨省自然不同往日.玉衍六宫之主的地位已是实至名归.便该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苏鄂伺候她换上了瑰红金华锦罗纹帘珠长袍.宫装的领口与衣襟皆绣满了和田玉穿织而成的翟凤祥纹.正中密绣牡丹群簇的金凤飞天图样.映着霞帔上如意琵琶福罗锦.在光下熠熠生辉.

金镶玉步摇.配以百凤珊瑚冠.每走一步那细碎的金珠流苏便会从发间折射出万千光华.愈发衬得女子面容高华尊贵.整个人如同一枝耀红蔷薇.浓艳光彩.待一切妥当.玉衍便扶了小福子的手缓步行至正殿之上.她脚上这双绣“金玉满堂”祥纹的番石榴缎金线玉面的盆地鞋虽比从前高了几寸.走起路來却更加仪态万千.随着小福子一声“皇后娘娘驾到”.殿内众人便乌压压地跪了下去.齐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玉衍端庄坐于凤椅之上.这才不徐不疾地免了众人叩拜大礼.她不动声色地扫了殿内一周.脸上有逐渐绽开的雍容笑意.“既然不是初次相见.想必诸位姐妹也知本宫脾气.你们想着法子吸引皇上垂怜本宫不会插手.只有一点.别做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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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贰章 一将功成 2

妃嫔们闻言.忙道“受教于皇后娘娘”.便是恨毒了自己的昭妃.此刻亦不敢流露出一丝忤逆之意.玉衍见状.笑着拨弄着手上玉石紫玛瑙手镯.和颜悦色道:“德贵嫔如今也解禁了.前儿个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本宫会和皇上说.找个吉日把你位分进一进.”

她这样说.便是意在让众人知道.忠心于她之人自会有飞黄腾达一日.妃嫔们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目光便零散地落在了昭妃身上.不觉流露出几分厌恶之意.玉衍将一切尽收眼底.面上却依旧笑容得体.“昨日皇上似乎还一同封了位新人……”

她话音刚落.芷贵人便恭敬上前行礼道:“嫔妾还未贺过娘娘新喜.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她身着一袭水绿色绣兰桂齐芳的轻棉窄银袄.搭一条桃色撒青白星点的双层缎裙.漆黑的发髻上只插了指红玉簪子.一张小脸清秀而不失灵巧.远望如三月新绽的夭夭桃花.她这样的装扮也是经玉衍指点.正合天子胃口.芷贵人微微抬眼.唇边勾起一丝和婉笑容.

玉衍自然会意.却只是端然道:“从前闻听你身子不好.也沒见过几面.现下既然搬进了永宁宫.便不要再一味避人不见了.”

“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芷贵人矜持有度.落落大方.玉衍见状不觉欣慰地点了点头.

见皇后如此.因有身孕而被晋为永宁宫一宫之主的容姬便有些不快之色.她手捏一片芙蓉酥.娇俏笑道:“如此说來.妹妹也真是好本事.这俏沒声儿的就成了贵人.”她深深望了一眼佳贵人.眉梢更染讥讽之色.“不像有的人.绞尽脑汁讨好皇上也才不过如此.”

佳贵人经不住说.就势便要发作.只是一看容姬那足有三个多月大的小腹.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她换过一副懒散的笑容.应和道:“可不是么.芷贵人若能再怀上一胎.怕是位至芷嫔也不是难事吧.”

芷贵人闻言.双肩猛然一颤.抬眼之时却见玉衍正目光闲散地凝视自己.那笑里仿佛是暗含期许的.然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不可能怀上孩子.那时玉衍还是景贵妃时.她曾暗自盘算着先借住这个贵妃之力讨得圣眷.待哪日玉衍被皇上冷落了.她便无需再看人脸色行事.可芷贵人万万不曾料到.景贵妃竟有封后一日.也可见那时宫里盛传天子对先皇后秦氏心怀愧疚的传言不过是空穴來风.

不..芷贵人猛然一振.流言盛传时正是选秀前后.自己也许一开始就被她算计了进去.

她心中早已懊悔不已.然而一迎上玉衍的目光.她便立时感到一股恶寒之意.自己根本不是皇后的对手.

“各位姐姐说笑了.嫔妾资质平庸.侥幸能入皇上圣眼已是上天眷顾.怎敢奢求更多.”

容姬闻言泠然笑道:“妹妹这张伶牙俐齿倒是……”

“苏鄂.”玉衍眼神微凉.似是无意开口一般.“给容姬多上一盏好茶.她说了那么多.一定是渴了.”

容姬自知失言.忙讪讪住了口.有些不安地觑着凤椅上的女子.然而玉衍却已不再看她.只用手扶了扶额角.慢慢道:“既然见过本宫了.姐妹们便散了吧.本宫午后还要随皇上祭祖.现下有些乏了.”诸女闻言皆纷纷起來告辞.三三两两地出了长年殿.却唯有宁淑媛.似有话要说一般.犹犹豫豫地留在位子上.见玉衍起身.忙唤了声“皇后娘娘”.

她身着洋紫的青哆罗呢袍子.一如既往的消沉素净.明明是从二品的淑媛.却极易被人忽视.她这位分还是与玉衍同时晋封的.而几年下來.两人之间却已是天壤之别.玉衍对她仍怀有最初的欣赏赞慕之意.只是诸多不快之后.再无缘同她以姐妹相称.

“臣妾有事请问娘娘.”宁淑媛踌躇之中.亦流露出一抹焦急之色.“这些日子.承影可在娘娘身边.”

玉衍微微一怔.不及多想便径直道:“自宫变那一夜后.本宫再未见到过他.”

那女子的神色骤然凝重.便如开在枝头的一朵红梅遽然迎上风雪.好一会都说不出话來.然而沒有细想的玉衍不过是以为承影受了裕灏之令暗自处理叛变后事.因此并未多说.

一切看似平静无异.直到那之后.她在宣华殿无意中撞到了那个人.

玉衍记得.那是在五月中旬一个阴雨蒙蒙的天气里.地上湿湿滑滑的泥泞一片.青石缝里密匝匝的苔藓冒着不祥的水雾气息.她从凤轿里向外张望.便见远处红瓦金顶的殿阁皆被泛白的雾气染成了青灰之色.累卵欲倾的压抑感让她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沉重起來.玉衍听说皇帝一清早便在宣华殿内会见内阁大臣.遂等到午后才乘轿前去.所为之事也无非是些后宫琐碎.德贵嫔于一个月前晋为德修仪.本是该为她另安排座新殿的.

宣华殿前空荡荡的并不见服侍之人.玉衍耐不住外面潮湿之气.并未多想便推门而入.岂料倏然映入眼帘的除去那身着团青變龙常服的天子.另有一黑衣执剑的侍卫跪于案前.听得动静.那人惊觉地转过头來.竟是一张玉衍从未见过的脸.

裕灏抬起头.神色亦有些沉重.他食指和中指间夹了杆玉质狼毫.簌簌转的极快.看向玉衍的神色无端有些凉薄.“朕以为吩咐了不准任何人进來.”

诡异的气氛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之意.玉衍正要开口.身后便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董毕急匆匆地探进身子.跪地叩首道:“皇上.奴才只是抽空去看了眼后厨的参汤.实在不知皇后娘娘会……”

不待他说完.裕灏便不耐烦地挥手打发了下去.随着厚重红木门关紧的声音.殿里只余下各怀心思的三人.玉衍绞着衣襟上万年青的寿字滚边.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默默立于香炉边上.等着皇帝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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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叁章 一将功成 3

裕灏将手边奏章勾画完最后一笔.伸手扬到了陌生男子面前.那人稳妥地收入囊中.便会意地退下.只是在与玉衍侧身而过之时.恭敬地颔首道:“属下见过皇后娘娘.”

玉衍深深看他一眼.原本僵硬的面庞更多了几分沉冷之色.他自称属下.身份大概便与承影一样.是“黑子”中的一人.这是这样的想法不过在脑海中停留了一瞬.她便已款步上前.屈膝问安.

“方才那人名为炎丞.身手极为利索.如此一來你们也算见过一面了.”裕灏似乎并无掩藏之意.只用漫不经心的口吻一笔带过.“他会接替承影.”

喉咙如喊了一块极凉的冰坨.咽不下却也吐不出.玉衍已然预感到了什么.却依旧勉强保持着稀微的笑意:“的确.承影也该一心一意地做景安宫的侍卫了.他……”

“保护你的人朕会重新安排.承影.他不会回來了.”

笑容终于毫无预兆地滞在脸上.

被流云掩住了光芒的淡薄日光.隔着窗上明纸透进殿來.映得玉衍一身落寞的影迹.她削瘦的双肩遽然一颤.身子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到案前:“臣妾不懂皇上的意思.”

“玉衍.你别怪朕心狠.”皇帝静了须臾.才缓缓吐出一口轻叹.“这件事.他知道的太多了.皇族之内见不得人的内幕是要永远埋葬到地下的.承影这样……也算效忠大魏了.”

究竟是效忠了大魏.还是效忠了你的野心.

玉衍只觉得有无数声音在脑中嘶叫着.嗡鸣着.喧嚣着.她已无法继续思考.裕灏的五官在烟雾之中似幻化成了另一张陌生的面孔.昔年的惶恐与不安再一次压上身來.玉衍忽觉心中空落落的无所依靠.

