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眸倾天下 - xp1024.com
《帝女眸倾天下》


1. 第一节 所谓恼羞成怒

我一路走到了阿继的书房,门外守着的侍卫待要出言拦阻,被我伸出手掌做出一个砍杀的手势,吓得把话登时咽了下去。

我极力忍住好笑,用眼神警告他们不许出声,然后提着裙子,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阿继的书房里。

阿继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警告过他的守卫,不能让我悄没声息地接近他。每次看着他的侍卫恭谨答yīng

的样子,我的脸上是面无表情,我的肠子却在肚子里都笑出声了。

因为我知dào

,下一次,我还是会这样悄悄地接近他,只要我高兴,谁也拦不住。

阿继在书房里看书。阿继总是喜欢在书房里看书。阿继的书房摆满了书。

有一次我问阿继,你为什么总是在看书。

阿继说,因为书太多,怎么也看不完。

我反问道:既然怎么也看不完,那还看它干什么。

阿继就无话可说了。阿继常常被我问得无话可说,我亦常常笑他笨口拙舌。只是在很久之后,我才忽然想到,或许阿继只是不想搭理我。

我到了阿继的书房,他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看书。为了隐藏行迹以便吓他一跳,我只能看到他的半边脸,以及蹙起的长长的眉毛。阿继的肤色是微黑的麦色,这一点很像他的父亲,也就是我大迎国当今的皇上,而不像他传说中美貌无双、肤白如雪的母亲。

我提着裙摆迈着极轻的步子走过去,心中便想到了传说在大迎国以北酷寒之地的金乌国里,有一种毛色如雪的灵狐,能在雪地上奔行如飞,且能踏雪无痕。我想自己虽然走得慢,奔行如飞谈不上了,踏雪无痕总是可以的。

正琢磨着是突然在阿继耳边大叫一声、吓他一跳的好,还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靠近、然后悄无声息地站在阿继身边,等他忽然发xiàn

大吃一惊更好的时候,阿继忽然扭过头来。

结果大吃一惊、吓了一跳的人是我。

我吓得后退了半步,有点沮丧又有点尴尬地提着裙摆、掂着脚尖站在那里,看阿继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

所谓恼羞成怒大抵是因为做坏事被发xiàn

而又不想认错,而所谓的偷梁换柱就是在对方说一件事的时候你却说点别的。

两招连起来用,就是在阿继对我发难之前,我愤nù

地说点别的什么。

对视了片刻,我察觉到了阿继眼中的不寻常,秉着先发制人的原则,我迅速压下惊来,对着阿继说道:“你看看你看看,服侍你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哎呀,你的桌子这么乱,能找到书吗?哟,天呐,茶喝完了也没人给你添,我就勉为其难——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这么瞪着我?你是嫌我给你添茶倒水来迟了吗?”

我努力在眼中蕴着怒意,气呼呼地说道:“怎么我是该给你端茶递水的人吗?你是大迎的太子我是太子的丫鬟么?你和皇上召我进宫就是为了使唤我吗?”

看着阿继目瞪口呆的样子,我觉得整颗心都在欢笑,而且这欢笑马上就要出现在脸上了。我可不能让阿继看见我发自内心的欢笑,于是我“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愤nù

和不屑,赫然转身扬长而去了。

转过身去脸上便是满满的微笑,只是光笑不出声实在太难受,正当我快步溜走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阿继的声音:“你回来。”

2. 第二节 郡主该出嫁了

要不怎么说呢,阿继就是不够机灵啊,尽管他看了那么多的书。

如果他此时在我身后忽然惊叫或者忽然笑起来,那么我惊奇中回过头去看他的时候,脸上欢喜的表情一定还来不及转换,阿继便有充足的证据将我的奸谋戳破。然后义正言辞地指证我戏耍了他一番之后笑容可掬地离开,实在用心可疑。

可是他非要说得那么冷静那么一本正经,“你回来”。那声音简直等于在给我提醒,我一听之下就感到了不妙,等我转过身去,脸上也是刷了浆糊一样的板正,“怎么了”。

阿继的脸还是那样严肃,让我没有来由地心里一阵发虚。我正寻思着要不要再来一次先发制人然后溜之大吉的时候,阿继忽然开口说道:“皇上今天没有找过你么?”

阿继一直称呼皇上为皇上的,用的是像我一样称呼。虽然阿继才是皇上亲生的孩子,而我,是被皇上接进宫中抚养的宗室女。

宫里的小道消息都是张了翅膀长了腿的,有时候都不用你打听,消息自己会传到你的耳朵里。比如阿继有一个美貌无双的母亲,比如阿继的母亲因为犯了宫规而被处死。

“皇上?没有啊!皇上有多少国家大事要处分,好好的找我干什么。”这句话可不是我在装傻,皇上确实很忙。我进宫这么久了,总共才见到几次皇上,还都是匆匆一面。印象中的皇上很容易形容,不苟言笑,气宇轩昂。

阿继的眉头更加皱了些,忽然他扭过头来,双目炯炯地看向了我。

我心里暗暗发虚,正想着怎么使个计策逃开时,一个内侍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对着阿继和我行了礼,说道:“皇上召见郡主。”

面对着神色严肃而坚毅的不苟言笑的皇上,那种感觉并不比面对着眉头紧蹙的沉默不语的阿继要好。

内侍虽然说要见我的是皇上,却把我领到了皇后的宫殿。皇后也是一个沉默的人,只是比起皇上和阿继,多了几分温和,平时对我的衣食住行,也是十分关照。我心中暗喜,在皇后这里,总算可以放松一些。

可是虽然是在皇后的宫里,我还是在一进门便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氛。

门口的侍卫和一道道门上恭谨肃立的内侍,都证明着今天将会有不一般的事情。

第一件不一般的事情就是,皇上也在这里。

皇上是不经常到皇后的宫里来的,虽然皇上跟皇后只见平日里十分客气。当然这不属于我的洞察力所及的范围,也是宫人们私下议论的。

皇上和皇后此时都端坐在正殿上,与皇上在他的宫室里召见我时正襟危坐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

我对帝后行了礼之后,皇后很客气地让我坐下,让我尝了她宫里做的糕点,让我喝了一盏她宫里烹的好茶。

这是皇上和皇后第一次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这许多话,虽然只是谈了些宫中的琐事,以及过问我的饮食起居和我的爱好,但仍让我感到十分温暖。

我们三人的脸上都挂着微笑。这就是所谓的天伦之乐吧,我暗自想道。就在我心满yì

足地拈起一块香米糕往嘴里送的时候,皇后突然微笑着说道:“莺儿年纪不小了,该出嫁了。”

3. 第三节 和亲公主

我叫燕莺,今年十八。因为父亲征战有功,皇上加封父亲为王,赐皇姓。我成了宗室女,故和我大迎皇族同姓,复姓容方。父亲为国捐躯,我便被皇上接到了宫中,封为郡主。

皇后的话像是突然给我提了个醒一样,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年纪确实已经不小了,在大迎国,女孩儿满了十六岁,就要出嫁了。

我有些惊奇地看着皇后,我已经十八岁了,可是奇怪的是,我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出嫁这件事,而更奇怪的是,皇上和皇后竟然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皇后看着的样子,更是笑得温和,柔声说道:“莺儿不必害羞,南人有一句话,男大当婚,女长须嫁。莺儿已到了婚嫁的年纪,这亦是人生的一件大事。”说着看了看皇上,又对我笑道:“今日从南边郦国来了求婚的使者,你父皇决定封你为公主,以成我大迎国的和郦国的秦晋之好。”

也许是皇后宫里做的香米糕太糯太软,粘住了我的嘴巴,我虽然听到了皇后的话,自己却说不出来什么。

皇后依旧微笑着说道:“皇上,您看,莺儿欢喜得傻了。您那道封赏公主的圣旨,待会儿下到莺儿的宫中吧?”

皇上略微点了点头,对皇后说道:“她的嫁妆、出嫁的仪仗,都由皇后打点吧。”皇上只是淡淡一句话,皇后却十分恭敬地站起身来,垂首说道:“臣妾遵命,公主的婚礼定然声势隆重,不负我朝的国威与风光。”

皇上点一点头,起身便往外走。皇后忙随上两步,躬身说道:“臣妾恭送皇上。”我一边想着嫁人的事情,一边看着皇上和皇后之间客气地近乎冷漠的模样,不由得愣在那里。忽然看见皇后向我递眼色打手势,便茫然地跪了下去。

看见皇上在我面前停了脚步,我方才想起什么,说道:“谢皇上。”

皇上伸手扶起了我,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一振衣袖,快步走了出去。

我留在皇后的宫里,继xù

听皇后絮絮地跟我说话。皇后第一次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我想也许是因为这是最后一次。皇后跟我说的大抵是如何做一名好妻子,如何在郦国皇族中保持和彰显我大迎国公主的风范,还有些我诸如德容言功等我没有听过的话。

圣旨果然在我刚回宫就颁下了,我被皇上封为昌平公主,带着丰厚的赏赐,于九月初十动身前往郦国。

九月初十,屈指一算,也不过半月时间了。

我看着圣旨上一个个写得十分端正如同刻出来的字,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大声叫了我宫里的宫女无名来。

我说,无名,你去把皇上去年写得那副字拿过来。

无名看了我一会儿,点了点头,默默无语地走了出去。

无名一时没有过来,我便起身去找徐阿姆,让她看着厨房给我做点什么吃的。

就在我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听着小厨房里传来好听的咕嘟咕嘟的声音时,无名忽然走过来说道,公主,皇上去年没有给咱们宫里写过字,只有前年年底写过一副。

4. 第四节 奴婢无名

无名是我刚进宫的时候,皇后为我选拔的一批宫女里面的一个。按规制一个公主的宫里是大小二十四名宫女,可是皇后交给我的那一批却有整整六十个人。

我倒是没有想过,自己一个郡主用的丫鬟比公主多会有多么的不合适,我只是见不得那么多人整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整天动不动就要行礼,并且,整天以各种理由管着我。可是我不知dào

该怎么回绝皇后,所以我去找了阿继,让他帮我编一个理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僭越”这个词,还有一些诸如“勤以修身,俭以养德”的斯文句子。我一边担心着阿继的这些让人看不懂的话是否有用,一边却在心里虔诚祈祷这些话有用。最终想来是我的虔诚感应了皇后,皇后派人来告sù

我说,那郡主自己挑选一些喜欢的留下吧。

挑选的时候我问无名叫什么名字,那时候她一脸茫然的颜色,结巴地说她没有名字。我宫里最年长的徐阿姆在一边咳了一声,无名一怔,慌忙说道,奴婢无名。

徐阿姆绷着脸皮对我说道,郡主,这个丫头不够机灵,连自己叫什么也不知dào

,可不能要。

我看着无名的眼里仍是茫然的神色,心中倒有几分好奇,最终留下的七名丫鬟就有一个是她。

我笑着对徐阿姆说道,她不是说了吗,她叫无名。

我不知dào

留下无名到底对她好是不好,因为徐阿姆常常批评她,因为无名的想法确实跟正常人有些距离。虽然有时候我也觉得徐阿姆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对于无名我还是很关照的,也总是愿意在徐阿姆批评她的时候护着她。说不上来为什么,有的事情就是那样自然,就好像是习惯一样。

比如今天的事情,若是阿姆知dào

就会批评无名,虽然可能是我记错了。但是徐阿姆会说无名,一件小事办了这么久,磨磨蹭蹭,不够机灵。

后来,我便索性不让无名当丫鬟了,提拔她当了一名管理东西记录琐事的女官。我想,这样无名会少受点批评吧。

我看着无名认真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

“傻丫头,你是不是把我宫里所有的书和字画都翻看了?”我笑道。

无名点了点头,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那你就把前年的那一幅拿过来吧。”

我比了比皇上御笔赐的字,和今天下发的圣旨,饶有兴致地对无名说道:“你看,笔迹是不一样的。”

无名果真凑上来认真看了看,点头说道:“是的,不一样。”

我看无名有没有下文了,便问道:“你怎么想?”

无名的眼光又开始在两幅字上打量,半天,抬起头来对我认真地说道:“印章是一样的。”

我失望地想笑,又说道:“对啊,你怎么想。”

无名又看了半天,小心翼翼而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皇上懂得两种书法。”

我招了招手让无名退下,在她转身之前又指了指桌上的两幅字,打手势让她全部带走。真的,我被无名气得不想说话。她的思维,总是跟你不一样的。

可是无名走了我又开始无聊起来,所以等徐阿姆把羊乳酥酪端上来后,我又着人去叫了无名过来,带着无名起身便往外走去。

徐阿姆温和地说道:“公主,这羊乳酥酪要放凉了。”

我简单挥一挥手,“我现在不想吃了。”想起阿姆一定是一脸自责的神情,回头说道:“等我回来再吃吧。”

5. 第五节 三皇子的宫房

我领着无名往前走,无名跟在身后,一句话也不说。

我只好找话头,笑道:“刚才让你看那两篇字,你想起什么没有?”

无名摇了摇头,顿一顿道:“没有。”

无名的反应让我有一点沮丧的感觉,我又问道:“要不是我问的话你必须回答,刚才你就摇摇头不说话了?”

无名的眼里带着一点心事被说破的慌乱,我说道:“实话实说。”

“是。”

如果不是我的话无名必须答yīng

,我想她这一次也不会说“是”,或许点一点头就罢了。无名实在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

有许多次我都想,无名既然不喜欢说话,就不要找她说话了。这一次我仍是这样想的。可是没过多久,我又忍不住说道:“我刚才看那两篇字才发xiàn

一个大秘密,我告sù

你好不好?”

无名说道:“好的。”

我争取不让自己的热情被无名的反应击退,仍旧很神mì

地说道:“我发xiàn

,原来皇上写圣旨,都不是自己亲手写的。”我觉得又兴奋又新鲜,忍不住脸上溢满了笑。

无名也淡淡笑了笑,那笑容让人顿时觉得这件事情并不好笑。她接着说道:“是啊,圣旨都是文官起草好的,皇上过目后,再由文官写上,盖上玉玺。”

真的一点也不好笑。

我用脚尖轻轻踢着路上的小石子,百无聊赖地走着。我向东无名便跟着向东,我向南无名便跟着向南。无名从不干涉我的事情,虽然她是我宫中的女官,熟习各式各样的宫规,却并不以此劝我拦我,这是无名最大的好处。

“公主……”我正在心里夸着的时候,无名却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有点愕然地回头,看见无名略带局促地说道:“公主要去哪里?”

“我要去……随便走走。”说实话我也不知dào

去哪里,出门的时候我是想去找阿继的,但是找到阿继之后呢,我已经没有吓他的兴致了。就像那一碗羊乳酥酪,开始是有点想着的,但是真的做好了,却没有吃的胃口。

等等,胃口……我忽然发xiàn

最近似乎对食物都没有什么胃口,嗯,似乎也不是所有的食物,但是诸如香米糕、羊乳酥酪这些总是浮现在我脑海中的食物,我是真的没有胃口了。

“再往前……就是……三皇子的宫房。”无名低声说道,声音似乎还有一点轻微地颤抖。我却没有放在心上。

唉,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阿继这里。我驻足打量着阿继的宫殿,小巧一座,较之宫中许多宫殿都要简单得多。

我对这个新奇的发xiàn

又感到了兴味,便对无名说道:“你看阿继的宫房这样简陋。”虽然有时候明知无名不会做出有意义的回答,但是有一个人可以说话,总比自言自语好得多。

“这座宫房地处清净,居之可以养心养气。嗯,东方乙木,南方丙火,北方壬水,西方辛金。阴阳相对,五行融合。三皇子的宫房布置得大有道理。”意wài

地,无名又开口说话了。而且不仅说了话,还说了一段我不能明白的话。

我诧异地回过去头看着无名,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无名不是呆呆站立,也没有低头看着脚尖。她看着阿继的宫殿,眼中带着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甚至,连眉目都变得,更加清晰。

6. 第六节 躲开一时躲不开一世

“无名,你怎么了?”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无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里飘飘荡荡溢了出来,我有些好奇又有些无力地问道。

无名像是忽然从梦中清醒过来,她愣了一愣,怔怔地回过神来看着我,说道:“公主,怎么了?”

异样的感觉也在一瞬间消失,我笑道:“没什么。”可是,我觉得自己笑得有点牵强,因为我隐约感到,无名给我的感觉,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有点不一样了。

我有些兴味索然地往前走着,忽然无名又叫住了我。“公主,咱们能不能回瑞福宫?”

我奇道:“为什么?”

无名的双唇嗫喏,却终于说不出什么理由。无名是个诚实的人,无话可说的时候便是这样,不像宫中许多别的人,不管真的还是假的,嘴里总是有话可以说。

我毫无意义地笑了笑,继xù

往前走去。

“公主……真的要去?”无名又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这个丫头今天真是奇怪极了,第一次有这么多话,而且还是主动说话的。

我点了点头,“真的要去。”其实本来也没有那么想去,可是无名的反常却让我有了兴趣。甚至我觉得,逗无名说话,比去找阿继更要紧得多。

一路走到阿继的宫门口,我照例止住了准bèi

进门传报的侍卫。虽然这一次我不准bèi

再去吓唬阿继了,可是我还是不想让人进去传报。我本不知dào

自己为什么而来,又何必那样郑重其事呢?

“三皇子他……他帮不了你的。”无名看着我在阿继的书房门口驻足,忽然细声细气地说道。那声音好像是伴随着幽谷里的冷风传来的一样,让我浑身的汗毛都在一瞬间竖了起来。

我好像是在害pà

了,真奇怪,我居然也会感到害pà

呢。

我缓缓扭过头去,身上这种异样的感觉更加清晰。无名,她的眼睛,她的面容,都有着不一般的神彩。

可是我知dào

,让我感到害pà

的,不是无名的眼睛也不是无名的神彩,而是她的那句话,已经窥破了我内心最深处隐秘的心思,亦打击了我内心更深处更隐秘的希望。

像是在赌气一样,我拉着无名的手腕走进了阿继的书房。

我感到无名细弱的手腕在我手心里颤抖,我感到无名似乎是在往后挣着,我感到了从无名手上传来的不安和波动,可是我没有松手。

许多年后,我曾想过,如果当时我听了无名的话,如果我松了手,如果我带着无名回了瑞福宫,后面的事情,会不会便有不同,而我们的结局,会不会更好一点。

可是,要发生的事情终究会发生,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在宿命这双大手的指引拨弄之下,即便我们在第一个岔道选了正确的路径,我们总还会走上第二个岔道的。

躲开一时躲不开一世。

就像我拉着无名,也早已经不是我走的第一个岔道了。

我只是不容分说地拉着无名的手走到了阿继面前,在阿继略带异样的目光中大声说道:“阿继,你喜不喜欢我。”

7. 第七节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我承认这句话不和身份、不合时宜,让我显得像一个愣头青。所以话一出口,我和阿继还有无名都愣在了那里。

但毕竟话是我自己说的,我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所以我第一个从愣神中回过来,我又说了一遍:“阿继,你喜不喜欢我?”

阿继的眼光从我的脸上扫到了无名的脸上,又从无名的脸上回到我的脸上。我从阿继的眼神中知dào

他也已经回过神来,只是阿继的眼神太深邃,我看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

无名的手还在我的手里,那样的颤抖十分细微却又十分让人震撼,仿佛是来自于心底深处一样。

阿继和无名似乎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却把我的话晾在了一边。我实在受不得了,将脸离得距阿继更近一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阿继,你喜不喜欢我!”

阿继却忽然笑了,在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之后,忽然地笑了。

阿继笑着笑着就笑完了腰,他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我忽然感到一阵尴尬,跟着心里面便有了恼羞成怒的冲动。

我怒气冲冲地敲了敲阿继面前的桌子,大声说道:“你笑什么笑?我问你话你就应该好生回答,有什么可笑!”

阿继侧首看了我一眼,一只手还是捂着胸口,脸上正经的表情显得十分牵强,好像是在极力忍着笑而忍得肚子疼一样。

我不知dào

怎么办了,索性站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阿继的脸越笑越白。我还知dào

有一句话,叫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果然阿继很快便忍住了笑,终于定下神来,看了看我。我的脸上一定是沾了不该沾的东西,因为阿继一眼看过之后又是忍不住要笑又不敢笑的尴尬神情,他低头看着桌面,对我说道:“你吓了我那么多次,这一次最有效。”

我反而有点高兴,说道:“我当真吓住你了吗?”

阿继点头道:“是的,大吃一惊。”

我奇道:“那你为什么发笑?”

阿继仍是看着桌面,说道:“你不知dào

,有时候人太害pà

了,反而会笑。”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阿继,终于,我有点迟疑地说道:“阿继,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阿继大声笑道:“什么生病了,我怎么会生病!你今天说话当真好笑。”

可是阿继的脸色真的不对,苍白地有点吓人。只是阿继一直垂首看着桌子,我看不清他的脸。我说:“阿继,你转过脸来,让我看看。”

阿继转过了脸,脸色的确有点发白。只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详加审视,阿继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对我身后的无名说道:“你是谁?怎么进来了!”

好家伙!敢情阿继回过头之后,眼睛里干脆就没有看到我。

无名的手抖得厉害,我便放脱了她,对着阿继大声说道:“你这么大声,吓唬谁呢!这是我宫里的女官无名,是我带她进来的。”

8. 第八节 请旨娶我吧

可是不管我怎么大声说,阿继就是没有看我。

他的目光只是停在无名的身上,无名却在我身后瑟缩发抖地小声说道:“奴……奴婢……先行告退。”

这算什么!阿继就这样把我们撵出去了吗?我要问的事情还没有问清楚呢!

我一把回手抓住了无名的细胳膊,对着阿继说道:“阿继你今天是怎么了!我问你的话呢!”

阿继缓缓扭过了头,缓缓坐到了椅子上,双眼只是看着桌子上的一团黑墨,低沉着声音问道:“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继的眼光始终避开了我,这让我没有来由地觉得气愤。但想到还是商议大事要紧,我清了清嗓子,压下了不满。

阿继却又忽然摇了摇手,“若是为了成亲的事,我帮不了你。”

“帮得了的,帮得了的。现在大迎国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帮我。”我带着些讨好的表情说道。其实嫁人不是一件让我为难的事,只是像郦国这样素来被我大迎国称为南蛮的国家,我却是不愿意去的。

我从阿继的侧脸上看到他修长的眉毛紧紧蹙着,仿佛很是不情愿一样。我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阿继,认识他这些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不管什么消息什么话,在他听来都是一幅风轻云淡的样子,阿继今天这种反应,实在是太奇怪了。

“你说……我怎么帮你!”阿继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点信心和把握。

但我还是饶有兴致地说道:“你现在向皇上请旨,就说你喜欢我。嗯……”我看了看阿继的脸,眉头似乎皱的更深了。

“你就说你已经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我也到了女大当嫁的年纪,嗯,然后你向皇上请旨娶我吧!”

阿继的头终于又转向了我。阿继的眼光也终于看向了我。

阿继的脸整个都是煞白的,脸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那双漆黑的眼睛却更是黑得深邃。

我感觉到阿继似乎是在害pà

了,跟无名一样的害pà



我忙安慰道:“你不用为我的身份担心啊,公主什么的,皇上可以加封,也可以废黜。至于我的宗室身份,你是知dào

的,我父亲是被赐姓‘容方’的。只要我不姓容方,你就可以娶我。只要你能娶我,我就不用嫁到郦国。”

阿继的脸越来越白,我的声音也越说越小,我真的担心我再说下去,阿继的一双晶亮的黑眼睛也翻成了白眼,跟嘴唇一样失去了颜色。

我看见阿继的嘴唇都在轻轻颤抖,阿继的声音却没有起伏。

“我不能娶你。”

阿继说得这样坚定,一下子便将我的计划全部否决了。我不是非要嫁给阿继,也不是一定不能嫁给别人,我只是不想去郦国。

我有点生气、有点着急地说道:“为什么?”

“不能娶你,没有为什么。”

这就是阿继平时跟我说话的语气,硬邦邦,冷冰冰。但是没有办法,除了瑞福宫的人,整个皇宫我只跟阿继熟一些,所以我还是常常找他说话,并且不以他的冷淡为然。

可是这一次,阿继的冷淡生硬,惹恼了我。

9. 第九节 迎娶无名

不知dào

为什么会生气,事实上我完全是没有理由的。

可是我还是跺着脚大声叫道:“阿继,容方铭继,你必须告sù

我为什么!”

阿继的侍卫听见我指着皇子的名字喊叫,都纷纷冲了进来。我看他们挡在门口,一个个脸上都是奇怪的神色,心里更是生气,大声叫道:“你们都出去,都给我出去!”

无名已经吓得傻了,怔怔地站在一边,双眼直直地看着我。

我不喜欢无名这样看着我,好像是要把我看穿一样,而且她的眼神好像是有什么力量,把我身体里的精力一点点吸走了。

我不喜欢无名这样看着我,我顶讨厌无名这样看着我,我对无名说道:“无名,你看什么!”

无名没有反应,阿继却忽然站了起来,对我说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虽然吵着要阿继娶我,我听了阿继的话却没有什么反应,毕竟我不喜欢阿继。可是我没有反应,无名的身子却猛地颤了一下。

我看着脸色发白垂首看着地面的无名,我看着身子轻轻摇晃似乎站不稳的阿继,他和无名是一样的脸色。

真是奇怪极了!

我忽然想到无名今天奇怪的言语举止,真的太奇怪了!

无名忽然屈膝对阿继和我行了礼,声音低的似乎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奴婢……告退。”

我听到了无名的话,却又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我只是看着阿继,问道:“是谁?”

我确实不是一个喜欢八卦宫闱琐事的人,可是我居然还是问了阿继是谁。

无名细弱的手扶着墙壁缓缓地走,没有一丝声音,仿佛一条温顺的小蛇。

阿继却忽然伸手抓住了无名的手腕,阿继的力qì

很大,无名就像一只纸鸢子一样,轻飘飘地落到了阿继的身边。

阿继拉着无名的手腕对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今日我便会请圣旨,娶无名做我的皇子妃。”

今天真的是不可思议的一天。

听说皇上和皇后笑得合不拢嘴。先是宗室女燕莺郡主被封为昌平公主,与郦国皇上合婚;接着又是三皇子容方铭继向帝后请旨,纳无名为皇子妃。

帝后当时便准了阿继的请求,据说这些年来阿继迟迟不肯纳妃,帝后都很是着急,因此帝后大喜之下,忙忙又为阿继和无名定下了婚期。

九月初八。比之我动身前往郦国的日子,还早了两天。

听说是最近的一个良辰吉日,看来皇上和皇后真的是已经等不及了。

公开的消息不但长了腿还多了翅膀,顷刻间盍宫皆闻,人人都是满脸欢喜。

我独坐在瑞福宫的走廊上,徐阿姆绷紧着脸皮站在我身边,和我一样一语不发。

看着天色渐黑,徐阿姆附在我耳边柔声说道:“公主,回去用点饭食吧。我让人重新做了羊乳酥酪,热腾腾的,公主吃一点吧。”

羊乳酥酪,脑中常常出现这个甜食的名字,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吃。我只是一次次地吩咐徐阿姆做好了放在面前,从热气腾腾直到它不带一丝热气。

我扭头看着暮色中徐阿姆模糊的脸,想对她摇一摇头,可是好奇怪,我一点力qì

也没有。

10. 第十节 心病

徐阿姆不知dào

为什么哭了,啜泣着低声说道:“公主,你可不要再生气了。老奴实在不忍心看你这样。那无名……”阿姆的声音里透出了愤恨之意:“这丫头吃里扒外,公主要远嫁郦国,她却这个时候捡高枝儿飞走了。公主不必为这个丫头生气,皇后自然会找更好的丫鬟给公主陪嫁。”

我不知dào

徐阿姆为什么哭了,也不知dào

阿姆哭着在跟我说些什么。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全身都没有力qì

,从阿继抓住无名的手那一刻,我忽然全身没有了力qì



阿继说,我会娶无名做我的皇子妃。

我听了只觉得很好奇,无名什么时候认识了阿继。我看着无名,想问问她,可是我的眼睛碰上了无名的眼睛,我的全身便开始失去了力qì



因为那一刻我忽然发xiàn

,无名的脸起了变化,她的口鼻眉目,都仿佛变得更加清晰起来,尤其是她的双眼,溢满了光彩。

无名的样貌居然变了。

我看着无名的眼睛,奇异的光泽让这双眼睛越来越好kàn

。可是我越是看着这双眼睛,我的身上,从头到脚,就变得越发瘫软。我感到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飘飘荡荡溢了出来。

害pà

的神色从无名身上传给了阿继,又从阿继身上传给了我。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抉择,我奋起了全身的力qì

抓起阿继桌子上面的砚台抛向了对面,趁着无名和阿继失神的一瞬间,我恢复了力qì

,一路逃了回来。

是的,我逃了回来,呆在那里,我感到了无比的危险。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让徐阿姆做了羊乳酥酪却没有吃过一回,我每天都坐在走廊上对着天空发呆。

听说阿继的近身侍卫全部被派到了大迎国的南边境上。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的时候脸上都是十分诧异的表情,好像没有人知dào

这是为了什么。

可是暗地里亦有宫人议论,那些侍卫被撤走,是因为在三皇子的宫殿门口,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

那些侍卫看到了什么,已经无人得知,但还是有聪明的宫人们将那一日里的事情前后贯穿,力图还原一些所谓的真相。

那一天昌平公主带着瑞福宫的一名宫女去找三皇子,然后公主一个人从三皇子的宫中失魂落魄跑了出来。接着便是三皇子向帝后请旨娶无名为皇子妃。之后那个叫无名的宫女再没有回过瑞福宫,可是见到她的宫人们都说,未来的皇子妃容貌美丽,几乎与昌平公主不相上下,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双眉之间,有一点漆黑如墨的黑点,清洗多次方才洗去。

有人说,那是昌平公主出手惩戒了无名的缘故。

这些话传到了我的耳中,我也只是倚着柱子呆呆坐着,我实在没有太多力qì



御医们对我的病束手,但山参汤和雪莲茶还是不绝送到了瑞福宫里。好在我只是懒怠动弹,其他看起来也和平时无异。徐阿姆只是反复安慰我,莫为无名生气,莫为远嫁忧愁,莫有心病。

心病啊,我想我从来没有害过这样的病,倒是阿继,那天一直捂着心口,一副有心病的样子。

身体的疲乏使我错过了阿继的婚礼,皇后为我准bèi

的嫁妆和嫁衣,我亦没有心思去看。

然而到了九月初十,门外破晓的喧闹声却在提醒着我,今天是我离开大迎的日子。

11. 第十一节 白衣相送

我披上嫁衣,任由徐阿姆和几个宫女帮我梳洗打扮,看着镜中一身丽服的自己,我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大迎国尚白色,而南边的郦国却崇尚红色。

皇后送来的礼服,是一袭郦国女子的嫁衣。可是不知dào

为什么,我还是悄悄意在里面穿上了我加封公主时候的白色礼服,外面披上了郦国的嫁衣。

我看着自己被穿着得满身鲜红,心中略略感到不安,只是看着徐阿姆。徐阿姆在一边含笑说道,红红火火,公主以后的日子,就像今天的嫁衣一样红红火火。

我凝视着镜中的衣衫,这红色像火吗?可我分明觉得这更像是血的颜色。火焰哪有这般纯粹的红色,这分明是鲜血的颜色。

可是喜欢穿着白衣的我,却又怎会对这样鲜红的颜色有熟悉的感觉?

我叹了口气,很多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

徐阿姆忙上来掩住了我的嘴,让我的叹气没有了尾巴。徐阿姆看着我严肃而认真地说,公主,叹气可是会让幸福跑掉的。

看着徐阿姆认真的样子,我无端觉得好笑。徐阿姆看见我笑,眼中却泛出了泪光,她慌忙地转过头去抹了抹脸,又笑着对我说,真好,真好,公主有了归宿,真好……

归宿吗?

去国离家,到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却是找到归宿了吗?

帝后的锦袍带着朝阳初升时候云朵上的光泽,阿继的长衫却是一如既往地白雪的颜色。皇族们都换上了吉庆的各式白色礼服,唯剩我身穿拖地的红裙,像是白色礼服被鲜血染红的颜色。

帝后的脸上是高贵的微笑,看着我行礼拜别,他们的手势和言语亦是气度优雅。可是在这样的高贵和优雅之下,我感受得最清晰的还是往常的那种淡漠和疏离。

阿继是在我即将上轿的时候走过来的,阿继的衣袖如同展翅的翼,他的白袍迎风翩跹,袍子里面的长衫也如雪般洁白。我扭头看了看太子和其他皇子,再看了看阿继,才发xiàn

他穿的衣衫有些异乎寻常。

他穿的不是寻常的礼服,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是他大婚时候所穿的礼服。

很快我也发xiàn

,阿继的身边,并没有跟着他的新婚妻子,皇子妃无名。

临走时不能再见无名一眼,我心中是莫名地怅然。我看着走近的阿继,有气无力地问道:“无名呢?”

帝后给太子妃取了新的名字,可是我记不清楚了,我脑中所记的,还是当日她对我说的那句话,奴婢无名。

阿继没有回答,只是将一片金叶子一样的东西递在我的手里,低声说道:“早晚记得吹响。”

内侍响亮的声音高唱,吉时已到,请昌平公主上轿。

轿子的帷幕放下来的前一瞬,我看到阿继仍是站在脚边,如雪的白衣让他显得孤独。

我对阿继说道:“阿继,照顾好无名。”

阿继还是没有回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像没有听到我的话。可是阿继的眼睛却是一直看着我,像是有许多没有说的话。

阿继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甚至他把一直垂在身边的手又放到了心口上。

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再看,一片红云便在我的眼前冉冉飘下。

那一瞬我似乎看到阿继的嘴唇动了动,可是耳边却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听是这也是郦国人发明的东西。

12. 第十二节 凶禽白隼

其实大迎国和郦国并不是很远,或者说,根本没有距离。

因为我大迎国的南边便是郦国,两国的土地是相接壤的。

可是我们在路上走了一天又一天,还是没有到达目的地。

阿继给我的金叶子是路上唯一可以消遣的东西,我可没有听阿继的话,早晚各吹一次,刚坐上轿子走了半天,我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来吹了吹。

金叶子吹起来的声音很是古怪,而且吹了几下也没有什么反应,我心中不快,又将叶子收了起来。

轿子外面立kè

有人说道:“公主有何吩咐?”

原来阿继的金叶子是用来喊人的,真是令人失望。只是一个喊人的哨子,为什么还要交待我,早晚吹响呢。

我在轿中坐得百无聊赖,然而没有过多久,我便听见轿子外面有许多人喊道:“鹰,大鹰,白色的大鹰……”

我心中好奇,掀开轿子的窗帷向外面看去,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一只白色的鸟儿就在轿顶盘旋,哪里是什么白色的大鹰,这是大迎国特有的凶禽,叫做隼。

轿子旁边的侍卫不停地驱赶着白隼,那白隼却仍是在轿子旁边盘旋不止。一个侍卫从箭壶中抽出了长箭,对准了白隼,白隼却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我心中着急,正准bèi

说话,忽然一个声音说道:“住手!”

这声音并不算高,却是十分清朗。我循着声音望去,就在我的轿子前方,一个骑着高头白马的身影映入眼帘。

“请公主驱开白隼。”那人穿着浅蓝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所骑的白马也是鞍辔鲜明。只是他说话时,却并不回过头来。

什么驱开白隼?我坐在轿子里,没有矛也没有箭,怎么驱开白隼。这人说话真是莫名其妙,更奇妙的是这人的背影竟有些熟悉。

就在我放下窗帷的一瞬间,脑中一转念,忙拿起金叶子嘘溜溜地吹了起来。

果然白隼听到声音之后,便在轿子的窗前盘旋。

我心中又惊又喜,阿继送给我的果然是件好东西。

“三声短哨。”那淡蓝锦袍的人又说道。

什么意思?我心中一愣,吹了三声短哨。

耳边蓦地响起了白隼划破苍穹的鸣叫,紧接着是一个优雅的回旋,它白色的身影便直冲云霄。

我忍不住欢喜起来。

自从那日从阿继宫中跑出来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感到这样充满精神。我很想问一问那骑马的人,怎么会知dào

阿继送我的哨子要怎样吹。可是自从白隼飞走之后,他便再没有跟我说话。

第一日暮色降临,到了大迎设置在道上的一处营寨。

虽然是暂时休息的驿站,却也装饰得十分华丽。我被徐阿姆搭了盖头扶下轿去。登上驿站的阁楼之后,我登楼望了一眼。

这一看得我大吃一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迎亲队伍,没有想到这样壮大。

队伍的最前和最后,都是整齐的郦国的侍卫。我的轿子之前,是数不清的大红箱子,而我的队伍之后,却还有九个装饰华丽的大红轿子。

13. 第十三节 侧脸,似曾相识

我惊奇地问徐阿姆,“怎么有这许多轿子。”

徐阿姆笑得十分开心,对我说道:“前面一个是老身的,后面这八个都是公主的陪嫁呀。”

我的陪嫁?我心中有些茫然,伸手指了指轿子前面那些红艳艳的大箱子,“那又是什么?”

“那也是公主的陪嫁。”徐阿姆笑吟吟的。

我的陪嫁,箱子里的和轿子里的,原来都是我的陪嫁,是皇后为我精心安排的陪嫁。

是为了让我在郦国的生活不会孤单吗,是为了让我去国离乡而不会感到不惯吗?

我看着深色有些戚然的徐阿姆,问道,阿姆,你到了郦国,会想念大迎吗?会不会……思乡?

徐阿姆忙按了按眼角对我笑道:“跟在公主身边,老身怎么会思乡呢,有公主在的地方,就是老身的家乡。”

我知dào

徐阿姆是悄悄地哭了,可是她不愿意让我看见。我只好用力握一握她的手表示安慰。奇怪的是我心中虽然跳出了孤单和去国离乡这样的词,却并不感到一点关于乡愁的难过。

就像从宫里走的时候,看着阿继的脸我想到了分别,可是心中也没有离愁别绪。就像在阿继宫里看到他拉着无名的时候,我也想到了缘分,可是心中却毫不赞赏天缘的巧合。就像是我在宫中的时候常常想到诸如羊乳酥酪等各样甜糯的食物,可是看到之后,我却没有一点胃口。

我的思绪就这样在边境驿站的阁楼上飘飘洒洒如同天边不羁的云,可是想到羊乳酥酪,我的思想便停止了下来。

徐阿姆见我若有所思地不语,忙会意地问道:“公主在想什么?”

我诚实地说道:“我在想羊乳酥酪。”

徐阿姆的眼眶更加红了,喉头似有一团棉花塞着那样跟我说道:“请公主稍等片刻,老身这就传人去做。”

看着徐阿姆擦眼睛的背影,我才恍然,我又用羊乳酥酪,勾起了她的乡思。

我看着徐阿姆的背影走下了阁楼,短暂消失之后,又看着她的背影出现在驿站前面的草地之上。

我看着徐阿姆挥手退开了几个恭恭敬敬围上前去的郦国侍卫,然后看着两个侍卫躬身引路,带着她走到了那个穿着淡蓝衣衫的男子身边,而那个男子,仍是背对着我。

夕阳在山头只露出了半边滚圆的脸,彤红的色彩已经没有了明亮而灼人的光泽,只剩下了本原的红色,而这种红色像极了我身上的嫁衣。

我看着那男子站在夕阳最后的光晕之中,而徐阿姆跟他说着什么。我不知dào

徐阿姆是不是在跟他说羊乳酥酪的事情,可是我知dào

自己已经不想吃了。应该说我从来没有想吃过,只是这个名字总是在脑中浮现。

我百无聊赖地看着徐阿姆,知dào

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就在我正准bèi

扭头看向别处的时候,我忽然看见那蓝衫的男子缓缓转了身,然后,我便远远地看到了他被夕阳的沉暗光芒围绕着的半边侧脸。

那一刻我的心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疼痛,尖锐而又清晰,这种感觉中我再看那男子的侧脸,心中只是反复的几个字,似曾相识。

14. 第十四节 尖锐的疼痛

我只能说是似曾相识,因为徐阿姆说,我长这么大都还没有去过郦国。

“那么会不会,是这个人曾经到过大迎、然后我见过呢?”

徐阿姆的脸上是温和纵容的笑,“方才他说,他这是第一次到大迎。”

“那他会不会是在骗人呢?”

徐阿姆的笑愈发温和:“怎么可能,这可是郦国的皇太子啊。”

我点了点头,心中忽然感到一阵不痛快。郦国的皇太子已经这么大了,而我要嫁给郦国的皇上,他该有多大?他的年纪应该和我大迎国的皇上差不多了吧。

“是不是因为我出嫁晚了,所以只能找一个这么大年纪的人嫁?”我有些沮丧地问徐阿姆。

徐阿姆一把捂住了我的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道:“公主不可多说。”看到我点头,徐阿姆随即笑着揭开面前的碗盖,说道:“公主,羊乳酥酪好了。”

雪白的羊乳酥酪发出甜甜的香气,香得我的头一阵发蒙。

我推开面前的碗走到窗前,看着空中的大半拉月亮,吹响了我的金叶子。

可是这一次我好像忘了该怎么吹,我呼呼呼地吹着金叶子,我的白隼却一直没有到来。我拼命想着白天吹金叶子的情形,可是我只记得那浅蓝衣衫的男子跟我说,三声短哨。

我明明知dào

三声短哨是放飞白隼的哨音,可是奇怪极了,我呼呼呼地吹着,发出的总是三声短哨。

驿站的正对面就是太阳落下去的山头,山脚下一簇火苗明明暗暗,照着那蓝衫男子似曾相识的脸。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可是我却听见他在我吹哨子的时候,发出了不怀好意的笑。

我提起裙裾,拿着哨子便冲下了阁楼。

曳地的长裙掠过地上伴着月辉浅睡的青草,发出了簌簌的声响。

我带着这样的声响一路走到那男子的身边,看着他恍若未闻地将手边的一根干柴投进了火堆。

这好像是一个跟阿继完全相反的人,阿继总是在我悄没声息地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立kè

发xiàn

我,而这个人耳听着我走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到底是我第一个沉不住气,毕竟来请教的人是我。

“喂,皇太子,我想问问你……额,你叫什么名字?”其实他叫什么名字跟我没有关系,只是我觉得自己不能总是叫他皇太子。

皇太子的脸被火光映得十分白,是那种苍白的颜色。他垂着头只是看着那一堆忽明忽暗的火,偶尔仍一根枯柴进去,火苗便簌簌跳动,并发出荜拨的声响。

“你本来想问我什么——”过了许久,皇太子终于开口,顿了一顿,续道:“如果说是名字,你就叫我皇太子。”

皇太子抬起头来,看着他这张苍白的脸,我的心头又是一阵难以形容的尖锐疼痛的感觉。他的脸带着几分棱角分明的感觉,再加上那苍白的颜色,由此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而明亮。

我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皇太子的脸,有些迟疑地问道:“皇太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15. 第十五节 如同隔世

皇太子的眼中还映着簌簌跳动的火苗,他看着我的缓慢地说道:“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你到底想要问什么。”

想到徐阿姆的话,我也觉得我不可能见过郦国的皇太子。权衡之下,我还是老实地问道:“皇太子,这金叶子怎么吹,才能召来我的白隼?”

皇太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金叶子,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我心中带着喜悦,想到一会儿便可以见到阿继送我的白隼,欢喜之下心头的疼痛也不觉淡了下去。

良久,皇太子扔了一根干柴投进火里,淡淡说道:“我不知dào

。”

我惊讶地连手中的金叶子都差点落地,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还可能有这样的答案。

“那你记不记得我刚开始是怎样吹的哨子,将白隼引了过来?”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火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弱了下去,只剩许许多多根干柴枯枝,成了忽明忽暗的红炭。皇太子的黑眼睛只是看着地上那一堆半熄的火,淡淡说道:“你问的问题我已经答了,我说过,只回答你一个问题。”

难怪我大迎国的人说起郦国时,都称呼他们为南蛮,称呼郦国人为南蛮子。

我“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你不准bèi

再问我什么了吗?”身后男子清淡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嘲弄。

我当然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他,比如他是不是曾经来过大迎国,而我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不过看他这个样子,我真的是什么也不想问他了。

我回头看着幽暗的光线后面的他:“你问的问题,我一个都不会回答。”

皇太子忽然就笑了起来,就像阿继听到我问他喜不喜欢我的时候一样,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十分好笑的话。

我有点生气,“你笑什么”这样的话差点从嘴边溜出。

不是我记性真的那么好所以忍住没有问,而是,皇太子没有给我问他的机会。

在我刚准bèi

张嘴的时候,皇太子忽然又正色说道:“那就好。公主与我身份有别,此行一路——不,是今日之后,希望公主不要再与我说话。”

我站在阁楼之上,忽忽地吹着阿继送给我的金叶子。我吹得那样用力,以致难听的哨音久久弥散在大迎国边境上的这片空地。

皇太子面前的火堆已经暗成了一些零星闪烁的炭,天上明晰的半月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格外分明。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情景如斯熟悉,仿佛是曾经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的一幅画面,此时重现,让人感觉如同隔世。

隔世?难道我竟然是在前世见过这个郦国的皇太子吗?

我被自己的念头逗得笑了出声,笑过之后却是百无聊赖,只好拿起金叶子再次吹响。

“公主这样吹下去,白隼也是不会来的。”

门口忽然有一个让我觉得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没有扭头去看,却分明感受得到徐阿姆的警觉,是的,徐阿姆在一瞬间警觉起来,走到我和门口那人之间,语气严厉:“你!你来干什么!”

16. 第十六节 重逢皇子妃

“公主忘了哨子怎么吹,我来教她。”

我手中的金叶子也有些发抖了,忽然在这里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周身那种连日无力的感觉又清晰地在脑中出现。虽然此刻,我并没有那种感觉。

“无名,你来干什么?”

我扭过头去,身前的徐阿姆正像母鸡护雏那样拦着我。而门口一个女子盈盈而立,面容俊俏,衣衫美丽,正是我在大迎皇宫所居的瑞福宫中的女官,无名。

无名也是一身华丽的红衣,只是色做海棠红,不同于我的一身鲜红色。

“公主,我来教你吹哨子。”无名微微一笑,竟是她在我身边这些时候,从未见过的美丽。

“你现在是皇子妃了,还来这里干什么?”徐阿姆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敌意。

无名脸上的笑容亦收敛了下去,看着徐阿姆认真说道:“你既然知dào

我是皇子妃,如何还敢这样对我说话?”

徐阿姆不情愿地行了礼,执着道:“请问皇子妃,你来干什么?”

“我是昌平公主的陪嫁,到了郦国,仍是公主的近身侍婢。”无名又含了笑,似是在回答徐阿姆的话,又似是在专门对我说。

我看到徐阿姆的眼睛里含着敢怒不敢言的敌意,但我还是对无名说道:“好的。”

无名果然知dào

各种召唤白隼的哨声,比如两声长音是召回,三声短哨是放飞,一长再一短是发起攻击的号令,而两长一短吹上三次,白隼便会跟在主人身边飞。等等,等等。我从来不知dào

无名的脑子能记得下这许多东西。

白隼飞回来的时候口中还噙着一只血淋淋的鼬鼠,依鼬鼠的伤势看来是经过一番恶斗致死的。

我指着白隼对无名说道:“你看它的体格这么大,捕一只鼬鼠还不能一招制敌。岂不枉称我大迎第一猛禽。”

白隼看起来已经有些精疲力尽了,听了我的话却立kè

警惕起来,用一双如豆小眼直直盯着我,居然颇有几分幽怨的神色。

我也直直地回看着阿继送给我的大迎第一猛禽,直到看得它无地自容。

无名看着白隼和我,沉默片刻,方才淡淡说道:“公主刚才一直在用哨音催它攻击。”

就这样暂别几日之后,无名又留在了我身边服侍。我安慰忧虑的徐阿姆道:还像在瑞福宫时一样,多好。

可是我知dào

,这毕竟和在瑞福宫时不一样了。无名像是一株四季常青的小草,忽然被注入了无限的灵气,忽然在一夜间开放了异样花儿。原本常青却无花,四季常青,日日皆是一样,如今异卉初放,整棵小草都变得有了神彩。

道上行得极缓,而我还要日日坐在马车里,好不气闷。只要不到驿馆,即便停车休息,我也只能在临时搭成的七彩帐篷中休息,不能乱走。最可气的是,自从那晚上见了郦国的皇太子之后,无名和徐阿姆便连夜为我赶制了两具面纱,是那种从发际垂下来遮住整个脸孔的面纱。

我戴着面纱,眼前看什么都笼着一层惹厌的红雾。我心中十分不快,却不愿违拗徐阿姆和无名的意思,只得闷闷叹了口气。

徐阿姆一边小心翼翼说道,回禀公主,进宫之前,只要在有外人的地方,就请公主戴上面纱。

17. 第十七节 前后态度迥然不同

徐阿姆怎么这样说话?什么回禀公主,这种语气真是奇怪极了。

我一把抓下了面纱,奇道:“徐阿姆,到底怎么了?”

徐阿姆更加小心恭谨,回禀公主,这是皇太子吩咐的。

我一怒之下从驿馆冲了出来,走到了倚马闲坐的皇太子身边,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皇太子的脸在熹微的朝阳之下,仍是和那天晚上一般无二地苍白,不过他这次没有跟我说话,我也没有看到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因为,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只是懒懒地斜倚在那匹卧在地上的通身漆黑四蹄雪白的马儿身上,那马儿听到人声,和它身上倚着的皇太子一般毫无反应,也是闭着眼睛。只有马尾巴极慵懒地在地上蠕蠕一动,表示它还活着。

我被这一人一马的慵懒无赖气得心头一阵尖疼,心想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耳濡目染地多了,连一只牲口都教成了这个样子。正无计可施,徐阿姆已经慌张跑了出来,连声说道:“回禀公主,你不能不带面纱就跑出来啊!”

我顿足道:“徐阿姆,你怎么还这样说!”我回头瞪着若无其事闭眼装睡的皇太子,恨恨地道:“徐阿姆在我身边这么久,从来不会这样的。都是你在作怪,是不是!”

徐阿姆慌忙拉住我的手,一边摆手递眼色一边说道:“回禀公主,皇太子殿下也是为了您好啊!您是公主之尊,又是待嫁之身,不宜让生人看见容貌的。”

我怔了一怔,有些恍然,说道:“你说皇太子吩咐你的是……”

“殿下让公主戴上面纱。”无名的声音也比往日清脆了许多,而且,无名已经会主动开口说话了。

我回头看着无名,海棠红的衣裙和海棠红的面纱,只余一双炯然有神的眼睛露在外面。

无名缓缓向我走来,行礼说道:“回禀公主,快要启程了,请公主回房准bèi

一下吧。”

我不知dào

皇太子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我只听见他的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这位姑娘是……”

我忍不住回头一看,好家伙,皇太子双目湛湛有神,人也站得笔直,轻袍缓带,竟是一副十分儒雅的样子,最惊奇的是,居然连那匹马,也端端站在那里,低眉顺眼地摇着尾巴。

无名很是郑重地行了一礼,礼节繁复,不是我大迎国人行礼的模样:“小女子是公主的陪嫁。”说完便和徐阿姆一起,将目瞪口呆的我扶了回去。

原来所谓“回禀公主”的话,是在大迎皇宫里,皇后早就命人交待好了的。人们都说郦国是礼仪之邦,国人懂礼节,习教化,皇后思虑周详,深恐大迎的公主在郦国失了排场。所以还未曾出大迎的国境,徐阿姆已经开始教我的陪嫁,用郦国的礼节跟我说话了。这些却不是皇太子教的。

金叶子的用法还没有完全学会,我只好掀开帘子看着路上的景致。沿途都是青山绵延,绿草萋萋,只是隔了红纱,山河再美都变了颜色。我伸手撩开了面纱,和着一缕碎发撩到了耳后。

一眼望去了,心中忍不住一声喝彩,大迎天寒,山尖多是常年积雪的,少有如斯青山。遍地的绿草与青山相互交映,草地上一大团一大团的绵软白色,细看正是牧民们的羊群正在缓缓移动。

18. 第十八节 知守礼节的样子

我们的队伍经过的路途就在沿山脚下,路途的另一边便是茫茫草地。

大迎国都靠近边境,所以我们已经出了大迎,这里,是郦国的边境了。

前面不远处的一群羊群约莫有几十只,正在一所白色的帐篷前缓缓移动。两个年轻的牧民神色亲热,似是一对少年夫妻,二人对帐篷前的一个老妇挥了挥手,一齐跨上马,驱赶羊群去了。

那年轻的牧民女子被花布包头缠起来的发髻上,有一对左右相称的东西,看起来乌黑光亮,形状却像是小小的牛角一般。

那女子的衣衫也十分鲜艳,帐篷门前更系着几条迎风招展的红色带子。南朝以红色为喜庆,我暗自猜想,这女子莫非也是新婚吗?

青山如黛,绿草依依。风景如画,人畜相安。

郦国风光果然不错,于是我随口问旁边马上的侍卫道:“这是哪里?”

那侍卫本是好好地骑在马上,和我一样看着风景。听到我的话,却像是忽然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脸上忽然就变了颜色,只斜眼瞟了我一眼,更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慌忙催马往前走去。

我心里不由得好气又好笑,这就是所谓的礼仪之邦吗?不说就不说,跑什么!还说什么南朝是礼仪之邦,非但百姓小民,即便是贩夫走卒,也多是俊雅有礼之士。那如何千里迢迢派到大迎国公干的侍卫,竟然这样急脚鬼似的,慌慌张张,甚是可笑。

然而片刻之后,我就笑不出来了。

皇太子忽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只是他这个人的脸上带着一股无比阴郁严肃的神气,眼神更是阴郁地可怕,非但与我此刻的心境极不相符,亦且更眼前的美景格格不入。是以这个人刚进入我的视线,便产生了极大的不谐之感,我不仅能感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在飞速消失,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有一丝莫名的尖锐的疼痛,似乎我的身心和意识,都在对眼前这个人表示不满。

我侧首瞥了皇太子一眼,看到他那满脸被我欠了巨账的样子,哼了一声,一把放下了轿子的帷幕。

“公主这样最好,这才是知守礼节的样子。”

虽然看不见他,这个人冰冷的声音仍是清楚地让人讨厌。

皇太子的语气和措辞让人听不出是正话还是反话,不过,他这个人这样讨人嫌,又怎么可能开口夸我好。

我索性在轿子里一言不发,只盼他快点离去。

“公主身份娇贵,随意以真面目示人,实在不妥,再随意跟随行的侍卫说话,更是跟公主的身份不合。公主是否明白在下的意思?”

皇太子的语气仍是硬邦邦地让人反感。

什么意思,我怎么能明白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甚至想不通,郦国号称数百万人口,怎么就偏偏让他这样的人当了皇太子。

我带着敌意地沉默,更重yào

的是,实在不知dào

该说什么才好了。

“公主若是不喜欢说话,不喜欢见人,那就请在到郦国前,一路不要多语,不要轻易面见生人。”

我“忽”地一把将轿子的帷幕掀开,对脸上现出错愕的皇太子怒目相视,气鼓鼓地说道:“你放心好了,如你这般人,我是一句话也不屑跟你说,一眼也不想再看见你的。”

19. 第十九节 遭遇靺鞨部落

“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皇太子沉着脸,一副仿佛很冷静的样子,胸口却在不住地起伏。

我一时找不到更合适更有利的言辞,只好瞪着轿子的窗口外面不说话,也不去理会皇太子用手按着心口,做出一副要被气死的样子。

迎亲的马车队伍前面忽然蹿出了一小股人马,从道路左侧的山坡上疾冲下来,横亘马路飞驰而过,又像是一股烟一样,已经冲到了马路右边的帐篷前面。

只看见一眼,我的心便被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一小路人马,竟有这般骇人的威势!

马似龙,人如虎,马蹄奔驰快如闪电,人儿纵马姿态威猛。

也只这一眼,我便看了出来,这一小路人马,个个都将束起的头发盘在头顶,黢黑的脸上抹着一道道血迹,赤裸的肩头肌肉虬结,当是来自大迎国和郦国之间的一个游牧部落——靺鞨部落的族人。

我在大迎皇宫里,也曾随着皇上、太子和几位皇子,见过军士们狩猎和演武的情景。可是依方才的情境看来,这突然冲出的一彪靺鞨人,竟然与我大迎的精军猛将不相上下,比之郦国皇太子带来的兵士,更是强了太多。

我惊讶未定,身后护送我前来的大迎精兵已经齐齐举起了长矛,火速分布在我所乘坐的轿子旁边。而身前迎亲的郦国人,这时候方才醒悟过来,纷纷大声喊道:“有刺客,保护皇太子!”

我侧首看了一眼身边尚且捂着心口、脸色发白的皇太子,听着郦国军士喊着“保护皇太子”,忽然便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皇太子百忙之中,连腰间的佩剑也拔不出来,却还是匆匆地瞪了我一眼。

不过好笑归好笑,我正准bèi

命我身后的大迎儿郎保护皇太子的时候,却很快发xiàn

那一小股靺鞨人并非冲向我们的队伍,而是径直冲向了那一对逐着羊儿缓缓远去的年轻夫妻。

身前是百余人的盔甲精良的郦国军士,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嫁妆,还有百余人的大迎儿郎。可是当靺鞨的蛮人冲过来的时候,我感到他们是同时的紧张,而靺鞨的蛮人走远的时候,我感到他们又是同时地松了一口气。

还有身边这个脸色发白的皇太子,看到靺鞨人远离,按着胸口的手也不由得松开了一些。

我心中一声冷笑,伸手一把推开了马车的车门,解开了拉车的马儿颈上的套绳,纵马向前面奔了过去。

我听见了身后纷纷的马蹄声起。

“公主,前面危险,待属下过去。”这声音是我大迎国派来护送我的亲兵队队长连卓氏的声音。

帐篷中的老妇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眼看着那些靺鞨人将要追上那一对夫妻,突然大声喊了起来。

一个靺鞨人在回过身来,挥手一只甩手箭,正中那老妇的肩头。然后那靺鞨人又回身纵马向前,整个过程,他胯下的骏马始终快速向前,竟没有一丝滞涩。

眼看那年轻夫妻就要遭厄,我来不及回头,只是纵马前行。

身后另一侧有郦国人的口音低声呼喝:“快保护皇太子殿下。”

我心中微觉好奇,正待回首,一直胳膊却从我身前伸出,拉住了我所骑的马儿的缰绳,在我耳边低声喝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20. 第二十节 围剿,驱散,逃脱

我愕然回头,此刻离我最近的人,不是连卓氏带领的我大迎的儿郎,也不是郦国的侍卫,一前一后共有两个人,挽着我马上缰绳的,正是脸色发白的皇太子,而他身后不远处骑马跟来的,却是我的陪嫁无名。

我的目光越过皇太子,低声说道:“咦,你怎么来了!”

皇太子满脸惊讶地回过头去,登时换了脸色,我趁机拔了皇太子腰间的佩剑,催马往前冲去。

我的马从帐篷门前经过,那老妇倒在地上,长箭却是掉落在一边。我心中微微一动,催马从那老妇身边经过。连卓氏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我的身边,大声说道:“公主小心。”

可就是方才那么片时的耽搁,靺鞨人已经用套马索将那年轻夫妻的马头牵住,眼看着套马索一尺一尺收紧,显然那年轻夫妻已经不能逃脱了。

无名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连卓将军,快快放箭!”

我猛然回过头去,眼看我大迎国的众侍卫都弯弓架上了长箭,忙厉声喝道:“不许放箭!”

我的目光迎上了无名略显错愕的眼神,看到了她的一身海棠红长裙随着马儿的奔驰如花飞扬。无名旁边,是穿着一身湖蓝色长衫、腰系锦带的皇太子,这样的鲜艳颜色竟让我习惯了一路青山绿草白云蓝天的眼睛有一点刺痛。

我不知dào

,无名眼中我的一身大红的嫁衣,是不是也这样让人感到不习惯。

我听到了那牧民夫妇的惊呼,回头纵马,追着连卓将军的脚步而去。

我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靺鞨人对那对牧民夫妇做了什么,等我纵马驰近的时候,他们已经双双倒在地上了。我一眼瞥见他们身边的长箭掉落在地,而那年轻女子头上包裹发髻的彩布,也已散乱成一团,落在地上。

靺鞨的人强马快,却敌不过人多,终于没有全部逃脱。

只是令我吃惊的是,擒住这些靺鞨人的,竟然都是郦国的兵士。我看着他们排成了奇怪的阵势,东兜西转,终于将一股靺鞨人驱散,分成了一个一个,终于以多围少,将他们全部擒住。

只有一个精猛的靺鞨汉子不向他们的来路逃回,反而奔向了更远的地方。郦国军士的马皆没有那么快捷的,几个人追了一段,终于废然而返。

连卓将军问我:“公主,怎么处分这些靺鞨蛮人?”

我们大迎人向来是将靺鞨人称作蛮人的。听说郦国人也是的。

靺鞨是存zài

于大迎和郦国之间的一个种群,他们分成了一个个部落,在大迎和郦国之间追逐水草,依靠打猎放牧而生。部落的头领叫做长老,而统领所有靺鞨人的,则是靺鞨王。

但是靺鞨财力不足,栖身的地域也不够辽阔,在食物短缺的季节,靺鞨人常如此一小股一小股,袭击大迎国或是郦国的边民,抢夺食物衣物。又常常抢劫大迎和郦国之间互市通商的商队。

靺鞨王也曾大举进犯过大迎和郦国,虽然靺鞨兵力不盛,打起仗却是极为勇猛。大迎国和郦国,都曾为了平息战争,给过靺鞨不少粮食牛羊。

可是不管是大迎还是郦国,都将靺鞨人当做敌人。

21. 第二十一节 战阵,突出奇兵

连卓问我如何处置,我只对连卓摇了摇头。

因为事情,还没有完结。

方才纵马逃远的那个靺鞨汉子,已经飞速调转了马头。他的马来去那样自如,在疾驰中调转马头,竟是毫无停顿。眼看着他的马又像流星一样星驰而来,郦国的侍卫们也纷纷纵马,百余人排成了纵横里许的队伍,每个人都是手中举着长矛,而这队伍之下,则是悄悄布好的绊马索。

连卓对我的摇头不明其意,只是挥手让身后的儿郎们,搭起了硬弓。

突然一个被抓住的靺鞨人大声用靺鞨话喊了一句什么,一个郦国的看守只当那靺鞨人是在呼救,伸足重重踢在那靺鞨人的膝弯。靺鞨人身子一晃,却没有跪倒,而是回过头对那郦国人怒目而视,大声吆喝着什么。

那奔近的靺鞨汉子像是看到了族人受屈一样,忽然纵身长啸。

我只觉得心头一震,眼前遍地的青绿草地,头顶漫天的碧蓝天空,都似乎在那一声长啸之下,忽然变了颜色。

说时迟,那时快。

随着这个靺鞨人的长啸声,那些被郦国人牵住的靺鞨人的马匹都纷纷嘶叫起来,扬蹄便跑,甚至将许多没有来得及防脱马缰的郦国人也从他们的马上拉了下来。

不仅仅是那些靺鞨人的马匹。

还有那些郦国人的马,还有我大迎的马,都陆续受了惊吓。

我感到自己骑着的马双蹄踏飒,正欲奔驰,忙伸手牢牢笼住了缰绳,马儿没有跑脱,竟长嘶一声人立起来。

而我身边一身马儿的长嘶响过,一抹艳丽的红色竟然如同是一阵风一样,从我眼前飞速掠过。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骑马回来的靺鞨汉子忽然纵马飞起,从郦国侍卫的头顶飞了过去。

原本设计好的圈套,一点也没有用上。

郦国的是众侍卫一时惊得呆了,似乎忘记了一切,只是怔怔看着那靺鞨人。

而我也惊得呆了,因为我看得清楚,那靺鞨汉子随着他的马纵在半空,而他的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抹海棠红色。

无名,是无名!她何时被那靺鞨人擒在了手里?

是了,无名的马受了惊吓,像是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刚好拦在了那靺鞨人经过的路上,所以那靺鞨人就顺手挟持了她?

不,不对。

我脑中有什么一闪,急忙回首大声说道:“不许放箭!”

可是耳边已经是“嗖”地一声飘过,一支硬箭像是闪电一样牢牢钉在了那靺鞨人的马腹上。

那靺鞨人的反应也是无比迅捷,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双足在马背上一蹬,整个人已经从马背上跃了下去。而受伤的马背上,端正地坐着无名。

耳边又是“嗖”地一声响,我来不及多想,挥动手中的佩剑,将那长箭打落。看那长箭的去向,正正是对着那靺鞨汉子的头。

我的手中猛地一震,实在想不到,这一箭竟有如此劲力。

连卓将军站在我右侧,而这两支硬箭从我左侧射出,不是连卓!而且我大迎的兵士最重将令,我既说了不许放箭,绝不会有人放箭的。

22. 第二十二节 利箭

看着那靺鞨人稳稳当当地落地继xù

往山上跑去,看着伤马背着无名平稳落地后四腿一软再不能站起,我回过头去,皇太子左手握着一张空弓,正怒目看着我。

我就知dào

,箭是他射的。可是我不知dào

,他一个文弱的郦国人,一个看起来病怏怏的皇太子,射出的箭竟然有如此威力。

不过这一次皇太子没有跟我争辩,也没有摆出一副冷淡的姿态教xùn

我,他轻轻抛下了手中的弓,纵马向无名奔了过去。

我怔了一怔,亦催马跟了过去。

无名已经被郦国的侍卫们扶起站在那里,只是脸上的面纱却掉在了地上,只露出无名的一张美丽的小脸花容失色。

皇太子下了马,伸手捡起无名脚边的面纱,瞥了一眼那靺鞨汉子消失的方向,问无名道:“没有伤到你吧?”

无名接过面纱,摇了摇头,说道:“我骑过马,这匹马落得很稳。”

皇太子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点头道:“那就好,姑娘受惊了。”

无名很懂礼节地对着皇太子行了礼,走到我的马前。我拉起无名的右手腕细细看了看,说道:“那人手上的血迹,不是你的?”

无名脸上有些惊恐道:“不是,那人拉我的时候,手上就沾满了血迹。”

我看无名的确受了不小的惊吓,温声说道:“你回去轿子里休息吧。”

无名转首看了看那所帐篷,忽然问道:“我能不能去看看那些牧民?”

我正待回答,忽然看见几个靺鞨人眼中都带着异样的神彩,便对无名说道:“你先回轿中等着。”

无名似是有些失落,点了点头,往她的轿子那边走去。

刚走了几步,皇太子忽然纵马走到无名身边,对无名说道:“我带你过去。”

无名已经戴上了面纱,只露出了两只眼睛,看了看皇太子,对他摇了摇头。又对我说道:“那么请公主派人,好生安葬那几个牧民。”

我淡淡应道:“他们若是死了,自有他们的皇太子安葬。”

皇太子轻轻哼了一声,似是在对我的话表示不满,接着一把拉起无名的手,将无名放到他身前的马背上。

无名待要挣扎着下马,皇太子说道:“去看看他们的伤势,或许还有救。”

我心中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股又好笑又愤nù

的感觉,忍不住就那样笑了起来。

无名一个文弱女子,匆忙中看不清楚也就算了,皇太子能射出那样精准的箭,目光自然是十分锐利,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让人好笑。可是他又这样旁若无人地带走了无名,竟然不问我一声,又让我忍不住生气。

我一笑出声,那皇太子转过身来,冷冷皱眉说道:“你笑什么?”

笑什么,这个问题问得多好笑啊,当然是什么好笑笑什么。

“没什么,我听见好笑的话,看见可笑的人,向来是要笑的。”我也冷淡地回应道。

无名已经从皇太子身前溜了下去,垂首站在一边。早有郦国的侍卫体会他们皇太子的心意,径自往帐篷那边奔了过去。

皇太子深深地看了无名一眼,又瞪着我说道:“大迎国的公主原来是这样的人,我今日算是领教了。”

23. 第二十三节 两军对峙,剑拔弩张

这样的人,是哪样的人,皇太子没有说。

但是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轻视,却是谁都能听得出来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唇相讥,连卓将军的佩剑已经出鞘,锋利犹似一泓秋水,带着寒意横在了我的身前,似是要为我阻挡那些不中听的言语。

看着皇太子眼中带着不以为然的神色,我扬一扬手,示意连卓收起佩剑,微笑着对皇太子说道:“素问郦国人聪明多智,怎么郦国的皇太子殿下到今日才明白我的为人?郦国皇太子的为人,我可是早就领教过了。”

郦国的侍卫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像连卓一样拔剑的。他们的皇太子绷着一张脸,却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我微微一笑,既然他不再开口,我也就不为己甚,不乘胜追击了吧。我回身对连卓说道:“去放了那些靺鞨人吧。警告他们不许再往这边来了。”

连卓眼中带着惊讶的神色,但是他仍点了点头,一跃下马。

皇太子也飞身从马上翻下,伸臂挡在连卓身前,双目却怒视着我:“你究竟要怎样?”

我十分厌恶皇太子这样的语气,更不满他这样拦着我的人,不禁也怒道:“我要怎么样,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你耳朵不好使,我找人再说一遍给你听。”我翻身下马,拉着连卓错过皇太子的手臂,扬了扬下巴,说道:“连卓你说,我要怎么样?”

连卓躬身道:“公主让我放了那些靺鞨人。”

我看着皇太子道:“听见了吗?”

皇太子压抑着眼中的怒色,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帐篷,沉声说道:“他们是我郦国的子民,我岂能容人伤了他们的性命。”

昏聩!我忽然想起在大迎皇宫的时候,曾听见皇上用这个词来教育过哪个皇子。可是我不会说这样文绉绉的此语,而且这样的词汇用来跟这皇太子争辩,也太没有力量了,所以从我嘴里出来的话是:“你这人真是笨得要死。”

不知dào

为了什么,一个郦国的侍卫又动手打了靺鞨人。

我不想再多说什么,只说道:“你放了他们,你的牧民少了什么,我陪给他们就是了。”

皇太子上前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怒道:“那是人命,你陪得起吗?你这个人这样冷血无情,人命大事,在你看来,竟如同草芥一样。”

冷血,皇太子的手拉住我的手腕的时候,我想到的也是冷血两个字。

真的,这个皇太子的手,这样冰冷。

而他握着我手腕的力道,却又是非比寻常的大,直似要把我的手腕捏碎来发泄他的愤nù

一样。

我一时间竟然不觉得疼痛,却是无比的害pà

,想起了小时候不知dào

听谁说过的,辽国雪山上又会吃人的僵尸事情,忍不住“啊”地大叫了一声。

随着连卓的佩剑再次出鞘,大迎侍卫的长箭也都纷纷指向了皇太子。

接着郦国的侍卫的长矛,也都纷纷指向了我。

以我和皇太子为代表,大迎和郦国的迎亲队伍,就这样在途中两军对峙,剑拔弩张。

24. 第二十四节 长啸让天地变色

不知dào

是不是连卓的佩剑起了作用,皇太子的手渐渐松了一些,与此同时,我看到他的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还带着一点苦楚的神色,甚至额角也沁出了汗水。

这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皇太子自然不是热的。

无名也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一句“不要伤害公主”还没有说完,郦国侍卫的长矛也指到了无名身边。

接着郦国一方就这样妥协了,以皇太子放开了我的手腕为契机。

接着郦国的众侍卫纷纷放下了长矛,连卓怒哼了一声,缓缓将佩剑从皇太子的心口移走,一挥手还剑入鞘,极是干净利落。

我一抬头,看见刚才去探视那牧民的郦国人还俯身蹲在那对年轻夫妇那里,并没有一看之下便过来报讯,我不由得微微一笑,自己的推测是没有错的,那些靺鞨人,并未伤了这些牧民的性命。

我低声吩咐了身边的侍卫,让他到我随行的嫁妆箱子里找一样东西。又转首对皇太子说道:“若是郦国的牧民性命无碍,可以放了那几个靺鞨人了吧?”

皇太子脸上神色凝重,缓缓说道:“靺鞨人是我郦国死敌。”

我不由得沉了脸说道:“定要如此吗?”

皇太子亦是肃然说道:“可惜首恶逃走了。”

“何谓首恶?他连挡住去路的无名也不愿意伤害,如何成了你口中的首恶?”我愤nù

的语气里渐渐带了讥嘲:“难道皇太子的一双慧眼,就是这般分辩善恶的吗?”

我不知dào

自己哪里来了这么大的怒气,甚至怒气里还带着一丝委屈。或许这也不全是为了那些靺鞨人吧,毕竟长了这么大,有人说我懂事有人说我聪明,有人说我漂亮有人说我可爱,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冷血无情。

“无名,原来你叫无名。”皇太子的语气登时柔和了起来,他的嘴角,还带着与他的语气相呼应的温柔笑意。

无名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皇太子才将目光从无名身上移了过来,转而向我,又恢复了冷冰冰的神色和低沉的语气,“如你这样的人,我自然会分辩你的善恶。”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跟讲理的明白人可以讲道理,你跟不讲理的糊涂人,还可以争辩,可是对方根本就是个听不懂人话的人,

你又有什么话好说。

我默然点头,缓缓退开,经过连卓身边的时候,低声嘱咐两个字:“布阵。”

连卓在我身后一声呼喝,大迎的众儿郎已经纷纷上前,分左翼右翼和前锋中军围绕着连卓摆开阵势。

我一声不响地登上自己的马车,吩咐车夫启程。

四下里都是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我的马车轮子碾过大地的声音。

估摸着马车经过皇太子身边,我说道:“这是昌平公主出嫁的路途,不希望看到流血和杀戮。皇太子若是执意在此一展郦国的君威,就请跟连卓将军切磋切磋。”

听连卓将军说两军又对峙了。

不过只有短短的片刻,又以皇太子的妥协而告终。

当然,我也知dào

皇太子终究是妥协了的,因为我在马车上,忽然听到了远远传来靺鞨人的长啸,那种啸声,可以让天地变色。

啸声,是来自被俘的那些靺鞨人的。

25. 第二十五节 将军连卓

整整又走了三天,皇太子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

我乐得耳边清净,反正这个人不说人话,说了我也听不懂。

傍晚到了一处驿站,安营休息。我吹起金叶子,召唤我的白隼。白隼看到我的身影后便开始纵声长鸣,和它纯白的身姿一道,划破了晚霞刚落的灰暗的苍穹。

你看,我的白隼就算不说人话,声音也这么动听。

没有皇太子的无理约束,我也可以走出驿站的阁楼,在草地上活动活动。我擎着白隼走到驿站外面,看见连卓将军的背影,一动不动站得笔挺,仿佛一棵青松。

连卓的话很少,却是一个能将话说得明白的人。不像有的人,说来说去尽是无理取闹。

我透过面纱看着夜幕下连卓严肃的脸,笑吟吟地问道:“哦,放了他们之后呢?”

放了几个靺鞨人之后,皇太子的脸上更是神色阴郁。忽然听见无名惊奇了“咦”了一声,皇太子这才暂且压下怒气,转身向后面看去。

那郦国的侍卫,和那年轻的牧民夫妻一道,骑着马奔了过来的。

而那老妇,也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帐篷前面,对那牧民夫妻招手说了些什么。

连卓适时地吩咐手下收了兵器归队,默默站在一边。

年轻的牧民夫妻拜见他们的皇太子,所说的话也正如我所见。

靺鞨人飞奔而来,射向他们的箭却都没有箭头。而长箭射向他们的,也都是肩头而非心口,只是靺鞨人手劲非凡,虽然没有箭头的长箭击在肩头,也让人一阵剧痛,竟然昏晕过去。

我吩咐去拿东西的侍卫恰于此时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盒东西。连卓示意他将盒子交给那年轻女子,说道:“靺鞨人抢去了你的东西,公主吩咐将这个赔给你。”看她脸上颇有疑惑之色,连卓又说道:“此刻打开不便,等你回去再看。”

不等那女子道谢,连卓又道:“这是你们皇太子的好意。”

我笑道:“连卓将军很会说话。只是便宜了那皇太子了。”

连卓将右臂横过胸前,说道:“多谢公主称赞。”

那是我大迎国男子特有的礼节,右手握拳,右臂斜着横过胸前。只是这样一个见惯的礼节,在连卓行来,更有一种军人特有的气质。

连卓很沉默,整个人似乎要和这沉寂的夜色融为一体。白隼默默停在我肩头打盹儿,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沉醉在这种安静祥和里。

许久,连卓忽然问道:“公主为何要放了那些靺鞨人?”

“他们不是坏人。”我想了一想,这样跟连卓说道。

当然,我知dào

连卓不能立时明白我的意思,不等他开口,便又说道:“你看他们没有伤了那些牧民,虽然靺鞨人要伤害他们,易如反掌。”

“公主怎么发xiàn

的?”连卓问道。

“开始我看到靺鞨人放箭,心中也很担心。只是无意间看到,射向那老妇的箭,去向是对准她的肩头。我当时心中便留了意,因为靺鞨人箭术精湛,相传男女老幼皆能骑马射箭,高手更是百不一失。我和你当先从帐篷外面经过的时候,那长箭不是插在那老妇的肩头,却是落在地上,而那妇人的肩头也没有一丝血迹。我特意看了一眼那长箭,才发xiàn

是没有箭头的。”我顿了一顿,笑道:“其实连卓将军是跟我同时发xiàn

的,对不对?”

26. 第二十六节 雄雌犀牛角

连卓答得简单:“是。”

“后来我看到靺鞨人用一般的手法对付那牧民夫妻,更是知dào

他们此行不愿杀伤。连素以凶悍著称的靺鞨人尚且能如此,我们又何必要赶尽杀绝呢?”我又说道:“唯有那牧民女子头上的包头掉落在地,而包头上的一对犀牛角却不见了踪影。那是一对很珍贵的黑犀牛角,一般大小,一个纯黑,一个隐约有白丝缠绕,看来是一对雄雌犀牛的角。”

我忽然注意到了连卓诧异的目光,侧首问道:“怎么?”

连卓有些不自然地垂下头去,说道:“公主好厉害。”

我忍不住得yì

一笑,说道:“你说犀牛角啊,我好像曾经听阿继说过。”

“还有,其实那靺鞨大汉救了无名,你知不知dào

?”我侧首问连卓道。

连卓点头:“皇子妃的马受惊,刚好走到了那靺鞨人的必经之路上,那靺鞨人若不是眼疾手快地带着皇子妃纵起,皇子妃的马便要被郦国人设下的绊马索绊倒了。”

皇子妃的称呼在我听起来仍是十分陌生,我每听到一次,都要反应许久,才想到说的是无名。

“而且即使被皇太子的第一箭射伤了马匹,那靺鞨人也没有伤了无名,反把她好生放在了马上,让她安稳落地。”我接着连卓的话说道:“可笑那昏聩无用的郦国皇太子,一口咬定那靺鞨人心存歹意,劫持了无名。”我有些愤愤地说道。

连卓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

“等我和你从牧民扶起落地的那里回到大路上、看郦国人伏击那靺鞨大汉的时候,有一个靺鞨人对那大汉喊了一句话,你听懂了吗?”我问连卓道。

“我只听懂了‘别管我们,快救可敦’。”连卓答道。

我点头说道:“那个人说的是,不要管我们,快拿着犀牛角去救可敦。”

连卓略一沉吟,说道:“公主曾跟皇子妃说,那靺鞨人的手上满是鲜血?”

我道:“嗯,无名既没有受伤,而那靺鞨人手上的血迹也没有染到无名手腕上,证明那靺鞨人手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而受伤的又不是那几个牧民,想来应该就是可敦了。犀牛角是灵验的伤药,郦国边境上的牧民女子也有着和我大迎相似的风俗,有钱人家女子新婚出嫁,父母会将犀牛角作为嫁妆。你看那帐篷上绑的红布,看那牧民女子的装饰,就知dào

她新婚未久。想来那靺鞨人也是看上了这一点,才去抢了他们的犀牛角。”

连卓道:“此次出动的靺鞨人,个个不弱。却不知可敦是怎样的人物。”

我转向了连卓,低声说道:“可敦是靺鞨王称呼妻子的话,跟咱们的皇后差不多。”

连卓警惕道:“难道靺鞨王就在那一带?”

我缓缓摇头,许久方才说道:“不知dào

,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我看着皇太子的帐篷搭在驿站十丈远近的地方,帐篷之外照旧生着一堆忽明忽暗的火,而皇太子,照旧懒散地半倚在他的黑马上。

27. 第二十七节 走不完的边地

十丈并不是一个很远的距离,我甚至可以看见火光将皇太子的脸映得苍白。皇太子似乎是一个身患疾病的人,常常这般显得脸色苍白有气无力。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道:“连卓将军,皇太子射那靺鞨人的两箭,你看如何?”

“箭法精准,力道强硬。”连卓说道。

我愈加奇怪:“比你的箭如何?”

连卓沉默片刻,说道:“略胜一筹。”

连卓的箭法在我大迎军中都是闻名的。可是连卓的话也没有一丝掺假。我不仅亲眼见到皇太子的箭准头有多高,更是亲手打落了一支箭,而那个动作,将我的手震得半天酸麻。

虽然有了这样一番谈话,但连卓见了我,还是神色恭谨到有些严肃的样子,而只要我不开口,连卓更是一句话也没有。

不过连卓这样的沉默,只会让人感到沉稳可靠,是不会让人讨厌的。却不像有的人,不管说话不说话,只要一看到他的那张亘古不变的冷漠的脸,就让人感到生气。

行至第十天的时候,我忽然掀开了轿子的帷幕问皇太子:“到郦国的国都,还有几天路?”

不是我无事找事非要去跟皇太子说话。

我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昨天傍晚安营的时候,连卓忽然对我说道:“离开大迎边境,我们已经走了七天了。”

昨天傍晚是我们从大迎皇宫出发的第九天。我们用了两天的时间,便从大迎皇宫走到了大迎的边界,而离开大迎边境,我们又走了七天。

更要紧的是,七天的行走,我们还没有走出草原。

连卓的话让我意识到了这件事情殊不寻常。大迎和郦国的边境之地,皆是草原。不过大迎的气候冷,郦国的气候暖。所以郦国的草原比大迎的更宽广。

但我知dào

如何宽广,也不过是两日的路程,便应该走出去了。可是走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村落,没有看到城镇,看到的只是茫茫草原。

不是队伍不慎走错了路,就是队伍有意走错了路。我什么也没有多想,心里立kè

肯定捣鬼的是皇太子。

而我之所以要直接去问皇太子,是因为我知dào

,问郦国的侍卫,结果就是这个侍卫会惊慌失措地跑开,然后出现的,还是一脸苦大仇深的皇太子,质问我为什么要跟侍卫说话。

皇太子听了我的话,从马上侧过了头,果然又是那个令人不快的样子:“还有十二天的路。”

真是一句让人一听就生气的话。

我笑道:“郦国的疆域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开阔了?”

皇太子的眼中忽然露出愤恨的神色,凝视着我的眼睛低声说道:“郦国北边的失地,我还会一寸不少地拿回来。”

我登时记起阿继跟我说过的话,三年前郦国和大迎在边界上发生了一场大战争,而这场战争终于以我大迎胜利而告终。大迎的疆域向南边开进了三百多里。

而我的父亲,大迎的边关大将,也是死在了这场战役之中。

皇上为了表彰我父亲的功劳,将我家赐国姓“容方”,改为宗室。我也由此成了宗室女,被皇上和皇后接进了皇宫。

28. 第二十八节 一路的拖延

只是,阿继所说的这些事情,在我听来全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我对三年前的这场战争,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至于三年以前的事情,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有印象的,只有在宫中的这一段生活,可是据我回思,总共也只有一年多的样子。大概就是从见到无名之后,那一年多的时光,我才能比较完整地记起来。

我问过阿继,我已经认识你三年了吗?

阿继素来沉着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是啊,你认识我很久很久了。

可是为什么我都想不起来呢?我十分好奇,阿继是不会说谎的,可是他说的事情,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阿继脸上带着怜悯的神色,说道:进宫的时候你生了一场大病,一年多才康复。不要紧,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你想知dào

什么,我会告sù

你。

可惜阿继对三年前的我也所知无多,他只是知dào

,我的父亲是大迎国第一大将军须利隆,多年来以守卫大迎边疆为任。我本名须利燕莺,今年十八岁。

我有点失望,听说须利隆将军闻名大迎,阿继说的是连徐阿姆和瑞福宫的小丫鬟都知dào

的事情。

如今听皇太子提起了两国之间的战争,我又不由得想到了这些事情。

发xiàn

队伍走得慢的不仅仅是连卓将军,还有郦国的人。

第十二天的晚上我刚刚睡下,就被白隼的鸣叫声吵醒。这只白隼平时很乖的,晚上只要用金叶子召回,便会安安静静地睡觉,从来不会在半夜啼鸣。

我关心白隼,忙悄悄披衣起身。站在驿馆的阁楼上,隔着窗户,我能看到白隼的身影在低垂的夜幕下盘旋徘徊,忽然发出一声嘶鸣,向着低空中一个小灰点扑了上去。

白隼在半夜猎食,还是发xiàn

了天敌?

我来不及叫醒徐阿姆,悄悄从阁楼上走了下去。

连卓将军的帐篷中灯光犹亮,他带着我大迎的侍卫,守在阁楼的前面。我踮起脚尖,轻轻饶了过去,转身往阁楼后面走去。

皇太子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的帐篷有时候搭在阁楼的前面,有时候搭在阁楼的后面,如同他的性格,让人捉摸不定。比如今晚,他的帐篷便搭在阁楼后面。

还未来得及看清楚白隼究竟在追击什么,一枝利箭破空射出,那长箭的去势又快又准看,我的心都被提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白隼振翅飞起,长箭从白隼的脚下飞了过去。白隼似是受了惊吓,长鸣一声,振翅飞远了。

我却没有离开,因为我认得这长箭的力道准头,虽然看不清射箭之人的面孔,我却知dào

这人一定是皇太子。

我躲在一个帐篷后面,看着郦国的侍卫头领和皇太子一起走上前去,从地上拾起了一只颜色发灰的鸽子,晃亮了火折子,从灰鸽子的脚上解下了一张纸条。我这才知dào

,白隼在夜空中追击的对象,是一只信鸽。

看到这里我总算明白了一些,我无意打探郦国人的事情,转身便往回走去。

可是那侍卫头头领激动的声音还是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请皇太子速速回国。”

我没有听到皇太子说什么,我推想他或许是冰冷着一张脸摇了摇头,因为紧接着我又听到那侍卫头领说道:“皇太子殿下一路拖延,究竟是为了什么?”

29. 第二十九节 死不瞑目

我不得由止住了脚步,果然,皇太子路上是在拖延。我也很想知dào

,他这般拖延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有十日路程方能回宫,这便是原定的路程。”皇太子没有回答侍卫头领的话,只是淡淡说道。

“太子殿下莫不是对皇上起了异心?”那侍卫头领一路上对皇太子十分恭谨,奉行皇太子的命令也是毫无迟疑,不料竟敢这样直斥皇太子之非,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又听得他们的话渐渐涉于郦国私事,我实在是不愿多听,只是此时周围的空气都像是凝滞了一样,我只怕贸然出去,倒让皇太子他们疑心了。

“哦?将军有何见地,不妨说来听听。”皇太子的声音中居然带着几分好笑的意味,丝毫不以对方的话为忤。

“皇上病体沉重,殿下却在路上多方耽搁,迟迟不肯回朝。”那侍卫头领压低了声音,忽然嘿嘿笑道:“殿下不在病榻前侍奉皇上,难道不是为了迎国的那个女子吗?”

我心中忽然一动,迎国的女子,难道是我吗?又难道是无名吗?依据皇太子对我二人的反应来看,是无名的可能或许居多。郦国的皇上病势沉重,说的不就是我未来的夫君吗?

“那么将军你呢?”皇太子的声音风轻云淡,却让人忍不住感到害pà

:“将军自告奋勇同我来迎接迎国的公主,难道不是为了大皇子吗?”

迎国的公主自然是我,这又跟郦国的大皇子有什么关系?郦国人的事情,真的是太复杂了,不幸的是,我和无名,都被卷进了这种复杂的关系里。

“什么为了大皇子?”侍卫头领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恐惧,似乎被皇太子说穿了心事一样:“不,他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皇子,是庶人纪云玢。”顿了一顿,侍卫头领整顿了语气说道:“末将是为了皇上来迎娶迎国公主。”

“如此最好。”皇太子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他一身湖蓝色的衣衫在夜幕下已经变成了灰色,只是这一转身,仍是衣角翩跹,如同他手中托着的那一只灰色信鸽。

今夜星月无光,我却第一次看清楚了皇太子的身影,修洁颀长。而这样的身影,带给我的感觉如同刚见到他时一样,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我看着皇太子的身影有些出神,直到一点微弱的亮光如同燃烧殆尽的焰火,从皇太子的身后迅捷地划过。

映着火把的亮光,我看到侍卫头领的手中执着一把锋芒闪烁的匕首,整个人几乎是以飞跃的姿态,合身扑上。

我的心一下子快要跳了出来,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让我只剩下了惊惧,却来不及呼喊。

火把落在了地上,匕首割破了血肉带着模糊而撕裂的闷响,我听见了男子喉头发出一声窒息而郁闷的低呼。

高大的躯体重重倒在地上,头颅刚好扭了过来,一双瞪得巨大的眼睛正对着我。

我死死地盯着那双瞪大的眼睛,害pà

地连闭上眼也忘记了。我只有一个念头在脑中不停地浮现着,这侍卫头领当真是死不瞑目。

30. 第三十节 感应

若是我,我也不会瞑目的。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也没有看清楚,皇太子是怎样以迅雷之势杀了侍卫头领的。甚至,我连皇太子是否转过身去,都没有看清楚。

能看清楚的是,那头领心口插的还是他用来偷袭皇太子的那把匕首,而他此刻,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皇太子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对着我藏身所在的帐篷看了很久。他的脸色被微弱的火光映得发白,一只手抚着心口,好像他的某种病症又发作了一样。他脚下缓缓迈动步子,一点一点向我走来。

我暗自猜想,会不会是皇太子发xiàn

了我,因此要杀我灭口呢?我紧紧地贴着帐篷,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皇太子忽然在离我不到一丈远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低声喊道:“无名。”

我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不禁朝着皇太子对面的方向——我的身后看了看。驿站的阁楼静默地伫立,并没有一个人来。无名的房间在我的卧房旁边,也是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灯火光亮。可以想见无名此刻睡得正香。

“无名,是你在那里吗?”皇太子的声音十分轻柔,比之今天晚上轻拂的秋风,更绵软了许多。

难道,难道,皇太子知dào

有人藏在帐篷后面,却把这个人,当做了无名吗?

我想着那侍卫头领死前所说的话,心中也有些恍然,皇太子待无名,果然是很有些不同的。从他第一眼看见无名开始,就显得心神激荡,而之后每次见到无名,也都是神色温和,甚至,是带了几分纵容的样子。

比如无名说要去看看那些郦国牧民的伤势,皇太子很爽快地就答yīng

了,甚至还将无名拉到了他自己的马上。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这样的事情,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比如连卓将军这样笃诚之人的身上,我也就相信了,可是换成这个皇太子,我却是不能相信的。

我首先想到的是,皇太子有什么奸谋。

我靠着帐篷一动不动,皇太子也止住了脚步不再前进。

“无名,你不记得我了,是吗?”皇太子一时间还没有离去的意思。

这句话让我愈加好奇了起来,听皇太子的意思,难道曾经在什么时候见过无名吗?可是那又怎么会,大迎的无名和郦国的皇太子,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又或者,是他认错了人?

不,不,若是认错人,名字总是不会认错的,怎么会这么巧,会有两个名字和相貌一样的无名。而这个皇太子举手避开了偷袭,是这样一个狡猾的人,又怎么会认错人。

我一边敛声屏气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息,一边脑子飞快地寻思着这种种蹊跷的事情。

“你不想见我也罢,我知dào

是你,我感觉的到。”皇太子仍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肉麻的话,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语气,听着让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明显是对着我藏身的地方,皇太子却叫着无名的名字,并且说他感觉的到。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草原上不时响起着啾啾虫鸣,衬得氛围格外神mì

诡异。

我甚至不住地想像着吓唬自己,无名会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我身后。

可是没有人回应皇太子的话,而我抑制住声息悄悄回头,也没有看见无名的身影。

沉寂良久,皇太子忽然温柔地笑了笑,说道:“你放心,刚才的事情不要害pà

,我会保护你的。夜深了,你回去睡吧。”

31. 第三十一节 避开了杀身之祸

好像是被判了五马分尸的重犯人忽然得到了特赦令,皇太子终于肯放我回去睡觉了。我心头一喜,差点就答yīng

了。

但是面对这个皇太子的时候,我的思维好像总是特别的敏锐。

我立kè

想起了两件事,第一,我不能开口,第二,我不能转身。

他会听见我的声音,看见我的背影,那么今天晚上隐藏到此时的一切敛声屏气的努力都成了徒劳,而且皇太子发xiàn

我不仅看到他杀了侍卫头领,还听到他说了这么多肉麻情话,一定会勃然大怒的。以皇太子这个人的为人,他或许会杀了我。

所以我虽然得到了特赦令,却还要等着被五马分尸,这可能是一件最惨的事情。

我屏住呼吸,希望皇太子能够先行离去。可是我也意识到,这个人在无名面前,是不会像对待我那样,一言不合就拂袖离去的。

良久,皇太子忽然说道:“你总是避着我,是不是不想让我见到你?”

我拼命点头,希望皇太子能感觉到。尽管我知dào

点头是徒劳的。

“你不愿跟我说话,发出一点别的声音也好。”皇太子这个提议,是我见到他以来他说得最聪明的一句话。

我连忙轻轻拍了一下手。

皇太子的声音里是带着微笑的叹息:“三年了,你还是同以前一样顽皮。”

三年前无名很顽皮吗?看她现在的样子,实在是看不出这样的端倪。这一下我可不敢再拍手了。

皇太子倒回去几步,从地上捡起了火把,又朝着帐篷这边走了过来。听着皇太子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的心大跳特跳。

“火把你拿着。”皇太子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一所帐篷,我二人站在不同的侧面。看到火把送到我的眼前,我才知dào

两人只有一步之遥。

我有点畏缩地伸出手,接过了火把,正犹豫该怎么回去才会不被他发xiàn

的时候,皇太子又在我耳边说道:“我背转了身子,你只管走吧。”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去的,每走几步,都忍不住回头看皇太子一眼,他的背影静立在夜色中,果然是一动也没有动的。

走到阁楼之上,听见徐阿姆半夜的轻咳,灵机一动,忙熄灭了火光。徐阿姆住在我的隔壁,而徐阿姆的另一边则是无名。皇太子若是看到火把的光亮居然走进了我的房间,定然会知dào

是我的。

这一夜先是看到了惊心动魄的画面,又听到了惊心动魄的话语,看来注定是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了。只是我躺在驿站陈旧而又铺设一新的榻上,想了半夜也理不出一个头绪,得出的结论就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说的话是条理清晰的,一个精神失常的人,说的话也有混乱的条理,也是一个没有精神的人,他的话是不能当做人话来分析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只能决定,要保护好无名。

那侍卫头领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神奇的是连尸首也没有出现过。再上路皇太子的神情还是十分自然,偶尔看到我还是一副冷漠的样子。我心里一面佩服他这样沉得住气,一面却也暗自松了口气,看来杀身之祸暂时是没有了。

第二天上路之前,皇太子已经指派了原来郦国众侍卫的副首领为首领将军,又从一众郦国侍卫里选了新的副首领出来。

32. 第三十二节 接二连三的梦

行程还是一如既往地缓慢,这让连卓将军变得十分警惕,时刻提防着会有什么不测发生。只是那一夜我看到的事情,却不能对连卓说起。以他的性格,知dào

皇太子对无名有什么别样心思,说不定又会将佩刀指向皇太子的。

自从见识了皇太子射向那靺鞨汉子的箭法,还有昨夜驱开白隼的箭法之后,我也不敢在半夜放白隼出去活动了。黄昏到了驿馆,第一件事情就是吹响金叶子将白隼召回,等到睡觉的时候,更是将它关在我的房间里。

经过十余日的相处,白隼对我已经很是亲近。夜晚被拘在我的房间里,它也只是围着我不住啾啾啼鸣,看我实在没有放它出去的意思,方才蹲在椅背上悄悄地睡了。

白隼似乎天生对郦国的信鸽有仇,哪怕是在房间里不出去,白隼也能感应到信鸽的到来一样。皇太子又接连收到了两只信鸽,都引起了白隼不小的反应。

这两只信鸽陆续来自于之后的两个夜晚。我心中存着恍惚的心事,并未早早入睡,所以白隼的叫声一响起,我便立kè

起身。只是这两次,我再也不敢走近前去了。

我站在窗口看皇太子和郦国的侍卫一起将鸽脚上的字条取下,展开,然后郦国的侍卫对皇太子说了些什么,皇太子终于转身离去,然后郦国的侍卫拿出一柄锋利的匕首,飞身上前刺杀皇太子。

这样的情景就像是做梦一样,奇异的是,接连三日,我都做了同样的梦。

只是看了三次,我都没有看到皇太子究竟是如何以迅雷之势回击,我只看见最后皇太子转身离去,倒在地上的人死不瞑目。

第二次消失的是皇太子新提拔的侍卫首领,接着被指为副首领的侍卫成了首领,然后他也跟着死去。

这之后的几天,皇太子再也没有提拔新的侍卫受领,而晚上,也不再有新的信鸽飞来了。

除了皇太子没有人知dào

信鸽捎来的是什么消息,我只是隐约猜想,或许又是在说,郦国的皇上病势危急,请皇太子速速回京之类的。

我想,郦国的皇上,就是我未来的夫君。我除了知dào

他姓纪,有皇后,有一个被贬为庶人的大皇子,和一个不近人情的皇太子之外,别的一无所知。

出了草原之后,我们的队伍经过了山川河流,经过了村庄市镇,沿途的驿馆也一个比一个更加华丽。

我在阁楼上,打开窗子眺望着这所人烟浩淼的城镇,对无名说道:“你看郦国的城镇,原来是这个样子。”

无名道:“郦国地处中原,自古人烟繁华,南来北往的商人都在这里交yì

驻足。”

这样条理清晰的话无名以前是不会说的,以前的无名应该会站在我身边,低低地说一声“是。”

这里的驿馆是一所大大的庭院,四周有围墙与街市相阻隔。

看着似近实远的城镇,我悠悠叹道:“我枉自在大迎长大,却连大迎的城镇都没有见过。这一路走来,总算看见了大迎的都城,又看见了郦国的都城,却也只能远远望着。无名,你说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33. 第三十三节 斗智斗勇

无名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我,我就看见了皇太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阁楼之下。皇太子就住在我对面的楼上,是一间与无名的房间正对着的卧房。自从路上出现了城镇之后,皇太子就不再住帐篷了,而是每次都选了无名对面的房间居住。并且常常在无名从房间走出去的时候,也装作刚刚好的样子走出门去,与无名打一声招呼。

在收到无名的诉苦后,我甚至悄悄地让我的另外七个陪嫁的女子每天跟无名穿一样的衣服,和无名颠倒了房间居住,可是皇太子总是能找到无名对面的房间,总是能碰巧和无名打上招呼。我心中只有暗骂皇太子好生阴险。

无名对皇太子的态度却是十分平淡的,无奈皇太子总是紧紧盯着,让无名很是烦恼。终于这天无名忍无可忍,到我的房间告sù

我说,郦国的皇太子总是总是盯着她不放。

我宽慰了无名一会儿,关上了对着皇太子居室得的门,推开后窗户,同无名一起看郦国的城镇。可是皇太子居然又出现在了后窗户下面,打扰了我和无名的谈话。

皇太子的衣衫簇新,显然是着意打扮过的,他在后窗下对着无名微微一笑,极力做出一副风流潇洒的样子。只可惜他只换了衣衫,却没有用些脂粉,掩饰不了他脸色苍白的样子。

无名有些生气地一跺脚转身离开,我不禁对着皇太子怒道:“无缘无故,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皇太子对我的冰冷的神色,如今看起来跟他的笑脸一比,倒是更加适合他。他阴郁着脸色说道:“散步。”

我心中鄙视他的为人,生气地说道:“狡诈诡辩,莫为此甚。”

皇太子冷笑道:“那又怎及得上你人冷心狠,敌友不分?”

好家伙,这个皇太子果真是个小心眼的人。到了此时还记着那日遭遇靺鞨人的事情呢。若不是我催着皇太子放了那几个靺鞨人,而是任由皇太子杀了他们,谁又知dào

这一队两百多人,不会在路上被靺鞨人复仇歼灭呢?再说那几个郦国人如我所见并没有什么损伤,我没有让无名前去“救死扶伤”,又有什么不对了。

比起人冷心狠,恐怕没有人比接连诛灭郦国侍卫的皇太子更恰当了。可是这句话我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我嘴上说的是:“我再敌友不分,也知dào

皇太子殿下这样的人,是做不得朋友的。”

皇太子不屑地看着我说道:“花言巧语。真是让人一见就生气。”

我怒道:“那你还看着我干什么?”

皇太子说道:“你不看我,又怎知dào

我看着你呢?”

难怪大迎人多称呼郦国人为南蛮子,说话真是不讲理极了。又有人说大迎人与郦国人做生意,郦国人多有坑蒙拐骗的,虽然我还不曾见过,心里已经是深以为然了。

斗嘴我输了一筹,想到皇太子的箭法,恐怕打架我也不是这个病怏怏的皇太子的对手。好在到了郦国去,我是要嫁给皇上的,那就不必跟这个讨人厌的皇太子打交道了。

想到郦国皇上,我的心中忽然灵机一动。

既然斗勇不行,那就改为智斗。

34. 第三十四节 你休想

“请问皇太子,到郦都还有几日?”我心中有了计较,便和缓了语气问道。

皇太子倒是个软硬不吃的人,仍是冷淡的神色:“还有五天。”

“你父皇让你来大迎迎接我之前,是否跟你说过要在哪一天赶回去?”我仍是缓声询问。

皇太子似乎颇有点出乎意料之外,警惕地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微微一笑。说道:“听说郦国人做什么事情,都讲究挑选日子,我九月初十从大迎动身,也是郦国皇上选好的日子。我只是想知dào

,皇上选的成婚的日子,是哪一天呢?”

皇太子的嘴角微微一扯,好像是觉得十分好笑的样子。终于他无声笑道:“你盼着和皇上成婚吗?”

我盼着和皇上成婚吗?我其实是从来没有想过的。我的脑子里对于成婚并没有什么概念,没有企盼也没有欢喜,没有抗拒也没有悲哀,对于成婚,我的想法和大迎皇后差不多,燕莺年纪大了,该出嫁了。

而对于此次出嫁,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自己嫁得太远,要嫁到完全陌生的郦国皇宫去,虽然对于大迎的皇宫,我也并没有多少熟悉的感觉。

可是,大迎的女子十五岁就出嫁了,我已经十八了。我在大迎皇宫最熟悉的人阿继又不肯娶我,我只好听从皇上和皇后的安排,嫁给郦国的皇上了。

我的心里没有期盼,却不用让皇太子知dào

。何况我方才已经想到了,嫁给皇上,皇太子就不敢在我面前这样猖獗了。我对皇太子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皇太子的笑愈发欢喜了,只是笑容里终究带着他一贯的冷意,比起这深秋阳光明媚又清冷的样子,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被皇太子笑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道:“有什么好笑?”

“你以为嫁给了皇上,就是我的母妃了,对不对?”皇太子的笑意愈发寒意逼人,似是要用这种寒意将我贯穿了一般。

事实如此,我点头说道:“是。”

郦国号称礼仪之邦,将来再见了面,也可少却这些无谓的争辩了,跟这个皇太子说话,实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你当了我的庶母,我便需对你礼敬,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皇太子像是看着我心里的想法,然后再说了出来。

我忍不住后退半步,带着三分戒备地说道:“这是你们郦国的礼仪,并非我凭空猜想。”

皇太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只剩下了坚如岩石的冰冷。半晌,他方才缓缓转身离去,我隐约听到三个冰冷而飘渺的字:你休想。

我被这样的气氛僵在那里,许久方才对着阁楼的后窗下喊道:“你说什么?”

可是皇太子已经不在那里了。他犹似一阵雾气,冷冰冰白茫茫的一片,被太阳一晒,从我眼前凭空消失了。甚至连他最后留下的三个字,都飘忽地犹似是梦境一样。

但是我知dào

那是真的,皇太子和他的那些话,都真实地存zài

过。斗勇斗智都输掉之后,我更是深信那些都曾经存zài

过。

因为皇太子说得话,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35. 第三十五节 参见皇上

在上路的第十九天中午,车队前面有奔腾的马蹄声响起。

郦国的皇上命在旦夕,特派人来迎接皇太子。

九月三十日,比皇太子安排的行程早了一日,我到了郦国的皇宫。

郦国皇宫的花草树木皆是大迎没有的新奇品类,且花草至秋,竟毫无衰颓的气象。且一入皇宫,扑面而来一股清幽之极的菊花香味,令人不禁心旷神怡。

只是心旷神怡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整个郦国皇宫里的人,都笼罩在一股令人见之便觉萧索的氛围中。倒似是花草没有入秋,人反而入秋了一样。

皇太子将我匆匆安置在一所小宫殿,便不见了踪影。我负手看着宫殿前面摆成一排一排的各色菊花,心中暗想,皇上果真是垂危了。

庭院无人之处,无名终于取了面纱,跟我说道:“若是公主不能跟郦国的皇上完婚,咱们是否须当回大迎去?”

回大迎去,我还能回到大迎去吗?眼前的郦国固然是一个让我觉得陌生的所在,可是对着渐次远去的大迎,我的感觉也是愈发陌生。唯一让我熟悉的,是有无名当女官的瑞福宫,和有阿继的皇子宫房,可是那样的地方,我再也回不去了。

那么我留在郦国,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好不容易跋山涉水到了这里,我未行礼的未婚夫军却已经命在旦夕。我不知dào

我的出现意味着什么,究竟是世界选择了无意义的我,还是我选择了这个不需yào

我的世界。

我摇摇头,说道:“我不知dào

。”

无名又道:“公主让连卓将军派人捎信回去,问一问也好。”

“问一问,问……谁呢?”我有点恍惚。

“您是大迎的公主,自然是问我们的皇上和皇后了。”

我还没有来的及去问大迎的皇上和皇后,郦国的皇上和皇后先召见了我。

我蒙着红色的面纱到了皇上所在的承乾殿,正殿里皇后端然而坐,一身浅金色的衣裙让她看起来格外端丽。

我依着徐阿姆所教的郦国的礼节对皇后下拜,而皇后也缓缓站了起来,手臂微抬,说道:“请起。”

皇后的声音样貌看起来只比皇太子大了十余岁的样子,举手投足间带着十足的郑重严肃。

“妹妹一路前来,可辛苦了。”皇后微笑着说道,“不知贵国的皇上和皇后可好?”

我怔了片刻,方才想到这一声“妹妹”是在称呼我,正自感到别扭,一个公公走出来垂首说道:“启禀皇后娘娘,皇上传见昌平公主。”

原来当日无名和徐阿姆一句一个“回公主”,果真是郦国人的花样。

皇后对我微微一笑,从金光莹然的宝座上走到我跟前说道:“我带妹妹去见见皇上。”

那公公的身子躬得更低,声音也更加细,好像十分害pà

的样子:“回皇后娘娘,皇上吩咐,只让昌平公主一人参见。”

皇后的神情似乎微微一滞,随即微笑道:“妹妹请去吧,皇上身体不适,妹妹请多加留意。”

36. 第三十六节 你……你……

皇后的微笑,让我一度觉得皇上的病情其实是不打紧的,就像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皇上身体不适。

其实我见到的皇上,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我随着公公的指引走到了皇上的病榻之前,依言静静地站在一边等着。皇上的面容与皇太子颇为肖似,只是更为沉稳,更为消瘦。

我没有开口呼唤,那公公更是大气也没有出,等了许久,皇上方才睁开眼看了看我。

我的一身鲜艳的红衣不知是否太过晃眼,皇上看了一眼,很快便将眼睛闭上。过了一会儿,方才慢慢睁开,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声音干枯而嘶哑地说道:“你来了。”

我颔首道:“我来了。”其实这是一句没有必要也没有办法回答的话,但是徐阿姆告sù

我,在郦国,皇上问话,不能不答。皇上即便不是问话,也需作出回应。我说我懂了,就是不能让皇上自说自话,自问自答。

皇上对我招了招手,我想了想,蹲在了皇上的榻边。皇上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低声说道:“你想你们迎国吗?”

我点点头,低声说道:“想的。”

皇上的双目直直看着头顶的帐子,半晌缓缓说道:“我驾崩之后,你还是回你们大迎吧。”

皇上的话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却让我对皇上有了一丝好感。看着他的病容,我不禁说道:“你的病不能治好了吗?你们郦国不是有很多好医生,你不会死的……”

皇上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说话可真有意思。”

我怔在那里,回想着徐阿姆教我的那些礼貌用语和措辞语气,这句话应该是这样的:“陛下偶感微恙,切莫担心,贵国大夫医术精湛,陛下指日可望痊愈。”

皇上见我不语,又道:“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和亲,国家大事,又何必委于弱质女子。”

我听懂了皇上的意思,轻轻点头,心中却不由得想,既然如此,皇上又何必遣人到大迎接我到郦国呢。

“人人皆说大迎的昌平公主美貌,你千里到此,也算与朕有缘,让我看看你吧。”皇上的眼神有些期待,更多的却是温和。

我伸手揭下面纱,向皇上报以一笑。

我看到皇上有些浑浊的瞳仁迅速变小,伸手指着我说道:“你……你……”

我靠近了一点,忙问道:“皇上,你怎么了?”

可是皇上没有回答。皇上再也不会回答了。

他的手像是被雷电击断的枯树枝,从我眼前迅速垂下。我看着皇上的瞳仁一点一点变大,终于了无生机。可是我一身红衣红裙的样子,还映在皇上的眼睛里。

那公公早就吓得失去了颜色,半晌方才冲出去用尖利的声音大声叫道:“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彼时皇太子也在承乾殿里,听到皇上驾崩的消息之后和皇后一起急急忙忙赶了过来。皇后看着我还站在皇上的榻边,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一改方才的端庄,惶急问道:“皇上驾崩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我想了想,伸手指着皇后说道:“你……你……”

37. 第三十七节 继位和断粮

不知dào

是不是皇后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接着我就被关起来了。

那是郦国皇宫中相当僻静的一处所在,名字叫做秋阑殿。虽然是叫殿,规模却跟我的瑞福宫差不多。徐阿姆和我的八名陪嫁都住进了这里。只是除了无名,我们的行动都是受到限制的。也就是说,无名可以走出秋阑殿,而我们只能在殿里活动。秋阑殿门口的侍卫一重重,只要发xiàn

无名以外的人走出去,立时便是交错的长矛拦路,连我也不例外。

秋阑殿一应生活所需,皆需yào

无名去到六尚宫支取,方才有宫中的人送来。这并不是郦国皇宫的规矩,或许只是对秋阑殿适用吧。

我对于秋阑殿以外的消息并不感到好奇,不过无名还是将外面的所见告sù

了我。

皇上驾崩,皇太子继位,为郦国新皇。

新皇姓纪,名讳云琅。

定于三日后登基。

徐阿姆问道:“那公主呢?”

无名看了看我,说道:“公主还是公主。”

徐阿姆眼中带着喜悦:“那新皇没有说什么时候送公主回大迎吗?”

“没有。”无名说得斩钉截铁。

徐阿姆脸上渐渐带了恐惧之色,许久方才缓缓说道:“那他留公主在这里干什么?”

我的目光看向了无名,我想,纪云琅要留下的也许不是我。

无名看到我的目光,她的眼神似是被火烫了一样,簌地一跳,惶恐道:“公主,我该怎么办?”

我思虑良久,可如今还有什么办法?我只得安慰无名道:“你暂且不要出去了。”

“那秋阑馆的衣食所需怎么办?”徐阿姆问道。

我想了想:“纪云琅不敢饿死咱们的。”

徐阿姆忙上来掩住我的嘴:“公主,那是皇上的名讳,不好乱叫的。”

我说:“名字就是名字,还忌讳个什么,那么忌讳,他干脆别起名字好了。”

徐阿姆说不过我,也不敢说我,只是无奈地看着我。

我以常理猜想,纪云琅是不敢饿死我们的,其实还有一点我没有说出来,就是他至少是不会饿死无名的,只要无名不出去领取东西,那么自然会有人将所需送上门来。无名和徐阿姆也深以我的想法为然。

可是我忘记了,纪云琅不是正常人。

无名一旦不出去支取需用,秋阑馆就整体断粮了。

宫外每日奏着恢弘的哀乐,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戚哀的哭声传过来。

第一天的中午,我肚子里的饥火便冒了出来。这一日,我心里都在暗暗咒骂纪云琅,试图将饥火全部变为怒火。

饿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饥火和怒火已经全部发不出来了。我只是有气无力地坐在院子里,闻着阵阵菊花清香气,也都变成了凉苦。

饿到第三天中午,我直挺挺地躺在榻上,脑中反复出现的,是郦国先皇死去前的场景,那一只枯瘦的手虚无地指着我。我终于领会到,先皇已经饿得脱了力。

再有哭声传来的时候,我已经连思索的力qì

也没有了。我觉得自己是饿断了气,而那些哭声,仿佛是在哭我一样。

秋阑殿是有一口井的,这三日来我还是喝了一些水。所以就算身体没有了力qì

,眼泪并不曾枯竭。

饿到最后,我的眼泪终于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38. 第三十八节 喝了孟婆汤

我不是怕死,只是觉得好后悔。

徐阿姆不止一次劝我说,不要跟皇上拗了,让无名去取些东西回来,无名终究是公主你的人,皇上不会对她怎样的。况且皇上对无名还这么好,只给她一个人自由进出的权利。

可是我没有同意。我想,徐阿姆一定不知dào

,当今的皇上是一个怎样的人。那一天在阁楼的后窗下,纪云琅转身离去后说的那三个字,冰冷而飘渺,却给我留下了越来越清晰的印象。

你想不想嫁给我的父皇?

你休想。

果然,不管我想不想嫁给纪云琅的父皇,都是休想。因为我刚到郦国,他的父皇就已经驾崩了。

我渐渐有些觉得,或许纪云琅一路的拖延时间,接到了先皇病危的消息却不急速回宫,不只是为了无名,而是为了告sù

我,你休想。

戚哀的哭声被响彻皇宫的爆竹声压了下去,我带着细微的呼吸和止不住的眼泪想道,纪云琅是在今日登基了。我的未婚夫君驾崩我都没有哭,今天我却终于哭出来了。

想起在我大迎的时候,皇上加封大皇子为皇太子,宫中开了三日大宴。肉积如山,一坛坛美酒颜色犹似琥珀,都是陈年好酒,还有种种新奇山珍,精美点心,让人吃了个痛快。

郦国物产之丰,更胜于我大迎,而且是新皇登基,想来羔羊美酒,山珍海味,时蔬鲜果,细巧点心,更是不计其数。

想起那许多好吃的,我有些后悔了。看来我们一干人的生死,纪云琅根本就不放在心上,那我又何必拿我们的性命去跟他对抗呢。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qì

,让无名去取来吃了。无名也已经没有力qì

,去取来吃了。

思绪越来越模糊,我不顾眼角泪痕犹在,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过久,耳边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这声音中有男有女,有的十分冰冷,有的还十分年老。但都不是我所熟悉的声音。

紧接着有人掰开了我的眼皮,又有人给我灌了甜甜的水。

我惊恐地想起,徐阿姆曾经跟我说过,人死了会到阴世,那里有许许多多死人的鬼魂,人做过的好事坏事都被记载在阴世的簿子上,而做了坏事的人,则会在阴世受到鬼判官的种种惩罚。

而惩罚之后,便有一个孟婆端来一种甜甜的汤,喝了之后凡世之事转眼便忘。

我心中大叫一声完了,本能地想拒绝咽下那些水。谁知dào

一口气岔了,我开始不停地咳。被呛住后没有咳嗽的力qì

,胸口自然是憋闷地十分难受。我不由得在心里恨起了纪云琅,害得我做了一只有气无力的饿死鬼。

鬼判官将我扶了起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拿着柔软的帕子温柔地给我擦了擦嘴,声音柔和地叫道:“公主……公主……”

我缓缓睁开了眼,眼中溢出了一些泪。人世弃我如遗,阴世却还有这样待我好的鬼判官。纪云琅害死了我,我总需跟判官说个明白。

朦胧中看到了几个样貌清秀的女子,两个穿着官服的人,我嗫喏着幽幽说道:“纪云琅害死了我,让我活活饿死了。请你们给他记上。”

39. 第三十九节 救命之恩

耳边是“嗤”地一声轻笑,带着一些冷冷的味道,更多的是明显的讥嘲。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这样的声音让人熟悉又本能地让人抗拒,我的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我看到了似笑非笑站在一边的纪云琅,穿着一身明黄色长袍的纪云琅。

这样的纪云琅看起来格外气宇轩昂,加上脸上带着怒意的样子,我越发觉得自己不堪一击起来。

看到纪云琅,我的脑子又立时活分了起来。眼前的是郦国的宫女和御医,还有郦国的皇上纪云琅。那些宫女和御医听到我直呼纪云琅的名字,早已经满脸惶恐地跪了一地。

今天是纪云琅登基的日子,如今的纪云琅,是郦国名副其实的皇上。

看来我没有死,死到一半,又被纪云琅给制止了。

我横了纪云琅一眼,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你这是在做什么?”头顶是纪云琅十分不耐的声音,“真是有失迎国堂堂公主的身份。”

天呐,将我饿成了这副有失了身份的模样,还不是你纪云琅干的好事吗?还有脸来说我呢。

“原来你还记得我是大迎的公主呢”,我睁开眼怒视着纪云琅,立时反唇相讥:“将大迎的公主关起来挨饿,郦国真不愧是大有身份的礼仪之邦。”

只可惜我饿的久了,说话没有纪云琅那样的底气。一句话说完,我已经是气喘吁吁。输人不输阵,我瞪大眼睛,毫不示弱地看着纪云琅。

那些甜甜的水重新勾起了胃里的饥火,空落落的胃自顾自地磋磨,让人一阵阵难受。然而四肢百骸里,却是渐渐地有了力qì



不知dào

是不是穿了明黄色龙袍的缘故,纪云琅的脸色越发苍白。他一只手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气冲冲地看着我。

这样四目瞪视,我能明显地感觉到纪云琅的气势弱了下气,而自己却是愈发有了精神。好像纪云琅的你那些凌厉之气,渐次转移到了我身上一样。

“早知你是这样的人,就不该救活你。”纪云琅低沉着声音说道。

“哎呦,是你将我我关在这里要饿死我,如今我命大没有饿死,你反来说是救活了我。还要我对你感激涕零,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吗?”我忍不住怒道。

那些甜甜的水似乎是起了作用,难忍的感觉稍稍抑制,人也有了生气。

“公主……你还好吗?”无名的声音幽幽飘了过来。

纪云琅脸上登时露出了喜色,方才怒气勃发的样子转瞬间已经不知所踪。两个人扶着无名走了过来,走到纪云琅跟前时,无名想要行礼,却是脚下一软。

我一声惊呼还没有出口,纪云琅已经双臂将无名扶住。无名轻轻推开纪云琅的手道了谢,忙问我道:“公主,好了一些没有?”看我睡在那里不能起身,无名从宫女手里接过小碗,说道:“再喝点水吧。”

我回味着嘴里甜甜的感觉,还有身上渐渐恢复的力qì

,奇道:“这是水吗?怎么是甜的。”

40. 第四十节 被软禁的日子

无名将小匙放在口边尝了尝,说道:“是水。”随即微笑:“公主饿的久了口干,所以喝起水来才有甘甜的味道。”

纪云琅又是一声轻笑,对着身边的几个宫女说道:“今后你们留下服侍,一切都听无名姑娘的。”几个宫女齐齐答yīng

了。

口干喝水觉得甜不奇怪,可是喝了水也觉得有力qì

着实让人不解。我思索着这件令人费解的事情,也就没有将纪云琅的吩咐放在心上。

“你怎么起来了?”看着纪云琅走了,我方才问无名。

无名微微一笑,说道:“我已经起来一刻多钟了。”说着对那些侍女说道:“你们去照顾其他人吧。”

我心中渐渐恍然,难怪清醒之前听到一阵喧闹,纪云琅自然是先去救了无名的。

眼看无名比我更早得救,走路尚自不稳,脸色还是有些发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而我却已经觉得精神大振了。

是了,定是因为纪云琅的缘故。若不是他出现调动了我的斗志,我也不会这般精力满满了。以前好像也总是这样,纪云琅在我旁边,我的脑子就会变得格外灵光。

唉,真是天无绝人路,人要自己找啊。所谓两军相遇勇者胜,对付纪云琅,就是要在气势上压倒之。看来我的精神力qì

,是比我的大脑更加敏锐的存zài

。早在我发xiàn

这个道理之前,就已经自己懂得以勃发的姿态来面对纪云琅了。

除了无名,秋阑殿能自由进出的多了几个人,不过没有我,是纪云琅派来的那几个丫鬟。

徐阿姆和大迎的陪嫁与这几个宫女渐渐熟络,我也知dào

了自己被软禁在秋阑馆的原因,先皇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说,昌平公主不敬先皇,红色嫁衣下穿着白衣,大吉日子作此不祥之举,进宫后又惊了先皇上,致使先皇驾崩。

我想到了那个在先皇病重时依旧谈吐优雅举止大方的女子,想到了她在听闻先皇驾崩后大惊失色、满脸惶恐的神情,只觉得她的行为奇怪极了,而她软禁我的理由,也奇怪极了。

我大迎崇尚白色,人人皆以白衣为尊。女子出嫁,向来身穿雪白嫁衣。人来客至,往往以献上白色织物为敬。我从大迎出嫁,嫁到郦国,红色嫁衣下穿着白衣也是发自内心的一番敬意,又有什么不详的。

而且先皇病重,命在垂危,不过是恰在奄奄一息之时见到了我,又我又恰在皇上驾崩之前呆在他身边,又怎么是我惊吓了他呢。

后来我又听说,皇太后对无名也是颇有微词的。

因为当日纪云琅是从登基大典上,匆匆赶来秋阑殿的。其时典礼刚成,新皇加冕,文武百官正在朝拜新皇,纪云琅却撇下众人到了秋阑殿,先是直奔我的房间来,却没有管我,在隔壁的房间找到了无名,当下便传人救治了。

无名也就这样被太后知dào

了她的存zài

,并且太后也顺理成章地知dào

,在我被软禁在秋阑馆的时间里,居然还有一个无名能够自由进出的。

皇太后不意纪云琅这样重视我的一个陪嫁丫鬟,所以一并怪上了无名和我。

41. 第四十一节 凄迷的哭声

罢了,罢了。

有纪云琅这样的皇上,就有这样的皇太后,他们母子相承,都是一幅奇奇怪怪的心思,我早该知dào

了。

有意思的是,太后虽然知dào

了纪云琅对无名的青眼有加,特殊礼遇,却并未有任何阻止的举动。对于被软禁的我,也一任自生自灭。

秋阑殿的日子倒也清净,不能自由活动的日子,我会每天频繁地召唤白隼。

一起始白隼闻声必至,后来却渐渐地有些不听使唤了。

我便站到秋阑殿后院的空地上,呼呼地吹响我的金叶子。

秋阑殿的后院是个鲜有人去的地方,几个宫女看到我去,人人都是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徐阿姆悄悄告sù

我,秋阑馆的后院在先皇刚登基时期死过一个宫女,所以秋阑馆后来便无人居住,渐渐成了一座冷宫殿。

我噗嗤一笑,徐阿姆到了郦国不久,就将郦国人的迷信学会了:“先皇死在承乾殿,如何纪云琅还是住了进去呢?”

徐阿姆无法辩驳我的话,也不敢辩驳我的话,知dào

劝我我也不会听,只有亲自陪着我。

这一日傍晚到了后院,吹了一会儿金叶子,看到白隼仍迟迟不至,我闷闷坐了一会儿,准bèi

离开。

忽然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传了过来,缥缈悠远,让人无法捉摸。

徐阿姆耳朵甚灵,忽然脸上就变了颜色,拉着我的衣袖说道:“公主,这里果然有古怪!”

这声音哀戚而惨淡,虽然悠远而轻忽,听之却仍令人心生凄然。

我的背上也感到一阵幽幽的凉意,拉着徐阿姆的手正要离开,忽然又停步说道:“先皇的葬仪办好了吗?”

“早就办好了,就在皇太子登基的前一天。”徐阿姆不解我的意思,只是战战兢兢。

“先皇的葬仪是在哪里办的?”

“听那几个宫女说,是在一所叫做奉先殿的地方。”

“奉先殿在什么位置?”

“听说是在承乾殿附近。”

别的地方我没有去过,承乾殿我却去过一次。承乾殿距离秋阑殿,可是有很远一段距离的。

我放开了徐阿姆的手站在那里,细细地听了一会儿说道;“这哭声我曾听见过。”

徐阿姆更是惊慌:“公主为何不早说?看来这个地方是住不得了!”

就是在先皇驾崩后的那几日,我常常听到这样的哭声。我一直以为,哭声是从先皇办丧仪的地方传来的。

如今细细想起来,纪云琅登基时的爆竹声离我很远的样子,哭声却是从不远的地方传来。若真的是奉先殿的哭声,又如何能传得这么远呢?

徐阿姆不知dào

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不断劝我,匆匆离开了后院。

我答yīng

徐阿姆不再往后院去,却也嘱咐她,不许将听见哭声的事情说出去。

稳住了徐阿姆,我还是偷偷往后院走去。

白隼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而几乎是每天傍晚我到后院,都能听到那样戚哀低迷的哭泣。

我可不相信有女鬼作祟的话,声音定是从秋阑殿以外的地方传过来的。看着后院墙上的小门关得紧紧的,上面挂着一把生了重锈的铁锁,我不由得笑了。

42. 第四十二节 出云殿的女子

陪嫁的许多大箱子上皆有一把精巧的铜锁,钥匙徐阿姆都已经交给了我。我换上了一身郦国宫女的衣服,拆下一把箱子上的铜锁,又用石头砸开了后院的铁锁,人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溜了出去。

终于出了秋阑殿,似乎连空气也是格外清新。

后门出来是一条小路,我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经过,方才循着那哭声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不远处,我发xiàn

了一所更加冷寂破旧的宫殿。

秋阑殿是在皇宫以北的偏僻地方,而这所旧宫殿更在北边一些。宫殿的匾额已经斑驳,依稀还能看见殿名是出云殿。

此刻四周夜幕已经降临,出云殿外看不到一点儿火光。凑近朱漆脱落的殿门,恍惚可以听见里面传来极低的声音,凄迷低哀,像是歌唱,又像是吟哦。而那种飘忽不定的感觉,正是许久以来我听到的哭泣的声音。

犹豫再三,我轻轻叩响了出云殿的门。

里面低低的声音登时停了下来。果然是又人的呢。

我又敲了敲门,里面忽然响起了尖锐而惊恐的呼声:“谁?”

这一声惊呼简直不似人声,让我不由得毛骨悚然,几乎就要转身逃去,可是我的双足像是长在地上一样不能移动,我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是我。”

“你……你不是……你是……谁?”那声音的惊惧似乎减少了一些,却是断断续续,似乎十分疑惑。

“我是秋阑馆的丫鬟。”这是我早就想好的身份。

里面许久没有声音,暮色四合,周围的参天大树连星月的光芒也都遮住,一阵冷风吹来,风的声音被大树放大了许多。

我听着头顶的风声阵阵,正自怀着不安,那个声音忽然就到了耳边:“秋阑馆如今住着的是谁?”

这声音来得出其不意,一下子毫无征兆地到了我耳边,我不由得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答话,那门已经“吱吱”两声打开了。

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后退了两步,恍惚看清楚了门里那人的脸,方才想起我是在自己吓唬自己。

开门的人容貌清秀,脸色极为白皙,只是夜色下看得不够清楚。

那人看到我也怔了许久,然后缓缓说道:“你来干什么?”

我仔细看了那女子一会儿,方才说道:“我想问一问,近来傍晚总是听到哭声,是你发出来的吗?”

那人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请进”,便转身走了进去。

看着她暗色的衣衫渐渐溶入了出云殿空旷院落的溶溶夜色之中,我又不由自主地犯了犹豫。那女子似乎知dào

我的心意,背对着我说道:“你若是不进来,就走吧。傍晚你听到的哭声,确是我发出的。打扰尊驾了。”

得到了答案,我心里反而有了更大的一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跟着那女子走了进去,穿过院子,走进了正殿。

那女子似是目力甚佳,在一团漆黑中行动如常。我只能感受到自己所在的地方异常古旧,陈设也十分简陋,然而院子的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气,室内又没有一丝灰尘的气息,我登时便安定了下来,知dào

这女子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得惯了。

43. 第四十三节 芸妃

眼前火光一亮,我反而有片刻的不适。烛光下我和那女子面面相觑,我这才看清了她的容貌,虽然眉目清秀,年纪却已然不轻了,尤其是眉梢眼角那些细细的皱纹,更给人以衰颓的感觉。只是这女子的相貌,却让人忍不住感到熟悉亲切。

我温声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那女子点头,说道:“你当真是秋阑馆里的丫鬟吗?”

我被问得有些心虚,生怕被这女子认出面生起了疑心,忙笑道:“我是大迎人,随昌平公主到了这里,如今住在秋阑馆。”

那女子看了我半晌,方才幽幽说道:“昌平公主应是何等的绝色……”

那女子倒了茶给我喝,茶水和清水一样毫无颜色,连一片茶叶也没有。我心中暗暗同情这女子的处境,我虽被软禁在秋阑馆,然而无名从尚宫局里领来的食物衣料都是极精美的,茶水也是在大迎难得一见的好茶。这女子独居在这里,却连茶叶也不可得了。

然而我很快便觉出了异样,那茶水一出,四周满是淡雅芳香,好像菊花的香气一样,喝起来也芳香甘甜。

那女子告sù

我,这是用菊花花瓣上的露水沏的茶,泡的是白菊花,所以只有香气,没有颜色的。

我啧啧称奇,说道:“大迎可没有这样讲究的茶。比起茶叶,你的茶水更好喝呢。”

那女子淡淡一笑,犹带着几分年轻时候的风韵,那是郦国女子特有的那种温婉气息。

“先皇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喝这样的花茶。”

我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你对先皇,很熟悉吗?”

那女子悠悠说道:“我曾是先皇的妃子呢。”

我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心中的疑惑似是一下子都解开了。半晌,我方才说道:“所以先皇驾崩,你才总是哭。”

解开了心中的疑惑,我又带着新的疑惑回到了秋阑殿。既然是先皇的妃子,何以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寂静偏僻的地方呢。不过我没有问,怕勾起了那女子的伤心事。

溜到出云殿小坐,也算是我的幽禁生活里的一个小小调剂。后来那女子告sù

我,她是先皇的妃子,芸妃。

我给芸妃带去了陪嫁的首饰和布料,还有秋阑馆的灯火烛台。芸妃手中的那一点点蜡烛,看起来已经是不知多久的旧物了。

芸妃也总是微笑着款待我,制作好喝的各样花茶,或者给我吃她自己种的瓜果。

芸妃问我,为什么昌平公主住在秋阑殿这样僻静的地方。

我说,因为现在的皇上十分不喜欢昌平公主,前不久还差一点要把她饿死。皇太后又说昌平公主不该穿白色嫁衣在里面,不该吓死了先皇。

芸妃吃了一惊,忙问我如何昌平公主会惊吓了先皇。

我忙说道,一路上皇上早就收到了先皇病危的消息,只是恰好昌平公主在先皇要断气的时候在先皇身边罢了。

我看得出来,芸妃十分喜欢先皇,所以不敢将当日我见到先皇的情形告sù

她。先皇毕竟是指着我的脸说了两个“你”,方才一命呜呼的。

44. 第四十四节 薄日稀,缝冬衣

芸妃松了一口气,说道,也许昌平公主没有嫁给先皇,反而是她的福气。

不过芸妃问得我比较多的,还是关于当今皇上纪云琅的事情。可是关于皇上那个时辰登的基,皇上每天什么时候上朝,我却是一无所知。见芸妃问得殷勤,我只得捡自己知dào

的纪云琅的事情说一说。

我知dào

皇上是个很不爱笑的人,我知dào

皇上为人十分深沉,我知dào

皇上很会记仇,我知dào

皇上擅长狡辩。

芸妃笑得温和,又笑得风轻云淡,只是说道:不会吧。他小的时候我见过的,云琅不是这样的孩子。

我有点着急了,怎么不是呢?你看皇上不是把昌平公主软禁了起来。

“软禁?”芸妃终于有点为纪云琅的失控行为感到吃惊了,然而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

“是啊,秋阑馆里除了郦国的宫女,大迎人都不能出去的。”我愤愤说道。

“那你又是怎样出来的?”芸妃虽然不太喜欢说话,然而有时候却是十分敏锐的。这让我立kè

想到了纪云琅,可能郦国的人都这么善辩吧。

我忙解释道,我是唯一能进出的丫鬟,因为纪云琅不会主动派人给秋阑馆送吃的,秋阑馆的一切所需,都要我每天到尚宫局去,才有人送来的。前不久为了这件事,昌平公主和大迎的随侍们差点被纪云琅饿死在秋阑馆里。

芸妃这才相信了我的话,缓缓说道:“皇上总不会将昌平公主这样永远关起来的。大迎国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来接公主回去了。”

可是整整一个月过去了,大迎国也没有接公主回去的消息。

我的活动范围渐渐又大了一点,无事的时候,我便在皇宫的东北角上走动。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了,或许是因为无名的缘故,秋阑馆里衣食丰足。无名和几个陪嫁丫鬟每天就是跟着徐阿姆做冬衣。

我带了陪嫁箱子里的毛皮给芸妃,让她过冬的时候做一些厚衣。芸妃含笑收下了,白天外面有阳光的时候,我就和芸妃一起坐在出云殿的院子里,看她做衣裳。芸妃有时候也会问我大迎国的事情,然而我知dào

的也很有限。我只说自己从小便在大迎宫中当丫鬟,我把自己知dào

的,大迎皇宫中的食物回想起来说给芸妃听。

听说大迎人吃肉,是将整块的肉放在案上,拿着小刀一刀一刀割下来吃,芸妃觉得十分好笑。

又听说大迎人喝的茶多数是捣碎了混在牛乳羊乳之中,芸妃更是大感惊奇。

我说大迎有一样甜点,叫做羊乳酥酪,吃起来细滑绵软,浓香四溢,可是我却不知dào

是怎么做的。

一天傍晚,我要回秋阑殿的时候,芸妃叫住了我,从里屋拿了一个软绵绵的大包袱给我。我好奇地准bèi

拆开,芸妃笑道,回去再打开吧。又看了看天色,说道,明天就要下大雪了,或许有好几天见不到你了。

我忙忙回到了秋阑殿,关上自己的房门,打开一看,几乎怔在那里。

45. 第四十五节 紫蒂白照水

一件大红色的斗篷,帽子上,衣襟上,尽皆镶着雪白的狐裘。斗篷中间是两个镶着狐裘的袖口,还有一只纯白色的狐裘手套,包在斗篷里面。

我轻轻地抚摸着这件斗篷,衣料颜色鲜艳,触手光滑,像极了我的那一身嫁衣,但斗篷所用的,并不是我送给芸妃的布料。我的嫁妆箱子里,并没有这样的布料,而那通身所绣的梅花,更不是大迎织造的手笔。而那些狐裘却显然是我带来的,颜色质地,都是大迎宫中最好的狐裘。

斗篷的针脚十分细密,看不出多少人工缝制的痕迹,倒像是浑然天成的一件衣裳。徐阿姆在大迎宫中是以手巧而出名的,可是这件衣裳的做工,却是连徐阿姆也不及的。

我深深喜欢上了这件斗篷,并且开始期待明天能够下雪。

十一月初三,清晨睁开眼睛,窗外果然是一片耀眼的雪光。我喜滋滋地拿出了那件斗篷穿上,只说是陪嫁的衣物,引得众人连连赞赏。

郦国宫女皆说道,这样的斗篷是郦国贵族女子中最常见的款式,只是即便是在宫中的妃嫔穿的斗篷里,也没有见过这样好的狐裘,这样精致的绣花。

一个郦国的宫女笑着说道:“公主身上绣的梅花极好,是重瓣梅花呢。细看好像是紫蒂白照水。听说是极难一见的名种,宫中的梅园里似乎也只有一棵,婢子们却没有见过。公主,这样的梅花大迎有很多吗?”

大迎梅花是有的,全部都只叫做梅花。我可不知dào

梅花还有单瓣重瓣的分别,更不知dào

什么叫做紫蒂白照水,只是为了隐瞒衣服的来历,我只得说道:“是啊,大迎有这样的梅花,不过不叫紫蒂白照水罢了。”

那宫女啧啧称奇,说道:“说不定梅园的梅花,也没有公主见过的好了。”

我忍着肚子里的好笑,问道:“梅园里都有什么品类的梅花?”

那宫女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婢子也没有见过。不过听说白梅有徽州白玉蝶、吴阳玉蝶、玉台照水、紫蒂白照水等品类,粉梅有磨山小梅、日寒红,大红色有骨里红、舞朱砂、骨红照水、千台朱砂、等名种,黄色的是曹王黄香,还有洒金的杏梅,还有几株金钱绿萼梅。”

我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没想到一个梅花,还有这么多的种类,这么多的颜色,还有这么多好听的名字。

若是让我来说,我只说得出长兵器有戈矛枪棍棒,杵杆杖铲耙,斧钺戟钩叉。若是让我往细分辨,我也只能分辨得出箭有三叉箭、大习箭、凿头箭、飞凫箭、飞虻箭、无扣箭、没羽箭、乌龙铁脊箭、月牙箭和凤羽箭等等品类,至于这个宫女说的这许多梅花,在我眼里从来都只有一种。

那宫女察言辨色,微笑说道:“公主也喜欢梅花吗?没有关系,婢子今天就去摘几支回来,虽然不是梅园的名种,也是十分好kàn

的。”

我笑着道了谢,心里却在盘算这怎样去看看梅园的花。随口问了梅园的所在,我心里打定主意,这两日便找个机会去赏花。

46. 第四十六节 飞雪连天赏寒梅

外面飞雪连天,路虽然不好走,但是路上的人却少了。

梅园在宫中的东边一些,秋阑馆则在偏东北的位置。两个地方相距没有多远的。我素来不是爱花之人,只是听到了这么多的名目,却也忍不住心中怦然。

梅园的四周也是高高的红色宫墙,一些栅栏也没有的,连大门也是做的严严实实,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到里面。

我暗自抱怨纪云琅他们一家的小气,把如此美景都关了起来,他们一个冬天也不知dào

能冒着寒冷来看上几次,倒让满院子的梅花在这里自开自谢,把人人羡慕又不可见的美景糟蹋了。

我郁郁地长叹着气,却被围墙附近溢满的清香所吸引。

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梅花的香味,似乎连雪花也沾染了梅花的精神。是啊,梅花是可以关在园子里,他们拿花香却没有办法。

发xiàn

了这件有趣的事,我便绕着围墙慢慢走动。不知dào

是不是心理原因,我甚至能嗅出来有些地方的梅花香气浓,有些地方的香气清,有些地方似乎没有一丝香气。

脚下是一双鹿皮小靴,踩着雪地里是沙沙的声响。郦国的雪比起大迎的雪,可说是温柔至极,没有什么风,雪也不是鹅毛大雪,而是一片一片的六凌雪花,静静地下。

一面围墙快走到了尽头,忽然抬头,墙角处围墙头上,竟然冒出了一枝白色的梅花。我赶紧闭一闭眼睛,生怕是错将雪花看成了梅花,梅花哪有这样高的树枝呢?

再睁开眼睛,墙头梅花依旧。层层叠叠的花瓣,一瓣一瓣单薄的如蝉翼一般,在冰天雪地中微微轻颤。可是花瓣虽然淡薄,却没有丝毫畏缩之态,一枝上数十朵白梅,朵朵皆是那样精神。

我站在梅枝底下,怔怔地看着那一枝飞雪中静静开放的白梅,身周皆是飘飘洒洒的白雪,此刻似乎也变成了一朵朵梅花。而我,也已经渐渐成为了这冰雪世界、琉璃乾坤中的一片雪,一朵梅。

这样的情境,仿佛是来自于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遥远而又熟悉,虽然是冰天雪地,想来却竟然带着一丝温暖之意。是那样似曾相识的感觉,如同刚开始见到纪云琅的样子。

我看得发痴,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等我听到身后踏雪的脚步声,那声音已经离自己很近了。我惊呼一声“谁”,正要回首去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我”。同时心口不自觉的微微刺痛,也在同一时间提醒着我来人的身份。

只要有纪云琅在,我的脑子向来都是聪明灵光。

我立时想到,我是个不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是个被幽禁起来的大迎公主。若是被纪云琅发xiàn

我出现在这里……我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后果不堪设想!

我刚扭了一半的脸被自己生生停住,扭过去的半边脸兜在暖和的雪帽里,又恰好挡住了纪云琅的视线。这斗篷是郦国贵族女子常穿的款式,宫中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斗篷,又是郦国人喜欢的红色,只希望,只希望纪云琅不要认出来我。

可是怎么逃走才好,难道我可以凭空消失吗?

“无名……”

47. 第四十七节 追踪与反追踪

纪云琅温柔的声音及时提醒了我。

想到和亲路上那天晚上在帐篷后面,纪云琅也将我认作了无名。我仿佛收到了一道从天而降的护身符,忙微侧着身子微微一福,迈足向前走去。

“无名,你喜欢看梅花吗?”纪云琅迈步跟了过来,“我带你到梅园里看一看,好不好?”

想到我和无名之间的待遇有如此差距,我心中只是苦笑。纪云琅这般温声细语地跟无名说话,还邀请她去梅园赏梅,可是一旦发xiàn

是我,立kè

就要变成一张被欠了银子的脸,冰冷着声音呵斥我回去了,嗯,说不定还要责问我,为什么大迎的公主这么不守规矩,说不定软禁的时间又要加长,或者生活标准会降低,反正纪云琅总是有办法使坏的。

更说不定……我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纪云琅会在哪天突然大手一挥,像解决那几个郦国侍卫一样,将我也悄无声息地解决掉。

我伸手拉住自己的雪帽,生怕帽子一不小心掉下来,一面用力摇了摇头。纪云琅带我到梅园看梅花?不看了,就是此刻梅园整个去掉围墙放在我面前,我也不想再看了。

“无名,你的斗篷……”纪云琅在我身后说道。我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儿,难道,这件斗篷有什么不妥吗?半晌,纪云琅又走近了一些,说道:“很好kàn

。”

我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往前面走去。纪云琅跟在后面东一言西一语,口中东拉西扯,脚下倒是没有半点松懈。

好在大迎一年之中有小半年都是大雪,这般雪地里奔走,在我而言不过是最寻常的事情,我出尽全力,纪云琅倒也跟不上。

可是我心里却在暗暗犯嘀咕,梅园离秋阑殿不算很远,路总有走完的时候,我从正门回去,立时就会被守卫发xiàn

,若是从后门回去,那纪云琅更容易知dào

我悄悄出去过不止一次了。

纪云琅的声音还是不绝传来,“无名姑娘,等一等,我有事情要跟你说……”纪云琅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

这样追个不休,总不是个结果。我的精力倒是越走越旺盛,没有一点心跳气喘的迹象。依纪云琅这样的体力,恐怕再有一里路我就能顺利将他甩掉了,可是,眼下距离秋阑殿,是连半里也没有了。

我想了一想,站定脚步拍了拍手。

我想,纪云琅一定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只看他会不会照办了。

果然,纪云琅也站定了脚步,喘息一下说道:“那天晚上果然是你。你看到了,是不是?”

我拍了一下手表示回答。那天晚上果然是我,那一幕我也真的看到了。

“没有惊吓到你吧?”纪云琅问得很是关切。

我忙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其实我是被惊吓到了的,被纪云琅躲避暗杀的敏锐和反手回击的速度。但是显然此刻点头承认了,纪云琅不知所以,又不知dào

会说出怎样的话。

“无名,我喜欢你。”纪云琅忽然走近了两步,对着我的脊梁柔声说道。

48. 第四十八节 冬雷滚滚夏雨雪

这一点,我倒是早就有心理准bèi

了。只是听到纪云琅这样在冰天雪地里追着我的身影坦诚心事,难免有些惊奇。

惊奇归惊奇,听见纪云琅走近,我忙也向前走了两步,以防他接着说话,一点一点缩短我们的距离。

纪云琅不由得笑了起来,柔声说道:“你还是这样,一点也不肯吃亏。”、

我还是同样的疑问,纪云琅果然认识无名吗?无名以前的性格儿再温顺没有,在瑞福宫数她最能忍声,纪云琅又如何知dào

她不肯吃亏。

我默然以对,周围的雪花纷纷扬扬。

纪云琅又在我背后说道:“无名,我一定会娶你当我的皇后,你等着我。”

多稀奇呢,纪云琅说什么都是疑问句,等着被他当成无名的我摇头或者拍手,可是这一句却说得这样平铺直叙,似乎全然不需yào

跟“无名”商量,只是理所应当,顺理成章。

“可是,无名……”纪云琅缓缓说道:“眼下我还不能立kè

立你为后,因为我要,娶昌平公主。”

我“啊”地一声大叫,眼前顿时一片发黑。猛地醒悟过来,便拼命往前奔去。

纪云琅要娶无名当皇后,我只是觉得不妥当,可是纪云琅居然说要娶我,这让我觉得惊天动地。

郦国人喜欢说什么,冬雷滚滚夏雨雪啊!

可是纪云琅的这句话,比此刻天上打着哄哄闷雷还更可怕,比现在是六月盛暑的天下大雪还更离奇。

纪云琅的话,让我觉得简直就是天塌了。

“无名,无名……”纪云琅气急败坏地追了上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两声咳嗽。

我真想转身对着纪云琅大声喊道,不要再追了,我不会嫁给你的!

“你是不是生气了?”纪云琅毫不放松。

我当然生气了,巴不得手中有件什么兵器,立kè

与纪云琅开战。

可是总算我还有一些理智,每次跟纪云琅相对时,我的脑子都会特别灵光的,所以百忙之中还不忘了摇一摇头。

“那……你会……会等我吗?”纪云琅的声音里顿时有些欣喜。

我忙拍了拍手,此时什么都顾不得了,不管纪云琅说什么,先答yīng

就是。

“你慢慢走回去吧,我不追你了。”纪云琅的脚步忽然停下了,声音缓缓传了过来。

大雪之中,我的头顶已经微微见汗。听纪云琅这样说,我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有了上次路上发生的事情,我知dào

纪云琅是会说到做到的,上次他说过自己转身不看我的身影,果然一次也没有转身看我。

虽然纪云琅说了要娶我,可是那毕竟不是今天的事情。眼前总算逃过了一劫,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于是侧身对他福了一福,快步走了回去。

我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终于心浮气躁,呼呼喘气。

我去掉了斗篷反手抱在怀里,室内温暖,斗篷上没有抖掉的雪已经融化,渗进了绣着精致花样的锦缎里,触手潮湿。

外面的世界果然不是一个好的所在,我避开了宫女避开了侍卫,却没有避开纪云琅。

49. 第四十九节 皇子妃

这一次是在太过凶险,太过侥幸,比起看到纪云琅反手杀了那侍卫头领,更加惊心动魄。

“还好,还好,现在总算安全了。”我一面极力安慰着自己,一面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倒了一碗茶。

“纪云琅没有发xiàn

我,今天的事情就算是过去了。”我将茶碗往自己嘴边移动,一瞥眼忽然看见了架子上被挂着的红色嫁衣,右手不由自主地一抖,手中的茶碗便径直掉了下去。

无名闻声赶来,帮我清理了地上的狼藉。看我怔怔地坐在那里不语,温声说道:“公主,你怎么了?”

我伸手揉了揉脑袋,“做恶梦了。”

无名微微一笑,说道:“公主近来有些贪睡。”

我心中无限懊悔,“不贪睡也不会做恶梦了。”早知dào

赏一个梅花赏出这么大乱子,我还是老实在秋阑殿被软禁的好。

我总是将卧室的门掩上后悄悄溜走,装作自己是在睡觉的样子。结果……睡得多了,终于做恶梦了。

无名微微一笑,烧了热茶给我喝下。

心神稍定,我问无名道:“你知不知dào

,纪云琅喜欢你?”

无名皱起了眉头,说道:“皇上很是奇怪。”

“你从什么时候知dào

的?”我问道。

“从出发的路上,每次见到他,他的眼神都是很奇怪。”无名说道,“可是我不知dào

他是不是……喜欢我。”

“你以前见过他吗?”这是我最好奇的地方。

无名回答的简单肯定:“从来没有见过。”

“你在进宫之前呢?”我心里最后一种可能,就是在无名进宫之前,纪云琅是不是去过大迎。

无名清晰的眼神又开始变得迷茫,恍如她以前的样子,似是努力思索了良久,无名方才犹豫着说道:“我记不清楚了。”

我之所以猜想纪云琅是不是什么时候到过大迎,也是因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感觉他的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是在大迎的边境上,那时候天上的云彩被夕阳染成了霞色,还是秋日的风轻,地上青草滋生,牛羊繁盛。

纪云琅一袭蓝衫,站在夕阳最后的光晕之中,他缓缓转了身,我便看到了他被夕阳的沉暗光芒围绕着的半边侧脸。

那种曾经相识的感觉十分清晰,甚至我的心脏,也伴着一阵尖锐的疼痛来与自己的感觉共鸣。

我觉得自己的记性很是不好,记不清很多该记得的东西,可是纪云琅的脸,却让我明白了记忆这种东西的神奇。记忆可以留下的,是时间带走的东西。

看着我沉思的样子,无名忽然笑道:“公主不用为我担心,我是大迎的皇子妃啊。”

我的眼前忽地一亮,是啊,无名是大迎的皇子妃,纪云琅又怎么能对无名痴心妄想?自从上了路,除了在连卓将军口中听到过一次“皇子妃”的称呼,此外更无一个人以皇子妃称呼无名,连徐阿姆也是以名字相称。

这让我莫名产生了一种错觉,无名还是瑞福宫里我的女官,而那场无名与阿继之间来得仓促的婚礼,那场我因为全身乏力静居在瑞福宫不曾参与的婚礼,似乎从来没有存zài

过。

我甚至有些淡忘了无名皇子妃的身份,直到此刻被无名提起。

50. 第五十节 怕什么来什么

“是啊,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自然可以将你的身份告sù

他。”我轻轻点头,不自禁地为无名感到高兴:“如此你就不会被他始终纠缠了。”

“公主这样为我担心,无名实在感激。”无名对我说道,“可是,阿继交代我,不要吐露自己的身份的。”

老实说,刚才在雪地里匆忙中代替无名大迎了纪云琅,表示会等他什么的,我是很有些心虚的。

“说不定会有转机的,你可以不用吐露身份。”我对着无名微微一笑,说道:“你究竟是怎么跟着我到郦国来了,阿继知dào

吗?”

无名脸上是淡淡的晕红,点头答yīng

却不说话。

“等我能自由出入秋阑殿了,我会想法子捎信,让阿继来接你。”我对无名说道。

无名眼中现出了明亮的神彩,轻轻说道:“阿继……来接我……”声音虽轻,却是不胜欣喜。

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喧扰,听着众人嵩呼万岁的声音,我便知dào

纪云琅来了。

“这么快!”我惊呼道。

“什么这么快?”无名奇道。

什么这么快,自然是纪云琅!

纪云琅来干什么?纪云琅这个时候来干什么?是终于发xiàn

了我留下的蛛丝马迹,到秋阑殿来指证我,还是,已经准bèi

要娶我?

不会……真的这么快吧!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怕什么来什么啊!

无名很快发xiàn

了我的异样,忙问道:“公主不舒服吗?”

我使劲点头:“是的,头疼得很,纪云琅问起来,就说我病了。”

我支着耳朵在卧室里听着。

纪云琅问无名,冷不冷?

无名却是低声惊呼:这么多……梅花。

我立kè

明白,原来纪云琅是来给无名送梅花来了。

纪云琅说:我不知dào

你原来喜欢梅花,你看好kàn

吗。

无名嗫喏道,嗯。

我心里的一口气渐渐松了,或者纪云琅送完花,就会回去了。

昌平公主呢?纪云琅忽然问道。我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我不由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右手紧紧地攥着帕子。

无名告sù

纪云琅,公主生病了,躺在屋里休息呢。

我把希望全部都放在了无名身上,纪云琅是不会为难无名的。只要无名说我生病了,纪云琅就一定会相信的。

果然,纪云琅说道,那我就不去见她了。请你转告昌平公主,我已经请婚于大迎皇帝,大迎皇帝亦许婚于我,我定于本月初十日,与昌平公主成婚。

我几乎是以晕倒的状态倒在了榻上,也许是脑袋与锦枕撞得太重了,耳朵旁边不住嗡嗡作响,脑中一阵阵眩晕。好像又是饿了三天三夜没有吃饭的感觉,脑中一片空白,一点思绪也没有了。

外面又是一阵阵嵩呼万岁的声音,我则直挺挺地躺在榻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小叶红木精雕细磨的衣架上,我的那件鲜红的嫁衣兀自艳丽生光。

我以为纪云琅虽说要娶我,可总要等一段时间,我说不定还有应变的余裕。可是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直接。

不知dào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或者我根本什么也没有想,来不及披上厚外衣,我一骨碌从榻上翻身起来,脚下只踏着一双月白色棉袜,就快步冲了出去。

纪云琅已经走到了院子里,空中飘飘扬扬的雪花笼罩着一身淡黄披风的他。我的身后是众宫女丫鬟从惊讶中刚刚回过神来的惊呼,所以不等我开口,纪云琅已经转过了身来。

片刻之前,我和纪云琅在雪地里一前一后对峙,不过片时之后,我们又一起对峙在这院子里了。

51. 第五十一节 真情可贵骗婚有罪

纪云琅对我或许是天然的厌恶,刚一看到我,眉头就皱了起来。

“纪云琅,你刚才说什么?”我不知dào

自己为什么冲了出来,所以毫无头绪之下,只好随口问道。

“你先回去。”纪云琅不回答我的话,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两眼,冷冷地说道:“看你成什么样子。”

徐阿姆早回房间给我拿了外衣和鞋子,服侍我穿在身上。好在那件大红斗篷被雪打湿了,此刻徐阿姆找的

是一件纯白色的斗篷,是我的嫁妆。

我顿了顿脚下的小靴,对纪云琅说道:“你刚才说什么成婚,是不是?”

纪云琅淡淡一笑,“你听见了还问我干什么?”

不知dào

为什么,跟纪云琅一说话,就是要吵架的架势。但是这个人实在是很有办法,能够一次次成功挑起我的怒火。

我怔了一怔,含怒问道:“你向大迎皇帝请婚什么的,为什么不先问问我!”

纪云琅更是笑了起来,一副十足小人得志的欢喜样子:“我记得先皇向你们大迎请婚的时候,也没有先去问问你吧。只要你们大迎的皇上答yīng

了就可以,不是吗?”

我心中有点懊丧,原来自己的去留自己的方向,从来就不由我自己掌握。

只要大迎的皇上答yīng

了婚事,那么不管我是近在大迎,还是远在郦国,我的婚事都不由我。

“你……你……”我心中酝酿着措辞,一时间有些踌躇。很显然纪云琅不喜欢我,或许我可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以我的花言巧语感化他的铁石心肠,让他认识到真情可贵骗婚有罪。

纪云琅没有反应,只是隔着雪花飘扬的帷幕,定定地看着我。

“嗯,你看,纪云琅,你又不喜欢我。”犹豫了一会儿,我终于准bèi

循序渐进对纪云琅展开说教。

纪云琅依旧没有反应,连脸上的神情都没有一丝变化。还好有宫女在他身后给他撑着伞,否则这样站下去他一定会变成一座雪人。

“我当然很佩服你,可是你知dào

,我本来是要嫁给你父皇的。所以我也不喜欢你。”我一边思索着怎么组织自己的语言以便收到更好的效果,一边搜肠刮肚想着以前听过的郦国的谚语,用郦国的话来说服郦国的人,以便更有说服力。

奇怪的是,我想到的第一句话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此刻的纪云琅就是前半句。而在路上反手斩杀侍卫头领的他,则是后半句。不过我不排除自己接下来的哪句话有可能突然激怒纪云琅,那么他也会像对待那两个侍卫一样,动若脱兔地对待我。

“你们郦国有句话,叫做两情相悦。是不是?既然我们彼此都不喜欢,那我自然不能嫁你,你也不能娶我。你要是真的娶了我,那就叫同床异梦,对不对?你们郦国又有一句话,叫做从一而终,是不是?你看我虽然没有与你父皇成婚,可我们的婚事总是两国之间的约定。如今你父皇死了,我就忘了两国的约定,那不是背信弃义吗?”

郦国的话讲起来拗口,却有着凝练的效果,可以将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加以总结概括,并且上升到一个比较高层次的概念。我心里暗暗点头,佩服自己的学识和才华。

52. 第五十二节 纪云琅,我嫁给你!

纪云琅在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看得我心中终于发虚。

我的话将完了,可是四周仍是一阵静悄悄的能听见雪落。没有人赞同没有人附和,纪云琅更是像被冰雪凝固住了一样。

此时每看纪云琅一眼,我的底气就泄去一分。

终于我消净了方才的一鼓作气,弱弱地问道:“纪云琅,你怎么看?”

纪云琅忽然笑了,继而这座冰雕忽然活动起来,脸上带着笑意舒展手足向我走了过来。纪云琅的笑看起来那么明亮,冲破了我和他之间纷纷扬扬的雪,仿佛一阵春风般罩住了我。

纪云琅的笑让我忽然间惊慌失措,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可是此处再也不是方才梅园旁边的角落,有大片的空地和修直的道路,可以供我一往无前地奔跑。我不过退了两步,脚已经碰到了身后的台阶。

纪云琅也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看着我慌乱的脸微微一笑,随即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凝结。纪云琅凑在我的耳边说道:“要么你从一而终,给先皇殉葬,要么嫁给我。你自己选择。我走出秋阑殿之前,告sù

我。”

纪云琅来得快,转身离去得更快。

我看着他的背影就要走出秋阑殿的大门,冲口说道:“纪云琅,我嫁给你!”

我嘹亮的声音冲破风雪直达天际,不只是纪云琅和他带来的郦国的宫女,不只是秋阑殿里的丫鬟侍卫,甚至于秋阑殿外围的那些人们,还有高高坐在云端的那些郦国的神,都听得见我这一声拼尽全力的呼唤。

仿佛,是我在向纪云琅逼婚一样。

纪云琅的脚步及时地停在了门口,我听见他的声音中带着稀薄的笑意说道:“这可不是我逼你的。”

其实我根本不知dào

,自己说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只是不停地想,我居然要嫁给纪云琅了,而且,是我自己说的。

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我总以为杀了我的头我也不会说出嫁给纪云琅这样的话,可是眼前还没有白刃相加,我已经大声喊道要嫁给他了。

徐阿姆和众人都来向我道贺,我只是拉着无名的手躲在了自己的卧房。

我说,无名,嫁给纪云琅,真是比死还要难过。

无名却说,刚才公主可是在死和嫁给皇上之间,选了后者。

我惊讶地看着无名,是么?我……我真的这样说?

无名拍拍我的手,说道,公主,这说明你觉得,嫁给皇上还是比死要好的。

话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说。

徐阿姆不明白我的心事,早已激动地喜极而泣。她有她的道理,她说我若是嫁给先皇,最多只能当先皇的妃子。说不定新婚刚过,先皇就驾崩了,那我就要终生寡居在郦国。可是如今嫁给了皇上,却是皇上的结发妻子。皇上虽然没有说要封我为皇后,但看起来这也是迟早的事情。

我想,纪云琅是不会立我为皇后的,迟早都不会的。不过这不重yào

,而且我也不能告sù

徐阿姆,让她多些担忧。

徐阿姆还拉着我的手说道,公主千万不要再说皇上不喜欢你了,皇上不喜欢你,他又为什么要向咱们大迎的皇上请旨求婚呢?

53. 第五十三节 之子于归

这也是我觉得最奇怪的一点了。纪云琅既然要立无名为皇后,为什么还非要先娶我呢?他明显是不喜欢我的,还向大迎请婚有什么意义呢?而且此时他说大迎的皇帝已经许婚,那么他向大迎皇帝请婚,至少是在一月之前了!还有他并不知dào

无名是大迎的皇子妃,无名在郦国的身份在,只是我的丫鬟,他若是想娶无名,连请旨都不需yào

的,直接迎娶就可以了,却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巴巴迎娶我呢?

不明白,纪云琅的想法,不是我能够以常理推断的。

我站在秋阑殿的院子里,看着满院清香的梅花在雪花下面各逞妍态,却已经无心玩赏,许久,我才认出迎着正厅门种着的是一株紫蒂白照水。

我怔怔地朝着梅花缓缓走近,感受着雪花落在脸上的一点点冰凉,心中实在毫无头绪。

突然,我听到了背后一声轻响。

蓦地回头,身后却仍是空寂的大厅正门。

我的目光定在了正殿的屋顶,看着屋顶上的积雪有些被翻动的模样,我心中微微一凛。方才我听到的那“簌簌”轻响,就是来源于此了。

我飞快地从前院跑到了后院,又从相反方向从后院跑到了前院,除了屋顶上的积雪有些凌乱,却再也没有一丝别的异样了,连同地面,都是那样平静地覆着积雪。

我没有办法怀疑自己听岔了声音,就像我没有办法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睛一样。

可是我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发xiàn



皇上要成婚的消息迅速在皇宫中传来,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喜庆。

我还在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可以不与纪云琅成婚,比如郦国人死了父母,都需丁忧,三年内不做官,不嫁娶,不赴宴,不应考的。然而最后这一条路很快也走不通了,皇帝丁忧的时效,只有二十七天。婚期是在十一月初十日,纪云琅早就持服期满了。

事实证明,我的搜肠刮肚除了让时间一天天过的飞快,并没有起到别的作用。

我一日日在秋阑殿发闷,唯一的活动项目便是试穿嫁衣,然后再由工匠拿去改动。而那天听到的一点动静,也渐渐被我淡忘了。

自始至终我只听说皇太后对这个婚事很是不满,然而这个女人并不值得我期待,因为不满的传闻一晃而过,便再也没有人说起了。

秋阑殿的梅花又被换了一茬,转眼已经是婚期了。

十一月初十很快来到,是冬月里一个天气干燥晴朗的好天气。

我穿上了郦国宫中的能工巧匠赶制的嫁衣,带着鲜红色的盖头,踩着一路的红色长毯,被无名牵着手走到了秋阑殿门外。

耳边响起了郦国的音乐,我被扶着坐上了轿子。听说郦国的规矩,送亲者是不能参与婚礼的,所以徐阿姆和无名她们,便在秋阑殿止步了。

无名不在身边,我蒙着盖头看不到路,所以很多时候都是纪云琅牵着我的手。纪云琅的手好冷,被他牵住就有一种凉彻心扉的感觉。

54. 第五十四节 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在奉先殿下轿的时候,我从盖头下看到有一只手,知dào

是要让我拉住,可以刚一碰到,那种冰冷的感觉让我一个机灵有把手缩了回来。然后我听到了纪云琅的笑,近在咫尺。

纪云琅的笑总是这样带着一些讥嘲的感觉,我心中一横,伸手便握了上去。

皇上的婚礼或许注定复杂而漫长,我随着纪云琅到了奉先殿祭拜郦国皇上的历代祖先,随着纪云琅到慈宁宫去拜见太后,随着纪云琅在承乾殿由主持婚礼的官员行了种种礼节,最终和纪云琅一起到了延和殿。此间我的盖头也一直没有掀开,甚至还蒙着盖头用一个瓢一样的容器,和纪云琅一同喝了一瓢带着苦味的酒。

大迎有半年时间天气寒冷,国人素爱饮酒,我在大迎喝过甘甜清醇的青稞酒,喝过辛辣如刀的高粱酒,喝过清淡轻薄的白黍酒,喝过色如胭脂的红粟酒,喝过芳香酷烈的马乳酒,喝过清甜可口的葡萄酒,也喝过来自郦国的碧绿的竹叶酒,浓紫的桑葚酒,却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带着苦涩的酒水。

我尝了一口,酒味倒是淡薄,回味却是无限的苦涩,心中十分惊奇,不知dào

纪云琅又在搞什么花样,便住口不饮。

纪云琅一声轻笑,拿着我手中的瓢喝了一大口,又将瓢递在了我的面前。我听到纪云琅这一笑里大有嘲笑的意味,便什么也顾不得了,举起瓢将所剩的酒水全部饮下。

礼成的时候,窗外已经是夜色如晦了。

我被喜娘拉着坐到了榻边,静静地等着。

新房里温暖如春,我听着有人在新房里进出,终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上轿子之前徐阿姆反复交待过我,公主莫怕着急,盖头一定要在洞房花烛夜等皇上来揭开的,否则意头不好的。

于是我耐着性子,顶着一块红布几乎过了一天。

终于到了礼成的时候,可以给我揭盖头的纪云琅却不见了。

我和纪云琅的婚礼只是一个隆重的仪式,给我带来的唯一的改变就是,我成了纪云琅的第一个妃子,人们叫我昌平贵妃,我从秋阑殿住进了延和殿,结束了幽禁的生活。然而秋阑殿也没有闲着,无名住在那里。徐阿姆和三名陪嫁的丫鬟跟我住在一起,其余三个丫鬟则和无名住在一起。

日子还是以前的样子,纪云琅很少来找我。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十一月十二日,成婚的第三天。

我蒙着盖头吃了早饭,然后歪在榻上听延和殿的女官给我念一些郦国女子出嫁后的三从四德。

宫女念道: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我说:什么意思?

宫女念道:女子出嫁,夫主为亲,前生缘分,今世婚姻。将夫比天,其义匪轻,夫刚妻柔,恩爱相因。居家相待,敬重如宾。夫有言语,侧耳详听,夫有恶事,劝谏谆谆。莫学愚妇,惹祸临身。夫若外出,须记途程。黄昏未返,瞻望相寻,停灯温饭,等候敲门,莫学懒妇,先自安身。夫如有病,终日劳心。多方问药,遍处求神。百般治疗,愿得长生。莫学蠢妇,全不忧心。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

莫学泼妇,斗闹频频……

55. 第五十五节 揭盖头

我的面孔隐在盖头之下,在那女官念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了微笑,这一阵笑意全然来自于心底深处,一旦浮现,便是不可抑制。听到这一句“退身相让,忍气低声。

莫学泼妇,斗闹频频”,我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听到那女官惶恐的声音:贵妃娘娘笑……笑什么?是婢子念错了吗?

我笑道:不是你念错了,是这书上写错了。你们郦国人处处拘谨,不想还有人写出这样好笑的笑话。

“不知dào

有什么好笑的?”纪云琅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我住了口,不再笑也不再说话,只是舒舒服服地倚在榻上。

“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纪云琅的声音里颇有几分惊讶。

我什么样子?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纪云琅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心中暗自嘀咕,却是一语不发。

眼前忽然一阵清明,躺着嘴巴口鼻和眼睛的红布忽然离开了,突如其来的清凉让我的五官都不能适应,眼前的自然光线格外刺眼,而没有阻隔的空气也格外清凉。

最让人不能适应的是,纪云琅的脸也在同一时刻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有些不适应地闭上了眼,却听见纪云琅在我头顶说道:“不要装睡了,快换了衣服。”

装睡吗?这倒是个好主意。

纪云琅忽然这么跑过来,连门都不知dào

敲,的确是打扰了我。

我索性真的闭上眼睡了起来,房间里一时静悄悄的,奇怪纪云琅居然没有跟我争吵,可是我知dào

纪云琅没有出去。

房间里安静极了,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我实在是有点装不下去了,因为我忽然感觉害pà

起来。纪云琅跟我大声争吵并不稀奇,他这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却让我忍不住惊奇。

我轻轻地将一只眼睛漏开一条缝,看不到纪云琅的脸在我头顶,于是再轻轻睁开一点。

纪云琅仿佛是会隐身一样,忽然就变了出来。

纪云琅不可怕,可怕的是突然出现的纪云琅。我毫无准bèi

地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啊”了一声。

纪云琅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说道:“这下醒了吗?”

我不知dào

是该好笑还是该生气,纪云琅已经走出去把门掩上,抛给我的一句话是,换身衣服,去见太后。

第一场大雪的积雪早已经融化,空气中的清冷之意却是一日甚于一日了。这个天气在大迎,树叶早就凋谢地不见踪影了。可是宫中的那些树木,还跟我刚进宫时候看到的没有什么两样,依旧青青翠翠。

清新的空气里,我和纪云琅并肩前行。

一路遇见的宫女,皆顺从地退避在道路两旁,躬身说道:“皇上万福,贵妃娘娘万福。”

我低声问纪云琅:“你们郦国的女子都是这样吗?”

“怎样?”

“就是……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什么的。”我苦苦思索着,又道:“还有轻行缓步,敛手低声。”

56. 第五十六节 一抒宏论

“你怎么知dào

的?”纪云琅颇有些好奇。

“徐阿姆找了女史官每天给我念着些书。”我不禁苦笑。

“哦?”纪云琅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我,似乎是在询问我有什么高见。

见解我早就有一肚子,这时候看见纪云琅问我,清了清嗓子,开始一抒宏论:“我听女官念了那么多,有时候觉得真是好笑,有时候却又觉得郦国的女子真是可怜。什么男子为天,女子为地,委实是胡说八道。男子生来便是给人仰望膜拜,女子生来就是让人践踏轻视的吗?说这些话的人可有多可笑,世上的好女儿多得是,机智勇敢,勤劳能干,未必便输给了男子。

我大迎的女郎平日牧牛牧羊,骑着马儿在草地上奔驰,骑术精湛,连男子都要称赞的。住在山脚下的牧民女子,雪夜里也和男人们一起上山,拿着钢叉驱赶野狼。

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上,大迎雪山下的女子站在山这边歌唱,唱得最好听的,就是大迎的歌王,皇上便会召她进宫,一同参加新年的大宴。要是都像你们郦国的女子,走路不能回头,说话连嘴唇也不能动,站起来裙子也不能摇,不能大声说话大声笑,不能骑马不能打猎,那么牛羊都要饿死了,人都被下山的饿狼咬死了,没有被咬死的人也都给闷死了,这样下去,世界上的人岂不是都死光了……”

我说得热火朝天,兴高采烈地一回头,却看见纪云琅一脸冷如坚冰的神情,顿时便没有一点兴致了。

见我忽然住了口,纪云琅看着我冷冷地说道:“说完了?”

我愕然:“没有。”

那雅尔大会的情形我只听徐阿姆说起过,年轻的女子在雪山下唱歌,其实是为了唱给雪山对面的男子听。如果一男一女的歌声相和,那么他们便可以结成夫妻。

遗憾的是这样的情景我没有见过,不过歌王在宫中的大宴上唱歌我却是亲耳听见过,那歌声穿云裂石,直达苍穹,仿佛是大迎的女子要将心中的夙愿传达给上天知dào

一样。

而牧民女子赶狼事情,我也听徐阿姆跟我说过。

我听徐阿姆说过很多宫外的事情,那些是我羡慕而又向往的生活。

“你怎么不接着说?”纪云琅侧首冷冷地看着我。

“忽然不想说了。”这句话绝对是真的。

“以后这些站不住脚的话,就不必到处宣扬了。”纪云琅的目光转向了前方,神情和语气都平淡之极,仿佛这句话不是在对我说。

“站不住脚的话?还有能站住脚的话么?我可实在不会说。”我好奇地问道:“纪云琅,那你说一句有脚能站住的话来让我看看吧。”

纪云琅没有说话,我只是听到了一阵骨骼格格作响的声音。垂首一看,纪云琅的手已经捏的骨节都发白了。

我忙闪身避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纪云琅说道:“纪云琅,你的手又冷了吗?要不要我把手炉借给你?”

57. 第五十七节 皇后到皇太后

纪云琅双目虎虎地侧首看着闪在一边的我,我心中有些忐忑,不知dào

今天地上没有雪,平路上纪云琅能不能追的上我。

于是我讨好地冲纪云琅一笑,举了举手中的暖炉,问道:“你要不要?”