“皇上是不是终有一天也会这样对待玉衍.”

男子闻言愣了一愣.似是沒想过她会这样发问.只是那脸上的凉薄之意已转瞬化作轻笑.裕灏看着她.目光柔和似春:“朕的贤后.朕还以为你会说什么.你摸摸头上的凤冠.朕如此待你还不够么.”

他怎会知道.凤冠冰凉沉重.压在头上有多么苦不堪言.玉衍几乎不敢直视他深邃的双眸.她怕自己好不容易动容的心再一次被凝结成冰.“可是皇上.承影他毕竟伴随臣妾多年.难道就别无他法了么.”

“朕不会留下丝毫祸患.”他伸手摸了摸女子光滑如玉的脸庞.笑容依旧.“朕知道你心善.必定会有所不忍.因此才沒有告诉你.”虽然这样说.但玉衍怎会不知.他定然是担心自己介入此事.才会暗中处置好一切.今日若非自己偶然撞见炎丞.恐怕还要被蒙在鼓里.

炎丞……

思绪微微一滞.仿佛是有什么豁然澄明起來.脑中千丝万缕的疑虑忽然连接成线.玉衍如同抓住了一条藤蔓.即刻便要顺着它摸到真相.

“你今日來所为何事.”裕灏见她一言不发.神色便有些不快.他手边还累着成叠的公文奏章.极为繁忙的样子.玉衍自知多说无益.略沉了沉心思才禀明今日來意.岂料男子却是毫不在意一般.只道皆由她一人做主后.便径自持笔埋头到奏章之中.

出了宣华殿时.天色依旧阴沉的吓人.玉衍扶了扶高髻上的莲金飞鹤步摇.大口地呼吸着雨后空气.小福子伏着身子搭上玉衍伸出的手臂.善于察言观色的他一眼便瞥见女子眼中的薄凉之意.如同深秋的晨霜.不着痕迹地覆上了她高华的气质.玉衍脚步未停.只用平淡如常的口吻徐徐道:“本宫想让你去查一件事.”

自得知承影之事后.每每晨昏定省见到宁淑媛忧心忡忡的一张脸时.玉衍总是心有不忍.她回避宁淑媛之意日渐明显.便是偶然遇见.也总是摆出一副冰冷冷的姿态.仿佛不愿与那女子多说一般.然即便如此.宁淑媛本是冰雪聪明之人.此事瞒得了一时.却未必能瞒得一世.时间便在这种不安的心情中匆匆流逝.

忽有一日深夜.重涎宫派人告急.道宁淑媛突然吐血不知.危在旦夕.

玉衍闻得窗下人语.几乎惊坐起來.顾不及换上朝服便乘轿而至.一进殿阁.便闻得到草药腥苦的味道.几名太医围在一起.皆是神色凝重.而大皇子永曦则跪在床边.紧握着那女子垂落在外的枯瘦手臂.

太医之首方海山见玉衍已至.忙迎上前來.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宁小主怕是不好了.”

玉衍着人掀开帘子.便见宁淑媛虚弱地躺在床上.那映照着昏黄灯光的惨白脸庞.散发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枯朽气息.仿佛是五月茶花开到花靡.身体连同齏碎般的心都要消弭到泥土深处.薄薄的素纱屏风上有一滩极为明显的血迹.直看得人触目惊心.据说重涎宫一出事.下人便去告知皇帝了.只是到了此时仍迟迟不见动静.

玉衍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怜悯之意.只是她开口之时却意外的平静.“你都知道了.”

宁淑媛虽奄奄一息.然而她此刻却是清醒的.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无声滑落.她张了张嘴.似是费力想要支撑起身子一般.玉衍见状.只轻轻别过头去吩咐道:“你们先退下吧.永曦.你也是.”

那面相清秀的少年迟疑了片刻.见玉衍如此固执.终是安静地退了出去.

眼见着阁门被缓缓带上.玉衍只觉得体内也有什么东西随之破碎了.她回过头來.看着如残叶般凄楚的宁淑媛.眼中的不忍之意却是一点一点淡去.她倏尔扬起下颚.面上竟有分明的笑意:“见你这幅样子.着实是可怜.”

宁淑媛的诧异不过一瞬便平复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森然之意.“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因为本宫让他调查了他不该知道的事情.”玉衍口吻依旧平淡.只是眼中多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冷漠.“本宫无意害他.然而他既查到了一切.留也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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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肆章 一将功成 4

那样事不关己的语气几乎点燃了宁淑媛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她用力攥住身上的锦被.面色发青.瞳孔便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死气沉沉.“果然是你……”

她靠在颜色嵌团福五金褥子上的削薄身子.仿佛一场秋风都能将她吹的支离破碎一般.玉衍无声望着她.喉间便有抑制不住的酸楚之意.只是她一张精致的脸上.却仍扬着冷冽而不屑的笑意:“你若不自作聪明探知承影下落.也许也不会闹成这个样子.现下你若撒手人寰.永曦岂不是孤苦无依了.”玉衍觑着床前置的累累珊瑚.那颜色彤红如血.仿佛是在源源不断地吸收着那个女子最后的精气.“不过你放心.本宫会亲自照顾永曦.一定让他遂了妹妹心愿.此生做不成皇帝.”

随着鎏金烛台上红烛落泪的一声清响.宁淑媛骤然睁大眼睛.那双不甘的眼底.是刻骨的仇恨.

“为什么.我们曾以姐妹相称.你为何这样对我.”

“你也说了.是曾经.”玉衍见她大口喘息着.便如行将干枯的金鱼.便有些恹恹地看向别处.“更何况宫里哪有真心姐妹.你扪心自问.本宫待你如何.你亲生妹妹又待你如何..我们早已互不相欠了.”

宁淑媛的呼吸猛然间变得急促而沉重.那声音如同落在檐上的错落雨点.带着怨愤与绝望的悲鸣.她几度想要张口.奈何那一股怨气牢牢堵在胸腔之中.使她发不出声音.玉衍刚欲转身离开.门外却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那猛烈的声响在一瞬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惊得玉衍慌忙抬眼去看.却是重涎宫的宫女.她跪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道:“皇后娘娘.容姬小产了.皇上叫您快些过去.”

那宫女话音未落.便敏锐地察觉出了屋内气氛的诡异.不觉敛了敛声音道:“娘娘……”

玉衍最后瞥向身后一眼.见那女子的目光早已不再是最初的绝望.异样的愤怒从她那双昏暗的眸子里折射出妖异的光.尖锐得几乎叫人不敢直视.玉衍一颗心终于安稳下來.只吩咐道“照顾好你家娘娘”.遂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殿阁.

那一夜.宫里有两位妃嫔挣扎在生死边缘.唯一不同的是.一人牵着后宫所有人的目光.而另一人却是无人问津.容姬苦苦挣扎了两个时辰后.终是不负圣望诞下了四皇子永澈.只是因为早产.那胎儿出生时只有猫儿般大小.又是先天体弱多病.太医断言随时都有夭折的可能.

如此一來.更是无人顾及尚还有一位淑媛重病在床.裕灏想必是念在永曦面子上.这才着人送了些补品过去.后宫本已连丧事都备好了.岂料宁淑媛吐血都吐了一盆之多.却奇迹般地活了下來.如此叫太医医治了些时日.竟也明显好转.

转眼已是秋末.

宁淑媛今夜侍寝的消息传到景安宫时.玉衍正翻阅着小几上的《国策》.她闻言也不过是停了停手.并未多说什么.倒是在一旁添香的苏鄂面庞上疑云深重:“宁小主大病一场.难不成是就此转了性.”

玉衍抚着身上杏绸绞绯银线的长衣.连眼皮都未抬起:“那不是很好.”

彼时.贴水的夜风顺着身后未关紧的小窗无声潜入.玉衍只着了件单衣.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她索性合了书页.行至象牙白雕红牡丹的圆桌前.慢慢饮了一杯热茶驱寒.一时心思如海深沉.这样的转变她也曾经历过.那忽然间的通透并非真的想开了.而是受的苦难太多.生生磨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从前所不齿的行为亦成为争宠的手段.便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高不胜寒的凤位.

也便是从宁淑媛突然复宠之日起.玉衍的恩宠再不复从前.也许是因一连真相被揭开之后.她再也无法心平气和的面对皇帝.也许是盛世太平.裕灏再不需要一个摄政的后妃.总之帝后之间的日渐生疏是不争的事实.圣驾移步景安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是祖上规定的节日里.他们彼此间也鲜有肌肤之亲.

每每想起.玉衍便会苦笑.遥想秦氏被打入冷宫的那一年.她与裕灏之间亦是如此生疏.

就像是权利的诅咒.也曾相依相守.海誓山盟.在第一个侍寝的夜里男子揭开喜红的盖头.映入眼帘的也曾是一张庞然心动的娇美脸庞.共历艰险.相互扶持.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看到彼此不经意的眼神时.也曾期许过此生如此.只是当这一切与权力有染.当她纯真清透的面容染上了凤冠霞帔的色彩之时.一切就变了.

前者是秦素月.后者便是她北宫卿.

即便如此.玉衍仍比前皇后活的轻松许多.因为一开始便知道帝王无长宠.所以她从不过分奢求什么.独守空房又如何.这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有谁沒有经历过漫漫长夜.独自一人的煎熬.更何况她已拥有无上的权势.这些苦本也沒有白白经受.