纪云琅咬着牙低声说道:“太后面前,你给我规矩一点。”

我不喜欢纪云琅用这样的词来形容我,瞪着他说道:“什么叫做规矩一点,我哪里不规矩了吗?”

“哼……”回答我的是纪云琅的一声不置可否的冷笑。

“郦国有郦国的规矩,大迎有大迎的规矩,你想找一个守郦国规矩的人,郦国皇宫中遍地皆是,又何必到大迎皇宫去求亲呢!”我没好气地说道。

纪云琅忽然云淡风轻地笑了:“郦国皇宫没有我要找的人,整个郦国都没有,容方燕莺,不,应该是须利燕莺,全天下也只有一个。”

除了纪云琅将我错认成为无名的时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温和地说话。

他的声音轻淡地有些飘忽,但我还是一字一句听得清楚。

须利燕莺,全天下只有一个。

清冷的空气中浮动着梅花淡淡的幽香,我站在纪云琅身后忽然停住了脚步,感到自己似乎已经和这梅花的清幽混为一体了。

心中有一瞬间微微的触动,我看着纪云琅的背影,寻思着是不是应该对他的话回应些什么。

纪云琅忽然一个趔趄转过身来,一只手紧紧地按着心口,脸色苍白地瞪着我说道:“你还不走,站在那里干什么!”

不过是短短的片刻,纪云琅的态度竟然转变的如此之快,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心头刚刚涌上来的一丝感动就这样被纪云琅的愤nù

喝退了。我毫不示弱地瞪着纪云琅,却不知dào

该说什么才好。可是我承认,方才纪云琅温和地说出那一句话的那一瞬间,我是真的感动了。可是如今,这样的感动已经消失得不知所踪了。

我们两人就这样冷淡地对视着,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渐渐好转,看着他的手从心口放了下去,一句“纪云琅你怎么了”,终究没有问出口来。因为纪云琅的脸色稍微恢复,他便立kè

对身边的宫女说道:“去秋阑殿,看一看无名姑娘怎么了。告sù

她我一会儿就去看她。”

我不知dào

纪云琅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无名,听他淡淡地跟我说了一句“走吧”,又迈着脚步跟在他身后继xù

走着。

太后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神色端庄,举手投足之间带着郑重严肃,只是气势已经不如当日那般了。

短短数月,我不过是在秋阑殿和延和殿之间转移了一遭,经lì

了从软禁生活到类似软禁的生活。与我而言最大的事情也不过是名义上嫁给了纪云琅,仅此而已。可是对于眼前这个女人,从皇后到太后身份的转变,却成了史书上的一段传奇。

关于纪云琅登基的那一场宫廷政变,我后来也终于听说了。

先皇驾崩之后,被废为庶人的大皇子进宫吊唁,并以先皇上没有立下传位诏书、按规矩立长为由,借机与纪云琅争夺皇位。

58. 第五十八节 绝食运动和宫廷政变

在纪云琅准bèi

行礼加冕的时候,大皇子突然出现了。当然还有许多隐藏在贺使、大臣、和侍卫之间的党羽,一齐手执兵刃现身。甚至给纪云琅加冕的大臣,也有白刃加颈。

身为大皇子的嫡母也是养母的皇后本是一向支持大皇子,那时候却忽然站了出来,力证先皇虽无传位诏书,却一直属意于纪云琅。又说大皇子进宫为先皇吊唁,毫无悲痛之意,大逆不道;又意图扭曲先皇本意,混乱朝纲,混淆天下人之视听,实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就在大皇子失神的一刹那,纪云琅以及手下的侍卫,迅速反击,一场刀光剑影的较量之后,大皇子的数十精良党羽皆被捕获。只是纪云琅在躲闪之际,身上受了几处刀伤。

这场来的迅速的宫廷政变走得也迅速异常。

吉时一到,纪云琅登基为皇,皇后为皇太后。

皇太后力主除掉大皇子,朝中大臣也多有附和的。

听说皇太后站在皇上登基的龙椅之前,郑重说道:“皇上千万不要以为先皇仙逝未久、皇室不宜再见到丧事为念,更不要以为登基之良日不应当刑罚处决,由此宽纵了大逆不道之人。还请皇上当机立断!”

于是身着黄袍的纪云琅下坐向太后请罪,因为他体念先皇驾崩未久,尸骨未寒,兄弟相残,大伤先皇遗意,故遣配大皇子到边疆,永不返京。参与谋乱者则交由刑部审查。

太后垂涕:“皇上宅心仁厚,以恕道待人。只是由此一来,天下人人皆知皇上登基当日,反贼作乱,而恶党未除。消息传出,难免天下人心惶惶,以致国祚不安。”说罢竟跪了下去,说为万世基业和天下苍生请求皇上,除去叛贼。

纪云琅只得请问太后该怎么办。

太后说道:“哀家身在后宫,不能为前朝之事做主。”

纪云琅请问再三,太后方才说了八个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最终参与谋逆的党羽全部打入死牢。而大皇子,则被暂时收押天牢以待重判。只是大皇子的党羽全体在死牢中服毒自尽,大皇子也于一日之后在死牢中畏罪自戕,却又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传言远比我能想象的惊心动魄,只是我能想到的,仅此而已。不过政变的时候,正是我带着秋阑馆的全体人员,绝食抵抗的时候。那时候纪云琅正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不知dào

我们快要饿死了。

听了政变的传言后我只有暗自感叹,所谓的“不逢时”,大抵就是你在进行着一场自以为轰轰烈烈的绝食运动的时候,遇上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政变。

难怪看见太后第一面,我觉得她很是年轻,比纪云琅也不大多少,却原来也不是纪云琅的生母。

我只是依稀记得,那公公冲出去大喊“皇上驾崩了”之后,皇太后冲进来气急败坏地抓住我的手,问我皇上驾崩前说了什么。如今想来,或许太后是要问先皇的遗言,或许是要问有没有传位诏书。

再见到太后脸上的笑,也已不是说起先皇病情时候的云淡风轻了。

59. 第五十九节 转一圈走几步

太后含着微笑接受纪云琅和我的跪拜,淡淡地说着“平身”。太后喊我上前,握着我的手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点了点头,让我转一个身,又让我走到门口再走回来。

我不明白太后是在干什么,不过从门口再走回去的时候,太后的脸色明显暗了下去,我还是能分辩出来的。

太后看着我又回到她面前,忽然长长地叹一口气,看着纪云琅不语。

徐阿姆说,郦国人,尤其是郦国宫中的人,是要懂得看脸色的。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便能混得好。

纪云琅却很能明白太后的意思,立kè

说道:“燕莺刚到郦国不久,种种宫规礼仪,还没有学全。”太后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看了看纪云琅,看了看太后,对他们的话实在是毫无头绪。

但是时我终于信服了徐阿姆的话,看来纪云琅混到了皇上的宝座上,也不仅仅因为他是太子。

只是难道我转一圈走几步,也是有失宫规礼仪的举止吗?却难道太后让我转一圈走几步,我应该站着不动吗?或者,是我转圈的时候转反了方向?

太后又叹息道:“哀家伤痛先皇之亡,于你的婚事实在没有太多用心。你也实在太操之过急了些,燕莺既然不熟悉郦国的生活,何不多让她熟悉一些时候呢?”说着又将目光转向了我,温声说道:“在宫里觉得闷不闷?”

这样的太后让人感到亲切,我点了点头,说道:“有些闷的。”那是肯定的,我自从到了郦国皇宫就过上了幽禁的生活,好容易换了地方,我又顶着盖头整整过了三天。

太后笑道:“你且留在慈宁宫,让母后多告sù

你一些郦国的风俗,给你讲一讲郦国有趣的事情,母后这里有宫中资历最深的老嬷嬷,闲暇时候你可以跟着她学学宫中的规矩。你说好不好?”

听到学规矩,我是有些头疼的,不过太后这样和颜悦色,听起来学规矩又属于是业余项目,况且除了学规矩,还能听到有趣的事情,我心中忍不住怦然。

反正在延和殿也是长日无事,我笑着点了点头,答yīng

了太后。

“母后这些日子忧心劳神,正该好好休养,莺儿不懂规矩,又喜欢热闹,莫要打扰了太后。”纪云琅说着伸手拉过了我的手,让我站得离他近一点,续道:“况且我与莺儿正在新婚,也希望能常常跟她在一起。”

我反应了一会儿,方才醒悟原来纪云琅说的“莺儿”指的是我。至于纪云琅后面的话,我一听便知dào

是在扯谎。从婚礼结束后,纪云琅就一直没有出现过,到今天要领着我来拜见太后才去找了我,什么希望常常跟我在一起呢!

太后脸上有一丝异样一闪而过,随即微笑说道:“你和莺儿刚刚新婚,以后长相厮守的日子多着呢。皇上刚刚登基,手中的事情千头万绪,自然是以国事为重。倒是不要让莺儿扰了皇上的心神才是。”说着对我招一招手,微笑道:“来,莺儿,来母后这里。”

60. 第六十节 一时间炙手可热

我正欲举步,纪云琅的手中更加了力道,将我拉的离他更近。我看着纪云琅的面孔格外清晰,看着他略薄的嘴唇展开淡淡的笑,看着他的眼神却不是看着我而是看着太后,又听他说道:“我忙政事是在勤政殿,莺儿平日是在延和殿,前朝与后宫,何来打扰之说。”

太后脸上亦是微微的笑意,纪云琅的话音刚落,她便接口:“如此更好,既然皇上平时都在勤政殿忙着政事,莺儿一个人在延和殿定然闷得慌,左右无事,不如让她来母后这里。”

我实在不懂得为什么刚与纪云琅成婚三日,婚后他对我一直还是不理不睬,而太后前两天还在说这门婚事轻率,可是一转眼我就变成了太后和他之间的抢手货,一时间炙手可热。

可是分明两个人都是在极力说服我,让我到那一方去,理由却是我的存zài

会打扰另一个人。

他们这样的对话让我觉得自己是又受欢迎又惹人厌。嗯,确切地说,我受欢迎是因为自己讨人厌。

看着纪云琅仍是拉着我的手,太后修眉微扬,笑道:“怎么,皇上怕我亏待了昌平贵妃吗?”

纪云琅松开了我的手,嘴角是淡然的笑,“只是怕母后太劳神了。”

就这样,我被留在了慈宁宫。

只是这里的生活,并不像太后跟我说过的那样。

纪云琅刚刚离开,我手中的一盏茶还没有喝完,太后便揉一揉自己的脑门,说道:“哀家有些累了。”

我还未来得及说太后累了请休息,我这就告辞等一类的话,太后又让丫鬟传了两个老嬷嬷过来,指着我对她们说道:“昌平贵妃对宫中的礼仪十分生疏,如此伴在御驾前着实不成体统。你们好好指导指导贵妃,也是为皇上和哀家分忧。”

我看着太后扶着丫鬟的手款款站了起来,心中十分好奇,忍不住问道:“母后,不是闲暇的时候才学习宫规吗?”

太后回过头来对我温然一笑,极和蔼地问道:“莺儿此时很忙吗?”

学习宫规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所谓规行矩步,当真是连一举手一抬足,都要有一套标准。两个嬷嬷的脸比纪云琅的还要生硬冰冷,除了太后跟前,便一直没有笑过。

开始看着两个嬷嬷的演示,我尚且觉得这样的规矩是有些好笑的。跟那宫女给我念的“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这样的经文,可以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是半个时辰不休不歇地练习之后,我才渐渐意识到这件事情似乎不是在开玩笑的。两个嬷嬷好像是被钢铁打造出来的一样,每一举动都是有板有眼,不厌其烦地向我演示,要不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爽不错地指出我的每一点过错。

我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哎呦”一声说道:“走得时间长了,脚都累了,哎呦,真疼。”我瞥眼看着那两个嬷嬷,脸上僵硬的没有丝毫表情,一个对我说道:“贵妃既然累了,就请坐一会儿吧。”

我哪里还等她再说第二遍,连忙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可是当我成功骗了她们坐下去的时候,我才知dào

噩梦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了。

61. 第六十一节 宫中资历最老的嬷嬷

另一个嬷嬷跟着便面无表情地说道:“请贵妃跟老奴学,坐应该是这样坐。双足须得并拢,双腿不能分开。宫中女子坐下时若是双腿分开,有失礼仪。请贵妃挺直脊背,不可弯曲。双手交叠,左下右上,放在膝头往后半尺处。好,请贵妃保持坐姿。好,请贵妃站起来,再坐一次。”

站在那里不停地走是一件辛苦的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更是辛苦。

然而还有更辛苦的,就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比之更为辛苦的,是站起来后再坐下,坐下之后再站起来,如此反反复复。

我当然也试了其他的借口,比如我渴了。

那么嬷嬷就会倒了两盏茶,说道:“请贵妃跟老奴学,茶碗应该是这样端的,喝水应该是这样喝。”

终于我喝得不想再喝,我说:“不能用空杯子练习吗?”

嬷嬷仍旧是面无表情,“宫中人是不敢给贵妃空杯子喝茶的。”

再比如我说我饿了,那么嬷嬷就会端来蜜饯、点心和甜汤,说道:“请贵妃跟老奴学,拿点心应该是这样拿的,吃点心应该是这样吃的。”

“请贵妃跟老奴学,汤匙应该是这样拿的,喝汤应该是这样喝的。”

“请贵妃跟老奴学,筷子应该是这样握的,夹东西应该是这样夹的。”

终于我的肚子被填满了,可是我再也不敢说我想去如厕了。

我害pà

听到她们跟我说,“请贵妃跟老奴学,解裙子应该是这样解的。脱裤子应该是这样脱。”

我更害pà

听到她们跟我说,“请贵妃跟老奴学,大解应该是这样解的,小解应该是这样解的。”

总而言之,就是不管我说什么,她们都有相应的规矩让我去学。她们的宫规遍及到了一举一动,甚至一呼一吸。

我实在没有肠胃再去吃饭,也实在没有胆量让她们在饭桌上指导我,虽然看到慈宁宫里,中午和晚上都开起来了丰盛的饭菜,我也实在不想去吃了。

奇在那两个嬷嬷也是跟着我不吃不喝,只靠着向我演示时候吃的点心清茶,居然丝毫不觉得饿。

我终于有些明白太后的话,这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嬷嬷。

我只好硬着头皮熬到了晚上,我说,我困了。

这一次她们居然没有说,请贵妃跟老奴学,睡觉应该是这样睡的。

可是这并不值得我庆幸。

因为她们异口同声说的是,回贵妃,现在还不到睡觉的时刻。

我想念延和殿了,我忽然觉得延和殿连冷清都是那么可爱,我说,“我要回去了。”

两个嬷嬷说道:“回贵妃,慈宁宫已经给您安排下卧房了。”

我忽然有些害pà

了,忙说道:“我不想住在慈宁宫,我要回去。”

两个嬷嬷仍是不冷不热呆板地说道:“回贵妃,宫规没有学成前,您是不能回延和殿的。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失声惊呼。”

两个嬷嬷面无表情地说道:“回贵妃,语莫掀唇,言莫大声,请贵妃谨记照做。”

什么谨记照做,我怎么可能谨记照做!

我大声说道:“我要去见太后。”

62. 第六十二节 行止坐卧

两个嬷嬷立kè

说道:“回贵妃,太后已经休息,这个时候不会见您了。”

我心中大惊,那怎么办,既不能回去,又不能见到太后,那么我还要在这两个嬷嬷的监视之下,生活多久?

慌乱中,我忽然想到了纪云琅。我大声说道:“纪云琅呢?纪云琅在哪里,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

两个嬷嬷平静地说:“回贵妃,您应该称呼陛下为“皇上”。您再这样直呼皇上的名字,恕老奴要对您采取一些措施了。”

“什么措施,你们想怎么做?”我自然不怕这两个老嬷嬷本人,便是有四个嬷嬷一拥而上,我也能对付得了。可是我最害pà

的,却是她们使出我对付不了的手段。

我害pà

的不是她们衰老的躯干,而是她们可以整日如此警惕地来对付我,不厌其烦地来指导我,一遍一遍说着同样的话来磨砺我。

她们的精神,实在比我要强dà

太多。

“回贵妃,老奴们不敢对贵妃有丝毫不敬,老奴只能回了太后娘娘,请她定夺,看贵妃是否需yào

多学一段时间的宫规。是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我听阿继说过,郦国人打仗,有一种叫做“攻心”的战术。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而所谓攻心,就是明白对方的弱点,从精神上或心理上瓦解对方。

简单的说,就是对方怕什么,你就说什么。这两个宫中“资历”最深的老嬷嬷。果然已经成功地抓住我的痛脚了。

一番盘算之下,我决定做暂时的屈服,于是压抑了惊惧、惶恐、愤nù

等各种情绪,平和地问道:“皇上呢,他在干什么?”

“回贵妃,皇上从慈宁宫出去后,就到秋阑殿去了。后来皇上去了梅园,让人把梅树移到秋阑殿一些。”

是了,那时候纪云琅是说过,他要去秋阑殿看无名的。其实我又何必将希望放在纪云琅身上呢,洞房之夜他尚且没有出现,现在我在太后这里好好的学规矩,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又怎么会来找我。

没有人可以指望,唯一的指望就是不要得罪了这两个可怕的老嬷嬷。

我看着那两个嬷嬷,心中带着莫名的忐忑,试探着问道:那现在我要学什么?

两个嬷嬷说道:回贵妃,您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学到什么时候呢?”

“回贵妃,再学一个时刻。”

一个时刻,并不是很多。我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一个时刻之后呢?”

“回贵妃,老奴们安排贵妃安寝。”

“安寝?要不要学?”

“回贵妃,行止坐卧,都需yào

学。”

好吧,行止坐卧都要学,那就都要学吧。反正我这个样子,睡下去就会睡着了,睡不着我也会假装睡着的,一个睡着的人,还怎么学,学什么。

我能够这样想,或许是因为我太倦了脑子在犯糊涂,又或者是因为我还不了解这两个嬷嬷。

我忘了人睡着了,她们还可以将我喊起来的。

63. 第六十三节 举头三尺有神明

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小半夜,我还是没能学会用侧身的“吉祥卧”方式睡觉,并且睡着了还能保持那样完美的姿势。

我看着两个兢兢业业的老嬷嬷彻夜不眠地在旁边看着我,有些愧疚地说:“你们不困吗?要不你们先去睡吧。明天我可以接着再学。”

一个嬷嬷说道:“回贵妃,老奴们轮流休息,剩下的一个在这里看着您,”

我忍住心中的惊讶,笑着说道:“那样多难受啊,睡又睡不好,不要因为这个,影响了明天的工作。”

另一个嬷嬷说道:“请贵妃放心,老奴绝不会耽误明天的进程的。”

我的惊讶更甚,不敢想这句“绝不会耽误明天的进程”究竟指的是什么。难道,难道明天一睁开眼睛,还是今天的一套的吗?

我瑟缩地从枕边拿过方才换下的一对簪子,递给那两个嬷嬷,笑道:“嬷嬷们辛苦了,小小一对簪子,就当感谢了。”

我想起郦国人有一句话叫礼多人不怪,我的礼虽不多,总算是结婚的时候纪云琅送来的上等货色。果然那两个嬷嬷接过了簪子谢了我,我心中止不住狂喜,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躺下准bèi

再睡的时候,却又听见嬷嬷说:“请贵妃用吉祥卧。”

惊怒到达了极点,我忽地一下坐起身来,看着她们说道:“怎么还要吉祥卧……为什么还要吉祥卧?”

嬷嬷们的神情始终冷静,“宫中女子就寝,皆需用吉祥卧。睡觉不许仰面朝天,必须侧身子蜷腿。一只手侧放在身上,另一只手平伸著。宫中各殿都有殿神,一到夜里会到各殿察看,宫女睡觉不能仰面平躺,冲撞了殿神罪过。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人的外在都是代表着内心,内心因为有诚敬,外面的形象就端正大方。神明见之,心中方才欢喜。正所谓容仪婉媚,庄严和雅,端正可喜,观者无厌。若是仪态不端,则内心无诚敬,难免使得诸神厌离。”

“昌平贵妃,昌平贵妃,您听到老奴的话了吗?”

“昌平贵妃,请您醒来!”

我微微一惊,猛地睁开眼睛,耳边还是两个嬷嬷在呼唤“昌平贵妃”的声音,忙问道:“怎么了?”

“回贵妃,您问老奴为什么要吉祥卧,老奴已经讲给您听了。请贵妃用吉祥卧。”

我的眼皮实在是有千斤之重,再也睁不开了,迷迷糊糊间,我侧过身子,合上眼睛再次睡着了。

可是没过多久,那两个嬷嬷又开始喊我,我又惊又怒,大声喝道:“你们两个究竟要怎么!”

“回贵妃,您的睡姿又错了。老奴请贵妃重复我刚才讲过的话。”

“举头三尺有神明,内心须有诚敬,形象就端正大方。神明见之,心中方才欢喜。正所谓容仪婉媚,庄严和雅,端正可喜,观者无厌。若是仪态不端,则内心无诚敬,难免使得诸神厌离。”我不知dào

为什么自己的记性这样好的出奇,或许是因为心中有太多的愤nù

了。我将方才记住的话,大声重复了一遍。

“昌平贵妃……昌平贵妃……”

64. 第六十四节 贵妃,请您安睡吧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下子就从榻上蹦了起来,大声对那嬷嬷喊道:“你又喊我做什么!”

“回贵妃,睡觉时间,请不要说话。”

我怔了一怔,说道:“什么睡觉时间不要说话,不是你让我背你说过的那些话吗?”

“回贵妃,老奴不敢强让贵妃背老奴说过的话,况且此时三更半夜,又怎么能背什么东西。”那嬷嬷一脸坦诚的样子:“方才是贵妃忽然在梦里说起了话,老奴十分担心,所以将贵妃叫醒了。”

我的嘴唇都有点颤抖了,半晌,我方才迟疑地说道:“你说的是,我方才其实是睡着了吗?”

“回贵妃,您睡着了。”

“而且,我的睡姿也没有错?”

“回贵妃,丝毫未错。”

那么,是我自己把自己吓醒了吗?

万念俱灰,我顿时没有了一点力qì

,嘭地一声,向后面重重倒了下去。

居然是我自己,弄醒了自己。

“回贵妃,请用吉祥卧。”

一股笑意忽然从心底升起,我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我用手捶着床笑,我左翻右滚地笑,我笑得将枕头也扔下了床去,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昌平贵妃,您笑什么!”

“回贵妃,夜深人静,您这样大笑是有违宫规的。”

有违宫规,我当然知dào

,第一是睡觉的时候不能说话,第二是笑莫大声。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因为真的是太好笑了。笑到后来,气息已经渐渐不继,我只好双眼盯着床帏,低声欢笑。

“昌平贵妃,请您安睡吧。”

安睡吧,安睡吧,你们终于让我安睡了,可是,我已经睡不着了!

终于在一次次被她们叫醒之后,我自己吓醒了自己,现在,我的困意已经完全没有了!

接替笑意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为了我无端逝去的睡意,我流下了两道清泪。

“昌平贵妃,宫中女子无端流泪,有违宫规。”

去他奶奶的宫规!

我一把拉起榻上鲜艳的锦缎被,用力仍在了地上,趁着两个嬷嬷略微慌乱的时候,撒开腿就往外跑了。

慈宁宫的守卫一重又一重,可是不顾一切的往外冲,却没有人当真去拉扯我。

身上越来越冷,脚下的地板越来越硬,我没有穿外衣也没有穿鞋子,可是我觉得这样真的好自由。

我忽然感到慈宁宫这样的可怕,仿佛此刻在侵蚀着我的巨大的冷气,都是来自于身后的慈宁宫。

我听见慈宁宫的丫鬟守卫乱成了一团,我听见他们纷纷扰扰地说着什么,我听见后面有人呼唤着“昌平贵妃”撵了过来,可是我都不管了。

我没有往延和殿跑,我知dào

跑到那里的结果是会被他们抓住的。我想到了纪云琅,说着“我与莺儿正在新婚,也希望能常常跟她在一起”这样的鬼话,拉着我的手不让我留在慈宁宫的纪云琅;说着“郦国皇宫没有我要找的人,整个郦国都没有,须利燕莺,全天下只有一个”的纪云琅。

于是我飞奔的脚步,只是朝着承乾殿。我想,我要去找纪云琅。

65. 第六十五节 逃离慈宁宫

还未跑到承乾殿,我已经看到那里此刻是一片灯火通明。几个侍卫看见我在前面奔跑,后面则有一众宫女侍卫呼喊追赶,不由得走上前来,说道:“是昌平贵妃吗?”

“纪云琅呢?”我没有功夫回答他的话,只是看着大开的承乾殿门,和里面一片通明的灯火,心里却升起了一股空落落的感觉,不知dào

是为什么,我竟然能清晰地感觉到,纪云琅不在这里。我对着侍卫喊道:“纪云琅去了哪里?”

“皇上忽然出去了。”

“去哪里?”

“皇上不许我们跟着。”

深夜时分,纪云琅忽然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又为何不让侍卫跟着?

可是后面追赶而来的人越来越近,我没有余裕去思索。

倒是那侍卫又补上了一句:“皇上刚刚出去不久的。”

两只脚已经冻得麻木了,反而感觉不到被磨破的疼痛感觉。

可是我心里忽然微微一动,接着便是一种轻微的刺痛的感觉,我突然肯定了,纪云琅是往秋阑殿去了。

承乾殿距离秋阑殿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我不知dào

自己能不能有这个力qì

跑过去,也不知dào

在看见纪云琅之前,会不会被慈宁宫的人赶上抓住,告sù

我“深夜狂奔有违宫规”,我没有多想,也没有犹豫,转身又往秋阑殿的方向奔了过去。

宫中长夜十丈一灯,还有守卫在路上逡巡慢行。每每听见有人呼喝着问我是谁,我都不需yào

自己回应,因为身后追来的慈宁宫的人,还在不住口地喊道:“昌平贵妃,昌平贵妃,请停下!”

终于跑近了秋阑殿,也终于看见了纪云琅。

秋阑殿外灯火幽暗,纪云琅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静静对着秋阑殿的殿门默立。

夜风撩起了纪云琅的袍角,衣带在他修长的身后飞扬。

将近十五,月亮几乎浑圆,天上没有一丝云,月辉清晰明亮。

同样,没有等到我开口,纪云琅已经注意到了我,还有我身后追来的一大群人。

纪云琅静静地看着我,我们两人之间,隔着五六丈。

我听着追来的人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可是我的手脚都已经麻木,双唇微微颤抖,我只能低低地喊一声“纪云琅”,声音却传不到他那里。

我听到了身后的人渐渐止了呼唤,接着是众人呼唤万岁的声音。因为纪云琅,已经快步向我走过来了。

果然,到了纪云琅面前,慈宁宫的人便不敢再追赶我了。不管怎么样,我是纪云琅的贵妃啊。

心里有一些刺痛,不知dào

是来自于脚底,还是来自于身上,或者本身就是来自心里,我流下的那一些眼泪,早就被一路的冷风吹干了,如今,我感觉四肢百骸也渐渐凝固了。

还好,没有人敢再追赶我了,我的膝头被冰冷的风刺得一阵酸疼,双腿不由自主地缓缓弯下。

纪云琅的脸色是苍白的,身手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快捷。

就在我将要委顿在地的那一刻,纪云琅伸手抱住了我。

我实在是太冷了,纪云琅一向冰冷的手透过我的寝衣,居然传来了丝丝温热。

66. 第六十六节 第一次抱我

纪云琅将我横抱起来,从头看到了脚。最后目光定在了我一双赤裸的脚上。

纪云琅低声喝道:“你自己抱住我。”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热,一双冻僵的手却是抬不起来,我只是问道:“干什么?”

纪云琅不再理我,一只手揽着我,另一只手解下了他身上的长袍,然后盖在了我身上。

“你深夜跑出来干什么?”纪云琅瞪着我说道。

“那你呢?你深夜跑出来干什么?”我也看着纪云琅,毫不示弱。我知dào

纪云琅喜欢无名,却没有想到他会半夜跑到秋阑殿门前来。我有些生气地补上一句:“不是你跑到了这里,我也不用跑这么远了。”

纪云琅的脸上似乎有一点微微的红,我奇道:“纪云琅,你害羞什么?”

纪云琅不理我,抱着我往我的来路方向走去。

我大惊:“纪云琅,你要干什么?”

“送你回去。”

“去……去哪里?”我看了看身边的一众宫女侍卫,惶恐地问道。

“回延和殿。”纪云琅冷冷地说。

“不,延和殿门外估计早就有人等着了。”

“那去承乾殿。”纪云琅又道。

我还是不放心:“你不在承乾殿,我也会被抓回去的。”

“那你想去哪里?”

“你把我送到慈宁宫的人找不到的地方。”我有点担心纪云琅不愿意听我的话,头一歪眼一闭又补上了一句话,“纪云琅,我快要死了,我不能再去慈宁宫学规矩了。”

头顶是纪云琅轻轻的笑,我连忙睁开眼说道,纪云琅,你笑什么?

“你不是要死了吗?”纪云琅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我叫你纪云琅,你不生气吧?”

“不会。”纪云琅淡淡答道。

“可是我却因为问了一声‘纪云琅在哪里’,被嬷嬷们教xùn

了。”想起今天一天的折腾,我兀自心有余悸。

一阵风吹过,我的身上又是一阵冰冷,我看着身上盖着的袍子,再看看纪云琅身上单薄的衣衫,低声说道:“纪云琅,你把袍子穿回去吧,我已经不冷了。”看着纪云琅苍白的脸色,我又追问一句:“你穿着寝衣跑出来干什么?

殿里也有人整夜教你学宫规吗?”

纪云琅的嘴角带着笑,眉心却紧紧地蹙了起来。

我看着纪云琅的脸一片煞白,挣扎着准bèi

下地,同时有些担心地问道:“纪云琅,你怎么了?”

纪云琅没有放我下去,却是将抱着我的手臂收紧了许多,换句话说,我是被纪云琅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我的脸贴着纪云琅光滑而冰冷的寝衣,却是一阵阵不由自主地发烫。

我心中想道,这是第一个抱我的男人,这是纪云琅第一次抱我。

我接着便听到了纪云琅的心跳急促而慌乱,我恍然大悟,纪云琅不是想抱紧我,而是他的心口又开始疼了。

我伸手撑着纪云琅的心口,将自己的脸离开纪云琅一点,问道:“纪云琅,你的心疼病又发作了吗?”

67. 第六十七节 无事生非的纪云琅

纪云琅垂首瞪着我:“你知dào

什么!”

可是,纪云琅行走的方向却忽然转变了。

我看着纪云琅忽然回头,又重新朝着秋阑殿的方向走了过去。我奇道:“秋阑殿的门又没有开,你去干什么?”

纪云琅抱着我喊开了秋阑殿的门,我很快便听到了无名惊慌的呼声“公主,你怎么了?”

这天晚上的后半夜,我终于稳稳当当地宿在了秋阑殿。

我的脚底被一路上的奔跑擦破,无名细心地为我清理了伤口,让我喝了暖汤之后便服侍我睡了。

第二次睡意袭来之前,我朦胧听到了纪云琅在我的卧房外面说话的声音:“无名,你怎么了。”

清晨醒来,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是同样的话问无名,“你怎么了?”

无名却是好好的,忽然半夜丫鬟说有人在喊门,一问才知dào

是皇上。谁知打开了门,不仅有皇上,还有我。

这样就很奇怪了,既然无名无事无非,那么纪云琅为什么穿着寝衣披着披风就到了秋阑殿呢?看来是纪云琅在无事生非了。

回思纪云琅忽然将我抱紧、蹙起眉心,然后紧接着便转身换了方向,来到了秋阑殿。

仿佛,纪云琅特地抱着我跑到秋阑殿来敲门,就是为了问一句“无名,你怎么了”。

这个过程,似乎跟我没有关系。

可笑的是,我刚刚被纪云琅抱紧的时候,心中还激动了一下。当然我当时便想到了,纪云琅是因为没有手去捂住心口,所以才下意识地抱紧了手中的我。

脚上的伤只需yào

休养一段时间,我却因为伤寒病倒了。跟我一起生病的,还有那夜不好好休息,独自走出了承乾殿的纪云琅。当然,我心中也有一些带着内疚的清楚,纪云琅若不是在夜半解衣给我披在身上,多半是不会生病的。

唉,纪云琅无事生非,却把我也连累了。

因为脚上的伤,我没有办法起身。无名就让我留在秋阑殿休养。伤寒侵体是一件十分难缠的事情,头疼,发烧,四肢无力。

然而乏力的只是四肢,头脑却是格外地活跃清晰。

徐阿姆和无名日夜不停地守在我的病榻前照顾,不时的发烧让她们都十分焦急。我会不停地说一些话,或者唱一两首歌,无名和徐阿姆都是惊恐万状,不停地问我,公主,你怎么了?

其实我的脑子很清楚,我就是停不下来要思考,脑子里不住地有许多东西盘旋往复,我就会忍不住把这些都用言语表达出来。

我知dào

我在说什么的。

我说那两个嬷嬷每一次说话,都要说回贵妃,我说那两个嬷嬷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说那两个嬷嬷好厉害,不吃不喝不睡觉,还有精神去挑拣我的所有错误。我说我发烧的时候脑子停不下来,那两个嬷嬷却是整个人都停不下来的。

我还总结性地对徐阿姆说道:“你看她们比你的年纪还要大,可是她们真的好厉害。徐阿姆,我希望你到她们那样的年纪,也能跟她们一样精神健旺,手脚不停喋喋不休,真的好厉害。”

68. 第六十八节 似曾相识的感觉

徐阿姆看着我忽然哭了,我忙说道,“徐阿姆,你放心,你那样对我我也不会嫌弃你的。你没有听见那两个嬷嬷的话吗,宫中女子是不许哭的。”

徐阿姆擦了擦眼睛说道,“公主,你是不是被她们骂哭了。”

我说,“不是被她们骂哭的,她们不敢骂我。我是被自己气哭的。”

徐阿姆摇摇头说道,“可怜的孩子,你在徐阿姆这里,还有什么不敢说呢。她们什么时候把你弄哭了?”

徐阿姆一定是以为我神志不清了,我也懒得再解释我是怎样被自己的梦给弄醒的,我只是想了想说道:“就是昨天晚上,我跑过来之前,最多——不超过一刻。”

徐阿姆点头道:“可怜,可怜,还好公主你跑出来了。”说着又看了看无名,问我道:“公主怎么想到往秋阑殿跑呢?是不是她们把公主吓坏了,公主忘了自己住在延和殿了?”

我微微一笑,徐阿姆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呢,她怎么一点也不知dào

我有多机智。我得yì

地说道:“当然不是了,我想我要是回到延和殿,慈宁宫的人说不定还会把我抓回去,我只是想找纪云琅,让他帮帮我。可是不巧的是——”

我看着无名的眉心蹙了起来,知dào

她也在为纪云琅忽然出现的事情烦心,便低声对徐阿姆说道:“我好不容易跑到了承乾殿,侍卫却说纪云琅刚刚出门去了。”

徐阿姆微带责怪地看了无名一眼,又问我道:“所以公主就想着往秋阑殿来了?”

是啊,为什么我想到往秋阑殿跑来了?侍卫不知dào

皇上去了哪里,我却明明白白地奔着秋阑殿跑过来了。

我细细地回想着那一刻的感觉,我的两只脚已经冻得麻木了,那种麻木让我感觉不到被磨破的疼痛,然而我心里却是清醒的,是一种轻微的刺痛的清醒的感觉,而我也笃定了,纪云琅是往秋阑殿去了。

那种微微刺痛的感觉,嗯,那种微微刺痛的感觉,就是现在,心里的这种奇怪的感觉。

可是我不能这样对徐阿姆说,徐阿姆显然是有些不满无名了,而且我这样说,徐阿姆也一定不会相信的。于是我连忙说道:“不是我想的,是福宁殿的侍卫告sù

我的。”

门外忽然有一个人在咳嗽,然后我就听见了无名的声音说道:“皇上,您怎么来了。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呢。”

怎么,果然是纪云琅来了吗?

我伸手轻轻按着自己的心脏,体会着其中那种有些刺痛的感觉。是了,我第一次见到纪云琅,看到夕阳的光晕下那一袭蓝衫的男子缓缓转了身,看到了他被夕阳沉暗光芒围绕着的半边侧脸,那一刻我的心头便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尖锐而又清晰的疼痛感觉。

我以为,那是一种叫做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天傍晚,我拿着吹不响的金叶子走到了纪云琅的身边,看到了他那张苍白的脸,心里又一次涌起了同样的感觉。

69. 第六十九节 能感知他的存在

后来呢,后来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多了。

我听着徐阿姆和无名对我说话忽然恭谨起来的时候,怒气冲冲地过去找纪云琅。那时候我看到他慵懒地倚着他的那匹雪蹄马,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在郦国边境的草原上,那侍卫从我轿子旁边匆匆走掉,而纪云琅忽然出现在我轿子旁边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是这样的感觉。

以后还有很多次,有时候恍恍惚惚,有时候很是清楚,总之纪云琅出现的时候,我的心里便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即便是到了郦国的皇宫,这样的感觉仍是一次次地出现着。

我被饿了三天三夜之后被纪云琅带着人救醒,我听到了头顶有熟悉的笑声,我的心里也是这样的感觉。那时候,我闭着的眼还没有睁开。

我习以为常了这样的感觉,渐渐默认了它的存zài

,我以为这只是因为我厌恶着纪云琅,所以每次看到他,连内心里都会有这样清晰的让人不悦的感觉。

可以这一次,我还没有看到纪云琅,也没有去厌恶他,心里居然也有了这样的感觉。

我以为这样的感觉是纪云琅的存zài

带给我的感知,却没有想到,我竟然可以凭着这样的感觉去感知纪云琅的存zài



是的,这样的感觉让我可以感知纪云琅的存zài

,只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到罢了。

那一日我站在梅园的围墙外一角赏梅花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身后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几乎和纪云琅说“是我”的声音同时,我的心里也出现了这样的感觉。我以为我是凭着那样熟悉的声音分辨出了身后的人是纪云琅,所以便忽略了当时心里出现的征兆。

我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床帏上面精致繁复的花纹,脑中的思绪也如同那些花纹一样,纠结繁杂,却终于首尾贯穿。

这样的发xiàn

让我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却又让我对新的疑问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即便我知dào

自己可以感知纪云琅的存zài

,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就算这是一种特异功能,于我也没有什么好处的,不过让我的心中总是不自然地痛楚罢了。

“公主,公主,皇上来看你了。”徐阿姆轻轻摇了摇我,低声呼喊道。

我反应过来徐阿姆是在跟我说话,忍不住大声说道:“是啊,就算我能感觉到皇上来看我,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我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不过是生出这些奇奇怪怪的感觉,让人莫名其妙罢了!”

徐阿姆将手覆在我的额头上,泪光盈然地看着我,试了一试,又对皇上说道:“回皇上,公主正在发烧,一定是脑子烧糊涂了,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眼前的脸从徐阿姆换成了纪云琅,心中的那种尖锐的痛楚感也愈加清晰。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搭在我的额头,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睁开眼问道:“纪云琅,你的手为什么总是这么凉?”

纪云琅不理我,又伸手试了试他自己的额头,方才说道:“你真的发烧了。”

我道:“听说你也生病了,严不严重呢?”

纪云琅说道:“我还知dào

自己在说什么,自然是不严重的。”

我连忙说道:“你也以为我在说胡话,是不是?我脑子清醒的很,只是这一会儿特别想说话。徐阿姆她们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总是说我在说胡话。”

纪云琅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意思,大概他和徐阿姆是一样的想法,也以为我是在说胡话。

70. 第七十节 难得好好说一次话

我看着纪云琅带着微笑的脸,感受着心里这样的痛楚,问道:“纪云琅,你相信一个人可以感知另一个的存zài

吗?”

纪云琅垂下头看着我,却是一副十分诧异的样子,许久,他方才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向了门外的方向,认真地说道:“我相信。”

我“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本以为纪云琅或许会对我的话嗤之以鼻,却没有想到他回答得这样认真,纪云琅认真的样子看起来真傻。

看着纪云琅的眼神,我立kè

便知dào

他在想什么了。我真傻,这样的事情早就应该想到,居然还要去问他。

我有些好笑地说道:“我知dào

,是无名对吗?”

纪云琅的脸忽然就红了,他的皮肤非常白皙,又时时显得苍白,一旦脸红,是极易看出来的。

我惊奇地“咦”了一声,伸手量了量纪云琅的额头,郑重其事地问道:“纪云琅,你是不是也发烧了?”

纪云琅忽然扭过头来看向了我,神色郑重的样子,我忙把手缩了回来,笑道:“生病没有关系,这两天给我看病的御医很高明的。”

纪云琅的目光带着好奇,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在细细审视我,又像是在重新探究我一样。似乎对我看出来是无名这件事情甚是惊异。

我被纪云琅看得有些心虚,略带讨好地笑道:“真的很高明的,你看我都不怎么发烧了。你要不要也试试?”

纪云琅沉默的时候,是让人感到有些可怕的,虽然他说话的时候往往也会让人感到生气,不过我倒宁可他说话,也不喜欢他这样沉默。

我被纪云琅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晕,“哦”地一声扶住了额头,晃了一晃,重重晕倒在了榻上。

我听见纪云琅在我头顶笑,一改平时的嘲讽语气,甚是欢喜的样子,不由轻轻将眼睛漏开一条小小的缝,想要探一探究竟。

“快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惫懒。”纪云琅说道。

“惫懒,那是什么意思?”看样子纪云琅没有生气,那也赶紧顺竿爬下,然后迅速转移话题,“我这会儿疲惫是真的,所以才不想动,我可不是懒。”

纪云琅不答我的话,说道:“好好跟你说着话,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

好好跟我说着话,这真是太稀奇了,纪云琅居然会好好跟我说话呢,纪云琅这个人,可是难得会说一次人话。

“我没有在胡说八道啊,我胡说八道了吗?”我疑惑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一定是烧糊涂了。”

纪云琅点了点头,淡淡说道:“那你休息吧。”

我忙一下子从榻上翻身起来,拉着纪云琅的衣袖说道:“你说吧,你说吧,难得你肯好好说一次人话。”

话刚出口,我又“哦”地一声倒了下去,哼哼唧唧地低声说道:“你走吧,我这会儿脑子有点迷糊了。”

纪云琅终于还是坐了下来,低声说道:“我刚才说……”

“你说你可以感知无名的存zài

。”我忙补充道。

“那不是我说的。”纪云琅忽然又很认真地否认道,“不,我不是说我不相信,我其实是相信的。”

71. 第七十一节 窘迫

纪云琅可能真的病重了,可是我不能再问了,再问就是胡说八道了。我只能想了想纪云琅的话,问道:“那你到底是相信不相信呢?”

纪云琅缓缓地说:“有时候是相信的,有时候又有些不相信。我能感应到某个人的存zài

,可是她却感应不到我。”

我肚子里暗暗觉得好笑,纪云琅也有这样迷茫的事情,我却终于没有笑出口,因为纪云琅的目光又移了过来,将我的笑意扼杀了。

其实,纪云琅的眉目是很好kàn

的,像是先皇一样,修眉俊目,鼻梁高挺,脸庞更是像勾勒出来的一样。尤其是纪云琅的眼睛,被他那苍白的脸色衬得十分黑亮。那是很……很迷人的。

大迎没有像纪云琅这样的男子,大迎的男子都是英气勃勃的,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忽然觉得,纪云琅还是很好kàn

的。尤其是,纪云琅这样不算太冷淡的时候,看起来真的的很好kàn

的。

我被纪云琅看得略微有些窘迫,正觉得心跳有些加速、脸上微微发热的时候,纪云琅忽然轻声咳嗽起来,然后伸手按住了胸口。

纪云琅的心疼病似乎发作得十分频繁,我不由得有些关切,问道:“纪云琅,你是不是有心疼病啊,怎么会这么容易发作呢?”

纪云琅没有回答我,他的另一只手忽然紧紧地攥了起来,一个个发白的骨节嶙峋毕现,带着某种狰狞的气氛。

“纪云琅,你疼得厉害吗?”我看着纪云琅似乎是在竭力忍痛的样子,又问了一句。

纪云琅忽然一语不发地站了起来,快步往前走了出去,一眼也没有再看我。

我正准bèi

喊徐阿姆去问一问纪云琅到底怎么了,却听见卧房之外纪云琅温柔的声音:“无名,你怎么了?”

无名的声音充满了惊奇:“我?我好好的啊。皇上,你……”

纪云琅温声说道:“你没事就好了。”

纪云琅就这样忽然到来,又忽然离去。来的突然,去的离奇。

我也问无名,“你怎么了,纪云琅忽然走出去的时候,你怎么了?”

无名摇了摇头,“皇上进去看你,徐阿姆跟着便出来了,然后我跟大伙儿一起站在外面等着。什么也没有发生啊。”

我立kè

便想到了纪云琅的话,我能感应到某个人的存zài

,可是她却感应不到我。

我忽然觉得纪云琅有些可怜。

是不是刚才无名心中又什么活动,引起了纪云琅的感应呢?

我有些不死心地问道:“那么,你当时在想些什么?”

无名的脸忽然微微发红了,她的神色忸怩,眼中却呈现出了一些明亮的光泽:“我……想到了跟阿继成婚的时候。”

无名是喜欢阿继的,从她的神态就可以看出来。无名也是真的对纪云琅没有感应的,从她的话里就可以分析出来。

我忽然又想到从慈宁宫逃出来的那天晚上,纪云琅本是要送我回延和殿的,谁知忽然心疼的毛病发作,然后就忽然转身,叫开了秋阑殿的门,他跟无名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无名,你怎么了。

可是第二天我问的清楚,那个时候,无名正在安睡,的确好好的。甚至,连一个梦也没有做。

还有,那天晚上到底是为了什么,纪云琅突然就跑到了秋阑殿外面呢?

72. 第七十二节 宫规

我实在不明白无名和纪云琅之间这种微妙的牵制,因为发烧而变得活跃的思维也没有给我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像我也解释不了自己的事情,为什么我能感应到纪云琅的存zài

呢?

伤寒几日未愈,我的病情居然惊动了太后。

听闻太后到了秋阑殿,我险些要从床上跳起来。徐阿姆叫道:“公主,公主,你这是做什么呀!”

彼时纪云琅正在外室跟无名说话,听到徐阿姆的呼唤走了进来,看见我慌里慌张的样子皱着眉头道:“你又要干什么?”

我诚实地说道:“我不想去慈宁宫学规矩了。”

纪云琅轻笑一声,说道:“谁让你不懂宫规呢?”

纪云琅出门去迎接太后,我躺在那里飞快地盘算着,纪云琅的话似乎是在暗示着我什么。

发热的头脑想起事情来特别灵光,我立kè

醒悟了,不懂宫规,所以才要学,如果让太后看间我其实懂得不少宫规,那就不用再学了。

我费力地在榻上侧了身,摆出一个吉祥卧的姿势,安安稳稳地闭上了眼睛。

徐阿姆低声问道:“公主,怎么了?”

听着皇后的脚步走近,我忙对着徐阿姆眨了眨眼,却不敢说什么。

太后扶着丫鬟到了秋阑殿内室,徐阿姆忙轻轻地喊我:“公主,公主,太后娘娘来了。”

看着病榻上缩身而卧的我,太后忙说道:“不必叫醒她了。”

我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太后,忙挣扎着准bèi

起身行礼。太后上前按着我说道:“莺儿不必起来了。”

我外在枕上朗声说道:“太后娘娘万福,皇上万福。嫔妾不能起身参加,请太后娘娘和皇上恕罪。”

太后微微一怔,随即和缓微笑道:“莺儿真是一日千里的进步,母后很是高兴。你发着烧,头上要敷毛巾,怎么这样睡啊?”

我忙说道:“回母后的话,这是吉祥卧。”

我恍惚听见纪云琅“嗤”地一声轻笑,随即便是几声轻咳,将这笑声混了过去。

太后却没有笑,帮我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温声说道:“莺儿真是懂得了很多,连吉祥卧也知dào

呢。两位嬷嬷真是教导有方,这吉祥卧,两位嬷嬷是什么时候教你的呀?”

我一瞥眼,方才看见了太后身后一大群脸带微笑的丫鬟之间,两张冰冷僵硬、无悲无喜的脸。

我的眼皮轻轻一跳,一些话不自禁地从嘴里跑了出来:“举头三尺有神明,内心须有诚敬,形象就端正大方。神明见之,心中方才欢喜……嗯,正所谓容仪婉媚,庄严和雅,端正可喜,观者无厌……额,若是仪态不端,则内心无诚敬,难免使得诸神厌离……还有,宫中女子就寝,皆需用吉祥卧。睡觉不许仰面朝天,必须侧身子蜷腿……嗯,一只手侧放在身上,另一只手平伸著。宫中各殿都有殿神,一到夜里会到各殿察看,宫女睡觉不能仰面平躺,冲撞了殿神罪过。”

虽然是一篇不久前才反复听过的话,虽然这些话我曾自己在睡梦之中说了出来把自己弄醒,然而真的要让我整个儿说出来,却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我只是拼命地回想着那些话,想得脑仁一阵阵发疼,终于尽量完整地念了出来。

73. 第七十三节 烧个片甲不留

我虽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但记诵那些所谓的“容仪婉媚,庄严和雅,端正可喜,观者无厌”这样文绉绉的话语,对来自大迎的我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句话背完,我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拍手喝彩。想象中太后应该是一脸震惊的表情,惊讶地看着我说道:“原来你熟悉宫规至此,你以后再也不用去慈宁宫学习了。”

然而我的设想立kè

被打破了,因为纪云琅终于笑了出来,声音松快,确是听到了十分好笑的事情。

我心里忍不住升起一股怒气,然而看着太后的微笑,看着两位嬷嬷面无表情的脸,微笑又变成了畏缩,我酝酿了一下,微笑说道:“请问皇上,嫔妾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纪云琅不答我的话,伸手碰了碰我的额头,对太后说道:“母后,莺儿又发烧了,难怪她一直胡言乱语。”

我双目炯炯地瞪着纪云琅,恨不得眼里喷出火来,将纪云琅烧个片甲不留。什么胡言乱语啊,这可是我费力好大力qì

,千辛万苦拼凑出来的一席话,这可是我想疼脑仁复述出来的我学到的宫规啊!

太后忙也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果然也说道:“真的,莺儿的头好烫啊。”

我忙说道:“太后娘娘,我说的不是胡话。真的,我的头脑清醒极了,我没有在胡言乱语。”说着我连忙伸手试了试自己的额头,说道:“我的额头一点都不烫,真的,一点都不烫的。”

太后与皇上面面相觑,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相对点了点头。太后又看着我怜悯地说道:“可怜的孩子,真是病的不轻,你好好休息吧。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派人去给母后说。”

不知dào

是不是我的语气不够真挚,还是我的表情不够诚恳。我都已经说得那么认真了,为什么太后和纪云琅都不相信。

临出门的时候,太后还对皇上说道:“哀家只是想让莺儿熟悉宫规之后,更好地为后宫诸人做出表率,更好地辅助皇上侍奉皇上,却没有想到……唉……是母后操之过急了,对她也的要求太高了。”

纪云琅却说道:“这是母后疼爱儿子和莺儿的一片好意。”

太后微微笑道:“皇上知dào

就好了。既然如此,等莺儿好了,再到慈宁宫去学习宫规吧。”

我惊得连话也不会说了,直直地看着太后和皇上,耳边又响起了嬷嬷说“回贵妃”的声音。

送走太后,我有些生气地将脸蒙在被卧里,我真是不想看见纪云琅了。

纪云琅的声音挺起来有一些朦胧:“无名,你去告sù

太后,等你们公主的病好了,还是

去慈宁宫学规矩。”

我吓了一跳,不知dào

纪云琅是何用意。却听见无名说道:“听公主说,那两个嬷嬷管得她严厉。若不是那两个嬷嬷逼着她,公主也不会生病了。”

纪云琅的声音还是那样冷淡:“你看她这样不懂规矩。”

无名说道:“公主在病中,还请皇上多担待一些。皇上不知dào

,那天晚上那两个嬷嬷,都把公主弄哭了。”

74. 第七十四节 休兵后重启战争

然后我就听到了纪云琅的笑,是那种听到了非常好笑的事情的笑,然后是轻轻地一声“哦”,带着几分讥嘲的语气。

“公主并不是在发脾气”,无名又说道:“其实皇上知dào

,公主虽然发烧,可是脑子并不糊涂,也不会胡言乱语的。公主背那些话,想必背得很辛苦,皇上却说公主在说胡话……”说着无名轻轻地推了推我,低声喊道:“公主,你快跟皇上说啊,你是真的记得那些宫规,不是在胡言乱语。”

我不想说,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吧。刚才我说得那么认真,却没有人相信我,既然不相信我,我还能说什么。

我蒙着被卧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却听见纪云琅让人恼火的声音:“不必叫了,你们公主已经被闷死了。”

郦国人有一句话,叫做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问过阿继是什么意思,阿继想了想说道,意思就是我已经忍不住了。

是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忍再忍,真是忍不住了。

我一下子就从榻上坐了起来,怒目瞪视着纪云琅,却发xiàn

他抱着手臂悠闲地从上方俯视着我,这种高度上的落差直接造成了气势上的强弱。

兵法有云,输人不输阵,就算人数上不如对方,号角锣鼓一样可以敲得比对方响。这样对方就会摸不清你的虚实,甚至会有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错觉。

于是我噌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双目炯炯地俯视着纪云琅,大声说道:“纪云琅,你说什么!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地活着?”

纪云琅被我吓得后退了半步,一时间居然手足无措。徐阿姆不知dào

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跟无名一起一边一个拉着我的手,连声问道:“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纪云琅的嘴唇微微一张,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她诈尸了。”

大迎和郦国休兵和好三年之后的第一场战争由我和纪云琅重新拉开了帷幕。

不过我们没有用刀,没有用枪,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十八般兵刃一概没动,这一场战斗,我们比的是招式和内力。

我脑中一瞬间浮现了许多近身搏击的技术,于是我左手运掌成风,护住头脸前胸,右手势成虎爪,近身擒拿。

我知dào

纪云琅是个不可轻乎的对手,而比武,讲究的无非是速度、力量和技巧。我亲眼见过纪云琅格开暗杀的速度,不,其实我连看都没有看清楚,所以速度上我应该不是对手,我病了几天,力量难免有损,所以一出手我就用上了最精妙的招数。

这样的结果是我一只手挡住纪云琅的进攻,另一只手擒住纪云琅的手腕。到时候我反手一扭,就可以将纪云琅的一只手臂背到他的身子后面,实现真zhèng

的“擒拿”。

纪云琅的反应果然迅捷,看到我出手,立时也是左手成掌,右手擒拿。我二人对面而站,他的左手正对我的右手,右手正对我的左手。如此便是擒拿对掌,掌对擒拿。

这样的结果就是我抓住纪云琅的一个手,纪云琅抓住我的一个手,两败俱伤。

虽然是两败俱伤,我却不由得在心里赞叹纪云琅的招数之精。我识得纪云琅的用意,他是从自己被擒将战局拉升到了两败俱伤,所以这样的两败,实则已经是他在败中求胜。也只是这一招,我已经知dào

纪云琅是个可堪匹敌的对手。

75. 第七十五节 见招拆招

我轻轻哼了一声,立时手中变招。纪云琅也是见招拆招,丝毫没有放松。

我二人拳来掌去,忽抓忽点,着实是妙招纷呈。

一开始无名和徐阿姆还在一边有些惊慌失措地劝阻,然而数十招过后,看到我和纪云琅的双手谁也没有碰到对方,徐阿姆却忽然轻轻咳了两声,拉着无名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徐阿姆忽然低声说道:“皇上,公主几天都没有吃好,力qì

不继,你可不要让她太累了。”

我心中连连叫苦,两军对垒,徐阿姆怎可把我的弱点暴露给敌人听!

听到关门的声音,纪云琅低声一笑,手上的招式忽然慢了下来。

我心中一喜,以迅雷不已掩耳之势伸右手去擒拿纪云琅的右手腕。

至于我是怎样输的,我仍旧没有看清楚。

我只知dào

等我反应过来之后,我的右手掌被纪云琅的右手紧紧握着,等我微微一怔之下,左手亦被纪云琅的左手抓住了。

看着我目瞪口呆的神情,纪云琅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那神情,可真是得yì

啊。

纪云琅抓着我的力道不大,看来,纪云琅真的是认定了我力量不济,认为我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了。

我看着我们两个右手交握的架势,沮丧中忽然灵机一动,低声喝道:“还没完呢!”接着不等纪云琅回过神来,我的右手忽然加力。

招式比不过,干脆比力qì

。反正都是输,不作一番垂死挣扎,怎么才能输得心甘情愿呢!

就是纪云琅刚才的一个大意,他的右腕差一点被我扳倒了。

纪云琅连忙回过神跟我较上了劲,神色间略显慌乱:“你……你偷袭!”

看着纪云琅的反应,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向镇定自若的纪云琅,反手击败了暗杀者的纪云琅,居然会害pà

我偷袭。

这一笑可不打紧,手腕差点被纪云琅压了下去。

我忙忙收摄心神,看着眼前两个人扳手腕又成了不胜不败的局面,一面稳健发力,一面想趁机收回自己的左手,那样我就可以悄悄在纪云琅身上戳一下子。扳手腕全靠一股气,这股气松了,那就一定会输的。

可是纪云琅真的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的左手缓缓缩回,竟还是被他发xiàn

了。他用力将我的左手往他的方向一拉,意图阻止我的逃离。

我实在不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只是对手一变成了纪云琅,我的脑子便总是特别灵光而已。

我看着纪云琅往回拉的势头十分用力,索性将我的左手顺着他往回拉的方向,又添上了一把劲儿。

这也就是相当于,我和纪云琅同时发力,将我的手往他的腰间送去。

说时迟那时快,我用力伸直了左手的食中二指,戳向了纪云琅的腰胁之间。

大迎宫中精通医药的人也曾说过,南朝郦国的大夫将人体上的不同部位的点叫做穴道,相迎的穴道可以治疗人的某些疾病,十分灵验。比如有一些穴道,是可以缓解疼痛的,有一些穴道,是能够止血的,有一些穴道,是能够在危急关头救人性命的,还有一些穴道,却是能够致人死命的。

76. 第七十六节 比武输了

这许多穴道中,其中有一个穴位叫做笑腰穴,位置就在人的腰胁之间,点中之后人会大笑不止。

我自然不知dào

人身上的笑腰穴在什么地方,但是我知dào

人有所谓的软肋,一触之下就会让人发笑。

我的计策果然得逞,纪云琅的脸上果然带上了笑意,那是一种忍俊不禁的笑,就好像被人咯吱了一样。

眼看着纪云琅手上的气力松了,我忍不住兴奋之情,准bèi

好一鼓作气,将纪云琅彻底压制!

可是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纪云琅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股十分痛楚的表情,因为痛楚来得突然,笑意还来不及收去,所以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扭曲。

我大惊之下,脑中猛地闪现了一个念头,我是不是没有点中纪云琅的笑腰穴,却点住了所谓的“死穴”吗?

我手上的力qì

登时全消。

又在我目瞪口呆的时候,纪云琅又一次成功地把我打败了。

看到我的双手被牢牢攥住,纪云琅这才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问我道:“服了吗?”

我跺脚恨恨地说道:“你使诈,还问我服了没有,亏你有脸问得出来!”

“兵不厌诈”,纪云琅笑得阳光灿烂,“你没有听说过吗?”

我含怒哼了一声,不理会小人得yì

的纪云琅。

“怎么,生气了?”纪云琅的心情看来真的是非常之好,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笑意:“你别忘了,是你偷偷伸指戳我的腰在先。”

我挣不脱纪云琅的手,只好轻轻“呸”了一下,说道:“你才是不要忘了,是你逗笑我,让我一口气松了在先。”

纪云琅一怔,“我什么时候逗笑你了?你看我是那种会逗笑你的人吗?”

我看当然不像了,纪云琅怎么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来逗我笑呢。

不过既然斗上了口,有理就要坚持到底,无理就要狡辩三分。我瞪着纪云琅说道:“你看我是像会无缘无故跟你笑的人吗?自然是你逗我笑了。”

纪云琅想了想说道:“就算是我逗笑了你,那也是因为你比武输了不认账,突然发力偷袭在先。”

“你自己说的啊,兵不厌诈,什么偷袭不偷袭!”我瞪着纪云琅说道:“再说,就算是我偷袭你,那也是因为你抓住了我的手让我动弹不得在先。”

纪云琅笑道:“这可奇了,如果不是你突然发招跟我比武在先,抓住你的手让我动弹不得呢,那只是我打赢了你。”

我怔在那里,无话可说,心中一急,只是顿足道:“我发招跟你比武,还不是因为你不停地用言语攻击我!你一忽儿说我死了,一忽儿说我诈尸,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你既然下了战书,我又怎么可能不接着!”

“我用言语攻击你吗?”纪云琅的脸上忽然露出了迷茫之色,“我是那样的人吗?”

如果不是我的一双手都被纪云琅牢牢固定着,我真要一个耳光扇过去了。纪云琅这个家伙,他装傻也就算了,居然装得这样惟妙惟肖。如果那些话不是我亲耳听见过,我一定也会以为他说的是真的了。

纪云琅不明白我的心理动向,还在继xù

煽风点火:“你想啊,朕是君临天下的皇上,就算朕说了你什么,也一定是你哪里做错了。”

77. 第七十七节 夫有言语,侧耳详听

这个人真是无赖,居然把“朕”也搬了出来。皇上又怎么样,君临天下又怎么样,纪云琅还是纪云琅,一个又无赖又奸诈的家伙,用他自己说过的“惫懒”来形容,我看最合适不过。

或许是纪云琅看到了我眼睛里冒的火,他忽然笑道:“哦,是了,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是你将头蒙在被子里不理我。你那样做,好没规矩的。”

“规矩,规矩,怎么那么多的规矩。”我怒道:“我愿意将头蒙在被子里,不知dào

又犯了哪一条规矩。”

纪云琅正准bèi

说话,我立kè

又截住他的话头说道:“不要跟我说你是皇上,皇上怎么了,你是皇上我就要怕了你吗?你们郦国的话不是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么?”

纪云琅一下子被我问住,我正待要理直气壮地露出得yì

的神色,纪云琅忽然看着我说道:“我是你夫君啊!”

我脸上微微一红,怒道:“夫君又怎么样了?哪条规矩说,夫君站在旁边,我就不能将头蒙在被子里面了?”

纪云琅看着我,十分认真地说道:“居家相待,敬重如宾。夫有言语,侧耳详听。”

听过,我绝对在什么地方听过。我睁大眼睛不停思索,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看我傻眼的模样,纪云琅得yì

笑道:“怎样,你懂不少郦国的话,这四句总应该听过。”

脑子里有这句话的影子飘来飘去,我恨不得将手伸进脑袋里去,将这句话拉出来看一看,究竟是谁在哪里说的。

纪云琅的得yì

之情愈升愈高:“你在延和殿里宫女给你念的事夫之道,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你这样没有规矩,等你病好了,我还把你送到慈宁宫去,你看怎么样啊?”

纪云琅这个人心眼真坏,我怕什么,他就偏要说什么。

如今敌强我弱,不想缴械投降,那就只好见风使舵。

我看着纪云琅眨了眨眼,十分委屈地说:“纪云琅,你看我都成了这个样子了,怎么还能去学宫规呢。你想想,我今天忍不住对你动了手,将来忍不住在慈宁宫动手该怎么办呢?太后娘娘是万金之躯,我这样不懂规矩,要是一不小心冲撞了她,该怎么办呢?我在慈宁宫搅得翻天覆地,你在前朝也不安生啊。太后娘娘又不能动手打我,没有办法,只好让你处罚我,那时候你又打不过我,岂不是要在文武群臣面前丢人了。”

正所谓东拼西凑,东拉西扯。见风使舵之前,我还是应该先探探敌人的情形如何。

纪云琅的神色却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他微微扯着嘴角,笑容里有一些冰冷的味道:“你以为太后真的不会打你吗?”

我想不到纪云琅居然会这样问,愕然说道:“太后怎会打我?”

纪云琅看着我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你记住,以后我不在,你不许自己往慈宁宫跑。若是道上撞见了太后或是慈宁宫的人,你不管找什么借口都要走开。最重yào

的一点,太后面前不能有任何失礼的言语或是举动,不要让太后抓到了你的把柄。”

怔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纪云琅是在认真地告诫我。而他告诫我注意的人,居然就是郦国的太后,当年的皇后,纪云琅的嫡母。

我心里有些迷惘,一直觉得纪云琅太后是有些母子相承的不可理喻的气质,却没有想到纪云琅会这样说。

我惘然问道:“纪云琅,太后不是你的母亲吗……”

78. 第七十八节 恩怨之际

“她不是我的母亲。”纪云琅冷冷地打断我的话:“当初先皇在日,她只是我的嫡母,如今充其量,不过是我的母后。”

郦国人对母亲有种种说法,生母,嫡母,庶母,继母,养母。不似大迎,父亲的所有妻妾,孩子们都叫母亲的。

“母后……”我重复道。忽然想起来,当初我本是要嫁给郦国的先皇,那样我也是纪云琅的一个庶母了。

纪云琅轻声一笑:“今日先皇的任何一个妃子当了太后,都是我的母后。”

我忽然想起太后称呼纪云琅,都是叫的皇上的,不像是叫我,喜欢称呼名字。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纪云琅,忽然说道:“那么你今天说我是在说胡话,也是在帮zhù

我了?可是我说得都是那两个嬷嬷教我的宫规,没有什么错,更谈不上触犯太后了。”

“宫中还有一条规矩,早不言梦寐,午不言杀伐,晚不言鬼神,你有没有听说过?”纪云琅郑重问道。

什么不言这个不言那个,我真的没有听说过。

“我朝以道教为护国教,这是道教的禁忌,也是宫中的禁忌。”纪云琅似是知dào

我没有听说过,也不再等我回答,直接说道:“太后来的时候是酉时,已经是晚上了。”

“那……那两个嬷嬷教我的时候,可也是在晚上啊,为什么她们可以说?”我还是不能理解,“那些话我不是第一个说,也不是第一个在晚上说。”

“可你是第一个在太后面前说。”

话说到这里,我真是无话可说。

“那……可是我已经说了。”我有些忐忑。

“我说过,你是在胡说。”纪云琅微笑道。

“那太后说她操之过急了什么的,你还说那是太后的一片好意,这样一来,太后又要让我去慈宁宫学规矩了。”我懊恼地说道。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让你去的。”纪云琅淡然而又笃定地说道。

我第一次觉得纪云琅的形象如此伟大,就连纪云琅说话时候淡然的脸,看起来都是格外眉目俊朗。我有些激动地说道:“纪云琅,那可真是……多谢你了!”

纪云琅淡淡地说:“谢什么,说不定以后你恨我,还来不及呢。”

我心中大奇,以前我是有些恨过纪云琅的,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这个人不喜欢记仇的。再说那些小打小闹的事情,不过是一时口头上争个输赢,说不上恨不恨的。至于以后,以后的事情谁也预料不到,我无端去恨他做什么呢!

看着纪云琅的神色有些恍惚,我仗义道:“有恩报恩,是非之际,我也懂得分明的。”

纪云琅看着我,依旧神色恍惚:“有恩报恩,世上恩恩怨怨,那也难说得很。”

我大方一笑:“好与不好,我自然懂得分辨的。我容方燕莺……不,我须利燕莺,又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纪云琅的眼神忽然清明,定定地看了我片刻,说道:“须利燕莺,好,我记住了。”

真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说了半天,总算慈宁宫是不用再去了。我的两只手用力挣了两下,说道:“喂,纪云琅,你准bèi

拉住我到什么时候啊!”

纪云琅一笑,放开了我的双手手腕。

我一看之下,忍不住怒道:“你看啊,又不是比武较劲,你捏我捏的这么用力干什么!”

纪云琅笑道:“不是你一直在挣扎来挣扎去,我也不用使劲捏住你了。可是我不拉住你,你又怎会站这里好好跟我说话呢?”

我哼了一声,无言可答。纪云琅却笑道:“你的力qì

可真是不小啊!”

79. 第七十九节 昏睡

比武之后,纪云琅再来秋阑殿,便不再跟我长篇大套地啰唣了。

脚底的伤势渐渐开始好转了,伤寒却是一日重复一日。

郦国的御医开的药,实在是太苦太多。医生倒是殷勤的很,一日两三趟地往秋阑殿来,给我把脉。为了不让病势传染给其他人,秋阑殿里熏起了薄荷和艾草,我受不了艾草那样浓的味道,御医便忙在草药里加了香料。

郦国的香料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有各式各样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果真便有安神、催眠等各种效果。

于是以后的一个半月,我就在秋阑殿温暖芳香而又带着某种凉苦气息的空气中,似睡似醒地慢慢度过了。

醒来的时候往往见到的不是徐阿姆,而是郦国的宫女。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像空气一样温暖芳香的微笑,用柔软似水的声音跟我说:“贵妃,你醒了。”

一开始的那些天,有时候我问,徐阿姆到哪里去了,宫女们便会非常耐心地告sù

我,徐阿姆去厨下给我准bèi

大迎的好吃的去了。

我往往等了一会儿等不着,就又沉沉睡去了。

等到下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又会问,“徐阿姆到哪里去了。”

宫女们又是非常耐心地说道:“徐阿姆在给公主煎药呢。”

我朦胧的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上一次徐阿姆给我做的吃的呢?”

宫女微微一怔,笑道:“吃的已经放凉了。”

我想了想说道:“那就给我热一热吧。”

睡意一阵阵袭来,我用手撑着眼皮,等了一会儿,再等一会儿。结果还是在吃的端来之前,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如是睡着了几次之后,我每次醒来,都是懊悔倍增。终于一日我让宫女去给我那徐阿姆做的吃的,困意袭来的时候,我挣扎了一下,摸了摸头上枕边,没有一点首饰,于是伸手打烂了床边的药碗,从地上捡起一片薄薄的碎磁,用力扎进了左手的指腹。

人在特别困的时候,感觉触觉都会变得迟钝。手指尖是麻木的感觉,看着鲜血汩汩流出,疼痛也是细微而模糊的。

我索性划破了一个手指,又划破了一个。就算疼痛再细微,细微的感觉积累多了,也会有用的。

我只是不停地想,徐阿姆这样每天辛苦地为我准bèi

大迎的饭食,我不能总是辜负了她。

郦国宫女给我端来的还是一味羊乳酥酪,是我常常会想到的一味甜点。以前徐阿姆给我做好,我却总是任由它放凉,或者尝上一口,便忽然就不想吃了。可是如今看到羊乳酥酪,却有一种他乡遇故知之感。虽然内心仍是对这种甜点提不起兴致,我却还是高高兴兴地舀了一勺吃了。

放在口中细辩,却不是熟悉的味道了。徐阿姆做出的羊乳酥酪入口香滑,颜色却有一点微微的发黄,徐阿姆说,那是因为羊乳中混进了一些牛乳的缘故。这一碗羊乳酥酪却是颜色细白,看起来无比滑腻,入口却是有些老了。

我问那宫女,这真的是徐阿姆做的吗?

80. 第八十节 疑惑

那宫女的笑依旧甜美温暖,眼神中却是一闪而过的惊疑,“回贵妃,这的确是徐阿姆做的。”

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倒是那宫女问道:“贵妃何以有此一问呢?”

“徐阿姆做的羊乳酥酪,向来是非常细滑的。这一碗尝起来却有些老了。”

“或许是因为酥酪放凉了又热的缘故。”

“这碗酥酪颜色也更加白了,徐阿姆在大迎给我做的酥酪,是淡黄色的。”

“羊乳酥酪是淡黄色的吗?”那宫女好奇问道。

“嗯,因为徐阿姆在里面加了牛乳。”

“牛乳?”那宫女眼中又有疑惑之色一闪而逝,随即说道:“如今外面冰天雪地,许是天气寒冷,牛乳不易得到吧。”

可是再一次吃到羊乳酥酪,酥酪却变成了淡黄色,也有了娇嫩细滑的口感。可是,我还是没有见到徐阿姆,而且我也尝了出来,这酥酪仍旧不是徐阿姆做出来的味道。

“怎么徐阿姆在酥酪里面加的糖这样少呢。”我疑惑地问道。

“回贵妃,厨房里新来了梅花洋粉糖,没有以往的砂糖那样甜。”宫女微笑着说道。

可是下一次再吃到羊乳酥酪,却是明显得变甜了。

其实,我没有跟那宫女说,徐阿姆做羊乳酥酪,是从来不放糖的。因为我的确是不喜欢吃甜食的。

我心中的疑虑一日重似一日,可是不管怎么问,郦国的宫女都是同样的话,总之,徐阿姆是不能过来见我的。

无名和大迎的那些丫鬟也经常不在我面前出现了,郦国的宫女告sù

我,无名她们全都住在秋阑殿的偏殿里,不得常常来见我。因为,我得的病是会传染的。

我不聪明,却也绝不是傻子。我慢慢地也感觉到,一同从大迎来到郦国的人,渐渐地就剩下我自己了。

后来,郦国的宫女给我送药送饭的时候,也都戴上了面纱,堵住了口鼻。而我的卧房里熏得香,却是更加浓重了。

唯一一个每天还来看我的,是纪云琅。

也只有在纪云琅来的时候,无名才能赶来看看我。

有时候我感到他们两个人站在我的榻前,心中忽然就有一种十分安定的感觉。无名见到我便不愿离去,所以纪云琅也会呆上许久。

我总是朦朦胧胧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醒来跟他们说不上几句话,有时候还未听到他们的回答,就又睡着了。

无名拉着我的手,低声喊了喊我,我恍恍惚惚地“嗯”了一声,眼皮却睁不开了。

只是我还能听到无名低声的叹息:“没有想到公主居然这样病重,我实在是有负阿继……有负皇上和皇后的重托。”

无名的阿继几乎没有说出口,可我还是听懂了。我心头感到一阵惊奇,还有一种淡淡的暖意,阿继,阿继,无名随我到郦国,怎么还有你的重托。那是你的皇子妃,新婚燕尔,你为什么没有留着她,却让她随我到了郦国。

每次无名着急伤心的时候,纪云琅就会对无名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设法治好你们公主的。无名,你要相信我。”

81. 第八十一节 你好些了吗

无名说道:“我相信皇上,一定会治好公主的。”

纪云琅就会说道:“嗯,无名,你等着我。”

还有一次,我听到纪云琅问无名:“无名,你身上会不会时常不适?”

无名有些惊奇道:“不适?从来没有啊。”

纪云琅有些奇怪地“哦”了一声,接着声音便会十分安慰,“没有就好了。”

最后纪云琅还会说道:“嗯,无名,你等着我。”

还有一次纪云琅问道:“无名,你进大迎的皇宫以前,家在哪里?”

无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记得了。”

纪云琅却还要追问一句:“全部都不记得了吗?”

无名似是在竭力思索:“似乎是在大迎的草原上吧。”

到了最后,纪云琅还是那一句话:“嗯,无名,你等着我。”

每次皇上到来的时候,宫女们都会在卧房外面劝阻:“皇上,贵妃得的病是会传染的。请您保重贵体,不要进去。”

纪云琅一般都是说道:“我进去看看,没有什么。”

那么宫女们便会放了纪云琅进来。

这一次纪云琅来的时候,宫女们仍是在卧房外面劝阻:“皇上,贵妃得的病是会传染的。请您保重贵体,不要进去。”

纪云琅的声音淡淡的:“我有话跟贵妃说。”

“回皇上,贵妃已经睡着了。请您下次再来吧。”宫女们居然敢对纪云琅这样执着。

我没有听到纪云琅回答什么,因为门已经打开了。

我闭好眼睛沉稳了鼻息,轻呼轻吸,做出一副睡得正甜的样子。

因为我忽然在两日之前,发xiàn

那宫女进来之后,会悄悄地探一探我的鼻息。我不知dào

她以前是不是这样试探过,只是恰好那一次,我刚好做了一个梦醒来了。自从我发xiàn

之后,我更注意到,她在探完了我的鼻息之后,便会去给我加上一把香料的。

我的卧房里却没有放现成的香料,都是宫女们随身携带进来的。

观察了两日,我终于在宫女出去之后,悄悄起了身,挨着烫抓出了一块指头大小的、没有被烧住的香料。

没有燃烧的香料其实没有丝毫的特异之处,乌沉沉的,闻起来也是郁郁的味道。可是少了一块香料,我睡得时间却没有那么久了,这次我醒了好一会儿,那宫女才走进来喂我喝药的。

然而一块香料,也说明不了什么。

所以纪云琅来的时候,我只是表现出了一副沉睡中被唤醒的样子,有些迷茫地说道:“纪云琅,你来了。”

纪云琅默然地看着我,房间里面的光线很暗,我几乎看不清楚他的面容。许久,纪云琅方才问道:“你好些了吗?”

几乎每一次看到纪云琅,他都会问同样的话,你好些了吗。而且纪云琅几乎每天都要来看我至少一次。渐渐地我觉得,纪云琅对我是有些关心的。甚至,是有些忧心的样子。

于是我也总是说道:“好多了。”

以往纪云琅默坐片刻,或者是点一点头就会走了,可是这一次他却对那宫女说道:“去传御医过来。”

那宫女的声音含笑:“回皇上,御医今天已经来过了。”

我看到了纪云琅脸上闪过一丝寒意,心下暗想那宫女不妙,果然纪云琅凛然侧首,面无表情地冷冷说道:“去传御医过来。”

82. 第八十五节 到底在笑些什么

“贵客,什么贵客?”我好奇地问道。

“皇亲国戚,天潢贵胄,权臣名将,世家名宿。”纪云琅说的像是顺口溜一样。

我犹豫道:“纪云琅,我真的要见到这么多陌生人吗?”

纪云琅回头很奇怪地看着我,忽然放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你也会怕生吗?”

怕生,那是当然的。不管是在大迎后宫,还是在郦国后宫,我终究只是个深宫女子,一下子要见到那许多不认识的人,自然是有些不惯的。

纪云琅的语气倒不像是在嘲笑我,可是在他面前,我是一点下风也不能落的。于是我正色说道:“我……我不怕生,只怕熟。熟的吃起来比较方便,生的你总不能活吃了我。”

纪云琅横了我一眼,终究无话可说。顿了一顿,方才说道:“快换衣服啊,你又在磨蹭什么!”

我说:“那你去叫丫鬟来。”

纪云琅又横了我一眼:“你就那么娇贵吗,换衣服非得丫环伺候着。”

我也忍不住怒道:“纪云琅,你为什么非要一大清早来跟我吵架呢,为什么啊!”

纪云琅气呼呼地说:“真是狗咬吕洞宾,早知dào

我就不一大清早来喊你了。”

“狗咬吕洞宾?吕洞宾是什么,肉包子的一种吗?”我疑惑道。

纪云琅用气呼呼的声音笑了两声,斜睨着我说道:“你是狗我是肉包子,你可真会想啊。”

我嘻嘻笑道:“那我当肉包子也可以,算你是狗好了,嗯,你是狗。”

纪云琅将拳头捏的格格直响,对我说道:“我看我还是一拳把你打失忆,更简单省事。”

我吓得双眼一阵乱眨,大声说道:“纪云琅,我就是随便说说,你真的假的啊。再说,用拳头打人,把人打得傻而不疯,你可不一定有这么大的本事。而且你动手打我……”看着纪云琅已经提着拳头到我跟前,我瑟缩地说道:“有违宫规,你知不知dào

?”

纪云琅怒极反笑,一拳重重地落在我枕边,说道:“你对宫规还真是念念不忘啊。不如再送你去学学怎么样?”

送我去慈宁宫学宫规,成了纪云琅的嘴边话,好像捡到了一件能制服我的法宝一样,动不动就拿出来显摆一下。

这个人真是太可恶了,我怒目以对,说道:“纪云琅,你是不是又想动手了?你可不要以为我怕你,你等着啊!”

纪云琅抱着胳膊看着我说:“动手就动手,你快起来,我等着!”

我看了看被子外面的衣服,又看了看纪云琅,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那你先出去啊。”

纪云琅不耐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我不会上你的当。”

我伸手抓住枕头朝纪云琅扔了过去:“耍什么花样,我要换衣服啊,让你去叫丫鬟你也不去,让你出去你又不出去,难道你非要留在这里观看吗?”一句话说完,我却有点心虚了,脸上微微发热,虽然怒视着纪云琅,却有点不敢直视了。

纪云琅脸上明显是挂不住的样子,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却又不想跟我服软,干咳了两声,脸上又堆砌了尊严说道:“那什么,你让我回避你为什么不直接说,你给我快一点啊,还要去迎接贵客。”

趁着丫鬟给我梳头的功夫,纪云琅在一边简单地交待了一下事情经过,原来今天有大迎的使节要来郦国,共度元宵佳节,又大迎和郦国的各种表演,今晚的大宴会十分声势。

我忙问道:“大迎的使节,不知dào

是谁?”

“三皇子容方鸣继。”纪云琅说道。

我闻言欢喜,说道:“这么好的消息,你怎么不早说。一大清早,尽是来跟我歪缠,只会说那些没用的疯话,还说我磨磨蹭蹭的不换衣服,其实尽是你在拖延时间,才弄得我衣服也没有时间换。你看你把我的枕头也弄掉在地上了……”

镜子里可以看到纪云琅的脸越绷越紧,表情却甚是不自然,一看就是满脸的尊严挂不住的样子,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正怒视着镜子里面的我。

我用镶着珍珠的钗头对着镜子里的纪云琅点了点,说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啊?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纪云琅瞪着我怒道:“你……你说话怎么这么口无遮拦,什么都往外说!”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小诗和小雅两个丫鬟都已经轻声笑了出来,也没有给我插簪子,就匆匆掩着嘴告退了。

我扭头看着纪云琅,说道:“怎么了,你又怎么了?你看你好端端的生气,把她们都给吓走了。纪云琅,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我一边说着,一边又回过头打来了首饰匣子,将与这身鹅黄色正装相陪的首饰拿出来。

“什么吓走的,你没看见她们在笑吗?”纪云琅横了我一眼。

这一共是三对六个流苏钗子,我将手背到头后面,左三个右三个地插好了。说道:“笑,也是笑你,好好说话也不会说。”其实我心里是在暗自奇怪,这两个丫头,到底在笑些什么。

纪云琅不再理我,忽然走到我的背后,伸出手来。

我在镜中看得清楚,忙回身格挡:“怎么,想动手吗?”

纪云琅微蹙着眉头看着我:“扭过去,坐好。”

其实纪云琅好好说话,还是很有些威严的,我依言转了过去对镜坐好,心中惴惴,却看见纪云琅伸手将我发髻上的簪子一根根拔下,再一根根插好。却仍是微蹙着眉头说道:“连簪子也不会戴,这个样子跑出去接见使节,把郦国的人都丢到大迎去了。”

“我本来就是大迎人,什么把人丢到大迎去了。”我辩道。

“那就是把大迎的人,丢到郦国来了。”纪云琅特别喜欢辩驳。

我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鬓上的金钗流苏簌簌而动,果然比我自己信手戴的端正多了。我对着镜中的纪云琅一笑,“你的手很巧啊。”

纪云琅的脸上带了些忸怩之色,对着镜中的我微微一怔,说道:“走吧。”

我说:“等一下,纪云琅,我还没有化妆呢。”

纪云琅看了看我,说道:“你就……不用画了。”

我含嗔笑道:“哎呦,这一下你不怕我长得丑,丢郦国的人了?”

纪云琅有些不自然地微微一笑:“我什么时候说你长得丑了。”

我提起画眉的黛螺画了右眉,对左眉比了比却又放下,对着门口喊小诗和小雅。两个丫鬟却不知dào

在干什么,却不应声。我看着镜子里的纪云琅道:“喂,纪云琅,你会画眉毛不会啊?”

纪云琅摇头:“我怎么会。”

我回身将黛螺蘸了水递在他的手里,说道:“你就比着我好的这个眉毛画吧。我用左手用右手,画左边的眉毛好像都不顺手呢。”

纪云琅待要拒却,我已经闭上了眼睛,说道:“放心,你画吧,我看你的手巧的很呢。”

我能感到纪云琅的手轻轻托住了我的下巴,画了左眉,又在右眉上扫了扫,似乎很是认真的样子。

等了许久,纪云琅已经没有了动静,却没有跟我说好了。我忍不住睁开了眼,却看见纪云琅正认真地看着我,似乎有些发呆的样子。

纪云琅看到了我的目光,却并没有回避。认识纪云琅许久,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看我。纪云琅的眼神十分专注,十分温和。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纪云琅。

纪云琅的目光笼罩着我,他看的人,似乎是我,又似乎不是我。可是,我没有机会去分辩这一点,因为我的心,怦然而动了。

纪云琅仿佛是被毫无征兆的流矢射中了一样,脸上现出了猝不及防的痛苦的神色。他托着的下巴的手倏地收回,牢牢按在了心口上,而另一只手中,我交给他的黛螺,已经闷声掉落。

我的脑中浮现了一个既朦胧又清晰的印象,可是我却来不及去看看明白是什么。我只知dào

纪云琅此刻是很痛苦的样子,我只是站起身来扶着纪云琅的手臂,关切地问道:“纪云琅,你怎么了。”

纪云琅按着心口坚毅地对我摇了摇头,我正准bèi

说话,纪云琅却忽然挣脱了我的手,返身跑了出去。

我一路追着纪云琅的脚步,却看见纪云琅对站在外面的小诗说道:“你……你去秋阑殿。看看无名姑娘怎么了。”

我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纪云琅忽然心痛病发作,然后便会找到无名问一问,她怎么了。

或许这是一件不值得惊奇的事情,的确,纪云琅的心疼病在我的面前发作过很多次,我已经不会感到惊奇了。纪云琅忽然会想到去问无名怎么了,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可是这一次,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临出门的时候,我想了一想,吩咐丫鬟道:“去秋阑殿告sù

无名,让她换了衣裳找我去。”

纪云琅道:“你找无名干什么。”

“你不是想知dào

无名怎么了嘛?”我淡淡笑道:“不如让她来,你当面问问她。”

纪云琅的眉头又蹙在了一起,看样子又是准bèi

教xùn

我。

83. 第八十八节 就这样忘记了

我惊讶地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却是十分害pà



我听见周围的宫女都惊呼着避开,我看见阿继飞步向我跑了过来,我看见纪云琅的脸色惨白一片,眉心紧蹙,似乎心疼的毛病又发作了,不过他的手没有捂着心口,却是握着一件什么东西,低声对我喝道“不要动”,然后将手中的东西对着我掷了过来。

一道银亮的光芒从眼角边划过,我听到了耳边“丝丝”的声响,纪云琅比阿继更早一步到了我身边,伸臂扶起了软垂在椅子把手上的我,大声喊道:“燕莺,燕莺,你怎么了。”

我一瞥眼看见了地上被一只银簪子钉死的小青蛇,还看见无名拉着阿继的衣袖站在一边。

纪云琅还在耳边喊道:“燕莺,你不要吓我,快点醒来啊。”

我抬眼看着纪云琅,心里好生奇怪。什么快点醒来,我明明是睁着眼睛的。

左边的外眼角有些凉凉的感觉,难道我被吓哭了吗?

那只小蛇确实吓了我一跳,可是我没有那么害pà

,因为自打我看见了纪云琅,听见他低声的说话,我就知dào

他一定会救我的。所以,我没有被吓晕。

可是我能感到纪云琅伸臂抱着我,轻轻晃了晃我,还不住地喊着我。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眼角渐渐地传出来了像是被割破一样的疼痛,我想提起手摸一摸,手却被按住了。

人中被掐住是有些疼的,所以我很快便睁开了眼睛。眼前还是那许许多多人围绕着我。

一个男子轻轻拍拍我的手,温声说道:“燕莺,你醒了。不要紧吧。”

阿继也围在我的身边,垂首看着我,跟那个男子说着几乎相似的话:“燕莺,你醒了,没事吧?”

还有宫女的声音尖叫道:“贵妃……你的眼角怎么……怎么流血了!”

我的眼角,是流血了吗?

我伸手在眼角擦了一把,白皙的手背上果然是一片模糊的鲜红,凑到鼻端,还有一些腥。

我不知dào

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带着一道红,还是一片红。

不知dào

是谁头上的银簪,划破了我的脸,又钉死了那条青蛇。

我忽然笑了,我忽然哭了。

我半躺着倚在一个男子的怀里,所以眼泪是往耳边流下的。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温热的眼泪蛰疼了眼角的伤口,我想,此刻我的泪,一定是血红色的。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抱着我的人,又看了看阿继,忙挣扎着推开了抱着我的那个男子的手站了起来,对阿继说道:“阿继,你怎么来了?”

阿继微微一笑,说道:“你怎么忘了,我到郦国来了。”

我用手背擦了擦顺着脸颊的边缘流下的眼泪,垂下手来,却是触目惊心。

周围的烛台皆是鎏金九头,上面燃着的蜡烛皆是粗若儿臂,带着香味的烛火熊熊,一簇簇火苗将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

白皙的手背上是一些浅淡而模糊的红色,让我人忍不住想到了此刻自己的眼角,一定也是这般挂着带血的泪。

我脑中忽然迸出了一个词,那个词我曾听眼前之人恍惚说过,可是再问他时他却不肯答yīng

了。我记得那个词是,诛心血泪。

我看了看四周,最终将目光定在那个男子身上,那个男子有些意wài

地盯着我,说道:“燕莺,过来,让我看看你怎么了。”

我拉着阿继的衣袖说道:“阿继,这个人是谁?他怎么有些奇奇怪怪的。你看他……他居然认识我。”

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一幅大出意料之外的神情,然而这其中最为惊讶的,却非那个男子莫属了。

那个男子有些牵强地笑了一笑,说道:“莺儿,你不要跟我开玩笑。”

我摇了摇头,正准bèi

说话,无名已经过来,拉着我的手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我说:“无名,你识得这个人吗?”

无名回头看了看那个男子,对我低声说道:“公主,你怎么了,这是皇上啊。”

阿继也在一边说道:“燕莺,这是皇上,郦国的皇上。”

我摇头道:“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我看了看那个男子,对无名和阿继说道:“郦国的皇上我见过,跟他似乎是有些像,但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阿继,你应该记得啊,郦国的皇上四五十岁的样子。你以前到过郦国,见过他们的皇上不是吗?”然后有些神mì

地低声对阿继说道:“你可不要被人骗了。”

那个男子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拉住我的手臂,说道:“你马上给我恢复正常,不许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

我心中大慌,忙叫了阿继和无名,无名有些手足无措,只是说道:“皇上,你不要惊吓了她。”阿继却走上前去,从那男子的手中拉出了我的手臂,将我护在双臂之间,对那男子说道:“皇上,你不要这样追问她,我看她是受惊吓了。”

阿继说罢回过头来,看着双臂间的我温和说道:“燕莺,你别怕。”说罢一把撕下雪白的衣袖,轻轻给我擦去眼角的血和泪。我一抬眼看见了无名目不转瞬地凝视着阿继,忙点了点头,像是躲避一把站到了无名的身后。

众人都团团围了上来,簇拥着一个中年美妇。

我看到美妇,迟疑说道:“你……你是郦国的皇后娘娘。”

美妇点了点头,说道:“莺儿,你怎么了?”

我走到那美妇身边,指着那个男子低声说道:“皇后您看,他……他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冒充皇上。”

美妇的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片刻,方才对那男子说道:“先把莺儿送回延和殿,找御医诊视。”

延和殿,几个年老的御医围着我悄声议论了片刻,方才恭恭敬敬地对那男子说道:“回皇上,贵妃失忆了。”

那男子愤nù

地叫道:“不可能,她怎么会失忆呢!”

几个御医的头垂得更低:“回皇上,贵妃是受了惊吓了。年前贵妃一病就是几十天,如今病势刚好,身体虚亏,精神自然是不济的。再受到惊吓,失忆也就容易理解了。”

那男子仍是不敢相信,怒道:“好,好,就算是失忆,为什么她人人都认识,唯独忘记了我!”

一个御医上前一步说道:“回皇上,这在医学上叫做选择性失忆,有时候一个人失忆,并不是会忘记所有的东西,而是忘记了某一部分。往往被忘记的这一部分,恰恰是对病人来讲,最重yào

的部分,又或者是病人最希望忘记的部分。在他受到冲击震荡的时候,就将这些忘记了。”

另一个眉眼精明些的御医看了看呆坐的我,又看了看那个男子,说道:“回皇上,常理上来讲是不错的,不过贵妃忘记了皇上,定然是将最重yào

的记忆漏去了,而不是说贵妃希望忘记这一些记忆。依微臣之见,肯定不是贵妃她想要忘记皇上的。”

另一个御医又走了上来,打了一躬说道:“回皇上……”

“出去!”那男子阴沉着声音对他们喝道。

最后一个说话的御医忙倒退着走了出去,剩下的几个御医登时愣在了那里,一时不所措。

“都出去!”那男子有沉声说道。

看着众御医一齐面色惶恐地倒着退了出去,我也悄悄站起了身,掂着脚尖往外面走去。

忽然我的手被一股很大的力qì

拉住,然后我整个人都在这股力qì

之下,忽然转身向后转了过去,那男子的脸,已经近在咫尺了。

那男子的双手分别握住了我的两个手腕,瞪着我说道:“须利燕莺,你马上给我回复正常。”

我又惊又怕,使劲挣扎着:“你……你放开我!你怎么知dào

我以前的名字呢?”顿了一顿,我又说道:“我现在叫什么,你知dào

吗?”

可是那男子的手捏的好生用力,我的挣扎,根本就没有丝毫挣脱,他只是含怒看着我沉声说道:“容方燕莺!你可以跟我开玩笑,但是不要过火。我能容忍你的限度,是非常低的。”

我有些呜咽地说道:“你……你到底是谁啊,我真的不认得。”

那男子脸色苍白,似乎体力不济的样子,但是他的力qì

一直用到了我的骨头里,直似要把我的腕骨也捏碎似的:“不许哭!你现在好好地跟我说,你还认识我。”

我呜咽着点了点头,说道:“好,我说,我认识你。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你欺辱我!”

那男子的手却忽然松开了,他苍白着脸色微微喘息,过了许久,很是平静地对我说:“你有什么诡计,我都不会让你得逞的。”

我亦平静下来,与那男子保持了一段距离,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那男子提高了声音说道:“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伸手轻轻按着眼角的伤口,从眼角直到鬓发里,火辣辣的疼。伤口虽然是擦着皮肤划开,然而划破的这一片刚好都是皮与骨十分接近的地方,所以伤口不深,却也已经及骨。

我忽然想到了那条蛇,感觉,它好像是我的替死鬼一样。

84. 第八十九节 诛心血泪

“我耳朵又没有聋,你说话不用这么大声。”我淡淡说道。

那男子的目光在我的伤口附近游移一瞬,放低了声音说道:“伤的不严重吗?”

我只是说道:“我不认识你。”

他的拳头重重砸在红木桌子上,震得桌面上的茶碗叮当作响:“你要是敢对我耍花招,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我不理这个人,只是大声叫道:“来人啊,把这个人给我轰出去!”

天气晴朗,空气干燥,无名和我一起在宫中散步。

无名跟我说,阿继要回大迎了。

我听出了无名语气中的失落,就对她说道:“你让阿继带你回去吧。反正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重yào

的事情。”

无名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在这里陪你。”

我说,无名,你想回大迎吗?

无名轻轻说道:“郦国也很好,冬天没有那么冷。大迎的冬天太冷了。”

我又问道,无名你喜欢阿继吗?

无名沉默地点了点头,眼里满是肯定的神色。

我拉着无名的手说道:“那我们一起去找阿继,我来跟他说,让你和他一起回去吧。”

无名低低地说道:“阿继不会让我回去的。”

我笑:“那怎么会?你可是他的妻子啊。你看阿继第一次见到你,就说要娶你了。”

无名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犹豫的样子。我说,无名,你想说什么?

无名迟疑道:“公主,你是不是也喜欢阿继呢?”

我有些惊讶地说道:“怎么会?你为什这么说?”

无名的声音更低:“因为那天,那天你说……你问阿继愿不愿意娶你。”

我呵呵笑了起来,说道:“傻丫头,那是因为我不想嫁到郦国。我只是异想天开,或许那样的话,阿继就可以帮我。阿继是……我在大迎皇宫中最熟识的人,仅此而已。”

无名微笑:“那公主喜欢皇上吗?”

皇上?我的眼前现出了一片迷茫之色。

无名担忧道:“公主,你还是没有记起来皇上吗?你真的把皇上给忘记了吗?”

无名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忽然指着前面说道:“看,那个奇怪的人又来了。”

那个男子向我和无名走近,无名拉着我让我行礼,我却始终未曾动过,无名只得自己行了礼。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无名说道:“对了,无名,你快去找阿继,你自己先跟他说。就说我……”

“说你什么?”不等我的话说完,那男子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冷冷地注视着我。

我看着那男子阴沉的脸色,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说道:“我……我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无名一边轻轻地拉着我的手,一边说道:“公主,这真的是皇上啊,你从大迎嫁到了郦国,嫁给皇上当了贵妃,你是昌平贵妃,你忘了?”

我摇了摇头:“我从大迎嫁到了郦国,嫁给皇上当了贵妃,是昌平贵妃,这些都没有错,可是无名,你没有见过皇上,皇上不是这个样子的,你怎么能被他骗了呢。麻烦你去找阿继,告sù

他我很好,让他回去告sù

皇上和皇后,让他们不用牵挂我。”说着我轻轻捏了捏无名的手,示意她快快去找阿继,让她随阿继回大迎去。

那男子并不拦着无名,只是冷冷地看着我。

我看了他一眼,忙转身离去。

阿继走了,没有带着无名。无名没有跟我一起去送阿继,我想她一定很难过。阿继走的时候看了我许久,忽然说道:“燕莺,你放心。我回大迎去之后,一定给你找最好的医生。就算你有事情想不起来,也不要难过。”

我笑笑,说道:“没关系,我还记得阿继。”

正月已经快要过去了。

失忆是不需yào

卧病的,我还是被迫着躺在延和殿里,静养了好几天的时间。

这或许是我到了郦国之后,过得最平淡最寂寞的日子。整个延和殿,只有徐阿姆和小诗小雅两个人陪着我。

徐阿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陪在我身边给我讲故事了,她只是拿着针线,坐在门口,一针一针地给我做衣服。

我拿起她手中的衣服说道:“徐阿姆,我的衣裳整箱子整箱子放在那里,都穿不完呢。你就不要再忙了。”

徐阿姆微笑着点了点头,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坐在那里缝着衣服。

我慢慢走到延和殿的前院,又慢慢走到延和殿的后院,走过了延和殿的东配殿,又走过了延和殿的西配殿。

小诗从御药房里取药回来,告sù

我说,如今宫中上下都是一片忙碌,都在想办法医治公主的失忆之症呢。御医们日日坐在一起商讨,不知dào

有什么结果。公主,你真的想不起来皇上了吗?

我摇摇头,说道:“皇上我是能想起来的,可是你们说的那个人不是皇上。”

小雅和小诗相顾摇头,小雅又说道:“今天我去承乾殿向皇上回报公主病情的时候,听皇上跟一个侍卫说,去请郦国的一个术士,来看看公主的病情。”

我淡淡地说道:“那不是皇上,我不识得他,他也不关心我的病情,你不用每天去向他回报了。”

傍晚十分,我终于趁着无人注意走出了延和殿,往宫中北面偏僻的地方走去。

我又吹响了金叶子,远远的听见羽翼破空的风声,许久,白隼啼鸣着则会空中一个盘旋,终于稳稳地在我面前降落。

一段时间不见,白隼似乎又长大了。

我走到白隼面前,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到眼前白羽的鸟儿双眼灵活地看着我,心中不禁又惊又喜。

我目不转瞬地看着白隼,白隼的小脑袋微侧,眼睛却也是目不转瞬地看着我。就好像,是久别重逢一样。

忽然白隼的脑袋警惕地侧向了一边,我也听到了宁静中有细碎的脚步声。

我连忙伸手按住白隼的背,不知dào

它能否看懂我的手势,却还是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下子。

“好,就在这里说话吧。”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是那个自称皇上的奇怪的男子。

“请问陛下,昌平公主的确是因为那件事情,从而失去了记忆吗?”一个陌生而又略显苍老的声音。

“是。”

“据陛下所言,昌平公主年前刚刚受了‘百日沉醉’的毒,昏睡了月余。这种毒只要停用,毒性便不显,用的时候也不过让人沉睡不醒,百日之内,于一般人是无大害的,唯心神脆弱者易受其害,引导毒素深入脏腑,长久侵蚀心神。”

我的心中微微一惊,百日沉醉的名头,我从未听说过,然而听这个老者的口音,那显然是一样十分厉害的东西。

“如我所言,须利燕莺并非心神脆弱之人,当日她自己也发xiàn

自己曾中了迷药,甚至还知dào

迷害她的药分别藏在汤药里和熏香中。”

那老者沉默了许久,方才说道:“如此心智,了不起,了不起。可是太后居然用上了这样的毒药,却不知其用意何在。”

“不过是愚鲁妇人的狭隘见识,手段倒是阴毒。”那男子冷冷地说道,“若不是她和她父兄手中还有着十五万兵权,朕早就废了她了。”

“好在皇上已经给昌平公主服用了解毒药剂。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带入肺腑的百日沉醉有什么余毒。可是,即便如今的昌平公主心智过人,想来也是三年前饮用了诛心血泪的缘故。当年的须利燕莺,并无这样过人的机智。但不管怎样,饮用了诛心血泪的人心神不稳,只怕此时昌平公主的心神已经大大受了损害,所以才会忘记了皇上。”那老者的语气中颇为担忧。

那男子沉吟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昌平公主若是不恢复记忆,取出她的诛心血泪还有用吗?”

两个人都提到了诛心血泪,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听他们的意思,我在三年前,不过是一个心智简单的人,因为服用了诛心血泪,所以才会变得聪明了一些。

而那男子的话更是令我心惊,听他的意思,莫不是要从我身上取出什么诛心血泪吗?难道,我在三年前曾服用的诛心血泪,也是来自于某个人的吗?

可是,第一,什么是诛心血泪,第二,我服用的诛心血泪是谁的,第三,如今他们为什么又要取我的诛心血泪,又用来干什么?

“那……”苍老的声音听起来愈加苍老:“即便有些用途,也没有什么灵气。时效不会长久的。”

过了许久,那男子方才下定了决心一样,说道:“好,朕会尽lì

的。”顿了一顿,又说道:“只用昌平公主一个人的,可以吗?”

那苍老的是声音笃定答道:“辅以老朽毕生的法力,还有我毕生采集炼制的灵药,定然可以。大迎和郦国修兵和好方三年,牺牲一个昌平公主,已然需yào

好生向大迎解释。若再去动他们的三皇子,后患无穷啊。老朽是为大迎和郦国的万万苍生请命,求皇上不要为无名一人,再伤天和。而昌平公主毙命之时,老朽也自当以死相谢。”

我心中一时迷茫,一时清明。

85. 第九十一节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连卓颔首:“属下明白。”

暮色渐深,寒意一阵阵袭来。连卓的鸦青色披风被冷风灌满,展开如同翱翔的隼。

我低声道:“将军自己保重。”

招手唤了白隼,转身离去。

连卓忽然在我身后叫道:“公主……”

这声音几乎不似发自于连卓,以致我的转身也带着茫然。

夜幕中林子里的雾气让我看不清隔着两丈远近的连卓的脸,我只听到他的声音异于平时:“治伤之术甚多,公主的伤疤定能平复,还请公主,勿要以此为念。”

哪怕异于平时,连卓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诚恳,我微微一笑,说道:“多谢将军。”

翌日傍晚,我便只在延和殿的前面召唤了我的白隼。

延和殿与皇上的承乾殿相隔不远,来来往往,有不少丫鬟侍卫经行。

可是看到我一个人站在空地上与白隼玩耍,路过的人反而都恭而敬之地离得远远的。

真是欲求清净,反得喧扰,真zhèng

的喧扰繁华之地,却是最清净的所在了。

我召唤到了白隼,轻轻抚弄着白隼头颈上光滑的羽毛,低声说道:“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

白隼听不懂我的话,只是顺从地站在我肩头。它的身子这样重,让我都有些禁不起了。

我用脸颊挨了挨白隼温暖的身子,悠悠说道:“白隼,你快快长大,说不定有一天,就能带着我飞起来了。你带着我去看看那些草原,再带着我去看看那些城镇,你说,见到街上的人,我应该说什么?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你说,他们心里都在想什么?

“白隼,你说,那些笑着走在大街上的人,心里会不会很高兴,一点都不寂寞?我不想住在皇宫里了,以前在大迎的皇宫,人们都不怎么理我,那里的人想法都很简单,想得很少,只有我一个人想到处跑着玩,却没有人陪我,阿继也不会跟我闹着玩的,可是我还是喜欢去找阿继玩,那似乎是我在宫里最熟悉的一个人,不去找阿继,我便会觉得寂寞。

“郦国皇宫里的人,每个却都想得太多。到了这里,我反而成了脑子最不活跃的一个。每个人见面的时候都会笑,可是我不知dào

他们在笑些什么。也有不喜欢笑的……我似乎永远也不知dào

人们都在想着什么。我……也很寂寞。所以我想让你带我到郦国的集市上去看看……”

身后有嘚嘚的马蹄声响,我回头一看,那个男子牵着一匹浑身黝黑、四蹄雪白的马儿缓缓走了过来。

我后退了半步说道:“你要干什么?”

“带你去集市上看看去。”那男子轻轻说道。

我又退了半步,说道:“可是我不认识你,怎么能跟着你走呢?再说,这么晚了,是不能随便出宫的。”

那男子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件东西,手一扬抛给了我。我犹豫着打开外面的帕子,接着路灯的灯光一看,却是一枚玉玺。

“你在大迎见过玉玺吗?”那男子问道。

我想了想说道:“皇上的玉玺没有见过,皇子的宝玺倒是见过的。”

“那你看看,这个东西是真的是假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这东西一定是真的,这一块玉石乃是极品的墨玉,产自于大迎和郦国中间的一片大山的地底。反过来印玺的下面刻着的字扭扭曲曲,细辩应该是“大郦皇帝受命之宝”的字样,上面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狮子。印玺的四角和狮子身上皆是处处温润油光,一看便是经年使用的旧物。

我点了点头,说道:“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这是我受命登基的玉玺,你拿在身上。这样你总该相信,我是郦国的皇帝了吧?”那男子扬眉问道。

我看了看那男子,又看了看手中的玉玺,忽然大声叫了起来:“抓小偷啊,有强盗啊,有人偷走了皇上的玉玺了!”

那男子纵身上马,到我身边时一把将我提了上去,不知用什么顶在我的后心,低声说道:“再叫一声,我杀了你。”

我的手无意间抚上了眼见的伤疤,心中淡淡的一阵酸楚,低声说道:“你想杀我,就杀吧,何必这样威胁我。”接着又纵声大叫。

宫中的侍卫立kè

将马匹团团围住,却又立kè

纷纷向道路两旁散开,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皇上,参见贵妃娘娘。请问皇上,那偷玉玺的贼子哪里去了?”

身后的男子声音里颇有得yì

之色:“你听,他们不是管我叫皇上吗?”

我哼了一声说道:“你连玉玺都能偷到手,自然能串通一群人来帮你演戏了。”

那男子怒道:“无名也叫我皇上,你没有听见吗?”

我淡淡地说道:“无名或许是被你骗了。”

那男子不再说话,扬鞭催马疾行。

这黑毛的雪蹄马脚力非凡,便是我大迎也是少见的。马儿一经催动,就像是一阵风一样,飞速地向前奔行。

我只看得见路道两边的景物好像飞一样向后走去,却已经不能分辩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到达郦国的街市,夜色方才降临。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比之那天经行过街边的驿站,在驿馆里看到的情景,更加的热闹和真切。

我用手肘碰了碰身后的那个男子,说道:“喂,可以下马了吧。”

那男子轻轻哼了一声笑道:“你想混入人群中趁乱逃走吗?”

我皱眉道:“你这个人的心眼儿真是又小又坏,你不见路上的人都在避着你的马吗?你是来逛街的,还是来闹街的。”

那人仰头看了看天色,低声说道:“时间还早,也好。”说罢便调转马头,走到了街头一家挂着“庆来客栈”的商铺的门前。

他在马旁低声嘱咐我道:“叫我相公,听见没有?”

我奇道:“咦,你这会儿不冒充皇上了?”

那人用手在我颈边比了个斩杀的手势,说道:“再敢多嘴,我决不轻饶。”

我索性将头一扬,说道:“来吧,你杀了我好了。”

那人一把把我拉到身边,凑在我耳旁低声说道:“别以为我不敢,你不听话,我也不杀你,我只把慈宁宫的老嬷嬷全部叫到延和殿去陪着你。”

好毒的心思!

我不由得又惊又怒,瞪着眼前的男子,他却忽然咧嘴一笑,伸手搭在我的肩头说道:“不要害pà

,你只要乖乖地听我的话,我是不会那样对你的。来,先叫我一声相公。”

我迟迟疑疑地叫道:“相公。”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叫我相公,我姓云。叫云良。记住了没有?”

我点了点头。

那人看着我续道:“在外面不许提起宫中的事,宫中的人,听见没有?”

我又点了点头。

走到客栈面前,早有人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看到我和云良二人的衣饰装扮,愣了一愣,立时又欢喜道:“两位贵客从天而降,小店真是不胜荣光。瞧两位这般衣饰人品,这不是瑶台双壁、牵牛织女吗?”

瑶台双臂是谁我不知dào

,牵牛织女天上地下经年分离的夫妻,我却是知dào

的。这人的话,好像是一句凶兆。

可是我没有什么,云良也没有。

云良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抛出一锭金子,说道:“给预备一间干净上房,准bèi

一桌精致酒菜,待我二人逛完街回来吃喝,再去给我二人买两件黑色斗篷备着。”

客栈里的人连声答yīng

着准bèi

去了。

云良牵住了我的手,拉着我往街上走去。

我微微一挣,云良回头说道:“你在这街上走丢了,无名……和你别的丫鬟在宫里会着急的。”

我默然不语,却也不再挣扎了。

路边的商铺面前,摆满了掌灯叫卖的小摊,放着各式各样我没有见过的新奇东西。

我每拿起一样赏玩,云良就会将那东西买下。到得后来,云良手中的油纸包已经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了。

云良会不时地抬起头去看天色,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怕耽搁了一样。我想起下马前他也曾抬头看了看天色,说过一句,时间还早。可是我没有问他是不是有事情,云良也没有跟我说,更没有催促我。

街上的小贩多有能说会道的,常常在我买了东西之后,附送我几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之类的话语,我侧首看着云良,云良却总不是在看我,偶尔眼光跟我遇上了,也是淡淡的一笑,很是不自然的样子。

小贩自以为言语收效,欢喜地呵呵而笑,我忙垂下首去,云良的笑声却是风轻云淡,提着那些小东西,拉着我的手继xù

走。

只是云良的手,是没有多少温度的。

一阵鲜美温暖的香味从前面飘了过来,我忽然驻足,这样的香味让人不由自主地舌底生津,胃口大开。

云良似乎明白我的意思,说道:“你想不想吃?”

我想了想,说道:“可是你已经让客栈的人准bèi

酒席了。”

云良微笑道:“你喜欢,我们就在这里吃。”

我看着云良手里提着的大大小小的东西,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云良有些不自然地避开我的眼神,说道:“走吧,再不吃就没有了。”

86. 第八十一节 哪有那么多不要命的御医

“请问皇上,要传哪一位御医来呢?”

“去把所有御医全部传来。”

我看见那宫女似乎甚是迟疑,其实我也想问问,纪云琅,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纪云琅神色严肃,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所以不过片时,郦国皇宫中的御医真的全部来了。

事情惊动了无名和徐阿姆,还有大迎的三个丫鬟,她们也匆匆赶过来了。

纪云琅沉声对无名说道:“让御医一个一个进来,给你们公主诊脉,出去后一个一个去到偏殿,写下公主的病症。”

枕头底下藏了好几块香料,这两天我的困意已经小了很多。

我清清楚楚听见了纪云琅的话,心里想道,纪云琅已经着急了。纪云琅怎么会着急呢。

轮流诊脉之后,我的药也变得没有那么苦了。而那些贴身服侍我很久的郦国宫女,也突然不见了踪影了。

熏香依旧变成了凉苦的艾叶和薄荷,我虽觉得闻之不惯,却再也没有那样浓重的困意了。

后来我听无名说,给我抓错了药的御医,和给我用错了香料的那些宫女,都已经被处置了。

“处置?怎么处置?”我的眼皮跳了一跳。

“杖杀了。”

抓错了药的御医,用错了香料的宫女。我心中惘然若失。来的御医我不知dào

,可是那几个宫女,都是当日太后探病的时候领到秋阑殿,说是从各个宫房挑选出来的最能干的宫女,特来照顾我的,

“是……纪云琅吗?”我的声音有些酸涩。想起在来郦国的路上,纪云琅回手解决那些偷袭者的利落,我的背上不由得有些发冷。他本是这样干脆而决断的人,我只是不了解罢了。

“是太后娘娘。”无名说道。

“太后?”我有些不解。

“当时皇上在这里传了众位御医,很快太后便也赶过来了。众御医为你诊病,绝大多数写下的病症,都是公主用了几味不知dào

叫做什么的药,药不对症,所以病久久不愈。还有公主房中的熏香,听说艾草薄荷这些草药里加上了一种香料,闻之会令人头脑发胀,昏昏欲睡。”无名说的十分平和:“太后听了立时震怒,下令诛杀了那些御医和宫女。”

我良久不语,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是我说艾叶和薄荷熏起来太呛太苦。后来她们才加了熏香的。”

“她们私自加了熏香,却没有请问御医,耽误了公主的病势。”无名说得淡然。仿佛杖杀那些人,是理所应当的事。

我忍不住就要生气,可是想到那些宫女是因我而死,而杀死她们的是太后,无名才是真zhèng

关心我的人,所以便不再想这些了,只是平和说道:“人命大事,在你怎么说的这样平常。”

无名微微一怔,神色有些慌张。

我只是连忙问无名道:“徐阿姆呢?”

无名眼神微沉,却不说话。

我紧张地看着无名,内心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徐阿姆病重了。”无名轻声叹道。

“病重?怎么会病重呢?”我内心稍稍松的一口气又变紧张了。

“徐阿姆那些日子伺候公主,劳累上又被公主的病传染了,以至于一病不起。”无名说道:“连日来徐阿姆也是不停发烧,吃了好多药,却也不见好。”

我的嘴唇微微一动,犹豫道:“不会也是御医用错了药吧?”

无名摇头:“等公主大好了,自己去看看徐阿姆吧。”

我又想了想这几日秋阑殿了起了变故后见过的人,问道:“怎么小兰和小琪去了哪里?我清醒了这几日,却一直没有见到她们两个。”

无名轻吁了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她们……跟着徐阿姆一起病倒了。”

小兰和小琪,是我从大迎国带来的陪嫁丫鬟。她们和无名三个人,是曾经在我的瑞福宫跟我一起生活过的,只是我待她们,并不像对待无名那样亲厚罢了。

我新婚后搬到景福殿,小兰和小琪也跟着一起搬去的。还有小诗和小雅,再加上徐阿姆,那是我带着到景福殿的人。

剩下的三个陪嫁丫鬟,则是跟着无名住在秋阑殿。

我坚称徐阿姆是被御医用错药了,因为我见到徐阿姆的时候,她已经不会说话了。而小兰和小琪,也是额头滚烫地躺在病榻上,房间周围满满的都是药气。

徐阿姆拉着我的手,眼中直泛泪光,口中却是咿咿呀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大声惊呼,徐阿姆,徐阿姆。

徐阿姆只是轻轻摆手,又拍了拍自己,伸出了大拇指。接着指了指我,摇了摇手,

徐阿姆是想说,公主,我很好,你不要担心吗?

我告sù

纪云琅,徐阿姆不会说话了,徐阿姆是吃了御医的药,才不会说话的。

纪云琅却淡然说道:“你忘了徐嬷嬷是生了病的,她是发烧烧毁了嗓子。”

我不相信,只是拦住纪云琅的去路,我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不是发烧烧坏的,是御医给徐阿姆用错了药。”

纪云琅忽然就恼了,皱眉说道:“宫中哪有那么多不要命的御医,哪有那么多开错药的事情,你当宫中的御医都是江湖骗子吗?”说完纪云琅伸臂拦开了我,径直往前走了。

我瞒不过冲上去拉住纪云琅的胳膊,大声说道:“纪云琅,难道徐阿姆的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算了吗?江湖骗子医术低微,最多是治不好人,却没有本事把人一下子治成了哑巴。发烧能把人的嗓子烧坏不假,却怎么会把人烧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你说得这样草率,当我是个傻子吗?”

纪云琅轻蔑一笑,含义却是非常明显,他是真的把我当成傻子了。

我压抑着心中的怒气,沉声说道:“纪云琅,其实我病了这么久没有好,不是御医用错了药,也不是宫女放错了香料。”

纪云琅的修眉微微一扬:“哦?你知dào

什么了?”

我最受不得纪云琅这样激我,沉着脸说道:“御医的药是不是药不对症我不知dào

,可是再怎么感染了伤寒,对在冬季天气酷寒的大迎长大的我,根本不算是一回事。我真zhèng

好不了的原因,不,应该说我好了却被人们认为没有好的原因,却是因为我永远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几乎永远没有清醒的时候。”

纪云琅的脸上是毫无改变的淡漠神情,眼神却变得有些异样,他淡淡说道:“那是因为那些熏香。”

我看着纪云琅的反应,坚定地摇了摇头,续道:“是熏香,又不只是熏香。我一开始也以为熏香有问题,可是后来又一想,我的卧房进出的人很多,你和无名还总是会在里面待一会儿才走,还有那些宫女,给我喂药喂饭,停留的时间也不短,熏香有问题,你们怎么不会感到困倦呢?时间久了,你又怎会发xiàn

不了呢?”

看着纪云琅已经不会再走,我放松了他的衣袖,说道:“当然,也不仅仅是我的药。若我的药就有这样的作用,又要那些奇奇怪怪的熏香有什么用呢?”

“熏香是为了掩盖艾草的气息。”纪云琅说道。

我马上接口:“那么那些宫女,又何必每次探了我的鼻息之后,方才将香料放进香炉里呢?”

纪云琅眼中带着奇异的神色看着我:“原来你早就知dào

了。”

我摇了摇头:“不算早,就在你去找所有的御医给我看病之前两三日,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些习惯那种困意了,所以睡得没有以往那么沉。然后我就试了试,只喝药不用熏香,或者熏香在那里烧着,我却不吃药,果然我就睡不着了。”

“你不吃药?”纪云琅扯了扯嘴角:“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有什么稀奇,吃了再吐出来就是了。”想起那一碗浓黑稠苦的药水被喝下再吐出来的痛苦,我兀自心有余悸。

纪云琅的嘴角忽然带着一丝冷笑,依旧是那样的一句话:“原来你早就知dào

了。”

我又摇了摇头,攥紧拳头说道:“不算早。徐阿姆被耽误成这个样子,我发xiàn

这些,实在已经太迟了。”

纪云琅的笑意轻淡,“你比我想像的,聪明的多。”

我抬眼看了看纪云琅,说道:“我不如你远了。我是身在其中,日日吃着那样的药,熏着那样的香料,日日看不到徐阿姆,居然都没有起疑。你却能想到找所有的御医来给我看病,这样的办法,我可想不出来。”

纪云琅忽然握紧了手,神情严肃而坚毅,说道:“想到这样的办法又有什么用,找出了那些御医和宫女又有什么用!结果还不是有的说开错了药,有的说拿错了香料,看起来毫不相干。真zhèng

狡猾的计谋,却是无法昭彰。”

我轻叹一声:“他们这样认罪,自然有这样认罪的道理。再说,他们人都已经赔了性命,纪云琅,你还生气什么?”

纪云琅只是看了看我,并不说话。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道:“那纪云琅,你又是怎么知dào

,汤药和香料两者一起能使人昏睡的事情?”

87. 第九十节 无力的感觉

大迎的三皇子,那不是阿继吗?为什么树林里听见两个郦国人密议,居然涉及到了阿继?动大迎的三皇子,指的是,还要取阿继的诛心血泪吗?

不过看来这个老者,却是一个悲天悯人的有道之人。阿继,应该是不会有事的。

缓了一缓,那男子又问道:“无名那边……你看不会有问题吧?”

我心中大奇,这两个人怎么又说到无名了?

“据陛下所言,无名姑娘身体没有任何不适,想来是没有问题的。再等上两三年的时间,看来也是可以的。”

“两三年的时间!两三年的时间!!”那男子的声音忽然有些愤nù

:“就算无名等得,我如何能让她如此久等!”

“那么就请陛下依照在下所言,或能医治昌平公主。”那老者缓缓说道:“至于陛下一定要得到公主的诛心血泪,在下还是那句话,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这是当初无名姑娘的选择,她的生命或许会比常人更早地结束,但那都是她自己的抉择。那是无名姑娘最后的意志,皇上又何必要强行改变呢?”

那男子的声音坚毅果决:“朕只要无名好好活着。”

“可是如此,取得了诛心血泪,昌平公主也跟着要……”那老者的声音颇有犹豫。

那男子的声音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我知dào

。”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也要跟着……死去吗?

“皇上,你……”那老者的声音忽然带着几分惶急,与他一直的镇定自若极不相同,“你的脸色怎么忽然变得这样苍白?你……你捂着心口干什么?”

那男子轻轻哼了一声,许久,方才沉声说道:“自见到无名后,心口便时时疼痛。”

那老者的语气有些奇怪:“莫不是无名姑娘有什么不适吗?”

那男子低声道:“没有。每次我有所感应,便会去问一问她,可她总是安然如常。”

那老者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道:“对此秘术,老朽也有许多未解之处。”

“那……如何取得诛心血泪,陛下有办法吗?”老者又问道,似是有许多担忧。

“痛彻心扉,方有诛心血泪。受者蒙寐,献者无怨无悔。自诛其心,自流血泪。”

他们的声音就像是天边的晚霞,渐渐地消散不见了踪影,可是他们给我的感觉这林中的寒气,随着夕阳余温的消散,一点点弥漫上来,越发浓重。

而那最后一句话,却像是镌刻在了我的脑中,触之令人目眩。

我再也不想到那个小林子里去召唤白隼了。

本来以为那里是一片清静之处,却不想仍能听到许多纠葛繁复的纷扰。

我心中懊丧,浑身无力。而这种无力的感觉,却不同于在大迎宫中听闻阿继要娶无名的那一次,那是浑身的力qì

都在迅速抽离的感觉,我无力得被动,而这一次,却是浑身的力qì

被某种东西压抑住了,使我动弹不得。我知dào

,我是在害pà

了。

不是怕所谓的诛心血泪,亦不是怕所谓的性命难保,我只是对这段密谋本身,感到不可抑的恐惧。

我背依着一株笔直的大树,看着初春早到的暮色渐渐笼罩住了大树,笼罩住了我。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快点走吧,快点走吧。可是我不知dào

要走到哪里去。

回延和殿吗?郦国宫中,我唯一的栖身之所。

身后忽然传来了簌簌轻响,我脑中一个机灵,蓦地转身。我的目光不是对准了与我平行的地方,而是直接看向了身后斜上方纵横交错的树木枝桠。

南国天暖,正月里那些经年长青的老树也萌生了一些鲜嫩的新芽。而这一些脆嫩的新绿更衬得老枝老叶的苍翠带着浓墨重彩的氛围。

我的目光,还是在交错的苍绿浓翠中,发xiàn

了一些异样。

“下来!”我低声喝道。

树枝上一声轻响,接下来顺着树干轻轻跃下来一个披着鸦青长袍的男子,他顺着跃下的姿势半跪在我面前,右手握拳,右臂斜着横过胸前,低声说道:“参见公主。”

我用吓得有些呆滞的脚步迎了上去,看着眼前的男子站起身来,惊喜交集地喊道:“连卓将军,是你!”

方才耳边的惊险话语,与此刻眼前的惊喜相遇,让我如在溺水欲毙时看到了救命的船只。

我不胜欣喜地握住了连卓将军的手,回思着方才听到的一番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连卓将军的神态略有异样,但随即便拉着我往北面走去,躲在了一片松林之间。

我的手被捏的有些疼,垂首一看,才发xiàn

连卓将军原来带着一双黑色的皮护手。那是大迎勇士冬天戴的护手,除了右手食指,双手其余的地方皆被护手包裹着。食指所以露在外面,是为了射箭时可以触摸到箭杆,控zhì

箭的方向。

站定后我欣喜地说道:“连卓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

连卓将军看了我一眼,嘴唇微动,但随即恭谨说道:“殿下派我留在这里。”

是阿继吗?为什么阿继昨天来的时候,并没有带着连卓将军,而阿继今天走的时候,又没有跟连卓一起走呢。

我脑中又许多疑问,但我最先问的问题却是,“连卓将军,你刚才想说什么?”

连卓将军的眼色微微躲闪,没……没有。

我忍住好笑,一言不发只是迎上了连卓的眼神让他无处闪避。连卓将军这样诚挚而笃直的军人,是不懂得怎么撒谎的。他的一个犹豫的动作,一个躲闪的眼神,便可以泄露心中的一切。而抓住这样的老实人撒谎,看他怎么腼腆地交代,也是一件趣事。

“我想问公主,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连卓很快便交了白旗。

心中的笑意渐渐消去,忍笑的脸上却带着一丝浅笑:“这个伤疤……很难看吗?”

“不,不,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连卓有些语无伦次,一时语塞之后,他居然再次向我行起了大礼,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说道:“请公主责罚。”

我及时阻止了连卓将军的大礼,同时后悔自己不该跟老实人开玩笑。“将军是好意问我,我责罚你什么!你还是跟我说说,你怎么在这儿吧!”

连卓有些拘谨地说道:“属下是同三殿下一起来的。殿下让我留在这里,等公主痊愈。”

我笑道:“阿继真有意思。我不要紧的,连卓将军。”

连卓道:“方才我过来的时候,似乎看见郦国皇上刚刚离去。公主不认得他了吗?”

我心中微微一凛,方才的话,连卓没有听到。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见到他。”忽然心中微微一动,又问道:“连卓将军,十一月初二日的时候,你在哪里?”

连卓有些奇怪,说道:“在大迎。”

方才树梢那一声轻响,像极了十一月初二纪云琅到秋阑殿跟我说要娶我的那一天,我在院子里听到的声响。相隔两月,屋顶那一片凌乱的雪,早已经融化的不知踪迹,我始终没有再得到别的消息。可是我知dào

,那声音是来自一个身手高强的人,拥有几乎可以与连卓将军抗衡,不,是超过连卓将军的本领。因为藏身于白雪之上,比之藏身于绿树之间,更加容易被发xiàn



那日秋阑殿屋顶的那个人,应该便是郦国皇宫中的人了。这个皇宫远比我看到的繁华,也远比我能想到的复杂。

想到连卓在这里被宫中的人发xiàn

了实在不妙,又有可能会遭遇如此强劲的对手,我摇了摇头道:“连卓将军,你还是回去吧。我会托往来的信使,转达我的情况。你让阿继不必担心。”

不过我应该知dào

,连卓将军这样的直接的人,有时候也是最执着的人。简单地说,是有点一根筋。一根筋的最大特点就是不懂得换个角度看问题,思考问题不懂得转弯,如果认定的路是直的,那么在遇到一面墙的情况下他会做出的选择不是砸墙就是翻墙,绕墙而过是决计不会绕的。

一番唇焦舌燥的劝说之后,我发xiàn

连卓将军才是最难说服的人,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不会跟我争辩,非但不会争辩,态度还一直非常谦恭。这样的态度先是一点点把我的怒火挑了起来,又一点点将我的怒火熄了下去。

终于我有气无力地说道:“好吧,不到万不得已,你可不能贸然出现。”

连卓握拳行礼:“今后我在暗处保护公主。”

看着连卓笃诚的脸,我忽然想到,再有类似于慈宁宫学宫规的事情发生,连卓是不是有可能直接对那两个嬷嬷动手?

慈宁宫的人都不是连卓将军的对手,但郦国皇宫中的侍卫又何止上千。到时候来个一拥而上,我和连卓加起来也才四条胳膊四条腿。打不过只好逃,我们两个带着不会功夫的无名和徐阿姆,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就算我们一路逃回到大迎,两国之间又岂会罢休呢?

届时双方难免开战,那样的场面一定异常惨烈,血肉模糊胳膊腿乱飞。想到此处,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说到底,我是来郦国和亲的,可不是来捣乱的。我忙对连卓补充道:“是否属于万不得已,由我来判断,我不喊你,你绝对不许出现!将军你在郦国人面前出现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多言!”

88. 第八十三节 极大的小事

纪云琅淡淡地道:“我想要知dào

,自然有办法知dào

。”

这句话倒是不假,纪云琅的头脑很好,他自然是有办法的。

我说道:“纪云琅,你这么有办法,帮我想想主意,不用找出是谁给徐阿姆开了假药,只要能把徐阿姆的嗓子治好。徐阿姆年纪大了,不会说话,实在很可怜的。”

纪云琅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说道:“你心地倒好。原来饮了那些诛心之血泪,再冷血无情的人也会变得善良起来。”

诛心之血泪,那是什么东西。

纪云琅说的冷血无情的人,不用客气,自然是指的我了,可是,我什么时候饮下了所谓的“诛心之血泪”呢?难道,难道我生病的时候,那些御医开给我的,居然又诛心之血泪这样的东西吗?

“诛心之血泪?”我一番忖度没有结果,只好问纪云琅道:“那是什么?”

“你听错了,我没有说过。”纪云琅皱了皱眉否认道。

郦国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我没有听说过也不奇怪,我只是关心着徐阿姆的事情,还有小兰和小琪的病情,于是又拉住了纪云琅,再一次说道。

“我会找御医给她诊治,只是你不要抱太多希望了。”纪云琅不等我道谢,就抽身走开了。

纪云琅果然找了御医给徐阿姆医治,医治的结果却是又一次地令人失望。徐阿姆,真的是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看看已经是快要过新年了,纪云琅和太后似乎都十分忙碌,让我学习宫规的事情就这样被搁置了。然而这些并不能给我带来多少快乐,因为小兰和小琪,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了。

我在大迎宫中,也听说郦国的新年热闹。果然将近年关,我在延和殿的房屋也被布置得焕然一新,窗格上都贴满了红色的窗花,四处皆是一片红堂堂的颜色。

无名和几个大迎的丫鬟、几个郦国的宫女在一起准bèi

新年的衣裳,看着四处都是耀眼的红,我只觉得很不自然。在大迎,过年的时候穿的都是雪白的狐裘。

可是我却没有再让她们准bèi

白色的冬衣了,我的陪嫁箱子里就有,也不愿意再拿出来穿了。在郦国,白色是丧服的颜色,太后当初对我的成见,其中就有一条,是因为我从大迎来的时候,红色的嫁衣里面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裙。太后曾经说,是我的白色衣裙,带来了不吉利,导致先皇未见我面就病重,一见我面就驾崩了。

当时我总觉得太后的话是无稽之谈,然而现在,我却是衷心地希望,我不穿白色的衣衫,小兰和小琪,就不会被带来厄运,就能顺利度过难关。

可是尽管我终日穿着鲜艳的红色,小兰和小琪还是没有能熬过旧的一年,分别在大年三十的早上和大年三十的晚上,相继死去了。

对于小兰和小琪,我自然没有对徐阿姆和无名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近,可是她们毕竟是千里迢迢跟着我到了郦国,又跟着我被幽禁,跟着我捱了三天三夜的饿,跟着我嫁到了没有夫君的延和殿,跟着生病的我又回到了秋阑殿,跟着我生病,等我的病渐渐好了,她们却死了。

延和殿大年三十早上死了一个宫女,这对人人迷信兆头的郦国皇宫来讲,是一件很大的小事。说事情大,其实也不过是因为这个时间,如果不是因为时间碰巧是在大年三十,那么这将是一件极小的小事。

所以在小兰的遗体被宫人们快手快脚地运出延和殿后,这件事情便被人们迅速地遗忘。而我,还被慈宁宫太后遣来请我赴晚宴的人们一遍遍含笑邀请。

宫人们来挪走小兰的时候,我在小兰的身上披上了一件浅粉色的皮袄,希望这个介于白色与红色之间的颜色,能够为她以后的路途带来一些好运道。

给小兰披上衣裳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隐隐约约回响着同一句话,要保护好你身后的弟兄。

我想不起来这句话我曾在哪里听见过,或许是在大迎的某个地方。这不重yào

,要紧的是,跟在我身后的小兰,就这样面容灰败地躺下了。

一边看着的宫人们看了一会儿那皮色簇新的袄子,神色古怪地一笑:人都去了,贵妃还搭上这么好一件衣裳。

郦国的话博大精深又婉转曲折,一如郦国人的心思。搭上不仅仅可以指将衣裳披在身上,还可以有别的意思。

我侧首瞪了那人一眼,他古怪的笑容立kè

收了回去,整了整衣襟跪地肃然说道:贵妃待下宽柔,小人万分感佩。

其实那一刻我差点就要发作了,延和殿里死了人,是我从大迎带来的好姑娘,可是如今她去了,还有郦国的宫人们在不知好歹地乱讲。可是我看着那人胳膊上的衣衫簌簌抖动,心中忽然叹了一口气,平静地叫他起来了。

小兰死在延和殿,没有保护好小兰的是我,我没有理由把不相干的人恨上,而这里,也不是我发脾气的地方。

最后,我还搭上了一块银子,请那人将小兰好生化了,好生捡拾她的遗骨。

宫中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我却在和太后、皇上一起用过年夜饭之后,早早地回到延和殿里,陪着小琪走过了最后半个时辰。

我对小琪说:“是我不好,没有来由地在宫中乱跑生了病,却传给了你们。”

小琪伸手摇了摇,又摇了一摇。

我说:“你不要宽解我了,是我不好,你们随我日久,我却没有什么好处待你们。”

小琪只是不住地摇手,让我忍不住悲从中来,我说:“你要说什么,是不是?你想跟我说什么,是不是?”

小琪的脸上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头刚刚点了一下,就此气绝了。

她的话,终究也没有说出口。

我的病势见好,仍回到延和殿居住。

纪云琅告sù

我说,“正月里太后不会让你去学宫规,你只要安分守己就好了。不过万全之策,你还是装病来的稳妥。”

“装病,这算是什么万全之策!难道我还能永远装下去吗?”我撇了撇嘴。

纪云琅摇了摇头,说道:“那倒不用,我当然不会让你装一辈子的。”

有了纪云琅的保证,我心里多少有点边儿了。但是我身边的人,自我而起一个个都病倒了病死了,我实在是对病榻厌恶之极了。

“怎么,难道你还想去慈宁宫学宫规吗?”纪云琅微笑道。

“那我自然是不愿的,可是……”我踌躇道:“我也不想再整日躺在榻上了。”

纪云琅轻笑两声,“我以为你挺聪明的,没有想到这件事也要我教你。”

我瞪着眼睛说道:“什么!”

“难道你就想不出不用躺在床上不动的病吗?”纪云琅明显又是在小瞧我。

不用躺着不动的病,不用躺着不动,还能说自己害病。也就是说,即便生了病,我也可以四处走动想去哪里去哪里,唯独不用去慈宁宫学规矩。

天底下,竟有如此好的病!

我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忽然大声叫着跳了起来,拍着纪云琅的肩头说道:“好小子,原来你是让我装疯。”

纪云琅的眼中有明显的震惊之色,我也忍不住得yì

道:“怎样,小觑我了吧!”

纪云琅张着嘴看了我半天,忽然皱了皱眉说道:“装疯……装疯……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纪云琅又是一副略带轻视的神情:“虽然装疯很适合你,难道你就不能想出一种更安静的病吗?”

“更安静的病?”我奇道:“那是什么?”装疯,已经是我能力所及能想出来的最贴切最有用的病了,能安安静静地呆着当然比什么都强,可是不付出辛劳和汗水,还能病得安静斯文,又能避开去慈宁宫学宫规,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好事呢?

“你可以假装失忆的。”纪云琅看着我,认真地说道。

我真是打从心底里佩服了纪云琅。

失忆,那就是什么都记不住了,什么都记不住,那就什么都学不会了,既然学不会,就没有必要再学了。

我点了点头,微笑着走开了。

纪云琅跟着我低声说道:“你决定用哪一样了吗?”

我不理会纪云琅,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纪云琅有些愤愤地说道:“你怎么又走了?你再这样没规矩,我还是送你去慈宁宫了。”

我回过头来看着纪云琅说道:“慈宁宫?那是什么地方?”看着纪云琅怔了一怔,我又问道:“你,你又是谁呢?”

纪云琅微笑道:“很适合,很适合。”

我不依不饶地问道:“你到底是谁啊,我怎么不认识你呢。”

纪云琅笑道:“好了,你先不要失忆了,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我摇摇头,说道:“我不认识你,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说着摇头走开了。

纪云琅拉住我说道:“你快点给我回复正常。”

“好啊,第一,我恢复正常,记住你说我适合装疯,适合失忆的话。第二,我从此失忆下去,忘记你说过的话,你自己选吧。”我仰头看着纪云琅,一幅有恃无恐的模样。

89. 第八十四节 预谋的失忆

纪云琅毫不示弱地看着我:“怎么,你想干什么?”

“动手喽,打架喽,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侧首说道。

纪云琅忽然一笑,说道:“那你还是……失忆吧。”

我又是扭头就走。

纪云琅忙有叫住我说道:“你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你可以失忆,但是我的话你还是要听的,你可不能把我给忘了。”

“可是,我失忆了啊。”

“你就没有听说过,选择性失忆吗?”纪云琅的嘴角又是轻视我的冷笑。

选择性失忆,我确实没有听说过。郦国人医学昌明,花头却也真多,难得的是文学也这么昌明,竟然能把这许多病都用不同的名字区分开。不过我确实听说过,有些人会突然忘记了很多事情,唯独有某些人或者某些事情会记得。

“可是,我身边那么多人,为什么我要唯独记得你呢?”

“我……我是你的夫君啊!”纪云琅说得理直气壮。

失忆,不能是无缘无故的,必须遭受情感上的重大变故,或者肉体上的重大冲撞。

我说:“什么冲撞才算是重大冲撞呢?”

纪云琅看了看我:“什么冲撞?你是不想活了吗?”

我又说:“那什么变故才算是情感上的重大变故呢?”说着我看了看纪云琅,续道:“遭受了重大变故之后却只记得你,纪云琅,你是不想活了吗?”

纪云琅白了我一眼,说道:“你再口无遮拦,我就把你送到慈宁宫去了。”

纪云琅将失忆的时间选择在了正月十五的元宵大宴上。因为大宴那天宫中该到的人都会到了,当着众人的面发生的事情,将来失忆了众人也比较容易接受的。

“好吧,那就这样说定了。只是是什么重大变故呢?”我想先问一问,事到临头好有个心理准bèi



纪云琅看了我一眼,说道:“你有了心理准bèi

,将来就不会觉得吃惊了。”

看着纪云琅的心情还好,我说道:“纪云琅,小兰和小琪的骨灰,你能不能派人帮我送回大迎去?”

纪云琅看了我一眼,点头答yīng

了,又问道:“送回大迎,交给谁?埋在哪里?”

我怔了一怔,我不知dào

她们的家在哪里,在大迎宫中住了那么久,也不知dào

宫女死了之后,是埋在何处的。想了一想,我说道:“你交给连卓将军吧,他或许知dào

怎么处理。”

我其实本来是想,让纪云琅将骨灰交给阿继的。但是想到郦国的皇上和大迎的皇子交接,似乎礼节是颇为繁琐的,而这样的事情,又不好去麻烦大迎的皇上和皇后,于是便想到了连卓将军。

元宵节之前,我总算是暂时自由了。

闲来无事,我又悄悄地寻了芸妃去。只是害pà

纪云琅认出那一天的斗篷,所以那天一穿之后,就将它收了起来,只好换了其他衣服。

芸妃依旧过得恬淡平和,没有宫中人人脸上带着的新年伊始的欢喜之色,却也没有时光匆匆流逝的感叹。

她整个人都是那样的平静温和。

芸妃的出云殿里笼着有些呛的炭火,烧了一壶暖暖的花茶给我喝。

花茶的汤色微红,喝在嘴里,流在肚里,也是暖暖的感觉。

芸妃微笑道:“大过年的,想不到这个时候你跑来了。只是炭火不好,倒是有点熏了。”说着剥了一个我带去的蜜桔,顺手将橘皮丢尽了炭火之中。不一会,火中就冒出了丝丝清香。

我一口一口将花茶喝完,问道:“这是什么花?”

芸妃微笑道“是决明子,枸杞,红枣泡的茶。”说着指一指院子,说道:“都是我自己种的,晒干了,等着冬天饮茶。先皇到了冬天,也喜欢喝这样的茶。不过先皇冬天最喜欢喝的,还是白梅花茶。”

我看着芸妃生活的清苦,忍不住说道:“皇上登基之后,先皇的妃嫔都加了封,为什么芸妃你……”

芸妃淡淡一笑,说道:“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加封太妃,也不过是一样过日子罢了,却未必能有在这里安闲自在呢。”顿了一顿,芸妃慢慢说道:“我因罪被迁至这出云殿,除了保留昔年的芸妃封号,一切和在冷宫生活没有区别了。不过这毕竟比冷宫要好的多,究竟衣食无缺。”

我佩服芸妃达观的心境,却又忍不住为她的处境感叹。

芸妃却是浑不在意,只是关切地问道:“皇上娶了亲吗?那天宫中鼓乐喧哗,奏得是迎亲的喜庆乐曲呢。”

我点头道:“皇上娶了我们大迎的昌平公主为贵妃。”

芸妃欢喜道:“却不知皇上和贵妃新婚后,过的安心舒适吗?看你这么久没有往出云殿来,是新贵妃那里很忙吗?”

我忍不住叹道:“是很忙的,公主新婚三天,就到了慈宁宫去学宫规,半夜逃出来却受了风寒生病了。一直病了一个半月,刚刚才好呢。陪公主过来的陪嫁也有两个病死了,公主的阿姆也生了大病,如今,却成了哑巴了。”

芸妃惊道:“那公主……她现在不要紧了吧?”

我微微一笑:“嗯,已经大好了。”

芸妃轻轻吁了一口气,说道:“但愿公主能永远健康。却不知dào

……嗯,你知不知dào

,皇上这段时间,是不是也很累了?”

我说道:“皇上啊,他的精神好得很呢。那天公主生病,他还和公主打了一架呢。”

芸妃又是好笑,又是惊讶,最后只是说道:“那孩子不会吧?”

闲谈的欢快时光,总是过的很快的,在芸妃的关切询问下,我还是将自己生病的始末都告sù

了她。包括御医抓错药、宫女用错香料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告sù

了芸妃。

我也曾一再犹豫,跟一个不算熟悉的先皇的妃子说这么多,到底是好不好呢,可是不知dào

为什么,对于芸妃,我心中实在是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亲近之情,所以便毫无保留地说了。

临去时芸妃交待我道:“你转告你家公主,好好提防太后吧。尤其是……你家公主什么时候有了孩子,一定要更加小心,千万不要吃太后送去的任何东西,记住了吗?”

我的脸颊不由得一阵发热,我低声说道:“什么有了孩子啊……”

芸妃难得展现的开心笑容带着宠溺:“真是个傻丫头啊,成了亲,当然会有孩子了。”

我,我会跟纪云琅有孩子吗?还有,成亲多久之后,会有孩子呢?

我和纪云琅成婚的时候,可没有人跟我说会有孩子的话。我想徐阿姆或许会知dào

的,可是成婚的时候徐阿姆却留在秋阑殿了。后来我生了病,后来,徐阿姆不会说话了。

我到底要找谁问一问,关于孩子的事情呢?

这个念头在我心里酝酿了一会儿,终于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咨询对象而作罢。

很快,元宵节便到了。

正月十五的天刚亮,纪云琅便跑到了延和殿。

彼时我正在温软的被窝里睡得香甜,梦里我在中秋大宴上失了忆,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太后再也不找我到慈宁宫,纪云琅也再也不敢跟我吵架拌嘴了。我心中欢畅,忽然听到耳边有人喊我:“快起来,起来了。”

我本能地说道:“你……你是谁?我怎么不认得。”

头顶的笑声却是熟悉的,然后便是这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道:“别装了,以后有你装的日子呢。”

梦里的我就这样被这句话戳穿了,我惊恐地大叫了一声,挣扎着醒了过来,却看见纪云琅站在榻边看着我。

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徘徊了好久,我方才醒悟过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有些恹恹地看着毁掉我幸福梦境的纪云琅,说道:“纪云琅,好早啊,你怎么过来了?”

纪云琅瞪了我一眼说道:“还早呢,我已经下了朝了。”

我看着纪云琅脸上略带倦意,神情却还是冷淡严肃的样子,伸了个懒腰说道:“文武百官可真是不容易啊。”

纪云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身怀大义地说道:“人生在世,又岂能之图自己安逸,朝廷命官,亦是百姓的父母。为了百姓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之谓……”纪云琅忽然疑惑地“嗯”了一声,提高了声音说道:“你说什么?”

我有些瑟缩地往被窝里躲了躲,露出一双眼睛说道:“我……没有说什么啊。”

纪云琅不依不饶地瞪着我:“朕身为天子,三日一朝,五日一会,一分一毫的时间也没有迟误过,与百官同时到达,同时解散。每日批奏章看折子,还要处理宫中各种事情,难道朕容易吗?你说文武百官不容易,那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将头埋在了被子里,忽然伸了个懒腰醒来,看着纪云琅弱弱地说道:“刚才,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纪云琅哼了一声,不再理我,而是转身到了衣架上,挑了一件鹅黄色的正装扔给了我:“快点换上,今日宫中会有贵客。”

90. 第八十六节 大宴上最忙的人

阿继要来,我自然要想办法让无名见他一面了,只是无名皇子妃的身份,不到紧急关头,总是不能轻易说的。否则大迎堂堂的三皇子的皇子妃,竟然给昌平公主当了陪嫁丫鬟,且随着公主一起到了郦国,这事情说出去,可不是“不合宫规”那么简单了。

我忙笑了笑说道:“你不是说今晚的大宴热闹非凡,有郦国的大迎的各种精采表演吗。我想让无名也一起跟着看看。无名最喜欢热闹了。”

纪云琅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似问非问地说道:“无名喜欢热闹吗。”

其实纪云琅来寻我,真zhèng

要说的话不是喊我起床也不是叫我接见使节,这些都是他一个人可以做好的事情。

前去接见阿继的路上,纪云琅方才小声说道:“大宴之前,或许没有机会跟你说了。你听好,大宴上有惊险的地方不止一处。就算错过了一个机会,你还可以在下一个地方找机会。”

纪云琅的话让我心里更没有了谱,我也低声说道:“你说那么多机会,可是我一个也不认识啊。”

纪云琅像交待军国机密一样说道:“不要紧,我会暗示你的。”

我心中略感安定,想了想又问道:“那时机一到,我该怎么做呢?”

纪云琅说道:“必须是一个让在座的人都能看见的举动,那样才有说服力,嗯,你大叫一声,然后晕倒。”

我思虑的十分周密:“晕倒可不能证明什么啊。”

纪云琅想了想,说道:“那我立kè

再弄醒你,你当着众人的面,开始失忆。”

两个多月不见,阿继的脸似乎瘦了一些。纪云琅带着我在承乾殿前面迎接阿继,无名站在我身边,只是怔怔地看着阿继。

阿继与纪云琅交换了礼节,客套了几句。阿继对着我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燕莺,你好。”

我欢喜道:“阿继,你也好。”随即转了忧色说道:“我的白隼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召唤它也不回来。”

阿继微微一下笑,说道:“今天晚上,你或许就能见到它了。”

阿继看到了无名,却似是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看到纪云琅伸手请他走,便往前走去了。我落在后面一些,伸手握着无名的手,低声说道:“纪云琅或者是怕郦国的人起疑,所以不敢跟你打招呼呢。”

无名一笑:“我晓得。”

接见异国使者委实是一件繁琐的事情,一面之后,我的出现就没有丝毫用武之地了。纪云琅陪着阿继在正殿里坐着,跟着便有能言善辩的郦国人和能说会道的大迎人一起出现,着重向多方阐述本国的事情,以及两国的友好合zuò

,双方相谈甚欢的样子。

好容易等到了晚上的大宴。

一到宫中搭起来的高台之前,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苦。

先前和纪云琅商量的好好的,看他的暗示。我高兴地以为有了纪云琅的提醒,总算可以放心许多了。本以为我可以和纪云琅坐在一起,谁知我们的座位,根本是两边对立的。

高台旁边开了数席酒席,纪云琅,太后,阿继,我,还有等等许多我不识得的人,人人面前摆着一席。而我居然,坐到了纪云琅的对面去。和纪云琅并肩而坐的,反而是阿继。

我心中一阵一阵叫苦不迭,看着纪云琅入席,不停地看他,希望他什么时候发xiàn

了我的异常,能够悄悄想办法来问问我怎么了。

终于纪云琅是看见了我,我挤眉弄眼地朝他使了眼色,纪云琅却笑得大度笑得得体,笑出来一国之君的风度和水平,冲我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

太后离我倒是不远,她看了看闷声饮酒的我,又看了看阿继,笑道:“听说三皇子也已经娶了皇子妃,只可惜哀家无缘一见。”

阿继说道:“小王的婚期十分突然,贵国还是及时送到了贺礼。所以父皇命小王于元宵佳节赶到郦国,就此事向太后和皇上道谢。今日敬太后和皇上一杯,略表小王的谢意。”众人举杯,我却看见阿继的目光似乎看向了我。

我在座位在阿继的错对面,无名就随侍在我身边,看着阿继看我的目光灼灼,我很有些惊讶。然而阿继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无名的身上。

三巡觥筹交错,酒席四围便有绵绵的音乐声响了起来。

高台上有轻衫飘飘的白衣舞娘,一个个身量纤细,腰肢柔软,变幻着奇特的方位队形,舞衣翩跹,舞姿婉柔,拉开了大宴的帷幕。

阿继似乎甚是高兴,连连谦逊,说纪云琅和太后招待地热情。

太后和纪云琅也都笑容满面,说这是大迎的使节第一次在郦国度过元宵佳节,敝国上下同感光辉,如此相待,还是太简慢了。

我见惯了阿继,纪云琅和太后平时的样子,只觉得他们三个今天晚上看起来都奇怪得很。脸上的笑容固然不够真实,说的话也让人莫名其妙。

接下来的表演果然是逞奇斗艳,悠扬的器乐,清亮的歌声,美好的舞蹈,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郦国的歌唱和舞蹈果然与大迎大大不同,大迎的歌舞热情奔放,每一样舞蹈都有一种特定的用途,为庆丰收,为祭天地,为开新酒,为祝新婚;歌词也是仿佛在说话一样,含义直接,让人一下子就能听懂是什么意思。

可是郦国的歌声温柔婉转,曲子徘徊曲折,唱出来实在是有令人如痴如醉之功,可是歌词晦涩拗口,常常一曲听了下来,我才恍然知dào

歌曲大概是在唱着什么。郦国的舞蹈一般的也是含义不够分明,舞姿好是很好的,跳来跳去,却不知dào

除了优美的舞姿外,那些舞娘还想表达些什么。

一场场不知所谓的歌舞看下来后,我确是很有些惊奇的,因为完全不懂得唱的什么跳得什么。我斜眼看了看纪云琅,纪云琅正举着酒杯看得怡然自得。好容易发xiàn

了我的目光,除了大方得体地微微一笑,没有任何暗示的动作。

举目四望,人人都沉浸在歌舞中,神态放松,薰薰然很有些陶醉的样子,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大宴,我或许是最忙的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倒了一杯酒喝了。我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沉着冷静遇事不慌,那才是大丈夫的本色。

接下来的一个表演,是郦国的戏法。

以前在大迎宫中也看过郦国的戏法,能从空手中变出素锦的帕子,变出镶着宝石的珠钗,变出几乎透明的绡纱,甚至还能变出一只啾啾而鸣的麻雀。引得大家无比惊奇赞叹,然后这些变戏法的郦国人便会将这些献给观看戏法的人,领取一份丰厚的赏赐。

今天的戏法,可显然比我在大迎的皇宫中看到的精采多了。

变戏法的汉子两手空空,接连变出了数十条丝绸的锦帕,而他将这些锦帕全部收在了手中,吹一口气,又成了两手空空。

有人说戏法其实是个障眼法,所有变出来的东西其实都在身上藏着呢。可是我却固执地认为,戏法就是魔法,这些变戏法的人,都是生来具有灵异的。

如今高台上的这个汉子,显然更是道行高深的戏法家。

他忽然在台上泛起了跟斗,每翻一个跟斗站起身来,手中都托着一直碗,我看着他的手微微一晃,碗里面居然还有清水泼洒出来。他一路翻着跟斗下了高台,每变出一个碗,就把碗放在地上接着往前翻,最后甚至翻到了我面前的红毯上,托出一只碗放在了地上,我看得清楚,碗里面仙龙活跳,居然是一尾正在不住游动的小青蛇。

周围的人都纷纷拍起手来,我也惊讶地合不拢嘴了。百忙之中,我连忙看了纪云琅一眼,却看见纪云琅正在缓缓摇头。

那汉子跪在地上,双手捧起了最后一只盛有小青蛇的碗,对着碗念念叨叨地说了半天,忽然对着碗中伸手一指,又对着我头顶的地方指了一下。

我明显看到有一道青光从碗中跃出,划过我的眼前,然后听到身边又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无名忍不住在我背后低声惊呼,身边的人也都纷纷叫了起来,我吓得呆了,只想大叫一声,只是想着纪云琅神色郑重地摇头的样子,知dào

在这个时刻大叫还是不适合的。

惊呼声渐渐变成了惊讶的“咦”、“哦”的声音,我定神一看,原来青蛇还在碗里游动,似乎未曾离开过。

紧接着无名也从我身边捡起了一条青色的绸带,双手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微微一惊之下,才想起来原来那变戏法的扔出来的竟然是这个东西,倒是手法极快,唬了众人一跳。

我看向纪云琅的目光中不自禁地带上了几分崇敬之意,这一下果然是个障眼法,只是人人皆被瞒过了,唯独纪云琅那么冷静,那么犀利,早在变戏法的人动手之前就提醒了我,好让我不至于被这样的障眼法骗得失忆,那样传出去岂不笑话。

91. 第八十七节 惊魂的元宵晚宴

戏法变完,上来的是郦国的杂耍。

细竹竿上顶了盘子,然后玩杂耍的人用一根手指顶着竹竿,如此,十指上面竟可以顶上长长短短不同的十根细竹竿,顶着十个盘子,居然每个都是稳稳当当的。

喝彩声中,几个小童走了上来,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小摞盘子。

开始上前一个小童,将盘子往空中抛了上去,眼看着就要碰到那人手中的细竹竿,谁知那人却不闪避,反而上前两步,双膝一弯,居然将小童抛上来的盘子接住,落在了其中一个竹竿的盘子上面。

紧接着又走上来了一个小童,两人一起投掷盘子,那人仍是左右逢迎,将他们两个人扔上来的盘子都接住了。

然后便是三个小童一起扔,四个小童一起扔,五个小童一起扔,看着那人似乎有些左支右绌,而一旁还有五个小童,正在源源不断的走上来,我不禁为那玩杂耍的人捏一把汗。众小童的圈子越散越大,只见空中到处盘子乱飞,那人须得前驱后避,以极快的速度在全场乱跑,才能勉力接住。

忽然一个小童似乎手中一滑,将一个盘子扔到了高台之下的红毯上。离高台近一些的坐席上伺候的宫女,都尽量将自己的身子往后避着,生恐盘子不长眼,掉下来砸到了自己。

那玩杂耍的人一声呼啸,人影闪动,已经如箭离弦一般,冲到台下抢住了那只盘子。这一幕实在有些惊险,我忙向纪云琅看去。纪云琅还是气派俨然,向我缓缓摇了摇头。

众人忽然发出齐齐的一声惊呼,我抬头看去,原来那人不知何时,已经将十指上所托的细竹竿齐齐抛上了天空。

眼见着许多盘子就要从空中而降,还有不少竟是在我面前,我不禁将手紧紧攥了起来,牢记着纪云琅不可轻举妄动的暗示,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气凝如山。

无名早已经发出一声惊呼,拉住了我的手准bèi

后退,我却横了一颗心稳坐不动,生生看着眼前一阵阵白光闪动,而那人竟是如同长了千手一般,左接右栏,有一次居然将手伸到了我的头顶去,接住了一只正对着我脑门落下来的盘子。只听得哐哐哐一阵脆响,那人双手各托着一摞磁盘,躬身向众人行礼。再看那人的脚下,十根细竹竿也落得整整齐齐。

众人的喝彩声中,我投向纪云琅的目光更多了三分敬仰。也渐渐体会到了纪云琅的深意,看来今天的节目,是注定会一个比一个更加精彩的。真zhèng

令人震惊的情景,一定是在后面最精彩的地方。到那时我再惊呼一声晕倒,似乎才更合情理一些。而不是就像这样,被一只从天而降的磁盘吓晕,那真是太笑话了。

看到纪云琅侧首向身边的随侍低声嘱咐着什么,我也没有在意。

接下来的节目果然是一个胜似一个。

郦国和大迎的节目争奇斗艳,各有各的精彩之处。

有一次,一个带着面具的人举着一只小小的烛台,伸嘴对着火苗一吹,嘴中居然喷出了两三尺长的火焰。他在火焰前面放了一个没有点燃的火把,对着火把吹了几下,居然口中的火将火把也点燃了。

这人举着火把从高台走下,头扭到哪边,哪边的人脸上就会神色大变,一只烛台尚且能吹出三尺长的火焰,若是对着手中这一个火把吹口气,吹来的恐怕就是一条火龙了。我惴惴不安地看着纪云琅,纪云琅的神色已经不似方才悠闲,却仍是坚定不移地对我摇了摇头。

看来这一次的情形虽然是有些险恶的,却还不到因之晕倒的地步。

于是我睁着一双大眼,看着一条黄色的火影从眼前闪过,肌肤感受到一股炽热,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听着耳边众宫女的惊呼,我却是忍着一声也没有发出来过。

每个节目结束,我都会看一眼纪云琅,纪云琅都是在悄声向身边的内侍嘱咐着什么。

接下来的每个节目,都是更加惊险更加刺激。

有一个人手中拿着一个盘子,大大小小托着许多的小钢珠。这个看起来没有什么危险性的节目,却被这个人演绎到了极致。

首先,他拿着那些小钢珠,一个一个的吞了下去。每吞一个,他会张开他的嘴给大家看,我也看得分明,确实是将小钢珠都吞下去了。

刚开始貌不惊人的事情,越来越显得离奇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一口气吞下了五十个钢珠。

耳边有软心肠的宫女发出的唏嘘声,这人忽然一笑,歪了脑袋,将盘子对着他的右耳朵。我心中大奇,看这个人的样子,难道咽进去的钢珠从耳朵里还能出来吗?

那人伸手一拍他的左耳朵,果然盘子里应声“当”的一声响,一颗钢珠落进了盘子里。那人连连拍着他的左耳,盘子里便是连连不断的脆响,叮当叮当,居然刚才吞下去的钢珠都落了下来。

我看了看纪云琅,纪云琅的神色有些凝重,却仍是在对我摇头。

若不是今天晚上的种种迹象表明,纪云琅是一个十分沉着冷静、胸有成竹的人,且我已经对纪云琅有些佩服了,对于他连连摇头,我说不定是会有些质疑的。可是此刻我深信着纪云琅,看他摇头,心中只得勉力镇定。

那玩钢珠的人忽然走到了我的面前,跪下来举着盘子让我看,一共有多少钢珠。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认真数了一下,让无名说了出来,一共是四十八个。

我记得刚开始,那人一共是吞了五十个钢珠的。

正诧异间,忽然那人怔怔地看着我,眼中发出了异样呆滞的光泽。

看着那人的眼神越来越奇,无名忽然惊呼一声,说道:“呀,他的眼珠子……凸起来了!”

无名推着被那人吓呆了的我说道:“公主……快跑啊!”而我眼看着那人的眼珠子越凸越高,几乎快要出来的样子,已经完全被惊呆了。

看到无名推我不动,旁边的丫鬟喊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然而几乎就是在一瞬间,我看见那人的两个眼珠子同时落了下去,直直地掉进了方才的盘子里。

旁边的宫女是不约而同的惊呼,我心中大惊,只想这个人岂不是就此残了吗,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却看见那人眼中含笑向我行礼,眼珠子兀自好好的长着,而刚才眼珠子落盘时听到的叮叮脆响,使我心中大起惊疑。

我叫住那人细数了一边,盘中不多不少,刚刚好的珠子是五十颗。

看来,钢珠竟然是从那人的眼中掉出来了。

这时候我才渐渐恍然,纪云琅之所以这样冷静,大概是因为事先看过,知dào

结果。不过不管怎样,我没有被从眼中掉下来的钢珠吓晕过去。

更离奇的还有活人吞钢刀,对着旋转的人扔飞镖,每一次,都是万分的惊心动魄。

纪云琅每一次的神色都是越来越凝重,可是纪云琅每一次都对着摇头,暗示我不要轻举妄动。于是我每次都只好做出更充足的心理准bèi

,以最快的随度平复这一次的惊吓,去迎接下一次的更加惊吓。

就这样大宴的节目自歌舞变成了戏法,自戏法变成了杂耍,自杂耍变成了百戏,自百戏变成了歌舞。

一个丫鬟来到我身后,低声告sù

我说,皇上有事让无名传达。于是无名悄悄绕道走了,留下那名宫女在旁边服侍我。

我的一颗头已经困倦地无法抬起,眼皮也是强自睁开着。我想,或许是今天阿继在这里,纪云琅觉得不方便当着外国的使节,让自己的贵妃出丑,所以才频频暗示我。

头顶的树叶被夜风吹的簌簌响动,我抬头看天,正当空是一轮皎洁的明月。很快宫人们献上了元宵,请大家品尝。

那宫女给我盛了几个元宵,悄声在我耳边说道:“贵妃,奴婢去叫无名过来伺候您,奴婢告辞了。”

我点了点头,舀起一个元宵往嘴里送去。

忽然身后“啊”地一声尖叫,我刚反应过来是那名宫女的声音,还未回头看她究竟是怎么了,已经听见她失声叫道:“公主,啊……蛇……你头上啊……”

大迎地处北边,气候干寒,少有蛇类出没。而凡是出没的蛇,必然都是极毒的毒蛇。方才看到那玩杂耍的人在碗里变出了一条小蛇,又将小蛇对着我的方向扔了过去,我已经吓得直出冷汗了。好在后来无名从我身边捡起来的是一条绿色缎带,而那条小蛇还悠然自得地在那人的碗里优游,我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这时候忽然听见宫女的惊呼,我心中害pà

,转念却是极快。方才那人对着我扔出小蛇的时候,我的确听见了什么东西在我身边落地的声音,若他仍的真是一条缎带,缎带又怎么能飘那么远,又怎么会有落地的声音呢?

难道,难道,那人为了力求逼真,真的是另外扔了一条小蛇出来,而那条小蛇,又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到了我头上来吗?

92. 第九十二节 竟然是那样不堪的境地

这是我第一次吃到馄饨这种食物,个个鲜美,只只透明。我一个一个吃的香甜,抬头看云良时,他却是筷子也没有动,只静静坐着。

我道:“吃啊,云良,你怎么不吃?”云良微笑:“我不饿,你吃吧。”

我又吃了一口,说道:“不饿么,吃一口也就饿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宫中又吃不到……”

云良警告地看了我一眼,我愣了一愣,随即会意,看了看四周,笑道:“没有关系,街上这样喧闹。一定不会有人听见的。好,好,好,我不再说话就是了。”我的话被云良持续警告的目光看到了肚子里。

又吃了一口,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举起勺子挑着一颗馄饨,悄声说道:“云良,你刚才有没有听见,那人说这个叫什么东西来着?”

云良眉毛微蹙:“你不是说不再说话吗?”

我奇道:“我说过不再说话吗?我怎会说这样的话,以后长日漫漫,我会永远不再说话吗?”

云良说道:“你刚说过的话,怎么扭头就忘了。”

我说:“因为我失忆了啊。你还是快点告sù

我,这个究竟是什么来着。”

云良淡淡地说:“那跟你说了还有什么用,前面说,你后面也就忘了。”

云良这个人,是非常小心眼儿的,不跟他说话也就算了,只要跟他说一会儿话,他必会跟我争辩起来的。

我看着他说道:“这个应该不会,你忘了,大夫们不是说我选择性失忆吗?”

云良眉头蹙得更深,看着我大声说道:“你还吃不吃了?”

我说:“可是我都不知dào

自己吃的是什么,还怎么吃啊!”

摊上的馄饨已经卖完了,卖馄饨的老板一家闲坐在那里。老板的妻子听我和云良争辩,笑吟吟地端了两碗汤过来,问道:“两位客官,可是还要点什么?”

我问她道:“这……是什么啊!”

老板的妻子细细看了我两眼,方才笑道:“姑娘是不常出门的人吧?”

我点了点头。

老板的妻子又看了云良一眼,恍然大悟地说道:“相公可是带着你家娘子出来游玩的么?”

云良也点了点头。

老板的妻子笑道:“两位少年夫妻,人中龙凤,刚才忙得过头了,竟没有看到两位这样的贵客到小摊上来,真是罪过罪过。”说着又笑:“小娘子是深闺娇养的,不识得这,等我跟您说来。这叫做‘馄饨’,馄饨,就是——”话未说完,两步三步走到坐在一边的老板跟前,问道:“老王,老王,‘馄饨’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那老王提起妻子的手,在她的手掌上写了一遍,老板的妻子忙又跑了过来,伸指在桌子上给我写下了馄饨两个字。笑吟吟地续道:“馄饨的来历,我讲给小娘子你听。

春秋战国的时候,吴王夫差打败越国,得到许多金银财宝,还有绝代美女西施。吴王终日寻欢作乐,不问国事。这年冬至节到了,吴王对着满席山珍海味,却吃不下去。这一切西施全都看在眼里,她趁机跑进御厨房,和面擀皮,盘馅儿做了点心,放入滚水里一氽,点心便一只只泛上水面。

西施把这点心献给吴王。吴王一尝,鲜美至极,一口气吃了一大碗,连声问道:‘这为何种点心?怎生如此美味?’西施心里暗中好笑:这个无道昏君,成天浑浑噩噩,真是混沌。听到问话,她便随口应道:‘馄饨。’所以后来这两字就同这道美食,一起传下来了。”

我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却是怅然若失。我一口一口将剩下的馄饨吃完,云良蹙眉道:“放了这么久,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仍是将碗里的最后一颗馄饨吃完了才罢。

回到客栈,云良自己享用了整桌的酒菜,喊我同吃,我却只是怔怔地坐着。

云良笑道:“如何,我让你不要吃那么多吧?”

我微微一笑,说道:“你没听见吗,吴王把西施端去的一大碗馄饨,全部都吃掉了。”

云良一怔,随即淡然说道:“那不过是个故事。”

我望着窗外缓缓说道:“我只是想,体会一下吴王的心意罢了。”

云良不解地看着我:“什么?”

客栈的窗子一面临街,街上的灯火渐渐熄灭,我极目远望,却已经分不清楚哪一个是老王和他妻子的馄饨摊了。

我看着外面说道:“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的故事,我也曾听人说起过。人人称赞勾践而鄙薄夫差,可是听了今日的故事,我却觉得,或许夫差对西施,是真的好呢。云良,你想,夫差知dào

西施是越王勾践献来的,却仍是对西施诚心相待。难道越王竟然丝毫没有疑心过吗?”

我回首看着云良,他斟了一杯酒缓缓饮下,笑道:“夫差昏庸,不能查察敌国异心又能怨得谁来?你问的问题,恐怕世上没有人知dào

了。”

我又道:“所以我想啊,若是夫差知dào

西施来吴国的用意,知dào

西施对他的一片关怀之后竟然是那样不堪的境地,他吃下那一碗馄饨的时候,心情又是如何呢?”

云良的一杯酒停在了唇边,却不再往前递。停了片刻,方才饮下说道:“你的心思确实……挺独特的。”说罢低声念道:“夫差有何恨,勾贱有何恩。愿不识范蠡,还作浣沙人。”吟完轻声一笑,指着放在椅上的两件黑色斗篷,说道:“披上这个,走吧。”

我惊奇道:“这个时候,去哪儿啊?”

云良淡淡一笑:“我本来便不是要来这里,不过你想来街上看看集市,顺便带你来看看。”

我想起云良本来就似是有事情在身的,只是我此刻问他,他也未必会说,便默然披上了外衣,跟他一道出去了。

客栈老板看见我和云良又走了出来,连声说道:“两位贵客就要走了吗?深夜赶路,不知要去那个方向啊?”

云良冷淡的目光让那老板愕然住了口,我向那老板道:“我们往北走。”

93. 第九十三节 一路向北

那老板瞥了云良一眼,看着我说道:“两位还是换个方向走吧,要不在小店憩一晚上也好。”说着压低声音道:“出了城往北走上百余里,听说那一带这两日有些很不太平,似乎有北蛮子呢。昨日住在这里的客商,就是这样说的。”说着又看了看云良,凑近我小声说道:“北蛮子抢了美貌姑娘,去给他们当新娘的,娘子你这样容貌……”

老板的话头被云良的眼光吓到了肚子里。

大迎虽然和郦国毗邻,双方也互相有大量的来往贸易,可是因为两国边境曾经多次交战的缘故,大迎人暗中称呼郦国人为南蛮子,郦国人也不客气,暗地里自然称呼大迎人为北蛮子了。

自然,大迎人和郦国人口中的蛮子,也都包括在两国之间流窜的靺鞨等部落。

我奇道:“出城百里,也离京城不远啊,怎地会有北蛮子呢?”

那老板忧然道:“就是说啊,这素来是太平世界,怎么好端端的有北蛮子呢。”

云良不置可否,只是打量了我一眼,拉着我出门去了。

仍然是两人共乘一骑,出了城,云良果然催马一路往北。

我看着头顶的星星说道:“那老板说北面不太平,有北蛮子呢。说不定是一些靺鞨人。”

云良只是冷淡地问道:“你怎么知dào

我要往北走?”

“皇城东西南北都有集市,你出了宫门就一路往北,既然不是特特要来北面的集市,那一定是到北边有事了。”

云良一笑,声音淡淡,却不作回答。片刻,方才说道:“你倦了,就合上眼睡一会儿吧。”

我是有些倦了,却不想睡,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云良说话。云良的话不多,我说上几句,他答上一句,总算说得都是极不相干的事情,两个人倒没有在半夜吵架。

四围漆黑,云良的雪蹄马却是奔行如风。

我笑道:“你我都是一身黑衣,又骑着一匹黑马。有人远远看见了,只能看到马儿四个白蹄子。会不会以为是怪物呢。”云良只是不答。

终于走到了一处驿馆,云良拿出一个牌子,驿馆里的人忙安顿我住下了。

或是错过了困意,我躺在驿馆久久安睡不下,辗转一会儿,只好重新披衣起身,走向窗口。

正月的最后一日,月末时分,月影全无。好在天气晴朗,天上的星星倒是一颗颗闪亮。

离驿馆不远处,一顶漆黑的帐篷高高耸起,帐篷前火光犹亮,接着光亮,还能看到云良席地而坐,手中拿着一断干柴,望着火堆静默。

已经是郦国的雨水节气了,路上的小草、路边的树枝,都已经萌生出了嫩绿的新意。只是晚上的天气还是十分寒冷。

我移过烛台,迤逦走到帐篷前面,说道:“驿馆里还有那么多空房,你为何要住在帐篷里呢?”

云良抬头一笑,说道:“我将你一路从大迎接到了郦国,住的可都是帐篷。”

我道:“我从大迎到郦国,你也跟着吗?”

云良点了点头,说道:“那一路上的事情,你记得些什么?”

我吹熄了烛台,在云良旁边坐下来,说道:“记得很多啊,因为我到郦国,还是不久前的事情。我记得送我来的徐阿姆,无名、小兰和小琪,小诗小雅她们,还有大迎的大将军连卓氏。还有许多朱漆箱子,连卓将军领着大迎的士兵在后面跟着,郦国的侍卫在前面开路。我坐在马车上,就这样从大迎到了郦国。”

云良微微一笑,说道:“郦国派了当时的皇太子前去迎接你,你忘了吗?”

我惘然地看着火堆忽明忽暗,顺手向里面扔进去了一段枯柴,听着火中发出了一阵哔哔啵啵的声响,我缓缓说道:“不记得了。”

云良仍是微笑说道:“那时候我让徐阿姆给你做了面纱带上,恰好你的嬷嬷和无名到了郦国国境,便用她们学的郦国礼仪对你。你误会了,以为是我让她们跟你说话时句句都带上‘回禀公主’,气冲冲地就从驿馆里冲了出来。你的脾气火急火燎,不问清楚,我当时就想,大迎的昌平公主性子好急。那时候你差点跟我吵起来了,你还记得吗?”

我摇摇头:“不记得了。”

云良说道:“那就是我。你先记在心里,时间久了,就能回忆起来了。”

我道:“那样就不是我自己回想起来,而是对你的话加以想象,再当做自己的记忆记起来。”

云良唯有苦笑,说道:“谁说你失忆了就没有灵气,我看你脑子好用得很。”

我心中立时想到了那天在宫北的小树林里,听到云良和一个老者的对话。

那时云良问道:昌平公主若是不恢复记忆,取出她的诛心血泪还有用吗?

那老者应道:即便有些用途,也没有什么灵气。时效不会长久的。

云良默然片刻,终于语气坚定地说道:好,朕会尽lì



云良会尽lì

,干什么呢?顺着他们的话倒回去想,云良会尽lì

,让诛心血泪有灵气,效果更长久一些。而为了让诛心血泪更有灵气,效果更久,云良就会帮我恢复记忆。

我微微一笑,说道:“是啊,你说的,我都会记在心里。或许哪一天,我将你告sù

我的事情,贯穿一气,心中忽然觉得,这就是我失去的那一些记忆。然后……”

“然后怎样?”云良问的有些着急。

“然后你就觉得,我是已经恢复正常了。”

我微笑道。

云良神色肃然地看着我,默然片刻,方才说道:“我不会再跟你说过去的事情了,全靠你自己去想吧。如果你没有恢复记忆,千万不可谎称你记起来了,那样有害无益,你要记住。”

“什么有害无益,大不了以后,把这一切事情忘记就算了。”我淡淡说道。

火光簌簌,映得云良眼中也有火苗跳动:“我会帮你想起来的。”

我不置可否,只是问道:“云良,我们明天还要往北面走吗?”

云良点头,说道:“还要往北。”

94. 第九十四节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

我看着一边静静啃食青草芽的雪蹄黑马,说道:“那明天上路,你能不能给我也买一匹马?”

云良看着天际默然出神,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

于是我和云良一路向北,晓行夜宿。

往北路过的客栈和集市也不再像京城中的那样繁华了。

每到一处市镇上最靠边的客栈,几乎都有人惶惶说道,往北边走是有北蛮子的,。

我听得心中大奇,一路往北,常听到有山贼的消息,却不曾亲眼见过,总不成郦国出了城,往北一路上都有靺鞨人出没吧。

到得郦国边境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初五日了。

天色尚早,还在刚过中午的时候,我和云良已经远远看到了边境上的驿馆了。清晨,等我走出驿馆的时候,眼前却出现了一匹四肢修长、顾盼精神的白马。

我笑道:“你是要把我送回大迎去吗?”

云良淡淡一笑,说道:“你想回去吗?”

我极目远望,所谓大迎,所谓郦国,交界不过是人为划分的。其实这两国的中间,是一模一样的草地,一模一样的天空,一模一样的太阳升起,一模一样的月亮沉落。

我悠悠地望了一会儿,说道:“这样的草地,让人感觉特别熟悉。大迎的皇宫,虽然没有郦国的华丽,其实是一样冷冰冰的。”

云良看了看我,说道:“来赛马吧,到前面驿馆。”话音刚落,伸手在我的白马臀上一拍,同时催动雪蹄马往前走了。

今天的阳光特别的温暖,然而驰骋在空地上,激荡起来的风刮在脸上,还是有些凉。白马也是一匹好马,跟着雪蹄一起跑发了性,四蹄落地几乎无声,如同在飞行一般。

斗篷上的帽子已经被风吹了下去,一头青丝也被纷纷吹到了脑后,笔直地飘了起来。风声在耳边呼呼直响,眼前的地面渐渐成了青色。

是的,马蹄所踏之处,是一大片青翠,而极目四望,我所处身的地方,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一片草地了。

那样的清脆之色,染上了初春正午阳光的明黄,让人一见之下,心神俱醉。

我欢喜地有些不知所措,对着身边纵马奔行的云良喊道:“看啊,是草地!”

云良回首微微一笑,说道:“加把劲,看谁先到!”说罢扬鞭催马。

我亦拍了拍白马,口中低声呼喝。白马追着雪蹄略略超前的身影,如风驰电掣般直追了上去。

墨色斗篷被风灌满,随着马儿的奔驰如同一面旗帜猎猎作响,我看到云良身上的斗篷斜向上翻飞,可以想象自己身上,也如同是长了一对迎风的翅膀。

我的白马渐渐超过了云良,终于领先一步到了驿馆前面。马儿又向前冲了几步,方才停下,回过头去。

云良笑道:“怎样?”

我奇道:“什么怎样?”

云良伸鞭指了指我的马。

我轻抚着马鬃笑道:“听大迎的马术师说过两句话,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形容好马,再合适不过了。”

云良笑道:“你知dào

的真多,我是问你,方才骑马,感觉如何?”

我笑道:“还是那八个字,风驰电逝,蹑景追飞。”

云良点头,“如此就好,驾驭白隼在草原的天上飞行,恐怕终难实现,你手中这马儿毛色如雪,奔行如飞,总算可以一偿你的心愿了。”

我怔在那里,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原来云良带着我走了几日的路来到这里,又给我找了这样的一匹骏马,与我赛马,只是为了一偿我骑着白隼在草原的天上飞翔的心愿。

那不过是,我在百无聊赖之际随口的一句话罢了。却没有想到,他竟会这样放在心上。印象中,似乎是不曾有人这样记着我随口的一句话的,尽管我是大迎加封了昌平公主而后送到郦国和亲的女子。除了那个每每看着我将一碗碗羊乳酥酪放凉、又在听说我要吃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给我做来的徐阿姆。

可是云良对我,与徐阿姆,终究又是有些不同的。

我看着云良缓缓地说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云良似是料想不到我会这样问似的,犹豫了一会儿,语气有些生涩地说道:“因为我是你的夫君啊。”

前一刻我心中就要搅起涟漪,可是这一刻我却立时平静了。我甚至有些后悔,听到了云良这样一句言辞、神色和语气完全不对应的话。

我不置可否,牵着转身往驿馆走去。

云良在我背后喊道:“怎样,记起来了吗?”

我记起来了,云良和那个老者在树林里说过的那些话。云良,你为什么会对我这样好,难道真的是想让我,了无遗憾地把性命葬送了吗?

你是我的夫君,我又算是你的什么呢?

“以前在宫里,人人都说你是皇上,而我是你的贵妃,我始终都不能相信,就算人人都说得绘声绘色,说你如何向大迎的皇上请了婚,说你如何声势地迎娶了我,我始终也只是将信将疑的。可是如今听了你的话——”我背对着云良,淡淡地说道:“我真的彻底不相信了。”

“你……”云良含怒的声音终于没有说出第二个字,他只是忽然温和言道:“你先回驿馆休息吧。”

天色渐渐到了傍晚,我忽然听到了远处的草地上传来了呼呼的哨声。我伸手在衣襟里一摸,金叶子果然不见了。

我推来窗子站在阁楼上一看,果然哨声是从远处云良所在的地方发出来的。

只是,云良背对着我。

夕阳落山,只剩下半个红彤彤的圆脸挂在山头。

云良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衣衫长身玉立,夕阳的光晕染红了半边天上的霞彩,也给云良的长衫涂上了艳丽如残阳的光晕。

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出现,云良缓缓转过身来,我看到了夕阳的光线一道道散射,勾勒出云良的侧脸,清晰又模糊。

这是记忆中曾经有过的画面,甚至还有一些来自于记忆深处的,心底轻微却尖锐的痛楚。

我有些厌倦地转身回了房,就算我记得,就算我忘记,于我还有什么两样?

95. 第九十五节 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可是云良显然没有让我好生休息的意思,不过安静了片刻的时间,外面的金叶子,开始一声接着一声地吹响。

我只是忍不住地想,云良究竟是什么时候,偷走了我的金叶子呢?

我的白隼是一个非常灵异的鸟儿,不管相距多远,只要听到金叶子的哨声,就一定会遵从主人的指令。昨晚在驿站,我刚刚召唤过白隼的,知dào

今日它距我必然不远。我听云良吹的全然不得其法,有时长有时短,有时快有时慢,却没有一声号令吹在点子上。明知这是云良故yì

在激我出去,可是他用了这样的办法,我却是真的不得不出去。

夕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天边的云彩也因为无法挽留夕阳的霞光,而变得黯然。

天边是一弯淡淡的眉月,清清朗朗,衬得这二月初五日晚上的寒意愈加明显。

伴着天上浅月的清辉,万物都似乎已经入睡,静悄悄没有一些声响。而云良,则坐在青草地的那一端,生着一堆忽明忽灭的火。

长裙曳过青草地,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是一路惊醒了无数新生青草的美梦。

我走到云良的面前,尚未开口,云良便仰起脸笑着问道:“姑娘,你叫什么?”

我奇道:“你不是认识我吗?”

云良微笑:“我叫纪云琅。你呢,你叫什么?”

“容方燕莺。”

云良又问:“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两个时辰前,我们刚刚在这里见过。”

我有些好奇地看着云良,有些似曾相识的画面和对话,在眼前耳边闪过。

喂,皇太子,我想问问你……额,你叫什么名字?

你本来想问我什么——如果说是名字,你就叫我皇太子。

皇太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你到底想要问什么。

皇太子,这金叶子怎么吹,才能召来我的白隼?

我不知dào



那你记不记得我刚开始是怎样吹的哨子,将白隼引了过来?

你问的问题我已经答了,我说过,只回答你一个问题。

……

“你在想什么?”云良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我摇头:“什么也没有想。”

“我想问问你,这金叶子要怎么吹呢?”云良举着金叶子认真地问我。

我伸手接过金叶子,对着月光看了看,说道:“我知dào

怎么吹,可是我不想跟你说。”要回了金叶子,我便转身向着驿馆走去。

“喂,你……你不能走……”云良有些着急。

“你想问的话,我都回答了,为什么还不能走呢?”

身后的柴火烧的哔哔啵啵,我忽然又停下了脚步,“你要是觉得冷了,可以到驿馆去睡的。”

云良没有到驿馆去睡,他仍是宿在了外面的帐篷里。

清晨一早,我刚睁开眼睛,便看见衣架上挂着一白一红两身衣裙。而我本来穿着的那一身香色衣裙,却意wài

地不见了影踪。

脑中微感慌乱,却是立时静了下来,来的若是歹人,又怎么会只是偷去了我的衣裳,又怎么给我放上新的衣裳呢。凝神一看,心中却又是大为惊奇,这一红一白两套衣裙,居然正是我从大迎出发的时候,所穿着的样式。

我只想到了一个人,云良。

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起身穿了衣裙,白色贴身,红色在外。对镜一照,居然还是当日的模样。妆台上还有红色的面纱,别在簪上从额头垂下来的那一种,亦跟路上徐阿姆和无名给我做的一模一样。眼角至鬓角的伤痕已经变浅,隐在面纱之后,就全然看不出来了。

我放下面纱,整装出门,云良便已经牵着黑白双马,在驿馆下等着我。我看着马头是向南的方向,问道:“今日是回去吗?”

云良笑道:“草原总算来过了,就该回程了。”

我这准bèi

上马,却看见驿站旁边转过来一队车队,侍卫个个甲胄鲜明,人人皆牵着高头彩辔的大马,向前驶出。后面跟着出来的,竟然是一辆朱漆雕花的马车。马车四角悬了精致的璎珞,车窗车门,都挂着锦缎绣花的帷幕。马车的后面,是一架架朱漆大箱子,而最后跟着走出来的,竟然是一队大迎服装的士兵。

多么像,多么像我嫁到郦国时的一切。

郦国的士兵在前,大迎的队伍在后,中间是我的轿子,我的陪嫁,还有我的一箱箱嫁妆。

为首的郦国侍卫朗声说道:“公主,请上轿吧。”

我回头看了看云良,他的脸上还是淡淡的笑。

车马的队伍一路向南,路上还是初春的景致,许多地方树木初萌,地上的新草也只冒尖,其实远不如我九月出嫁的路上,遍地青草,草长及膝来的好kàn

。不过景致宽阔,人心也就随着开阔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见了云良和那老者的对话,我常常有一种命不久远的想法,对于这些四季天成的景致,加倍贪恋。

车队走得不快,云良时时驱马走在我的车窗旁边,在我看着风景的时候,与我闲话。

云良知dào

的很多,他给我讲了许多雪山上的,草原上的,故事和传说。

云良说,你知dào

为什么大迎和郦国之间的那些雪山,山尖的积雪终年不化吗?

我说,因为山尖特别冷,终年都是云封雾锁。

云良说,传说几百年前,大迎还不叫大迎,郦国也不叫郦国,两国还都是部落。那时候两个部落之间这一带的地方。两个部落交战,经年不息。两个部落的人们也是互不往来,相互视为仇敌。后来有一日,一个南边的男子,爱上了一个北边的姑娘,这件事情被南北两个部落的首领知dào

了。

我说:那他们一定没有好下场了。

云良侧首看着我:哦?你听说过?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听过,只是这些本来就被禁止的事情,本来就不应该发生的感情,一旦发生了,注定就没有好结果。

云良沉默一会儿,说道:后来两个部落的长老,决定分别对两人行刑。两个人在受刑的时候,心中忽然都有了感应,那不是因为自己身上的痛苦,而是感受到了对方在受刑流血而心疼。两个人居然同时挣开了束缚,不约而同地往对方那一边跑去。两人遇上的地方,就在两地交界之处。

96. 第九十六节 你瞳仁里的我很小

我忽然问道:云良,你相信人和人之间,心里会有这样的感应吗?

云良微微一怔,说道:我相信。

我又说道:我说的是,你相不相信,可以感应到的那个人,也是能够感应到你的。云良的目光有些悠远,似乎隔着浩淼时空,也可以看到他想看到的地方。许久他方才说,那你,相信吗?

我又摇了摇头,不过是些虚妄之说。你刚才说的那两个人呢?

云良又道:他们终于手拉着手相遇,部落里的追兵手中的流矢已经刺穿了两人。两个部落一相遇,又开始了刀光剑影的交锋。天上忽然开始下雪,人们却没有放qì

厮杀。这场大战一直持续了一夜,等到次日天光的时候,两个部落里剩余的人,却都惊呆了。

那两个人几乎成了雪人,满头都是白雪,身上不知已经中了几百只箭,却仍是执手对立着,没有倒下。

这一刻人人都放下了兵器,呆呆地看着这对情人。忽然有人喊道,休战吧,休战吧!终于两边的人休战了,有的人要将两人分开,分别安葬,然而却发xiàn

这两个人就这样牢牢地被风雪冻在了一起,被长矛和利箭连在了一起,两人的手也紧紧握在了一起,相互支撑,不能分离。人们就把他们两人安葬在了一起,安葬在了山川顶上最高的地方。

我说道:“后来这一带的山川顶便是终年积雪了,对不对?”

云良道:“传说是这样的,那些冰雪,就如同他们的坟墓一样。”

我问道:“你说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吗?”

云良说:“我相信有。”

我问他:“为什么?”不待云良回答,我忽然笑道:“因为你相信,他们二人在受刑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对方的痛苦吗?”

云良也笑了,是很认真的笑:“是的。”

我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道路一旁绵延不绝的山。山顶的白色相互连接,成了长长的一条曲曲折折的白线。看着看着,空中渐渐地似有什么极细碎极微小的东西降了下来。

我凝神看了片刻,伸出手去,掌心微微一凉,却原来是已经下雪了。云良也已经发xiàn

了这一点,怔怔地看着天色,似乎是犹豫不决。

我微笑道:“都是你说下雪,此刻当真下雪了呢。”

云良微微一笑,只是看着天色。

我道:“下雪了,看这天色,不知dào

要下多久呢。”

云良没有回答我。

“这雪看起来,是要越下越大的。是到前面的驿馆停下来休息,还是继xù

赶路呢?”我抬头看着天色,又轻轻地说道。

云良侧首看了看我,尽管我的目光没有与他相对,却也感到了他目光中隐藏的锋锐之意。他淡淡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草地上下了雪,泥土被冻僵了,马车可就不好走了,但若是等到天晴雪化,满地泥泞,更是一路难行了。”我没有回答云良的话,只是伸手接着飘落的雪花,自言自语。

“公主这么说,可是有什么主意吗?”云良问道。

“可惜,可惜,天下了雪,牧民就要将牛羊赶回圈去了,这几日再也不会出来放牧了。”我仍是自言自语地说话,仿佛云良从来就没有问过我什么一样。

云良的眉头似是聚着一丝阴翳,却并没有对我发作。只是接着淡然说道:“公主到底想说什么?”

我转过头去看着云良,雪花越来越大,一瓣瓣从他的眼前飘下。他的瞳仁漆黑如墨,能够清晰地映出每一朵划过眼前的雪花。

我在云良的眼睛里,也看到了我。看着看着,我就忽然笑出来了。

云良的眉头微蹙,“你笑什么?”

我道:“我在你眼睛里看起来很小,小的一瓣雪花从你眼前飘过,都能将我的影子整个遮盖。”

“因为划过眼前的雪花离得近,你离得远了,所以就会是这个样子。”云良点头说道。

“是啊,人说眼见为实,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我若有所思地说。

云良又点点头,问道:“公主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了想,笑道:“就在这里安营,让大家休息吧。”

云良的目光看着前方,神色坚毅地说道:“这一点小雪,岂能阻住路程。就算下了风暴,今日也要赶路。”随即侧首对我说道:“你坐在轿中,吹不到风雪,只管放心吧。”

我轻轻一笑,说道:“是啊,我是应该放心了。这雪只会越来越大,这么大的雪,路上总该不会遇到什么南蛮子、北蛮子了。”

云良倏地勒住了缰绳,同时纵身下马,飞身落在我的马车前,止住了马车前进的步伐。

轿子窗户上的锦绣帷幕从手中滑下,云良这样的反应……看来我所猜想的,都是真的。

嘴角是淡淡的笑,没有欢喜,没有凄凉。我心中也的确是,不知dào

该欢喜,还是该凄凉。

“你在说什么?”云良在轿外,声音冷然。

“无他,随便说说罢了。”我在说什么,云良你的心里又何尝不是一清二楚呢?又何须这样拦住我,向我质问呢。

“你告sù

我,你到底想说什么!”云良的声音带着被压抑的怒气。

“你就当我是在乱说吧。你知dào

,我脑子不清楚,是会胡言乱语的。”其实我知dào

,我的脑子真是清楚极了。我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东西,想到了以前想不到的事情,比之没有失忆的时候,我的脑中实在是清楚得太多了。

轿门上的软帘被一把扯下,发出了锦缎被撕裂的声音,门帘上带着夹层的棉絮,使得这样的撕裂声音格外带着闷郁,就好像,是一把撕裂了某种皮革一样,或者,是撕裂了一层血肉模糊的人皮。

我被这样的声音吓得心惊,那红色的撕裂的软帘,让我无端又想起了诛心血泪的话。

心里是一阵难言的疼痛,似乎跟这破碎的声音引起了某种共鸣。

我的手紧紧捂在心口,心脏还在好好地跳动,是那种有些让我熟悉的尖锐刺痛。而这种难以形容的疼痛感觉,却是来自于胸口的一道伤疤。

软帘落下,云良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97. 第九十七节 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云良的脸色是苍白的,不,是惨白的。

他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提起了手挡在心口,做了和我同样的动作。

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怒意带着痛楚,却渐渐变成了惊愕。

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我,脸上是恐惧混合着痛楚,却渐渐归于平淡了。

胸口的刀疤,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那还是在大迎的瑞福宫里,徐阿姆告sù

我,三年前大迎和郦国交战的时候,你的父亲须利将军守卫大迎边境,听说战事惨烈,或许你是随着你的父亲,在战场上受伤的。

徐阿姆说,你进宫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疤。你进宫时候的那一场大病,说不定就跟这个是伤有关系。

徐阿姆说,你看着伤口正对心脏,你这孩子,还真是命大。

伤疤在胸口,是不好轻易翻出来看的。

可是沐浴时候见到,或者深夜无人处轻抚,都能感受到疤痕的狰狞。

那一道疤,斜斜的,细细的,如今已经成了浅浅的粉红色,有一些轻轻的凸起。

每一次看到,我都觉得伤疤是让人奇怪的。不是因为刚好落在心脏的位置,而是因为,伤疤的样子,不似箭伤,不似长矛,不似战场上交战受的伤疤,却不知是什么兵器造成的。

“你……你怎么了?”终于,我还是开口问了他。因为他的脸色看起来确实不好。

可是话一出口,我和云良两人同感惊奇。

我俩竟然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相对怔了片刻,云良脸上的神色也和缓下来,他看了我一会儿,说道:“你没事吧。”

我伸手在衣襟上理了理,说道:“没事,忽然听见这个声音,有点害pà

。”说着看了看云良手中的半幅软帘。

云良干咳了两声,说道:“我只是想问你刚才说的话。”

我索性跳下了马车,举目四顾,苍苍茫茫的草原上,阴沉低垂的苍穹下,都是纷纷扬扬的雪花。

雪花已经比方才大了许多,落在手上,慢慢地一点点融化。

“多谢你做了这么多,已经足够了。”我看着手中最后剩下的一点点水,缓缓说道:“其余的事情,就不必了吧。”

“什么事?”云良踩着被冻得僵硬的、刚刚萌生新意的去年的干草,带着清浅的破碎声,走到我身边。

“你带我去逛郦国的集市,带我去草原上策马,我已经十分感谢了。”我伸手指了指远处的地上:“南国春早,北国春迟,郦国皇宫中的青草才刚刚发芽,与大迎相交的边境,又怎么会有数寸长短的青草呢?”

我对着云良微微一笑,看着那些马车前后的侍卫说道:“这自然是你派人来办的了。亏你好本事,找人在短短时间里,找到了这许多青草。你这番良苦用心,我十分感激。”

云良的脸上神色不定,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默无一语,听到此处,才淡淡说道:“一些青草,最不起眼的东西,你太客气。”

云良的话,等于是承认了。

郦国边境上那些成片的青草,果然都是他安排下的。

我笑:“大迎有一句话,冬天青草不出芽,六月天上没雪花。你这一些青草,实在是来之不易呢,定是派人到郦国的南边去找的吧。一路上你总是注意着天色时间,其实也担心不能在短短时间里办好吧。”

云良微微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我走到雪蹄马的身边,轻轻抚了抚白马的马鬃,说道:“如此好的马儿,竟能追的上你的雪蹄马,便在大迎也少见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如此好马,原也不能跑得如同风驰电掣一般,好像在飞一样的。”

“你若喜欢,就送给你。”云良缓步走到了我的身边,声音温和。

我轻轻侧首,云良就站在我的身边,亦伸手抚着白马。

微风吹起,雪花轻扬,云良的披风和我的裙摆,都伴着飞舞的雪花飞飏。

似乎是一个很温暖的画面,可是我仍然感受到,雪落手上,是一点一点的凉。

我轻轻拍了拍白马的头颈,白马顺从地回过头来,用脸颊在我手背上挨挨擦擦。我说道:“听说这样的马很有灵性,一旦认定了主人,便会至死不渝地终生追随。终生不事二主,是吗?”

云良笑道:“看来白马已经认定你了。”

我摇头:“只是跟我熟悉了一些,要它认定,谈何容易呢。不过还好它没有认定我,这马儿还在幼年时期,一生到老,还是好多年要活呢。或许它的命比我的要大,让它这般跟了我,太可惜了。”

云良的眼中风云变幻,寒冷而凌厉,我只作不见,过了片刻,淡淡地说道:“你这一番,是让我重新再走一次和亲的路吗?”

云良伸手扳过我的肩头,凝视着我的眼睛,许久方才说道:“你都知dào

了。”

“我知dào

的,就知dào

了,不知dào

的事,还不知dào

有多少。你说我都知dào

了,其实我也有许多疑惑待解答。”我垂下视线,避开与云良的目光相接:“我只是想,一路那些客栈里的客商们说,看到了北蛮子娶亲,他们看到的是不是你找人假扮的这些大迎侍卫,带着我出嫁的这辆马车奔跑呢?”

我的脸上带着笑意,是忍俊不禁的笑。

云良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看着我说道:“你终于笑了。”

我伸手轻轻格开云良的手,“只是好笑罢了。你实在不应该为了我,去这样劳民伤财。”

“能博得美人一笑,也值得了。”云良说得很是淡然。

“你说幽王烽火戏诸侯,褒姒笑得真的值得吗?”我道:“也许对他们二人,是值得的,幽王毕竟是真的希望褒姒开心的。”

“你知dào

得很多。”云良仍是微笑:“我也是真的希望你能够快快恢复记忆。”

这句话,我知dào

云良说得是真的。可是惟其如此,我的心中才更难受。云良,难道我的价值,仅仅如此吗?难道为了我的什么诛心血泪,你真的可以做这么多吗?

可是,我又怎么能,当着云良的面,将那些关于诛心血泪,关于不知名的老者,关于他关于我关于无名,甚至关于阿继的那些隐秘的话,全部说出来呢?

我心里忍不住的难过,看着云良大声说道:“我是否恢复记忆,对你真的那么重yào

吗?”

98. 第九十八节 被你的善行感动了

云良全然料不到我的失控,神色间有些无措。

他只是用力按着我的肩头,凝视着我的眼睛,似乎要探究我心底深处的想法,然后再将他的念头,传递给我。“当然很重yào

。”

“为什么?”我明明知dào

答案,我也明明知dào

,云良不会将这个答案亲口告sù

我,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因为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

因为无话可说,所以我喊得歇斯底里。就像一个人,心中有了千头万绪却只能无话可说时,不管说什么,都会竭尽全力。那一句其实代表了很多句话,很多东西。

“因为……因为……”云良的犹豫,云良的语无伦次,云良苍白的脸色,云良痛楚的神情,都让我又想笑,又想哭了。

因为什么,不能说,难道也不能找一个理由骗一骗我?可是,扪心自问,已经知dào

结果的我,听见云良骗我,会比听见他这样的犹豫更好受吗,恐怕也不见得。而且,若是云良还用之前的理由,没有底气地说一句,因为我是你的夫君啊,我又会更快活吗?

眼泪顺着我忍不住裂开微笑的嘴角流进了嘴里,又苦又涩。

“为什么,这难道不能对我说吗?”我尝着口中的咸涩,无力地问道:“为什么重yào

,有多重yào

,找回我的记忆对你意味着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全部都不能说吗?”

云良捏着我肩头的双手极为用力,却又明显是他在竭力克制,他的手一次次离开了我的肩头,可是马上又伸手按住,就似是他离开了我的撑持,就会站立不住。他的力qì

那样大,又好像是他身上的痛楚太多,不慎漏进了我的肩头。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疼得这样厉害,脸上痛楚的神色,似是身受千刀一般。云良的额头有些亮晶晶的东西,我知dào

,就像是我脸上此刻流下的,那并不是融化的雪水的痕迹。

眼前忽然出现了许多张这样的面孔,苍白的,忍痛的。

而这样的脸孔,往往出现在我心动的时候,心痛的时候,心慌的时候,心乱的时候。

罢了,罢了,说不定这一切,原是我的错。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仿佛身体里面的精神,都被抽空了一样。比之当日无名以往滞涩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晰时,那种无力的感觉更加强烈。

那时候,不过是感到身体中的力qì

在一丝一丝剥离,这一次,却是仿佛身体中的力qì

,将永无后继。

难道我这是,真的要死了吗?

我举起衣袖,轻轻擦了擦云良额边颊上的汗水。

云良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咬着牙说道:“不要动。”

我看着他的苦楚没有丝毫止歇,怔了一怔,心中恍然,努力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天上飘飏的雪花,慢慢将眼眶中的泪水忍了回去。

再低下头的时候,我的脸上已经是微微的潮湿,皆是雪花融化的痕迹,可是,我眼中的泪水,已经回到了眼眶里,而我脸上的泪水,也已经混合在了雪水里,了无痕迹。

云良的脸色渐渐转好,他缓缓松开了我的手,迟疑地问道:“有没有捏痛你。”

我摇头,说道:“你克制得很好,捏着我的时候并不算用力。”

云良向我看了一会儿,说道:“你为什么难过?”

我轻轻牵动嘴角:“现在已经不难过了。”

“那刚才呢,是为了什么?”云良问得穷追不舍。

“没什么,被你的善行感动了。”我不喜欢说谎话,尤其是对这样必须认真对待的事情,所以我有些不自然地错开了云良的目光,就像小孩子说了谎,怕被发xiàn

一样。那种不自然其实最能将心思昭彰。

“你这话我能相信吗?”云良没有追着我的目光去探究,因为就算他不知dào

真相,假象总是已经看破了。

“既然你觉得不能相信,你开始又何必问我。”除了狡辩,我不知dào

该怎么说。

云良沉默一会儿,对我说道:“上车。”

我抬头看着他,奇道:“还要走吗?”

云良点了点头,“还要走。”

“为了让我恢复记忆,所以你要重现我走来的一路,连遭遇靺鞨人的事情,也要重现吗?”我的声音里有难掩的激动,何必呢,一定要做这么多。

云良的声音有些涩然,却又很是肯定:“你都想到了。是的,就算天下雪,牧民不会出来,还是要往前走的。往前走,靺鞨人是会出来的。就算你已经猜到了,也要带你去再经lì

一次。因为说不定到了哪里,你就能想起来了。”

我摇头叹道:“云良,何必呢。不要这么费力了。”

云良的声音不高,却是坚定不移:“上车吧。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

我忽然纵声长笑,尽管心里没有丝毫的欢乐。

没有等云良反应过来,我已经冲上一步,走到了雪蹄黑马的身边,纵身上马,扬鞭催马向前奔去了。

雪蹄果然是一匹宝马,奔行起来风驰电掣。我听见身后白马清亮的长声嘶鸣,不用回首,云良已经追上来了。

“你要干什么?快停下……”云良在我身后纵声喊道。

接着身后更有大量的马蹄声响,我知dào

,所有的侍卫,穿着郦国军服的,穿着大迎军服的,都已经上马追上来了。

“皇上……皇上……”

“贵妃……贵妃……”

两匹好马的脚力相若,一匹发足疾奔,另一匹便不是轻易可以追上来的。其余的那些寻常良驹,更不是可以与雪蹄和白马相比拟的。所以身后的马蹄声渐稀,只剩下了白马四蹄翻飞的声音。

“还有四十里路,你就准bèi

这样一路过去吗?”云良在我身后喊道。

我们向南,云良的声音顺着北风传来,混合着风声的激荡。

风从头顶和耳边呼呼地吹过,夹杂着雪花打在脸上,一点点的凉意汇聚,几乎将脸面都冻僵了。

马儿的颠簸震松了我的发髻,震掉了我的金钗,我能感到头发就那样如同瀑布,散落了下来。

99. 第九十九节 云良,够了,到此为止!

四十里的路程对于一匹好马不算什么,可是马上乘坐的人,却真的是被吹坏了冻僵了。越往前走,路上就有越多的积雪,到了后来,已经看不到土地、枯草和萌芽的颜色,只剩下一片白茫茫了。

我依稀记得从大迎走来的途中经过的那些位置,可是路边的空地上已经没有帐篷了,想来是牧民为了追逐水草,或是为了躲避其他部落的骚扰,已经带着帐篷迁徙到别处去了。

如今的草原是一片白茫茫地空地,除了道路一边的山脉,没有一些起伏,也没有任何阻挡,可以看清楚里许左右的东西。极目远望不见了牧民的帐篷,心中正自疑惑的时候,我的目光向着道路另一边偏移,竟然看到了一些伫立观望的人们。

终于到了。

我这样想着。

在这片只有无尽白雪和苍茫天空之间的土地上,居然有一些伫立观望的人们,我知dào

这意味着什么。

我口中低声呼喝,让雪蹄跑得慢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只看到了我的一身鲜红的嫁衣,没有看到壮观的队伍、大红的轿子、朱漆的箱子,那些骑马观望的人,都只是按兵不动地等着。

不过短短片时,云良的马已经奔到了我的身边,和我的雪蹄并头缓缓徐行。

“你……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我……我只是想……来告sù

他们……好生回去……不要……穿着靺鞨人的衣服……在这里出没……”

是的,眼前的这些人,都是穿着靺鞨人衣服的。

云良说话,我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不是因为疲劳气喘吁吁,不是因为着急语无伦次,我们实在都太冷了。

“为……为什么?”

“这边曾有……靺鞨人出没……万一被他们看见……看见岂不是……打草惊蛇……”我的脸冻僵了,脑子也不太灵便,说话有些词不达意。

是的,这边曾有靺鞨人出没。而且不是普通的靺鞨人,是靺鞨人的王。单是那日看到的几个靺鞨人,就已经是个个身手不凡了,郦国的侍卫衣装威武,实jì

文弱,根本就不是对手的。而我大迎的儿郎,一对一,也没有胜他们的把握。

而那个独立逃脱众侍卫阻拦的靺鞨人,更是万中无一的勇者。即便是大迎以勇猛善战著称的连卓将军,我看也不是对手。

所以这次阿继元宵节到访郦国后回去,我也曾暗中嘱咐他,某一段道路途中有靺鞨人出没,勇不可当。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却不知dào

他们离去了没有。

我和云良两人的马越奔越近,我看的清楚,这些人都穿着靺鞨人的装束,然而我对云良说道:“让他们……整队一起,回去吧。”

这些穿着靺鞨人衣服的人,其实是郦国人。而且,是云良手下的郦国人。

其实我早已经料想到,云良会找人来假扮靺鞨人,只是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会装的这样像,会来得这么快。

云良对那些穿着靺鞨衣装的人一声低喝,我以为他是在发号施令让那些人收队,谁知那些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却突然呼喊着朝我们冲了过来。

我怒道:“云良,你究竟要闹什么!昔日的情景既然已经不能复原,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一会儿若是当真引来靺鞨人,你当是闹着玩的么?”

云良沉声说道:“既然不能重现昔日,那就只现今日。”说罢又是一声低喝,那些假扮的靺鞨人居然也架起了长弓,纷纷将箭头指向云良和我。

云良伸手拉雪蹄马的缰绳,我亦是用力握着,不给他半分松动的余地,只是朗声对那些打扮成靺鞨人的郦国侍卫喊道:“哪一个有胆量,就用长箭射死我。”

云良怒道:“你疯了吗?”

我回首凛然看着他:“是你疯了。”

云良向我瞪视一眼,忽然对着郦国的侍卫叫道:“放箭!”

一支长箭带着冷飕飕的风、凄厉厉的声,笔直向我袭来。利箭距我不过一尺,呼啸着从我身边擦过。

不可理喻,全然不可理喻。

云良疯了,这些郦国的侍卫也都疯了。

我虽然不相信哪一个人会有胆量用长箭射死我,可是事到临头,我却有真的担心有这样有胆量的人出现了。

我对云良怒斥一声“疯子”,伸足在马肚上一碰,御马向旁边奔去了。

这是一个不存zài

正常思维的世界,沟通的语言对他们全无效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离开的方式让他们失去标的,自觉无聊,然后便散了吧。

草原这么大,他们一行十余人,挡得住面前的路,却挡不住迂回走脱的我。

一时间乱箭纷纷,云良跟在我的身后,挥动手中的佩剑挡开射向我二人的长箭。

我怒极反笑:“你这人是失心疯了吗?”

云良郑重说道:“此刻携手对敌,有事待退敌之后再说。”

我一眼看见云良认真地神乎其神的表情,差点一个不稳从马上摔落。这不是失心疯,而是没有人心、失去理智了。

我扬鞭催马,准bèi

大大兜一个圈子之后,从这一群亡命之徒的侍卫身边绕行而过。惹不起,我总是躲得起的,谁让我的马快呢。

那些郦国的侍卫果然不如靺鞨的精兵,纵马追人,射箭的准头便没有那么精准了。只是十余个人双手不停地射箭,我则纵马在路上奔驰,一个乱跑,一个乱射,却总有些歪打正着的箭,或前或后,从我身边擦过。

我挥鞭挡开了几支流箭,雪蹄已经带着我绕了大半个圆弧,而我们也已然带动这些侍卫转了方向。

我纵马窜到了侍卫的前面,心中一喜,终于可以不与他们纠缠了,却不防一只手伸到了我的面前,骤然勒住了我手中的马缰。

我一眼看到那浅蓝色的衣袖,便知dào

是云良在捣鬼,雪蹄马奔驰中被止住,长嘶一声,几乎人立起来。

我险些被跌下马背,心中自然大怒,回头瞪着云良说道:“云良,够了!一切到此为止!”

云良欢喜道:“怎么,你想起来什么了?”

100. 第一百节 穿心的箭痛楚难当

我瞪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云良面南,我面北,两个人,两匹马,默默地对视。

我们的马快,已经反超到了那一些假扮靺鞨人的郦国侍卫前面。没有云良的号令,他们也已经停止了放箭,勒住马不敢快跑,从后面慢慢靠拢过来。

云良脸色惨然,忽然淡淡说道:“再往前,更没有什么值得你记住的了……”

我心中对云良这样不分轻重的胡闹本是十分恼怒,可是看到他此刻失望又无奈的脸色,也忍住了怒意,安慰道:“云良,你做到这样……”

话刚出口,一声极凌厉的长箭破空之声呼啸而至,可是,我却看不到长箭的影子!

或许是出自本能,我从雪蹄身上纵身跃起,扑向了对面的人。

我的声音因为惶急而嘶哑,一颗心似乎早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我只听见自己歇斯底里的叫喊,接着还有长箭刺穿肉体的声音。

草原广袤荒凉,我的呼喊远远散去。

“纪云琅,快趴下!”

……

我和云良一起落了马。

受惊的雪蹄和白马长声嘶叫。

又是同样利箭破空的声音传了过来,清晰,凌厉,带着风声呜咽呼啸。

肩头,心头,腿脚,都是痛楚难当。

我挣扎着无法动弹,自知无幸。想不到,我会和云良在此同时毙命。

也好,也罢。

这样的死,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归宿吧。

又是一件东西从山的一边破空而来。

我一抬头,刚好kàn

到山一边一只利箭,竟如流星般飞驰到我的身前,后发先至,将从后面射向我的箭,拦腰折为两半。

利箭劲头极强,劈断那只长箭后,劲头兀自不歇,又斜斜飞出丈余,“嘶”地一声穿破积雪,插进土地中,一支近两尺长的利箭,竟有一尺没入地下。

能射出这样利箭的人,我所见过的,只有那个逃走的靺鞨大汉。

多年心中以为敌军的人,竟然出其不意地救了我,救了云良。

肩头的剧痛让我忍不住浑身颤抖,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

可是我心头居然松了一口气,那靺鞨大汉,不至于趁人之危吧。

云良被我扑在了身下,整个过程,自始至终,他都是深深地凝视着我,从难以置信的惊讶,到无限欢欣的喜悦,再到难以言说得到动容,他脸上眼中神色变幻,一张面孔,自始至终,都是惨白惨白的。

假扮靺鞨人的郦国侍卫对落马的我和他再次射出长箭赶尽杀绝,从山边来了靺鞨人却射箭救了我们,这一切,云良似是都没有发xiàn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长箭插入地下,云良看着我说道:“你叫我什么?”

也许是太疼了,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涔涔而下,我轻轻说道:“纪云琅。”

“燕莺,你终于认得我了。”

我点了点头。

纪云琅,我不是终于认得你了,而是,从来就不曾将你忘记过。

其实我是真的想将你忘记了,可是,纪云琅这三个字,已经早早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刚才那一刻,我听见了凌厉的长箭破空之声,可是我却没有看见长箭在哪里。

纪云琅,我是多么聪明,立kè

想到了,长箭是从你背后射出来,你手下的侍卫,他们的目标居然是你。

我不知dào

为什么那些你找来假扮靺鞨人的郦国侍卫居然将箭头对准了你,其实那一刻,我除了感到自己的心几乎要随着灵魂离开身体,什么也没有想过。

我只是想,要救你。

我扑向了你,长箭却射进了我的肩头,几乎靠近后心的位置。

纪云琅的手轻轻捧住了我的脸,抚慰我道:“燕莺,不要害pà

,我会保护你。”

我的眼泪更多地流了下来,独自面对千军万马,我想我都不会害pà

,我怕的,只是你不管嘴上怎样说,心里都会将我轻而易举地放qì



纪云琅的神色很是痛楚,我立时开始深深地吸气,极力想要收起自己的眼泪。

我流泪,他便会如此痛楚。这是我和纪云琅之间的一种微妙的牵制。

突然纪云琅大叫一声,惊问:“燕莺,你怎么了!”

我想纪云琅,是发xiàn

我肩头的长箭了。刚才他一直在看我,却只是看着我的脸。

我听到山边传来了长声的呼啸,夹杂在舞动的风雪之中,更增威势。

纪云琅连忙将我扶在一边,将我揽在怀里,看着我后背上直立的长箭。

我却是扭头看到了从山上奔腾而下的人马,不过十余骑,却有着胜似千军的气势。为首的一人骑着一匹枣红马呼啸奔腾而来,正是当日逃走的那个靺鞨汉子。

我看不到纪云琅的脸,却能明显感到他的手在不住颤抖。

“疼吗?”纪云琅的声音似在哽咽。

我心中一阵酸楚,一阵甜蜜,却强自忍着心中的情绪。我想纪云琅的脸,一定惨白的可怕,我不能让他的心,再感到痛楚了。

“你何苦……何苦如此……”纪云琅的声音充满了痛苦,甚至还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忽然看见那些靺鞨人纵马向假扮靺鞨人的郦国侍卫冲了过去。虽然同做靺鞨人的装束打扮,郦国侍卫的气势与剽悍迅捷却是远不如那些真zhèng

的靺鞨汉子。

一时间看到十余个靺鞨人如同龙虎般奔腾而至,郦国侍卫竟是惊得呆了,不知dào

躲避。片刻后想到要躲避时,靺鞨人的快马已经逼到了跟前,不再给他们逃走挡驾的机会了。

我刚刚惊呼了一声“纪云琅”,眼前便是一道亮光闪过,紧接着是一声郁闷的血肉破碎的声响。

一个郦国侍卫软软地垂在马上,头颅刚好歪在了对着纪云琅和我的这一边。那死去的侍卫的手里,兀自拿着一张硬弓和一支羽箭,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将箭射出去了。

我看得清楚,心中怦然。

这个侍卫,两眼带着鲜血突出,头脑都已经碎裂了。鲜血混合着白色的脑浆,顺着脸颊汩汩而下。

再看那杀死郦国侍卫的靺鞨汉子,手中持的竟然是一根生满尖刺的狼牙棒。

101. 第一百零一节 靺鞨王莫里巴布

突发奇变,纪云琅反而镇定下来,看了看那些靺鞨人,温声问我道:“燕莺,不要紧吧?我给你治伤。”

后背起先是火辣辣的疼痛,如同被刀割开之后再用火炙烤磋磨一样。这时过了片刻,反而只是微微麻痒,疼痛却没有先时厉害了。

我心里泛起一阵柔波,对纪云琅微微一笑:“纪云琅,你骑着雪蹄马逃走吧。”

纪云琅沉了脸瞪着我,表示了对我所说话的不满。

我微微一笑:“扶我站起来。先应付叛军和靺鞨人再说。”

纪云琅眼中闪过惊讶,随即却是了然的微笑:“叛军,你也发xiàn

他们成了叛军了。”

那些郦国侍卫惊呼纵逃,却被那些靺鞨人用快马挡了回去。片刻间靺鞨人挥动长刀长矛,尸横就地的郦国侍卫便有七八人。

十余个靺鞨人围着剩下的几个郦国侍卫,却是绰绰有余。

我倚在纪云琅的身上站了起来,看着那些靺鞨人一时间没有了伤人的意思。那手持狼牙棒的靺鞨汉子显然是这一群人的头领,只见他骑着马缓缓走了过来,显然是有话要说。

雪越下越大,空中冷风呜咽,四周一片寒冷。

我倚在纪云琅身边,他的手臂环过我的腰,支撑着我有些不稳的身体。我侧首看了看纪云琅的脸,冷冰冰的如同这天气一样,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纪云琅瞪我一眼,却不说话。只是对着那驰近的靺鞨人说道:“这里是郦国的土地,你们为何翻山越界,到此行凶?”

那靺鞨人看了看纪云琅,却不说话,径直走到我跟前下马。

纪云琅伸臂挡在我身前,警惕地问道:“干什么!”

那靺鞨人只是看着我,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小包东西递给我,说道:“这是治伤灵药。”

我并不接过,只是看着他正色说道:“你是谁?因何在郦国地界上出现?”说着看了一眼那些倒地的郦国侍卫,鲜血流成一片一片的鲜红,映着白雪,醒目而残忍:“那是郦国的侍卫,你何故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他们。”

那靺鞨人爽朗一笑,沉声说道:“是他们假扮了靺鞨人在先,被我的族人发xiàn

。我得到消息后跟上前来查看,却看到他们竟然放箭射伤了你。我命人动手打杀的,都是曾向你们射箭的。而我杀死的哪一个,就是射伤你的那个人。”

我颇为这靺鞨人的话感到意wài

,惊奇而骇然,我侧首看了看纪云琅,只见他肃然说道:“这么说,你反而救了我们的性命。”

那靺鞨人笑道:“你们郦国人有句话,叫做一命偿一命。”说着伸手向我一指,续道:“她救了我的人,今日我也还她一个人情。只是我看她竟舍命救你,所以顺带再帮你一个忙。”

靺鞨人随即举手加额,微微躬身,用靺鞨话对我说道:“巴布感谢您的帮zhù

。”

我心中一惊。

这个在我出嫁前往郦国途中遇到的靺鞨人,这个当日给我留下了极深印象的靺鞨人,原来就是莫里巴布。

莫里巴布,靺鞨王莫里巴布。

难怪,难怪眼前的人,会有那样的气魄,那样的身手。一声长啸如同龙吟,一枝利箭能射破苍穹。领着十余人,便能压倒数百军马的威势,一根狼牙棒,便能轻易扫荡郦国的侍卫。这个一出场,甚至让阿继和纪云琅都有些失色的人,原来就是靺鞨王。

我随即淡淡一笑,亦用靺鞨话问道:“靺鞨王莫里巴布,您的可敦已经好了吗?”

那靺鞨人眼带惊奇地上下打量着我,最后说道:“可敦莫里青青痊愈,全仗天神辟佑,公主援手。”

莫里巴布忽然用靺鞨话跟我说话,我心中自然也十分诧异,更惊奇的是他居然向我表明了身份。我心中略一转念,便明白了巴布的用意,他是不愿意让纪云琅知dào

他身份的。

可是,正如巴布眼前所见,我与纪云琅的关系非同一般,巴布又如何保证我不会私下将他的身份告sù

纪云琅呢?

巴布也是个十分精明的人,看到我微微沉吟,又略微凑近一些补充道:“靺鞨如今,愿求安稳,不愿兴兵。”

我微微一笑,巴布实在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的话,像是妥协,像是威胁,有软有硬,简简单单便向我呈清了当中的利害。

靺鞨,是游窜在大迎和郦国边境上、混迹于山野中安营扎寨的部落。靺鞨人,是互称对方南北蛮子的大迎人和郦国人口中共同的“靺鞨蛮子”。

可是他们有一个这样的王,勇武过人,且十分机智。我暗暗感到,只要有朝一日,郦国或者大迎与靺鞨再次失和开战,这个人,会是纪云琅的劲敌,也会是我大迎的劲敌。

是的,我自然可以告sù

纪云琅,我从大迎出嫁到郦国的路上,还有这一次,我们遇上的都不是普通的靺鞨人,而是靺鞨王莫里巴布。

可是依纪云琅的性格,想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定然会大动兵马,在此处严加戒备守卫,一旦发xiàn

靺鞨人的踪迹,便会与之开战。那么虽然靺鞨王莫里巴布不想兴兵,也不会为之袖手,届时两方定有一场恶战。大迎自然也不会置身事外,或大迎郦国联手对抗靺鞨,或三方混战,到最后死伤必重,生灵涂炭,边境人民难得的安稳平静生活,就要被打乱了。

我看了看纪云琅,用靺鞨话对巴布说道:“你不愿对他表明身份吗?”

巴布不再说靺鞨话,答道:“公主当日救的吗,是一群靺鞨人,今日助公主的,也是一群靺鞨人。”

我心中了然,巴布只说自己是靺鞨人,没有骗人,却也没有表明身份。

巴布对我微微一笑:“多谢公主。”

我亦微微颔首,似是与巴布达成了某种契约。

是的,我想我不会告sù

纪云琅巴布的身份。我是大迎前往郦国的和亲公主,我的肩上,多少担着三国之间的平靖。

巴布又对纪云琅说道:“陛下登基,靺鞨未曾受邀,不敢擅到郦国向陛下道贺。我今日在此,向贵国转达我靺鞨王的祝hè之意。”

102. 第一百零二节 中了毒箭

纪云琅颔首答yīng

,随即沉声说道:“去转告你们的靺鞨王莫里巴布得知,今后若再扰我郦国边境,休怪我对靺鞨大举用兵。”

莫里巴布双目如电,虎虎地看着纪云琅,纪云琅亦是冷冷地看着莫里巴布,毫不相让。

巴布忽然仰头向天,哈哈大笑起来。纪云琅目光中带着怒意,脸色却仍是一如方才的冷然,只看着巴布问道:“笑什么!”

巴布听了笑,朗声说道:“好!好!好!”随即看了看纪云琅的脸,拇指一翘说道:“好男儿,好汉子!”

纪云琅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冷然道:“你想说什么。”

我轻轻碰了碰纪云琅,说道:“他是在夸你啊。”

纪云琅不明所以地轻轻哼了一声。

“此刻我重你寡,你还带着一个受伤的女人。”巴布果然朗声说道:“你却还敢对我说这样的话,这股堂堂之气,确实令人佩服。听说郦国的新皇上年轻斯文,想不到还有这番气概。我靺鞨人,佩服的是英雄好汉,敬重的是男儿气魄。”说着眼角又带上了笑意:“不过你此刻,还是不要妄图跟我动手的好。”

巴布说完,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

我明白巴布的意思,看来他定是以为纪云琅顾着我的伤势,不会跟他动手了。

我提起精神,看着莫里巴布朗声说道:“跟你动手,还是跟你们动手?你们这许多人要是一拥而上,我们索性就抛了兵刃,乖乖束手,你说好不好啊?”

巴布裂开了嘴,笑道:“公主嫁了人,就开始一心一意维护自己的郎君了。你放心,两个男人之间的比拼,不是两军交战,要动手肯定是单打独斗。”

莫里巴布的言语略显无礼,又是以一个靺鞨人的身份,依着纪云琅的性子,自然是不会退缩的。

好在莫里巴布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以一个寻常靺鞨汉子的身份面对纪云琅。且巴布也说得很清楚,这只是两个男人的比拼,不关乎国事,那么此刻二人动手,于郦国和靺鞨两方的大事是没有关系的。

我侧首看了看纪云琅,忍疼平静了声音说道:“我不要紧的。”

其实内心深处,我自然是希望纪云琅不要跟巴布动手的。我希望纪云琅能够顾及到我,像莫里巴布猜想的那样。

我当然可以大声呻吟着示弱,让纪云琅注意到我。可是,要我提醒之后他方才注意到,这样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做。

肩背上的箭伤似乎已经深及骨头,虽然此刻痛楚的感觉不知dào

为什么渐渐没有那么清晰了,可是肩背被利箭撕开的感觉却仍是让我浑身渐感无力。

伤口有些麻痒,脑中有些眩晕。或许,我不单单是受了箭伤。

可是,不知dào

为什么,我不想对纪云琅说:“我身上好疼,我快支持不住了。”

我说我不要紧,让纪云琅不要以我为意,其实并不是什么深明大义。我只是想,或许纪云琅会顾惜我的。

莫里巴布看了看我,嘴角带着微微的笑。

纪云琅环在我腰间的手紧了一紧,侧首对我低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弄疼你的。”我还未来得及回答,纪云琅已经伸手从腰间拔出了佩剑,一道银光在我眼前闪过,纪云琅朗声对巴布说道:“上次放过了你和你的族人,这次不会让你们走得轻易。郦国人纪云琅,愿领教靺鞨人的本事。”

莫里巴布看了看纪云琅,却并不立时动手,倒像是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

远处忽然传来了遥遥的成群的马蹄声响,极目望去,正是随行出来的郦国侍卫们。那一片醒目的红色,正是我乘着来的马车。他们的马慢了些,再加上积雪渐深,道路难行,所以一路走来,竟然晚了这许多时间。

巴布对那些侍卫望了一眼,忽然对着纪云琅和我哈哈笑道:“怎么,我们不会以多胜少,你和公主却要一拥而上吗?靺鞨人打仗,从来不作兴领着女人的!”

巴布并不转身,而是向后倒着纵跃了几步,已然跃到了他的马旁。接着一声呼啸,翻身上马,同那些靺鞨人一阵风一样地离去了。

看到巴布倒退纵跃,居然和常人正着向前大跨步一样,我心中也自骇然。好在今日这群人如风而来,如风而去,并不是要与我们为敌的。

方才被靺鞨人围住的几个假扮靺鞨人的郦国侍卫,此刻已经纷纷受了些轻伤倒在地上。我低声说道:“靺鞨人留下了活口,可以带回去盘问了。”

纪云琅轻轻点头,躬身准bèi

将我抱起。

我的身体微微晃动,头脑竟是天旋地转的昏晕。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用力推了纪云琅一把,失声说道:“快去,阻止那些叛逆用毒自尽,迟了就来不及了!”

剩下的六个假扮靺鞨人的郦国侍卫,已经有四个死去了。纪云琅在他们身上搜检了,却也没有发xiàn

解毒的药材。

纪云琅的目光投向了那几个人身边带血的箭头,忽然转过身来,飞步奔到我的身边,扶着倚在雪蹄身上的我惊慌道:“燕莺,你……你也中毒了!”

是的,我也中毒了。

那些郦国侍卫射中了我的,本是一支毒箭。而这支毒箭,本来是射向纪云琅的。

我感到了背上的麻痒,头脑中的眩晕,才忽然想到的。

头脑的眩晕似乎并不影响思路的清晰,跟纪云琅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脑子总是比平时更加灵便。

同时我也想到了,那些郦国侍卫既然胆敢向纪云琅射出毒箭,恐怕他们自己也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

活着,不过是被逼问后再被处死。可是他们,又怎么会等着被逼问呢。

这些亡命之徒,不会等着被处死的。他们定是准bèi

自杀了,那么,他们身上定是不会随身再带着解药了。

我看着一脸惶急的纪云琅,脸色惨白,我想要说句什么话安慰他一下,却是连嘴也张不开了。

103. 第一百零三节 衣衫不整的模样

“燕莺,你……你觉得怎样?”纪云琅的声音微微发颤。

郦国的大队侍卫已经赶来了然而看到纪云琅和我的样子,却是谁也不敢多言。我匆匆瞥了一眼那马车,被纪云琅扯坏的软帘居然已经被安好了。

纪云琅低声吩咐了他们一些什么,忽然将我打横抱了起来,登上了马车。

我看着纪云琅的脸色,感到他的手臂在不住发颤,勉力对他微微一笑。

纪云琅忽然将我搂住,说了一声得罪。

我正在想着他抱着我算不算是得罪了我的时候,背后传来嘶嘶声响,接着一股刺人的凉意袭向了我的后背。

我恍然明白了,纪云琅撕破了我后背的衣服。

不知dào

从哪里来的力qì

,我伸手奋力去推纪云琅。

然而脸色惨白、双手微颤的纪云琅,却是稳如磐石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反而拉住了我的双手,将我拥得更紧一些,在我耳边说道:“若是觉得疼,就抓住我的衣服,但是千万别乱动,当心伤口破开,毒性流窜。”

我想我的脸应该是红的。

纪云琅将我抱得这样紧,我实在是一点也动不了的。

我感到纪云琅的手按在我后背的肌肤之上,他的手指也是凉的,比我裸露出来的肌肤还凉。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时候,我甚至被冰的轻轻一缩。

纪云琅温声说道:“很疼吗?我要把箭拔出来了,你抓住我的衣服。”

我脑中恍惚出现了箭头从人身上拔出来的场景,依稀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心中不由得有些害pà

起来。我准bèi

伸手去抓纪云琅的衣裳,这才忽然意识到,我的双手刚才被纪云琅放在我的身体两侧,此刻都被纪云琅牢牢抱着。

我想将手挣脱,但是没有力qì

,我想说一句话,可是两片嘴就像是长在了一起。

我感到纪云琅的手指尖已经移动到了箭伤的位置,我感觉到蝴蝶骨的位置上,深及骨头的箭头被轻轻触动。我知dào

,纪云琅的另一只手,已经握住长箭了。

等死所以难受,就是因为明知要死,却不得就死。让人难受的是不知何时灾难会来临的恐惧。

此刻我等着纪云琅伸手拔去背上的箭,感觉就像是在等死。

说实话,这样的感觉比起当时一箭射中我的脊背,难受得多了。

当然,我可不是说被人一箭射中脊背是一件多么好受的事情。

人说度日如年,这可是度过一刹那都像是一年的时光。

我心中一急,接着灵机一动。

然后,我听见了纪云琅的惨呼。

长声的惨呼。

马车的四壁,甚至被震得嗡嗡作响。

我想隔着马车的木板和软帘,马车外面的人,一定会觉得这一声惨叫剧烈而郁闷。

我听到车外的侍卫纷纷叫道,“皇上!”“皇上怎么了!”“快救皇上!”,终于张嘴松开了纪云琅的肩头,裂开嘴笑了一笑。

纪云琅也已经松开了手,两人由相互拥bào

到四目相对,他低声喝道:“都不许动!”然后车外便立时静了下去。

满天的乌云,漫天的大雪,车外天色昏暗,车内光线更暗。

可是这样昏暗的光线,我居然还是看到了瞪着一双眼睛似乎要吃我的纪云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要用瞪着的眼睛吃下去我的纪云琅。

我咧嘴笑了笑,说道:“我……我不动就是了。”

纪云琅的眼中喷出了火星,却是铁着脸不说一句话。

我有些讪讪说道:“纪云琅,你的眼真大。咳咳……”我有些虚弱地咳嗽着笑了笑,“真大……”

纪云琅的右手将长箭放在鼻端闻了一闻,掷在了马车的地板上,却伸左手按着他自己的右肩头。

我微微笑道:“错了错了,我被射伤的……不是那个地方,要更往下,在脊背上。你看你,按着自己的肩膀干什么。”

纪云琅呼呼喘了几口气,忽然又一把将我按在了他的膝头上。

我喊道:“喂,纪云琅,你要干什么啊!”只可惜力qì

恢复地不足,虽然能喊出来了,却起不到震慑人心的作用。

纪云琅一言不发。我却听到了自己脊背上的衣服又是嘶嘶作响,然后感受到凉意的范围更大。

我有些慌乱,大声一些喊道:“纪云琅,你撕我衣服做什么啊!纪云琅,你快点松手。”

纪云琅的手按在了我的背上,这一次,居然有一点点温热了。

我双手没有什么力qì

,叫喊的声音也提不上去,但我坚持不懈的喊道:“快来人呐!”

头顶是纪云琅冷笑的声音:“来人?看你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吗?”

衣衫不整,我眼前又是一阵眩晕,虽然我看不见自己的背后,却不能不根据衣服撕裂的声音和衣衫不整这四个字进行想象。

我呼喊的声音顿时便停了下去,左思右想,心中大急,两手捏住纪云琅的腿,说道:“你不放开手,我就再咬你……”

纪云琅没有答话,我的话也被纪云琅打断了。

他没有堵住我的嘴,他的嘴却被我堵住了。

嗯,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纪云琅忽然吸住了我的背。

我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温热,覆在了伤口麻木痛痒的地方。

就在那一刻,我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

似曾相识,却又似乎从来不曾体会过。但有一点很清晰的是,我感到自己的心,怦然跳动着。

我的手攥在纪云琅的长袍,轻声说道:“纪云琅,这毒不厉害,我不要紧的。你不用帮我吸出来,等找到医生,再吃药拔毒就是了。”

是的,我不要紧,我能挺得住的。我想说,纪云琅,你陪着我,去找医生吧,到郦国的城镇也好,会宫中也好,你陪着我,我便能挺得住的。

纪云琅没有说话,我只是感到他的双唇,又一次落在了我的背上。

我的心慌乱的很,只好拍一拍纪云琅的腿,说道:“纪云琅,好了,伤口已经不麻痒了。我已经感到疼了,说明你都把毒给吸出来了,不用再吸了。”

104. 第一百零四节 你撕我的衣裳,还问我懂不懂廉耻

其实我的这句话是假的。伤口此刻究竟是麻痒还是疼痛,我都感觉不到了。而除了伤口的地方,整个脊背,整个人,却都是微微的麻。我只能感到自己已经都不是自己的了,已经被忧伤喜悦感动羞涩种种情绪,给填满了。

纪云琅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在我的蝴蝶骨上吮吸着。

我感到自己的喉头有一点哑,伸手晃了晃纪云琅的腿,说道:“喂,纪云琅,别吸了,再吸,我的血就要流干了。你出去用水漱一漱吧。”

我的血是不会流干的,纪云琅却是会中毒的。那几个死去的郦国侍卫,身边都有一支这样的箭。他们被莫里巴布的人围住之后,明知今日刺杀纪云琅的计谋不能够成功,明知他们已经无幸,便用自己的箭伤了自己,那是只求一死罢了。

他们死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上,尸体已经僵硬了。比之被靺鞨王用狼牙棒打死的那个人,比之被靺鞨人用大刀砍杀的那几个人,比之那些红艳艳的鲜血,反而是他们这样发着青黑的脸色,更让人觉得可怕。

纪云琅没有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吮吸了我的伤口,再将毒血吐在地下。

我忽然提起一口气,扬声喊道:“来人啊,拿水进来,皇上中毒了!皇上中毒了!”

我知dào

那些郦国侍卫不曾远离。尽管纪云琅吩咐了他们谁也不许动,他们仍是关切地围在了马车附近。

离得最近的几个人立时答yīng

,我在纪云琅喊着“不许进来”的时候,仍是不停地叫喊“皇上中毒了”。

对于这些忠心耿耿的郦国侍卫,纪云琅的生命显然比他的命令更重yào



纪云琅一把拉起了我的披风,罩在我的背上。接着软帘被掀起的地方,有清新的冷空气和积雪反射的白光。

我伸出手臂,从一脸惶急的侍卫手中接过了水,低声说道:“下去吧。”

我用力一推纪云琅的腿,坐倒在了一旁。

我喘息着将水袋交给了纪云琅,勉力微笑道:“你先漱口吧。”

纪云琅没有说话,凝重的神色仿佛是大迎再往北边的酷寒之地金乌国里,堆砌的那些常年不化的冰雕。

终于,纪云琅从我手中接过了水袋,掀开了马车的软帘,咕嘟咕嘟地饮水漱口。

我微笑道:“你可千万要吐干净,别一不小心咽一口下去啊。你看我背上受了伤,还可以吸出来。你要是咽到了肚子里,想找人吸出来就有点难了……”

我一句话没有说完,纪云琅“噗”地一声将一口水喷出去了老远,且被呛得咳了起来。

我有点着急地说道:“你看,让你小心了吧,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唉,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纪云琅忽地扭过头来看着我,不,是瞪着我问道:“你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纪云琅你……你的身体这么弱!”我的眉目间颇有些忧色,加上后背传来的清晰的痛楚,说话还是有些喘吁吁的。

“我怎么了!”纪云琅的一只手还提着水袋,脸上还溅着些许水珠。说几句,咳两声,显然被呛得不轻。

我摇摇头叹口气说道:“你看我中了一箭,箭头还在……身上停了一会儿,也没有毒发身亡吧?”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毒药其实……其实也不是非常的毒……”我偷偷看了一眼纪云琅的神色,接着叹道:“可是你吸了几口毒血,就已经咳成这样了……唉,纪云琅,你的身体……真的好弱……”

纪云琅一把将水袋抛到车外,瞪着我说道:“我是被呛的!不是中毒了!”纪云琅情绪激动,说着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我忧然说道:“哦,原来是被呛的,不是中毒了。纪云琅,原来你喝口水,就会被呛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你在一边说话。”纪云琅咳得发红的脸上带着怒气。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说的话,这样好笑啊。”

纪云琅又将我拉了过去,让我伏在他的膝头上,掀开了我后背的披风。

我急道:“纪云琅,你又要干什么啊!”

纪云琅不回答我的话,我的背后却又是嘶嘶作响。

我又惊又怒,捶了捶纪云琅的腿说道:“纪云琅,不要再撕了!再撕下去我的衣服就要被你撕完了!”

纪云琅沉声喝道:“你小声一点行不行啊!外面那么多人,你这样大呼小叫,懂得羞耻不懂啊!”

我怒往上冲,不知dào

从哪里来的力qì

,忽然一个反身,伸手打了纪云琅一巴掌。

“你这个禽兽!你撕我的衣裳,还问我懂不懂廉耻!”

纪云琅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那里。

我忽然觉得惊奇,咦,我怎么这么轻易地就翻了身?纪云琅在撕我后背的衣裳,我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翻了身呢?我已经中了毒箭,刚才还在气喘吁吁,怎么这么轻易地就翻了身呢?

我心中暗暗感到事情不对,悄悄向纪云琅的手瞄了一眼,然后迅速收回自己的目光,再然后轻轻地翻转了身子,轻轻伏在纪云琅的膝头上,,缓缓叹着气。

不知dào

是纪云琅的拳头还是牙齿,在我背后咯咯作响。

纪云琅又在我背后的伤口上吸了吸,问道:“伤药呢!”

我从衣襟里摸出伤药,反手递给了纪云琅。

纪云琅打开伤药,我估摸着是看了一会儿。

我低低说道:“方才他要杀了我,简直易如反掌,或者他只要不出手相救,我也必死无疑。”

所以,这伤药一定是伤药,不会是毒药。

然后纪云琅才一点一点倒在我的伤口上,然后用撕下来的布帮我包扎。

我披着自己的披风和纪云琅的披风坐在马车上,看着一边坐着的一脸肃然的纪云琅,我柔顺地说道:“纪云琅,你不要担心啊,等回去了,我再给你做一件新袍子啊。”

纪云琅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理我。

我拉起纪云琅身上被撕烂的袍角看了看,讨好地笑道:“纪云琅,你这件衣裳,用的衣料可真好啊。你一定挺舍不得,那没有关系,我回去了帮你补补就好了。”

纪云琅连哼也不哼了。

105. 第一百零五节 我要睡觉,你出去!

我赔笑道:“你不要担心,我缝衣裳那是很厉害的。你这衣服我保管给你补好就是了,任谁也看不出来补过的,我保证,就跟新的一样!你们郦国有一句话叫什么,天衣无缝。我补出来的衣服,大概就是这个效果。”

纪云琅转过头来,脸上是全不相信的笑,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这真是一个让人看见就生气的神情。我都说得那样活灵活现了,连我自己都深信不疑,纪云琅却还是不相信。

我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纪云琅却笑了起来:“吹牛也不怕脸红。”

我顺口接道:“怕脸红那还叫吹牛吗?”一句刚说完,抬头看见了纪云琅的目光,忙又垂首说道:“当然了,我之所以不怕脸红,是因为我讲的都是实话。”末了,我又多嘴补了一句:“倒是纪云琅,你刚才脸红了。”

纪云琅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却有点心虚地问道:“我什么时候脸红了?”

我就知dào

纪云琅是这样一个抓住话头就会不依不饶的人,我真后悔自己多了一句嘴。可是此时悔之晚矣,只好跟他说到底了。

“你刚才被呛住的时候,脸就是通红通红的。”

我完全可以解释到这里就结束的,可是我的嘴不知dào

为什么有些不受控zhì

:“就跟一个大姑娘一样。”我想,我的话这样多,大概是因为我的毒还没有完全解开吧。

“那是因为我漱口的时候你在一边说话,我才会呛到的。你知不知dào

!”纪云琅忽然大声对着我喊道:“你还说你说的话好笑,其实你说的一点也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我被呛住了,可不是因为你说的话好笑。”

我知dào

纪云琅会激动,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激动。

我惊奇地看着纪云琅,不知dào

他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情绪,也不知dào

他为什么忽然这么激动起来。

我回想着纪云琅语无伦次的话,看着纪云琅不安稳的眼神弱弱地问道:“我的话不好笑,你居然还会被呛到。”

这本是一句无意义的话,我本来可以到此为止的。可是我想起了自己的那些话,忽然又说道:“纪云琅,是不是我说话的时候,你在想别的事情,所以才突然呛住了?”

纪云琅的脸更加红了,虽然车中光线昏暗,我却仍是敏锐地看到了他脸上的红。

我没有选择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好方法,我也没有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沉默是金的明智态度,我只是诚实地说道:“纪云琅,你的脸又红了。”

其实我是有些口不从心了,我将纪云琅警告的神色看在了眼里,心里也想着要噤声要噤声的,可是我居然接着说道:“你没有被呛到,脸也会红的。你到底在想什么?”

纪云琅怒道:“你管我在想什么,你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多。我想什么……那还不是因为……谁让你乱说!”

怎么还是怪我乱说?难道纪云琅想的事情,跟我说的话有关系吗?

那时候纪云琅在车门边漱口,我关切地说了一句话。我说:你可千万要吐干净,别一不小心咽一口下去啊。你看我背上受了伤,还可以吸出来。你要是咽到了肚子里,想吸出来就有点难了……

我反复对自己的话进行推敲,可是想不到这句话有什么好气的,有什么好笑的。

背上的药劲生效,伤口一阵清凉,一阵痛楚。身上披着两件披风,身体渐渐又有了温度。我的眼皮有些软软的,于是我对着沉默的纪云琅说道:“纪云琅,我要睡了。”

纪云琅也不再别扭,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好,你睡吧。”

我看着纪云琅的身影在眼前一点点模糊掉,忙又睁开了眼睛说道:“不,纪云琅,我要睡了。”

纪云琅又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好,你快睡吧。”

我的眼睛实在睁不开了,我极力挣扎了两下,勉强打起精神说道:“纪云琅,我真的要睡了。”

纪云琅扭过头来看了我一会儿,我只感到他的脸庞在眼前轻晃。

忽然脑门上多了几根凉凉的手指,我忽地又醒了过来,看着纪云琅凑近的脸说道:“纪云琅,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纪云琅收回了手,有些奇怪地说道:“是啊。”

我撑着困意说道:“你出去啊。”

“为什么?”纪云琅的奇怪十分逼真。

如果不是这样困,如果不是背上的伤口这样疼,我一定会直起脊背瞪着纪云琅给他解释清楚为什么。可是如今我只能有气无力地说:“我睡觉,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留下照顾你。”纪云琅说得一本正经。

“那怎么行?”我微微一惊,睁开了眼睛,说道:“你快出去,你听没听到啊,我是要睡觉。”

“睡觉又怎么样?”纪云琅似乎也有些生气:“你又不发烧,为什么还这么多事?”

我又急又气:“我要睡觉,你自然不能留在这里。你看着我,我怎么睡啊!”看着纪云琅犹自未解的表情,我气急败坏地叹道:“你还跟说羞耻呢,我睡觉的地方,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在这里看着,到底你才是,懂不懂羞耻。”

纪云琅沉着脸说道:“你要是脱了衣服在车里睡,我就出去。”

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热,撑着一口气打起精神,挥拳就向纪云琅打去,怒道:“纪云琅,你胡说什么!”

纪云琅伸手格开了我的拳头,脸上略有些讪讪,清了清嗓子说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又不脱衣服。”

我更是怒不可抑,挥拳打人却总是没有力qì

,正舞着左手的拳头做最后的努力时,纪云琅拉住了我的手臂,将我轻轻靠在他的身上,脸却看着门上的软帘说道:“你不脱衣服,还怕我看吗?我的意思是,我留在车里看着你,你发烧什么的,我也会早点知dào

。”

这样倚在纪云琅身上,其实背上的伤口是有点被牵动的。可是当我被他的手揽住的时候,所有的痛楚都不觉得了。听着纪云琅的话,我心中亦是十分感动,也暗暗好笑自己忽然就变得那么冲动,那么糊涂,一定要让他出去。

106. 第一百零六节 心动了,所以心痛了

披着两个披风,身上暖暖的。倚在纪云琅的身上听他这样温和地跟我说话,心里也十分温暖。困意如同暮春三月的暖风,裹挟着铺天盖地的阳光的温暖气息,向我袭来。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却又有些害pà

立kè

睡着,于是又撑开了一条缝。

纪云琅听我不说话,接着说道:“受了刀枪伤是容易发烧的,何况今天天气这么冷。再说,你刚才背上的衣服全部都破了,光着背冻了那么久……”

我刚刚眯起来的眼睛,又缓缓睁开了。

“你不知dào

,你的背开始还是热乎乎的,后来越来越凉了。摸起来比我的手还要凉些,比我的嘴唇凉的更多……”

我惊地背上都要出汗了。

我感觉自己的眼睛睁得大的可以吃下去一个人,我真想大喊一声:“纪云琅,你在说什么!”可是旁边的人却不说话了。

我试着轻轻侧首,看了看纪云琅,他已经闭起眼睛睡着了。

纪云琅的脸离我那么近,我甚至可以看到他一根根长长的睫毛。他的脸看起来十分安静,唯有眉心却是微微皱着,似乎睡梦里,还在想着什么令人担忧的事情。

纪云琅这样的睡容,让我的心里,无端地又有些尖锐的痛。

仿佛那一箭射的太深,穿过后背,箭头触及了我的心。

但是我知dào

不是的。

这样尖锐的心痛,其实是我和纪云琅之间的一种特殊的感应。

而这样的感应,我以前每每置若罔闻。

我初次开始在意,还是我从慈宁宫一路跑到了承乾殿,去寻找纪云琅的那天晚上。我在没有纪云琅的承乾殿外,竟然清晰感受到了纪云琅的方向。就是那种轻微而尖锐的痛楚,引导我跑到了秋阑馆,见到了纪云琅。

而我真的可以确定,是在我到秋阑馆养病的几天后。在我心里感受到那种微微刺痛的时候,纪云琅果真在秋阑殿出现了。

然后我就想到了以前的许许多多的场面。初见纪云琅的时候,纪云琅骑着马从我的车窗前经过的时候,梅园外的墙角,听到身后脚步声的时候,饿了三天三夜,被纪云琅救醒的时候……

我终于确定,我和纪云琅之间,居然存zài

着这样微妙而神奇的感应。

对,就像此时此刻,我看着纪云琅的脸,心里也是这样的感觉。这种疼痛有些尖锐,仿佛联系着我胸前的那一道细细的疤痕,直通心脏。

那之后我也常常会想,即便我能感应到纪云琅,那又怎么样?

郦国的宫中那么多守卫那么多丫鬟,纪云琅出现,总会有人通报的。这种类似于特异神通的本事,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用处。除了在我从慈宁宫仓皇出逃到了福宁殿的时候,曾经帮zhù

过我。

可是,那样的机会,又能有多少呢?

如此,对于自己对纪云琅这种的感应的作用,我从一开始发xiàn

时候的微微兴奋,也一日日看得淡了。毕竟,纪云琅不是一个坏人,我对他,实在无需过多防范的。当然我也没有将他定义为一个好人,短短数月的相处,我只知dào

,纪云琅是一个比我看到的要复杂的人。

对于这一种微妙而无用的感应有新的认识,还是在正月十五的那一天。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正月十五的早晨,纪云琅到了景福殿。

如果我还是像今日之前那样告sù

我自己,我所以会如此清晰地记得正月十五的那一日,是因为那是我和纪云琅婚后,他第二次到景福殿去看我,我一定会摇着头告sù

自己,这是自欺欺人的。

我知dào

,这不是真的理由。

今日以后,我再回想起对正月十五日念念不忘的原因,我想我会告sù

自己,那一日,我爱上了纪云琅。那一日,我恨上了纪云琅。

那一天纪云琅给我画了眉,虽然是我请他帮忙的,虽然纪云琅只帮我画了一只眉毛,并且我请他帮忙的原因,只是因为我的右手只会画右眉不会画左眉。

可是这些原因这些巧合,都不能影响,我在纪云琅为我画好了眉、看着我的时候,爱上了纪云琅。

虽然,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纪云琅那么温和那么专注地看着的人,似乎是我,又似乎不是我。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对纪云琅,怦然心动了。

那一刻的纪云琅,有着我从未见过的专注神色和平静气息。好像是在看着一个相爱到至深又相处得自然的人,只要看见,便会如此。

我感念于纪云琅那一刻的如斯深情,我迷上了纪云琅那一刻的宁静气息。

喜欢一个人,这样容易。

也就是在我怦然心动的那一刻,我又看到了纪云琅苍白的脸色,还有匆匆捂上的心口,以及脸上痛楚的神色。

也就是在我怦然心动的那一刻,我又看到纪云琅慌慌张张地找了宫女传话,而传的话还是我曾听过许多次的那一句,无名怎么了。

我抚着兀自怦然的心怔在当地,蓦然看到镜子里,我和纪云琅相同的脸色,手上相同的姿势,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忽然明白了,纪云琅这样的面孔,这样的姿势,曾经在很多时候出现过。

我心动的时候,我心痛的时候,我心慌的时候,我心乱的时候。

我流泪的时候,我受伤的时候。

每当我心中忽然有了波动的情绪,或者我的身体感受到了伤害,我随即便能看到,纪云琅苍白而痛楚的脸色。

这或许就是纪云琅所说的,人与人之间的感应吧。

那一天以前我一直觉得,我能感应到纪云琅,纪云琅感应不到我。可是那一天我又突然发xiàn

,我能感应到纪云琅,纪云琅也能感应到我。

只不过他对我的感应,比我对他似乎要强烈更多。

而且,我能感受到纪云琅是主动的,只要纪云琅出现在我身边,或者我想要感受到纪云琅的时候,我就会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纪云琅感受到我,更多的时候却是被动的,在我心中有情绪波动的时候,或者在我受伤的时候,纪云琅便会表现出更为强烈的反应。

就如同此时此刻,我无可救药地心动了,纪云琅的心,也会跟着有反应。

107. 第一百零七节 爱上纪云琅,是因为心动,不是因为心痛

当然,纪云琅也曾主动感应到我,还不过他自己并不知dào



比如在前往郦国的路上,看到侍卫头领偷袭纪云琅的那天晚上,我躲在帐篷后面,纪云琅却喊道,无名。

再比如那天在梅园围墙外面,纪云琅看着我的背影,喊道,无名。

可是,为什么,我会一直到此时才发xiàn

呢?这是正月十五那一天我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

最终我还是想到了,因为每次纪云琅有了这样的反应,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问起无名。所以我便将纪云琅和无名的这种关联,理解为纪云琅可以感知到无名,而不是我。

一次又一次,纪云琅在我面前按着心口,问道,无名怎么了。

我一次一次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纪云琅心痛发作时微微狼狈的样子,看着一次次宫人们回报说无名没有事,只觉得纪云琅有些痴心又有些好笑,然后我就想到了郦国游行到大迎的僧人们的一句话,叫做世人皆苦。

所以我忽略了每每这样的事情中与自己有关的起因,只是看着经过和结果,心安理得地,将自己当做一个旁观者。

郦国人说旁观者清,这个说法对于这个事情我其实是不能赞同的。我比较赞同的还是前面一句话,当局者迷。

正月十五那一天,当我终于知dào

了我和纪云琅之间的这种相互的感应存zài

之后,我又往前想了许多事情。

那是许许多多次,我心中有了波动的心绪后,身边的纪云琅表现出来了痛楚的神色,然后开始提起无名的情景。

其实当时我很高兴。在我对纪云琅心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神色痛楚的纪云琅。

哪怕纪云琅想到的人总是无名,我也很高兴。因为我在喜欢上了纪云琅之后,几乎是同时间一刹那的功夫,我发xiàn

了我与纪云琅其实是息息相通。

可是我没有告sù

纪云琅。

我当然可以跟纪云琅说,你看,你和我有这样的关联和感应,你看,你一直能够感应到的人,其实是我。

我甚至还可以告sù

纪云琅,无名爱的人是我大迎的皇子容方铭继,无名在我离开大迎前已经嫁为人妻,她其实是我大迎的皇子妃。

可是我没有说出来。

我只是想,纪云琅是一个这么聪明敏锐的人,他和我发xiàn

同一件事情,究竟要多久,要多难。

我想,我已经爱上了纪云琅,但是我爱上他,却并非因为我二人由于某种感应而产生了什么关联,我甚至在一开始,对这个人这种感应,都抱着一种厌恶的心情。我爱上纪云琅,是因为心动了,却不是因为心痛了。

所以,不管他需yào

多久来发xiàn

,我都会等下去的。

我甚至想,或许纪云琅有一天会爱上我,像我突然爱上他一样,在不了解我们彼此的这种感应之前,便爱上了我。那个时候他的眼里心里会有我的一举一动,自然会知dào

,他是为谁心动,为谁心痛。

此刻,我体会着自己心中的刺痛,凝视着纪云琅的脸,果然,他的眉心忽然蹙得更紧,而他的左手,则不由自主地抬起捂住了心口。

我能感到自己的嘴唇轻轻扬起,纪云琅,就算在睡梦里,你我也有这样的感应。

可是,纪云琅,你为什么始终都没有发xiàn

呢。

而元宵那日的晚宴上,你又为什么……

还有那天树林里你的话,又是为什么?

你真的喜欢了无名吗?

算了,我努力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那些令人沮丧的事情。

此刻,马车四壁围起来的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只有纪云琅和我。

我怔怔地向纪云琅望了一会儿,看到他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看着他的额头居然渗出了一点微汗,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帮他擦去。

手臂微抬,牵动背上的伤处,我忍不住咬紧了牙。

纪云琅嘴唇微动,低声惊呼“无名”,接着猛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我抬起一半的手停在了半空,脸上苦楚的表情却瞬息消散。我尽lì

忍着自己的疼痛,大口呼吸着空气,努力使自己的感觉得到舒缓。

只有我的心绪平静了,纪云琅才会从痛苦中得到解脱。

“纪云琅,你醒了?”我抬头微笑。

纪云琅的神色有些迷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马车顶,似是在想着什么。

我扬声叫道:“喂,来人呐!”

未等纪云琅阻止,外面的侍卫已经答yīng

了,我说道:“派两个人骑快马回京,问一问秋阑殿无名姑娘最近怎么样了。然后再急速回报。”

“是。”侍卫答yīng

道,“请问贵妃还有什么吩咐?”

“皇上刚才吩咐你们救下的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回禀贵妃娘娘,这两人中毒稍浅,已经挤出了毒血,包了伤口,看来还可支持一会儿。”那侍卫恭谨回道。

“好,咱们也该启程上路了。到了前面的驿站,你们找人给这两人治伤。”我说道。

车门外的侍卫应了一声“是”,却不听脚步声响。

我看了看纪云琅,冲他板的冰冷的脸微微一笑。纪云琅沉声道:“去吧。”这一次侍卫答yīng

的声音也更响亮了一些,果然立时便转身去了。

紧接着,车轮辘辘作响,终于我们也开始回程了。

我笑道:“纪云琅,你的侍卫可真是听话啊。”

纪云琅横了我一眼说道:“我在这里,你说那么多话干什么?”

“哎呦,怎么又是我不对了。我也不是非要说那么多话,你不听见是那侍卫先问我,还有什么吩咐吗。”我立时呼叫起来:“再说,说我话多不要紧,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要是我说错了,你再说你的也就是了,反正我的话,他们也不听的。”

纪云琅瞪着眼沉默,不发一声。

我惊讶地看着纪云琅,说道:“你真的生气了?”

纪云琅连瞪我也不想瞪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纪云琅说道:“那我以后不说话就是了。”

纪云琅的眼光有一点躲闪,但是躲了躲没有躲开,只好kàn

着我说道:“你问无名怎么样……是干什么?”

108. 第一百零八节 永远不可再复的路

我看着车窗上的软帘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晃动,每每漏出一点点缝隙,便会跟着漏进一丝丝亮光。

“那个……你到底为什么……要问无名……”纪云琅随着我的目光看看了车窗,随即又看向了我,吞吐说道。

车子走在积雪之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马蹄踏雪的声响,在我脑中交汇,渐渐形成了一副雪地行路的画面。

“还有那一次,你也突然让人去问无名……”纪云琅的声音越说越低,似乎很是不好意思,“那一次是为什么啊?”

我被马车晃得有些头晕,瞪大眼睛看着车顶正中心的红点,寻找一种平衡。

“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纪云琅忽然怒气冲冲地对我说道,声音也一改方才的犹豫吞吐、低声轻语,顿时言语流畅如滔滔江河,声音也直接高了几个台阶。

“你不是不让我说话吗。”我看了一眼纪云琅,小声嘟哝道。

纪云琅微微一愕,说道:“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不让你说话。”

我说道:“是啊,我自己说的,我以后不再说话了。皇上您又没有做进一步的指示,那我就只好当您是默许了,所以就不说话了。”

纪云琅气得笑了起来,横了我一眼说道:“明明是你自己不对,却把错都推到被人身上。”

“那你不要接住、再推过来不就好了。”我毫不示弱地说道,“皇上又没有推回来,说明您还是知dào

自己有错的。既然这样,我也不算是做错了吧。”

“强词夺理,居然还能自圆其说。”纪云琅含怒说道。

“能够自圆其说,那就不算是强词夺理吧。”我飞快地反应道。

纪云琅的眼中又冒出了火星,似乎是他被我挡回去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从眼睛里重新带着怒火钻了出来。许久,纪云琅方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许你再说话。”

我顺从道:“是。”

后来,纪云琅的那几个问题,我也就没有再回答。就算纪云琅说你可以说话了,就算纪云琅摆出皇上的身份命令我说话,我也没有去接他的话茬。我一开始胡搅蛮缠,只是因为我没有办法回答纪云琅的话。

我终于再一次觉得倦了。

我倚着马车的木板昏昏然的时候,纪云琅轻轻抚着我的肩头,说道:“你挨着我睡吧。”

我微微一笑,半睡半醒的时候,忽然问道:“纪云琅,你还没有说,你那个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纪云琅问我:“什么时候啊?”

我还想再问,可是眼皮实在紧得很,就那样睡着了。是啊,纪云琅究竟是在想着什么,所以漱口洗净毒血的时候,被呛住了呢?我说的话,真的很好笑吗,还是,因为我的话,纪云琅联想到了什么。

无名在宫中安好,回京的人这样回报。

我看着纪云琅闻讯时温然颔首、安心微笑的神情,淡淡一笑,扭头走开了。好在伤势是在背上而不是在腿脚上,想要走开,我还是办得到的。

驿站门外的侍卫看到我走出来,忙问道:“贵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我想了想说道:“那两个中毒的侍卫怎么样了?”

守门的侍卫答道:“毒性已经抑制住了。”

“多派几个人好生把他们领过来。”我说话的时候回头看了看纪云琅,他也已经注意到了我在说话,却并不出声,只是站在身后看着我。我又续道:“皇上有话要问他们。”说完,我继xù

往外面走去。

侍卫又说道:“外面积雪初融,道路难走,贵妃娘娘要去哪里,小的派人保护娘娘。”

我淡淡一笑,说道:“不去哪里,只是想看看雪景。这一场雪化了,却不知我什么时候能再看见雪了。”

守门的侍卫愣在那里,却不知dào

该说什么。

我吹响了金叶子召唤白隼,却是久久召唤不到。看来,是因为这几日没有及时召唤的缘故,所以和白隼失去了联系。我知dào

白隼十分灵异,若是出来之后一直没有金叶子召唤,它是会自己回家的。

太阳已经出来了。

积雪快要融化的时候,呈现的是一种类似于冰的透明的白色。映射着天上明媚的阳光,更显得耀眼晶莹。

看起来不足两日,就能回到郦国的宫中了。

那时候地上的冰雪想来已经融化殆尽,阳光照耀的世界,又是一片春意萌生。

而这一场忽来忽散的雪,也正如同我和纪云琅出宫的这一段忽始忽终的路,永远不可再复。

我想我不会忘记,郦国城北的集市。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繁华的集市。我看到了集市上熙熙嚷嚷的人群,看到了人们脸上各个不同的表情,虽然我依旧不知dào

,他们究竟在想着什么。

我想我不会忘记,郦国都城夜市上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还有那馄饨摊的老板娘所讲的关于西施与吴王的故事。那以后我总是回想,吴王既然知dào

西施是越王所献,难道内心对西施就真的没有过一丝提防?是不是就像我与纪云琅同走的这一段路,我明明知dào

纪云琅的真实心意,却依旧走得欣然。

若然如此,那不过是因为,吴王真的爱上了西施,就如同我真的爱上了纪云琅。

所以,才有许多明知不堪的用意,可以被容忍。

我想我不会忘记,在郦国边境纵马驰骋的那一刻。就因为我说,我想骑着白隼在草原上飞翔,所以纪云琅在冬末飞雪的日子里,为我造出了一片草原,为我找到了一匹奔行如飞的白马。

不管是为了我的记忆,还是为了所谓的诛心血泪,我那一刻的感动都是真实的,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重视我的一句话,这样纵容着我。

而至于郦国士兵叛变,我中了一箭这样奇险的经lì

,我更是永远都无法忘却。不是因为我差一点失去了生命,而是因为纪云琅那一刻,曾那样紧张而专注地看着我。

不管他担心我是为了什么,可是我清楚知dào

,他是在担心我。

不管纪云琅是出于何种理由带着我出宫走了这一路,这一段的经lì

,都将是我永生难忘的。

最重yào

的是,我终于发xiàn

,纪云琅和我的心灵,是有某种联系而相通的。

这一点,我不会对纪云琅说。我等着他,爱上我之后,自己去发xiàn

。若然永没有那一日,那不是因为纪云琅不够敏锐,只是,他不爱我。

109. 第一百零九节 我不是我了,你也就不是你了

车马队伍行到了郦国的皇宫外面停下。

听着正宫门轰轰打开的声音,我掀开车窗的软帘问纪云琅道:“回去之后,怎么办?”

纪云琅从马上俯视我一眼,说道:“你这两天恢复的不错,回去之后接着休养。”

是的,我恢复得的确很快。中箭中毒受凉之后也没有发烧什么的。只在刚受伤的那天下午与纪云琅同乘马车,当天傍晚到了驿馆,便找了当地的女医给我换了药,之后更是迅速好转起来,便不再让纪云琅与我一起乘坐马车了。

路上我向纪云琅说,你看,一来我体魄康健,二来那靺鞨人的灵药十分管用,所以三两天就好了。

纪云琅不愿意承认我体魄健壮,更不愿意承认靺鞨人的伤药灵验,可是伤口深是他自己亲眼看见的,毒性烈也是有人验证过的,纪云琅斟酌了半天,居然十分郑重地说道:“还不是我抢救及时,又照顾得好。”

我本来是想据理力争的,但是一抬眼看到纪云琅疲倦的脸色和瘦削的面孔,改口说道:“是,多谢你了。”

纪云琅却似乎不能接受这样的话,对着一脸真诚道谢的我看了看,忽然有些尴尬地咳了一下说道:“不……不客气。这个……你为我挡箭受了伤,我还没有……感谢你。”

这一下轮到我不能接受了。纪云琅居然会这样说话,实在是太客气了,跟郦国宫中的那些谦虚的宫女比较,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看着纪云琅,纪云琅看着我,两人忽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纪云琅,这样说话一点儿也不像你。”

纪云琅也笑道:“是你先这样客气的,真是一点也不像你。”

我不是我了,你也就不是你了。我心中这样想,觉得十分有趣。

我又道:“你看,若是我跟你都像宫中的那些宫女侍卫们一样客气地说话,谁都适应不了的。那样的话听起来好像都是一个语气。所幸我没有去学那些害人的宫规。”

纪云琅却有些不乐意了,沉下脸上的笑说道:“学点宫规又有什么不好,我郦国是礼仪之邦,人人彼此谦虚礼让,礼仪教化之下,百姓懂得谦恭忍让,如此才能安定兴邦。”

我撇了撇嘴说道:“照你这么说,所谓的礼仪教化,便是人人都收敛了真性情,掩盖了真想法,见面彼此嘴上客气,只说些陈词滥调的好听话吗?”

纪云琅冷笑一声,说道:“那你所谓的真性情,真想法,便是人与人各执一词,丝毫不考lǜ

别人的想法,两人一见面、一说话,就开始吵架吗?真是蛮横无礼。”

我生气道:“你这都是什么谬论、曲解。我在大迎那么久,所见多是真性情之人,皆是口中所言一如心中所想之辈,可从来没有跟哪个人一见面就吵架。你如何说大迎人蛮横无理呢?”

纪云琅看着我淡淡地说道:“大迎人蛮横无礼,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我仔细一想,果然如此,可是既然争辩起来斗上了口,没话也要找话,我怒道:“谁说你没说,你刚才不是说了吗?”

纪云琅也没话找话:“我是重复你的话。”

我怒道:“我说就说了,你重复一遍干什么。”

纪云琅笑道:“你的话有道理,我学学不行吗?”

我若不是肩背的伤还有些疼,早就挥手打出去了。

纪云琅看着我一脸认真的怒气,笑了笑说道:“你看,要是像一开始那样好好说话,又怎么会吵起来呢。”

看着纪云琅不再争辩,这句话也总算有点道理,我怒气稍抑。却又听纪云琅笑着说道:“说了半天,可见还是我的话有道理。”

看着纪云琅得志洋洋的样子,我差点又要据理力争了。

这只是路上关于我身体恢复问题的一个小小的争辩,只要跟纪云琅在一起,确实是一见面、一说话,就会开始吵架的。

我听纪云琅说回去后接着休养,忙说道:“我说的不是休养,是关于我的病啊。”

纪云琅道:“是啊,我说的就是让你回去养病啊。”

我看了看打开宫门的守卫都肃然站回了原处,小声说道:“不是受伤的病,是失忆的病啊。你看我现在已经好了,已经认识你了。”

纪云琅侧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前面,似是在思考着什么,想了一会儿,忽然又转过头来看着我,脸带怒色说道:“谁让你这样失忆的。”

我又惊又奇,反问道:“不是你吗?”

“那你为什么没有忘记其他人,把我忘记了。”纪云琅怒道。

我实在想不通纪云琅从哪里来的怒气,只好说道:“这也是你说的啊,让我选择性失忆。”

“狡辩!”纪云琅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怎么不选择其他人呢!偏偏把我忘记了。”

纪云琅的话若是从字面理解,几乎会给人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但是为了不让纪云琅心痛病的痼疾再次发作,我还是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那又怎么样?”我说道:“你和我事先商量好的是装失忆,我可是真的失忆。这种事情,又有谁能控zhì

得了。再说,忘记谁不都是失忆吗?”

纪云琅哼了一声说道:“当然不一样。你多忘记一些人,不是可以多拖延一段时间吗。结果你就只忘记了我一个人。”

我愣了一会儿,哑然失笑。笑着笑着,心里却有些淡淡的失落。你看,片刻之前我还差点为之怦然心动的话,原来背后却是这样的含义。若是方才真的心动了,此刻我真该大笑自己太傻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问道。

纪云琅忽然笑了笑,说道:“那你就继xù

忘记我吧。”

“可是你带我出来一趟,已经将我治好了。”我说道。

纪云琅淡然说道:“真的失去了记忆,哪有这么快就能治好的。我就算是说你已经好了,人们也未必肯相信的。”

我心中一阵发虚,纪云琅的话,说得这么明白这么肯定,倒像是我假装忘记了他的事情,已经被他看穿了一样。

110. 第一百一十节 继续假装失忆

我立时称赞了纪云琅的主意,继xù

假装失忆。好在纪云琅并未察觉我的异常,也并没有以他自己的话为依据,来推测我忘记他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对于纪云琅带着我不告而别的事情了,太后自然很是生气。

回宫后向太后请安,纪云琅和我双双被数落了一通。

我看着太后语重心长地对纪云琅长篇大套地说着,纪云琅微微垂着首,一改在我面前的嚣张态度,唯唯而应。

太后一段话说完,好像是有点累了,终于停下了叹了一口气,隔了片刻又对我说道:“莺儿,皇上的事情,你想起来了一些没有?”

我看了看太后,看了看纪云琅,忽然嘻嘻而笑,说道:“他说他是皇上,皇后也说他是皇上。”

纪云琅低声喝道:“燕莺,这是太后,不得无礼。”

太后轻轻摆了摆手,叹道:“罢了,她如今心里糊涂,不必勉强她。”

我说:“皇后娘娘,他真的是皇上吗?”

太后看着我怜悯地说道:“你应该叫我母后,他是皇上,你是她的贵妃,哀家是你二人的母后,是郦国当今的皇太后,记住了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上却是一副全然不可思议的表情。

太后大不落忍地看了我一眼,又对纪云琅说道:“皇上啊,如今哀家一日老似一日了,再没有精力能够帮你操那许多心了。有些事情哀家本不愿多嘴,只是想着怕你有时候想不到,忍不住要提醒你一句。你与莺儿年轻夫妻,新婚燕尔,哀家本盼着你们生儿育女,延续我郦国皇家血脉,好让哀家哪一天闭了眼,也好去跟先皇交代。可是莺儿乍到郦国,就生了病,如今身体倒是康复了,脑子又成了这样,看来总需yào

一年半载的休养。关键是莺儿不识得皇上,今后的生活如何能谐?夫妻之间又怎能……更遑论诞育子嗣了……皇上身边并没有别的人……”

太后如今说话,总是长篇大套的,跟她当皇后的时候,神态端然惜字如金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并且十句话里面,总有三句是:哀家年纪老了,哀家没有力qì

去操心了,哀家快要闭眼了。并且这三句话和其他的话题掺杂在一起,总能让纪云琅听得一面恭谨垂首,一面小心安慰。然后太后说的话,纪云琅几乎都会应承,而没有应承的一小部分,也都极尽委婉地跟太后解释。

好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

我站在一边肚中暗笑,一面听着太后把话题说到了新婚燕尔生儿育女上面,忍不住有些羞涩。

不过我知dào

现在就脸红心跳肯定是太早了的,因为太后如今说话,又多了一个新的特点,就是前面与她的生老病死息息相关的一席听起来语气沉重、发自肺腑的话,其实都不是重点。真zhèng

的重点要等太后微微做一个停顿,语气郑重地说出来。

果然,太后顿了片刻之后,看着纪云琅正色说道:“所以,哀家准bèi

给你选几个人放在身边,美人也好才人也罢,不用给太高的位份,只要能在皇上身边服侍皇上就行。等将来为皇上诞下子嗣,再封妃也不迟。”

你看,说我和纪云琅新婚燕尔不是重点,重点是在说生儿育女;说我们生儿育女也不是重点,重点在说我不能生儿育女;说我不能生儿育女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在给纪云琅另外找人生儿育女。

听到这里,也就没有我什么事了,更不用我去脸红心跳。

望着神色犹豫眉头微蹙的纪云琅,心里笑得欢畅。只是我还要强自忍着不要让心里的欢喜露在了脸上,可是连着忍了几次有些忍不住,脸上浮现了一种奇怪的神色,喉间努力压抑的笑声也变成了呜咽。

太后和纪云琅不约而同地看着我,脸上都是惊讶的神色。

太后忙伸手招过过去,打量着我的神色和蔼笑道:“莺儿,你过来。”

我站在纪云琅的侧后方,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冲我摇了一摇。

我一时不能明白纪云琅的用意,只得走到太后跟前。

太后拉着我的手说道:“莺儿啊,你也不要难过,皇上是你的夫君,也是天下万民之所望,皇上身边多了些人,你也多了几个姐妹,这是为你分忧的事情啊。再者说,母后和皇上也不会给新人太高的位份,皇上身边,还是以你为尊。等你的病快快好了,再与皇上诞下皇子,皇后的位子依旧是你的,你说好不好啊?”

太后的语气全然是在跟小孩儿说话。而且她一定是误会了我,以为我不愿意让纪云琅身边有新人。我忍着好笑,一面继xù

用扭曲的脸色点头答yīng

了太后,一面想着纪云琅摇手的意思,说道:“恐怕……恐怕这个皇上……不想要……”

我小心翼翼地侧首看着纪云琅,忍不住在心里抱怨,你自己不要,怎么不自己说呢。惊奇的是纪云琅也是怒目虎虎地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样。

我回头看着太后含有几分疑惑的目光,又忙说道:“皇后……啊,那个母后,皇上真的是我的夫君吗?还有你说皇上身边多了几个人服侍……是干什么的呀?是他身边的丫鬟不够多吗?又怎么是我的姐妹……”

太后脸上疑惑尽释,舒心笑道:“傻丫头,以后你就知dào

了。以后她们有什么不好,你只管来告sù

母后就是了。”

我心中也轻轻吁了一口气,好险啊!太后定然是以为我在吃醋了。可是一个连皇上都不认识的人,又怎么会为这样的事情吃醋呢。还好我反应的及时,打消了太后的疑虑。

不过,体味一下自己刚刚的心情,果真没有一点吃醋的意味吗?

我不愿多想,只是问太后道:“那她们都在哪里呢?”

纪云琅忙说道:“太后为儿臣思虑周详,只是……儿臣登基日浅,国事为先,至于充实后宫妃嫔一事,可以先缓。”

111. 第一一一节 我跟你是完全没有默契的

3、

太后微笑道:“后宫妃嫔只为在朝政闲暇之余陪伴皇上,与国事何涉?再说如今朝政清平,群臣同心,百姓安居,皇上也无需过于操劳了。且诞育皇子,是为传承我郦国的万世根基,哪里算得上是小事呢。”

太后和纪云琅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都是温和客气,语气也都像态度一样平和,言辞又冠冕堂皇,句句牵扯到国家大事。

令我惊奇的是这样的谈话居然很奏效,应该说是对太后而言很奏效,一番商讨之后,纪云琅终于说道:“多谢太后关爱,挑选的事情,还要有劳太后费心。”

纪云琅妥协的态度让我再一次重新审视了他的理论,原来不吵架好好说话果真是可以解决问题的。

临走的时候,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道:“皇上身边多了人,你也要多操些心。哀家看你陪嫁的丫鬟无名还算谨慎,就让她到你的延和殿里去吧。”

离开慈宁宫的路上我跟着一语不发的纪云琅,闷的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要凝滞了。

我笑道:“太后给你选许多美貌女子,你不喜欢吗?”

纪云琅侧目看我一眼,却不说话。

我又笑道:“你猜太后会选几个人,什么时候送给你啊?”

纪云琅忽然停下了脚步,低声怒道:“你为什么总是那么迟钝啊!”

迟钝这个词,真的是很少有人用来形容我,就像在前往郦国的路上,纪云琅说我冷血无情一样。他用来形容我的,都是些比较新鲜的词汇,每次都给我耳目一新的感觉。

我愕然道:“迟钝?还总是迟钝?纪云琅你确定是在说我吗?”

“不说你说谁啊!”纪云琅生气地说完,又生气地往前走了。

我刚刚有些信心的好好说话可以解决问题的道理,瞬间又有些动摇了。

不是我不想好好说话,是纪云琅根本就没有打算跟我好好说。蛮不讲理才是他的真性情,谦谦有礼绝对是他为了教化郦国众生之便而进行的伪装。

我回想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情,想不出纪云琅所谓的迟钝究竟指的是什么事情,只好三步并作两步撵上了纪云琅,本着好好说话的原则问道:“你说我迟钝可以,但我是迟钝在哪里,你告sù

我好吗?”

纪云琅又停下了脚步,毫无欢喜之意地笑了两声,说道:“你连自己那里迟钝都不知dào

,果然是迟钝极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好脾气地说道:“就是因为我不知dào

,所以才问你啊。”

纪云琅冷笑一声:“现在说还有什么用。”说完又继xù

走了。

郦国人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我欲举杯邀明月,奈何明月不饮酒。

我觉得我和纪云琅的思想啊意识啊,是完全不在一条路上行走的。

我已经如此虚心地接受了他的思想,准bèi

好好跟他说话,没想到他却是这样的态度。什么礼仪教化,什么郦国风俗,都是为了跟我吵架临时搬出来唬人的大话。

我走到纪云琅的身边,拉着他的衣袖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我明白了,纪云琅。”

纪云琅斜着眼看了看我抓住他衣袖的那只手,轻忽不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动物的爪一样,他的声音里冒着冷气说道:“你明白什么了。”

“我跟你是完全没有默契的。”

这句话是我说的,但不是我一个人说的。

是在纪云琅问我明白了什么之后,我和他同时说的。

好像是上天在给我们开一个玩笑,我跟纪云琅居然同时同刻、一字不错地说了同样的一句话,用这种我们从未表现出来的最大的默契,说了最不默契的一句话。

好在唯一的不同,是我和纪云琅两个人的语气。

纪云琅还是顺承了他方才的冷淡,而我则是带着几分一字一顿毫不含糊的意味。

接下来我和纪云琅,又同时默契地站在了那里,面面相觑。

我首先笑了起来。

纪云琅用冰冷的表情掩盖住了差点露出来的笑意,淡然道:“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是能达成共识。”

我有点揶揄地笑道:“那说明我们真的没有默契。”

纪云琅眉目间闪过一丝不悦,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多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早就知dào

跟你没有默契,说什么都是白说。”

我奇道:“什么已经过去了,什么是白说。纪云琅你今天说的话我怎么越来越不明白了。”

“太后已经对你的病起了疑心,还有什么好说的。”纪云琅怒道,“亏我还好心提醒你!”

我也忍不住生了气,说道:“太后对我起疑心,还不是因为你。再说了,我看出来太后的表情不对,不是及时拿话岔开了吗?怎么还要埋怨我。”我顿了一顿,又说道:“你说什么好心提醒我,你几时好心提醒过我了,又提醒我什么了?你自己不要太后帮你选妃嫔,你可以自己说,非要让我去跟太后说。我去跟太后说那些话,太后当然会疑心我不是真的忘记你了……”

纪云琅铁着脸说道:“什么我不让太后帮我选妃嫔,我又让你说什么了?你自己在太后面前胡说八道,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觉得脑子里轰轰作响,一个人,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当然不是不可以忘记,但是片刻之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却不能这么快就忘记。

我气得瞪大了眼睛也无话可说,看着纪云琅一脸全然不知所谓的呆样子,怒极反笑,指着纪云琅说道:“纪云琅,原来失忆的人是你!”

说完转身就走,他都失忆了,我还跟他说什么。

这次却换作纪云琅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拉着我的胳膊说道:“你说什么?”

我哼了一声,实在不愿意理他。

纪云琅却拉着我的手不放,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一直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到底是怎么了。”说着忽然神色警惕:“你的病是不是又要发作了,你还认不认识我。”

112. 第一一二节 已经远的让人感到触不可及

我被纪云琅气得哈哈大笑,说道:“纪云琅啊,你真是脑子有问题。我正想问你还认不认识我,你却来问我认不认识你。我就算是失忆了,也总记得太后叫我上前去的时候你对我摇了摇手,却没想到你反而自己忘记了。”

纪云琅松开我的手,舒了一口气,说道:“原来你没事。我什么时候否认我对你摇手的事情了?我摇手提醒你,你要记住自己失忆了,在太后面前说话注意分寸,是你自己……”

我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半晌才惊讶道:“你说什么?你摇手不是要让我告sù

太后,你不要太后帮你选妃嫔吗?”

纪云琅怫然不悦道:“我要不要太后送来的人,我自己不会跟太后说吗,要你忙些什么。”说着咳了咳,脸上堆砌了厚厚的尊严说道:“我后宫缺少妃嫔,太后选择温良贤淑之人为我充实后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又说什么我不想要了。”

我不去理会纪云琅在“温良贤淑”四个字里加重语气的含义,只是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纪云琅,好像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绝世新奇的东西。

隔了片刻,我才反应过来,有点艰难地问道:“你摇手的意思,不是不要吗?”

纪云琅带着懒得跟我废话的表情,扭过头去准bèi

离开。

我回过神来跟了上去,语气涩然地问道:“纪云琅,你摇手的意思,不是不要吗?”

纪云琅怒得无奈:“你不是都已经知dào

了吗,还磨着我问什么。我摇手是告sù

你,你失忆了。”

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思考用了,纪云琅的一句话,涵盖了我的思维不能理解和容纳的庞大而艰深的信息。

我几乎是结结巴巴地说道:“摇……摇手……如何……能代表……失忆?”

纪云琅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像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一样带着怜悯之色轻叹了一声,然后淡淡地说道:“别想了,回去好好休息。”

然后纪云琅又在我的出神中离去。

我再一次回过神来的时候,纪云琅已经挥手让几个宫女把我包围了,她们笑着向我问好,纷纷说道:“皇上让奴婢们送贵妃回去。”

我兀自沉浸在纪云琅带给我的惊奇中不能清醒,任由几个宫女领着我前进。我恍惚听见一个宫女说道,皇上对贵妃真是体贴。又恍惚听见另一个宫女说道,贵妃得了失忆的病,皇上是怕贵妃不认得路了。又恍惚听见另一个宫女说道,皇上待贵妃这样好,可惜贵妃唯独不认识皇上了。

我真的快要不认识纪云琅了。

在他离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反复思考着纪云琅这么久以来的言行举止。

可是纪云琅之前的种种一度令我惊奇不已的话,在今天这句话面前都已经算不得什么惊奇。诸如他说会娶无名当皇后,向大迎皇上请婚娶我等等,今天想来都算不上惊奇。

哪怕我曾经一度被纪云琅毫无逻辑的话挡得无话可说,可比不上这一次,我被纪云琅惊得不会说话这样厉害。

而纪云琅也似乎正为了选新妃嫔的事情忙碌了着,连延和殿里的宫女们,都在闲暇的时候悄悄议论着,今日进宫的女子如何如何,比起昨日进宫的如何。皇上对哪个女子多看了一眼,哪个女子对皇上笑得最灿烂了。

如今延和殿的宫女,也有好多生疏的面孔,但听无名说,都是纪云琅给我安排的。无名从秋阑殿搬到了延和殿,原本和她一起住着的三个大迎的陪嫁丫鬟却只来了一个。

我问起无名,无名说太后请她们去了织锦局,指点那些专门为我织布裁衣的郦国裁缝,看我在大迎喜欢哪些花纹或者衣服样式。

无名说,那是个清闲的好差事,反正她们几个闲着在秋阑殿,也是整天绣花做衣服。如此,我便放下了心,不再以此为意,继xù

困扰我的,还是吃惊的情绪。

这一次的吃惊让我消沉了好几日,这不仅仅是我听不懂纪云琅的一句话那样简单的问题,而是代表着,我和纪云琅的思绪,离得远的已经让人感到触不可及。

由此我展开了对于人生的一系列思考,我绞尽脑汁,竭力想要清楚自己生存的意义。可是有的问题越是纠结就越是想不清楚。

直到有一天我把自己的疑惑告sù

了芸妃,这个被我视为方外之人的人。

我问她,为什么有的问题别人是一个想法,我却是另外一个想法,而且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接受别人的那个想法呢。

芸妃淡淡一笑,给我端了一杯冬天的雪水沏的梅花茶,她的声音像沁心爽口的花茶那样直透心底:因为你心中还有固执的是非之分。

芸妃的话的确很有道理,解开了我心中的一个疑团,却又使我陷入了另一个疑团里——我心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固执的是非之分呢。

芸妃说,就像这个季节,已经没有雪和梅花了,但我们不能固执地认为雪和梅花便是不应在此时存zài

的东西,不然,我们就尝不到这样的梅花茶了。

芸妃的话绝对有道理。可是这个道理,似乎更在我所能接受的藩篱之外。

这一番消沉整整持续了半个多月,我除了去过一次芸妃那里,整日便是独自在宫里漫步思索。

宫女们特特告sù

我,太后知dào

我害pà

蛇虫,所以一到惊蛰节气,专门将宫中所有偏僻角落都整理检查了。我怔了一怔,才想起自己失忆的起因,是因为头上爬了一条小蛇。

漫步的时候我只是在思索,基本不会看路记路,所以常常走到后来,便不知dào

自己走到了哪里。

有时候遇上了宫女或者侍卫,我会让他们把我带回到延和殿去。有时候走得地方比较偏僻,而我转来转去找不到方向,纪云琅就会派人在宫里四处找我。

不过尽管这样常常迷路,出门又不许宫女跟着,纪云琅在找到我之后也没有不满的神色。有两次竟然是他亲自带人在宫中寻找的。

113. 第一一三节 这就是与我心灵互有感应的男人

第一次纪云琅找到了我,看着我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对我很关切地说,“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说道,“我只是在思考一些问题。”

纪云琅正经的脸孔后面隐藏着笑,显然是不相信我会思考什么,却还极力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奇道:“什么问题?说出来我吧帮你想一想。”

我说:“人生,时间,世界。”

纪云琅的目光告sù

我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人从何而来,为何而生。消逝的时间是什么,未来的时间又是什么。是人投生到了带着时间运作的世界里,还是人带着时间投生到了这个世界,从而使得世界得以运作。”

纪云琅的惊讶中带着明显的骇然,他的嘴角微微牵动,是那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

最终纪云琅驱散了所有跟来寻找的侍卫和宫女,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悄悄问我:“燕莺,你还记不记得我。”

我听纪云琅问得奇怪,看了他一眼说道:“当然记得,你不是知dào

吗。”

纪云琅松了一口气,带着微笑斥道:“以后不许你再这样,听见了吗。”

我奇道:“怎样啊?”

纪云琅郑重其事地低声说道:“你可以假装失忆,最近的表现也非常好。找不到路不认识人,这些你可以继xù

,但是你单独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要这样奇奇怪怪的。还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也不许跟我再说。”

我只是摇头,纪云琅和我,好像越来越远了。我想告sù

他我不是在假装失忆,是真的在思考问题,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真的,只是心里有些怅然,有些寂寞,想独自走走罢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茫然若失地随意走动,居然还有装疯卖傻的效果。

我只是问道:“纪云琅,你害pà

我又变得不正常了吗?”

纪云琅面色肃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我说:“纪云琅,我是否正常,很重yào

吗?”

纪云琅仍是郑重其实地回答:“是的。”

可是我没有再问纪云琅为什么。

他带着我突然出宫去草原上的时候,我曾问过他,重yào

吗,为什么。可是纪云琅却不肯回答我。既然答案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又何必非要他再亲口说给我听。

芸妃说得对,我的观念,太执着。

隔了几日,纪云琅第二次找到了我。

抛开了人生与时间这些问题之后,我的思绪也渐渐明朗了起来。

我问纪云琅道:“元宵节那天的大宴上,你对我频频摇手也是那个意思吗?”

纪云琅无奈笑道:“可惜你今天才知dào

。”

摇手,不是不要,而是失忆。

确定了这个意思,我又想了想元宵晚宴上的事情,忍不住也笑了。纪云琅曾一次次在将有惊险发生的时候向我摇手示意,暗示我假装失忆的时机到了,我却一次次地将纪云琅的动作理解成为,不要轻举妄动,时机未到的意思,导致一次次与纪云琅看好的机会失之交臂。

什么碗里变出的青蛇朝着我飞去,什么盘子从我头顶掉了下去,什么火焰变成长龙从我眼前闪过,什么嘴巴里咽进去的钢珠从眼睛里出去。这许多惊险的场景,都被我一边惊讶一边强自镇定地看了过去。

纪云琅说,那天的杂耍百戏,他本来只安排了四个。可是四个过去,我都没有什么反应,只好又交代人们再去准bèi

,所以一直演了十个。遗憾的是我始终岿然不动。

我恍然道:“难怪你身边的侍卫跑来跑去,原来是你交代他再去准bèi

新的杂耍。现在我终于全部明白了。”

纪云琅问道:“你又明白什么了。”

我淡淡一笑,难怪纪云琅说我总是迟钝,原来他的这个手势,已经被我误解了不止一次了。

“你笑什么?”纪云琅问道。

我摸着左眼的眼角边直至鬓发下,被箭头刮破的疤痕,心中一阵凄然,却是依旧微笑道:“所以你没有办法,眼看着大宴就要结束了,所以才想出那样一条妙计吗?”

妙计那两个字,有意无意地,被我说得重了。

纪云琅微微眯起眼看着我说道:“你已经看破了吗?”

是的,已经看破了。

从我还没有晕倒,就听见纪云琅大喊“燕莺,燕莺,你怎么了”的时候,就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我虽然神智清明,却仍然晕倒了。

而从看到银簪子钉在地上的那条小青蛇的时候,就已经看破了。

当时纪云琅派到我身边的那个宫女,将那条小青蛇放在了我的发髻上。然后她失声呼喊,让所有的人都知dào

我头上有一条蛇。而在我张皇失措的一瞬间,我看见了纪云琅苍白的脸色,还有他手中握着什么东西,然后纪云琅对我低喝:“不要动。”

那时候,是因为我心中的惶恐,所以才造成了纪云琅脸色苍白的反应。可是他,依旧那么镇定。

纪云琅手中闪出一道银光,从我眼角、耳边擦过。

就此,我的眼角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仿佛是在骑快马奔驰的时候流了泪,泪水便向脑后飘过。

我从“晕倒”中醒来的时候,眼前抱着我、喊着我名字的,还是纪云琅。

不过是短短的片刻,他好像已经过了许久一样。看见我醒来,嘴角带着喜悦,对我说道:“燕莺,你醒了。”

我听到宫女的惊呼,我伸手摸了摸眼角。手背上的血痕清晰艳红,触目惊心。

我感受着眼角的伤口被眼泪划过的刺痛,当时,心中却是无以复加的难过。我固然知dào

纪云琅的箭法高明,百无一失,可是如果射出的银簪子偏上半分,或者我没有遵从他的嘱咐忽然动了一下,那么被钉死的或许就不是那一条小青蛇,而是我的一颗眼珠,或者正中我的眉心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面前的纪云琅好陌生。我想,这就是与我心灵互有感应的男人,这就是在我看到小青蛇时因我的惊惧而面色苍白的男人,这就是我今日一早,刚刚为之动心的男人,而他,是我新婚的夫君,一个婚后从未和我同枕共榻的男人。而我和他所有美好的记忆,也只是在今日一早,他为我画了那一只眉。

114. 第一一四节 爱不得又恨不得,我就只好将他忘记

他对我,冷静到了不留情。可我知dào

,这个人并非一个铁石心肠的冷血之人。但唯其如此,我才更感觉的难过,因为他的有情,从来不是对我;因为他的无情,却被我毫无遗漏地感受到了。你看,他安排下这整个计策前,不是让无名避开了吗。那个蛇,那支银簪,不都让无名避开了吗。

对于他所爱之人,他的用心何其周详体贴。

那一刻,我恨上了纪云琅。

可是,喜欢一个人这样不容易,恨一个人,也这样不容易。因为这个人啊,能因为我心里的每一点波澜而痛心。

我一看到纪云琅苍白的脸色和痛楚的神情,我便没有了恨下去的力qì



既然这个人,爱不得又恨不得,我就只好将他忘记。

反正,失忆,也是他给我预想好的结局。

于是,我假装忘记了纪云琅。假装晕倒醒来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只是问他,你是谁。其实这个问题,我是真的想要问一问,你是谁,我又是谁,你和我,什么关系。是啊,我和纪云琅是什么关系呢,我不是因为他才到郦国来的,我要嫁的人不是他,而他想娶的人也不是我。可是兜兜转转,居然是我们走在了一起。

失忆后我又听到了纪云琅和那个我未见到面的老者的对话,那番话,让我不寒而栗。那一番话里有太多我听不懂的东西,可是我明白,自己的处境原来是这样的可怕。

没想到纪云琅带我去了郦国的集市,没想到纪云琅带我去了郦国的草原。没想到纪云琅要带我,去重复那条和亲的路。

我问纪云琅,我恢复记忆,对你那么重yào

吗。纪云琅说得很肯定,重yào



为什么?纪云琅却不愿意跟我说。

为了什么诛心血泪,是吗。我不敢问,也不想问。

纪云琅,我既已经对你动了心,命都是你的。你想要我的什么东西,又何必这么曲折呢。

中途叛变的郦国侍卫,还有那一群飞驰而来的靺鞨人,扰乱了纪云琅安排的整个故事。却提前帮我恢复了本来就没有失去的记忆。

我原本是想,就此慢慢地,将纪云琅忘了的。可是自己的心事啊,骗得了谁,还是骗不了自己。

一番曲折,我和纪云琅,又这样回来了。

回顾前事,我对着纪云琅微微一笑:“脑子清醒之后想一想,便想起来了。”我深深看着纪云琅深邃的黑色瞳仁,仿佛想要一眼看到纪云琅的心里去,接着问道:“纪云琅,你一定要让我在那一天失忆吗?就算我误解了你的手势,错过了你安排下的那么多惊险的机会,难道你……”

难道你一定要,用那么危险的办法,来帮zhù

我失忆吗?我的喉头有些堵,这句话,我却没有能问出来。

纪云琅说的淡然:“难得太后和盍宫之人都在那里,那是最好的机会。众目之下发生的事情,才会令每个人都深信不疑。如此,太后才不会继xù

为难你。”

我心中略微一动,纪云琅,你是不希望太后再为难我吗?

我问道:“太后真的那么可怕吗?”

纪云琅的嘴角带着轻笑:“你放心,太后不能再轻易为难你。”

那一次纪云琅将我找回去之后,便再也没有找过我了。

我心中的疑惑,除了那些关于生命与时间的艰深问题,也几乎都释清了。可是我依旧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人,不用学宫规,不会做针线,整日里,还是在宫中东游西逛。

这一天我正走得无聊,忽然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女子。

在宫里乱走的久了,虽然不能记住每一个宫女的面孔,但也知dào

了一个八九不离十。这女子的相貌一眼看去便很陌生,虽然十分美丽,我却能断定不是寻常宫女。更明白不过的是这女子的装扮,一身浅粉衣裙,迤逦走来,裙角曳地,也不是寻常宫女的装束。

不管是谁,左不过是在这宫中行走的人罢了。我看了一眼,也不放在心上,想着擦肩而过的时候点一点头算是招呼过了便了的时候,那女子侧首跟身边宫女说了句什么,两人一齐快步上前,向我走来。

寻常宫女见到我,皆是退在道路一边,屈膝颔首行礼,等我经过的时候,说一句“贵妃万福”的。从没人这样迎了上来。

我不由得驻足,未等我开口询问,那女子便行礼说道:“嫔妾雪晗居正五品才人王氏、贱字雪晗者向贵妃娘娘请安,贵妃娘娘万福。”

我怔在那里反应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些犹豫地说道:“你是叫做……王雪晗吗?”

那女子微笑道:“正是。”

我点了点头,想了想说道:“我叫容方燕莺。”

那女子抿嘴一笑,说道:“嫔妾久仰贵妃的大名。”

我又问道:“你住的地方,是叫做雪晗居吗?”

那女子笑着答yīng

了,然后便带着丫鬟走开。

宫中房舍极多,除去宫殿,还有数十座散落在各处的小巧房舍,以“居”“馆”“堂”“院”“阁”“楼”“苑”等命名。所取的名字也是十分花哨,我倒不曾在意附近有一座雪晗居的。

我被这段偶遇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dào

那个叫王雪晗的女子说话为何这般怪法。所谓的“嫔妾雪晗居正五品才人王氏、贱字雪晗者”,其实不过就是“我叫王雪晗,住在雪晗居,是正五品才人”。

我正在想着郦国人奇怪的表达方式,却听见身后那宫女的低声说道:“王才人,您第一次见贵妃,该磕头的。”宫女的话还没有说完,王雪晗低声喝道:“你懂什么,少拿贵妃来压我……”

这本是她们两个人低声讨论的话,我本也无意去听他。可是这句话在我后来见到,姚春阁的孟姚春孟才人,清芷居的宋清芷宋才人,连月馆的何连月何才人的时候,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来。

如果那宫女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这四个笑容可掬、仪态动人的才人都是不守宫规了。因为她们见我的时候,皆是躬身行了万福礼的。

不过这个发xiàn

并不算是新奇有趣,更没有半分意义。毕竟每次宫里的丫鬟给我磕头行礼,我都会很觉得别扭的。

115. 第一一五节 刚进宫的女子

毕竟每次宫里的丫鬟给我磕头行礼,我都会很觉得别扭的。

比如喜宜馆的陈喜宜陈才人,见我的时候忙不迭地跪了下去磕头,连名字也忘了通报,倒让我又是诧异又是着急,闹了个手忙脚乱。

再比如灵嫣阁的薛灵嫣薛才人,说了一声“见过贵妃娘娘”之后,恭恭敬敬地跪下通报了姓名,然后还要执意磕头行礼。不过好在我知dào

了她的姓名,还可以一边伸手一边说道:“薛灵嫣,你起来吧。”

数次相遇之后,唯一让我觉得新奇的是,这六个女子都是什么时候进宫的,怎么纪云琅一点都没有告sù

我。

还是无名对我说,这些人进宫,都有半个月了。每个人住的地方,都是整修一新之后,以她们每个人的名字命名的。

我忍不住笑道:“用人名来给房子命名,这花样真像是纪云琅的作风。”

无名奇道:“公主以为不好吗?”

我心想,自然是不好的。听说郦国的女子,虽然不像她们的皇上一样,起个名字还忌讳别人说,名字里的字便是全国民众要避讳的字,却也都把名字看得像是宝贝一样。据说郦国的女子出嫁之前,都是只用一个小名儿的,到了出嫁前,夫家才会托媒人打听姑娘叫做什么名字。

比如一开始,先皇派人到大迎请婚的时候,听说还下了一道“问名帖”。当然这道帖子我从来没有见过,是大迎的皇上和皇后帮我回复的,但是后来我听徐阿姆说了这样的名头,却也是忍不住好笑。大迎的男女青年,都是彼此倾心之后才会结婚的,郦国人嫁娶,居然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dào



可是这样长篇大套的道理我却没有向无名解释。我自己,不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嫁了过来吗?

其实,纪云琅这样用人名命名宫殿,也有他的好处。比如我后来只要看到一座房舍的名字,便能想起来里面住的是谁,很方便的。

无名见我不回答,续道:“宫女们私下议论,却都说皇上这样是待她们很好的,皇宫中有一座宫殿是以这个人的名字命名的,那是无上的荣耀呢。”

我哑然失笑,说道:“照你这么说,将来阿继给你住的房子,岂不是可以不用要名字了。”

无名微微一笑,神色赧然。

无名以前是不会这样害羞的,她害羞起来的神态,倒是跟郦国的姑娘差不多。而且,一提起阿继,她就是这样害羞的。

很快几天后我又见到了王雪晗,她的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

我道:“真巧,又遇见了你。”

王雪晗道:“贵妃娘娘是第二次遇见嫔妾,嫔妾可是已经看见娘娘好多次了。”

我“哦”了一声,意示询问。王雪晗笑道:“往前不远处就是嫔妾所住的雪晗居,贵妃娘娘常从雪晗居周围经过的。”

是吗,我倒不曾在意,自己总是从雪晗居前面经过的。我道:“原来如此。我走得漫无目的,倒没有看见过你。”

王雪晗笑道:“本应日日到延和殿去向贵妃请安问好的,只是太后娘娘说贵妃有病在身,不让嫔妾等去打扰的。贵妃娘娘到底是什么病,嫔妾一直十分挂心,却又不敢开口多问的,其实嫔妾很想去探一探贵妃您的。”

我点了点头,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有时会想不起来事情。你若是想到延和殿,就去坐坐也行啊,反正我在延和殿里,也无聊得很。”

王雪晗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怎么行,太后吩咐,不能打扰贵妃娘娘休息的。嫔妾怎敢不遵太后的话呢。”接着又连忙补上一句:“不是嫔妾不愿意陪伴贵妃,实在是……嫔妾初到宫中,一切须得守着规矩。”

纪云琅对太后谨慎提防的态度让我也对太后有些警惕,再加上慈宁宫的两个嬷嬷,至今我想起来还时常觉得恐怖,所以对于太后,我也很是谨慎的。

王雪晗如此说,我便不再说什么。延和殿向来是清净寂寞的,用郦国的话,叫做门可罗雀。自从我住到延和殿起,除了偶尔涉足的纪云琅,几乎没有外人来过。

王雪晗忽然又笑着说道:“嫔妾虽不能到贵妃的延和殿,贵妃娘娘却可以劳动贵步到雪晗居小坐。”

走着也是漫无目的的,既然王雪晗邀请,我便随她到了雪晗居。

雪晗居的茶是宫中上好的茶,我在大宴上,在太后的慈宁宫中,还有过年的时候纪云琅送到延和殿里的,都曾喝过这种茶,似乎是叫做什么方山露芽。说不上好喝,但青碧的颜色和袅袅的香气,还是令人一望而知是名品的,然而在我尝起来,比起出云阁里芸妃的花茶,可是逊色了许多。

王雪晗是个谈锋甚健的女子,絮絮问了我许多事情。但是王雪晗说话的方式、语气和言辞比之我初见她的那一天更加的奇怪,比如她说,贵妃进宫多久了啊,贵妃今年多大了啊,贵妃最喜欢吃什么啊,贵妃最喜欢什么花啊。

她的神态语气,全然是对小孩子说话的样子。

我不明白王雪晗为何说话这等奇怪法儿,但是当我知dào

她今年才十四岁的时候,心中便登时释然了,虽然容貌里带着许多成熟女子的风韵,但她其实还是个小姑娘来着。只是大迎的女子十五岁方才出嫁,听说郦国的女孩儿十三岁便可以嫁人了。

和王雪晗说话不甚费力,几乎不需yào

什么思索,简单地她问我答。问题不外乎我在大迎和在郦国的各种事情,而她又问得事无巨细,所以整晌下来,便是我二人不住口地在说话。

丫鬟和宫女早早便被王雪晗退下了,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一杯方山露芽从青碧色泡到了淡青色,从淡青色泡到了无色,终于侍女留下的一壶开水也被倒完了。

王雪晗兴犹未尽,挽着我的手说道:“贵妃娘娘留下来吃饭吧,嫔妾还有好多话要问您呢。”

116. 第一一六节 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

王雪晗的笑甚是甜美,有如一道鲜美的甜点,一眼望去我的肚中更觉饥饿。我是很想吃饭的,但是整个雪晗居看去似乎连一道小吃的点心都没有的,眼看日影西移,天色渐晚,却是一点饭菜的香味也没有。可是王雪晗留客之意却甚是诚挚,不住口地跟我说,贵妃娘娘留下用饭,嫔妾着实喜欢跟娘娘说话。

我正犹豫的时候,有承乾殿的宫女进来传报:皇上请王才人到赏樱阁,赏晚樱用酒席。

王雪晗登时满脸笑容,放脱了我的手问道:“到赏樱阁用晚宴吗?皇上果真是风雅过人,那好极了。不知dào

皇上还请了谁?”说话间眼风微微向我扫过。

我肚中好笑,这位风雅过人的纪云琅,是不会邀请我去的。

那宫女歉然看了我一眼,有些为难地答道:新进宫的六位才人,都在邀请之列。

王雪晗脸上的笑容立时又黯淡了下去,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王雪晗便笑着向我告辞,却再也不提一句要跟我一起用饭的话了。

我淡淡一笑,召唤了白隼准bèi

回去。

三月半的天气,宫中诸般树木都已经被暖风催开了各色娇俏的花儿。或灿若云图,或丽若朝霞,或艳如霓裳,或秀似仙芝。

白隼在离我不远处若即若离地跟随,时而盘旋上升,时而滑翔降落,姿势优美,鸣声嘹亮。

我间或伸手捡起地上的落花,凑在鼻端嗅一嗅那残余的芬芳。看着暮色中的天空,白隼和一树树花,脚步也随着盲目欢喜的心情而轻快起来。

手中的落花由一朵而变成了一把,我看着白隼飞近,忽然将手中大把花儿向空中抛去。落英如同生了羽翼,轻缓腾空,翩跹落下。白隼一声长鸣,准确无误地噙住了一朵花柄,振翅往空中飞去。

我拍手轻笑,却忽然听见不远处有悠悠的歌声传了过来。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

我闻言首先想到的不是去寻找歌声的出处,竟然立kè

抬起了头,看向天上。

天上没有一群雁,我所见的范围内空旷数里,有的只是我的白隼。

白隼正在振翅上升,一身雪白的羽毛映着天光中即将隐没的余晖。

“没有成双,只有孤单。”

可是我的白隼,乃是大迎国的第一猛禽,这种白隼数量稀少,但每一只都是锐不可当,可以独自捕食,可以独自狩猎。所以白隼向来便是独来独往,只因为每一只白隼都足够强dà



又如这种被人驯服的白隼,还能够送信。如果跟在主人身边,一头白隼抵得上数只苍鹰和数只信鸽的功用,听阿继说,大迎的人们若是出猎时带上一只白隼,那么猎犬和猎鹰都不再需yào

了。

“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我的白隼,也是整天啼声嘹亮,可并没有落在后头飞不上。

白隼是一种奇怪的鸟儿,两只同类除了繁衍后代,从来不会相互靠近的。白隼没有巢穴,一生无论风霜雨雪,皆在树枝或者岩壁上栖息。唯有产卵之时,方才在山岩空穴处栖息。而且雌的白隼产下卵后孵出幼鸟哺食三日之后,便即会离去。

如此幼鸟为了生存,便会飞离巢穴,单独觅食。

有自小便死去的小白隼,可是没有哪一只活着的白隼

,会落在后头飞不上。

歌声渐渐地转为戚哀,我的笑容也渐渐地从脸上消失了。

“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那歌声轻柔婉转,浑不似大迎女子清脆嘹亮的声音,但其中种种曲折回还之处,却也让人忍不住为之心动神摇。

我望着空中回旋的白隼怔怔地想,这只搏击长空、万里风云任回翔的鸟儿,会孤单吗?

天色暗的极快,不过是一支小曲儿的功夫,先前的那些未曾随着夕阳湮没而敛去的流光,已然在转瞬间不可见了。

月亮已经在天光黯淡的时刻里升了起来,没有了天边霞光的神彩,月光的清辉方才一泻如银。

月光下的白羽带着奇异的夺目色彩,我向着空中挥了挥手,举步却是顺着歌声的方向走了过去。

有女子用同样的姿态向我走来,不过我的目光是在寻找她,而她的目光却是顺着白隼降落的方向,方才落在了我的身上。

白隼的翅膀激起的风儿,荡漾了空中和地上的落花,在我身边盘旋。而那女子则止步于一株梨树之下,月白色的裙裾亦将纷扬落下的白色花瓣承载。

我怔了片刻,方才说道:“你是薛灵嫣。”

那女子恍然回过神来,说了一句“嫔妾见过贵妃”,敛裾便要行礼。

我微微一笑,说道:“不必多礼了,你早已见过我了,我也早已见过了你,又何必非要行了礼,才算是见过呢。”

薛灵嫣的笑声一如她的歌声,带着轻柔婉转,带着飘忽悠远:“那还请贵妃娘娘恕过嫔妾的不恭。”

月辉下薛灵嫣的目光流转,来来回回总在白隼身上。

我笑道:“方才是你在唱歌儿吧,你唱的很好听,可是你唱的是大雁,我的这只却是白隼。”

“隼?”薛灵嫣问得惊奇,问得简单。说明她的好奇,确是只为了这只鸟儿的品类而发。

“是,隼,大迎的第一猛禽,不似大雁那样温和的。”我答道。

薛灵嫣似是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走近两步,说道:“我能摸摸它吗?”

薛灵嫣的歌声里带着忧愁,然而她此时的神态却是十足天真的模样。她的面容比之王雪晗,更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女。看着她小心翼翼又满心祈求的样子,我心中忽然微微一动,似乎,这样的小女孩儿,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稚气,我曾在哪里见到过一样。而且,让人无法抗拒。

我伸平了手臂,让白隼从肩头走到了肘弯。它长得这样快,吃得这么重,我的一只臂膀已经有些承shòu不起了。

117. 第一一七节 也有成双也有孤单

我用左手点住了白隼的小嘴巴,防止这件坚硬锋锐的武器会暴起伤人,然后对着薛灵嫣微微一笑:“你摸吧。”

白隼的两只小眼如豆,却是目光晶亮。它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我,不情愿地想要扭头。我按在白隼嘴巴上的手指微微加力,同样双目炯炯地对望着它,警告它不要做无谓的抗争。

薛灵嫣的手轻轻抚上了白隼的头颈,眼中满是惊喜的神色,一边不住口地赞道“好乖”,一边轻轻伸手拍了拍白隼的羽翼。

白隼忽然展翅,双翼张开,长满白羽的翅膀犹似两把铁扇,激起一股劲风,实在是凌厉之极。

薛灵嫣惊呼一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我低声喝住白隼,看它的小眼兀自警惕地注视着薛灵嫣,似是随时准bèi

扑上去一样,沉声说道:“你再不听话,晚上不给你吃东西了!”

白隼闻言立时回头,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敛翅垂首,一双小眼似睁非睁,一副十足乖巧的模样。

薛灵嫣已经从受惊中回过神来,看到白隼的样子,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

这样的笑声与这样的笑容一般,纯然出乎内心,没有一丝伪饰的样子。那样简单的开心,瞬间便感染了周围的空气,以至于每一片花瓣的坠落,都带着欢欣的声音。

我亦微笑:“这小东西坏得很,没有伤到你吧。”

薛灵嫣点了点头,却不敢再伸手去摸白隼了。她只是怔怔地看了看我,又怔怔地看了看白隼,笑容一点点在她的脸上凝固,最终染上了一丝戚哀:“它是只喜欢你的。”

薛灵嫣的笑容和天真,祈求和盼望,都让人觉得熟悉,可是她的哀愁,却又让我陌生。

我对着她一笑,却不知dào

接下去该怎样宽解,远处有几个宫女结伴走过,我猛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皇上不是邀你们去赏樱花吗,你怎么不去赴宴呢?”

薛灵嫣微微一笑,仍是带着淡淡的愁:“嫔妾身体不适,已经派人向皇上辞谢过了。”

“是吗?”我忍不住有些关切:“哪里不好,找医生看过没有?”

薛灵嫣的含愁浅笑让人既觉得陌生又忍不住心生哀怜,她的声音也是淡淡:“多谢贵妃娘娘关心,其实……其实无甚大碍,只是……”

夜色下薛灵嫣白皙的面颊似是带着醉颜般的晕红,那是来自于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儿受窘的心态,我微笑道:“既然身体不适,回去好好休息吧。赏樱阁距此不远,我看那边经行的人不少,那个人若是知dào

你在这里闲逛而不去赴宴,恐怕会生气呢。”

薛灵嫣奇道:“那个人?娘娘说得是哪个人啊?”

我道:“就是自称皇上的那个人,好像是叫纪云琅的。”说罢低声对薛灵嫣说道:“可是我不认识他,我记得皇上不是叫做纪云琅的。”

薛灵嫣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澄净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惊奇,许久,方才缓缓说道:“娘娘直呼皇上的……的名讳,不怕皇上生气吗?”

我忍不住好笑:“好好的名字不让叫,哪里有这样的规矩,既然不让叫,又巴巴地查了书册,观了天象,寻来这个名字作甚。再说了,他便是生气,又有什么打紧。据说他曾将我关起来不让我出门,又将我饿了三天三夜,可是如今我也不太能想起来了。”

对于薛灵嫣这样初进宫的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被关起来或者挨饿,估计都是从未想过也不敢想象的,她只是轻声安慰自己说道:“我想皇上是不会在意我没有去赴宴的。”

我忙说道:“放心吧,纪云琅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心眼很小,但是肯定不会这样对你的。嗯,要是他为难你,你告sù

我好了。”

告别转身,薛灵嫣含笑的面容犹自在我脑海里伴着清脆的甜笑声,然而身后那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却又让我重新对这个女孩儿的哀愁感到困惑。

后来再看着白隼飞翔的样子,我的耳边竟然总是会响起薛灵嫣的歌声: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我的白隼吃喝睡觉,翱翔云霄,啼声明亮,从来没有凄凉的模样。可是,薛灵嫣的神情与叹息,还有她的歌声于微笑,却是有着凄凉的。

于是我让无名去打听打听,薛灵嫣的情况。我说:“你去问问,薛才人怎么了。”

接过无名回来后又用了同样的话问我:“薛才人怎么了。”

同样的话往往是有不同含义的。比如有一天我曾经听见郦国宫中的一个老太监拖着长腔说道:“忘了你是谁了!”

我想宫中的老太监还有不认识的人吗,本着助人为乐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的心态,我好奇地走过去一看,老太监对面站着的正是随我来到郦国的一个丫鬟小会,我笑着将她的名字告sù

了那老太监,老太监立时满脸堆欢,搓着手对那丫鬟说道:“呦,姑娘,真对不住,忘了你是谁了。”

事后我曾反复琢磨这两句话的意思不可得,叫来小会问了才知dào

,原是她好生走在路上突然被那公公叫住了,斥责了她几句之后,便说她“忘了你是谁了”,而我出现之后,那公公又笑着说道“忘了你是谁了”。

前者乃是斥责她不应嚣张,后者乃是拼命在打圆场。同样的一句话,就是有这样的神气。

我恍悟之后对小会说道,郦国宫中的规矩大,让你受委屈了。以后他们再无端斥责你,只管告sù

我好了。

我知dào

,小会是个最循规蹈矩的女孩儿。同时我也知dào

,我的失忆,跟着被冷落受委屈的,还有我身边的人。

那件事情让我感受到了郦国话的厉害之处,也让我明白了许多不能相信的直白的人情冷暖。

118. 第一一八节 我已是久不见纪云琅了

此刻听无名跟我说了同样的话,心中一转念,便知dào

薛灵嫣其实是没有事的。无名打听到她一切正常,这才问我薛才人怎么了,为什么要去打听她。

我笑了笑,说道:“她没事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

无名凑上来说道:“公主认识薛才人吗?听宫女们说,她很有些可怜呢。”

我看着无名,意示询问。无名坐在我旁边说道:“太后选了薛才人她们六个人进宫,全部封为才人,并赏赐居所。皇上常常邀请六位才人一起赴宴,观赏歌舞,赏花作诗。可是薛才人常常身体不适,不能前去。前几天皇上见了她,竟然连她叫什么都忘记了,弄得薛才人很是尴尬。”

我轻轻哼了一声,说道:“这个叫纪云琅的人啊,冒充皇上就算了,又懂得什么赏花作诗了!故作风雅!”

无名笑道:“公主说皇上怎么了?”

皇上怎么了,说来真是可笑。太后一开始说要给他选妃嫔,他还不是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如今还不是整天唱歌跳舞,眉花眼笑的。

我有些愤愤地说道:“他寻欢作乐也就罢了,怎么没有几天,就把薛才人丢下了。”

无名有些惊奇地问道:“公主怎么生气了?”

我微微一怔,脸上略略有些发烧:“我……我生什么气,我才犯不上跟他生气呢。再说,那个人古古怪怪,又有什么好说的。”顿了一顿,我又说道:“我只是为薛才人感到不平罢了。无名,我总觉得薛才人笑起来的样子,很熟悉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无名不知所以,微笑道:“那是公主跟薛才人有缘分吧。”

缘分是郦国人迷信的东西,其实我是不太相信的。

就比如我一直执着地相信,我对纪云琅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源自于我们在过去某一时刻的相逢。而纪云琅对无名的那种自然而然的熟悉,亦是由于他们曾在某事某地遇见过。却不是因为所谓的缘分。

而对于薛灵嫣,我感到熟悉的是她的笑容与天真,于是我私下揣度,我或许见过一个,同样有着天真笑容的女孩儿,只是如今,我将她忘却了。

然而郦国人所谓的缘分是一个很广泛的概念,它不仅包含了对过去的解释,也包含了对未来的预测。

四月来临之前,我又遇见了薛灵嫣好几次。

黄昏已至,暮色降临,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灵嫣阁外面的小花园里。

郁郁葱葱的异种大树碧叶青枝蔓延交织,团团汇聚成伞盖的样子。各色奇花异卉生长于大树枝桠缝隙处漏下的天光里,使得这片小小的园子显得格外清凉优美而静谧。

薛灵嫣看着花树之外的天空,只要看到白隼滑翔着从暮色中掠过,脸上便会浮现出甜甜的微笑,然后敛裾站起身来,灵动的双目四下一望,看到我后欢然说道:“贵妃娘娘,你来了!”

那时候我往往已经得到消息,纪云琅在某处摆下宴席,宴请几位才人。纪云琅设宴的理由简单得可笑,有时候是宫中新到了歌姬,有时候是尚舞馆排演了新的舞蹈,有时候是御厨新研发了一道大菜,有时候只是单单地因为天刚刚下了一场细雨。

薛灵嫣缺席的原因几乎都是身体不适,而我每次建议要请御医给她看病,薛灵嫣都以病势无大碍而婉拒。

终于太后那里不知dào

怎样得知了消息,派来御医诊治后说,薛才人是天生的体质柔弱,加上水土不服,所以总感身体不适。太后更免去了薛才人的晨昏定省,命她好生休息养身体。

此言一出,宫人们纷纷赞叹太后宽柔,对待一个小小才人,也这般厚道体贴。纪云琅也赞道,太后体恤六宫,后宫中事,多劳太后操心了。而对于薛灵嫣,皇上却似乎全然没有留意到一样,甚至连好生休息的话也没有说出来一句。

薛灵嫣对我笑道:“我当时对太后说,嫔妾只是略有不适,免去晨昏定省,恐怕有失礼仪。结果太后说,昌平贵妃也是因为养病,所以免去定省礼仪,一并连我们这些新人,也不需早晚向贵妃请安的。”说罢嫣然一笑,继而带着微微苦涩说道:“贵妃你看,太后倒将我与你相提并论了。其实似我这等没有福分、被皇上遗忘之人,又如何能比贵妃呢。而我今后这一旦免去了晨昏定省,只怕皇上,更不会知dào

我是谁了……”说罢,是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我忍不住笑道:“拿你我相比,原本就没有错,又有什么福分不福分的。我也久已不见那个人了,御医说我是将他忘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其实我以前根本就不识得他,是他总说着一些奇怪的事情,奇怪的话。”

是啊,我也久已不见纪云琅了。身上的狐裘换了夹棉袄,夹棉袄换了绸衫和披肩,绸衫和披肩换了单薄春衫,淡薄春衫又换了初夏的绡纱衣裳。可是除了宫中那匆匆几面,我已是久不见纪云琅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轻声说道:“不过说不定这么久,他也将我忘记了。”

薛灵嫣忙道:“不会的,皇上对贵妃娘娘一片痴情,怎会忘了娘娘。”

我恍然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失神而暗觉惊讶,回味了一下薛灵嫣的话,心中又是羞涩又是失落,缓了一缓忙说道:“你说什么?你说那个人对我一片……那个什么痴情的,这不是开玩笑吗?”

薛灵嫣脸带微笑,容色却甚是端正,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的,只是侧首看着我说道:“难道娘娘你不知dào

吗?”

我唯有苦笑:“我不知dào

。”纪云琅怀着一片痴情的人确然是有的,不过不是我。若说纪云琅对我还有一片痴情,那我可真是不知dào

了。

薛灵嫣微微诧异:“皇上入夜之后,常常到延和殿周围,静立片刻的,娘娘难道没看见吗?”

诚然,我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是有一瞬时欣喜的,毕竟这偌大的皇宫,只有延和殿方是我的居所。然而我很快便意识到,延和殿住着的,非独我一个人,而纪云琅到了延和殿外,也并不是为了我。

119. 第一一九节 纪云琅的停留

我不由得想起啦那天晚上,我从慈宁宫中一路小跑出来,循着心中的感觉一直跑到了秋阑殿外。夜幕低垂,天色暗沉,星月无光,秋阑殿外小道上挑起的宫灯下,纪云琅的影子被拉得格外修长。他那一身白色披风里灌满了冬季凌冽干燥的冷风,竟是一种遗世独立的模样。

那时候,秋阑殿里是安然睡去、香梦沉酣的无名,殿外是默然静立、身影孤寂的纪云琅,而我一路匆匆随着心中感觉的指引而来,凌乱的脚步踏飒,却打破了那冬季夜晚空气如画寂静的寒凉。

那时候纪云琅静候在秋阑殿外,并非是为了我。如今纪云琅在延和殿外,亦是那般与我无关的缘由。

纪云琅到延和殿外,我看见与不看见,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摇了摇头,说道:“你又怎么知dào

了?”

薛灵嫣忙捂住了嘴,似是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见我的神色好奇,脸上微微一红,终有说出了真相。

原是进宫未久,纪云琅第一次到灵嫣阁留宿,却因为政务繁忙,到灵嫣阁还带着奏章。入夜后薛灵嫣悄悄到了小书房去给纪云琅送茶水,才发xiàn

纪云琅已经睡着了。喊又不是不喊又不是,为难之下只好给纪云琅盖了披风,又悄悄退下。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听到皇上又起来了。”薛灵嫣的脸颊红得犹如新搽了胭脂一样,双眸莹然,泛着光芒,“皇上出了小书房的门,没有叫一个人,我不知dào

该怎么办了,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我拼命地想着,该怎么跟皇上行礼,怎么跟皇上说话,还有……还有一会儿要怎样,请皇上到……卧房里去休息。”

纪云琅第一次到灵嫣阁留宿,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是薛灵嫣的神色和语气,便宛如纪云琅此时此刻,就在眼前一样。此时此地,只有夜半披衣而起的纪云琅,和不知所措满心慌乱娇羞的她。

而她,全然是一个少女,初次对人动心的模样。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刻,满心慌乱而不知所措。

“后来呢?”这三个字,其实我是不想问的。如果时间可以停留,我也会选择将时间停留在正月十五清晨,纪云琅为我画眉的那一刻。至于后来,不美好的回忆实在太多。

“然后……皇上竟走出了灵嫣阁。”薛灵嫣的语气中不无失落:“不过皇上不知dào

,我其实就站在书房门外的拐角里。我跟着他走了出去。”

薛灵嫣娇羞地微微抬眸,目光与我的双眼相接,便又立kè

敛了下去。似是正在做一件害羞的事情,忽然被发xiàn

了一样。

我看着薛灵嫣眼中的光芒流转,心中微微一动,她的这种小女儿的娇羞情态,与她嫣然巧笑明眸流转一样,实在是令我感到熟悉。

我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薛灵嫣的手说道:“你曾到过大迎去吗?”

薛灵嫣略带惊奇地抬起头来,明净的双目凝望着我说道:“嫔妾生于江南,从未到过那么远的地方啊。”

我想也未想,说道:“你记得清楚吗?”

薛灵嫣笑道:“自然清楚了,嫔妾还记得两岁时候的事情呢。出门最远的地方,就是此次进宫了。若是去过大迎那么远的地方,自然是终生难忘的。”

我微感失望,却是有些不甘心地问道:“你家里有姐姐妹妹吗?”

薛灵嫣眼中露出了一些寂寞的神色:“没有呢,嫔妾是家中独女,只有兄弟。”

白隼在苍蓝色的夜幕下最后一个回旋,展开的纯白色双翼昭示着它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威仪,在空中缓缓滑翔,最终降落在凌嫣阁的屋檐之上。

红墙黑瓦,上面是孤傲的白隼,在初初入夜的苍穹笼罩之下,凝固成一幅杰构。

我望着白隼的目光中带着许多茫然,身边的人,素未谋面,感觉却是这样的熟悉。

“娘娘有许多姐妹吧?听说前段时间,大迎的三皇子曾来宫中。”薛灵嫣说道。

我缓缓摇了摇头,大迎皇宫众人皆知dào

,我是大迎边将须利隆的女儿须利燕莺。然而除此之外,没有人说起须利隆还有别的儿女。缓了一缓,说道:“我父亲是因功被封为宗室的,我本家……并没有兄弟姐妹。”

可是,与薛灵嫣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个女孩儿这样令人熟悉,她对我依恋,仿佛便是妹妹一样。

薛灵嫣忽然站了起来,低声说道:“娘娘若是不嫌弃嫔妾,嫔妾便认你为姐姐吧!”

就这样,我与薛灵嫣定下了互为姐妹的盟约。

除了一直照顾我的徐阿姆和随我两年多的无名,薛灵嫣成了我最亲近的人。只是徐阿姆如今已经不能跟我说话了,而无名也已经不是以前一言不发随在我身边的小姑娘。

虽然如今无名已经可以比寻常宫女更加睿智地看待问题,可以冷静而深刻地跟我商讨问题,可是我依然会在庆幸中感到不可抑的遗憾,因为那个如影随形却又沉默寡言的无名,已经不复存zài

了,如今的无名,沉静而不沉闷,眼神较之以前,亦是多了许多清晰明净,可是,我却总是难免感到陌生。

有时候我们之所以会惧怕时间,不是因为时间会让年轻变得苍老,而是因为时间会把熟悉变得陌生。

看着薛灵嫣我总是忍不住想,哪怕此次到了郦国一无所获,甚是会在这里失去我的生命,只要有了这样一个倾心之交,我依旧会感到庆幸。

结拜的环节让薛灵嫣脸上的伤感少了许多,再说起之后的事情,情绪也平复下来。

之后她一路悄悄跟着纪云琅,却发xiàn

纪云琅径直走到了延和殿外面。

“皇上就站在姐姐的延和殿外面的那株巨大的蓝花楹树底下,那一树怒放的淡蓝花朵遮蔽了满天星辰,落在皇上衣襟上的月光,如同一片白银被剪碎。风吹动时皇上的衣袂在春风中翩跹,白衣旁是纷扬舞动的蓝花。”薛灵嫣的声音轻得如同她的歌唱,而她极尽华丽铺陈的辞藻,更是让我脑中产生了带着清浅乐曲律动的臻美幻想。

120. 第一二零节 似乎没有我置身的余地

夜幕低垂,星月璀璨。一树蓝花楹盛开如同唯美的华盖。纪云琅黑发白衣,静立在落英缤纷间,等着他心爱的姑娘。

“后来呢?”我并非一定要知dào

这个故事的结局,只是我清晰而苦恼地明白,这样美好的画面,并不是我应该陷溺其中的幻像。

“后来啊,我就发xiàn

了皇上的这个秘密。”薛灵嫣的语气带着些微小孩儿的得yì

:“我常常白天睡足了觉,晚上则悄悄地走出去。我看到了好几次,皇上都站在延和殿外面。”

“是吗。”我淡淡一笑,不知是在笑薛灵嫣口中对我一片痴情的纪云琅,还是在笑明知纪云琅对别人一片痴情却还是这般可怜可爱的薛灵嫣。

薛灵嫣格格笑道:“娘娘怎么脸红了?”说罢挨着我坐下,略压低了声音对我笑道:“娘娘虽然记不起皇上,不知dào

你们以前发生的事情,难道就不会喜欢皇上,对皇上动心吗?”

我只觉得心中慌乱,“什么……什么动心啊!”

薛灵嫣想了想,笑道:“这样说吧,就是比如娘娘之前真的没有见过皇上,皇上就算是你新认识的一个人。娘娘只要这样想,就不必在顾虑以前的事情了。而皇上又是这样喜欢娘娘,娘娘如何不可以试着,重新喜欢皇上呢?”

薛灵嫣的话就如此在我心中生了根。只可惜这只是小女孩儿的一片天真,童言无忌,既没有前因作为依据,又没有实情作为证据。所以生出的根只能长成草,让我的心里终日慌乱却又无法刈除,而不能长成一朵娇艳的花儿,让我独自珍藏于心中细细玩赏。

让我试着去喜欢纪云琅,那是没有一点难度的事情,我本来就喜欢他。可是我并没有忘记纪云琅,亦不曾将他说的那些话忘记。如今的喜欢,再也不复当时的心情了。而且,此时的纪云琅整日便是与几个才人游玩宴饮,恐怕也早已经,将我忘记了。

关于诛心血泪的话,依旧不时在我耳边萦绕。纪云琅知dào

如今我已经恢复了记忆,却没有了下一步的举动,这样我难勉有些惴惴。

我亦常常私下问无名,你的身体怎样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一次两次无名也不在意,问得多了,无名亦觉得奇怪,“我随公主已久,身体素来康健,公主怎么总是问我有没有不好呢。”

我淡淡一笑:“傻丫头,这是担心你啊。”

无名蹙眉愁道:“公主还是多在自己身上操点心吧。”

无名让我为自己担心的理由很简单,皇上终日沉溺酒色,对我越来越疏远。无名是希望我能快点记起来皇上,就算不能记起来,也要假装记起来,就算不能假装记起来,也要本着“我会努力记起前尘”的态度,多去见见皇上。

“难道公主就要一生在这延和殿荒废下去吗?”无名大有忧急之色。

我笑着摇头,不置可否。

无名咬一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从衣袖里拿出一块玉对我说道:“公主你看,这是皇上……送给我的。”

纪云琅会有这样的举动,我是毫不惊讶的。只是纪云琅一面坐拥美人,一面还要打着无名的主意,我却难免感到有些生气,又想到阿继,更是暗自发愁。

“实在不行的话,我去告sù

那个人,就说你已经嫁人了,是大迎国的三皇子妃。”我对无名说道。

无名将玉石按在我的手心里,咬着嘴唇道:“不行啊,阿继一再叮嘱我,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

无名的身份不能透露,我又何尝不知dào

呢。

大迎国的皇子妃到郦国去当了陪嫁丫鬟,这事情传出去,当然会笑歪了通郦国上下百姓的嘴。太后自然要以宫规来办理,那时候恐怕已经不是派两个教习嬷嬷的事。而纪云琅更是会治我一个“欺君之罪”,软禁和挨饿恐怕都算不得惩罚了。此事不用说是大大削了大迎的颜面,大迎的皇上和皇后知dào

了也要生气,弄不好会惩罚阿继。最要紧的还是大迎和郦国之间,莫要因为此事生了什么嫌隙。

当然,我可以私下告sù

纪云琅。可是他这个人的性格如此琢磨不定,即便他不会声张,也足够令人担心。

我握着那块纯洁无暇的白玉,看着眼神清明的无名,说道:“你说怎么办才好?”

无名没有说话,但这并不是像以前一样因为她喜欢沉默,此刻的默然,是因为无需再多说什么。

因为,无名将目光看向了我。翌日已经是四月初七,立夏的节气。

清晨,我刚刚睁眼,便看见无名手捧着一套淡海棠粉色绡纱衣裙走了进来。

我伸了懒腰说道:“这衣服怎么没见过。”凝目一看,坐起身来,说道:“无名,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略一转念间,我心中已经恍然:“你连夜给我做了衣服吗?”

无名点头微笑:“公主换了新衣,去给皇上请安吧。”

无名给我加意梳了妆,额间殷虹浑圆的朱钿是触目惊心的鲜艳,发髻上金光闪烁的宝钗是炫目灼灼的华贵。还有左颊从眼角到耳边的一道伤,亦被珠钗上徐徐垂下的一缕缕如丝金线所掩盖。

我对着镜中的无名微笑:“这副装扮,是要让我再出嫁一次吗?”

无名亦是微笑:“公主美貌,浑然天成,实在不需任何装扮。不过精心打扮,皇上才知dào

公主用心了。”

我哑然失笑。

用心的不是我,是纪云琅和无名。不过纪云琅是为了无名,无名却是为了阿继。这样纠缠复杂的关系了里,似乎没有我置身的余地。

我看着手边垂下的宽大的衣袖,和脚边迤逦拖地的裙摆,忍不住又是叹气又是好笑。这样的衣裳穿起来着实不方便,我只得按着郦国女子走路的样子,娉娉婷婷地迈着小碎步往外走去。

我一直垂首看着脚尖的裙摆,生怕不小心踩住。正走着眼前忽然阴影一闪,遮住绣鞋的裙摆对面出现了一双男人的鞋子。我还未来得及思索便抬起了头,纪云琅的鼻尖差点撞上了我的脑门。

121. 第一二一节 被纪云琅调戏

眼下不用想我也知dào

,纪云琅要生气。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我对着脸上又惊奇又诧异又含怒的纪云琅说道:“你这人走路怎么不带眼睛啊!”

纪云琅的双眼睁得圆圆的,看着忽然抬起头的我的脸,说道:“你……”

我警惕地退了半步,离纪云琅身上的各种气息远一些,并敏捷地抓住纪云琅说话的空隙,说道:“你,你怎么了,你挡着我的路杵在那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纪云琅看着我许久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我,最后将目光定在我的脸上。

我的盛气就这样一点点被打压了下去。考lǜ

到纪云琅出手的速度,我又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相距不到三尺,是一个可以看清楚彼此面孔的好距离。纪云琅的脸这个时候才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好久不见,纪云琅的脸颊似乎瘦了很多,一双明亮乌黑的大眼睛也有些发红。看到纪云琅这样样子,我心中也难免有些可怜他,目光下垂,正准bèi

说些什么话安慰他一下,却忽然看见纪云琅的脖颈上有一小块淡淡的红红的痕迹。

这个红色并不鲜艳,却让人忍不住好奇。

我忘了现在的纪云琅随时可能爆fā

,竟走近细看了看。

这一下轮到纪云琅警惕地后退,侧首睥睨:“你看什么!”

可是就是这么一瞬,我也看见了那红色的痕迹一半露在外面,一半隐在纪云琅的衣领之间。两下拼凑在一起,宛然便是一只模糊的红唇。

这只唇印便是对纪云琅消瘦的脸颊和发红的眼睛最好的注解。

我心中温和的怜惜登时变成了难以言说的怒意。

我再也不看纪云琅一眼,转身便往回走。

纪云琅却三步两步追了上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又不认识你,跟你无话可说。”我愤愤说道。

纪云琅一看见我开始便积攒的愤nù

终于爆fā

出来:“不用你说,你听我说。”

我立kè

伸手捂住了耳朵。

我知dào

纪云琅出手很快,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不,我重新说。我想到了纪云琅出手会这么快,只是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出手。

我的双手刚刚抬起,还没有来得及到达耳朵的位置,纪云琅已经伸手去抓住我的手,一边一个。

面对纪云琅,我的反应总是无比快无比灵光。

眼看纪云琅的手就要抓住我的手,我忙快步往前跑去。

这一招以退为进,绝对没有用错。

只要我能及时逃走一步,纪云琅再精妙的招数都落不到我身上了。

可是我还是输了。因为我忘记了自己今天穿的裙子,长的拖住了地,还在地上堆起了褶子。

而我刚好就快步一脚,踩住了脚下的裙子。结果就是我的脚被绊住了,上身却还是顺着方才的凌厉之势,往前倒去。

看着延和殿院子里铺满鹅卵石的小径飞速朝着自己的脸孔袭来,我心中只剩下了一种感觉,叫做悲哀。而我此时能做的唯一的反应,只剩下大叫一声“啊”来表示我的心情。

这种扑倒的方式,在郦国有一个专门的词,叫做狗啃泥。

忽然背后清脆明亮地传来“嘶”地一声响,我感到自己的下扑之势暂缓。就这么一瞬间的余裕和迟缓,我忙伸手在地上一按,让自己轻轻巧巧落地,并在落地后迅速翻身站起。

然后我就看见了纪云琅,手中拿着很大一片明艳的海棠红色的布料,迎风飘扬。

后背有些微微的凉,当然这跟已经立夏的天气没有关系,我只是感觉到此刻我的后背,只剩下了贴身的小衣。

延和殿的丫鬟听到我的呼声纷纷跑到了院子里。而我则听见众人出来后,纷纷的呼声。

我这个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我看着怔在那里的纪云琅手中还抓着一大片布,我看见纪云琅满脸迷茫地提着布向我走来,我看见纪云琅的两片薄唇一张一合。

纪云琅说的是,你……你的小衣……穿反了……

我是什么感觉呢?我的手掌有火辣辣的感觉。

是的,我在不知dào

是该哭该笑还是该怎么办的情况下,打了纪云琅一个耳光。没有等我自己的脑子反应过来,我的躯干已经敏锐地转身跑掉了。

我飞快地躲进了内室,抓了一件外衣披在身上,也不敢去检验自己的小衣是否真的穿反了。

我只是听见外面无名的声音说道:“皇上怎么能……向公主动手呢?”

我在内室咬着牙点了点头,盼着无名能够斥责纪云琅一通替我出气。

“公主的记忆又没有恢复,还不认得皇上,皇上也要有些耐心,怎能这样着急?”

咦?无名在说什么?什么这样着急?

刚琢磨着无名的意思似乎有些不对,又听见无名说道:“再说这样青天白日地,让人看见可怎么是好?还好是在延和殿的院子里,若是出了延和殿,皇上不是让众人议论公主吗?”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便是金星乱闪。

误会,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误会啊!

纪云琅这个昏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就算了,居然还在自己被砸了脚乱蹦的时候,一脚踩住了我。

一大清早莫名其妙地,我就这样在一众宫女的眼中,被纪云琅调戏。

内室的门被我拉开,拖着“吱”地一声幽幽的长响,为我的出场提前造好了声势。

纪云琅本是抚着脸有些着急地看着无名,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又无法解释一般。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后立时换了一副冰冷的脸孔,和一双喷着火的眼睛。

无名对纪云琅道:“皇上,想来是公主不记得你,生了误会,你好生抚慰公主才是。”说罢又忙过来拉住我的衣袖道:“公主,皇上再又不是,也是你的夫君。就算你不记得他,也不可以随便打人。你失手打了皇上,快向皇上陪个不是吧。”无名说罢便懂事地悄声退开了,还带着静立在门口观察的宫女。

纪云琅好像没有听到无名的话,我也没有听到。我们两个正在怒目对视着对方瞳仁里的自己。

122. 第一二二节 我是不能动心的

“快回去换了衣服,看你穿得像个什么样子。”纪云琅皱着眉头说道。

我想起了自己没有发xiàn

的穿反的小衣,却被纪云琅撕破我的外衣后发xiàn

了,红着脸说道:“我爱怎么穿就怎么传,跟你又什么关系!”

纪云琅眼中的怒火更甚:“今日去雨花台祈雨,应当荆钗布衣。你身为贵妃,怎能穿得这么鲜艳。”

我怔在那里,想了许久方才记起,大迎国也有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祈雨的习惯。为求一年风调雨顺,皇上与皇后会带着众位皇子、公主祈雨。而祈雨的时候,皇后与公主们都是不带装束,不着华服,以示虔诚。

立春的时候是正月初二,那是我从慈宁宫跑出来后大病刚愈的日子,又是过年,人人皆忙,并未有人提起祈雨的事情。

我料不到纪云琅竟会来邀我一同去祈雨,惊讶中也有一些莫名的欢喜,看着纪云琅结结巴巴地说道:“啊,是了,你是说我应该穿的简素些,不是说我的……我的小衣……”

纪云琅的目光有些闪烁,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扭曲,但随即又板出了一张尊严堆砌的面孔,沉着嗓子说道:“朕是九五至尊,当朝天子,岂是你所想象的荒唐之人。”

我几乎要被纪云琅的气势所震慑了,如果纪云琅的话到此为止,一本正经的表情也在此刻凝固。

可是接着纪云琅鄙夷地看了我一眼,用他那习惯性地略带不屑的声音说道:“是你自己小人之心,将朕想到歪道上了。”纪云琅越说越有底气,看我的眼神一次比一次不屑:“一个连衣裳都会穿反的女人,居然还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我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反正心情是十分复杂的,哭和笑两种相反的情感碰在了一起,心里自然是有些难过的。

纪云琅跟着便蹙起了眉头,用手捂住了心口,瞥了我一眼说道:“我说错了吗,你愣着干什么?”

我先是看见了纪云琅脸上渐渐变淡的被打的红印,接着又看见了他颈中印着的红唇。我含怒地一把拉住纪云琅的手进了内室,不顾他的惊愕和反对,直将他拖到了镜子前面,大声说道:“你整日跟那几个才人花天酒地,到底是你荒唐无道,还是我小人之心?你只顾着左拥右抱,百般作乐,将朝政大事都荒废了,到底是你荒唐无道,还是我小人之心?你耽于好酒美人,将自己的一身英气全都磨尽,惟余这一身酒色之气,到底是你荒唐无道,还是我小人之心?你看看你现在消瘦的样子,你看看你现在无精打采的眼神,再看看你……看看你脖子上印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到底是你荒唐无道,还是我小人之心?我穿反了衣裳,不过是我一个人闹了笑话,你带着这样的标志走来走去,丢的可是通郦国人的人。”

我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心中总算畅快了许多。我和纪云琅在镜子里大眼瞪小眼互相瞪视了片刻,我仰起头哼了一声,用下巴点了点门说道:“你出去吧,让无名找人给你擦一擦脖子。郦国暮春至此时滴雨未落,焉知不是因为你治国无道的缘故!”

纪云琅默无一语地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

我默然无声地跟在后面,准bèi

跟着关门。

谁知纪云琅竟然把门关上了。

纪云琅关了门不值得一提,值得一提的是,他关上了门,自己还在门里面。

我被纪云琅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但更让我不知所措的是,纪云琅居然转身抱住了我。

我的心被纪云琅吓得怦然而动,我感到了纪云琅抱着我的手微微用力。虽然看不见纪云琅的脸,但是我可以想象,他此时脸色苍白的样子。

我立时深深吸了口气,将心中的感觉生生压了下去。因为我忽然担心,担心纪云琅会因为心口的疼痛而放开我,然后毅然转身离去,问无名怎么了。

我平静地问道:“纪云琅,你难受吗?”

纪云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没事。”

那声音带着暖热的气息,一直从我的耳朵里,传进了我的心里。我没有理由不动心,我没有理由不羞涩,我只想就这样沉溺在纪云琅的怀抱里,纵情地、恣意地,感受着心脏怦然而动的感觉,让我清楚地认识到,我是在这样真切地爱着。

可是我知dào

,我是不能动心的。我的动心,会让纪云琅心中痛楚,而纪云琅的痛楚,又会让我有感同身受的痛楚感觉。

我轻轻挣开了纪云琅抱得并不紧的手,退了两步说道:“纪云琅,你怎么了?”

纪云琅看着我微微一笑:“我喜欢你这个反应。”

我愕然地怔在那里,看着纪云琅反手打开门退了出去。就在我不知所措地时候,纪云琅的声音轻轻飘来:“吃醋的时候,你的样子还可以再凶一些。”

想着纪云琅早上对我做的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就会立kè

产生各种情绪。

祈雨的仪式就在我跟纪云琅的怒目以对中度过了。只是对纪云琅和我二人横以怒目的不止是我们自己,瞪着纪云琅的还有太后,瞪着我的还有纪云琅的几个新宠。

因为跟着纪云琅去祈雨的不仅有我,还有雪晗居的王雪晗,姚春阁的孟姚春,清芷居的宋清芷,连月馆的何连月,喜宜馆的陈喜宜。

我同纪云琅一起到了雨花台的时候,她们五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太后看到她们之后脸上骇然变色,毫不留情面地斥责了她们一番,当然太后免不了对纪云琅发一番感叹。

感叹到一半的时候,太后的脸色忽然变了一变,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纪云琅颈中那一片半隐半现的红。

我心中暗暗叹气,我交代过纪云琅,出门之前让无名找人给他擦一擦的。我被纪云琅一抱之后,脑中只剩下了一团混沌,便将这件事情忘记了。可是纪云琅,居然也将这样重yào

的事情,给抛之脑后了。

我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看着纪云琅,心中却忽然想到,这样重yào

的事情,纪云琅怎么会忘记呢。

123. 第一百二十三节 好一个情深一往的好皇上

就算他一开始带着这一片唇印而不自知,那么被我提醒之后,应该立kè

就注意到,并且设法毁尸灭迹的。又怎么会,被我提醒了还想不到呢?

排除了纪云琅跟我一样被一个拥bào

而搅昏了头脑的可能,我渐渐想到,这个唇印,纪云琅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擦,或许,他一开始就是故yì

弄上去的。

我正垂首深自惊讶,意wài

的是太后拉着我向那几个才人说道:“贵妃虽来自大迎,又身在病中,可是规矩却是一点也不敢错的。因为中宫虚位,哀家才特让皇上同贵妃一起前来。你们不过居才人之位,怎敢如此大胆呢!你们是不把贵妃放在眼里,还是难道你们私心觊觎后位?”

我明白了大意之后,看着一边不言语的纪云琅,对太后说道:“母后,连日无雨,想来这几位才人也是要为社稷分忧。”

太后轻轻点头,说道:“贵妃深明事理。”

深明事理这句话,是不适合于脑子有病的我的。正当我为这句评语和太后探究的眼神而感到着急的时候,太后已经问道:“莺儿,你对祈雨的事情怎么看?你可懂得这其中的含义?”