故而.在前朝太子之争愈演愈烈的时候.玉衍只是安静地抄写一卷又一卷的经文.再将它们一点点烧去.看着火光将蝇头小楷徐徐吞噬之时.她便能感到安宁.乍暖微凉的秋夜.她着一身素净衣衫.垂首立于院中.眺望着远处的灯火通明.眼里闪着微冷的光.

这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几载春秋.忽有一日.董毕來到宫中.说是皇帝请她移驾御书房.

从前可随意出入的地方.却已许久不曾踏入其中.玉衍到时.见殿中不止有皇帝一人.昭妃身着浅银色绯花绣暗青并蒂莲的常服.青丝以锦色花钿盘在脑后.怀中抱了一只进贡的波色波斯猫.站在书案前与皇帝有说有笑.她保养得本就极好.又是肤白胜雪.风姿绰绰.一笑之下便如开在青花连纹瓶中的水仙一般.清秀美好.

昭妃见玉衍进门.遂敛了笑.施施然走上前行了一礼.清风拂过她五色裙袂.扬起一阵雅香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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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伍章 一将功成 5

玉衍扶着苏鄂的手.向天子微微屈膝:“皇上万安.”

裕灏见她.却只是淡淡颔首:“你來了.”

“这个时候唤皇后娘娘过來.想必打扰娘娘清修了.”昭妃轻轻抚着卧在手臂上乖巧的波斯猫.一双眼里写满了媚惑.“只是有件事一定要听听皇后娘娘的意见才好决断.”

玉衍并未看她.只是隐隐有些不耐烦道:“本宫既來了.你直说便是.”

“好.”昭妃将猫抛给董毕.回过身來冷冷对上她一双眸子.“这后宫之内若有妃嫔怀有野心.妄想涉足朝政.牝鸡司晨.该如何处置.”

玉衍神色一凛.扬了扬清媚的凤眼.冷冷道:“自该问斩.”

昭妃闻言扑哧一笑.扶着小侍女的手缓缓坐到了梨木椅上.衣袖掩唇道:“看來皇后娘娘这些年只是颜色见衰.头脑却还沒老到迟钝.也是.斛律氏的事毕竟过去还沒有几年呢.”

裕灏听着昭妃暗含讽刺.却沒显出丝毫怒色.只是一味把玩着压纸的玉豹墨斗.唇边缀着虚浮的笑意.玉衍贵为皇后站在殿中.妃嫔却径自安坐.这本已是莫大的嘲讽.然而眼见着昭妃不善的架势.仿佛是握住了自己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一般.玉衍只得按捺住心中不快.淡淡地横了那女子一眼.

虽然沉默不言.然而她单单是站在那里.便有说不出的高华气势.危不可侵的神色更是让昭妃沒來由地心中发恨.那女子握紧袖口杏子红的石榴花刺绣.微扬下颚:“那么皇后娘娘若存此心.是否也断不可留.”

“你想说什么.”

昭妃冷笑一声.从身边侍女手中接过一册青蓝封皮的书卷.狠狠甩在御案之上:“皇后可知《国策》是什么书.”

玉衍心下一惊.抬头正见那小侍女躲躲藏藏的眼神.这才幡然明白过來..她正是前几日被苏鄂逐出景安宫的白鹃.苏鄂早便觉得她鬼鬼祟祟.行踪可疑.不想这蹄子竟是为昭妃卖命之人.如此思忖着.玉衍便下意识地看向天子.却见裕灏已然沒了笑意.只是目光淡淡地逡巡在自己身上.他手中捏紧的墨斗似是不堪重负一般.喀拉拉地发出声响.

昭妃见她久久不言.愈发沒了耐心.隧道:“皇后若不知道.臣妾便代为回答.这是历代君王必阅之书.讲的是治国修为.平复山河.可是这等**.竟从皇后宫中搜了出來.臣妾素知皇后精通诗词.却不想私下另有一番抱负.”

她话音刚落.苏鄂已上前一步.怒斥道:“白鹃.是你吧.”

那小宫女胆小如水.被她当头一喝.吓得身子颤抖不止.左顾右盼地不敢答话.

“你既然向皇上告发娘娘.那么你说说.可曾亲眼看到娘娘读过此书么.”苏鄂在宫中混迹多年.身上本就有不怒自威的气质.现下又是这样咄咄逼人.白鹃自是无从招架.苦着脸道:“这倒沒有……”

“景安宫只有皇后识字.难不成还能是她人.”昭妃脸上透着烦躁之意.她觑了觑皇帝的神色.似是忽然醒悟了什么一般.“若不是皇后.难不成是二皇子.呵.现在朝中为立太子争执不下.娘娘该不会是心急了吧.”

玉衍并不说话.只静静向前走了几步.立于昭妃面前.那女子本是坐着.如此高低悬殊更是负了些压力.她诧异地抬起头.一个字还未说出口.玉衍便甩手给了她一巴掌.那一掌掴得狠.直打得昭妃脑中嗡嗡作响.她再抬起脸庞时.已是红肿一片.

“这一巴掌是本宫教你说话的.”从玉衍嘴里吐出的字寒凉如冰.昭妃眼中恨得几乎燃起幽蓝火焰一般.她咬了咬牙.忽然转向裕灏.楚楚可怜地叫了声“皇上”.

然而裕灏的神色平静极了.一如澄明如镜的湖面.并无一丝涟漪.他的目光幽深而凝重.外头盛大的日光射进他墨色的瞳孔里.无声息地便沒了踪影.好一会.他才对着昭妃淡淡道:“你先站起來.”

昭妃几欲咬碎银牙.却不敢发作.只得讪讪起身.一双桃花美眸中写满了狠意.

裕灏静了片刻.复才看向玉衍:“皇后.朕给你的还不够么.”

彼时庭院中桃花的香气卷着清风徐徐吹进殿中.春光骀荡的大好时光里.便是男子清冷的眼神都被染上了一层春暖气息.殿阁里阒寂极了.静的似能听见窗外人语.那些声音里充斥着欢喜之意.分明是在讨论着新裁的春衣.然而浴在光中的玉衍.却只感到一阵恶寒.她胸腔里弥漫着腥味.几乎张口便要干呕出來.玉衍拼命压制住那异样的恶心.良久才慢慢开口.声音轻的似霞云飞雪.“臣妾宫中.从沒有这样的书.”

“不.奴婢沒有说谎.”白鹃见此.疯了似的抱住昭妃衣摆.连连道.“娘娘替奴婢作证.奴婢有几个胆子也不敢污蔑皇后娘娘啊.”

“你难道不是因为娘娘的处罚而怀恨在心么.”苏鄂狠狠剜她一眼.脸上有掩不住的厌恶之色.“昭妃又非亲眼所见.如何给你作证.”

苏鄂表面虽是替昭妃开脱.实则句句珠玑.昭妃并非愚钝之人.听她这样说.索性直言不讳道:“皇上.此事是否为臣妾一手策划.皇后又是什么样的人.您定是心知肚明.这种事已经有过一次了.难道还要因皇上的心慈手软而出现第二次么.”

皇帝身子微微一震.原本缓和下來的目光又一寸一寸变得尖锐起來.从小被秦氏掌控的他最为忌讳的便是女子干政.对于谋权之人.他向來是错杀一万.不放唯一的.

“日后若是皇后造反.我大魏朝定会沦为被天下人耻笑的地步.皇……”

“原來.”玉衍忽然高声开口.她面上几乎万念俱灰.眉眼痛苦地蹙在一起.“原來臣妾在皇上心中.已是这样不堪了么.”

“皇后.朕……”

“昭妃.你究竟是何居心.”苏鄂骤然开口.不顾尊卑地直指昭妃.“你定是从白鹃那里得知娘娘怀有身孕.故而想借此事动摇娘娘吧.”

“什么.”闻得此言.昭妃与天子几乎同时诧异出声.那女子脸色一白.刚要上前拉住天子.裕灏却已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欲要滑落在地的玉衍.玉衍手捂小腹.面上已是冷汗连连.痛苦不堪.裕灏见她如此.更是焦急如焚:“这样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她面上已然沒了血色.眼看就要疼晕过去.只是这一刹那.她死死拽住了男子衣角.眼中倏然淌下清泪:“若夫妻间的信任已荡然无存.仅凭孩子赢得皇上垂怜.那么臣妾……臣妾宁愿……”

“不要再说了.都是朕疑心生暗鬼.”裕灏拦腰抱起她.再也不看昭妃一眼便疾步向殿外走去.

昭妃见局势突变.已是六神无主.她追着跑了两步.焦虑道:“皇上.那白鹃她……”

皇帝骤然转过头.声音从沒有这样冷冽刺骨过:“诬陷皇后.乱棍打死.”那般狠毒的字眼.既是说给白鹃.也是说给自己听.昭妃似乎一下子被抽光了所有力气.瘫软地跪坐在地上.任旁人搀扶也久久站不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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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陆章 曲终人散 1

皇后有孕.自然成了宫中头等大事.來景安宫贺喜之人一连几日络绎不绝.裕灏因中年得子也是欣喜若狂.毕竟这样的喜事宫中已是多年不曾发生了.他虽频频來看望玉衍.但二人相对之时.总是各怀心思.其实夫妻情分早已荡然无存.可偏偏要如从前一般闲话家常.

对于昭妃一事.裕灏也从未对玉衍表示出歉意.即便她的罪名因这一胎的突然到來而不了了之.但玉衍心知肚明.皇帝对她未必沒有防备之心.这觊觎权势的恶名.也许早就被冠在了自己头上.最显而易见的便是裕灏开始有意疏远被众臣推选为太子的永泰.

夜凉如水.

殿外月光澄明.斑驳的银光洒在浅红色的窗棂之上.便细碎成了万般光点透进室内.玉衍只在手边置了盏玲珑油灯.就着那微弱的光.修剪着青瓷美人觚里几枝粉色的瑞香花.苏鄂在一旁递着剪子.微笑打量着花束道:“瑞香本是不起眼的花.让娘娘一番修剪.竟也别有风采.”

玉衍眼中凌波微动.面上笑如明月:“再不起眼的东西若加以利用.也会一枝独秀.花是如此.人亦如此.”

“索性娘娘发现书不见时便立即想到了对策.否则……”苏鄂眼中寒光微凛.与那柔美的月下瑞香毫不相符.“只是仅仅杖毙了那吃里扒外的蹄子.真是便宜她了.”

“皇上对本宫并非沒有戒心.即便如此还能贬昭妃为嫔.已属不易.”玉衍微微垂眼.拈了手上金花绢子道.“只是沒想到.她也敢在本宫身边安插眼线.倒是本宫小瞧了她的胆量.”玉衍说着.无意识地抚了抚还未显出痕迹的小腹.语气中的森然之意也随之缓和下來.“这次多亏了腹中的孩儿.他还未出生便帮了本宫一次.”

苏鄂见此.亦是眉开眼笑:“娘娘吉人天相.总能化险为夷.更何况娘娘还有二皇子.若皇上真听信昭嫔挑拨.他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提到永泰.玉衍却是幽幽叹了口气.无声望着窗外花影依依.早春的夜毕竟还有些凉意.她取过手炉轻轻捂在小腹上.缓缓道:“那孩子有些太在意功名了.有时会让人觉得他与皇上一样.薄凉不可依仗.前一阵子皇上还提到要为他物色妻室.本宫却觉得.那样的性子再沉上几年也好.”

苏鄂知道她是想起旧事有些伤怀了.女子金红华衣下的身子略显单薄.她静静地倚在鹅绒软垫上.仿佛随时都会疲惫的沉睡过去一般.

“其实这也是好事.说明皇上对二皇子上心.眼下太子之争愈演愈烈.群臣也该知道站在哪一边才是.”

然而苏鄂虽然不语.二人却皆心知肚明..永泰越是表现出勃勃野心.皇帝便越是会再三思量.原本朝中就已有“子幼母壮.不宜为储”的说法.如今玉衍贵为皇后.膝下又有一双儿女.正值权势倾天.这种抗议之声便愈发壮大.倒是宁淑媛.一身不问宫中事.永曦本为长子且聪慧过人.这样看來他似乎才是立储的最优人选.又听闻裕灏近几日便要为他另请两位内阁大学士.虽美其名曰伴读教习.实则却是皇帝心有偏移的象征.

玉衍虽不愿永泰卷入夺嫡之战中.但他既然已经认定了这条路.身为人母的她也只得处处为他谋算.而这样无声无息的较量中.她与宁淑媛也渐成水火之势.虽不至剑拔弩张.但到底是各踞一方了.

永泰再次见到皇帝时.已是中元节前后.那一日.玉衍本想去宣华殿向同天子商讨宫中法事.恰好遇上从书房回來的永泰.他道自己近來都未被召见过.便央求玉衍带他同去问安.玉衍拗不过他.只好与其共乘轿子到了宣华殿.

董毕早已在门前恭候多时.见永泰同在先是一怔.旋即便躬身上前.堆笑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二皇子.”

玉衍扬了扬下颚.温然笑道:“皇上在里面么.”

“在是在……”董毕觑了眼身旁男子.声音压低了些.“只是大皇子也在.”

永泰闻言.神色在刹那间便冰冷下來.他刚要开口.玉衍却已按住了他臂膀.淡淡斜了他一眼:“那就劳烦公公为我们通报一声.”

并未等多久.董毕便传來皇帝旨意.她二人走进殿阁.果见永曦亦伴在皇帝身侧.他只着了一身青白的袍子.腰间坠下的一颗和田宝玉隐隐显示出他高贵的身份.永曦的眉目更多随了宁淑媛.温润而不显戾气.单单是站在那里.便有翩翩少年的清逸风范.见到玉衍.他亦是恭敬地掬了一礼道:“见过母后.”

永泰心中虽有不快.却也懂得不喜形于色.进殿之时早已换过温厚笑容.落落大方道:“见过父皇.皇兄.”

“朕有些日子不见你了.”裕灏面上是淡薄的笑意.看似无意地扫过一旁女子.“今日与你母后一起过來请安么.”

“永泰心里思念皇上却不敢冒然前來叨扰.便央求臣妾带他过來.”对于男子眼中深意.玉衍佯作不见.只婉声应道.裕灏闻言.神色微有缓和.便就着白瓷茶盏轻呷一口润了润嗓子道.“近來政事繁忙.朕是沒怎么顾得上你.江堰河堤一事.你也该有所耳闻吧.”

裕灏所提之事.朝中闹得正是沸沸扬扬.玉衍虽身居后宫不再过多问政.但妃嫔之中不乏家人在朝为官的.闲言碎语之中.也便了解了大概.浙江总督崇何涣原本是个极有手腕之人.他任职期间.曾两次大修河堤.效果超然.只是这一次被人参本私相授受贿赂.修提这一委任人选也被提到了朝上再议.

裕灏点着桌子.若有所思道:“既然你也來了.说说想法.”

玉衍见他们意要议政.便捡了一隅坐下來.慢慢拣着盘中杏干吃了.自云髻上垂落的紫瑛流苏细碎地打在额前.盖住了她一双狭长精明的凤眼.如此重要的事情皇帝却独找永曦前來商谈.也可见意欲永曦佐政的传闻并非空穴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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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柒章 曲终人散 2

“回父皇.崇何涣为人儿臣也略有耳闻.据说他曾因治水有功而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礼记言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朝廷本就纵下了此人种种劣行.他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贪污千万.罪上加罪.实不可再用.”永泰神色凛然.字字掷地有声.

然而永曦闻言却眉心微动.眼底难掩不豫之色:“然而崇大人屡立功劳.朝廷却并未给予奖赏.那时正值内斗.几乎是对功臣置之不理.儿臣以为他之所以会有此行径.未必不是因为朝廷有欠妥之处.”

“你是说父皇有所疏漏么.”永泰眼中闪过一丝冷色.负手立于大皇子面前.“退一步说.即便朝廷真亏欠了他.为官之人岂能这样不体恤圣上.再者.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玉衍心头一震.几乎反手打落小几上的玉碟.她旋即看向天子.却见裕灏只是抚着狼毫尖儿上那一挫雪白的软毛.脸上薄薄的笑意依旧温煦如常:“永曦又作何想呢.”

那男子微微退后一步.面向皇帝:“汉高祖刘邦曾曰‘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次所以为我擒也.’”他声音平和.神色不卑不亢.“现下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有如此能人为何舍而不用.将功补过.岂不正好.儿臣以为.当给他这次机会.”

殿外风声萧萧.树影委地.初向西斜的阳光温和而迷散.那光痕撒在皇帝赭褐色的织金龙袍上.便慢慢幻作一团轻盈的光晕.裕灏静了良久.才抬起头來.那目光竟是穿过空旷的殿堂落到了端坐一隅的玉衍身上.

“你知道.为何曹操只是一世枭雄.却不若刘邦做了高祖皇帝么.”

玉衍面上遽然失了气血之色.广袖下的手掌紧蜷成拳.她微微低下头去.意图掩住眼中惊变之色.耳畔一双珊瑚红坠子却似暴露了她此刻心态一般.摇曳不止.殿里四人并无一人开口.空气仿佛凝结成胶.让人无法呼吸.

忽然一声通传打破了这诡异而尴尬的沉寂.推门而入的正是大皇子生母宁淑媛.她不过穿一身家常的宝蓝缎绣荷绿芭蕉福纹的绡缎宫装.平头髻上缀了几朵米白珠花.显得轻简大气.敏锐如她.一进门便察觉出了众人的异常.那女子见玉衍亦在.向裕灏行过礼后便款款上前.屈膝福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玉衍抬头看她.宁淑媛清秀面庞上的一捧笑容清如湖面的宁翠碧波.曾经深入简出的她.如今也已是自由出入御书房的红人了.然而这样的想法不过是一念之间.玉衍已盈盈笑道:“妹妹请起.”

“你先带永泰回去吧.”裕灏注视着窗下两个女子.双目深沉如能看透人心.“朕许久不曾与语馨共用晚膳了.有什么事也明日再说.”

玉衍自知不能久留.正要起身.却听宁淑媛细腻温和的声音响在耳畔:“夜黑路长.娘娘怀着身子.定要小心一些.”她说话时一脸诚挚.然而话中冰凉之意却渗透了玉衍全身每一个关节.玉衍心有诧异.然而看向那女子时.她已是再度福身行礼.面向裕灏时笑靥嫣然.