我呆了一呆,偷眼向纪云琅看了一眼,对太后低声说道:“母后,是那个……那个皇上让我来的。想必她们几个也是那人叫来的,您不要再生气了。”

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太后脸上却露出了怜悯的微笑,拍拍我手说道:“难为你了。”

我轻轻吁了一口气,太后的话,似有意,似无意,总像是在试探着我什么。

于是祈雨的仪式,便在你来我去的目光中,进行完毕。

太后代表宫中女眷上香,礼赞生念了祭词,原来郦国的西南边因为久旱无雨,春耕作物长势不好,百姓惶恐,只怕秋收无望。

有些胆小的喜宜馆的陈喜宜陈才人只是唯唯站在一边没有什么反应,而时而甜美可爱时而哀戚忧伤的薛灵嫣却没有来。

期待的雨迟迟未下,天气一如既往地晴朗。然而许多事情,却在这一段之间发生了变化。

第一,立夏早晨纪云琅到延和殿找我、撕烂我衣裳、与我争执、被我打了一巴掌的事情忽然在一夜之间阖宫皆知。

事情的起因经过被众人纷纷猜测成各种样子,但多数与风流才子美貌佳人这样的桃色故事分不开。

是啊,连单纯的无名都觉得是纪云琅在非礼我,别人还有什么不能想不能说。

最通俗的一种说法就是,喜欢贵妃的皇上对贵妃相思欲狂,可惜贵妃失忆后对皇上不理不睬。虽然皇上每日都有美貌宫嫔陪伴,且饮酒戏耍度日,却冲不淡对贵妃的相思。终于皇上忍不住去了延和殿,为此与贵妃起了争执。失手之下竟扯烂了贵妃的衣衫。

最好的佐证就是,有守夜的宫人看到皇上入夜后,独自走到延和殿默默静立。

好一个情深一往的好皇上!

听闻这些传奇般的故事我只有苦笑。这许多凑巧加在一起,拼凑出来的故事居然不算离奇,不,如果忽略纪云琅并不喜欢我这一点之后,简直称得上是合情合理。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说,皇上喜欢的是才人王雪晗。所以跟贵妃动手,是因为皇上当日本想让王雪晗跟去祈雨,贵妃虽然失忆却不愿失势,与皇上起了争执。于是才有了皇上撕烂贵妃的衣裳和贵妃动手打皇上的故事。结果皇上一怒之下,将五个才人都带了同去。

这种说法也是有支持的,也有守夜的宫人看到皇上入夜后,带着王雪晗一同在宫中漫步,还经过了延和殿。

结果多数是说,贵妃打了皇上之后悄悄躲起来,想必是在内室里哭了。

好在还没有哪个人知dào

,纪云琅居然抱了抱我。

第二,祈雨过后太后责罚了那五个才人,即便纪云琅已经说了,那是他的意思。责罚的结果就是,我身边忽然一下子多了四个,嗯,怎么说才好呢?姑且就按宫中流行的说法——情敌。

是的,是四个不是五个,陈喜宜见到我总是有些紧张的,但她的目光明显与那四个才人有异。我敢肯定,她没有那四个才人那样复杂。

自此我在宫中行走,便常会在遇到那几位才人的时候,听到一些不中听的话语。

传言几位才人频频得罪贵妃,我总是一笑了之不以为意,纪云琅仍是与几位俏佳人寻欢作乐,但是有着千里眼和顺风耳的太后却没有那样容易对付,结果每每是几位才人被太后申饬。传言中我与几位才人之间也有着趋于水火不容的架势。且风口浪尖上的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便是王雪晗。

这件事情让人们对于纪云琅对我相思良苦以至于发狂非礼的流言一下子平复了下来。因为如果没有皇上撑腰,王雪晗一个才人,又怎敢与贵妃抗衡。由此显而易见,皇上喜欢的是王雪晗。

而第三件事情,瞬间让皇上喜欢王雪晗、以致于跟贵妃争执的传言成为了绝对主流。那就是,在太后罚跪王雪晗的时候,王雪晗晕倒了。而后御医诊断出,王雪晗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听说太后喜极而泣,纪云琅更是立kè

晋了王雪晗为婕妤。是的,直接越过美人而晋了婕妤,封号为“雪”,且承诺王雪晗生子后,不论男女,母亲都要晋为昭仪。

太后怕我为此难过,特地找了我和纪云琅去。提出了当日的话,这几位才人的晋封只能一点一点来,所以这一次只能晋封王氏为美人。

纪云琅为此与太后争执了一番,说出什么王雪晗为皇室承继血脉绵延子嗣,与国有功的话,甚至还说了不当皇上的赌气的话,终于太后抱歉地看了看我,同意了。结果是,太后赏了我许多衣服首饰,还有数不清的好玩的东西。

我伸手拿起一枚泛着晶光莹彩的透明小石头,对着初夏的阳光看去。我问无名:“这石头真好kàn

,叫什么名字?”

无名无精打采地看着一桌子的精致玩意儿,半晌方才翻开礼单,翻来覆去找了几遍,说道:“没有这一项的名字,估计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所以没有上礼单吧。”

124. 第一二四节 到了识趣的最高境界

这几块小石头如此莹然可爱,触手生凉,又装在精美的红木盒子里,怎么看也不像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我从无名的手中拿过礼单,细细一看,忽然笑了。

难怪无名不愿意念给我听,这几块石头的名字却有些别扭,竟叫做泪滴石。

无名看了看我说道:“太后选这些石头,想来也没有考lǜ

到这个名字。”一语方罢,却又“啪”地一声将礼单合上,瞪大眼睛看着桌子上面的东西说道:“就算她是故yì

拿这个名字给公主看,又有什么关系!不要忘了这可是因为雪婕妤有孕、加封两件事情而行的赏赐,就算有人要滴泪,也绝不会是公主。”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无名,她清晰秀丽的眉目间,带着清晰的愤nù

。而她的最后一句话,更是有几分令人感到寒冷的意味。其实,只要仔细看看礼单便会发xiàn

,这些不按照品类凌乱排列的繁多的礼物,不过是太后漫不经心找来的一大批珍奇宝物随手赏赐给我罢了,根本没有在其中花什么心思。那么我又何必为了一块石头的名字,斤斤计较呢?我轻轻地喊道:“无名……”

无名猛然回过神来,看着我温和一笑,说道:“公主莫怕,不管她们有什么心眼儿,我都不会令她们伤害你的。”

纱衫下无名的身子那样淡薄,可是此刻无名的话却听起来那样倔。

我心中涌起温暖,说道:“她们?你说谁啊?”

“太后,王雪晗,孟姚春,宋清芷,何连月,陈喜宜。还有——”无名的目光变得悠长:“薛灵嫣。”

我心中微微一惊,不晓得无名为何会用这样的语气提起薛灵嫣,忙问道:“薛灵嫣?薛才人怎么了?”

无名说得再淡然不过:“公主不觉得她有些可疑吗?”

“可疑?”我摇了摇头,从未觉得。

无名侧首对我一笑:“公主别怕,有我在呢。”

遑论无名对薛灵嫣的疑心从何而来,我始终觉得薛灵嫣是个令人喜欢的小女孩儿。唯一让我困惑的是,不知dào

她身上那种令人熟悉的感觉,与我记忆深处哪一点相契合。

无名对我的脑中所想显然并不在意,她只是在我出门的时候,喜欢跟着我。

生活中真zhèng

的困扰还是来自于雪婕妤王雪晗。

自从王雪晗有了身孕之后,行事说话,更变了一种古怪。不同于以前她见我的时候,满篇长长的让人费解的话,如今的王雪晗说话倒是简捷多了,单刀直入,十分容易便能理解她的意思。

比如在四月十五那一日,王雪晗坐着肩舆,前呼后拥遇到我的时候,便会说,请贵妃让一让,道儿窄,我的人碰住了你可不好。

其实不用王雪晗说我也是会避开的。没有什么原因。可是无名却受不了王雪晗的态度,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对着高高在上的王雪晗朗声说道:“请雪婕妤下轿,给贵妃娘娘行礼请安。”

王雪晗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你……你是谁?”雪婕妤喝道。

“我是昌平贵妃的丫鬟。”无名朗声说道。这样的语气较之王雪晗说自己是才人,是婕妤,是昭仪,更气势高昂了些。

“你一个小小宫女,何敢如此对我说话?”雪婕妤怒道。

无名仍是仰首看着王雪晗,丝毫没有退缩:“怎么,难道这话还要贵妃亲自对你说吗?”

“你……你……”雪婕妤气得手指发颤。这句经典的话也又一次出现,且每次说这句话的人,都是一种颤抖的姿态。

无名与雪婕妤就这样对峙起来。

我伸手拉了拉无名的衣袖,说道:“咱们回去吧。”

无名看着雪婕妤说道:“请雪婕妤下轿,恭送贵妃娘娘。”

雪婕妤的眼中冒出了火来:“贱婢!你跟你主子一样,得了失心疯了吗?”

无名迅捷地冲到了王雪晗的肩舆之前,张开双臂拦着众人,说道:“请雪婕妤下轿,向贵妃娘娘道歉。”

我不知dào

无名何以这样坚持,对我而言,王雪晗是否下轿是否请安都是极无所谓的事情。可是无名的执拗让我忍不住好奇,回想她的几句话,这种语气和说话的方式,竟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当初,慈宁宫的嬷嬷对我说的话。我有些惴惴地看着无名,想到了一种郦国人的迷信,叫做灵魂附体。

而王雪晗对无名的恶劣态度也让我感到愤nù

,不管是此刻无名张着手臂挡在我面前,还是在大迎时无名总是一言不发地跟着我,我都觉得自己是要保护无名的。

从一开始徐阿姆教育无名,而我总是接机将她叫走助她脱身开始,保护无名便是一种自然。就像是当日我宫里的小兰和小琪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死去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隐隐约约回响着同一句话,要保护好你身后的弟兄。

于是我不再做离开的打算了。我只是静默地站在一边,似乎漠不关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周身与大脑,却都进入了高度警惕的御敌状态。

雪婕妤终于还是下轿了,当然不是为了给我请安,恭送我或者跟我道歉。

她一手捂着并无什么明显特征的肚子,一手指着无名说道:“来人啊,把她给我拖走,替我好好教育她!”

在我的容忍范围内,除了徐阿姆,没有人可以教育无名的。

所以当我看到雪婕妤身边的一众丫鬟仆妇还有抬轿的公公们冲上来的时候,我拉住了神色惊恐却又执着冲锋上前的无名,然后略施一些拳脚,将那些弱不禁风又不敢当真动手的郦国人打倒了。

徐阿姆会说话的时候,常跟我说在郦国是要学会看人脸色的,而在宫中看不懂脸色则常常意味着难以生存。不像在大迎,看不懂别人的脸色,还可以直接了当的问一问。这种看脸色的本事,郦国人称之为“识趣”。

而我面前倒地呻吟的这些郦国人,就是非常识趣的,不,是已经到了识趣的最高境界。

当我打倒第一个张牙舞爪扑过来的人的时候,我就发xiàn

了这一点。

他们听到雪婕妤的话,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可是他们出手却是全然无力的;而中了一招之后,呼叫却是惊天动地的;最主要倒地之后,各个都是挣扎不起的。

既响应了雪婕妤的命令,又不会伤害自己,更不会见罪于我。倒在地上的,都是成精的人。

125. 第一二五节 有本事就冲我动手啊

雪婕妤惊呆了,无名惊呆了,我也惊呆了。

雪婕妤是惊怒惊慌,无名是惊恐惊惧,而我,则震惊于自己何时练成了盖世的武功。

只可惜四月中旬,初夏时节,晴空万里微风不起,我的衣襟没有办法迎风飘扬以昭彰我的不凡,我的脊背却忍不住微微渗出了汗水。

我振一振自己的衣袖,看着脸上盛气全无、只剩下楚楚可怜王雪晗道:“你想说什么?”

脚步声,拍手声,叫好声。

忽然让我的脊背上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袭人而来。

不是因为那些声音,都来自于背后。

而是因为我的心口感到了那样尖锐的刺痛,那种感觉告sù

我,纪云琅来了。

“贵妃好身手。”我明白纪云琅是不会夸我的,那么这是郦国人惯用的反话。

我一双脚钉在地上没有移动,地上翻滚呻吟的人们已经齐刷刷地跪了起来,还分开左右跪出一条通道,然后王雪晗和纪云琅便分别从通道的两头向对方走了过去。

王雪晗楚楚可怜地喊了一声“皇上”,眼泪便已经涌出了眼眶。

无名呆呆地侧身做了个行礼的姿势,口中却是一言不发。

我能感到纪云琅从背后走来离我越来越近,掠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恍然听见了一句话。

纪云琅在我身边没有停留,很快便迎上了王雪晗。

两人执手相看,那场面倒像是一幅煽情的画。

纪云琅还没有开口问一句“怎么了”,王雪晗便娉娉婷婷走到我面前说道:“嫔妾向贵妃娘娘请罪。”说着提起裙角就要向我行礼了。

无名含怒“哼”了一声,就要上前。我拉住了无名的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我知dào

纪云琅不会不管的。

果然纪云琅伸手拦住了王雪晗,瞥眼看着地上跪着的宫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皇上,嫔妾不知dào

怎么得罪了贵妃娘娘,娘娘就对我的人动了手了。”王雪晗伸手擦了擦眼泪,“但是嫔妾想,自己总是个小小的婕妤,贵妃生气,我自当赔罪的。嫔妾方才就是想请贵妃娘娘,有什么不满只管对着嫔妾,只要是我的不对,我一定会改的,只不要……只不要为难了我手下的这些人,他们都无辜啊……”

我感到无名的手越捏越紧,我看见无名忽然张开了嘴。

于是我大喝一声:“你说什么!”

无名没有说出来的话,就这样被我压了下去。

我在无名诧异的眼光中走了出去,姿态凛然不惧。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皇上的贵妃和婕妤大吵了一架,大闹了一场的热闹故事。皇上一味护着婕妤,导致贵妃十分生气。所以贵妃上前去要打婕妤,却被皇上拦住了。贵妃的这一拳头,最后便落在了皇上身上。

皇上与贵妃冷冷对视,请罪的人黑压压跪了一地,雪婕妤又哭又叫。终于皇上愤nù

地说道,要把贵妃关进冷宫去。

不管是乱局还是残局,一场故事终究是要有结局的。

给这一段故事写上结局的人正是这个宫中最高贵的女人,太后。

听闻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对着眼前的雪婕妤扑了上去。

势若疯虎。

我挥手不离雪婕妤的脸,动作很是显然地,要将自己的五指和手掌,印到她的脸上去。

我看着雪婕妤一味往纪云琅身后闪躲,怒道:“你这个贱婢!只会一味躲闪,有本事就冲我动手啊!”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王雪晗真有这个本事。

等我看到雪婕妤对我动手的时候,我的手刚好也被纪云琅捉住了。

于是清脆的一声响,雪婕妤的五指和巴掌印在了我的脸上。

我怒目瞪着王雪晗,说道:“你还真敢动手!”

我挣不开纪云琅的手,只有冲他大声喊道:“你放手啊!”

纪云琅看着我的目光有些恍然却又十分肯定,然而他终于没有放开手,于是又是一声脆响,同样被打的还是我的右颊。

太后扶着丫鬟,一路犹似脚不沾地地走了过来,看见铁青着脸瞪着我的纪云琅,和拿着帕子不住哭泣的王雪晗,伸出去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让后太后依着她的讲话习惯,又洋洋洒洒讲了一大篇。大致意思是,哀家已经老了,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管你们了,你们让哀家省点心行不行啊,这样的事情传出去,皇家的脸面还怎么保存呢。

纪云琅开始还是耐心地听着,后来忍不住反驳,说是我动手打了王雪晗的丫鬟随从。

太后怒道,你身为皇上,哀家本不该说你,可是皇上啊,哀家虽然老,刚才的一幕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王氏打了贵妃的。

纪云琅的声音冷得让暑气亦为之避散:“那只是一时混乱,一开始是贵妃要动手打雪晗的。而且我亲眼看见,贵妃动手打了雪晗的随从和丫鬟。”

太后侧首看着我,莺儿,是真的吗?

我伸手摸了摸发热的右颊,不敢去看纪云琅漠然的神色,只是看着太后委屈地撇了撇嘴:“是她先冲过来准bèi

打我的。”

王雪晗大声叫道:“你胡说!我……我一直坐在肩舆上,什么时候准bèi

打你了。”

太后喝道:“大胆!哀家和皇上、贵妃都在这里,哪轮到你大呼小叫的吆喝。”缓了一缓又说道:“你说你一直坐在肩舆上,也就是说你迎面看见贵妃都没有下来行礼吗?”

王雪晗往纪云琅的身后缩了一缩,低声说道:“我……”

纪云琅冷冷地看着我说道:“雪婕妤先向你动手吗?为何朕来的时候看到你在殴打那些下人呢。”

太后显然是相信纪云琅的,也转头看向了我。

我垂着头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对着太后说道:“母后,我是想打她来着——”说着向王雪晗一指:“可是他们都上来拦着我,说什么雪婕妤打不得。他们不让我打雪婕妤,我一生气才打了他们的。母后,不是你说婕妤没有贵妃大吗,为什么我打不得?母后你都没有看见,她那时候坐在肩舆上,挡着路不让我过。可厉害得很呢,所以我才想打她……”

126. 第一二六节 他喜欢我吃醋的样子

我迷茫的眼神看到了众人诧异又好笑的神色。

我知dào

,他们所以诧异,是因为我没有将实话讲出来,如果我对太后说,这群人奉了雪婕妤的命令来对付我所以我才对他们动手,那么他们一定会落到十分不堪的境地。

而“婕妤没有贵妃大”这句话,已经触动了众人的笑意,他们一定在想,这样的话,只有失忆的人才讲得出来吧。

太后爱怜地拍了拍我的肩头,看着我的脸叹了口气,命无名将我好生送回去了。

后来,王雪晗被太后禁了足。不能进出雪晗居,外人也不得去看她。好像比我被当初软禁,更严厉了一些。至于跟着王雪晗的那些丫鬟和随从,倒是没有听说受到什么惩罚。

徐阿姆心疼地摸着我的脸,找了厨房做冷饮的冰块裹在手帕里面为我敷上。我看着徐阿姆关切的眼神,微笑道:“徐阿姆,不要紧的,那女子的力qì

很小。若是我打中了她,她的牙齿也要被我打掉了。”

徐阿姆只是叹气摇头,最终双眼被泪水浸的发红。

徐阿姆终于还是听说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听到了我一开始的忍让,和到后来的势如疯虎。

徐阿姆只是摇头,目光却从我敷着冰的右颊,转移到了带着浅浅疤痕的左颊边上。我看着徐阿姆的眼睛,那目光说不出的复杂。

其实我很想安慰徐阿姆,不要紧的,我知dào

自己在做什么。我知dào

自己为什么忍让,也知dào

自己为什么发怒。

有人说贵妃那时候像是疯了一样,其实我只是发怒,只是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疯狂。

我失控的原因很简单,却又很复杂。

简单到只是因为一句话——看你的了。

这是纪云琅从我身边经过、走向王雪晗的时候说的一句话。

我说过,面对纪云琅的时候,我的脑子总是格外灵光的,虽然这一次我是背对着他。就在纪云琅说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几天前在延和殿,纪云琅抱住我的那一幕。我连忙抑制住自己的心动,跟着想起了纪云琅那时候说的几句话。

纪云琅说,“我喜欢你这个反应。”

纪云琅又说,“吃醋的时候,你的样子还可以再凶一些。”

在纪云琅抱过我之后说的这两句话,在从初七到十五的这七八天里,每次想起我一直都以为这是两句不相干的话。

那是因为我一直觉得,纪云琅所说的我的反应,是他抱了我之后,我伸手推开了他。我总是在想,这个反应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

而在听纪云琅说“看你的了”的时候,我才恍然意识到,纪云琅所说的我的反应,便是我看到他颈中的唇印后,拉着他的衣襟怒斥他的反应。而纪云琅将我的这一反应的原因,归为“吃醋”。

纪云琅的意思是,他喜欢我吃醋的样子。

纪云琅此时出现,是在提醒我,看你的反应,你可以再凶一点。

于是,从之前的再度忍让,我终于爆fā

了。

那一刻我只是想,纪云琅这样交代我,应该是有用意的。

其实,我还想了一点,那就是——

如果我的反应足够好,那么纪云琅,会不会再……

抱我一下。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因为纪云琅的一句话而如同发疯般发怒,要向徐阿姆解释起来,却是无比复杂。

那我一定还要跟她说清楚,我从未忘记过纪云琅,我早在嫁给他的第一个元宵节的早上,就爱上了他。

可是,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他喜欢的这样盲目,盲目到可以因为他的一句话,而行为失控呢?

无名帮我换了新的帕子,便静静地坐在我身边,以手托腮,蹙眉沉思了良久。

直到房中只剩下了无名和我,她方才回过神来问道:“公主为什么要帮王氏的那些手下?”

算不上帮吧。我只是告sù

太后,我要对王雪晗动手的时候,这些随从拦住了我,所以被我打了。而我这样说的时候,谁也没有加以辩驳。也没有人出来承认,他们先是奉了王氏的命令,冲过来对付我。

所以我向太后陈述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幅有诧异又好笑的神色。

我笑了笑:“他们也是奉命行事罢了。况且也没有谁真的向我动手。”

“公主虽然忘记了皇上,可是还不至于忘记片刻之前的事情吧。”无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道,“那些人到底是先向你动手,还是只拦住了你,公主不会忘记了吧。”

我摇摇头,“不会忘记的。不过看起来大家都觉得我是因为脑子不好使,这才忘记说错了话。他们不过是将错就错罢了。”

无名细细检视我脸颊上的红印,终于轻轻吁了口气。但随即轻轻咬了咬牙:“公主为什么执意不让我去出头呢?让王氏这样欺辱你。”

我垂下头去,看着面前的一碗清茶里映出我的脸,表情和水面一样,没有丝毫波澜。我其实很想问一句,让王氏欺辱我的,究竟是谁呢。是谁捉住了我的手,任由王氏的巴掌落在我的脸上呢?可是我没有问,事情已经过去了。

而且,挨打,也算是我自愿的吧。

我只是淡淡说道:“那个人面前,你实在是不宜再出头了。”

无名的目光已经越过了大门,坚定的声音带着百步穿杨的气势:“不会便宜那王雪晗的。”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拉住无名说道:“以后王雪晗面前,你万务退让。”

无名惊奇地不知dào

怎么才好,许久方才说道:“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我的唇角忽然漾开了笑:“由我来对付她。”

是的,首当其中的人,应该是我呢。

我知dào

无名是不理解的,其实我的心里,也是有些恍惚的,我想,我还需yào

确认一下。是的,我要去找一次王雪晗,向她确认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关系到我们今后会发生的闹剧背后,两个人的关系究竟是合zuò

还是真zhèng

的对立。

而我所以想到要去确认这件事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今日王雪晗落在我脸上的那两巴掌。

但是,我该怎么找一个机会接近她呢,她已经被太后禁足了。

127. 第一二七节 大变活人的把戏

我走到了雪晗居附近,细细查看地形地势,费心构思要怎样才能夺过看守众人的目光、毫无痕迹地走进去。可惜雪晗居的后院没有一道小门,可以像秋阑殿那样,被我砸开换一把锁。

可是禁足这样的事情,在我看来是一件大事,在有些人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因为人跟人是不平等的。

规矩不是不能触碰,而是有些人不能触碰。反过来说,规矩是不能触碰的,但不是所有人都不能。

第二天延和殿就传来消息,皇上大摇大摆地区雪晗居看望雪婕妤了。

延和殿的宫人议论纷纷,明明禁足的人,是任何人不得探视的。

无名亦看着我忧然:“看来皇上对雪婕妤很上心,公主,你……”

我摇了摇手:“不过是去看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无名急道:“太后不是说了任何人不能去探视的吗。”

我看着无名说道:“这说明那个皇上,不是人啊。”

纪云琅公然挑zhàn

宫规和太后的权威,使得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越发紧张起来。可是,太后对纪云琅的手段,也只能停留在精神层面上,而纪云琅对太后,也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方法。这是郦国最高层的两个人,谁也不能把谁怎么了。

什么纪云琅到了慈宁宫跟太后理论,太后一怒摔了茶杯;又是什么皇上在慈宁宫外,动手打了那里的侍卫。

到了两人见面的时候,也不过是争论再争论。

但是,有时候我们想要惩罚一个人,不一定要针对他本人的。就像我们要摘树上的果子,摘不到的时候就会想办法把树枝砍掉。

身外的事物,往往也会让人痛心。而且有时候,一个人的身外之物遭损,这个人也会难免发出“还不如死了”的浩叹。

于是,城门失火,就殃及了池鱼了。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纪云琅的心头大爱雪婕妤。太后一怒降了她的位份,降成了一个连才人还不如的“更衣”身份。并且在雪晗居的外面,增加了重重守卫。

一番纠结之后我颓然坐在地不远处凉亭的石凳上,仰头怔怔地望着雪晗居的房顶。太后想挡住的估计只有纪云琅一个人,可是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也被挡在外面了。

忽然我灵机一动,吹响金叶子召唤了白隼。

白隼飞过来的时候嘴里还噙着一条被咬死的小蛇,显然它刚捕捉到了猎物还没有来得及享用。我看着白隼幽怨的眼神笑了笑,给它的脚上绑上了一根红布,又急急地催着它飞起了了。

这是我和连卓将军约定的,有急事找他的办法。然后我便匆匆往北面的小树林里赶去了。

等我到达的时候,连卓将军已经在那里了。这样的速度让我忍不住诧异,我甚至将要去见王雪晗的事情暂时搁下,首先问起连卓将军,为什么来的这么快,好像会变戏法。

连卓躬身行礼:“属下一直都在。”

这句话让我想起来昔日阿继告sù

我的一个道理,那是在大迎看人变戏法,我被变戏法的人不断变出各种东西而深感好奇,称赞不已。

我问一边的阿继,“你实话告sù

我,为什么会这么神奇。”阿继却告sù

我,“变什么都得随身带着。”

阿继的话一度让我甚为扫兴,但正所谓良药路口忠言逆耳,实话一般并不是人们想听到的。就算我对阿继说你实话告sù

我,可是阿继说了实话我却并不满yì

。我那个时候情愿听到的话是,这个人会妖术。

然而实话终究是有好处的,听实话只会受一次打击,听假话实jì

上是次次在受打击,不过假话的打击,是一次次累积起来,等到你最终听到实话的时候,将所有的力量一下爆fā

完毕。听起来似乎都是一次,不过孰强孰弱,却是大大不同的。

阿继的话证明,连卓将军就这样一直带着自己,所以在今天上演了大变活人的把戏。

我感动了许久,说道:“连卓将军,真的辛苦你。”

连卓脸上的神情略显忸怩,他连忙垂首向我行礼。

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连卓将军的身手,比之当日看见连卓将军高高潜伏在树枝上,更令人感觉的清晰。

这一次连卓将军背着我,迅敏异常地翻过了围墙。他背着我落地,几乎也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我欣喜异常地对连卓竖起了大拇指,然后看到连卓将军微笑得十分腼腆。我让连卓隐身在墙角的树后面,然后独自猫着腰将雪晗居巡视了一遍。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外面重重把守的雪晗居里面,居然没有王雪晗。我看见了王雪晗的丫鬟坐在凉亭里乘凉,神色安闲,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

我溜到了雪晗居小小的后院,东张西望后蓦地看到几株大树之后的围墙隐隐有些异样,心中登时恍然。

翻出雪晗居,我对连卓笑道:“看来她不在这里。”

连卓问道:“公主还要去哪里?”

我心下踌躇,王雪晗在雪晗居,我总能想办法进来的,可是她人不在雪晗居,偌大的皇宫,我怎能知dào

她去了哪里。当然,我可以守在那片围墙外面,那是王雪晗回来的必经之地。

正在我思索着要不要来一个守株待兔的时候,连卓将军忽然说道:“公主,白隼在那里。”

那是灵嫣阁左近的位置。

一番忙活,已经是将近傍晚的时候了。我交代连卓等在这里,查看一下王雪晗的行踪,然后径自向灵嫣阁走去。

走到灵嫣阁去召唤白隼的时候,薛灵嫣正望着空中的白隼发呆。看见我走过来,薛灵嫣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人要见你。”

“谁?”我想不到灵嫣阁里除了薛灵嫣还有谁。

薛灵嫣没有告sù

我是谁,只是向一边的花藤指了指。

数十株青翠的花藤顺着花架攀援而上,一串串雪白色的花儿则从花架上垂下。花藤密实如同一堵围墙,而这围墙一角上,却是几乎不可辨的一片翠色衣衫。

居然是机会找上了我。

128. 第一二八节 我绝不会放过你

心中一动,我对着那若隐若现的衣衫笑道:“原来是雪晗居的主人。”

薛灵嫣带着诧异的神色看着我,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似是在问你怎么知dào

。王雪晗的惊讶则在转身后面向我的片刻一闪而逝,微笑以答:“嫔妾正是雪晗居的更衣王氏。”接着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薛灵嫣,低声斥道:“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点过去。”

如若不是看到王雪晗自己开口,单是听她对薛灵嫣说话的语气,我几乎就要忘了王雪晗已然是被禁足被降位份的更衣,而依然是那个骄傲受宠的婕妤王氏。

薛灵嫣显然也没有想到有关于才人和更衣的区别,在王雪晗的斥责下,惴惴离去。

“贵妃怎么料到是我呢。”

“只因我也想找到你,方才我还去了雪晗居。”

王雪晗画得修长的眉梢微微向上一样,神色间似乎有许多话要说,然而最终她的唇间只吐出了一个淡淡的音,“哦?”

这样的神态语气让我觉得不知所措,我回首看了一眼薛灵嫣快步离去的身影,心中大感不忍,转身对王雪晗说道:“这里是灵嫣阁,你对她,是不是应该客气些。”

王雪晗看了我一眼,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直笑得微微气喘,方才说道:“雪晗居还是灵嫣阁,对我又有什么区别,难不成强盗还会发善心么?”

这样肆无忌惮的态度,让我感觉不是嚣张也不是跋扈,不是蛮横也不是骄傲,好吧,我承认自己不会察言观色,看不出王雪晗的真zhèng

心意,可是我居然从她的笑声里,听到了一丝悲怆。

我看着王雪晗不知说什么好,反而是王雪晗说道:“知dào

贵妃每日傍晚常在这里逗你的鸟儿,所以我特等在这里。倒是贵妃你,可真是好心呢。居然会在太后跟前帮我手下的人说话。”

我张了张嘴,正要说自己不愿意看到有人被处罚时,想着怎么跟王雪晗说慈宁宫的规矩不可忍受时,王雪晗伸手一挥,将我的话挡在了出口之前。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王雪晗,只见她皱一皱眉说道:“罢了,没想到你脑子坏的这样厉害。本想问你一件事,如今也只好算了。”

我好奇道:“问我什么?”

王雪晗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但终于说道:“昨天皇上捉住了你的手,你就任我打你吗?”

我瞪眼看着王雪晗,不解她的意思。纪云琅捉住了我的手,我无法还手,可不就是只能任人打我吗。若是别人捉住我的手,我又怎会挨打,拦着我的人,是纪云琅啊!

王雪晗叹了口气,复又笑道:“还以为你心里其实有些清楚。我说你啊,手不能动,你不还有脚吗?你打倒我那些手下的时候,身手不是挺好的吗。”王雪晗说罢,竟然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手不能动,我是还有脚吗。

我被王雪晗的理由给逗笑了。

她可能不知dào

,练过功夫的人,身体的反应向来是比脑子迅速的。

纪云琅的功夫虽然比我高,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抓住我的手的。可是我仍然在将要被纪云琅抓住的片刻,硬生生地将自己要反抗的手收回,束手就擒了。

我不是不会反抗的,我只是不知dào

,纪云琅究竟为什么要抓住我。我也想知dào

,纪云琅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说的那句“看你的了”究竟是为什么。

接下去我又在王雪晗的巴掌朝我扇过来的时候,硬生生地将自己的脚钉在了地下。

我不是不能打倒她,我只是忽然想起,她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不是她的婕妤身份,而是,她的肚子里,有让纪云琅欢喜无已的希望。

忽然想起婚后未久、我从慈宁宫出来着了凉,在秋阑殿养病的时候,我跟纪云琅由于冲突而产生了一场较量。到最后,纪云琅也是将我的双手捉住了。纪云琅捉着我的手腕跟我说了好久的话,其中有两句我记得特别清楚,纪云琅说,我是你的夫君啊。纪云琅还说,我不捉住你,你怎么会好好跟我说话。

那些过往的前尘如今想来,竟是分外温暖,哪怕当时我是多么气鼓鼓的。可是如今,纪云琅竟是捉着我的一双手,让她的另一个妃嫔,打了我。

出神间,白隼忽然扑棱棱地飞向了天空。

周围有脚步声响,虽然低微却依旧能听到那是来自于许多人的。

我愕然地伸手欲拦住白隼,刚叫了一个“哎”,王雪晗已经转过身来,对我说道:“以后无事不要四处乱跑,我再遇见你冒冒失失冲撞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我和王雪晗,可能被围住了。

刚才的交谈,或许到这里便要停住了。

“你怎样不会手下留情?昨天若不是被那人抓住了手,你以为我会让你的手碰到我吗?”我说的是实话,一句让我不由自主悲从中来的实话。

王雪晗哼了一声,不再理会我,转身又要走时,迎面却有一个声音过来:“请更衣回答贵妃娘娘的话。”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和语气。

虽然听得不多,却让人一听之下,永远难以忘记。

花藤之外的树荫下,黄昏的光影里两个凝重的身形并肩齐置,她们一样高低一样胖瘦,一样的衣裙一样的头饰,连走路的步子,都是一样大。

我的耳边“哄”地一声响,然后便是那一句句丝毫没有波澜起伏的呆板生硬的话。

“请贵妃跟老奴学,坐应该是这样坐。”

“请贵妃跟老奴学,喝水应该是这样喝。”

是的,来的人正是太后身边的那两个老嬷嬷,宫中资历最老的嬷嬷。

她们前来,比之太后凤驾亲至,更让人感到可怖。

我心中战栗了一会儿方才想到,听语气她们不是来对付我的。

王雪晗就这样又被带走了,她一边走一边大叫:“容方燕莺,薛灵嫣,你们两个贱人!竟然去向慈宁宫告密。太后怎么会知dào

我在这里!我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薛灵嫣也是被两个宫女架着走过来的,看到我之后两个宫女放开了她,躬身说道:“请恕婢子们无礼。薛才人若生气,只管请太后娘娘责罚我们。”

薛灵嫣摇了摇头,任由那两个宫女去了。向我看了片刻,薛灵嫣方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贵妃,慈宁宫的人不是我叫的。”

“我知dào

。她们突然来了,并且那两个宫女不让你出声,是不是?”

129. 第一二九节 还有更深层的隐秘

“嗯,那两个宫女掩住了我的嘴。”

“白隼怎会受了惊?就算她们来得突然……”

“是我,我被她们架住之后,伸足踢了白隼一下。”

“所以你惊了白隼,想向我报信?”

“嗯,王更衣私自跑了出来,我担心慈宁宫的人看见贵妃跟她在一起,受了牵累。”

我伸手抱了抱惊魂未定的薛灵嫣,安慰她道:“不要紧,都过去了。”

薛灵嫣点了点头,欲言又止。许久方才问道,“慈宁宫的人,是贵妃叫来的吗?”

我微笑摇头。

“王更衣为什么那样说?”

“她……恐怕是吓迷糊了。”

其实我知dào

,王雪晗是没有迷糊的。她应该是跟我同时听到了白隼飞起的声音和有人接近的脚步声。

从她离开之后忽然又转身、大声说的那一句“不会手下留情的”开始,应该都是她有意而为之的。还有指着我和薛灵嫣的名字,说我们向慈宁宫告密的话,亦是有意。

薛灵嫣的脸上带着担忧的神色:“慈宁宫的人突然过来,又不让人说话,又那样带走了王更衣,可真是吓人。王更衣以为是你我叫来的慈宁宫的人,也不奇怪。”

我颔首,安慰了薛灵嫣几句。

我心中觉得好生奇怪,明明王雪晗今天来见我,是没有什么敌意的,可是为什么到了离开的时候,却反而像是在对我宣战一样呢?

嗯,唯一的解释就是,王雪晗的那些话……那些话仿佛不是让我们听,而是,说给慈宁宫的那些人听的。

是了,她说不会对我手下留情的时候,正是白隼刚刚受惊的时候。那么,王雪晗也在那个时候,注意到有外人来了。

回思王雪晗这个人的种种事情,我越来越发xiàn

,可能她不是我所看到的那样,只是一个一味蛮横骄傲的人。

而且,我见到王雪晗,并没有多长时间,慈宁宫的人,来得也太过凑巧了。

我还没有想到是谁叫了慈宁宫的人,宫里已经炸开了锅。

王雪晗受问不过,跟太后交代雪晗居有一道可以进出的后门。

纪云琅出面承认,雪晗居围墙后面隐藏的们是他找人连夜开的,为的是能够方便与王雪晗见面。而为了不被发xiàn

,那道门居然做得跟围墙一样。

太后因为纪云琅和王雪晗的事情勃然大怒,又听说王雪晗在灵嫣阁对贵妃口出轻侮之言,威胁恐xià

贵妃,更是怒气愈甚。于是禁足的地点,从雪晗居换成了慈宁宫。

太后说,王氏不懂宫规,禁足而外出,出言轻慢侮辱贵妃,由哀家留在慈宁宫好好教导。

纪云琅赶到的时候,慈宁宫的宫门已毕。纪云琅命慈宁宫的侍卫进去通报,侍卫无论如何都不进去。终于因为争执的声音太大,太后派了那两个老嬷嬷出来,面无表情地跟纪云琅说了些什么。

纪云琅知难而不退,无功而不返。

我倚在慈宁宫正门外一颗巨大的凤凰花树底下,遥遥看着纪云琅的背影,直到他在愈发深沉的夜色中模糊。

纪云琅这样的背影,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冬天那次我从慈宁宫逃跑出来,亦看到纪云琅这样如凝滞般的身影,静默伫立在秋阑殿前面。

那一次是为了无名,这一次则是为了王雪晗。

而我,则一直是站在纪云琅身后,在他看着别人的时候看着他的人。

我一遍一遍跟自己说,该回去了。可是不知dào

为什么,哪怕纪云琅的背影已经这样在我的眼前被夜色湮没,我还是站在那里没有离去。

或许,是因为我尽管已经看不到纪云琅,却仍然能感觉到他的存zài

吧。

第二日我出门的时候,又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无名帮我整了整衣襟说道:“公主这几日唤那白隼,又不在延和殿门口了。公主若是走得远,还是让我跟着你。”

我微笑道:“如今宫中安静了许多,不会有人再生是非了。再说了,你看我的身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而且宫里的人,都不敢当真向我动手的。”

无名笑道:“是啊,有太后护着公主,谁也不敢再对公主无礼了。”

我心中忽然想到了一些从未想到的事情,是的,太后待我确然很好。即便纪云琅曾一再告诫我,在太后面前要循规蹈矩,谨言慎行,若是与太后宫中的人狭路相逢,也要极力谦恭然后伺机离开,可是似乎除了在慈宁宫学习宫规那一次惊心动魄的经lì

以外,我并没有感觉到太后何时有对我不善的举动。何况在慈宁宫学宫规,太后也并未出面。

我不知dào

纪云琅为何会如此提防太后娘娘,即便不是他的生母,太后毕竟也是在大皇子进宫夺权的时候,义无反顾站在纪云琅一边的。

虽然在对待纪云琅身边的女人的态度上,太后有时候会显得有些严厉——当时纪云琅与我成婚,太后也曾颇有微词,但是太后教育纪云琅的话向来深明大义,连我这个素来不喜欢听大道理的大迎人,也常常为太后的至理所打动。

且自从纪云琅一举纳了六位才人之后,太后更是处处维护着我。至于后来纪云琅与一众人整日寻欢作乐,王雪晗等人去了祈雨大典,太后更是对我维护至深。如今王雪晗被关进了慈宁宫,想来正如无名所说,谁也不敢再对我无礼了。

只是,听了无名的话,我心中却隐隐想起了一些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那是关于纪云琅和太后之间的,一些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的隐秘。

是的,纪云琅与太后的关系越来越不好,可是二人一开始的时候,相互之间是非常客气的。他们之间的问题从以王雪晗为首的那几个女子进宫开始,渐渐突出起来。而如今这一次次争执,也无不是围绕在这些女子身上。当然从太后口中说出来,都已经上升到了君王与江山、前朝与后宫这个层面身上,故而我抽丝剥茧想到其本质只是纪云琅与他的女人的事情时,已经是这么久以后了。

或许还有更深层的隐秘,只是我骤然想到一些端倪,脑中却是一团懵懂。

我对无名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130. 第一三零节 她似乎对我动心了

脑中想着纪云琅,我的脚步渐渐地也开始不由自主。

我本想着去往灵嫣阁一趟看看薛灵嫣,谁知脚尖偶然踢中一颗小石子,再抬头时,我已经到了宫中西北的偏僻地方。

我微微一怔,看着初夏夕阳薄暮的余晖在空中兀自带着温热的光芒,心中带着微微刺痛的恍然越发清晰。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又走到了当日听到纪云琅与一个神mì

老者说话的地方。

而我,是循着心中感觉的指引走到这里的。

指引我的,是纪云琅给我的感应。

我仰头看着遮天蔽日的苍翠的大树,亭亭如盖的枝叶间漏进稀薄的天光,当日在此处听到纪云琅与那个未曾谋面的老者在此附近所说的一席关于“诛心血泪”的话时,心中所产生的那一种莫名的恐惧之感,又一次袭上心头。

这种恐惧与心头本来的尖锐的痛楚感觉交织在一起,让我不由自主地怯步不前。

我只是想,纪云琅为什么又在这里呢?我心里忍不住有些忐忑,难道,还是如上次一般,与所谓的什么诛心血泪有关系吗?

我说过,每次与纪云琅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思维都会变得格外敏捷。我不但敏锐地想到了诛心血泪,而且我的想法也很快得到了证实。

纪云琅的声音与此刻的天色一般带着几分神mì

的模糊,仿佛它本身就是来自于薄暮天际的一颗暗淡的星,恍惚间看去是有,等到凝神细看时,却是朦胧缭乱的若有若无。

纪云琅说的那句话是——她似乎对我动心了。

纪云琅的声音很是好听,哪怕语气总是冷冰冰的,又哪怕语气中总是带着不屑、嘲弄、生气等等负面的感情,也从来不妨碍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听。

因为他的声音是真zhèng

的好听,仿佛带着某种吸引人的法术。

语气、语调和语速都不能妨碍一个真zhèng

好听的声音,就如同心情、表情和神情,都不能影响一张真zhèng

好kàn

的面孔。这是一条与纪云琅合若符节的真理,不过我一直不肯承认。

可是此时此刻,我却被这个声音镇住了。

即便纪云琅的声音已经消失地连袅袅余音也不剩下一丝一毫,我还是怔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知dào

纪云琅的对面还站着那个我只闻其声、素未谋面的老者,可是他也没有说话。

直到——

我在一片静寂中,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大迎有一句话叫静得能听到雪落的声音,郦国则说静得针落地都能听到。可我觉得那些都及不上此时安静的程度。

一个人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除了安静,还有一种奇妙的感应在其中。

“皇上,您……怎么了……”打破静寂的是那老者的声音,他语气中的惊慌让我立时回过神来,然后我的脑中,便出现了纪云琅面容苍白、手按心口的样子。

我的嘴角咧了开来。

你看,不管纪云琅喜不喜欢我,只要我对他心动,他便不可能无动于衷。

只是我的这个笑容,没有一丝声息,亦没有一丝生气。其实这个笑里面,本应有许多欢愉,还应有许多凄凉。可是所有的这些,都被我抑住了。

我的手按在一株老松的树干上,树皮上粗糙的纹理印在我的手心,在我感受着它的苍老的同时,也感受着我被抑制的情感。

“无妨。”在我平息后不久,纪云琅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皇上上次跟我说,您心痛发作的时候,无名姑娘并无异状?”那老者的语气,疑问中带着肯定,确定中又有几分疑惑,听起来十分复杂。

“那便如何?”纪云琅显然也察觉了那老者语气的异常。

那老者道:“依我所懂来看,应是无名姑娘有某种比较强烈的心绪波动,或者身体有什么不适,皇上才会有如此感应……可是据皇上说,无名姑娘并没有异样,这可十分奇怪……”

“难道非要无名有什么异常才行吗!”纪云琅有些粗鲁地打断那老者的话。

那老者并不生气,也不以冲撞了皇上为意,续道:“皇上莫怪,这个秘术失传多年,忽然被动用,我不得不关心其中的种种细微。须知用诛心血泪救人,乃是逆天而行,救一命损一命,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老朽也实在说不清。救人并非终结,此后种种纠葛,更是人所难料。说不定此秘术所以渐渐失传,便是先代术士窥破了其中的弊端。唉……皇上如今要去昌平公主的诛心血泪救无名姑娘,其实老朽也是一直不愿,只是皇上既然一意如此,老朽也……”那老者不住叹息,似是十分遗憾。

“前后我都已经想得很清楚,你不必再说了。”纪云琅的声音那样冷。

我的指尖在松树上一点点划过,凛冽的纹路伴着粗糙的感觉,从五个指尖传到了我的心里。

我早已料到,可是亲耳听那老者说出要用我的诛心血泪去救无名,还是止不住地震惊。而所谓的救一命损一名,更是令我既惊又惧。

已经是四月中的天气,可是脊背上的寒意,更甚于正月雪地里,我听到这两人对话的时候。

无名,跟了我两三年的无名,跟我从大迎到郦国的无名,阿继的皇子妃无名,究竟怎么了。

而为什么,我,以及所谓的我的诛心血泪,可以救无名。

“公主已经彻底想起了皇上,并且已经对皇上动心了,是吗?”那老者忽然问道。

我怔怔地望着纪云琅所在的方向。只是中间隔着一株株参天大树和一片乌沉的暮色,我哪怕连他的一片衣角,也看不清楚。

没有听到纪云琅答话,想来他是点了点头。

我只是想,我喜欢纪云琅,他是什么时候知dào

的呢?是因为我替他挡下了那支箭,所以他才这样想吗?

果然那老者说道:“公主替皇上挡箭的时候,心绪可能还不稳。不足为凭。”

“不只是挡箭。”纪云琅的声音轻得模糊。

“公主的诛心血泪,一定要她甘愿献出才有效验。”

“我会让她心甘情愿的。”

“所以公主是否对皇上动心……”

“我会再确认。”

……

131. 第一三一节 是不舍

“皇上准bèi

什么时候动手?恕老朽直言,要让昌平公主心甘情愿献出诛心血泪,皇上如今对公主的样子,是远远不够的,定需公主对皇上倾心至深。可是如今老朽虽在宫外,也风闻皇上偏爱几位新人,冷落公主的传言。”

纪云琅的笑声风轻云淡:“冷落只是暂时的,且一时三刻,我还不会对她动手。”

那老者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严峻:“皇上是没有把握,还是不舍?”

我心中微微一凛,不知这老者何以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他究竟为何,竟然会这样对纪云琅说话。

我撑在树干上的手收紧再收紧,极力压抑着心中欲勃然爆fā

的澎湃,我不知自己的紧张来自于何处,亦不知自己究竟是期待听到纪云琅的回答,还是害pà

听到。

“我……”

纪云琅的声音近在耳畔,又似乎远在云端。仿佛是情人附耳低语温声呢喃,又仿佛是远行前的告别,诉说着从此再不相见。

我只觉得脚下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晃,整个人都倚在了身边的大松树上。头顶的松针似乎发出了轻微的簌簌声响。

我连忙伸手掩住嘴巴,生恐自己发出声音。

眼前已经黑得朦胧,可是我的一双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似乎透过这一片黑色,还能看到纪云琅一样。

“是不舍。”

远去的脚步声已经细微到不可辨认,终于全然湮没。树林里早已经恢复了静寂,我顺着树干缓缓坐下,衣衫和树皮摩擦发出难听的斯噶声音,仿佛是谁在我背后,一声声苦痛呼喊。

我仰头看着夜色中发黑的树干和枝桠,从某些缝隙里,偶然还能看到一粒天星。

那星子并不明亮,即便是在如此沉静的夜幕中,也丝毫不显得耀眼,可是在我看来,这便是一道不啻于火炬的亮光。

哪怕纪云琅并不喜欢我,哪怕他是在背后这样算计着我,哪怕我爱上他的终结,便是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己的诛心血泪与生命……

可是,只要我曾经听到过那句话,世上所有痛苦的渊薮与陷阱,都不再黑暗到令人可怕。

因为我听到纪云琅说——我,是不舍。

虽然那不是说给我听的话,可是我毕竟听到了。我想这是纪云琅当着我的面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来的一句话,所以我在背地里偷听到,实在令人庆幸。

听到远处宫人们寻我的声音的时候,我还倚着树坐在地上,保持着那个仰望的姿态。

那么久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样喜欢纪云琅。

他对我并不好,通常是冷淡,时时会鄙视我,说不定心中压根儿就在嘲笑我,他对我好言好语的时候几乎没有,争吵才是我二人对话的常态,他说话蛮横不讲理,他的思维与我的永远不在一条线路上,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说我冷血无情的人……

他有千般的不好,如果我要一样一样想清楚,可能会想到明天早上。

可是他的这些不好,却不足以让我产生厌离之意。

因为他少数对我好过的几次,已经让我不可自拔了。

有一次,他给我画了一个眉毛;

有一次,他说须利燕莺,全天下只有一个;

有一次,他忽然抱了抱我;

有一次,他说,我是不舍。

一个手也数的过来。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按件数去计数的,真zhèng

令人心动感动激动的事情,每想起一次都是同样的或者更加的心动感动,所以,这些事情,是按你回想的遍数计数的。

这些事情我在心中想了一遍又一遍,就如同纪云琅已经做过了许许多多令我心动的事情,说过了许许多多令我心动的话。

好吧,就算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么,有一个理由,总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

因为,我爱上自己的夫君,本就是一件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

第二天,纪云琅一如昨日,到慈宁宫去求太后将王雪晗放出来。慈宁宫也是一如昨日,连门也没有开。

我还是一如昨日,溜到了慈宁宫门外远处的凤凰树底下,远远地看着纪云琅静默的背影。直到这个背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我俯身拾起一朵凋落的花儿,转身离去。

“站住。”

身后忽然传来的冷冷的声音,让我的手指不由得轻轻一颤,被我拈在指尖旋转的花儿就此掉在了地上。

嗤地一声轻笑,带着几分嘲弄,带着几分轻忽,熟悉的感觉一如从前。

“听到我的声音,吓成了这样吗?”纪云琅轻声说笑着朝我走来。

我望着脚边那一点模糊的红色,心中亦是奇怪。纪云琅跟着我,我其实是感觉到了的。我也早就想到,他或许只是跟我同路而行,所以跟着我,或许,是要走上来跟我说句话,打个招呼。

我期待会是第二种情形。

可是预料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却这样吃惊。

可我不是害pà

,我是……

紧张。

听到了纪云琅与那老者的两次对话之后,我的思绪也变得异常敏感起来。有关于纪云琅的一举一动,我都会在心中暗自推测,他是有什么样的意图。而他这样靠近我,更是让我满心猜测。

其实我心里最希望的,是一切都与那些对话无关。纪云琅发xiàn

了我,所以纪云琅就跟我说话了。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双足就像是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动不了了。

纪云琅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他的气息也离我越来越近了。可我就是没有,回过头去看看他。

“你生气吗?”纪云琅在距我只有一尺的地方停住,低声问道。

生气吗?让我生气的事情有过很多,于是我问道:“你说的是哪一次?”

纪云琅又笑了。听起来他今天傍晚的心情真是好极了,短短一会儿,就已经笑了两次了。

“怎么你经常生气吗?”纪云琅的语气不像是在问我,更像是在笑我。

可是我没有笑,也没有因为他的笑而生气,我只是点了点头。

“前天的事情。”纪云琅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郑重。

132. 第一三二节 我倒在纪云琅怀里了

是了,王雪晗打我,不过是前天的事情,可是中间经过了这许多,再想起来,竟是分外遥远。

我摇摇头,“我没有生王雪晗的气,刚才我还见了她……”

“那我呢?”纪云琅在我只说了上半句的时候便开口问道,以至于我的下半句话和他的疑问同时说出,仿佛他,很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想,我应该没有生纪云琅的气。可是,我若是就这样说出来,会不会显得我……太没有脾气,太没有深度,太没有底限了?

我在心中反复掂量了一番,忽然一股悲凉的笑意涌上了心头,纪云琅随便的一句话,我都这样当真了,可是,纪云琅问这样的问题,是他真的在乎吗?

“事情都过去了,还问这些干什么。”我这样说。

其实我想问,纪云琅,这对你重yào

吗。可是我没有问,我生怕像纪云琅带我到郦国的边境上帮我找记忆,我问纪云琅,这对你重yào

吗,纪云琅说重yào

。可是我再问为什么,纪云琅便不回答了。我更怕的是我问纪云琅,这对你重yào

吗,纪云琅轻会忽地笑一笑,不重yào

,我只是随便问问。

有时候啊,还是不要问太多。

纪云琅站在我的身后静默,夜风吹来带着白日里积攒的温度,衣衫裙角在暖风中飞扬,再也没有一丝畏惧寒冷的瑟缩。

我看不到纪云琅的身形,却可以在脑海中恣意想象,他浅蓝色的衣衫是怎样伸展开来,变成黑夜中若飞若扬的翅膀。

许久,纪云琅方又问道:“为什么对王雪晗留手呢?”

“因为我的手被你抓着。”我答道。

纪云琅笑得有些无奈:“好吧,你为什么没有踢王雪晗一脚。”

“那你应该问,我为什么对王雪晗留脚。”我纠正到。

这个问题,不久前的傍晚时分,王雪晗也曾问过我。

王雪晗以为,我是脑子坏了,傻到想不起来用脚攻击她。

可是纪云琅不会想得这样简单的,因为纪云琅比王雪晗更了解我。

我能听到纪云琅在我耳边将拳头捏的格格作响,他总是沉不住气的。

可是,“我不想伤害王雪晗,以及她和你的孩子”这样的话,纪云琅会相信吗?记得我托纪云琅无论如何设法医治徐阿姆的时候,纪云琅曾说的是:“饮了那些诛心之血泪,再冷血无情的人也会变得善良起来。”

我不想再听到关于诛心血泪的任何话了,反正在纪云琅的心里,我本来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还是王雪晗说的好啊,强盗难道还会发善心。

我做好了脚底抹油的打算,低声喝道:“纪云琅,你敢恐xià

我!”

纪云琅微微一笑:“不是恐xià

,是威胁。”

“威……威武不能屈。”

纪云琅笑道:“好吧,我不吓你了。”

“那我就……告辞了!”

我的身体像一只离弦的箭,在夜色中激射出去。白色的裙角和衣衫在夜风中蹁跹,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拖得笔直。我仿佛变成了翱翔的白隼,顺风凌空划过。

我就这样像一阵风般逃跑了。

好吧,这只是我的想象。

事实是,我刚跑出一步,就被纪云琅扳住肩头拉回去了。

简单地说,就是腿脚走了,头和肩还没有。

我就这样往后倒去了。

脑中是“嘭”地一声巨响,我感到自己的头碰到了生硬的地面。那一瞬间我竟然不觉得疼,只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发间汩汩流出。我圆睁着的双眼瞪着天空中的那些星星,可是,它们却离我越来越远……

嗯,这也是我的想象。

不过我的脑中确实产生了巨响,因为我睁开眼的时候,头顶的一张脸,正是纪云琅。所以大脑本能地发出了“嗡”的一声响。

简单地说,就是我倒在纪云琅怀里了。

纪云琅的脸庞后面,是无边无际浩淼的星空。纪云琅的双眼,亦如朗星一样。

天色那么暗,我还是在纪云琅的眼中看到了我。

只是我清醒而悲哀地知dào

,我是不能对他动心的,那样纪云琅才会抱得我更久一点。

纪云琅的一只手揽着我的肩头,一只手圈着我的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说。”末了,纪云琅又补充了一句:“说了我就放了你。”

我极力屏住自己的声息,努力不让自己显得慌乱,然后平和地答道:“我当时没有想到她会打我,所以被你拉住了我没有动。”

纪云琅大部分时候是很守信的,他果然依言将我放了,尽管他的眼睛里有一些疑惑。那一瞬间,我甚至对纪云琅的守信有点失望。

我垂首整了整衣襟,低声说道:“纪云琅,我那天的反应,够凶了吗?”

纪云琅久久未答,我抬起头,迎上了纪云琅复杂的神色。

“还是你觉得,我应该真的跟王雪晗打起来呢?”我好奇地侧首。

纪云琅忽然摇了摇头,有些犹豫地说道:“你……很好。”

我嫣然一笑,说道:“这样的事情,还要持续多久呢?”

纪云琅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了一丝警觉诧异的神色,他看着我肃然说道:“你知dào

什么?”

我摇头:“我说我什么都不知dào

,你相信吗?纪云琅,我不知dào

你想干什么,我只是知dào

,你希望我跟那几个女子争风吃醋,你希望我在跟她们冲突起来的时候表现得更加凶悍。可是我并不知dào

你为什么希望我这样做。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纪云琅,我会帮你的。

你一定不知dào

,我听到了你的那句话,我……是不舍。

纪云琅的神色渐渐变得温和,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看向了水平的前方,虽然我明知自己的身后是重重殿宇和宫墙,可是我仍觉得纪云琅的目光,已经看到了天地相接的地方。

许久,纪云琅方才悠然说道:“有机会,我总会告sù

你的。”

我笑了笑,“纪云琅,对薛灵嫣好一点,小姑娘很喜欢你呢。”

纪云琅愕然:“你怎么知dào

?”

我淡淡一笑,转身离开了。

这是我自从见到纪云琅为止,与他之间最为平静的一次谈话。

133. 第一三三节 虽然失忆却不肯失势

我不断回想着刚才倒在纪云琅怀里的情景,想象着他俊如朗星的双眸,还有他头顶那漫天璀璨的星星。

纪云琅的身上有着淡淡的清香,而那样的香味,轻忽飘渺,仿佛来自云端一样。

然而,就在我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身后忽然飘来了纪云琅轻忽的声音。

“昨天傍晚,你……”

纪云琅的声音那样悠然轻忽,闻之让人沉醉。然而“昨天傍晚”这四个字,却让我忍不住心中一凛。

傍晚,松林,老者,纪云琅。

无名,公主,诛心血泪,甘心情愿。

还有,我……是不舍。

所有的这些印象在我的脑中飞速闪过,我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难道昨天傍晚我在松林里,竟被纪云琅发xiàn

了?不会啊,那怎么会!虽然我听到那老者质问纪云琅是否会有不舍的时候,心中十分惊讶几乎惊叫出来,可是我毕竟还是忍住了。我没有发出过一点声息,纪云琅又怎会知dào



“在哪里?”

我几乎要惊慌地转过头去,问纪云琅,你都知dào

了。可是,在纪云琅身边,我的脑子向来便是无比灵便,一转念间,我已经换上了略带诧异的表情,回身看着纪云琅道:“昨天傍晚?我在那个什么湖边散步啊,怎么了。”

“碧波湖。”纪云琅淡淡的提醒。

“对,对,就是碧波湖。那湖里面还有个什么渚不是吗,听说能看到金鱼。”我欢喜道。

纪云琅向我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立夏后到了傍晚,湖边格外湿热,不常有人去。你独自去散步,要小心才是。”

我点了点头,却道:“怕什么!你道我来自大迎,便不会水性吗?”

一路强撑着走到延和殿,双腿已经有些酸软了。

无名拉着我走了回去,道:“公主怎么了?”

我摇摇头:“看见皇上了。在慈宁宫门口。”

“皇上又去求太后释fàng

王更衣吗?太后是绝不肯放的。皇上又何必这样跟太后过不去呢?”无名诧异:“皇上想干什么!”

纪云琅想要干什么,我确实不知dào

。因为一个女子与太后冲突,似乎不是纪云琅的作风。当然,若是对象换成了纪云琅心心念念的皇后之选——无名,那么一切冲突都说得过去。

嗯,回想当日,纪云琅似乎也曾因为是否将我留在慈宁宫学宫规的事情,跟太后小小争执过。不过结果很遗憾,纪云琅早早就缴械投降,把我留在了慈宁宫。

想当初,我被两个嬷嬷监视着过了一天无比郁闷的日子之后,赤足从慈宁宫逃出来的时候,纪云琅还在秋阑殿外面,悠然地看着秋阑殿夜色下的屋檐和宫墙。

却不似这一次,太后将王雪晗带到了慈宁宫,纪云琅就立kè

到这里来要人了。

纪云琅到底要干什么,纪云琅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想得夜不能寐,我起身推开房门,唤醒了院中大树上栖息的白隼。

因为在酣睡中被唤醒,白隼站在我面前不久就又眯上了眼睛。

我对着白隼轻声叹息:“真羡慕你这样吃饱了就睡,什么也不用想。”

白隼眯缝的眼已经完全合上,似乎我的话就像风吹动树叶响,再没有那么寻常。

我续道:“我感觉到这宫里的纷争,似乎是一场巨大的阴谋,王雪晗她们几个,还有我,都在其中。我们的上面,是太后,而太后的上面,则是……”

白隼刚好打了一个盹儿,雪白的小脑袋猛地一点,一双明亮的眼睛立时便睁开了,带着

几分警惕地注视着我。

它的这个神情,倒是与我口中说出来的话十分匹配。

我说的是,纪云琅。

白隼逗得我又气又笑,弄得恍然醒来的它不知所措。

身边有迟缓的脚步声,我侧首,徐阿姆正从偏殿里缓缓走出来。

自从我那次生病之后,徐阿姆的苍老,一日胜似一日了。我上前挽住徐阿姆的手,问她为什么这个时候出来,是不是被我吵醒了。

徐阿姆摇了摇头,爱怜地拍了拍我的手,然后打着复杂的手势,问我为什么不睡觉。

徐阿姆的手心,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粗糙了。拍在我的手背上,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宫北树林里的那些老松。那种粗糙并不是过度劳动的结果,而是被太多的时间洗刷后,无可阻挡的衰老的感觉。

徐阿姆打着手势,指了指我的头,指了指我的心。她是在问,公主在想什么,心里不痛快吗?

我的鼻中有些酸酸的,我将头抵在徐阿姆的肩上。

白隼不愿意听我说话,它一心只想着睡觉,徐阿姆愿意听我倾诉,可是我又怎能让她担心。

我抬起头笑道:徐阿姆,我没事。

郦国西南方的旱情没有得到丝毫缓解,百姓居然暴动,砸了公堂府衙,抢了富商粮仓。朝中文武百官日日天尚黑便上朝,候在勤政殿外面等候皇上。

可是皇上的心却没有在国事上,纪云琅只是每天天尚黑便候在慈宁宫外面,求见太后,请太后释fàng

王雪晗。

太后却没有接见皇上,也没有让王雪晗出宫与皇上相见,而是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正装出宫,在慈宁宫外面以大义晓谕皇上。

听说太后说到声泪俱下,请皇上以苍生为念,勤政为民。纪云琅却只是让太后先放了王雪晗。

两人僵持到最后,太后终于怒而回宫。

纪云琅几次三番与太后协商难成的情况下,终于称病绰朝。

无名道:“皇上生病了,公主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摇摇头:“我又不是御医。”

无名唉声叹气:“那几个才人往承乾殿去得很勤呢。公主一眼也不去看,说不过去啊。”

我还是摇头:“既然那几个才人去得很勤,我就更不必去了。”

无名睁大眼睛看着我问道:“公主这是吃醋吗?”

我忽然就笑了:“我吃醋的本事,是不是已经名声在外了?”

无名出神片刻,说道:“公主与那几个才人多番冲突,宫人们皆说,公主虽然忘了皇上,却没有忘记自己是贵妃。”

我怔了片刻:“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名皱眉道:“那是说公主你虽然失忆却不肯失势,虽然不记得皇上,却记得皇后。”

134. 第一三四节 至少是没有什么权势

绰朝第一日,绰朝第二日,绰朝第三日。

连太后也亲自到了延和殿,拉着我的手喊了一声“莺儿”,已经忍不住泪如雨落。

我忙扶着太后坐下,问道:“母后怎么了。”

原来群臣见皇上为一个女人而荒废政事,对王氏怨怒无已,皆说王氏惑主媚上,要求皇上废了王更衣,罪昭天下。只是皇上赌气不肯上朝,群臣的诏书无法传到皇上手中。而这三日里都是太后在帮纪云琅批阅奏折。

太后垂泪说道:“母后看到西南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心里实在伤痛。如今哀家去劝解皇上已经无用,母后想让你去……好言劝劝皇上。”

我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我……不认识他啊。”

太后摇头叹道:“莺儿,你不替母后想想这中间的难处,也要替天下的百姓想一想。”

我犹豫道:“那……皇上不是生病了吗?母后应该让御医去看看才是。”

太后叹道:“皇上如今是连御医也不肯见呢。皇上身体抱恙,也应该给大臣们一个交代。既不上朝,又不肯接见御医,怎能不让群臣指责呢。”

终于我架不住太后的各种苦口婆心的劝说,带着小琪和小诗,往承乾殿进发。

临了,太后拉着我的衣袖叮嘱我道:“莺儿啊,皇上就算不是在病中,想来身体也有些不适的。你与皇上说话,可要注意分寸,千万别把话说拧了。”

其实我感觉纪云琅是没有事情的。那一次我从慈宁宫逃出来的时候,纪云琅将衣服披给了我,后来他也短暂生病了,但是纪云琅好得是很快的。除那之外,我倒是真的没有见过纪云琅生病。纪云琅虽然看起来并不壮健,其实很是结实。

就像在从大迎到郦国的路上,那三个刺杀纪云琅的侍卫,肯定是被纪云琅文弱的形象和苍白的面色所蒙蔽,所以在身后几步行刺纪云琅而丝毫没有防备他会反击。结果,他们死不瞑目。

承乾殿的灯火远远便能望到,我从窗子里透出来的灯光之中,居然看出了几分喜庆的意味。而越走越近,我居然还隐隐约约听到了欢笑的声音。

果然,承乾殿灯火通明,歌舞欢腾。除了王雪晗以外的几个才人都在那里,包括薛灵嫣。不过陈喜宜和薛灵嫣坐在下首,脸上的笑也是略显牵强的,似乎并不惯于这样的场面。

纪云琅手中执着一只细瓷酒杯,满脸都是春风得yì

的神情。

我进去的时候,全场又那么一瞬间的极度静寂,直到薛灵嫣和陈喜宜站起来向我问好,纪云琅方才像新发xiàn

了我似的,吃惊,然后微笑。继而举着酒杯对我说,贵妃怎么有兴到这里?

我想了想太后交代的话,脸上挂着笑说道:“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

纪云琅的笑颇带玩味的色彩:“听说?听谁说?”

我扬了扬嘴角:“你如今称病,不仅是盍宫皆知,而是天下皆知,我听说了又有什么可惊奇的。”

纪云琅轻笑一声,将手中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如你所见,我很好。”

是的,如我所见,纪云琅活得好好的。不仅没有生病,而且拥着一众美人,饮酒听歌,不知dào

有多快活。

纪云琅打了个手势,我进去之后屋里暂停的音乐声又重新响起了。大厅一头本来已经暂时停下来的一众荷衣翩跹的舞娘,也重新随着音乐声翩然起舞。

我沉下脸来,看着纪云琅说道:“你既然无事无非,就不应该对外称病。如今上上下下都因为你的病乱成了一团,你却在这里歌舞升平。”

纪云琅尚未答话,他身边一个下巴尖尖的女子突然笑道:“听说贵妃头脑受创,早已经不记得皇上了,怎么还这样有心,入夜了前来探病呢。”

另一个女子亦笑道:“人说贵妃虽然忘了自己的夫君,却没有忘了皇上呢。”

我将目光从纪云琅脸上移到了那两个女子脸上,飞速扫了一眼之后,看着纪云琅说道:“你明日还是留在承乾殿不出去吗?”我认得她们,姚春阁的孟才人和清芷居的宋才人,她们脸上都带着几分酡红的酒色,看起来分外艳丽。

纪云琅笑了笑,命人在他身边添置了座位,举杯道:“且尽今日之欢,明天的事想太多有何用。贵妃若是有兴,不妨一起饮一杯。”一语说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纪云琅叫过我容方燕莺,叫过我须利燕莺,有时候简称我为燕莺,有时候会称我一声公主,在太后面前还叫过我莺儿,突然听着纪云琅一声一声地称呼我为“贵妃”,我真是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孟才人本是挨着纪云琅而坐的,这样一来让开了座位,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不悦的神色,只是纪云琅的话,她却不便发作,委委屈屈地看了纪云琅一眼,挪到了下手去。纪云琅倒是很懂得孟才人的心思,对她微微一笑。孟才人脸上的楚楚之色登时便换成了娇羞的笑容。

我对这些只作不见,看着那些抚琴吹箫的乐师们和展臂挥袖的舞娘们说道:“都下去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多少是有些忐忑的,这些乐师和舞娘确曾在我进来之后,有过短暂的停顿,虽然按照郦国的礼节,他们是应该停下来之后,悄然退避在一边对我行礼,等我与皇上说过了话,重新示意他们开始,他们才能开始的。

结果他们只是愕然停在了氍毹红毯之上,甚至于一个舞娘,停下来后还保留着转圈的模样,将一个后背对着我。

算了,总算他们没有当做没看见我,忽略我的进入依旧歌舞,这已经算是对我的尊敬了。

只是由此我也掂量出了自己这个贵妃在宫人们心中的位置,不能说一文不值,至少是没有什么权势。

所以我让那些人下去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格外冷漠——这在郦国宫中或许就是高贵的代名词,意图给自己增加一些符合身份的气势。

135. 第一三五节 贵妃娘娘,知道朕叫什么吗

我知dào

,如果他们不遵我的话停下来,我是会十分尴尬的,那将重重地挫败我的士气与气势,直接影响我下一步的举动。

有些出乎意料地,他们都停下来了。

可是惟其这样,却只有令我更加尴尬。

因为有一种停止,叫做渐渐消失。

是的,不是我一挥手世界登时安静了的效果,而是似乎整个世界都没有看懂我这一挥手的含义,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终于面面相觑,相顾不知所措。

琴师拨错了琴弦,舞娘踏错了舞步。

终于两个拉胡琴的乐师将乐音拖成了凄厉悠长而尖锐的调子之后,几个舞娘碰在了一起,惊愕地止住了脚步。

我的脸色想必已经差到了极点,看着眼前大眼瞪小眼的一群人如梦初醒的表情,藏在袖里的手不由得紧紧握了起来。

有时候无意之间的举动过于夸张,倒像是故yì

的一样。

纪云琅,还有那几个才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着。他们的这一反应让我多少感到有些欣慰,这似乎是个有利于我开口的时机。

可是世上总有那样一种情况,比之老天爷不开眼更让人苦痛万分,那便是老天爷开了眼,他却是脸朝天。

就在我气沉丹田待要发话的时候,不知哪位乐师的笙忽然发出了不响亮但是很明亮的“吱呦”声,就像突然打开了一扇经久不开的门。只是这个声音放在这里,实在太过突兀,太过滑稽。

我首先听到的,是纪云琅开心的笑声。

接下来的笑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甚至于我的心里,都被他们的笑声勾起了一阵欢腾。

我苦苦忍住了笑意,酝酿了怒声怒色喝道:“有什么好笑的!”

纪云琅笑得伏在了桌子上,连桌上的酒杯酒壶都被他碰翻了。宋才人坐在纪云琅的右手边,忙忙伸手去帮纪云琅擦去衣袖上的酒渍。

纪云琅笑得似乎甚是欢喜,仿佛这真的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

他的笑声里带着一如既往地那些情感,还有些轻忽,有些鄙视,就像一直嘲笑我的样子。、更可恨的是,孟才人、宋才人和何才人,也都发出了各个不同的清脆的笑。

这样的笑声笑得我心头火起,于是,我再次爆fā

了。

我瞪着用手帕掩着嘴巧笑倩兮的孟才人、抿嘴嬉笑的宋才人和撇嘴轻嗤的何才人,怒道:“孟姚春、宋清芷、何连月,你们三个都给我闭上嘴站到一边去。”

三个女子片刻面面相觑的静默之中,纪云琅极懒散地直起了身子,继而斜倚在身后的细篾金丝竹引枕上,带着醉意的双眼含着几分朦胧之意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女子,笑道:“谁说贵妃失忆了就谁也不记得,你们看她不是还记得你们叫什么吗。”说罢冲我勾了勾手,咧着嘴角道:“贵妃娘娘,知dào

朕叫什么吗?”

纪云琅的样子好像是真的醉了。

可是我心里十分清醒地知dào

,就算郦国皇宫里的人都醉了,纪云琅也会是清醒的,他比任何人都清醒。

他清醒地知dào

自己要什么,所以便清醒地知dào

,自己在干什么。

相比纪云琅,滴酒未沾的我,反而是糊涂的。对于自己要什么和自己干什么这两个问题,我的思维和言行始终无法达到统一。

比如我虽然知dào

自己是在帮着纪云琅,却不知dào

这样是为了什么,我想我想要的,应该是纪云琅的一些真心,可是我又明知dào

,这是不可得的。

我怔怔地看着纪云琅好kàn

的醉脸,一双明亮的眸子此刻映着纷纷绕绕的烛光人影,而这些重叠的影像,却遮住了他眼中本来的神色。

其实,我之所以这样看着纪云琅的眼睛,并不是要探究他的心绪,我只是想看看,他乌黑的瞳仁里,此刻有没有我,如果有,我又是以怎样的姿态出现的。

忽然我听到“嗤”地一声轻笑,我猛地回过神来,看见孟才人抿着嘴对纪云琅说道:“皇上怎么问这样的问题呢,嫔妾可是听说,贵妃这种失忆十分奇特,人人都记得,唯独将皇上忘记了。嫔妾一直有些好奇,今日看来,果然是真的呢。”

孟才人一语即毕,纪云琅与宋才人和何才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我向孟才人看了片刻,并不理会她,复又正色对纪云琅说道:“我虽忘记了皇上,却没有忘记皇上的身份。皇上是天下万民之所望,是苍生祸福之所系。明君继业守成、开创治世,靠的是终日朝乾夕惕,勤政爱国。而非终日歌舞盈眸,声色犬马,沉迷于酒色之中。如今郦国西南大旱,数月未雨,焉知不是煌煌苍天在冥冥之中预示着对帝王昏庸的不满?只可惜了一件事——”

纪云琅听着我的这一番侃侃之谈,眼中早已经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此刻听到我更加低沉了声音,郑重了语气,更是微微抬头,用一种深沉的目光凝视着我。

我的手在身前紧紧地攥着拳头,似乎在配合着我慷慨激昂的宏论,表达我内心的激动之情。事实上只有我自己知dào

,我汗湿了双手,不仅因为在纪云琅面前慷慨陈词、对他晓以大义而心神激动,还有一小半原因,是我要流利背下太后的这一串台词而不被人看出斧凿的痕迹,实在是大大的不容易。

纪云琅忽然轻轻对我勾起了嘴角,微笑间修长的双眉斜斜飞入鬓角,薄薄的嘴唇略略张合,似是在梦中说着含混不清的呓语,又似是在念着某种难以索解的咒语。其实纪云琅说的只有两个字——何事。

我想我所以会对纪云琅一句简单的话产生这样的感觉,只要还是因为纪云琅的神情、声音和语气,都太深奥了,而这样的深奥,让我的脑子都不够用了。

换成简单的说法,就是我被纪云琅迷住了。

我怔怔地看着薄唇轻扬、俊眼顾盼的纪云琅,很快便发xiàn

,被他迷住的人显然不止我一个。

纪云琅身边的宋才人和孟才人,也都以不同的姿态看着纪云琅,一个微笑注视,一个含羞偷瞄。

136. 第一三六节 不如我就成全了你们的姐妹情深如何

我心中微微一凛,目光又从其他几个才人脸上缓缓移过。何连月何才人坐得稍远,嘴角噙着一丝甜甜的微笑在独自斟酒,倒是有些漠不关心的模样。薛灵嫣和陈才人坐得较远一些,陈才人仍是一副怯怯的惊惶样子,而薛灵嫣,神似疏离,细看她的眼神,却也是凝望着纪云琅的。

似乎,孟姚春和宋清芷,是真的喜欢纪云琅的,那种喜欢的神色,跟薛灵嫣没有多少两样。

似乎,何连月对纪云琅,是有些疏离的。虽然她举止更得体更大方。

太后生逼硬塞教给我的话,就这样被我心中这一点小小的波动给搅乱了。

我看着似笑非笑的纪云琅,心头迷惘,瞠目结舌,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纪云琅仍是那幅似笑非笑的神气,都带了几分嘲笑的意味说道:“怎么?太后教给你的话,这么快就忘了吗?”

纪云琅真是好生精明!他怎么知dào

这些话是太后教给我的呢?

我忙收敛了惊慌的神色,扬首看着纪云琅道:“什么太后教给我的。我自己说话,还要谁教我!”

纪云琅微微颔首,“好,那你接着说。”

纪云琅的语气风轻云淡,纪云琅的神情云淡风轻。

可是我的脑中,却是越来越模糊了。

只可惜了一件事——只可惜了一件什么事呢?

可惜,可惜,是可惜什么来着……

太后明明让我背了好几遍,才放我过来的,我怎么会就这样忘了呢?

“太后身边那么多谨慎可靠的嬷嬷、丫鬟,怎会特特请贵妃来向皇上传话呢。”孟才人的笑声忽然打破了此刻的宁静,一语一语含着笑脆生生地传进了我的耳中:“既然是这么要紧的话,就应该……”

就应该什么

,孟才人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因为我冲上去揪住了孟才人的衣襟,怒道:“我自与皇上说话,谁要你来插嘴!”

孟才人整个儿被我从坐席上提了起来,惊得脸色大变,许久才反应过来,惊怒交集地说道:“你……你干什么!”一边说,一边试图用手去推我。

我瞪着她花容失色的小脸说道:“我叫你闭上嘴给我站到一边去,你没有听到吗?”说罢怒视着宋才人和何才人怒道:“还有你们两个,耳朵都聋了吗?”

宋才人和何才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边站着的薛灵嫣和陈喜宜早已经垂首站到一边去了。

我的目光又从宋、何二人脸上扫过,何才人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站到了一边。

何才人倒是,最听话的一个。

宋才人却似是有些犹豫不定,与孟才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我虽然不知dào

她们两人交换的眼神里包含着一些什么信息,但是接下去的事情完全不受我的控zhì

,却也让我多少感觉到那个眼神的威力。

先是孟才人在我手中挣扎,何才人在一边劝解被我斥退。接着孟才人便开始哀哀地在我手中叫喊了起来,何才人伏在皇上脚边,低声诉说着什么。

一时间屋里的情景开始变得混乱,薛灵嫣有些迟疑地走上来,轻轻拉住我的手低声说道:“娘娘,别生气了。孟才人也不是有意得罪你的……”

对于这个怯生生的结义妹妹,我向来是心存怜惜的。我正犹豫着怎样让她避开这场纷争的时候,孟才人忽然抬手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薛灵嫣一巴掌。

“得罪了又怎样!什么时候轮的上你在这里多嘴多舌!”孟才人的怒斥声随着清脆的巴掌响,一并迸发出来。

我万万没有想到孟才人出手会这样快,这样的速度,实在不像是一个素来柔弱的郦国富贵女子。

然而我的惊愕也只是暂时的,不过一瞬之后,我的巴掌,便以更加迅捷的速度,落在了孟才人的脸上。接着我的左手在她肩头一推,迫使她往后退开几步。我回头看了看薛灵嫣,半边小脸兀自通红,眼中噙着一些眼泪,却还是勉力对我一笑,拉着我低声道:“娘娘别生气了。”

我对薛灵嫣微微颔首,随即看着孟才人冷冷说道:“过来,跟薛才人赔礼。”

孟才人看了看薛灵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纪云琅,忽然对着纪云琅哭了起来。那声音凄凄哀哀,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断断续续说着什么话,文绉绉的让人听不明白,大意是让纪云琅为她做主一类。

孟才人身边最近的便是何连月何才人,她本是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站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可是此刻发生了这样的事,也只得拉住孟才人安慰几句。

何才人的话,句句都是不关痛痒,反反复复也不过是说,不要哭了。

孟才人哭得兴起,却不理会何才人的劝慰。

我上前一步,对何才人说道:“不关你事,你退下。”

何连月俏目微瞪,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不满的话一样,然而她的怒色随即敛去,应了一个“是”,便准bèi

退下。

孟才人的双眼一对上我的眼睛,立时“啊”的一声惊呼,忙忙躲到了何才人的身后。

我看着何才人道:“你定要管这闲事吗?”

何才人有些不耐地对身边的孟才人道:“姚春,你这是干什么……”

我心中惊异于何才人的反应,但是一时间来不及思索,只是开口打断何才人的话,继xù

问道:“你是护定了她吗?”

何才人有些怒意地动了动臂膀,孟才人只是拉着她的衣襟躲在她身后不肯出来。何才人皱了皱眉说道:“姚春,贵妃有话跟你说。”孟才人却只是莺声带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冷眼看着她们两个,听了何才人的话,对她冷笑道:“我是有话,跟她说,跟你说,都是一样的。”

何连月有些警惕地看着我道:“什么?”

我瞪着何连月精致美好的面容,看着她眉心那一点嫣红的胭脂,冷冷地说道:“你既然一意要护着孟姚春,一味包庇她不听我的话,不如我就成全了你们的姐妹情深如何?”

137. 第一三七节 我需要做的就是强词夺理

何才人甩着手臂,显然是要撇清和孟才人之间的关系。

我心中的惊疑愈发深了,但也有些了然,孟姚春和何连月,从来就没有所谓的互相庇护,更遑论姐妹情深。倒是孟才人与宋才人的那一个交换的眼神,才是默契。

何才人有些嫌恶地想要挣脱孟才人,可是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我厉声喝道:“来人啊!把孟姚春和何连月带出去掌嘴!”

一边的宋才人低声说道:“皇上……”语气中满是哀求的意味。

我怒道:“还有宋清芷,一并给我带出去!”

孟才人和何才人怔在了那里,一边的宋才人和陈才人也怔在了那里,薛灵嫣也怔在那里,还有身后的承乾殿的侍卫宫女,也都怔在了那里。

我回头怒视着一众垂手静立的宫女,怒道:“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吗?”

众宫女这才慌慌张张,走上前来,伸手去拉何连月和孟姚春、宋清芷。

孟才人完全是一幅慌了神的模样,抽抽噎噎哭个不住,宋才人含怒呵斥着拉她的宫女,何才人却是一下子甩开了两个宫女,直直地问我:“请问贵妃,嫔妾何罪?”

“你不服管束,便是大罪!”我毫不留情地回应道。

“嫔妾何来不服管束一说?”何才人质问得底气十足。诚然,从我一进门开始,除了薛灵嫣和一贯胆小的陈喜宜,就要数何才人最听话了。

按理说,何才人是没有不服管束的。按理说,何才人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是,这个皇宫本来就是一个没有道理可言的地方,位份越高的人,掌握着越多越有效的道理。

此时此刻,我需yào

做的就是强词夺理。

“我要宫女们带你出去掌嘴,你不说好好出去受惩戒,却在这里向我问东问西。这不是不服管束是什么?”

“你……”何才人惊讶地连愤nù

都忘记了。

“怎么?”我对何才人扬了扬下巴,“我要掌你的嘴,你就不该问什么罪名,难道我打错了你?你还问自己何罪之有,这不是不服管束是什么?正因为你问,这才要打。”

“是贵妃先要带我出去打我,我才问的。我还没问的时候,贵妃就叫人打我了,如何是我不服管束!”何才人满脸惊诧的神情终于渐渐带上了愤nù



“我正是料到你会不服管束、会问东问西,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问,那不是我料事如神么。现在你可不正是不服管束吗?”我说的一脸正气。

“你……你……你凭什么打我?”何连月终于忍不住发怒。

“凭我的话你不听,所以要打你。你现在连贵妃也不称呼一声,你啊你的叫我,就凭你对我没规没距,所以要打你!”我理直气壮地丝毫没有强词夺理的痕迹,随即对那两个宫女喝道:“还不动手,等我替你们当差吗?”

“容方燕莺,我何连月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何才人叫得歇斯底里。

何才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尖利,却掩不住她心中的惊奇。

确实,何才人没有得罪过我。

“就是现在,你不敬贵妃,这还不算得罪?”我看着何才人,用脸上虚浮的微笑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容方燕莺,你不过是一个失忆又失宠的北蛮子,你空有贵妃的虚名,凭什么这么嚣张!”何才人的态度丝毫没有缓下来的趋势。

“站住!”我忽然叫住了何连月,盯着她的脸说道:“你再说一遍。”

“容方燕莺,你不过是一个失忆又失宠的北蛮子,你空有贵妃的虚名,凭什么这么嚣张!”何才人果然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拍了拍手,发自内心地赞叹,何才人在这样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居然能把说过的话一字不错地重复下来,甚至连语气都没有分毫差错,也真是了得呢!

当然我口中说得是:“好,算你有胆。我若是就这样让人掌了你的嘴,你倒当真以为,我只是凭着贵妃的虚名来压制你了。”我看着那两名宫女道:“放开她!你既然不愿受我的处罚,不打你就是了。”

何连月的神色更加惊疑:“你……你又想干什么?”

我又想干什么,而我一直在干的又是什么,说实话我也不知dào



我只知dào

,在这样西南干旱即将成灾的日子里,纪云琅不上早朝却带着几位宫嫔在承乾殿里寻欢作乐歌舞升平,已经成功引起了宫廷内外、朝野上下的注目。

这个时候纪云琅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而纪云琅身边的女子,亦会被这些灼灼的目光所看到。

至于我这个大迎的公主郦国的贵妃,更是会被人看得清楚。

纪云琅说过,我吃醋的时候,样子还可以更凶一点。纪云琅说,他很满yì

我的反应。

可是我已经忘记了纪云琅,通郦国上下都知dào

了。这个时候,我本是应该没有理由接近纪云琅的。

然而太后还是找到了我,或许是几次三番的劝说纪云琅无果后万般无奈的选择,或者是还在抱着某种试探的心理,总之太后找到了我。

所以我想,我一展身手的时候又到了。

其实,我该有怎样的表情,我该有怎样的反应,我该说什么话,我该做什么事,我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的。

但是一来我确实想见见纪云琅,看看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二来我也是为了兑现自己的话,帮zhù

纪云琅,所以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我就好像是在做一出戏,所有的反应都并非顺应自然或者发自心底,但这都不要紧,最可怕的是,我不知dào

戏本子在哪里。

或者在纪云琅手里,可是我看不到。

何连月的话就是这样,忽然让我想了许多问题。

就在我微微侧首出神的片刻时间里,我忽然听到了承乾殿外面细琐而纷乱的脚步声响。

跟纪云琅在一起,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变得格外敏锐。我不仅听到了这样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响,甚至还分辨出,来者的身份。

138. 第一三八节 除此之外,我便什么也不是了

我想,总是来得刚刚好呢。

于是,我一把抓住何连月的手腕,轻轻哼了一声,道:“跟你一起,到慈宁宫那里评评理,看我管不管得你。”

何连月有些惊慌地叫道:“皇上……皇上……”

我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扬声说道:“皇上早已经被你们灌得醉倒了,这个时候倒想起来了皇上。就算皇上清醒着,你想他会纵容你忤逆贵妃吗?”

何连月似是没有听见我的话,仍是在叫皇上。

我不再阻止,只是拉住何连月的手腕,等着她叫醒纪云琅。

纪云琅醉眼朦胧地从案上起来,看了看何才人又看了看我,满脸迷惘之色:“你……你们在干什么?”

何连月挣了两下,说道:“皇上,贵妃要打我呢。”

我斥道:“胡说八道,我只是要带你去慈宁宫。”

纪云琅听见“慈宁宫”三个字,眼中露出了一些清醒的神色,问我道:“慈宁宫?”

我看着何连月道:“是,慈宁宫,让她去看看王更衣。”

纪云琅的神色更有几分惊喜:“你说是王……雪才人?”

我对何连月笑道:“如何?王更衣被禁足在慈宁宫,皇上不能前去探望,你与王更衣乃是同时进宫侍奉皇上的姐妹,我替你在太后面前求情,太后总会网开一面,让你去见见她。也是你替皇上尽心了。”

纪云琅醉得深了,已经不懂得分辩何连月脸上的神色,只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笑道:“甚好,甚好。你们这就过去。”

我看着何连月还要再说些什么,一拉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往外面走去。

走出纪云琅的视线后,何连月兀自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这样挣扎的力qì

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有些惊异地看着何连月,而内心关于郦国女子皆是文弱不堪的想法甚至有了动摇。我反复在想的是,何连月的力qì

好大。

何连月对我怒目而视,低沉着嗓子道:“你放开我。我跟孟姚春……我本就没有想庇护孟姚春,你跟她争执,我也没有代她出头的意思,你……你放开我!”

我摇头:“不行。”

何连月的挣扎让我忍不住想,太后究竟如何可怕。我不晓得王雪晗如今在慈宁宫过着怎样的生活,也无法想象如果何连月也被带到了慈宁宫,又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想到那两个郦国皇宫资历最老的嬷嬷,我的内心在不住动摇。

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为难何连月。

可是,我又必须为难她。

你看,我拉着她从屋里走出来,纪云琅什么都没有说。

何连月被压制的声音陡然又高了起来:“你这个疯子,凭什么管我!”

何连月的力qì

,终究不是可以与我比拟的。我只是拉着她快步走出去,却不再说话。

承乾殿的院落。

被修剪的利落的花木一如我刚进宫时先皇住在这里的模样,宽阔的通道连着宽阔的大门,喻示这这座供宫殿的主人有着不同寻常的身份。

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掩了起来,使得本来便有些闷热的空气益发翳闷。

然而承乾殿院落里的这一小方空间,却是如同白昼,与整个天空的阴暗乌沉显得格格不入。就好像承乾殿里今夜的笙箫歌舞,也和这整个寂静的宫廷格格不入一般。

明亮的灯烛光线里一个人的身影显得格外醒目。

明黄色的锦缎褂子在夜间也一样灼灼地反射着光线,使得那一片明黄周围更笼罩着无数细小密集的金黄光芒。

我看到了何连月的脸上瞬间变了颜色。

这一变化也提醒着我,使自己极力露出一些惊讶。

是的,我本不惊讶。我早在无意间,听到了承乾殿外面响起那一些琐碎的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从中分辨出了来人的身份。

那并非是因为太后的脚步声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我知dào

,整个郦国皇宫,只有太后会随身带着这许多人走动。

太后的目光定在了我和何连月的手上,随即露着几分严峻的意思,转移到了何连月的脸上。

太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这样看着何连月。可是何连月终于微微发抖,然后跪下了。

许久之后太后终于开口:“贵妃管你不得,哀家总管得着你吧。”

何连月伏在地上,低低地诉说着她的无辜,然而只刚开口,就被太后一声冷淡的轻哼挡了回去。

我借着如同白昼的灯烛光彩看到了何连月的双手按着的地上有一片潮湿,心中十分同情,因为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心里有怎样的活动,手上所渗出的汗水才会将地板濡湿。可是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浓黑的影子在墙与地的转折处扭曲。

太后温声安慰了我几句,派人将我送回了延和殿。

而那晚以后的事情,我便没有再亲身经lì

,只是从人们的传言中,贯穿出了一个因为失忆的贵妃吃醋而发生的闹剧的经过。

贵妃因为不满皇上与一众妃嫔歌舞笙箫,饮宴玩乐,醋意大发冲进了承乾殿与一众妃嫔发生争执。首当其冲的便是何才人,何才人与贵妃一番冲突之时,恰好碰上了前往承乾殿的太后。太后听到何才人对贵妃口出不逊之言,又怜惜贵妃失忆生病,故而将何才人带回慈宁宫,掌嘴处罚之后,遣回连月馆闭门思过。

无名将外面的流言一点一点打听来说给我,我再将自己连贯好的故事告sù

无名。

无名蹙着眉听我说完,眉间隐着怒色道:“公主,这些人整日胡说八道,将公主说得这样不好,公主何不处罚他们,任由他们胡说。”

我侧首看和无名:“你既知dào

他们是胡说,又理他们作甚。”

无名道:“可你是大迎的昌平公主,是郦国的昌平贵妃,又怎能任由人们这样说你。”

“大迎的公主,郦国的贵妃,无名,除此之外,我真的便什么也不是了。”我闻言不由得感叹。

无名不再说话,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是不是一个人的境遇复杂了,思绪便会跟着复杂起来?我是谁,这样的问题在以前我是从来不会想起来的,可是到了郦国之后,我却总是想到这样的问题。

139. 第一三九节 我与他是所谓的心有灵犀

许久,我方才回过神来说道:“宫里的人们,对这件事情只是这样说吗?”

无名讶然:“这样说还不够坏吗?”

我摇头道:“我是说,宫里的人们都没有谈论起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前因后果?公主刚才不是已经讲过了吗?”无名奇道。

我又摇头:“是何才人与我冲突的前因后果。”

这下轮到无名摇头了,但她随即又说道:“不是公主不满她整日与皇上一起游玩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的。

我接受了太后的恳请去对纪云琅晓以大义,指责那些陪着皇上寻欢作乐的妃嫔,可是首当其冲的并不是何才人,一开始与我争执的也不是何才人。最后冲突落在了何才人身上,与我争执的对象也不知不觉变成了何才人,而最后被太后带走的人,亦是何才人。

而这些话,宫中竟然是没有传开的。

我对无名说了当日真zhèng

的前因后果,无名不解也不在意:“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呢?

如果无名当晚在场的话,她一定不会这样淡然。她一定会想到,为什么不是孟姚春,不是宋清芷,而是何连月呢。

这一些,我还不能给出肯定的答案。我心里有肯定,也有疑惑。而这些疑惑,只有一个人可以解开。

我想,或许纪云琅会来找我。

在纪云琅找到我之前,宫女们又带来消息,那天晚上承乾殿里,搀扶皇上去见太后的陈才人不慎失手使皇上摔倒,皇上一怒之下,免去了陈才人的才人身份,将她贬为低等宫女。

我脱口道:“又少了一个。”

无名不解:“什么又少了一个?”

我蹙眉:“可为什么是她。”

无名不答,这不是她能为我解开的疑惑。

我擎着白隼站在宫中的碧波湖畔,看着睡莲的叶子一片片如同碧玉舒展在湖面。

傍晚的湖边没有什么人经过,听说宫里的人都喜欢在清晨破晓时分来这里,收集荷叶上的露水烹茶喝。我惊讶于郦国人对于饮食的讲究和繁复,但也随即想到了出云殿里芸妃烹的雪水花茶是怎样的好喝。我也派了延和殿的宫女采集了两瓮露水,然后我在某个阴沉的傍晚送给了芸妃。出云殿里,是没有荷花的。

此刻的湖面上还存zài

一整日里太阳留下的暑气,莲叶上更是一丝露珠也没有。唯一的好处,便是此时清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顺着荷叶和菱叶间的曲折小桥往湖心深处走去,碧波湖的正中有一个澹烟渚,那是赏荷的最佳所在。

空气闷热,尤其是被太阳晒了一天的湖水,更是不住地在散着湿热。

我沿着水面上曲曲折折的回廊慢慢地走,感受着这种异常的空气,自言自语道:“看来是要下雨呢。却不知dào

这雨能不能下到西南大旱的地方。”

大迎春夏相交的季节,天气是分明的暑热,并没有这般连日湿热的天气。而听说大迎更往北的金乌国,更是一年只有两季的天气,短暂的夏日只有不足百日,而剩下的皆是酷寒的冬季。

听说阿继的母亲便是金乌国的美人,凡是见过的无不惊叹,只可惜我到大迎皇宫居住的时候,阿继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我心中一面胡乱牵扯想着一些事情,一面却在凝神听着身后会有什么样的声音。

是的,我是在等着纪云琅。

我心里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向他证实清楚。可是我等不到纪云琅来找我,便只好在宫中走动,希望能够在哪里遇见他。

这般凝神静听的结果是,没有听到纪云琅的脚步声,却听到了雨水滴在莲叶上、水面上的声音。

我将手伸出回廊,接过一滴滴温热的雨水在掌心上。我的眼睛,却是不住地看着来路的湖的彼岸,扑捉着这如珠雨帘中偶有的经过的人影,只可惜,那不是纪云琅。

就在我百无聊赖出神的时候,身边忽然传来一个轻忽的声音:“你在找什么?”

我吃了一惊,接满了雨水的手掌微微一颤,纪云琅的声音,竟是从湖中心澹烟渚那一边传来的。而我只顾着向来路看去,却不知纪云琅本来是在澹烟渚吗?那么,纪云琅是比我到得早了?他为什么比我更早来了这里,难道,是在等着我吗?

“真巧,我正想要找你,你竟也到了这里。”纪云琅走近了几步。

纪云琅的话,倒好像是在说,我与他是所谓的心有灵犀。

“我……”我转身看到纪云琅一身浅淡接近于白色的长衫,乌黑的发梳着郦国寻常文士的发髻,再加上手中一柄轻摇的折扇,那一种潇洒超逸,却又不是寻常的文士可以比拟。

“我在找你。”

“那……真是太巧了。”纪云琅向我凝视片刻,眼中的神色,却是明显的有些动容。

纪云琅一定以为,我无意间走到了这里找到了他。纪云琅的动容,一定是因为我居然找到了他。

我心中有些荡漾的情绪,然而定一定神,嘴角却不由得扯出了一丝苦笑。我早该想到,可是见了纪云琅之后,心神激动之下,竟然会想不起。我怎么没有发xiàn

呢,自己这一路走来的途径,其实便是顺着内心对纪云琅的感应而来的。

可是不管怎样也好,纪云琅,是真的在这里等我的。

四目相望之下,我竟不由自主地又沉溺于纪云琅的眼神之中,隐隐约约地,我觉得纪云琅今日看我的样子,多少有些当日为我画眉的专注。

直到纪云琅神色痛楚,脸现苍白,我才醒过神来,有些懊悔地克制了内心的情绪,问道:“纪云琅,你怎么样?”

纪云琅笑得轻淡而心不在焉:“无妨。只是方才的一瞬,现在已经……”

“你放心,”看着纪云琅的神情,我又如何不知dào

他的内心所想:“无名她应该无事。”

“你说无名……”

“很奇怪吗?我看着你在我面前为无名而难受,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的旧疾发作之后问无名怎么样,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开口帮你问,也都不是第一次了。”我看着纪云琅,心里只是想,我都说得这样明白了,不知dào

你,什么时候才能发xiàn

呢。

140. 第一四零节 我不是纪云琅的公冶长

可是聪明如许的纪云琅,毕竟还是没有发xiàn

。他点了点头,道:“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纪云琅还是不懂。我真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还是你先说吧。”我只是不想说话了。

“说什么?”纪云琅却还追问不舍。

“说你找我干什么。”我真是一个字也不想再跟他说。

“是我在问你,不是你在问我。”纪云琅的眉目间又隐隐出现了不满,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快说。”

我想我和纪云琅,是注定没有办法好好交流的。有的事情,本根不在于你想怎样。就像你捉住了一只鸟要跟它交谈,可是听来听去鸟语都变不成人话,而可惜你又不是公冶长。话说千百年来世上只有一个能懂鸟语的公冶长,那么公冶长所通译的鸟语,便没有人能证明其可靠性。也就是说,公冶长的懂,可能也不是真的懂,事实上存zài

一种情况,叫做不懂装懂。

好吧,我的意思是,我不是纪云琅的公冶长。就算是,我也是个不懂装懂的公冶长。

有时候,很多时候,我真的无法明白纪云琅到底为什么这样说话,为什么这么想。

“我找你,就是想看看你怎么样。”天神皆知,我这句话不算是撒谎。

纪云琅没有胡子,所以他不能吹胡子只能瞪眼。

我看着纪云琅怒气冲冲的样子,心底忍不住在欢喜。但我脸上却勉强挂上了怒气:“哎呦,好大的架子,我好心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你却这样不满yì

。你既不喜欢,我走就是了。”

“什么怎么样了?”纪云琅还是瞪着大眼,不过这次是一半愤nù

一半好奇。

“皇上一夜之间痛失了两位貌美如花的佳人,心里不知dào

怎样难过呢。这两天宫里传的沸沸扬扬,都说皇上消沉极了。求见太后不肯见,王更衣和何才人想见也见不到了,陈才人则是被皇上撵走了。皇上心里已经够不痛快了,偏偏西南还是迟迟不见下雨,偏偏那些朝臣还不识趣,整日价说些不中听的言语。我所以要来看看皇上怎样了,难道有错吗?”

纪云琅横了我一眼,许久,方才说道:“话是没有错,可是你的语气和神态,全然是幸灾乐祸。”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听你的语气,难道是需yào

我同情你安慰你吗?”

“不需yào

吗?”纪云琅问得有些愣头愣脑,末了他还补上一句:“我如今的处境还不够艰难吗?”

“那么皇上这是在……向我……示弱?”我饶有深意地看着纪云琅,语气拖得极缓地说道。

“胡说!”纪云琅脸上立kè

堆砌了厚厚的尊严,接着更为尊严地换了称呼:“朕怎么可能向你示弱。朕是——”纪云琅有一些犹豫。

“是想问问我,自己这一番辛苦的做戏,到底像不像真的。”我接住了纪云琅略微停顿的话茬。

纪云琅的表情比我能够预见的还要惊异,然而他冷静下来的速度,却又令我感到惊异。

“你都看出来了。”

我不置可否:“看出来的已经看出来了,没有看出来的就没有看出来。我也不知dào

自己看出来的是不是全部。”所以,我不能说自己都看出来了。

“你今天来找我干什么?”

不回答看来是不行了,而且,我确实是想找纪云琅,解释一些心中的疑惑。

“我想找你,解决一些我心中的疑惑。”这次我回答得很干脆。

“你这么聪明,还有需yào

我解决的疑惑吗?”纪云琅的笑在夜色渐渐掩去的清晰中,带着某种玩味。

聪明吗?纪云琅可是第一次这样夸奖我。不过,聪明两个字或许夸得不是我,而是我所服下的诛心血泪。纪云琅跟那老者在松林里说话的时候,不是提起过吗,我是因为服了诛心血泪,才有了一些灵气的。

纪云琅的话,前半句我要否定,后半句我要肯定,所以我不知dào

自己该摇头还是该点头,于是我只得说道:“我没有什么聪明,正因如此,才要你解释疑惑。”

“你说吧。”

“你找我干什么?”我看了看纪云琅,生怕他找各种借口不回答,于是又补充道:“这是我的第一个疑惑。”

纪云琅有些哭笑不得,无奈笑道:“好吧,与你一样的目的,解决一些我心中的疑惑。”

“你这么聪明,还有需yào

我解决的疑惑吗?”虽然是同样的话,但是我的质疑是真的。“这是我的第二个疑惑。”

就我目前观察到的纪云琅而言,便是一个既聪明又机警,反应迅速出手快捷,有谋略又有耐心的人。而我看到的这一连串的事情,更是在逐步证明我对纪云琅的猜测,并且不断地在提醒我,纪云琅身上还有着我没有看见的更多的东西。

我简直不能相信,纪云琅还会有什么疑惑。难道一切,不都是在他的预料当中吗?包括人的感情与内心,纪云琅都能够掌握。那一天在松林里,他不是跟那个老者那样说过吗——昌平公主,似乎对我动心了。

所以,我不得不惊异,纪云琅还有所谓的疑惑。

纪云琅笑得风轻云淡:“再聪明的人,也有不能明白的事情,也会,犯错。”

你看,同样是被人夸奖了聪明,同样是对别人的夸奖表示谦虚,纪云琅的措辞就比我高级很多,而这样的措辞背后所蕴含的底气,更是比我强了太多。我的谦虚听起来谦虚得平庸而实在,纪云琅的谦虚,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他与生俱来的骄傲。

看着纪云琅虽然无奈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心中一边窃喜一边寻思,要不要以我心中的第三个、第四个疑惑为由,将纪云琅的问题先套出来。

然而纪云琅的聪明和智慧果然是像他的谦虚一样值得骄傲,因为他很快便接着说道:“好了,不要再以你的疑惑为借口,套问我来找你的理由了。”估计是纪云琅看见了我脸上的沮丧,害pà

我会胡搅蛮缠或者转身离开什么的,他随即又说道:“我找你的原因,随后自然会告sù

你的。”

141. 第一四一节 这让我很惊讶

纪云琅的话说得很值得玩味。随后,那不用说是随在我交代完我的疑惑之后了。我有些佩服纪云琅的聪明,也对我跟他的思维居然达到了这样的同步而惊奇。

纪云琅又道:“让你先盘问我,先解释你心里的疑惑。”

“盘问?我哪里敢盘问你!”我笑了一笑说道:“纪云琅,其实你是想先听完我的问题,对不对?这叫做知己知彼,是不是?”

纪云琅只是微笑。

“陈喜宜陈才人,是你故yì

的吧?”

“什么叫做故yì

?”

“你故yì

在她伸手扶你的时候摔倒,然后故yì

治了她的罪,故yì

将她免了位份当一个低等宫女,不是吗?”我说的有些激动,语速也忍不住加快了些

“是。”

纪云琅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他的平静却又在我的意料之外。如果他对于陈喜宜的失手感到愤nù

或者对陈喜宜的命运感到悲哀,我都不会惊奇,可是他这样的平静,却让我在同情陈喜宜的时候,略微感到不快。

“为什么?”我忍不住质疑。

而且我也已经想到,或许我今天会将这三个字问出口很多遍。因为我即便看懂了许多纪云琅的作为,却是不理解他的原因。

“这个……”纪云琅的停顿不是在犹豫也不是在沉吟,只是为了加强他语言的力量:“我还不想跟你说。”

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会立kè

反驳并且跟纪云琅针锋相对地争辩,直到他终于拂袖离去或者无可奈何地跟我说,但是如今我已经能很好去思考纪云琅的含义,还不想说,但是总会说。于是,我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了。

“何连月何才人,我没有弄错对象吧?”

“没有,你做的很好。你将争论的矛头从孟才人和宋才人转向何才人,自然地连我都没有话说。”纪云琅的面目已经模糊,然而他语气中的轻松与赞叹,却是一闻而知的。

我微微一哂:“总算这次,你是用的眼色提醒与我,不似中秋大宴,居然用摇手提示我失忆,却让我一直以为是不可轻举妄动。”

纪云琅轻轻哼了一声:“谁知dào

那时候你会弄错。”

是的,这一次的事情,纪云琅有提醒过我。在我与孟才人和何才人争执的时候,纪云琅的眼风,有三次转移到了何才人身上。而在我开始跟何才人争执的时候,纪云琅便潇洒地推倒酒杯,大醉不起了。

“如此说来,当时我跟孟才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孟才人一味地躲在何才人身后,也是为了引我和何才人争执了?”有些当时没有发xiàn

的东西,此刻也逐渐在脑中变得清晰了然。而这一切事情的指引者,自然都是纪云琅。

明明已经是五月的天气,可是我的背后却是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尽管我早已经在大迎前往郦国的路上,看到纪云琅举手杀死三名侍卫的时候,便知dào

这个人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是。”纪云琅供认不讳。

是以我本是在与孟才人和宋才人争执,中途却因为何才人的插嘴反而开始跟她争执。这里面有孟才人的指引,也有纪云琅的默许。

如果是针对孟才人,我的愤nù

是有理由的,毕竟她出手打了薛灵嫣。可是对于何才人,我的愤nù

却是没有道理。

可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我毕竟还是做了。

“所以,孟才人也是你的……手下?”我知dào

我的措辞有些奇怪,原因只是因为我不知dào

该怎么正确措辞。

“我的手下?”纪云琅似是觉得很好笑:“为什么这样说?”

我看着纪云琅似笑非笑的眼睛:“因为我实在想不到别的说法。或者,我不想说是她你的工具。纪云琅,其实不止是孟才人,还有王雪晗,宋清芷,都是你安排好的人吧,甚至那天的乐师跟舞娘,他们都是。所以我跟孟才人争执过的事情,最终没有传出去,人们只是说,何才人冲撞了贵妃。”

或许是我没有一丝玩笑之意的神色太过正经严肃,纪云琅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也慢慢敛了下去。

但是很快,纪云琅便又笑道:“很好。你的聪明,似乎比我想象得更多。”

我涩然一笑,不置可否。

“可是你居然知dào

何才人不是。”纪云琅对牢我的眼睛:“这让我很惊讶。”

我摇一摇头:“那也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一开始跟我作对的是王雪晗吧,她在宫中每次见我都没有好言好语,那天求雨过后我们在路上发生冲突,而你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你说道,看你的了。当时我只知dào

,你是要让我吃醋,要让我跟王雪晗冲突。可是直到她动手打了我,我才恍然发xiàn

,原来王雪晗也是受你交代过的。”

我略去了一个小小的细节没有说出口,就是当时纪云琅赶去阻止的时候,曾捉住了我的手,我叫着让他放开他却没有,于是王雪晗的第二个巴掌,也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说得有些快,脸上却还极力保持着平静。我只是在想,今天似乎要说很多很多的话,所以我不能沉不住气,不能轻易激动情绪。

可是,情绪这种东西,本就是最没有理性的。扪心自问,难道当时,我眼睁睁看着纪云琅我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反抗,而王雪晗又打了我一耳光的时候,我的心里当真没有一点难过吗,而事后想起那一幕,我又难道当真没有一点,怨恨过纪云琅?

纪云琅似乎察觉了我的异常,更向我走近了一点,伸手来托住我的下巴,柔声问道:“疼吗?”

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事物,明明前一瞬,我心中还在怨,还在哀,还在不平,可是这一瞬,我心里的所有不快,都被抚平。而这中间的转变,只是因为纪云琅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

而纪云琅与我之间的关联,则是比我的情绪更为奇怪的所在。我不过是刚刚有了心跳加速的感觉,痛楚的神色已经在纪云琅脸上显现出来了。此刻我们站得很近,连纪云琅脸上的苍白都让我感到清晰。

142. 第一四二节 什么叫做我的人

为什么我和纪云琅之间会有这样奇妙的牵制呢?纪云琅明明不喜欢我,却还要弄得我们两个人有多么心有灵犀。而我,又总是这样一面喜欢着,一面却又悲哀而清醒的知dào

自己喜欢不得。

知dào

自己命不久矣自暴自弃的时候我甚至会想,是不是因为纪云琅从不喜欢我,所以老天才造出了我们之间的奇妙感应,使得我对纪云琅,连怦然心动的权利也没有了。

因为纪云琅不会喜欢上我,所以我连多余的心动也不需yào

了吧。郦国的老天爷可真算是眷顾我。想到这里,我格格笑了出来,将自己的头偏了偏,离开了纪云琅的手,笑着对他说道:“你可真会开玩笑,明明是那么多天以前挨的打,现在怎么还会疼呢。而且王雪晗其实下手很轻的。”

看着纪云琅看我的目光居然带着几分怜惜之意,我忙错开眼睛看着别处道:“不过也幸亏她下手很轻,我才瞧出了一些端倪。之后我见了她,更加确定了,她也是奉你的命令行事。”

“是。”纪云琅淡淡答道:“不过我没有想到那天她会对你动手。”

“这样才会显得更加逼真不是吗?你看那天孟才人也动手打了薛灵嫣,我也动手打了她。你要的不就是这种我与她们不和不睦争来争去的效果吗?”而且,纪云琅,抓住了我的手,任由王雪晗打我的人,不正是你吗。

纪云琅似是能够听到我没有说出口的话,轻声说道:“我本以为,你会反击她的。就算我抓着你的手,可是我的力qì

并不大。我知dào

你的身手一定能挣开,只是没有想到你会束手。”

纪云琅这算是,在向我表示他的歉意吗?

可是,纪云琅居然那么肯定地想,我一定会向王雪晗动手。

我心中涌起一阵失望,问纪云琅:“为何我一定会向王雪晗动手?她那时候……怎么还禁得起……纪云琅,难道你希望我对她动手吗?”

王雪晗那时候怀有身孕,我如何会对她动手呢。可是,在纪云琅心里,我一开始就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不是吗?

纪云琅不答我的话,转首看着我说道:“无论怎样,以后不会再有人对你动手了。”

是啊,如今六个才人已经去了三个,这样贵妃吃醋的闹剧应该要结束了。

“至于何才人——”我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从我走进承乾殿生是非开始,她便是一直忍让,显然并不愿意跟我发生什么冲突。这与皇上希望妃嫔们争风吃醋的主旨显然不符。而孟才人对何才人哭诉等诸般所为,又显然是希望我与何才人有些什么矛盾的,所以……”

“何才人的确没有受过我的嘱托。”纪云琅坦然承认。

我不清楚事情是越来越明朗,还是越来越复杂。或许我与纪云琅的一番谈话,揭露出的真相便是一个既清楚又复杂的物事,这种物事不是简单的许多实在的东西组合而成,它所以复杂,便是因为其中有许多能看出却摸不到的,所谓的人与人的关系在里面。

我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续道:“薛灵嫣和陈喜宜,看起来也不像是你的人。”

纪云琅的笑如同一阵风荡漾在空气里:“明察秋毫。”

我侧首:“是恭维?”

“是夸奖。”

“薛、陈二位,都是老老实实的姑娘,没有王、孟、宋、何四位才人那样缜密的心思,也没有她们那么多的事故。”我又道:“那么,何以你只是捏造出了莫须有的罪名遣走了陈才人,却没有遣走灵嫣呢?”

我缓了一缓,微笑道:“莫非你听我说灵嫣喜欢你,所以便开始关注这个以前被你忽略的人,终于她也成了你的人了?”

“什么叫做我的人?”纪云琅轻笑。

“你的人当然就是……”我嘴快不经过思索的话说了一半,忽然察觉到了纪云琅有些戏谑的语气,未曾说完的半句话被咽回到肚里,这才恍然想起郦国所谓的“你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人”等话还有着更深层的含义。

我有些犹豫地转过头去看着纪云琅,却对上了他含笑的目光。

似乎我的所有心事,都被这两道目光看穿了一样,我说不出的心虚,说不出的紧张。我张开了嘴却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只是有些结巴地说道:“纪……云……琅……”

纪云琅温柔的目光与他的气息一道扑面而来,我极力抑制着心中的悸动想要后退,却已经被纪云琅的一只手臂环在了我的腰间。

我的惊讶与诧异混合着难抑的心动,让我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我完全不知dào

这一刻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更想不到下一刻将要发生什么,我愕然地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是纪云琅周身这种逼人的气息,却让我什么也不能说。

当纪云琅的影子与我的身形重叠的时候,我只觉得额头微微一凉,有一种轻软温柔的触感,从额间,一直传到了心底。

那一刹那,我嗅到了温暖的风里携着无数荷花盛放时候的清香,就如同这满池的青莲在弹指间同时绽放。

雨滴落在湖面上、莲叶上的声音已经被我的心跳声所掩盖,在我耳边之剩下了纪云琅的呼吸,轻柔细微,却是一呼一吸,都与我的心跳声所共响。

那一刻,尘世间所有的纷扰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远离了我,什么两国对峙,什么和亲公主,什么争风吃醋,什么诛心血泪,都如同不曾存zài

过一样。

而我的心里,更没有大迎没有郦国,没有太后没有皇上,没有才人没有纷争,只剩下了一片温柔,而这温柔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纪云琅。

我从未听到过自己如斯轻柔的声音,仿佛心底的情意全然迸发出来组成了这声轻呼,“纪云琅。”

我缓缓抬头,似是怕纪云琅看到我脸上的红晕一样,带着期待,却又带着躲藏。

可是,我的眼前,却是纪云琅苍白的面孔。

143. 第一四三节 是我,害了纪云琅

不知dào

纪云琅是不是疼得太过厉害,他的眼睛里,居然带着一丝冷冷的光芒。

这样的眼神让我的心头也为之一冷,也让我的脑子一阵清醒。

我惊呼:“纪云琅……”

纪云琅并不答yīng

,眉心紧蹙,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显然是在极力忍着痛楚。

我看着纪云琅如此难受的样子,心中亦是十分难受,而我那胸前的刀疤,背后的箭伤,竟也跟着隐隐有痛楚的感觉。

仿佛,那两道伤痕,就要前后贯穿一气从我的心中穿过。

我的难受,完全可以忍耐,可是纪云琅的额角,却已经渗出了汗水。

我心中后悔,我应该知dào

的,我明明知dào

的,可是我还是没有管住自己。我为了纪云琅的吻而心动,我为了纪云琅的痛苦而难过,我本不该这样的,可是我,明知故犯了。

是我,害了纪云琅。

我伸出衣袖,想要帮纪云琅拭去额头上的汗水,纪云琅却似是害pà

我一样,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沉声说道:“不,你别过来。”

我道:“纪云琅,你很难受吗?让我……让我看看你……”

纪云琅已经退到了回廊边,一只手撑着朱漆大柱子,一只手按着心口,就在我举步向前的时候,忽然伸手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喝道:“别动。”

纪云琅的手脱离了柱子的支撑,整个人都显得格外虚弱。只是他攥着我手腕的那只手,却仍是极有力道,就仿佛,他要把心中所有代表着疼痛的感觉,全部释fàng

出来。

如果苦痛可以传递,我情愿代替纪云琅。可是如今就算他这样用力地攥着我的手,他心里的苦痛还是一点也没有减弱。

我道:“纪云琅,让我看看你,好吗?”

纪云琅的手猛地用力,将我拉的更近了一些,但也将我的手腕攥得更紧了些,可是他嘴里说得却是——别靠近我。

纪云琅离我这么近,他冰冷的手指又用力攥着我,我能在黑暗中看清楚他的每一点表情,更能清楚地感觉到纪云琅的气息,紧紧包裹着我。

我极力想让自己平静,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我愈是无法平静,纪云琅便愈是难受,而看着纪云琅的痛苦,我也就愈发不能平静。

我从纪云琅的身边,看到了被雨水搅乱的水面正泛着无数涟漪,每一滴雨水激起的涟漪,里面又有着无数层水波,而一个个大小的涟漪碰在一起,又会彼此激荡,形成新的水波。而这一圈圈重重叠叠,一个个的激荡冲撞,正像是我此刻混乱的心绪。

想要平和,却又不能平和。

是谁,搅翻了我心底的涟漪与柔波。

为何,连我的情绪也不由我。

我是不是,应该感到悲哀呢?

我忽然大叫一声,用力挣脱了纪云琅的手,再重重一把推开了纪云琅,大声叫道:“你走吧!”

纪云琅退了两步,看着我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呢?我喜欢纪云琅,并且虽然知dào

不可能,却还是难免在心中存着万一的希冀,希望有一天纪云琅会喜欢上我。

纪云琅对我淡然的时候,我心中固然有些失落,可是纪云琅对我好,我却又不能去坦然接受了。

“你走啊,你怎么不走呢!”我不知dào

自己的声音会变得这样高亢这样尖锐,连我自己都会感到陌生,听起来这样的声音根本不属于我:“走啊!走啊!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我好好地来碧波湖,你又来这里干什么!你去找你的王雪晗,去找你的孟姚春,去找你的宋清芷,你又招惹我干什么!你走啊!”

我从来没有想到,歇斯底里这个词,有一天也能用来形容我。

远处忽然有影影绰绰的灯影聚拢过来,想来是前来寻找皇上和贵妃的宫人们听到澹烟渚上有人争执。

我不希望自己说过的话被宫人们听到后再当做什么笑话奇谈传出去,更不愿再当着那许多宫人的面,与纪云琅真真假假地演什么戏,顿一顿脚,顺着自己走来的方向,一路跑了回去。

郦国有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绝对是一条至理。

我与纪云琅在碧波湖中的澹烟渚会面的事情,一如既往地迅速在宫中传扬开来。

如果你能想象一个失忆的贵妃夜里身穿白衣白裙、在雨水中披头散发奔跑的模样,你也许就能想象关于这件事传播的速度和热度。

宫人们说,听见贵妃与皇上在澹烟渚里大声吵架,然后贵妃就一路冒着雨冲了出来。宫人们发xiàn

皇上的时候,皇上正神色冷峻地从碧波湖中的回廊里缓缓走出来,内侍们匆忙去给皇上撑伞,却被皇上伸手打落在地。于是一群不敢上前的宫人们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跟着皇上,眼睁睁看着皇上湿漉漉地回到了承乾殿去。

彼时我正因为淋了雨患了伤风病躺在延和殿里,听无名说纪云琅对一个内侍发了脾气后、淋着雨跑了回去,忍不住格格直笑。

无名奇道:“公主笑什么呢?”

我笑道:“不好笑吗?”纪云琅这么大一个人了,又是郦国的皇上,居然会跟宫人们发脾气,真是可笑之极矣。平日里那些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的模样,原来都是纪云琅的伪装,什么风度翩然、雍容高贵,更是唬人的姿态,真zhèng

的纪云琅,内心就如同一个小孩子一样。生气的时候就会动手,全然不可理喻。

“皇上为什么会生气?是不是公主对他说了什么?”无名问道。

我是对纪云琅说了些什么,可是纪云琅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呢?充其量我也不过是提起了那几个才人的名字。

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将对无名道:“我说,本来是我到湖中去,谁让他也去了那里,去了就算了,却又让我离他远一点,所以我说让他去找王雪晗,孟姚春,宋清芷她们,谁让他去了碧波湖呢!”

我伤着风,说话声音轻一句重一句。

“那公主还做了什么?皇上素来宽宏,应该不会无端生气……”

“我……我还使劲推了他一把。”

144. 第一四四节 公主,你这是在吃醋呀

然而无名听完却是满脸欢喜之色,笑吟吟地说道:“公主,你这是在吃醋呀。”

我直觉得大脑一阵厚重的眩晕,鼻端缓缓渗出了汗水,而后背却是一阵寒冷。眼前明亮的光线让我承shòu不住,我努力闭上了因为伤风而酸困的眼睛。

无名忙给我擦了擦额头,道:“公主要睡了吗?多歇歇也好,可千万别发烧了。”

我忙不迭地闭着眼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无名,你把门窗都关好,窗帷也拉上吧。”

直到四周悄无声息,一片昏暗,我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的内心深处就像长着一双畏光的眼睛,而无名的话,则是一道犀利的光亮。

真是的,无名究竟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明察秋毫了呢?

而我,所以歇斯底里地对纪云琅说出那些话,果真是因为我吃醋了吗?

那些人,是纪云琅的妃嫔,又是纪云琅的心腹,而我,是纪云琅的贵妃,帮zhù

纪云琅也是我自愿的,既然我们的身份和作用都是差不多的,我又为什么要去吃她们的醋呢?

想到她们几个人,我用力摇一摇头,应该,不只是她们。

可是,为什么无名说我在吃醋,我会这样心虚呢?

无名说我在……

我忽然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大喊一声:“无名!”

我被自己的大声吓了一跳,也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可是我虽然不敢去细想,心里却又明白无比,那时候我所以情绪激动地跟纪云琅说了那些话,其实我是,在吃无名的醋!

我当时居然想的是,为什么纪云琅,那么喜欢无名呢?

那时候,我应该还有没有说完的话——

“你这么难受,怎么不去延和殿啊!你怎么不去看看无名怎样了呢?你三更半夜也会跑到延和殿的外面去,怎么不敲门进去啊!莫说这个皇宫内院,整个郦国都是你的,你想去看一个人,那么难吗?你觉得无名哪里不好,你怎么不请御医去看看她。你不是会传了宫中所有的御医去看病吗?你怎么不让他们看一看,无名究竟怎样了呢!”

可是这些话,我毕竟没有跟纪云琅说。

我忽然看到了自己内心的隐秘,这让我既觉得惊讶,又觉得懊丧。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一直以为既然我喜欢上了纪云琅,那么我对他的所有情愫即便不会被他认同、得不到回报也是理所应当。可是事实一旦真的如此了,纪云琅对我的心思全不理解,纪云琅在我喜欢着他的时候,喜欢着别的女子,我的心胸还是没有办法如我想象的一般宽广。

我是到了郦国之后才知dào

世上还有一种心情叫做吃醋,然而这种后知后觉并不妨碍我拥有这样的心情。

简而言之,我是在吃醋了。

王雪晗,孟姚春,宋清芷,还有,无名……

想到此节,我的心头一阵激荡,我一面拼命地摇头想要将这个念头从心中出去,一面又深悔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原来还有这样又自私又无聊的情绪。

然而人的记忆并不是一种随心所欲的东西,能够让人想记就记想忘就忘。就像我常常会对自己在大迎皇宫以前的生活感到好奇却总是记不起来,而对于纪云琅跟我吵架拌嘴的话却又总是忘之不掉。

虽然我患了选择性失忆。

我忽然又着急又烦恼地大叫了一声,藉此略微抒发一下内心的抑郁。

内室的门被一下子打开,进来的人却不是我大声喊着的无名,而是,纪云琅。

因为我一直在想着纪云琅的缘故,所以内心多少对他到来的感应有些忽视,而纪云琅又是没有丝毫征兆地破门而入,所以他的出现,对我来说绝对是十分的意wài



因为意wài

,所以我披头散发摇头的动作还没有停止,因为意wài

,所以我大声叫喊的音调也没有丝毫的减弱。

甚至于在我摇着头看见了门口进来的人是纪云琅的时候,摇头的节奏和大喊的声息,还在我惊讶的目光中维持了一会儿,然后才渐次减弱。

我的神态与身体恢复了平静,与一只脚还在门外面的纪云琅保持着面面相觑的表情。但是我的心里却是各种念头在不住地翻腾。

“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这句话,绝对是经过大尴尬的人说出来的。若是一个人从未曾想过找条地缝钻进去,那证明这个人十分幸运,还未曾真zhèng

地尴尬过。

我一边体味着自己这种极度尴尬的心情一边想,我刚才究竟在干什么。

纪云琅显然也被我的样子吓坏了,他维持着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的姿势站了很久,手缩到嘴边干咳了两声,说道:“你……”

纪云琅的反应让我益发羞愧难当,我不住地责备自己,纪云琅难得来看我,可是在纪云琅面前,我都做了什么!

这种情况叫做百口莫辩,而且辩下去也只有让自己的形象愈发不堪。

三十六计走为上,这句经典的兵法我在大迎的时候就已经知之甚深了。可是目前的状况我是无法隐身或者遁地消失了,那,我就只好让纪云琅走了。

怎样不动声色地赶走纪云琅?我想,还是装病比较容易吧。

于是,我幽幽地呻吟了一声,然后,极尽那些一生长于郦国山明水秀、温柔之乡的女子所会有的楚楚之态,整个人像一根被柔风所激荡的飘摇的绿柳枝,缓缓落在我的枕上。最后,有气无力地说一句——纪云琅,我好难受啊。

这样的楚楚可怜,纪云琅应该会同情的。那么他一定会将刚才看见的听见的那些不堪的景象抛诸脑后,然后出去传唤御医。

只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永远在你不可估量的范围里。

尤其是,你极度期盼某件事情能达到你的理想的时候。

我幽幽的呻吟带着凄楚的调子从喉咙里发了出来,而当我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绣榻的后栏杆上发出了“咚”的一声的时候,我的呻吟声突然被放大成了又惊又痛的“啊”。

我再一次从榻上他弹了起来,然后赤着脚跳到了地上。

145. 第一四五节 郦国的老天爷对我一点也不好

极度的尴尬变成了羞愤,极度的羞愤又演化成了怒气,我一只手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地瞪着发呆的纪云琅,大声喊道:“谁让你进来的!”

无名和小诗、小雅闻声都赶了过来,站在纪云琅身后纷纷行礼。

唉,这些不懂事的孩子!我怎么可能对着她们生气。我发怒的重点在于“你”而不在于“谁”,况且,纪云琅要进来,谁也拦不住。

我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一边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送皇上回去吧。”

无名她们答yīng

了“是”,却迟迟不肯离去。因为纪云琅,还在惊讶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件绝世稀奇的玩意儿一样,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纪云琅的惊奇让我无处发泄的愤nù

变得愈发脆弱,终于变成了一腔难言的悲哀与委屈。

我回身伏在绵软的绣被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纪云琅掩上门进来的时候,我正把脸整个埋在被子里,哭声郁闷。我听见了纪云琅的脚步声,却仍是一动也不动。

许久,纪云琅伸手扳起了我的肩头。

我挣扎了两下仍然把脸埋在被子里,双手在外面一阵乱拍乱打。

纪云琅的声音又好气又好笑:“起来吧。”

“不起来。”

“再这样下去你就要闷死了。”纪云琅的语气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闷死就闷死吧。”

从纪云琅的声音里,我甚至能想象出来他眉头微蹙的样子:“人这样是闷不死的。”

我用力敲着枕头道:“能闷死的,一定能闷死。是你先说能闷死的。”

纪云琅无奈:“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肯起来!”

为什么不肯起来呢,这个问题问得好。“为什么不”的答案一般有两种,一种是不想,一种是不能。

我自然不会愿意就这样将自己闷死,所以我的原因是,我不能起来啊。

起来就意味着纪云琅会看到我的脸,那么,我这一阵哀哀的哭泣就会穿帮。

我哭了这么久,声音极尽戚哀,可是事实上,我没有留下一点眼泪。

其实,在我伏在榻上的那一刻,我的眼泪是真的要冲出眼眶了。我悲哀而委屈地想,郦国的老天爷为什么会这样,对我一点也不好。非要让纪云琅这个时候进来,非要让他看到我那样不堪的模样。

披头散发,摇头晃脑,歇斯底里,大号大叫。

而后一头撞在了栏杆上,又哀嚎着赤脚跳到了地上。

若是在以前,我是根本不介yì

纪云琅看到我这种样子的。就像年前那一次生病,我也是每日里钗弹鬓松地面对纪云琅,可是当时从未感到有什么不妥当。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爱上纪云琅。因为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所以便无所谓美丑。

现今再要我这个样子,我却是不愿了。

当着自己喜欢的人,丑态尽出,除了悲哀与委屈,我想不到还有别的词,可以形容我的心情了。

然而,就在我要哭出来的那一瞬,我头脑里的理智又及时阻止了我恣意发泄自己的情绪。

我的头脑是清醒的,因为清醒,我才更加悲哀。

因为我清醒而又悲哀地知dào

,我的眼泪,我的伤心,往往是以纪云琅的痛楚为继的。

我不想看到纪云琅,脸色苍白的痛苦的模样。

所以,明明有一股巨大的悲哀包围着我、侵袭着我,我却只能咬紧牙关,用自己的清醒与之抵抗。

如果有一个人会因为我的喜怒哀乐而痛苦,那我一定会极力抑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只要我是一个稍微有同情心、有善意的人,我便会这样,更何况,这是我喜欢的人。

虽然我在心里极力劝解自己,极力淡化自己的作为,可是道理很简单,实施很困难。所以,我的每一声呜咽,都更像是一声受伤的哀鸣,或者一声为自己不公的倾诉。所以,我的哭泣是假的,因为没有眼泪,可是我的哭泣又是真的,因为我的呜咽,都是真的。

我尽lì

伏在那里忍了许久,方才试着抬头透口气,低声道:“纪云琅,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看你到底能不能自己把自己闷死。”

这句话证明纪云琅不只是一个爱跟人斤斤计较的小心眼,而且是一个十分无聊十分有毅力的小心眼。

我一下子便翻身站了起来,瞪着纪云琅道:“我没有闷死,你失望了吧!”

纪云琅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定在我的赤足上,微笑道:“恰好相反,你没有死就证明我的话没有错,我很高兴。”

不管纪云琅是为什么高兴,总之听起来我没有死他是高兴的。好吧,我的心意也渐渐平和下来,可是,顺着纪云琅的目光,我却看到了自己的一双赤足。

听说在郦国,女子的双足是十分要紧的,赤裸的双足只能给自己的夫君看,而被夫君以外的人看了,便是莫大的侮辱甚至是有失贞节。

在大迎,和暖的季节总有赤足的女子在草地上行走奔跑,而牧羊的女子也往往在雪山融水中沐浴自己的双足。那一双洁白如玉的双足映衬在青青的草原上或者轻荡在清澈的溪水中,都是绝美的画面。人们只有欣赏赞叹,却没有职责批评。

可是,不知dào

是因为我在郦国日久、入乡随俗的缘故,还是因为在纪云琅身边时间长了、近墨者黑的缘故,我对于郦国的可笑的迷信和郦国的迂腐的习俗越来越能够容忍接受。

此刻看着纪云琅的目光和我的赤足,我竟然也忍不住有些羞怯起来,好像又到了我身后的衣襟被纪云琅失手撕下来一大片、接着纪云琅说我的小衣穿反了的时候,心里满是令人心跳的害羞和恼怒。

我一边微红着脸拉过榻上的绡纱薄被遮住自己的脚,一边有些不敢直视纪云琅的眼睛,怯怯地问:“纪云琅,你看什么!”

纪云琅抬头对着我的眼睛,满脸都是认真的表情:“你从榻上跳下来的时候,左脚踩了一下右脚……”

我更加微微垂首,心里有些惶恐又有些悄悄的欢喜:“你……看得可真仔细啊,那又怎么样呢?”

“所以你的右脚背……”

纪云琅的气息渐渐迫近,好kàn

的面容与薄薄的双唇带着他特有的味道,让我的心中一阵迷醉。

“脏了。”

146. 第一四六节 我临机变卦了

我愕然抬头,恰好对上了纪云琅漆黑的眼眸。

我能清晰地看到,这双深沉如碧潭秋水的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儿,蓬乱的头发,素净的面容,白色的寝衣,手里还抱着一条看似无色却泛着流光溢彩的绡纱。

而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个人的表情,尤其是那一双愕然惊讶的眼睛,仿佛是听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话。

“你……”我的声音已经听不出愤nù

了,因为我那颗小小的心脏真的跟不上纪云琅这样飞速跳跃的思路。我想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dào

该说什么,今日这短短的片刻时光,我已经遭受太多变故了。

“你……没有哭?”纪云琅差不多跟我同时说道。

我和纪云琅,就好像分别是天上飞的和水里游的,即使偶尔走到了同一条线上,也没有办法达到真zhèng

的统一。

你看他的思维上一刻还在我的脚上,这一刻就到了我的头上。

这样的节奏和跨度让我感到吃力,我意识到,不能再被纪云琅牵着鼻子走了。这样一来我的思路有些跟不上,二来我的谎话有些编不圆,我不想跟纪云琅解释为什么我没有哭,那个令我心酸又悲哀的理由纪云琅听了肯定以为是个笑话。

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所以下一招我决定先发。于是我扬起脸对着纪云琅:“你来这里干什么?”

纪云琅抱着手臂倚在绣榻外面的板壁上:“说说,你为什么哭了,又为什么不哭了。”

纪云琅的表情很是认真,我心中一动,便不由自主地想要说出来。然而我终于还是忍住了,一来此事说来话长,二来,我的一番长篇大论,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摇摇头道:“那又有什么要紧。”

“我想知dào

。”纪云琅伸手搭住我的肩膀,深邃的双目带着温柔和蔼。

“知dào

这些琐碎的小事有什么用?”我有些懊丧地耷拉下头。我的事情,对纪云琅应该是不重yào

的。

“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怀疑究竟是纪云琅说错了话还是我听错了话。

我犹豫着、忐忑着缓缓抬起了头,却总是不敢去看纪云琅的眼睛,那是一个足以溺死我的深潭。

可纪云琅显然对于溺死我很感到兴味,他在试图捕捉我的目光失败了之后,索性直接用手固定住了我的下巴。

这样的情形,这样的氛围,像极了昨天晚上在澹烟渚的时候。

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是纪云琅的吻再次落在我的额头,还是,纪云琅会将我拥入怀里呢?

可是,可是,纪云琅为什么要看我,纪云琅为什么要吻我,纪云琅又为什么要抱我,为什么要对我说“我想多了解你一点”这样的话?

纪云琅,难道你对我,毕竟是有几分真心吗?还是,这一切的美好景象,都是如你对那老者说的一样,只是为了确认些什么呢?

眼看着纪云琅的双唇渐渐靠近,我的心中怦然之外还有这一团团理不清的乱麻。

算了,何必计较那许多呢?纪云琅对我的好,难道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吗?反正结局已经注定了不美好,我又何必斤斤计较于过程中的真假,又何必去考究每一件事情的真相,到了不美好的终结,又再去懊悔自己连美好的假象也不曾得到过呢?

与其始终清醒而痛苦地追寻真相,不如糊涂而幸福接受幻境。

郦国人不是说过吗,难得糊涂啊。

我的双手缓缓伸出,有些僵硬又有些颤抖,却在遵循着我对美好幻境的想象,想要轻轻环住纪云琅的脖子。任由那一方流光溢彩的绡纱,如同水波縠纹一般垂落在我的脚边。

我的双唇亦带着某种轻微的颤抖,唇齿间极尽我所有的温柔,轻轻唤道:纪云琅。

纪云琅,如果注定我要死于非命,我希望自己死的时候,你我之间,是今日的这种场景。

不管我是怎样落魄的衣饰打扮,不管我是怎样的面容神情,纪云琅的双眼,都会这样一直一直注视着我。

我这样在心里,默默地向郦国的老天爷祈祷着。

然而下一瞬,纪云琅的吻快要落到我额上的那一瞬,我快要勾住纪云琅脖子的手,忽然凌厉地扬起又凌厉地落下,划过优美的弧度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重重一拳打在了纪云琅的肩上。而我赤裸的双足,从绡纱中蹦了出来,重重地踏在了纪云琅的脚上。

看着完全不知所措的纪云琅,我愤nù

地大声喊道:“纪云琅,谁让你进来了!”

然后,我飞速拉起椅背上的外衫,转过身去,以决绝地姿态,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我的卧房,冲出了延和殿。

凄凄迷迷的雨让我分不清此刻究竟是上午还是下午。

我只是没有思绪地,在大雨里面奔跑。

是的,我临机变卦了。

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较真的人,可是面对纪云琅,我还是喜欢斤斤计较。而我的头脑那样清醒,又让我没有办法去糊涂。

只要想到了那些关于诛心血泪的话,我便不能不想到纪云琅对我的真假。

而且不管纪云琅对我是真是假,我都不能去轻易对他动心。

我的心情真是矛盾地可笑。

郦国的雨和大迎的雨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今日的雨,落在身上却似乎格外有分量。

脚下青砖铺过的地面平整而干净,赤足走在上面也并不会觉得滑。于是我便沿着脚下青砖路延伸的地方一直跑着,等我注意到周围的景致而驻足的时候,才忽然发xiàn

不知不觉,我已经跑到碧波湖旁边了。

高出水面的荷叶与平铺在水面上的菱叶被雨和风激荡,飘荡摇曳着却又避不开雨水的拍打。

青砖路一直延伸到澹烟渚,可是郦国的青砖毕竟不是大迎的草地,我光着脚跑到这里,实在有些跑不动了。

这一场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征战,到此终于以我的落荒而逃结束了。

147. 第一四七节 纪云琅的倾国倾城

我垂首看着湖边的水面,一个一个不断的涟漪将水中的影子冲得模糊,然而那一团一闪而逝的白色,仍让我分辩出了什么。

我抬起头来看着天空招手,白隼果然应声长鸣,然后疾冲降落,站在我的肩膀上。

白隼长得这样重,我的肩头已经撑持不起了。就在我准bèi

将它放下来的时候,白隼展开了双翅,将我的身子罩在它的羽翼之下。

白隼是不怕雨的鸟儿,雨水落在一根根坚硬的白色羽毛上,便即滚落。白隼的翅膀像是一把巨大的叶子一样的雨伞,雨水则从周围如线滴落,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不用看我也知dào

,是纪云琅来了。

白隼扑棱棱地飞开,扑扇翅膀的声音里,是纪云琅的声音悠悠传来:“外面雨大,回去吧。”

我正想着该要如何回绝的时候,身体忽然颠倒了位置,轻飘飘地离地而起。

下一刻,我已经被纪云琅打横抱了起来。

甚至,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打伞的内侍。

我缩在纪云琅的怀里,濡湿的衣裳终于让我感到一阵寒意。纪云琅神色冷峻地说道:“自己撑着伞。”

那内侍果然将伞递在了我的手里,于是我的伞护着纪云琅和我,就这样离去。纪云琅临走还不忘冷冷地对那内侍丢下一句:“离远一点。”

我看着那内侍被雨水淋得如同落汤鸡一样,跟着纪云琅却又不敢走近,样子十分可怜,心中不忍道:“纪云琅,你看那个人还在淋着雨呢。”

纪云琅神色严峻,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

透过我身上的湿衣,纪云琅身上居然也有丝丝温度传递过来,只是这种稀薄的温暖并不足以让我感到真zhèng

的温暖,只能让我觉得更冷。

这样的情形就像是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得到了一小块干粮,然而这些并不足以使他觉得饱,只能让他不至于饿死了从而不再感受到饥饿,其实相反这个人一定会更饿。

觉得更冷的情况下,我看了看纪云琅,发xiàn

他的衣裳大部分都是干的。相形之下那个缩头拱肩的老太监更显得可怜。

我有些不悦地轻轻哼了一声:“纪云琅,你这人好没良心。”

纪云琅垂首瞪我一眼,冷冷地道:“什么!”

“你出来的时候他给你撑着伞,现在你不用他撑伞了,至少也好好跟他说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纪云琅冷淡又严肃的目光生生逼了回去。

“第一,是你先冒着雨跑出来,到处惹祸,我是好心送你回去;第二,伞是我自己撑出来的,因为我要抱你,所以才将伞交了给他。第三,这人既不是承乾殿的,也不是延和殿的,我怎可能叫他跟着我来。”纪云琅看着伞外面的雨水,毫无表情地将这些理由一条一条陈列在我的面前。

我又向那内侍看了一眼,心中渐渐有些恍然,惊讶道:“纪云琅,你说他是……慈宁宫的?”

纪云琅不理会我的话,目光仍是笔直地看着前方:“第四,你自己弄得这样狼狈,我来送你回去,你却在这里毫无缘由地胡说八道,你这人才没有良心。”

纪云琅的语气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好像在说着一件极不相干的事情。可是我的目光却忍不住在自己的身上打量,带着些许泥沙的脚,濡湿的衣裙,头发还兀自在滴着水,顺着脸颊留到脖颈里面。

正如纪云琅所说,我真的是狼狈极了。

跟着我又不能不想到从延和殿跑出来的境况,以及我的种种令人惊骇的症状。

我伸手推了推纪云琅,挣着想要下去。

纪云琅的眉毛蹙了起来,垂首看着我道:“你又闹什么!”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羞愧,一向流利的口舌也失去了便给,只是诚实道:“下去。”

“下去干什么。”纪云琅根本不是在问我,那语气一听而知,是直接了当地在否定我。

“我……这么狼狈,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满脚泥污,浑身是水……”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所以你在担心什么?”纪云琅接着我未说完的话问道。

担心什么,我在担心什么?无非是现实不能达到期望,所以才会有担心吧。

可是对着纪云琅,喜欢与不喜欢的话题,展开是没有意义的,没有结果的,也是非常危险的。

所以我嘴硬道:“担心什么!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你担心,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我看见。”纪云琅的声音紧紧接着我的尾音,让我从说到听,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我早就知dào

纪云琅有查察人心的本领,如同他审视国事或者审视敌情,外表上恍若无事其实却是运筹帷幄。

从在松林里我听到纪云琅对那老者说,“昌平公主好像喜欢我”开始,我就知dào

纪云琅有着洞悉人心的本事。

可是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样直白地跟我说。

我的眼神有些躲闪,却还是看见了纪云琅意味深长的眼神:“你还担心,我会因此不喜欢你,是吗。”

有时候人们会因为没有人了解、理解自己的心事而抑郁,喟叹知音稀少,空弦独唱无人听。有时候人们却又会担心别人知dào

自己的心事,生怕自己心中的秘密被发xiàn

了,于是说话做事格外小心翼翼,看谁都觉得有些可疑。

所以有时候人之所以活得很累,是因为自己的要求太过复杂。

就像我,前一刻生恐自己的心事被纪云琅洞悉,而此刻被纪云琅洞悉了心事,却又在惊慌失措中拼命想着办法去掩盖。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舌头都打成了结,是以说话都变得特别困难,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是,那个,纪云琅,不是的……”

纪云琅什么也没有说,没有争辩也没有打断,可我还是停了下来。因为纪云琅,冲我笑了。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惟余下一个词,叫做倾国倾城。

148. 第一四八节 休想用美貌来迷惑我

以前在大迎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形容阿继的那位来自于金乌国的美貌母亲,然后悄悄议论道,那是个红颜祸水的女子。

我曾很是不理解。一个女子再美丽,又怎么能颠覆邦国。我当然也听说过汉人们有什么红颜祸水的说法,什么褒姒、妲己,什么飞燕、杨妃。可我仍是固执地想,一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一边是固若金汤的邦国,这两者如何能够抗衡呢。即便那些美女能够魅惑一个两个昏君,又如何能够真的颠覆一个有着千顷土地、百万民众的邦国。

可是此刻我却恍然明白了。

真zhèng

醉人的一笑啊,迷倒一个君王不在话下,还会迷倒百万众生。若是天地山河有情,那么万物都将会倾倒的。

我的一颗心如同被三月的春风所包裹,那春风里有令蜂蝶狂乱的花香,和山青水碧、桃红柳绿的颜色。

我想,若是我和那些所谓的昏君易地而处,面对这倾国倾城的一笑,我会不会也沉溺其中,将大好江山拱手想让呢?

事实证明,我虽然是一个容易迷失的人,但也是一个迷失后能够迅速找到方向的人。

因为我想到了这里,忽然对着纪云琅大声说道:“万万不会!你休想用美貌来迷惑我!”

我的身体忽然失去了平衡,迅捷的反应能力使我迅速抓住了纪云琅的衣襟站稳,只是脚底已经被震得生疼。

我这才反应过来,是纪云琅突然松开了我。

我又惊又怒地看着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人,怒道:“你在干什么!”

那被雨淋得通身滴水的老内侍见我和纪云琅之间忽然又起了变故,吓得驻足站在那里,垂着头不知该干什么。

纪云琅的脸上不用说是满脸的怒色,然而怒色之下,纪云琅的脸颊居然是红红的。听到我的怒斥,纪云琅也并不还口,只是瞪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怒视着我。

我奇道:“纪云琅,你怎么了?你是……昨天傍晚淋了雨发烧了吗?”我学着无名的样子,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又去试探纪云琅的额头。

手还没有碰到纪云琅,他便伸手一把捏住了我的手腕,低沉着声音怒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被纪云琅的喜怒不定弄得一头雾水,脚下湿漉漉的极不好受,然而我还是念着那温柔一笑的暖意,好脾气地回答说:“我说,纪云琅,你怎么了?你是……昨天傍晚淋了雨发烧了吗?”

纪云琅的手捏的更紧,显然他并不满yì

我的这个回答,几乎是咬着牙说:“之前呢!”

我承认纪云琅生气的时候一张脸也非常好kàn

,那修眉微蹙的样子甚至可以说与他的微笑有着不分上下的迷人之处,可我是个正常人,在一朵有刺的冰雕的花儿和一朵芬芳的娇艳的花儿之间,我自然还是喜欢笑脸更多。

于是我也收敛了和悦的神情,木然道:“之前说的是,你在干什么。”

纪云琅的牙咬得更紧了:“再前面!”

我看着纪云琅脸上的红晕和怒容,回想着自己那关于倾国倾城的理论,以及自己冲口而出的那句话,脑中一阵发懵。

纪云琅对那句话,十分介yì

吗?

雨伞从我手中落下,我伸出那只未被纪云琅捏住的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用弱弱地声息说道:“不要这样追问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纪云琅的鼻息带着愤nù

之意吹动着我的额头,我微微抬眼看了看,正对上了纪云琅怒气冲冲的眼神。

我忙解释道:“纪云琅,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我是说,说你好kàn

呢。”

“纪云琅,我当时真的觉得,你笑得很是好kàn

……”

“倾国倾城……那个如花美眷……”

“我那是在劝自己,不要被美色所诱惑了……但我不是说你不够美……”

此时的雨不算大,隔在我和纪云琅的面容之间,一片朦胧。纪云琅的神色越来越冰冷,脸上本来的红晕也渐次褪去,一张脸变得有些吓人的发青。

我不知dào

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将自己无心之言越描越黑,可是周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我却是知dào

的。我的解释听起来都那么苍白,可我还是必须做点解释:“纪云琅,你知dào

,我的脑子有时候,有点不够用……”

我的身体忽然一个旋转飞了起来,濡湿的裙摆随着身体的摆动居然也徐徐展开。我正在惶恐地想着不知dào

纪云琅要怎么变着法子对付我的时候,我已经稳稳地伏在了纪云琅的背上。

纪云琅俯身捡起雨伞递给我,然后一语不发地背着我往前走去。

我心中愈发惶恐,纪云琅并没有将我扔在这里不管我,但是他却不理我。我可没有纪云琅那种猜透人心的本事,所以我实在是不明白,纪云琅对我是生气呢,还是非常生气呢。

我拍了拍纪云琅的肩头:“纪云琅,你怎么了?”

……

“纪云琅,你生气了?”

……

“纪云琅,我说错了话,所以你生气了?”

……

“纪云琅,我收回自己的话,我说错了,我其实……真的被你的美色所诱惑了……”

……

这一次,纪云琅忽然开口说话了。

“再多嘴,我就把你扔进湖里。”

我的一只手牢牢地揪着纪云琅肩头的衣裳,防止我接下来的话被他认为是多嘴而被扔进湖里。

我说:“纪云琅,那个人还跟着你。”

纪云琅淡淡地道:“我知dào

。”

“是太后派他来的吗?为何这么巧,你从延和殿出来,他就刚好遇上了你。”

纪云琅的声音带着清冷:“焉知他不是时时刻刻在某处看着我,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巧遇。”

我心中微微一沉,想不到太后与纪云琅之间,竟是这样紧张而严峻的关系,忍不住叹道:“太后与你……你是郦国一国之君,太后是先皇的皇后,是母仪天下之人,你们之间,为何一定要这样……”

“太后对身边的人玩弄权术,并非起于今日,我也并不是他针对的第一个人。”纪云琅淡淡说道。

我拍拍纪云琅的肩头笑道:“可你恐怕是太后最下本钱的一个人。”

149. 第一四九节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拍拍纪云琅的肩头笑道:“可你恐怕是太后最下本钱的一个人。”

纪云琅闻言忽然微笑:“什么意思?”

我凑在纪云琅耳边低声说道:“你和我从郦国边境回来之后,你让我继xù

假装失忆的那一段时间里,太后以给你选妃嫔为由,让你见了不少美貌佳人吧!”

纪云琅笑道:“那些时候你每天在宫中四处乱走,连回延和殿的路都不知dào

,却还知dào

这些。”

“我是听无名和丫鬟们说的。今天皇上见了哪一个美貌女子,明天皇上又见了哪一个俏丽佳人。哪一个胖一些,哪一个瘦一点,哪一个鼻子更高,哪一个嘴巴更小……”说道这里,我已经忍不住笑了:“还有皇上多看了谁一眼,对谁笑了一笑……”

纪云琅轻斥:“胡闹。”随即又问道:“那时你怎样想。”

我笑:“我怎样想呢?我想你一定欢喜得很。我也十分欢喜,人常说郦国皇上后宫佳丽三千,我来了之后却大为失望,听说先皇去世之后,宫中老一辈太妃太嫔都迁到行宫居住了,听见你选妃嫔,我想终于可以看看佳丽三千是个什么样子了,谁知你只选了六个。”

说道这里,我也不由自主地叹息,想起当日初春时节在宫中遇见那六位才人的情境,如今竟是再不可现了。

于是我低声说道:“如今只剩三个了。”我忍不住道:“纪云琅,陈喜宜胆小怕事,看来却不是太后的手下,你何不放了她。”

“正因她胆小怕事,所以才容易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纪云琅摇头:“以后自然不会薄待她,只是如今却还不行。”

“太后既然给你选妃嫔,为何还会让薛灵嫣和陈喜宜这两个人留下?”我忍不住好奇。

纪云琅轻声一笑:“若都是太后选定的人,我难免不会起疑。容许她们两个出身清白、真zhèng

来参选妃嫔的人进来,才更显得自然不是吗。”

我心中立时恍然,也对太后的心思缜密感到惊叹。同时更加对纪云琅和太后之间的这些看不见的争斗感到好奇。太后要在纪云琅身边安插人手,却还要做到一如自然,实在是思虑颇深。

我看了看那老内侍跟得远远的,应该听不到纪云琅跟我说话,却仍是有些不放心地低声说道:“那……王雪晗她们呢?”

纪云琅将我的身子往上送了送,说道:“那一场选妃,本是太后策划好的。太后准bèi

得十分周到,有些是奉她之命来参选的,有些则是真zhèng

前来参选的。太后原定是择选十位进宫,我一再坚持登基未久不宜大肆扩充后宫,只选了六位。我为了不让太后疑心,故而在她暗中择选的人里,挑了四个人,又另外选了薛、陈两人。”

我的手心渗出了汗水,和原本的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楚:“原来……是你自己选的?”太后为了不让纪云琅疑心,挑了两种应选的人,而纪云琅为了不让太后疑心,又故yì

将这两种来历的女子都选了。

究竟谁的心思比谁更深,又是谁的眼光比谁更远。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太后的精明,也不过是盯着蝉儿的螳螂罢了。

纪云琅道:“是。不过我从奉太后之命应选的人中挑四个人,也并不全是太后原来安排的人。”

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片刻,方才迟疑道:“你……早已经暗中换了某个人……”

看着纪云琅未作否定,我思索片刻又说道:“是……王雪晗?”

纪云琅颔首:“太后在宫中不便,也只是派人暗中安排下这些人。等到进宫之后,太后才首次见到她们。”

我的嘴角忽然咧开,蕴出一个无声的微笑。

原本以为我已经看懂了许多,如今才发xiàn

,我知dào

的实在太少。

我看到的只是整个表面,我却将它当成了所有的全部。

就像传说中金乌国东边的海面上,航行的人们看到了浮起的一座冰山,便转了舵避开。可是船只在避开了冰山的海面上行驶,却还是越走越慢,终于搁浅。于是有人潜到寒冷的水下一看,船只就停在巨大的冰座之上,这冰座在水中绵延数里,磅礴无边,海面上露出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纪云琅没有看到我的笑,他只是带着些微惊讶道:“可是你居然猜到是王雪晗。”

我点点头,我猜到了。如果有一个是纪云琅换过人的,那么一定是王雪晗,我开口的当时是这样想的。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肯定呢?王雪晗看起来,有哪些与众不同吗?

我摇摇头,不知如何做答,只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太后对她们四个格外严厉,最要紧的是只要有什么事情跟我联系在一起,对她们也就特别不留情面。而纪云琅,你——对她们四个却是格外好一些,连祈雨也要带上她们,日日跟她们宴饮。太后是做给你看的,你是做给太后看的,太后是为了让你绝不会疑心她们与她有什么关系,你则是为了让太后以为你从未曾知dào

这些人是太后的手下,是不是?”

纪云琅道:“是。”

我忽然笑了出来,尽管我的笑声中绝无欢愉之意。

纪云琅清浅的笑声带着某种无奈的意味:“很好笑是不是?一国之君居然也会使出这样的手段,步步为营,一点一滴的去算计。”

纪云琅的声音那样轻淡,然而其中的无可奈何之意却又是那样的明白。

我心里顿时感到许多怜悯与同情,虽然我知dào

这些并不是纪云琅所需yào

的,但我仍是诚恳地说道:“纪云琅,你不要在意,我刚才决不是在笑你。我只是……只是忽然听到这许多事情,无所适从。”

纪云琅将我往上送了送,不再说话。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忙道:“是啊,纪云琅,你为什么会突然跟我说这些事情?你……你为什么要告sù

我这么多?”

纪云琅跟我说了这么多事情,我的内心深处实jì

上是很欢喜的。当然,我对纪云琅所说的那些事情本身,并不感到太多的兴趣,相反甚至感到有些可怕,我所感到欢喜的,是纪云琅居然会将这些事情告sù

我。就像是真zhèng

熟知的两个人,分享着一些重yào

的事情,这种被信任的感觉,令人感到欣喜。

150. 第一五零节 昌平公主,希望你当得起

“这本是昨天晚上我要跟你说的事情。”纪云琅淡淡说着,末了补上一句:“如果你不是突然跑了的话。今天我到延和殿,本想将昨晚没有说完的话说完,结果,你又突然跑掉了。”

是……是这样吗?

我在纪云琅准bèi

跟我说一些重yào

事情的时候,每一次都突然跑掉吗?

可是,我突然跑掉,难道只是我行为失控吗?

我敲了敲纪云琅的肩头道:“喂,纪云琅,听你这语气倒是我不对了。我突然跑了,那还不是因为你……你……”因为什么,我却说不下去了。昨天晚上在澹烟渚,是因为纪云琅吻了我一下,今天在延和殿,他又突然做出这种奇异的举动了。

片刻沉默,纪云琅续道:“至于孟姚春和宋清芷,则是在被封为才人之后,逐渐被我说服的。我试探过何连月的口风,她对太后十分忠诚,所以便没有拉拢过她。”

我十分好奇地侧首看着纪云琅的半边脸道:“说服?纪云琅,那可是太后精挑细选的人,怎么就被你说服了呢?你的口才那么好吗?”

纪云琅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躲闪:“哼,说服一个人有什么难处。临阵倒戈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纪云琅的异样,更加仔细地看着他道:“那你是怎么说的,跟我说说好不好?”

“跟你说这个干什么?”纪云琅的嘴硬更显得他的心虚。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一味坚持的人,可是纪云琅的神态去让我感到了追问的莫大乐趣,我坚持道:“你说啊,我听听看到底是你十分懂得花言巧语,还是太后选的人太过不济事了。怎么短短一两个月,她们就倒戈了呢?太后是个十分厉害的人,你看何连月一听到太后,便十分害pà

。既然如此,那么背叛的后果就一定很严重的,我倒想知dào

,你说了什么,能让她们有这么大的勇气和决心呢?”

纪云琅的目光竟是不敢与我相触,躲闪中还带着一些忸怩:“我……我何必跟你说这个!”

我看着纪云琅如此神色,心中忍不住微微怦然,随即恍然大悟,张大嘴巴惊讶了许久,方才又惊奇又好笑地说道:“纪云琅,原来她们……都喜欢上你了!”

是啊,若非喜欢,还有什么力量,能够让这些年轻女子,有如此巨大的勇气决心呢。

纪云琅并不直言否认,只是略看了我一眼,道:“别胡思乱想,好像你什么都知dào

一样。”这样的话,更加印证了我的想法。能让一个人粪土富贵,蔑视权势的东西,世上也只有“情”之一字了。

我嘻嘻一笑:“我是不是胡思乱想,你我心照不宣,何必多做争执。”

纪云琅将我往上送了送,不再接茬。

我有些歉然地说道:“纪云琅,我是不是很重啊。怎么你背着我好像有些吃力的样子。”

纪云琅倔强道:“什么吃力!我打猎的时候,两百多斤的野猪也能提起来,你算什么重的。”

我正想着纪云琅一箭射中了野猪,然后纵马过去,一把提起两百多斤的野猪的情景时,忽然觉得那里不对,怒道:“纪云琅,你拿野猪来比我吗?”

纪云琅淡然道:“还有三四百斤的老虎,我能提起来背下山。”

我越发生气:“好哇,我不是母猪,就是母老虎!”

纪云琅道:“你可以自己选一样。”

我伸手去推纪云琅,道:“我要下去。”

纪云琅轻声一笑:“你好生趴在我背上,不要乱动。我背着你已经很不容易了。”

后背的湿衣还有些凉,然而身前却是温热的。纪云琅的背上带着温度,给予我温热的感觉。

我依然伏在纪云琅的背上,听他说道:“太后的警惕绝不只是对我一人,你还没有失忆的时候,秋阑殿和延和殿,都有许多太后身边的丫鬟。一开始太后让你去慈宁宫学宫规,也是为了试探你,借机压制你。而你生的那一场病,之所以昏睡不起,也是太后的意思。”

我轻轻一笑,说道:“那又何足为奇?即便是我失忆之后,太后也曾一再试探于我。那天太后所以会让我去承乾殿劝说你,恐怕也有试探我的意思在里面。”说罢笑道:“不过还好,我本就是听了你的话,想要去闹事的。若是真的将你劝好了,太后还不知要怎样疑我呢。”

纪云琅低声道:“你为什么会听我的话?为什么会……会那样帮我?”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心中半是哀怨半是难过,纪云琅,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问这样的问题呢。我的原因,你难道不知dào

吗?

纪云琅忽然又道:“罢了,我知dào

,你不用说。”

我却又立kè

紧张起来:“你……你知dào

什么?”

纪云琅不答我的话,续道:“我与太后之间的过往,不是简单可以跟你说清楚的。今日之势,乃是太后与她的家族外戚,手中握着重兵。而那些外戚中的权臣,为人狷介又野心勃勃,一旦动乱,郦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按在纪云琅肩头上的手紧了一紧:“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求你助我。”

我格格地笑了起来:“何必这样客气!认识你这么久,你还从没有说过这么客气的话,乍一听真让人不习惯呢!”

纪云琅却没有好笑,他的声音低沉却肃然:“燕莺,我是为了郦国的百姓求你。”

单是一个纪云琅,分量已经足够到可以令我有求必应了,再加上郦国的百姓,足够让我义无反顾了。

我点头道:“好。”

在大迎的皇宫里,我以宗室郡主的身份,也学到了许多关于天下、关于苍生的道理。而我被封为昌平公主的时候,大迎的皇后告sù

我,与尊荣的身份相伴的是至高的权势,而与身份和权势相伴的,是责任。且这种责任,会随着身份、权势的增高而变得愈发沉重。皇后告sù

我说,昌平公主,这四个字希望你当得起。

151. 第一五一节 预感到了一场巨大的变故

我是郦国的昌平贵妃,在郦国的皇宫中过着优渥的生活,不耕而食,不织而衣,那么我自然对郦国的百姓和土地,有一份相应的责任。

纪云琅笑得很是轻松:“多谢你。”

我从纪云琅的肩头看到脚下的路蜿蜒向前,青砖大道早已经变成了鹅卵石的小道,这才恍然惊觉,如今脚下的路已经不是我的来路了。

我道:“纪云琅,你走错路了。”话一出口,我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纪云琅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笑道:“是笑我自己说错了话。”只有纪云琅走了某条路而我不知dào

他的目的,却不会有纪云琅走错的路。

纪云琅并不以我的话为意,说道:“以后你在宫中进出,要更加小心。太后绝不会轻易忽视了你。”

我点点头道:“我知dào

,你最开始就是这样交代我的,以前我虽然不知dào

为什么,也一样没有怎么样。再说了,就算太后对我有什么举动,你也可以提醒我啊。”

纪云琅的声音并不高,却是十分深沉:“不止是你自己,还有王雪晗、孟姚春、宋清芷,还有薛灵嫣,你也要帮她们多做提防。”

我越听越奇,不知dào

纪云琅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

纪云琅忽然低声对我说了一段话,声音虽低,却是一字一句十分清晰。

我知dào

纪云琅必有他的用意,所以虽然不明白,还是认认真真记了下来。

纪云琅低声道:“这三个人,是朝中重臣,亦是先皇与我的心腹。而那个地点,则是我与他们传送私密消息的所在。传送的暗语方式,一如我所言。行动的步骤,他们会告sù

你。你不能亲自前往相约的地点,可以遣你的心腹宫女前去,记住,你不能去,因为万一暴露,将十分危险。”说罢纪云琅略略一顿:“还有无名,也不能去。”

纪云琅的语气让我预感到了一场巨大的变故的到来,可是至于这场变故会是什么,我却一点也不能预料。这种明知前面有万丈深渊却还不得不往前的状况,让我感到十分害pà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纪云琅的衣襟,用紧张得有些神mì

的声音说道:“纪云琅,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纪云琅轻轻摇头,虽然缓慢,却十分坚定,并且还在我看到之后又补上一句:“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去做。”

我心中存着万一的希冀:“那么,纪云琅,你至少会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对不对?”

其实我知dào

,纪云琅或许不会看着我,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样郑重那样认真,他说过,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去做,他又怎会看着我。

纪云琅的沉默让我更加感到害pà

,我低声道:“纪云琅,你……”

“我答yīng

你,会看着你的。只是我没有办法帮你。”纪云琅打断了我的话,也打消了我的顾虑。

我不是不愿意帮zhù

纪云琅,我只是害pà

自己帮不了纪云琅的忙,更害pà

给纪云琅帮倒忙。我可以预想这是一件自己从未经见过的大事,而这件事情,对纪云琅很重yào

,对郦国百姓很重yào

,所以我才会紧张害pà



我想,只要纪云琅能够看着我,我就不会那么害pà

,即便他不能插手。

“你害pà

吗?”纪云琅问道。

我伏在纪云琅的背上,感受着他身上的暖意,缓缓摇头:“不害pà

,只要你在,我就不怕。”

纪云琅的步伐渐渐变缓,我伏在纪云琅的背上也感到微微的摇晃,一伸手,不经意间碰到了纪云琅的脖子,我惊呼:“纪云琅,你……你身上好烫!”

纪云琅淡淡一笑:“不要紧。”

我这才恍然惊觉,难怪自己伏在纪云琅的背上,一直觉得那样温暖,难怪纪云琅背着我,却好似有些吃力的样子。可是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发xiàn

,任由纪云琅背着我走呢。

我用力挣着想要跳到地上去,纪云琅的手臂加劲,蹙眉轻声道:“别动,这样不好背了。”

我不敢再乱动,却又无法再这样伏在纪云琅的背上,我心中只是惶急:“纪云琅,你发烧了,你怎么不告sù

我呢。你……你为什么还要追着我出来,还这样一路背着我……都是我不好,我什么都不知dào

,只知dào

乱跑……纪云琅,你很难受吗……”

发烧不应该是什么大病,在大迎长大的我从未将伤风发热这样的病症看在眼下。尤其是对纪云琅而言,我更以为这是不足为道的。可是如今纪云琅表现出来的特征却是十分明显,这样我着实忧急。

脚下的路曲曲折折到了尽头,纪云琅松了一口气,“终于到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所停下来的地方,是皇宫东边一处偏僻的宫殿。我曾用大量的时间在宫中漫步,然而对于这个宫殿的印象仍是十分模糊。最令我惊奇的是,这所周围团团站着许多身着黑衣的卫士,他们一个个都显得精神饱满,体格矫健。

我有些警觉地问道:“有谁在这里等着吗?”

纪云琅却一语不发地背着我,一直走到了宫殿里面。

有两个年级已经不是很轻的宫女迎上来,带着我走进了内室,给我取出了一套衣服,便要帮我更换。

这衣服从里到外,从小衣到中衣再到外衫,还有鞋履袜子,十分齐全。

只是我因为胸前有伤疤的缘故,沐浴更衣皆不喜欢有人侍奉,以前刚到大迎的时候,便只徐阿姆一人服侍我洗浴,后来我便索性自己沐浴更衣。大迎宫规远没有郦国繁复,我独自完成这些小事,也并无人深究。到了郦国之后,服侍众人也都依从我的旧习。

所以我便让那两个宫女留下衣衫,独自换了。

这衣服是郦国女子所穿的样式,衣料很是考究,拿在手中如同握着一泓温泉水,柔软光滑,却又若有若无。衣服是泛着珠光的浅浅的鹅黄,几乎便要接近于白色,郦国人的外衫尤其不喜白色,所以这样的颜色倒是很少见的。

152. 第一五二节 在东宫分别

更奇在那两个宫女取出来的还有一套宝光莹然的首饰,戒指耳珰,手镯发簪,一应俱全,且这些首饰非金非银,看起来竟全部是用上好的白玉所制。玉质之美好,与做工之精湛,相辅相成。这副首饰算得上一副奇珍,可说一望而知。

我看了片刻,啧啧称奇之余,又将首饰匣子原封不动地盖好。这里不知dào

是什么人所居住的地方,我突然跑来穿了一身这样精美的衣裳,已经十分感激了,怎能再如此不客气地带走主人珍爱的首饰呢。

更何况我这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梳也梳不起来,有怎能佩戴什么首饰。

我披着一头半干的头发从内室走出,迎面站着的正是纪云琅。

是一袭白衫的纪云琅。

不知什么时候,纪云琅也已经换了衣裳。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是他在宫中随常行走时候的打扮。走近一点我才发xiàn

,纪云琅的衣裳也不是纯白色,而是极浅极浅的蓝,就像从稀薄的白云里看到的蓝天,蓝得朦胧,若有若无。

我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纪云琅,想起了大迎前往郦国途中,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那时候的纪云琅,穿着一身浅蓝色的长衫,我远远看去,竟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大迎的草原就那般恣意地向着东西南北延展,而草原上空的苍穹亦随着每一寸青草扩散蜿蜒。

草原上的天空和草地离得那样近,近到了似乎每一朵云飘过,都让人感到触手可及。而远处的天和地更像是在某处已经交汇融合,天空上的风云变幻与日月升降,更让这天与地之间的空间显得流漫陆离。

那时候我在阁楼之上,望着纪云琅站在夕阳最后的光晕转过身来,他那一袭蓝衫被苍凉的日晖映出了淡淡的光辉。

一如此刻。

我提起裙裾,抬步缓缓走向纪云琅,低声问道:“纪云琅,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纪云琅凝目看着我,似是不知dào

如何回答。

正默然间门外有侍卫低声道:“回皇上,都准bèi

好了。”

纪云琅对侍卫颔首:“送贵妃回去。”

我恍然从回忆中惊觉,诧异道:“纪云琅,你不走吗?”

纪云琅微微一笑,对门口的侍卫扬一扬手道:“他们会保护你。”

我心中的惊讶更甚,看了看门口站着的那个黑衣侍卫,认出他正是随同纪云琅前往大迎,接我到郦国侍卫头领,在回来的路上纪云琅接连格杀了三个侍卫头领之后,他才被纪云琅由一名队长提拔为了头领的。

而纪云琅同我一起前往郦国边境的那一路上,这个人亦曾跟随。

这应该是纪云琅身边最亲信的侍卫。

可是纪云琅却让他保护我。

我隐隐感到了某种不可预知的恐慌,脱口说道:“纪云琅,你……你是要去哪里?”

若非将要离去,纪云琅又为何要这样郑重其事?

想起了纪云琅对我的一番奇怪的嘱托,我心中更感到惶恐,伸手拉着纪云琅的衣袖道:“纪云琅,你要干什么?你要去哪里?你不是说……你会看着我……”

纪云琅的目光十分温和,似是想要将某种力量传递给我。他并不回答我的话,只是伸手理一理我鬓边微乱的碎发。

纪云琅的手指忽然停在我的左眼角,轻轻抚摸着那一道细细的伤痕。纪云琅的手指全然不似以往的冰冷,而是带着如同目光一般的温和。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动作,抚平了我内心的慌乱,却让我的疑虑更深。

我道:“纪云琅……”

纪云琅微笑:“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不送你了。”

我只是着急,拉着他的衣袖:“你说什么?”

纪云琅仍是微笑:“若不是你光着脚跑了出来,今日这些话,我恐怕还没有机会跟你说清楚呢。”

我歉然道:“纪云琅,我实在不知你生病了,你现在怎么样?”

纪云琅笑道:“只是想跟你好好说话,每次都不容易。若不是我背着你,你光着脚也会跑掉。”

我心中忽然起了一个疑问,忙问道:“纪云琅,你为什么后来要背着我走呢?你一开始……你抱着我说话,不是更加方便吗?”

纪云琅的脸上忽然染上了一抹不自然的颜色,他向门外看了看,淡淡说道:“你该走了。”

一抬轿子被抬到了门口,那侍卫首领道:“请贵妃娘娘上轿。”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跟纪云琅见面,也不是第一次跟他见面之后分别,可是不知dào

为什么,这一次的分别,竟是分外不舍。

我拉着纪云琅的衣袖却迟迟不肯松开,因为我不知dào

,这一次放手之后,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纪云琅看了看我,似乎有些不忍心似的,咳了两声道:“嗯,好吧,我跟你说。”

我愕然抬头看着纪云琅,这才知dào

他是将我的犹豫与不舍理解成了追问。

果然纪云琅说道:“我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看我。”

纪云琅忸怩的神色和奇怪的语气让我暂时忘记了别离,而重新对纪云琅的话题感到了兴趣。

我好奇地看着纪云琅:“为什么啊?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而且你不想让我看你,怎么不一开始就背着我呢?”