从宣华殿出來时.夜色初上.新月才明.狭长的宫道上遍悬宫灯.华光旖旎.一望无尽.浮云映着夕色向远方驶去.一轮新月愈发展露光滑.墨蓝的一线天际缀着一穹繁星.星月光辉与琼楼光华交织相映.那迷离的银色披在玉衍身上.精美之中却生了一抹孤寂.她与永泰并肩走在最前.二人各怀心思.彼此沉默无声.

走出不短的一段路后.才闻得耳边年轻男子沉沉的叹息.玉衍并未看他.语气沉沉:“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永泰的声音里有微微颤抖之意.他注视着女子侧面.眼中有难掩的不甘之色:“太子会是大皇兄.对不对.宁母妃也变了许多.如今的父皇.似乎更宠他们母子二人.”

夜风扑面.吹着衣襟上细碎的流苏.沙沙打着面庞.玉衍闭目一瞬.似有凄楚之色一闪而过.然而她睁开眼时却依旧端庄高贵:“你父皇宠谁更多一些.并非你我能够决定的.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够了.无论是不是太子.你都不该因琐碎之事搅乱心神.”

“为什么.你是皇后啊.储位理所应当是皇后的孩子.”永泰似不能置信一般.倏然指向胸前.“再者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父皇一直以來不都是这样行事的么.背叛之人就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我何错之有.”

“你说的不错.”玉衍泠然扬起头.面色峻冷如霜雪.“你与你父皇当真如出一辙.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防备于你.”心口有恶寒蔓延上來.仿佛是旧事复苏的迹象.在宫道幽深的尽头.玉衍睁眼闭眼皆是逝去的曾经.“你若继承皇位.可会对你的兄弟姊妹手下留情.可会让皇上颐养天年.正因为他深知自己的无情.才不愿让悲剧重新发生.”

“这太可笑了.就因为这种毫无意义的情感……”永泰的低吼如同一条受伤而悲鸣的狼.他忿然甩袖.疾步离去.

苏鄂在后面看着情形不对.正要去追.却被玉衍伸手拦了下來.“不必管他.待他想开之后一切自会过去.”在后宫混迹多年.玉衍深知万事不可强求的道理.前朝立太子还历经了三废三立.一时的荣华并不能永保高枕无忧.更何况裕灏中年正盛.怎会轻易使权力下倾到他人手中.今后路途漫长.有何变故都是未可知的.她如今也只是一心一意想保住腹中的小小生命.其余不愿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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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捌章 曲终人散 3

中元节过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凉了下來.榻上的青竹玉席也已换成了细绒棉毯.同永泰不用.玉衍腹中这一胎一旦出生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因此也格外受人瞩目.太医晌午傍晚各要前來诊脉一次.后宫妃嫔更是要轮流去延年殿为胎儿祈福.燕窝人参等成日流水般地送进景安宫.玉衍身边服侍之人也审查森严.连下人所用脂粉都不能含有一点香气.如此进补.加之玉衍自身底子也不错.胎儿安好无异.小腹一天天的高隆起來.

便是在周遭一门心思扑在这一胎上的时候.被忽视了许久的矛盾终于酿成无可挽回的巨大恶果.

那是在一日深夜.宫人皆已歇下了的时候.熟睡中的玉衍忽然听到殿外有人一声一声用力地砸门.彼时已近丑时.外面又下着铺天盖地的大雨.她昏昏沉沉地醒來.耳中皆是夜风的呼啸之声.远处的闷响也听着并不真切.玉衍用手揉了揉晕胀的脑袋.眼皮一沉.欲要再度昏昏睡去之时.忽然一道闪电雷鸣如一刃利斧劈开了混沌的雨夜.只听得一声巨响.室内瞬间明亮如白昼.玉衍被这一记轰雷惊得浑身一颤.本睡意阑珊的头脑亦清醒了不少.她在黑夜中摸索着起身.终于听清了殿外切实传來“母后”的呼唤声.玉衍忙点燃了床头的烛台.只着一件单衣便前去开门.

夜风夹杂着冰凉的雨点从拉开的门缝中斜打进殿内.她身上残存的热气被这冷风一扑.接连打了几个寒战.然而更令她震惊的是门外衣衫湿透.狼狈不堪的永泰.

黑夜里.那少年眼中反着妖异的绿光.一件被大雨浇透的白衣紧紧裹在身上.他瑟瑟发抖地抓住玉衍双手.那畏惧着什么似的气息贴着他冰凉的手掌传达过來.永泰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低吟道:“母后.皇兄死了.是儿臣.儿臣杀了他.”

门外风雨大作.豆大的雨珠如鼓槌敲在檐上一般.震耳欲聋.玉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地沒有回应.然而她知道.面前颤抖如秋风枯叶的少年.他的每一个字.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些字眼便如同锋利无比的匕首.在她心上遽然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痕.大概是听到了殿外的动静.循声赶來的苏鄂刚要开口.便瞥见了永泰满手的血迹.一时神色剧变.她当机立断地关上殿门.扶着玉衍一同进了室内.

永泰早已是六神无主.也顾不上苏鄂为他擦拭满脸雨水.他仓惶地抱住女子大腿.声泪俱下地哀求道:“苏鄂姑姑.我杀了皇兄.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苏鄂向后趔趄一步.几乎仰过身去.她虽料到出了事.却不想竟是此等惊天噩耗.登时愣在原地.怔怔地望向玉衍.

“你对永曦.做了什么.”

“儿臣本与皇兄对弈.却不想说到了立储一事.话不投机发生了争执.皇兄他句句逼人.儿臣一怒之下就推了他一把.却不想……”永泰一双大眼里写满了恐惧.他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埋进湿凉的衣衫里.“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玉衍僵直地坐在床上.苍白的脸色沒有一丝波澜起伏.静了半晌.她只是冷冷道:“你打算和你父皇也这么说么.”

提到裕灏.永泰便如惊弓之鸟一般一跃而起.地吼道:“不.不.父皇会杀了儿子.母后.母后你救救我.”他悲嚎着爬到玉衍脚边.一抬头却猛然看见了女子隆起的小腹.眼中登时迸出精光.“对了.母后你就说人是你派去杀的.你还怀着孩子.父皇不敢拿你怎么样.等儿子做了皇帝.定会…”

“混账东西.”玉衍猛然甩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她手上戴着金镶玉的戒指.这一掌下去.便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不浅的血痕.“你是被猪油蒙了心.竟还敢作什么春秋大梦.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的诡计么.从一开始你便欲杀永曦而后快.”她气得面色充血.说话便要再度扬手.苏鄂扑上來紧紧抱住女子臂膀.这才拦下了那一巴掌.永泰从未见过她如此雷霆大怒.又怕自己当真性命不保.只跪得笔直.不敢有一句还嘴.

“你去找永曦对弈.你与他多久不曾开口说话.你以为皇上也会信你的鬼话.本宫从前只觉得你心思重了些.却不想你竟是如此狠毒.你以为永曦死了你便是太子.你做梦.皇上若真是传位于你.那才当真是社稷不保.”玉衍气急反笑.那笑森冷的如千年寒冰.“自己作下的孽你自己去还.你给本宫跪到佛龛前好好忏悔.”

永泰不敢开口求饶.便挪着膝盖跪到了佛龛之前.玉衍的太阳穴突突跳着.眼前忽然一阵晕眩.她自知.事情到了这一步已再无挽回余地.永曦殁了于她自然是千重打击.永泰也罪该万死.然而纵然是恨.却终究血浓于水.即便他再狠毒无情.却有幼时黏在玉衍膝下撒娇的天真时光.即便知道这是蓄意杀害.她也要尽全力在皇帝面前保全这个儿子.

玉衍抬眼看了看陈设华贵的殿内.以及小几上那摊平摆放的金红凤袍..这一切也许只止于今夜了.遂起身坐于铜镜台前.吩咐苏鄂为她上妆更衣.便是死.她也要风风光光.绝不肯沦为他人耻笑.从前她也害了诸多性命.也许永泰正是前來讨债之人吧.

黎明将至之时.雨声终于微弱了些.永泰跪在佛龛前将近一夜.此时已是苦不堪言.然而逐渐冷静下來的他愈发觉之后怕.他时不时偷望一眼端坐在湘妃榻上的玉衍.却不敢站起身來.窗前红烛燃了一夜已干成灰烬.殿阁内唯一一丝残存的光线亦被黑暗吞噬殆尽.苏鄂看了看窗外未明的天色.刚欲迈步烛台之前.忽有一声尖利的通报之音穿透了茫茫雨雾.只惊得她周身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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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玖章 曲终人散 4

玉衍重整衣襟.刚刚规整地跪于门前.那扇漆红的闾木大门便被一股强力猛然冲开.将明未明的天色下.皇帝身着玄青赤纹龙袍伫立面前.背光之中看不清他的神色.然而那冲天的杀气与盛怒之意却是轻易便可感知到的.玉衍以首贴地.重重行了一礼:“皇上金安”.

便在电光石火之间.由他身后骤然蹿出一个披散长发的女子.她茜紫的玉璇纹长袍下只着了件蚕丝织就的睡衣.玉衍还不及抬起头來.她便扑上前狠狠掐住了玉衍脖颈.歇斯底里道:“把我的永曦还來.”

玉衍从不知道宁淑媛枯瘦不堪的身体里竟蕴藏着如此之大的力气.她只觉得那女子两个手指深深嵌入了她血管之中.不能呼吸的大脑逐渐空白成一片.意识褪去的同时.耳畔传來的仿佛是遥远彼岸的哭喊.那般撕心裂肺.闻者动容.

宁淑媛哀恸之极.竟哭昏过去.玉衍脖颈上登时一松.她也随之瘫倒在一旁.大口大口吞吐着清晨湿冷的空气.眼前僵直挺立的男子.望着眼前一幕.却是纹丝未动.

“皇后穿戴庄正.似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喉咙里仍泛着苦辣的血腥气息.玉衍却已顾不上.她重新以头触地.尽量保持着语气中的平稳:“孽子不孝.自知闯下滔天大祸.臣妾管教无方.愿一同承受罪责.”

皇帝冷冷注视着并排而跪的母子二人.脸上的气血之色如被一点一点吸尽一般.“你们既已认罪.也无需朕过多赘言了.”

“臣妾不敢奢求皇上原谅.只是.”她顿了一顿.旋即沉声道.“永泰与大皇子发生争执.情急之下才失手推倒了大皇子.至多只能算是无心之失.皇上失子之痛臣妾亦悲切不已.但还请皇上明察.”

裕灏目光在她颇见疲色的脸上转了一转.已然覆上一层阴仄之色:“无心之失.难道这一悲剧不是由你一手策划而成的么.”

“臣妾从无此心.”玉衍的声音冰冷而沉静.仿佛是早已料到他会这样发问.“若有此意.臣妾便会做的天衣无缝.”

裕灏眼中骤然一凛.额上青筋已是赫然可见.他身边的宁淑媛此时刚刚恢复了神智.闻得此言.便在宫女搀扶下费力地站起身.一手狠狠指向低头不语的永泰:“血债血还.本宫要他一命抵一命.”

永泰闻言吓得面无血色.连连磕头求饶道:“儿臣当真无意害人.父皇要替儿臣做主啊.”

“皇上若要判处永泰.臣妾自然无话可说.只是皇上已然痛失一子.难道当真要赶尽杀绝么.”玉衍微一扬眸.神色冷冽如檐下冰.“永曦是皇上骨肉.永泰便不是了么.”

“朕沒有这个混账儿子.”裕灏抑制不住悲愤痛恨之情.一抬腿便将永泰踢翻在地.然而那少年此时哪里敢喊痛.忙拖着剧痛的身子爬向宁淑媛.“宁母妃.您从小便视永泰如己出.难道真要杀了永泰么.”

宁淑媛此刻已是泪如泉涌.一双猩红的眼睛狠狠瞪着玉衍.“都是你……今天这一步.都是你的错.”她悲愤至极.眼看着便要再度昏厥过去.裕灏知道她这样的身子再经不起任何打击.当下只得派人先送她回宫.裕灏看向永泰的眼神里.有失望.有愤怒.有怨恨.亦有动容.也许在这一刻他当真是想杀了这个不肖之子以慰永曦在天之灵.然而他却不得不拼命抑制住这一冲动.

皇帝下令将玉衍与永泰分别软禁在宫中.沒有旨意任何人都不得与之接触.而旨意传下时.玉衍心中倏然松了口气.毕竟虎毒不食子.如此一來虽对不起宁淑媛.但她毕竟是保住了自己的孩子.望着永泰远去的背影.她一点一点跪坐下來.这样的袒护.终究是最后一次了.

禁足的几日里.身边沒有一个侍奉的下人.便是苏鄂这等贴身宫女.都被另行拘束严加拷问.一日三餐会被照常送进殿里.然而却见不到送餐之人的影迹.对于这件事.前朝后宫有着怎样的轩然大波.玉衍一概不知.她只是终日跪于佛龛之前闭目诵经.耳边除却漏更的声响便再无其他.就如同进入了一个封闭的世界.她无须在意繁琐的宫规礼节.善变的人情世故.所有恩仇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她不过是一个心无波澜.束手无策的诵经人.

她知道.裕灏只所以沒有杀她.是因为肚子里这个孩子.这些年來.他一点点疏散了自己原有的脉络.尤其自失去承影后.她几乎是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司马忠已老.再不是朝中的中流砥柱.裕灏培养了一群心腹之人.替他掌控着整个朝廷.他是个杰出的帝王.虽阴狠.却英明.先是以秦素月除掉太后.再用自己除掉皇后与皇妃.而这些女子.即便知道自己是被利用.却也心甘情愿.只因后宫之人的一生.除却奉献给帝王.再无其他.

而如今.他是该除去自己的时候了.

再见到皇帝已是十余日后.他穿着水银色纹海波玄蝠的常服.素缟衣袖间并无半点坠饰.许是因为服丧期间.他的须发并未打理.那脸上一层苍青色的轮廓显得他无端衰老了许多.裕灏进來之时.玉衍并未察觉.仍专注地跪在金丝软垫上心无旁骛地诵经祈福.直到那冰冷沙哑的声音响在脑后.

“人已去.诵再多经文又有何用.”

玉衍缓缓回过神來.她所着亦是白衣素裳.眉间平淡了曾经的高贵与戾气.她便知是一个纤纤无力的女子.“臣妾见过皇上.臣妾诵经.也不过是为了让内心平静一些罢了.”

天子拣了一处坐下.只是漠然地平视于她:“这些年沉积的怨戾之气.可是一朝一夕便能平静下來的.倘若如此.吃斋念佛的秦氏也不必落得如此下场了.”

她知道.皇帝拿她与先太后作比.已是不祥之兆.然而嘴上并未辩驳.只是垂头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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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章 曲终人散 5

“永泰,朕已免去他的皇籍,流放至西宁之地。朕想在那种地方磨磨他的性子,若是能存活下来,他今后也许会有一番修为。”皇帝的口吻平淡而清浅,仿佛当真是在诉说他人命途一般。玉衍倏然闭紧双眼,窗外夜色深沉,唯有眼下悬着的两盏白灯摇曳在乌漆的黑夜之中。裕灏正凝神于她,眼中犹有郁然之意。

“谢皇上不杀之恩。”

“子不教,父之过,朕从不认为永泰变成这样是你一人之失。”他停了片刻,缓缓靠上身后宝蓝的软枕,眼中渗出丝丝凉意,“只是出了这种事,你也该清楚,这个皇后是做不得了。”

玉衍本是低眉顺眼地听着,到了此节却忽然冷笑出声。她扬起脸庞,一向保养极好的容颜也不觉枯槁了许多:“臣妾早就料到会有今日,斛律氏死后,臣妾自然是没有用了。”

天子皱了皱眉,仿佛是想说什么,却并未开口。

“斛律氏死前,臣妾曾见过她一面,皇上一定不曾想到吧。”她看着男子骤然变色的一张脸,嘴角冷嘲之意却愈见分明,“虽然臣妾早知皇上心狠手辣,却不想竟能做到如此地步。一想到这十多年来你所做出的对皇妃的痴情难舍之态,我便觉得无比恶心。所以我也从不妄想你能念及什么旧情,不,也许从一开始,我们之间便毫无情分可言呢。”

裕灏的神色变了又变,却并没有发怒。他只是有些倦怠般的,冷冷道:“朕对阿瑾毕竟是迷恋过的,只是她的身份注定不能同朕携手一生,因此朕在最初便极力克制着这种情感的蔓延。然而朕初时见你,只觉得你那气质像极了她,故而也曾对你包有些许期待。”他忽而一笑,眼中却带着分明的嘲讽,“但你说的不错,朕终究是没有爱过你。”

虽然早已知道,但由他亲口说出之时,玉衍仍是感到心尖遽然一痛。仿佛是被谁生生握住了心脏,疼得她几乎不能呼吸。无论怎样算计,怎样筹谋,这漫漫一生,在孤苦无依的后宫里,裕灏毕竟给过她温暖,让她抱有过期待。彼时方还年华正茂,他眉目如星,笑容俊朗。他捧起玉衍那干净纯洁的脸庞,口口声声许诺过要给她一声安稳。那时玉衍无比心安,亦觉无比幸福,她甚至尝试着忘了裕臣,一心一意做他最美的妃子。她一心想要斗倒瑾皇妃,不仅仅是因为那女子对大魏朝不利,更是因为她想取代那个女子,让裕灏眼里不再只能看到瑾皇妃一人。

她只不过就是一介纤弱女流,若无情感和期许在其中,单凭对权势的向往,怎能处心积虑斗了大半生。

然而到头来,不但她是一场笑话,便连他与瑾皇妃之间听者动容,闻者落泪的相恋神话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帝王家的冷,她即便一早就知道,却仍是被冻得心神俱碎,身骨皆寒。

皇帝泠然看着她,愈发有些轻蔑:“更何况你要朕以真心相待,你又何尝付出过真情。身在曹营心在汉,你不是至此都念着子臣么。朕杀了他,你定是恨毒了朕吧。”

他果然知道一切。

玉衍心思猛然一沉,面上却未表露分毫。“欲加之罪,何患无穷。只是没想到王爷他即便入了土,也要被人累上觊觎后妃的污名呢。若他泉下有知,必定恨得不能超生轮回吧。”

皇帝闻言,脸色便有些发白,眉目间亦如腊月里的天气一般,染了曾凛冽的寒意。“即便不算上此事,宸妃被废,庆顺仪之死,祥贵嫔,赵贵人……这里面哪一个不是被你所害。就连秦素月,也没能逃过一劫。你身为女子,其狠毒却令人发指。即便如此,朕却一忍再忍。谁知皇后之位仍不能满足你,倒叫你的野心愈发膨胀,朕如何继续容你!”