纪云琅微有怒意:“谁让你说我……我用什么……美色……迷惑你!”

旧话重提,纪云琅愤nù

的表情和小心眼让我好笑。而我和纪云琅的这一场会面,也终于以纪云琅的这句话而告终。

那侍卫头领叫做宋武,我没有问清楚究竟是武术的武还是一二三四五的五。我在轿子里的时候听见有人低声跟宋武回报,说那慈宁宫的老内侍,已经安置好了。

我不知dào

他们所谓的“安置”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将他送到了某一个地方还是将他杀死。可是我没有问,虽然觉得不忍心却也很清楚,这应该是纪云琅的意思。无关那个老内侍本身,被“安置”的只是一枚被夹在太后和纪云琅之间的棋子。

我只是隔着轿子的帷幕问道,刚才那座宫殿,是谁的住所。

宋武答道,那是文德殿,是皇上为太子时居住的东宫,皇上和娘娘刚才,是从后宫门进去的。

东宫。难怪,纪云琅对那里那样熟悉。可是,我垂首看着身上华丽的衣衫,止不住地想,纪云琅的太子宫殿里,怎么会有女子的衣裳呢?

153. 第一五三节 关于权势、母子、阴谋

回到延和殿之后,昨晚和今日淋得雨加在一起,终于我也由伤风开始发烧了。

我以异常兴奋的头脑躺在屋里,仔细思索着纪云琅跟我说的这些话,将这些话与我的所见所闻串联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关于权势、母子、阴谋的斗争。

不过我在脑中所构建完整的故事,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它只是为今后的斗争,声势浩大地拉开了帷幕。

这次发烧不同于以往,我只是静养,却再没有将脑中纷杂跳跃的话说出来。

因为我知dào

得太多,因为我知dào

的都那么重yào

。说不定我的那一句胡言乱语被谁听见了,就会酿成一场难以消弭的灾祸。而那样的话,我一定会辜负纪云琅的重托。

发烧的日子过得很是平静,每日只有慈宁宫的宫女前来探望一次,看看病势如何。

日子平静地有些出奇,连那几个话最多的宫女,也都安静下来。一直所为她们津津乐道的宫廷秘闻,也似乎在一夜间从她们的头脑中销声匿迹。

无名每每为我端来了药,端来了水,端来了清香扑鼻的粥,端来了精致细巧的点心,我却总是纹丝不动。

我并不因为药苦而感到厌恶,也并不因糕点香甜而感到喜欢,只是单纯觉得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精神。

无名看到我身边未动的饮食,一次比一次着急,“公主还要向刚进宫的时候来一次绝食吗?这一次皇上可不会来救你了!”

我心中悚然而惊,却做出一个与心情极不相关的平淡表情,道:“什么?”

无名面色有些紧张,似是怕谁听到一样,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听说皇上已经秘密离宫。”

纪云琅,你果然是去了哪里吗?

这样的消息在我的意料之中。

从纪云琅跟我交待那些奇怪的话开始,我心里就已经有了即将分别的预感。而大前日回到延和殿后,伴着头脑渐渐热起来的感觉,我亦曾感受到了一种虽然稀微却让人不能忽视的无力之感。

纪云琅与我之间的那种特殊感应告sù

我,他在远离。

可是这三日以来,我总还是在心中隐隐抱着某种期冀,纪云琅忽然离开,说不定马上就会回来,所以我一直一直,没有向无名问起。尽管我从纪云琅跟我说话的语气,就已经知dào

这不可能。

我斜斜倚在精致的雕花板壁上,望着门缝里漏进来的光线发呆。我回来之后便让无名把我的门窗紧闭,所以室内不透风息,格外闷热。

无名忍不住喊道:“公主……”

我猛然一惊,看着无名警惕道:“你是听说……听谁说的?”

无名也跟着警惕起来,忙对我说是早上起来听见两个宫女在扫地时说的话,很是神mì

的样子。

这是两个很不起眼的小宫女,在延和殿只做些扫洒的活计,而这些小宫女,大都住在永巷旁宫人们杂居的地方,平日也并不在延和殿起居。

我垂首想了想她二人平素的言行,抬头对无名道:“以后多留意她们。”

无名惊讶道:“怎么?”

“皇上既然是秘密离宫,这两个小宫女又怎会知dào

。”

无名蹙眉:“说不定是哪里传出来的消息呢。”顿了一顿:“你说她们会造谣不成?”

我虽然整个人都是恹恹仄仄,听了无名的话还是忍不住一笑:“哪里也传不到她们耳朵里,而她们也绝不会嫌自己的命大去造这样的谣。无名,你可仔细想一想,她们说话的样子,有什么不对?”

无名默然片刻:“她们是故yì

说给我听的。而且,是有人授意她们这样做。”说罢看着我,似乎有些不敢肯定。

我嘱咐了无名,我的药一定要由小诗和小雅她们亲自去取回来,亲自看着熬煮。而两三日未曾开口吃饭的我,终于也将饭食和药物,一起送进了肚里。斗争已经拉开了序幕,从三天前纪云琅离开的时候起。而我,也再没有时间可以颓废下去。

五月初十日,我生病的第四天,慈宁宫的宫女再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已经整理了衣裳穿戴,并随她一起到了慈宁宫。

太后看见我先是诧异,随即便十分欢喜,给我准bèi

了各种精致的茶点留我聊天。我秉承了纪云琅的指示,面对太后无时无刻都要保持警惕。按照郦国的话,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很快我便发xiàn

太后跟我对话的内容,有意无意地往纪云琅身上去靠拢。

于是当太后再一次提到纪云琅的时候,我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母后说起来我才想起,有几日没有见到皇上了。”说罢我放下手中的香米红豆糕,满是认真地对太后低声说道:“听说皇上是秘密出宫去了,母后知dào

吗?”

我对自己惟妙惟肖的散布小道消息的窃窃私语之感而感到好笑,而更令我感到可笑的是自己的话。

母后知dào

吗,母后当然知dào

了。

若非母后将这些话散了出去,两个小宫女又怎会那样碰巧地将纪云琅出宫的消息告sù

无名,然后,再通过无名带给我呢。

太后将纪云琅秘密离宫的消息告sù

我,是为了试探我对纪云琅的态度吗?这一点我还不能确定。

不过,太后既然已经将这个消息告sù

了我,我若再假装不知dào

的话,太后却是毫无疑问会疑心我了。

既然如此,我还是在太后试探我是否得知之前,自己说出来罢了。因为我不知太后将用怎样的形式套问我,我的一个应答不善,或许反倒露出了马脚。

我心中暗自苦笑,看来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将算计人心的本事,学得很好。

太后的神色带着恰到好处的愕然:“听说?你听谁说的?”

我对太后的神情感到惊叹,那愕然几乎看不出斧凿的痕迹。于是我道:“听我殿里的宫女说的。”

太后郑重地神色却并没有完全掩住她刚听到的满yì

之情,她一面点头作为应答,一面提起手帕给我擦了擦嘴角的米糕,道:“皇上到城郊围猎去了。”

154. 第一五四节 祸不单行

“围猎?”我反问道。

太后和煦一笑:“莺儿你从大迎来,对围猎一定不陌生吧?”

我脸上多少带出些诧异的神色:“母后,围猎我当然不陌生了。可是皇上真的是去围猎吗?这个季节……”

依照天地万物滋繁生长的时序,皇族的围猎活动一般选在秋季。而其他时间,只有小规模的狩猎活动,围猎却是被禁止的。这也是体现皇族体天格物、宽厚仁慈的一种表现。

太后细细看了我两眼,似是要打探我真zhèng

的心意,随即微笑道:“皇上的确是围猎去了,当然这不合时节,不过这次是哀家特意为他安排的。”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皇上这样在宫里整日价花天酒地,着实不成体统。所以哀家才想,让他出去散散心才好。故而这一次是秘密安排,旨在让皇上清静些时日。莺儿你自己知dào

就罢了,可不要告sù

别人去。若是朝中上下知dào

皇上不当季而围猎,那对皇上的声名绝无好处。夫自然之道,依天地之时,顺万物之序……”

“莺儿……莺儿……”太后忽然轻轻推了推我说道:“怎么,母后说得不对吗?”

似乎是从太后当了太后开始,她说话的方式就已经发生了改变。只是我对她最深刻最清晰的印象还是初进宫时那个高贵而带着冷漠的皇后,说话惜字如金,轻易难得开口,而如今遇上一件小事就滔滔不绝讲出一大篇道理的太后,我总觉得很是不习惯。

所以太后说话,我听着听着,便出神了。

诚然,太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堂堂皇皇,道理甚正,可我的思绪,还是难以跟上。

我忙回过神来,看着太后茫然道:“那个……母后,您说什么?”

太后微微一笑,丝毫不以我的这种心不在焉的态度为忤,和悦道:“母后说得不对吗?”

太后的神情和她的语气配合得完美到无懈可击。若不是已经知dào

了真相,我真的就要以为太后所说的话,就是真的了。

太后说的道理都是对的,她只是,将这番道理的基础,说错了。

纪云琅没有去围猎。

这是我听无名说纪云琅秘密离宫之后,派了小诗去确认的。地点正是纪云琅离去前悄悄告sù

的地方,会面的正是纪云琅所说的三个重臣之一。

我对太后摇了摇头:“母后,我只是……没有听懂您在说什么,什么自然之道,天地之时的,那是什么意思?”

太后的笑十分和蔼,却让我无端地觉得手中的一杯热气袅袅的君山银针茶在渐渐变得寒凉。我有些愕然地将茶端在面前细细凝视,一缕缕柔白温香的烟雾之后,太后的微笑却愈发模糊起来。

走出慈宁宫的时候,那两个号称宫中资历最老的嬷嬷在后面送我。

如今她们呆板的动作和严苛的眼神,已经不能再让我感到害pà

了。因为与太后比较起来,她们这种直白的言语动作,根本不足以成为触动内心的胁迫。

我没有向太后问起王雪晗,更没有机会见她,尽管这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可是在太后那让人分不清楚真假的笑容面前,我感觉到现在还不是向太后提起王雪晗的时机。

延和殿外,无名正在那里等着我。我跟着慈宁宫的宫女出去的时候没有让人跟随,倒是让她担足了心。

我拍拍无名的背抚慰道:“怕什么。生病的时候太后每天派人来看我,如今我好了,去慈宁宫跟太后说一声也是应该的。”

无名的眼中却是真实的惊惧:“公主不知dào

,太后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哦?”我很有些好奇,尽管我赞同无名的话,“你跟太后无多接触,怎么会这样害pà

她。”

无名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忧然道:“公主忘了去年在慈宁宫学宫规的事情了吗。”

我微微一笑:“无名你放心,学宫规也不过是那么一次。你之前不也说吗,太后近来待我很好。”

然而我的话,似乎终究不能消除无名对太后的惊惧之意。看着无名担忧的神色,我也只好抱之一笑。

真zhèng

令我忧心的,其实是纪云琅。

从小诗联络到的消息,我知dào

纪云琅已经赶赴到了郦国西南边境的旱灾地区。

当然赈灾救济这样的事情是不需yào

纪云琅亲自前往的,纪云琅所以秘密前去,是因为西南边境出现了动乱。

本来郦国西南自春季来便无雨水,春耕延误,秋收无望。岂知祸不单行,郦国边境上的番邦部落趁着西南受灾、粮食不足、军民无所供给的时机,击溃了西南当地的守军,将朝廷派送到旱灾区的粮食劫获。

如此一来,番邦部落有了粮食物资,而西南灾区则更加饥荒,此消彼长之下,西南守军更加不堪一击,番邦部落则趁机一举攻陷了郦国边境的几个州郡。

纪云琅此次,便是带领御营精兵,剿灭为祸边境的番邦小国。

这样的消息既让我感到震憾,又让我感到惊讶。我恨不得亲自去约见那几位纪云琅的亲信重臣,向他们问个清楚。只是想到纪云琅临去时候的郑重交代,只好派遣小诗一遍一遍在中间传递消息。

我问,皇上御驾亲征,是鼓舞士气的举动,为何却要选择秘密出发。

亲信者解释道,因为皇上手中兵力无多,为了不泄露行踪,攻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我又问,朝中哄传纪云琅沉迷酒色,为了王雪晗被禁足一事甚至称病罢朝,有些日子是太后代替纪云琅料理政事。那么,向灾区派送粮草之事,应该是太后的决策了。太后既然向灾区调送粮草,定有重兵守护,何故会被番邦小国劫走。

亲信大臣道,当日太后调集粮草,皇上亦曾暗中调兵保护,便是为了防止一同受灾的边境上的番邦蛮子抢夺。谁知番兵势大,又是有备而来,将太后派遣的护送粮食之人击溃后,更将皇上派遣的士兵全部击溃。

听闻此言,我心中忍不住一寒。

于是又让小诗去问清楚一句话。

皇上暗中派遣的士兵,真的是被蛮兵全部击溃了吗?

回话只有四个字:一个不剩。

155. 第一五五节 终究是隔着间关万里

皇上秘密离宫的消息并没有在宫中传播开来,延和殿两个负责扫洒的小宫女知dào

这样的消息并不代表这个消息就会被普及。

由此我也更加肯定,我的这两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是受了太后的安排。

无名听了我的分析,第一个反应便是要将这两个宫女处置了。

很奇怪,她竟然也用到了和纪云琅的近身侍卫宋武一样的词,处置。

我向无名打量了好半天,方才说道:“处置?”

无名并没有发xiàn

我的异样,郑重道:“是,她们潜伏在延和殿,怕是想对公主不利。”

我道:“以后多注意她们就是了,她们既然是太后安排的人,如今对她们有什么举动,可是不好。”

无名的神色十分警惕认真:“公主三思,这两个人留在身边怕是祸端。”

这句话让我有些不能接受了。不但是因为无名的措辞与郦国人越来越接近,更因为与她的聪明相伴而至的警觉让人感觉到陌生。诚然我很清楚无名所担心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无名距离以前那个追随在我身边默不作声的小丫鬟越来越远,在我内心深处,毕竟不能不为此事感到失落。

我摇头道:“无名,我会留意的。”

我没有办法对这两个我连名姓都不知dào

的小宫女下手做什么,即便她们是受了太后的指使。

或者有朝一日她们会对纪云琅交代给我的计划造成某些不利,或许不会,但不管怎样,我不会揭穿她们的身份,也不会将她们赶出延和殿去。一旦她们离开了延和殿,依太后的心思,她们恐怕是真的要被永远“处置”了。如今延和殿,倒是她们最安全的栖身之处。

我对这两个宫女放任的态度让无名更加忧心起来。

而我与小诗私下愈发频繁的接触,也难免有些冷落了无名。只是我想到纪云琅曾交待于我,与那三名亲信大臣会面只能派自己的心腹,却又不能让无名前去。我知dào

纪云琅是担心无名受到什么牵连,而另一层,无名以大迎皇子妃的身份,我也的确不能让她去冒险。

看着无名郁郁不乐的样子,我也只能说些闲话开导于她。我深知无名的心事,她所挂记的不过是阿继和我两个人。如今我不能令她开心,那只有说一些关于阿继的事情。

遗憾的是郦国与大迎两国相距,中间隔着的是间关万里。阿继的消息,并不是想要知dào

便可以知dào

的。

我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连卓将军。他虽然这些日子一直在郦国,但是想来他仍有跟大迎互通音讯的法子,他应该知dào

一些阿继最近的消息。

想到此处,我迫不及待地召来白隼,在它的腿脚上系上红绳为标记。

自从上次连卓帮我进到雪晗居去会见被禁足的王雪晗之后,我便一直没有与他见面。

我知dào

连卓将军留在郦国是阿继的意思,阿继嘱咐连卓,在暗中保护我。

阿继的这番举动所表现出来的盛情厚意,与我在大迎时他对我的态度有着极大的差别。

在大迎的时候,阿继曾是我最熟悉的皇族,是我一贯恶作剧的对象,是我无聊时排遣孤寂的玩伴,虽然阿继会在出游围猎的时候就叫上我,也会在收到稀奇贡品与精美吃食的时候送给我,但他毕竟是一个沉默内敛的人,是一个低调稳重的皇子,终究没有表现出有多么地在意我。

而在阿继娶了无名、我嫁到郦国之后,我就更加懂得,我跟阿继之间那些类似于青梅竹马、而被定义为手足之情的情谊,也会在我长途跋涉之后,随着时间与距离的增加,渐渐稀薄。

然而阿继在元宵前往郦国时对我表现出来的关心,和留下连卓暗中保护我的举动,却让我在惊讶之余感到温暖安慰。也会时时在感到孤寂的时候,想起阿继的这一番心意。

可是我也知dào

,如今的我和阿继,或者是我和连卓,终究是隔着万里的。

首先我不能让阿继在大迎还为我担心,其次,我在郦国与妃嫔间这些真真假假的争斗,亦不能告sù

阿继。

我不知dào

连卓将军有没有在暗处看到我与那些妃嫔间的争吵,更不知dào

一旦见面后连卓问起我来我该怎么回应他,而我更愿意相信连卓是暂居在宫外的某个地方没有看到这些,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我都没有再找过连卓。

连卓将军出现的十分及时,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只是这一次见到的连卓,黑色的披风上沾染了许多灰尘,脸上也颇有几分风尘仆仆之色,倒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急赶来赴我的约。

连卓向我躬身,右手握成拳放在左肩的位置,他的姿势端正潇洒,英气勃勃,以此来表现一个军人对责任的承诺。我向连卓看了好久,方才缓缓说道:“连卓将军,你是从大迎赶来的吗?”

连卓抬头,眼中难掩愕然之色。尽管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犹豫,但我知dào

,连卓将军是不会骗人的。

果然他点了点头:“末将向公主报喜。”

报喜?难道大迎有什么好事吗?还是阿继……阿继已经娶了皇子妃,再有什么喜事的话……

“怎么?阿继竟然娶了侧妃吗?”我冲口而出,脸上忍不住便带了怒色。

虽然阿继迎娶无名的事情那样突然甚至是突兀,可我仍是衷心地相信着,阿继会和无名至死相伴,就像大迎的传说中那些深情的伴侣,一生只忠诚于一人。并且我知dào

无名对阿继的一片深情,那是绝对的专一,所以我不能接受阿继娶了侧妃的事实。

连卓看着我的怒意,一向勇敢无畏的脸上竟然有些紧张的样子。

“末将所说的喜讯,是三皇子如今已被立为太子。”

阿继被立为太子,是不是意味着大迎下一任的皇上将会是阿继呢。

阿继,容方铭继,将要成为大迎下一位帝王。

这个消息比之上一个更让我感到惊讶,因为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我甚至没有办法去分辨这件事情算不算好,我呆了一呆,说道:“那阿继他……很高兴吗?”

156. 第一五六节 大迎皇太子

“太子很高兴。”连卓答道。

“那……就好。”我想象不出阿继成为皇上的样子,我能想到的只有两件事,阿继是否高兴,以及阿继当了皇上,大迎是否会更加繁荣安定,而对于后者,我相信阿继有这个本领。如此,我总算感到了连卓的消息确实属于喜讯,只是我尚未展颜为之一笑,便发xiàn

了另外一件事情:“连卓将军,你受伤了。”

连卓的手臂上衣衫有被利刃划破的痕迹,只是破开的地方下面亦是与衣衫一样的黑色包裹着伤口,让人不易察觉。

连卓淡然的表情好像受伤的不是他自己一样:“只是轻伤。”

大迎的军人们,上至将军,下至士卒,人人皆是勇敢坚毅。战场上刀箭无眼,受伤遇害在所难免。可是任谁受了伤害,都不会怯懦退缩。随手扯下一块衣襟裹了伤,回头仍是奋战不休。

连卓将军更是勇士中的勇士,所以他对待受伤的事情,可以这样镇静自若。

我微微一笑,打个手势让连卓捋开衣袖。

因为我从刚见到连卓时他行礼的样子就看了出来,他的伤势并不轻。

待我揭开连卓手臂上匆匆包好的衣襟,狰狞的刀伤赫然显露出来。我心中突地一跳,那一刀深及见骨,对方下手之重固然让人骇然,而最令我震惊的是,以连卓这样的本领,居然会有人能将他伤到这样。

我惊骇道:“将军是遇上了靺鞨人吗?”但随即又说道:“不,靺鞨人擅用狼牙棒、长矛、利箭等能够及远、利于马上作战的兵器,砍伤你的这人刀法甚精。”说罢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难道……大迎遭遇了战乱?”

被揭开包裹的伤口血肉狰狞,连卓却似没有看见一样,仍是十分镇定地向我躬身:“公主请放心,大迎没有战事。下属的伤势……”连卓说着微一犹豫,继而续道:“是被大皇子和四皇子的手下砍伤的。”

大皇子和四皇子?

陌生的称呼和惊讶的感觉让我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顿了一顿,我方才说道:“是为了……阿继被立为太子的事情吗?可是,那怎么会是大皇子与四皇子?”

大迎皇上膝下共有四位皇子。

阿继是第三位皇子。

大皇子英勇善战但缺乏谋略,因为在一场战事中不遵皇上军令一意孤行,导致兵卒惨亡。众大臣声讨谴责之下,皇上自此冷落了大皇子。

阿继性格沉默,虽然也具有英勇善战和聪明果决等优点,但因为其母亲是流落至大迎的金乌国小民的缘故,出身便成了阿继最大的劣势。在太子一席的候选人上,阿继向来不是皇上和群臣考lǜ

的对象。

四皇子虽然有绝对好的出身和聪明的头脑,却是个生性软弱之人。虽有智计却无勇武,这亦未达到大迎皇上应具备的特点。

所以皇上属意的太子人选是二皇子。

这是大迎前朝后宫人人皆知的事情。

而我在大迎皇宫中的时候,与阿继以外的皇子十分生疏,平素极难见到一面,只是从宫人们的交谈中,知dào

了四位皇子与太子席位之间这些微妙又复杂的事情。

阿继素来与人无争,与他的兄弟们更是绝无冲突争竞。大皇子、二皇子与四皇子互相为了未来的皇位而明争暗斗,却是人人都对阿继存着几分友善。因为他们都知dào

,不管自己将来是否被立为皇上,有阿继这样一个善良又沉默的亲王兄弟,总是有好处的。

所以我实在想不到阿继会跟大皇子、四皇子的手下发生冲突,若有的话,那只能是跟此次阿继被立为太子的事情有关系了。

只是奇怪为何动手动的不是最有机会被立为太子的二皇子,却是大皇子与四皇子呢。

我看着连卓,希望他会给我一个答案。

连卓神态恭谨,语气却是十分坚定:“此中缘由,太子殿下吩咐不可外传。”

若是这个“太子殿下”亲口跟我说不能说,我还尽有与他回旋的余地,不管软言相求还是生逼硬问,总会想法子让他说出来。可是连卓对我说了不能说,我可就真的是无法可想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拿手帕在松林边的水中浸湿了,给连卓清理了伤口,又撕下衣襟重新帮他包扎。说道:“将军伤势非轻,出宫后还是找大夫敷上药吧。”

连卓将军的神色有些忸怩,却仍是答yīng

了我的话。

关于阿继的事情,连卓没有能跟我说太多。他能说上来的也就是太子殿下身体康健,而我想要知dào

的关于阿继生活中的一些琐事,连卓却是一件也说不上来了。

我知dào

无名想要了解的事情,比如阿继近来吃的好不好,睡的香不香,有没有说起哪些跟她有关系的话,等等,就像我如今牵挂着纪云琅那样。可是我也知dào

,这些事情问了连卓,他也是无能为力。

我含笑叹息,连卓将军眼中的世界,跟我们这些女子毕竟是不一样的。

连卓的衣衫上尘土和血迹犹新,我问道:“将军什么时候看到了白隼?”

“从大迎赶往郦国的途中。”连卓颔首:“二十日前,末将接到秘密消息,未跟公主告别便离开了郦国。请公主恕罪。”

可以想见,连卓将军在一段时间之前,忽然离开了郦国前往大迎,又在阿继被立为太子之后,匆忙赶了过来,刚好赶上了我有事找他。这一番奔波,当然是十分辛苦的。

我笑道:“将军是帮zhù

阿继,何罪之有。再者,我想将军虽然回了大迎,定然还安排下了别的人留在郦国皇宫附近,以便我有事找你,对不对。”

连卓默然颔首。

关于阿继,无话可问,我笑笑说道:“将军若是跟阿继通了讯息,有什么关于阿继的事情,不妨告sù

我,无名很是想念阿继。再者还请将军跟阿继说,可以想法子迎无名回去了。”

连卓微微一怔:“公主说太子妃吗?”

是了,无名如今是太子妃了。不知dào

无名身在郦国,阿继是怎么跟皇上和皇后交待的。

“关于太子妃回大迎的事情,太子殿下未曾向末将提起。”连卓忽然行礼:“太子新立,诸事繁琐。连卓尚需回国襄助太子。留下八名卫士,公主可用白隼相召。”

157. 第一五七节 真是个命好的女子

我微微一惊,不知连卓所谓的诸事繁琐,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阿继被立为太子,除了连卓受伤这一件事,还有更多未知的凶险吗。

我忙说道:“我这边不用什么卫士,将军何不带回大迎,缓急时候,也可以帮上忙。”

然而连卓终究没有带走那八名卫士,从他说要将这些卫士留在郦国起,我就知dào

他不会再将人带走了。

连卓的离去让我忍不住担心起了阿继,而阿继被立为太子的消息,我终究也没有对无名说出口。如果由我来说,无名一定会问我是怎样知dào

的。

我想,这件事情,很快郦国宫中就会有消息的。

果然,五日后,大迎皇上立三皇子容方铭继的消息便传到了郦国。

太后满面喜容地召见我,笑道:“曾听莺儿你说过,在大迎宫中时,与你的兄长三皇子关系最为亲密,是不是?”

我闻言便知其意,却仍是十分配合地答道:“是啊,母后问这个做什么?是三兄长又到郦国来了吗?”

太后微笑:“你三兄长只怕没有功夫来呢。”顿了一顿,笑道:“这是大迎刚传来的消息,母后特来告sù

你,好教你欢喜,你三兄长他被立为太子了。”

太后的表情也间接证明了阿继被立为太子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我一边奇怪为何我没有感到那么欢喜,一边奇怪为何太后会感到这样欢喜。

太后忽然又道:“你到郦国之前你的这位兄长大婚娶妃,你自然见过这位皇子妃,对不对?”

太后的话让我心中突地一跳,若不是我心中时刻铭记着纪云琅的教诲,我几乎便要将自己的惊讶表现出来,说不定还会将无名暴露。

太后并未理会我张着嘴点头的样子,续道:“你兄长被立为太子,这位皇子妃如今就是太子妃了。等将来你兄长登基为帝,她就是大迎的皇后娘娘了。真是个……真是个命好的女子……”太后幽幽说着,脸上竟有些不由自主地神往之意。

我望着太后默然,片刻,太后恍然回过神来,笑道:“莺儿你放心,将来你的记忆恢复了,皇上也会立你为后的。”

不管是无名当大迎的皇后,还是我当郦国的皇后,我对太后所讲的这些都没有什么兴趣。只要纪云琅喜欢我,即便是给他当一个丫鬟也无所谓。如果纪云琅不喜欢我,我就算是当了郦国的皇后,甚至是当了天下的女皇,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将心比心,无名对阿继情深一往,阿继当了太子无名固然欢喜,但无名欢喜的却不是那太子的席位。

只是太后如此欢喜之下,我再有除了欢喜之外其他的表情也是不对的。于是我只好强颜欢喜,我想,这应该真的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然而,当我欢欣鼓舞地将这个消息告sù

无名的时候,无名却只是淡淡一笑。

我讶然:“无名,你不高兴吗?”

“当然高兴了。”无名的话跟她的语气,是明显的不相符。

我极力将自己的理论拉到与太后一致的地方,满脸欢喜的神色道:“你看,阿继当了太子,你就是太子妃了。等阿继接替皇位的时候,你就是大迎的皇后娘娘了。”

无名又是淡淡一笑,并无多少欢喜的样子,笑着笑着,勾起的嘴角又放了下去。无名神色黯然地站了半晌,低声说道:“公主,你说阿继是不是已经把我忘记了。”

安慰无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更困难的是面对那些波云诡谲的消息。

五月二十日,太后告sù

我,大迎的二皇子病故。郦国与大迎除了相互毗邻,相互贸易往来之外,如今还有了我这一层和亲的关系在里面。所以太后与我商量,除了两国之间应去的吊唁、丧礼之外,我还要有什么表示。

我当然一切听从太后的安排,只是二皇子的死讯让我感到无比惊讶。这不仅仅是因为二皇子正当风华正茂之时,更因为他的死讯在阿继被立为太子之后传来,让我隐隐感到了山雨欲来之势。

我托小诗去和亲信大臣通了讯息,询问关于大迎的变故有没有传来别的消息。

与小诗接洽的那人甚是警觉,反问我为何要问此事。我一时不解,托小诗道:问不得吗?

那位大臣只说了一句:贵妃是大迎人。

这句话颇含着一些耐人寻味的意思,我想了许久方才醒悟,他们必是担心,我身在郦国心在大迎,更担心我潜入郦国皇宫,是为了帮zhù

大迎图谋一些事情。

处此嫌疑之下,我只得说道:心系故土,人情之常。

三位大臣商量一夜,方始给我回复,无他。惟风闻二皇子病故与大皇子、四皇子或有关联。

二皇子病故与大皇子、四皇子有关联?一个让我听来觉得不可思议、细思却又令人心惊的消息。

我努力思索,还原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大皇子与四皇子图谋太子之位,暗中下手伤了二皇子。本以为如此一来,太子人选会落在二人身上,谁知两人的密谋被皇上发xiàn



如此,终究是那个因为出身不受关注的沉默的三皇子阿继,被立为了太子。

我极目望向北边的天空,耀眼的阳光之下远处的天似乎和头顶的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我却不能不为那片天空之下的人们感到担忧。

只算掐指算算日子,纪云琅离宫已经将近半月时光了。这意味着我所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计划越来越迫,也意味着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去为别的事情担心了。

纪云琅不在宫中的时间,后宫顿时安静了许多。

王雪晗被禁于慈宁宫,何连月被禁足在连月馆,陈喜宜被贬为低等宫人从事着诸般低等的活计,而薛灵嫣,本来就是个十分省事的人。

我借着在宫中漫无目的闲逛的功夫,很快便约到了孟姚春与宋清芷。

孟姚春冷冷地看着我,“怎么不叫上薛才人。”

我道:“无需牵扯上她。”

孟姚春冷笑:“怎么,她不是贵妃的好姐妹吗,皇上也交代了她与贵妃关系甚好,不让我们对她动手。难道贵妃反而信不过她?”

我道:“我自然相信她,只怕你们信不过呢。”

158. 第一五八节 人心所向

孟、宋二人脸色微变,异口同声:“什么意思?”

我微笑道:“皇上既然跟我说过了你们的身份来历,定然也跟你们说过薛灵嫣的来历吧。她是个简简单单的人,一个普通的宫嫔,只是单纯喜欢着皇上,却不必让她卷入这场她本就不知dào

的事情里面来。”

宋清芷细细看了我两眼道:“贵妃娘娘的失忆症好了吗?”

看样子,纪云琅只是跟我说了她们的来历身份,却并没有将我的事情告sù

她们。不知dào

是时间不允许,还是纪云琅特意没有说呢。

“不管怎样,皇上临去时托付我的事情,我是不会忘记的。”我心中念头微转,想到纪云琅这样一个计划妥帖的人,应该不会忘记什么,想来应该是特意隐瞒了关于我失忆的事情,心中不由得有些高兴,无端觉得纪云琅是偏向我的。

“而你我三人之间商量的事情,我也不会忘记的。”我对宋、孟二人正色说道。我也真担心她们总觉的我的脑子有问题,日后不与我商量事情的进程等,误了纪云琅的大事。接着又续道:“所以,还请两位放心。皇上交代我们的事情,也要按着原定的计划走下去。不知两位如今有没有什么不顺遂,我可以尽lì

相助。”

孰料孟、宋二人的神色都极为凝重,孟姚春甚至有些恼意地说道:“贵妃这个样子,叫我们如何放心。我们对皇上交代的事情,自然丝毫不敢轻忽。倒是贵妃说的这些话,是在查考我们的动向吗?”

想不到我好意问她们是否要帮zhù

,倒惹得孟才人这样不高兴。我笑一笑,无话可说。

孟姚春的恼意却丝毫没有减退,甚而是带着一股悲怆的意味说道:“贵妃放心,等你看到皇上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就知dào

我们没有辜负皇上的嘱托了。”

宋清芷拉了拉孟姚春的衣袖,低声道:“多说这些做什么。”随即向我略行了一礼,便拉着孟姚春转身离去。

我站在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之下,阳光斑驳参差的浓荫下只剩了我一个人。啾啾的蝉鸣声不止歇地从四面八方传来,而清晨起来便低吟浅唱的鸟儿却似乎已经累了,听不到丝毫间关鸟语。

孟姚春和宋清芷对纪云琅的真心无可置疑,从她们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只是在她们言语之间,和她们的神情之下,似乎还有这我不知dào

的东西。尤其是孟姚春的那种有些愤然的凄怆之意,更是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这些日子以来,太后对外只是宣bù

,皇上称病不朝。

听说太后每天上朝不辍,却只说是依从皇上的意思;垂帘听政,对外也只说是为皇上分忧。

更要紧的是,太后虽然上朝听政,批阅奏折,遇事非倒并不擅作主张,事事要与朝中大臣商量,一时间朝堂内外,对太后的评价倒是很好。

我与三位亲信大臣字信来往商量起此事,却都是不约而同的忧心忡忡。

我看到他们字里行间的忧虑之意,心中暗叹所见略同。然而他们看到我的担忧之意,却传信问道,贵妃何以为忧。

何以为忧,用正常的话说就是以何为忧。我顾不上奇怪为什么郦国人喜欢将一句正常的话颠倒着来说,只是忙着用我那并不好kàn

的字体去回答他们。

原因很简单,这短短二十多日,太后固然没有什么镇压元老大臣的举动,没有什么扶植亲信外戚的趋势,但是太后能在如此形势下,稳定朝政、又使得上下人等没有任何可以捉住的话柄,太后的深沉与本事,由此便可见一斑。

更重yào

的是,对于称病不上朝的纪云琅,上下还多少有些暗中的议论。对于之前皇上在宫中做出的种种荒唐举动,人们并不能就此忘怀,反而都是将皇上的病情与后宫的女子联系起来,窃窃议论而言语不是说哪个女子媚主罔上,就是说皇上昏暗懦弱,被情迷而不振。

关于太后和关于皇上的言论,此消彼长之下,更暗中显示着人心所向。

如此情形,怎么能让人不感到忧心。

纪云琅在西南边地平叛动乱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是五月廿五日。

我拿到小诗传来的字条,心中异常激动。这消息是纪云琅书明在五月廿一日发出来的,算起来正是四天之前。而我这边所应准bèi

的事情也已经陆续准bèi

妥当。

于是我写了字条,交给小诗传达出去,与三位大臣确定举事的日子。

清晨小诗将字条拿了出去,我则动身去找孟、宋二人再商量一些事情。

姚春阁里不见孟姚春的踪影,我又来到清芷居,却益发连宋清芷也没有看到。不仅没有看到两位才人本人,更连她们的随身婢女也没有看见。

姚春阁和清芷居的宫人们皆说,才人带了丫鬟出去了。

“是不是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了?”我抱了这个指望。虽然我知dào

太后如今专心政事之外,非但自己闭门不出,对于后宫中人也是闭门不见,恐怕没有什么时间接受这两个才人的请安。

宫人们都说,才人这些日子依着慈宁宫的规定,都没有前去请安。想是和贵妃娘娘你一样,到哪里散步了。娘娘若是有事请在这里稍坐一会儿,若是无事,等才人回来了,亲自到延和殿去拜会娘娘。

我没有听完,心中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个人不在便算了,怎么会两个人都不见了呢。两个人都不见了也罢了,怎么可能都出去散步了呢。

这正当大热的天气里,除了有事情,又有谁会闲来无事半晌出门散步呢。

我叫起孟、宋二人的宫人们,让她们一起在宫中寻找两人。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敢违抗却又绝非心甘情愿。

我看了看头顶那一轮耀目的烈日,灼灼的光辉几乎已经成了白色,每一丝光线照在皮肤上,都如同是一根烧的发红的钢针,带着火辣辣的刺痛,心中亦明白他们的犹豫。

159. 第一五九节 山回路转不见君

我在宫中本是个最闲散的人,再加上脑子受了刺激不太正常,除了跟一众妃嫔争风吃醋,似乎没有干过什么正事。这次忽然让她们帮忙寻找两位才人,怕又是一时兴起的顽皮胡闹,或者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借故跟两位才人找茬。

看着众人犹犹豫豫的意思,我怒道:“限你们半个时辰的功夫,将两位才人找回来。若是找不到她们两个,你们以后也不用在这宫里混了。”

众人脸上皆有既害pà

又惊慌的神色。

可我的话并非恐xià



若是此次举事不能成功,来日这郦国的江山便不知该是谁的天下。

而我、孟姚春、宋清芷这些纪云琅的妃嫔,便成了前朝的后宫眷属。那时候我们的命运,便不知dào

由谁支配了。

在前朝,那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在后宫,那是一朝天子一朝嫔。

只是改朝换代的妃嫔却不如大臣多了,因为任用前朝的大臣,还能落一个知人善任、宽宏贤能的美名,而任用前朝的妃嫔,却只能落下贪色好淫、荒诞不经的骂名了。

而如果这江山落到了太后手里,想来这些曾经被她收买了放在纪云琅身边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更遑论孟、宋两人身边的宫人们了。

可是宫人们的努力寻找并没有下落。

一个时辰过去了,我也只看到满头大汗的宫人失望害pà

的神色。

我一挥手便让他们退下了。他们的眼中自然充满了疑惑,不知我为何这般轻易将他们放过。殊不知掌握他们命运的人,根本就不是我。

另一方面,我也在为小诗着急。

眼看日今中午,小诗还是没有回到延和殿。

而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因为联络的地点便在皇宫西侧的一处假山旁,假山名曰叠翠,距离延和殿路程并不算远。即便需yào

避人耳目,往返也不过一刻时光。

延和殿里四处放置着宫中总管处送来的雕琢精致的小冰山,冰山旁有小小的水轮推动风扇,扇动着冰块上冒出的丝丝冷气进入室内,为这炎夏天气送来一股清凉。

可是我置身于此,额上的汗水还是涔涔而下,手中的折扇被我折起紧紧握着,却再没有扇动的心思。

无名取过一把团扇递在我手中,说道:“这扇子拿在手里轻,又凉快,公主用这个吧。”

我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折扇,手上的指节都有些发白,仿佛是要保护什么稀世奇珍一般。

无名倒吃了一惊:“公主怎么了?”

我摇摇头,不知如何作答。

折扇的正面画着茫茫雪景中的一匹白马,马上的女子白衣翩跹,更衬得那一头散开的头发如同黑色锦缎。

折扇的背面提着四句诗: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这首诗不似郦国的其他诗词,有着复杂的措辞、深奥的典故、颠倒的句式,而是一望便知其中的意思。不过是一个人去送另一个人,难得的是刚好有雪有马,倒与正面的画儿相符合。

这把折扇,是纪云琅走后,托宋武送给我的。

扇柄是上好的白玉,没有一丝瑕疵。冬日则触手生温,夏日则出手生凉。此刻白玉在我手中,已经暖的微微发烫。

我想了想,换上了一身淡绿色的宫女装束,无名奇道:“公主要到哪里去?”

到哪里,我自然是要到皇宫西边的叠翠山那里去,确认小诗的行踪,确认那三位大臣的动向,确认来日举事的细节。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肃然,沉声说道:“有一件事,我必须要确认。”

无名道:“公主换了衣裳,是怕被人发xiàn

吗?不如让小雅去。”

我轻轻摇头。小雅从未与那三位大臣交接过,又是个直来直去藏不住事情的性格,万一被人发xiàn

,得不偿失。

“小雅不能去,那我去吧。”无名默然给我披上淡绿的宫女轻衫。

再摇头,嘴角不由得带上了一抹微笑:“你更不能去了。”无名如今够机灵,也能够沉得住气,只是我不会让她去,纪云琅也不会让她去。

“这件事,只能由我亲自去。”

无名正为我换上一支宫女的素银钗,钗到鬓边,却忽然停下了手。

无名忽然躬身:“若是此事有什么风险,还请公主不要去。”

我诧异地转身看着无名,随即伸手笑道:“风险,哪有什么风险。这皇宫四壁铁墙,正处郦国国都中央,整个郦国,这是人人羡慕的最荣华最安稳的地方。”

无名默然片刻,方说道:“公主既要亲身前往,无名无法阻拦,只是请公主允许无名,先去探路。”

探路?难道无名是知dào

了什么吗?整件事情我没有告sù

她,纪云琅也不让我告sù

她,因为一旦牵连其中,关系巨大。而无名也一直保持着静默的姿态,对我一直的举动没有表现出什么。

难道无名,终于知dào

了吗?

我道:“无名,这件事情……”

“公主不需跟我说什么,只是公主要去哪里,请带上我。”无名说得很是坚决:“我不能让公主有闪失。”

鼻中微微的酸楚。总算,还有无名随着我。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不能带着无名。

“你留在这里,若是我今日不归,明日早晨你在白隼的脚上绑上红绳子,等到傍晚,你便可到宫中最北边的松林里……”一句话还未说完,小雅跑进来说道:“公主,大门外有两个宫人站着,好一会儿了。”

未知是福是祸,但我知dào

,有一件大事即将发生。

我将扇子在手中重重一顿,道:“无名,你呆在延和殿,哪里也不要去。除我之外不管谁来,都不要开门。若有慈宁宫的人,也不要放进来。宫北的松林里,有人接应你。你可回到大迎,与阿继相会。”

如果,我真的一去不能归,至少还能让无名回去。

延和殿外灼目的阳光底下,两个身着华丽宫装的宫女静默伫立。

160. 第一六零节 不是万丈深渊,就是火海刀山

上等的西番莲花纹浣花锦,这在宫中只有最高等的宫女方能穿着。而最高等的宫女,只有慈宁宫有四位,包括那两个宫中资历最老的嬷嬷。

这两位宫女的年纪已经不算轻,约莫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平日里总是跟在太后身边。她们亲自来到延和殿,含义不言而喻。

一切仿佛事先约定好了,我向她们二人看了一眼,默然无语地往前走去。那两个宫女亦不说话,默默无闻地跟随在我身后。

慈宁宫大门敞开。

仿佛在昭示着什么一样。

自纪云琅离朝之后,太后宫门常闭不见人,此时敞开到底,像是一个深邃的黑洞,带着某种慑人的寒意。

而正门外一列两行的侍卫,更是一个个站得岿然不动,惟余他们身上的铠甲,映着日光从不同角度,都能看到光彩流动。而他们腰间的佩刀,即便是隔着古朴的青铜刀鞘,也能感到里面锋芒待露的森森寒意。

我心中一凛,宫中的近侍历来不穿铠甲,不配兵器。

这样的阵势,这样的准bèi

,看来今日我要面对的,不是万丈深渊,就是火海刀山。

我一摆裙裾,仰首便要进去。

身后的两个宫女却不约而同地说道:“回贵妃,太后娘娘在勤政殿等着您。”

勤政殿,那是皇上与文武百官上朝议政的地方,后宫妃嫔不得入内。惟有皇上年幼、病重等特殊情形下,位主中宫的皇后或者太后,在祭拜了历代祖宗牌位,与大臣相商之后,方可进入勤政殿内,垂帘听政。

我,一个贵妃,又怎么能到勤政殿。

只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我回旋的余地了。

勤政殿外玉阶高起,光滑平整的玉阶正中铺着厚厚的红色氍毹,而两边没有铺上氍毹的地方,则隔一个台阶站着一个侍卫。

每一个侍卫都是劲装结束,精神奕奕。

难道,今日的早朝,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散吗?

玉阶的尽头,朱红色的大门敞开,匾额上金漆大字,勤政殿。

红毯一直铺到了勤政殿的里面,两边站着一个个手持笏板的官员,而红毯的尽头,是一张雕着龙首的鎏金宝座。

我觉得眼前微微恍惚,似乎看见那龙椅上坐着的是先皇,又似乎是纪云琅。

百官在我进来之后,纷纷往两边退避,给我留了足够多的空地。

可是奇怪的是,没有人行礼,也没有人出声,勤政殿整个是出奇的静默。

变故已成,事情至此,只有沉着应对。

我缓步上前,敛裾对着皇上的龙椅拜了拜,道:“延和殿昌平贵妃容方燕莺向皇上请安。”

文武百官中有低声的议论,显然是在议论我这一拜,却不知他们的议论主何吉凶。

还未起身,龙椅斜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昌平贵妃,你好大胆!”

自从太后当了太后,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的声音。

这正是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和语气。

冷淡,稀薄,带着某种凌厉。

虽然这样的语气让人感到不快,但我仍是觉得,比之那种长篇大套絮絮而言的语气,还是这种说话方式,跟太后更适合。

太后的生气,原在我的意料之中。今日所见种种,早已经为太后的态度做出了铺垫。

我不动声色,站起身来,躬身道:“母后万福。”

“贵妃何以见太后而不拜?”身侧一个男子的声音喝道。这声音虽不甚响,却是十足地傲慢。

我侧首看去,一个武将模样的中年男子瞪视着我,他身着铠甲,腰间佩剑,打扮倒是十足威武。

如今朝中,可以佩剑上朝的,只有一人。

先皇在位,皇后的兄长,也即郦国的国舅曾在边境战争中立下战功。皇上对国舅一再封赏,恩宠无极,积功之下,封国舅为郦国唯一的外姓王爷,为汾阳王,并允许国舅佩剑上朝。

纪云琅说,汾阳王手中约有十万精兵。

我打量着这位曾经威名远传大迎,令纪云琅也感到棘手的汾阳王,一眼看去,那气势着实不凡。

只是他的肚腹隆起,明显着身体在发福,眉眼间更是一股重重的酒色之气,身上的铠甲是金银打造,花纹雕镂精致,铠甲下的锦袍衣料贵重,纹绣的蟒纹栩栩如生,不知花费了多少精细功夫。

军中男儿崇尚的简单质朴固然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而战场上的风沙雕琢的分明棱角和凌厉气度,更是早已被富贵打磨掉。

“说话的可是汾阳王?”我问道。

汾阳王微微冷笑:“贵妃倒识得老臣。听说贵妃正月十五元宵大宴上被一条小蛇吓得重病,至今头脑不清,却不想不待老臣自报姓名,贵妃就已经认出了我。”

我不答汾阳王的话,“二十年前,沙虎口一站,汾阳王率领一万军马,击灭郦国西北边境十二部落,从此西北边境再无蛮族入侵之患。

十八年前,汾阳王以三万人马在斡难河畔对战捏古斯氏族八万人众,却以少胜多,击退了捏古斯氏族,十八年来不敢无礼进犯。

而十七年前司兰谷战役中汾阳王枪挑回人头领摩尔罕,十六年前空黄山战役中汾阳王单枪匹马打败古兰人十八猛将。

这些都是声闻数国、赫赫有名的战绩。平常人一生能有一件,便是足以荣耀一生、名震四海的大事,汾阳王一身兼具种种大功,试问天下又有何人不知。”

我看着汾阳王,将这一席话朗声说来。

我面前的三排是武官,身后的三排则是文官,不但汾阳王的脸上微微色变,文武百官中,也发出了低声的惊叹。

我自然知dào

众人变色的原因。汾阳王的这些战绩,各国朝中大臣,军中将士固然知晓,可是寻常人等多不知闻,而且这早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旧事,这些年汾阳王除了手握重兵,战事上无甚作为,真zhèng

对他记忆尤深的,也只剩下那些高处朝堂、关心着家国天下的人。所以这些话出自我的口中,自然会让人感到惊讶。

其实我所说的这些事情,之所以都是发生在十几年以前,也因为后来这些年,汾阳王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称耀的战绩。

最近的比如三年前,郦国与大迎之间的那一场令纪云琅至今耿耿于怀的边战,便是以郦国退让三百里而告终。而那一场战役的将领,正是郦国的大皇子和汾阳王。

161. 第一六一节 混乱朝纲

这些事情纪云琅当然没有跟我说过,细想起来,也不是在大迎宫中的时候阿继告sù

我的。可是我终究还是知dào

,侃侃说了出来。

我的语气忽然一转,厉声说道:“汾阳王战功赫赫,两朝元老,既然自称老臣,定然深知尊卑贵贱,见了贵妃,何以不拜?”

汾阳王一怔,脸色又是一变:“勤政殿历来不许女子进入,文武百官在勤政殿,也只朝拜皇上一人。即便是最低等的宦官侍卫,进入勤政殿,也是只参拜皇上,不拜大臣。”说罢冷笑:“贵妃连老臣这些古旧都知dào

得一清二楚,反而不知dào

皇宫中的规矩?还是贵妃只把心思放在那些军国大事上,倒忘了自己的本分?”

军国大事四个字,被汾阳王说得特别重些。由此我也听出了他话中的另一层意思。

汾阳王话音刚落,两个站在群臣旁边手执拂尘的内侍走了上来,一人一边便要伸手按住我。

我心中大怒,料不到汾阳王竟然在朝堂之上便如此猖獗。而太后坐在那重重珠帘之后,默然看着这一切不发出一丝声息,倒好似在看着一场好戏。

“砰、砰”两声,我回脚将那两个内侍一脚一个踢了开去。

“大胆容方氏,竟然敢在朝堂上撒野。”汾阳王喝道,一边伸手推开了身边的大臣,迈步向我走来。

眼看着汾阳王的手臂就要伸到我的肩头,我略一侧身,似乎正要避开他的手,一边伸手将裙裾微摆,脚下却已经挪到了汾阳王的脚边,看准了他的脚刚刚抬起,轻轻巧巧在他脚腕一绊。

汾阳王一个趔趄,蹬蹬蹬后退几步。

他身边的武官本不乏应变迅速之人,只是他们以将领的敏捷,遇到凶险时第一反应都是闪身避开,却没有人伸手去扶汾阳王一把。汾阳王一跤摔倒在地,还压倒了两个反应过来抢上去扶他的人。

众人不知变故因何而起,不由得一阵哗然。

我看到汾阳王狼狈的样子,忍不住便要笑,然而想到郦国的十万精兵,居然掌握在一个如此色厉内荏的外戚手中,却又忍不住心生感概。

国之栋梁,朝廷重臣,竟是如此模样,纪云琅安得不忧心!

汾阳王起身,眼中有疑惑,脸上却是更加凶狠的神色。

我抢在汾阳王之前开口:“论到在朝堂上撒野之人,恐怕没有人比得上汾阳王你吧。若非刚才你意wài

失了手,此刻我应该已经躺在地上了。汾阳王公然对一个贵妃动手,口称容方氏,究竟是在蔑视我本人,还是在公然蔑视封我为贵妃的皇上?”

“不是我动手……”汾阳王的语气一滞,只是众目睽睽下,他无可辩驳,转了话头道:“是你目无太后,礼数有缺,本王才忍不住要教xùn

你。”

色厉内荏!如今居然不再口称“老臣”,而是变成“本王”了。

我朗声道:“朝堂之上,只拜皇上一人,我焉有不知!汾阳王也知dào

不能向着我跪拜,既然如此,汾阳王疾言厉色命我跪拜太后娘娘,又岂是正理!”

“这……”汾阳王眉目间聚了怒色,却掩不住他失言的紧张。

我没让他的话出口,续道:“难道这些日子以来,文武百官上朝的时候,不止是跪拜了皇位,更向着太后娘娘跪拜了吗?还是汾阳王你私心里意欲混乱朝纲,意图让太后娘娘效仿那吕雉、则天,牝鸡司晨晓,意图陷太后娘娘于不义,累太后娘娘的声名,而你借机干涉朝政,却令她做一个让万民耻笑的人吗?”

一席话,我的指甲早已经深陷在了手心里。

我的目光自左至右,环视群臣。

种种策划事到临头却都变得无消无息,我也只好做了这背水一战的准bèi



郦国的朝政大体清平,生民安居乐业,边境也相对安稳,这一切除了要上有明君,还要下有贤臣。

所以我相信,今日站立在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即便有太后一党的人,但至少还有六成,是能够识大体、为国计民生着想的大臣;而就算太后一党当中之人,也应有些为人臣子的拳拳之心。

而且,我的这番话,有软有硬,有捧有套,处处避开了太后本人。我知dào

若是太后果真像纪云琅所说的那样,有何不轨之心,我的一番话根本没有可能说动她,可是至少,如今太后还没有公然做出不轨的事情,暴露她的野心,那么或许这番话,可以稳住她。毕竟,谁也不想背上骂名。

果然,话音落后,我左手的文官里,首先有人朗声说道:“微臣不敢混乱朝纲。”

接着是两三人,接着便是四五人,终于我听见众人纷纷说了同样的话——臣不敢混乱朝纲。

只是我不敢回头去看说话的人是谁,我的目光,始终正对着汾阳王。

汾阳王面色无多改善,一张脸上仍是写满了怒色,冷笑道:“贵妃在此大言炎炎,说得倒是冠冕。只可惜真zhèng

混乱朝纲的举动,可不是一番花言巧语就能说得过去的。”说到此处忽然厉声喝道:“容方燕莺,太后问你,你可知罪。”

是了,刚一进门,太后就开始向我兴师问罪。

我仰首对太后道:“臣妾何罪?”

我只看到太后在帘后微微颔首,对着身边的一个内侍低声说着些什么。

气氛低沉而神mì



却让我在捉摸不透之下,更多了几分暗暗的惊惧。我隐隐觉得,似乎要有什么不详的事情发生。

折扇还在我的衣袖中,温热的白玉熨帖着我的皮肤,多少给了我一些安慰。

画上的女子,白衣翩跹,骑着脚步犹如追风的马儿,从雪地上掠过。

那一头黑色长发在风中散开,温柔的丝与凌厉的风,交织。

纪云琅的画笔十分传神。

白马我依稀认得,那女子的背影我也依稀认得。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正是今年正月间,纪云琅带着我到郦国边境的草原上去时,我骑的那匹白马。如此精壮良驹,任人一眼看去,就会记得。

而那女子的背影,看起来也与我相似。只是比如今的我更多了三分凌厉,三分寂寞。明明是一往无前的姿势,背影却是决绝。

我想,扇子上的人,或许不是我。

162. 第一六二节 全军覆没?

如果纪云琅画的是今年正月的事情,他一定会记得画上草原,而不是茫茫雪地。因为他一定会记得,为了让我在草原上驰马,他曾花了怎样的功夫。

我曾展开扇子问无名,好kàn

吗?

无名细细端详了许久,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一些迷惘:“这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有些像公主你,可又感觉有些不像。”

无名的迷惘更让我多了一份肯定,这个人不是我。那么,是无名吗?

我不知dào

,或许跟无名的背影也有三分相似,可是那股一往无前、凌冽决绝的气质,却是绝对不属于无名的。不管是以前沉默寡言到有些呆滞的无名,还是如今虽然沉默却不沉闷的无名,都没有。

可是不管是谁,这把扇子,总是纪云琅特地送给我的。

他答yīng

我,虽然不能跟我一起完成这件大事,但他会看着我。

朝堂上的金碧辉煌与寂然静默,都给人一种不真实的可怕的感觉。

可是有时候想到一个人,就会让人忽然变得很勇敢。

听到身后凌乱而虚浮的脚步声响,我握紧袖中的折扇,毅然回头去看。

四个侍卫架着两个头发凌乱、衣衫撕扯、萎靡不振的女子走了过来。这两个女子几乎是被拖在地上行走,头,手,足,都是软软地垂着,浑身上下似乎已经一点力qì

也没有了。或者,是她们已经死了。因为她们的衣服上,还有着一块一块或者一条一条的血痕。

侍卫架着她们,走到了勤政殿门口。

看不到面目,衣服皆是郦国宫女所穿的最寻常的衣服。

可是我的脑中还是猛地一震,大声叫道:小诗,小雅!

她们没有一丝回应,也没有任何人给我一点回应,可是我知dào

,这就是小诗和小雅。

我举步便要奔上前去,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攫住了我:“变成这样,贵妃竟还认得,真不愧是贵妃器重的心腹。”

我没有力qì

转过身去,似乎自己全身的力qì

也跟小诗、小雅一般,因为痛受折磨而流失。至于汾阳王加重了语气说的“器重的心腹”几个字,我已然没有功夫去理会了。

是的,痛受折磨。看着她们的样子,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可是我的内心深处却是清醒又糊涂。

汾阳王既然知dào

器重的心腹,那么小诗早上出门后便不见了踪影、被抓到这里的原因不言而喻。

可是小雅呢,她又犯了什么错。

早上我从延和殿出来的时候,小雅还是好好的。

当初我答yīng

了纪云琅的事情之后,也曾为了纪云琅的要求而犯难。纪云琅说,找一个你的心腹去交接。

郦国的宫女,我不敢轻易动用。

孟姚春和宋清芷,我并不了解她们。

我从大迎带来的人,除了染病死去的小琪和小兰,当初跟着无名的三个,有两个在我出宫的时候去了织锦局。

我身边熟悉的,只有无名,小诗和小雅。

我可以在她们之间抉择,只是没有什么余地。我将面临着不可预知的危险的重任交给了小诗,却不想还是连累上了小雅。

无名,你不要有事。

我的脑中一遍遍回响着一句话——要保护好你身后的弟兄。这是大年三十,小兰和小琪死去的时候,我的脑中反复回响的一句话。

我不知dào

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过,可是我总是在她们因为我的原因离去的时候,莫名地想起。甚至我此刻能想起更多——驭好你胯()下的马,握好你手中的刀,保护好你脚下的土地,和你身后的兄弟。

或许这是郦国军人的一句话,可是我没有做到。

小诗和小雅因为侍卫松开了手,顿时像散架般委顿在地。想来是突然失去支撑倒在地上触痛了伤口,小诗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我一直悬着的一口气略略有些松了,她们,还活着!

她们的胸口,尚有呼吸。

我缓缓地举步,想要上前一探究竟。

一股森然的寒意在我面前横亘过去。

定睛看去,是一把有着繁复古奥花纹的青铜鞘、绿皮吞口的刀。

刀未出鞘,就有这样的锋利气息,必定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无疑。

不用看我也知dào

,举着刀拦我的人,是汾阳王。

可是我想不到,佩剑上朝的汾阳王,佩戴的居然不是一把与他的铠甲一样作为华贵装饰和身份象征的寻常华丽刀剑,竟然是这样一把隐藏着犀利锋芒的宝刀。

是汾阳王真的嚣张跋扈到蔑视一切,还是故yì

带着一柄宝刀上朝,刻意昭示着什么?

我停步:“王爷的宝刀,不是为了留在战场上杀敌吗?”

汾阳王的怒气和他手中宝刀的锋芒一样昭然:“本王的宝刀,是为了郦国诛却叛逆。”说着刀尖平平指向殿门口的小诗和小雅:“贵妃跟她们的关系,不言而喻,请问贵妃,她们是谁?”

“她们是我的陪嫁丫鬟。”我没有看汾阳王,只是说道:“王爷想必知dào

。”

汾阳王的声音倨傲而狂妄:“是贵妃的陪嫁,还是大迎派来的探子!”

我凛然侧首,对汾阳王怒目:“你什么意思!”

“如果只是寻常的陪嫁,又怎么会跟郦国的逆臣勾结!”汾阳王的神情很是得yì

:“后宫中人与朝中大臣勾结,已然是十恶不赦的死罪,更何况是异邦之人,勾结郦国大臣。”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

那么小雅,你终究出去了吗?可是,你又怎么会出去,你又怎么知dào

叠翠山这个地点?如果不是在叠翠山被发xiàn

,他们又是以什么理由抓的你?

还有,纪云琅安排的那三位大臣呢?

还是除了我,已然全军覆没?

汗水已经濡湿了小衣。

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

我真想大声喊着纪云琅,希望他下一刻就能来救我,让他带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为什么,我会卷进到了这样的争锋之中呢?

额角的汗水划过了左眼角的伤痕,那个地方是微微木然的感觉,可是背上的汗水浸湿了那个箭伤的疤痕,却是分明的痛痒。

163. 第一六三节 颠覆郦国的大阴谋

这样清晰的痛痒让我心中有了清明,面对那一支破空而来的利箭的时候,我亦没有退缩。在我没有时间思索的时候,我的整个人遵从了本能的选择,保护纪云琅,哪怕是送掉性命。

诚然,在我爱上纪云琅的时候,我曾想过,安安静静地与他相守,可是,我亦清楚的知dào

,或许我永远过不上那样的生活。

因为我爱的人,是一个注定不平常的人,我既然爱上了他,争斗注定是逃不开的。如果我还能过的平静,除非我不爱他。

而这一次,我答yīng

了帮zhù

纪云琅的时候,我的举动,更有着比爱情更重yào

的意义。

我的夫君是郦国万民的皇上,而我,是郦国的贵妃。

“王爷说我的丫鬟勾结朝中大臣,可有证据?”反正迟早都要问到这一句,与其我嘴硬等着汾阳王拿出证据质疑我,倒不如我先问罢了。而且,太后和汾阳王只将小诗、小雅绑来给我,我心中难免疑惑,那三位亲信大臣的下落呢?他们是就站在这朝堂之上,还是已经遭了汾阳王的毒手呢?

“嘿嘿,证据!”汾阳王笑了起来,拍了拍手。

一位内侍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张字条,正是我今日一早命小诗送出去的,确认举事时间的字条。

“这是从贵妃的丫鬟身上搜到的,贵妃还有什么话好说?”汾阳王得yì

而笑,随即脸色一沉,喝道:“贵妃的丫鬟身上带着贵妃的手迹,约见的又是当朝左丞相薛立合,一个小丫头被抓,另一个又去叠翠山查看,贵妃与这薛贼之间的关系,不需本王多言了吧。”

我心中一凛,果然小雅是到了叠翠山而被抓起来的,小诗带着字条被抓在前,小雅再出现,的确是难以逃脱干系。

而薛立合,本朝的左丞相,正是纪云琅的三位心腹之一。我并不知dào

每天候在叠翠山的哪位大臣。

汾阳王口称薛贼,看来薛丞相此刻也是凶多吉少了。

那么其他两位大臣呢?汾阳王这般盘问我,一点一点,似乎也在探查我的意思。

心里最好了最坏的准bèi

,反而不如一开始慌张。只要沉静下来,说不定还会听到什么转机,若是上来就被汾阳王吓倒,和盘托出,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贵妃不肯说话,是默认了,还是不肯服输呢?”汾阳王手一挥:“今日已抄检薛贼家宅,他的家人供述,这薛贼密谋造反,意图不利朝廷。听闻此言,朝堂上下俱皆震惊。本王惟恐冤枉左丞相这一代肱股,亲自前去审问。这薛贼竟对造反一事供认不讳。这认罪的文书,刚才太后娘娘和诸位大臣都已经阅目,如此重臣,向来对朝廷耿耿忠心,自先皇以来,便对他百般重用,没有想到却是个包藏祸心的逆贼!可恨,可悲,可叹!”

汾阳王说到后来,声音悲怆,满脸都是痛心疾首的神色。

一班大臣,有不少跟着随声附和,或骂或叹,还有一些默不作声,脸上却有些将信将疑的神色。只是似乎忌惮汾阳王,不敢公然质问。

我将诸位大臣的神情尽收眼底,又想到审问薛丞相的,就是汾阳王本人,那么汾阳王用了酷刑自不必说,说不定还有假造认罪文书的事情。我上前去查看诏书,汾阳王微一犹豫,命手下展开给我观看。

文书言辞流利,将薛丞相的罪状一条条罗列,看起来薛丞相本人似乎立身甚正,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主要也就是说他居功自傲,有不臣之心,密谋造反。文书上关键地方,印着大大小小的手印,以示文书并非造假。细看那手印的红色已经发暗,似乎混合着血色。

看起来薛丞相处境不妙!

同时我心中也震惊,不过一上午的时间,从抓到小诗和薛丞相起,立kè

就抄了薛丞相的家,拷问小诗和薛丞相,并且短短两个时辰不到,又捉到了小雅,更结了薛丞相的案……

汾阳王,不,是太后,见机何等迅速。

“不知太后可否请薛丞相上朝?”我躬身问道。

太后尚未开口,汾阳王怒道:“胡说,薛贼如今身负重罪,怎能上朝。贵妃还是先说清楚你与薛丞相私相通信,与反贼有何牵连罢。贵妃来自异国异邦,常言道为我族类其心必异,贵妃是不是跟薛贼串通好,一起完成这颠覆郦国的大阴谋呢?”

一言既出,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朝堂又是哄的一声。

“臣妾想先听听薛丞相的话。”我坚持道。

“逆贼的认罪状在这里,贵妃还有什么可疑问的,何必非要见了逆贼才肯认罪?”汾阳王一味发怒。

“咦,这可奇了。”我笑道:“既然王爷一意认为我与薛丞相关系可疑,生怕我也是个作犯上的谋逆之人,何不将薛丞相带来跟我对质?”

我展开双手,笑道:“此刻我手无缚鸡之力,薛丞相又已经认罪伏法,难道汾阳王还怕我见了薛丞相,两人当庭造反吗?”

左手边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贵妃之言不错,左丞相是朝中重臣,即便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错,也需由圣上亲自发落。如今既然皇上抱恙不能上朝,当由太后娘娘当朝审问。”

汾阳王立时怒道:“万大人,你这话是在怀疑本王审判不公吗?这难道不是薛贼认罪的画押,又何须再劳动太后娘娘。”不等万大人答话,又道:“贵妃还未解释,与万大人私相约见,是有何图谋呢。”

万大人?

是纪云琅跟我说的那个万成万大人?

我心中略感安定。

“凭着这一张字条,就能说明我与左丞相有关系,那汾阳王未免说话行事也太武断了吧。”我看着汾阳王道:“臣妾手中,若有汾阳王府上的来往字据,那么就要说汾阳王也参与谋逆了吗?”

这本是我随口一句话,只为警告汾阳王不可武断妄言,谁知汾阳王身边一位年轻的武将立时喝道:“胡说八道,你手上怎么会有……”

话说到一半,武将像是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戛然而止。

164. 第一六四节 天衣无缝的故事

各种念头在我脑中飞速转着。

这武将年纪不大,三十左右,看装扮虽然你威武,却不足以与汾阳王并列而立。是了,记得此人是在汾阳王刚才失足摔倒的时候,从后面走过来的。

而他的话……

汾阳王府上……

这人是汾阳王的儿子!太后的侄儿!

而且他,确实曾与宫中某人传递了某些东西。不,不是宫中,是后宫!

是谁?是谁?

难道是宋清芷?难道是孟姚春?不然,还有谁呢?

我脑中转过无数念头,脸上却只是一笑:“这位是王爷的世子吧。世子年轻有为,不输乃父,真是将门虎子。汾阳王有此佳儿,实在可喜可贺。”

然而汾阳王脸上却无半分可喜可贺的样子,他听了儿子的那句话,一愣之下,也变了脸色,此时的汾阳王,是巴不得将儿子吃了的眼神。

汾阳王身边的人一推他,他方才反应过来,唯唯应道:“多承贵妃称赞。”

我走上一步,看着世子躲闪的眼睛,说道:“世子人中龙凤,文武双全,文才武功两佳妙。世子的字既有武将的潇洒,更有文臣的儒雅……”

世子本是骇然色变,听到后来,忽然伸手推向我的肩头,失声道:“你……你胡说,你怎会见过我的……”

世子下手十分凌厉,那一把若是推到了我肩头,我恐怕跌倒了就真的起不来了。

这世子跟王爷,倒真是父子俩。个个都会在朝堂上公然动手,个个都信了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话。

汾阳王对我动手,我尚且有几分忌惮,毕竟他位高权重,且当时只是口角之争。可是汾阳王的世子也来对我动手,不过是狗急跳墙、困兽犹斗罢了,我又怎会再退让?

我的手缩在衣袖里,顺着世子胳膊的来势,用力一拉。

世子收手不及,他的力道加上我的力道,整个人往前直冲了几步,扑到了文臣队伍里,重重跌在两个文臣身上。

两个老臣跟汾阳王不同队而同列,身份岂是寻常?两人摔得哼哼唧唧,口中倒是不依不饶,一个说道:“好啊,世子自己讲话疏漏了嘴,竟要跟我们过不去吗?”

另一个起身跟身边的老臣商量一番,说道:“世子有失体统事小,当朝殴打大臣事小,可是贵妃的话,世子怎么解释?世子就不要再隐瞒什么啦,咱们可都听得清楚,世子通信的人自然不是贵妃,那么是谁,还请世子说个明白。”

武将中也有不少人随声附和。

看来太后的势力虽大,也只是其外戚和一些被笼络的大臣依附,除掉外戚手中的兵权,太后的势力并不足为惧。

世子的一张脸早已变得发白,汾阳王的愤nù

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惧色,怒道:“贵妃的一面之词,污蔑我儿,有什么好解释的?”

汾阳王的话不错,没有证据,怎么说都是空口无凭,不足为信。只是事到如今,我岂能再由他们全身而退?我的手中的确没有证据,证据全部都在世子的口中!

我正在思忖如何用言语将世子的话套出来,太后忽然缓缓开口,声音甚是沉静:“汾阳王,世子的私事,我这个做姑母的向来甚少过问,惟恐朝中上下说我偏私外戚。可是如今,我却不得不管了。”

汾阳王与世子齐齐变色,百官纷纷说道:“太后圣明。”

我亦是惊讶,太后眼睁睁地看着汾阳王与世子一再逼问与我,都能等闲视之不动声色,如何遇到了对世子不利的情况,她反而开口说得如此深明大义?

难道是我看走了眼色?

不,不是的,从我进到勤政殿,听见太后那样的声音语气,我就应该知dào

,太后绝不是会善罢的人。

我攥紧了手,且看太后要说什么。

“哀家上月在花园附近见过世子一面,见到世子跟一个丫鬟十分亲近。哀家惊怒交集,天子后宫,世子虽是表兄弟自己人,也不能太过随意。只是此事涉及到皇家颜面,哀家只得压下不提,暗中查看。”

群臣面面相觑,甚是惊奇,不解太后的话是什么用意。

世子刚听了两句就欲要反驳,却被眼明手快的汾阳王一把拉住。

我只作不见,亦静静地听着。

“我找来那丫鬟细细盘问,原来是宫中花园的育花女,并不属于哪个妃嫔的宫房,在花园遇见世子后,两人结下了私情。”

群臣登时哗然,看向世子和汾阳王的目光中多带了责备。

世子只是一味惶恐,然而汾阳王的脸上却又些微喜容。

我心中早已经雪亮,从世子方才惊慌的样子看来,他与后宫中有所信息传递,是绝无可疑的。

世子已经露了口风,却又不能自圆其说,于是太后便立kè

编了一个故事来遮掩。

世子发xiàn

太后所说并非事情,生怕自己罪上加罪,于是就要反驳,汾阳王却是个奸猾之人,明白了太后的用意,大事化小,其意却在保护世子。

与宫中妃嫔结交,跟与花园的育花女结交,其罪大小,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也真亏的太后,顺着我和世子的口风,编了一个这么天衣无缝的故事。

太后在重重珠帘后喟然叹道:“世子年少得yì

,却不该不明事理。这不是将王爷多年的教诲,都抛诸脑后了吗?哀家震怒之下,已经治了那宫女的死罪,一并将世子所赠之物,全部烧毁。只是哀家将此事秘而不宣,也是哀家的过错。”

群臣唏嘘,世子早已经跪在了地上,汾阳王道:“逆子有罪,老臣有罪,请太后娘娘责罚。”

我紧紧地咬着牙,太后果然狠辣!育花女已经死了,世子赠送的东西也烧毁了,哪里还有什么字迹?真是叫做死无对证了!

我细细地思索着我的几句话,世子的反应和太后的故事,拼命从中找着破绽,忽然说道:“太后上个月的时候,的确已将那些东西全部烧毁了吗?”

太后的声音不见凌厉,唯有和煦:“贵妃认为不该毁去吗?”

我侧首看着跪在地上的世子道:“可是我所看见的世子的字,却是在这个月。”

165. 第一六五节 亲父拭子

世子忽然大叫一声,惶然回头看着我:“不是我要跟她……”

我只觉得眼前银光闪动,接着便是一股喷薄而出的红雾。

浓重的血腥气很快弥漫开来。

然后我在面前三尺远近的地上,看到了世子滚落在一边的头颅。

那颗头颅面目朝上,沾满了鲜血,双目圆睁,写着说不出的惊讶与恐惧。

“喀”地一声脆响。

我回过神来。

汾阳王的宝刀,半边银亮半边鲜红,已经从我面前划过一道残忍而醒目的光,回刀入鞘。

汾阳王,亲手杀了世子。

殿中的内侍早已经失声惊叫,年迈的老臣经受不住这亲父拭子的惊心场面,惊呼一声坐倒在地。

心中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dào

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世子确然与后宫中人来往无疑,可是若非我失言在先,追问在后,世子的秘密或许永远不会被揭破,那么汾阳王又何至于下此毒手?

白玉扇柄似要被我攥进了骨血里。

我警告自己,须利燕莺,有些事情,总要有牺牲。何况这汾阳王父子手握兵权,早已经暗中图谋不轨。

汾阳王的手法利落到许多人都没有看清楚。他回刀入鞘,半跪行礼:“老臣之子既然与宫中育花女有私,既与宫规不合,又有损朝廷脸面,老臣实在汗颜无地。如今当着太后与文武百官的面处决逆子,稍补老臣之错。”

汾阳王的眼光从我的脸上扫过,却并没有看我。他只是盯着滚在地上的世子的面容,满目都是愤恨的颜色。

可是我清楚,她痛恨至此的绝不是世子,而是,我。

明明世子就要把他真zhèng

过错的事情说出来,可以汾阳王的刀太快太锋锐,就这样生生将这句话斩断了。

可是,即便是跟宫中育花女私?通,却也罪不至死啊!

太后的声音沉静如水:“汾阳王与世子的事情已经了结,世子与那育花女已被双双处死正法,贵妃还有什么话说?”

双双处死正法?

我蓦地领会地太后的意思,薛丞相和我,就是接下来要被正法的人吧?

“这是百官上朝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我又要事面见太后娘娘,误了事情,谁也担待不起。”

正在我心中微感慌乱的时候,勤政殿的台阶下忽然传来了争吵的声音。一边是玉阶上把守的侍卫,一边则是尖锐惶恐的女子的声音。

“此刻百官还未下朝,任何人不得入内。若有什么要紧事,等公公们通报了再说。”这侍卫好像有些动摇。

“通报,等通报完,就来不及了。”那女子的声音满是惊慌,完全让人分不出是哪一个人:“快放我进去,有人……有人死在宫里了!!!”

那叫声满是凄厉,让人无端觉得毛骨悚然。

有人死在宫里了,不算是一件什么大事。我的两个宫女,就曾死在宫里,除了延和殿的几个人为之哀痛,此外更没有在这表面平和内里汹涌的皇宫里惊起一点涟漪。

可是那女子的话,与眼前血溅于地的世子的尸首联系起来,却能让每一个人不寒而栗。

人们的第一反应,皆是向地上的汾阳王世子看去。

第二反应,才想到世子死在这里,消息并未传出。

第三个反应,宫中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门外还在政治不喜。太后命人去传人进来的时候,门外已经响起了打斗的声音。

来人竟如此大胆,竟然敢在勤政殿外动手!来人又是如此的勇决,明知跟勤政殿的侍卫动手,以那些侍卫的功夫,是死路一条啊!

我心中飞快思索,难道,竟然是孟姚春,还是宋清芷?

我移步到了殿门口,传令的内侍领着一个头发散乱、脚步蹒跚的女子走了上来,果然,是宋清芷!

是我满宫里找不到的宋清芷。

那么,孟姚春在哪里?

我心中猛地一紧,宋清芷所说的人,那个死去的人,该不会是,孟姚春!

宋清芷的肩头,前胸,手臂,都有被侍卫打伤的痕迹,鲜艳的血迹渗出来,露在宋清芷淡青色的衣衫外面,变成了可怕的乌红色。

诚然,争斗未久太后传令的人已经出去,可是跟带刀侍卫相争斗,宋清芷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居然撑了过来。

不愧是太后选定的人,宋清芷应该也是身有武功了。

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天在纪云琅的承乾殿,我往外拉着何连月的时候,竟觉得何连月的力qì

格外大。初时我只以为,她是害pà

太后不敢出去,现在回想,何连月自然也是有些身手的。

宋清芷从殿门口快速跑进了大殿,掠过我的身边,似乎看见了我,又似乎没有看见我。

可是仅仅是我们目光短暂交汇的那片刻,我已经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千言万语。

宋清芷拜伏在殿上,对着御座行礼,蓦地看到了世子的尸身,尖叫着膝行后退,然后整个人都歪在了一边。

太后喝道:“究竟何事?”

宋清芷尖叫道:“嫔妾……嫔妾……看到这……这个人,实在可怕……怎会……怎会……”

我上前道:“宋才人,这是汾阳王世子,不得无礼。”宋清芷是否应该早在进宫之前,就了解了这些人的身份,我不得而知,不过提醒一下,总是好的。

宋清芷的身子一颤,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力qì

,才缓缓扭过头来看着我:“贵妃?你怎么也在这里?你说这是……是汾阳王世子……是世子?”

我颔首。

宋清芷又是一声尖叫。

前后的事情串联起来,我隐约想到,宋清芷此来,或许就是跟世子有关系。而世子与后宫中的某个人有关系,很可能那个人,不是孟姚春,就是宋清芷。

许多文臣脸上都露出了不满之色,埋怨宋清芷在此有失体统。一位言官甚至越众而出,说道:“朝堂岂是后宫妃嫔能来的地方?宋才人还是作速出去要紧。”

我忙道:“是啊,宋才人的确有失体统。汾阳王世子已经亡故,你这般大惊小怪做什么?你又不识得世子!”宋清芷要说话,须有人来帮zhù

。我与宋清芷一贯不合,即便是这样帮她,外人也看不出什么。

166. 第一六六节 功成名就,她们是等不到了

“不是……是……是恶鬼索命!”宋清芷跪在我的身边,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裙摆,失声叫道。

我一把推开宋清芷,有些嫌恶地退后一步,厉声说道:“宫中禁言鬼怪,何况是在朝堂之上!”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胡说八道。”宋清芷的双手高举,左右转动着身体,拼命乞求身边的人相信她的话。

太后喝道:“宋才人,你疯了吗?”

是的,此刻的宋清芷形同发疯,与她平素的举止大相径庭。

可是我从她跟我对视的那寥寥几个眼神中,知dào

她并未发疯。

宋清芷似乎是摄于太后的气势,不敢再大声呼喊,只伏在我脚边哀哀说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方才,方才我去姚春阁找孟才人,却发xiàn

……发xiàn

孟才人……吊死在房梁上啦!”宋清芷的声音不高,却另有一份诡异。

太后失声:“什么!”似乎也是颇为震惊。

我心中一震,果然,孟姚春死了!可是宋清芷说得恶鬼索命,又是什么意思?我上午到处找不到孟姚春,她去了哪里?怎么又会吊死在姚春阁?

“姚春阁的宫女,一个都不见了,只有孟姚春,吊死在哪里!”宋清芷的声音游游荡荡,如见鬼魅,“我大声的喊,来人呐,来人呐,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孟姚春……”

“混账!”太后的怒声分外凉薄:“妃嫔无端自裁,是株连的大罪。来人呐,去将姚春阁所有的丫鬟都抓来拷问,问个清楚。”

“来不及了……”宋清芷带着哭腔:“嫔妾看见孟姚春,吓了一跳,拼命想要跑出姚春阁,却迷了向,跑到后院去了,啊……”

宋清芷失声大叫:“后院……姚春阁的后院……宫女啊!全部都死了……全部都死了……”宋清芷的舌头似乎都打结了。

这样可怖的场景,伴着宋清芷凄厉的声音,每一个的脸上都骇然变色。

再有人看一看地上世子的尸身,更是惊恐万分。

“来人,把宋清芷给我带下去,看着她,找御医给她看看,她神智不清了。”太后有些气急败坏,说得格外快些。很显然宋清芷带来的消息完全在她的掌控之外,眼看着局势变成了这个样子,太后如何不急。此刻只有先遣走宋清芷,才能稳住局面。

可是,我知dào

,宋清芷不能离开。她还有没有说完的话,而那些话,一定与世子有关。

“哼,这孟姚春一向好生嚣张,什么事能让她怕成这样,以致畏罪自裁?”我冷冷地说道。

没有人在意我的话。

可是宋清芷注意到了。

这就够了。

她急速转身,抱着我的腿说道:“贵妃不知dào

,是恶鬼索命啊!是……世子的恶鬼去索命了!”

闻言皆惊。

连走过来拉走宋清芷的内侍,都怔住了。

我喝道:“什么恶鬼不恶鬼,索命不索命!世子是世子,孟姚春是孟姚春,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不过是凑巧……凑巧一起死了罢了!”

“不是凑巧!”宋清芷大叫:“嫔妾在姚春阁闯不出去,又从后院跑到了孟姚春那里!一定是孟姚春的鬼魂指使我的!嫔妾看见孟姚春的脚下……脚下放着什么东西……”

“嫔妾想要跑开的,嫔妾一心只想快点离去”,宋清芷的语气忽然变得更加诡异:“可是那个时候啊,嫔妾的身子像是被什么牵着,竟是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到了孟姚春的脚底下,看见了那些东西……”

聚精会神,同时又是浑身的不自在,我相信这是当时在场的人,都有的感觉。

“带她出去!”太后厉声喝道,那声音里面的惊慌失措,就如同她跟着宋清芷一起,看见了了孟姚春的尸体。

几个内侍齐齐动手,宋清芷只是死死抱着我的腿。

“扇子,有世子送给孟姚春的扇子……”

“那上面啊,写着世子的名字!”

“是世子的名字!”

“还有世子写给……写给孟姚春的信……”

“还有锦囊,还有信物……”

“她的眼睛瞪得那么大,舌头伸的那么长……她是……死不瞑目……”

“他们……他们不清白啊太后……”

一面是拼死的挣扎,一面是疯狂的呼喊。

终于,宋清芷被拖出了勤政殿。

只是她那一句句凄厉的话,还在殿里殿外,幽幽地回响。

大殿上下,一时间静的悄无声息。

我不敢看着宋清芷的去路目送她离去,因为我知dào

,她的去路是一条死路,我怕我的目光里,会带着太多的情绪。

孟姚春和宋清芷,你们这是一开始就策划好的吗?

一个自杀,一个发疯,然后将这个罪名,嫁祸给汾阳王世子?

有此重罪,汾阳王世子本人自不必说,汾阳王一家恐怕都要被株连了,而汾阳王手中的兵权,也不得不交出来了。

当着文武百官来演这一出戏,太后自然无从偏私。

我脑中蓦地回想起了一个画面。纪云琅离朝后的某一日,我找到孟、宋二人,商量一些事情,我嘱咐她们若是有什么不顺遂,可以找我相助,嘱咐她们,牢记皇上的嘱托。

很平常的一番话,却惹得孟姚春气恼。

孟姚春又恼又悲地说道:“贵妃放心,等你看到皇上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就知dào

我们没有辜负皇上的嘱托了。”

然后宋清芷拉了拉孟姚春的衣袖,低声道:“多说这些做什么。”

我一直不能猜透两人的心思,如今,却全然明了了。

等到皇上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我能等到,她们,却是等不到了。

汾阳王弑子之后,一直默然不语。宋清芷进来说那番话的功夫,他也一直是手握刀柄瞪视。

一位言官忽然清了清嗓子,说道:“此事有关朝纲,还请太后娘娘派人彻查。关于姚春阁姚氏的死因,以及宋才人所提及的那些书信。至于汾阳王家中——”言官看了看木然的汾阳王,又道:“或许还有世子与姚氏私相授受的证据。”

姚氏与宋才人,分别的好清楚。孟姚春这个罪名,也许就要跟着她,直到尸骨成灰。

我眼中一阵发胀,就连忙闭上了眼睛。

另一位言官忽然说道:“贵妃也曾见过世子的笔迹?却不知是在何处?”

167. 第一六七节 汾阳王自尽

我心中微微一凛,这位大人果真犀利。

我忙说道:“就是在孟才人的扇子上。”

太后沉郁的声音如同一记闷响:“那是怎样一把扇子?”

我的手倏地收紧,太后,好生厉害。世子死了,汾阳王也将要败了,却还要从我的话中寻出一些破绽,将我也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只是因为被质疑那张字条,信口而言见过世子的字,其实我又何曾见过?

心中栗栗危惧,却恍然看见万大人将手中的四个笏板扇形摆开,微微摇动。

我冲口道:“一柄折扇。”

“写着什么字?”太后追问。

这个,宋清芷不是说过了吗?扇子上,有世子的名字。

“大多字我不识,也未见的真切。只恍惚看见落款‘魏懋’那个名字。”我似是在思索,其实只不过是找些蛛丝马迹,巧妙编造罢了:“开始我并不知谁是魏懋,只以为是哪个文人墨客,方才看见汾阳王身边站着世子,世子的笏板上也有魏懋两字,我才知dào

原来是世子的名字。”

“只是以前我不识得这个字,看了也不放在心上,还是今日从诸位大臣的嘴里,听见此字是如何念的。太后,这个懋字十分繁复,任谁一见都会留意。我想应该不会看错。”

我的谎话,也是天衣无缝。

谁也不会怀疑我一个来自大迎的女子,不认识“懋”字的话。

群臣微微颔首,太后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冷笑,随即默然不语。

万大人亦道:“世子与宫女、宫嫔皆有所染,罪证如山,如今有证者共有两次,一次是为太后娘娘所发xiàn

,一次是为贵妃和宋才人证实,如今世子、育花女、姚氏都已经伏法,还请太后续查此事。”

实在可笑,太后信口编造什么育花女的事情,居然成了世子与后宫妃嫔孟才人有染的铺垫。有太后的亲口证言在先,谁也不会再怀疑世子的不检点了。太后此刻,应该是十分后悔吧。

我佩服万大人的胆气,身为文臣,因为深明大义,虽然无兵无甲,无刀无剑,却自有一股不凡的刚勇。可是同时我也担心万大人仗义执言的命运。

“好啊。哀家本也想彻查此事。”太后竟然一口答yīng

了下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心中正自惊奇,又听太后续道:“万大人历来处事公正严明,绝无偏私,上下人等都是心服的。这件事,哀家就交给万大人去查证,相信万大人是绝对不会令哀家失望的。不知dào

列位大臣,有何意见?”

群臣一齐躬身:“太后明见。”

我心中的惊讶愈甚,万大人前去查证此事,对汾阳王可是绝没有好处的,太后何以如此安排?难道仅仅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清明处事、收买朝中大臣的人心吗?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就请万大人带人,即刻到姚春阁。哀家这就传令,后宫中人回避。万大人有需yào

查证谁,只管提人。”太后的声音语气,皆是满满的大公无私。

可是我的心里,却已经开始叫苦。

我的事情还没有说清楚,万大人也要离开了。

还剩下一位大臣,我亦不知他在何处。剩下的局面,真的只要我一个人孤军奋战了吗?

万大人不动神色地领旨,对汾阳王抱一抱拳:“事关朝廷清誉,老臣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王爷见谅。少顷或许还需到汾阳王府取证,望王爷多行方便。”

汾阳王双目直直地盯着前方,眼中却是一片茫然之色,似乎全然未将万大人的话听进耳朵里。

汾阳王的目光缓缓移到了世子的尸身上,眼中满是难言的痛楚,忽然他大叫一声,接着便是一道银光从他的身前闪过。

我不能完全理解汾阳王看着世子的那种眼神,那似乎是我生平从未经lì

过的一种情感。

我被封为昌平公主,认了大迎的皇上为父,可是我们之间是那么的疏远,我的公主身份只是为了和亲而设,这层父女的关系也仅是因为和亲而存zài



而我的亲夫须利隆,大迎人口中的伟大将军,我却是全然想不起来了。那种所谓的“父爱”,我似乎从未感受过。

可是有一点我却能从汾阳王的眼中看到,并且有一种近乎感同身受的体会。那就是一个最重yào

的人死去了,在你面前死去了,且是被你亲手杀死了,那么你或许只剩下了一条路,就是追随着他死去。

之所以有这样的感受,是因为那电石火光的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纪云琅,想到了诛心血泪。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会因为诛心血泪而死在纪云琅的手下,那么纪云琅,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痛心呢?

似乎已经料到了什么,在看到汾阳王拔刀出鞘的那一刻,我已经下意识地飞身上去,看准了宝刀的来势,伸手捏住刀背上,往反向拉去。

珠帘之后一声惊呼,珠帘上的水晶宝玉相互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响声。太后失声喊道:“住手!”

群臣反应慢的,尚且看着珠帘不知所措,反应快的,已经看到了汾阳王动手,却因为事出突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宝刀沉重,我用两根手指拿捏不住,当得一声,宝刀掉落。

但我的出手终究慢了些,汾阳王的颈中,已经被这锋锐无匹的宝刀,划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痕。

朝堂上又是一阵静默。

太后已经退到了珠帘之后,却是一叠声地叫道:“御医,快传御医!左右,去看看汾阳王的伤势如何!”

汾阳王的颈上,渗出了细细的血痕。

早有汾阳王的亲近大臣和随侍走了上来,忙不迭地拿出帕子替他捂上。

汾阳王却是岿然不动,只瞪视着我,半晌沉声说道:“为什么。”

我尚未做声,万大人已经厉声说道:“王爷在朝堂上轻生,可是因为与世子的事情有牵连吗?”

汾阳王不理会万大人的话,只是问我:“为什么。”

我伸足将宝刀踢到了一边的红毯上,淡淡说道:“一来官员无故自裁是重罪,二来万大人的事情还需yào

王爷配合。”

没有半点人情味的话,可是我还能说什么。

168. 第一六八节 死谏

太后听见万大人无事,方才坐回到宝座上,声音沉郁:“王爷身负国家社稷的重任,怎么一时糊涂至此!世子身负恶名而死,他身后的名声,还须王爷补过;在世的雄心报复,还需王爷实现。至于王爷的株连之罪,还要等到万大人彻查之后才能定夺。”

汾阳王的目光渐渐回转,复又露出了之前的神色。

有言官上前:“汾阳王虽暂不定罪,罪责却是免不了的,今日的朝会,汾阳王不便再行参与。臣以为,应收去汾阳王手中的笏板与虎符,请汾阳王先行在偏殿思过。”

汾阳王怒目而视:“许大人,你说什么?”

这许大人并非纪云琅推荐给我的亲信大臣,却是个直言不讳之人。方才他追问起我在什么地方看到世子的笔迹,差点另外无法作答。但此刻他又直言汾阳王的罪责,可见是个正义之人。

收没汾阳王的虎符,让他去偏殿思过,若真能如此,今日的事情就算是成功了一半,孟姚春和宋清芷的一番苦心,就能提前现出成效了。

太后的声音在宽阔明亮的朝堂中却忽然变得幽长:“汾阳王若要定罪,也是株连的罪责。目今世子的罪名尚未定清,又何谈汾阳王呢?况且薛贼叛逆朝廷,事关重大,汾阳王深知其中过节,他不能不在朝堂。”

太后今日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言回护汾阳王。

我走到方才一直站立的地方,似有意,似无意,裙摆掠过了地上的宝刀,将其遮挡,而足尖,则轻轻踩住了刀柄。

“薛立合一时不能来此,贵妃你不妨先解释吧。”太后又恢复了方才的语气,似乎成竹在胸,胜券在握。

“请太后先行处理汾阳王之事。”许大人走上几步,躬身行礼,仪态甚是恭敬,语气却十分坚决。

朝臣中窃窃议论,有的低声赞同,有的低声反对,也有些估计是汾阳王一派,则出声压制。

我不知dào

郦国的言官是否有这样大的权势,可以在圣上说话的时候随便插嘴,可是这个言官,让人不得不佩服。

“哀家以为要交出笏板到偏殿思过的许大人你!”太后怒道:“你处处阻挠哀家的意见,你与那薛立合和昌平贵妃,是什么关系?”

太后已经发怒了。不再去处处维持她那贤良的形象。

也就是说,太后也开始着急了。

是的,汾阳王手中的兵权已经危如累卵,若是变乱一起,朝中的忠义大臣与汾阳王之间势必对峙。那么汾阳王手中的这些兵权去向,几乎便决定着事情的成败。

十万精兵,这是一个最大的筹码。

而太后与汾阳王的其他亲信手中,还有数万兵力,不过那些兵力此刻都分布在边境上,却不似汾阳王手中的十万御营精兵有威胁力了。

看来,我已经是无可回避了。

还是快点行动,以免许大人与太后多做争执,引起无谓的纷争。看来太后已经对许大人动了栽赃的念头。

“臣身为言官,坚守信条,不结党,不拉派。”许大人说得坦坦荡荡:“臣既不与汾阳王相交,亦不与薛丞相相交。更与贵妃无涉。先皇在日,当朝告sù

臣,即便是圣上说话,若有不妥,臣亦可随时出言相告。皇上登基后,亦沿用先皇旧例。如今皇上身体抱恙,太后受群臣拥戴垂帘听政,又依皇上旨意处决政事……”

等等!

依皇上旨意处决政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纪云琅出宫之前那段时间,明里声称有病不去上朝,暗里却聚集了几位才人寻欢作乐,借着我和几位才人的争执,与太后不住产生矛盾,一面让太后对那几位才人放松了控zhì

,一面也让太后对他放松了警惕。

太后借此机会,很快跨入了朝堂,垂帘听政。听说太后处事清平公正,在朝堂上极少自作主张,万事皆与大臣商量而行,所以在朝中才有着越来越好的声誉。

可是什么时候,又有了一道纪云琅下达的让太后处决政事的诏书?

纪云琅没有跟我说过,三位亲信大臣也未提及。

或许确有其事,又或许——是太后做的过于完美。

或许这中间的光明只有一线,可我仍是不能放过,这于我而言,是可遇不可求、错过不再有的契机。

“许大人既然知dào

哀家处理政事有皇上的旨意就好。其他无需多言。哀家处事,自有哀家的分寸。”太后的声音威严的不容置疑。

“太后……”许大人是郦国人中少见的真性情和一根筋,这种执着的态度看起来很能做出“死谏”的事情。这个绝对不懂得审时度势和察言观色的人,能在朝中生存之今,只能说先皇和纪云琅处决政事真的是十分的宽容。

只是太后并非先皇与纪云琅这样的人。她既然胸怀大志,又怎会顾惜一个言官的性命。我知dào

太后已经对许大人动了杀机,许大人这样的良臣,又何苦让他断送仕途甚至是断送性命。

我与许大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太后!”

许大人愕然看我一眼,静下来看我又什么好说。

“请问太后,皇上下达的那一张诏书在哪里。”我朗声问道。

珠帘重重,即便一层层都是上好的极通透的水晶宝玉,可是数目多了,终究也让人眼花缭乱,看不清楚太后的举动。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依稀看到,太后搭在宝座把手上的手,紧了一紧。

不等太后开言,我又问道:“许大人,你曾见过这个诏书吗?”

许大人见我神色郑重,躬身道:“皇上病势严重时,曾有皇上身边的公公亲自当朝宣旨。文武百官,都同闻旨意。”

皇上病势严重之时?

也就是纪云琅已经离宫的时候,太后对外宣称皇上病重的。

那么纪云琅,又如何能给太后下诏书!

——那个时候,下达诏书所需的最重yào

的一件东西,纪云琅已经交给了我!

当然那也不是纪云琅临走前下达的,因为纪云琅已然决定与太后对峙,自然不会给她下达这样的一封诏书了。

“是亲耳所闻,还是亲眼所见?”我执着追问。

169. 第一六九节 传国玉玺

“贵妃何必多做拖延!你东问来西问去,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自己的事情,便可以不管了吗?”开口的是汾阳王身边的人,应该是他的亲信。

许大人却似乎很能察觉别人话中的破绽,不顾那武官的话,回答道:“文武百官,同闻圣旨。接旨的,是太后娘娘。”

“也就是说,文武百官,没有人见过皇上的诏书。”我说道。

“容方燕莺,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后勃然而怒:“汾阳王,哀家这就命你将容方氏带下去,与那薛立合一同审问。问她与朝中大臣结党营私、谋逆造反,是受了何人指使。”

汾阳王早就虎视眈眈地候在一边,可能因为情绪尚未平复,故而不作一声。听了太后的话,便要动手。

“且慢!”我厉声道:“太后此举,未免令朝中上下人心不服!太后要一统郦国大权,不顾人心背向,只以威势胁迫,终究不会长久。”

提及诏书的事情,朝中的多数大臣都已经看出其中有什么端倪,而太后情急之下一怒,却更让人不由得疑心。

只是众人并不知我与太后纷争的根源,皆默然静听。

直到我那“一统郦国大权”的话一出口,朝中登时哗然一片。

“来人,将容方燕莺拖出去!”太后厉声喝道。

眼看几个侍卫已经闻言冲了上来,我脚尖一挑,轻轻跃开,已将那柄宝刀提在手中。

这宝刀果然锋锐无匹,在汾阳王颈中划过,竟未留下血迹,刀锋上隐隐现出青光,却不知已经杀了多少人。

宝刀在身边划过,几个侍卫的身上都带了伤。

我执刀面向群臣,大声说道:“皇上继位以来一直治国有方,又怎会突然病倒,月余不理朝政!”

太后的催促之下,汾阳王与他的几个亲信都纷纷上前,更有殿前侍卫,带刀闯了进来。

我举刀对着世子的头颅,厉声说道:“王爷再上前一步,我就将世子的尸身剁个稀烂!”

汾阳王的眼神又痛又恨,却是犹豫着不敢上前。

我看到汾阳王的眼神,心中一软,叹道:“王爷对世子爱若珍宝,可是为了怕世子泄露机密,竟然一刀杀了世子。试问除了这花花世界,大好江山,还有什么能让王爷如此动心,又如此狠心!”

汾阳王止步,带刀侍卫却涌了上来。

我挥舞宝刀,砍断了他们手中的兵刃,砍伤了他们的身躯,砍断了他们的肢体,却发xiàn

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根本砍之不尽。

“皇上早在一月前已经离宫,前往西南边境平叛战乱,抚恤灾民。”我兀自扯开嗓子大声喊着,此刻人心不稳,我只有说出真相,打动众人:“太后曾派人发粮赈灾,灾情与骚?乱却更加严重,难道各位大臣不知其中原因吗?”

太后的御座前,不知何时也有黑衣侍卫拥了上去。

太后被数十人包围,一幅有恃无恐的局面。

而我,前有劲敌,后有追兵。

“因为太后派去的人,与边境上动乱的部落连成一气,合伙造反!又将皇上暗中派遣保卫粮草的士兵,全部杀死!真zhèng

让边境不安稳的罪魁祸首,就是太后!”我的声音有些嘶哑,喊出来颇有几分警人的凄厉:“眼看动乱已成,太后不肯再出兵,皇上不得已才带病离宫平叛。”

纪云琅因为忌惮太后而装病蛰伏,这个原因我没有时间解释清楚。而那势必又要牵扯到几位才人,有口难言。

所以我只好说纪云琅带病去平叛。

天知dào

我并没有说谎,纪云琅离宫的时候,不是正在发烧吗?

我且杀且退,已经走到了御座前面。

“汾阳王手中握着十万精兵,太后却不肯调配。皇上带亲兵一万,惟恐被叛军知悉,又担心其余边境势力知dào

郦国朝中无人,故而不肯声张,只称病不朝。谁知太后与汾阳王一党,却已经看准时机,暗中图谋!”

朝中的大臣一时间乱成了一团,议论纷纷,六神无主。

我从衣襟中取出一个东西,高高举起,大声说道:“这是皇上临去前交给我的传国玉玺!没有玉玺,太后手中的诏书又从何而来?太后处理政事,所用的玉玺又从何而来!”

是的,传国玉玺。他与帝王同是一国最神圣权威的象征,纪云琅却将它交给了我。

太后震怒的声音不可遏制,汾阳王的亲信见我远离了世子的尸身,早已将世子挪在了一边,汾阳王站在一众侍卫身后,挥动着手中的刀鞘,斥责我胡言乱语,煽动人心,却并不攻上前来。

我居高临下,忽然发xiàn

大臣的四周,都有侍卫悄无声息地靠近。

我大声叫道:“众位大臣小心,你们被太后的人包围了。”

叫声未息,许大人已经发出了一声惨叫,一众侍卫挥刀围着,我看不清楚许大人是否已经遭了毒手。

大臣们有的情绪激动,大声叫喊,有的唯唯诺诺,不敢开口。而那些愤然指责太后的人,都陆续遭了侍卫的毒手。

心头热血一涌,我便想要放下宝刀,让太后不要再祸害无辜大臣。眼见又有几个侍卫丧生在我的宝刀之下,我只觉得双手发软。

我这般屠杀,与太后毒害大臣性命,又有什么两样!

我实在没有想到,连纪云琅也没有料到,太后竟然如此猖獗,让叛军侍卫当朝动手。

眼看败势已成,我大声说道:“住手!魏太后,你不过想要一统天下的权势,又何必去害朝中的大臣?”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太后阴鸷的声音从帘后传出:“来人啊,将容方氏就地处死,让大家看看清楚,这就是不遵圣旨的榜样。”

圣旨!太后居然将自己的话,称为圣旨。

我一阵急怒,挥刀乱斩。太后的心腹近身侍卫,果然都是非同一般。若非我手中拿着的是一把如此锋利的宝刀,就算能够坚持到这个时候,却也不能保证身上无伤。

“好莺儿,我劝你还是住手吧。”太后站在珠帘后,看着我悠闲地笑道:“你总算叫过我几声母后,又是大迎的公主,看在这个份上,你现在住手,我还可以赐你不流血而亡。”

170. 第一七零节 唯独不可以,和他生死相伴

大迎人向来有一个信条,若是一个人流血而死,那么灵魂便会随着血离开身体。故而对战场上流血牺牲的士兵,都要请法师为他们招魂。

我哼了一声,怒道:“我不流血而亡,灵魂一定到死都记着你。你作恶多端,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你残害大臣,就不怕皇上凯旋归来,重重治你的罪!”

听郦国宫女偶然讲起,做鬼也不放过你,是郦国人最怨毒的诅咒之一。

太后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死在临头还在嘴硬什么!你道皇上真的还能回来救你吗?你还是跟皇上到阴世里相会去吧!”

胸口的伤口一阵尖利的疼痛。

胸腔里却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感觉。

仿佛我的一颗心,已经离开了这副躯壳。

我疯了一样砍死了身前的几个侍卫,斯噶着声音说道:“你说什么?皇上……皇上怎么了?”

太后又笑道:“这个时候,皇上只怕早已经驾崩于外了。”

我只觉得双眼灼热却又干燥,那绝不是伤心痛楚的时候要流出眼泪的感觉,这种干燥的疼痛,像是要喷出火一样,不,像是要喷出血一样。

群臣更是乱成了一团,有的捶胸顿足,嚎哭起来,却立时被守着的侍卫一刀砍死。

听见太后与我对答,攻到前面的侍卫都缓了下来,似在等候太后对我有什么处置。

我握着刀的手一软,宝刀几乎就要脱手。

心中一凛,我忙握紧了宝刀,我此时失去宝刀,接下来一定死的惨不可言。我须利燕莺死则死尔,又岂能死在这些害死了纪云琅的人手中!

我将宝刀往颈中一横,心中暗道:纪云琅,我这就来了。

门外忽然响起了凄厉的叫声:“贵妃娘娘!救命!”

满脑的空洞被这一声唤醒,心中一凛,我急忙侧首,却看见身着浅绿衣裙的薛灵嫣浑身浴血。

“灵嫣……”眼泪夺眶而出,我痛呼失声。

“贵妃娘娘,为皇上报仇!”薛灵嫣被几个侍卫架住拖走,却兀自大声呼喊。

我无暇去想薛灵嫣怎么会忽然到了这里,可是她的声音,却留在我的脑中。

为皇上报仇,还有,皇上托付我的事情!

纪云琅临去前,连同那把扇子送来的,还有郦国的传国玉玺。

此外,还有一道圣旨。

封贵妃为昌平毓德皇贵妃。若然皇上驾崩于外,尊皇贵妃为昌平毓德皇太贵妃,主理朝政。另从纪氏宗室中寻德才子弟,立为太子。太子成年,立为新皇。皇太贵妃天年有终,葬于顺陵。

这道圣旨,纪云琅告sù

我,在平定朝堂的叛乱之后,拆开。

而若是叛乱我无法平定,圣旨则不必打开,纪云琅还给我留下了另一条路。

我手中的白玉扇子,扇柄中有暗藏的机关,机关中装有一枚毒针,其毒厉害无比,见血封喉。用毒针自刺,我不仅可以立时死去,尸身也会迅速变得漆黑僵硬。

我不知dào

纪云琅为什么要留给我这么毒的东西,但是成王败寇,我也明白这个道理。

圣旨言简意赅,不知dào

是不是因为纪云琅怕我看不懂。

但惟其如此,我还是为了那个“毓”字纠结了半天,最终不得不请教宫中的女官。

但是也有我一眼看去,就很清楚的。不管“昌平毓德”是一个怎样复杂的封号,那都是一个给皇贵妃的封号。

皇贵妃,皇太贵妃,还有,顺陵。

郦国皇族共有三陵。景陵,顺陵,昭陵。

景陵为历代皇上的陵墓,先皇便葬于景陵。而当朝的皇后,可在景陵与皇上合葬。除此之外,即便是皇贵妃,或者是皇上最心爱的妃嫔,都无法进入景陵与皇上合葬。

顺陵则为妃嫔陵园。

昭陵是各位王公的陵园。

我看到圣旨,不由得苦笑,纪云琅安排的那么妥帖,甚至连他的身后事都安排好了。他将他生命的另一种可能的轨迹,以这样最权威的形式传达给我,并且严明,他这一生,后位都不是为我而设。

我可以分担他的忧患,可以平定他的变乱,可以独揽他的大权,可以坐享他的江山,唯独不可以,和他生死相伴。

他没有留下圣旨立无名为后,想来他只是不愿无名为他做一个寡后。

他给了无名最大限度的爱情——自由。

可是,我还是将圣旨紧紧地拥在怀里,微笑。

他给了我最大限度的信任——万民。

我伸手按着胸口的圣旨,知dào

世界上除了情爱,还有别的东西,也不可辜负。

头脑很快恢复了冷静,审查形式,比起身后源源不断涌进来的追兵,还是太后的宝座前,力量更为薄弱。

我呼喝一声,将手中的宝刀舞成了一阵风。

死去的侍卫被我一只手甩到了身后,总能给身后涌来的人造成障碍。

终于,我的宝刀砍断了那簌簌颤动的珠帘,刀尖挑向了太后的咽喉。

与此同时,背上一阵冰冷,随即便是挫骨的疼痛。

侍卫的刀,终于也砍到了我的背上。

伴随着疼痛而来的,是浑身的无力。

不能放手!

我蓦然反身,宝刀凌厉地将那侍卫的身子切成了两半。

他的双眼惊恐地睁大,右手尚且牢牢地握着大刀。

刀锋随着他的倒下,抽离了我的后背,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可是下一瞬,我的刀又架在了太后的颈中。

血淋淋的宝刀似乎已经染上了太后的鲜血,让追上前的人愈发感到可怖。

我哑着声音喝道:“都给我退后!”

太后意wài

地没有反抗,只是微微冷笑。

汾阳王沉声说道:“你已经受了伤,负隅顽抗,也只有死路一条。不如你放了太后,你要活命,也不难。”

我咬着牙冷笑:“都给我退后!”

我想我的面目一定很狰狞,不然那些侍卫看到我,不会有那种可怕的表情。

终于,叛乱的侍卫全部都卸甲弃刀,退出了勤政殿,依我的要求,坐在地上。

我环顾着被解开包围的文武大臣,沉声说道:“方才一乱,谁是反叛,大家都看的清楚。请大家动手,将汾阳王一党就地束缚!”

171. 第一七一节 我是多么热忱地爱着他

被乱党砍伤的大臣情绪激昂,未被砍伤的也是义愤填膺。

汾阳王等人动手打伤了若干人,终究还是寡不敌众。

“很好,让开道路!”

我迫着太后起身,从正中缓缓向前走去。

汾阳王腰上的虎符,早被断了一臂的许大人呈上。

“请贵妃快传御医治伤!”诸臣纷纷说道。

治伤,如今哪有这样的闲工夫。

我只是匆匆扯了一片裙摆,斜斜缚在背上,希望血流之势稍微缓和。

我回头看着被捆在地的汾阳王,哑着声音说道:“王爷的虎符在我手里,谅你手下那些精兵不敢妄动吧。”

汾阳王怒视我,却不答话。

我环顾群臣:“大军轻易再难动,可是宫中尽是太后的亲信侍卫。太后还要随我,多走一程。”

的确,制服了太后与汾阳王,并不代表事情结束。

勤政殿的卫兵竟没有一个是纪云琅的人在把守,可见太后已经在宫中四处布满了势力。

我一旦放开了太后,那么一出勤政殿,甚至还未出勤政殿,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了。

我心中也一直在疑惑,本来宫中的那些侍卫,自然也有纪云琅的手下,可是他们都到了哪里?难道一开始,就遭了太后的毒手?

我嘱咐了几位诚笃的大臣,照顾朝中的场面。命令我走后关好勤政殿的所有大门,防止叛军冲进来。那时候即便叛军赤手空拳,一众大臣也绝不是对手。勤政殿的铜墙铁壁,却是绝好的防护。而汾阳王等人都在里面,叛军也不敢贸然纵火的。

诸位大臣拜服在地,让我不可贸然出去,我只是摇头。

守在这里,又能熬到什么时候。

不顾众人反对,我押着太后前行。

有几位大臣执意要前去保护我,我微一沉吟,命一位武将带上世子的尸身冲出去,一来告sù

不知情的叛军,束手归顺,二来去调集未叛变的大臣手下的护卫士兵进宫。

勤政殿的门口,小诗和小雅已经被刚才纷纷涌进来跑出去的叛军,拥挤践踏地不成样子。

我心中酸痛,流下泪来。俯身轻轻碰了碰她们,小诗早已变得有些僵硬,只是尸身放在太阳底下,却未冷去。小雅在却我的手试她的鼻息的时候,微微一动。

我心中喜极,虽然明知她即便醒来,也是终究无幸,可是看到她还活着,实在是欢喜不尽。我轻轻喊道:小雅,小雅,快醒来。

小雅缓缓睁眼,犹似承shòu不住灼眼的阳光,迅速闭上,许久,方才睁眼看着我,眼中满是热切。

我轻声道:“小雅,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小雅的喉头动了几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将耳朵凑在她的嘴边,却也听不见一点声息。小雅跟着闭眼歇息许久,一只手极缓地提了起来,轻轻摇晃。

我哭道:“小雅……”

小雅奋力要再摇手,手臂却是忽然软软垂下,就死气绝。

小雅,你是让我不要伤心吗?是要我不要难过吗?

我心中愈发难过,为什么,又是摇手呢?小兰和小琪死前,也是这样,已经说不出话,却还拼命摇着手劝我,不要难过。

悲伤之外,更多的是懊悔。

是我,葬送了她们的生命。

我咬一咬牙,忍泪起身。

许大人几度昏厥,却仍是在大门锁上前大声喊道:“贵妃若是与太后等人同样有反叛之心,那么文武百官,抵死也要奋战到底,终不能让你得逞!”

是啊,我压住了叛乱,挟持了太后,一手拿着十万精兵的虎符,一手拿着郦国的传国玉玺,那么尽管我已是血流殆尽,尽管我已是寸步难行,可是我的动机,还是不能不让人怀疑。

我凄然一笑,从怀中取出纪云琅的诏书,抛在许大人身边,淡淡说道:“就请许大人,代为宣旨吧。”

手中有了太后,算是一个无比灵验的盾牌。

宫中四处沿途的叛军,都纷纷辟易道旁。

我让太后告sù

叛军,放下兵器归顺,太后却是闭紧双唇不语。

我只得忍痛一遍遍呼喝,看着叛军抛下兵刃,然后前行。

宫中遇到五股叛军,我一连说了五遍,累的几乎虚脱。我恼将上来,左手将太后的肩骨捏的格格作响,怒斥:“败势已成,你还坚持什么!”

太后终于开口:“栽在你手里面,我不服气。”

我背上疼痛,手上更加用力:“你煽动叛乱,是国之罪人,败在谁手里,都是一样。”

太后平和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是的,不是的。你若不出现,我又怎么会一败至此。”

“邪不胜正,一个国家,尤其是这样一个国泰民安的国家,定然是忠良多于奸佞的。”所谓忠良,奸佞,邪不胜正,这些都是纪云琅曾给我说过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就牢牢记下了,我续道:“即便没有我,郦国还有英明的皇上,还有忠义的大臣,你的阴谋也不会成功的。”

其实我还想说,还有孟姚春和宋清芷,王雪晗,薛灵嫣……她们又何尝不是心存忠义之人。只不过她们的忠义给了她们最爱的人,终于也泽被天下,惠及苍生。

太后的语气仍旧平顺,完全没有一点片刻之前愤nù

的模样:“不,如果没有你,皇上不会成功的,大臣们也不会成功的,我这一场谋划耗费了我一年的心血,没有一点我思虑不到的细节,只有你,突然出现,从大迎到了郦国,我处处防范着你,后来甚至已经忽略了你,可是没有想到,终于还是你的出现,打乱了我全盘的计划。”

一年的心血?

去年夏天,我还在大迎宫中,平安而无所事事地当着我的郡主。

太后所说的计划,看来确实不曾包含我。

我道:“你的手中有着那么多兵力,怎能说是一年前才培植的势力?”

太后淡淡说道:“十年前,我魏家手中握着三十万精兵。五年前,已经被先皇削减到了二十万。有些交给了别人,有些调配到了边疆。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去管,先皇素来英明,我又怎会去多想他如何处理朝政。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有些注意,哥哥汾阳王不止一次跟我说起,可我总是竭力压制。”

说到此处,太后忽然笑道:“因为那个时候,我是多么热忱地爱着先皇。”

172. 第一七二节 昌平公主,他并不喜欢你

我只看到了太后侧脸的笑容,却深深以为,这是我见到这个女人起,她最甜美的笑。

这一笑的神态,大有薛灵嫣提起纪云琅的时候,羞涩天真,又一往情深的感觉。

我心中微动,或许,太后也是个,为情爱所困的人。心中这样想着,口中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默然。

一年前,太后究竟知悉了怎样的大事,才会有这样的谋划呢。

太后对我并不理会,只是想沉浸在了回忆中无法解脱一般,絮絮说道:“一年前,等我知dào

事情不是那样的时候,我曾十分伤心,只想一死了之。可是即便是死……我即便是死,也死的没有一点价值!对啊,那个时候,我若死了,先皇恐怕正和心意,可是我……我怎么能那样不甘心的死!”太后的语气越说越是悲愤,说到后面,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我的一只手按着太后的肩头,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而侧目看她的面容,一只眼睛胀得通红,眼神却是又悲又苦,似乎饱含着她所有的不幸与委屈。

我心中不由得起了怜悯,但仍是冷淡地说道:“你不甘心自己遭受不幸,所以就要全天下动乱,让所有人都不幸。”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太后说着,语气又恢复了淡漠:“我看到汾阳王手中只剩下了十万精兵,这才恍然想起哥哥一直跟我说,先皇忌惮他的兵权,一次次削弱。以前浑不在意的事情,那时再全部想起,才知dào

先皇是多么处心积虑。我没有儿子,便去联络大皇子相助,我帮他夺得太子位,他助我完成我的心愿,谁知那纪云玢那般不济事。”

我心中有念头一闪,忙问道:“先皇驾崩,纪云琅登基,大皇子进宫扰乱,可是你的主意不是?”

太后冷笑:“单凭大皇子一个人,怎么敢做出那样的事!是我小看了纪云琅,没想到他倒有些手段。”

我追问道:“我是听说你一向是支持大皇子的,可是纪云琅一旦揭穿了大皇子争夺皇位的不轨之心,你就立kè

倒戈反向,反而跟纪云琅一起斥责大皇子狼子野心。这样你的阴谋既不会败露,也会让朝中上下都知dào

你深明大义,是不是?

“纪云琅顾念手足之情,主张将大皇子贬为庶民,你却在龙椅之前向新皇跪拜,请他为天下万民除害,你是想借纪云琅的手杀人灭口,是不是?

“纪云琅终于将大皇子的党羽关入死牢,将大皇子押入大牢,可是其党羽却悉数服毒自尽,大皇子亦自尽在天牢,这都是你害pà

纪云琅查出什么端倪,找人杀了他们,是不是?”

太后轻轻咦了一声,道:“看来你果然有些聪明之处,倒是我一直看错了你。”顿了一顿,续道:“你说的都对,恐怕纪云琅也早已经看出来了。可是你这个时候才明白,却已经晚了。”

太后接着厉声说道:“你的失忆,是假装的吗?是纪云琅让你装的,对不对?可是……不对,那你为什么偏偏忘了纪云琅?”

我不置可否道:“那时候我是真的想忘了他。”

太后默然片刻,叹口气道:“不管真假,幸亏你失忆了,我才没有让你这样的人走到我身边。大皇子指不住,我就想利用你。你是贵妃,纪云琅身边最亲近的人,你若是能为我所用,当然再好不过。我借故留你在慈宁宫学宫规,就是想试探你,却不想被你跑了,染了风寒。但是由此,我也发xiàn

了一些端倪……”

“什么?”我忍不住问道,几乎已经忘了此时此刻,我是押着谋反作乱的太后,去宫中寻找潜伏的叛兵。

此刻听太后说起这中间的前因后果,才知dào

每一件事情,都不是简单的只有当事人在其中,说不定哪个你以为不重yào

的旁观者,也抱着许多你不知dào

的心思。

而我也的确很想知dào

,太后当时派了宫女在我的熏香和药里面做手脚,后来我在宫北的松林里听到那是所谓的“千日醉”迷药,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

太后淡淡道:“我发xiàn

皇上似乎很紧张你,生怕你生病,可是同时又发xiàn

,皇上对你的关心,有些奇异。好像……好像……他只是关心你的身体,并非是在关心你,你这个人……”太后摇了摇头,道:“我不知dào

该怎么形容,可是我能感觉到。”

我有些想哭,又有点想笑。

纪云琅对我的心态,我心中知dào

,却无法对谁说出口,而我的潜意识里,对宫中流传的皇上多么紧张贵妃的话,也是喜闻乐见的。我知dào

纪云琅不爱我,可我还是愿意活在一个人人都说他爱我的幻像里。毕竟,纪云琅从未否认过那些流言。

只是从未有人说得这样直白,当着我的面说,皇上关心我,但是不喜欢我,更不爱我。

太后,倒算的上我的知己。

我苦笑着不语。

太后续道:“我想证实纪云琅对你的态度,也想再试一试你,尽管我知dào

时间很是紧迫,我的图谋重大,没有时间这样浪费。”

“你昏睡月余,都是我指示人做的手脚,你知dào

吗?”太后忽然问道。

我道:“现在知dào

了。”

太后道:“纪云琅很是着急,可是他的这种着急更让我疑惑,昌平公主,他并不喜欢你。”见我不接口,太后续道:“你失忆之后,更加失去了价值,于是我从宫外找了一批高手女子混进宫里,让纪云琅选纳。”

说到此处,太后怅然:“可惜她们都不争气,在纪云琅身边,一点儿有用的消息也没有给我。而我为了避人耳目,反而要将跟你冲突过的人,关的关,罚的罚。最可恨那孟姚春,居然这般不争气!而那宋清芷,也是个沉不住气的家伙!人死了就死了,定要如此吵嚷。”

心中伤痛,捏在太后肩头的手不自禁地用力,我很想告sù

太后,她们不是不争气,不是沉不住气,她们是最争气、最冷静的人。

太后感应到了我手上的力道,冷冷说道:“哼,你怕么?你乍然听到她们的来历,不能相信,是不是?”

我尚未来得及回答,忽染听见不远处有刀剑相交的声音,那不是一把刀、十把刀能发出来的声响,简直是几百把兵刃乱打乱斗、乱砍乱斫的声响,其中隐隐还有女子的尖叫声。

173. 第一七三节威胁纪云琅的王牌

我心中大惊,听闻那声音的来源,正是延和殿的方向。

我挟着太后道:“快走!”不经意间,却听见了太后的冷笑。

我登时恍然,不由地怒道:“好啊,难怪勤政殿出了叛乱,原先的侍卫却一个也不见。原来被你手下的叛军困在了这里。”

尽管我早已经听到了那打斗的声响,并且是循声而去,可真zhèng

见到那场面,却还是感到心惊。

延和殿前,数百人,不,上千人正在狠斗。

人数较少的一边是一些黑衣汉子,个个结束停当,为首的赫然便是宋武,宋武身边,一个身穿灰布长袍的男子,手中持着一根矛不像矛、刀不像刀的东西,与他并肩作战。

占多数的则是御营叛军,打扮与勤政殿外的侍卫相同,他们人数更多,声势也更壮。

两边的人都是武艺高强,人人舍生忘死地争斗,每时每刻,都有人受伤,每时每刻,都有人倒地,而两边的人下手也都是狠辣异常,倒地的人断了手足,亦不会被轻易放过,定要一刀戳进他们的胸膛,或者隔断他们的脖子,才肯罢休。

一时间,眼前处处都是血光。

延和殿外的蓝花楹树兀自纷纷落着天空之色的花朵,然而那些落下的,不是被践踏成了一团模糊,便是染上了血的眼色,触目惊心。

我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征战,只是觉得眼前的征战,比那许许多多万人的大战,更为凶残。

白隼竟然也在上空盘旋,啼鸣啾啾。看见我到来,急冲到我身边。

我大声喊道:“住手,都住手!”

可是混战声中,等我的声音被人听见,又已经不知dào

死了多少人了。

相对两边罢手,各自分开站立。中间则被空出了一条丈许的过道。

我挟持着太后前行,脚下则踏着许多尸体。

原来,勤政殿的那些守卫,还有纪云琅留宫中的那些侍卫,都被叛军困到了这里。这也难怪勤政殿一旦作乱,无一个守卫与叛军争斗了。这也足可见太后的部署严密。

我对御营军道:“你们看清楚了,太后在我手里,如今叛军全部已经束手,你们也及早归顺。”

众叛军面面相觑,看看我,看看太后,又看看对面的宋武等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明白他们的心思,说道:“叛乱犯上,本不是你们的主意,你们若能诚心悔过,好生归顺,我答yīng

绝不伤你们的性命。”

叛军尚未答yīng

,另一边忽然有人大声喊道:“众叛军快快听命,放下武器投降。皇上已经晋封昌平贵妃为昌平毓德皇贵妃,皇上不在,由皇贵妃处决朝政。皇贵妃一言九鼎,你们反抗,只有一死。”

我不用看清楚此人的容貌,单是听他的声音,便可以认出此人。

这声音我曾经听过两次,每次都令我惊心动魄。因此对这个声音记忆尤深。

这便是曾在宫北的松树林里,跟纪云琅商讨所谓诛心血泪的那个人。

方才人人都在舍生相斗,我并没有看清楚他的相貌。此时看来,这人年纪似乎甚老,容貌已然半枯,声音也是一种沙哑沧桑的感觉。

并且,这人知dào

我已经被晋封为皇贵妃,那么……

“你是……”他的名字即将被我叫出口,我又连忙忍住。一个薛立合,已经让朝中大臣怀疑我结交大臣,是有什么不轨之心了,这个名字叫出口,于他于我,都没有半分好处。

“微臣冯文昌。”灰袍老者躬身行礼,手中仍是执着那个三尺长短的奇形兵器。

果然是冯文昌。

这也是纪云琅留给我的,第三个亲信大臣的名号。

宋武忽然大声说道:“冯大人休得在此胡言乱语,这些叛贼……怎能便与他们善罢。”

宋武这话,直是连我也说成了“胡言乱语”之人。我深知这些武官个个都是如连卓将军一般的直脾气,所以也并不生气。

我看着宋武道:“大人有什么要说?”

宋武看我一眼,随即挺刀指着对面的叛军说道:“你们看清楚,魏太后在我们手里,你们识相地,快快拿出无名姑娘来。”

我心中猛然一惊,忽然想起了未到勤政殿的时候,太后的那一声冷笑。

我怒道:“无名在哪里?快将她送过来。”

叛军首领看了看太后,随即点了点头,手一挥,手下送上两个被绑着的人。

一个是无名,一个是徐阿姆。

两个人虽然被缚,然而身上似乎没有什么血痕。看起来倒是没有受伤。

冯文昌发出了低低的惊呼,我侧首看他,神情甚是怪异。

我心中黯然,冯大人一定是认出了无名,所以才会有这样怪异的表现。

徐阿姆她们无恙,我略感放心,怒视太后:“原来你有恃无恐地跟我来,是因为这个!”

太后笑道:“我一年的策划,岂会一败之后便一蹶不起?昌平公主,不,是昌平毓德皇贵妃,我布置下这些兵力,本是为了捉住你们,一旦在举事的时候纪云琅回朝,还可以留作人质。”

我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太后放低了声音,轻声说道:“纪云琅当然不算喜欢你,可是他不会轻易让我伤害你,当然,你并不算是我手中最重的筹码。我用来威胁纪云琅的王牌,是无名啊。”

是无名啊……是无名啊……

太后的声音像是一股缥缈的轻烟,悠悠荡荡,钻进了我的脑里。又像是一阵轻薄的迷雾,迷迷茫茫,笼住了我的双眼。

太后很精明,太后也很敏锐。她是一个经lì

过情爱的女人,所以她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出的是非。

宫中的流言甚多,纪云琅喜欢我,纪云琅喜欢王雪晗,纪云琅喜欢孟姚春……可是纪云琅却将他的真实心意藏得很好,若非我曾被他误认为无名,听到他对无名说得那些话,恐怕连我也并不知dào

,纪云琅喜欢无名。

太后,毕竟看出来了。

我涩然道:“是吗?”

太后仍是低低地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对不对?可是居然你也很在意这个无名。虽然纪云琅没有赶回来,可是抓住无名,对你也一样管用,这是让我喜出望外,又让我惊奇。”

174. 第一七四节 你难道不恨她吗

我黯然道:“那有什么好惊奇的,无名对我也是一样要紧。”

太后轻笑:“可她是纪云琅喜欢的女人,怎么还能一样?你喜欢纪云琅,所以跟那些才人们过不去,可是纪云琅喜欢无名,你难道不恨她吗?”

我哑然。

诚然,我在心中暗地里羡慕过无名,嫉妒过无名,羡慕他们曾有过一段让彼此刻骨铭心的经lì

,嫉妒她可以得到纪云琅那样执着而深刻的爱。

可那不是恨,不恨纪云琅,也不恨无名。

若有恨,只是恨自己,没有更早认识纪云琅。

如果世上的爱恨,只是像太后说得这么简单,那么人活着,应该就会轻松很多。

可是如果世上的爱恨,让人迷失到了眼中只剩下爱恨的那个人,那么人活着,也会很孤单。

徐阿姆看着我的目光无比亲切柔和,却没有一丝求恳或者凄楚,她只是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意思让我不要以她为意。

无名低声道:“公主,我……你快押着太后走吧。”

我对着叛军朗声道:“放了徐阿姆和无名,我给你们一条生路。”

宋武等忙在我身后吆喝,是啊,快放了无名姑娘。

冯大人却不动声色地跟在了我身后,我侧首一看,除了冯大人及他的手下,围上来的还有几个神态剽悍威猛的人,服饰倒像是我大迎人。

莫非,连卓将军离去前,给我留下的八名大迎精兵,见到宫中生叛变,赶来救我了?

思虑未定,叛军首领大声道:“你先释fàng

太后,我们才考lǜ

是否放了她们。”

这叛军好生张狂!竟是如此一群不识半点时务的郦国人。

我使劲捏着太后的肩头道:“快让他们放人!我的手稍一使劲,你还有性命没有?”

太后微笑,仍是轻声对我说道:“你对那无名,竟是这样不舍吗?她此刻受一点什么损伤,或者丢了性命,纪云琅也不会怪你的。”

太后的意思,我只是为了纪云琅,所以在这里保护无名吗?

我自然不愿意看见纪云琅因为无名受伤而难过,可是就算没有纪云琅的关系,无名也是我带来的人,决不会将她如此交给叛军!

我咬着牙,用力攥紧太后的肩头,沉声说道:“不管纪云琅对她怎样,我对她都是一般无二。”

太后呵呵地低声笑了起来:“是吗,皇贵妃?即便你是因为纪云琅喜欢她而保护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你的这种假慈悲,我是永远无法理解的。谁抢了你心爱的人,你不是应该千方百计,除去她吗?”

我心中生怒,左手摸准了位置使劲用力。

咔的一声。

我听见了太后惊慌失措的痛呼。

我扭脱了太后的肩骨。

太后因为突如其来的痛楚,整个面容都在一瞬间委顿,但她甚是倔强,出其不意地大叫一声之后,就忙咬牙忍住。

我瞪着对面的叛军说道:“快放了她们。”

太后一时说不出话,叛军首领也面带犹豫。他的目光竟然落在了徐阿姆的手臂上,似乎正在寻思,要不要如法炮制。

我心中大怒,“咔”的一声,又拗断了太后的手腕。

“你若敢伤她们半分,我就十倍加在太后身上。若因为你害得太后周身残废,你就算死一百次,也不够了。”我厉声说道。

那侍卫头领终于犹豫着推了徐阿姆一把,冯大人连忙上前接住。继而那头领又看了看无名,伸手在她肩上推了一把,喝道:“去吧。”

“住手!”

我一声惊呼,左手将太后从我身前推开,右手中的宝刀直飞出去,将那侍卫头领牢牢钉死在地上。接着,一把精钢匕首当啷落地。

就在刚才,侍卫头领放开无名的一瞬间,他手中忽然持了一把匕首,准bèi

往无名的身上扎去。

情急之下,我推开了太后,掷脱了手中的宝刀,终于,那侍卫手中的匕首没有送出去。

无名被宋武拉住,惊得花容失色,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手中没有太后也没有宝刀的我,听到了“忽忽”的声响。

好像是有什么极锋锐的兵器,破空而至。

接着便是刀刃切入躯体的闷响。

然后,白隼的嘶鸣划破长空,我的惊叫,也是凌厉惊心。

左肩窝下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耀目的阳光似乎在一瞬间都失去了明亮。

等我略略回过神来,徐阿姆跪在我身边看着我,而环顾自周,是几把落在地上的匕首,和被匕首刺中翅膀的白隼,

回头,太后落在冯大人的手中。

长长嘘一口气,还好。

那个人放开无名,原来是个诱敌之计。

他看准的就是无名遇险的那一刻,可以找到时机袭击我。

是我的白隼,是这个忠诚又勇敢的小家伙,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它的铁翅扫开了几柄匕首,为我挡去了致命的灾难。

可是它自己,却也受了不轻的伤。

徐阿姆撑着我站起身来,冯大人又惊又叹,躬身说道:“请皇贵妃回去养伤。”

我不回答冯大人,却将目光转向了太后。

“你还有什么话?”

太后摇头,眼中已然无神:“我没有想到,你真会救她。”

过度的紧张和伤口的疼痛,让我已经感到十分疲倦,我摇头不答,吩咐侍卫道:“将太后送到延和殿看守,可不许她出一点差错。”

冯大人道:“皇贵妃的意思是……”

“等皇上回来处决。”我道。

太后眼中忽然露出了惊恐的颜色,瞪着我道:“你……你想对我怎么样?”

我捂着肩头道:“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纪云琅没有下诏书,你始终还是郦国的皇太后,我只能派人守着你,等皇上与文武百官一起,给你一个公道的说法。”

太后眼中的惶恐却丝毫没有减下,她尖叫着说道:“不,不,皇贵妃,昌平公主,你不要等皇上来处决我,你……你一刀杀了我吧……”

我眉头紧皱,太后今日,是受了不少刺激,心智也有些恍惚了。

我摇头:“我不会杀你,也没有人敢动你的,你在延和殿,是绝对安全的。”

太后却依旧尖声道:“不……你还是杀了我……不要将我做的事情说出去……不要让皇上与文武百官处决我。”

175. 第一七五节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可是,此时回头,还有可能吗?我心中想着。

早在你准bèi

有这些举动之前,难道还没有想清楚,这一次不管成功还是失败,这谋朝叛乱的罪名,注定是洗不清楚了吗?

我黯然:“你好生呆着吧。皇上仁慈,或许不会判你死罪的。”

“死罪……”太后轻轻地念着这个词,忽然大声叫了起来:“纪云琅要判我的死罪!纪云琅他想要让我死……纪云琅这个小杂种……”

我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只觉得一股怒意冲到了心头,一步上前,狠狠给了太后一巴掌,怒道:“你胆敢辱骂纪云琅!”

太后对我的殴打丝毫不在意,只是发疯般地狂笑道:“骂了又能怎么样?他想杀我,可是他不敢的……他不敢的……”太后敛了笑声,忽然厉声对我说道:“他不敢杀我,你也不敢。他的孩子还在我手上!你们胆敢对我动手,我就杀了王雪晗这贱人,左不过是,同归于尽!”

我心中一凛,忙道:“你把王雪晗……王雪晗怎样了?”

太后徐徐一笑,昂首对着身边的侍卫说道:“放开我,否则皇嗣不保,你们也要赔命。”

冯大人十分机警,低声说道:“去慈宁宫找王氏的下落。”

按理只要找到王雪晗,太后应该就没有办法动手加害了。只是太后既然留了这一手,又怎会轻易让人将王雪晗找出来救了去。

太后大笑:“你们要找,尽管找就是了。等你们找到,王雪晗的颈上,应该是有白刃想加的。我的人也不须真的杀了她,只要在她肚子上随便来一下,你道她的皇嗣还能保住吗?”

我心中恨极,却也是立时明白,想不到太后当初借故禁足了王雪晗,却也是在为今日的事情做谋划。她根本就是看上了王雪晗腹中的孩子,将皇嗣做了盾牌。

我拿着那从我肩头拔下来的匕首,指着太后道:“那咱们就一起去。”

有太后的性命做威胁,应该,可以保全王雪晗母子的平安吧……我心中有些忐忑,却知dào

除了冒这个险,别无办法。

太后不惊不慌,淡淡说道:“很好,那两个嬷嬷会不会被你吓住,咱们一起看看就知dào

了。皇贵妃,实话告sù

你吧,我不怕死,只要我死了还能给你们留下痛苦,我就很开心了。”说着更放低了声音,凑在我耳边道:“你这么在乎纪云琅,他喜欢的女人你不肯伤,他的孩子,你能下手吗?你若是不愿意借我的手杀了王雪晗和她的孩子,那你就只好放了我了。”

伤口的血已经大致止住,疼痛却是一阵阵地更多。我咬着牙对抗着头脑中的眩晕,却感觉思绪越来越朦胧,头脑越来越迟钝。

短暂的僵持,阳光只让我觉得越发晃眼。

忽然不远处有沉重的脚步声拖沓而来,倒像是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而那些叛军侍卫低声议论,仿佛来的是一个众人都识得的人。

我勉力提起精神,蹒跚而来的,却是太后身边的嬷嬷——那个宫中资历最老的嬷嬷,也就是此刻应该监视着王雪晗的人。

太后的紧张神情已经告sù

我,王雪晗那边出了变故,而且,是对太后不利的。

果然,那嬷嬷伏在地上说道:“太后娘娘,那王……王氏她……小产了!”

“怎么会?”我和太后几乎是同时失声叫道。

太后用以依赖的底牌没有了,而我,则是没有保护好王雪晗和她的孩子。

那嬷嬷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吃惊很感到惊讶,然后方才回道:“奴婢们遵太后的命令,看到慈宁宫外的侍卫被带走,便胁迫了王氏。可是……王氏她……不知已经吃了什么药,没有一会儿,就……就小产了……”

太后惊讶的表情久久没有消去,我却忍不住已经落泪。

王雪晗,我最早看出来的一个听命于纪云琅的人。从我知dào

她在纪云琅的安排下与我纷争开始,我已经在心里隐约将她视为了朋友。没有交情也没有交集,单单只因为我们在帮着同一个人。

而当孟姚春的死讯由宋清芷传来之后,我在朝堂上便不由得想到了王雪晗。

孟、宋二人原先本是太后选中的人,后来才倒戈相向纪云琅的。而王雪晗,则是在进宫的时候,就被纪云琅换了人的,她,应该是纪云琅最得力的那个人。

那一瞬间的联想让我不寒而栗,孟姚春死了,宋清芷被当朝拖走,那王雪晗……又会有怎样的举动呢?

可是我一直被种种变故缠的应接不暇,念头一闪而逝,我却没有机会去求证,或许我的潜意识里,是与冯大人一样的想法,只要太后这个首恶在我们手中,其他人都会平安的……

然而王雪晗,毕竟也受伤了。

我回头凝视着太后:“为什么要害王雪晗?”

太后的眼中已然无神,淡然说道:“你也听见了,是她自己害自己的。我本是想着万一纪云琅会回来,可以用王氏的孩子作要挟。没有想到……”

万一回来……

我的手紧紧攥住,却又因为肩上背上的伤痛而无力松开。

纪云琅一定会回来的,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

“你还有什么招数?还有什么准bèi

?”我咬着牙恨恨地问道。

太后僵硬地摇着头道:“没有了。”

我向冯大人交代了朝堂上的情况,命冯大人手持汾阳王的宝刀为信,与宋武一起,带领侍卫前去,安抚朝中大臣,并归置那些叛军。

冯大人神色甚至郑重:“请皇贵妃放心养伤,臣必定不负皇贵妃所望。”

我缓缓点头,又看向宋武。此人对纪云琅的忠心无可置疑,可我仍是有些担心……

果然宋武有些迟疑地说道:“小人要留在延和殿,保护娘娘和无名姑娘的安危。”

果真如此。

我心中登时一片雪亮。

难怪勤政殿发生变乱的时候,纪云琅手下的侍卫一个也没有见到。

我以为是叛军将他们困在了后宫出去不得,却原来是宋武一开始就带着他们,在保护延和殿,保护无名。

想到此处,我心中难免意懒,冯大人却怒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控zhì

住叛军,后宫安能平静。”

宋武迟疑片刻,分布手下侍卫一部分留在延和殿,一部分则押着那些叛军走了。

冯大人正欲出发,却又略微迟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徐阿姆。

我让徐阿姆先行回去,问道:“冯大人还有什么话?”

冯大人看了一眼徐阿姆离去的背影,道:“这位嬷嬷是……”

“是我从大迎到郦国时带来的,也是我的阿姆。”我对冯大人关注的事情感到奇怪。

冯大人道:“她……这位阿姆贵姓?”

“徐,我们都叫她徐阿姆。”我道。

“姓徐?”冯大人反问。

176. 第一七六节 万劫不复

大迎除了皇族和某些贵族还保留着祖先传下来的姓氏,大部分百姓的姓氏也和郦国人差不多。甚至朝中的官员、皇上的后宫妃嫔,都有一些极为寻常的姓氏。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好奇的事情。

我点头。

冯大人出神片刻,忽然又问道:“公主是何时……何时认识徐阿姆的?”

情急之下,冯大人竟称呼我公主,正是跟他在松林中跟纪云琅谈起我的时候是一样的称呼。

何时?是何时?似乎我知dào

徐阿姆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她了,可是再往前,我却……

背后和肩头的伤一阵疼痛,我咬牙道:“进宫的时候,就……就认识了……”

冯大人走远,无名过来扶住我。

刚走几步,忽然背后有宫女疾奔过来,大声说道:“贵妃娘娘……我家才人……我家才人不好了!”

我忙转身,看那女子道:“是……宋清芷……宋才人?”

那宫女是清芷居的人,我曾见过几次。看她神色如此慌张,我心中一紧,忙跟着过去。

无名道:“公主还是先治了伤再去吧。”

我摇摇头,从无名手中接过帕子按在左肩上。若是等治好了伤,宋清芷或许……

我只是吩咐延和殿外的侍卫,快去找御医来给宋才人诊治。

宋清芷不在清芷居,却在姚春阁。

我留了无名在外面等我,独自走了进去。

正厅里孟姚春仍是保持着上吊的姿势,一双眼睛可怖地瞪着。

宋清芷衣衫有些凌乱,身上却看不出有什么血污,整个人只是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软瘫地坐在地上,整个人却都使不上力qì

,倚在一张黄花梨木椅子腿上。

过来的路上我已经听那宫女说过,宋清芷被侍卫拖回到清芷居,也不过是被推搡着受了点外伤。可是宋清芷想要去姚春阁,门外却有侍卫把守,一定不让宋清芷前去。

宋清芷便冒险冲了出去,把守的侍卫终于打伤了宋清芷。

后来是冯大人和宋武带了人来,才将叛军侍卫带走。这宫女才有机会到延和殿,去找我求助。

我蹲下身低声唤道:“宋才人,你怎样了?”

宋清芷慢慢转过头来,眼神已然溃散,许久,眼中才带上了一丝微光,喊道:“是……贵妃吗?”

我含泪答yīng

,说道:“你先不要说话,御医这就快到了。”

宋清芷缓缓摇头:“来不及了,肋骨被打断了好几根,伤到肺了。”说着轻轻咳嗽两声,声音十分急促。

我含泪道:“你们已经扳倒了汾阳王世子和汾阳王,你知dào

只要多等一会儿,我就会来找你了,你又何必……非要这个时候自己跑到姚春阁呢?”我微微一顿,随即说道:“是不是因为……你还有什么事要到这里?”

宋清芷喘息片刻,方才说道:“姚春阁还有一个……一个宫女没有死,像是……晕过去了,我须得过来看个清楚。今日一早,我与姚春风闻太后今日调遣侍卫,我们立时想到事情或许不好。待要去找人告sù

你,你却不在延和殿。”

我点头,那个时候我正在寻找孟、宋二人,想与她们商量举事的时间。

“寻你不到,我们却在宫中叠翠山一带,看见你的丫鬟小雅被太后的人带走。”宋清芷咳了两声,脸颊现出异样的惨白颜色。

是了,小诗迟迟不回,我又找不到孟姚春和宋清芷,所以才决定亲自去找太后,却在延和殿门前,发xiàn

太后宫中的随身宫女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孟、宋二人看见小雅被抓,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勤政殿了。

我道:“总归是太后突然发难,才让我们措手不及。你们找我没有找到,却不想我也在四下里找你们。这也是运数使然,若是你我能早些遇见,也不会……也不会……”我喉间哽咽,却忍不住向孟姚春的尸身忘了一眼,又看看垂危的宋清芷,续道:“你还是省些气力吧。再说下去,只会加重伤势……”

宋清芷却不顾我的劝阻,续道:“时间无多,你听我说我完罢。姚春的死,和我到朝堂上发疯……这都是我们事先想好的,并不是什么意wài

。我二人知dào

事态紧急,一起回到姚春阁,宫女们告知你来找过我们,更是知dào

事情不好。于是我们就按照事先说好的计划行事。

“太后叛变,朝中对皇上影响最大的,就是汾阳王一党。汾阳王唯有一子,虽然世子手中兵力无多,却是汾阳王指定的王位继承者。只要扳倒了世子,就等于扳倒了汾阳王。除了汾阳王以外,太后党羽手中的其他兵权都不在京,并不足畏。所以,我们一开始便计划好了,针对世子。”

我将宋清芷的身子扶正些,颔首道:“这就难怪了。可惜我事先一点儿也不知dào

,要不也能帮你们一些,也不至于……”

宋清芷不答我的话,闭眼歇了一会儿续道:“在宫中想要害死一个人,让他万劫不复永不翻身,最好的办法不是杀了他,而是一个罪名,红杏出墙,私通妃嫔,欺君罔上的罪名。让我们去刺杀世子固然没有那个机会,而杀了世子汾阳玩也仍旧是他的王爷权贵,最好的办法,我们也只能拉世子下水。那样不但世子,连汾阳王也会身败名裂了。”说到此处,宋清芷轻轻笑了起来,甚是开心。

我却反复咀嚼着万劫不复永不翻身的话,对孟姚春的举止,更觉惊佩。

“姚春借着皇上宴请世子的机会,与世子有了联络,世子垂涎姚春的姿色,我们也当真从世子那里弄了一把扇子。”宋清芷嘴角带着得yì

的微笑:“不过那扇子写的甚是简单,恐怕不足为证。但只要有了这件事情,接下来就好办了。至于更多的证物,则是我们模仿了世子的笔迹,造出来的。没想到那世子却是个脓包货色,三句话就……露出了马脚,咳……咳……那汾阳王又色厉内荏,居然……当朝杀了……杀了世子……这可是意wài

的……意wài

的顺利……”

177. 第一七七节 她们一个一个死去了

“只是……姚春阁里的宫女,却不能留了。去勤政殿的时候,我恍惚看见一个宫女还没有死彻,怕太后终究……终究找人过来……”宋清芷续道:“所以我费力赶了过来,杀人……灭口……”

一番讲述,宋清芷显然已经有些脱力,本来已经失去神彩的双眼更加黯淡下来,一阵喘息之后,整个人都如同昏死,鼻息也已经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觉。

我拍拍她的背说道:“我都知dào

了。你……你……”

我实在不知dào

,该怎么办了。眼前是死去的孟姚春和垂死的宋清芷,我甚至感觉自己的身子也在一分一分地冷下去。

“宋才人……那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宋清芷昏睡不醒,我只感觉浑身都是惊慌。我只能一遍一遍地喊着她,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告sù

我……”

宋清芷缓缓睁眼,看着我良久,眼中方才恢复了一点神彩,随即却是叹息:“只怕……我等不到皇上了……”

我心中亦是没有着落,那我呢,我又能等到纪云琅回来吗?纪云琅已经,好多天没有消息了。

然而我不能在宋清芷面前,露出这样的担忧,我只是勉力挤出一个笑,告sù

她道:“一定能的,你们做了这么多,终于使得朝中太平了,皇上已经平叛了西南的动乱,就要回来了。”

宋清芷闻言微笑,一直苍白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一丝晕红,只是这一抹红晕来得突然,并不为她惨淡的容颜增添多少亮色,却令人看着无端感到心惊。

我手心和脊背的汗从未间歇,让我觉得阵阵发冷,脸上却一直带着笑,我拼命寻些话跟宋清芷说着,希望她能一直听到我的声音,只是害pà

什么时候,我说了话,却听不到她的回应了。

我问道:“见了皇上,你要跟他说些什么?”

“我想问问皇上……问问他……”宋清芷的眼中露出光彩,但似是因为心中激动,喘息愈发厉害,她的手忽然紧紧抓住我的衣襟,热切地看着我说道:“贵妃你说……皇上他对我……”

眼泪带着灼热的温度,冲破我的眼眶,我笑道:“皇上当然喜欢你了。你为他做了这么多,这么多……不仅是皇上,还有郦国的百姓,都会……感激你们的……”

宋清芷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姚春的名声,恐怕是恢复不了了……还好,贵妃你都知dào

……请你……告sù

皇上……”

我重重点头:“会的,我会的,我会将你们的事情,原原本本告sù

皇上。你,还有姚春。皇上也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那就好……”宋清芷的笑容恍惚轻淡,带着不可追寻的模糊,“如此,也不枉了……”

我忙说道:“清芷,你……等皇上回来,一定要为你们晋封,你……你喜欢什么封号?还有你的清芷居,要改成什么才好?”

郦国后宫的妃嫔多数皆有封号,加封的时候或者会换新的封号,或者是会增加封号的字数,比如出云殿的芸妃,再比如我这个昌平毓德皇贵妃。

而以姓氏为封号,往往会被认为是不受重视。

宋清芷和孟姚春因为位份不高,所以未曾有过封号,只有王雪晗晋封婕妤,有了一个“雪”字做封号。而居所以她们的闺名命名,更是让我觉得不可解释,当然亦有人说,皇上宠幸几位才人,才将她们的名字命名居所。

我想,不管怎样,她们的身后名,应该更好。

宋清芷的眼睛看着屋顶,神彩又渐渐暗淡:“是啊……其实我都知dào

……皇上从来都不……”

我摇头,不想让她再说下去。

“就是‘宋’字,清芷居……这样……就好……”

终究还是这样。

宋……清芷……

我噙着眼泪微笑,心中苦情不胜。

若然有一天我要死去,我也愿意给纪云琅留下一个名字,须利燕莺,而不是什么昌平毓德。

郦国的一个皇贵妃死了,还会有第二个。

可是纪云琅跟我说过,须利燕莺,只有一个。

王雪晗的死讯在我回到延和殿不久传来。

我身上的创口已经麻木,迟钝的疼痛感却让我心中的疼痛淡然了不少。

薛灵嫣虽不知情,却在知悉朝中政变之后冲到了勤政殿,及时阻止了我的一时冲动。被侍卫们拖回到灵嫣阁,前前后后,也受了不少惊吓与伤害。在作乱的侍卫被撤去后,她即刻便赶来看望我。

劫后余生的两个人,再看彼此,都觉得分外可亲。我感念这个柔弱的女子,在见到后宫被侍卫包围、听闻贵妃因为作乱犯上被太后审判的时候,勇敢地选择了对我的相信。也正是她一往无前地去支持我,解救了我一时痛令智昏的自尽。

她保全了我的性命,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平叛动乱,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为拯救郦国,也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我握着玉玺站在延和殿门口,听内侍来往传报,说那位大臣回府领来亲兵,已经将叛军分散在宫外各处,彼此不能联络,不能再被人轻易煽动。

薛立合身受重刑已然不能前来,万大人和冯大人极力帮我主持。

只是,纪云琅的消息,却始终没有回来。

商议之下,我命宋武带了精兵分四路出京,打探皇上的消息。

宋武站在延和殿的大门外领命,我道:“不管有何事情,只要有消息,便急速传回。”

宋武躬身,迟疑一下却说道:“属下还要……”

我皱眉,说到近乎笨拙的执着,这宋武,犹胜连卓!

我冷然道:“你走后,我一样会保护无名。”

无名就站在我的身边,闻言有些惊讶。

宋武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神态微微发窘,嗫喏道:“请娘娘赎罪,这是属下职责所在。”

“我当然知dào

,定然是皇上走前吩咐你,一定要保护无名。可若是皇上都不能保全……”我忍不住哽咽,顿了一顿,续道:“你自己决定。”

对于宋武坚守在延和殿的事情,我也已经了然。从他跟冯大人略微争执的态度上,我更加清楚。

宋武之所以这样坚持,一定是因为纪云琅的托付。

宋武要守着延和殿,保护无名。

所以等冯大人看到延和殿外有叛军和皇上的亲兵对峙的时候,带着手下不多的侍卫去帮忙,结果也被叛军困在了延和殿前,不能冲破阻拦前往勤政殿。

178. 第一七八节 王妃雪晗,宋妃清芷,孟妃姚春

无名掩去了惊讶与尴尬的神色,说道:“宋大人只管去吧,延和殿有皇贵妃在,不需担心。”

宋武领命远去,我仍是默然站在延和殿门前。

无名低声道:“公主,回去休息吧。”

自勤政殿回来之后,我没有跟无名说过一句话。我只是摇头,却不回应。

无名便也不再坚持,默然站在我身边。

终于,我远远地看见四个侍卫抬着架子走了过来,提着群摆拾级而下,小诗和小雅,终于,也回来了。

搬运的侍卫再三犹豫,不敢将小诗和小雅的尸身搬到延和殿。还劝我说,尸身只有往外运的,哪有运回去的。皇贵妃娘娘当心不吉利。

无名亦劝道:“是啊公主,人都已经死了,就这样把它们抬走吧。”

我不理会无名的话,只是看着那侍卫道:“不吉利?是对我不吉利,还是对她们两个不吉利?”

一个侍卫赔笑:“娘娘真是说笑了……”

另一个侍卫看我神色不善,忙道:“自然是怕冲撞娘娘您。她们横死在外面,难免有怨气,对她们哪有什么……”

“那就抬她们进去。”我打断他的话,斩截地说道。

无名又劝:“公主,何必多此一举呢?”

我霍然回头,一手指着延和殿,看着无名道:“小兰和小琪好歹死在这延和殿里,小诗和小雅从这里出去,却再也回不来了,你不觉得她们很可怜吗?还有去织锦局刺绣的两个丫头,还有那个小会,无名,她们再也回不来了,你不觉得可怜吗?”

无名的脸上微微发红,但她随即坦然道:“公主既然不忌讳,就把她们送进去也好。”

我仍是盯着无名的眼睛:“那你呢?你也不忌讳吗?”

无名的神色又是一变,但很快说道:“奴婢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不过是两个死人罢了。”那种淡然的神情,与小兰、小琪死的时候一样。

我又气又怒,伸手紧紧地攥住了无名的衣襟,凝视着她的双目愤然道:“人命大事,你总是可以这样坦然。无名,难道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感到不安吗?”

我不知dào

无名是否感到不安,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大迎死了人,没有郦国那样繁琐的风俗,要搭灵堂、守灵什么的。况且宫中刚刚遭遇了大变,我也不能为了两个宫女之死,那样大张旗鼓。

我只是将小诗和小雅的遗体摆在延和殿的院子里,按着大迎的风俗,死后放在空旷之处,灵魂接受自然的力量。

我蹲在那里看着小诗和小雅犹带苦楚的面容,久久默然。

她们被送到延和殿的时候,都已经死去了一两个时辰,肢体有些僵硬,没有办法再给她们换衣服了。

徐阿姆为她们做了白色的披肩,帮她们搭在身上,算是丧服。

我又命人去操办王雪晗和宋清芷的身后事,天气暑热,看来她们是等不到纪云琅回来了。孟姚春的后事,我却只能嘱咐冯大人找了妥当的下人,悄然处置,连同那几个姚春阁后院死去的宫女,也都一起收殓。

今日似乎注定将是特别漫长的一天。

到了掌灯时分,延和殿的里里外外都挑起了通明的烛火,依旧人来人往。

主理丧事的公公将王雪晗、宋清芷的牌位送来给我,依我的嘱咐,上面分别写的是:王妃雪晗,宋妃清芷。

而我私下砚了墨,用我那并不规整的字迹,写了“孟妃姚春之位”,一并放在案上,让她们接受香火。

死者已矣,带着她们各自的牵挂和不舍。、

太后被关押在偏殿里,时不时发出一些奇怪的叫喊声,让我一次次无端地感到心酸难过,又一次次无端地感到,这六月的夏夜,居然有渗人的寒冷。

我,很孤寂。

我不知dào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朝中是不是还能一如既往地平静、而将今日的动乱永远翻过,我不知dào

那被分散在京城四周的十万叛军,会不会在某个时刻重新起事。我不知dào

太后的手中是否还有最后一个用以胁迫人的王牌、随时会被她拿出来让我手足无措,我不知dào

什么时候宋武,能够带着纪云琅的消息回来。

徐阿姆给我端来了清茶,眼中的神色甚是爱怜。

我拉着徐阿姆的手低声的说:“徐阿姆,我不能帮你讨一个公道,你生我的气吗?”

徐阿姆摇摇头,脸上都是温暖的笑意。

我又说:“那……她害的你不能说话,你生气吗?”

徐阿姆沉默片刻,仍是摇头,眼中却是说不出的惊讶。

我想,徐阿姆是在问我,怎么知dào

了。

我道:“记得小琪死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对我摇手。我一直不知dào

是什么意思,只是想她在告sù

我不要难过。我一直不知dào

其中的意思。直到今天……”

“徐阿姆,小诗会被太后的人抓住,我心中是有些准bèi

的,可是小雅也被抓住了,这完全让我不明白。我没有跟小雅交待过任何有关的事情,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是无名害了她。我在勤政殿看见垂死的小雅,怎么也不肯相信。直到看见她临死前,口不能言却对着我摇手的样子……”

我心中一片凌乱,脑中的思绪却是非常清晰:“我立kè

恍然,她用力摇手,不是想说别的什么,她只是在跟我说一个人,一个名字——无名。”

是的,小雅跟我说的,是无名。

当时我之所以忽然想到这些,除了心中隐隐约约的推测,还因为我想到了一件事。

元宵大宴上,纪云琅打手势让我准bèi

失忆,不是跟我点头告sù

我可以了,时机到了,而是对我摇头。

我一直以为纪云琅那是在告sù

我时机未到,谁知最终纪云琅却愤愤地跟我说,摇头就是让你失忆啊。

我对纪云琅的逻辑一直都表示不能理解,他的解释是失忆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就是没有了,没有就只好摇头了。

可是终于我还是从纪云琅的这个想法中找到了契机,我终于也联想到,无名就是没有名字,没有就是摇手了。

接着我又不能不想到,我刚从秋阑殿回到延和殿,得知徐阿姆已经不会说话的时候,也曾追问过徐阿姆是谁下的手。徐阿姆也曾对我,摇了摇手。

这是我不愿意相信,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实。

179. 第一七九节 一匹好马,一把好刀

这是我不愿意相信,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实。

只是我没有办法死心去相信,跟着我又派人去找了当初被无名送到织锦局的那两个丫鬟。

结果是早在四月份,她们就染病而死了。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无名,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为什么。

我终于知dào

了真相可是却后悔自己知dào

了,我知dào

我应该为枉死的丫鬟们和不能说话的徐阿姆讨一个公道,可是我不知dào

我该怎么跟无名说,好像在我的印象中,无名始终还是那个默然而有点呆的小姑娘。

受伤的地方还在疼着,脑子却渐渐迟钝了下去。我终于伏在徐阿姆的膝头,慢慢睡着了。

清晨的光亮是伴着外面嘈杂的声音,一并传递给我的。

晨曦居然是刺眼的明媚,而那消息,亦让人闻言惊心。

北方边界,有敌兵进犯。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词,一个我在大迎听到但是不管怎样都不明白的词,雪上加霜。

大迎的天气有雪天也有霜天,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雪上加霜是什么天气。

然而今日在这风和日丽的一瞬间,我却忽然明白了。

延和殿外早有几位老臣等在那里,如今的后宫形同虚设,再加上如此重大的事情,他们到此,也顾不上那些规矩了。

就连言官许大人,虽然断了一条胳膊,脸色惨白如纸,却也被扶着来了。

我披上长衣迎了出去,冯大人躬身说道:“请娘娘主持大事。”

我道:“冯大人可曾问过,敌兵中是否有大迎军队?”

冯大人长叹一声:“正是。”

我心中惊慌,忙说道:“怎么,大迎军队竟联合靺鞨人来犯吗?”

万大人与许大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怪异的眼神。

冯大人回答道:“娘娘料事如神。”

怎么会?

我大迎的皇上,一定知dào

郦国西南边境上受天灾又遭叛乱的困境,却怎么会在此时联合靺鞨人来犯,怎么会如此的绝情有如此不顾信义?

我的手止不住地轻颤,摇头道:“一来这是军国大事,我如今虽然可以与诸位商量,但我既没有这般智谋,亦不便自作主张;二来……”我的眼光从几位大臣脸上扫过,缓缓说道:“我是郦国的皇贵妃,也是大迎的公主,此时大迎进兵相犯,我的意见,未免跟我的身份一样……”

我忽然想起了方才许大人与万大人交换的那个眼神,心中一动,微微苦笑道:“其实何须我自己说的这样明白?难道几位大人不是与我有着同样的思想?”

“微臣不敢怀疑娘娘,只是娘娘身处嫌疑之地,令人不得不多想……”许大人是个十分直接的人,很快便接着我的话说了。

冯大人立时打断,说道:“许大人不可妄言揣测,若娘娘对郦国有什么……娘娘昨日如何平乱叛逆,大人可是亲眼目睹。还有皇上下达的命娘娘主理政事的诏书,大人也是亲眼所见!”

我微微一笑,对冯大人说道:“无妨,和亲,本就是为了大迎与郦国两国的安定,可是如今我前往郦国方才不足九月,嫁与皇上也只有半年,两国就开启了战争,实在不能不令人疑心我到郦国的目的。”

我喉间涩然,只是淡淡说道:“如今叛军已去,十万兵权也已收回,朝中大势稳定,还请众位大臣多多费心,齐心商议。”

说着我从腰间摘下了从汾阳王手中取的虎符,道:“就请诸位带兵,平叛北边的战乱。让郦国重归和平。我在宫中,日日盼望北边的好音。”

几位大臣相互望了几眼,似是用眼神商量了什么事情,接着忽然一起对我躬身:“请皇贵妃亲自挂帅,带领大军北征。”

这是我来了郦国之后,听到的最为匪夷所思的一句话,比之当年纪云琅说让我嫁给他,更令人难以理解。

我愣在那里许久没有做声,几位大臣也就许久躬身不起,足见他们请我挂帅其意甚诚。

良久之后,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仰起头看着四合宫墙之上的天空,蓦地一股悲怆之意涌上心头。

我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那声音似乎甚是欢愉,但是我知dào

我其实又多么难过,多么悲哀,因为我的眼泪,已经滚滚地落了下来。

为什么要请我挂帅?

我已经双手将十万大军的虎符交了出来。

我是大迎人,是大迎跟郦国和亲的使者,如今大迎对郦国出兵,我的处境实在尴尬。

我不能偏向我的父母之邦,更不能反叛郦国,不管偏向哪一边,我都是不忠不义。

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意思,我要留在郦国,等纪云琅回来,也可以照顾宫中大局。

可是,几位大臣显然不会同意。

他们是有备而来,他们早已经商量好了。

让我挂帅上前线,不是为了我有什么本事,不是为了我有什么能力,不因为虎符在我手中

,不因为我的皇贵妃身份。

他们根本不会害pà

我见了大迎的军队,或者会起意倒戈相助,因为他们知dào

,我是关键时刻,最有力的人质。

几位大臣在我的笑声中垂首,没有人跟我说话也没有人看我一眼,同样也没有人收回他们的意见。

看来,这是我不答yīng

也必须答yīng

的条件。

“昨日我挟持了太后为人质来平定反叛,没有想到今日,我也要被当做人质,去平定另一场叛乱了。”我怆然说道。

我任由热泪挂在脸上,低头对那几位大臣道:“既然以我为人质,又何必给我兵权,又何必让我去挂帅领兵?何必……多此一举?”

几位大臣看我的眼光有惊讶也有犹豫,惊讶的是我竟然窥破了他们的用意,犹豫的是不知dào

该怎么对我解释。

“怎么?几位都是光明磊落之人,本意便是如此,何故又不敢说?”我能听到自己声音里的悲愤:“难道你们不怕我手握郦国的兵权,到时候却反去相助大迎吗?”

许大人上前说道:“臣等深知皇贵妃不是这样之人,不会做对不起皇上和郦国的事情。况且皇贵妃有皇上的亲笔诏书,皇上也命皇贵妃主持朝中大事,所以北征主帅,非皇贵妃莫属。”

我闻言微笑,满心却都是苦涩:“许大人既然相信我的为人,知dào

我不会对不起皇上和郦国,又何不让我留在宫中呢?”

“这……”许大人本来苍白的脸上现出了窘迫的涨红。

“大人是怕我留在宫中,趁机混乱朝政吧?”我索性说破:“最好还是让我跟随着去到前线,既能不让我留在宫中,又能在关键时刻胁迫大迎……”

几位大臣又一起躬身,“请皇贵妃见谅。”

话说至此,我再也无话可说。

我颔首不语。

“皇贵妃上阵,需用什么?”冯大人最后问道。

“一匹好马,一把好刀。”

180. 第一八零节 毓德大将军

郦国边境。

草原上早已经长满了青草。白马载着我从青草地上如风般掠过,我甚至可以听见因为疾驰激起的风,在耳边不住地呼啸。

如同呜咽。

只是我的满头长发早已经被束起,严密而又稳妥地藏在沉重的纯银头盔里。

再不复那一段路,那一段我和纪云琅一起,走过的路。

头发不再被疾驰激起的风托起,那一根根自由自在如同精灵的发丝也不再在风中展翼飞翔。

天未破晓我们便又开始了一日的征程,因为算定今日,大军可以到达北边境。

我连日来都是将士的打扮,身上的铠甲与头上的银盔沉甸甸的,却没有让我感到太多不习惯。

这种冰冷而坚实的外衣,护着我后背上的、左肩上的伤,竟让我有一种分外的安全感。

伴着黎明前的星曦梳起长发的时候,我想到了无名,想到了徐阿姆,也想到了跟着我到郦国的那些丫鬟们,那些曾帮我梳过头、盘过发的人们。

我也想到了纪云琅,想到了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将我拥在怀里,而他的手,也曾从我的长发上轻轻拂过。

离开了他们,离开了处处温香处处锦绣的皇宫,我便以另一种姿态,告别了深宫中那个锦衣绣服的皇贵妃。

只是手指触过发丝,心中却不能不荡起一阵涟漪。

曾有在大迎传播佛法的郦国的僧侣,将头发称作烦恼丝。我当时曾问过我瑞福宫中的女官无名,没有头发就没有烦恼,那为什么那些自然秃掉头发的人,还有不开心。

那时候无名刚到我宫中不久,听了我的话只是怔了半晌,方才呆呆地说,奴婢不知dào

。我看着无名发愣的样子,忍不住就笑了,我心中暗想,果然坚持让徐阿姆留下无名在瑞福宫,是对的。然后我拉着无名的手说,走吧,我领你去看那些和尚讲郦国的故事去。

那个时候的无名就是那样,总是有些呆,永远都没有话说,可是只要她跟着我,我就永远不会觉得寂寞。

可是那个时候的无名,我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这是我驰骋在草原上的时候,想到头发而产生的一些心情。然而我的烦恼跟头发没有关系,烦恼只是在心里。

夏日的曙光也带着不低的温度,照在铠甲上反射出熠熠的光芒。

我看见了两国之间连绵的雪山。

而雪山掩映的地方,我听到了声响。

那是兵刃交接的响声,那是冲锋陷阵的嘶喊。

有将士受伤的痛呼,有战马垂死的哀鸣。

我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渐渐开始变热,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血光与厮杀,和一个个前一刻还升龙活跳的将士,下一刻流着鲜血倒下。

白马甚有灵性,听到我微微发颤的驭马声,四蹄犹如不沾地一般奔驰踏飒。

……

在路上早已经得到探子的情报,敌兵势大。

一次一次的情报让我一次一次地更加心惊,到底大迎是谋划了多久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一举出动十三万大军,来攻打郦国呢?

是的,大迎的十三万大军,还有靺鞨一万人。

而我和几位大臣从郦国带来的兵马,只有七万。

朝中刚刚发生大变,京城不能没有兵力。商量后我们还是留下了汾阳王手下的三万军队,保卫国都。

敌兵十四万人,我带了七万。

真是可笑,我居然也要用敌兵两个字,来形容大迎的士兵们了。可是自古以来,那些忠诚于自己脚下故土的人们,无不是将那些侵略者、进犯者称之为敌人的。

郦国不是生我养我的故国,可大迎,却真的是进犯侵略的敌国。

数日以来,抵死对抗敌军的郦国边境的守卫,据报已经剩下了不足万人。

守边的将士们只是凭着一颗以死报国的决心,依靠关口地势上的便利,抵死守国。

明知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可是我们不能退缩。

就在昨日晚上,我们得到探子最新最准确的情报,说对方的军队共总有十四五万的兵力。右将军麾下的一名领着八千士兵的将领忽然心生怯意,伏地对我说,大迎的军队向来十分厉害,而靺鞨人上战场更是以一当十,敌军的十五万相当于我军的三十万,以寡敌众,郦国已经没有胜算了,请将军派人召集军队支援,一面带领大家后退,等到了援军再来吧……

那个将领的话没有说完,被我挥刀斩死在了营帐前。

前进了我们还有一些指望,后退,那不等到明天的太阳出来,我们就都命丧于此了。

我举着刀面向七万士兵,他们的阵势那么大,我甚至看不到最边,而为了不暴露动向我们点起的寥寥几个火把,也照不清他们的脸,我只是用最坚定的目光看着前方,沉声说道:“谁不愿意保卫国土,再生临阵畏惧之心,莫怪我手中的刀太过锋利。”

冯大人脸上的神色如同这群山顶上的冰雪一样坚毅,他对我躬身行礼,然后朗声说道:“臣冯尹誓死保卫国土。”

然后是将军们和侍卫们纷纷躬身,誓死保卫国土。

……

厮杀战斗的轰轰声响越发清晰,我的耳鼓都被震得生疼。

转过最后一个山坳,前面就是征战厮杀的地方。

激昂的号角、澎湃的战鼓、奔腾的马蹄,这种种令人心潮激动的声音,却都掩不住战士们受伤时候的痛呼。

那一声声呼喊在我听来,越发清晰入耳。

人们受伤的时候,疼痛的时候,叫喊声都是一样,分不出是大迎人,还是郦国人,或者是靺鞨人。

就像人们高兴的时候,大迎人、郦国人和靺鞨人,笑声都是一样的开心爽朗。

生存的地方虽然是不同的草地山河,生活的人们却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高兴,一样的悲伤。

九个月前我生活在北边的大迎,九个月后我是郦国的皇贵妃,我曾与这国境两边的子民,都有过一样的生活。

这样的厮杀,让我心如刀割。

一位随我出征的将军在战马上对我抱拳说道:“请大将军留在中军营帐,末将等先去应援。”说罢便欲纵马前行。

我挂帅出征,为北征的主将。为了不令我以皇贵妃的名义出征有所不便,几位大臣仓促间给我加赠美号,毓德大将军。

我催马前行,拦在了他的马前,大声说道:“安北将军且慢!”

181. 第一八一节 战争来的突然

安北将军愕然道:“大将军要干什么?”

我道:“大军已到,对方一时不明白我们的兵力虚实,我们何不先……先派人去与他们讲和?”

愕然之后,安北将军的眼中满是戒备的神色。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一种严峻的神色,上下打量着我。

我知dào

那眼神中充满了不友善,可是我没有退让。

随即他一挥手,几个亲兵纵马围住了我。

一边的冯大人一声叹息:“大将军,得罪了。”

就这样,我留在了中军的营帐里。

我手中握着虎符,我的营帐外挂着“毓德大将军”的帅旗,可是我除了手中的一把刀,营帐外的一匹马,什么也没有了。

不断有卫兵将外面的局势流水般报了过来,以便让我这个大将军知悉战情。

我的营帐就在山坳后面,我能听得到征战的种种令人血为之沸的声响,可是就算我走出营帐,极目四处张望,我也只能看到一片静寂的草原,一处孤单的山坳。

我一遍又一遍地阻止自己将听见的声音幻想成画面,可是我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去想。我的脑中不断地浮现着尘土飞扬、两军交战的情形,然后有鲜红的热血洒在飞扬的尘埃上,洒在厚实的黄土上,洒在被践踏得肮脏凌乱的青草上。

我的脑中不断地响起着一句话,驭好你胯?下的马,握好你手中的刀,保护好你脚下的土地,和你身后的弟兄。

可是我,除了紧紧地握着汾阳王的宝刀,别的什么都做不到。

卫兵来报:七万人的军队虽然没有对方多,却仍是以致庞大的队伍,而死守在前线的郦国边境守卫见到了这股庞大的生力,更是喜从天降。

卫兵来报:守将说道,有群山作为屏障,看来这七万兵力能与敌兵相持。冯大人说,大迎与靺鞨虽然出兵更多,但向来粮草远不如我郦国。十五万兵马所需粮草数量庞大,战事持久,粮草便会供给不上。眼下的办法,是看大迎与靺鞨撑到哪一日,无力撑持。

我只是默不作声。

虽然我厌恶鄙视那些临阵脱逃的人,我甚至狠狠的挥刀,将那准bèi

打退堂鼓的将令斩杀,可事实上,到了阵前无法面对的人,是我自己。

就算七万郦国士兵能与对方相持一段时间,可是最终的结局,究竟是大迎与靺鞨因为粮草不继而退兵,还是郦国因为兵马不足而战败,谁也不知dào

。而这相持的时间里,每一天、每一时,都会有人死去。

我的思潮起伏,忧急而又无奈。然而没有多久,外面便隐隐传来了敲钲的声响。

钲的声音无端令我觉得熟悉,我知dào

,这是收兵的号令。

所谓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击鼓就是进攻的号令,而敲钲则是退兵的号令。

此刻正是日方偏午的时候,怎么会有敲击钲的声音?我印象里,历来都是晨击鼓,暮击钲。

我连忙起身走出营帐,果然远远地有卫兵跑了过来。

卫兵来报:敌军见到我军后援大至,立kè

鸣金收兵,求见我军主将。

我心中一凛,就想要立kè

上马,但随即心念一动,仍是站在那里。

安北将军他们,又怎么会让我与对方的将领会面呢?

他们若有此意,我军刚到之时,他们就会接受我的建议,第一件事就是会见大迎主将,与之议和,最好能够双方休战罢兵。

他们若有此意,此刻自然亲自前来跟我商议,又怎会仍是只有一个卫兵,来向我报讯呢?

他们,终究还是,防着我呢。

我问那卫兵道:大迎的主将是哪一位?

不管安北将军他们的意见,大迎的主将,居然有会见郦国主将的意思,那么议和就有希望。

卫兵道:帅旗上写的是连卓将军。

我心中早有一些料到,能够带领大迎的十三万兵马,朝中的将军除了连卓,别无他人。

难怪连卓匆匆回了大迎之后,就再也没有来郦国。原来他辅助阿继立为皇太子之后,便留在大迎,筹划这一场浩大的战争。

若是连卓……若是连卓……

若是连卓将军的话,只要我能够设法见他一面,我至少可以向他打听清楚,大迎的皇上为何突然决定对郦国兴兵。

当初不是因为有了两国修好的愿望,所以才有郦国向大迎请婚的事情,所以才有了这场和亲吗?

而两国之间不是也真的罢兵互不相扰,甚至郦国的元宵节,大迎还派了三皇子阿继前来祝hè吗?

而阿继继位为皇太子,当时郦国也曾派人祝hè……

这些和平友好的情景还仿佛就在昨天,为什么突然之间,大迎就要对郦国发兵呢?

我的手紧紧地攥着我手中的皮鞭,只想就那样一步跨上白马,冲去见一见连卓将军。可是看到营帐周围的那些侍卫,我又站住了。

我沉声问道:那靺鞨的军队,又是谁带着呢?

卫兵道:靺鞨没有帅旗,只是在攻打。

我点头,不知dào

是不是莫里巴布。

大迎主帅要见我的建议,很明显已经被郦国的将领拒绝了。因为我从日过中午一直等到了太阳落山,也没有人来让我去。

营帐外有一些时候的安静,想来是因为大迎鸣金收兵之后,两边暂停了斗争。

终于,太阳湮没在山尖的时候,卫兵来报,说已经僵持了一个下午,大迎要求见我方的主将,几位将军坚持不肯,所以……

所以怎样,我不需听那卫兵回报了,因为马蹄奔腾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记得一件事情,却不知是谁说过,钲是黄铜所制,五行中属于金。

而五行又与方向相对应,东木,西金,南火,北水,中土。

而一般的大战都在日落前收兵。日落时,太阳正在西方,因此有了鸣金收兵的说法。

今日,日当中午的时候,大迎收兵了。

在日光隐没的时候,却又开始了新的战斗。

这与征战的常理不符,而夜间作战,也必将有更多的死伤。

果然没有多久,卫兵来报:我军长途跋涉至此,未经休息,兵乏马困,一开战便输了一仗。

举步出营帐,天,已经黑了。

可是厮杀的声音并没有减弱,反而在这夜幕中更显得凄厉。

182. 第一八二节 要挟人质的人质

我对着卫兵大声说道:去告sù

冯大人,告sù

安北将军,夜色沉寂,收兵吧。我们的战士也需yào

养足精力!

可是征战的声音始终没有停息,那传讯的卫士,也迟迟没有回来。

我看着山边的月亮半圆,自然也是整夜无眠。

夜半。

卫兵来报:安北将军与冯大人以连环马战术,胜了靺鞨一仗,靺鞨人死伤数百,还有百余人被俘虏。

出征路上我已经知闻,安北将军与冯大人都深通用兵之道。安北将军本是军人出身,而冯大人则是文武全才。

在我从大迎出嫁到郦国的途中,队伍曾遭遇过一次靺鞨人。那一次是靺鞨王莫里巴布带着随从,去郦国边境掠夺一对犀牛角,给他的可敦治病。

那些靺鞨人个个都是勇不可当,然而终于还是被纪云琅手下的卫兵围住了,只有莫里巴布一个人得以脱身。

当时我便觉得郦国侍卫围住靺鞨人的阵法十分奇怪,明明是几队战马左右驱驰,却终于将靺鞨人围了起来。

此刻听了卫士的回报,我立时恍然,原来那就是所谓的连环马阵法。

当日我听懂了那些靺鞨人的话,猜到了那群靺鞨人中竟有靺鞨王莫里巴布,我为了不给大迎、郦国的这一支迎亲队伍带来后患,也为了不让边境的牧民再次遭到靺鞨人的扰攘,我强行要纪云琅释fàng

了那十几名靺鞨人。

也正是为了那件事,纪云琅曾深怪我冷血无情。

可是如今,靺鞨人的队伍真的打到了郦国边境,纪云琅却杳无音讯了,而我,也再也不能去释fàng

俘虏,以求边境安宁了。

月至中天,明晃晃地让人只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只有明净。

可是我知dào

,银光泻地,圣光笼罩之下,其实蕴藏着无尽的杀机。

夜战不同于白昼,因为看不清楚,所以加倍凶险。我虽未曾亲临战阵,然而前线传来的每一丝声息,都让我有着感同身受的感觉,都能够让我心惊肉跳,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临行前,无名见徐阿姆为我披上铠甲,也在一边默默地挽起了头发。

我对着镜子摇头:“无名,不行的。”

这是自从我质问无名为什么要害死那些随我而来的丫鬟后,我第一次跟无名说话。

无名固执地不说话,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侍卫的衣裳,匆匆披上。

这是自从无名跟着我之后,第一次有意不回答我的话。

我在无名的身后叹息:“你跟徐阿姆,好生留在这里。”

无名转过身来,神情忧急:“公主,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仍是摇头:“无名,我从来就没有生你的气,我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什么都不知dào

,气自己这样放纵你,气自己疏忽了你,让你犯了这样的错。”

无名着急道:“公主气我恨我,尽管打我骂我,无名愿意受罚,但是这一次,我一定要跟着你。”

我的声音轻淡但语气很是坚定:“不行。”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无名哭。

无名的眼泪落得无声无息,却透着说不出的倔强跟委屈。

这不同于以前在大迎时候总是显得呆滞的无名,亦不同于后来沉默而聪明的无名,她的这种神情,无端地让我觉得那样熟悉。

好像,是我十分熟悉的一个人。

我怔怔地看着无名,然后便想起了那个人,薛灵嫣。

薛灵嫣,她的欢笑与天真总是让我感到熟悉,可是她深沉的忧伤又让我觉得陌生。似乎在我的感觉里,似薛灵嫣那样单纯的女孩儿,就连不开心,也应该是让人感到轻快的。

而薛灵嫣的伤感,让我觉得有些沉重。

看到无名掉了眼泪,我忽然觉得,薛灵嫣的笑,和无名的哭,才像是属于一个人的。

无名的哭,居然让我看到了她少有的一些天真的气息。而无名,似乎是很少有笑容的。

我不由得心中一软,拉着无名的手说道:“你想跟我到郦国的边境,你想去找阿继,可那是两军交战的地方,多少凶险,你怎么能去?再说,阿继如今已经是皇太子之尊了,前线危险,皇上怎会让他出征?他未必会在那里。”

无名只是垂首哭道:“我不只是想见阿继,我还要跟着你。公主你去前线,难道就不怕凶险吗?”

我好笑道:“我一个人去有凶险,你跟着去只有更加凶险。无名,千军万马,我怕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随即我的神色变得凝重:“此次大迎对郦国发兵,显然是有备而来,对方人多,郦国人少,实力成倍悬殊,结果如何,谁也不能逆料,无名,你知dào

吗?”

我劝说无名的话,至此而尽。

还有许多她不能到前线的理由,我不能说。

第一,无名是大迎的皇太子妃,如果被郦国的大臣们知dào

,难保不会以她为人质。一个郦国未来的皇后,比起我这个已经出嫁的公主,孰轻孰重,谁都清清楚楚。

我绝对不能让无名的身份曝露,这样只会加深郦国与大迎的误会,怀疑大迎在嫁公主的时候,让太子妃隐瞒身份前来的目的。我深知在大迎对郦国开战的时候,无名的身份一旦被郦国识破,结果将是多么的可怕,大迎与郦国的关系,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无名,首先被劫持为人质,其次,则是被郦国人处死。

她没有更好的出路。

第二,即便无名的真实身份不被知dào

,无名跟着我去前线,也万万不行。

郦国的诸位大臣,已经表明了让我挂帅同去的目的,一是不愿让我独留朝中,怕我趁机乱政,二是在前线关键时刻,可以以我为质。

可是我也知dào

,那些大臣对于挟持我为人质,并没有把握。

因为朝中的那一场变乱被镇压,他们不仅知dào

了皇上对于皇贵妃的倚重,也看到了我不为人知的另一些方面。而这些,足够令他们忌惮。

朝中政变当天,太后挟持无名来要挟我,已经变成了人人皆知的事情。人们惊异太后这样做的原因之余,也都知dào

了一个事情,就是无名这个丫鬟,对皇贵妃很重yào



所以我还担心,一旦无名随我到了前线,无名将会被第二次劫持为质,他们会借着无名要挟我,让我乖乖地成为要挟大迎的砝码。

183. 第一八三节 老天开眼

如此种种,我都已经想得清楚。

可是一别匆匆,我没有机会跟无名说清楚,且事情复杂,我也不能告sù

无名。

无名和徐阿姆被留下了,还有那八名大迎的侍卫,我也命他们留在郦国。

而此刻,我一个人在这里忍受着种种紧张、种种焦虑,我又可以庆幸,好在无名没有跟着我来。

月亮渐渐沉下,天空中出现了一种异样的黑沉。

天地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了界限,而那样的黑沉则将天地连在了一起,我看不到山峰,看不到房屋,举头低头,只有天和地。

我的营帐前面半里地,是军队休息的帐篷,受伤和阵亡的将士都抬在那里。

可是黑暗中火光突然变亮,伴着火把光亮而来的,是沉重的脚步声和痛楚的呻吟。

一名卫兵看见我站在营帐外面,匆匆走来回报:受伤的和阵亡的将士越来越多,前面匆忙安札的营寨已经搁不下了,所以抬到这里,惊扰了大将军休息。

火把的光亮中,山脚下那一片地方人来人往,影影绰绰。一阵短暂的扰攘之后,一片空地上摆满了受伤的躯体和阵亡的遗体。

抬人的卫兵很快就走了,想来是前方战事正急。

而这些被抬过来的人,就这样被抬过来了,没有人照料也没有人再管,甚至连照亮的火把,也被撤走了。

我在这忽来又忽去的黑暗中艰难举步,唯一指引着我的,就是那些受伤的人,发出的呻吟。

“谁……是谁?”脚步忽然有人说话。

我循着那声音俯身,却黑的看不见那人的脸:“是我。”

“你是……谁?”

我犹豫一下,说道:“毓德将军。”我实在不愿意自居什么毓德将军,不能走上前线作战,又不能让战争止息,那样的人不配做将军。

“啊,是毓德……大将军……是……你……”那声音里,居然带着些许惊喜,“你能……帮我……一个……”

“什么事,你说吧,我一定帮你。”我打断他的话,只因那喘息中的诉说,每一个字听起来都让人痛心。

“请……将军……帮忙……杀了我吧……”那人说的十分吃力。

我心中一凛,忙道:“为什么?你……你受了什么伤?我这就找人给你治好!”

“治不好了……”那声音含着绝望:“我落下马……滚在地上……被北蛮子的马……踏在背上,椎骨……椎骨断成几截了……肋骨也都……也都断了……”

我心里了然,椎骨若断,即使能后接上,今后也是终身不能起身了,势必永远瘫在那里。

可我还是说道:“你不会有事的,随军而来的,有最好的御医!”

我并不以他称呼大迎的士兵“北蛮子”为意,可是这一句北蛮子,却让我心中又多了几分失望,大迎和郦国的关系,是不是真的终究不可恢复了。

“不,不……就算御医医术高超,我也是……不得治了……”那人艰难地说道:“伤者那么多……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草药……大将军,求你……杀了我吧。”

这些话说完,那人已经是气喘吁吁,折断的肋骨许是伤到了肺叶,喘息的声音甚是粗糙。可是我一时不下手,他便只是低声说道:“求你。”

四下里黑暗沉沉,我听得到厮杀的声音,听得到伤者的呻吟喘息,可我还是觉得,天地间孤单地只有我一个人。

厮杀的声音却在这样的黑暗中愈发变得响亮,而伤逝者的嘶喊,也更带有穿破夜空的凌厉。

我不知dào

这一刻倒下的是一个大迎人还是一个郦国人,抑或是一个靺鞨人,可是他的那声嘶喊却让我的心都轻颤。

激愤的情绪忽然间充满了胸臆,我大声喊道:“不要打了,都不要打了!”

这样的嘶喊用尽了我全身的力量,可是隔着一道山峰做成的屏障,这嘶喊却没有传到山的那一边。

我的手握着宝刀使劲一送,锐利的刀锋几乎没有一丝声响,但我清楚地感到,我的刀锋,已经刺进了那人的胸膛里。

没有再发出呻吟,这个人,死得很快。

四周那么黑,我还是不敢去看。不敢直面这样一个深受重伤的人,被我一刀杀死。

我绝望而悲哀地缓缓睁开双眼,却意wài

地看见,东边天地交汇的那条线,已经露出了一道光亮,就在刚才那一瞬间。

天空呈现的这种姿态,像极了郦国人的一句话,叫做老天开眼。

这种现象意味着什么我不知dào

,可是我忽然觉得,身上又有了力qì

。至少,眼前尽是茫茫黑暗的那种绝望,已经被这束光芒照耀得,不复存zài

了。

这一线微弱的光明并不足以照亮什么,却似乎有着某种神气的魔力,能让人感到一种开朗。

我低声呼啸,叫来了白马,一纵身,跃上了马。

守在营帐周围的士兵忙上来拦截,我仗着刀鞘东西挥动,避开了他们。

他们的任务只是看守我,却没有谁敢动手伤了我,所以我才能顺利地走脱。

我听着他们追着我的脚步声响,回头说道:“有追我的功夫,还不如去看看那些受伤的人可救不可救。”

循着声音一路奔驰,越来越多的伤者出现在通往前线的道路两旁。

我挥动着手中的刀,呼喝着让阻拦我的人不要靠近。

终于我前进的路没有办法继xù

,几位随我出宫的将军,骑着战马摆成了扇形,挡在我的面前。

“请大将军回营。”

回营,继xù

呆在那山坳后面,听着战场上的厮杀却未能为力吗?

我,不会了。

我将手中的宝刀平平举起,在空中轻轻一抖,任由刀鞘掉落在地。

刀锋映着周围团团围上我的火把,和天空中熹微的晨光,发出隐隐流光。

安北将军举刀对着我怒道:“大将军,果然要动手吗?”

右将军的皮鞭在半空抽的啪啪直响:“果然应了许大人的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想不到大将军果真是北蛮子派来的奸细,是我郦国的叛徒!”

184. 第一八四节 令名、骂名、盛名、虚名

冯大人默然看我片刻,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却并不说话。

左将军年纪较老些,一路也都十分稳重寡言,这时诚恳说道:“大将军跟我们动手,只有死路一条,皇上待大将军恩重,大将军真的要在这个时候造反吗?对错之隔原只在一念之间,盼大将军不要做个不义之人,令身后声名,世世代代遭人唾弃。”

左将军的语气十分恳诚,虽然他是和冯大人、安北将军、右将军他们一样的意思和想法,这番言语却也令我感动。

而那句身后声名,世世代代遭人唾弃,更是令我心中酸痛。

我想到了孟姚春。

那个为了扳倒汾阳王,不惜舍却身后声名、留下一个红杏出墙、对皇上不忠的名声的女子。

可是,我已经是纪云琅的皇贵妃,我的名声固然无谓,但我不能让纪云琅的声名受损。如若我死后留下一个大迎奸细、以和亲欺瞒皇上的罪名,那么给予我信任的纪云琅,又该如何。

但是,不管令名还是骂名,不管盛名还是虚名,我总还可以为纪云琅做些什么。

我的手腕一转。

几位大臣的神色一齐变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抽出了手中的兵器,指向了我。

可是下一刻,我手中的宝刀,架在了我自己的颈中。

这把刀确是神物,刀锋近人,便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寒凉。这种凉意,冷彻肌骨。

这样的寒冷让我心中涌起了淡淡的悲哀,我平静地对着几位神色诧异的大臣道:“请几位将军送我,见一见大迎的主将。”

冯大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满目不解地问道:“何事?”

“议和。”我笃定的说道。

“那怎能行!”右将军怒气勃勃:“战事刚刚开始,孰胜孰败,还属未知。大迎和靺鞨粮草难继,纵然联手,也未必是我们的对手,等我军筹措后援赶到,必能一举将其击败。北蛮子不守信约,和靺鞨蛮子联手进攻,若不将他们彻底击溃,让他们再也没有反击的能力,他们还道我郦国好欺负!”

彻底击溃!

好一个彻底击溃!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是军队中几乎人人都知dào

的话。

况且大迎与靺鞨此次出兵显然是谋定而后动的,郦国能筹措到后援,焉知大迎没有准bèi

援兵呢?

等到大迎的十三万大军被彻底击溃,郦国出征的将士还会有几人存活?

十几万几十万的人在这里杀一个血流成河,最终又于大迎和郦国有什么好处?

我闻言大怒,宝刀在空中虚劈一下,锋刃急速切开空气,竟发出了嗡嗡的声响,好像是在替我道处心中的怒意。

听到刀锋上的声音,围着我的众人,人人脸上都有些变色。

宝刀在空中迅捷地转弯,切断了冯大人意图阻挡的皮鞭,又回到了我的颈中。

“让开!”

众将士纷纷勒马辟易道旁,冯大人却在迟疑之下,下马半跪在地:“请大将军再等些时候,或许……或许会有皇上的消息!”

我的心头涌起一阵难过,但仍是保持着坚毅的表情,看着冯大人冷冷地问道:“现下有皇上的消息吗?”

冯大人额头上的汗水出卖了他冷静的神情,我沉声道:“待皇上归来,知dào

他的七万将士被我带到边境后,死伤严重,我该怎么向皇上交代!”

“这……可是……”冯大人不知为何表现出了一种近乎冥顽的执着,仍是跪地不起地坚持阻拦,浑不见平日神色若定的洒脱:“大将军若是……若是大将军的贵体再有损伤……或者大将军被大迎俘虏不再释fàng

……那皇上归来,定要……定要……”

似是感到难以措辞,冯大人犹豫了片刻续道:“皇上千万嘱咐臣好生保护大将军的贵体!无论如何,大将军不能……”

贵体,贵体……

后背上被砍的刀伤和左肩窝上中飞刀的伤处,忽然生起一股锐利的疼痛,似乎伤口被重新撕开,似乎又有利刃重新将它们划伤,疼得直让人抽搐。

我就这样蓦然明白了冯大人的话。

然后是一股难言的悲凉之感,袭上心间。

我用不大能提得起来的左手勒马后退几步,然后纵马飞驰,越过了冯大人。

我强忍住了眼中的泪水不要流出,可是我的喉头却已经哽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实我很想笑,我很想哭,我很想问冯大人一句,到了此时此刻,兵临城下,我的诛心血泪,无名一己的性命,真的比郦国的江山和万民的安危,更要紧吗?

我哽咽的喉头让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而我心中也深深知dào

,我的这句话,实在是不应该、不必要,去质问冯大人的。

我想问的人是纪云琅,可是我不知dào

他在哪里。

白马四蹄翻飞,犹如脚不沾地,我就像快要降落的大鸟,贴近地面滑翔着,双翅飞快地掠过草地。

我一遍一遍地劝自己,纪云琅让冯大人保护我,也是一片好意。

战争来得太过突然,谁也没有料想到。当次情形,冯大人没有办法跟纪云琅请示,所以看不清局势多危险,一味只是劝我。

而若是纪云琅知dào

此刻的情形,他一定会知dào

,我的诛心血泪,没有重yào

到,可以让我舍弃大义。

算了,算了……

郦国的将士纷纷为我让道,我从数万人让出来的道路之间走过,仿佛是在接受一种热情的欢迎,又仿佛是要去赴一场盛大的典礼。

身后是几位大臣的马蹄声,冯大人带头呼和,让将士们为大将军让路,让前线的士兵鸣金。

击钲的声音很快传遍了大军。

传讯的士兵十丈一个,前呼后应,一叠一声地喊着:毓德大将军出阵。

这种传讯的方法比我的白马还要迅捷,在我到达阵线之前,郦国的士兵早已经用盾牌束起了屏障,阻隔那些还没有回到本营的大迎士兵。

我将刀提在手中,对着对面走来的一位将领装扮的人说道:郦国毓德大将军,求见大迎主将连卓大将军。

那将领略微一怔,随即脸带怒色:“连卓将军昨日求见,毓德将军何故避而不见,还让郦国的士兵在我军收兵之际进攻!你们不顾信义,今日又有什么诡计了!”

我对那将领道:“大迎与郦国和亲结义,却又突然对郦国进攻,不顾信义这话,你还是回去告sù

大迎皇上吧。”

那将领骇然变色,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双目虎虎,似是想要查探我内心的真实想法,而眼底那一种戒备惊慌的神色,又是不自禁地流出。

忽然他大喝一声:“传令下去,不许收兵!结阵!防御!不许一个郦国人过来。”

185. 第一八五节 一个和亲公主最大的悲哀

无数大迎士兵举起盾牌,齐齐排在了箭垛后面。

而盾牌之后,映着朝阳的光芒,我还能看见一根根利箭、一支支矛头闪烁着敌意。

我举刀喝道:“干什么?”

那将领刚才的神情跟反应,让我忍不住心中起疑,却又猜测不到他的真实用意。

为什么他的反应会是那样?

我隐约觉得是跟我提起大迎的皇上有关系,可是何故我提起大迎的皇上,他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我却无从猜测。

双方虽然暂时罢兵,可是相对都摆起了极为坚固的防御,而防御之后,长矛与利箭排的密密麻麻,仍然是一触即发的阵势。

冯大人等护卫在我身后,见此情形,纷纷说道:“大将军,既然如此,还跟他们多说什么!”

“看来此前大迎主将邀您相见,丝毫没有诚意,多半是设下什么奸计。”

“大将军请退回阵营,待我等与敌军一决死战!”

退回阵营,那么接下来又是两军交战,而这一次退回,几位大臣必定对我防护周全,我就没有机会再以自己为人质,强行出阵要求议和了。而接下来两军交战,也必将是不死不休了。

我既是来求见对方主将,要求议和,便不能再让属下强攻,可是对面这个将领实在可恶,竟然不肯为我通传连卓将军。

连卓将军身为主将,必然是在中军的阵营中,居中调策,对方既然不肯代我通报,我又如何能见到连卓?

天色已然大亮,头顶是晴朗的天空,我心中却是一片焦灼。

我双目炯炯地看着眼前的阵势,心里却在苦思良策。

忽然一瞥眼间,对方的箭垛上,有飞鸟的影子缓缓移过。

灵机一动,我伸手取出系在颈中的金叶子,嘘嘘地吹了起来。

白隼虽受了飞刀的伤,却仍是跟着我来了前线。不过此刻我所吹响的,并非是召唤鸟儿的调子。

我只是极力将金叶子的声音吹到最响,将每一声响拉的最长。

不管是前方的大迎士兵还是身后的郦国军队,都对我此举产生了极大的疑虑,有的低声议论,有的则暗自握紧了兵器。

心中正自着急,对面层层叠叠的侍卫忽然纷纷让道,那与我对峙的将领也连忙下马退在一边。

对面阵营中,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走来的,正是连卓将军。

四目相对,连卓将军的眼中写满了骇异。

想来他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而我身边飘扬的帅旗,更是昭彰着我与他相互对立的身份。

冯大人上前说道:“郦国北征主将毓德大将军,求见大迎主将。”

连卓向我凝视片刻,颔首:“有请。”

冯大人忙说道:“毓德大将军愿与连卓将军商榷战事,双方理应各自退兵。”

连卓挥手,对大迎将领道:“退兵。”

大迎军中纪律极严,那将领的眼中虽然尽是狐疑之色,却仍是传令下去:“退兵。”

见到大迎的士兵翻翻滚滚的向后退却,冯大人言道:“安北将军。”

安北将军沉思片刻,道:“退兵。”

左将军却说道:“且慢退兵!”话音未落,竟纵马拦在我前面,大声喝道:“北蛮子前来侵犯,事先毫无征兆,进兵又是十分凶狠,可见此事早有预谋。我军对敌兵苦战难以收效,可是敌军两次收兵,竟然都是为了与大将军相见,这中间难道没有可疑吗?”

我回首相看,几位老臣脸上尽是担忧神色,自然都是赞成左将军的说法,以为此事可疑。

其实不光是他们,连我也早已经觉得此事可疑了。

左将军见我不作声,脸色更加严峻,又大声说道:“对方的主将没有得到通报,却能循着大将军的哨声而至,焉知这不是大将军事先与敌军串通好的?”

我的身份,早已经注定了我在大迎和郦国之间的处境。

两国若是和平无事,我固然会有一些小小的虚名,以表彰我对于这种和平,所起的微不足道的作用。

两国若是不睦,甚至发生战争,我则当之无愧是第一个最值得疑惑的人。

其实战争或者和平,根本源自两国皇族内心的向往。

若是内心期待和平,有没有那一个女子的婚姻,有何足道。可若是战争早在野心中预谋酝酿,那么数十万大军的铁蹄,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女子,可以阻挡。

或战或和,从来都不由我。

——这才是一个和亲公主,最大的悲哀。

我的目光缓缓从几位大臣脸上扫过,最后定在左将军脸上:“若是事先串通,我又何至于落得自取宝刀横在颈中?若是事先串通,我方才又何至于陷于被大迎数万兵士引弓相向的险境?若是方才大迎万箭齐发,我站在郦国将士的防御之前,势必死的惨不堪言。左将军既然疑我,解释也是多余。可是左将军若想阻拦我,我这宝刀在颈中一抹,你们费心让我来到前线的目的固然难以达成,而日后见了皇上,你们又准bèi

如何交待呢?”

更多的话,实在不必再说。

此时此刻,我最重yào

的事情,是见一见连卓。

双方退兵,我只身骑着白马,前往连卓的营帐。

脚下的青草早已经被蹂躏殆尽,混着黄色的尘土红色的血迹,变成了一处处斑驳的污泥。

这一处交锋的战场还没有来得及清理,尚有许多折断的兵器,和许多残破的肢体。

我没有纵马疾驰,虽然我是那么迫切地要见到连卓。不知dào

是因为我生怕飞奔的马蹄会踏到那些躺着的人们,抑或是我内心深处,切盼着这样双方不交战的时刻,能够尽量再多。

连卓在军队前等着我。

两月不见,他的面容似乎更加清癯,也更见坚毅。

他下马相迎,见到我微微躬身,却终于没有叫出那一声“公主”。

此刻,我是郦国的主将,他的对手。

连卓的目光一直都是坦然的,他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当然知dào

,攻打郦国不是他的主意。

可是他此刻的眼神中,却分明带着些许歉意。

抱歉又有何用!

看到那兵马之乱带来的惨状,我却不能不对连卓产生一股恚怒,我瞪着连卓的眼睛,沉声问道:“为什么!”

连卓没有回答我的话,伸手向身边的营帐一指,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纵然是龙潭虎穴,我也须进去看个清楚。况且虽然今日两军敌对,但我深信连卓将军的为人,所以仍是坦然不惧。

然而,当我掀开营帐的那一刹那,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186. 第一八六节 因为你,但又不知道为什么

当我掀开营帐的那一刹那,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惊呼失声:“阿继!”

大迎此次出兵的主将既然是连卓,那么整个军中,身份最高的人自然是连卓。我万万没有想到,阿继竟然会在这里。

皇太子既然前来,为什么却不打上他的旗号,仍是以连卓将军为主将?

看着阿继一身戎装,又惊又喜地朝我走近,我心中满是疑惑,忍不住又叫了一声:“阿继。”

阿继站在我身前,长眉斜斜入鬓,疏朗的双目湛然有神。这样的神采,我还是第一次在阿继身上见到。

在大迎时那个一直沉默内敛的三皇子阿继,从未有过这样的神采。

阿继看着我惊讶的脸微笑道:“燕莺,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营帐中的亲兵走到我身边道:“请毓德将军解下兵刃,一出王帐,立时归还。”

我这才想起方才进来,手中还握着大刀。这样会见大迎的主将,与礼数不合。

正准bèi

交出兵器,阿继却对那亲兵说道:“不得无礼,都退下去。”

众亲兵唯唯躬身:“属下在帐外静候陛下吩咐。”

陛下?

我惊讶到了极点,反而不知dào

该如何表达。

帐中只剩下我和阿继,他对我微笑,我却不由自主地退开。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脸,却知dào

此刻,我的神色是怎样的肃然。

难怪,难怪大迎的那个将领听到我提起皇上,神情那样紧张惊慌。

一时间静的没有声息。

我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先皇崩于何时?”

“一个月前。”阿继凝望着我,“我被立为太子后不到一个月时间。”

“先皇驾崩,新帝登基,怎么我在郦国没有听到一点消息?”我知dào

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这样的大事,郦国不可能完全不知dào

,除非,是大迎特意隐瞒了消息。

果然阿继看着我说道:“是我下令,不许消息传出。”

所以,连大迎的皇上御驾亲征郦国,郦国人都没有收到一点风声。这场仗,还没有开始,郦国已经败了一半了。

我亦凝视着阿继的眼睛,想要洞悉他的真zhèng

用意。可是我却忽然发xiàn

这双眸子里有着太多的东西。

我知dào

阿继的目光是深邃的。

早在大迎的时候,我便知dào

,三皇子容方铭继的目光,总是令人感到深邃的。

可是阿继的目光,毕竟不同于纪云琅。

纪云琅眼中有深邃,亦有明晰。那样的眼神,能看到一个人的心里,让人能感到他似乎能洞悉一切,让人能看到他的成竹在胸。

而阿继的目光虽然深邃,深邃中却有着掩不住的纷乱与迷茫,似乎有着太多的事情郁结在他心里,让他无法辨析。

阿继的眼神让我忍不住同情,一个人的心中藏着这么多的事情,自然总是郁郁寡欢。所以我在大迎的时候,也总是喜欢恶作剧般地捉弄阿继,喜欢没事找事地跟阿继说话,因为他是我在皇宫中的唯一玩伴,因为他总是郁郁寡欢。

可是看到阿继的一身戎装,想到他此刻的身份,我的那些关于回忆的情愫,戛然而止。

“是了,你封锁了这些消息,为的就是能不动声色地策划这场战争,为的就是现在,能够御驾亲征而不让郦国人知晓。”我的心情不仅是对于阿继由此谋划的惊讶,更多的还是痛心与忿恨:“可是阿继,这是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

自从我知dào

大迎军队进犯郦国边境,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大迎的皇上,会策划这样战争。

而当我见到了阿继,知dào

他是大迎的皇上,这个疑虑就变得更深。

阿继的眼中有迷惑,语气却是十分的坚定,他看着我笃定道:“因为你,燕莺。”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阿继的语气是那样的肯定。

太过惊讶,难以置信也不能相信,我只能以愤nù

来表达自己的情绪:“阿继,你胡说什么!”

然而内心深处,我已经知dào

,阿继绝对不是在胡说。他从来不是一个胡说八道的人。

阿继的眼睛不转瞬地看着我,那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情,更是明显不过。

以前我只不过是一个浑浑噩噩的深宫女子,纵然大声跟阿继说着“你向皇上请旨娶我”的话,心中也只有被远嫁的惆怅和或许能留在阿继身边的欢喜。

那个时候的我,或许看不懂阿继的眼神。

可是自从我喜欢上了纪云琅,领略了那“情”之一字,我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便出现了转折,我活的复杂了,可是我觉得值得。

然后我又看着那些才人们喜欢上纪云琅,继而我们各自为了心中的挚爱而轰轰烈烈地投身到了宫廷政变中,我才真zhèng

明白了,所谓的生死相许。

我没有见过我看纪云琅的眼神,可是我见过宋清芷临死前说起纪云琅时,那无怨无悔、情深一往的神气,只要我知dào

了王雪晗、孟姚春是因何而死,只要我记得薛灵嫣说起纪云琅的样子,我就能够想到,我看着纪云琅、想着纪云琅的样子。

那么,我也就能看出,阿继此刻看我的眼神,有着多少深情。

可是我不懂。

我又一次问道:“阿继,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感到过,也从来不曾想到过,阿继喜欢我。

当着我的面跟我说要娶无名的人,不是阿继自己吗?

阿继的目光忽然变得十分迷离,他缓缓地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伸手掀起营帐的门帘,看向远处无边的天际。

湛蓝的天空上云朵熹微淡薄,如同雾气,一丝一丝、一缕一缕,轻忽飘渺得似乎连人们仰望的目光也承shòu不起。

我望着阿继的侧脸,静等答复。

许久,阿继方才摇了摇头:“不知dào

。”

我听到的最令人诧异的话是纪云琅说的,我定于本月初十日,与昌平公主成婚。

比起这一句更令我惊讶的是,请皇贵妃亲自挂帅,带领大军北征。

然而今天看来,那些话加起来,也不如阿继的话更令我匪夷所思。

因为你,但又不知dào

为什么。

一切,如同儿戏。

187. 第一八七节 阿继,退兵吧

纪云琅的话即便再令人高深莫测,但都有追究下去的余地。因为纪云琅一定知dào

他在做什么,他的话有什么含义。

可是阿继的这句话,我决定不再追究了。

毕竟,连阿继自己,都不知dào

为什么。

看着阿继眼中的惘然,我忽然对阿继生出了一股怜悯之意,我轻叹道:“阿继,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说话做事,不仅是要为万民表率,更是关系着万民的性命。大迎的人民和郦国的人民,他们的性命都掌握在你的手里,阿继,收兵吧。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想法,大迎和郦国尽可以在一起协商。两国好不容易不兴兵戈数年,如今的和平多么难得,你怎能一手将其打破!今日我以郦国主将的身份来跟你议和,你有什么事情或者条件,只管告sù

我。”

阿继放下营帐的帘子转过头来,静静地听完了我的一席话,神态安静而欣喜。

我心中亦是暗自欢喜,看着阿继这样的神情,似乎甚是赞同我的这一番话。我忍不住微笑道:“阿继,你答yīng

了,是不是?”

阿继微笑点头:“我本也不想这样,兵凶战危的道理,我自然烂熟于心。我之所以出兵,就是要郦国答yīng

一件事情。现在能够与你当面说,那是再好不过。”

我心心念念的议和就要达成了,看起来阿继要的东西并不困难,只要我一点头就能做到。可是我被阿继的眼光看得不安,我越来越觉得,议和的条件,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我心中忐忑,脸上兀自挂着微笑道:“等双方退了兵,我便派人好好地送无名回大迎去。她日日都想着你,这次我带兵来北,无名定要跟我同来,我知dào

她是想见你。这次她要知dào

你当了皇上,可不知dào

该有多欢喜了。到时你登基为帝的消息一定会传出来,那是无名就是皇后了……”

阿继忽然打断我的话,看着我认真说道:“我想见你,不是为了说无名的。”

我心中略感慌乱,阿继却仍是认真:“我的确要从郦国带走一个人,但不是无名。无名是大迎的皇后,我自然会接她回去,但是我此次出兵的目的,只是要带走你。燕莺,跟我回大迎吧。”

苦口婆心的劝说到底也没有什么意义,阿继这种近乎执拗的表现让我感到,他根本没有把我的劝解听在耳朵里。

我不知dào

是该好笑还是该生气,但如果今天我们讨论的事情跟国家大事没有关系,我想我一定要被阿继气得笑出来了。

但是我没有笑。

事情一旦上升到了国家民族的高度,我的一举一动都可能牵涉到苍生的运数。我心中只有肃然。

我的眉毛蹙在了一起,本着最大的耐心说道:“阿继,你知dào

你在说什么!”

阿继点头,表示他知dào



我更感无奈,同时也有些动气:“你明知dào

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我早在去年的冬月初十,已经嫁给郦国皇上纪云琅了。此事天下皆知,阿继你又何必另生枝节呢!你可知dào

你这一个举动,是陷纪云琅于不义,陷我于不义,也陷你自己于不义!”

我缓一缓气息,续道:“慢说我并不喜欢你,不会跟你去,就算我再喜欢你,我既然已经嫁了人,也不能再跟着你走了。”

阿继默然片刻,忽然问道:“你……记得纪云琅了?”

我这才想起,阿继元宵节离开郦国的时候,我刚刚失了忆,忘记了纪云琅。

我微微一笑:“记得了。”

“什么时候好的?”阿继追问。

这中间的事情,倒是一言难尽,我微笑道:“我……早就记得了。”

阿继又问道:“你喜欢纪云琅?”

我料不到阿继会有这样的一问,心中微微一动,坦诚道:“是的。”

“可是纪云琅并不喜欢你。”阿继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激动。

纪云琅到底喜不喜欢我,这也是我在心里一直回避的一个问题。可是阿继居然也知dào

,这让我不由得不惊奇。

我的脑中瞬间产生的冲动让我忍不住想要质问阿继,你怎么知dào

,你还知dào

什么。

但我也很快意识到,就着这个问题纠缠下去,我极有可能被阿继牵着鼻子走,从而进入到阿继思考问题的方式里面去——因为纪云琅不喜欢你,所以你要跟我回大迎去。

所以我定神道:“纪云琅与我的关系,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再大也大不出郦国去,不是你能否发兵攻打郦国的理由。”

“如何不能!”阿继看着我的双眼满是热烈的激动:“我知dào

你在郦国过的并不好,纪云琅娶了你又选了那么多妃嫔,她们在宫中与你为难……你,你居然并不反抗,任由那个姓王的才人打你。”

心里微微一酸,姓王的才人,就是王雪晗了,我们假戏真做的争执,早已经成为了过往。想不到这些,都被当时在宫中保护我的连卓将军看到了。只是那些跟我为难的人,都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你又不让连卓动手帮你,你不许他动那些人。可是那纪云琅却又处处偏私,庇护那些女子,让你在郦国受尽委屈。燕莺,这让我如何忍下去!”阿继说着,伸手拉住了我的左臂。

左肩上的伤刚过了几日,刚刚开始结痂,被阿继这样一拉,伤口不由得一阵剧痛,我连忙伸手按住了肩头,忍不住叫出声来。

阿继立时脸上变色,惊道:“怎么了燕莺,你受了伤吗?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在战场上受伤了吗?是谁伤了你!”说到最后一句,阿继的语气已经变得十分严厉,眼中更是露出怒意。

伤口的疼痛勾起了连日的奔波和忧心,让我的怒气勃然升起,我按着肩头恨恨地说道:“若不是你好好的兴兵攻打郦国,我也不用带着伤到处奔波了。你只说我在郦国宫中过得委屈,若不是你这番兴兵,我就没有那许多委屈了。”

我的这番话,固然有些言之成理的地方,但也有着不少强词夺理的成分。

我看着闻言惊奇而内疚的阿继,趁热打铁说服他:“阿继,退兵吧。只要没有这一场战争,我在郦国便可以过得很好。你说得那些委屈,内中都有别的原因,我一定会找一个机会,跟你说说清楚。你相信我,现在最关紧的事情,是退兵休战。”

188. 第一八八节 被附体的阿继

能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得很清楚。只是我不知dào

,自己这一番言语是否能够真的打动阿继。

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我是觉得阿继未必会听我的话。因为若是阿继真的为了我这一番并无深度的话而退兵休战,那么自此大迎的和郦国的战争史上那些骁勇善战的名将,都将被我比下去了。

果然,将要改写战争史的人,不是我。

阿继在良久的沉默后,缓缓摇头,“除非你跟我回大迎。”

说了这么多话,一切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阿继伸手撩开我左眼边上的碎发,手指轻轻触碰到了我眼角的那条细细的伤痕。

不同与纪云琅,阿继的手指是温暖的。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指抚过我眼角的伤疤,那种温和怜惜的神色,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

“这是纪云琅弄伤你的,是不是?”阿继的声音里有许多情绪,听起来直让人觉得痛苦。

“那一天的种种,都是纪云琅安排下的,是不是?”虽然是疑问,但阿继的语气丝毫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

“我不知dào

他有什么用意,可是他的那些举动,分明都牵扯到你。”我不知dào

阿继看出来了多少,但我知dào

他看出来的,都是对的。

“元宵那日,他用银簪去解你的危机,那么镇定自若,甚至是对你毫不顾惜。若是稍有偏差,那银簪会射进你的眼睛里,更可能会要了你的命!可是你居然不闪不避!”

我不愿意再听那天的事情,更不愿意有人将纪云琅的想法,这样剥得赤?果裸,血淋淋地放在我面前。

我顿足道:“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就是要告sù

你,纪云琅对你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何用你来说!我的夫君是什么样子,我自己当然最清楚。阿继,实话告sù

你,那天的事情,是我跟纪云琅商量好的,我们本就打算,当着所有人的面演那一出戏。你自以为看得很清楚,其实你什么都不知dào

。”我打断了阿继的话,阻止他再说下去。

谁知阿继听了我的话,更加愤nù

道:“我早就疑心你是跟他商量好的,所以你看着银簪向你射来,竟那般坦然。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傻,你知不知dào

这样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上!”

阿继的最后一句话,

应该是为了更清楚地表达他内心的情感而说出来的,属于是所谓的有感而发。

但是这句愤nù

之下说的话,却成了一句意wài

准确的预言。

我想有一天,我的确会因为诛心血泪,死在纪云琅的手上。

“那又怎样!”眼看着未来的命运已经注定,却还不能被我藏在心里,仍要被揭穿,我的恼意和高昂的气势登时变得一片冰凉,终于无力地问出了这句话。

我是在我问阿继,也在问我自己。

“你出嫁后,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把你迎接回来,让你回到大迎。从那天起,我才下定决心,一定要接你回来,不遗余力。”阿继说得斩钉截铁。

他的语气是笃定的,可这只有更让我疑惑。

是的,今天看到的一切,都让我疑惑。

阿继不声不响地继位当了皇上,不声不响地策划了战争,原因居然是为了让我回大迎,起因居然是因为不愿让我在郦国受委屈,而他的这番准bèi

居然是从元宵那日便开始了。而且阿继想要让我回大迎的心理,更是从我出嫁开始就有了。

这一切事情看起来似乎顺理成章,可是稍作推敲,便发xiàn

处处都是“岂有此理”。

到底为什么,只是因为阿继喜欢我?他若是喜欢我,何故当初不答yīng

我的要求娶我呢?退一步说,就算阿继再喜欢我,又怎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前思后想,我实在忍耐不住,再一次问道:“为什么!”

阿继仍是迷茫的眼神,肯定的语气:“没有原因,我只是要带走你。”

换做别人,说出这样没有头绪的话,我早就忍不住对他动手了!可是这是阿继,依我对他的了解,阿继做事,不会糊涂至此,一定还有原因的。

可是我也知dào

,阿继不肯说,我便是拿刀指着他,他也不会说的。

我焦急而又无奈地盯着阿继,希望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端倪。

然而除了那又深情又迷茫的眼神,我实在看不出还有别的可疑的东西。

等等,眼神?

我细细地查看阿继的眼神,那样的迷茫让我觉得有几分熟悉,倒有些跟无名以前的样子相似。

而阿继的这种顽固的执着,那种无理取闹、蛮不讲理的样子,更像是中邪了一样。

我更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思索其中的可能性,终于,我浑身一个激灵,蓦地想起了一件事。

中邪!

阿继这难道是郦国人传说中的——灵魂附体?

若非如此,怎么解释阿继这种种怪异的行径!

营帐外面是朗朗天日,营帐里的温度也很高,可我却无端地觉得浑身都是凉意。

营帐外面有十几万的人,可是营帐里面,却只有我跟阿继——一个被附体的阿继。

我不由自主地向着营帐门口退了几步,脸上却极力保持坦然,希望不要引起阿继的注意。

但阿继还是,立kè

察觉到了。

他看着我迫切地说道:“燕莺,跟我走,我带你走,回大迎去。”

我勇敢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连死都不怕,可是如今胆小起来,却只觉得被附体的阿继十分可怕。

那眼中的迷茫和无理的执着,让我不知所措,我大叫一声转身跑出了营帐,只想着快一点到有人的地方。

我心里虽然害pà

极了,但是脑子还是很清楚的,我想到了一个人,我想只有他,才能治得好阿继。那就是冯大人。

既然冯大人知dào

诛心血泪这种秘术,那么治好一个被附体的人,应该不成问题。

阿继随即便冲了出来,伸臂拦着我道:“我不会让你走了。”

营帐外面的侍卫看见皇上走了出来阻拦我,纷纷围了上来。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将领匆匆赶来,向连卓说了几句话。

连卓走到阿继跟前躬身说道:“郦国将领传讯,问毓德将军何时回去。”

189. 第一八九节 是幸还是不幸

眼看日已过午,原来我到大迎军营中,已经这么久了。

阿继对连卓道:“告sù

他们,她不会再回去了。若是他们同意停战,双方便退兵,若是不愿意,那么大迎大军,自当跟他们战斗到底。”

阿继的这一番话条理清晰,又有十分的王者之风,分明不是一个糊涂人的样子。可是眼下这个说着人话的人,却被鬼附身做着非人的事情。

我挥着手中的刀在空中虚劈,激起呜呜的风声,我喝道:“容方铭继!”

连卓将军向我微微躬身,随即转身前去传令。

剩下一众侍卫包围着的我,和与我对峙的阿继。

若这种场面发生在大迎的皇宫里,若我还是因为一些恶作剧的小事跟阿继对峙,那我一定会打点起所有的精神跟阿继对立对视到底,因为那将是一场好玩的游戏。

可是如今,我们的这种对峙,已经被赋予了政?治上的意义。

我缓缓地举起手中的刀。

众侍卫不约而同地挺起手中的刀,意图对我的举止进行阻拦,生怕我伤害了他们的皇上。只是有皇上在跟前,众侍卫的刀都带着刀鞘。

我微微一笑,挥刀在周身一挥而过,所有侍卫手中的刀,都被我从中切断,一半被他们握在手中,另一半则叮当叮当掉落在地。

而不管是他们手中的,还是落在地上的,都还带着刀鞘。

众侍卫脸上变色,纷纷围上来保护皇上。

阿继立时制止:“都退下!”

我看着退下的侍卫,对阿继一笑:“这么锋利的刀,你不怕吗?”其实我是想对附身在阿继身上的人说,这么锋利的刀,一刀下去,你就魂飞魄散了,你不怕吗?

阿继只是摇头。那神情看起来不是害pà

也不是不害pà

,而是他自己都不知dào

自己怕不怕,怕什么。

这种神情让我深感惋惜。

我想,不管怎样,阿继或者那附体阿继的人,只要他们想带我回大迎去,事情就好办了。

正所谓无欲则刚,只要有欲有求,就一定有破绽把柄,那正是可以被挟持的地方。

而我,如今就是挟持阿继的那个把柄。

我又一次,要将自己当做人质了。

我心中暗想,这么多人在意我的死活我的性命,看到我自己胁迫自己,便紧张的什么似得,真不知dào

是幸还是不幸。因为说来说去,他们只是在意我的命,并不在意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然而,就在宝刀将要架到我颈中的那一刻,我的右手忽然一软,宝刀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直直坠了下去,刀锋切入地面,没有丝毫声息。

阿继已然反应过来,将我的手从从刀柄上拉脱,看着我大声说道:“燕莺,你想干什么?”

我没有理会阿继的话,只是呆在那里,回想着刚才的那一瞬间。

那一刻,突然有一种感觉,让我觉得很熟悉。而且那种感觉,可以直达我的心里。

我忽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得,急速转身,极目四望。

不远处是大迎的将士围着我们,再远一点是千万军马和一座座营帐,而更远处,是天地相接一望无际。

可是茫茫天地之间,我都没有看到我要看的那个人。

我焦急地私下眺望,阿继问道:“怎么了?”

那种感觉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我怅然站在那里,无法回答阿继。

连卓将军骑着快马飞驰而来,带来了最新的军情。

“大迎军营西大营,有一队郦国军马杀了进去。”

“西大营将军见敌兵来势锋锐,已命令西大营三万兵马合围敌军。”

“敌军约有万人左右。目前尚不知带兵的将领是谁。”

连卓的语气没有变化,目光却似有意似无意地看向了我。

我只是呆呆地望着西大营的方向,忽然我低声惊呼:“纪云琅!”我太过惊讶,所以声音很低,低得几乎是只在心里呼喊,却没有发出声响。

是的,是纪云琅。

方才宝刀脱手的那一刻,我感觉到的,正是纪云琅。

那是纪云琅跟我之间,独有的那种心灵感应。

那种感觉让我胸前的伤疤感到尖锐的疼痛,一直疼到了心脏。

只是似乎纪云琅跟我离得太远,我只是隐约感到了之后,那种感觉便又消失。

但是在我第二次感受到这种感觉的时候,我便已经可以肯定,西方带着大军突击而来的,正是纪云琅。

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终于有了纪云琅的消息,我几乎就要忍不住喜极而呼了。

可是我的头脑却越发地清醒冷静起来,这是跟纪云琅在一起的时候,我特有的一种头脑格外清醒的状态。

我立时想到了,带着一万军马、兼程从西南赶来的纪云琅,正被大迎的三万大军以逸待劳地围攻。

大迎主阵营对面的郦国阵营,虽然看不到,但可以听出来此刻没有什么动静。

由此可见冯大人他们还不知dào

纪云琅到来的消息。

我知dào

,只有冯大人他们收到了消息前去相助,才能帮纪云琅的一万军马脱困。

脑中思绪清明,似乎周身都有了更多力qì



趁着阿继等人未留意我,我一把提起宝刀,架在了我的颈中。

“阿继,给我快马,放我回去。”

阿继的眼光十分复杂,却又带着无可奈何。

烈日当空下这干燥的地方显得格外静默。

我纵身上了连卓牵来的马,却看见阿继和连卓也都上马,不声不息地跟在我身旁。

他们是为了监视我,看着我跟纪云琅会合,或者是为了跟着我,不让我靠近纪云琅,又或者,他们只是跟在我身边,为我在大迎军中开一条路?

当到此时,我无暇去细细分辩。

我纵马朝着西大营的方向奔去。

人喊马嘶的声音越来越响,士兵们或稳健或慌乱的脚步声和着数万只马蹄踏飒的声响,轰轰从前方传来,便如同数百只牛皮大鼓被同时敲响。

我费力地抬着受伤的左臂,一抖缰绳,就要冲上前去。

阿继却比我更快地纵马揽在了我的马前,双目不转瞬地看着我的眼睛,灼灼逼人。

我低声喝道:“阿继,让开。”

阿继并不理会我,却只是对连卓点了点头。

西大营里立kè

想起了鸣金的声音,击钲鸣号,然后我看见前线的兵士缓缓后退。

大迎的军队,被阿继勒令退兵了。

190. 第一九零节 仿佛劫后余生

眼睛有些发胀,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边境上夏日的阳光太过刺眼,空气太过干燥。

我一手兀自紧紧地握着刀柄,看着阿继想要说句什么,却终于说不出口。

“等大迎的士兵退去,你便可与纪云琅相见。”阿继忽然说道。

“什么?”我不由得警惕,虽然我已经感觉到这交锋的数万人中有纪云琅,可是我未曾告sù

阿继。

阿继不回答我的话,只是说道:“我已经鸣金收兵,今日郦国若不出兵进攻大迎,大迎便不再发兵。你可以把刀,拿下来了。”

士之一诺,重于千金。

阿继既然说今日不会进攻,那是定然不会进攻了。

我点点头,默然离开。我想阿继自然有他知dào

是纪云琅率兵前来的道理,他一向都是聪明的,身为君临万民的大迎皇上,身为运筹帷幄的大迎主帅,他能判断出来的人是谁不足为奇,只不过他以往的沉默,将他的这些聪明掩去了不少。

我的马掠过阿继身旁,我听到阿继低沉的声音:“若非纪云琅,你不会以死相逼。其实你不用这般胁迫我的。”

阿继的话,让我心中微微一酸。我虽然仍是不能理解阿继对我的感情,但作为一个经lì

过这许多爱恨生死的人,我想我能够体谅。

可是阿继,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好好安静下来跟你说,其实我的以死相逼,并不只是为了纪云琅一个人,还有千千万万至诚的将士,和千千万万良善的子民。

若是战争的罪孽真的由我而起,那么也应该由我而止。

大迎的士兵整阵缓缓向两边退开,由于交锋的是数万人的军队,所以郦国的军队,仍然还在两里之外。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纪云琅,我心中只剩下欢喜无已。浑然忘却了自己处身在两国交锋的战线上。

郦国的边境是一片平原,两里地虽然不近,但极目望去,我已经能看到那千万人的队伍。

经过这一个半月的分别,再次见到纪云琅,虽然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环境,可我仍是庆幸,庆幸经过了这么多的磨难和煎熬我们还能见面。

仿佛劫后余生。

快马奔行带起了风,连我握在身边的宝刀的刀锋上,都有风刃与刀锋相互激荡的声音。

两里,一里,半里……

我距离郦国的军队,越来越近了。

郦国的军队似乎并没有停止战斗,那厮杀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响。

可是,阿继明明已经号令大迎的军队退兵了!

难道,是郦国的军队根本不愿意休战,仍然与大迎的某支军队缠斗不休?又难道,阿继竟然会悄悄下令,让某支军队不要放松?

不会的,我暗暗告sù

自己,阿继不会这般不顾信义。

左前方刺眼的阳光下,有兵器在熠熠生光,我定睛一看,郦国的军队中有些特别长的兵器在舞动,竟然是狼牙棒。

我心中登时一片雪亮,原来与郦国军队缠斗不休的,竟是靺鞨人。

郦国国风崇尚文雅,国中的侠士多喜欢使用轻灵便捷的长剑,武士们以出手迅捷准确为好,并不一味追求蛮力,即便军营中的军士,也多喜欢使用长矛、铁枪等出手讲究技巧的武器。

大迎民风淳朴,没有郦国人那么多的讲究,国中习武之人甚多,军人们上阵作战,也都喜欢使用大刀。

只有靺鞨人,因为常年居无定所,游牧、打猎为生,是以国中男子人人会武,女子也多习武强身,而又因为靺鞨人生存环境较为恶劣,为了在野外防身,靺鞨人最喜欢使用的便是硬弓强箭和狼牙棒,硬弓则箭能够及远,杀伤力大,而狼牙棒器大量重,挥舞起来力道强盛,往往能够一击致命。

是以我一看到狼牙棒,就知dào

是靺鞨士兵。

大迎与靺鞨联合攻打郦国,却是彼此不受对方约束的。阿继虽然下令让大迎士兵退下,却无法约束靺鞨的士兵。

听说靺鞨出兵三万,但看眼前的阵势,与郦国军队争斗的,最多只有数千,想来还有两万多靺鞨兵士,并未分布在西大营。

哼,靺鞨人向来在边境游荡,不时掠夺边境上的人民,只是为恶不多,也就罢了,这一次居然趁着大迎攻打郦国的时候,借机出兵。虽只有三万兵马,却已经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我一挥马鞭,想道,靺鞨人若想凭着数千人便伤了纪云琅,却也是妄想。

我纵马前行,早已经有郦国和靺鞨的人看见了我。

我这一身郦国将领的装束,自然便成了靺鞨人的众矢之的。

很快便有靺鞨人上前阻挡,同时也有郦国士兵上前相助。

我身上有伤,又是连日奔波,体力上早已经有些不支,再加上昨晚一宿未眠,刚才在阿继的营帐里,我已经感到十分疲累了。可是不知dào

为什么,自从感应到纪云琅的那一刻起,我身上又逐渐有了精力。

我仗着兵器的锋利和坐骑的便捷,挥手砍翻了从上前来的靺鞨兵,只是并未要了他们的性命,我用靺鞨话大声说道:“去叫莫里巴布来,我有话跟他说。”

我没有再去理会他们,只是纵马向前。

靠着心中感觉的指引,我清楚地看见了纪云琅所在的方向。

骤然看见纪云琅,我的心中忍不住一震。

银色的甲胄外面是白色的披风,虽然是一身戎装,却掩不住他本身的潇洒。而那一袭白色的披风,在这军马交织、血肉横飞、尘土纷扬的战阵中,居然还是洁白如雪,未染纤尘。

这样的纪云琅,丰姿若神。

而就在我看见纪云琅的同时,纪云琅也看见了我。

他挥动手中的长剑,一剑一个,刚好刺穿靺鞨敌兵的咽喉,那姿势快捷而又轻灵,以一柄单薄的长剑对抗靺鞨人的重器狼牙棒,也丝毫没有显得落了下风。

而纪云琅的目光,却很少在进攻他的敌兵身上停留,即便是出手攻击,也是大部分依靠直觉,因为纪云琅的眼睛,几乎一直都看着我。

这样的关注,让我怦然心动,让我心中不安。

我既陶醉于这其中的温情,又隐隐感到身不由己的那种沦陷的不安。

然而,不管怎样,我与他,总算相见。

我低声喊着:“纪云琅。”

而我居然听到纪云琅在喊着我:“燕莺。”

无可依靠时一直强打精神制造的坚强意志渐渐软弱下去,被我咬牙忽略的伤口的疼痛也慢慢清晰。

冲向我的靺鞨敌兵已经被郦国士兵驱散,我纵马向纪云琅奔过去,千里迢迢,我们赶来相聚。

我与纪云琅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三丈。

忽然,就在我们二人相互靠近的路途中间,一个早已经倒地许久的靺鞨兵士忽然一跃而起,接着便有两道亮光激射出去。

我没有看清楚是什么,也没有时间去看清楚,就在那电石火光的一瞬间,我只想到了一件事——那两道光对着的方向,正是纪云琅。

来不及多想,我双足在马蹬上用力一蹬,合身往前扑上。

191. 第一九一节 燕鸣啭啭,莺啼呖呖

那一瞬间我脑中忽然闪现出了一个画面。

那是我失忆后,纪云琅带着我到郦国边境纵马的时候,纪云琅被手下的一个叛变的郦国人偷袭。

那个时候我也如同现在这般,毫无犹豫地,合身扑上。

那一次的箭,正中我的后背。

那一箭虽然没有射中我心脏,那个箭伤却时时让我感到已经与我心口的伤疤贯穿一气。

然而这一次,后背却没有预期的疼痛。

我的肩头被一只手用力一推,让后我的整个人都向一边倒去。

与此同时,我的右颈边猛地一凉。

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似乎五脏六腑都颠倒了过来。而右颈边的凉意已经变为尖锐的疼痛,咽喉似乎磕中了地上的尖石,喉头一阵疼痛。我伏在地上,看到一滴一滴鲜红的血,落在被马蹄踏成了一堆烂泥的草上。

我努力思索着方才的情形,却听见纪云琅的声音带着惊痛。

“无名!”

无名?什么无名?纪云琅莫名其妙地喊什么无名?

难道……

脑中忽然感到清醒。

刚才推在我肩头的手,那样的力道,不是哪个士兵。一个士兵的力qì

会更大,不会一推之下还不能将我推开,终于还是被一把飞刀割伤了脖子。

我蓦地回头,颈上的鲜血流个不住,让我感到一阵眩晕。

然而更加令我感到眩晕的是,纪云琅抱着一个人,士兵的装束,却垂着一头长长的头发。纪云琅叫她,无名。

我的双手都在跌下马的时候擦破了,撑在地上十分疼痛。

我心中默默地想,无名,果真是无名!这个傻姑娘,还是悄悄地来了。

可是,无名来了,为什么纪云琅的声音,却像是在哭呢?

我心中忽然一凉,想起了刚才的那两道亮光!

割伤我的那柄飞刀落在我前方的地上,而另一把!

我挣扎着跑到纪云琅的身边,惊道:“无名怎么样了……”

眼前是纪云琅惊痛欲绝的神情,和胸前染着鲜血的无名。

我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然后整个人,都失去知觉了。

醒来的时候,眼前有一灯昏黄如豆。

我知dào

自己忽然失去了知觉,然后整个人向后倒去。那个时候,纪云琅手中还抱着无名。我看着头顶的阳光变得格外耀眼,但那样明亮的光线却并不让人感到温暖,相反却是一片冰冷,我看着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远,终于,我的后脑在地上重重一碰。

合眼之前,我看见纪云琅在喊着无名,可是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感觉自己似乎是睡了一觉,在睡着的时候,我能感到失去的力qì

似乎正一点一滴地回来。

没想到再睁开眼,天已经黑了。

伤口依然痛楚难当,大量失血的无力感却已经消失了很多。我环视营帐,却看见一双俊朗有神的眼睛在一边望着我道:“娘娘醒了。”

我怔了片刻,方才认清楚这人的面容,原来是冯大人。黑暗中我一时没有认出他的面容,却发xiàn

他的双目格外有神。

只是冯大人的声音与面容,显得太过苍老,与他湛然有神的双目并不相配。

看来在我晕倒之后,纪云琅终于杀退了那些靺鞨人,与郦国的大军汇合了。

我用力张开干涩的嘴,出声问道:“无名呢?她……”

然而一句话未曾说完,我整个人都怔住了。

我的双眼直盯盯地看着营帐顶部,绣丽繁复的彩绘牛皮营帐在暗光中只剩下一团花花绿绿的模糊,让我格外地感到发懵。

我的声音,我的声音为何会变成了这样!

那不是伤风发烧后的那种嘶哑,而是整个声线都变得模糊,那种声音听起来,跟怪兽受伤后的嘶鸣不差多少。

同时,我的喉头也有些痛楚的感觉,似乎正被包裹着。

我不敢伸手去摸,只怕一摸之下,发xiàn

自己的咽喉真的受伤了。

冯大人慢慢说道:“娘娘不必担心,等回到宫中,找高手御医一齐商议,总有办法医治。”

这句“总有办法医治”,在我听来不啻于“无法可治”。随军的御医中尽有高手,可是冯大人却要我回到宫中医治,那么这症候之重,不言而喻。

我恍惚想起了一句话,燕鸣啭啭,莺啼呖呖,所以你的名字叫做燕莺。

这似乎是我小时候听到的话,其中蕴着对我的美好祝福,可是如今,如同燕莺般的声音,我再也没有了。

可是我的伤心,并不只是为了我的声音,我居然更多地想起了纪云琅,想到从此以后,我纵然能有机会与之相对,却再也无法对他说出温柔婉转的话了。

想到纪云琅,我便跟着想到了无名,我忙起身道:“冯大人,无名怎样?”

冯大人忙走到我的榻前,伸手虚按,神色郑重道:“皇贵妃娘娘请勿起身,娘娘右颈边的脉搏被割破,失血甚多,而娘娘俯身跌倒的时候,喉头又被战场上遗落的断刀割伤,伤及咽喉,以致发声困难,娘娘需yào

好生休息,尽量不要开口说话。”

原来如此。

不幸的是刚好我扑倒的地方就有断掉的兵器,恰好割伤了喉咙,万幸的是,总算只是不能说话,却没有要了我的命。

可是……可是……

我的声音,终究找不回来了。

若非当时纪云琅他……

选择扶住了无名!

我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忍不住大喊一声。冯大人被我的举止惊到,忙问:“娘娘怎么了?”

我垂首不语,只是用力摇头。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居然是在——

嫉妒无名!

我冲上去为纪云琅挡开飞刀,同时无名忽然出现,伸手推开了我。然后我跟无名同时跌倒。

可是纪云琅,选择在那个时候,扶住了无名。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知dào

自己喉头在跌倒的时候收了伤,我便忍不住想,若非纪云琅扶住了无名,若是纪云琅伸手扶住了我,那么或许我便不会受伤!

这样的念头虽然一闪而过,却让我看见了自己心里的阴暗角落。

无名伸手救了我,我却反而怨责她不该那个时候出现了。

我甚至想到,若不是无名出现,纪云琅一定会扶住我,因为我刚刚与纪云琅见面的时候,他的眼光,明明一直都看着我。

192. 第一九二节 这些念头很丑恶

我忽然觉得,有这些念头的自己,很丑恶。

甚至比我被划伤了脸颊,甚至比我斯噶了声音,都还要丑恶。

我无力地对冯大人说道:“没事,我生了不该生的念头,觉得自己……很令人生厌。冯大人,请你告sù

我,无名怎样了。”

我看着冯大人脸上的犹豫,续道:“你若不说,我便须亲自去看。”

冯大人点头道:“无名姑娘后背中了飞刀,伤及……伤及肺部。”

我惊慌道:“那……现在怎样?刀子……取出来没有?兵刃入体,不立kè

拔去倒是没有性命之忧,拔去虽然危险,可若是迁延时刻,后果更为严重……”

冯大人颔首:“娘娘不必惊慌,匕首已经……拔出来了。只是无名姑娘还未清醒。”

我道:“那有没有找人医治啊!随军而来的御医应该也有不少吧!有没有告sù

纪云琅,快让他派人回朝接御医……”我心中慌乱,说话已然有些不知所云,更何况声音嘶哑,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更是混杂难听。

冯大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是,随军而来的御医,全部都在无名姑娘那里。还有皇上,亦在无名姑娘身边。皇上也已经派人传讯回朝。”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但随即便反应过来,想到了冯大人方才犹豫的原因。

想必是因为我与无名同时受伤,而众人都围在无名身边,相形之下,我这里的处境难免显得尴尬凄凉。

我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多想,只是暗自担心。

冯大人劝我休息,我虽然周身难受,却哪里还能睡得着。

不久帐外有脚步声响,冯大人忙走了出去,我听得有人低声说道:“无名姑娘还是没有清醒,这半个时辰开始发烧。”

冯大人沉吟不语,片刻方低声说道:“你去回皇上,皇贵妃娘娘尚未清醒,不过情况还算稳定,让他不要担心。”

他们的声音虽然低,我却仍是听见了。我明明已经清醒,冯大人为什么那样说呢?

我诧异地看着步履沉重的冯大人,低声问道:“大人何故说我未醒?”

冯大人微微一笑:“微臣想请娘娘再休息一会儿。敌军未退,明日天亮又是新的战局,娘娘有勇有谋,到时还需费心。”

我的嘴边勉强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嘶哑的声音与我内心的苦楚倒是相映。

“冯大人既然称呼我为娘娘,那么毓德大将军便已经不复存zài

了,是因为纪云……皇上来了吧。”

不知dào

为什么,纪云琅三个字说到了嘴边,我却忽然停住了。

“娘娘英明。皇上既然到此,自然是为主帅。若仍以娘娘为大将军,那么便是不敬皇上了。”

“那么我如今只是一介后宫女流之辈,抡刀动枪固然不合仪制,出谋划策更是干涉政事,大人又何来有勇有谋一说。皇上既然在此,那么明日的事情,就要请诸位将领全心辅助皇上了。”

冯大人躬身道:“郦国虽不如大迎那般将男女之分看得轻,但郦国的大臣大将们,也都不是墨守成规的迂腐之人。娘娘是女中豪杰,谋略胆识不让须眉,臣等皆是心中叹服。这场战事关系三国运势,若有娘娘助皇上一臂之力,那么我郦国虽然兵力不如敌军,却亦能出奇制胜。还请娘娘以万民苍生为念。”

冯大人的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一副悲天悯人的胸怀从言语中流露出来。

我微笑道:“冯大人可将我说得太好了。其实冯大人自己,才是真zhèng

不拘泥世俗成见、不墨守宫规历法之人。若我没有看错,那么其实从魏太后在宫中谋反之日开始,从那天我跟冯大人第一次相见,冯大人便一直在暗中帮着我。”

冯大人躬身道:“是皇上相信皇贵妃能助他平定叛乱,所以才在亲自平叛西南战乱的时候,将大权交予娘娘,而微臣只不过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帮zhù

娘娘。”

我道:“我要去跟大迎的主将议和,其实真zhèng

相信我的只有冯大人。只有你相信我不会背叛郦国。”

冯大人颔首:“微臣相信皇上的眼光无错。”顿了一顿,续道:“微臣自己,亦相信皇贵妃之为人。因为微臣后来听说了娘娘你在朝堂上、平定太后叛乱时候所说的一番话,心中十分动容,由此深信娘娘确是心怀万民的仁慈之人,只可惜微臣当日被叛军缠住、在延和殿前苦斗,未能亲至朝堂之上,一领娘娘的丰采。”

我心中自然是欢喜的,不是为了冯大人口中的丰采,而是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得到了信任,得到了认可。

我微笑道:“多谢冯大人能这样说。有时候一个人做事,可能很多人都会不理解,可是不管有多少质疑,只要还有一个人认可,还有一个人理解,那么心里就不会那么委屈,而背着那些委屈坚持,也都会更加有意义。”

冯大人再次躬身:“所以微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

“不管皇上如何说,不管别的将领有什么意见,请娘娘坚持向皇上请命,继xù

做一名将军,为这场战役出谋划策。”

冯大人的话让我感到意wài

,我却没有立kè

出口拒绝。因为我知dào

冯大人不是一个说话随意的人,他的每一句话,都必经过深思熟虑,他既然这样说,一定有他的原因。看起来他方才跟我说了那么多,其实都是为了说出这一个请求。

我与冯大人之间,只有我躺着的榻边放着的一张简陋的木桌,以及木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

我隔着那油灯的光辉仔细看着冯大人的面容,那脸上有着太多忧然之色,衬着昏黄的光线更显得疲倦沧桑。

许久,我方才缓缓问道:“冯大人,你是担心,郦国不能胜吗?”

冯大人的表情已经回答了我的疑问,他看着我热切地追问:“娘娘答yīng

了吗?”

冯大人的诚恳、期许、盼望,让我不由得想到了在郦国皇宫北边的松林里,我曾暗中听到纪云琅跟冯大人对话的时候。

那时候我尚不知与纪云琅说话的人是谁,只感觉那声音是一个老者,而那时候的冯大人,也曾用这样深切又诚恳的语气,劝说过纪云琅,莫要因为为取得昌平公主的诛心血泪,引起大迎对郦国的怀疑与敌意,而致两国重启战争,生灵涂炭。

冯大人实在是,一直将生民放在心头。

如此忠良仁义之人,他的恳请,我无法拒绝。

193. 第一九三节 好像是我的,手足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答yīng

了冯大人的话。尽管我坚信只要纪云琅到了这里,这场战役就有极大胜算,可是我也知dào

,为了这样以少胜多的战役,纪云琅定需付出更多的心力,而我也的确不能置身事外,看着纪云琅劳心,看着杀戮再起血流成河。

一时帐中静默,只是冯大人仍站在营帐的小窗前,并不离去。

我想问无名的情形,却知dào

冯大人担心我的伤势一定不肯说。

我只好静下心来,仔细分辨出纪云琅所在的方向,那是距离我的营帐不远的地方。我留神听着那个地方的动静,果然是纷乱的脚步踏飒来去。

无名的情势,真的很危急了。

而我心中亦感到慌乱无已,那其中除了替无名担心,还有的便是,与纪云琅之间的感应。

我知dào

,纪云琅是在担心。

我看着冯大人的背影,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去问他,忽然想起了刚才想到的那些关于诛心血泪的事情,脑中一个激灵。

我凝神思索片刻,忽然睁眼说道:“冯大人,你知不知dào

郦国有些身怀异术的奇门之士,他们虽不懂得医术,却仍然能治病救人,而且,他们能治愈的,都是那些高手医生治不好的疑难杂症,甚至是……无药可医的绝症?”

冯大人转过身来,面容平静地看着我道:“娘娘也曾听说过吗?南诏的确有这样的术士,只不过微臣也未曾见过。”

冯大人的神情语气,都是恰到好处的平和,可是他刚听到而未转身时候肩头的微微颤动,却已经被我收入眼底。

我不接冯大人的话,只是说道:“这样说,冯大人也是知dào

了的。”

冯大人颔首。

我道:“听说那些术士,大多数是特立独行之人,他们有的僻居深山不与人接触,有的总是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言语让人难以捉摸,有的则是穿着奇异的服装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有的却是手中拿着奇形怪状的法杖用来传递自己的法力。冯大人,你知不知dào

?”

冯大人道:“微臣略有所闻。”

我看着冯大人道:“对了冯大人,你手中的那个兵器叫什么来着?我看它长短不足三尺,两头尖尖,拿在手中应该还没有七八斤重,这样的兵器,上阵打仗能有用吗?”

冯大人向我凝视良久,忽然说道:“娘娘诸事留心,记得微臣的兵器。那是合二为一的雌雄双锏,锏在十八般兵器中排名十二,双锏是锏的一种,而雌雄双锏又是双锏的一种,微臣的兵刃,则是雌雄双锏上下合一。娘娘会武,定然知晓。”

是的,我会武功,当然知dào

雌雄双锏。可是冯大人的兵器,显然不单单是将雌雄双锏上下和铸那么简单。

我淡然道:“冯大人说我定然知晓,其实是想我定然不懂吧。的确,奇门异术学问,我确是不如冯大人渊深。”

短暂的沉默后,冯大人低声道:“娘娘想说什么?”

我按着跳动不安的心口,缓缓说道:“冯大人是聪明人,我亦知dào

明人不说暗话的道理。请大人你如实告sù

我,无名的伤,是否有救?”

冯大人微微叹息:“娘娘应该知dào

,无名姑娘体质素弱。这伤势若是换了旁人,应该无妨,可是在她身上……”

我的手紧紧攥起,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凝滞。无名之于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丫鬟,一个宫女,我从见到无名的时候就已经对她感到了熟悉,而这么久的时间,我更是早已经将无名的存zài

当做了习惯,视为理所当然。

就好像无名是我的一部分,或者是我的,手足。

那种将要失去的痛悔让我忍不住哽咽,我模糊的喉音加上压抑的哭泣,令我自己听来也觉惧意:“无名……若不是为了救我……”

冯大人忙道:“娘娘何须如此自责?其实当时无名姑娘若不推开娘娘,那些飞刀只会射中娘娘背上的铠甲。那么不仅无名姑娘自己,还有娘娘,都不会受伤……”

我忍不住怒道:“可惜我不如冯大人这般沉着冷静,竟能想得这般全面。难道无名为救我受了伤,我反要去怨她行事冲动吗?冯大人不懂得什么是情切关心,可是无名懂得。她是情急之下舍身救我,我怎能不自责?”

冯大人轻叹不语。

我沉声说道:“依冯大人看,无名还有几日?”

冯大人道:“若是今晚一直高烧不退,那么只有三日左右。”

“三日左右,消息也不过刚传到郦国,最快的御医也迟了。”我说着,将目光投向了冯大人。

冯大人很快会意:“娘娘希望微臣怎么做?”

我道:“请冯大人动用奇门异术,救救无名。”

冯大人道:“可惜微臣的修为不够,即便动用全部法术,也不能让必死之人回天。最多,只能为无名姑娘延续一些时日的性命。”

我道:“不是一些时日,而是彻底救活。”

冯大人说得十分直接:“办不到。”

我扬眉:“用诛心血泪呢?”

冯大人的身躯蓦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脸上满是惊骇的神色,许久才带着惶恐问我道:“娘娘是……是从何处听说?”

从何处听说,此刻我自然是不能告sù

冯大人了。

我淡然道:“听说诛心血泪是郦国南诏的失传秘术,极少为人所知,冯大人如此惊讶,也是人情之常。”

冯大人脸上的惊惧已然被他掩去,可是他的强作镇定,仍是落在我的眼中。

我续道:“只是我几年以前,曾有一次差点丧命的经lì

,是一个术士用诛心血泪的法子救了我。我想,现在冯大人也可以,用这个法子救无名……”

冯大人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是……徐紫萝告sù

你的……”

我冲口而出的“不是”连个字被我受伤的喉咙死死卡住,我明明是听纪云琅与冯大人说起的,我根本不知dào

徐紫萝是谁,可是冯大人肯定的语气告sù

我,除了纪云琅、冯大人和我,还有另外一个知dào

诛心血泪的人。

我下意识地反问:“你怎么知dào

?”

冯大人听了我的反问,露出更加肯定的神色,许久方才缓缓叹道:“我知dào

紫萝待你极好,却不想她连这些都跟你说……”

紫萝,徐紫萝,待我极好?

194. 第一九四节 我的音容笑貌,已经一一沦落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冯大人说道:“徐阿姆确然待我极好,但这件事情,不是她有意告sù

我的。是我……设法向她打听的。”我只是想试探一下,以确认徐阿姆是不是冯大人所说的徐紫萝。

冯大人悠然出神,口中轻轻念道:“阿萝……”

刚才的一瞬间,我想到了宫中政变当日,冯大人在延和殿门前看到徐阿姆的时候,曾向我打听徐阿姆的事情。所以听冯大人提起那个待我极好的徐紫萝,我才想到了徐阿姆。

没想到我一试之下,竟然知dào

了这样一件事情——冯大人认识徐阿姆,而且,深深地眷恋着她。

可是,我又转念,徐阿姆的相貌看起来,比冯大人几乎老了十几二十岁的样子,两个人的声音倒是一般的苍老,但毕竟是不相符的感觉。尤其是冯大人的一双眼睛,还有着青年男子的俊朗明亮,而徐阿姆的双眼,虽然目光温和,却早已经变得浑浊。

我猜不透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只得默然。

冯大人回过神来,看着我涩然道:“娘娘虽有好心,但你的诛心血泪,救不得无名姑娘的。”

我心中感到好奇,之前曾两次听到纪云琅和冯大人在宫北的松林中商量,皆说要用我的诛心血泪去救无名,冯大人那时候虽不是胸有成竹,却也绝对没有说过不行。可是为什么,他现在跟我说救不得呢?看冯大人的样子,却又不像是故yì

说些谎言来阻止我。

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听到纪云琅跟冯大人商量时候的话,低声念道:“痛彻心扉,方有诛心血泪。受者蒙寐,献者无怨无悔。自诛其心,自流血泪。冯大人知dào

诛心血泪可以救人,自然也知dào

这些话吧。”

看着冯大人惊讶的神色,我便又说道:“只要我心中无怨无悔地将自己的诛心泪献给无名,而事先又不让无名知dào

,那便好了不是吗?”

“那……不成的。”冯大人坚决地否认。

“为什么!”我问得急切。

冯大人将目光转向一边,虽然看不到营帐外面,却明确地是看着某一个方向:“现在能够用诛心血泪救无名姑娘的,只有一个人……”

我冲口说道:“纪云琅!”然而我随即否认:“不,为什么一定要是纪云琅。”

但是我立kè

便明白了,因为纪云琅,他喜欢无名。

果然冯大人说道:“诛心血泪起死回生的神奇效果,只建立在男女之情上。这个秘术的来历还有一个很古老的传说,娘娘愿意知dào

的话,微臣便从头到尾都告sù

你。”

原来关于诛心血泪,还有一个古老的传说,且关于男女之情,那定是十分凄美的了。可是心中抽搐的紧张提醒着我,纪云琅等不得,无名的身体,更加等不得了。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看我不说话,冯大人已经开始叙述那个关于诛心血泪的古老故事了。

我看着桌上一灯如豆,想着冯大人前前后后那些关于诛心血泪的话,以及他今日特特守在我的营帐中的原因,忽然说道:“冯大人,现在只有我的诛心血泪能救无名,你不必瞒着我。”

我其实不知dào

自己从哪里来的这种确切,但我知dào

,若是只有纪云琅能够救无名,那么就不会有宫北松林里,纪云琅跟冯大人的那些对话了,若是只有纪云琅能够救无名,此刻纪云琅,就不会紧张至此而束手无策了。

而冯大人,不是守在人人都关注的无名那里,却在这里看守着我的伤势,又否认我能救无名的事实,用意显然,是在拖延时刻。

冯大人似乎,不愿意让我牺牲。

冯大人的话从中间生生截断,一时说不出什么。只是凝视着我看了许久,方才缓缓叹息:“原来那些话,娘娘毕竟还是听到了。”

这一次轮到我大吃一惊,但一转念间,我便又平静下来。冯大人既然能够有此推断,定然有他的道理,这一节我不必深究,重yào

的是,既然他知dào

我已经听到了那些话,那么我们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

我淡淡的道:“我实非有意,但毕竟还是听到了。”

冯大人眼中带着三分惊讶,三分不解:“既然如此,娘娘为何还愿意……”然而他的话终究没有说完,便即喟然道:“娘娘已经,对皇上动心了。”

哪怕我的音容笑貌,已经一一沦落,可是提及对纪云琅的感情,心里却仍是那般喜悦又羞涩。我坦然微笑道:“冯大人,正如你所言。”

冯大人道:“微臣与皇上第二次在松林中谈话的时候,曾些微听到一些动静,原来是娘娘在。其实微臣一直都不主张用娘娘你去救无名姑娘,往者已矣,何必再去追究。”

我的心里忽然一动,挣扎着跳下榻,伸手揭开营帐的窗子帘子,往外张望。冯大人急忙劝道:“请娘娘保重身体!”

我四下环视,终于回过头来说道:“方才我们说的话,应该没有外人听去吧?”我特别将“外人”两个字说的更重些。

冯大人仍是不大了然,只说道:“守着这所营帐的,都是微臣的亲兵。”

我颔首道:“那便好。请冯大人交代他们,听见什么都不要说出去,尤其是……冯大人你说的那句,只有纪云琅能够救无名的话。你知dào

那句话传到了纪云琅耳中,他会……”我抬头瞪着冯大人的眼睛追问道:“冯大人那句话,本来就是骗我的对不对?能救无名的,本来就只有我对不对?”

冯大人涩然一笑:“微臣一来不愿娘娘如此丧命,二来不愿大迎因为娘娘在郦国出了意wài

之事,而对郦国重启战争。但微臣并非故yì

对娘娘谎言相欺,事实上,诛心血泪确与男女之情息息相关,惟有为情诛心者,其诛心血泪方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功效。

“而且这种起死回生的作用,不单单可用于奉献者心爱之人,而是能够救活他想救的某个性命,甚至能让沾到血泪的枯木逢春。”

195. 第一九五节 上古七大秘术

“正因有如此神效,诛心泪才被誉为上古七大秘术中第二神奇的秘术,而且早在数十年前,就因为施术过于困难而失传。因为诛心血泪救一人便须损一人,一个人若是献出了诛心血泪,不死也去了大半条命。而使用这种秘术,其中还有种种讲究种种禁忌,许是如此,先代术士特地令此秘术失传,也有可能。”

虽然我知dào

眼下的情形不是细细考究秘术来历的时候,然而听冯大人说得郑重,却忍不住好奇道:“七大秘术,还有什么啊?”

冯大人微微一笑,说道:“堕魂引,诛心泪是已经失传的两种。诛心泪尚有寥寥几人会使用,堕魂引却是只剩下了一个鲜有人知的名字,所有关于这种秘术的记载,都已经湮没无存了。剩下的几种还在流传,分别是移魂换魄,引精渡气,易容改貌,推宫换血,移肢接体。”

“堕魂引,诛心泪,移魂换魄,引精渡气,易容改貌,推宫换血,移肢接体。”我低声念了一遍,深为惊叹。原想向冯大人打探还有无别的秘术可以解救无名,但听他说来,的确是没有办法了。

冯大人续道:“只不过无名姑娘如今,的确只有娘娘一人可救,皇上却是无能为力,这一点,倒是微臣相欺瞒了。其中的原因,娘娘或许曾听见我跟皇上说过一些。”

我迟疑片刻,道:“因为我曾受过无名的诛心血泪之惠,无名已经为救我献出过一次诛心血泪,对不对?”

冯大人点头:“娘娘明鉴。其实当日无名用诛心血泪所救的人,共有两位,还有一个,便是大迎的三皇子容方铭继。所以此时即便是皇上的诛心血泪,也不能救得无名姑娘,除非当年无名姑娘献出的诛心血泪回流。

“这一点也是关于诛心血泪的一个禁忌,我师父告sù

我,当年一个女子为了救她的心上人,曾动用自己的诛心血泪,却不知dào

那个男子,亦曾用诛心血泪救过别人,结果那女子生生地将尖刀刺进了自己的心头,却并没有救活那男子,反而还送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所以如今,只有娘娘或者大迎皇太子容方铭继,方才救得了无名姑娘。只是听说当年那容方铭继深受重创醒来之后,对任何女子皆不动声色。郦国派到大迎的探子回报,三皇子去年虽然娶亲,娶的皇子妃却是个极普通的人,三皇子也从未亲近皇子妃,成婚的仪式也不怎么隆重,想来三皇子当时也是受了大迎皇上皇后的催促草草成婚。世上既然没有令三皇子动情之人,他的诛心血泪,便没有效验了。唯有娘娘你……”

我心中既感激又迷惘,不知dào

过去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但随即心生疑惑:“冯大人,既然无名舍命救了我和阿继,那为何她……”

从冯大人的言语中,我已经知dào

,献出诛心血泪的人,几乎就是赔上了一条性命的。可是无名看起来,只是似乎有些呆呆的,好像记不得以前发生的事情,更奇怪的是,在我们离开大迎前往郦国之前,无名是在一夜之间,忽然有了灵气的。现在的无名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曾用诛心血泪救人之人。

冯大人明白我的意思,点头喟然叹道:“无名所以还能维持一条性命,乃是因为她在献出诛心血泪之后,曾有人以引精渡气的方法,将体内精力引渡给她,维系她一条性命。”

我的心止不住地怦怦而跳,万万料想不到,关于我延续至今日的性命里,还有这许许多多的纠缠瓜葛。

无名用她的诛心血泪救了我跟阿继,又有人用自己的精力维系着无名的生命。

应该是——

纪云琅吧。

难怪无名对自己的过往没有什么印象,难怪无名以前看起来总是有些呆呆的。

难怪纪云琅的脸色,时时会显得苍白,难怪纪云琅的手,常常有些冰冷。

原来这中间,还有这样的过往。

所以即便无名连纪云琅也不认识了,纪云琅还是那样牵挂着她。

可是,我跟纪云琅,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一场令我刻骨铭心的相识,却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我对着油灯出神良久,忽然对冯大人说道:“今晚过去,看无名是否发烧,那么她是否只有三日性命的事,就可以肯定了。你听那边营帐里脚步嘈杂,想来无名的情况……冯大人,请你去那边看看无名,顺便也看看纪……皇上,告sù

他宫中御医恐怕是赶不及了。皇上是个聪明人,他为了救无名,一定能想到我的。”

我想,只要纪云琅还能想到我,或许他,就会来见我。我还有事情,要跟纪云琅说。可是我居然没有勇气走到不远处的那个营帐,去找纪云琅。并且我也明白,此刻的纪云琅,内心只为了一件事牵动,即便我去找他,他也未必会好生听我说话吧。

面对着心有所属的纪云琅,我是根本没有一点自信的。

其实我是怕,看见那个眼中根本看不到我的纪云琅。

我想,只要纪云琅还能,来见我一面就行。那样哪怕是死去了,也总算没有白白相逢。

我的声音过分嘶哑,已经听不出来我的语气。冯大人却敏锐地察觉了什么,问道:“娘娘想见皇上,是有什么事情,要跟皇上说吗?”

我道:“我总算去过一趟大迎的军营,多少知dào

了一些大迎兵力部署的情况。这些消息虽不能让郦国一举战胜对方而获胜,却也足以让皇上掌握对方的一些情况,想出计策迫使大迎退兵。希望我死了以后,皇上能够与大迎订约结盟,相互之间不再征战,然后带着郦国的军队全身而退,回到朝中,好好治理朝政。还有,若我此时身死的消息传出,大迎或许会追究,我还要跟皇上交代一个,万全之策。”

然后,我就可以了无遗憾,自诛其心了吧!

反正自从听到松林里纪云琅跟冯大人的谈话,我就知dào

自己迟早会有这一天了。

196. 第一九六节 活得光明正大,死反而要偷偷摸摸

我不是没有心理准bèi

的,其实我早就曾一遍一遍地将自己诛心的情景,反复幻想过。

我甚至还想,纪云琅会不会为了想让我用此方法救无名,而故yì

对我好来接近我。

可是事实上,纪云琅除了那些对我若有若无的暧昧拥bào

与亲吻,根本就从未碰过我。最可悲的是纪云琅的那些拥bào

,我都因为自己压抑着不能动心,主动逃掉了。

除此之外,我跟纪云琅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可以代表我们之间婚嫁关系的事情或者举动。若有,便是纪云琅在郦国的紧急关头,给我的无上权势所代表的信任了。但是这些信任,就已经足够让我常常感怀。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是在这种情形下到来的。

我说:“冯大人,今日皇上很累了,要不……等明天吧。”

天知dào

我并非故yì

拖延,只是想到要见到纪云琅,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身去掉铠甲的将军装束,似乎太过不妥当。

冯大人答yīng

着尚未走出去,我忽然看着营帐的门帘说道:“看来不必了。”

门帘被掀开,露出一方黑沉的夜空,火把耀眼的光亮里,一个身着白袍的男子翩然走了进来。

门未开我就知dào

是纪云琅,可我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慌。

冯大人悄然告退,夜空的黑和火把的光,都被挡在了营帐外面,帐中只剩下我和纪云琅,隔着一点如豆的火光。

我看不见纪云琅的面容,却能感到他心中的纷乱,一时间我竟不知dào

该如何开口。

相对沉默良久,我猛地一怔,忙说道:“皇上……”

惊讶的不仅是我自己,还有纪云琅。他走近我说道:“你叫我什么?”

心里早已经在自问,我怎么会一开口,就叫了皇上,然而看到纪云琅这样郑重其事地追问,却又无端地觉得甚是可笑的样子,只得毫无意义地咧嘴笑笑:“怎么,五十天没见,皇上已经听不懂我的话了吗?”

好像是在怄气,好像是在闹着什么别扭,这些话没有经过思索就被我说了出来,却又让我感到懊悔。

嘶哑的声音说着这些话,十足是一个粗鲁的人。我听到自己用这样的声音跟纪云琅说话,心里却又忍不住难过。

纪云琅不理会我的话,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似要查看我颈中的伤势。纪云琅冰冷的手指刚碰到我的脸上,我便不由自主地向后推开,低声说道:“不要紧,我已经好了。”

纪云琅的手空抬在半空,终于缓缓放下。

沉默的空气让我无缘无故觉得心中慌乱,我已经退到了帐篷的边缘,听着不远处无名住的营帐旁边渐渐安静下来,问纪云琅道:“无名她……好些了吗?”

“一直昏迷未醒。”

“那她……发烧了吗?”

我能感到纪云琅的目光正看着我,只是我已经慌乱到没有能力去分辩其中的含义。其实这种慌乱的心情甚是奇异,绝对比上了断头台的人等着铁铡一刀断首的心情要复杂的多。

其实死也是可以根据心情分为好几种的,一个人若能没有情绪没有牵挂心如死灰地等死,应该是最没有痛苦的;次一等的是虽然对活下去仍有期望,可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死,但又能够心甘情愿地就死,那样也没有那么苦;再次一等的就是心中明明不想死,却实在没有挣扎的余地了,死得无可奈何。

我想,我这种情况,是属于第四等的。因为我的情绪,说不出的复杂。

“额头有些烫,好在气息还算均匀。”

我点点头,无名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了。

我定一定神,努力排除心中的杂念,对纪云琅道:“时候已经不早了,皇上劳碌一天,该休息了。但若是皇上还有精神,我有些话,想告sù

皇上。”

我想,是时候该将身后事,交代一下了。

我忽然发xiàn

郦国人所谓的“一死了之”这句话其实是不对的,就像我这种状况,“一死”固然能够救回无名一命,可是“了之”却是不能实现的。

我还要斟酌一下想一个办法,怎么隐瞒自己的死讯。

阿继对我的态度忽然有了这么巨大的转变,甚至让我一度手足无措到以为阿继被鬼魂附体。若真的是中了邪也就算了,其实阿继又是十分清醒的。惟其如此,我才更加觉得可怕,不知dào

这个头脑清醒行事却不理智的阿继,万一知dào

我的死讯会有怎么样的举动。

活得光明正大,死了反而要偷偷摸摸,想想真是可笑。

我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并没有笑,纪云琅的神情则更加严肃,他的双眼逼视着我:“你从来不这样叫我。”

纪云琅这样的执着忽然让我觉得心中生恼,我道:“这又有什么关系!眼前有多少大事要说,皇上何必斤斤计较这些个。”

纪云琅伸手按住我的肩头,凝视着我柔声道:“燕莺,你到底怎么了。”

纪云琅的认真让我有些吃惊,但随即却又觉得他又是可笑,又是可恼。

我侧着身子想要从纪云琅面前闪开,却被纪云琅牢牢按住了我的肩头不能移动。身上的新伤旧伤一起疼了起来,我愤愤地顿足道:“我怎么了!谁让你来管我怎么了!你自己不会看不会听吗,我中了飞刀,声音坏了,可是我还是好好地站在这里,没有倒下也没有死去,你知dào

了!”

我不知dào

为什么我会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在我的印象里,我不是一个这么容易冲动脾气这么坏的人。

我想,或许我只是受不了,纪云琅这么专注地看着我,然后对我这样温声细语。因为我不能不想到,或许纪云琅突然到来,就是跟我的诛心血泪有关系。

我实在不愿意知dào

,纪云琅对我好,其实是在暗里算计着我什么。

纪云琅却丝毫不以我的无理发怒为忤,他只是一只手用力按着我的肩头,一只手轻轻理了理我鬓角的碎发,凝视着我温声道:“你瘦了很多,这些天让你受苦了。”

人心其实有时候是很矛盾的,能承shòu冷漠孤寂,却受不了温声细语,面对刀枪剑戟、钢刀加颈都不怕,却害pà

那一种温柔联系。

此刻,纪云琅的温柔,比任何兵刃暗器都更可怕。

197. 第一九七节 如此,死亦足

所以面对着魏太后的叛变、面对着交战的数十万大军,都没有怯懦的我,却因为纪云琅的一句话,忍不住要落泪了。

我哽咽着对纪云琅道:“你一走就是那么久,却又把那么大的担子留给了我,我日日警惕着我们的图谋不要被太后发xiàn

,还要日日担心……担心你,你忽然音讯全无,而太后又在那个时候忽然图变,我……我其实很害pà



“我怕我不能完成你交代给我的事情,我怕郦国千秋的基业,就这样被我毁了。孟姚春自缢死了,宋清芷受了叛军的伤,也死了,王雪晗为了不让太后以皇嗣为人质逼迫于我,自堕胎儿,也跟着死去了。薛灵嫣在朝堂上为我解了围,也被叛军打伤了。还有给我传送情报的两个丫鬟,也被太后的人抓住打死了……”

说到此处,我的喉头一哽,不由得想起了无名,我的几个陪嫁丫鬟不明不白地丧命,还有徐阿姆的哑症,都是从她身上而起的,可是我至今,还是不知dào

无名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摇摇头,算了,无名已经重伤至此,我何必还要想她的不好?

只是,那些死去的人们,再也活不过来了!

“你说有话跟我说,就是要说这些吗?这些我都听冯大人他们跟我说过了大概,若是你要跟我孟姚春、宋清芷她们的事情,还是等过两天你的伤势好些了吧。反正也不急在一时。”纪云琅说道。

接着纪云琅伸出衣袖,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痕,悠悠说道:“她们为郦国而死,我一定会给她们正名,让郦国万千百姓都记得她们,她们生前不得安然度日,身后应该有一份无上的哀荣。”

我看着纪云琅俊朗而苍白的面色,用力深呼深吸,平息自己的情绪,然后说道:“在宋清芷临死之前,我已经答yīng

她,给她妃子的名分,她仍选了姓氏作为封号。所以她们的灵位,我写的是王妃,宋妃和孟妃。我想你……会答yīng

的。只是孟姚春的声名,还需你去设法洗清,那时孟妃姚春的灵位,才能光明正大地摆出来。”

纪云琅颔首道:“你做得很好,她们为国而牺牲,理应有这样的哀荣。你许给与她们的名分,我都会一一做到。你放心,你很累了,好生休息。这些事情,等你大好了再说吧。这些又不是非要这时候说不可,是不是?”

等我大好了……

我这一身的伤势虽不致命,然而大大小小,却均不是轻伤。要说等到大好,却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而我,还真的会有大好的那一天吗?

我本来想跟纪云琅交代了大迎的大概兵力部署之后,再做打算的,可是看来再跟纪云琅说下去,他说不定会察觉我的异常。

我看着纪云琅微微一笑:“那就好。只是她们仍选择用姓氏作为封号,其中的意思,你当真不知dào

吗?你说她们为郦国而死自然不错,可是她们究竟是为了谁,才有这样舍生取义的勇气呢?”

纪云琅看着我的眼睛,那神色甚至认真:“那你呢?”

“我……我……”我料不到纪云琅会忽然问我这样的话,不由得一时为之语塞,顿了一顿看,我连忙说道:“我是郦国的皇贵妃,身居其位,就应该对郦国的子民有所贡献。还有,我挂帅出征,也是因为我的身份,我是为了郦国与大迎的太平,所以才勇往直前的……你不是说我该休息了吗?那你也早点去……”

我知dào

我的声音十分难听,我知dào

我这时候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篇话听起来多么的没有说服力。

可是我没有料到我的话,居然被打断了。

我的脸颊忽然一凉,已经被纪云琅捧起,接着下一刻,纪云琅微凉的双唇,已经堵住了我絮絮不停的嘴。

我惊慌失措,我伸手抗拒,我怦然心动,然后我被纪云琅抱得更紧。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动,也能感受到纪云琅的痛苦,因为我的心动而痛苦。

忽然我觉得,我的脸颊碰到了纪云琅冰冷的手,心里也是甜甜的。因为,纪云琅与我,终究还是有着撇不清的关系。

我闭上了眼睛,沉溺在纪云琅的气息里。我虽然看不见却能够想象,此刻纪云琅的脸色,一定是苍白的。

可是我没有刻意去压抑自己心里的悸动,而且,我也根本没有办法去压抑。

我只是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

临死之前,我想放纵自己一回。

我想就这样恣意地领略纪云琅的霸道与温柔,任由纪云琅的心因为我的动情而痛楚,然后,我再感受着纪云琅心中的那种痛感,在一个心脏与他心脏由于我们之间的感应而共鸣的时刻,而被纪云琅抱着死去。

如此,死亦足。

身上的铠甲已经被脱掉,将军的长袍贴身而穿。我早已经发xiàn

郦国军人的衣服很有特点,就是身上缝制又许多口袋,能够贴身装下一些近身搏斗使用的暗器,以及在被敌人擒获时,能够出其不意地掏出隐蔽的小刀。

此刻我的腰间,就有一柄这样的小刀。

我想,我与纪云琅之间既然有着这样说不清的奇异感应,说不定我将刀子插在心口的时候,纪云琅的心也会觉得疼吧,可是我有些固执地想要自私一回。

我为了不让纪云琅察觉,缓缓地将我环在他颈中的双手移到他的腰间。

我用一只手抱着纪云琅的腰,另一只手,则轻轻摸向自己腰间的衣袋。

这把刀掂在手中并不重,却极有质感,刀柄与刀身铸造为一体,身长而柄短,近距离制敌确实非常有效。

我细细摸索,刀柄上凹凹凸凸似乎刻着些什么。

意wài

地,刀子握在手中,竟然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来不及想太多,我深深地吻了纪云琅一下,然后用尽全力,将刀子往自己的心口上插去。

与此同时,我环着纪云琅腰间的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异样。

纪云琅腰间的那只贴身的兵器袋子,是空的。

198. 第一九八节 原来人心,是真的会疼的

纪云琅到来之前,我曾向冯大人详询过关于诛心血泪的事情。我想知dào

若是我自诛其心的时候冯大人不在我身边,他该如何知dào

消息,及时施术。

于是冯大人交给我了一颗灵药。

冯大人说,灵药入体,便与他手中的法器相互感应,服药者诛心时,他会知dào



冯大人说,服灵药者,诛心后尚有半柱香的辰光。

所以我想,我可以在这半柱香的时间里,将最后的话告sù

纪云琅。我甚至还想,这半柱香的时间,纪云琅一定会陪着我,如此,死也不算太可怕了。

冯大人告sù

我,娘娘请三思,即便你服了灵药,也随时可以反悔,只要刀未入心,都还来得及。你……娘娘你再给微臣两天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还有什么办法。

我微笑点头,但心中甚是了然,若还有别的办法,又何必等到今日去想。

……

小刀被我用力插向心头。

心头是抽搐的疼痛。

整颗心脏,胸口原本的伤疤,和后背上的箭伤伤痕,都在疼。

那种疼痛的感觉让我觉得全身无力,那种疼痛的感觉仿佛浑身的血脉都缩在了一起。

但,那不是利刃插进身体的疼。

那是真真切切的心疼,更胜过了利刃插入心脏的硬伤。

我想,原来人心,是真的会疼的。

我想,原来诛心,是这样的感觉。

我想,我该看着纪云琅的眼睛,跟他交代最后的遗言了,因为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用最深挚的眷恋的眼神抬头看向纪云琅,却发xiàn

他格外显得苍白的脸上,满是痛楚、愤nù

、无可奈何又苦大仇深的表情。

我首先是惊奇,但我的目光随即随着纪云琅的目光看到了我胸前的那把刀。

刀还是我之前触摸到的那把锋利的小银刀,短短的刀把上雕着奇妙的花纹,我的手用力紧紧握着刀把显示我自诛其心的决心。

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的。

特别的是我胸前还有一只鲜血淋漓的手。

而那只手,手指白皙修长,它来自于纪云琅,是纪云琅的左手。

先是惊得一动不动,但我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大声尖叫着往后退。

纪云琅皱着眉头瞪着我,怒气冲冲沉声喝道:“被刀扎住的是我,你嗷嚎鬼叫些什么!”

纪云琅在我面前虽然一直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但大体上他为了保持自己一国之君的风范,说话措辞还是很注意的,可是现在,他居然用上了“鬼叫”这样的词,而为了使这声鬼叫显得生动,他还加上了“嗷嚎”这样精准的拟声词。

最诡异的是,纪云琅一边这样表情僵硬、言语生动地斥责着我,一边还举着他那只被小刀扎中的手,鲜血淋淋地向我摇晃着。

我忍不住又尖叫了一声。我连死都不怕,却被纪云琅吓成了这样。

我脑中飞快地转着,却意wài

地不似以前,总有很多新鲜的念头,脑子似乎一瞬间变得迟钝,我只得怔怔站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想,原来人心,是真的会疼的。但是我感受到的疼痛,只是因为纪云琅受了伤。

纪云琅双眼虎虎地瞪着我,也是一语不发。

我忽然往后退了半步,后背碰到了营帐的支柱上。我这才发xiàn

自己已经是双腿酸软,浑身乏力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是阿继忽然跟我说要娶无名的时候,无名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朗,我的身上,却渐渐变得没有力量。

我还清楚记得那种浑身乏力的感觉,仿佛精力忽然从我的身体中抽离了一样。而我曾因为这种乏力,曾在大迎皇宫的瑞福宫中,整整发呆了十几天。

但自从我踏上和亲的路途,这种感觉就渐渐消失了。

而后在郦国,连我受伤,都不曾再有过的感受。

如今,这种无力的感觉,又出现了。

我心念忽然一动,我想既然我是曾经用无名的诛心血泪获得了新生,那么在无名此刻身受重伤的时候,我四肢乏力,说不定也是因为我跟无名之间的牵制。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惜,我的自杀计划,失败了。

相拥而吻,然后脉脉含情地看着纪云琅,并死在他的怀中,这样的浪漫想法最终因为误伤纪云琅而成为了泡影。

我有些气愤地看了看纪云琅,不由地“啊”地大叫一声,忙忙从怀中取出一块洁净的帕子,捏紧他的手腕,咬牙拔出了他手中的小刀,然后给他包扎伤口。

这一刀被我扎在手心,虽然伤口不大,却是一个最吃痛的地方。我看着洁白的手帕很快沾染了血红,忙忙又撕下衣襟,紧紧地帮纪云琅扎上。

纪云琅仍是含怒看着我道:“你不是号称天不怕地不怕吗?怎么看见刀伤就吓成这样!你来边境这几天,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我忙争辩:“谁说我害pà

了!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这句话说罢,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样,忙补充解释道:“我在京城的朝堂上,在这边境的沙场上,不是已经出生入死过很多次了吗?”

纪云琅似乎并未在意我的“连死都不怕”,而是更加怒气冲冲地说道:“好啊,原来你不是害pà

,那你刚才站那么远发什么呆!你看见我受伤不过来给我包扎,你……你是不是故yì

地?你非要看着我流血而亡你才过来是不是?”

莫名其妙,我的心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是这四个字,莫名其妙。纪云琅这一番强词夺理,真是不可理喻到了极点。而片刻之前的温柔跟此刻的怒容,更是让我感到纪云琅的莫名其妙。

“我……我……”我明知dào

自己并不理屈,却被纪云琅义正言辞的语气说得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许久我才反应过来,瞪着纪云琅喝道:“你自己又怎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你自己的手背扎伤了,你自己也可以先把刀拔下来吧!”

温暖旖旎的氛围似乎从来没有存zài

过,深情相拥的场景更仿佛是出现在一场可笑的梦境中,剑拔弩张才是我跟纪云琅之间应有的常态,而一切反常态的情形,都是不能长久的。

果然纪云琅的脸色由愤nù

而变得更加愤nù

,他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无比凝重的气息向我走来,并且在我退无可退的时候,用手按住营帐的柱子上将我圈起,逼视着我的眼睛道:“还有,你拿着一把刀,是想干什么?”

199. 第一九九节 纪云琅,我不想活了

我想干什么,我能当着纪云琅的面说出来吗?

我何尝不知dào

纪云琅一直在商议着如何取我的诛心血泪,我何尝不是已经想得清清楚楚,才有此一举。

可是我却仍是没有办法开口。

怀着种种心思委屈地抬头,纪云琅正目光灼灼的盯着我。只是他的眼神已经带着几分温和,没有方才兴师问罪的那种盛气了。

而那种温和,更像是一种,怜惜。

我心中一动,忽然扑在了纪云琅身上,嘶哑着声音哽咽道:“我不是想伤到你的,我是……呜呜……我实在是不想活了。”

我这一招,在兵法上属于将计就计,或者,叫做移船就岸吧。大体上就是看到纪云琅对我有些心软的迹象,趁势将自己变得更加可怜一些。

纪云琅整个人都是硬邦邦的,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并且一声不吭,好像被我这样突兀的举动吓傻了一样。

我心中暗自掂掇,不但郦国那些自诩风流潇洒的皇上,就连我大迎那些登上皇位仍不改英雄男儿汉本色的帝王,都是有着数十后妃美女的。往大迎游历的江湖散人曾说过,郦国历代帝王更有仰慕古代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人”、在各地搜罗美女进宫的。

英明无上的帝王热爱江山而不沉醉女色,但身边也往往有几位贤惠的后妃;正常的皇上爱江山也喜欢美人,当然也有些皇上只喜欢花花江山里面的美人的。

可是纪云琅,似乎是个例外。

以前面对着宫中的几位对他深情款款的美人时就能够真戏假作,如今我扑在他怀里,他也一样能坐怀不乱。

嗯,是不是我,不够魅力?

我似乎更多了一双眼从头顶开始详细审视自己,束起的发髻没有一些点缀,将领的土黄色布衣也只能将身份表示出来,脸上没有脂粉,有的只是沙场上的灰尘,眼角的疤痕虽然轻淡了,脖子却被重重包扎起。

外在已然毫无美感,声音复又粗噶到了极处。

我忽然开始理解纪云琅此刻的坐怀不乱,乱了只能证明纪云琅有问题。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扑到纪云琅身上了,不能以美色诱之,只能以可怜动之了。

于是,我趴在纪云琅胸口,哭得抽抽嗒嗒,说得呜咽有声。

只是我一心顾着声音的哀戚,就把戏词给忽略了,所以反反复复我只说了一个意思——纪云琅,我不想活了。

我能听见纪云琅有力的心跳,只是他心跳的声音有力而不稳健,带着不安的节奏。

然后,纪云琅伸手将我揽在臂弯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接着,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温柔的叹息。

纪云琅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我觉得有些慌乱,我突然觉得,是不是我的戏,演的太过了?

果然,纪云琅低下头将嘴巴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燕莺,对不起。”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认识纪云琅这么久,第一次听见他跟我说“对不起”,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对不起。

我很想抬起头看看纪云琅此刻的表情,因为我私心以为,纪云琅道歉时的表情,应该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画面。

果不其然,千载难逢的画面我没有这个幸运看到。

因为纪云琅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并且似乎想把我的头,埋进他的胸膛里。

我的脸距离纪云琅的胸膛那么近,近得只隔着他的衣衫,我甚至不需yào

用耳朵去听,就能触碰到纪云琅的心跳。

我觉得整个脸都在发烧,可是我却依然很沉迷这种感觉,甚至,我为之心甘情愿地错过了纪云琅这个千载难逢的表情。

我的双手老实地搭在了纪云琅的肩头,我想,纪云琅跟我道歉了,我是不是应该有点什么表示。

可是,我该说什么呢?

我是该说,纪云琅,没关系吗?

但,我现在还没有想到,纪云琅是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纪云琅似乎根本没有给我表示大度的机会,只是接着说道:“我知dào

你很委屈,我知dào

这样对你,很不公。那个靺鞨人临死前的那两柄飞刀,其实根本不能射伤我,但是你看到我危急,想也没有想,就纵身挡在我身前。可是我……却在那个时候扶住了无名。”

我摇了摇头,伏在纪云琅的胸前用含糊的声音说道:“正如你所言,我是……想也没有想就挡住了你,同样,无名也是想都未想,挡住了我。我没有办法控zhì

自己的本能选择,无名也没有办法,所以,你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无名,也是……”

纪云琅似乎有些着急地样子,抱着我的手紧了一紧,打断我不易措辞的话说道:“不,我不是未加思索。或许你不相信,但在那一瞬间,我的确是……我想到了你身上穿着铠甲,我也想到了无名只穿着布衣,所以我……”

我感到纪云琅的手似乎微微发抖,只听他压抑着声音说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倒下的地方,还有……还有残断的兵器,将你伤成这样!燕莺,对不起!”

从不向人道歉的人忽然连着说了对不起,就跟从不开口说话的人忽然能说话了一样让人吃惊。

而纪云琅连着两声对不起,更是让我受宠若惊,惊慌失措,措手不及。

纪云琅当着数万士兵抱住无名而没有选择我,诚然,我是难过的。

对于我,我尚且因为有被纪云琅误认为无名的经lì

,而深知纪云琅对无名不一般的情意,而对于那些士兵,在他们眼里,皇上的举动无疑是宁愿选择一个陌生的丫鬟也不愿选择他的皇贵妃。

所以我觉得,我能够明白那些士兵当时惊讶的眼神,他们的确有理由比我更惊讶。

那些惊讶,也令我神伤。

然而此刻有纪云琅的两声致歉,我心中最后的一丝芥蒂,也都荡然无存。

纪云琅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燕莺,关于无名的事情,我不该瞒着你。”

200. 第二零零节 原来对我无情的人,其实是这样的深情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假装好奇或者惊讶。

纪云琅亦不以我平淡的反应为意,仍是缓缓说道:“我与无名相识在三年前,我们本是倾心相爱,却因为家国变故无法在一起。我辜负无名实在太多,她如今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也是因为那时候受的伤。”

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受了这样重伤,无名实在很可怜。”

无名之所以失去记忆,是因为三年前曾经用诛心血泪救了我的命,纪云琅不提起,我便也不再追问。

但我随即又想,我也不记得三年以前的事情了,或许也是因为三年前我险些丧命的缘故。

纪云琅续道:“我与你的这一场和亲,并不是单单为了两国政事。起先父皇向大迎请婚……”

我听纪云琅提起这一段姻缘,不由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伤感,轻轻一笑,接口道:“先皇年纪已经不轻,身体也不算好,何以会向大迎请婚?是你从中撺掇的是不是?你让先皇取了大迎的昌平公主,你便有机会打听无名了。”

纪云琅道:“父皇请婚,固然有我的劝说,重yào

的还是先皇自己的意愿。”

我惊讶下猛得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不会说先皇……先皇是真的……要娶我吧……”

这个理由太牵强也太让人难以置信,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先皇的情景,虽然身在病榻,那眉目间的英挺神情并不因为久病而被磨灭。

然后我便跟着想到了先皇跟我说过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之一——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和亲,国家大事,又何必委于弱质女子。

当时我也曾暗想,皇上说得很好,既然如此,又何必遣人到大迎接我到郦国呢。

当时我不懂,只觉得皇上所说的弱质女子似乎并不是我,而皇上对我的远嫁,似乎也并不抱什么期望。

我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发xiàn

吓了一跳,我拉着纪云琅的胳膊说:“是了,先皇请婚,不是要娶我,也是……也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这个想法让我不知dào

该哭还是该笑,先皇和纪云琅,一个请婚娶我,一个跟我成了婚,但终究都不是为了我。

我带着几分探究地看着纪云琅,其实内心早已知dào

结果。

果然纪云琅道:“是。父皇曾有一个深爱的女子,听说她去了大迎,父皇派出众多密探查问,一年前才知dào

那女子或许在大迎宫中当宫女。”

原来如此。

先皇这一番苦心,当真是可怜又可笑。

原来对我无情的人,其实是这样的深情。

只可惜我出嫁的路上走得太慢,先皇死得太早,终不能有机会问我他要找的人。

我缓缓地说道:“和亲的一路走得那么慢,结果终究等我到了郦国,先皇已经……”

纪云琅道:“因为我在郦国的迎亲侍卫中,发xiàn

了太后和大皇子派来刺杀我的叛党。我等着他们在路上对我出手,然后解决了他们。”

纪云琅说得风清云淡,但那时候接连三夜,三个叛党下手阴狠的刺杀和纪云琅出手迅捷凌厉的反击,却仍使我想起来兀自心惊。

我勉强微微一笑:“只是因为三个叛党?我早就听说郦国的皇太子英勇睿智,对付几个叛党又有何难。”

我心里有些苦涩,却仍是微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在我和亲的队伍中见到了无名,所以才拖延了……”

纪云琅的眼神里带着些微诧异,似是料不到我发xiàn

那段和亲之路的拖延一样。

随即他了然一笑:“是的,我骤然在你的和亲队伍中见到无名,很是吃惊。可是我的拖延,不是因为无名。那时候父皇病情危重,太后和大皇子趁着我出国迎亲图谋正急。无名只是你的一个陪嫁丫鬟,到了朝中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我担心被他们利用对付的人,反而是你。”

我奇道:“是因为我?”

纪云琅看着我的眼睛笃定地说道:“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准bèi

迎娶你。”

我知dào

这不是一个玩笑,所以我没有被它的荒诞离奇而逗笑。我只是略微深思片刻,便想到了一个令我不愿去直面的原因。

纪云琅虽然不知dào

能在我的迎亲队伍中见到无名,但他一早就知dào

,大迎的昌平公主,是曾受过无名诛心血泪的那个人。

以先皇的名义向大迎请婚,又等到先皇驾崩后迎娶我,不仅是我,连所有的人,都以为纪云琅本来要迎娶的,根本不是我,迎娶我只是顺应了先皇的旨意,迎娶我只是为了大迎和郦国之间的和平。

连我自己,尽管知悉了诛心血泪的事,也一直未曾想到,纪云琅本来就是要娶我。

娶了我,让我对他动心,然后,再取走我的诛心血泪吗?

我的双手本是分别轻轻搭在纪云琅的双臂上,想到此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起。

身上的伤口被牵动,处处都在疼痛。

可是这些痛楚,竟掩盖不下心中的惊痛。

纪云琅,原来从一开始,你就在算计着我。

我的手狠狠用力,直似要把纪云琅的臂骨根根捏断。

我真想将自己的压抑与泪水全部释fàng

,扯住纪云琅的衣襟任由眼泪流满面,大声问一问纪云琅,为什么。我,须利燕莺,究竟算是什么,仅仅是一个,诛心血泪的载体吗。

可是我终究没有问出口,因为纪云琅忽然反握住了我的双手,低声说道:“当心伤口被挣破。”

我心中那些坚固的抵触就这样被纪云琅的一句话轻易击破,我对着纪云琅的双手看了良久,忽然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刚才我握着纪云琅的手臂,我隔着他的衣袖,触碰到他的袖子里,藏着什么东西。当时我只觉得硬硬的,此刻我洗下头看见落在地上的我的那柄小刀,才忽然想到,纪云琅衣袖里藏着的,就是他的小刀。

那是我的手环抱着纪云琅的腰间时,发xiàn

他的衣袋里缺少的一样东西。

原来,早已经被纪云琅从衣袋里拿了出来,放在更容易拿到的袖子里。

我不知dào

也不想知dào

,纪云琅想要干什么。

如果是要我的诛心血泪我的命……纪云琅,你又何必这么着急呢?

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然后又这样结束,我无能为力,这大抵就是命吧。

201. 第二零一节 希望无缘人老死不要相见

颈上的伤口一阵阵刺痛,纪云琅轻轻帮我解开包扎的布,取出崭新的帕子重新给我包好。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纪云琅为我包伤口,心中满是矛盾,若是纪云琅方才准bèi

着小刀是为了取我的诛心血泪,那么他又何必为我的一点伤势,这样紧张呢?况且,纪云琅一定知dào

,诛心血泪,是不能由别人去取的。

刚以为多看懂了纪云琅一点,转眼却又发xiàn

纪云琅还有更多的地方是我根本就没有看到的。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纪云琅,我有太多的问题,原本我以为自己想通了,可是如今我却不能自圆其说,我不知dào

怎么跟自己解释。我……很矛盾。”

纪云琅轻轻抱着我:“你可以告sù

我,我帮你解释。但是今天不要再说话了,你刚才把你的伤口挣破了。燕莺,你的困惑若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定会想办法给你一个交代。”

我的困惑的确是因为纪云琅,可是我隐约觉得,他的交代听了只有更让我困惑。

何况,我命不久矣,还要交代干什么。

我看着纪云琅低声说道:“纪云琅,我的声音很难听吗?”

纪云琅的声音温柔地如同一池春水在我耳边荡漾:“我记得你好听的声音,永生都不会忘记。”

够了,真的够了,我知dào

我再问什么,纪云琅都会再这样深情而温柔地回答我,可是我不敢再问了,有这些,真的已经够了,我若再贪心,恐怕真的天也会不容我。我就像是在戈壁风沙中生长已久的荆棘,日日盼着和风细雨、清风惠露,可是真zhèng

遇上了甘甜的雨露,我却不敢贪心汲取太多,那样,我会被溺毙的。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不再问,纪云琅也不再说。

我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绪,安然享shòu

着这一刻的静谧。

想来也真是机缘使然,我嫁给纪云琅这么久了,皇宫里堆金砌银的精致生活,我们之间反而没有过花前月下的安逸时刻,反而是在这两国交锋的沙场上,我们有了一段这样的时刻。

营帐似乎早已经从头顶消失不见,头顶是延和殿门前的那株盛放的蓝花楹。清亮的月光隔着一树纷纷娆娆的蓝花,柔柔洒在身上,偶有风动,一朵朵蓝色雪花般的花朵纷扬洒下。

这似乎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安然。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困意笼罩着我,我恍恍惚惚地进入梦乡。

隐约还能感觉到纪云琅将我抱起来放在榻上,拉起一张薄被替我盖好。

我在朦胧中低声说道:“纪云琅,你要走了吗?”

纪云琅似乎说了什么,可是他的声音在我沉睡的脑海里,听起来那么模糊那么低。我用尽全力想要睁开眼睛,问问纪云琅在说什么,却恍惚看到纪云琅坐在我的榻前,手中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兀自晶亮地反射着桌上昏暗的一点光。

清晨早起,睁眼便看见枕边放着一套月白色的衣衫。打开一看,仍是男子的装束,却并非是将军士兵而是寻常文士。

衣服换在身上有些宽大,应该,是纪云琅的衣裳吧。

这样洁净儒雅的装扮,看来,昌平毓德大将军从今晨起,是彻底退役了。

营帐外面天色清朗,照例有士兵来俩往往,喊口号,点人数,秣马厉兵,准bèi

早餐。

这一派繁忙的景象中意wài

地透着几分轻松之意,我不禁侧首往前线方向看去,果然,北边一如眼前,没有什么特别的声息。看来,到现在为止,两军尚未交战。

纪云琅就站在不远处,跟几位大将商量着什么事情。

我举步正欲往无名的营帐走去,一个人忽然从营帐旁边走到我面前,躬身道:“娘娘安好。”

却原来是冯大人。

我道:“今日为何这样平静?”

冯大人道:“天方破晓,大迎传来消息,主将连卓与我军主将商议,今日暂且休战。”

我看了看纪云琅的背影,道:“皇上答yīng

了?也好,反正这两日,皇上心中不静,也难以集中精神打仗。”

冯大人的脸上带着安慰与担忧,但仍是含笑对我道:“微臣得知娘娘无恙,不胜欣喜。”

我却正色道:“冯大人,那灵药你还有没有?”

冯大人微微一怔,随即变了脸色,迟疑道:“怎么,娘娘还要……”

我点了点头:“此事一日不了,终究是躲让皇上担心一日,战局不能拖延,多做拖延恐怕会有变故,无名的身体更加不能拖延。只剩下今明两天了呢。”

我又看了冯大人一眼,又将目光移向了纪云琅,徐徐说道:“冯大人其实也在为此事担心,不是吗?皇上心中一定很是着急,只是我昨晚却未能趁机下手,非但伤了皇上,还糟蹋了冯大人一颗灵药。”

冯大人长长叹息:“可是……娘娘若是有何事情,微臣担心大迎会不会另有举动。微臣总觉得,此次大迎非但发兵的原因甚是可疑,就连今天休战,也很不正常。微臣料定大迎主将是在图谋什么,若此时娘娘丧命于边境……”

“我自有办法向大迎交代,冯大人不必担心。”我道。

冯大人点头:“灵药共有三颗,来自师传。第一颗三年前无名姑娘服下了,第二颗……”

冯大人微微一笑,不必说,自然第二颗是被我昨晚给当补药吃掉了。

我伸手道:“浪费了大人一颗灵药,希望大人以后还有机缘配制新的。”

其实,最好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需yào

使用这样的灵药这样的法术了,希望有缘人终能相聚,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希望无缘人老死不要相见,希望无情人,永生不得相聚。如此,世上应该会少了许多纷争、许多伤心。

我又道:“这一次,我会想办法支开皇上。请冯大人你收到感应,即刻施术。我去看看无名。”

举步又往前去,一个人却已经朝自己走来。

身形修长,举止潇洒超逸,声音清朗,正是纪云琅。

我意欲假作不见,却听见纪云琅喊道:“燕莺,跟我来。”

202. 第二零二节 熟识的地方

我迟疑地停下脚步,却怯怯地不敢直视纪云琅。

有清晨展曦的阳光从纪云琅的身后照过来,我缓缓地将目光移向纪云琅,却被他周身笼罩的纤纤毫毫太阳光芒照得有些睁不开眼。

我这才发xiàn

,纪云琅也是一身月白色衣衫。

没有来由地脸上微微一红,我低声道:“我……我还有事。我想去看看无名。”

“无名还在昏睡,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何处?”

纪云琅看了看身边的黑白双骑,说道:“上马再说。”

看来,纪云琅要与我同去的地方,并不很近。我低声道:“军中的防务,都做好了吗?”

纪云琅忍不住微笑:“怎么,昌平毓德大将军有何高见?”

我一笑不言,纪云琅的样子,似是成竹在胸,以他的才能,布置城防自是不在话下。只是我跟他不知要去什么地方,而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会找到机会自诛其心,所以关于昨日大迎军中一行,有些事情我必须告sù

纪云琅。

我拉着纪云琅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伸手捡起一根断箭,在地上划了起来。大迎的主营安置在何处,由此可以推断军中总共多少兵力,兵营与马营相隔多远就有一个,其密集的程度也可以判断兵力分布,还有我看到的那些辎重营的规模,亦是推断兵力的重yào

依据。

还有我从主营到了西大营,其间相距多远,关卡布置如何。

我一面划着,一面将我的分析告sù

纪云琅。

纪云琅脸上的神色渐转郑重,待我说完,只是用一种极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看着纪云琅道:“怎么,大迎的兵势比你所料的大,是不是?没有关系,大迎人多,郦国却占地形之利。如今的形势,郦国维持并不难,若用上奇巧谋略,获胜也不困难。怕的是大迎尚有后援。郦国国中新遭变故,留在京中的守兵,不可轻易调动。”

纪云琅看我良久,方才说道:“对方兵势我早有预料,我料不到的是,你对兵力的布置分析得这样精准,你不过是从大迎的军营中路过一趟。如此见微知著的辨析兵力分布,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往往不能。”

我心中也早已经想过,为何我看到军营的方位、疏密,就知dào

大体的兵力部署呢?这些东西好像本来就在我的脑中,在我想到的时候就已经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可是我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学过。

我看着远处的一匹战马迷惘片刻,一个士兵正给那战马套上鞍子,战马轻摆长尾,十分顺从,这样的情景也让我觉得熟悉。

良久,我才说道:“我连自己何时学过这些,都已经忘了。不过我的父亲是大迎第一战将须利隆,想来这些都是他交给我的。所以我看到大迎的军营布置,才会觉得比看到郦国的军营更加熟悉。”

纪云琅的眼中有光泽一闪,随即暗淡:“想不到你父亲,也把这些教过你。”

纪云琅的话透露出了许多重yào

的信息,让我一怔之下立kè

追问:“你识得我父亲?我是家中独女,父亲膝下只有我一个,难道这些东西,我父亲不应该教给我吗?他还教过什么别的人?”

纪云琅又是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怎么你都忘记了吗?”

我暗自一惊,我不记得前尘往事,当然是因为我曾险些丧命的缘故,虽然无名用她的诛心血泪救了我,我却仍是丧失了那些记忆。

但是,我不记得往事的事情,我从未跟纪云琅说过。

而我现在知dào

了自己为何丧失记忆的原因,我也并不想跟纪云琅说。

于是我支吾两声,淡淡地道:“可能是我今年刚刚失忆过一次的缘故,太久远的事情,总觉得生疏了。”

纪云琅点头道:“一定是的。”然而他的神色,却似乎并不相信我这个可笑的理由,又似乎他在肯定的事情,是别的什么。

好在纪云琅没有追究我更多,只是跟左右将军交代了一番,便带着我上马而行。

双马如龙,奔行如风。

久已不见的白马与纪云琅的黑马并行,曳起我们的衣襟在风中呼呼作响。

我说:“纪云琅,要去哪里?”

纪云琅道:“去了就知dào

了。”

问了等于白问,却让我觉得熟悉。仿佛又回到了我跟纪云琅打打闹闹的那段时光,我还什么都不知dào

,只知dào

我嫁的夫君,简单粗暴不太正常。

我道:“无名怎么来的你知dào

吗?你见没见到谁跟她同来?”

纪云琅道:“应该是她独自来的。”

那,徐阿姆呢?她怎么会让无名独自出门。

两匹快马先是径直往西边奔行,绕过了大迎士兵的防卫,方才改道往北。

我心中惊讶,忙道:“再往北数十里,就是大迎边境了。纪云琅,你想去干什么?”我骇然而笑:“你不会是要……要单枪匹马偷袭大迎的军营吧!”

纪云琅侧目瞪着我:“你说呢?”

我打量纪云琅两眼,琢磨不透他的真zhèng

用意,于是不自然地笑道:“偷袭的话,你这身打扮太醒目了,也太不安全了,没有铠甲,很容易就被乱箭射成刺猬了。”

纪云琅瞅了我一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忙回击道:“你吐一个我看看!”

然后,我就被纪云琅的目光吓得连忙勒马闪开了两丈远。

驻足的地方,竟是两国边境的那些连绵不绝的雪山。

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

和亲的时候我们的队伍从这里经过,我曾撩开轿子上的软帘,隔着那方纪云琅一定要让我戴上的面纱,远远地看见过。

那是九月天气,秋意初现,草原上的青草兀自努力迎着蓝天,迸发着来自大地的力量,显得愈发浓翠苍劲。

那时候的山,还是青山连绵,唯独山顶的白雪不化,连成了一条白线。

后来我假装失忆,纪云琅就带着我重回和亲之路。

未出正月的天气,边境上还是极为寒冷,积雪未融,一直堆到了半山。

也就是看着山顶这些绵延的雪线,纪云琅给我讲了山尖积雪经年不融的传说。

那是一个关于心有灵犀的传说,纪云琅说,他是相信的,他相信相爱的人,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心绪。

那时候我说,我不信。

纪云琅,我能够感应得到你的心痛,我心动的时候你也会有感应,为何,你一直都不爱我。

203. 第二零三节 吃了千年人参

我望着连绵的山尖悠悠出神。

此时正是盛夏六月,走到山下,依旧会给人一种阴阴凉凉的感觉。山尖上的积雪反射着耀目的阳光,却依旧不见消融,似是在信守着一个永恒的承诺。

纪云琅忽然问道:“在想什么?”

我低低说道:“这世上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会变的。”

纪云琅的目光有些飘忽,但旋即,握住了我的手。

我心中略感混乱,只觉得脸上一红,半含羞涩地抬头看纪云琅,又生怕跟纪云琅的目光相触。

谁知纪云琅已经抓着我的手转身前行,一边说道:“快走,迟了便见不到了。”

结果我含情脉脉的羞怯目光,只迎上了纪云琅的后脑勺。

心下又羞又恼,跟着纪云琅的脚步开始爬山,纪云琅却又用力抓了抓我的手腕,还不忘回头瞪我一眼道:“怎么走得慢吞吞的,早上给你吃了那碗粥,怎么还没有力qì

。”

我本就没好气呢,看见纪云琅这样的态度,甩开他的手道:“我昨天一天几乎没吃东西,今天早上才吃了一碗粥,还只那么小一碗,济得什么事!一碗粥嘛,有什么了不起。”

纪云琅瞟了我一眼道:“你吃药的时候怎么不嫌碗小。”

真是强词夺理!

我一时不知dào

怎么反驳,只好愤愤地说道:“哦,原来早上给我吃的那碗不是粥而是药啊,怪不得喝起来有些苦涩,你放了什么药,是巴豆还是砒霜?”

纪云琅不再理我,径自往山上走去。

我追着纪云琅道:“你走这么快干什么?你怎么不答我的话呢?你是不是心虚了?喂,纪云琅,你到底在粥里面放了什么?”

等纪云琅终于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手中拿着一块糕递给我:“走了这么久,饿了吧!”

回头望后面一看,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知不觉,我们居然已经爬到了半山腰。

我看着纪云琅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喂,纪云琅,你究竟在我的粥里放了什么东西!”

纪云琅微微一笑,并不理我,只是懒懒地舒展一下身体,斜倚在山石上,悠闲地吃起了糕点。

我赌气不去理会纪云琅,索性就站在一边盯着他。看他悠闲地吃完糕点,悠闲地伸个懒腰,然后,居然悠闲地闭上眼睛。

纪云琅的这副惫懒模样,当真令人生气。最可气的是如今大军压境,他又匆匆忙忙地带我到了这里,却居然摆出这副神情。

对付这样的纪云琅,怒气冲冲已经不能解决问题。

于是我说道:“纪云琅,那我走了。”

纪云琅一动不动,似乎料定我不会走一样。

我忍住了笑,轻轻从地上捡起几块小石头,摒起声息,凑到纪云琅身边。然后将手中的小石头轻轻往山上一抛,山石碰撞,作出一副我已经开始上山的假象。

而我,却是悄无声息地凑在纪云琅眼前。

果然,纪云琅听到声音就睁开了眼。

我“啊”地一声大叫,看着纪云琅被我吓了一跳的样子,哈哈大笑。

纪云琅的脸上却有了些愠色,看了看无人的山坡,又看了看我,终于又一声不吭地开始上山。

忽然一阵风刮过来,清凉的山风带走了不多的暑热气息,更觉清爽。

我一抬头,原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天色竟也暗了一些。

这天空阴晴不定,就跟纪云琅的脸色一样。

我没好气地追着纪云琅:“好好的,你又怎么了!”

纪云琅不答。

我道:“纪云琅,你为什么生气?”

纪云琅头也不回:“你连我为什么生气都不知dào

,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生气。”

这不是绕口令,这简直是,蛮不讲理。

我被纪云琅气得“嗤”地笑了出来:“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dào

你好好的为什么生气?”

“你就站在我旁边,还说不知dào

。”纪云琅生气起来一点也不讲理。

“你这是什么道理?你就站在天空下面,这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你告sù

我是什么道理?”我一边追着纪云琅的脚步,一边说道。

纪云琅果然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再次默然。

我略感愧疚,说道:“纪云琅,是不是因为我打扰了你休息?可是……可是你刚爬了半座山,根本不需yào

休息啊!纪云琅,你很累吗?是不是……你昨天没有睡好觉啊?可是就算没有睡觉,爬半座山又有什么问题?”

纪云琅有些粗暴地打断我的话,说道:“怎么没有问题!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吃了千年人参啊!”

千年人参?

我心中吃惊,忽然觉得咽喉中有些干渴的感觉,脚下便没有踩稳,身子往后轻轻一晃,似要往后跌倒。

这样的情形对我并不算是危险,我腰肢一摆,手臂伸展,知dào

只要抓住一根树干就可以缓解。

眼前忽然白影一闪,我的手臂已经被纪云琅牢牢抓住。

没想到我快,纪云琅更快。

纪云琅本是在我前面,要返身过来拉住我,可比我自己伸手抓住树要难得多。我没有被险些摔倒的事情吓到,却被纪云琅的敏捷惊了一跳。

惊魂甫定,我拍着胸口对纪云琅笑道:“你出手可真够快的。我连你怎么过来都没有看清楚。”

纪云琅紧紧地盯着我的脸,神色甚是严肃。

我笑道:“好了纪云琅,你把我吓了一跳,又救了我一次,咱们也算扯平了。”

纪云琅仍是肃然地看着我道:“究竟是我惊了你,还是你惊了我!”

我愕然道:“什么?”

纪云琅牢牢地看着我的眼睛,神色也渐渐地转为了柔和,温情的成分一点点滋长,严厉的神态渐渐消融。

我心中亦从刚才的懵然,慢慢体会了纪云琅的用意,看着他这般眼神,我却甚感羞怯,慢慢低下头去,低声唤道:“纪云琅……”

纪云琅不答,一把将我抱住。

我能感到纪云琅的心绪十分激荡,许久才转为平和,然后,他才看着我道:“小心一点。”

有心的话,一个字也能胜过千言万语。

我认真点头,答yīng

了纪云琅。

204. 第二零四节 将他烧个外焦里嫩

纪云琅坚持让我走在他的前面,我笑道:“跟在你后面也没关系啊,我若是再跌下去,说不定就能看见你是怎么飞过来救我的。”

纪云琅却没有笑,只是正色说道:“我原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速度,你跟在我身后我也能赶过去,但是刚才我发xiàn

,心里紧张的时候,很可能来不及。”

我不敢回头看纪云琅的眼光,只是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低声说道:“我向山上扔石头,你听见石头滚下来的声音,以为是我失足掉下来了,是不是?所以你才生了气……纪云琅,我只是跟你开玩笑,可不是存心让你……”

纪云琅有些急促地打断我的话:“我怎么知dào

你想什么,就像这天忽然晴忽然阴,我怎么知dào

什么原因。”

我轻轻一笑,纪云琅这种心情,就叫做欲盖弥彰。明明是担心却不肯说,定要跟我闹个别扭,我满心感动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说道:“纪云琅,你说我早上吃了千年人参吗?”

纪云琅在我身后应了一声。

我兀自有些难以置信:“你说我吃了一根千年人参?”我的喉头已经有些焦灼了。

纪云琅又“嗯”了一声。

我追问道:“是一根?”我觉得嗓子眼儿里面似乎已经开始冒火。

纪云琅被我问得不耐:“一根还不够?又不是西瓜,还成担挑给你吃!”

西瓜……

听到西瓜,我忽然觉得更渴了。

咽喉里面的焦灼点燃了胸腔里的怒火,我转身看着纪云琅,真想一口喷出心里的怒火,将他烧个外焦里嫩。

纪云琅亦停下脚步,愕然看着我道:“怎么?走不动了?我可是整整给你吃了一根人参啊,这么快就被你消耗完了!”

看着一动不动的我,纪云琅还是没有察觉出我的异样,不知好歹地又补了一句:“那可是整整一根的千年人参啊!”

忍无可忍,我终于对着纪云琅大声吼道:“纪云琅,我跟你拼了!”

半山腰打架其实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可是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千年人参,不,是整整一根千年人参燃起来的熊熊烈火,已经将我的理智全部都给烧光了。

我已经懒怠去问纪云琅,他在皇宫里养尊处优了这么些年究竟学到些什么。

一个皇上连人参吃多了的危害都不知dào

,还有脸说自己是个圣明君主吗?

纪云琅的神情明显是惊讶,他连声问我究竟怎么了,可是我已经没有心情去回答。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要被这整整一根千年人参给烧死了。

不知dào

是不是服用了千年人参的缘故,我的力qì

真的就变得特别大,纪云琅在我的手下只有力招架却无力还手,他的武功比我多出的那些优势,在千年人参的作用下,已经全无用处了。

终于,纪云琅给我制服了。

我将他的胳膊背在他的身后,又解下纪云琅长袍上的腰带捆住他的手,将他按在石头上坐下,我气呼呼地喘了许久,不知dào

该怎么审问他。

纪云琅却首先耐不住了,叹口气道:“你要干什么?”

我怒道:“现在是我盘问你,不是你问我。”

纪云琅又道:“好吧,你要问我什么?”

我怒道:“纪云琅,不许你发问。我问你,我问你……你,你吃过人参吗?”

似乎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纪云琅愣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

我从未见过笑得如此欢喜的纪云琅,那种爽朗的笑声和肆无忌惮的表情,是纪云琅在宫里、在那些大臣面前,从来没有过的。

纪云琅他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我顿足道:“有什么好笑!吃过就是吃过,也用不着这么得yì

。”

纪云琅又笑了一会儿,兀自脸带笑容地说道:“好吧,我吃过。”

纪云琅的这个表情更是让我忍不住咬牙切齿:“那你为什么这样坑害我!”

笑容从纪云琅的脸上渐渐褪去,他并没有因为我生气而生气,只是,睁着一双澄澈黑亮的大眼睛,看着我,满眼无辜又好奇的神色。

然后,我被纪云琅这种无辜的眼神,打败了。

我无望地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响地在前面走了。

纪云琅追上问道:“我怎么坑害你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喂,吃人参怎么了,你说话呀?”

我,只觉得喉头正在被灼烧,可以想见一个时辰之后,我的喉咙就会从现在的血肉模糊变得一片焦灼。所以,我什么也不想说。

……

“燕莺,你走慢一点,你听我说。”

“其实……其实……”

“我应该早点跟你说,那样你一定会理解我。”

什么?难道这件事,还有点什么隐情不成?我虽然嘴上没说话,却已经渐渐放缓了脚步。

“对不起,虽然无名现在不能吃人参,可我还是留了一半给她……”

嗯?跟无名又有什么关系?把人参留给无名,我又怎么会生气,无名命在垂危,多么贵重的药材也及不上无名的性命重yào

,就算纪云琅把全部的人参留给她,我也必定赞成啊。纪云琅又何必向我道歉呢?

“你也受了很多伤,又留了那么多血,我本来应该……将那两根人参全部让你吃的。”

我“啊”地一声大叫,如同突然被火焰烫到。

我几乎就要跳了起来。

我用颤抖的手指着纪云琅,张大嘴巴,喉咙却像是已经被两根千年人参烧焦了一样,说了一个“你”,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纪云琅被我吓了一跳,随即脸上现出些微歉然之色,温声对我说:“燕莺,无名的事情,我不会瞒着你的,你若愿意听,我跟你说。我知dào

,你一定会懂得我的。”

我吃力地摇了摇头,“你……你……你”地结巴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地沙哑着嗓子问道:“纪……纪云琅,你……你准bèi

让我吃……吃两根……千年人参,你是不是……想烧死我……”

我一边说着一边艰难地用手按住自己受伤的颈部,紧紧盯着纪云琅道:“我……我还不够惨吗?”

纪云琅怔了片刻,忽然又笑了起来,但这次他总算识相,在我爆fā

之前,止住了笑看着我:“我还以为你说什么!”

205. 第二零五节 记得是我陪着你到了雪山

我这才知dào

,郦国西南风景优美的部落里,还有一种以汲取高山上消融的雪水为生的人参,滋阴补气,却不会像寻常人参那样上火。

纪云琅的这个解释让我有些将信将疑,我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为何我的喉咙……越来越干了?”

纪云琅微笑:“给你敷了最好的伤药,只要你少说话,嗓子是能够痊愈的。”

什么?我的嗓子还可以痊愈吗?我已经不过两日之命,还说什么痊愈不痊愈呢。

我伸手去解开纪云琅手上的锦带,眼睛却看着纪云琅的脸,想说却又不知说什么。我心中只是在想,如今只有我的诛心血泪能够救无名,此事我跟纪云琅,是都知dào

的,只是彼此并未开口,他也不知dào

我已经知dào

此事罢了。既然如此,还说什么痊愈呢?纪云琅啊纪云琅,你这般好言欺瞒着我,算是,安慰吗?

我心不在焉地去给纪云琅解开锦带,却见纪云琅的手轻轻巧巧地翻转,已然从绑缚中转了出来。

我一面觉得吃惊,一面也忍不住好笑,说道:“原来你还有这么高明的本事。那你刚才怎么还任由我把你的手绑住!”

纪云琅微笑不答,只是将解开的锦带递给我。

我不由得愕然道:“干什么?”我怔了一怔,看着纪云琅展开了手臂,宽松的长袍里灌满了山风,才恍然大悟,纪云琅是让我给他系上腰带。

没有来由地,我的脸上忽然一红,转身继xù

爬山去了,才发xiàn

自己也没有将纪云琅的腰带还给他。

如此一路往上行进,山路愈发艰险难走,有时候遇到极险之处,甚至需yào

纪云琅与我互相援引方能继xù

前行。

眼看着太阳渐渐偏西,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彩,满天都是瑰丽的霞彩。山顶耀目的白雪也被这些云兴霞蔚的绚烂之色披上了一层霞影般的柔纱。

待我们登上山顶的时候,满天的云霞已经褪去了华彩,惟余下深沉的黑与蓝,构成了夜空宽宏深邃的模样。

月亮若有若无,一丝淡淡的云飘过去,遮住了月亮,于是整个天空,都只剩下了朦胧的色彩。

我扫开一块山石上的白雪,坐下后仰头望着月亮,幽幽地叹道:“看着月像,明天是要刮风呢。明天,明天……”

我想,明天就是无名受伤的第三天了,时间已经不多了呢。

本来我今天应该留在军营里,找一个机会的,结果却被纪云琅一大早就叫上来到了这里。此时此刻,我即便是能够自诛其心,我的诛心血泪也决计不能及时送到无名身边。

我有些焦急地看着纪云琅,纪云琅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天空发呆。

月亮忽明忽暗,月华的光辉亦是明明灭灭地落在纪云琅的瞳仁里。

我侧首看着纪云琅安静的脸,心中十分平静,每一刻,都似已经伴着纪云琅,走过了许多匆匆的流年。

我亦发xiàn

,月亮隐去的时候,光线虽然黯淡,纪云琅的眼神明亮一些;反而月亮从云后探出了脸,柔和的月光投射在纪云琅的眼睛里,他的面容却含着隐隐的担忧。

于是,我便坐在一边,随着纪云琅的忧而忧,随着纪云琅的喜而喜。

时间如斯宝贵,我早已经舍不得闭上眼去睡。活着的时候常常会为了一宿未睡好而烦恼,死了以后再想从久睡中睁一睁眼,却成了奢望了。

长眠,是一件不必着急去做的事情。

所以,我强撑着困倦,静静坐在一边。

纪云琅总算还记得有我这个人的存zài

,虽然对月像无比关注,还记得脱下身上的长袍递给我,轻轻将我靠在他的肩上,只是他的眼睛,却始终未从月亮上离开。

我道:“纪云琅,这明明是夏夜,坐在这里,地上是雪,天上星星月亮都看不到,却像是在冬天。”

纪云琅道:“你倦了,就闭上眼睡一会儿吧。”

我微笑:“在哪里不好睡,偏偏要在这里睡。何况这般神奇的景致,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纪云琅点点头不再说话,从怀中取出一个什么东西交在我手里,道:“这药丸炼制不易,大有驱寒的功效,你吃一颗,不要在这里染了风寒。”

我却不肯便吃,问道:“那你呢?你也吃了吗?”

纪云琅终于回过脸来,握一握我的手,笑道:“你看我的手这样暖,不需yào

吃的。”

是的,纪云琅的手,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温暖。印象中纪云琅的手,总是凉凉的。

我坚持道:“在宫里的时候,那些宫女常说,等感觉到冷,就已经迟了,身体已经受到寒气了。这些话我在大迎的时候是不相信的,到了郦国,听得多了,却不由得不相信,就像什么渴了才去掘井,是一个道理。”

纪云琅又是一笑:“好,我一会儿吃就是了。”

我摇摇头,仍是有些不肯相信,总觉得纪云琅好像,只是想让我吃了。

纪云琅无奈,笑道:“怎么你才肯相信?”

我只觉得双颊微微发热,一面已将我手中的那颗药丸,递到了纪云琅的唇边。似是为了掩饰心中的羞赧,我低声道:“我……我吃了千年人参,这一点寒冷,还是经得住的。你……你不要担心我,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这颗药还是你吃了吧。”

忽然,唇边多了一颗丸药。

纪云琅温声道:“谁告sù

你,这药丸只有一颗的?”

我心中含羞,轻轻推开了纪云琅,心中发嗔,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纪云琅朗声一笑,伸手揽住我的肩头,温声道:“好了,你想什么,我都知dào

。我们还是看月亮吧。”

不知是不是那药丸的效力,我渐渐地开始觉得身上暖烘烘地,山风刮在脸上,也已经不觉得寒冷,反倒甚是惬意,而我的其他感觉,也在慢慢地迟钝下去,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困意袭来。

我喃喃地低声道:“纪云琅,你到底在看什么?我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纪云琅的声音却甚是清朗,低低地在我耳边说道:“睁不开就闭上歇歇吧。只要你记得,我陪着你到了雪山,就好了。”

思绪朦胧,隐约觉得纪云琅的话,甚是古怪。可是,我已经没有力qì

去想了。

206. 第二零六节 我们只有凭着感觉……

纪云琅的话真是奇怪极了,非但奇怪,甚至还隐隐透出一些不详。

我真想拉着他问个清楚,可是我的眼皮,越来越困倦了。

耳边隐约还有纪云琅的声音:“燕莺,你记住,我跟你一起到了雪山上。有月亮的时候,积雪会反射月光,那时候天地间尚有微亮,你我对面而站,还可分辨对方的轮廓。当月至中天的时候,正是这一晚中月华最明之时,此刻若是月亮在云后消失,那么天地间的黑暗便会连成一体。那时候,你看不到我,我也看不见你。但是我不能喊你,你也不能喊我,因为我们的声音,会被追兵听见,我们只有凭着感觉……”

纪云琅的声音终于渐次弱了下去,最终消失无闻。

眼前出现了许多情境,从我在出嫁的路上,第一次站在阁楼上遥遥望见纪云琅的背影开始,一直到我们分别千里征战,奔赴边境。

奇在这些画面,不管当初有多少人在场,如今再现,都只剩下了我和纪云琅。

背景是辽阔的草原,白云蓝天,是梅林浴雪,香海连绵,是莲湖碧波,雨落如珠连。

而横亘在我跟纪云琅之间的那些人,都无影无踪了。

终于,纪云琅携着我的手,走上了一座山顶积雪的大山,我们并肩坐在山顶看着月亮,纪云琅轻声说:“燕莺,你看,月亮多好kàn

。”

于是我的视线从纪云琅的侧脸移到了天空,却发xiàn

,那天空星月无光,一片黑暗。

我忽然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月至中天。

当然,月至中天只是我的判断,因为刚好在我看见的那一瞬间,月亮到达天空的最高点,紧接着恰被乌云遮住了。

眼前的情景与梦中相符,让我忍不住心中惊惶。

我着急地回身四望,眼前漆黑、一无所有,我刚才是斜倚在山石上睡着了,更要紧的是,纪云琅已经不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就在我张口欲呼唤“纪云琅”的时候,我的脑中忽然清清楚楚地响起了一句话:但是我不能喊你,你也不能喊我,因为我们的声音,会被追兵听见,我们只有凭着感觉……

我站起身来急速转身,张着手臂四下里寻摸,然而除了四周冰冷的空气,我的指尖什么也触碰不到。

纪云琅说,那时候,你看不到我,我也看不见你。

山风吹过,我的脊背一阵发凉。

为什么纪云琅会不见了,为什么我不能喊纪云琅,这里为什么还有追兵,还有,我要凭着感觉干什么?

仰头望天,天空跟大地是一样的黑沉。

惶恐之下,我不由得张开了嘴,却发xiàn

了一个更让人惊讶的事情——我连最后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心中焦虑到了极点,我反而在顷刻间沉静了下来。

我一时跟不上纪云琅的思路,但我知dào

,纪云琅今日不辞辛苦赶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

所以我立时打点起了所有的精神。但是眼前,是一片让人不由得会感到绝望的黑暗。因为没有一丝天光,所以就连山顶上那些最易反射光线的白雪,都陷入了茫茫的黑暗。

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是堆积的雪花被踩碎的声响。

我的耳边却一直回想着纪云琅的那些话,我们要凭着感觉……

感觉?

心中一动,若不是已经不能出声,我几乎便要大声欢呼起来。就算是看不见,听不见,喊不出,我还可以凭着感觉,感应纪云琅的存zài



然而,我却忽然意wài

地感觉到,那种对于纪云琅的感应,不存zài

了。

那是今年年初,正月十五,清晨纪云琅去到我的延和殿,告sù

我大迎的使节来了,让我盛装打扮,陪同他去会见。

那天纪云琅给我画了一只眉,那天我发xiàn

了一件事,在我对纪云琅心动的时候,纪云琅忽然像是感受到了某种痛楚,捂着心口。

从那天起,我知dào

,我跟纪云琅,是有着特殊的感应的。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常常可以用这种感应,感受到纪云琅的存zài

,甚至感受到纪云琅的所在。除了纪云琅远赴西南边境的那些日子以外,似乎只要纪云琅与我的距离不算很远,我都可以这样感应到他。

可是此刻,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的心,空空荡荡。

似乎,那种特殊的感应从来不曾存zài

过,一直以来都只是我天马行空的幻想。

我惊惧地张开嘴呼唤,声嘶力竭的口型与悄无声息的发声,更显得诡异。

我觉得害pà

了,是从未有过的害pà

,不是因为孤独地置身于着茫茫雪山,而是,纪云琅忽然,离我远去。

我难过地几乎就要哭出来,我心心念念地想着纪云琅,我用发不出声音的嘴,一遍一遍地呼唤着纪云琅。如果这只是上天的一个玩笑,那么请老天快点让它结束,如果这是命中注定应有的一劫,那么我只能虔心祈祷,若有劫难,等我死后或者我的来生,再让我加倍承shòu,在我生命里的最后一天,不要让我,忽然感到自己失去了纪云琅的消息。

我抬头看天,我俯首看地,我极目四望,一双望眼极力想要看穿黑暗的无边无际。

我心中祷告,口中喃喃,我感觉自己用整个灵魂,在诚恳地呼唤。

或许是我的虔诚感动了郦国的老天爷,突然在某一瞬间,我的心中重重一动,如同有人突然拿着刀剑,射穿我的心。

心疼了,我却无声地笑了。

因为,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

而且,是从未有过的强烈。

但紧接着,心痛的感觉就让我如同被冰封了般,僵在了那里,而我脸上刚才的那一抹笑,竟还未来得及敛去。

我开始不顾一切地寻找,不顾一切地奔跑,我只知dào

,我一定要见到纪云琅。

脚下是狭窄的大山顶峰绵延成的窄道,绵软的积雪下面,隐伏着高低不平的石块,不知dào

踩到哪一脚,我就有可能从山顶滚落下去。

可是,我已经顾不到这么多了。

我只是要穷尽我的力量向着我感应到的地方奔跑,我只是要穷尽我的眼力,在这黑暗中,看到纪云琅。

207. 第二零七节 血光

万籁俱寂。

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黑暗。

我捂着心口跌跌撞撞、脚步凌乱,心中抽搐的疼痛却丝毫没有减缓。

我不知dào

自己心里那种急迫的感觉从何而来,也许只是因为我感觉到,纪云琅的痛苦与不安。

忽然,远处有一丝微弱的光亮。

我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努力闭上眼摇了摇头,再睁开眼,还是在那个地方,一点模糊的,微弱的,红光。

我这才发xiàn

,之所以刚开始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就是因为这一些微光的颜色,不是明亮的白色光,也不是让人感到温暖的黄色光,而是,红色的光。

郦国人以红色为喜庆,认为白色不吉利。大迎却崇尚白色,看到身穿红衣,常以为不详。

自嫁到郦国,我已开始努力改善自己的这一观念,不仅在出嫁的当日穿了一身红色的嫁衣,在郦国看到那些穿红着绿的宫女,也早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过年的季节,我也理所当然地穿了大红色的锦袍。

可是,内心深处,我毕竟更喜白色。

大迎是一个马背上得来的国家,祖先四处征战,浴血厮杀,才奠定了大迎今日的国基。那鲜艳的红色,正是喷溅横流的鲜血颜色,是大迎人祖祖辈辈望之便心生惕然的颜色。

就像此刻,我在这分明一片雪白的山顶,看到了一点红光,便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血。

心生不详,惊怖恐慌,虽然,我一遍遍告sù

自己,这是在郦国,那红光,应是某种吉兆。可是连日来的杀戮与流血,谋反和征战,让我总是不能不想到两个字:血光。

最可怕的是,我能感受到的纪云琅,正在那血光出现的方向。

我朝着那红光渐渐奔近,既期望快快到达,又祈祷着不想见到,复杂的心情矛盾得可笑。

与此同时,我的双腿已经渐渐地不听使唤,越来越是酸软,越来越是无力,

不,不仅是我的双腿。

我浑身上下,都失去了力qì

,我身上的那些伤口又已经开始疼痛,而我胸口前的旧疤痕,连同我背后的箭伤,更是痛得贯穿一气,连同我的心脏。

就连我每次跟纪云琅在一起时都格外灵光的头脑,也开始懵懵懂懂、昏昏沉沉,不再清晰。

脚下乱石一绊,我再也无力支撑,终于扑倒在雪地里。

那种无力之感让我只想倒在这茫茫白雪中,冷也好暖也好,生也好死也好,就这样永远倒地不起。

可是迟钝的头脑里,终究还有一线清晰,就是,我不能这样停滞在此,我要,去找纪云琅。

我勉力撑持着站起,摇摇晃晃走上几步便即摔倒,如此反复几次,站起来能行走的距离越发短了,终于连站也无力站起。所幸那红光虽然微弱,却是越来越近了一些,到了最后,我索性手足并用,在雪地上匍匐着向前爬去。

从未想过体格素来健壮的我,居然也有这种爬地不起的无力时刻。

十丈,五丈,三丈,两丈,终于,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

我早已经是喘息不已,而最令我惊异的事情,是我在自己的喘息声之外,竟意wài

地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呼吸。

先是大惊,继而便是大喜。

不需yào

去分辨,我知dào

,纪云琅就在身边。

“纪云琅……”忘了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我开口呼唤。

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我知dào

,这绝不是因为山尖的寒冷。随之,我也发xiàn

,我居然能够,发出声音了。

然而,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音里,却没有夹杂上一点别的声息。

呼唤得不到回应,我的心整个儿揪了起来,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力qì

,我迅速地爬到纪云琅身边。

纪云琅仰卧在地,我的手循着那呼吸的声音,颤抖着,去探纪云琅的鼻息。

还好,还好,虽然呼吸微弱,却还是有的。

指尖触到那股淡淡的却带着温热的鼻息的时候,我忽然鼻间一酸,忍不住喉间哽咽,眼泪早已经夺眶而出,我无力地伏在纪云琅身上,哭了起来。

我真傻,明明已经听到了纪云琅的呼吸声,可我还是,伸手去探了他的鼻息,我只是想要确认,他还活着,我太需yào

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因为就在我刚醒来的时候,我忽然发xiàn

,我感觉不到纪云琅的存zài

了。

那种感觉让我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后来我又感到了那种感应,却是一种难以承shòu的心痛。

我一面一往无前地循着感觉去寻找,一面却又害pà

地不敢往前。我真怕,真怕我感受到纪云琅的离开,是因为他已经死去,永远不再。

人欢喜的时候会哭,伤心的时候会哭,我不知dào

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我只是忍不住了。

纪云琅还活着……只要纪云琅还活着……

忽然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我的脊背,我慌忙起身,眼前竟是纪云琅的面容,英挺俊朗,俊眼修眉,双眼睁开正看着我,明净如水。

原来不知不觉间,月亮已经不知何时从云后出现。柔和的月辉洒遍大地,那一种令人恐惧的黑暗,终于过去。

我与纪云琅四目相对,许久,我方才喊道:“纪云琅……”

纪云琅嘴角带着浅笑,脸色却甚是苍白。

重逢的欣喜又黯了下来,我伸手抱起纪云琅的脑袋,问道:“纪云琅,你怎么了?”一句话尚未问完,我探寻的目光已经有了新的发xiàn



而这一发xiàn

,让我在一瞬间,便魂飞天外。

纪云琅的胸口,血迹氤氲。而那团血迹的正中,居然是一把匕首!

诛心血泪!

这四个字就如同闪电一般,在我的脑际一闪而过,惊得我的脊背一阵发凉。

自诛其心,自诛其心,纪云琅这不是,在诛心吗?

可是,那怎么会!

要救无名,只有她曾流过的诛心血泪回流,那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就无名。纪云琅他是知dào

的。

那么他现在,是在干什么呢?

心绪懵然,心中百般思索没有结果,我只知dào

,我必须将纪云琅心口的刀,拔出来。

208. 第二零八节 血光(下)

光线不算明亮,但我已经认出,纪云琅胸口的那柄小刀,正是郦国将领战袍腰间的衣袋里,随身配备的匕首。

刀刃与刀柄铸成一体,刀身长而刀柄短,最适合贴身收藏,近身搏击。

刀子在清冷的月辉下泛着银色的光,刀柄上雕刻的那些曲折古奥的花纹则呈现一道道银器特有的黑色。

仔细检视,刀子入体并不很深,但是伤口流出来的鲜血,不但染红了纪云琅的衣襟,而且流在雪中,一片鲜红。

我小心剥开纪云琅胸前的衣衫,露出肌肤,一只手按着他的胸口,一只手准bèi

拔刀。

这一刀的位置,正对着心脏,我的手几次伸出,又几次缩回,似乎那刀柄是一块烫手的火炭,不敢触碰。

手心早已经握着一把汗水,指尖在弱光下微微颤抖。

纪云琅的气息虽然微弱,却一直保持着清醒,他对我微微一笑,温声道:“你放心,我……死不了。”

我看了纪云琅一眼,心中稍觉安稳,却因为屏着一口气,所以不敢答话。深深呼吸,我终与迅速伸手,以最快的手法,将刀子拔起。

温热的血液涌向我的手,我全身上下越发无力,却仍是使出最大的力qì

,按着伤口,捂上帕子,再用腰间的锦带,紧紧将伤口裹住。

纪云琅的脸色苍白已极,我想要伸手去摸一摸纪云琅的脸,却忽然看见月光下自己的一双手染满血迹,而那种红色披着月光,竟显得格外醒目,格外耀眼,格外鲜艳。

带血的手,带血的刀子,受伤的纪云琅……

好似,是我屠戮了纪云琅一样。

能看见纪云琅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我心中稍稍安定,用嘴唇试了试纪云琅的额头,所喜还是温暖的感觉,并没有因为失血而冷去,一口气略松,忽然整个人都觉得摇摇欲坠。

不知dào

为什么,真的,好累。

这绝不是因为我曾受了伤,也不是因为在军营中连日劳碌,更不是因为我爬上了一座极高极险的山峰,而是,在月至中天的那一刻,在我感受到了纪云琅的那一刻,突然,我就已经浑身乏力,如同虚脱。

而月至中天的那一刻,我的心中一阵痛楚,想必,也正是匕首,刺进纪云琅胸膛的那一刻。

对于这中间的种种微妙联系,我实在思索不透。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我的生命来自无名的诛心血泪,而无名的生命得自于纪云琅的精力,纪云琅受了伤失了血,我,应该会觉得无力吧。

那么,一直以来,我跟纪云琅之间的那种所谓的心灵感应,也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共通——无名吗?若真是为此,那么我一直拿来安慰自己的,我跟纪云琅之间这些抹不去、撇不开的感应,却原来也是这般的可怜又可笑了。

可是,每次我为纪云琅心动时,纪云琅因为我的心绪而痛楚时,无名,都是好生呆在那里,安然无恙啊!若我们之间的关联是因为无名,那么无名,怎么可能一直是一种毫无感觉的神态?

我颓然坐在一边,这些想法在脑中盘旋片刻,再也无力去细细分辨。

我用雪擦去手掌上的血迹,看着那些从我掌中簌簌落下的白雪,已经被染成了鲜艳的红,落在地上,竟是分外醒目。

我不由得一怔,盯着那些雪细看,脑中忽然一个激灵,忙忙探身,轻轻挪来纪云琅的手臂,去看他之前落在雪地上的那些血迹。

是的,是的,难怪我看到纪云琅衣襟上的血色,难怪我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色,总是隐隐感到奇怪却又不知dào

为何。

直到我看见纪云琅流在地上的那一片血迹,我才恍然惊觉。

在月光隐去、一片黑暗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一片红光,正是我心中的感应和那点红光,告sù

了我纪云琅的准确位置。

可是,明明是一片黑暗,星月无光,连白雪都变得黑沉,我又如何能看到血迹的光芒!

然而,眼前的情境,却分明在提醒着我,就是地上的这一片血迹,在暗夜中发出了红光,正是这地上的这一片血迹,在暗夜中发出了红光!

流在地上的血并不多,却是一片十分规整的图案,而且,并不仅仅是一个圆或者一个方那样简单,而是,蔓延伸展,如同一朵花一样。

我心中已经隐隐感到了什么,纪云琅今日前来的目的,就是为此。可是究竟为何会这样,我却不知。

我一面还停留在那种震撼中久久不能平复心情,一面急急设法,弄醒纪云琅。

好在纪云琅的昏晕只是暂时,他更像是沉沉睡去了一样,听到呼唤,眉心紧皱,不久便醒过来。

我惊喜交集,忍不住再度哽咽,只是想到纪云琅刚刚清醒,决不能再有什么心绪波动,故而强忍激动之情,勉力微笑:“纪云琅,你……你醒了。”虽然是极力克制自己,然而声音还是止不住颤抖。

纪云琅的嘴角噙着微笑,虽然脸色苍白,脸上却是一片风轻云淡、镇定自若的神情,仿佛受伤倒地、胸口中刀的人不是他,而他只不过是一个高雅超逸的山林逸士,中夜来到这白雪覆盖的山巅,只为赏月。

“你看见了吗?”纪云琅搭着我的手,看样子准bèi

坐起来。

“看见什么……你说的是……”我略一犹豫,随即想起了地上那片血迹。

“什么……样子……”纪云琅迫不及待地起身,却没料到我也是与他一般地虚弱无力,我又害pà

纪云琅将胸口的伤口挣得破开,两人挣扎许久,我方才将纪云琅的身子扶起。

纪云琅起身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避开了那片血迹。

所以等我凝目再看时,那片血迹仍是之前的样子,形状规整,似是一朵花。

只是,似乎更加红艳,更加通透了一些。

那红光似乎带着某种慑人的魔力,攫住我的目光,让我的视线,久久不能移开。

一边却传来了沉重的叹息,带着深深的无奈与苍凉,我心中微惊,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愕然将目光从地上移到了纪云琅的脸上。

纪云琅怔怔地看着天空,似是在出神,又似是从来不曾见到那地上的异端一般。我亦抬头,月亮前是如烟如雾般的稀薄云层,将月辉围起,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神mì



然而月亮再美,终究不若这红光神奇,我深信纪云琅今日此行的目的便是为此,而且他方才亦是那样着急地要看,却不知为何片刻时间,他便对这红光置之不理,甚至,是接近漠然的态度。

我忽然又想起了方才纪云琅的那一声叹息。

209. 第二零九节 在笑自己,无能为力

纪云琅坐地望天,姿势与神情,都是一幅落拓的样子。似乎到了穷途末路,山穷水尽。

我半跪在纪云琅脚边,看了一会儿天空终于又低下头,深觉这般天色并不如纪云琅眼中那样值得关注。

相比较之下,我更关心的是纪云琅的伤势,以及地上的那些红光。

纪云琅不言语,我却终究忍耐不住,哪怕我深知自己如今多看纪云琅一眼便少一眼,我也仍是不愿看这样的纪云琅。纪云琅的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很有距离,我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并且纪云琅的这种神情,让我心里无端觉得难受。

于是我轻声道:“喂,纪云琅,你还准bèi

这样坐多久?这里太冷,你再坐下去……”

纪云琅没有应声,甚至没有将目光移开,只是,忽然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将我轻轻拥在了怀里。

纪云琅的举动,从来就没有来由。

或者原因本身是有的,但是我猜不透,所以还是相当于没有。

于是我便常常有一种被纪云琅蒙在鼓里的感觉。

就如今日,从清晨到中夜,我始终不知dào

纪云琅在干什么。

我看不见纪云琅的脸,却能感到他的手,在轻轻抚着我的发,十分温柔。

但我也很快意识到,自己再心动,会害死纪云琅的,方才因为找不到纪云琅而惊慌、因为看到纪云琅受伤而紧张,恐怕已经让纪云琅多吃了不少苦头。

所以,我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平静了心绪,只乖乖地趴在纪云琅胸口。

我说:“纪云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纪云琅轻叹一声,却不说话。

我又说:“纪云琅,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若有,你跟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你。”

纪云琅似乎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与其说是在表达对我不能帮忙却又口出大言的嘲笑,倒不如说是纪云琅在笑自己,无能为力。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有自我批评意识的纪云琅,这跟纪云琅无时无刻都充满信心的样子很不一样。虽然我常常觉得纪云琅的思路很欠妥当,希望他多少能有一点谦虚的精神和自我批评的意识,但纪云琅真的自我批评甚至到了自我嘲笑的地步了,我却又完全不能适应。

我认识的纪云琅,是一个随意一挥手,就将快捷无伦的暗杀化于无形的人;是一个隐忍了锋芒,做出一副风流而平庸的假象,终于化解了太后一党叛乱的人。还是一个为了救活心爱的无名,步步为营将我从大迎娶回了郦国的人,是一个即便不爱对方,却也会让对方倾心,生死以之的人。

而且我清醒地知dào

,纪云琅身上还有很多地方,是我根本没有看到的。而那些我没有看到的东西,如果我看到了,说不定会觉得后悔知dào

,因为那些,必将让我眼中的纪云琅,变得更加复杂。

所以如今,单单是纪云琅的这声叹息,已经让我不能适应了。因为这不像纪云琅。

我说道:“纪云琅,你是在为无名担心,对不对?你放心,无名不会……”

纪云琅的手更用力了一点,将我的脸孔更加贴近他的胸口。这一举动似是纪云琅在对我的话做出回应,但我实在没有办法理解其回应的内容。

纪云琅的这一举动理应是我喜闻乐见的,只是我的鼻尖抵着纪云琅的胸口,那一股鲜血未曾干涸的气味直直灌进我的鼻腔,实在破坏了个中意境,而我这样接近纪云琅衣襟上的那片血迹,双眼的视线尽皆被它染红,

那是一种异样的红色,带着某种魔力。

我深吸一口混合着冷空气的血液气息,隐隐感到其中带着一丝冷清的香气,我忍不住又说道:“纪云琅,地上这痕迹,不是你想要的吗?你为什么失望?难道这么罕见的情境,还不够吗?”

我没有看到纪云琅的表情,却已经感到他的惊讶,然后,纪云琅忙不迭地,又看向了那片红光。

我道:“纪云琅,你看,这颜色很不一般,真的是你的血吗?是不是因为这地上的雪有异样,所以血色看起来才是这种红?还有,这滩血迹,如何变成了这样的形状?”

纪云琅看着我的目光,充满了诧异。

我被这种满是诧异又满是探究的眼神看得极是不安,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无意义的笑。

纪云琅却抓着我的手,认真而又惶急地问:“你……你看见了!你看见了什么……”

我感觉自己像是不小心说错了话一样,可是说错了什么我却全无头绪,只得依实说道:“像是……一朵花……”

纪云琅的脸上混合着太多表情,以至于显得面无表情。

许久,纪云琅脸上方露出了单纯的喜色,我看着纪云琅,便问道:“这是什么?”

纪云琅看着我道:“燕莺,你……无名……有救了!”

纪云琅的喜悦,发自内心。纪云琅的眼神,带着光泽。

我也被纪云琅的这种欢喜而打动,我虽然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觉的这件事无法从道理上解释,但乐闻喜讯,人人皆然,我也被纪云琅染上了喜悦。

无名,有救了,是因为这一片染血的雪,而不是因为我的诛心血泪吗?

纪云琅胸口插着匕首的样子又在我眼前出现,原来今日的种种,便是为此。

纪云琅那是……在取自己的诛心血泪吗?

可是纪云琅的诛心血泪,又如何能救无名!

而一个人取了诛心血泪,又怎会安然无事?

然而,纪云琅的话,我是清清楚楚听到的,他那么欢欣地说道,无名有救了!

我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听到过的那些话,那些纪云琅与冯大人私下商量的话,还有昨日营帐内,冯大人跟我说过的话。虽然我当时听得分明,除了我的诛心血泪,世上更无别的办法可以相救无名,可是此时,我又不得不怀疑自己深深记在心里的这条准则,怀疑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听错了。

我试探着问道:“纪云琅,这是你要的,对不对?”

纪云琅点头。

果然是这样。

这应该是另一个秘术,一个用纪云琅的血,也可以救无名的秘术。

210. 第二一零节 纪云琅,你不能死

我又道:“那咱们是不是要想办法,把它带走?”纪云琅仍是轻轻点头。

我伸手轻轻触碰那雪,着手生温,竟无丝毫凉意,温暖的触觉跟那红艳艳的颜色,倒是十分相配。

不知为何,我忽然感觉,指尖的温热,便是纪云琅血液的温度。然后我又一次想到了纪云琅将匕首插进胸口的样子,想到了我浑身无力地找到纪云琅,看见他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自己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的感觉。

那个时候……

若是我听不到纪云琅的鼻端还有呼吸,若是我碰到了纪云琅的心脏已经不跳……

我忽然觉得背上一阵寒冷,不敢再往下想。可是内心深处的念头,却是压制也去不掉。若是纪云琅死去了,那我,也不必再等到明日。我想我应该会拼命带着纪云琅下山,用我的诛心血泪,救活纪云琅。但也说不定我是会在悲恸之下,立kè

自尽殉夫。

可是,纪云琅啊,我拼上性命爱着的纪云琅,却用他的性命,爱着别人。

雪色晶莹透亮,红光熠熠。我从边缘拨开那些莹白的雪,想要尽量将那花一样的雪完整露出。

终于,染血的雪整个露了出来。

比起之前看到的更美,因为此刻看来,这更像是一朵荷花的形状。

欢喜,悲伤,惊奇,惶然,犹豫。

或许我的命,可以活得更久,可是我心里,却是更加难过。因为若是我为救无名死了,纪云琅还会永远感念着我,可是如今纪云琅自己救了无名,我,今后还算什么……

我心中各种复杂的情绪让我觉得忐忑,但是一边一声不吭的纪云琅,却又似乎是在暗示我,我的举动是正确的。

我再看纪云琅一眼,然后果duàn

地伸手,将已经显露形状的荷花轻轻托起。

接下来的情景,让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被托起的染血的雪,就在离开雪地的一瞬间,变得晶莹剔透,如同水晶。

只是这荷花一般的水晶,从里到外,都带着鲜艳的红色。如同血光。

那红色的水晶被我托在指端,似乎有温热的血液汩汩从我的指端流过。

身上的寒意越来越浅淡,终于周身都只剩下了温暖。而那种无力的感觉,也已经随着身体的逐渐温热消失不见。

而那本来明艳的红光,却是越来越浅,越来越淡,终于渐渐地,我的指尖,只剩下了一朵冰雕般的透明的荷花,然后,又在一瞬间,随着最后一丝红光的消失,变成一把蓬松的散雪,簌簌落下。

这个过程并不算短,而我也早已经隐约感到了不安,且不安的感觉也渐渐变得更明晰,我早已经知dào

眼前正在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应该阻止,只是,我整个人都像是被定在了那里,只能默然接受这那荷花的变化,体会自己身体的变暖,却无力阻止。

终于,冰碎为雪的那一刻,我的身子微微一动。

我知dào

,我已经可以活动了,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迅敏地回身去看纪云琅,我感到自己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力qì

,就像平日里的我一般敏捷又矫健,似乎从未受过伤,从不曾体会过什么是无力。

可是,我眼前的纪云琅,面色苍白,虚弱地像是,快要死去。

我心里早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又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眼前的情景,更想不通纪云琅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失声哭道:“纪云琅……”

纪云琅的手缓缓抬起,平日里看起来白皙、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此刻却是指尖轻颤,如同过立秋季节垂死扑闪的蝶翼。

我扑在了纪云琅的怀里,呜咽道:“纪云琅,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纪云琅。

这难道不是要,用来救无名的吗?