一番话毕,他已是青筋暴起,面上也再不复一贯的沉稳。然而玉衍见他如此,却是无声笑开了。许是跪得太久,那种麻木之感一直顺着双膝蔓延到了心里,这一刻她竟觉不出痛来。

“皇上何必把一切罪责都推到臣妾身上,臣妾所做之事难道不是你一手促成的么。你将我困在后宫之中,把我培养成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的侩子手,利用之后便毫不留情地舍弃。”她抬起头来,长眉轻挑,“就像承影一样,可惜他一生效忠于你。而我杀的只不过是对我心怀不轨之人。如此说来,比起臣妾,皇上才更当得起这狠毒二字呢。”

字字珠心。

一番话说下来,皇帝几乎恼羞成怒。他猛然伸出两指用力捏住玉衍下颚,由于过度用力,只听得指节噼啪作响。然而女子却无一丝畏惧之意,她早就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了。对于面前之人,除去怨恨,本已再无其他。

裕灏逼视她良久,直到指尖发麻,他才松了手。男子眼中的赤炎逐渐褪去,伴随着狞笑,他终于开口:“即使你惹怒了朕,朕也不会废了你。一旦没了皇后,宫里便会涌出千百个后继之人,朕唯恐避之不及。你会留在景安宫,只是一生一世不得踏出一步,直到朕死。”他面上渐渐浮出怨毒之意,五官一如扭曲了一般森然发笑,“至于你腹中的孩子,出世后朕会交给宁淑媛抚养,你尽可安心。”

“宁淑媛!”玉衍几乎脱口而出,“你怎么能把我的孩子交给她,她是……”

“你们不曾以姐妹相称么。你放心,宁淑媛不似你辣手无情,这个孩子她定会视如己出。”皇帝徐徐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一脸惊愕的女子,“再者,永兖资质平庸,永澈体弱多病,你这一胎若是男孩,也许今后便能继承大统,你也算立下大功一件了。你若肯好好养胎,朕便许诺你不会迁怒于紫阳,对外也只称你身患重疾,卧床不起。何去何从,你仔细掂量。”

自知已然无路可走,只是为了紫阳,玉衍仍是要承受住这最后的屈辱。十根指甲几乎扣入掌心,然而她却忍着那刻骨的痛,一字一顿道:“我所做的一切皆不关景安宫宫人之事,把苏鄂还回来,我便答应你。”

皇帝审了她一眼,冷冷笑道:“也好,皇后怀有身孕,不能少了下人服侍。”那笑里含着阴仄与得意,是玉衍即使伴他枕侧十余年都不曾见过的神情。她深知,这深一步浅一步的二十年里,她斗倒了所有气焰嚣张,心怀叵测之人,却最终还是栽在了皇帝手中。眼前这个大魏的掌权之人,拥有常人远不能及的阴谋与策略。亦如同所有下场凄惨的后妃一样,她输给的是帝王的权势。

然而玉衍从未后悔,她至今拥有过的一切,是常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获得的。即便是老死后宫,她依旧是被记入史册的正宫皇后。她的儿女会缅怀她为他们所做的一切。风光的国葬,荣耀的谥号,这些足以填补她多年的辛酸与苦楚。

其实在裕臣死后,玉衍也曾不止一次梦到过他冲进景安宫,要带自己远走高飞的那个晚上。也曾扪心自问,是否后悔一把推开了这一生她挚爱之人。然而时至今日,她都不曾后悔过那个决定。因为自己这一生,早在皇帝停眸于她身上的那一瞬便被改变了。无论是步步为营,还是手染鲜血,都是她一步一步自己选择的路。

她不会回头,也不能回头。

玉衍曾杀了许多人,也救了许多人。无关谁是谁非,只是命中迫不得已。然而直到她见到面色苍白,伤痕累累的苏鄂之时,才终于坚信,若有轮回相报,这个心甘情愿与她同甘共苦一生的女子,必定是自己最后的救赎。

三个月后,玉衍果然如愿诞下皇子。只是婴儿呱呱落地当日,便被抱离了景安宫。玉衍甚至不及记下他的长相,只是知道这个康健的男婴被养在了宁淑媛名下,取名为永逸。有时想起,她便会觉得无比讽刺——永逸,永逸,永远安逸。然而生在帝王之家,怎会有安逸人生。她只盼着这个孩子不要也如她一般命途多舛便是再好不过了。

那以后,她不知在景安宫待了多久。几年过后,旁人已全然把她当做死人一般。从前森严的戒备也一点点瓦解下来,甚至会有小宫女躲在墙边偷说闲话。玉衍便是从细碎的留言中得知,在自己被禁足两年后的春天,宁淑媛处死了欲行不轨的昭嫔,从而一举被封作宁贵妃,成为皇帝身前最得宠的女子。

得知昭嫔死时,苏鄂望着面容清秀,卧坐窗下的玉衍,长舒一口气道:“昭嫔曾与娘娘有不共戴天之仇,然而她生性狡黠,一直明哲保身苟活多年。如今宁贵妃将其处死,也算了了娘娘最后的心愿了。”

玉衍望着窗外春光明媚,笑容里却带了一抹隐然可见的冰凉:“本宫尚有一位事未了,便是被禁在景安宫,此仇也不得不报。”她眼里有蒙蒙的雾气,如同雨停后潮湿的水汽,微笑之时依旧美得惊人。

苏鄂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她曾在玉衍身上仿佛看到展翅翱翔的凤凰,那时的她惊愕不已。时至今日,即便玉衍已落魄到如置身于冷宫,那眉宇间的霸气却没有一丝消弭。苏鄂恍惚明白,有些人天生便是王者,她们只能不断与他人厮杀争斗。而玉衍,她的前路不会就此中断,也许在这之后若干年里,她还要走上好久。

终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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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宫中一批又一批地选进年轻貌美的女子后,他便不愿再见到昔日旧人。因为每每见到她们,裕灏便会清晰地察觉出自己正在枯老。后宫几年之内都没有过得子的妃嫔,许是自己年轻时作了许多孽,所以衰老后才注定要他孤苦一人。

特别是德顺仪,她从前一直与皇后北宫氏交好,裕灏一见到她,便不由地想起景安宫里那倔强高傲的女子。三年来,她从未有过一句忏悔之词,仿佛那日的诀别,当真就是永生不复相见了。

然而今日,为与高丽国和亲,他不得不见一见如姩公主的生母——德顺仪。裕灏膝下共有三女,即云屏夫人的芙蕖,皇后的紫阳公主以及德顺仪的如姩。紫阳公主尚还年幼,又为嫡出,自然不可委屈和亲。而于芙蓉,裕灏实则是因为可怜云屏夫人孤苦无依才不忍见她母女二人分别。且德顺仪为当今宁贵妃胞妹,她姊妹二人在宫中尽享殊荣,如今也该是为朝廷效力的时候了。

皇帝亲临长信宫之前,并未着人去传信。他本想见一见如姩平常的生活,岂料还未走进宫内便听到有女子哭叫之声。那哭嚎异常凄厉,期间还能听到荆条一样的利器抽在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裕灏一时心头大疑,拦住了欲要上前通报的董毕,自己径直迈进了宫门。

初秋的庭院里,下人熙熙攘攘跪了一地。正中间德顺仪正手持长鞭,毫不留情地抽打一个跪地啼哭的宫女。她眉眼之间尽是刻毒之色,也不顾那女子皮开肉绽,连连求饶,一鞭挥得高过一鞭。而在她身后,如姩着了一身桃红绣双鱼翘尾图案的刻丝缎袍,配着一色粉白的碧玺流珠累金丝项链,她斜斜坐在芭蕉椅上,津津有味地观赏着这一幕,面上尽是倨傲之色。

见那宫女几乎昏死过去,裕灏忙喝道“住手!”这一声惊得德顺仪一个激灵,忙跪下身道:“皇上金安。您,您怎么来了。”

裕灏见她开口发虚,便一把夺下她手中荆鞭,问道:“她犯了什么错,要你用私刑重罚。”

“父皇勿要责备母妃。”如姩安稳行了一礼,面上娇笑如花,她上前拉住男子衣袖,温柔细语道,“儿臣本从采乐房找她教习弹琴,谁知这蹄子懒散得很,对儿臣一点都不用心。”

裕灏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甩开了她的手。“朕记得这已是第三个教习师父了吧,你的女红和词赋可有长进。”

如姩垂头,恹恹地踢着脚边一株绿菊,隐隐有些不快:“儿臣还未学会。”

“那本是你顽劣不堪,不肯下功夫,怎能怪罪到她人身上。”裕灏面有薄怒之意,转身睨着一言不发的德顺仪,“朕不在时,你便是这样教导公主的么。”

如姩见他责备母亲,愈发有些怏怏不快道:“如姩贵为公主,公主怎会有错。若有不妥之处,那也是下人的不是。”

裕灏见她如此刁蛮任性,心中大失所望,黯然摇头道:“你这样是非不分,倒是朕没有教导好你。你这样如何能做大魏的公主,若是被外朝人见了,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他说罢,也不顾德顺仪忙不迭地解释,愤然离开了长信宫。