怎么终究,渗透到了我身上!

纪云琅的手指轻轻落在我的发间,声音飘忽,如同即将远去:“是我……对不起你……”

我的眼泪直想大颗大颗往下滴落,可是纪云琅衰弱的样子却使我不得不咬紧牙关,压抑自己的情绪。

可是情绪,并不是你想要压抑,就可以压抑。

就像答yīng

北边金乌国的一座火山,尽管历代都有巫师画上符咒镇压,它还是会在人们预料不到的某个时候喷发。听说上一代金乌国的国王甚至调动了无数工匠为奴役,搬走了半座山的山石,想把那火山口挡住。

然而这样的辛苦最终仍是一场徒劳,强行抑制的结果不过是下一次火山喷发的时候,将火山口堆积的半座山的山石一并掀起,再狠狠抛落,而那些被熔得滚烫的山石,有着比熔浆更凶猛的破坏力。

正如我,拼命压抑,却挡不住那一种强烈的心痛与沉重的不解。

终于,一声嘶喊如同苍狼的悲鸣,划破了这雪山顶峰天与地之间的沉寂。

我抬头看见月亮恰好西沉,落到了一片阴翳的云堆里。

一如我的心境。

耳边,却是纪云琅微弱的笑声:“也好,省得我再费力qì

……”

我愕然不知所云,却看见纪云琅的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响箭,这种东西,弹上空中会发出呜呜鸣叫,军营里常用来召唤人手。

随后,是一群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郦国侍卫,他们躬身行礼,然后带了我跟纪云琅下山去。

在我健步如飞的时候,纪云琅伏在一个高大健壮的侍卫队长背上。我有满腹的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纪云琅身上披了厚重的狐裘,下山的路温度也是越来越高,却挡不住纪云琅的脸色,越发苍白,不用触碰也能感到,是在逐渐冷去。

我只能不停地喊一声纪云琅,与他说一些无趣无味的话,东拉西扯,只希望他不要就此沉沉睡去。

纪云琅的回答简单到近乎于无,而后终于沉默下去,不再回答我关于“有没有见过带腿脚的蛇”和“有没有见过四只脚的鸡”这样的问题。

我慌乱无已。

托着纪云琅的袍子哭道:“纪云琅,你醒醒啊,你不能死。你还没有看见无名醒过来,你答yīng

我还要说你跟无名之间的故事……现在什么都没有,你就这样死了……”

211. 第二一一节 放心,你还当不了寡妇

一众侍卫只知dào

护着纪云琅跟我飞步向前,完全不理会我的哭诉。

只有那侍卫头领劝道:“娘娘不必悲伤,皇上定然平安无事。”

有人说纪云琅没事,我当然愿意听到,我精神一振,问道:“你们……是了,是纪云琅让你们跟着来的,他……他早就料到会成这样,所以让你们来,快快送他回营,回去还能救治,是不是?可是这里到营中,还有几十里的路程,来不来得及?冯大人呢?是不是他也跟着来了,就在山下面?”

我一连串的发问让侍卫头领一时不知所措,在我的再三催促下,他方才理清思路说道:“是皇上让末将等守在山腰,待山上传来信号,便即上山迎接皇上与娘娘,护送两位回营。救治什么的,皇上没有跟末将等提起,冯大人在军营,并没有随我们同来,想是未收到皇上的圣谕。”

冯大人没有同来,那纪云琅不是……

我心中越发凄苦,拉着纪云琅的衣襟,步步紧跟。

眼看纪云琅的脸色越发难看,我更忍不住悲从中来,晃了晃纪云琅的手臂说道:“纪云琅,你睁开眼啊,别睡了好不好?你不要就这样……抛下我不管,我……我……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在从大迎出嫁的那天,在红衣里面穿了白衣白裙,有人说我……我这样才克死了先皇,没有想到……如今……又轮到你了……”

几位侍卫的脸色也纷纷郑重起来,并且十分勉强,他们每每看我一眼之后便是面面相觑,只是没有说话。

可是我已经从他们不善的眼色中,感到了一个不幸的事实。

终于,我脚下一绊,一个趔趄坐倒在了地上,连同纪云琅身上披的狐裘长袍,都被我扯了下来。

众侍卫忙团团将我围住,伸臂让我扶着起身,我却扑在纪云琅的狐裘上,已经恸倒。

眼泪这个东西,就好比冲开闸的洪水,没有开了闸还能收住又往回倒流的道理。

我本是一不小心开始哭的,结果那些最压抑的情绪虽然已经爆fā

,却仍有源源不断的其他理由和其他情绪,随着眼泪汹涌而出。

就像是洪水,若没有冲开水闸,那么最多也就是高于堤坝的那些会溢出。可是一旦洪水太凶猛冲垮了水闸,那么不将这所有的水泄个干净,是不会有停止的。

于是,我哭泣的理由也变得更加丰富,我甚至说出了因为纪云琅不喜欢我给我带来的委屈,以及我不想被纪云琅抛下当寡妇这样的理由。

然后,我便听见了一声熟悉的轻嗤。

我怔了片刻,愕然抬头,纪云琅正站在我身边,微笑着俯瞰我。

我一跃而起,又哭又笑:“纪云琅,你没死!”

纪云琅微笑:“放心,你还当不了寡妇……”

我不由大是害羞,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听谁说的……什么寡……寡妇……”

纪云琅轻轻挥手,一众侍卫无声无息地垂手离去。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是木然的表情,仿佛从未听到过我的话一样,然而我知dào

他们肚子里都在偷笑,这种态度,正是郦国人所说的识趣。

我大声道:“喂,你们……不是你们……”

他们没有给我机会解释,早已经悄无声息地掩没。惟剩下我跟纪云琅,面面相觑。

我凝视着微薄晨曦中纪云琅的脸,苍白的面色在这将要拂晓的微光里,犹如精工细琢的白玉隐隐通透。

心中歉疚,我柔声道:“纪云琅,你终于醒了……你不知dào

,我真是害pà

……怕你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了……”

纪云琅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伸手抚着额头道:“我真想好好睡一觉。不过听见你的词那么好,我实在不忍心错过,只好撑着多听几句。唉,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能感到自己的脸正在慢慢变青,于是生硬地问道:“什么不好?”

“我真是想多听一会儿的,可惜我实在忍不住,我可不是故yì

要笑。唉……可惜了……”纪云琅轻轻摇头,十足诚心惋惜。

我恨恨地顿足道:“纪云琅,你……都是你不好!你明明醒着,却不应声,让我担心,让我哭,你却在这里听着偷偷好笑!教那许多人都看我的笑话!”

纪云琅微笑道:“他们?他们何敢看你的笑话!刚才你看到有谁笑了你吗?你告sù

我,我遣他去延和殿给你当差,你打他出气好不好?”说着又是微笑。

我又气又恼,看着纪云琅怒道:“你还要说,你还要笑!他们脸上没有笑我,一定是在肚子里笑,可是那又怎么及得上你,将我的一片好心……拿来取笑!”

纪云琅的声音和神色却忽然全部变成了温柔:“燕莺,我没有骗你,不是你的话,或许我真的就……永远睡着了……”

纪云琅的手无力地搭在我的肩头,他温和的声音亦是一般无力,如同他的手:“真的,我很累,想闭上眼,睡一觉。”

我连忙扶着纪云琅,紧张道:“你打起精神不要睡,我……我去叫那些侍卫上来……”

纪云琅只是一笑:“你不生气了吗?”

我摇摇头,不生气了,其实我从来没有真zhèng

生气过,我只是将纪云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太放在心上。而纪云琅,也总是这样,好像分明知dào

我会生气,还是要故yì

气我一样。只是,他只要温柔一笑,柔声一语,我的所有气,都消了。

纪云琅道:“不生气就好,不必叫人,我能自己走了。”

上山的路,与下山的路,同样的路途,只有一日之隔,却已经,发生了许多似的。

有我明白的,但是我明白的太少,不明白的,还有许许多多。

我与纪云琅携手下山,他的手心凉的如同山顶那些冰雪,而我的手,却是一片温热。

我紧紧攥着纪云琅的手,真想将我的力量传递给他。

可是我也知dào

,那朵红色的花从我的指尖消失后,再也回不到纪云琅体内了。

我忍不住问道:“纪云琅,为什么?”

不同与我一贯提问的“为什么”的问题总是得不到答案,这一次纪云琅很是直接:“那是雪莲。”

“雪莲?”我自然是惊讶的。

冰雪覆盖的山巅上,会有一种形状犹似莲花的花朵,起沉疴,疗绝症,是救命之物,却也十分难寻。只是雪莲颜色纯白若雪,隐于冰雪中很难察觉,这也是雪莲极难得到的原因之一。

可雪莲又怎么会,染上血色红光,又从我手中化成飞雪?

212. 第二一二节 血莲花

纪云琅轻笑:“不是白雪的雪,是血液的血。”

“啊……”我大吃一惊,同时感觉恍然大悟,“也就是说……那本来就不是一朵真的莲花,而是……而是你的血,变成了莲花的形状?”

难怪到了最后,莲花上的红色消失已尽,冰雕般透明的莲花,又变成了白雪落地。

纪云琅轻轻颔首:“只是差一点,就不是血莲了。幸亏……你看得到。”

“那有什么幸亏不幸亏的?它好好地在那里,我自然看得到。你为什么说差一点就不是了?”我奇道:“只是有一点我不能明白,月至中天的时候,到处一片漆黑,为何这血莲会发光呢?”

我与纪云琅携手跃过一处滑溜的下坡,才听纪云琅缓缓说道:“不是血莲会发光,是幸亏你看到了,你若看不到,它就不是血莲了。”

这段话更像是,绕口令。我理解它的意思,多费了一番纠结。

“你是说,我如果看不见,就……没有意义了?”我问得犹豫。因为我不能明白,为什么是我赋予了血莲意义,那明明是纪云琅的鲜血,而纪云琅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救无名吗?

“是,幸亏你看到。”纪云琅道:“血莲生出的时刻,必是子夜时分、却又不见月光的时候。今夜有月,月至中天时竟能有天色无光的一刻,实在是万一的侥幸。没有光线的时候,你能看到它,是你……是你的本领。

后来若不是你将它擎在手上,我根本看不到那是莲花的形状,也根本看不到它在发光。我本以为……失败了。”

我回想昨夜里纪云琅的样子,果然,他着急起身,看到那片血迹后,却立kè

消沉了下去。只是抬头望天,不发一语,仿佛没有一丝希冀。然后他叹息,嘲笑自己,都是因为没有看到雪莲的缘故。

直到我告sù

他我看见了那血迹像是一朵花,纪云琅方才怔在那里,神色复杂地愣了许久,最后,转为欣喜。

原来,是他以为血莲没有出现。而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他却难免诧异。

“为什么你会看不到呢?”我很觉得奇怪。

“你看到就好,有惊无险,我已经很高兴。”

纪云琅的这句话表示,他知dào

我能看见他却没有看见血莲的原因,但是他不愿意说。至于纪云琅不说的原因,要么是这件事情不重yào

,要么就是太要紧了,他不想对我提起。

我深知这一点,虽然没有办法,却也不想再追问,想了想又问道:“还有……那血莲,为什么从我的指尖,渗了进去……”

“嘘!”

我的话尚未问完,纪云琅忽然神色郑重地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伸出一只手臂,将我挡在身后。然后轻步后退,隐在一块山岩之后。

发xiàn

敌情?

我的第一反应,是呼叫那些侍卫。但是一转念间,我才发xiàn

已经很久没有听见那些侍卫的脚步声响了。

难道,他们在我跟纪云琅之前走,已经被敌人伏击?不管怎样,纪云琅有如此郑重的反应,定是因为发xiàn

了什么不寻常的踪迹。

我凝神远望,果然山脚下的树林里,隐隐有火光传出。那些侍卫整夜与我们一起在山上候着,山下不会有火把,刚才他们虽比我们早下山,却也还来不及到达如此远处。

我不禁有些佩服纪云琅的机警与迅敏的思绪,我们两人同行,一路谈论,我却没有留意到远处的不寻常。

我微微侧首,看见纪云琅苍白的侧脸,入鬓的长眉,漆黑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线条优美,表情坚毅。

我垂下视线,纪云琅的手臂正挡在我的身前,如同他的神情,带着坚毅。

一个笑就这样在我脸上荡漾开了。

足够了。

我向纪云琅的脸凝望片刻,心中充满了柔情。只觉得这一程路虽然坎坷,却也让人欢喜。

我一手拔出腰间的佩剑,一手拉住纪云琅,对他点一点头。纪云琅的手很冷,好像握着一块寒冰,全不同于那朵血莲,有着让人亲切的温度。

纪云琅手臂用力,将准bèi

前行的我拉近,眉目间微有怒意,低声道:“你疯了!”

我低低一笑,悄声说道:“既然是敌人,那么不是靺鞨人,便是大迎人。靺鞨人做事喜欢直来直去,以他们的性格,知dào

你孤身在山上,早就冲上来了,也不用来什么暗中埋伏,我看还是大迎人的可能更多。跟你来的那些侍卫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对方是精心埋伏好的,所以悄无声息地将他们收拾了。能做到如此,对手之强不容小觑,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捉住你了。纪云琅,看来今天的情况,很是不妙呢。说不定你跟我,要一起死在这里了。”

纪云琅转过脸来打量我片刻,蹙眉道:“情况不妙,你开心什么!”

我笑:“正因为情况不妙,这才要笑啊。等我死了,想笑也没有机会了。”

纪云琅横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只是打量左右的山道,似在探查脱身的道路。

我低声笑道:“不用看了,对手有备而来,看样子是胸有成竹,估计从咱们一下山,他们就动身将各处山道堵上了。你现在的体力,还能再翻过山从后山下去吗?所以啊,咱们还是从这里冲下去,给他们来个势不可当。也胜过你从后山下去,被他们守株……那个待兔。”

纪云琅的眼中带着怒火,看着我沉声道:“被围困了,你还笑什么!”

我嘻嘻两声:“开心也要死,不开心也要死,那还是笑着死,做了鬼也开心些啊。”

纪云琅再次怒冲冲地默然了。

东边的天空,乌沉沉的云带着一丝亮,眼看天色就要放亮了,等到太阳露出了脸,再突围出去可就更难了。

我提剑在手,腰间没有军袍上的衣兜,但纪云琅刚才的那把小匕首却还被我捡起,别在束腰锦带里面,还有左手的衣袖里,放着便于近身攻击的武器。我轻轻挥剑,这些,已经够了。

我当先举步,回手拉着纪云琅。

纪云琅用力将我拖回,瞪着我的眼喝道:“把剑给我!”

我微微一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大迎士兵惯用大刀,可惜那把宝刀我却没拿,不过长剑拿在我手里,似乎也很顺手,说不定以前我曾经学习过使剑呢。纪云琅,就算我的剑术不及你,此刻总比你力qì

大。总能有办法,让你一个人脱身的。”

纪云琅一声轻笑:“我岂有让女人保护我的那一天。”说着伸手抓住我手中的剑柄,冰冷的手掌让我不由得心中发冷。

213. 第二一三节 如今看来,是我自欺欺人

“你还不松手!”

纪云琅没有挣脱我的长剑,低声说道。

我仍是微笑,摇一摇头:“对方既然知dào

来这里围堵,大迎军中的阵法部署,恐怕早已经有变了,你赶快回营,指挥抗敌。”

“你呢?”纪云琅冷冷地问道。

“我是大迎人啊,他们只能抓我,可不会杀我,我总有办法,及时赶回去的。”我微笑着,心里早已经想到,纪云琅用血液滋生的那一朵血莲已经融进了我的体内,无名已经无法再见到了。那么要救无名,还需我的诛心血泪才行,等我赶回去,救了无名,那么,这一天,这一生,也都可以圆满结束了。

“你若赶不回去呢?”纪云琅仍是冷冷问我。

我看着纪云琅的眼睛,有些茫然失措:“赶不回去?那怎么会……”随即笑道:“我说能回去,就是能回去,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我的身手……”

“性命攸关,你却说的儿戏。万一不能赶回,却又如何是好?”

我微微一惊,脸上的微笑渐渐凝固:“性命攸关……你说……无名?”

纪云琅的神色很是郑重,过于认真,甚至看起来没有一丝温情:“燕莺,有一个人,世上只有你一个可以救她,而救了她,你自己的性命甚至会受到威胁,你救吗?”

我能感到自己的嘴角在轻轻牵动,不由自主,但是事实上,我并不想笑,心里一点也笑意也无。

哪怕我早就知dào

,尽管我早已经知dào

,可是我还是第一次,即将从纪云琅嘴里听到,我可以救无名。

只是纪云琅的这句话,好像是在试探我一样啊。

我强笑着摇头:“不一定啊。那也要看是什么人了。”

“听说是一个你很在意的人,太后在宫中作乱时,你曾愿意替换她成为太后人质的人。”纪云琅说道。

“有的人我若是救了,我心里会不快活,死了也不甘心的,可是有的人呢……”我凝视着纪云琅的眼睛:“我心甘情愿,可以舍了性命。”

我是甘愿去救无名的,固然因为无名对我很重yào

,但静下来想一想,自然也是因为纪云琅喜欢无名。

可是真的等到纪云琅跟我开口,让我去救无名,我却总是难以接受。

纪云琅将视线转到别处,避开我的目光:“这个人是……”

“是无名。”我接了纪云琅的话,不是因为我嘴快,只是,我不想听到,纪云琅跟我提起。那样,我一定会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不错,是无名。血莲已经融进你的体内,你要赶回去,救无名。当今之世,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救她,你去找冯大人,由他施术。至于其中的缘由,你要知dào

,冯大人会告sù

你。一会儿我护你上路,明日天亮之前,我赶回去与你相聚。”

“那么……”我无意的笑,已经笑弯了眼角,“你带着我到雪山顶上,你将匕首扎进自己的胸口,你将心头血滋生的血莲转渡到我身上,你将自己弄得如此虚弱不堪,你还要从大迎的重重围困中护我脱身,都是为了……为了……”

“无名。”纪云琅把我吞吐犹豫却说不出口的最后两个字,说了出来,直截了当。

我早就知dào

啊,纪云琅喜欢无名,我早就准bèi

好了,要自诛其心去救无名。

可是,我救无名这一件简单的事情,却被纪云琅放进去了这么多的繁琐,这么多的感情。

我的脑中又想起了那句话,我告sù

纪云琅我能看到血莲的时候,纪云琅的那句话——燕莺,你……无名有救了。

纪云琅,为什么,明明简单的事情你要做的这样复杂。

你是害pà

,我的诛心血泪,还不足够吧。

所以你费尽心力,给我的诛心血泪,再加上一道力量。

那么,在山顶时,那些拥bào

,都是假的吗?

难道那些都不过是你适逢其会的一个举动,却被我像稀世奇珍一样,熨帖收藏了吗?

可是,昨天登山的时候,你怕我失足掉下,明明那么紧张……

是了,若是我失足掉下去了,若是我就那样摔死了,无名,就没救了。

脑中有两个念头在拼命交战,一边是纪云琅对我的好,对我的笑,温柔的话语以及有力的拥bào

,另一边,只是一句话,为了无名。

我低头看着纪云琅方才挡在我身前的手臂,忽然心中一痛,犹如刀绞。

原来,那也不是为了我啊。

我伸手去拉纪云琅的手,想要紧紧地抓住,想要问一问纪云琅,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然而,我的指尖刚刚碰到纪云琅冰冷的手,他便已经将手缩回去了。

我追着纪云琅的目光,却亦被他闪开。继而,他回看我的,却只剩下了冰冷的坚定。

自我知dào

了所谓的诛心血泪,需yào

以我对纪云琅倾心为前提,我便不止一次地想过,纪云琅会不会故yì

对我示好,让我倾心爱上他。

不是没有怀疑,可是对一个你真zhèng

倾心相爱的人,怀疑这种情感根本没有立足的余地。因为相信纪云琅,所以相信他对我的好,都是真的。

如今看来,是我自欺欺人。

我想哭,却忽然发xiàn

自己哭不出来。

方才以为纪云琅将要没命时候的悲声哀悼,此刻想来也只剩下可笑。

于是,我笑了。

“我……会救她的。”我的语气认真地听起来可笑:“你都这样跟我说了,我即便再不愿意,也会救她的。纪云琅,我本不愿意救,因为你说了,我才会救的。我不小心将那朵血莲吸收进了我的体内,本就该还给你。”

太阳从山的那一边露出了头顶,那最初的一点点光辉,就这样全部落进了我的瞳仁里,让我的视线,也带着闪烁的暖意。

我不知dào

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或许,只是为了自己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其实我想的是,就算我以前不认识无名,甚至无名本是我的仇人,可是你喜欢了她,我便愿意相救。可是这样说,我就,真的太可怜了。

“那么,纪云琅,你若是回不去呢?”我的声音,都带着笑。

“我会回去。”纪云琅淡淡说道。

“万一呢?”我仍是在笑:“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相信你的身手。如今两军对持,你回不去,可怎么好?”

214. 第二一四节 没有万一

纪云琅仍是淡淡说道:“没有万一。”

争论,我似乎永远都赢不了纪云琅。

而原则上,我也应该相信纪云琅的话,他会回到郦国的军营中去。

只是,纪云琅的这番郑重其事,却让我心生不安,我只是不能肯定,会不会有万一。

纪云琅拿下了我手中的剑,我没有再争。

纪云琅自有他万无一失的把握与计划,我能做的,就是好好完成,属于我的那一步。

东边的天色越发亮了起来。

纪云琅牵着我的手腕,带我下山。

我恹恹地跟着,脚步无力。

一路走着,看到那些围堵的人已经熄灭了火把,似乎甚是谨慎,生怕被山上下来的人看到。对手这样小心,更让我知dào

他们的信心和决心,而这个时候的纪云琅,怎么还能从他们手中失陷再逃回。

“你……放心。”纪云琅忽然说道:“无名虽然伤重,救她也不容易,却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我闻言一怔,道:“什么?”

“即便是救无名,你也不会死的。你不必这么害pà

。”

害pà

?我并没有觉得害pà

啊。

还是……我的样子看起来,很像是害pà



纪云琅不会是以为,我怕死吧。

要救无名,我早已经拼上了性命,而且明知,是要拼上性命的,纪云琅说什么不会死,是在安慰我吗?

纪云琅让我,越来越不懂了。

我横眼看着纪云琅:“是吗?听冯大人说,所有的御医对无名的伤势,都已经束手了呢。听说要救无名的命,是很危险的呢。”

纪云琅警惕地看着我:“你还听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没有了。我听说无名的伤难救,没想到唯一能救她的居然是我。我是怕死,但我知dào

背信弃义,比死更可怕。我答yīng

你会救无名,你放心好了。”

纪云琅不再做声,似乎是真的放心了。

可是我,却放心不下。

脚下的路渐渐出现了更多的凌乱脚步,以及被踩落的碎石跌落的痕迹。

不用说,刚才那些侍卫就是在这里,遭到了埋伏。只是山下的人却并不在这里抓我们,似乎是有恃无恐,等着我们下山了再动手。

纪云琅脸上神色郑重,显然他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些。他的脚步十分稳定,没有一丝惧意。

我们一路都尽量轻轻落脚,这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到了山脚。

我说:“纪云琅,反正是要下去了,与其让他们觉得有备无患,不如我们给他们来个出其不备吧。”

纪云琅侧首看我,不置可否。

我从衣襟中掏出了哨子,对着天空呼呼吹了起来。

然后我拉着纪云琅的衣袖,说道:“冲吧。”

埋伏在山下树林里的人,果然被突然冲出来的我与纪云琅吓了一跳。

我能感到周围轻微的骚动,然后,有十几个人从四面,围了上来。

纪云琅的长剑轻挑,已经将几个人刺下了马,接着他转身对我喊道:“上马。”

我轻轻“哼”了一声,却不答话。这些大迎的士兵如此有恃无恐地等在这里,纪云琅一个人,又对付得了几个人呢?

足尖一点,一把钢刀从地上弹起。

我回身砍翻了几个围站纪云琅的人,对纪云琅喊道:“一起走!”

一语未毕,又有数十人从稍远处一些的山边冲过来,显然是另一些蹲守在山脚下的守卫。

纪云琅只是不理,挥剑轻挑,将身边围着的几个人解决,跟着跃上了一匹马,又顺手将我提上了另一匹。

剩下的那些追兵逼近,我与纪云琅合力而战,一时身边的追兵都被击倒。就在我以为纪云琅会跟我一起走的时候,纪云琅扬鞭催马。

只是,纪云琅的马朝着山前的树林,却让我的马,向着山边的地方跑去。

树林那边影影绰绰,显然尚有许多埋伏的士兵等着我们。

我当然知dào

纪云琅的心意,只要他向着树林的方向跑,那么所有的追兵,都会去往树林那边集聚,而山边的地方,就成了一个没有防范、便于逃生的途径。

两马相背,我与纪云琅,也成了相背而行。

我想到,终于到了这最后的时刻,我们却是这样告别了对方。

听着纪云琅手中的皮鞭再一次落在我骑的马上,我忽然挥手挥鞭,刚好从半空缠住了纪云琅手中的鞭子,我看着纪云琅苍白的脸色与漆黑的眼睛,忍不住喊道:“纪云琅……”

纪云琅似是被我的举动惊到了,眼中有模糊的感情一闪而逝,但随即,他松开了手中的鞭子,淡然说道:“你去吧。”

纪云琅眼中的决绝,倒像是准bèi

好了,此生不再见我一样。

我心中忍不住酸痛,硬生生地扯着马缰绳,想要将马儿掉了头,我忍着眼泪叫道:“纪云琅,对方势众,让我跟你一起……”

“你到大迎军中,恐怕要有去无回……”纪云琅低声喝道。

我心中一片凌乱,打断纪云琅的话道:“就算有死无生,我也要跟着你去!”

纪云琅的眉心紧皱,看着我的双眼目光冰冷,如聚寒霜:“那无名呢?你答yīng

过的事,转眼便忘了吗?”

我没忘,我怎么会忘记。血莲融进我的身体,无时无刻不让我觉得自己身上充满了融融暖意,勃勃生机。由此我也无时无刻都想到,纪云琅为了救无名,为了让我救无名能够万无一失,做出了怎样大的努力。

就像眼前这一旦分手,便是永远的别离。

终于落泪:“纪云琅,你对我……难道……”

“如果你不是唯一能够救无名那个人,我不会娶你。”

纪云琅头也不回,纵马前行。

我的双手略微放松,马儿便奔驰前行。

我们从山上下来,山脚边的人都往树林方向追,除去被我们打倒的,余下的果然也已经撤开了。

纪云琅的预料没有错。

只要我沿着山边绕开前来围堵的追兵,我就能安然回到郦国军营中去了。

回到军营,然后,我救了无名,了此一生。

可是,我走了,纪云琅呢?

纪云琅明天或者会回到郦国军营中,或许不会,不管怎样,我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215. 第二一五节 被弃之如遗

马儿沿着山脚奔跑,似乎马儿知dào

我是在逃命,不用催马,便跑得十分迅速。

而我的内心,伴着嘚嘚的马蹄声,分外痛苦纠结。

马儿跑得仓皇,好像,我是被纪云琅弃之如遗了一样。

而事实上,我也确实被纪云琅,淡漠地放qì

了。我害pà

这种放qì

,更害pà

的是他的淡漠。

天色一如昨日的湛蓝,而按照昨夜的月像显示,今天果然便起了风。这夏日清晨的风,竟没有多少暑热的气息在里面,只是肆意汹涌地刮过,将天空中的那些最后的云,都刮得不见了踪影。

所以,当我看到远处天空中的一片白色的时候,我便知dào

,是我的白隼来了。

我精神一振,本打算召来白隼,在我陷入大迎围困的时候,有白隼在我身边,与郦国军营中联络也会方便一些。可是此时,陷入大迎围困的,已经是纪云琅了。

我伸手召呼白隼,却看见三只兀鹰斜飞入空,直直向着白隼飞去,似是早就埋伏好了一般。草原上的兀鹰凶猛无比,大兀鹰双翅展开,几乎有白隼一般大小,而成年的兀鹰,更能将整头的小牛、小羊攫到空中。

我手中没有弓箭,皮鞭又难以及远,看着白隼被兀鹰围攻,心中甚是着急,忙取出哨子,想将白隼召到我身边,再趁机帮zhù

白隼打败兀鹰的攻击。

却不想就在一瞬之间,白隼铁翅横扫,空气中似是激起了劲风,直直将一只正面攻来的兀鹰扫落,铁翅如同钢刀,打在兀鹰头上,兀鹰竟不及闪避,那兀鹰几乎跌到地面三尺的距离,方才振翅飞起,只是终究伤重,飞不出多远,再次跌落。剩下的两只兀鹰被白隼的铁翅左一下右一下来回击打,而白隼的尖嘴利爪,更是锋锐不可挡,终于这两只兀鹰也抵受不住,转眼便飞出了十数丈的距离,再也不敢回头了。

我早已经勒马站定,待白隼飞回,心中欣喜无已,缓缓摸着白隼头颈上的羽毛。白隼歪着脑袋,小眼晶莹闪亮,灵动无已,却也显得十分乖巧温顺,似乎甚是享shòu

这种宁静的相处。

然而,下一刻,我伸手拍了拍白隼的背,指一指远处那片树林的上空,吹响了放飞白隼的哨子。

去吧,去纪云琅身边。

我这就回大营去,部署兵力,营救纪云琅,抵抗大迎的军队。

白隼应声便振翅飞起,它还是像以前一样的乖巧。

然而,令我惊讶的是,白隼只是在我头顶的几丈范围里盘旋飞翔,却并不往远处去。

想到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远,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伸手指着远处叫道:“去吧,去找纪云琅。”

白隼从不是不通人性的,所以它今天的异常表现让我很是惊讶。

我对着白隼挥手:“去吧。”

可是白隼只是啾啾啼鸣,并不飞远,却像是在催促我什么事情一样。

忽然从白隼飞来的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从声音便能够分辨出,是一群快马。

我顿时明白了白隼不肯离去的原因,看来,我也已经被包围了。白隼定是因为察觉到了我的危险,所以才不肯离去。

纪云琅既然已经冲进了大迎的包围,那么我便决不能再被抓住了。我正想着带同白隼隐藏到山上,等待时机,却听见白隼一声嘹亮地嘶鸣,向着马蹄声到来的地方疾冲过去。那飞翔的气势,带着某种坚决的狠厉。

我待要吹哨子召回白隼,却看到数十支羽箭一齐冲上了半空,锋利的箭头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令人心寒的光芒。

是大迎的羽箭,果然,我也被围住了。

那数十支乃至百余支利箭齐发的架势果然甚是厉害,然而白隼终究是翱翔天空的灵物,羽箭再有力道,毕竟飞出的距离是有限的,白隼只要振翅高飞,羽箭终究是不能伤及它的。

可是我的白隼,没有飞远。

它只是用力地扑闪着翅膀,将那些破空而来的羽箭,一根根打翻,并未逃走。

甚至,白隼还一次次试着低飞,似乎在扑击什么。

终于,一支利箭穿透了白隼的翅,紧接着,我便听见了白隼愤nù

的悲鸣,看到了几片从空中跌落的羽毛。

脑中似有热血涌上,将所谓的理智全部冲走。

我飞身上了马,向前疾驰。我吹起哨子召唤白隼回来,我知dào

只要白隼往我这边飞回,那些人定会追过来,不会再去理会白隼。

却不想白隼扑闪着翅膀飞起,又向那些兵马冲了过去,而白隼的翅膀上,还挂着那支穿翅而过的羽箭。

我与那些兵马越来越近,然而不论我怎样吹着哨子相唤,白隼却始终不肯回头。

我大声地呼叫让那些士兵停手,不要再向空中射箭,他们却只是纵马将我慢慢围起,却并不停下手来。

终于,再一次众箭齐发,这一次,却是一半对准了我,一半对着白隼。

我心中微微惊讶,但随即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喊道:“昌平公主在此,不得无礼!”

这声音,听来正是冯大人。

而就在那电石火光的一瞬间,我也忽然想到,我还穿着纪云琅的衣服,这些大迎士兵,认不出我。

果然有不少士兵紧急撤了箭,有的百忙之中将箭头偏向了一边,却也还有人,终究没有来得及。

而也就是在我犹豫的那一瞬间,前方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悲鸣,然后,我看见白隼的身上染了一点红,坠落在地,背上,还有四五支羽箭。

白隼最后的姿态,是向着我在飞。

也就是说,白隼冲下来,为我挡开了那些致命的箭。

看着白隼雪白的羽毛染上了血迹,我几乎是从马上跌了下去,继而又跌跌撞撞奔到白隼身边。白隼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泽,像是一颗蒙尘的珠宝,黯然无光。

我想要伸手去拔掉它身上的羽箭,却又担心在拔动哪一根的时候,白隼会突然死去。

几番犹豫,白隼却忽然扑腾了几下翅膀,振起几片掉落的羽毛,我正想着要怎样安抚白隼,给它治伤,白隼却忽然努力一振翅膀,腾空飞起。

216. 第二一六节 陛下

白隼腾空飞起,用尽了全力。直到它升到了极高的地方,忽然发出一声悲鸣,然后双翅用力振动,对着地面疾速俯冲。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白隼的头脑,已经撞向了地面。

刺痛我双眼的,是纯净的白,和耀眼的红。

我的白隼,就这样在雪山脚下死去。

那红白交加的颜色不断挑动着我的思绪,让我一遍遍地想起白隼坠地的场景,想起昨天晚上,纪云琅的血,染在晶莹洁白的雪地上的情景。

一样惨烈。

我欲哭无泪,怔怔地看着白隼,一动不动。

背后响起了清浅的脚步声,继而是冯大人的声音缓慢而又低沉地说道:“娘娘,逝者已矣,不必太过伤怀。如今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娘娘您。”

我并不转身,只是看着白隼的尸体,淡淡说道:“冯大人,你怎么来了。是……随着白隼一起来得吗?”

“微臣看见白隼突然掠过军营上空,担心皇上与娘娘遇到危险,特带一对兵马来救。却不想……”冯大人叹道:“大迎早有准bèi

,已将雪山附近路口团团围起。”

“其实冯大人早就知dào

,对不对?”我仍是淡淡问着。

“什么?”冯大人奇道。

我抬头仰望着雪山,此时山顶的白雪在阳光下发出耀目的洁白光辉,那种洁净不染纤尘,

晶莹剔透,令人观之心神皆是一片澄澈空明,昨夕那种月华无辉、四处漆黑、血莲隐现的种种情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可重见了。

“月至中天之时会黯然无光,那一刻刺出的热血落在雪地上,变成一朵血莲。”我仍是看着山顶的白雪,似是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到了血莲一样:“冯大人,这又是一种神奇的法术吧?”

我转过身去,看见冯大人的双手背在身后,似是被牢牢绑缚着,而我们身后几丈远近,大迎的士兵排成扇形,显然是为了阻止我们逃脱。我挥手割断了冯大人身上的麻绳,大迎的士兵既然知dào

我的身份,我松开冯大人,他们不会违抗。

冯大人轻轻点头,说道:“其实那也算不得什么神奇,比起诛心血泪,终究是差得远了。”

我心中不由得一阵悲凉:“比起诛心血泪,差得远了……冯大人,你知不知dào

,纪云琅刺向自己的那把刀,也是刺在心头啊!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诛心血泪救不得无名,只有我的能救无名。

“但纪云琅还是向你请教了这个方法,换的一朵血莲,融进了我的血脉,这是因为——他不能让自己面对无名的伤势无动于衷,

一定要亲自为无名做些什么,并且,他也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诛心血泪会有绝对的功效,所以,定要亲自再加上一道力量……”

冯大人眼中露出了极度奇怪的神色,他甚至忍不住打断了我的话,惊恐地问道:“娘娘,你说……你说皇上将匕首……刺进了心口?”

我点头道:“只是刺得浅了些,否则纪云琅昨天晚上,就已经毙命了。”我体味着冯大人的表情,缓了一缓,问道:“怎么?难道纪云琅……本来不需将那一刀刺在心口上?”

冯大人神色黯然,许久,才摇了摇头:“皇上如此,定有他的意思,只不过微臣难以明白。”

我道:“纪云琅行事,确实令人难以明白。但如今有一件事,我却非常明了,冯大人,如果纪云琅能够亲自救活无名,那么我根本就不会到郦国来,那场精心策划的和亲固然不会有,我也不会成为纪云琅的皇贵妃,不会跟纪云琅发生这么多的事情。而如果我从来不曾到过郦国,那么郦国与大迎之间,应该不会有这场战争。如果我没有来郦国,阿继不会送我这只白隼,白隼也不会在这山脚下毙命……”

冯大人沉默不语,许久方才低声叹息:“有生必有死,天地万物,莫不如此。坚固如同磐石大山,亦有消长,绵长如同长江大河,亦有起落。即便如同苍天大地,也无时无刻不经lì

着云聚云散,日出日升,潮涨夕落,也无时无刻不见证着万物的出生与消亡。只是人活于世,毕竟不能悄无声息,无声无响。因为这世上万物的存zài

,都有其自己的道理。因此就算是一缕轻风,一片薄云,也都有着其自己存zài

的道理,只是或许我们并不知dào

。”

冯大人的话说得甚是深奥,听上去每一句都是入情入理,但连起来细想,却有着极深的道理,并且这种心境似乎已经经lì

过人世间的种种生死离合,看过了无数的花开花落,这种事事都看破的心情,不是我一时之间便能够全部体会的。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缓缓说道:“可是我呢,我存zài

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想要留住的人和物,都一一离我而去,而想要留住我的人,却选择了极端的手段,发动了郦国与大迎之间的战争,致使生灵涂炭。

难道我存zài

的意义,只是为了在这最后穷途末路的时候,独自咀嚼着悲凉而无奈的心境,然后看着自己,缓缓陨落?

我的疑问让我自己狠狠伤了脑筋,同时也似乎伤了冯大人的脑筋。

我看得出冯大人的表情很是复杂,似乎是在担心着什么事情,然后忽然在一个瞬间,忽然又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想不到向来镇定如恒的冯大人为了何事需yào

这么深沉的思索与决心,直到我看见冯大人拂了拂衣袖,整好衣襟,向跪倒在地,我才意识到,我要从冯大人口中听到的,将是一件多么令我震撼的事情。

可是显然,我听到的话还是远远超过了我心理准bèi

的预期。

冯大人看着我郑重说道:“陛下,郦国的万千百姓,不,是郦国与大迎百万余众的百姓,他们的安危以及今后是否还有平安稳泰的生活,全部都仰仗着您。”

太过惊讶的时候,人反而会变得理智。

我知dào

,冯大人不是在开玩笑。

217. 第二一七节 千山暮雪,以及,形单影只

我知dào

,冯大人不是在开玩笑。

我也知dào

,还有一件更大、更重yào

的事情,我不知dào



我一时之间无法想清楚其中的关节,但是我听到了“陛下”这两个字,立kè

便想到了纪云琅。

我惶急地问冯大人道:“纪云琅……皇上他,他怎么了?”不待冯大人回答,我又立时将目光转向了身后远处树林的方向,只是,除了那一片树林,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转身便欲上马,却被冯大人伸手拦住:“陛下,此刻只能设法突出重围,不能回头。”

“不要叫我陛下,不管是谁吩咐的、为了什么,我一概不听。冯大人,郦国当今的皇上是纪云琅,而纪云琅现在陷入重围,我必须去找他。”我想要立kè

走,不愿再停留,因为我害pà

听到冯大人这样称呼我,更害pà

知dào

这其中的原因。

冯大人脸上的神色却甚是坚毅:“微臣斗胆在大迎众士兵的埋伏中,以陛下称呼您,只因为微臣知dào

,陛下您不会意气用事,您一定知dào

,这两个字的含义,知dào

还有多少人,在等着您安然归去、平息战争、重建安宁兴旺的治世吗?”

我既心急于纪云琅此刻的情况,便自然而然恼恨冯大人莫名其妙的话跟阻拦,忍不住怒道:“说什么平息战争,重建治世,今天我若能安然回去,也不过几个时辰的性命了,太阳落山月亮升起,世上已经没有我了;今天我若是不能摆脱大迎的追兵,我便是辜负了纪云琅的嘱托,无名因此丧命,我失信于人,也没有理由再活下去。

“冯大人,纪云琅能够好生回去,我不是已经死在军营中了,便是无颜见他,命丧别处。可纪云琅如果回不去……我……我也是……我也不能再活着。”

话一出口,我心中也感到吃惊。

原来,纪云琅若是无幸,我,会选择殉情。

明明已经知dào

纪云琅从未喜欢过我,明明我的存zài

对于纪云琅来说,只是为了他喜欢的无名,可是,我的内心深处,毕竟,还是这般深深地爱着纪云琅的。

冯大人闻言却变了脸色,肃然说道:“您有这样的想法,与寻常女子又有何异?皇上之所以这般看重于您,就是因为您不同于寻常弱质女子的坚忍,还有您的英明决断、聪慧过人。而微臣所以违背皇上的意愿,提前将他的意旨传达给您,就是想让您不要冲动……陛下,经过宫中内乱一事,您应该已经知dào

,皇上是多么器重您,信任您。”

果然是纪云琅,将“陛下”这个称呼堂而皇之地赐给我的人,果然是纪云琅。

我几乎有些狂躁地打断冯大人的话:“我便是不喜欢他这样器重我,信任我,他就这样简单而任性地,把他的姓命,交了给我,把无名的姓命交给我,可是每一件事我都是被动地接受,就算我心里是心甘情愿地能够为他做任何事情,可是他却从来没有一句话问过我。

“我以为我真是为了两国的友好交往嫁到了郦国,我以为我会嫁给先皇,我以为纪云琅说要娶我,是真的想要娶一个皇妃……我以为那天晚上在营帐里,我可以就那样被纪云琅抱着死去,可是纪云琅却阻止了我。

“我以为纪云琅带我来到这雪山上只是为了给无名找什么珍奇的药材,却没有想到纪云琅将匕首插进了他自己的心口。我以为纪云琅是要将这多血莲作为救治无名的良药,却没有想到血莲渗进了我的指尖;我以为血莲给我的那些温暖与感动都是真实的,可是我没有想到,这只是纪云琅担心我的诛心血泪不足以救好无名,特地加上的一道护身符。”

情绪如同开闸的水,汹涌而出。我将自己心中的事情一一列举,每一件都让我感到难以言说的悲凉。

说得喉头有些哽咽,我终于放缓了语气,平和地对冯大人说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冯大人,我答yīng

你,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去救无名,可是,请你看在我此生将尽的份上,让我能够遵从自己的意愿办一件事,让我也任性一回,让我去救了纪云琅。你看大迎连这里都设下了埋伏,纪云琅从正面走,遇到的伏兵定然多出这里十倍。纪云琅一个人,还刚刚受过重创,我……我要去助他一臂之力。毕竟,我是大迎人。

“然后,我会老老实实地回到郦国军营,再救无名。这样,我才可以无憾的了结。”

身后几丈处,那些围着我们的大迎士兵已经开始催促,只是他们对我很是客气,并不上前,也并不动手。

冯大人却像是没有听到他们的话,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地上委顿成一片白羽的大鸟,喃喃说道:“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我听不懂冯大人念的诗,但我也听懂了几个词,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以及,形单影只。

好像是在说白隼,又好像在说我一样。

我只是看着冯大人,低声说道:“求求你,让我去。”

冯大人回过神来,看着我说道:“陛下也要答yīng

微臣一些事。”

我道:“接受‘陛下’这个称呼?冯大人,等我死了之后,我的墓碑上要刻上什么字,其实都不重yào

,即便你们给我刻上陛下,我也管不得了。可是若有可能,我却希望你们给我刻上四个字,昌平公主。”

王妃雪晗,宋妃清芷,孟妃姚春……

我当时也曾想过,如果死去的人是我,我也希望我最后的封号,是燕莺贵妃。燕莺是我希望纪云琅不要忘却的名字,而贵妃,却能表示,在我生前曾经是纪云琅的一房妃子。

可是如今,这些都不重yào

了。

或许我最美还的记忆,只是应该停留在和亲的路上,我从驿馆的楼上初见到纪云琅的身影,似曾相识。

冯大人的神色甚是奇异,他向我看了片刻,方才说道:“微臣的确是让您接受‘陛下’这个称呼,自此以后永生为郦国百姓造福。因为——

“您绝不会在今天死。”

218. 第二一八节 毕竟还是回来了

“您绝不会在今天死。”

“您应该还有很久的寿命,生存延续,为百姓造福。”

我说过,此时我很清醒。我分明知dào

,冯大人的态度与语气,不是假的。

接着我又很快想到了,在我和纪云琅快要下到山脚下的时候,纪云琅对我说道:放心,无名虽然伤重,救她也不容易,却不会要了你的性命。即便是救无名,你也不会死的。你不必这么害pà



明明当时便听到过,却因为我心里的情绪,把它忽略掉了。只剩下一些伤心凄怆的情绪,留给自己体味。

我没有说话,没有反问,只是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尤其是无名受伤以后,前前后后的事情。

我的指尖微微一颤,然后这种振动,直达心底。

我不顾一切地推开了冯大人,纵身上了马。

等冯大人和一众侍卫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朝着树林的纵马狂奔而去。

冯大人立kè

纵马跟随,一边大声喊道:“陛……娘娘,您要去哪里?”

去哪里,当然是去找纪云琅了。

我回头瞪着冯大人,厉声说道:“以后若再用那两个字称呼我,我杀了你。”

我回思这近日来发生的事情,想到了昨晚,我的眼前渐渐出现了那朵血莲,然后我的指尖,忽然感到一股轻柔的温暖,如同一脉温泉水,就这样从指尖渗了进去。

而且那种暖意,一直萦绕在我周身的血脉中。然后就有了纪云琅的那句话,你不会死。

从未认真联想过的事情,如今一加联想,便是让我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的真相。所以我不敢认真去想,不敢追究这其中的原因。

我只知dào

,白隼的这些伤,这些血,原是为我而流,而纪云琅流出来的那些血,也已经变成血莲,融进了我的身体。

冯大人的马渐渐地追上了我,而那些大迎侍卫的马,也围绕在我跟冯大人周围,紧紧跟随。

靠近树林的地方,果然有重重的大迎士兵包围着,显然纪云琅是在里面,只是包围里面,却听不到丝毫打斗或者追逐的声息。因此眼前的情景,格外地让我觉得可怕。

那重重的守卫看到我,像是事先已经约定好了一样,纷纷辟易在两边,让出了一条丈许的宽敞道路。

冯大人在我身后呼唤,我回首看了看冯大人周身的大迎侍卫,说道:“我已经到了这里,你们放了他,还有他的随从,你们要拦着的人只是我。你们的首领问起来,只管让他来找我便是。若他不能平安回去,我告sù

连卓将军跟容方铭继,说你们不听我的吩咐。”

一路上众大迎侍卫对我好生相敬,我想除了我这昌平公主的身份以外,更要紧的是阿继对他们的吩咐。

马儿跑得不徐不疾。

我没有催马,也没有勒着马不让它走快。只是一任自然。

因为我实在不知dào

我此刻的心情,那种既着急想要见到,又害pà

见到不想见到的画面的复杂心情,无形中在引导着马儿的脚步。

树林之外,六月末的天气,此刻早已经是艳阳高照,一片阴翳无所遁形的明媚。

而树林里面,却是一缕缕光线冲破了树林的影子,地上处处都是斑驳的光亮。

树林里面,格外平静。连人的呼吸声与马蹄踏飒的声音,都消失的无踪无迹。

但是我能感觉到,纪云琅的气息。

然后,我在树林的正中,见到了纪云琅。

与阿继面面相对的纪云琅。

看到纪云琅安然站在那里,我惊喜交集,所有其他的心情都一扫而空,我只知dào

,我担心的人,他好好地站在这里。

我只能欢喜地叫了一声“纪云琅”,便怔在了那里。我真的太欢喜了,以至于我迈不开脚步,不知dào

我该怎么跑到纪云琅那里,我也忘记了我还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跟纪云琅问个清楚。

而就在我喊出“纪云琅”的那一刻,纪云琅也同时惊呼“燕莺,你……”

然而纪云琅的反应却比我要大得多,意wài

,惊诧,激动,紧张,当然,还有难掩的担心与欢喜。

看到纪云琅这样的反应,我忽然喜极而泣。

我一边伸手去抹流下的眼泪,一边笑了起来,我似乎从来,未有如此欢喜。

纪云琅的脸色却随即变得郑重:“你……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微笑道:“因为我很想你。”

纪云琅的眼中有一丝动容,但他随即蹙眉道:“我跟你说让你回去,还有更重yào

的事情等着你。”

我摇了摇头:“纪云琅,那怎么可以。一个人若是心甘情愿,那么死都可以,一个人若是心里不情愿,就是做天王老子也没意义。”

纪云琅的眼中有些惊异,但随即便是了然:“你都知dào

了。”

我点点头:“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

纪云琅尚未回答,却是阿继打断了我的话:“燕莺,你来了。”

我扭过头去,太阳的光线自东边斜射过来,阿继却是背着光线逆光而立,有成束的光线照着浮动的纤尘打在阿继的肩头、衣襟上,却没有照到他的脸庞。

或许是光线的原因,阿继的脸色显得有些阴郁。

这个我在大迎宫中唯一的玩伴,当年的三皇子,如今的大迎皇帝,似乎总是不开心。

见到阿继,我心中便立kè

了然,能够安排地这样细致而又妥帖,又能在短时间内动用这么多人来此处拦截我跟纪云琅的,或许也只有阿继。

对于阿继,我始终没有办法怨恨发怒,我只有不解、无奈与歉疚,我轻轻说道:“阿继……”

阿继的语气十分淡漠,让我感觉疏远:“没想到,你会回来。”

我略感惊讶:“什么?”

阿继额嘴角似乎轻轻勾起,却只有苦涩之意:“你走的方向,我安排下了最薄弱的兵力。”

我心中一动,想起那些围着我前来的士兵,果然人数不多,并且人人都对我十分恭谨,也并未对我露出多少强迫的意味。

其实,我心中也很是清楚,当时我若强行往外冲,那些士兵,是不敢对我动武的。

可是我,毕竟还是回来了。

219. 第二一九节 国家重任

我对阿继道:“我还是来了,因为我有话要问纪云琅。”

纪云琅只是淡然说道:“该说的我都对你说过了。你若还有不懂的,回去以后冯大人自然会告sù

你。”

我缓缓走上前去,摇头道:“都说了,却也不见得吧。有些话,我一定要亲自向你问个清楚,否则以后长夜漫漫,我恐怕是永远难以成眠了。纪云琅,你知dào

,我不是那般好哄骗的。”

纪云琅仍是淡漠:“我不知dào

你指的是什么,也没有什么要特别的事情跟你说。这里是郦国跟大迎两国国主会猎之地,你不必留在这里。”

原来,纪云琅已经知dào

阿继是大迎的新皇了。

“会猎。”阿继轻轻动了动嘴唇,略带漠然地重复,随即挥了挥手,接着便有不知几百几千名大迎兵士一重重地排列成阵,将我们团团围了起来。

这阵势明显是在告sù

纪云琅,敌众我寡,根本没有与之谈会猎的资格。

我能感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僵硬,低沉着声音问道:“阿继,你这是要干什么?”

阿继不答我的话,对纪云琅说道:“我只要燕莺随我走。然后我便撤去守卫,回营退兵。终我在位期间,大迎不再进兵有犯郦国国境。”

我正色道:“阿继,你这是干什么!”

阿继仍是不答我的话,只是看着纪云琅。

纪云琅一振手中的长剑,剑刃在空中激荡,发出嗡嗡的声响。纪云琅这一剑,所显示出来的剑术出神入化,四周围着的那些侍卫虽然仍是纹丝不动,脸上却不约而同出现了惊讶佩服的神情。

但下一瞬,“当啷”一声响,纪云琅将剑抛在地上。

“燕莺是不会随你走的。”纪云琅朗声说道,“她嫁到郦国,早已天下皆知。岂有再随你走的道理。”

“不错,我当初也以为燕莺嫁到了郦国,意味着她将在那里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可是我错了。”阿继虽是在回答纪云琅的话,却是直视着我说道:“她在郦国受了欺负,受了伤,甚至不远千里从郦国皇宫赶到了这战场之上!什么毓德将军,这就是你的贵妃应该有的身份和封号吗?就算天下皆知她嫁到了郦国又怎样?不久天下就会知dào

,我带她回了大迎。”

阿继的眼中,有一种让我看不懂的坚持。

这种坚持,可以说毫无道理,却偏偏固执地可笑,真的就像是中了邪着了魔一样。

我还要再说,却见阿继挥一挥手,围着我们的重重叠叠的侍卫,手中纷纷举起了长矛与硬弩。前排的则举起了精钢圆盾,将我们的四周堵得犹如铁桶一般。

只是那些长矛的矛头和弩箭的箭头,却都一致地斜斜对着地面,并不对着我们三人。

我终于怒道:“阿继,你想干什么?你让手下的侍卫举起长矛,为什么不让他们将矛头对向我?还有那些弩箭,为什么不将箭头对过来?是这些人怕他们的长矛硬箭伤了你,还是怕一不小心杀死了我?”

阿继对我的神色尚且带着几分温和:“燕莺,我只想带你回大迎去。”

阿继这样的失常,让我觉得既害pà

又手足无措。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却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手拉住。

我回头道:“纪云琅……”

纪云琅带着我走了几步,远离阿继。然后淡淡一笑,轻声道:“无妨,我护送你出去。”

我摇头道:“出不去了,你看他们的阵势多么整齐,就知dào

他们势在必得。”

纪云琅仍是淡淡的笑容:“他们不会伤你,所以你有机会离开。”

我凝目看着纪云琅,心中忍不住凄然,低声道:“纪云琅,那你呢?是不是你就算知dào

自己不能走,也要设法让我离去?纪云琅,难道……难道你就不允许我,跟你一起死吗?”

纪云琅的神色骤然变化,似是绝未想到我会这样问他。

看着纪云琅的神色,我忽然笑了。我笑着说道:“看来你真的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呢。但是你却早就想得妥妥贴贴,要让我活着。所以你将那朵血莲引渡到我的身体里,甚至你也一早预料到,若是你今天不能跟我一起下山,就让冯大人宣旨,立我为帝,是不是?因为你早就想到,你在山上将血莲引渡到我体内,你或许就不能活了,对不对?”

纪云琅坦然看着我道:“对,我要你好好活着。若我不能归去,郦国的百姓江山,就由你负责。”

我心中惊惧,拉着纪云琅的手臂说道:“下山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你一定能回去,没有万一吗?你早就知dào

你回不去,对不对?而且,不是因为你将血莲引入了我的体内,还有其他的原因,所以你一早就交代了冯大人,什么立我为新皇,对不对?”

我的心绪十分激动,以致我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阿继也有些警惕地看着我。

纪云琅轻轻理了理我鬓角的碎发:“你若不是这样聪明,我额很多事情就好办的多,但若非你如此聪明,郦国的基业,也无人可托。”

纪云琅说着将嘴唇凑近我的耳边,更加压低声音说道:“燕莺,你聪慧机敏,才能堪当大任。但有时你遇事处事,太过冲动,以后承当大事,还需更加沉静。你心地善良,身为国主,定能以仁道治国,善待大臣百姓,但身在高位,善良往往也会被人利用。”

我怔怔地看着纪云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纪云琅说我善良,还是头一次。

“在你从大迎嫁到郦国的路上,我们曾遇到了一队靺鞨人是不是?”纪云琅对我微微一笑,神色甚是柔和:“我当时错以为你是在袒护那些靺鞨人,故yì

放走他们。后来我才知dào

,原来那日我们遇见的,竟是靺鞨王。可是我当时还说你不好,是不是?”

“你说我冷血无情。”我答道。

纪云琅笑了笑:“你还记着。靺鞨的势力游离于郦国与大迎之外,助大迎则郦国势危,助郦国则大迎势危。但靺鞨王精明又善于算计,不会真心相助哪一边。如果郦国与大迎的局势扭转,他们会倒戈也说不定。所以你以后,最要提防靺鞨。等这一次的战事平息,郦国与大迎国势平靖,你就联合两边精兵,再将靺鞨一举收复。”

220. 第二二零节 帝女,女帝

“联合两国,收复靺鞨?”我讶然失声。

迎上的却是纪云琅的郑重。

“对,因为今后臣服在你统治之下的,不单郦国,还有大迎。”

我愈听愈惊,匆忙中伸手抓住了纪云琅的衣襟,犹似人在黑暗中见不到光亮般,努力睁大眼睛,惶然说道:“纪云琅,你说什么?你……你疯了……”

纪云琅反手握着我的手,低声说道:“不是我疯了,是你眼前的容方鸣继疯了。”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一抖,极力抑制住自己回头的冲动,平和声息低声问纪云琅道:“你……你如何知dào

?”

“我平息了西南的旱灾与动乱,知dào

大迎忽然进犯我国边境,一面兼程赶来,一面派人到大迎去,暗中打探大迎国内动向。”纪云琅说道:“原来大迎三皇子容方铭继被立为太子后,其余几位皇子陆续被贬黜或死去。由此我感到其中的异常,进一步打探,方知dào

原来大迎的皇上已经薨逝。只是这消息尚未流出。”

我心中慌乱,语声也轻轻发颤:“你说……这些都是……”

“都是容方铭继一手策划。”纪云琅笃定说道。

我几乎忍不住便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是我想起那天在大迎军中,见到阿继时他说的那些话,又将我的疑问忍住。我很担心我问道的结果是,因为我。

纪云琅缓缓说道:“容方氏的举止大异,只是急于对郦国兴兵,全然不顾国中新皇继位,诸王沦亡。如此大兴兵戈,定非万民之福。靺鞨之所以肯于大迎联手,也不过是想坐收渔利。靺鞨王生性精明,岂有看不出大迎异常的道理?我猜想下一步,靺鞨的目标不是郦国而是大迎。所以如今大迎亦是岌岌可危。”

我惊惶地看了看纪云琅,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阿继,心中也深以纪云琅的话为然。靺鞨绝不会错过任何一次有利的机会。大迎国主新丧、几位皇子被贬黜或者死去的消息一旦传出,靺鞨一定会找到可趁之机。若是阿继不在此时发动战争还好,如今……

我心中忽然又想到了方才的一个疑问,忙问纪云琅道:“你早就跟冯大人交代了,要立我……因为你早就知dào

,你今天是回不去了,对不对?你是不是……特地引了阿继来这里?”

我一直在疑惑,如何阿继会知dào

我跟纪云琅今天会在这雪山上,原来,果然是纪云琅有意要让阿继知dào

的。那么,纪云琅特意将这个消息透露出去,也是为了,将阿继引来,然后一举除去吧!

纪云琅微微一笑,执起我的手道:“只是你会回来,却不在我的预想之内。”

我能感到自己的声音在轻轻发抖:“那么……纪云琅,这四下里,也有郦国的士兵吗?还是,只有你一个人?”

“为了不被大迎的人发xiàn

,郦国士兵埋伏得远了一些。”纪云琅说道:“只是我不知他们是不是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跟大迎人交战了。或许他们不会赶来了。”

我的手足渐次酸软,千年人参与血莲,仿佛从来就不曾在我身上生效过。

我的舌头似乎都已经打结了:“纪云琅,你不能……死,更不能……跟阿继……同归于尽……”

纪云琅不能死,阿继也不能。不管阿继做了多么大的荒诞可笑的事情,他都是我曾当做伙伴的人。而且,曾是一个善良沉默的人。

纪云琅却只是淡笑说道:“我护你出去。”

转身对着阿继,我只想再劝他一次,劝他领兵回去,劝他放了我跟纪云琅,劝他休止战争。

谁知阿继不知何时已经指挥四周的侍卫,高高举起了长矛与弩箭。

我不可置信地叫道:“阿继,非要这样吗?”

阿继摇头不语。

纪云琅说道:“容方鸣继,你放燕莺回郦国。”

阿继说道:“我是要带她回大迎去。”

纪云琅冷冷地道:“如果我说不行呢?”

阿继道:“那我就杀了你。”

我心乱如麻,可是手中却没有兵器。灵机一动,忽然想起纪云琅到西南去平定战乱的时候,曾送给我一把折扇,倒可以当做武器。

那把折扇白玉为柄,扇面上画着一名雪地上纵马的女子的背影。

我曾一再地想,纪云琅画得那个女子,是谁呢?

不过那女子的身份,显然不是纪云琅想要留给我的嘴要紧的东西。

最要紧的东西在扇子的尾部。

从那莹白的玉里面,可以弹出一枚细小的银针。就算是用来绣花,那段半寸长短的银针也嫌有些太短太细,可是那根银针,却有着致人死命的本事。

因为银针上淬有剧毒。

那本是纪云琅留给我,让我在平息太后叛乱时候,防身而用的。但不是为了让我杀人,却是为了让我在无路可走的时候自尽。听说这种毒一旦沾身,不但见血封喉,尸身也会迅速变得漆黑僵硬。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另外一个问题,就算是成王败寇,我又为何一定要死得这样惨不可言呢。

可是我还没有机会问纪云琅。

当日叛乱中,这柄扇子没有用上,今日,我还随身带着。

阿继如今什么都不在意,只有我的生死,或许能惊动其心。

我,又要故技重施了。

我取出扇子,倒转扇柄对着咽喉,说道:“阿继,我不会随你走,也不会让你再错下去。你退兵吧。”

纪云琅的脸上已经变了颜色,他终于不似一直表现的平静,伸手道:“燕莺,不可……你……你快将扇子放下。”

我侧身一避,闪了开去。忽然手中猛地一震,扇子当地一声掉落在地,还有一根弩箭插在远处的树上,摇摇晃晃。

原来是一个侍卫用弩箭射下了我手中的扇子。

阿继沉声道:“我不会再让你,用这种方法威胁我了。”

看着四周齐刷刷的弩箭,我也不由得为之胆寒。阿继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不真实:“燕莺,你要怎么办?纪云琅,你要怎么办?”

我已然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纪云琅却问道:“容方铭继,燕莺若不随你走,你是不是连她也要杀了?”

221. 第二二一节 如你所言,刀山火海

阿继茫然的眼光如同这树林中的影子一样斑驳陆离。

阿继的声音听起来如同陌生人一般疏离:“为了燕莺,我可以做任何事。”

这句话,相当于不答而答了。任何事,包括杀了我吗?为了我而杀了我,阿继的这番话,当真令我毛骨悚然。

四下默然中,一个清越的声音说道:“我也可以。”

我侧首看着纪云琅,却无法分辨他的语意,究竟有几分是在回应对方,又有几分是真意。

“你今日若伤了她,我自有办法百倍加还于你。”纪云琅续道。

我看着四周剑拔弩张的侍卫,生怕什么时候便会有人从何处射出一支冷箭,于是伸手拉了拉纪云琅的衣袖,让他不要多说,以免激怒了这些人。

阿继却大声说道:“燕莺,你看清楚!”

我回过头去,看见阿继正挺剑指着纪云琅,神情激动:“你看清楚这个人!你好生想清楚,他是如何对你!你看看你眼角的伤疤,你看看你颈上的伤疤,你看看你这一身的风尘仆仆,你看看你那原本毫无忧患的脸上,如今有多少风霜的痕迹!你莫要忘了你这一切都是因谁而起,都是拜谁所赐。他根本是在骗你,他不可能会为了你做任何事。甚至于最简单的保护,他都没有给你。”

我无法开口置评阿继所说的这些事,因为扪心自问,我自己何尝没有因为阿继所说的这些理由,怨过纪云琅呢?只是我跟纪云琅之间的事情,终究不是他对我好与不好这么直观的道理,阿继看到的太过简单,而那些复杂又隐秘的,我却没有办法告sù

他。

我只能以更大的声音压住阿继的话,大声说道:“阿继,不清楚的是你。是你根本就不知dào

我的思想,就来无端横加干扰我的生活。”

“那么他呢?”阿继打断我的话,“他却懂得你的思想,然后给了你想要的生活吗?”阿继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燕莺,不是我要强行改变你的生活,你不知dào

……我……我知dào

,你再这样跟他下去,终有一天,就要将性命送在他的手上!”

心中一震,不知dào

阿继的这句话,是真的意有所指,还是无意说出口的。

我不由自主地便联想到了诛心血泪,虽然这是南国郦国的一种失传的秘术,只有寥寥几人知dào

,阿继几乎没有知dào

的可能,但然后我便跟着想到,阿继,也曾是一个跟诛心血泪有关的人。

无名的诛心血泪,受益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便是阿继。这件事情,我曾听纪云琅跟冯大人在宫北的松树林中私下商议过,也曾在前几日在营帐中听冯大人亲口跟我提起过。

那么,或许阿继,也知dào

这件事,也知dào

我要救无名的事情吗?

可是这一番推测,我却不敢说。说不定阿继本不是特指这件事,却被我说了出来,以致横生枝节。

我只是抑制住心中的种种想法,缓缓摇头道:“阿继,怎么会呢?你放了我们,我回到郦国,定然会安然过活。今日若非你将我们围在此处,用这些长矛利箭将我围起,我又怎会有什么性命之忧?阿继,你回去吧……”

阿继的情绪再一次激愤:“如果纪云琅真的会对你好,我又怎会不辞万苦筹划这一切!他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巩固他的皇位,他根本不会对真心对你好的?”

我无计可施,实在不知dào

怎样劝慰这样的阿继,却听纪云琅静静说道:“你要我怎么做?”

“你如今做什么,都已经太晚了。”阿继说道。

纪云琅却只是固执地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阿继森然注视着纪云琅,语声中也透出寒意:“不是我要你怎么做,是你应该做什么!纪云琅,你觉得你现在,还可以做什么?还可以为燕莺做什么?”

“任何事。”纪云琅说得简单而笃定:“只要你让她回到郦国。”

“你没有跟我提条件的余地。我是说,我不让她回郦国,你也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吗?”阿继凌厉地反问。

“刀山火海,在所不惜。”纪云琅说得坚决,“这不是我向你提什么条件,而是,你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眼看着两个人的话越说越僵,已经完全不是我能掌握的余地,我急忙喊了纪云琅,又去阻止阿继,可是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都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只顾着相对而视。

“好,如你所言,刀山火海!”

这是阿继最后丢下的九个字。

然后,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已经脱离了我能够联想到的,最丰富的幻像。

平地而起,一把把刀刃或宽或窄、或长或短,刀锋却是一般无二的锋利的匕首、大刀、长剑,刀头的锋刃朝上,被埋在了地上。

森森的寒刃映着一道道或粗或细的阳光,发出耀眼摄目的冷光,灼灼逼人。

哪怕周围是这样闷热的温度,我却觉得脊背发冷。

无论我怎么大声呼喊,怎么阻止、哀求或者斥责,阿继都如同一尊岿然不动的岩石像。

我捡起地上的长剑,却被纪云琅伸手拦住。我拉着纪云琅的衣襟,低声说道:“纪云琅,我随阿继到大迎去!你……快点走吧!”

纪云琅只是微笑着温然摇头,温声说道:“这已经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阿继了,你不能随他到大迎去。”

背后刀刃轻轻碰到的声音让我的心也忍不住为之轻颤,我的声音也如同那些颤动的寒刃:“纪云琅,你走吧……”

纪云琅只是摇头:“事到如今,我怎能舍你而去。我一定会设法,让你安然回到郦国的。”

惊惧恐慌间,我的脑中忽然灵光一动,我拉着纪云琅的臂膀,凝视着他低声说道:“纪云琅,你是不是……是不是担心我就此跟阿继走了,无名就……无名就无药可救?”

我将自己的双唇凑近了纪云琅一点,虽然害pà

却仍是郑重地说道:“你放心,你放心,等你回到军营,你让人送无名……送无名到大迎的军营中找我。不管怎样,我都会……都会救了无名……”

222. 第二二二节 刀山火海

纪云琅闻言不语,只是垂首凝视着我。

或许这是第一次,我在纪云琅眼中,看到了一种痛心而失望的神色。

纪云琅的目光,像是要直直看到我的心里去,像是要将我看穿一样。

不知dào

为什么,我居然在纪云琅的目光里,有些躲闪,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让他这样失望痛心的人,好像是我。

然而,终于,纪云琅的神色渐渐变了回去,又成了刚才一直那种淡淡漠然的样子。

终于,纪云琅轻轻开口说道:“对,我当然希望无名能早点好。只是我不同意你的办法,你跟了容方氏回去,他定然不让你再见任何一个从郦国去的人了,哪怕是跟你从大迎到郦国的无名。你也绝对不会再有救无名的机会。”

我怔怔地看着纪云琅,心里也在慢慢体会这句话的意思。纪云琅的语意非常明确,他是为了无名,所以才肯对我这样做,可是我心中却隐隐约约觉得,总有什么,是不对的。

我与纪云琅相顾无言,那边的声息却也渐渐静了下来。

等我再回首去看,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我真的看见了,刀山火海。

一柄柄利刃向上泛着寒光,而与这片寒光交相呼应的,则是将这些分散的刀剑丛林连成一体的火光。

不知是火燃烧在刀丛中,还是刀林立于火海。

寒光中映着火光,火光又照应着寒光。这种冰火交融的景象,背后却是让人无法形容的冰冷。

我看看阿继,再看看纪云琅,两人都是一样淡定如恒,一样的浑若无事。那些围着我们的大迎士兵,也都保持着凝立如山的样子,手中的长矛与弩箭,也没有丝毫晃动。

只有我,似乎只有我,被眼前的景象摄去了魂魄,手足酸软。

然后,这一条长达十数丈的刀剑火光的道路尽头,那些挡着的侍卫缓缓散开。

包围,就这样有了一个缺口。

一切含义不言而喻。

要么,被强弓硬弩万箭穿心,要么,就走过这刀山火海。

我从来不是一个胆小的人。

“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这句话,我不仅听人说过,并且也曾自己说过,有时候人们喜欢用一种过于夸大的语言来表现自己的决心,其实说穿了那只是过甚其辞。

比如不得好死,比如天打五雷轰,比如死后沦入十八层地狱,比如万劫不得超生。

人们之所以敢于极尽所能地将一些话说得很决绝,主要是因为不曾见过那些决绝的场景,类似于无知者无畏。

可是此刻,我是真的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了。

我强自镇定,对纪云琅说道:“你好生保重,不管怎样,不可枉自逞勇,送了性命。你我二人,当图后会。”

我知dào

,我能求的,只有阿继。

可是我虽对纪云琅说当图后会,其实我自己根本不知dào

后会于何期。我害pà

的是从此一别或许永无相见之日,更害pà

的是,有了见面的机会,我们之中的一人,却已经不在了。

眼泪已经要冲破眼眶,我只是不敢回头去看纪云琅。

然而脚步刚迈出,手臂却被紧紧攥住。疼痛的感觉里,是纪云琅的坚决。

我被迫停在了那里,却是不敢回头。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泛着泪光,而我也知dào

,回眸一眼,这眼泪就会义无反顾地涌出。

我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纪云琅,我救不了无名,确然愧对你的嘱托。可是如今的情形,我……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为无名抵了性命。可是你必须珍重,因为正如你所言,还有天下的百姓……”

我的思绪已然混乱,所谓的“为无名抵命”,已经近乎口不择言。我自然知dào

,纪云琅不是那样的人,会为了我没有救得无名而让我抵命,可是此情此景,我只求自己的话能够狠一些,硬一些,将纪云琅赶走。

我不知dào

纪云琅会作何反应,对我的话加以驳斥,抑或愤nù

生气。

短短的片刻时间,我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然而下一瞬,我感到自己的身子腾空而起。

仿佛还是去年入冬,我与纪云琅新婚第三日,纪云琅带着我到慈宁宫向太后请安。

太后借着学习宫规的理由,将我留在了慈宁宫。

学到入夜,我终于因为忍耐不住,一路从慈宁宫跑了出来,从慈宁宫跑到了承乾殿,又从承乾殿跑到了秋阑殿,跑了半个皇宫,终于找到了纪云琅。

那个时候,我骤然看到了一身白衣、凝立在秋阑殿外的纪云琅,忽然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而纪云琅,却是一言不发地将我打横抱起,送我去了秋阑殿。

那个时候,我光着一双脚没有穿鞋,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寝衣,赤足奔跑在冬月入夜宫中冰冷生硬的地面上。等我双足僵硬的时候,是纪云琅抱起了我。

今天,眼前的地面已经变成了刀山火海,明明我的双足无法走过,又是纪云琅,抱起了我。

眼泪,也就在这一瞬,流了下来。

我的理智清楚地告sù

我,纪云琅如果要抱起我,那一定是最失败、最不可行、后果最严重的一个选择,可是内心深处,我毕竟还是存了这最卑微、最弱小的一点指望,指望着纪云琅会抱起我。

我挣扎着要下去,我伸手去挣脱纪云琅的臂膀,我哭道:“纪云琅,够了!我说的话还不够明白吗?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纪云琅微微一笑,还是方才一直的那句话:“我护着你出去。”

泪眼中我迎上了纪云琅的目光,那种淡然的笃定,让我的心中猛然一动,猛然一痛。

我第一次,从纪云琅的眼中,看到了只属于我的感情。

纪云琅不是没有对我流露过温柔的神色,只是从来不似此刻,这样单纯,这样明晰。

我拼命伸手推拒,我道:“纪云琅,你放我下去。”我心中想的是,仅仅有这一刻,什么都足够了。刀山火海,我自己也要冲出去。

然而,话音刚落,我心中却是猛地一阵尖锐的疼痛。

这种痛楚甚至蔓延到了我的全身,四肢百骸,都因为这种痛楚而抽搐。

223. 第二二三节 刀山火海(二)

撕裂的疼痛感让我的眼泪也止不住汹涌。

我在一瞬间发xiàn

,这种从心里蔓延到全身各处的痛觉,来自于,我跟纪云琅之间的感应。

果然,耳边是纪云琅的声音,温柔犹似呢喃:“你不要动,要不我不好走了。”

耳中听到的声音,鼻中闻到的气味,心中感到的感觉,全部都在告sù

我,纪云琅已经,踏上了那所谓的刀山火海了。

血肉模糊的声音,衣襟被烧焦的味道,还有,心中那种被撕裂的感觉。

似乎我这整个人,都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

我只是在一瞬间忽然静了下来,整个人都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僵在那里,连一分一毫,都不敢再移动了。

就连我的眼泪,也似乎被冻住了一般,凝在眼中,不敢流出。似乎连着一颗眼泪的落下,也会影响了纪云琅的脚步。

我的手在刚才挣扎的时候,撑在了纪云琅的胸口。这时候,也就此停住。

耳边除了火焰蹿高燃烧的声音,以及那一把把利刃将血肉之躯生生撕裂的声音,再无其他。

我听不见纪云琅的呼吸,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却在这种充满着绝望的寂静中,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那种心跳的声音急促而且有力,似乎随时都在濒临破碎的前一刻。

然后,我渐渐发xiàn

,这种心跳,一种来自我自己,一种,则来自我手触碰到的那一端。

两种心跳,竟然是一种频率。

我不知dào

这种现象意味着什么,我只知dào

当我心痛万分地将目光上移,看到了纪云琅无比苍白的脸色,以及,顺着脸颊流下的一颗颗汗珠。

纪云琅的眉心紧紧地蹙着,脸上却没有太多痛苦的神色。

可是我知dào

,从我的感应我就知dào

,这种痛苦,甚于万箭穿心。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的可怕,渺渺幽幽,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来自于地底世界所谓的鬼魂发出的声音。

那种声音极低极细,本身便像是一缕幽魂:“纪云琅……”

纪云琅的嘴角轻轻牵起,眉头却仍是那样蹙起:“听你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以为你睡着了。”

纪云琅的话并不好笑,可是我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牵了起来。

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刻,我绝望地几乎以为,我是再也听不到纪云琅的声音了。骤然再次听见,心中的那种惊喜,那种安慰,那种激动与喜悦,让我以为自己听到了佛语纶音。

眼泪再次涌出,我哽咽道:“纪云琅,为什么要这样……”

纪云琅仍是微微地笑:“我只想让你安然回去。”

纪云琅的脚步移动的极为缓慢,那一丛丛利刃每一次刺头血肉,再每一次抽离,都让我的心、身体、四肢、乃至每一寸皮肤,痛到撕心裂肺,难以言喻。

我呜咽着哭道:“纪云琅,你放我下来。我要回大迎,我不要回郦国去了,郦国的百姓,今后都与我无关,郦国的基业,也从来不是我的。你放下我,让我走吧……”

纪云琅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偶尔垂下头来看我一眼,目光中只是温和。

我哭道:“纪云琅,别走了。你就算对我再好,我也不会领情的。你又何必一定要这么做……”

我哭道:“纪云琅,你放下我……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

……

纪云琅只是偶尔与我目光相接,却不再回应我。任我在那里苦苦地说,苦苦地求,都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随着纪云琅脚步的移动,我终于可以看见他的身后,那些已经走过的路。

一把把刀尖上淋漓的血,被闪烁的火光照得残忍凄厉,熏得触目惊心。

我的感情本已经脆弱到了极点,却又在这一霎那间崩溃。

我大哭着说道:“纪云琅,你不就是想要我的诛心血泪吗?就算你不这样做,我也会救无名的,你又何必……何必对我这么好呢?你又不喜欢我……你这又是……为什么……”

纪云琅垂下视线,凝目看着我,轻声说道:“诛心血泪,你……真的知dào

了。”

那是十分了然的语气,没有多少出乎意wài



我哭道:“我知dào

了,我已经知dào

了。就算你不是这样对我,我也会救无名的,你为什么……”

纪云琅看着前方,轻声说道:“原来真的是你,原来你已经知dào

了。”

我奇道:“什么真的是我?”

纪云琅说道:“有一次我跟冯大人在宫北的松林里商议诛心血泪的事情,我恍惚听到旁边有一声轻响,我猜想可能有人听到了,只是并不知dào

是谁。我猜想过很多个人,当然我也想过,那个人会是你。”

我低声道:“是我,我曾听到你跟冯大人在松林里的两次谈话。”

纪云琅的手轻轻一颤,低声说道:“你都听见了……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呢?”

那种震撼的感觉,直直传到了我的心里。

纪云琅接着说道:“你……明知dào

我对你的用意……”

我仰望着纪云琅苍白到惊人的脸色,幽幽说道:“我第一次听到你跟冯大人说起诛心血泪的话,是正月二十五日吧?纪云琅,你知不知dào

……早在那十天以前,我已经……已经爱上你了……”

纪云琅的惊讶,比之我刚刚听到诛心血泪的时候,更重了许多,他的整个人都在轻颤,不知是因为心中的震动,还是因为身上撕裂的疼痛。

“十天以前……正月十五……”纪云琅的声音断断续续:“那不正是……”

我轻轻伸手,擦去纪云琅额角的汗水,看着纪云琅眼中的惊疑与困惑,低声说道:“没错,正月十五,正是我失忆的那一天。可是,纪云琅,你只记得我那天失忆了,却不记得……别的事情了吗?”

我好想跟纪云琅说明,可是不知dào

为什么,我却没有说,我爱上纪云琅,那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的事情,可是,内心深处我依然在期许,纪云琅能多一点在意我,那样,这段一厢情愿的感情,或许就有了几分两情相悦。

纪云琅额角的汗水滴在我脸上,冰冷如同刚融化的雪。

而那血莲融进血脉中的融融暖意,却兀自在体内,温暖着我。

224. 第二二四节 心事

纪云琅紧紧咬着牙,一时间无力回答我的话。

我亦没有勇气回头去看他走过的路,虽然只有十几步,却是每一步都撕心裂肺。

心中的痛楚无法抑制,犹如千万把刀子在将五脏六腑、身体发肤,一刀刀割开,将模糊的血肉曝露在阴翳的空气里,再剥离躯体之外。

我只反复想到一个词,凌迟处死。

这样的苦痛,根本不是言语可以形容。

但我反而深自庆幸,庆幸能感受到这样的痛,庆幸我与纪云琅,还有这样的息息相关。就算不能分担,所幸不是置身事外。

我只是双目毫不转瞬地看着纪云琅的脸,因为痛楚的感觉让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已经濒临极限。我的目光中包含贪恋,我没有多想,我只是本能地,要多看一眼。

我不再追问纪云琅的答案,在我感觉自己的生命随着无尽的巨大痛楚将到尽头的时候,我只想将自己的心事,喃喃以诉。

“纪云琅,我第一次在出嫁的路上,看见你的背影,我就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以为我曾经见过你,可是我第一次跟你说话,你就不爱理我,是不是?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但是纪云琅,不管你相信不相信……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心中忽然就有一种感应,好像,我能感觉到你的存zài

……可是当时连我自己也不知dào

那种感觉是什么……”

“我只知dào

,你是第一个说我冷血无情的人,纪云琅,你三年前是不是认识我?那时候的我,真的很无情吗?”

“纪云琅,我在去郦国的路上,就知dào

你喜欢无名了。那时候我看见你杀了一个暗杀你的人……那个人是魏太后派去的,还是大皇子派去的?然后你也发xiàn

了我,你叫我无名……纪云琅,那时候我装聋作哑,不敢说话不敢回头……我只是觉得好生奇怪,你为什么会把我,当成无名呢?”

“纪云琅,你知不知dào

,你将我娶到了延和殿,却丢下我,一个人不知到哪里去了。徐阿姆跟我说,郦国的女子出嫁,那红盖头是要等着夫君去揭开的。夫君趁着烛光明亮,揭开盖头,看见的新娘才是最美的。我嫁给你的时候啊,心中明明并不喜欢你,可是我那么急的性子,居然顶着那盖头,整整等了三天也没有揭。纪云琅……那个时候,我到底在等什么呢?”

“新婚三天后你才去看我,我跟你去了慈宁宫,接着就生病了。纪云琅,你知不知dào

,那天晚上我赤着脚从慈宁宫跑出来,却没有想着要回延和殿躲起来呢。那时候我在想,我嫁给了你,哪怕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你终究是会帮我的……纪云琅,那时候我跑到承乾殿没有找到你,忽然就感觉到,你是在秋阑殿了。那种感应又出现了,一直指引着我……很神奇,是不是呢?”

“纪云琅,你为什么会把我,当成无名呢?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因为你不是偶尔一次将我当成了无名,还有一次……是在宫中的梅园外……可是你认错了我,我却没有认错你。在宫中的梅园外,你还没有开口叫我无名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身后渐渐走近的那个人,是你了……”

“纪云琅,我的失忆,其实是假的。你还记得那天的情景吗?你用一支银簪,射中了那落在我鬓角的小蛇,我当时只是想,为什么纪云琅下手,可以这么毫不犹豫呢?然后就在那个时候,我的怪脾气发作了,那一刻我有点后悔认识了你,因为你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我,更因为我已经,喜欢上你了……其实就是在同一天,我喜欢上了你,所以不能不在乎你对我的冷漠……”

“然后我听到了你跟冯大人的对话,诛心血泪。因为要我的诛心血泪,需yào

我恢复记忆,所以你带着我出宫了。”

“纪云琅,你陪着我出宫的那几天,有时候我真是很开心啊。我见到了世上最繁华最热闹的集市,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们,脸上带着平和的满足和喜气洋溢的笑容。你带着我走在路上,和一对对那样携手走过的人擦肩而过。我甚至以为,我们跟他们,是没有不同的。你带着我吃了西施的馄饨,卖馄饨的那个老王的妻子,跟我说了吴王跟西施的故事。

“那时候我问你一句话,你没有答我。我问你,若是夫差知dào

西施来吴国的用意,知dào

西施对他的一片关怀之后竟然是那样不堪的境地,他吃下那一碗馄饨的时候,心情又是如何呢?纪云琅,我想,夫差的心情一定很苦涩。就如同我在宫外的那一路的心情,是一样的。每每想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的那些好,原来还有这别的心思,任谁,都会难过。”

“你对我越好,我就越容易想起,难道你真的那么爱着无名,以至于,可以将我,全然不当做一回事吗?但是……纪云琅,我很快也就想明白了,就像我喜欢了你,我也可以为了你,将别的什么,都不当做一回事了。甚至,是我自己。所以那时候,跟我们一起出宫的人里,有人要暗杀你,我才会想也不想,将那支箭挡了……”

“后来我知dào

,原来爱一个人,是会有很多方式的。你看王雪晗,孟姚春,宋清芷,还有薛灵嫣……有很多个人爱着你,遗憾你爱上了另一个。她们几个,至死都觉得,纪云琅你最喜欢的人,是我。我虽然明知dào

不是的,可是不知dào

为什么,我听她们那么说,心里是很……很高兴的……”

“纪云琅,我最后悔的事情,是没有保住你跟王雪晗的孩子……郦国如今没有了皇储,所以你一定要回去……那些人中,唯有太后知dào

你不喜欢我,她甚至看出来,你是喜欢无名的。纪云琅,我觉得太后,其实也是很可怜的,先皇有什么事情,让她很伤心,是不是呢?你曾经跟我说过,先皇之所以向大迎请婚,也并不是为了迎娶我,是为了一个身在大迎的、他所心爱的人,是不是?可叹魏太后的一腔爱意得不到回报,终究,却变成了恨……可是,纪云琅,你说,这又能怪谁呢?””

225. 第二二四节 尽头

所有的东西,都是有尽头的。

比如,脚下的路,比如,人的生命。

纪云琅走的这段路,便用着一种消磨的方式,耗尽了纪云琅与我的体力和心力。

他脚下的每一步,我心中的每一段故事,伴随着我们的精力,一起到了尽头。

纪云琅的身子委顿在地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像是一个细瓷花瓶,一路被郑重地捧在手中,到了最后的一刻,却被摔碎了。

看着纪云琅的脸苍白如纸,我几乎是连哭都忘记了。

我只听到自己的喉中发出了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声音,喊道:“纪云琅……”

纪云琅的眼睛缓缓睁开,一双漆黑的眼眸却已经变得灰败,亦且空洞无光。

看着这样的纪云琅,我的大脑刹那间停止了所有的念想,似乎我的世界从此只想下了一片漆黑无光。

然而,纪云琅的双唇居然微微颤动,然后,轻轻吐出一语。

“那天……你让我给你画了一只眉……我怎会……不记得……或许就是那一次……我发xiàn

自己,对你……动心了……可是燕莺……我还有无名……怎么可以……只好……辜负你……”

这身外扰扰攘攘的喧嚣世界,在瞬间宁定,宇宙间万物的声息,都停止在了这一刻,花木衍生,草长莺飞,亦都在这一刻定格,甚至连阳光里、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也保持着上一刻的姿态,就此静止了。

天地间的此刻,只有我和纪云琅,他给了我一个我想要寻觅的答案,所以我的世界,什么都不需yào

了。

而纪云琅,他睁开眼睛,张开嘴唇,似乎只是为了说出这句话一样。

当我那以置信又万分喜悦地说着“你还记得”的时候,我却发xiàn

,纪云琅的眼皮,又已经垂下。

眼睛缓缓地闭上,仿佛就是一声极其轻缓的叹息,轻飘飘地,好似一根羽毛落地。

我忽然听见有谁在说,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我不懂郦国那些深奥的词,可是这一首,我懂得了。

这就好像是我听过的那首歌一样: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

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凄凉,凄凉。

若是纪云琅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回去吧,我会凄凉。

可纪云琅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天你让我给你画了一只眉,我怎会不记得,可我还是凄凉。

爱也是凄凉,不爱,也是凄凉。

因为我注定,是要只影而去,孤单飞不上了……

可是,我承shòu不来那样的日子,纪云琅……

纪云琅的手,就在我心头迷惘的时候,忽然从我手中滑落。

那一刻,我忽然,感受不到纪云琅了。

然而,那种感觉只是一瞬,因为紧接着,我听到了血肉被撕裂的声音,我知dào

自己的心脏,被一把利刃,贯穿了。

从我胸前的那个疤,生生撕裂,将我的心,贯穿了。

我知dào

,我的路,也到了头。

我不为自己的生命到了尽头而感到悲哀,一点也不,可是眼中却有分明的热泪,汩汩流出。

我无意识地伸手去擦拭,却看到手上,染满了触目惊心的红色。

我心中只想到了四个字,诛心血泪。

虽然我并不知dào

这是为什么。

可是本能地,我将自己的身子慢慢靠近纪云琅,我将他的唇,贴到了我的眼睛上。

耳边,是一声巨大的哀嚎。

无比悲凉。

无比漫长。

我知dào

那是阿继,听起来,像是受了万箭穿心的重伤一样。

可是我的头,却不由自主地对着天空缓缓扬起,眼前,一片红光。

226. 第二二六节 阿芜

我的爹爹,是大迎最有名望的战将,须利隆。

他带着家人与几万部属,驻守在大迎的边境上。

大迎在北,南面与郦国相接壤。

还有靺鞨等部落,游走在两国之间的边境线上。

爹爹站在瞭望台上,俯瞰驻守边境的数万军马,一声口令之下,便是数万人山崩地裂的回答。

爹爹跨在马背上,飞驰的马儿将他的身子曳的后仰,然后爹爹手指一松,三支流星般硬箭疾飞出去,正中在百步之外,三个箭跺的红心上。

有人说,须利隆是大迎开国至今的第一猛将。

有人说,须利隆是皇上最器重的人。

有人说,须利隆曾率领十七骑,击溃了几个部落合集的千人队伍,从此这几个部落臣属大迎,再不敢稍起异心。

有人说,须利隆当年在一场战斗中,与以骁勇无dí

著称的靺鞨王莫里奇约定一对一单战。两人斗了上千回合,从天亮打到了天黑,终于在某一招上,震断了莫里奇的长枪,矛头直指莫里奇的胸膛。

莫里奇当场说道,须利隆是当今天下第一的英雄。莫里奇却在回去不久,一病不起,就此身亡。

……

有人说,须利隆有真么多说也说不完的功绩,真是大迎之福、

也有人说,须利隆有真么多说也说不完的功绩,对他自己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还有人说得更加深奥,那是一个我还不能理解的词,功高震主。

我还不能理解的是,人们的另一种传言:十八年前,年轻的大迎的皇上曾召见年轻的第一猛将须利隆,然后将一位美丽的姑娘许婚给他,并与他达成了某种约定。据说,那是皇上从大迎民间选出来的,最美丽的姑娘。

没有人知dào

约定的内容是什么,十八年来,人们揣着这条约定的兴致,也随着时日逐渐消退。

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我已经十三岁了。

但是还有那些有心的人发xiàn

了一个算是奇怪的现象,须利隆与妻子成婚这么多年,居然只生育了一个孩子,并且是个女孩儿。

这个女孩儿早在刚一出生,便因为父亲须利隆的名望,以及母亲当年第一美人的名声,而传遍了边境,传到了国都,传进了皇宫。

人人都知dào

,须利隆将军有个女儿,叫做须利燕莺。

我是须利隆的孩子,但是,我不是须利燕莺。

我之所以知dào

我是须利隆的孩子,是因为我还有着小时候,管他叫“爹爹”的记忆。

那时候,我管他叫爹爹,管他美丽却终日神色抑郁凄惶的夫人叫娘,管一个跟我一样大小的小女孩儿,叫妹妹。

那时候,爹爹和娘管妹妹叫燕莺,管我,叫大女。

那时候,我曾问过娘,大女是什么意思?

娘的神色木然了好长时间,还是爹爹跟我说,你跟燕莺是姐妹两个,你是爹娘的大女,燕莺是二女。

我又问,为什么你们不管燕莺叫二女,却问她叫燕莺呢?

爹叹口气道:“燕莺是你妹妹的名字。”

我心中更加好奇,又问道:我也喜欢这个名字,为什么我不叫燕莺呢?妹妹叫燕莺,那我又叫什么?

娘忽然就生气了,一向对着爹和燕莺温柔的声音也变得尖利:“燕莺就是燕莺,燕莺从来就只有一个,你怎么能叫燕莺呢!你……你没有名字!听见没有,你不许说自己叫燕莺,也不许说燕莺是你妹妹,你记住,你没有名字。”

娘伸手板着我的肩膀,使劲摇晃我,反复向我重复道:“你听见没有?你听见了吗?你没有名字,须利隆不是你爹爹,我也不是你娘,燕莺也不是你妹妹,你不许再这样叫我们了,更不许跟别人说,你叫燕莺,你没有名字,你记住了吗?”

娘的声音那么大,娘的力qì

那么大,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把我的头都晃晕了,让我感觉她美丽的脸都扭曲了一样,在我眼前反复压缩,拉长,摇晃。

我觉得自己被晃得想吐,忙大声喊道:你快停手,娘,我记住……

然而我的话没有说完,却听见了“啪”的一声脆响。

我挨了娘的一巴掌,她狠狠地打了我,又高高举起巴掌盯着我:我不是你娘。

因为这一巴掌,我才真的是记住了。

这一巴掌将我打翻在地上,我的额头碰到了墙,擦得鲜血淋漓。

我小小的脑中还存留着眩晕的感觉,看到娘的脸,还是扭曲的样子,所以我只能惊恐地睁大眼睛,不知所措。

然后我看见娘那双漆黑美丽的大眼睛里露出了嫌恶的神色,她高高扬起的巴掌没有再落到我身上,她只是转身走了。

我听见娘低声说:“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只会瞪着眼看你,连哭都不会,笑也不会,真不知dào

为什么会把你生出来。”

那一年我四岁,我开始向着爹爹叫将军,向着娘叫夫人。我还是可以说燕莺这两个字的,那是向着妹妹叫,只是我没有再叫她妹妹。

后来爹爹将我拉到了一边,低声跟我说,大女,你出生的时候,爹爹正在率兵攻打芜城,你以后就叫阿芜。

我看着爹爹说道:“我不叫阿芜,我没有名字。”

爹爹的眼中有些无奈,但随即拿出了一名驰骋疆场的大将军的威严,沉声说道:“你就是叫阿芜,知不知dào

?”

我记得爹爹从腰间抽出长剑,那雪白的剑光在我眼前如同一道冷电般闪过,我目不转瞬地凝视着那道美丽的弧线,然后看着剑光落在地上,剑尖随着爹爹的手而动,在地上划出了一个字——芜。

我说:“将军,这是什么?”

爹爹道:“‘芜’,阿芜的芜,你的名字。”

我固执地叫道:“不,我不叫阿芜,夫人说,我没有名字。”

爹爹的眼中露出了几分怒意,然后我眼前又是白光一闪,接着“喀”地一声轻响,他看也没有看,就把剑插回到鞘中了。

爹抛给我了一句话:记住了,你叫阿芜。

爹爹走远了,我独自站在后面,将地上的那个字一点点抹掉。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不喜欢阿芜。

227. 第二二七节 五岁生日

虽然我不喜欢,我却不能阻止爹爹和娘叫我阿芜。

从那天之后,他们就开始慢慢地叫我阿芜。

我就想是从来没有听到一样,听见他们叫了阿芜,我连头也不扭一下。开始爹娘尚有几分耐心,一次叫不灵,会反复多叫几次。后来见我总是不应,爹将手中的酒杯在桌子上一顿,拂袖出去了。

娘忙追了上去,拉着爹的衣袖温声说道:“你放心吧,我慢慢教她就是。”说着看了看坐在另一边的我,又伸手去拍了拍爹爹的背。

是了,从娘说我没有名字,不再向他们叫爹娘的那天起,我就不再跟爹娘一桌吃饭了。爹娘和燕莺坐在厅中的大桌上,而我,则坐在大厅角落里,一张小小的桌子旁。

娘劝走了爹,开始叫我,阿芜。

我不动也不回答,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娘又叫我,阿芜。

娘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似乎我一直不答yīng

,她就要一直叫一样。

也不知dào

娘这样叫了我几天,终于有一天,娘伸手将我面前的小碗一把打在了地上。

我抬起头看见了娘,娘的眼神像是愤nù

又像是高兴的样子:“你终于听见了!”

可是这种方法对我,究竟是可一而不可再的。

第二次娘再将我的碗打落的时候,我还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只是眼前没有了碗,我只好去看桌子。

然后,桌子也被掀翻了,还重重地碰到了我的腿。

上来劝解的老阿姆也被娘推在了一边,娘只是在我头顶叫我,阿芜。

我抖了抖衣衫上的饭粒站起身来走开。那时候的我太小太矮,只要我不是抬起头,娘是看不到我的脸的。

我听见娘气得发抖的声音在我背后怒喝:阿芜,你聋了。

我没有聋,因为我不是阿芜。

可是我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娘,我知dào

,看了,就等于答yīng

了。

固执的结果是我整个人被提了回去,然后娘的两只眼睛还是那样瞪着我,叫我阿芜,阿芜。

不想听别人说你不愿听的话很难,因为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想听别人说一句话别人不愿说的话也很难,因为嘴巴长在别人身上。

僵持到最后,我又被娘打翻在地上。

娘似乎被我气得精疲力竭,她气呼呼地瞪着我,说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人来。”

这一次我摔得很疼,坐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后来我身上不疼了,可是我还是坐在那里。

我不知dào

自己默默地坐在地上有什么意义,或许是在与娘僵持,或许只是单纯地不知dào

干什么吧。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甜美的声音,含着天真的笑意喊道:阿芜。

我慢慢抬起了头,我知dào

,是燕莺来了。我对着她低声道:燕莺。

我终于对阿芜这个名字做出了回应,收到的却是娘重重的一巴掌,娘怒气冲冲却又不无得yì

地说道:我以为你是个聋子!我以为你是个哑巴!

然后娘俯身抱起了燕莺,轻轻摸着她的小脸说道:“莺儿最乖,她叫阿芜,莺儿记住了!”

燕莺在娘的怀里点了点头,然后娘抱着燕莺离去。

幼小的燕莺趴在娘的肩膀上,甜甜地笑着喊我:阿芜,跟我一起玩。

我看着娘的背影说道:我不叫阿芜。

然后,我就起身跑开了。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但对阿芜这两个字完全没有反应,对爹爹和娘的其他话,也都没有了反应。就像娘说的那样,我好像变成了聋子,变成了哑巴。

改变的还有我的衣着装束,以前,我跟燕莺总是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只是颜色总不如燕莺的鲜艳罢了,然而那段时间开始,我却开始被穿上了爹那样的粗布衣裳,且都是暗色的粗布。

我生活的无比沉默,与此相差甚大的,就是爹娘和燕莺,他们每天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跟平常没有两样,我就在他们的笑语声中,愈发地沉默下去,甚而我将自己吃饭的地方换到了院子里,后厨房,爹娘也从未说过一声什么。

娘开始会问那个整日跟着我的丫鬟,阿芜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比如,爹,娘,燕莺……

丫鬟总是摇头,说道:这些日子以来,她什么都没说过。

问得次数多了,娘连问也不问了,到最后,甚至那个整天跟着我的丫鬟,也不见了踪影。

于是我与那座将军府的关系,就变成了一日两餐,一间厢房。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五岁的那一天。

我之所以知dào

我五岁了,是因为那天将军府上下都喜气洋洋,人人都在忙着为燕莺庆生日。人人都说着一句话,须利燕莺五岁了。

而在这之前,每年的生日,好像爹娘都是将我们两个人单独领到一间屋里,给我们做了好吃的,告sù

我们,你们今天三岁了,你们今天四岁了……然后爹娘将我单独留在房间里,带着打扮得粉妆玉琢的燕莺出去。

其实我五岁的生日跟往年,于我而言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少了一套新衣,少了一些好的吃食。我记得每年燕莺生日,桌上都会有一盏羊乳酥酪的,据爹爹说那是宫中御赐,因为燕莺喜欢吃。

皇上对须利燕莺的宠爱,几乎大迎人人皆知。

可是有一件事,却只有爹娘燕莺和我知dào

,那就是,我也是须利隆的女儿,是燕莺的姐姐这件事。

我之所以想明白了这件事,是在我五岁后不久的一天,我无意间看到爹爹手下的侍卫,将从小带我长大的老阿姆和总是跟着我的那个丫鬟带走了。从那以后,我也再没有见过她们了。

隔三差五去厢房照管我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阿姆。

她管我叫阿芜,她给我做了爹爹常穿的那种颜色的粗布衣裳,教我怎样梳了发髻用布条绑起。

而绝大多数的时间,是没有人会管我的。

我在府中那些不常有人的地方呆上一天,有时候从后门出去外面走走。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一片草原,草原上有马,我能看到的那些,都是带着烙印的,那是爹爹统率的军营里,日常操练的军马。

228. 第二二八节 阿芜,我教你骑马

军中练武的校场就在距离将军府不远的地方。我虽是人小腿短,走上一段时间,也就到了。

大迎人擅长骑马,军人练习最多的就是骑射功夫,所以虽说是校场,毕竟只是士兵日常习武操练的地方,并非军营,所以除了四周有瞭望台、北边有一个高高的点将台以外,四围也不过是辽阔的草地,只以界石圈定了范围。

我坐在界石旁,头顶是湛蓝的天,温暖的阳光,还有和煦的风。士兵大多数骑着马,手中拿着各种各样的兵器,我见的最多的是大刀,也只认得大刀。

士兵们相互对战,但大多数是直砍直斫的方法,我几乎没有看见过有那个士兵腰间挂着长剑的,更没有见过那个士兵舞动兵器时,有像爹爹那样精妙神奇的手法。

但是对我而言,能够寻到这样一个地方,已经是太好了。能够坐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又不用整日对着将军府中寂寞空洞的厢房,不用在后院中闲逛的时候听到娘的声音就要躲开,就已经是太好了。

那些来来去去的士兵,多少缓解了我的气闷无聊,我的整晌的时光,都能够惬意地度过了。

然而惬意的时间也并不长久,因为有一天,一匹高头大马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后,忽然又调转了头。

我没有抬头去看,因为我已经听到了爹爹诧异的声音:“阿芜,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有说话,起身便准bèi

走开。

爹爹却从马上一跃而下,站在了我的面前,蹲下身子看着我道:“阿芜,你有事来找我吗?”

我摇摇头,只是不说话。

爹爹又问了我几句,我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开了。

身后有一个声音说道:“将军,这是府上的人吗?这小孩近来天天坐在这里看大家演武的。我们还想着他是想来学本事呢,将军,难得他喜欢,你何不让他在校场骑马?”

爹爹沉默片刻,接着,快步赶上了我,拍拍我的肩头道:“阿芜,走,我教你骑马。”

我记得大约是大半年前的时候,我跟燕莺看见府里后院的马在跑,高高兴兴地跑去告sù

爹娘,说我们要骑马。爹还没有说话,脸色已经变了,而娘更是一脸无比惶恐的样子,愤nù

又焦急地斥道:“骑什么马!不许学骑马,你们是女孩子,不许学骑马,还有你们爹爹的那些刀枪棍棒,你们也不许摸,听见了吗?”

爹娘的神色那样郑重,以至于燕莺失望又害pà

地大声哭了。

我没有哭,只是默然站在那里,娘一边伸手抱起了燕莺,一边却对我喝道:“都是大女生的事,好端端地,你领着燕莺看什么骑马!”

我并不理解爹娘当时为什么那么郑重地警告我们不能骑马,但是既然有了这话,我便记住了。

爹跟我说教我骑马,我没有欢喜也没有不欢喜,我只知dào

那是不行的。

我的沉默让爹有些着急,爹指着我身后的那些士兵对我说:“你还想要学什么?只要你想学,我都教你。”

我想学什么呢?前几天我回府去,看见燕莺跟娘坐在花园里,娘把着燕莺的手,在教她绣花了。我没有走近去,只是远远地看见,燕莺手中的那条帕子,红红绿绿,有花有鸟,真是好kàn

极了。

这个,爹是教不了我的。

爹的神气却是十分殷切的,他眼中含着十分热切的期盼,好像是他想要跟着我学骑马一样。

我有点不忍心就这样直接地拂逆爹的意思,于是我回头看了看那些手中拿着大刀的士兵,问爹道:“学会这个,又能做什么呢?”

爹对着我身后的那些人一挥手,他们便迅速地跑到了我面前。

两个士兵作成一对,面对面地挥舞起了刀来。银光耀眼,确实很有几分热闹。

然后一个士兵一声吆喝,所有士兵都将手中的长矛扔了出去,齐齐钉在几丈外的一排作成人形的靶子上。

爹微笑着从一个士兵手中拿过一把大刀,往前面掷去,一道银光如闪电般闪过,将一个我本没有注意到的人,劈成了两半。

众士兵轰然叫好,说道这靺鞨派来的奸细,应该四马分尸,这样一刀处死,便宜了。爹笑着对我说:“领兵杀敌,保家卫国,阿芜,我教你。”

寒刃上染了鲜血,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我忽然想起了娘将我打翻在地,我的额头碰出的鲜血,星星点点,都让我疼得忍不住咬牙。可是如今地上这人,他流的血染透了身边的一片地,他却只能这样一动也不动,连咬牙也不能了。

我张嘴结舌地看着地上被劈成两半的人,看着其余的靶子上一把把大刀砍在假人的头颅、咽喉、心脏,心中惶然,许久才反应过来,对着爹爹道:“我不学。”

爹在我身后叫着“阿芜,阿芜”,这声音里渐渐带了怒意,带了失望……

我以为爹就这样说过算了,没有想到第二天,爹又找到了我。

以后不管我是留在厢房,还是走到将军府的后院,或者在府外的什么地方乱走,爹总是能隔三差五找到我。

他每次都是同样的话,阿芜,我教你学。

爹甚至留了一把尺来长的类似匕首模样的短剑给我,他说,阿芜,你想学就来找我。

可我每次都只是摇头,我不懂爹说的什么保家卫国,不懂什么上阵杀敌,我只是想起那大刀寒光闪闪将人劈开的样子,我就栗栗危惧。

我白日里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游荡,走累了我就坐在一处稍微高起的小丘上。

远处有车马的队伍经过,我也只是默默地看着。

没有想到,当先的一匹马忽然朝着我奔了过来。

我还看不清楚马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我看到那马儿跑得那样快,不由自主地就转身跑开,我想,只有爹爹的马,是有这么快的,可是我不想学着用大刀杀人。

不过片刻间我还是被追上了,我看到马上是一个少年,比我大几岁的样子。

他的衣饰是十分华丽,跟无名身上穿的那些皇宫里赏赐的差不多。

那少年低头看我:“你是谁?看见我为什么要跑?”

229. 第二二九节 容方铭继

我摇头走来,那少年却从马上跳了下来,挡在我面前道:“小兄弟,你会使剑吗?”

自打我换了这样一身装束,被误认为小兄弟或者小子,已经不是第一遭了。听到那少年这样叫我,我也好不惊奇,只是摇了摇头。

那少年追问:“那你腰间挂着一把剑干什么?大迎人都爱用刀,你为什么带着剑?”

少年眼睛大大的,说起话来很是戆直,这样直接的说话让我有点不知怎么回答,我看着他似乎没有让我走的意思,只好说道:“有人给了我一把剑,说要教我骑马教我使剑,可是我不想学。”

少年十分惊讶,直直地瞪着我看了一会儿,方才笑道:“我知dào

了,你不是不想学,你是怕学不来,你怕从马上跌下来,怕用剑割到自己,对不对!你这个不中用的小子,原来是个胆小鬼!大迎的男儿岂有贪生怕死的。”

这少年说话理直气壮,我却听得不关痛痒。等他说完,我嗯了一声表示赞同,便转身走了。

“你想学剑,那你呆在这里干什么?”那少年不依不饶,追上我问道。

我无奈,只好问道:“那你呢,你是在干什么?”

少年挠挠头道:“有郦国来的客人,我出来迎接。”

“郦国?”我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感到好奇。

少年伸手指着南边道:“就是那边,再往前走五十里,就是郦国,咱们大迎人,都叫它南国。”

我不知dào

五十里是多远,也不知dào

郦国到底是什么,听得索然,亦感到无话再说,便又准bèi

离开。

“喂,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又拦住了我。

我从未遇见这样好事之人,怔了一怔,还未回答,少年已经说道:“我叫容方铭继,你呢?”我摇摇头:“我没有名字。”

有的人好事仅仅是因为好奇,有的人好事则是因为热心。眼前的少年显然属于后一种。

他追问道:“你怎么会没有名字?你爹娘没有给你取名字吗?那平时人们怎么叫你?”

我默然一会儿,说道:“人们叫我……”我忽然一顿足,向前跑掉。

这少年没有再追上我,大声在我后面喊道:“喂,你去哪里?你叫什么?你不骑马,不学武,就不是好男儿,是胆小鬼,你知dào

吗?只有南国的男子,才有不学武的人。”

这少年的话让我无端起了担心,看我自己的装束,我感觉到爹爹果然是早就准bèi

了让我学武的。我腰间挂着爹爹给我的短剑,却忽然不敢回家,于是我漫无目的地朝着远离校场的方向走了过去。

第一次天黑的时候,我刚好路过几处营帐,好心的女人给了我一些吃的,还问我要不要留宿,我摇头拒绝了。

第二次天黑的时候,我的身边没有营帐了,我只是看到了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

草原上太阳落上之后,四周立kè

便是一片漆黑,我能抬头看见满天闪烁的星星,可是没有月亮,天光太暗,不够为我照亮路途。

我站在山脚下,忽然感到可怕的恐惧。我想到娘这个时候或许正抱着无名,在灯下跟爹爹一起,看无名绣的花,而我住的厢房就算一片漆黑,也不会有人去注意的。

四周就是这样静悄悄的没有声息,好像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一样。

我突然开始想念那些喧闹嘈杂的景象,期盼着哪怕有一个人、一只鸟,从我身边经过也可以。

就在这个时候,我果然听到了动静,是一种凄厉的嘶喊,让人毛骨悚然,原来是草原狼。

我一时有些慌不择路,迈开脚步就开始跑,我虽然年稚,却也知dào

草原狼这般呼唤是在招引同伴,一旦群狼聚齐,便要追逐猎物了。

我本能地只是朝着距离狼嚎声相反的方向跑去,没几步就到了山脚下,然后就稀里糊涂、跌跌撞撞、连摸带爬地上了山。

好在这一侧的山路还算是比较平坦,没上多高,居然还有一条小径。眼前我只顾着躲避身后的危险,至于前面是坦途大道,还是万丈深渊,我已经是想不到那许多了。

顺着那小径气喘吁吁地跑着,眼前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片更加黑暗的东西,我惊讶地长大了嘴巴,嘴巴却在我呼喊出来之前,被捂住了。

是一个人。

居然是一个人。

接着我很快想到,这个人的个头比起爹爹和府中的那些人,矮了许多,倒好像那个容方铭继差不多。

头顶果然是少年的声音:“不许叫。敢出声我就把你推下山去。”

我顺从地点头。山下正有一群饿狼等着我呢。

“你是谁?三更半夜跑到这里干什么?”少年见我顺从,便轻轻松开了手。

光线实在太暗,我只能看到人影,根本看不到少年的脸。

他也不等我回答,拉着我的胳膊更往前走去。我随着这人跌跌撞撞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树木之后,愈走愈深,似乎是个山洞。

我坐在地上呼呼喘气,少年的声息却甚是平静的样子。

等我喘匀了气息,少年方才问道:“你迷路了,是不是?你身上带着剑,应该是大迎贵族家的小孩儿了,怎么会让你一个人跑出来呢?是你随父兄出来狩猎,还是……嗯,你与须利将军怎么称呼?”

这少年的话句句都恰中窍要,每句都比我的思绪快上半拍,而须利将军四个字,更是让我忍不住吃惊,我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认识我……你是……谁?”

少年低声一笑,说道:“大迎人擅长使用大刀长矛,能使剑的必定是高手,也是贵族之家,将门之后,这左近远近闻名的大将,便是须利将军,想来你跟他有些关联。”

我心中更加惊讶,说道:“你认识须利将军……你……”

少年奇道:“怎么,你好像有点害pà

?你不是从须利将军家走迷路的吗?难道你是逃跑的?”

山洞中四下里无光,少年却似乎能看见我,能看懂我的心思。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身子,似乎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被劈成两半的靺鞨人,我只低声道:“不要……抓我回去,我不想……学使剑。”

230. 第二三零节 被追逃的少年

“原来……你真是逃出来的。”少年的语气甚是深沉,像是洞悉很多事情一样,接着续道:“这就奇了,能让须利将军亲自教你,你定然与他不是一般关系,可是你又为什么不肯学呢?你知不知dào

,这对多少大迎武士,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千载难逢?”我好奇地重复道:“那是……什么意思?”

“你若不懂,也就算了。”少年淡淡说道,“你体质纤瘦羸弱,须利将军愿意教你,你正该答yīng

才是。”

“你说……我该学剑吗?”我感到有些失望,不明白为何人人都是这样。

少年似乎是察觉了什么,问道:“你定是有什么原因吧。看来你年纪虽小,却是个执拗的人。”

我郁郁说道:“可是学了剑,又有什么用呢?将军说什么保家……卫国,我很不明白,可是我不愿意,把人一剑钉在地上,我头上碰破一点,流了血,都那么疼,被钉在地上的人,流了那么多血,难道……他不疼吗?我看见那人被斩成两半,心中很是害pà

。我……实在不愿意,去学了剑来斩人杀人……”

这些话我早就在心中想了很多次,但我没有对爹爹说,没有对事事好奇、显然又十分热心的容方铭继说,却在此处,对一个连面也没有见到的陌生少年说了出来。

少年默然良久,低声说道:“原来是这样。”继而便又默然下去,再不说话。

我觉得这少年说话的语气与措辞颇不似我常听到的样子,有许多我听不懂的词,口音也甚是奇特,奇道:“那你……是谁?”

少年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又好像是叹了一声,轻声道:“你知dào

这些做什么?”

昨日遇见的少年容方铭继,是一个对别人的事情十分好奇却又并不可以隐瞒自己的人,很直截了当地问我,也很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却不像今日遇见的这个少年,能够很快洞悉别人的事情,却并不显得好奇与关心,而对于自己的事情,更是绝口不提。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好奇的人,却不由得对这少年的来历感到好奇。

或许也就是因为好奇的缘故,我脑中忽然便闪过一个念头,然后不及我再去细细思索一遍,我已经脱口说道:“你……是郦国人?是郦国来的客人?”

“你怎么知dào

?”少年的语气带了几分警惕。

我也在想我怎么会知dào

,然后我才想起来,前两天遇见那个容方铭继的时候,他跟我说,他要来迎接郦国来的客人。我不知dào

什么是郦国,我只是记得,容方铭继当时是指着这边说道,那边就是郦国。我不知dào

我此刻所在的地方是不是就是郦国,只是这个少年说话的那种语气,让我不由得想到,他是郦国人。

少年的警惕让我有些害pà

,我却仍是照实而言:“前两日我遇见一个人,叫做容方铭继,他骑着马一路奔驰,说他要去迎接郦国来的客人。又指着这边跟我说道,郦国就在这边。我听你……我想你也许就是他说的郦国人。”

山下的狼嚎声愈发嘹亮,一叠一声地响着,显然已经不止是一匹狼在叫唤。

我心中害pà

,忍不住退了两步,却忽然被那少年一把捏住了肩头,只听他沉声说道:“不许出声,有人来了……”

那少年的手捏着我的肩头,竟将我的肩骨捏的隐隐生疼。而他的语气十分郑重,与他落在我肩上的力道,一样沉重。

我心中害pà

,不敢说话,然而侧耳听去,除了那一声接着一声的狼嚎,并没有丝毫脚步声响。

我忍不住低声说道:“哪里有人……”

一语未毕,勃颈上忽然一紧,头顶是那少年低沉着声音说道:“你已经泄露了我的方向,若再出声将人引来,连你也性命不保。”

我只觉心头一片迷惘,如何是我泄露了这少年的方向。想了片刻,方才说道:“你说……是那狼嚎声……”

我心中隐隐约约已经想到,我在黑暗中行走,引来了草原狼,而群狼嚎叫不止,正好为追踪这少年的人指引了方向。

少年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你倒是很清楚。”

少年的语气听起来不善,我便也不敢再说。少年听我果真不语,捏着我肩头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四下里万籁俱寂,我在渐渐袭来的昏沉迷蒙中,果然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

少年低声交代我尽量不要发出声息,然后拉着我轻轻走出山洞,就站在洞口的岩石后面。

我们不动生息地贴着岩石站立,果然跟着便有火光一路上了山。听着那脚步声,似乎来人很是不少。

果然那些人举着火把走进了山洞,一番搜寻,低声议论道:“看来他不在此处,想必又往山上走了。”

“我国皇位向来传于皇长子,皇后娘娘有何必……非要除掉二皇子呢?”

“是啊,不管大皇子登基还是二皇子登基,皇后娘娘都不是亲生,何不如此帮大皇子。”

“哼,你倒是也多想一想,大皇子生母已经亡故,二皇子可还有生母的,虽说并不受宠,毕竟将来二皇子登基,那是要当皇太后的,将来皇后娘娘怎么办……”

“悄声!”先前说话的那个声音低声喝道:“如今我们有任务在身,行事应当处处机密小心,那些称呼,不许再提。”

“可是二皇……二公子,究竟躲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我们事先泄露了什么行迹,被他或者他手下的人知dào

,否则怎么一到边境,他人便不见了?”

“他手下……他身边都是娘娘安排的人,哪有什么手下。谅他一个小小孩子,能知dào

什么,又能跑到哪里去!左不过是在这山上,咱们还是快点找到要紧。”

脚步声伴着说话的声音,从我们藏身的岩石前面走去。

火把的光芒照着一丛人影,将我们眼前短暂照亮,又渐渐黯淡下去。

看到那少年的面容,只是短短一瞬,少年的身形略显清瘦,面容却是十分清秀。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乌黑深邃。

等到人影远去,我忍不住诧异地说道:“原来……你也在被人追着!”

231. 第二三一节 郦国二皇子

少年默然,一声不响地领着我回到了山洞。

我回想着方才听到的话,虽然许许多多都不能明白,却也感到这少年的情形不善。

少年是郦国人确然无疑,似乎还是什么二皇子。

对于皇上、皇后娘娘、大皇子、二皇子这样的称呼,我那时虽年幼,却是并不陌生的。自小时起,爹娘在我们面前,早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起过这些人。我知dào

他们住在宫中,是大迎最尊贵的人,可能也是最有本领的人,否则如爹爹那般的英雄人物,便不会每次提起他们就有些栗栗危惧。

这少年不仅是郦国的二皇子,还是一个被皇后追杀的二皇子。这不能不让我既感到害pà

,又感到好奇。

我低声道:“他们要杀你吗。你……你怎么办?”

少年低声道:“我自有办法。只是……”

少年的语气似乎有什么为难,我又问道:“只是怎么了?”

少年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先睡吧。野狼退了,我就送你下山。”

“那你呢?”听少年的语气,似乎我下了山,他还要继xù

留在这里一样,“你不下山吗?是不是你一下山,就会被他们抓住了?你……你会不会被他们杀死……”想到那鲜血染红泥土的情景,我又是一阵恐惧。

少年低声说道:“看你害pà

成这个样子,倒像是个女孩子。”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心中说道,我本来就是个女孩子。可是我并没有说出口,似乎这种解释,是不必要的。

少年接着低声道:“我不会被他们抓住,更不会让他们杀了我。”

这声音并不高,却是无比地肯定坚决,没有丝毫的犹豫。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如果不是成竹在胸有了把握,就是已经知dào

了什么,不用担心结果。

少年的话让我凭空对此刻的处境多了几分信心,同时也多了几分好奇,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少年不回答我的话,却忽然说道:“你为什么不肯学剑?因为害pà

吗?”

我点点头,低声应了。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害pà

,只是那个时候,学剑与我而言没有意义的这种感觉,我还说不清楚,那种从本就不受爹娘重视、到忽然被爹娘当成了陌生人之后,百无聊赖的感觉,我也不愿对别人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不得不用剑的时候你却不会,到那个时候你会后悔呢?”少年又问道。

我的确没有想过,从来没有。

我沉默地坐在那里,开始想象,究竟我什么时候,不得不用剑呢?

想了许久,我都没有想到。我虽然从将军府中跑了出来,可是我知dào

,除了回去,我是没有去处的。回到将军府,住在那少有人经过的厢房里,怎么会不得不用剑呢?当然爹爹会让我学,可是就算我学了,又用来干什么,像爹爹一样,将人劈成两半吗?

许久,我说道:“我……不会用剑的。”

少年不再问我,隔了片刻,方才慢慢说道:“我母亲还在宫中,经常会见到皇后,不过父皇在,皇后是不敢轻易伤害母亲的。但是如果我不在了,比如我今天被皇后的手下杀了,那么母亲便没有了依靠,父皇也会将母亲慢慢忘记,说不定哪一天,就被皇后无声无息地杀了。所以不一定不能被他们抓住,也一定不会被这样杀死。我要保护我母亲。”

如同那些追踪这位二皇子的人说的那些话,其中的纠结我大部分是不明白的,但是少年说要保护自己的母亲,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低低说道:“可是我的娘……她不要我了。她与我爹爹和妹妹住在一起,他们……不要我了。”

少年的语气中也有了几分惊奇,但他只说了两个字:“是吗。”接着又说道:“那么以后,有一个需yào

你保护的人出现的时候,你却没有力qì

,使不了剑,你不会后悔吗?”

需yào

我保护的人,是谁?

我想起了以前爹娘常跟我说的话,大女,你是姐姐,你要保护好燕莺。大女,你是姐姐,你不能跟燕莺争。大女,你是姐姐,凡事你要让着燕莺。

我顺从地点头,我的确有要保护的人,我的妹妹燕莺,虽然如今我已经不能叫燕莺妹妹,燕莺看见我,却总是叫我姐姐的。

“可是,我不敢。”

“到你不得不拔剑的时候,你就不怕了。”

少年说的话很是奇特,总让我觉得不甚明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我默默地想着少年的话,若有所思地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醒醒,快点醒醒。他们又过来了。”

我从迷惘中睁开眼睛,少年拉着我的手便起身。山洞外火光越来越亮,等我们走到洞外,一个男子的声音充满惊喜地叫道:“在这里了!快看,在这里了!”

少年拉着我的手开始往山下跑去,天色已经微亮,却仍是照不清楚脚下的崎岖。

一路跑着磕磕绊绊,未能跑出多远,我便一跤摔在了地上。

少年想要拉我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看着火光下那几个人狰狞的脸,这才想起来这少年身处危机,说道:“你……你……你快跑啊!”

那几个人慢慢逼近,笑中满含着得yì

:“跑?看你能往哪里跑!”

“这小孩儿不知是什么路道!一起杀了了事!”

“嘿嘿,小子倒也狡猾,躲到了现在。你若是就那样藏在山洞里,咱们倒真想不起来回头再去找,偏偏又从山洞里跑了出来。”

我想着这人的话,心里也糊涂起来,这几个人山上没有找到这个二皇子,所以才下山去了,若是我们就这样躲在洞里,这些人的确是不会发xiàn

我们的。

心中正在想着,忽然眼前一亮,一道明净而寒冷的光闪过,然后我便看见了正当对面的那个大汉眼中无比惊讶的神色。

一双眼睛瞪得像核桃一样,因为一眨不眨,亦不转瞬,让人看了心中害pà

。凝目再看,那大汉的表情已经定住,非但是眼睛,还有嘴巴,都长得大大的,一动不动了。

232. 第二三二节 疑团

当我发xiàn

这个大汉已经死了的时候,少年手中的剑,已经又接连刺中了三个人。

喷溅出来的血在微弱的光线下是一种浓暗的颜色,我惊惧地不知dào

如何是好,整个人都愣住了。

直到一个身上带血的人怒吼着向我冲过来的时候,我才被少年那声“拔剑”惊醒,然后想也没有想,伸出手中的短剑,刺在了那人的身上。

鲜血从我刺中的地方涌出,顺着短剑斜斜向下流到了我的手上。直到指尖感觉到那种温热滑腻,我才如梦初醒般地松开了手,任由自己的短剑留在那人的腹中。

然后,看着那个人,在我面前摔倒。

我看见那人背后大约心脏的位置,同样一个伤口在往外汩汩流血,那个伤口却似乎要深得多。少年手中挺着剑,剑尖亦染着鲜血。

我呆坐在地,直到身边的火把慢慢熄灭,直到朝阳从东边升起,我都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那里。

地上的那些人,也各自静静地以各种姿态躺倒在地,而那个少年,从那人腹中拔出了我的短剑,擦干了剑上的血迹之后,也是不发一言、一动不动地站着。

直到远处有马蹄声响。

少年方才对我说道:“起来吧,有人来了,你也该回去了。”

我缓缓抬头,看着少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少年将短剑递给我,我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缩。

然后,我才看见少年的肩头,有一片发黑的颜色。

少年蹲下身子,将短剑放在我的手里,说道:“多谢你及时拔剑,帮了我。”

我心头愈发迷惑,重复道:“帮了你?”

“这是他们中最强的高手,你若是不拔剑,他会在杀了你之后,趁我被人缠住的时候,再杀了我。你死了,我死了,那么你我想要保护的人,就没有人保护了。”少年说得有些复杂,我更加似懂非懂。

我只是看着少年肩头的黑色,许久才恍然惊觉,我说:“你……你这是流血了吗?”

少年微微一笑:“不是的。”

我不能相信,只是问道:“那为什么衣服破了?还有,这……怎么是黑颜色?”

少年仍是微微一笑:“只是衣服破了。如果流血,怎么不是红色?”

我心中将信将疑,看着那些倒在地上的人,他们流出的血果然是红色的。他们的眼睛兀自大大地瞪着,心中又是害pà

又是难过,我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那么他们……不疼吗?”

少年有些困惑地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会疼,但是一个做坏事的人,你不杀了他,他会让更多的人流血的。他杀掉的那些人死了,还有人会为此伤心难过……”

伤心难过?

“可是我死了,却不会有人伤心难过。”我闷闷地说着。

“会的。”少年忽然很认真地说:“我会伤心难过。”

我抬起头,少年正对着晨曦站着。少年的眉目俊秀清晰,神色很是温和。

这种神态给了我一种可以相信的感觉,我怔怔地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山下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少年看了片刻,微笑道:“是须利将军,看来是来找你的。你看,世上肯定是有人记挂你的。”

我回头看见山下的旗帜,知dào

果真是爹爹来了。再回头时,那少年已经转身准bèi

离去了。我忙说道:“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停了脚步,却没有转身,低声说道:“我叫纪云琅,你不要告sù

别人见过我。”

我拄着短剑蹒跚下山,爹爹已经迎到了半山腰。

爹爹将我抱起来转了个圈,眼眶微红地笑道:“孩子,回去吧。”

爹爹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跑了,也没有看见那些被杀死的人,回去之后,也没有再让我学剑。

我没有跟爹爹说纪云琅的事情,也没有说那些死去的人,更没有说我曾刺出了一剑,剑上的血流到了我的手里。

似乎整件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我却在回去后的第三天,走到校场找到爹爹,告sù

他,我要学剑。

爹爹又惊又喜,却终于缓缓摇头:阿芜,你要是不愿学,就不学了。

我说:将军,我愿意学。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被杀了,还是有人会伤心难过的,有一个是我的爹爹,还有一个是纪云琅。

我从此日日不间断地来到校场,除了长矛、大刀、弓箭、铁枪和铁鞭,我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兵器,然后我知dào

了什么是弩箭,什么是狼牙棒,什么是柳叶刀,什么是链子锤……

我甚至还见识了几种叫做暗器的东西,然后我才知dào

,兵器上是可以喂上毒药的。

我问爹爹,兵器上喂了毒药会怎样?

爹爹说,喂了毒药,敌人会死得更快。兵器的伤是外伤,毒药的伤是内伤。外伤会让人流血,毒药却会让人的血染上毒性,等着毒药流回了心脏,那边无药可医了。

我心中一凛,问道:将军,中了喂毒暗器的人,可是会流出黑血吗?

爹爹亦感到好奇:你如何知dào



我心中感到不安,眼前只是那郦国二皇子肩头一片乌黑的样子,我未回答爹爹的话,只问道:那么中了暗器的毒,流出了黑血,是否还有救?

爹爹说道:有的会有救,有的就没救了。兵器上涂了毒药若不是更加厉害,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终于知dào

,那姓纪的少年是受了刀伤,并且中了毒。我纵马到了边境的那座山,找遍了那个山头,也没有看到少年的尸体,就连那些背上杀死的大汉,也都不见了踪影。

我记挂着这个少年,因为与他的见面,在我心中留下了疑团。

第一,那些人一路上山没有找到他,正要下山从去往别处,我们在山洞里,应该是安全的,他为什么要领着我走出山洞呢?

第二,我举剑刺中那个大汉的时候,少年的剑也已经从背后刺中那大汉的心脏了。从刀口的深度看来,少年显然是比我更先出手。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让我拔剑呢?

233. 第二三三节 人言纷纷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

我学了越来越多的本事,也明白了越来越多关于打斗的道理。

这些道理让我对心中的疑惑更加深重,而那天破晓时分火把昏黄光线下的一幕,却在我脑中愈发明晰,甚至比事发当日,更加清楚了不知多少。

我知dào

,就是在少年刺中那个大汉背后的一刹那,另一个人刺中了他的肩头。

而在那同时,我手中的剑,也刺中了那个大汉的腹部。

换句话说,如果那个少年没有去词那个大汉,那么他根本不会受伤。

可是我不知dào

为什么,少年选择了跟我刺向同一个人。

或者他根本不必让我出手,或者我已经出手了,他可以去防御另外的那个人。

我不明白,无论怎样,都不能想明白。

我还记得少年跟我说的那两句话:

多谢你及时拔剑,帮了我。

这是他们中最强的高手,你若是不拔剑,他会在杀了你之后,趁我被人缠住的时候,再杀了我。

如今看来,这两句都是假话。

第一,我当时拙劣到无任何技巧可言的剑法,并没有帮到他一分一毫。

第二,被我刺中的那个人,显然不是那天我们遇到的那群人中最强的高手。真zhèng

的高手,是在少年肩头刺中一剑的人。

第三,我的剑刺出的时候,少年的剑已经穿进了那人的后心,那人已经不可能去杀了我,更不可能杀了那少年。

这几个疑点,让我一直苦思不解。

然而思索,毕竟只是我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学武,才占据了我生活中的大多数时间。

校场里面的兵器何止数十种,而我竟是要一一习遍。

爹爹在教我武功的时候,比之平时更加严厉了不知多少。常常是一脸肃然地瞪着我,看着我将一个剑花挽上十遍二十遍。等我的手臂感到无力的时候,爹爹突然伸出手中的剑,在我看清楚之前,就已经挑落了我手中的剑。然后,在盯着我捡起来,重新再舞十遍二十遍。

或者待我拉好的弓射出了一支流星般的羽箭,爹爹的箭却突然从一侧出现,后发先至,竟是比我的箭更快一瞬,正中靶子的红心。而我那眼见万无一失的箭,反而跌落。

爹爹说,战场上生死往往只是一瞬,取胜只有两个法门,或者你的箭要更快,或者你的箭更有力道更加狠。

我默然不语,只是更加用力拉弓。只是大迎军中的铁弓实在非同小可,许多年轻力壮的汉子,也不能将一张铁胎硬弓完全拉开。

爹爹看着我细弱的手腕,忽然说道:我们来比快。

快并不比力道更加容易,却因为有了些许技巧的存zài

,让我的练习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容易了很多。

我跟着爹爹不仅是学了武功,更多的还是学习兵法。

而学习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兵法,又比学习武功,更难了很多。

大迎的文字粗疏,平时人们所用的话语已经十分简单,甚少有什么书本,兵法等等,更没有记载成册的文字。

爹爹每日在我习武之后,将我带到营帐里面,拿着羽箭在黄土山,划出两军交战的地形,兵力,分布,阵势。何谓前军,中军,后军,何谓左军,右军,何谓羽翼,何谓主力。

军队应该以何种形式前进,何种方法后退,怎样计算军队所用辎重,怎样在行军途中分布兵力安营扎寨。

然后一点一点告sù

我,敌方的阵势如何,我方的阵势应该如何,敌方的兵力怎样分布,我方的兵力又该怎样分布,敌兵从哪里进攻,我方应从哪里防御,敌兵进攻的兵力若有几何,我方防御的兵力又应有几何。

爹爹对这些东西烂熟于心,而又常常告sù

我,行军打仗,不是一成不变,爹爹又会常常在一场虚拟的战争中随机应变,他为一方主将,我为一方主将,问我该如何攻,如何守。

学习兵法,比之学习轮枪使剑,更加困难的多。困难的主要原因,是我常常不能理解,而我不能理解的只要原因,则是因为兵法的不真实。

爹爹曾为我不懂得怎样布阵破除包围己方的敌人而大为生气,还是他的一名助手劝道:阿芜年纪太轻,有没有经过战争,怎知dào

将军这行军打仗的兵法多么精妙,又怎能清楚其中的种种变化之道。

因为这样一番话,爹爹原谅了我,也因为这样一番话,我在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跟着爹爹上了战场。

阿芜的名字军中无人不知,人人都说,这少年是须利将军钟爱的小将。

但也有人说道,这个阿芜,天生就不是学武的料,细胳膊细腿,并不壮健,不知dào

将军何以这般重视。

有人说,阿芜是将军从半路捡回来的孩子,将军很是喜欢。

也有人说,你知dào

什么,阿芜是将军府上原来的一个杂役生的孩子,将军就这样一直领着了。

有人终究是不服这口气,愤愤说道,不管阿芜是将军路上捡的还是府上的小厮,终究不像是个练武的坯子,将军对他这么好真是奇了。

这时候便有人冷笑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这中间的道理再也清楚不过了。

人们便纷纷追问,什么道理?那是什么道理?

那人又是两声冷笑,低声说道:这中间的道理虽然浅近,这话却不能随便乱说。

立kè

便有人说道,你们问他做什么,我看他也不知dào

,却在这里硬充。

先前那人受不得激,大声说道:我有什么不知dào

的!你们怎么不想一想,那阿芜虽说体格弱些,可毕竟是个男孩儿!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奇道:男孩儿?

那人又道:是啊!男孩儿。须利将军一世英名,一身天下无dí

的本事,府中却只有一个女儿。

片刻的静寂,随即便是众人七嘴八舌的恍然大悟。

是了,将军当然希望一身本领有个继承,偏偏跟夫人只有燕莺一个女儿。

对啦,将军想要传授自己的一身本事,当然要从小教起了。

可不是吗,阿芜的年纪倒像是跟燕莺差不多的。

又有人质疑道:照你们这么说,将军是把阿芜当成继承人了?那须利将军为何不直接教燕莺呢?将军那么疼爱燕莺,将满身本事交给她,让燕莺当个女将军,岂不是好?郦国那些南蛮子讲究不让女子做官什么的,咱们大迎可不讲究这个啊!

234. 第二三四节 从默然到了漠然

是啊,爹爹为什么不将一身好本事传授给他更加宠爱的燕莺,而是传授给了总是得不到好言相待的我呢?

为什么燕莺能够跟着娘,学习绣花画画,学习唱歌煮饭,却从来不见她跟爹爹学过一点武功,一点兵法呢?甚至燕莺长到十三岁,都还不会骑马,而是坐着爹爹从南国寻来的轿子,由几个人来来去去地抬着,或者坐在马车里面,到哪里都有人驾马跟着。

爹爹甚至不让燕莺接近校场,只要远远的看见燕莺过来,爹爹必定亲自纵马过去,问清楚有什么事情,才会回到校场。

爹爹是大迎士兵口中最豁达豪迈的人,却唯独在燕莺身上,小心翼翼。

我听着人们窃窃议论的言语,也忍不住在想,是啊,为什么爹爹不让燕莺学武呢?为什么爹爹不将自己的本事传给燕莺呢?

我没有去问过爹爹,或许是我心里早觉得并无必要。

就像娘为了我学武的事情,开始也曾跟爹爹争论过,后来,娘也终于从默然到了漠然,不再理会了,那种感觉,就是没有必要再管了。

我是听着人们的风言风语有了这个疑问,终于也是从人们的风言风语中,得到了解答。

人们传言,十八年前,年轻的大迎的皇上曾召见年轻的第一猛将须利隆,然后将一位美丽的姑娘许婚给他,并与他达成了某种约定。据说,那是皇上从大迎民间选出来的,最美丽的姑娘。

这位美丽的姑娘,也就是我的娘,我称呼她为夫人,已经很多年了。

没有人知dào

约定的内容是什么。

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我已经十三岁了。

我数着十八年前,也就是我跟燕莺出生前的五年。

那个时候,娘已经嫁给爹爹了。

人们虽然不知dào

约定的内容是什么,可是随着这个当年探究无果、如今又随着我与将军之间的关系渐渐被想起的这个约定越来越受到关注,人们终于又对这个约定产生了新的兴趣。

人们说,将军与夫人是好不容易才生下了燕莺姑娘,所以才对她万般宠爱。可是将军之女却不是虎女,恐怕更要紧的原因恐怕是,将军已经料定这女儿将来不能继承父业,不能当一个威震四方的女将军。

须利将军这样的大将,独生爱女不能当女将军,岂是须利将军心中所愿?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燕莺姑娘将来会有更好的出路,远胜于女将军了。

什么出路会比女将军更加?恐怕……是皇上早已经开了金口,要将须利将军的这个宝贝女儿,许配给那个皇子了!

人们的这一番推测,连我也是恍然大悟。

当然我也又新的疑惑,既然说是十八年前皇上与爹爹的约定,又怎么能知dào

爹爹一定会在十三年前生下一个女儿呢?

聪明的人果然还是多的,立kè

便有人说道,那又有什么难的。皇上当然不知dào

须利将军将来会生下儿子还是女儿,但是皇上膝下却是既有皇子又有公主的,生儿子就当驸马,生女儿就当王妃,反正是早就定了这桩婚事。

我也终于明白了,原来所谓十八年前的那场约定,就是皇上之后与将军之后的婚事。

燕莺会嫁给大迎的皇子,我心中并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是不由得想起一个人,那个叫纪云琅的郦国皇子,不知dào

他中了毒之后,好了没有。不过我想起当年他就有那么大的本领,而我后来回去查看也从未发xiàn

他的尸身,看来他应该没有死。

十三岁起,我便开始跟着爹爹上了战场。

不过那个时候大迎跟周围的国家之间相对比较和平,没有大的战争。

只有一些小的部落流窜征战,或者与某一国边境发生了短暂的摩擦,会开启一些小型的战争。

爹爹原本让我跟在他身边,算是亲兵队的一员。上战场前,爹爹对我的本领还是有些赞同的神色的,虽然未曾当着我的面有过什么赞许的言语。我也以为自己学到的本领能够用于战场,然而上了战场之后我才知dào

,尽管我能控辔自如地纵马,却不能应对铁骑纵横的践踏;尽管我能舞刀成影、挽剑生花,却不能承shòu寒刃溅血、勇士倒下。

在两军交锋的战阵前,我挥刀打落了攻向我的兵器,然后,后退逃脱了。

那是我第一次受到军法。

我被两名军士绑缚着走到爹爹面前,爹爹面如寒霜,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

“阿芜,你犯了军规,我也不能包庇。”爹爹的声音冰冷地如同冬季的风。

我看见了爹爹手中拿着的鞭子,比之寻常的皮鞭,更要坚实。

“阿芜,治军之道,应是如何?”

“治军之道,贵以严令为先!治兵之本,贵以厉法为重!”这是自我跟着爹爹学武开始,便说的烂熟于心的东西,此时根本不需思索,便念了出来。

“若犯军规,该当如何?”

 ;“有违军规,其罪甚于有违国法。法外尚可容情,触犯军规,无情可讲。”这些都是爹爹曾经谆谆教诲于我的话。我也已经开始明白了爹爹问我这些话的用意。

“阿芜,将帅犯了军规,又该当如何?”

“将帅违反军规,处罚更当从严。不以将帅之位而荒废军中法纪。”

“阿芜,临阵逃脱,当怎样责罚?”

“降一切职,罚三年俸,并受鞭杖三十。”我说的十分平淡,也十分迅速,好像将要受罚的不是我一样。只有我自己才知dào

,我能回应地如此流畅,全因在刚开始学武之初,便因为自己不愿开口学习军规,吃了多少苦头。

立kè

有人劝道,阿芜初次上阵,没有经验,况且他也深知军规,将军责备一番,阿芜知错也就罢了。责罚却不必了。

爹爹犹似没有听见,只是看着我说:“阿芜,错了便要罚。”

这鞭杖犹似铁制,每一道落在身上,都是一声郁闷的响,以及一阵生硬的疼。

我的铠甲已经卸下,身上是厚实的棉布制成的军装,鞭杖不能将粗布扯破,却能在粗布上留下一道道模糊的鞭痕。

235. 第二三五节 阿芜,你受伤了

爹爹的几位副将纷纷在身边求恳,阿芜年纪还小,上战场难免胆怯,况且阿芜也打掉了敌人的兵器,也不是没有应战。阿芜经不起这样的刑法,还请将军手下留情。

将军没有手下留情,下手还是一般无二的轻重。就像爹爹射出的箭,挥出的刀,从来都是一般的沉重力道,从来没有所谓的手下留情。

终于我听见有人大声说道:“将军,阿芜她……将军,不能再打了!”

我的头有些眩晕,但我还是咬着牙睁大着眼睛,看着鞭子一下一下落在我身上。

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说道:“阿芜,你开口啊,你开口求求将军,让将军不要打了。”

我也听见有人低声说道:“这个阿芜倒真硬气,哼也不哼一声,要是别的小孩,早就哭了。”

然后我就突然想起了娘的话。

小时候娘一巴掌将我打翻在地,等巴掌再要落下的时候,看着我厌恶地说道: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只会瞪着眼看你,连哭都不会,笑也不会,真不知dào

为什么会把你生出来。

其实我也不明白爹娘为什么会将我生出来,他们有会哭会笑的燕莺,还要我做什么。但是我后来也想,我是燕莺的姐姐,自然是父母先生出了我,似乎这件事情,他们也无从选择。

我没有开口求爹爹,爹爹的手却忽然在与我的目光相对的时候,停住了。

爹爹的手仍是高高地举着,他嘶哑着声音说道:“阿芜,军人是不能临阵逃脱的,犯了错就要受罚,你明白吗?”

然后,鞭子依旧落下。

我的一次出征就这样结束了,战局依然是胜。当然战局的结果跟我是没有关系的,人们说只要有须利将军,大迎便是战无不胜的。

回边境的时候爹爹将我安置在马车里养伤,我整日便是不发一语。我会常常想起当初自己决定学武功的时候,想起当初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学了武功,而今却不知dào

自己做得是对是错。

或许我天生,就是一个见不得杀戮的人。而这,是我在见过杀戮之后,明白的。

与我的这种心情相反的,是妹妹燕莺。

这场小小的战役凯旋之后,我随着爹爹回到了府中。

燕莺欢声叫着奔了出来,扑向了爹爹怀中。

爹爹拍着燕莺的头笑道:“一月不见,燕莺又长高了。”

燕莺笑着问爹爹,这次出征跑了多远的路,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一去就是一个月。

爹爹向来是不喜欢燕莺多问这些事情的,听燕莺如此问,敛了笑意说道:“莺儿,以后不许多问这些了。军营中的事情,你不许多问。”

燕莺对于爹爹的严厉,向来不会当成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就像爹爹对燕莺的严厉,也向来不是多么认真的。

燕莺拉着爹爹的手笑道:“我只是想问爹爹,为什么去了这么久,敌人很多、很难打吗?难道爹爹也遇上了不好对付的敌人?我可不相信呢!爹爹是最厉害的勇士,不会被打败,敌人再多也不会,是不是?”

爹爹亦是微笑:“莺儿是为爹爹担心吗?放心吧,两万六千犬戎兵,都让爹爹打败了!”

燕莺笑着拍手,欢声说道:“打得好!爹爹打得好!区区三万犬戎兵,根本就不是爹爹的对手,就算来十万,也让爹爹一起打败了。”

我站在爹爹身后的一众侍卫里,听着燕莺清脆的话语,心中不由得好笑,真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话,十万大兵进犯大迎,那将是怎样可怕,而一举击溃十万大军,那又将是怎样一场厮杀。

爹爹微笑斥道:“孩子话!一举打败十万人,犬戎部落就没有了。犬戎兵性子最是倔强,大迎要那许多不肯归顺的俘虏,有什么用呢?”

燕莺长眉一轩,格格笑道:“听说犬戎都是蛮人,偏生还那么倔强,这不是像蠢牛劣马一般的人吗?他们既不肯归顺,爹爹就带兵将他们全部杀了……”

燕莺的话清脆动听,又带着笑语盈盈,全然是一片纯真,但说着这样的话,听起来却让人心中一震。

我忍不住从众侍卫中走了出来,想要说话,却不知dào

说什么,燕莺却已经看到了我,微微一愕,随即笑道:“阿芜……”

我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吞吐说道:“你……你怎么说这样的话。犬戎……犬戎虽是蛮人,也不是……却也不是……随便给人杀的。”

燕莺好似没有听见我费力说出来的话,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打量,脸上笑意渐渐褪去,她奔过来拉住我的手说道:“阿芜,你……你受伤了。”

我的这个妹妹啊,从小就是这样,你跟她说的话,若不是她所感兴趣的,她根本就是听不进去的。即便是她感兴趣的话,等你说出来的时候,她的思绪早已经跳到了另一件事情上了。她的思想同她这个人一样的活泼,也不会受到谁的阻碍,这是她天生的性子,也是爹娘纵容宠爱的结果。

其实燕莺这样不受阻碍的性格,跟我是有些像的,不过我是被阻碍沉默反而更加不知如何开口,而燕莺则是被溺爱的阻止却变得更加无忌。

燕莺的双手暖暖的,柔柔的,拉着我生硬的手,她自己却在微微发颤:“阿芜,你看起来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你伤的很严重吗?是不是……是不是那些犬戎蛮子!你没有抓住他们吗?”

我还未回答,便已经听见了一个和悦的声音越来越近:“莺儿,接到爹爹了吗?”

抬头,恰看见一身华衣的娘慢慢走了过来,本来温雅欢喜的笑容也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僵住了。

娘的神色里有难掩的厌恶:“阿芜,你回来了。”也不等我回答,娘已经拉住了燕莺,笑向爹爹说道:“我备了好酒,特等你凯旋回来。莺儿也很想念你呢。”

爹娘拉着燕莺的手一同往前走去,我环顾四周,只觉得这将军府陌生的尚不如外面荒原上的天地。唯有指尖上还留着一些温软的触感,让我有了一些柔和的回忆。

236. 第二三六节 出征罗刹

然而十三岁这一次上战场,终究还只是第一次。

往后边境上再有什么战事,爹爹依旧会带上我。开始爹爹还是将我编在他的近身侍卫队伍里,然而我一次次不肯上前厮杀,一次次默然无声地接受了军法处置仍无济于事,也终于让爹爹不得不出了另外的办法。

我十四岁的时候,大迎东边有一个罗刹人的部落,部落长自立为王,将部落更名为罗刹国。罗刹王向大迎皇上送去信函,声称自今而后,不再受大迎统率,罗刹与大迎分庭抗礼,不再向大迎缴纳岁贡。

大迎皇上为此勃然大怒。罗刹部落向来是我大迎的下属,受大迎统率,向大迎称臣,对大迎缴纳岁贡。这是附近国家部落皆知的事情。罗刹王如此举动,无疑是在挑zhàn

大迎皇上的威严。

于是一场针对罗刹国的战争,又开始了。

这一次,爹爹分给我三千人的队伍,让我当一名小将,成为出征军队右军中的一支队伍。

爹爹说:“阿芜,你手下将士的死活,都在你手上。”

彼时我身上上一次临阵逃脱所受的鞭杖留下的伤痕还没有痊愈,而爹爹就给我出了这样一个难题。不得不说爹爹这一招真的很是厉害,三千将士的生命,我没有办法不管不顾。

我自得知消息,便整日烦忧。

不过因为这一场战争而烦忧的,并不止我一人。

爹爹说,罗刹部落繁衍至今,也有百十载了,罗刹人中颇有一些擅长用兵的人,而罗刹敢于自立为国,想必这些年国中集聚的粮草也颇为丰厚,很能经得起一战。

爹爹跟几位大将商量这些话的时候,我也在营帐里面。我深以爹爹的话为然,只是想不出什么妥帖的法子来。

几位大将各抒所见,也不外乎于集我大迎国中的精良兵力,誓死与罗刹一战。

终于爹爹的目光转向了我,他神色平和地问道:“阿芜,你说怎么办?”

有一个念头在我脑中已经存zài

了很久,从我听到罗刹王写给大迎的信函、知dào

大迎与罗刹之间难免一战的时候,就已经生出了这个念头,听到那些大将们纷纷说誓死一战时,我心中亦是想着这个念头,只不过我知dào

,我的意见说出于口,定然会遭到众人驳斥。

此刻听爹爹问起,我却不得不说道:“那就……不战。”

爹爹和几位大将的目光,从诧异变得含了几分鄙夷。几位大将交换着复杂的目光不说什么,终究是爹爹忍不住又问道:“阿芜,你说什么?”

我硬着头皮道:“战无必胜,不如不战。罗刹愿意称王,便让他们称王罢了,只要他们称王不是为了与我大迎对抗,不会主动对我大迎寻衅就好。至于皇上所说,罗刹人不再对大迎缴纳岁贡,其实大迎物产丰足,有没有罗刹的那些岁贡,又算得什么……”

爹爹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叹息的声音里满是心灰意冷的感觉。

他沉声道:“阿芜,你听好了,这次出征罗刹,你手下,没有一兵一卒。你不动手击败敌人,你也不用……”

爹爹的话没有说完,一名守卫走进,急急报道:“将军,有人求见。”

通常守卫向将领传报是不会这样神色慌张并且表述不清楚的,这在军中也算是一种规矩。只有军情紧急或者获得胜利的时候,通传的人才能在说话时带着自己的情绪。

爹爹看到这守卫的样子,神色亦凝重起来,问道:“是谁?”

那守卫面露难色,低声道:“那人吩咐,不许小的多嘴。也不肯告sù

小的他的来历,只是说有急事,请将军一见。”

这样的求见者,任谁都会感到好奇。

爹爹的目光缓缓看我一眼,转身往营帐外面走去。

求见者的身份并未引起我的好奇,令我好奇的是,爹爹竟让我去见一见那个人。

那个人看到我之后,先是一怔,接着说道:“是你!”

爹爹有些诧异地问道:“三皇子,你见过……阿芜吗?”

眼前的人正是大迎的三皇子,容方铭继。

我原本已经不识得那人,听了爹爹的话之后,心中也怔了一怔,默默说道,是你。

已经长成挺拔少年的三皇子笑笑说道:“原来这就是将军说的那个小将,八九年前,我好像见过。”

八九年前,爹爹让我学武而我不肯学的时候,曾见过一个少年,他十分好事地追问我不肯学武的原因,跟我说大迎男儿都要学武,要不就是胆小。我记得那少年十分热心地跟我说过,我叫容方铭继,你叫什么。

那时候我还只有五岁,只记住了容方铭继这个名字,却不知dào

容方铭继是谁。后来我自然就知dào

了,容方氏是我大迎国皇族的姓氏,皇上与几位皇子,都是姓容方的。容方铭继便是当今的三皇子。

爹爹向来很受皇上的器重,经常受到朝中的旨意,或受到各种赏赐,而大迎人皆不以被人直呼姓名为忤,所以皇亲国戚的名字,我听到也不足为奇。

眼见当日骑着高头大马奔到我面前跟我说话的少年已经长得这般大了,我才意识到自己从当初不愿学武到了如今,已经这么久了。

“原来你叫阿芜。”容方铭继对我微微一笑,续道:“听须利将军说,你的武艺十分娴熟精湛,这一次也要随大军征讨罗刹,是吗?”

我有些愕然地看了爹爹一眼,所谓武艺娴熟精湛这样的话,爹爹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的。

爹爹的笑却是十分坦然:“想必三皇子早有耳闻,这些年来,老将亲手锻炼教导了一名小将。阿芜的兵法武艺,皆是老将手把手传授。只是近年来……咳咳……近年来……”

爹爹话未说完,忽然捂着胸口咳了起来,片刻方才平息,说道:“老将近年……军务繁忙,实在没有在督导阿芜这一事上下多少功夫,武艺上没有能亲手传授的已经太多,兵法一道,更是没有教给她多少。如今老将又要忙于罗刹的战事,依我之见,罗刹敢自立为国,恐怕还得益于他周边几个部落的支持,看来这番征战,实在需yào

费上一番功夫。如此教导阿芜的事情,又要又很久的耽搁了……”

爹爹说着摇头轻叹,似乎没有功夫来教育我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情。

237. 第二三七节 切磋

我一直都觉得,除了我总是临阵逃脱这个问题以外,爹爹很少对我的事情感到为难。

没有想到这一次,居然为了没有功夫教导我学武,爹爹也会这么为难。

我向来都是一个轻省的人,这种被关注的感觉,让我觉得十分不惯。我忙对爹爹说道:“将军若是……若是没有时间教我,我……一个人习练也可以。”

听爹爹的话,似乎这次出征罗刹,不用我再上阵了一样。若能够让我不必上阵,我情愿自己苦练功夫。

爹爹却摇头道:“那怎么行?练功夫你一个人已经不成,没有人帮忙练招,实战便不起作用。而行军的兵法,没有人教你,你自己又怎么能知dào

!”

“再不然……”我想了想道:“将军找一位副将来监督我学艺也好。”爹爹手下的几位副将,都有着不小的本事,也曾代替爹爹陪我拆招。

谁知爹爹忙摇手道:“那如何使得!几位副将都要忙于战事,严密部署,怎会有这么多功夫教你?再者,几位副将即便偶有空闲,时间也必间错开来,今日这位教你,明日那位教你,如此杂学,有害无益。”

听起来确然为难,我亦没有法子,便随之默然。

一旁的容方铭继忽然笑着说道:“将军若是不嫌我武艺低微,粗识兵法,我倒有空闲时间,可以与阿芜切磋。”

我有些惊讶地领悟着这位三皇子的意思,就是他有时间并且愿意教我。可是,这怎么可以!我想,爹爹一定不会同意。

果然爹爹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让三皇子到我军营中随军增添历练,其实也是让皇子你督率罗刹战争的意思,教导阿芜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劳烦三皇子呢?”

三皇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热心,终于劝服爹爹,成为了我的指导。

启程在即,我一如平时地随着爹爹回将军府收拾东西。

其实我自己的东西都在校场的营帐里,爹爹在军营里亦有着随时可以动身的准bèi

,不过是娘每次知dào

爹爹要出征,都要为他准bèi

一番。

回到府中,燕莺已经迎了出来。

爹爹每次出征,都意味着不久之后的一次凯旋。所以对于爹爹将要出征,燕莺向来是欢欣的。

燕莺看了看我,对爹爹笑道:“爹爹,阿芜还跟你一起去吗?”

爹爹道:“是,阿芜还去。爹爹想让他带一次兵。”

燕莺脸上露出艳羡的神色,说道:“阿芜好威风!真羡慕阿芜,跟你去过那么多地方。”

我垂下头,不敢去看燕莺看着我的目光,心中暗想要是燕莺知dào

我每次都因为临阵逃脱而受军法,不知dào

她还会不会这么羡慕了。

燕莺却浑没注意到我的一样,续道:“爹爹,听说罗刹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一些地方满地荒芜,而有些地方就是绿树丛生,荒漠夹着绿树,部落正中还有一片湖水。听说那湖水像镜子一样平滑,月亮照在湖水里,又清又亮。爹爹,你们攻破了罗刹,会不会见到这样的地方?”

我心中稍稍觉得稀奇,要是在以前,爹爹是不会让燕莺提起任何与征战有关的事情或者地方,只要燕莺刚开个话头,爹爹就会立时阻止了。没想到今日任由燕莺问了这么多关于罗刹的事情。

更令我有些惊讶的是,爹爹居然笑道:“你听谁说的?罗刹这地方,爹爹也只去过一次,风貌大抵是那样的,但也没有见过你说的那个湖。不过罗刹部落荒漠中有成片绿洲,倒是真的。”

远远看见娘走了过来,我默然无声地走开,回到了厢房。

第二天传来的消息令我大出意料之外,爹爹竟准bèi

带同家眷,一齐前往罗刹。

娘带着燕莺,在大队的守卫下缓缓前进,而爹爹陪同容方铭继,在前队中行走。

我骑着马跟在爹爹近旁,听爹爹笑着对容方铭继说道:“燕莺这孩子,是我一向太娇惯了,以往我去哪里,从不事先让她知dào

,这次罗刹部落的事情却也被她听见了,非要吵嚷着去看那罗刹的风景。”

容方铭继很自然地笑笑,说道:“看来将军真的很是宠爱女儿。”

我在奇怪的同时,也深以三皇子的话为然。奇怪的是,以爹爹平素为人的态度,他若不想让燕莺去往战阵上,即便燕莺怎么求恳,都是没有用的,这次居然会答yīng

燕莺。那么除了他确实十分宠爱燕莺之外,也真的没有别的缘由能够解释了。

燕莺的同往,并没有让这场战争跟以往有什么不同。娘与燕莺,带着几个随从,住在最大的营帐里面,安置在军营的最后,那是最为安全的地方。我则与爹爹一同驻扎在军中。

然而这一次毕竟还是有区别的。

那就是,我居然不再被爹爹要求上前线了。

爹爹对三皇子说道:“阿芜的武艺也算是过得去,无奈四次随我上阵,都是不杀一敌便退了回来,打了多少鞭杖也是无益。老将也实在没有办法,想是我什么地方教的不够,以致他不敢上阵。三皇子若有办法,还请多加指导。”

罗刹在大迎的西边,这片地方较为干旱,草木也不如大迎南边繁茂。这个时候已经是秋天,地上的短草也渐渐开始荒芜,看上去正片大地都是青黄相间的颜色。

三皇子与我骑着的都是快马,在这平坦大地上纵马,格外畅行无阻。

我追着三皇子的马一直奔驰了二十里,方才等到他停下。我问道:“三皇子,到这里干什么?要在这里练武吗?”

三皇子道:“你不是说你没有名字吗?怎么将军叫你阿芜。”

有没有名字,跟学武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又问道:“三皇子,今天学什么?”

三皇子笑道:“你不是不愿意学武吗?没有想到你现在这么好学。”

多年不见,这个三皇子还是这样喜欢多问,可是我现在虽不像小时候那样几乎不愿说话,却也仍不是什么都愿意说。

我再一次默然,不知dào

该怎么回答。

却听见嗤地一声轻响,眼前白光闪动,原来三皇子手中的剑,已经出鞘了。

238. 第二三八节 比试

剑锋所指,完全是我想不到的走向,寒光闪闪,一柄长剑将我的去路封的严严实实。

只是锋利的剑光闪动,擦过我的衣襟,拂过我的长袍,却没有伤到我一分一毫。

“出手!让我看看你武功如何。”三皇子说道。

也是,他不知dào

我的武功到了何种程度,又怎么能知dào

该如何教我呢?

我腰间的那柄短剑早在我学武三个月后就被爹爹换去,一次次更换,一点点变长,我腰间配的剑总是最适合我使用的长度。

伸手拔出长剑,瞄准了最好的时机,将剑挥出在最合适的位置。我知dào

,这是我当此时刻,能使出的最为精妙的剑招。

我想,这招出来,三皇子一定会回剑封住我的进攻。

结果证明,我低估了这位三皇子的武功。

他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我的进攻,而是长剑一挑,从我意想不到的方位攻了过来。

然而看似他是全然没有在意我的进攻,结果却是这样的一挑,让我的进攻招数在一瞬间变成了无用的废招。

若说对招之前,我还存着三分不明对手的犹豫,那么这一招之后,我便打点起了全副精神来应付这个对手了。

三皇子却比我要悠闲得多,他一剑剑地向我攻来,却还在问我:“驻军山顶却被敌人困住下山各处通道该如何?”

“被敌兵截断驻地的水源该如何?”

“敌军分左右包抄我方的前锋该如何?”

“我方的左右翼队伍同时受到敌军的埋伏该如何?”

……

三皇子所问的问题远比我知dào

的情形要多,有的根本就是我从未想过的会发生在战争中的情形。然而真的被他问出来了,我才想到或许有时候真的会有这样的可能性。

有的问题爹爹跟我说过,也有的没有说过,也有的我从未想到过。

但是三皇子的问题快的如同他手中的剑招,没有给我丝毫思索的余地。

我或者按照爹爹交给我的,或者就按照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可能的办法,回答了他。

这一番脑力的消耗,比之比剑更加劳累。

终于,在三皇子问出了“如果战败,面临被俘虏的情形时,你会如何”这个问题之后,我的剑“当”的一声被打落在地,而我面前一道平平的剑面,是三皇子的剑,已经指向了我的胸口。

是啊,若是有一天打了败仗,被俘虏的时候,我该怎么做?

爹爹从来没有教过我。

爹爹甚至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关于打败仗的事情。

我也一直都觉得理所当然,因为爹爹是不会打败仗的。

从来只有爹爹打败对手,然后将敌军变成大迎的俘虏。

可是而今,我的兵器落地了,我被对手的长剑指着。这种情形下,我该怎么办呢?

当然我知dào

,这种情况无非有两种选择,要么宁死不屈,要么沦为俘虏。可是,我……

三皇子忽然一笑,将长剑从我身前撤走。

“上战场就有输赢,要么生要么死,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

我默然无语,俯身捡起地上的剑,摇头不知所对。

“你是不是也想像须利将军那样,当一个长生不败的将军?”三皇子又问。

“可是长胜不败,毕竟是传奇一样的事情,何况……”三皇子顿了一顿,转过话头说道:“胜负这种事情,作为军人,都要想到。”

这就是三皇子容方铭继给我教的第一项,只是我终究还是太过年幼,没有经lì

过那么多事情,所以并不能领会他的话中之意。

我所跟着他学到的是,比剑的时候,那一招能够败中求胜的剑招。我猜想三皇子跟我比剑的目的,是为了教给我胜败的道理,可能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为了引出这道理而无意使用的精妙剑招,却被我一见之下就学了去。而他那些听起来深奥的道理,我却只能不求甚解地记着了。

这位三皇子说是随军而行,其实他在军中的位置并不固定,有时候走在前队,跟爹爹商议一些事情,有时候则跟着左军或者右军的队伍行进,有时候却堕后一段路程,跟后军的大部一起行进,总而言之,他是军中一个比较自由的人。

爹爹治军一向十分严厉,行军途中,每个士兵都要遵循自己的编制,或前或后,或左或右,都是有着一定规则的,除了军中特殊的前后联络传递信息的小分队,其他人是不允许在行军途中随意移动的。

但是对于这位皇子,爹爹也只是默然以之。军中人人皆知三皇子是特来军中历练的,再加上爹爹的默许,谁也不以三皇子的行踪为意。

这种人人默许的局面,居然直接对我的行军生活造成了影响。

因为这位皇子的存zài

,我也不得不改变了自己中规中矩的行军习惯,每日间只是骑着马,跟着三皇子在军中前后行走,有时候我们更是索性走在离大队左右数十里的地方,在某一处空旷之地,三皇子忽然下马,举起兵器与我比试。

与三皇子的一次次比试,几乎每次都令我感到惊心。

我的爹爹须利隆是大迎第一的勇士,而且他的勇不仅仅是武勇的蛮力,更有功夫上的种种精妙变化,以及兵法上的种种谋略。

我跟着爹爹学了八九年的武艺,虽然年纪尚小,毕竟是得到了须利将军的亲传,非同小可。

我听那些军中的兵士私下议论起来,都称赞我的奇遇与机缘,且言语中不无艳羡之意。人人皆说,能得须利将军亲自传授武艺,绝非容易之事,那些由将军亲自训liàn

的士兵,已经都是大迎一等一的精兵了,若得将军传授武艺,更加了不得了。

虽然当初学习武功,经lì

了一番心理上的周折,但终于下定决心跟着爹爹学习之后,再听到人们的这些议论,我小小的心中也是有些骄傲与欢喜的,毕竟这份人人企羡的好运,落到了我的身上。

爹爹虽然不曾当面开奖过我,但我从爹爹的态度中也能感到,对我大部分表现,爹爹都是满yì

的。想来是因为我的武功进境不错。

这一次出征之前,爹爹竟然当着三皇子与我的面,亲口说道,我的武艺学的不错。

爹爹向我介shào

三皇子的时候,也曾跟我说过,每位皇子在宫中,都曾得到名师指点兵法与武艺的。

我当时便在心里想着,到时候倒可以看看这位三皇子的武艺,到底比爹爹教我的如何。

可是如今在三皇子的手下比试了几次,我却越来越是心惊。

239. 第二三九节 感觉不可思议

感觉不可思议

有太多我以为精妙的招数,被我自以为精妙地使了出来,在三皇子手下,却像是全然没有什么用处;有太多我想也没有想过的招数,在我想也没有想过的情形下被三皇子用了出来,就将我逼得手忙脚乱,弃剑认输。

我脑中除了感觉不可思议,还是不可思议。

我当然不会认为,爹爹的本领不如那些宫廷武师们高强,我想来想去,得到了两个结论,第一,爹爹平日里练兵、打仗,实在太过忙碌,用来教我的时间是有限的,不像宫中的那些皇子,日夕都有武师跟着,随时都可以学的;第二,我年纪不够,体力较弱,膂力不强,这些毕竟是人力无法改善的。

然而在一次次输了之后,我也总是能够在心惊之余,将三皇子出奇制胜的招数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然后自己加以习练。

其实三皇子对我的指导,可以说是十分疏懒的,比起爹爹这些年对我不懈的督导,实在错了太多。

我还是按着爹爹教我的作息时间,每日勤恳习练那些新奇的招数。

三皇子虽也早起晚睡,却是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东游西逛上。

他第一次看见我在那里习练他用过的招数时,饶有兴趣地远远纵马过来,说道:“原来你将这一招记住了,我倒不用再特地教给你了。”

我嗯了一声,继xù

练着。

三皇子又道:“好了,练到这样,已经很好了。没有想到你看了一遍就已经记住,使出来也很精准。”

我仍是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但手中的剑招却没有分毫缓慢。爹爹以前教我的时候,什么招数都要让我习练数十遍上百遍才停下。

三皇子看着我将一个招数反反复复练了很多次仍不肯停下,出口打断我道:“停吧,你想学的话,我改天教你新招数。”

有这么精巧的新招数可以学,我自然答yīng

了。但既然是改天再教我,今日还可以再将这旧招数练得纯熟些。

最后是三皇子挥出手中的马鞭,卷住了我的长剑让我无法再挥动,我才带着几分愕然地停手看着他,不知所措。

三皇子像是有些着恼的样子,瞪着我说道:“我教你你要再练了,你没有听见吗?”

我道:“听见。可是现在闲着无事,练一会儿也好。”

“闲着无事,你找点别的事不行吗?”三皇子眉头微蹙。

我瞪着眼想了一会儿,说道:“没事。我们现在离中军不远,很快就能追上,也不用急着赶路。”

“除了赶路和练武,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三皇子的语气中略带不满。

我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三皇子瞪着眼却又无话可说的表情,让我也只能用瞪着眼无话可说来回应。

沉默以对这种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尽管我的沉默从小开始就让爹娘等人经常感到头疼甚至厌恶,但毕竟这也算是我的一种本领。

至少我面前的三皇子,就没有办法对着我沉默。

终于他沉不住气,有些生气地说道:“那你就这样练下去好了。”

我默然点头,在三皇子骤驰而去的马蹄声中,又开始反复练习那一招招式。

一个时辰之后,三皇子用一把匕首将我的长剑打落在地,在我目瞪口呆的表情中,略微叹了一口气,说道:“不必练了。”

这一次三皇子没有再生气,说话的样子也温和了许多。

我跟着他上了马,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行走。我们没有催马前进,只是任由马儿缓缓而行,不过我的手始终掌握着马缰,让我的马儿不要越过三皇子,这是爹爹教过我的军中的尊卑规矩。

三皇子一声不响地行走了半天,忽然回头对我说道:“你这般刻苦练功,是须利将军教你的吧。”

我点头答yīng



三皇子又道:“须利将军监督你练功夫,很严厉吗?”

我又点了点头。

三皇子又道:“当年你小的时候,是不想学武功的,后来怎么又想明白了?”

我怔了怔,想起那天晚上在半山第一次拔剑杀人的情景,不知如何去说。

三皇子也并不执着于向我追问答案,他见我不语,转过头去说道:“算了,不必说了。或许是须利将军说服了你,或者是别的事情,不过……不过你终究是要学的,须利将军选定了你,你就一定要学的。”

我没有听懂三皇子的这个观点,只是骑马缓缓跟在他的身后。

那以后三皇子还是如常地,时不时跟我比试比试,然后我便会借机从中学到一些招式。

然而三皇子每次看见我不厌倦地重复习练跟他学会的精妙招数,还是会忍不住有些生气,开始的时候,他会让我停下来,不要再练了,到了后来,也似乎默许了我的这种行为,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他看到我习练的时候,眉眼间的不快,还是丝毫没有减少。

征讨罗刹的行军速度,比以往到别的地方作战要慢许多。

我想这应该是因为,以往都是某个地方发生动乱之后,爹爹紧急带兵前去的,常常一场战争的开始,没有任何征兆,而征讨罗刹,则是大迎的一个决策,谋定而动,也怀着必胜的信念,所以不必急行,也不怕罗刹收到讯息做什么准bèi



这一日,三皇子堕后了几十里,我们渐渐到了后军。

后军的行进速度比前面稍慢,是军队的生力所在。大量的马匹在后军中行进,不驮人也不驮行李辎重,为的是歇养马力,将来在战场上马儿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眼看日已西斜,大队开始安营休息。我拣了一处无人的空旷地方,开始练短剑的招数。

三皇子不置可否地纵马走开,我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练着。

忽然身后传来“格”地一声笑,我收剑回头,却看见一个少女映着夕阳站立,身上轻软的衣料映着夕阳的光辉,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色,而少女的笑容更是和她的笑声一样,带着熠熠光辉。

这个笑盈盈的少女,正是我的妹妹燕莺。

自我跟着爹爹习武以来,与燕莺见面的机会少的屈指可数,而我们见面之时,往往爹娘就在身边,极少我们能有机会说话的,不过是燕莺叫我一声“阿芜”,我或者默然不语,或者低声叫一声“燕莺”罢了。

240. 第二四零节 阿芜,你教我

如同此时只有我二人面面相对,似乎是甚少有过的。

我打量着燕莺,燕莺也在打量着我。

面对着燕莺粉妆玉琢的容貌装扮,以及她那笑吟吟的目光,我忽然感到有些拘谨。我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帐篷上,却不敢低下头看看自己,不敢看见自己那一身沾着尘土的衣裳,不敢想象在燕莺眼中,我是一幅什么样子。

燕莺看了我许久,方才说道:“阿芜……阿姐,你刚刚在舞断剑,那是爹爹教你的吗?”

燕莺叫我这一声“阿姐”,也是这许多年间不曾有过的事。我心中本来的紧张局促中,又增加了三分难言的激动,半晌方才嗫喏着说道:“是爹……将军教我的。”

燕莺笑道:“常听人们说,爹爹教你习武教的很费功夫,我知dào

爹爹经常连日住在校场不回府,想来也是在教你了。爹爹教你的,就是刚才你使的招数吗?”

我正想着怎么跟燕莺解释,刚才使出来的既有爹爹教我的,也有三皇子用过的招数时,燕莺已经又笑道:“阿芜,爹爹教了你那么多,你也教教我怎么样?”

我摇头道:“不行。”我虽不善言辞,也知dào

怎样斩钉截铁地表达否认的意思,我说的很是利落,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燕莺有些不情愿地说道:“为什么?”

为什么呢?燕莺不学武功,这是我从小就知dào

的事情,没有人确切地跟我说过为什么。当然我也记得人们曾传过一种说法,燕莺是要嫁给宫中的皇子的,所以不需yào

子承父业,跟着爹爹学武,征战,当一名将军。

可是我不知dào

该怎么跟燕莺解释这个传闻。

燕莺见我不语,顿足追问道:“你说啊,为什么?”