皇帝才一离开,如姩便一改倨傲之色,弯腰扶起德顺仪。她眼中有浅浅的惊惧,连连道:“母妃,父皇看到我们那么做后,真的不会把女儿嫁到僻远之处了么。”

德顺仪缓缓直起腰身,一双眼追随着天子背影,仿佛别有所思:“那个人眼下虽然被禁足景安宫,但毕竟是一步步爬到皇后位子上的,她既然这样说了,想必不会有错。”

如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目光亦悠悠地投向流云起伏的天际。

几日后,裕灏决定以和亲之名,将贤良淑德,举止端庄的芙蕖公主嫁往高丽,以示大魏的皇恩浩荡。同时为着安抚云屏夫人,将其晋为贵妃,复元封号贤。然而即便是再多的殊荣,自公主出嫁后,那女子仍是一味消弭,终日不思进食,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便已奄奄一息,危在旦夕了。

贤贵妃本就因不能生育早已恩宠不再,这些年外表的光鲜艳丽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只因有了芙蕖公主才没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如今公主远嫁,她孑然一身再无依靠,灯枯油尽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那一日苏鄂得到消息时,玉衍正站在檐下逗一只翠羽红喙的鹦鹉。景安宫的窗下摆了一溜儿长势正盛的波斯菊,那是她无事时一株一株亲手栽种的。花瓣颜色鲜艳欲滴,艳而不妖,堪比花房栽培之物。玉衍立于其中,身上着了件色泽清浅的长裙,彼时殿外朝阳金光打在身上,那光圈深深浅浅,碎碎迷迷,衬得她无比明艳。

苏鄂眼中分明透着几丝欢悦,轻笑道:“刚刚董毕派人来了,道一切皆如娘娘所料。”

玉衍只含了一抹坦然笑意,抚了抚鹦鹉鲜艳的羽毛:“那便好。”

“只是奴婢有一事不明。”苏鄂顿了顿,看向她道,“娘娘本在禁足期间,为何要不惜一切帮德顺仪渡过此劫难呢。”

“我并非在帮她,只是在借她完成最后的心愿。”玉衍的语调沉冷却和缓,她在掌心摊开一小把细碎的小米,逗着鸟儿轻轻啄食,“你还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皇上时,他对我说早知我与子臣有私情么。”

“嘉亲王……”仿佛是很遥远的事了,苏鄂微微眯起眼睛。

“起初我还以为是皇上身边亲信炎丞禀告于他的,然而炎丞来得晚,皇上本不该在那时候突然就起了疑心。我甚至怀疑过承影,便派小福子暗中去查,岂料告密之人竟是贤贵妃。”玉衍修长的指甲轻轻拂过细藤花编就的鸟笼,停的久了,手上便沾染了清幽的香气。“她很久之前便知道了,却一直把它当做我的把柄捏在手上。直到数年前因郡主出家之事而与我决裂,她便告知了皇上。从那时起,皇上就有心除去子臣,之后种种悲剧的酿成也都拜她所赐。大概那个时候,她还未曾料到会有一日依附于我,然而一切孽果终是她一手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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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章 2

玉衍向来是爱恨分明的,于她有恩之人,她自会出手相救。但于她有仇之人,她也定会相报。苏鄂闻言只是有些沉默,秋风轻轻吹动着檐下所悬的彩铃,发出叮咚悦耳声响。淡金色的阳光将她清隽的轮廓映得更加分明,良久她才长长叹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玉衍也曾一度以为,今日自己的下场便是从前作孽的报应。诚如皇帝所说,前半生她为了地位与安稳接连排除异己,那些或死或败的妃嫔无不对她恨之入骨,欲食其血肉。她亦有彷徨,恐惧的时候。只是数十年间的生杀予夺,对待死亡一事,她早已麻木。以至于被天子冷落,形如禁在冷宫的种种恶果,都在她的预想之内。

然而这几年的时光里,玉衍却没有想象中的痛苦不堪。抛弃了富贵与荣华,她的心逐渐沉静如水。拾花栽草,作诗赋词,弄琴吹箫,一切都是安逸而平稳的。曾经沧桑憔悴的面庞逐渐红润光泽,亦连白发都有所减少。镜中冰冷狠戾的容颜终于柔缓下来,颜笑之时竟也恍如少女时光,媚眼如丝,回眸倾城。

这样的闲暇光景她安享了八年,这期间,她甚至忘了自己也曾是后宫权力的主宰者。

直到一日午后,宫中西南角忽然传来锣鼓的哀鸣之声。放眼望去,苍冬灰压压的云层下金瓦赤壁亦失了色彩,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无尽的凄白。

玉衍有一瞬还以为是冬雪覆住了殿裙宫池,然而她旋即便意识到了那白意味着什么。云板声高低起伏,连绵不断。她抬头看了看暗不见光的穹顶,只觉得有什么卡在了喉间,几欲窒息。

国丧讣告,顷刻间遍传天下。

宬和四十七年,皇帝崩于永宁殿,年四十八,谥号曰神功圣睿钦安功文皇帝,诲裕灏。

玉衍始终记得,宫人前来相告时,她那一言难尽的复杂情愫。她本是恨极了这个男子的,若无他的算计,自己的一生也许会更加安逸祥和。然而在听到皇帝驾崩的刹那,灵魂仿佛也随之飘离了身体,一颗心空落落地悬在胸腔,无处安放。她倏然泪如泉涌,却不知道这泪是欣喜还是哀伤。

这一辈子,他欠了自己太多太多。

玉衍的韶华时光如数葬在了这样一个男子身上,他却最终连一句歉意之词都没有便唐突地去了。若他还活着,有朝一日见到他时,玉衍还能用尽全力叱责他的无情无义。然而他走了,从此连恨都再无意义。

玉衍麻木地屈下双膝,向着永宁殿郑重磕了三个头。也许是遵守宫规,也许是向一代君王致敬,其中含义她自己亦说不清楚。只是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那年寒冬,梅花遍开如天际浮云,他一身明艳龙袍,眉目如剑,在众人注视下向自己伸出一只手掌:“朕知道你受苦了。”

再美好的开端,也抵不过岁月侵蚀。那样的锦绣年华终是被埋没在了血雨腥风之中,不复存在。

几日后,新皇登基,大典便于太极殿举行。宫中一扫先前哀戚之气,处处张灯结彩,恭贺五皇子永逸继位之喜。而由于新皇年少,先帝留有两位摄政大臣,只是朝中趋势一味倾向其母宁贵妃,因此决议之权也几乎交给了这个女子掌控。登基当日,为了显示皇恩浩荡,宁贵妃更是大赦天下,一时万民拥戴,新皇根基稳固。

大典当日,玉衍一早便穿戴整齐,闭目凝神坐于湘妃榻上。轻薄如蝉翼的日光映在窗前,淡淡金色便落在了女子白净的面庞之上。她的神态异常安逸,仿佛是在等着什么人一般,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待到已时,空寂了八年之久的景安宫忽然闻得一声通传,竟是当朝太后凤驾亲临。苏鄂听见动静,心头大惊,方要开口之时,却见玉衍已然徐徐睁开双眸,眸中有清浅的笑意。

时光荏苒,曾经纤弱细腻,不问世事的女子如今已是一朝太后,手掌生杀大权。只是那女子的装扮依旧素淡如常,一身银底绣青的梅花氅衣,上绘“龙凤呈祥”的漆金图案,领口与衣摆皆以墨色并海蓝捻了波浪纹路,间或穿织一缕蜜金显得低敛而华贵。罗氏梳了一头平髻,只用鎏金白玉扁方绾住一头乌发,手捻缠枝蜜蜡红玛瑙珠,珠子颗颗颜色上乘。

她也已是三十四五的年纪了,虽不见衰色,眼角到底有了些细细的纹路。只是罗氏妆容精致,眉眼高华大气,立于光下时依旧给人惊艳之感。玉衍见她早已没有彼时的唯唯诺诺,便知这些年来她也历练了不少。

太后见她并未上前行礼,也不动怒,只是与她并肩稳坐于湘妃榻上,端然笑道:“许久不见,姐姐依旧貌美如从前。”

玉衍剥着盘中松子,徐徐回道:“哀家以为堂堂太后,不愿进这毫无生气的景安宫呢。”

“姐姐的孩子荣登皇位,哀家自然是要来道一句喜的。”太后微微后仰,眼中划过一丝寒意,“如此,也不辜负姐姐十几年来的苦心经营和机关算尽了。”

“既然道过喜,你便可以回去了。”

“姐姐急什么,哀家还未宣读先帝遗旨呢。”那女子冷冷看着素缟衣裳的玉衍,直到她侧过头来,才不急不缓地扬了扬下颚,“先帝知你心思歹毒,遗留在世必成祸端,因此特意留下一道旨意,命你随他而去,新皇登基后即刻执行。”那女子咬字极为用力,仿佛如此还不足矣宣泄心中恨意一般。然而玉衍只是风轻云淡地抬了抬眼帘,淡淡道:哀家早已料到,他必会这么做。”那神情,那口吻,都与从前分毫未变。大事之前面不改色,起伏之间宠辱不惊——这样的玉衍,本是她无比钦羡,憧憬之人。只是为何,她们之间会决裂至此,以至于玉衍的死期,都要由自己来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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