我怔了怔说道:“将军一定不肯让你学。”

燕莺有些不服气地反问:“你怎知dào

爹爹不肯让我学?”

我也不知dào

我怎么知dào

的,好像有些事情不需yào

解释,自然而然也就知dào

了。我于是说道:“那你……自己问将军,让他教你。”

燕莺忽然敛了笑,看着我的脸认真地说道:“爹爹整日都在忙着教你,哪有时间见我?爹爹不肯让我学骑马,不肯让我学用刀,大迎的那许多男男女女都会的事情,只有我不会,我是勇士须利隆的女儿,可是连骑马也不会。爹爹不肯让我学,却将这些都教给了你,不光是骑马,还有刀,枪,剑,爹爹会的,都教给了你……”

燕莺顿了一下,声音变得低了许多,也慢了许多:“明明爹爹和娘都不喜欢……”

我没有听清楚燕莺最后几个字说了什么,因为我听着她刚才的一番话,已经全然惊呆了。

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当初不愿意去学的,后来辛辛苦苦学着的,学了并不能用在战场上的这些本领,其实是燕莺想要学的。

我从来只知dào

,看见燕莺跟着娘在府里的花园中,阳光下,学着绣花的时候,我的心底深处其实是羡慕的,却从来不曾想过,燕莺看着我骑着马,舞者剑,穿梭在被激荡起的灰尘中的时候,也是羡慕的。

我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却听见燕莺忽然又笑了起来,声音清脆:“爹爹教给了你,那你再教我。”

不能我再次推辞,燕莺已经走到我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拿着一把短剑。

“阿芜,你教我。”燕莺说得很是认真。

我一语不发,转身离去。

“阿芜,站住!”伴着燕莺含怒的娇叱,身后有兵刃激起的风声。

爹爹常说,经年习练武功的人,身体本能的反应往往会快过意识,遇到危险情况,往往还没有想到该如何抵御,身体已经自然而然地反抗了。

或许我习武的年头太短,算不得经年习武的人,又或许是我的武功真的没有学好,总之在我听到异样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怔在那里,一动未动,唯有一个念头在我心里闪过:燕莺生气向我出招了,她没有武功,这一下只是随手乱戳,可我若是一回剑,她闪不开,非要受伤不可。

也就是在我这一闪念间,后背上忽然感到一凉,继而是尖锐的痛楚。

然后我听见了燕莺失声的尖叫,以及短剑落地的声音,我这才有些不可思议地缓缓回过头来,接着,我看见了愣在那里,全然不知所措的燕莺,以及,燕莺身后,远远正在走近的将军夫人,我的娘。

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我立时背转过身去,将受伤的后背隐藏,正面对着燕莺和娘。

我知dào

,娘是来找燕莺的,我对着呆然而立的燕莺说道:“夫人来了,来找你。”

燕莺没有回头,就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又怔了一瞬,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这下轮到我手足无措了,我有些慌乱地说道:“燕莺,你不要哭。”

燕莺哭得愈发凶了,泪珠一颗颗从她脸上滚了下来,她的小嘴倔強又委屈地撇着:“阿芜,我不是故yì

的,阿芜,我只是想……我不想伤你的……你为什么不躲开……”

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我跟着爹爹学了这几年武功,磕磕碰碰摔摔打打自然都是难免的,但是这样被兵刃刺伤流血,似乎还是头一回。

我看不到伤口的样子,但是低头看见地上的短剑,剑尖上带着一点点红,我就知dào

,自己的背上应该是被刺了一个口子,正在流着血。

我看着那短剑,看着兀自呜咽难言的燕莺,忽然就像看到了五岁那年,第一次挺剑刺中那个人的自己。

慌张,惊恐,不知所措。

我想,燕莺恐怕跟我当时,是一样的心情。

眼看娘越走越近,闻声渐渐走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我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并低声对燕莺说道:“夫人来了,你快回去。”

其实我知dào

自己是退无可退的,周围都是空旷之处,并没有任何阻挡,我只是想让燕莺快些跟娘离去,并且期望在这夜色之中,没有人看得到我黑色布衣上的破损,以及不断流出的鲜血。

可是没有等燕莺跟娘回去,娘的巴掌就已经落到了我的脸上。

241. 第二四一节 小姑娘,你为什么哭了

娘指着我里厉声说道:“阿芜,你不好好跟着将军,跑到这里干什么?你不跟着将军打仗,又找燕莺干什么?”

燕莺拉着娘,大声说道:“不关阿芜的事,是我……”

娘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地上的那柄短剑上,暮色已深,剑尖的血迹已经分辩不出,然而这时一把短剑,却是绝无可疑。

娘看了看地上的短剑,又看了看我手中兀自提着的剑,惊疑不定地说:“燕莺,这是你……”

燕莺道:“娘,是我拿了剑出来,我还……还刺伤了阿芜……”说着又是大哭。

夕阳已沉,连天边的红云也都失去了最后的光辉。

一座座营帐旁,刚刚升起了点点火把,围观过来的士兵,却都是空着手的。所以我向着娘望去,娘的表情甚是模糊,似乎是有些震动,但随即又变成了冷漠。

娘拉着燕莺,声音冰冷而生硬:“阿芜,你给我记着!以后不许你再来找燕莺,更不许你跟燕莺动这些刀枪棍棒的东西!别仗着将军教过你,你就到处逞能。没本事上战场杀敌,你就安安稳稳地呆着!生这些事端干什么!”

燕莺拉着娘的手哭道:“娘,是我要让阿芜教我……”

娘截断了燕莺的话,厉声说道:“不许再说!”

娘对我或严厉或冷淡,我都已经惯了,可是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娘这么厉声地对燕莺说话。

燕莺的抽泣像是被用利刃截断,硬生生地停在了那里,片刻之后,我才又听到了燕莺更委屈的哭,于是我知dào

,燕莺的确不曾听到娘如此对她说话。

燕莺哭着挣脱了娘的手,往旁边退了几步,娘怒道:“燕莺,你过来,跟娘回去!”

燕莺求助似的站在我旁边,低声哭道:“阿芜……”

娘十分严肃地说道:“燕莺,快过来,跟我回去。”

燕莺只是顿足:“我不,我不回去!我不想回去学绣花,我不想回去逗那金丝鸟儿唱歌,我想学骑马,我要跟阿芜玩!”

燕莺的话,还是在跟娘撒娇一般,可是娘的声音,却郑重地没有一丝纵容的意味:“燕莺,你……你竟不听娘的话,你竟敢不听娘的话!你……你要找阿芜,那你以后……别再叫我娘了!”

娘的声音语气,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很不详的人,而燕莺跟我玩,又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只是我从小便深知娘不喜欢我,所以也只是淡然处之。

娘说罢最后一句,声音都已经微微发颤了。然后我看见娘转身走来,在众士兵叫着“夫人”的声音里,娘的背影被火把照亮又在暗处隐没,忽明忽暗,让人觉得很不真实。

燕莺却在娘转身之后,放声大哭。

我深知这个妹妹,从小便是娇生惯养,爹娘不曾厉声呵斥过半句。我从来也只是听到她娇声软语的欢笑,明媚开心的笑语,当然也有委屈撒娇的哭声,但即便是哭声,也最多只是三分的伤心,倒有七分是娇嗔。听见阿芜这样的哭,我心里亦是不忍。

或许这就是手足间的天性,我心中一阵激动,便伸出手去,想要拍一拍燕莺的背。然而我的手终于在将要落下的那一刻,生生停住了。

燕莺微微耸动的肩头,带着倔强与柔弱,那是从小爹娘就谆谆告sù

我,要让着要护着的人啊,可是如今,却离我那么遥远。

就是在我犹豫的那一瞬,有另一只手,落在了燕莺另一边的肩上。

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小姑娘,你为什么哭了?”

只是听那声音,我便知dào

这是三皇子容方铭继。只是我不知dào

他什么时候到了这里,又听到了些什么。

燕莺哽咽着抬头,夜色中我还看到一颗晶莹的泪珠映出了士兵们逐渐移近的火光,越发变得明亮。

短暂的沉默,有一路上护送娘和燕莺的亲兵队举着火把跑了过来。

我实在不愿见到这么多人,更不愿看见这么多光亮,便趁着众人的目光都看着三皇子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人群。

在这种开阔的地方,夜晚天空的阴晴,如同白天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要么是满天星辰,要么是乌云遮月,一抬头,整个苍穹都一览无遗。

今天晚上的天空便特别晴朗,满天都是闪烁的星光,从大地的这一端,一直到大地的那一端,起始是天与地相接的地方,终结也是天与地相接的地方。

我漫无目的地在旷野中走着,马儿十分乖巧,也不须我牵着,乖乖地跟在后面。我知dào

那些亲兵一定会送燕莺好生回去,不管用什么方法,或者娘拿燕莺没有办法,但是那些亲兵还可以传讯叫爹爹亲自过来。

而我,需yào

做的,只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独自裹好身上的伤。

在这接近大迎边界的狂野上,想要找一个藏身之处,可是着实不易。虽然极目远望,能看到远处似乎有重重叠叠的山,但目测那些山的位置,已经是在大迎与罗刹交界的地方了。而眼下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栖身之所,就是不远处的一棵大树。

在这里看见大树,已经是十分不易的事情了。

我也不敢奢望走的更远会找到更好的地方,便在这树下草草裹了伤。

军队驻扎的地方还能看见,一个个火把指引着一处处营帐的所在。傍晚到后军的时候,也有士兵为我和三皇子分别准bèi

了营帐,可是我此刻却不愿回去。

回去或者会碰见娘,或者会碰见燕莺,或者她们两个已经回到自己的营帐安歇了。只是我想不到万一遇见了,我该怎么办。

三皇子呢,或许他也在那里,我忽然想起了他的手搭在燕莺的肩头,温声问道:“小姑娘,你为什么哭了。”

当时我并没有怎么在意,此时回想,却是分外清晰,三皇子问了这句话之后,燕莺似乎果真不再哭了。直到我悄然转身离开,也没有再听到燕莺的哭声。

我倚着树干看着天边的星辰,或许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身上渐渐感到十分倦怠。

我眯着眼睛想,如果当时伸手去安慰燕莺的人是我而不是三皇子,那么燕莺会不会那么快就停止哭泣呢?

242. 第二四二节 燕莺,我是你的阿姐

神思恍惚,我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似乎燕莺又站在了我的身边,被娘斥责后,她倔强地躲到我身边,哽咽着叫道:“阿芜。”娘愈发生气,用严厉的语气说着斥责的话语,终于转身离去,燕莺则是越发委屈伤心,用手抹着眼泪,不住地哭泣。

我伸出手去,拍了拍燕莺的肩膀,生硬地安慰道:“燕莺,不要哭。”

可是燕莺的肩头扭了扭,呜呜咽咽,哭得更凶了。

我忙乱地说道:“燕莺,你再哭,娘要去叫爹爹来了。”

燕莺一甩手,怒气冲冲地对着我说道:“什么娘,什么爹爹,你是谁,敢这样叫我的爹娘!”

我惊恐道:“是我啊,燕莺,我是你的阿姐。”

燕莺怒道:“你不是,你是阿芜,不是我阿姐,爹爹不喜欢你,你不许问他叫爹爹,那是我的爹爹!”

然后我的后背猛地一痛,我才恍然惊觉,燕莺手中握着一把短剑。

我惶然睁开眼睛,叫道:“燕莺!”

后背的伤处被牵动,一阵疼痛。

然而眼前却没有燕莺的踪影,只有一阵黑沉,以及远处闪烁的火光与星星。

我定一定神,方才知dào

自己做了一场梦。梦境在我睁开眼的那一刻,早已经变得模糊,可是梦中我那种焦急又惶然的心情,以及那些锋利的话语,却犹在耳中。

“你醒了……”

耳边忽然有一个声音说道。

我吃了一惊,却没有办法立kè

站起身来,然后我感到一只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那人又说道:“你发烧了,难怪做了梦还在说话。”

我首先分辨出来了这个声音,然后才借着模糊的光线,分辨出身边俯身看着我的人,是三皇子容方铭继。

头顶还有大树的影子,我知dào

我是在树下睡着了。

望着头顶团团的黑影,脑中昏沉的感觉让我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我将要睡去的那一刻,我忽然一个机灵坐了起来,看着三皇子说道:“我……我刚才说了什么!”

三皇子与我对视越久,我的心中便越是害pà

。我能感觉到的是,他一定听到了某些话,只是不知dào

究竟是什么。我心中记得清楚,我叫了爹爹,叫了娘,叫了燕莺,说了阿姐。

许久,我才听到三皇子轻轻叹道:“你放心,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这原是我想要听到的话,可是如今听到,却是绝对没有办法放下心的。

我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心中只是混乱。万万想不到这个爹娘反复叮嘱、我亦自小为之吃了不少苦头的秘事,今日还是被我,说了出来,而且,是被一个不甚相熟的三皇子听到了。

我看着三皇子模糊不清的面容说道:“你……求你……”

三皇子似是了然我的心意,颔首说道:“我说过,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也不会对人说起。只是……真想不到,你竟是……”三皇子顿了顿,似是感觉难以措辞。

我心中方始略略安定,忽然却听见军营中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这半夜三更吹响号角,而且不是在军队的前锋是在后军之中,其情势的紧急,不言而喻。

三皇子亦跟着站起身来,和我不约而同地望着军营的方向,只是我们两个人,却都没有上马。

因为,这号角的节奏,并不是冲锋或者进攻,而是号令众士兵,搜索并围堵敌军。

很快军营中升起更多火把,一队队向四周散开,也有两队士兵向着我们所在的地方奔来。

可是,没有丝毫征兆,怎么军营中便有了敌军呢?

士兵奔驰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中,有一阵混乱急驰的声音从阵营的对面也就是我们的身后传了过来。

这种慌乱的脚步声,显然就是半夜闯来的敌军了。

可是闯入者明明可以看到前面就是大迎军队驻扎的阵营,因何还朝着这个方向奔跑呢?

我侧首对三皇子说:“敌军身后,还有人在追。”

三皇子点了点头,招呼我上马,前去围堵。

不出所料的是,那些被追逐的人群身后,果然有火把的亮光,看来正是大迎的前队或者左右军的士兵,在追着这些人。

后追前堵,这些人看来已经是无路可逃了。

快马疾驰,眼看着不久就要与那些被追逐的人,三皇子忽然低呼:“须利将军!”

我凝目望去,果然在那些追逐队伍的火光中,写着“须利”两个字的旗帜影影绰绰地飘摇着。我的惊讶只有比三皇子更甚,我也忍不住低呼:“将军来了!”

被追的是一群异族打扮的人,虽然服饰与大迎不同,然而仍能从他们的衣着上,分辨出来有的是士兵,有的是百姓,看起来应该便是这边界附近部落的人,说不定还有罗刹人。

那些士兵满口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身上还带着几分勇悍之气,只是那些百姓们早已经在长途奔跑中疲倦不堪,总之这一群人看起来,已经没有多少抵御的能力,虽有一两百人之多,却也不必由爹爹亲自率兵追来。

很快大迎的士兵将这群人团团围起。

果然是罗刹士兵以及边民。

大迎如此军威之下,罗刹士兵的拼死反抗也显得徒劳无益。爹爹身边随从的通译让罗刹人投降,却惹来那些士兵一阵哄笑,继而便是更加拼死的顽抗。

爹爹手下的副将见这些罗刹士兵十分难缠,挥手说道:“全部杀了!”

爹爹见到三皇子之后,两人便凑在一起,似是商议着什么要事,对于眼前的小小厮杀,似乎全未放在眼里。

而这些罗刹士兵注定是任人宰割的势态,由爹爹的一个副将来指挥,已经算是高看了他们。

看到几队大迎士兵抽刀缓缓围上,而爹爹并不在意,我忍不住上前大声叫道:“将军!”

爹爹与三皇子一起看着我,愕然道:“怎么?”

我不知dào

请求放过敌军这种行为,比之在战场上不战而走哪个更严重些,也不知dào

自己会不会触犯什么军法,受到鞭杖,而面对着刚刚得知我的秘事的三皇子,我的心中也是难免惴惴,可我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将军,这些人……这些人已经没有抵抗的余地,就……就饶了他们吧。”

243. 第二四三节 俘虏

闪烁的火光让爹爹的脸色看起来不定。

下令屠戮的副将也指示士兵住手,众人一齐看着爹爹和我,就连那些说着奇怪话语的罗刹人,也都慢慢静了下来,只是警惕地举刀对着外围,随时准bèi

抵御或者进攻。

四周忽然便是一片寂静。

爹爹低沉的声音如同星光渐褪的苍穹般压抑:“阿芜,你可知dào

自己在说什么。”

说实话,我不知dào

自己在说什么。

这一次出征,我能够不上阵,不动刀枪,已经是不可求的幸事了。

既然罗刹决意要与大迎为敌,双方开启战争,而罗刹的士兵又在这夜半时分闯进了大迎的军营,那么大迎当然可以抓住或者杀死这些士兵。

对于战争而言,杀戮本就是最寻常的事情。

可是我却这样站了出来,阻止了大迎最高将领默认的指令。

周围愈是寂静,我越是觉得那些罗刹士兵与边民的呼吸沉重,其中似乎还有孩童极低的抽泣,以及女人颤抖的安慰。

这些声音让我不敢回头去看那些人,却又让我不得不面对爹爹,说出停手的话来。

而且,我居然有勇气回答爹爹的话,有勇气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副将还是像以前一样,总是在我跟爹爹僵持住的时候,在我违反了军规要被爹爹责罚的时候,劝导爹爹或者我。

“阿芜,这些罗刹兵夜半侵入我大迎边境,定是罗刹派来的探子,留着他们,难免令我军的消息走露。处决他们,原是应该的。你就不要再跟将军争辩了。”那副将说道。

我转头看着副将,说道:“若是为了防止走露什么消息,将他们关押起来也就好了,就算这些士兵不肯降,定要力战到底,又干这些边民什么事情?”

不待副将回答,我又对爹爹说道:“将军,两军对战,不杀俘虏,不扰平民,这是你跟我说的。”

副将低声在我耳边郑重说道:“阿芜,你怎知这些平民模样的人,不是敌人士兵假扮的?焉知这不是敌兵的扰敌之计?”

我虽不善言辞,此刻却也忍不住怒道:“扰敌之计?副将军真是心思细密,想得周到!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罗刹一族怎么会派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前来扰敌,又有什么士兵,能假扮成这般仓皇落难的模样?”

副将军愕然难言,却是爹爹怒斥:“阿芜,怎么这等没大没小!副将军跟着我纵横疆场二十余年,兵法谋略,与我最为相同。副将军面前,岂有你呼喝质疑的余地!”

我在爹爹的积威之下,不敢再做声,侧眼向副将军看去,却见他望着爹爹,脸上满是感激之色,显然对于爹爹的这几句短短的评语,十分欢喜。

眼看着我与爹爹僵持不下,三皇子忽然开口说道:“将军,阿芜的话也有些道理,两国尚未交锋,主将未曾会面,先行斩杀对方的平民,的确是有些不符常理的。当然这些士兵半夜混入我国边境,居心定然不佳,但我军军容之盛,又何患无处羁押这些士兵?而即便这些平民是罗刹士兵假扮,也不过区区数十人之数,只要加紧看管就是了。留下他们,来日与罗刹主将会晤,也好站定了理。”

三皇子不开口,我心中惴惴,三皇子开口,我仍是心中惴惴。

只是越听到后来,心中也感到越宽,三皇子的话果然十分有道理,而且也并未有只字片语涉及到我担心的事情。

我抬头向三皇子望去,三皇子的目光恰也对上了我,我匆忙垂下了头,似乎感到了那目光中的一丝笑意。

爹爹同意了三皇子的话,就这样饶了这一干人。

短暂的休息后,天色已经大明,大军又开始缓缓而行。

爹爹穿着全套的铠甲,一如亲临前线,丝毫没有马虎,大清早便在后军中清点兵将。

清点之后,副将军领着一队人走了过来,正是昨晚俘获的罗刹平民。副将军道:“这些人还是编在不同的队伍里,分散开来更容易管照。”

爹爹点头道:“嗯,阿芜,你挑几个当你的手下吧。”

所谓当我的手下,其实也就是成为我的俘虏奴隶,这种规矩几乎各个国家部落的军队中都是如此,成为奴隶的人,没有自由,性命也掌握在他的主人手中,可以说随时都有杀身之祸的。但不是主人的人,却不能对这些奴隶横加打骂。

我想这些平民跟在我身边,虽然没有了自由,但至少没有人可以伤了他们的性命。或许等到大迎与罗刹的战争结束,我还可以放他们回到罗刹。

我欣然色喜,对爹爹道:“不如让这些人都跟着我好了,我以后在后军中行走,慢些也无妨的。”

爹爹凝目看我片刻,对副将军道:“你分给阿芜吧。”

最终我分到了四个年轻的青年平民,看起来都是十分质朴的人,虽不是士兵,也算是结实。还有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据副将说,这少年是往来与几个国家部落做生意的商队里面的人,因为与大队走散了,寄居在罗刹边境平民的家中,副将说,这少年会得周围大小几个地方的话,可以跟在阿芜你身边做个通译,十分有用。

我看着那面色苍白的少年,其实他的个头与三皇子差不多,都是高高的个子,因为人瘦了许多,看起来越发细弱。

就这样我带着这些人,跟着大队又一起出发。爹爹与娘见了面,派了副将军先行赶到前锋,与其他几位副将一起开路,而爹爹也跟在后军中缓缓走着。

对于昨天燕莺的事情,爹爹也已经知dào

了。听了亲兵的报gào

,爹爹略显怒意,说道:“燕莺如此胡闹!看我不好好管教她!”

彼时我正骑马跟在爹爹旁边,于是说道:“将军,燕莺想学学骑马,学学刀剑,看来也是想多出门玩,或者……”

我看到爹爹移到我脸上的目光,放低了声音说道:“或者燕莺只是想让将军亲自教她,多……多见见将军。”

爹爹半晌默然不语,许久,方才对左右说道:“我正是因为常年栖身军营,没有空闲时间亲自管教这独生女儿,才专门让她呆在家中,规规矩矩长大,也算好了。她跑去找阿芜胡闹,我也只想着是孩子气的念头,还让她娘好生管严些,没想到……唉……”

244. 第二四四节 你……笑什么?

三皇子当时也在爹爹旁边,听到爹爹感叹,也点头说道:“将军多年来以军营为家,日夜守护大迎边境,却是忽略了家中的夫人与孩子。但也正是将军的牺牲,才换来了大迎千万家庭的日夕团聚。父皇也常说,有须利将军,是我大迎之福。”

爹爹握拳在肩头,探身道:“多谢皇上与皇子的赞誉。岂但是我一人,还有军营中数万士兵,一体同心守卫边境,却是哪个家中没有父母妻儿!”

三皇子道:“将军如此仁心!只是军中将士想要回乡探望家人,却是实在困难。嗯,我倒有一个想法,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爹爹道:“三皇子有何看法?”

三皇子道:“父皇让我到军中学习历练,同时也是体察军情。将士们虽然不能回乡,宫中却可以从国库中多调拨经费,抚慰这些辛苦守边的将士。”

爹爹纵身下马,说道:“多谢三皇子。如此隆冬之际,军中也可多添置御寒之物,将士们不必受酷寒之苦,亦可多些饷银添补家用。实乃万千将士之福。”说着郑重行了一礼,神色间甚是感激。

大迎一年之中,但是下雪结冰的日子,便有四五个月之多。军中不比寻常人家,取暖不便,将士们又要锻炼、站岗、巡察,极是辛苦。朝中自然每年也都在冬季贴补军用,只是军费有限,将士众多,难以惠泽每一位士兵。今日三皇子这样说,想必今年到了隆冬之时,一定要好过得多了。

三皇子亦跟着爹爹下马,还礼说道:“将军不必多礼。”缓了一缓,又道:“将军只想到万千将士,爱hù

下属之意诚挚无比,只是将军却没有想到自己吗?”

爹爹愕然,说道:“什么?”

“如今将军与妻儿近在咫尺,却不顾及女儿的心愿吗?”三皇子微笑道。

爹爹这一番少有的感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更让我感到意wài

的是,燕莺的这一番胡闹,不但得到了爹爹的原谅,更得到了一些她盼望已久的机会。

比如,有时可以跟在爹爹身边,再比如,可以学学骑马,多少学一些刀枪。

燕莺这些心愿的达成,固然是因为爹爹对她的宽容慈爱,并且这种宽容较之以前,更加明显了许多,但其中也离不开三皇子的促成。当然爹爹并没有时间亲自去教燕莺,尤其我们还是在这行军的路上,所以教导燕莺的人物,自然而然也就落在了跟着爹爹时间最久,武功由爹爹一脉亲传的我的身上。

所以理所当然地,燕莺骑上马以后,便时常出现在三皇子的身边。

爹爹不知怎样说通了娘,娘虽然对燕莺有许多不放心,却也不再阻止她了,而更令我惊奇的是,娘不仅不再阻止燕莺跟着学一些东西,甚至也没有让我从燕莺身边回避开去。

燕莺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不适应,所有的情绪都是新奇与欢喜,那种新奇,与我刚刚决定跟着爹爹学武,初次走进军营校场的兵器库时候的感觉,大致是有些相似的,但我当年的心情,却绝对没有燕莺今日的喜悦。

只是不知是燕莺的天赋果然不适合学武,还是她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错过了大迎人普遍认同的练武最佳起始的年纪,总之燕莺学武的表现,实在不能让人勉强说一声可以。

就连大迎男女老幼人人皆会的,最简单的事情——骑马,燕莺也不能掌握,她所能达到的最好的程度,就是亲兵在前面拉着马儿的缰绳,载着燕莺缓缓走着。

燕莺极不擅长控辔,就连马儿稍微的一点颠簸,她都会惊慌失措。学不好的时候,燕莺也会撅起嘴顿足说道:“自小便是乘着马车,车子颠簸便只管颠簸,又不会把人摔下去,谁又想得到骑马这样难了!”

开始亲兵尚且牵着马儿让燕莺骑着,但是行军之路,毕竟不是游山玩水,没有那般悠闲,后来燕莺仍是乘坐了马车。骑马这件事,也就这样被放下了。

不过这件事放下是放下了,燕莺却并未因为学武之路的小小阻碍,就放qì

了自由自在的机会。

燕莺还是借着跟我们学武为由,从保护娘的亲兵队伍中跑出来。

燕莺与我这般亲近,似乎已经是十年前的情景了,今日得以重现,我心中自然是欢喜的,然而十年的时光在我们之间横亘了深远的距离,再加上我一贯的沉默,所以即便我内心欢喜,却没有办法对燕莺再如小时候那样的亲近了。

更何况,对着一个爹一个娘的同胞姐妹,互相装作陌生,称呼燕莺或者阿芜,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还有必须要保持的分寸。

于是燕莺的玩伴,很快便成了三皇子容方铭继。

我当然并不反对燕莺跟三皇子一起学武玩耍,何况自从三皇子知dào

我身份的事情后,我更是情愿少跟他会面,但是如此一来,教我练武学兵法的人,就没有了。

我也并不为自己的武功进境感到担忧,军中学武流行一句话,招数跟修为,都是进无止境的,也就是说一个人想要拥有一身厉害的武功,或者练过很多兵器,学了很多套路数,或者讲一套平凡的功夫练到熟稔,练到精纯,前者在于广度,后者在于深度。

我学过的招数已经不算少,所以我可以在“深”字上下功夫。

所以队伍停下休息的时候,或者傍晚安营驻扎的时候,我总是在与燕莺他们相隔不远的空地上,一遍遍练着爹爹或者三皇子使用过的那些武功。

这一日我正练得起劲,忽然听到身后及其轻微的一声笑。

虽然轻微,然而这笑声中的一丝不屑之意,还是被我听了出来。

回头去看,正是副将军俘获的那个分给我做通译的少年。

那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削的少年。

已经是薄暮十分,我看不清楚少年脸上的表情,恍恍惚惚,只觉得少年的神情间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轻淡。

我并不以这一笑为意,但还是有些好奇地转过身去,问道:“你……笑什么?”

245. 第二四五节 那种甜蜜,是不属于我的

少年的语气一如他模糊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什么,无心之笑罢了。”

少年的声音轻淡,既不似罗刹人说话时候的粗野,也全然不像是大迎人的豪迈。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在他被分给我的当日,我曾问过他叫什么,他简短地回答道:“云良。”

之后,我便没再问过他什么,他也没再开过口。

虽说副将军让他跟在我身边当一个通译,可是大军尚未进入罗刹,也没有与罗刹人交锋,我自然也不需yào

他给我通译什么话。

我听出少年淡漠的语气里,倒像是与我不愿与人说话的时候的态度有几分相像,便不再说什么了。

远处是燕莺时时传来的清脆笑语,我愣了片刻,继xù

舞动着手中的剑。

少年似乎又轻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夜色渐深,我也无意去看他走向何处,也全不在意他是否会偷偷逃走。我本就不想要什么奴隶俘虏,当初的阻拦,也只是为了救下那些束手待屠的生命,只要他们逃走,不会被大迎的士兵抓到,也算我的阻拦,有了些作用。

这一边云良离去,另一边燕莺却笑着跑了过来,说道:“阿芜,吃东西了!”

燕莺身后,是三皇子慢慢走过来的身影。这样的情景让我多少有些局促,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甚至忘记了收起手中的长剑。

燕莺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手中兀自挺着长剑,笑道:“阿芜,你还举着剑干什么?该吃东西了呢!我娘做好了羊乳酥酪,你也跟我一起去吃吧。”

羊乳酥酪,那是燕莺最喜欢吃的一种食物。用最精细的羊乳略加熬煮,做成的酥酪软嫩滑腻,犹如凝脂。

很小的时候,娘常做好了,让我与燕莺分着吃,我已经记不清楚那时候对羊乳酥酪的感觉,回想起来只是觉得,似乎是很好吃的。

然而到了四五岁那一年之后,我便只能看着燕莺吃了。我住的厢房跟府中的厨房很近,经常有羊乳酥酪的香味从里面传出来,却已经不再是做给我的了。

终于又吃到羊乳酥酪,是在八岁那年。爹爹在某处打了一场胜仗,回营后犒赏军中将士,娘特意做了好吃的送到校场,给爹爹庆功接风。爹爹便将羊乳酥酪留给了我。

可是终于又吃到了,我却十分惊奇地发xiàn

,羊乳酥酪,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味道了。似乎还是一样的柔软,还是一样的嫩滑,就连暖香的气息,都与幼时的记忆别无二致,可是,我总觉得那个味道,太甜了。

那种甜蜜,是不属于我的。

也就是从那之后,虽然我又在军营那种艰苦的环境中,吃到过几次羊乳酥酪,却再也不是印象中的味道了。而我对羊乳酥酪的感情,也就渐渐淡了。

见我迟迟不动,燕莺又道:“怎么,阿芜,你不想去吗?”说着又笑:“还是说你这样举着剑,准bèi

找我比试!”

我“哦”一声,有些手忙脚乱地收剑,却听见三皇子的声音说道:“比试什么?”

三皇子比燕莺的脚步落后了一些,没有将燕莺的话听全,燕莺回头笑道:“比剑啊!阿芜举着剑动也不动,我问她是不是想跟我比剑呢!”说着拍手笑道:“三皇子,不如你跟阿芜比一比吧,我不会用剑,下手又没有分寸,阿芜是不会跟我比试的,爹爹说你剑术高明,又说阿芜进境不错,你们两人比起来,肯定精采极了!”

三皇子与我比试,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今日忽然听到,我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三皇子不知是否看到了我轻微的反应,只是淡淡说道:“夫人催我们快些回去,况且这时天色已晚,什么精妙招数都看不清楚。”

燕莺低声笑道:“好吧,就算你说的对。阿芜,走吧!”

我摇头道:“我……我还是在军营吃吧。”

燕莺又催促了两遍,结果我还是没有回去。我本以为燕莺的背影消失在某个营帐的转角处之后,今天就算这样过去了时,我忽然听到有谁在低声叫我,大女。

小的时候,我总是不能明白一句话,叫做熟悉又陌生。熟悉就是熟悉,陌生就是陌生,这明明是两种分在两端的感觉,是不可能同时感受到的。

可是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我却分明感受到了。

因为有些东西,来自于你的记忆深处,时间或许会让这些记忆蒙尘,深埋,却无法将之清楚。

这是娘的声音,低声叫着大女。

距离娘上一次跟我说话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是距离娘上一次这样叫我,已经是许多年了。

我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dào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但我还是在茫然中,喊了一声“夫人”。

在那以后我经藏会想,我当时心里那么惊讶,又有些慌乱,为什么我还是叫了一声“夫人”而不是叫了“娘”呢?如果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娘,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我想,按着当时娘的反应,我若真是叫了娘,或许她又会给我一巴掌吧。

当时娘听了我的呼喊之后,没有一点异常地点头说道:“很好,总算你记得跟清楚。”

我愕然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娘那一声大女的含义,是在试探于我。

娘给我带来了羊乳酥酪,微笑道:“趁热吃吧。”

看娘没有立时离去的意思,我便打开食盒,吃了起来。嫩滑芳香,只是那股甜味,却让我觉得十分不惯。

娘就坐在一边看着我,问道:“好吃吗?”

我道:“好吃。”

娘笑道:“是吗?可是你吃的这么慢,我还以为做得不好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舀了大匙,送到口中。其实我在这军营中生活了将近十年,什么粗淡的饭菜,都吃过了,爹爹关怀将士,从来都是和士兵们同饮同食,所以我虽是跟着爹爹,也极少吃到精美丰盛的吃食。

明明粗粝野菜都曾经入口,雪水雨水都能够饮下,可是今日这香滑甜蜜的羊乳酥酪,却让我咽的十分艰难。

246. 第二四六节 新裳

娘却没有发xiàn

我咽的艰难,见我大口吃着,很是高兴地笑道:“我就知dào

,燕莺喜欢吃的东西,你一定也是喜欢的。”

我默然点头,因为有些话,没有必要去较真,也没有办法去回答。

娘又说道:“是啊,你们从小就是一样的,虽然你们不是同胞而生,却也是双胞姊妹,一日间早晚出生,人们都说双生子最是相像,你跟燕莺虽然容貌不十分相似,然而你们小的时候,说话做事,真的是很相像的。你们喜欢拿一样的东西玩,喜欢吃一样的饭菜,连衣服都喜欢一样的花色……不过那时候你还小,恐怕都已经不记得了,是不是?”

娘今天的突然出现,以及她所说的这些话,都让我感到十分惊讶。

我不知如何应答,只是呆然地坐在娘的对面,一大匙一大匙地将一碗羊乳酥酪咽下。然而我心中却也一直在想着娘说的话。关于我喜欢跟燕莺拿一样的东西玩,吃一样的饭菜以及喜欢一样花色的衣服,这些事情,我的确已经想不起来了。

但是关于那些幼儿时候的事情,我也不是全无记忆的。印在我心底深处的,更多的是一些话。比如,大女,你是姐姐,你要让着妹妹啊。比如,大女,这个东西给燕莺玩,娘再给你找别的。比如,大女,你当姐姐的,怎么能跟燕莺争呢!再比如,大女,不是让你看好妹妹吗,怎么燕莺又摔跤了。

记忆的线索里隐藏着蛛丝马迹,让我可以大致还原出娘的话中的那一些事情。

可是娘似乎并不在意我是否想了起来,她在我回答回答之前,已经总结地说道:“不过你跟燕莺,是真的很像的。燕莺喜欢什么,你也会喜欢的。”

彼时我已经吃完了那一晚羊乳酥酪,娘微笑着收起了食盒,从身后解下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我说:“大女,娘给你做的,试试合身,明天就穿上吧。”

娘就这样走了,留给我许多疑惑。

这是我在军营中这么多年,见到的最好的衣裳。就连爹爹和几位副将军,也都从未穿过这么轻软细密的衣料。

衣服是浅淡的青灰色,看起来与军营中寻常布衣的颜色无多差别,然而那衣料却是垂坠细滑,伸手一碰,便给了人全然不同的感觉。

宽窄大小处处合身,如此精良的衣裳穿在身上,让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最奇的是,包裹里还有鞋子和头巾,跟衣裳差不多的颜色,好像是专门做成了一套的样子。

看着新衣,心中止不住的好奇,于是我全部穿戴了,走了出去。

军营中没有镜子,我走到营帐外面,想到不远处的泉水那里,照一照自己的影子。

泉水离我的营帐半里余地,军队驻扎,也常常是选了有水源的地方。只是水源虽被营帐远远围起,水源近处却是一片空地,为的也是方便取水。

我放轻了脚步,缓缓朝着泉水走去,却忽然发xiàn

泉水边似乎有一个人影。而我之所以犹豫了一下又继xù

向前走去,没有慌乱也没有转身离开,是因为这个身影在月光下十分淡然安静,绝非一个偷偷跑进军营的探子的模样,所以我并不惊慌;而那个人在听到我的脚步声之后,也缓缓地回过身来,静默地坐着,静默地转身,从容不迫地看到了我,并没有要回避的意思,于是我知dào

,我的出现,算不得是打扰。

再走近些,我已经可以从身形和那种安然的气氛中,认出这个人是我的那个通译,云良。

云良看着我走到泉边,似乎在打量我的一身新装。我不由得感到有些局促,走到泉水的另一边停下,讪讪说道:“你不回营休息吗?”

云良淡漠地看着泉水说道:“还早。”

我本是想来看看泉水中的影子的,看着云良这般,我却又不好意思去照自己了,好像一低头,自己的想法就会被立时窥破一样。

“你……你愿意多坐一会儿也好,反正……反正天色还早。”有人无法适应我的淡漠,也有我无法适应的淡漠。在我不善言辞、不知dào

该如何表达想法的时候,我常常希望自己身边那些振振有词、喋喋不休的人能够寡言一些,可是如今身边有一个寡言的人,却让我因为不知所措而变得喋喋不休起来。

说罢,我匆匆转身,心中遗憾着终究没有见到自己穿新衣的样子。

“这衣裳——”云良的声音忽然从我身后传来,而且,直白地说破了我的心思。

我惊讶地不敢回头,只是停住了脚,听云良说道:“这衣裳很合身,你穿上很好kàn

,不过,你还是不要穿的好。”

相比较云良何以知dào

我在想什么,还是云良说的话更让我感到惊奇。

所以我转过身去看着云良,半晌问道:“为什么?”

云良仍是看着泉水,似乎水中有什么好kàn

的东西,他只是淡淡地说:“随口说说,或许是我想错了。”

我忽然体会到了小时候,我越是不肯说话,人们越是千方百计想要将我的想法问个明白的那种心情了。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好奇心。

我亦好奇地走上前两步,问云良道:“你说……你说什么?”

云良终于抬头,只是背着月光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低声说道:“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会无缘无故。”

云良的话让我思索了一整夜,然后我终于在天空放亮、起床的号角吹响的时候,想明白了一点。

娘忽然来看我,给我送来了甜蜜的羊乳酥酪和合身的衣衫,不是无缘无故的。

只是,娘来看我,要什么缘故呢?

我想不通这一点,但也没有将新衣穿上。

傍晚队伍再次驻扎的时候,我看到了来找燕莺回营帐吃饭的娘,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我身边掠过,我只得垂下头,不去看她。

我总以为我最害pà

的是娘生气,可是如今娘并不生气,甚至还在晚饭的时候做了菜给我送到营帐里,我却没有来由得担起心来。

第三天的时候,我终于穿上了娘给我的新衣。

我想,不过是穿一身新衣罢了,又会有什么事呢?

247. 第二四七节 招降罗刹

我穿上新衣,娘果然是高兴的。娘不仅微笑着来看我,给我添了饭菜,给我送了新的铺盖,我甚至还在她交给我的小包裹中,发xiàn

了一柄牛角梳,一柄小铜镜,一根束发的丝带,一块绣花的手帕,以及一盒香喷喷的白粉,和一小盒嫣红润泽的胭脂。

梳子、铜镜和手帕,我尚且在将军府中见过,香粉与胭脂,我还只是得于传闻。

这些或精致秀美、或芳香袭人、或柔软顺滑的物事,让我怔怔地看了许久,也没有反应过来娘将它们给我的真实用意。

只是将那绣着花朵的手帕拿在手中的时候,看到那光滑的丝帕一角,一朵红艳的花儿衬着翠绿的叶子,便不由得想起在府中的那些日子,娘常常带着燕莺在花园中绣着什么,心中便会涌出一种淡淡的喜欢。

我将那帕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有种难以放下的感觉,在军营中这些年,我何曾用过这样精致的东西。

思之再三,我将手帕轻轻叠好,珍而重之地放在衣襟里,我想我当然舍不得用,然而放在身边,能常常拿来看看,也是好的。

燕莺仍是喜欢跟着三皇子和我四处游荡,娘并不怎么限制,只是会经常将燕莺叫回身边去,尤其是行军的路上,一定要让燕莺跟着她,由众亲兵护送。她对于学武可以说是十分疏懒,最大的喜好倒是看着别人舞剑,大多是受了燕莺的央告,练剑给她看,有时三皇子也会练上几招,只是三皇子几乎没有再与我过招。

他只是在我练武的时候,站在一边看着,在我使出某些招数的时候,会告sù

我那一招需yào

再快一点,再狠一点。

我多少也觉得三皇子教给我的法子与之前有些差异,但是我从他那里学会了不少东西,却是绝无可疑的。

这样一日一日,脚下的长草渐渐变短,继而趋向荒芜,大军终于到了罗刹边境。

因为三皇子的缘故,这场战争,爹爹没有要求我上阵。然而由于我必须时常跟着他以便学习武功和剑招,而三皇子又经常往前线查看敌情,所以我也不得不时常出现在前线等地方。

罗刹在大迎西边,爹爹本身带着兵驻扎在大迎南面,将主要的防御放在大迎南边的郦国以及两国之间的靺鞨部落上,而大迎本身在罗刹边境驻守的兵力,却并不甚多。

守边的将领见到三皇子与须利将军带着大军到来,喜不自胜,说道:“末将在此等候将军,日夜盼望将军及早到来。”

据那将领说道,罗刹这一次果然是有备而来的,大迎皇上不满于罗刹首领自立为王的事情,罗刹人早已经知晓,却并没有什么举动。

似是有恃无恐,又似是毫不介yì



一个敢于突然建国称王的部落,必然是经过了不少时间的酝酿与准bèi

,也做好了被本来的统治者——大迎,征讨的准bèi



那将领早已经为三皇子和将军准bèi

了营帐,邀请众人在主将营中商议。

我只是个小将,按理大将们商议要事,我是不应该在旁的。但这一次爹爹却对我说道:“阿芜,你也进来。”

守边的这位将领是吴圩氏,是大迎的二等将军,人们称他为吴圩将军。

吴圩将军向三皇子和爹爹呈上了周边的地势图,将罗刹与大迎交界处的山脉、平地、河流等,都一一清晰标注。

爹爹道:“罗刹地方多有荒芜的沙地,地势平坦,临近大迎边境,却有几十里的山川,倒像是已到位天然屏障。”

吴圩将军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易守难攻。”爹爹说道。

吴圩将军笑道:“须利将军威名赫赫,打过多少以少胜多、攻克天险的胜仗,这区区罗刹,自然不在话下。”

爹爹淡淡一笑,说道:“强行攻克,又有什么难处?只是大军已然兵临城下,罗刹再有恃无恐,也终究知dào

强弱好歹。”

吴圩将军的笑容带着些许不解:“将军的意思是?”

爹爹不答,只是将头转向我:“阿芜,我平日教你不少,这些日子,你又跟着三皇子讨教,我问你一问,依你之见,如今该怎么办?”

我万万料想不到,爹爹会忽然这样问我,我虽学过不少兵法,却也都是安安稳稳坐在营帐中,说一些虚拟的战情,这一次大军压境,开战在即,却让我来发表见解,比之我在前线,敌军忽然举着长矛大刀向我冲来,尤为突兀,也更加让我措手不及。

其实就算在前线,我也能在无法可施的时候,转身逃脱,但此时,众人的目光都纷纷转向了我,实实让我逃无可逃。

我垂下头,极力思索着以前所学,却想不起来在这种我众敌寡、我强敌弱、兵临城下的时候,除了毫不留情的进攻,爹爹还教过我什么别的方法。

然而,爹爹也说过了,是依我之见。我硬着头皮说道:“我想……还是先派遣使者,知会罗刹首领,大迎大军已至,顽抗只有多伤罗刹多年积蓄的人口与财粮,却解不得罗刹的围困。所以,我看还是……还是招降罗刹为好。”

我说的这番话,大抵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所以我一边说着,一边偷眼观察各人的反应。爹爹闻言,脸上倒并无丝毫同意或者不同意的神色,但缓缓点头,似乎我说的也有些道理。三皇子神色淡然,不置可否。

吴圩将军却有几分惊讶地向我打量几眼,忽然冷笑道:“招降?那我大迎的军威何在?罗刹向来是大迎的属国,自立为王,如同谋逆造反,罪不可赦,若是招降这么简单,朝中何不直接派遣大军,又何必让须利将军远远从南边境赶来?你这个小将,信口胡言,可不是将这军国大事,看得太过儿戏!”

吴圩将军的逼问,如同一把把锋锐的剑,将我逼得无处可躲。

三皇子忽然开口说道:“吴圩将军不必着急,依小王之见,阿芜说得,也有道理。”

248. 第二四八节 云良的主张

吴圩将军脸上的神情全是不可思议,好像绝对想不到他会这样说一样,呆了一呆,方才又说道:“殿下,你……你怎会觉得这话有道理?招降罗刹,招降……罗刹这是谋逆造反,不用重兵镇压,如何还要招降……”

我垂首站在一边,既暗暗感激于三皇子的话,也对吴圩将军的激动反应感到略微的惊讶。

三皇子抬手止住吴圩将军的话,说道:“招降不成,再出重兵镇压不迟。阿芜所说也有道理,罗刹看到大迎如此军威,说不定不战便可成功。”

吴圩将军霍地站起,指着我说道:“三皇子殿下,这个阿芜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兵法谋略,他又知dào

多少,他不过是从哪里听得一些军中的事情,就在这里胡言乱语……”

这一番话,不仅是在对我的所知表示怀疑,甚至是在对教我这么多年的爹爹表示怀疑。

三皇子缓缓抬头,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到了吴圩将军义愤的脸上,沉声说道:“阿芜曾跟随须利将军多年,深得将军教导,这些日子,我也曾问过阿芜所学,他确有不少独到见解。阿芜方才所说的方法,吴圩将军不妨再考lǜ

考lǜ

。将军若有什么疑难,随时可以找须利将军与我商量。”

我万万想不到,三皇子居然让吴圩将军考lǜ

我的见解,而更加想不到的是,吴圩将军居然将之考lǜ

通了。

第二天一早,吴圩将军全副武装到了爹爹的营帐前,见了爹爹脱掉铠甲,躬身说道:“末将细思阿芜的主张,亦觉可行。昨日冲撞将军,还望将军见谅。”

我就在爹爹旁边的营帐中,听见吴圩将军前来,悄悄掀开帐子看他跟爹爹说话,结果听见了他的话,我竟不敢走出去。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吴圩将军的态度却有了这么大的转变,实在不能不让我感到惊讶。

直到众人都散了,我方才悄然走出营帐。欢喜是自然的,却也是意wài

的。得知大军不再前行,我安然骑着马儿往四周缓缓走去。

许久,我忽然听到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回过头去,远远跟来一个人影,却原来是云良。

对于这个形容消瘦、神色阴郁、不喜欢说话又时常说些奇怪的话的通译,我从心底多少还是存着一些疏离,只是每每看见他这般苍白的脸色,想到他遭遇的这些不幸的经lì

,心里又会生出不少同情。

看到云良竟跟着我,我先是有些吃惊,随即便醒悟,停下来等他走到身边,果然云良低声问道:“为什么你要说……招降罗刹?”

我微微一怔,说道:“难道……难道不对吗?”

云良向我看了片刻,问道:“只是因为你想到了,所以就说了吗?”

是啊,自然是这样,因为我想到了,因为我不愿意看见这数万士兵与罗刹开战,杀得黄沙腾起,血肉横飞,所以我就说了。这本是极自然的事情,我所担心的只是我这类似于一厢情愿的想法,不会被有备而来的大迎军队接受,却从来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有些愕然地点头,不知云良的意思,也不知如何回答。

云良将目光移开,望着不远处横亘在大迎与罗刹之间的山脉,默然不语。

这样被动的沉默的氛围让我很不适应,我想要避开。却有些不敢似的。这种情形其实很是奇怪,分明我是主人,云良不过是我的一个俘虏,我却居然不敢在这个无话可说的时候,上马离开。

许久之后,还是云良忽然说了一句话,打破了沉寂。

云良说道:“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在我没有醒悟过来的时候,身后已经远远传来了燕莺欢快的笑声。

我回过头去,微笑着向燕莺招手,却正好对上了云良微微变色的脸。

或许是庆幸于燕莺的及时到来可以化解这种尴尬的氛围,又或许是对于神色异样的云良的一种解释,我有些不知所谓地说道:“燕莺来了。”

云良已经转身离开,也不知是否听到了我的话,却淡漠地丢下了一句话给我——你最好离她和那个三皇子,远一些。

我开始多少能体会一些人们因为我的沉默与词不达意而产生的烦恼与困惑,因为此时此刻,我就深深体会到了这种烦恼与困惑。

但是云良的情况显然不是词不达意,虽然接触甚少,但我早已感觉到,云良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他有他的道理与主张,只是他向我阐述的主张没有原因与经过,只有一个莫测高深的结果,让我全然不能理会,不知所措。

而且此时,即便我想要接受云良的主张也是不现实的。

因为燕莺与三皇子,已经到了我的面前。

燕莺一见到我,就唧唧咯咯地笑着说道:“阿芜,你让我好找!怎么你也不去叫上我,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我还未来得及解释为什么一个人跑到了这里,燕莺又已经笑着说道:“你可不知dào

,我娘最近管得我好紧呢。她说到了罗刹边境,不知dào

什么时候就要开战了,凶险得紧,让我乖乖在营帐里呆着。你们不去找我,我想出来一次,可真是不容易呢。”

燕莺所说的你们,自然是我跟三皇子了。我有些不大自然地扭头看了一眼三皇子,却见他微笑着对我说道:“阿芜,你好。”

我忽然想起了云良刚才留下的话,退开一步,诺诺说道:“你……你好。”

燕莺笑道:“阿芜,刚才跟你站在一起的,就是副将军给你当通译的那个俘虏吗?”

好像是我心中想的事情正好被燕莺说破了一样,我有些吃惊地说道:“那个……是的,他说……”

我很快截住了自己的话头,心里想的是,他说,你最好离她和那个三皇子,远一些。

燕莺奇道:“他说什么啊?”

我摇摇头,撒了一个来之不易的谎:“他说,他要过去了。”

燕莺略微有些失望,却又很快将注意力转到别处,显然并没有将云良的话放在心上。接下来的时光,照常是我在那里练剑,在燕莺的笑语与喝彩声中,三皇子偶尔出言指点。

249. 第二四九节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议和的提议似乎让罗刹有些始料不及。

我军派去了议和的使者,带回来的是满脸的迷惑。

据使者说,罗刹王听说大迎大军压境,却忽然派了使者前去议和,也是满脸的迷惑。

吴圩将军拍案而起,怒道:“反了,看来这罗刹人是早就打定主意要与我们一战。须利将军亲自遣使者去议和,已是给了罗刹首领天大的面子,罗刹王居然还在这里摆什么架子。”接着转向爹爹道:“将军,罗刹既然不是好歹,咱们也不必再对他们客气!”

爹爹看了看吴圩将军,又看了看三皇子,却转而向我问道:“阿芜,你说呢?”

我想我的神情也是满脸迷惑,我更是想到了云良昨日跟我说的话,然而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了我,我却不得不说道:“罗刹敢于自己立国,想来是下了一番决心的,然而罗刹一直臣属大迎,突然反叛,心中不能不害pà

,这一次将军率领大军前来,罗刹首领自然知dào

自己已经无幸。却不料将军如此宽厚,竟派人前去议和。想来罗刹人心中还捉摸不定将军的本意,不知将军是真的欲与之议和,还是试探罗刹的态度如何。”

爹爹微微颔首,似乎我说的很是有几分道理。

吴圩将军面色不豫,却没有赶在三皇子与爹爹前面开口。

爹爹看着我道:“依你看,现在该当如何?”

我看了一眼吴圩将军,低声说道:“再一次派使者去。”

吴圩将军霍地站起身来,怒道:“议和!议和!议和之举,又不是没有行过,既然不能成功,那就不必再议。须利将军率大军前来,难道是为了出征罗刹吗!”

吴圩将军愤nù

的反应,让我无法将他昨日一早所说的、愿意与罗刹议和的话联系到一起,倒是刚到军营时候跟他商议之时,他主张立即开战的态度,才能与今日相对。似乎,议和这件事情,吴圩将军并没有同意过,或者,他昨天的同意,其实并没有存zài

过。

我被吴圩将军的怒气斥得后退两步,不管爹爹和三皇子的态度如何,是否支持我,单是吴圩将军的这种气势,我反正是万万不及的。

三皇子看着愤nù

的吴圩将军开口道:“请问将军,与罗刹议和,是否出自真心?”

吴圩将军涨的发红的脸满是愕然的神色,犹豫地看了看爹爹和三皇子,方才说道:“自然……自然是真的。”

三皇子又道:“既然将军昨天已经答yīng

议和的提议,而且也是出自真心,那么一次不成,再试一次又何妨呢?”

吴圩将军脸现愕然之色吗,说道:“三皇子的意思是……”

三皇子微微一笑吗,说道:“大迎要收复罗刹,自然是下定了决心的,至于是通过招降的方式,还是以武力屈之,目的都是相同,能够兵不血刃,自然更好。是不是?”

爹爹抚掌道:“三皇子之言甚是。既然这次派使者前去,罗刹并无异动,也没有带来战书,那么再去一次吗,又有何妨。”

我迫不得已发表的言论,就这样又一次被支持并且应验了。

然而我心中却忽然想到了云良的话,而且不能平息。

云良那天对我说,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我自然不知dào

云良所说的这种话,包括哪些范畴,但是我隐然已经知dào

,我今日所说的话,便是云良所说的“这种话”。

我并不为自己说了这样的话而有丝毫的后悔,虽然我并不相信自己轻微不足道的言语可以改变什么或者阻止什么的发生,但是我所说的,都是我内心所想的,就算战争仍要发生,我也希望能够晚一天。

只是我虽不后悔,却总是无端的想起云良的这句话,因为我觉得,云良对我,并没有丝毫恶意,尽管我直觉上并不喜欢这个人。

吴圩将军听了三皇子与爹爹的话,他的惊讶比起刚才对我的愤nù

,可以说是差不多的程度。

然而论尊贵有三皇子在,论军权有须利将军在,这个耿直的吴圩将军,却是一个很懂得服从命令的人。

走出营帐再看见云良,我忽然有些无法面对他的感觉。可是明明不想见到这个人,不知dào

该怎么跟他说,我却又偏偏做了跟那天相同的事情。

我骑着马,缓缓地向着营帐稀少的地方走去。

我想,或许云良会跟着来的。

然而这一次,跟着来的不是云良,却是三皇子容方铭继。

我似有意似无意地向着远处望了望,也没有发xiàn

云良的身影。

三皇子笑道:“你在等谁?燕莺吗?”

我先是一怔,随即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是啊,我为什么想着云良会跟着来,又为什么会去张望呢?或许,只是因为这个奴隶对我而言,有些特殊吧。

云良不是我亲手俘虏,却被分给我当了通译,说是他熟识罗刹边境的语言,跟在身边有些用处,其实实质上,还是军中非配俘虏当做奴隶。

并且这个人虽然跟着我,却是连话也没有跟我说过几句,更不要说问他罗刹的语言文字,风土人情了。

我在军中已经有些年头,也曾见过大迎的军队打了胜仗,从周围的那些小国家、大部落里抓来的俘虏。俘虏属于抓到他们的人,也可以被赠与。俘虏只忠诚并效忠于自己的主人,主人可以打骂甚至杀掉俘虏,主人以外的人,却不能动他。

也就是说,云良本是一个应该奔走于我的车前马后、对我毕恭毕敬、供我呼喝驱使的人。

也就是说,是云良应该对我心存敬畏,唯我之命是听。

可是现实的情况是,云良白日里或许会跟在我的身边,到了驻军休息的时候,却常常不见了踪影,他出现在泉水边,野地里,却并不是为了逃走,只是以一个俘虏不会有的姿态,默然看着天边。并且,在见到我的时候,会说一些听起来高深莫测的话,让我毫无头绪。

或许是因为我自身的性格使然,云良这样离群索居的性格,反而让我有些在意。

听到三皇子的话,我亦笑了:“夫人说到了罗刹边境,很是凶险,管得燕莺紧了些,看来今天不会让燕莺出来。”

三皇子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想起接连两次,都是三皇子在吴圩将军的愤nù

之下,帮zhù

了我的主张,我对他的那一些小小的顾虑之心,顿时也减少了大半。

我诚恳说道:“三皇子,这两次都要多谢你。”

三皇子的目光却从我脸上移到了天边的远处,许久,方才轻轻叹息:“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250. 第二五零节 让人听不懂的话

三皇子轻轻叹息:“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我轻轻点头,对这句刚才反复想起的话再一次表示答yīng

,然而下一瞬,我忽然惊讶地失声叫了出来。

跟我说这句话的人,如今是三皇子容方铭继,不是云良!

究竟是他们两个人的想法巧合得惊人,还是他们无意说了同样的话,造成了一个惊人的巧合?

三皇子看着惊诧万分的我,有些好奇道:“怎么了?”

我期期艾艾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跟云良说了一样的话,其实上我并不关心这句话的具体所指,可是很显然三皇子以为,我问的是他的,便是这句话背后更深层的缘由。

三皇子也由此忽略了我的惊诧,看着我很是认真地说道:“你只是一个年轻识浅的小将,这种大事……你是不应去管的。”

三皇子的神态,明显比他所说的话的含义要深刻的多。

好像他本要交代我的事情远不止这些,然而从口中表述出来的时候,却之剩下这简单的话了。

我当然听懂了三皇子的话,但我却不能全部赞同。

我道:“这种大事,我本不该管。然而我说的话,都是我真实的想法,我说了出来,虽然吴圩将军生气了,我却也没有后悔过。”

三皇子只是皱眉不语。

我不知dào

自己的话是不是又得罪了人,却只得又说道:“三皇子,我本没有想到自己的话有什么用,但是这两次,须利将军和你,不是都赞成我的话了吗?你看吴圩将军昨天不是道后来也赞成了,然后我们派了使臣去招降罗刹了吗?你看今天,不是还要再派使臣去吗?”

“够了!”三皇子忽然怒道:“赞成有赞成的原因,反对也有反对的原因,这根本不是你能懂得的!”

三皇子突然生气的样子,就像是之前看我一遍遍重复同一个剑招的时候,那种愤nù

的样子差不多。

看着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三皇子忽然放缓了语气说道:“阿芜,你不是不愿意学武吗?你……你不要再留在军营中了吧。”

我忘记了我是怎么跟三皇子告别的,总之巨大的惊讶让我一时间思绪全然混乱成了一片。

我越来越觉得,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远不止我一个,而我,居然还算是最有条理思路最清晰的那一个。

继云良之后,三皇子也变成了说话让人听不懂的另一个。

还有脾气暴躁而捉摸不定的吴圩将军,还有对我的意见忽然变得赞同的爹爹,他们的反应,都多多少少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

不过我还记得三皇子最后跟我说的话:“我的话,你愿意想,就想一想。你不愿意想,就算……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是只跟你一个人有关的事情,所以你不用告sù

谁。”

我觉得三皇子最终的意思,还是在告sù

我,不要将他的话对别人讲。其实以我的性格,他是不用交待这些的。

回去的路上我遇见了燕莺,总是兴高采烈、今天却分明很是不开心的燕莺。

燕莺高兴的样子,很像她小的时候,她不高兴的样子,更是跟小时候没有一些分别。

燕莺嘟着嘴站在那里,看见我走近,双眼忽然有些发红,极委屈地叫了一声“阿芜”。

我问道:“跟夫人吵架了?”

我想,燕莺每天都跟着娘,她生气的原因,也不外乎这个。

燕莺果然是跟娘生了气,原因不过是因为娘近来管得她太紧。

我道:“夫人是怕你遇上什么凶险。”

燕莺更加撅起了嘴:“你也是跟娘一样的话,我当然知dào

,可是我是在大迎的军营中玩,又能遇见什么凶险呢?”

我想了想又道:“也会有的,你看那天军营中不是来了一拨罗刹人吗?这虽是大迎的军营,也不一定就是随时安全的。”

燕莺顿足道:“我就知dào

你会这么说!你这个理由,跟娘说的一样。可是我告sù

娘,我出来玩,总是跟你或者跟阿继在一起,就算遇见罗刹兵,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有些不解地重复道:“阿继?”

燕莺飞快地低下了头,说道:“就是三皇子啊。他不是叫阿继吗?整天三皇子三皇子的叫他,可有多费劲。我说我叫你阿芜,就叫他阿继。”

燕莺说着,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夕阳的光芒照到了燕莺的脸上,只见燕莺的脸带着几分晕红,娇美可爱。

我怔怔地看了燕莺一会儿,颇有些不理解燕莺在想什么,只是问道:“后来呢?夫人又怎么说?”

燕莺立时便变了神色,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地说道:“娘说了,最近都不许让我出来玩。不许让我出来……出来找你……和阿继。”说罢垂首坐在那里,怔怔地瞪着地面,双眼红红的,却并不哭泣。

我不知dào

接下去该怎么说,甚至有点后悔刚才问了燕莺那个问题。这样的场景我无法收拾,只好陪着燕莺,闷不吭声地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燕莺忽然抬起头拍手说道:“阿芜,我有办法了!”

我看着燕莺,眼睛虽仍是红红的,脸上却尽是欢喜之意,便问道:“什么办法?”

燕莺笑道:“娘不让我来找你,你可以去找我玩啊!”也不容我说什么,燕莺已经雀跃起身,笑道:“阿芜,你今天晚上就到娘的营帐来找我。”

娘出来寻燕莺的时候,燕莺正笑着跟我强调记得晚上去找她。

娘看到燕莺,先是有些生气的样子,然而看了看四周,最终将目光定在我脸上的时候,却似乎松了一口气。

娘笑着对我说:“阿芜,燕莺有没有在淘气?”

我摇头道:“没有。”

娘又问道:“只有你们两个人在这里玩吗?”

我点头道:“是的。”

娘微微一笑,说道:“你是阿姐,要多照顾燕莺一点。还有,燕莺若是从营帐中跑出来玩,你一定要跟着她,把她送回去。”

燕莺拉着娘的袖子道:“我不跑出来玩,我让阿芜去找我。”

娘却并不理会燕莺,只是问我道:“阿芜,你听见了吗?燕莺若是从营帐中出来,你就要跟着她。”

251. 第二五一节 阿继

娘的话,我从小就是必须答yīng

的,不答yīng

的结果无非是娘生了我的气,接着到了最后,娘终究会让我答yīng

。而照顾燕莺,亦是我从小便听到最多次的一件事。

我点头道:“好的。”

娘面露喜色,拉着燕莺便要回去。燕莺不走,还在向娘重复刚才的话:“娘,我要让阿芜晚上去找我玩。”

娘略一迟疑,点头应允。

夜间,看看军中无事,我便去了娘跟阿芜的营帐。

虽然娘和阿芜这一次跟着大队出发,她们的营帐我还是第一次进来。这营帐比士兵的营帐大了许多,内里的用具陈设也比将士们的更为华丽。营帐被布帘隔成几间,虽比不上将军府中的宽敞,却也是十分繁复了。

我走进这营帐之中,只觉得处处不便。娘笑着给我拿了点心,让我坐在燕莺的房里。

燕莺见我如约而至,自然十分欢喜。她絮絮地问了我一些这两日的琐事,忽然低声问道:“阿芜,你今天后来,有没有见到……阿继?”

我还未来得及说没有,燕莺将手指放在唇间,示意我低声一些。我索性摇了摇头,接着便看到了燕莺若有所思的神色。

我忽然想起燕莺跟我说过,娘不许她出来找三皇子和我,这才意识到了燕莺低声说话的原因,或许是怕娘听见。

我有些不解地问道:“你找三皇子做什么?”

燕莺的脸上又现出了淡淡的晕红,却摇着头不肯对我说。

从小到大,我对于燕莺的心思,还没有不能从脸上看出来的,燕莺的性格本就十分直接,说喜则喜,说愁则愁,喜怒从来都是写在脸上的。可是这种表情,我却是无法明白其中含义。

两人都开始沉默,这是我跟燕莺在一起极少出现的情况。我便是终日不说话也不会着急,难得燕莺居然能够闭口不语。

营帐外面传来了晚上查营的声响,这是例行的每天最后一次查营。燕莺闻声,微微一惊,匆忙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绢包,交在我手中,低声说道:“阿芜,你帮我交给阿继。”

我想这或许就是燕莺一定要让我晚上来找她的原因,我点了点头,将那薄薄小小的绢包放进了衣袖里。

夜晚查营过后,军营中除了照例巡逻的、站岗的,很少有人外出。

三皇子却并不在他自己的营帐里,他的亲兵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我有些茫然地站在三皇子的营帐旁,看着周围许许多多所的营帐,以及每个营帐外站岗的守卫那里,透出的一点一点的光亮。

想了片刻,我还是决定去找到他,因为燕莺嘱托我的时候,似乎很是着急。

只是我对三皇子的了解实在不多,虽然平日里我经常见到他,也曾跟着他学过一段时间武艺,可是他的所到之处,我却不曾留意过。

我只有在军营中兜兜转转地走着,我想若是让我去找云良,一定比让我找三皇子更容易一些,至少我知dào

云良此时一定在某一个僻静的地方独自呆着,我却不知三皇子会在何处。我这才恍然发xiàn

,我对三皇子的了解,甚是有限,甚至不如一个我连话都没有说过几次的云良。

而有些不对等的是,三皇子却知dào

我本人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秘密。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时间,我才恍然发xiàn

,自己竟到了吴圩将军驻兵的地方。

这一带的营帐,是吴圩将军和他的亲兵所住。

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吴圩将军,再向他解释我为何在入夜的时候跑到了他的地方,来寻找三皇子。

据我看起来,吴圩将军对三皇子的一些听从与尊重,无外乎于三皇子的身份。若三皇子不是皇子,那么吴圩将军这样的脾气,一定会像斥责我一样,毫不留情地斥责三皇子的。我想三皇子一定不会在吴圩将军这里。

然而就在我扭身便走的时候,我忽然听到身后某一座营帐里,传来吴圩将军沉声怒喝:“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面心中惊奇,不知何以吴圩将军这个时候还在发脾气,一面却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中越发惊异。

我身后的营帐一共四排,看起来一排更比一排矮小,守卫疏松,营帐前的灯火亦是稀稀落落。距离我最远的的那一排,营帐前面一丝亮光也没有,从我这里看去,几乎有些看不清楚。

我刚才从那边走过来,自然也恍惚看到了这些营帐,它们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军中存放一些物资的营帐,前面通常是不需yào

点灯的。令我惊奇的是,吴圩将军的声音竟然是从这些黑暗不起眼的营帐中传出来的,实在有些不寻常。

难道身为二等奖军的吴圩将军,竟是住在这样的营帐里吗?

我心中虽有些好奇,却并不准bèi

探究这些与我无关的事情。

只是吴圩将军的声音,却适时地留下了我:“我便是不懂,明知是无用的,为什么还要议和!”

我悄无声息地避开了一对巡逻的士兵,然后循着吴圩将军的声音,走到了倒数第二排小营帐的后面。

还未站定,我有听到了另一个让我惊讶的声音。

“将军且请息怒,这其中的道理,我前天晚上不是已经告sù

你了吗?”

找了半日,却原来三皇子,是在这里。

这句话让我很快想清楚了一件事情:前天商议议和一事,吴圩将军本是极力反对的,甚至还闹得很是不欢,昨天早上,吴圩将军忽然到了爹爹的营帐前,说是同意议和。我本在想何以吴圩将军的态度转变会如此之快,如今总算是知dào

了缘故。

吴圩将军又道:“三皇子前天跟我说,须利隆提倡议和,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让我不要再反对,顺着他的意思。可是如今这须利隆得寸进尺,明明昨天议和不成,今天又说议和。我只怕他推来推去,到最后反而影响了陛下交代的大事。”

我越听越是糊涂,在吴圩将军的口中,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须利隆”这样直白的称呼。军营中人人都要服从命令,尊敬长官,爹爹更是大迎所有士兵百姓尊重的人,连皇上与三皇子都称呼一声“须利将军”,吴圩将军对爹爹,却是这般饱含着怒意与不尊。

而当我听到陛下交代的大事之时,心中更是满满疑虑,所以不由得退了半步。

“将军悄声!”三皇子忽然低声喝止,随即又沉声说道:“外面似乎有人。”

252. 第二五二节 第一次生气

三皇子的话说出了很久,我才恍然醒悟,我原来是一个偷听者。

而三皇子的反应也告sù

我,他跟吴圩将军所说的话,似乎真的有些不寻常。

我站在帐篷背后的黑影子里,想不起来该怎么办才好。我只是努力地希望自己如此一动不动地反应,能够造成一种外面没有人的假象,让他们忽略掉我不小心发出的声音。

“三皇子……”吴圩将军低声喊道。

三皇子没有回应,似乎正在凝神静听。

静谧的氛围反而让我更加紧张,就在这时,我的手臂忽然一紧,然后我的嘴,被捂住了。等我无比惊慌地回过头,才发xiàn

身后黑暗中站着的,竟然是云良。

云良没有给我惊讶和犹豫的时间,低声在我耳边说道:“你向东边走,悄悄走过几个营帐,再从那边走过来。但是不要看这边的营帐。”

东边,正是那些有灯火、有守卫的大营帐,是我本以为吴圩将军会呆着的地方。

可是,我既然能走开,何不直接悄悄走开,为什么还要到有守卫的地方?而我到了有守卫的营帐那里,又为什么还要走回来?

来不及犹豫,云良轻轻在我肩头一推,竟然,从营帐后面转了出去。

我的脚步很轻,轻到可以清楚听见三皇子掀开营帐门帘的声音。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吴圩将军的声音既惊且怒。

很快便有巡逻的士兵听见了他的声音,匆匆举着火把小营帐往那边跑去。

我的确已经走开了,而且没有人看到我,我当然可以就这样趁着无人发xiàn

走开,因为我还没有理解云良让我再走回去,其用意到底是什么。

可是,我还是走回去了。

我想,云良的话,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云良还在吴圩将军那里。

往回走的时候,我依照这云良的话,并没与扭头去看那边的营帐。只是我想,这一次众侍卫都提高了警惕,我这样光明正大地走着,一定会被拦住的。

果然,很快便有侍卫大声喝道:“谁?”

我强自镇定着走了过去,说道:“是我。”

我看见了火光照映下,面色不豫的吴圩将军,神色平淡的三皇子,以及,看见了我之后,脸带欢喜的云良。

云良从士兵手中挣脱,说道:“主人,我正在到处找你。”

我破不习惯云良这样称呼我,只得“嗯”了一声。

云良又道:“我看着你走到这一片,跟过来却不见你了。没想到主人你是往那边去了。”说着云良看向了我走过来的大营帐的方向,我这才想到,云良之所以让我再折回来,就是要告sù

吴圩将军,我并没有从他们的小营帐前面经过。

云良说罢,便要挣脱抓着他的士兵,往我身边走来。那士兵看了看吴圩将军,犹豫着没有放手。

云良道:“主人,这些人无故抓住了我。”

在大迎,俘虏与奴隶,谁抓住就是谁的,或者分到谁就是谁的,在一个奴隶属于某一个人的时候,其他人是没有权利去动他的。

我见吴圩将军似乎不肯放人,走上前道:“吴圩将军,请你放了他。”

吴圩将军沉着脸说道:“这小子方才在这里鬼鬼祟祟,我问他来干什么,他也不肯说。我总需问个清楚才行。”

我尚未开口,云良已经说道:“你是谁?凭什么来问我?”

吴圩将军伸手便揪住了云良的衣襟,大怒道:“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奴隶,凭什么这样跟我说话?军中已经入夜,你还在我的营区乱跑,我看你说不定是谁的奸细!”

云良的个头并不低,却因为十分的瘦削,在吴圩将军这样的壮汉手里,显得格外不堪一击。云良的脸色在火把的照应下格外苍白,苍白中却透着一股分外的倔强之意,薄薄的双唇微闭,并不对吴圩将军的话表示丝毫的回应。

吴圩将军的手更加用力,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怒气,快步走上前去。三皇子已经低声说道:将军,何必为此生气。

然而我没有顾及三皇子对吴圩将军的劝解,怒视着吴圩将军道:“松手!”

吴圩将军双眼圆睁:“你又是什么人!三番四次阻挠本将军!就算你是须利将军的亲信又怎么样,他是一等大将军,你可连一个副将还不是。凭你的身份,凭什么让我放手?还有,这个时间,你跑到我的营地里干什么?”

三皇子又道:“吴圩将军,相信阿芜也是无意间到此的。你放了这个人,让他们回去吧。”

我当然听到了三皇子的话,吴圩将军自然也听到了,可是奇怪的是,三皇子这样温和地劝解,居然被我们理所当然地忽视了。

“你的营地?”我含怒反问吴圩将军:“请问将军,从哪个方向开始,方圆多少里,是将军你的营地?须利将军知dào

这件事吗?三皇子知dào

这件事吗?皇上呢,他知dào

这件事吗?”

吴圩将军怒目瞪着我,明明咬牙切齿,却止说出来了一个“你……”

我又道:“既然这里是大迎的营地,我是大迎的小将,走到这里,又有什么不可以?”

“你……你……”吴圩将军顿了一顿,续道:“你自然可以到这里,不过这个人,本来是罗刹人,他跑到这里,却是可疑。”

我愈益怒道:“将军是在说他可疑,还是在说我可疑?这人既然已经以我为主,没有我的命令,他又岂会轻举妄动。将军若是觉得我可疑,不妨将我抓起来,不过将军须得先给我一个理由,将军若是没有理由抓我,最好现在就放了他。”

吴圩将军愤nù

又犹豫,他当然不能给我理由,因为显然他在这里与三皇子所商议的事情,并不想被别人知dào

。于是吴圩将军终于还是将目光看向了三皇子。

三皇子点头让吴圩将军放开了云良,却微笑着对我说道:“阿芜,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生气。”

我万万没有想到,三皇子开口,说的居然是这样一句极不相干的话。

而我,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恍然惊觉,或许,这真的是我第一次生气。

252. 第二五二节 第一次生气

三皇子的话说出了很久,我才恍然醒悟,我原来是一个偷听者。

而三皇子的反应也告sù

我,他跟吴圩将军所说的话,似乎真的有些不寻常。

我站在帐篷背后的黑影子里,想不起来该怎么办才好。我只是努力地希望自己如此一动不动地反应,能够造成一种外面没有人的假象,让他们忽略掉我不小心发出的声音。

“三皇子……”吴圩将军低声喊道。

三皇子没有回应,似乎正在凝神静听。

静谧的氛围反而让我更加紧张,就在这时,我的手臂忽然一紧,然后我的嘴,被捂住了。等我无比惊慌地回过头,才发xiàn

身后黑暗中站着的,竟然是云良。

云良没有给我惊讶和犹豫的时间,低声在我耳边说道:“你向东边走,悄悄走过几个营帐,再从那边走过来。但是不要看这边的营帐。”

东边,正是那些有灯火、有守卫的大营帐,是我本以为吴圩将军会呆着的地方。

可是,我既然能走开,何不直接悄悄走开,为什么还要到有守卫的地方?而我到了有守卫的营帐那里,又为什么还要走回来?

来不及犹豫,云良轻轻在我肩头一推,竟然,从营帐后面转了出去。

我的脚步很轻,轻到可以清楚听见三皇子掀开营帐门帘的声音。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吴圩将军的声音既惊且怒。

很快便有巡逻的士兵听见了他的声音,匆匆举着火把小营帐往那边跑去。

我的确已经走开了,而且没有人看到我,我当然可以就这样趁着无人发xiàn

走开,因为我还没有理解云良让我再走回去,其用意到底是什么。

可是,我还是走回去了。

我想,云良的话,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云良还在吴圩将军那里。

往回走的时候,我依照这云良的话,并没与扭头去看那边的营帐。只是我想,这一次众侍卫都提高了警惕,我这样光明正大地走着,一定会被拦住的。

果然,很快便有侍卫大声喝道:“谁?”

我强自镇定着走了过去,说道:“是我。”

我看见了火光照映下,面色不豫的吴圩将军,神色平淡的三皇子,以及,看见了我之后,脸带欢喜的云良。

云良从士兵手中挣脱,说道:“主人,我正在到处找你。”

我破不习惯云良这样称呼我,只得“嗯”了一声。

云良又道:“我看着你走到这一片,跟过来却不见你了。没想到主人你是往那边去了。”说着云良看向了我走过来的大营帐的方向,我这才想到,云良之所以让我再折回来,就是要告sù

吴圩将军,我并没有从他们的小营帐前面经过。

云良说罢,便要挣脱抓着他的士兵,往我身边走来。那士兵看了看吴圩将军,犹豫着没有放手。

云良道:“主人,这些人无故抓住了我。”

在大迎,俘虏与奴隶,谁抓住就是谁的,或者分到谁就是谁的,在一个奴隶属于某一个人的时候,其他人是没有权利去动他的。

我见吴圩将军似乎不肯放人,走上前道:“吴圩将军,请你放了他。”

吴圩将军沉着脸说道:“这小子方才在这里鬼鬼祟祟,我问他来干什么,他也不肯说。我总需问个清楚才行。”

我尚未开口,云良已经说道:“你是谁?凭什么来问我?”

吴圩将军伸手便揪住了云良的衣襟,大怒道:“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奴隶,凭什么这样跟我说话?军中已经入夜,你还在我的营区乱跑,我看你说不定是谁的奸细!”

云良的个头并不低,却因为十分的瘦削,在吴圩将军这样的壮汉手里,显得格外不堪一击。云良的脸色在火把的照应下格外苍白,苍白中却透着一股分外的倔强之意,薄薄的双唇微闭,并不对吴圩将军的话表示丝毫的回应。

吴圩将军的手更加用力,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怒气,快步走上前去。三皇子已经低声说道:将军,何必为此生气。

然而我没有顾及三皇子对吴圩将军的劝解,怒视着吴圩将军道:“松手!”

吴圩将军双眼圆睁:“你又是什么人!三番四次阻挠本将军!就算你是须利将军的亲信又怎么样,他是一等大将军,你可连一个副将还不是。凭你的身份,凭什么让我放手?还有,这个时间,你跑到我的营地里干什么?”

三皇子又道:“吴圩将军,相信阿芜也是无意间到此的。你放了这个人,让他们回去吧。”

我当然听到了三皇子的话,吴圩将军自然也听到了,可是奇怪的是,三皇子这样温和地劝解,居然被我们理所当然地忽视了。

“你的营地?”我含怒反问吴圩将军:“请问将军,从哪个方向开始,方圆多少里,是将军你的营地?须利将军知dào

这件事吗?三皇子知dào

这件事吗?皇上呢,他知dào

这件事吗?”

吴圩将军怒目瞪着我,明明咬牙切齿,却止说出来了一个“你……”

我又道:“既然这里是大迎的营地,我是大迎的小将,走到这里,又有什么不可以?”

“你……你……”吴圩将军顿了一顿,续道:“你自然可以到这里,不过这个人,本来是罗刹人,他跑到这里,却是可疑。”

我愈益怒道:“将军是在说他可疑,还是在说我可疑?这人既然已经以我为主,没有我的命令,他又岂会轻举妄动。将军若是觉得我可疑,不妨将我抓起来,不过将军须得先给我一个理由,将军若是没有理由抓我,最好现在就放了他。”

吴圩将军愤nù

又犹豫,他当然不能给我理由,因为显然他在这里与三皇子所商议的事情,并不想被别人知dào

。于是吴圩将军终于还是将目光看向了三皇子。

三皇子点头让吴圩将军放开了云良,却微笑着对我说道:“阿芜,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生气。”

我万万没有想到,三皇子开口,说的居然是这样一句极不相干的话。

而我,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恍然惊觉,或许,这真的是我第一次生气。

254. 第二五四节 半山半月

云良闻言不再接话,却沉默了起来。

直至分别的时候,云良忽然说道:“想不到你……也很能说话。”

愕然细想,这也是我第一次跟人说了这么多话。

今日着实,有太多第一次发生在我身上了。

“那是……”我不知dào

为什么我又开口,或许是因为云良站在我旁边还没有离开,或许是我觉得需yào

对自己的反常做一个解释,“因为你在问我,我想我应该……应该回答。”

云良淡淡一笑,说道:“其实我刚才看见你的时候,你刚从须利夫人的营帐里走出来。你交给三皇子的那个东西,是须利夫人还是燕莺姑娘托你转交的?”

我点头道:“是燕莺,可是你怎么知dào

?”

云良云良的笑意渐渐敛去,声音虽低却十分郑重:“若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不必再管了。”

“这样的事情……”我不解。

云良道:“就是与三皇子有关的事情。”

云良的叮嘱显然十分明确,却也让我更加不解。

云良道:“你现在不明白不要紧,不久,你就会知dào

的。还有,今晚发生的事情,你……不要对人说。”

我当然很想知dào

云良所说的原因,然而天亮之后我最快知dào

的,还是大迎又派了使者到罗刹招降求和的消息。

使者前往罗刹,爹爹自然十分忙碌,一整日也没有找我,所以关于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没有机会对爹爹说。云良也跟我说过,不要对人说。那本是我无意间听到的一些事情,或许三皇子与吴圩将军只是在随便谈论,我本也没有想到这其中会有什么不寻常之处,除了吴圩将军对爹爹那种极不尊敬的态度。何况既然三皇子已经劝说好了吴圩将军,使者照常到罗刹招降,那么昨晚他们商议的事情,也都有了解释与着落。

傍晚时分,传来消息说,罗刹的首领设宴款待了前去招降的使者,正在召集各个部族的长老,商议重新回归大迎的事宜。

事情看来已经很有些眉目,罗刹重回大迎的统领之下,也是势在必行了。

军营中人人脸上都带上了几分欢喜之色,这些士兵虽说都是精忠之士,绝不怕在战场上流血亡命,但是若能不战而归,能不流血,不受伤,总是人心所向。

我亦是心中欢喜,更将吴圩将军与三皇子昨晚商议的事情放下了。我骑着马在军营里缓缓走着,有冷风刮过,我听到周围的士兵说道:“这风干冷,莫不是要下雪了?”

我微感惊讶,抬头看着天空,并不见有下雪的迹象。

罗刹处在大迎的西北边境,而爹爹向来驻守在大迎的南边境,也就是与郦国相交的地方。隔了好几百里,气候果然很是不一样。靠近南国的地方更为温暖,而罗刹边境,却是更为干燥寒冷。

我们从郦国边境出发的时候,天气才刚刚入秋,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跋涉,到达罗刹边境,这边已经像是深秋时节了。

如今地上固然是荒秃秃的,连那些泉眼的水也都少了许多。

唯有边境上的那些山上,还罕见地留有一些苍翠的颜色,看起来格外醒目。

正自出神,忽然前面传来了清脆的声音:“阿芜!你在看什么呢?”

燕莺坐在高头大马上,由侍卫牵着马缓缓走了过来,似乎是嫌那马儿走得太慢,燕莺索性抱着马颈贴身溜了下来,轻快地跑到我身边,笑道:“阿芜,你怎么不答yīng

我,你在看什么呢?”

我伸鞭像不远处一指:“那边。”

燕莺拍手笑道:“阿芜,你说那山好kàn

吗?”

我道:“好kàn

。”

燕莺长眉一轩:“为什么好kàn

?”

我道:“这里到处都是黄土黄草,唯有那山上还有苍翠之色,自然是好kàn

的。”

燕莺示意我凑近一些,低声说道:“阿芜,不如一会儿我们一起上山上玩吧!”

燕莺自然是永远都有些稀奇想法的,而我,自然是始终都没有新意的。我当然拒绝了燕莺的要求,而我当然又是拗不过燕莺的。

我问了燕莺是怎么跑出来的,娘怎么会答yīng

的,燕莺笑道:“刚才听说罗刹准bèi

接受招降,军中人人欢腾,娘自然也知dào

了,罗刹既然接受招降,这仗自然就打不起来了,那么出来玩,也就没有危险了,所以娘就同意我出来找你玩啊。”

我又道:“娘虽然同意你出来前找我玩,恐怕不会让你跟我一起上山上玩的。”

“怎么不会!跟你在一起玩,去哪里还不是一样的吗?”燕莺急忙争辩道:“在军营周围跟在那边的山上,又有多大区别呢?那些山可并不是罗刹境内啊!不信你去问娘,她一定会同意的。”

听起来似乎是合情合理,然而我却知dào

,这自然是不合常理的,娘对燕莺的严厉,是带着许多谨慎在里面的。

果然我稍微迟疑了一会儿,燕莺便沉不住气了。

她顿足,发嗔,生气,然后,红了眼圈,转身离去。

有时候,一件事情的对与错,许多事情的对与错,都在乎于某个开始的一念之间。

我若能任由燕莺那样转身离去,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可是有些时候,一念之间的抉择,往往是自己控zhì

不住的。

后来,我骑马带着燕莺,往山脚下奔去。

燕莺坐在我的身后,紧紧地攥着我的衣服,声音明明怕的发抖,却仍在笑着说道:“阿芜,原来马儿跑得快了,是这样的感觉,好像在飞一样!”

燕莺清脆的声音湮没在呜呜的风中,像极了我跟着军队快行的时候,偶然路过哪个牧民的帐篷,听到风刮响了帐篷外面挂的那一串银铃。

我于是想到了,我呼喊燕莺转身的时候,燕莺红着眼睛的笑容。

我自己没有这样的笑,没有这样的性格,也没有这样的声音,所以我格外喜欢燕莺。

燕莺的脾气永远像是一个小孩儿,尤其是固执的时候。

我在燕莺的坚持下拉着她爬到了半山,那个时候,半边清冷的月亮,已经现出了轮廓。

燕莺气喘吁吁地拉着我的手臂,看着渐渐清晰的月亮说道:“阿芜,你看月亮美吗?”

255. 第二五五节 薄暮遇险

“美的。”我说道。

“跟以往的月亮有什么不同吗?”燕莺仍是兴致勃勃地问道。

“不同?”我怔了怔,仔细看了看那片月亮,方才说道:“月亮似乎每天都是不同的,时圆时缺。有时候周围有云翳,有时候却没有。”

燕莺闻言咯地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顿足道:“你说的人人都知dào

,我又何必问呢,我觉得今天的月亮跟以往又很大区别,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我跟着爹爹住在军营,晚上点兵,几乎天天都能看见月亮的。有时候月圆,有时候月缺,我只知从月亮的圆缺、方向来辨识自己所处的方位与眼下的时间,从月亮周围的云翳形状来推测明天的天气,却是从来没有想过,月亮看起来美不美,美在哪里,又跟昨天的月亮,有什么不同。

见我不答,燕莺方才缓缓说道:“以前我每天都在府里看月亮,月亮虽然好kàn

,四边却有四堵墙,把月亮周围的天空挡住。我无数次地想象着,能够站在高处看,看见整个天空,看见月亮的光罩着整个大地。阿芜,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像离我很近。”

燕莺的心思很是独特,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夜间在军营中行走,不似在将军府那样,处处都有灯火,有时候火把照不到的地方,全部都靠着月光照亮。我常常在走夜路的时候,希望月亮能离我更近一点,更亮一点,可是独行的夜路,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暗,所以我知dào

,月亮一直都离我很远。

不约而同的沉默,我与燕莺一起在看着月亮。身后传来第一声狼嚎的时候,燕莺被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我:“阿芜,那是什么?”

我起身一把抓起了燕莺的胳膊,拉着她没命般地往前跑。

狼嚎的声音似乎来自于四面八方,我甚至听不到那边是安全的。可是我知dào

,我不能就那样留在原地,等着狼群将我们包围,然后吃掉。

军营周围,其实是经常能够听到狼嚎的。不过狼群不敢贸然进犯大队的人马,不敢太过靠近有火光的地方,所以尽管常常在夜里听到远远的狼嚎,却知dào

没有危险。

这一次,狼叫的声音如此靠近,却让人不得不害pà



而我最害pà

的,还是我手中拉着的这个,气喘吁吁的燕莺。

人在不幸的时候,往往会遇见更多的不幸。有时候接踵而至的并不相关的不幸事件,只是为了凸显你所遇到的状况是一个不幸的大前提,而有时候,则是需yào

各种不幸凑在一起,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大不幸。

燕莺的脚在这个时候扭伤,就属于后者。

我将无法再跑的燕莺背了起来,继xù

慌不择路的逃离。

燕莺的声音在不住发抖,好像被山间的冷风冻住了:“阿芜,我怕!”

其实当我听到一只狼在慢慢逼近我们的时候,我也十分害pà

。可是我没有对燕莺说,因为我忽然在快要绝望的一瞬间,想起了娘的话:大女,你是阿姐,你要保护好燕莺。

所以当身后的狼带着哀鸣的呜咽与贪婪的鼻息扑向燕莺的时候,我拼起全力将燕莺抛在了一边,并在几乎同一瞬,被锐利的爪按上了肩头,然后,有带着温热的牙,咬住了我的臂膀。

我用剩下的一只被我压在身下的手,奋力扭到一边,死命叉着狼的咽喉,尽管我已经清晰地感觉到,这只手所能起到的力道,对于这样一只双眼冒着异样光泽的饿狼,所发出的的力道,实在是太有限了。

只是我丝毫没有想过要松手,并且我的动作,是牵制,不是抵御。

我自然不愿意丧生在狼的尖牙利齿当中,但我更清楚,我不能让狼跑了。

我努力别开了我的头,叫道:“燕莺,快,我的腰间挂有短剑,你过来把它拔出来,把这狼……”

锋利的牙齿深深嵌在我臂膀上的血肉里,而我也在奋力地叉着狼的头颈,深切的痛楚与极度的用力,让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qì

跟燕莺说一句囫囵的话语。

燕莺坐倒在一旁,还保持着刚才被我推倒的姿势,一张秀丽的小脸已经全部变得煞白。燕莺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神情凝滞,一动不动,片刻方才颤声说道:“阿芜,你……你说什么?”

隐隐似乎远处尚有狼群鸣叫的声音,而我能支持的力qì

也在逐渐变少,我本想着凭燕莺一人,

跑不了多远就会被狼赶上,而她定然难以逃脱,只有让她杀了这匹咬着我的狼,我方能带她逃跑,可是如今看来,让燕莺继xù

留在这里,只有更增她的危险,一旦当我支持不住,咬着我的这只饿狼,接着就要对付燕莺了。

我拼尽lì



大声说道:“燕莺,你……你快走吧!”

燕莺如从梦中惊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声叫道:“阿芜……”

我道:“你快走吧,立kè

下山。我身上有刀,你……带着走吧!”

燕莺哭着向我跑来,受伤的脚一软,却又扑在地上:“阿芜,都是我不好,不该拉着你上山。我……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

燕莺的手不住发抖,却怎么也拔不出被我压在身下的短剑,我的身子已经不能移动,却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匹饿狼的喉间在呜呜鸣叫,显然是想挣脱我叉着它咽喉的手,将一边已经没有反抗之力的燕莺扼死在利爪之下。

我忍不住怒道:“现在还说什么跟我一起,若不是跟你一起,我也不会遇上这样的事情!你还不快走,留在这里,是想将狼群都引过来吗?”

燕莺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着,慌乱间只是随手一抹,更弄得满脸凌乱的泪痕:“我不走,阿芜,狼群来了,我就……我就跟你死在一起!”

“什么死在一起!就算你愿意死,我却不能就这样死了!”我含怒说道:“将军带我平定罗刹,事情未了,我怎能就此回去!还有你,你若是死了,将军怎么办,夫人怎么办,还有,还有……还有你喜欢的那么多东西,你就再也看不见了!”

256. 第二五六节 燕莺,你为什么犹豫

燕莺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然,但她随即低头开始在地上摸索,下一刻,燕莺手中举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用力砸了过来。

咬着我的狼松开了我的肩头,一声怒号,用力睁开了我的手,向着搬起石头砸中了狼腹的燕莺扑了过去。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的余裕里,我没有受伤的手从腰间抽出了短剑,正好一剑插进了狼的腹部。

狼性凶狠,腹部又不是致命之处,再加上我手上无力,这一剑并没有致之死命。那狼流血不止,却未倒翻在地,只是昂首嘶鸣。

我与燕莺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尽量避退着眼前这匹发狂的狼,再也不敢伸手去取出狼腹中的短剑。

明知前途必将遇上闻声而来的狼群,却又绝不能留在这里束手待毙。

燕莺扭伤了一只脚,我却被咬伤了一条手臂,一样的都是,再无缚鸡之力。

看着身后的饿狼拖着蹒跚的脚步再也无力追赶,我心中稍稍放心,忍着肩上的痛问燕莺道:“你方才……为什么犹豫?”

燕莺道:“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想一个人走。阿芜,我既担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也害pà

我一个人独自离开。阿芜,我刚才想到,我一个人走开,还是可能会遇见狼,心里就很害pà

,总觉得还是跟你在一起,哪怕身边还有一只狼,也要好得多。”

我心中忽然一动,莫名的感动起来。燕莺的话很傻,若是爹爹问我某一件事,我说出了类似的话,爹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斥责我的。我所学到的兵法,是不允许我在有生机的时候,因为胆怯而选择逃避,甚至明知有危险也不回避的。更确切的说,是不允许我胆怯。

可是燕莺,却能够这样清楚地跟我说两个字,害pà



燕莺的害pà

,无意中亦流露出了对我的依赖,此刻虽然没有脱离危险,我却开始庆幸她的这种害pà

。因为如果刚才燕莺逃走了,或许,我也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了。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是问你……你如果不能离开,最牵挂的是……是什么?”

燕莺扭过头来,目光与我相接,但很快又避开,低声问道:“阿芜,你不知dào

吗?”

我之所以这样问燕莺,是因为我看到了她在我催她离开的时候,目光中的动容。而我所能想到的原因,也都说了出来,爹爹,娘,还有,燕莺喜欢的那些东西,比如自由。

可是燕莺这样反问,却让我明白,还有什么原因,是我不知dào

的。

一直以为,燕莺是我除了自己以外,最了解的人,可是我这时候才蓦然发xiàn

,我其实还不算了解。

我很想问燕莺那究竟是什么,可以让她不顾害pà

,可以让她那么动容。

然而,肩头的剧痛让我没有力qì

再开口,更可怕的是,我在一恍惚间,看见了前面不远处,夜色掩映中几点幽暗又油绿的光明。

那些光亮那么暗,几乎让我看不清楚,甚至我曾在看到的那一刻怀疑自己看错了,可是我很快便知dào

,我们被群狼截住了去路。

忽闪的眼光,至少是四五匹狼在前。看来这些狼已经十足把握我们无处可逃,所以它们虎视眈眈,却只是瞪着碧油油的眼睛盯着猎物,喉间呜呜作响,却并不立时上前。

我伸手将燕莺挡在身后,轻轻解下身上的厚衣,交在燕莺手中低声说道:“裹在身上。”

燕莺叫了一声阿芜,却被我举起的手止住。

“燕莺,若是你现在立时就要没命,那你对牵挂的事情,会不会……后悔?”

燕莺的语气中明显的是惊讶,看来她绝未料到我会这样问,然而她的回答却满是坦诚:“会的,我至少要知dào

……”

“那就好!”在第一只狼对着我们扑过来的时候,我打断了燕莺的话,伸手用力一推,任由燕莺顺着山坡往下滚去:“燕莺,再冷再疼,都不能睡着!”

我自幼在军中,便受到谆谆告诫,日后上了战场,若是受伤,不管伤势再重,觉得再冷,都不能就那样睡着了。因为一旦睡着,就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唯有咬着牙强撑,才有得救的机会。

我尚未体验过那样的困境,不战而逃的我,也从未受过什么真zhèng

的重伤,可是我还是在最后一刻,将我信奉的真谛,告sù

了燕莺。

而我,赤手空拳,凭着本能,在与扑过来的狼搏斗。

我当然知dào

,我终究是打不过它们的,早死晚死,迟早都是免不了的,可是我依然希望,横竖是死,我的抵抗,或许能给燕莺争取一些时间。

狼的牙齿逼近我的咽喉的时候,我的脑中忽然闪过了许许多多的人,爹爹,娘,燕莺,三皇子,吴圩将军,还有,云良。

我被燕莺失手刺伤、倚在树下发烧、三皇子忽然出现在我身边的情景,还有,吴圩将军的营帐外面,云良凑在手足无措的我的耳边,低声嘱咐的情景。

三皇子和云良都在对我说话,他们对我说了同样的话——那种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

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问个清楚了。

我听见了嗖地一声响,我想,我已经被狼咬住了。

狼温热的鼻息还在我脸庞,带着尖利牙齿的嘴巴还没有闭上,我却听到了凄厉的哀鸣,然后,离我最近的那匹狼,软软伏在了我的身上。

围着我的另外几匹狼同时发xiàn

了异动,转过身去,却也都在几乎同时,在不住的“嗖、嗖”的声响之后,哀鸣着倒在地上。

我身上很疼,四肢很轻,偏偏头脑觉得好重,只想将眼皮合上。那种感觉就是,很清楚地知dào

,只要自己合上了眼睛,我整个人,都可以轻飘飘地进入梦境了。

“阿芜。”

有人在喊我。

这声音似乎离我很近,又似乎离我很远。好像是谁喊了我,又从别处传来了回声。

我奇怪为什么会听到这样的声音,所以努力睁开了眼睛。

月光不够明亮,我的眼前又分外模糊,所以过了很久,我才认出眼前站的人,是三皇子。

257. 第二五七节 你记得这么清楚

我不知dào

三皇子是怎么赶过来的,然而又一次,他解了我的围困,而且,这也是最紧张、最迫切的一次。

三皇子已经解下他身上的长袍,披在我的身上,又从衣襟上撕下一片,准bèi

给我包扎伤口。

我回过神来,忙说道:“三皇子,你……快去救燕莺!”

三皇子说道:“你放心,燕莺有人救,半山腰的地方有人把守,应该已经救到了她。”

一切来得太突然,我兀自不能放心,挣扎着就要起身:“你……你见到她了吗?”

三皇子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慢慢扶起。

半山下无数火把,散布在山间各处,就在燕莺沿山滚落的方向,数十点火光聚在一起,正缓缓地往山下的方向移动。

从我的位置看来,燕莺并未滚落多远,就已经被几株大树拦住了。这面山坡并不陡峭,想来燕莺即便受伤,也并不严重。

心中掉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

我颓然软倒,眼前的黑暗中仍是点点亮光,终于这些亮光连成了一大片,渐至消失不见。

仓皇逃跑的山路跌跌撞撞,我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晃晃。身上有很多地方是灼热的痛,脸上却感到什么有些冰凉。

是狼的牙齿,已经咬到我了!我心中一惊,伸手用力一推,叫道:燕莺,快走!

奇怪的是,我明明看到自己推在燕莺身上,着手处却是空空荡荡。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去找寻燕莺,却看见眼前有暖暖的火光。

挣扎让身上的痛楚更加明显,我的思绪亦慢慢清醒。容身之处是一个小小的山洞,火光簌簌跳动,映得山洞里忽明忽暗,同样忽明忽暗的,是三皇子的面容。

“阿芜,你放心,燕莺已经被救回去了。”三皇子低声劝慰,一边又将什么凉凉的东西放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微微发窘,又微觉吃惊:“这是什么?”

三皇子低声道:“你发烧了,刚好外面已经下雪。”

我心中渐渐恍然,方才睡去的时候,的确曾感到脸上有点点寒凉之意,原来竟是下雪了。

“雪很大吗?”恍惚记得,未曾上山之前,听说似乎天要下雪了,当时我并不曾在意,若是当时想到晚上可能会下雪,山道打滑,我一定不会答yīng

燕莺陪她上山了。

“这里的雪,比大迎境内还要大。此时山路已经被封了,天色又晚,待天明之后,我再设法背你下山。”三皇子说道。

常听军营中资深年久的士兵们说,塞外上的大雪比大迎境内的雪更大,大迎的雪已经是大如鹅毛,塞外的雪更是铺天盖地,看不到雪花之间还有空隙。

我虽躺在地上,也能略略看到山洞外的雪光。

“多谢了。”我说道:“你赶来救了我,我又累你被困在山上。”

不知是不是在发烧的缘故,身上伤口的痛意渐渐变小,连同其它的知觉,也都在慢慢消失,只剩下头脑中的一片模糊。

“总算我还来得及,可是我终究已经来得太迟了。若是……若是再晚片刻……”三皇子的语气深沉又痛惜,最终却也没有说完,只是低声劝道:“你受了伤,快睡吧。”

我沉沉闭上眼睛,就要睡去,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忙睁开眼问道:“三皇子,你为什么会上山来?”

三皇子忽然伸手按着我的额头,温声说道:“阿芜,我早该出来找你的,我本应该今天一早就去找你的,可是……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想……阿芜,有太多的事情,我必须要想清楚,所以我没有办法立kè

回答你。”

三皇子的话听起来没头没脑,实在令人费解,我完全不明白三皇子要想清楚的是什么事,以及他要想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觉得,他的手按着我的额头,无形中加重了我的困意。

我几乎就要闭上眼睛睡了,三皇子却兀自在闪烁的光线中说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非但不愿意学武,也不愿告sù

我你的名字。后来呢?你为什么又愿意了,又怎么有了阿芜这个名字?”

我迷迷糊糊地说道:“阿芜,是将军和夫人给我取的名字,可是我不喜欢。然而除了阿芜,我又没有别的名字。将军想让我跟他在军营中,我原本是不愿意的,因为我害pà

有一天上了战场,就必须亲手杀敌。所以那天我就自己出走了,路上遇见了三皇子你。”

三皇子道:“我若是知dào

今日之事,那天定然不会劝你学武。”

我十分不解:“今日之事?为什么?如果不是我从小在军营中历练,今天一定支持不到这个时候,说不定你没有等到来救我,我就已经被狼咬死了。”

三皇子默然片刻,又问道:“后来呢?你就回到军营中去,跟须利将军学武了吗?”

“后来……”我脑中沉沉发懵,却还记得当年的事,“后来我还是没有回去,我毫无头绪地往南边走去,到了大迎与郦国交界的山上,我在山脚下,就听见了狼叫声,我连忙往山上跑去。所幸那一次,我并没有看见狼。”

“后来呢?你是怎么回去的?是不是须利将军派人去找到了你?”三皇子问道。

“是将军去找到我的,将军自己带着人去了。”我睁开朦胧的眼看着山洞顶说道:“不过我在被将军找到之前,又看见了另外一个人。三皇子,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说你要见一个郦国来的人,是不是?”

三皇子的语气微微惊讶:“当日我确是要去迎接郦国的一个皇子,只是始终没有见到,后来又听说他在途中生了病,回郦国去了。怎么,难道你……”

“是啊,我在那座山上,见到了郦国的那位皇子。”我答道:“而且,我也见到他受伤了。他伤在肩头,留着黑颜色的血,将军说,那是中了喂毒的暗器。”

不知是不是我的眼睛发烧变得花了,我觉得三皇子的眼神有片刻的凝滞,接着他说道:“当时的情形一定是很危险的,你记得这么清楚。”

258. 第二五八节 阿芜,我带你走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会刻意去想这件事,也没有经常想到,然而一旦想起,记忆总是很新鲜很清楚。

是因为危险吗?或许是的。

“那是我第一次……”我看着三皇子道:“我第一次拔出佩剑,并且……并且真的杀了人。”

三皇子亦是惊讶:“是吗?”

我道:“短短半天之前,我看见你的时候,还是一个为了不愿学武功而逃走的人,可是半天之后,我不但拔出了刀,刺向了别人,而且,在将军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乖乖地跟他回去,再也不为了学武的事情,有什么不愿了。

“因为我学会了一个道理,我若是不懂得拔刀,那么终有一天我或许会死在别人的刀下,而我死了,还是会有人伤心的。三皇子,我本来是觉得,将军与夫人,都不喜欢我,世上本没有人在意我,可是那天爹爹去找我,他看见我的时候,是真的很高兴的。

“我当时想,若是爹爹没有找到我,而是看见我已经被人杀死了,被狼咬死了,那么爹爹他一定会伤心的。”

这番心思,我从来没有对谁说过,也没有机会对谁说。对于当时爹爹在山下见到我的动容之色,我也只是深深地隐藏在心里,以为永不会对谁说起。

此刻我似乎有些失掉了自制,竟当着三皇子的面,叫了爹爹。

待我察觉到了自己的失口,忙睁大眼睛说道:“三皇子,我……”

三皇子的反应却好似比我更为惊讶,他凝视着我缓缓说道:“其实你一直想这样叫将军,对不对?你可知dào

,如今你这样称呼他,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的。”

“什么杀身……之祸?”我奇道:“谁……谁会杀我呢?”

三皇子默然不语,许久才道:“须利将军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须利燕莺,在很久之前,已经天下皆知。本来那个人是你,如今,是你的妹妹了。所以你没有名字,所以你才会叫阿芜,你懂不懂?”

我本已经头脑发懵,如果这样的话我都能听懂,那可真是太过神奇了。

只是三皇子说的话虽然难以明白,对我而言却是久已知之的事情,无须多想。

我恍恍惚惚欲睡,三皇子却总是忽然想起一些什么话,有的无关紧要,有的莫名其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着。

火光暗下去的时候,我知dào

天已经亮了。

然而周身的疼痛乏力,却丝毫没有减弱。

三皇子捧来了雪水喂在我口中,我感到了一丝清凉,贪婪地咽下。我睁开眼说道:“我还要水。”却看见三皇子满脸皆是忧虑。

我讶然道:“怎么?外面没有雪了吗?”然而略微侧首,满目皆是耀眼的雪光,看来三皇子并不是为了找不到雪担忧。但我随即便明白了,三皇子担忧的,是大雪封山,无法下去了。

我道:“三皇子,你先独自下去吧,军中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呢。你下去传信,将军会派人上来找我们的。”

三皇子看着外面的飞雪,若有所思地说道:“燕莺已经下山,须利将军该当知dào

你还在山上。”

我想了想也是,心头略宽,说道:“那就好。”

“可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将军还没有派人上山?”三皇子转过头来看着我,似是盼我解答他的疑虑。

“这么久……天刚刚亮,也不过是从昨天傍晚到现在。是不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忙道:“是不是燕莺受了很重的伤?”

三皇子对我微笑,笑中却尽是无奈之意:“有侍卫在半山找到了燕莺,就算燕莺不能告sù

将军,那些士兵总会说的。而燕莺同你一起出来,是有人看见的。”

“那……是不是大迎已经对罗刹开战了,将军他……顾不得找我?”我渐渐体会到了一些三皇子笑容中的无奈,大概是因为对我的同情。可是我极力地在找原因,让他也让我相信,自己并非被遗忘了。

三皇子忽然握着我的手,说道:“阿芜,我带你走。”

我指着山洞外面纷扬的雪花:“不,那怎么行?雪太大了,山路都已经开不见了。你带着我下山,会很危险的。”

“区区山道算什么。我只担心迁延时刻,或许有人把守起来,我们便真的没有办法下山了。”三皇子说着便伸手扶起了我。

我惊讶道:“山下有人把守?你说是罗刹人吗?但这里是大迎与罗刹的边境,罗刹是不敢私自在山下驻兵的。除非……除非真的已经开战了。”

三皇子用我身上盖着的他的长袍将我紧紧包住,一边摇头说道:“阿芜,罗刹兵当然不会围住这座山,但那不表示没有别的人会将下山路全部封死。”

我扶着三皇子的手臂,艰难地站在那里,固执地说道:“还会有谁?又为什么要将山路封死?”三皇子的担心让我也感到了有些不寻常,我接着又说道:“是了,是须利将军,对吗?将军守住了山道,是为了占住这山岭易守难攻的地利,防止被罗刹占去。可是……将军守在山下,如何我们会没有办法下去?”

三皇子忽然一笑,摇头说道:“这就是须利隆交给你的兵法,可是他只肯教你兵法,却不告sù

你世上还有阴谋,你所知dào

的兵法再精湛,又有什么意义?”

我更是不解,不知dào

三皇子何以也直呼爹爹为须利隆,言语中似乎更是对爹爹没有一分敬意。而更可怕的是,三皇子的话中,似乎更包含着更为深刻、更为隐秘的事情,那些,都是我不曾知dào



我下意识地挣开了三皇子的手,脚下站立不稳,我连忙伸手扶住了石壁。

我看着三皇子道:“你说……什么……”

三皇子没有避开我的眼光,而是看着我十分认真地说:“阿芜,跟我走吧,不要再问了。”

“走?去哪里?”我不由自主地警觉,“若三皇子不是回军营,那……我独自下去。”

三皇子看我的眼神,又是好笑,又是可惜:“阿芜,你以为你这一次,还可以安然下山吗?就算你能下山去,你还可以安然活多久呢?”

259. 第二五九节 为什么是我呢

不知是我的头脑还在发热所以什么事情都想不清楚,还是真的三皇子的话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总之我越听越是觉得诧异,到了最后这一句,我的脑中便只剩下诧异了、

“什么……活不了多久?”我靠着山洞的背,感受到了一阵凉意,“我在军营中长大,也曾见过战场上的厮杀,我当然知dào

,上了战场,便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了。”

我找着说服三皇子的理由,自己却都觉得有些无力。

“军人的宿命,本应是黄土沙场。而不是死在阴谋诡计的漩涡里,把别人的野心当做你的葬身之处。”三皇子说的十分认真,甚至还有些激动。

我不敢问三皇子他所指的别人是什么人,更不愿意知dào

他所说的阴谋诡计是什么样的野心,我虽然明白世界上不可避免地有挣扎与厮杀,侵略与进犯,但我更愿意相信战争不过是两方势力的角逐与争夺,讲究的是技巧与兵力,根本与某一个人的心思没有关系。

我努力撑持着站得平稳,对三皇子道:“你说的……我实在不明白。三皇子,你是皇上让你到军营中历练的,可是你从小生活在深宫大院里,听说宫中锦衣玉食,皇子们、公主们,都是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跟着师傅学武艺,跟着先生学读书,你们何曾知dào

战士们在营寨里衣食不足、早起晚睡习练的辛苦,哪里见过疆场上流血舍命的厮杀与搏斗。

“三皇子,或许是你不了解军营中的生活,所以才会这样说。像我……我从小便在这军营中长大,练武,点兵,听着号角和刁斗的声音作息。所以军营中的事情,我比你更要明白。就像吴圩将军,他虽然一次次地否决我的想法,甚至与须利将军争执,但我看来这都是可以想明白的,正因为他是一个耿直的军人,没有什么花巧的心思。

“所以……关于你说的什么阴谋诡计,我想……是你想的太多了。”

我不知dào

自己从哪里来的这么好的精力与脑力,竟对着三皇子侃侃而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三皇子的笑近于无奈,还带着几分真zhèng

的好笑之意:“阿芜,要怎么说你才肯相信?”

我亦忍不住微笑:“我相不相信,很要紧吗?”

三皇子点头道:“对,你今天不能相信的事情,我以后会慢慢告sù

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你要跟我一起下山。阿芜,走吧。”

其实我当时还有一点很是疑惑,我已经是手无缚鸡之力了,三皇子非要带着我走,其实不用跟我说这么多的。

我刚想到这里,三皇子忽然带着警惕之色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他迅速从腰间拔出了佩剑,挡在山洞口。

我亦跟着警惕起来,然而仔细听去,却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我有些疑惑地问三皇子:“怎么了?”

三皇子扭头看着我,神色郑重地说道:“有人正在上山。”

我心中一喜,本想问是不是爹爹派人上来找我,然而看到三皇子惕然的神色,却迟疑道:“是敌人吗?”

三皇子不再回答我的话,却反手拉过我的手臂,将我背了起来。

我惊道:“到底怎么了?”

三皇子不言,却背着我走出了山洞,一路往山上走去。而此时,我也听到了山下隐隐约约传来上山的声音,听着那些人低声呼喝,正是大迎士兵的口音。

我挣扎着便要下去,却被三皇子反手紧紧拦住。

我挣不脱三皇子的手,便准bèi

扬声呼唤,谁知刚要开口,却听见三皇子说道:“燕莺,不要喊。”

我犹豫了一下,方才想到是三皇子交错了人,想也没想便说道:“你叫错了,我不是燕莺,我是阿芜。”

三皇子一面艰难地在雪地中行走,一面低声说道:“你是燕莺,大迎几乎人人皆知,须利将军有一个女子,名字叫做燕莺的。”

我捉摸不透三皇子的用意,虽然我可以断定他的神智很是情形,我仍是说道:“我不是燕莺,我是阿芜。”

三皇子道:“十九年前,皇上宣须利将军进宫,并将一个美丽的女子许给他做妻子。十四年前,须利将军家有一个女儿出生。皇上亲自给这个女孩儿取了名字,叫做燕莺。这个名字来自于南边术士的一句话,燕鸣啭啭,莺啼呖呖。那术士说取这个名字的女子,能够长得美貌,温柔,娇美。因为须利将军的盛名,和他妻子的美貌之名远播,再加上皇上的关注,这个女孩儿从一出生,就在大迎人尽皆知。”

这些我也曾经听过,是我在校场的时候,听那些士兵们闲时随口说起的。我当然知dào

,娘是大迎最美的女子,燕莺的名字是皇上取的。可是我不知dào

,三皇子为什么突然喊了燕莺的名字,又为什么,要跟我说起这些事。

三皇子的步伐仍是艰难,一步步深陷在及膝的白雪中,步步都是十分辛苦。然而他仍是继xù

述说着那段陈年的故事,语气却是十分平静。

“只是,须利将军却生下了两个女儿,可是皇上赐下的名字,只有一个燕莺。”三皇子续道,接着又问:“你明白吗?”

这又有什么不明白的,我道:“只有一个叫燕莺,所以我才叫阿芜。这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三皇子缓缓摇头,似是十分沉重的样子:“只有叫燕莺的那个孩子,才能是须利将军的女儿,若是不叫燕莺,那边不是须利将军的女儿了,你明白吗?”

似乎很是昭然,我却因为三皇子那沉重的语气,多思索了半分,继而缓缓说道:“也就是说,须利将军……只能有一个女儿?”

三皇子的默然代替了回答,而我也在他的沉默中,想到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所以,将军和夫人,在两个孩子里,挑了一个做燕莺,另一个,做阿芜。”

我不想问三皇子是不是,因为我已经感觉到,这就是三皇子正在告sù

我的故事。

“只是,为什么是我呢?”

260. 第二六零节 只有一个燕莺,就是你

“这个问题,只有将军和夫人能回答你。”三皇子说道,“只是我觉得,你或许永远不会去寻求那个答案。”

是的,虽然我很想知dào

,可是我的确不会去寻求这个答案。我当然很想知dào

,如果爹娘决定了生下女孩儿就是燕莺,那么当我出生的时候,这个定论应该就被落实了,就算之后燕莺随着我的出生而降临,我想,其实爹娘那时候已经对着我,叫过“燕莺”这个名字了。

只是我也知dào

自己不会去问,我很怕知dào

关于这个后来居上的故事会有怎样一种离奇的解释。

“或许,他们是有苦衷的。”我忽然开口,甚至连自己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说话。

“苦衷?”

“你也说过,须利将军只能有一个女儿,不是吗?”我继xù

说着,并且发xiàn

自己的声音竟平静地一如既往,正是自己一贯不多言语、不爱争辩的样子。

“对,须利将军只能有一个女儿,早在她未出生以前,她就注定了要叫燕莺,而且,是我的妻子。”

不管三皇子要说什么,说过什么,都不及这一句让我听在耳中觉得惊讶。

因为,我已经开始感觉到,三皇子刚才叫我燕莺的用意,并且这种感觉也很快被证实了。

未等我有任何反应,三皇子已经接着说道:“燕莺,你就是我的未婚妻子。”

头脑中忽冷忽热的感觉,让身上一边发烫一边发冷的状况淡化了许多。

我迟疑了许久,第一反应不是驳斥三皇子的话,却是努力挣扎,想要从他的背上跳下来。

“怎么,燕莺,你不相信吗?”三皇子急道:“等你问了父皇就知dào

了,其实,须利将军也是早就知dào

的。”

我混沌的脑中忽然一个机灵,急忙说道:“皇上与将军自然知dào

,不过,要嫁给你的燕莺,你的未婚妻子燕莺,是我的妹妹。”

有理有据的话让我的大脑也为之清醒,我甚至敏锐地抓住了三皇子短暂发呆的反应,接着说道:“是不是我说对了三皇子?爹爹将燕莺这个名字给了阿妹,就是说明,须利将军唯一的女儿,三皇子你的未婚妻子,皇上亲自取名的燕莺,都是她。所有那些本来就定好了与燕莺有关系的,还都会照着预定在她的身上实现,而我,就算差点被当做燕莺生了出来,但我是阿芜,我跟那些都无关。”

三皇子忽然站稳了身子,侧身将我从背上放了下来,就在我将要倒下的时候,伸手扶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可是在我心里,只有一个燕莺,就是你。”

我想要挣扎,可是根本就挣不开,没有三皇子的手,我在这厚厚的雪地里,连站也无法站稳。

三皇子看着我很是认真地说道:“我从很小就知dào

,我的未婚妻子是须利将军的女儿,须利燕莺。我也曾想过,须利燕莺是什么样子。须利将军带着女儿进宫,我见到了她。当然她长得很好kàn

,粉妆玉琢,比宫中的公主们都还娇美,甚至比公主们都要娇贵。须利将军真的很疼爱她,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件稀世奇珍。”

听到此处,我的鼻间微微一酸,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小的时候爹爹是否抱过我,可是一听三皇子的话,我便立kè

想到了爹爹抱着燕莺的时候的那种情景,想起了爹爹宠溺的表情。

三皇子却没有发xiàn

我的异常,继xù

说道:“我当时就在想,原来这就是须利燕莺。”

我当然知dào

这样的情形我是不应该笑的,然而三皇子的语气却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听你的语气,燕莺比你想象的样子差了很远似的。三皇子,你知dào

吗,见过燕莺不惊讶、不羡慕、不称赞的人,我还没有见过呢。难道燕莺还不美吗?人们皆说将军夫人是当年大迎第一美丽的女子,可是如今人人都说,燕莺比夫人更美丽呢。”

三皇子微笑:“可是除了美丽与娇惯,我对燕莺便没有别的印象了。以至于那次一见之后,我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会在某些时候,忽然想起来须利燕莺这个人了。”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能理解:“我从小与燕莺一起长大,尽管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可是我却总是很期待见到她,我喜欢听燕莺的笑声,那几乎是我见过的最纯真的东西,我也喜欢见到燕莺撅着嘴生气,因为她的高兴不不高兴,欢喜与不欢喜,都是那么的真实。燕莺的快乐与不快乐都是那么简单。

“三皇子,你说燕莺太过娇惯,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爹娘几乎把燕莺宠上了天,所以燕莺直到现在还不会骑马。可是有时候我却会想,如果燕莺不是在这种宠溺的环境中长大,她的喜怒,又怎会这么单纯,这么坦然。”

其实,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也无形中加入了宠溺燕莺的行列。每当燕莺提出奇怪的要求我无法答yīng

的时候,我都会好生后悔自己的不勇敢。

三皇子却像是没有听到我的长篇大论,说道:“可是当我知dào

,你也是须利将军的女儿,是须利将军的长女的时候,我对燕莺这两个字的感觉,立kè

变了。”

事情的起因不过是因为燕莺要让我教她学剑,不过是一个被爹娘宠大的小女孩,感到爹爹因为我而离她远了。

燕莺刺了我一剑,却被不知什么时候守在一边的三皇子看见,连同我的身世。

我当然也记得,那天我受了伤发了烧,睁开眼看见的,正是三皇子。

“我恍然大悟,想起了跟着将军的那个小将,那个人人都说因为上了阵而不敢杀敌,受了军法的小将,才是真zhèng

的燕莺。”三皇子看着我说道:“燕莺,你知不知dào

,在我看着你一遍遍练着将军交给你的剑招的时候,我便觉得,这个少年执着地盲目,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生同情。”

我当然不知dào

三皇子看见我练剑的时候,竟觉得我值得同情,我只是清楚地记得,他看见我不厌其烦地学同一个剑招的时候,分明是怒意盎然。

261. 第二六一节 叫我阿继

当然我也知dào

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跟三皇子争辩,争辩下去的结果就是,原来他对所有的事情的理解,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整件事情在他的描述下,更是向着一个我不能控zhì

的方向发展。

过去已成的定局原来根本不是定局,或者说,那些都只是我看到的定局,而三皇子,绝对有着更加独特的理解。

我觉得我再跟三皇子说下去,连同眼下他背着我的情景,也要变成另外一种说法了,因为三皇子的话题中,显然正在逐步得出一个结论——我才是他的未婚妻,燕莺。

因为山上覆盖了厚厚积雪的缘故,山下的人上山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这种渐渐迫近的声音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却有些情形庆幸终于可以让三皇子停口了。

“三皇子,你听,山下的脚步声很多很杂,是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我说道。同时心中也忍不住存着一丝忧然,这样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不怀好意,更像是故yì

要包围助某个人一样。因为若是爹爹派来找我的人,就算四面合围怕漏掉了哪一处,也定会一边山上,一边不停地呼唤的,却不会这般只顾着赶路。

“燕莺,我希望你能……”三皇子说道。

我想也不想,立时说道:“我是阿芜。”

“好吧,阿芜,我希望你能,叫我阿继。”三皇子说得很是认真。

这样的情形,再听到这样的话,我也是气得快要笑了。

我对于如何称呼,并没有什么看法,燕莺也曾这样称呼三皇子的。何况情势紧急,三皇子这样说,我便随口叫道:“阿继,果然来人不坏好意。只是山顶也不过一条死路,上到山顶,下面的人循着足迹,终究还是找得到。那时你的力qì

已经耗尽,怎么抵御来人。”

阿继抬起手指着一处高高悬出的岩石,说道:“你看那里怎样?”

我看了一眼,虽然头脑昏沉,却仍是很快反应道:“不但易守难攻,而且能避风雪。不过那里也不是就留之地,山下的人一波一波地上来,我们没有干粮,很快就守不住了。”

阿继轻轻一笑,说道:“看来你的病还不是很严重,还记得须利将军教你的这些道理。你放心,只要你能支持得住,很快就过去了。”

听阿继的语气,好像很有把握一样。我趴在他的背上,自己用不上力,却也能清楚知dào

,他在雪中艰难爬山的不易。

登上那块高岩,几块大石组成了天然屏障,阿继便将我安置在里面,自己守在外面。

山下的那些人上山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或许是因为人多的缘故,相互之间能够互相援引。很快我就听见了众多的脚步声聚集在我跟阿继昨晚栖身的山洞附近,像是在严密地搜索着什么。

我知dào

,我们继xù

往上走的脚步深陷在积雪中,他们一定会跟着往上走的。

那些追着我们的人跟着雪中的印痕爬了上来,很快,便会找到我们的,到时候,我便可以知dào

那些人的来历的,到底是罗刹人,还是别的谁?阿继一个人又可以抵挡多长时间呢?到了最后支持不住的时候,我们会被抓住吧,难道阿继以皇子之尊,还会成为俘虏吗。还有我,我成了俘虏,爹爹会派人来救我吗?

俘虏,想到这两个字,我的脑中忽然一个激灵,立时想到了我的那个俘虏,云良。云良跟我说过一些字面浅显理解起来却很高深的话,我还没有问个清楚。其实我就算是问,他也不会说的,这是一个跟我一样很执拗的人。

等我被俘虏了,云良就是没有主人的俘虏了,军营中会将他重新分配主人,多半是献给爹爹,当一个名副其实的通译。不过爹爹未必会让云良留在他身边的,爹爹对身边的副将、随从的选择都十分谨慎,多年来只有那几个人,从我小时候跟着他一直到了现在。

嗯,爹爹一定不会留云良在身边的,就算云良是我的俘虏与通译,有很多时候跟着我见到了爹爹,但爹爹甚至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云良一眼,也没有跟他说过什么话……

不对,我脑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画面,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但我的脑中的的确确有这样一个画面——爹爹站在马旁,云良则在与他说着什么。

我惊讶的从恍惚中惊醒,阿继正回头看着我:“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

我这才恍然,原来方才是迷糊睡着了片刻,看到了那样一个场景。

居然是,爹爹和云良。而且,我十分紧张。

我摇头对上了阿继关切的目光:“没事,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又被……惊醒。”

阿继微微一笑:“你耳朵真灵!我也在奇怪呢……”

我本以为这又是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然而还未等我疑问,我便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声音,是一群人在争执打斗,并且,那声音正来自于方才被找到的山洞。

冰天雪地中兵器相接的声音乒乒乓乓听起来格外清脆也格外冰冷,一声声传来,如同互相撞击的寒冰。

这声音果然让人吃惊。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些打斗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止是一拨人,更像是几股不同的势力在打斗。我想不到是为什么,只得以为是自己的耳朵被烧坏了。

然而阿继也在这个时候惊讶地看着我,复杂的眼神包含了许多。

“阿继,是几队人在混战的样子。”我道,希望能从阿继那里得到一些什么解释,毕竟他刚才还是很有信心地让我坚持。

“四股人,比我想到的要多,我不知dào

另外两股是谁的人。”显然他预料到会有两队人前来。

我却没有分辨出来是四股人在打斗,只是好奇地想,是哪四股,罗刹,大迎,这个地方还会有谁?难道还有传说中行动如风的游牧者靺鞨人,以及南边的郦国人吗?只是这样的四股不同国家地方的人,怎么会混到了一起,同时出现在这大雪堆积的山上,又互相打斗呢?

“罗刹若要造反,联合勇悍的靺鞨人倒是一条妙计,但郦国人距此又远,怎么会突然到此?”我十分不解。

阿继却转身看着那茫茫大雪:“这四股势力,都是大迎人。”

261. 第二六一节 叫我阿继

当然我也知dào

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跟三皇子争辩,争辩下去的结果就是,原来他对所有的事情的理解,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整件事情在他的描述下,更是向着一个我不能控zhì

的方向发展。

过去已成的定局原来根本不是定局,或者说,那些都只是我看到的定局,而三皇子,绝对有着更加独特的理解。

我觉得我再跟三皇子说下去,连同眼下他背着我的情景,也要变成另外一种说法了,因为三皇子的话题中,显然正在逐步得出一个结论——我才是他的未婚妻,燕莺。

因为山上覆盖了厚厚积雪的缘故,山下的人上山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这种渐渐迫近的声音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却有些情形庆幸终于可以让三皇子停口了。

“三皇子,你听,山下的脚步声很多很杂,是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我说道。同时心中也忍不住存着一丝忧然,这样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不怀好意,更像是故yì

要包围助某个人一样。因为若是爹爹派来找我的人,就算四面合围怕漏掉了哪一处,也定会一边山上,一边不停地呼唤的,却不会这般只顾着赶路。

“燕莺,我希望你能……”三皇子说道。

我想也不想,立时说道:“我是阿芜。”

“好吧,阿芜,我希望你能,叫我阿继。”三皇子说得很是认真。

这样的情形,再听到这样的话,我也是气得快要笑了。

我对于如何称呼,并没有什么看法,燕莺也曾这样称呼三皇子的。何况情势紧急,三皇子这样说,我便随口叫道:“阿继,果然来人不坏好意。只是山顶也不过一条死路,上到山顶,下面的人循着足迹,终究还是找得到。那时你的力qì

已经耗尽,怎么抵御来人。”

阿继抬起手指着一处高高悬出的岩石,说道:“你看那里怎样?”

我看了一眼,虽然头脑昏沉,却仍是很快反应道:“不但易守难攻,而且能避风雪。不过那里也不是就留之地,山下的人一波一波地上来,我们没有干粮,很快就守不住了。”

阿继轻轻一笑,说道:“看来你的病还不是很严重,还记得须利将军教你的这些道理。你放心,只要你能支持得住,很快就过去了。”

听阿继的语气,好像很有把握一样。我趴在他的背上,自己用不上力,却也能清楚知dào

,他在雪中艰难爬山的不易。

登上那块高岩,几块大石组成了天然屏障,阿继便将我安置在里面,自己守在外面。

山下的那些人上山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或许是因为人多的缘故,相互之间能够互相援引。很快我就听见了众多的脚步声聚集在我跟阿继昨晚栖身的山洞附近,像是在严密地搜索着什么。

我知dào

,我们继xù

往上走的脚步深陷在积雪中,他们一定会跟着往上走的。

那些追着我们的人跟着雪中的印痕爬了上来,很快,便会找到我们的,到时候,我便可以知dào

那些人的来历的,到底是罗刹人,还是别的谁?阿继一个人又可以抵挡多长时间呢?到了最后支持不住的时候,我们会被抓住吧,难道阿继以皇子之尊,还会成为俘虏吗。还有我,我成了俘虏,爹爹会派人来救我吗?

俘虏,想到这两个字,我的脑中忽然一个激灵,立时想到了我的那个俘虏,云良。云良跟我说过一些字面浅显理解起来却很高深的话,我还没有问个清楚。其实我就算是问,他也不会说的,这是一个跟我一样很执拗的人。

等我被俘虏了,云良就是没有主人的俘虏了,军营中会将他重新分配主人,多半是献给爹爹,当一个名副其实的通译。不过爹爹未必会让云良留在他身边的,爹爹对身边的副将、随从的选择都十分谨慎,多年来只有那几个人,从我小时候跟着他一直到了现在。

嗯,爹爹一定不会留云良在身边的,就算云良是我的俘虏与通译,有很多时候跟着我见到了爹爹,但爹爹甚至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云良一眼,也没有跟他说过什么话……

不对,我脑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画面,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但我的脑中的的确确有这样一个画面——爹爹站在马旁,云良则在与他说着什么。

我惊讶的从恍惚中惊醒,阿继正回头看着我:“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

我这才恍然,原来方才是迷糊睡着了片刻,看到了那样一个场景。

居然是,爹爹和云良。而且,我十分紧张。

我摇头对上了阿继关切的目光:“没事,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又被……惊醒。”

阿继微微一笑:“你耳朵真灵!我也在奇怪呢……”

我本以为这又是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然而还未等我疑问,我便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声音,是一群人在争执打斗,并且,那声音正来自于方才被找到的山洞。

冰天雪地中兵器相接的声音乒乒乓乓听起来格外清脆也格外冰冷,一声声传来,如同互相撞击的寒冰。

这声音果然让人吃惊。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些打斗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止是一拨人,更像是几股不同的势力在打斗。我想不到是为什么,只得以为是自己的耳朵被烧坏了。

然而阿继也在这个时候惊讶地看着我,复杂的眼神包含了许多。

“阿继,是几队人在混战的样子。”我道,希望能从阿继那里得到一些什么解释,毕竟他刚才还是很有信心地让我坚持。

“四股人,比我想到的要多,我不知dào

另外两股是谁的人。”显然他预料到会有两队人前来。

我却没有分辨出来是四股人在打斗,只是好奇地想,是哪四股,罗刹,大迎,这个地方还会有谁?难道还有传说中行动如风的游牧者靺鞨人,以及南边的郦国人吗?只是这样的四股不同国家地方的人,怎么会混到了一起,同时出现在这大雪堆积的山上,又互相打斗呢?

“罗刹若要造反,联合勇悍的靺鞨人倒是一条妙计,但郦国人距此又远,怎么会突然到此?”我十分不解。

阿继却转身看着那茫茫大雪:“这四股势力,都是大迎人。”

263. 第二六三节 出生入死了好几次

眼看有人相助,我的心头略松,很快便想到阿继方才的话,让我坚持一会儿。原来阿继早就想到会有人前来相助,只是,为什么这些人也穿着罗刹人的衣服,难道,他们也是大迎的士兵吗?

我看着不远处斗成一团的人,那些最开始上山来的人,身上的罗刹衣服似乎穿得更整齐,像是经过精心装扮的,而后面跟着来的那一批人,身上的衣服却有些草草穿上的样子,有的虽然带着皮帽与围脖,却没有好好包住自己的脸,有的身上甚至还带着打斗过的血迹。我心中正自疑惑,忽然眼前银光闪动,几柄长剑同时指向了我。

我此时绝无还手的能力,同时也没有想到在境况有所好转的局势下我还会受到攻击。我只是在那电石火光的一瞬间,睁大眼睛看着攻过来的人。

他们的罗刹装扮有些凌乱不整,皮毛围脖之下露出半边脸,呼呼地喷着白袅袅的热气。

正是后来出现的那一些,相助阿继的人。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明明还在相助阿继的人,会反过来攻击我的。

我的双眼中不是渐渐逼近的刀尖,而是那一张张渐渐逼近的扭曲的脸,他们在雪幕中有些模糊,却让我在陌生中感到一丝熟悉的意味。

我想,我见过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人。

我只是不敢相信。

我失声叫道:“你是……”

然而我没有叫出口,我感到胸口略微的疼,随即,我听见利刃透过血肉的声音,而且,是相继的,紧接着的两声。

其实在这短短的片刻,已经发出了许多兵刃与血肉相接的声音,但是这两声,似乎距离我特别近,听起来特别清晰,也让我格外心惊。

我垂首看,胸口的位置有一段带血的刀尖。

然而,上面的血并不属于我。而是我对面那个举刀向我冲来的人,从他的背后,有一把刀直穿了出来,而他手中的那把刀,兀自握在手中,只是对我已经没有了威胁。

我看着他不瞑目的脸,最后几个字顺口而出:“吴圩将军的手下。”

这是吴圩将军的手下,是后来过来的那一批罗刹人。

吴圩将军相助阿继,却不忘了要置我于死地。

我满怀不解地往这人的身后看去,发xiàn

他胸口的刀,正是来自于阿继,阿继正满目关怀地注视着我,而阿继的肩头,则插着另一把刀。

我的心中突地一跳,不知从哪里来的力qì

,捡起刚才对着我的利刃,冲到了阿继身边,适时地为他挡开了另一个人的攻击。

短暂的余裕,阿继已经回过身来,一把将我挡在一边,伸手砍翻了两个后来过来的罗刹人装扮的人,大声喝道:“谁再对阿芜动手,我就全部杀了!”

阿继的声音让山岩上的雪都簌簌而动,

那些吴圩将军的手下面面相觑,看看阿继,又看看我,似乎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我拄刀站着,对吴圩将军的那些手下说道:“你们要是奉命来保护三皇子,就不该让三皇子身处危险,你们若是奉命来杀我,那么我想知dào

,为什么将军要对付的人,会是我。”

我没有提及吴圩将军的名字,就像阿继所说,这些人既然打扮成了罗刹人,自然是为了隐藏身份,不想被我们知dào

了。

人群中是短暂的沉默,随即便又是激烈的交手,不过阿继的话的确很有效力,吴圩将军的那些手下,的确没有再行对付我,而是转身护在阿继身边,帮他抵御第一批上来的那些人。

只是阿继身上的伤势看起来竟似不轻,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襟,白色的雪花落在血污的衣襟上,看得人触目惊心。

吴圩将军的手下肯去全力相助阿继,而我又没有了眼前的威胁,我也在紧急中略略松了口气,一瞬间身上的各处被狼咬的伤口同时剧痛,浑身上下只觉得酸软无力,不由得挨着山岩缓缓坐倒在地。

阿继见状,疏神道:“阿芜,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我勉力提起一口气想说一句不要紧,却看见阿继又陷入危险之中,我刚刚失声叫了一声“小心”,吴圩将军的人已经合身扑在阿继身后,为他挡下了那之命的一剑。

攻击阿继的,正是首先上到山上来的那些人。

如此,我也多少有了几分眉目,第一批上山的人,目标中肯定有阿继,而吴圩将军的人,肯定是要保护阿继的。

这短短的变故一起,场面上的局势又起了变化。首先上山的那些人似乎看准了吴圩将军手下的目的,竟是刀刀都往阿继身上指去,吴圩将军的手下拼命保护阿继,往往以身替之,便伤在了对方手下。

不过是片刻的时间,阿继这边又处在了下风。

我心中正在暗自焦虑,几个首先上山的人已经从左右向我围了过来,人人手中都挺着长剑,直直地指向我,其用意分明,只是想要置我于死地。

原来,不管是与阿继作对的人,还是保护阿继的人,他们的目标中还都有一个我。

想不到这短短的几个时辰,从昨天傍晚到此刻,还不足一昼夜的时间,我已经出生入死了好几次。

这种情况比之战场上的厮杀尤为凶险,我连当一个逃兵,都没有力qì

了。

我只是想不到自己默默无为地过了十几年,忽然这么样被人关注,居然是为了我的性命。

遗憾的是,到底是何人想杀我,我也只知dào

一个吴圩将军,还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我没有想过这一次还能逃脱,更没有想过阿继还能突出重围回身过来救我,他已经自顾不暇,我更不愿意看到的是他为了救我再次受伤。

既然无力法抗,疑惑也无法释清,我只得,闭目等死。

我没有多少绝望的情绪,我只是在想,眼前的阿继能不能逃脱,受了伤的燕莺此刻怎样,我那个古怪的通译云良今后会怎样,还有,多年前我见过的那个郦国的皇子……

有温热的液体溅到了我的脸上,然后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凝固成一点冰凉。

我的心情并不绝望却多少有一点害pà

,好像还是小时候刚刚住到了将军府的厢房中,眼睁睁地看着夜幕降临,只得闭上眼不敢睁开的恐慌。

264. 第二六四节 混战

混战

又好像是我尚未开始学武的那一年,为了躲避校场上的爹爹,独自朝着某一个方向走去,然后我看见了大迎与郦国边境上的山脉,听见了傍晚山下的狼叫,并在一种惶然与茫然的心情中,独自上了那座山。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遇见了第一个用温和而真挚的语气,开导我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那个郦国的皇子,可是当我感觉到冰冷的利刃并没有插进自己的躯体的时候,我犹豫着睁开眼,却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

我宁定了片刻,方才使自己回过神来,果然我又一次幸运地被救了,救我的人,竟然是云良。

是我的俘虏云良,是那个身体瘦削、比我更不善言辞、总是沉默而寂静的云良。

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会舞刀弄枪的云良。

睁开眼我看到全的分明是云良,却让我无端感觉看到了多年前那位郦国皇子的眼睛。

我对着云良凝视片刻,方才摇头道:“不是的。”

云良手中的剑尚在滴血,他有些好奇地问道:“什么?”

云良的眼睛,确是跟我记忆中那个郦国的皇子有些相像的,只是他们的眼神,却有着太多不同的地方。

云良自我见到他的时候起,他的眼神便是寂寥的,尤其是那种苍白的肤色,以及瘦削的身体,更让他的眼神多了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郁郁之情。

而我多年前见到的那个皇子,虽然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在夜里,而我跟他分开的时候,天色也不过刚刚破晓,甚至我看清楚他样貌的时候,也不过是那些追杀他的人手中的火把短暂照亮黑暗的片刻,可是我就是能够记得,他的眼神是温暖而坚毅的。

也许那种温暖坚毅,并不是来自于真切的记忆,而是由我听到的那些话组成的感觉,继而变成了脑中最终的印象。

我看着云良剑尖的一点点红色由于太冷而凝固,不再继续向下,摇头对他道:“不是的。”

云良反手刺中了几个围过来的人,伸手对我道:“我带你下山。”

我借力站了起来,却并不走,只是对云良道:“我要等阿继。”

我这才看清楚,原来云良也带来了一群人,他们穿的倒是大迎士兵的装束,我认出他们之中有几个便是跟云良一起分到我的手下当奴隶的罗刹俘虏,只不过不像云良一样常跟随着我,甚至还有几个也看来面生,似乎也是当日爹爹俘虏的那些罗刹人,他们被分在不同的小将领手下。

眼前是大迎的士兵在跟罗刹人厮杀,在大迎与罗刹交界的这种地方,眼前的情景本是再寻常不过,可是我却越看越是糊涂。

真正的大迎士兵穿着罗刹人的衣服,而云良这些罗刹人,却穿着大迎士兵的衣服。这情景若非亲眼看见,任谁说起,我都是必不相信的。

大迎的士兵皆是罗刹人的装扮,或者穿戴整齐、一副精心装饰过的样子,或者衣饰不全、一副早早打扮的样子,分成了两队上了山来,第一队我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他们同时以我和阿继为目标,第二队应该是吴圩将军的人手,极力保护阿继却仍不放过我。

而云良带来的人,似乎却只是为了保护我,他们有一部分围在我的身边,保持着抵御的姿态,而另外的一群,却已经跟那些罗刹装束的大迎人混战在了一起。

云良急道:“你快跟我走。这里危险,不能久留。”

我道:“阿继呢?还有……你快让你带来的人住手,不要跟他们打斗。”

云良回头看了一眼阿继,对我道:“你就是跟他在一起,才会招致这场灾难。燕莺,你跟我一起下山,我会保你安然。”

我睁大了眼睛,似乎眼前出现了多么令人诧异的奇景。

其实只是因为我听到了绝对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我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以至于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眼前这个说话的人。

大迎士兵穿着罗刹的服装互相厮杀,大迎的士兵都想置我于死地,云良会带着剑上山,罗刹的人在保护我……这所有的一切让我一直感到难以置信的情景,都不及云良的话让我更加难以置信。

第一,我是因为跟阿继在一起,才会招致这场灾难。

我在山上遇险,是我自己遇到了狼群,而明明是阿继来救了我,而我整夜因为被狼咬伤而发烧,也是阿继守在我身边的。至于后来阿继听到山下来了人,背着我上山躲避,之后更是舍命地在保护我的安危。吴圩将军的人有意针对我,阿继也是极力反对的。

所以我眼前此刻的处境,若没有阿继,我想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第二,云良竟向我叫了两个字——燕莺。

若是阿继叫我燕莺给我带来的惊讶只是惊讶与不解,那么云良让我感到的只有震惊。

阿继向我解释了称呼我为燕莺的缘由,毕竟还是一个与皇上的赐名、许婚有关的故事,毕竟这个故事的一头关系着阿继,另一头关系的人,是跟燕莺这个名字有关系的两个人,一开始的短暂时间里或许是我,但终究还是我的妹妹,并且一直都是。

然而云良跟这件事情,毕竟是没有丝毫关系的,不管是他的商人身份,还是他的俘虏来历。

我惊讶地看着云良不能做声,却是阿继挺剑刺来:“你说什么!”

阿继所问正是我想问而说不出的话,云良回手挡开阿继的剑,淡然说道:“你若真想保护她,先对付那些人再说。你的人手不够,我的人留下助你如何?”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知道些什么?”阿继不回答云良的话,只是追问。

看似语气平淡的对话,两人不但话语中暗藏机锋,甚至两人手中的长剑都没有停下。而他们不约而同刺中的,都是那些第一拨上山来的人,那些罗刹装扮的大迎人。

265. 第二六五节 疑惑

我亦是与阿继一样的心思,想要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眼前的混战对我而言更像是一个迷局,全部都在眼中却是全部都不能看见。

云良淡然道:“你又是为何而来呢,三皇子。”

阿继道:“我来接燕莺下山。”

我感觉自己应该是在逐渐听出事情的某种眉目,所以心中紧张而又好奇,而阿继所说的燕莺,不用说自然便是指的我了。

“是吗?”云良的语气不似疑问,竟有些怒意。

我忙说道:“我被狼群围住,是三皇子救了我的。”

“燕莺,他会这么好心救你吗?”云良虽是在对我说话,双眼却未曾离开过阿继:“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带着吴圩将军的人,吴圩将军的人又为什么要置你于死地!”

我心中一动,我虽然发现阿继带着的是吴圩将军的人,却并未曾宣之于口,没有想到,云良竟也知道了。看来,阿继的手下确实是吴圩将军的人不假,不过,云良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有我在,任谁也不能伤了燕莺。”阿继说道:“吴圩的人以后都不会再对燕莺动手,但是你,却分明带着一群罗刹人!他们扮成大迎的士兵,究竟是何用意?”

“那么三皇子的人扮作罗刹人,又是什么用意呢?”云良反问。

似乎每一句都是一个关键,也许我再多听一会儿,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我却忽然叫道:“阿继,云良,你们快住手!”

阿继并没有跟云良打斗,虽然他们的言辞互不相让,但是他们的剑锋所指,都是同样的目标,都对着第一拨上来的那些罗刹装扮的大迎人。

我忽然想起了云良刚上来不久对阿继说的一句话——你若真想保护她,先对付那些人再说。

我这时才恍然,云良所指的那些人,便是首先上山的那些人。

云良与阿继,显然都知道那些人的真实身份,而他们,也显然都不想让我知道这个身份。这也就是他们言语中针锋相对、行动却不约而同的原因。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们此刻在屠杀的,是我大迎人,而他们使用兵器的方式,显然是大迎军中的士兵。

我从小秉承爹爹的教训,对待敌人必须毫不留情,但手中的刀剑却不能指向同胞。

所以哪怕眼前的这些人穿着罗刹人的衣服,我仍是清楚知道,他们是我的同胞。

我对阿继和云良道:“你们快住手!不管他们是谁的人!”

阿继一剑将一个人钉在地上,显然他身上的伤亦是不轻,他拄剑道:“就算你放过他们,他们却不会放过你。”

话虽如此,我心中自然也知道,可是看着这些人进攻、防守时一举手一抬足的动作,我便分明感到说不出的熟悉。这种熟悉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这些人是我的同胞,他们跟我一样生活在军营中的某处,吃过同样的饭,唱过同样的军歌,练过同样的刀法。

刀法?

我的脑中忽然闪现过一些东西,让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来自心底的震惊。我想要再仔细看清楚那些人的招式,可是我居然又不敢抬头去看他们。

短暂的瞬间,我的脑中想到了很多事情,那些都是以前我曾见到、听到,却不曾连贯起来,仔细思考的一些事情。

包括,燕莺与阿芜,这样两个改写了我与妹妹命途的名字。

我知道,有云良手下的相助,和阿继的人一起,打败那些人是有胜算的,而且只要将他们全部杀了,我就不用面对我心中的这些疑惑,不用面对疑惑背后的可怕真相了,可是我不能够,我不能看着这些人被云良和阿继杀死,哪怕我今后将会面临一个可怕的事实。

“云良,你上山来时,除了你的人,还有一队人手,听起来人数不多,他们是谁?”我问道。

“是保护将军小女儿的一队亲兵,封小姑娘之命,山上来找你。”云良道,只是不再称呼燕莺为燕莺了。

燕莺让亲兵来找我,说明燕莺的伤势应该不重,我心中十分欣慰,忍不住微笑:“她是燕莺,从小我就叫她燕莺。我开始没有名字,更不叫燕莺,后来我就叫阿芜了。”

云良又执着地叫了一句“燕莺”,似乎是在劝阻我什么。

我慢慢说道:“我开始不喜欢阿芜,阿芜阿芜,就是没有,可是后来我发现,阿芜不是没有名字,阿芜就是我,我就是阿芜,你们若是叫我燕莺,我会不习惯的。”

云良背对着我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原因叫我燕莺,如今看来,他亦接受了阿芜这个名字。

云良仍在不停手地刺中那些首先上山的人,果然最开始听到的声音是没有错的,那些人还在源源不断地上山,每当云良与阿继身边对敌的人看起来渐渐变少,都会在片刻之后再增加。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正在半山往上赶。

我更加想知道,燕莺派来寻我的那一队人,一直没有能够上山,是不是已经尽数被杀死在了半山。

“不要杀他们。”我步履艰难地走出岩洞,足尖挑起地上的一把大刀,提在手中接着说道:“我们冲开一条路下山便是,不过,不要杀了他们。”

云良与阿继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分别低声对手下说着些什么,然后,他们都逐渐向我身边围了过来,且战且退。

下山的路早已经被厚厚的大雪掩埋地好无影踪,也正是因为如此,下山的困难反而变小了许多,每一步都是在深陷的雪中,落足反而比顺着山路下山要容易。

负着我下山的,是当日分给我的另一个罗刹俘虏,阿继则在我身边前后的位置,时时为我挡开正在那些意图阻拦我们的人,云良走在最前,与那些正在赶上山来的人正面交锋。

云良的剑法精奇,似乎更在阿继之上,只是他出手之间的力道却显然不如阿继,甚至,不如大部分的大迎士兵。

随着下山的路走得越来越长,眼前的危机看起来也正在渐渐消解,然而我心中的疑惑,却也正在渐渐增加。

266. 第二六六节 我的那些同胞啊……

眼看已经快要走到山下,那些罗刹装扮的大迎士兵也已经阻不住我们的去势,我心中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路上没有看到燕莺的那些亲兵,看样子或许是已经下山了,我心中少了牵挂,侧首对阿继微笑道:“看样子已经脱离危险了……”

一语未毕,我觉得后颈一疼,头脑中一阵眩晕,伏在我的罗刹俘虏的背上,软软睡去。

我醒来的时候,正是睡在一所小小的营帐里。营帐虽然十分简陋,身上的伤口亦是十分疼痛,但室中柴火烧的正旺,床榻平整,又有一副温软的铺盖,比之山上冰天雪地的情形,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把守营帐的小兵告sù

我,下山之后,我被安置到了山下最近的一所营帐,暂时休息。

眼看着外面的天又已经黑了,我简单吃了些饭食,接着很快便有军中随从的大夫给我带来了治疗伤势的药。

军营中似乎还是一片宁静的样子,站岗的站岗,守夜的守夜,与以往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我听着营帐外有远有近的刁斗声此起彼伏地传过来,感受着置身所在之处的温暖,心中渐感平静温和,眼皮慢慢发沉,就要睡去。

微微侧身,后颈上忽然钻出一阵酸疼,初时我也并不在意,因为身上被狼咬伤的地方有很多处,皆在有深有浅地疼着,多出这一处,想来也是一般被咬伤之处。然而就在似睡非睡之际,脑中忽有一个念头闪过,我忽地坐起身来,顾不上浑身的疼痛,匆匆站了起来,大声叫道:“三皇子,三皇子在哪里?”

早有守着营帐的侍卫走了进来,说三皇子将我送回来后,派人守着营帐,他却不知在何处。

我揭开营帐的帷幕,看着远处升起的星星点点的火把,以及遍地皑皑的白雪,不由得机伶伶一个冷战,头脑也更加清醒起来。

眼看着快要摆脱那些假扮的罗刹士兵的追逐,我的后颈忽然一疼,然后我耳中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跟着便什么也不知dào

了,等我醒来之时,我已经躺在军营中了。

此时回想,是有人击打了我的后颈,将我打晕了。

阿继当时就在我身边跟我说话,此人定然不是阿继,但是,阿继也一定看见了这个人。我想问问阿继,可是阿继却不知dào

在哪里了。

还有云良,这个突然出现在山上、救了我性命却又行为古怪的人,也在我下山后不见了踪影。

是的,确然无疑云良上山是为了救我的。可是他一开始非要与阿继为敌,后来又跟阿继说了些奇怪的话,是关于那些最先上山的罗刹装扮的士兵的……

云良与阿继,在联手对抗那些罗刹装扮的大迎士兵时,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某种狠厉,他们决绝地下手,明显是要将那些士兵一网打尽。

可是,我不允许……

自从我发xiàn

那些穿着罗刹人衣服的士兵,用着我所熟悉的方式拔剑拔刀,出招制敌,自从我明白他们是大迎人开始,我便一直在想,这些人是我的同胞。

从小时候开始,从我住到校场中开始,我便不止一次地听到过一句话:骑着你的马,握紧你手中的刀,保护好你脚下的土地,和你身后的兄弟,并且,永远不要和同胞相互残杀。

然后,在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爹爹亲手交给我一柄剑,再一次郑重地对我说道:阿芜,你要骑着你的马,握紧你手中的刀,保护好你脚下的土地,和你身后的兄弟,并且,永远不要和同胞相互残杀。

而那些人,我虽然不认识他们的脸,但是我知dào

,他们是我的同胞。

只是,我宁愿舍了性命也不想和他们兵戎相见的同胞啊,我宁愿看着阿继和云良身处危险也不愿伤害的同胞啊,他们却毫不留情地对我出手,对阿继出手,对云良出手,想要置我们于死地。

而显然,对于这些人的身份,阿继和云良都比我知dào

得更多。并且,他们在极力隐瞒着,不想让我知dào



是了,阿继和云良,极力隐瞒着不想让我知dào

那些人的身份。

甚至,他们让我晕倒了……

我忽然想到了这个令人惊讶的事实,然后晕倒前后的种种,便在我心中渐渐明晰。

阿继当时正在听我说话,他站在我的侧面,他能看到我,我也能看到他,所以,将我击倒的那个人,不是阿继,而是——云良。

是的,那是云良。

从我感受到的落掌的力道与位置,我可以想象,击倒我的那个人,他应该站在我身后的哪一个位置上,而当时站在那个位置跟我说过话的人,正是云良。

云良,云良,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因缘际会被爹爹俘虏,被副将军分了给我,平日里沉默寡言,却两次在我遇到困境的时候出现了。尤其是这一次,是救了我的性命。

帐中的火盆发出轻微噼啪的声音,火炭木柴爆开,带着这种有力的声音,让人听起来,都能隐隐感到爆fā

出来的温暖。

。可是云良为什么,又要将我打晕呢?他现在又……

有冷风从营帐的帷幕前吹进来,我的目光顺着朔风,看到了地上的白雪,天上的白雪,以及,山上的白雪,接着我身上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我对着侍卫问道:“三皇子是否是回到山上去了?”

侍卫的眼中带着一丝犹豫,接着回答:“不,三皇子没有……”

我一把伸手拔出侍卫腰间的大刀,反手将其架在他的颈中,低声喝道:“是不是?”

侍卫的脸上变了颜色,却是吞吞吐吐,没有说出什么。

有时候躲闪,并不是回避的最好方法,何况大迎军中的这些将士,都是耿直淳朴之人,根本不懂得回避。

其实,我又何须威胁这个侍卫,我根本不需yào

去问他。

因为大雪的降临,视线模糊,我看不到山上有人的踪影,可是我已经可以断定,阿继跟云良,还在山上。

应该是,阿继将我送下了山,安置在营帐中,便即返回到山上了,而云良,他根本就没有下山。

267. 第二六七节 驼铃

我拿着刀便往山上冲去,脚下深深浅浅的积雪走得几步便走不动了。那侍卫早已经拦在我面前,说道;“阿芜,你还受着伤,不能走动。”

我无力推开那个侍卫,只有从他身边绕开。我当然知dào

我不能走动,可是我又怎能安然躺在这温暖的营帐里,假装不知dào

此刻正在发生的事,置之不理?

可是阿继留在这营帐周围的侍卫,显然是十分周全的,一时间许多侍卫纷纷围上,劝我不可走动。

这么多人,与其说是为了照顾我一个伤员,让我不要出外走动,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护我。

我手中的刀已经无力挥动,心急之下,更是连解释的力qì

都没有了。可是我分明知dào

,此时此刻,阿继跟云良,定是率领着他们的手下,不遗余力地将那些假扮罗刹士兵的大迎人,全部杀死。

而这样做的目的,便是为了不让我知dào

他们的身份。

有时候人们掩饰一些事情,是为了不要曝露自己的谋划,有时候人们掩饰一些事情,却是为了保护某些人。

阿继和云良,很担心我知dào

他们是谁。

可是,那些人的一招一式,却在我心中越发变得清晰起来。我知dào

我见过的,那些招式我见过的。只要我认真想一想,我应该可以想起来他们在哪个小将军的麾下,而我也可以去查证,这个小将军是听了谁的命令……

朔风白雪,依旧在飘飞,让我的视线越发模糊。

一众侍卫劝说良久,我无法可施,终于决定回营帐去。刚欲转身,有侍卫低声说道:“有人来了!”

我回头往远处望去,果然远远地有几个黑衣侍卫朝着营帐方向走来。虽然隔得远,却仍能看出他们行走得极快,正是全力往这边赶过来的样子。

我不由得驻足:“什么人?”看着这些人紧急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是不是与罗刹议和有了什么消息?”

我们身边的山脉,正是大迎与罗刹交界处的山脉,也就是说,我所处身之处的营帐,是大迎驻军的营帐中距离罗刹最近的军营。若是与罗刹议和有什么消息,这边也应是最先知dào

的。

身边的侍卫道:“昨日忽降大雪,前往罗刹的使者因为大雪阻道,还没有回来。”

“嗯。”我轻声应道。大雪阻道固然是事实,可是这种军国大事,即便是有阻碍,也不会拖延太久的。

刚回到营帐里不久,那些黑衣士兵便赶了过来。守营帐的侍卫喝阻:“阿芜在营帐里休息,三皇子吩咐我等,他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进账探视。”

那些来者说道:“我们是须利将军的亲兵,将军有要紧事让我等见一见阿芜。”

原来是爹爹手下的几个亲兵,我忙走出营帐,却看见守营帐的那些侍卫用大刀挡着营帐的门,不让出入。同时对来的那些人说道:“不管是谁的人,我们只听从三皇子的吩咐。”

我不由得生气:“既知dào

是须利将军的亲兵,怎么还要拦着?”

守营帐的侍卫对我却是十分客气:“阿芜,这是三皇子的吩咐,我等不能有违。三皇子让我们保护好你,他没有回来之前,不能让任何人接近你。”

我更加气道:“三皇子虽然贵为皇子,但在这大迎的军营之中,毕竟还是以须利将军为首。三皇子是皇上派到军中历练的,在军队中并没有军衔官职,军中之人,皆要严守上下之分。难道须利将军的将令,你们也敢不遵吗?”

我实在不知dào

三皇子手下的侍卫何以这般固执,直到我说出他们若是在这样一意坚持,我就不留在这营帐里,总算他们答yīng

退一步,就让我跟爹爹的亲兵在营帐外面见面。

见我又要生气,爹爹的亲兵忙说道:“须利将军只是要让我们将一些东西交给你。在营帐外面也是一样。”

爹爹派人急急忙忙赶来交给我的,是一个小小的包袱,我十分好奇,待那些亲兵离去,走进营帐查看,打开包袱却不由得有些惊奇,我本想着这些十万火急送到我手中的是什么要紧物事,原来却是一套衣衫鞋履。

这衣衫不同于军中的寻常服饰,用料华丽许多,虽然看起来也是男子的装饰,但十分修洁,倒有些像是文士打扮。最外面更有一件貂毛的披风,触手温软。

那些亲兵交代道,让我换上这些新衣,将军不久就要到来与我相见。

知dào

爹爹要来,我心中自然十分高兴,虽然不明白爹爹的用意,我还是换了新衣,在营帐中静候。

又过不久,营帐外远远地有叮铃的响声传来,走出营帐极目望去,雪白的骆驼在风雪中缓缓走来,白驼与空中地上的白雪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白驼上的那些黑衫人影,几乎分辩不出哪些是白驼。

到了冬天下雪的时候,马匹行路举步维艰,大迎军中便会用饲养的骆驼代替马匹。而白颜色的骆驼,比之寻常骆驼更为珍贵,也更加能忍耐寒冷。不过这种纯白如雪的骆驼,大迎军中是几乎见不到的,只有小的时候,爹爹有一匹皇上赏赐的白驼,是我跟燕莺出生的那一年皇上赏赐的,爹爹视为珍物,好生喂养,但从来没有骑过,不过后来白驼年岁渐老,染病死去了。

此时我远远望去,大概有十余匹白驼行来。这样的场面,我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伴随着白驼的脚步,是一声声清脆的驼铃,以及,一种声音极为特殊的乐器声。

众侍卫早已经齐齐列队躬身,迎接那些人的到来,我却仍是拄着刀站在那里,不知即将发生什么。

一行人越来越近,透过帘幕般的白雪,我竟依稀听到了爹爹的声音。

我心中一凛,不知爹爹何故出现在这里,难道今天不应该是与罗刹的议和出结果的日子吗?爹爹不应该是守在主将的营帐里,静候消息吗?

远远地,我听到了爹爹爽朗的笑声:“孩子,你醒来了!”

我拄着刀的手轻轻一颤,心中亦是猛地一动,接着下意识地看了看我的前后左右,虽然确定爹爹是在对我说话,却仍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268. 第二六八节 圣旨

怎么会,可是爹爹明明是在叫我。

我的嘴巴仿佛被风雪冻在了一起,无力张开。

爹爹不听我的回应,朗声一笑,从一匹白驼上一跃而下,快步向我走来,说道:“孩子,你过来!”

我当然曾听到过爹爹用这样的称呼,不过从来不是对我,他这样喊过燕莺,一样的语气,充满了一个威风凛凛的父亲轻易不肯流露的温情。

我当然也曾听到别人对我用这样的称呼,不过不是爹爹和娘,是军营中那些年长的士兵,每当这样称呼我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中总带着悠远的思念。

我不由自主地向着爹爹走过去,风雪似有渐渐变小的势头,爹爹也已经离我越来越近,我几乎已经可以看清楚爹爹脸上的笑容,正如我记忆中他对燕莺的那样,亲切无已。

爹爹伸手指向身边的人,对我笑道:“来,快来行礼,这是宫中的使臣连卓大人。”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前去,躬身道:“连卓大人好。”

连卓大人极为客气,也从骆驼上跳了下来,看着我微笑道:“听说你上山玩耍受了伤,不要紧吗?”

我心中一凛,我下山到此处,也不过是大半天时间,这么大的雪,从这里将消息传出去,也需yào

很长时间,这个连卓大人怎么这么快就知dào

了?我扭头看见爹爹正关切地看着我,随即想到,连卓大人是听爹爹说的。

看起来我山上受伤的事情,爹爹已经知dào

了,是了,爹爹特地到这里来找我,他既然知dào

我的所在,说明他已经知dào

发生什么事情了。

想到这里,我便即坦然,同时心中也十分安慰,毕竟爹爹还是这般留心着我的。

“山中遇狼群,有些受伤,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我抬头说道。此时直面这位连卓大人,才发xiàn

他的面容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左右的样子,精神勃勃,站在这风雪中,也没有一丝畏缩之气。这种气质一看就是来自于军营中,与寻常人是不同的。

连卓大人向我微笑:“既是这样,就请多加休息。”

白驼队伍来得快走得也快,声势浩大的到来只是为了一个寻常不过的见面,没有丝毫特殊的事情发生,若不是这满地茫茫白雪上还留着白驼的脚印,我几乎要以为这一幕没有发生过了。

爹爹嘱咐我好好休息之后就同连卓大人一起离去了,我说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跟将军您汇报,爹爹也只是笑着摇了摇手,说山上的事情他都知dào

了,他自然会处理,让我不必担心。

爹爹向来不是妄言之人,我心中总算安稳。

然而,心中终究还存着疑惑,爹爹所说的山上的事情,与我所指的,只怕不是同一件吧!

我与燕莺上山遇险,燕莺被我推下斜坡避难,我为三皇子所救。之后山上先后出现了四股人手,分别是假扮罗刹人的大迎士兵,同样穿着罗刹服饰的三皇子的手下,云良带着的罗刹俘虏,以及我还没有见到就被拦在半途的燕莺的亲兵。

这些人各怀目的想要上山,一相遇便互相攻击,互不相让,终究是阿继与云良的人暂时联手,驱退了那些想要置我和阿继于死地的大迎士兵。

就在我以为可以就此下山的时候,云良击晕了我,然后,若是我的猜想没有错,他和阿继又回到山上,想要将那些大迎士兵全部歼灭。

我想跟爹爹说的,就是这些。

我想让爹爹去,阻止这件事情。虽然三皇子与云良重新回到山上这么久,很有可能已经迟了。

我总觉得爹爹所说的不是这件事,爹爹纵然知dào

我在山上遇险,也只是得自燕莺得转述,其他的事情,他不可能知dào

得这么清楚。

心中反复思量,一时担心阿继与云良的安危,一时担心那些大迎士兵,一时又想着爹爹应承了让我不必担心的,只是心中想得虽多,却没有办法。

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却不是因为疲乏尽除而醒来。

营帐外面传来了喧闹的声音,还有阵阵乐器响声,那是大迎人遇到嫁娶、丰收等等喜庆事情的时候,才会奏响的乐器。

虽然是天寒地冻的时候,然而听见这样的音乐声,还是有一股鼓动人心的喜庆。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走了出去,不知这个时候怎会又这样的乐声传出。

走出营帐,众侍卫脸上皆是欢喜之色,军中少有喜事发生,除了打胜仗,也很少在士兵们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我亦受了感染,含笑问道:“何事这样欢喜?”

原来是皇上的一道旨意。在我昏睡的时候,早已经传到了守营帐的侍卫那里。看到我走出营帐,宫里传达旨意的使臣又特地将圣旨宣读了一遍。

须利将军之女须利燕莺,姿容美好,端丽大方,出身名门,秉承父德,美名素为大迎子民熟知。朕体念须利将军保家卫国有功,特为将军之女定下婚姻。三皇子年已十八,愿配与将军之女为夫,以彰将军为国为民之功。

皇上的许婚,让军中上下都是一片欢忭。

我不由得想起了在山上的时候,阿继跟我说的那些话,关于燕莺这个名字,关于我跟燕莺,关于燕莺与皇族的婚约。

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从十九年前皇上为爹爹和娘许婚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或者说,从十四年前,我先于燕莺出生却将“燕莺”这个名字给了妹妹的时候,这件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我本不该有任何情绪,除了代替燕莺欢喜。

可奇怪的是,看着那些纷扬的白雪,听着那些喧闹的乐声,我心中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落。

我分明记得一日之前,三皇子在雪山上握着我的手说道,阿芜,我带你走。

我亦清楚地记得阿继对我说,只有一个燕莺,就是你。

我当然还记得,那些假扮罗刹人的大迎士兵出其不意地攻击我的时候,阿继怎样挡在了我的身前。

而且我竟然还记得,九年前我第一次离家出走,遇上了一个叫容方鸣继的少年,他昂首对我说,你不骑马,不学武,就不是好男儿,是胆小鬼,你知dào

吗?

这个幼时曾经遇见、如今又在军营中重逢的阿继,这个曾教我学剑、因为我固执地钻研而生气的阿继,如今,终于接到了十九年前就已经订下的圣意。

269. 第二六九节 我,不能嫁给阿继

我站在雪地中怔怔地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大山,那些厮杀搏斗过的痕迹不知是否已经被覆盖,我极目望去也望不到什么。

我正出神间,一个侍卫笑着对我说道:“姑娘,回营帐休息吧。”我愣了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看着那侍卫道:“你说什么?”

姑娘这个称呼,我从来也只是在燕莺身旁时才听到过。

那侍卫笑道:“燕莺姑娘,请回营帐休息吧。皇上下了圣旨,宣旨的使臣也知dào

你受了伤,让我们不要惊动姑娘,还说请姑娘好生休息。”

一霎时间,我觉得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就如同我心中,只有不知始于何处也不知终于何处的茫然。

从阿继开始,到云良,到爹爹,再到这道圣旨,好像这些人是约定了给我开一个大大的玩笑一样,他们叫我燕莺,他们叫我孩子,他们给了我许婚的圣旨。

如果说阿继的那个故事我还能够深信不疑,那么这道圣旨,却只有让我充满怀疑,虽然这道圣旨建立在阿继那番话的基础之上。

我低头慢走沉思,却无意间又看见了自己身上的貂皮披风迤逦拖在雪地上,竟有几分燕莺所穿的裙子的模样,我便忽然感到背上隐隐地发凉,似乎自己正陷于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这个谜团,阿继知dào

,云良知dào

,爹爹知dào

,似乎很多人都知dào

,可是唯独我,什么都不知dào



我只知dào

,眼下的身份,正在慢慢地朝着燕莺这个名字转变,而我更清楚的是,我不是燕莺,我是阿芜,就算阿芜不是爹娘给我预想的名字,就算我生下来本就没有名字,可是我知dào

我不是燕莺,这是从我们一生下来,就被爹娘决定的事情,更是这十四五年的日子里,一天一天形成的一个无可改变的结果。

我,不能嫁给阿继。

一个电石火光的念头忽然在我脑中闪现,那是几日之前,我去到娘跟燕莺的营帐,临走之时,燕莺交给我了一个小小的绢包,让我转交给阿继。

是了,我当时并不明白燕莺的用意,可是此时我才恍然,燕莺她,一早便是喜欢阿继的。燕莺托我转交的东西,便是人们所说的,信物。

也难怪前日我与燕莺在山上遇险的时候,我问燕莺,如果不能离开,她最牵挂的是什么。

燕莺没有回答我,只是反问了一句,阿芜,你不知dào

吗?

我早该知dào

,连燕莺都觉得我已经知dào

了,可是我这个亲手传递信物的人,却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没有犹豫,我匆匆转身回到营帐里,腰间带上了刀剑。看看天色已晚,雪地上早已有点点火光燃起。

刁斗声响起,又是守卫的侍卫换班的时候,我也早已脱下貂皮的披风,拿了一件营帐中的旧袍子披在身上。

军人的装束,原是我穿了多年、习以为常的装束。戴上雪帽,我趁着夜色中无人出了营帐。营帐里面的榻上,我放上了一张笺,我知dào

侍卫找到后会交给阿继,那样即便阿继回来发xiàn

我不见了,也不会责怪这些侍卫看守不利。

大雪堆积,行走十分艰难,我绕到营帐之后,尽量捡那些隐蔽的地方行走。

行路虽难,我的精神却好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有了信念的支持,我此刻,一定要找到一个人,燕莺。

是的,我要去找燕莺。

圣旨宣bù

阿继要迎娶燕莺,这原本没有错。这是迟早就会有的事情,也是本应该发生的事情,只不过,不是对我。

走过第二片营帐,我拿出爹爹给我的令牌,从第三个军营中提了一匹骆驼。因为地上有积雪的缘故,天色刚刚放明之时,四周看起来已经颇为明亮了。

我终于走到了娘的营帐,相距数十丈远,我便怔在那里,眼前的情景让我惊住了——娘的营帐周围,前前后后、重重叠叠,竟有数百支火把,而火把之下,全部都是黑衣侍卫。

虽然离得较远,但我还能看到,这些侍卫的着装,竟是爹爹的亲兵。

但是这种阵势,却又绝对不是爹爹到了娘的营帐里。眼前的情形更像是,众兵在严守戒备着。

一种不详的感觉瞬时遍布我全身,我轻巧下了骆驼,隐身在营帐之后,借着营帐的屏蔽,躲闪着左右移动观察。

我本是满心坚定的意念,到了娘的营帐这里,便毫不犹豫地走进去找到燕莺的,可是看到此情此境,我却不敢现身,更不敢走进去了。

我隐约觉得,眼前的情景,跟那道圣旨有关,跟我有关——或者说,跟现在被人称作“燕莺”的我有关。

看着那些影影绰绰的守卫,我忽然想到一件事——皇上宣bù

了圣旨,给三皇子与燕莺许婚,这般重大的事情,连身处军营最偏远之处的那些营帐都得到了消息,娘的这所营帐,后军的中心之处,又怎会不知dào

呢?而燕莺跟娘在一起,又怎会不知dào

呢?既然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又何须我,连夜奔波前来寻找燕莺呢?

除非……

脊背上似乎出了汗,继而便变得渗凉。

大雪不知dào

何时已经停止,可是空中铅云低垂,处处皆是一片灰暗,让我眼前越发迷茫。

我转身便往一边走去,尽量远离这所戒备森严的营帐。匆匆走出一段之后,我压低了雪帽的帽檐,看见几个巡逻的侍卫走过,上前拉着一个人说道:“兄弟刚从三皇子的军营过来,准bèi

见吴圩将军,路过这里看见须利夫人的营帐前守着这么多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侍卫打量了我一眼,说道:“什么事情,我们也不知dào

。你从三皇子的营帐来,这边的事情问这么多干什么。”

看这人的神情,并不是不知dào

的样子,而且我知dào

爹爹做事,向来都是事出有因的,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在娘的营帐前布置这么多守卫。

眼看那侍卫又要走,我心中一急,想到一个办法,低声笑道:“我又有什么不知dào

的,三皇子要跟须利燕莺成婚,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我们那边去。将军夫人这里的守卫,都是须利将军安排下的。不过看起来你是真的什么也不知dào

,也罢,说不定吴圩将军那边的人,反而比你知dào

得多呢。”

270. 第二七零节 我是阿芜,还是燕莺

那侍卫果然很是不服气的样子,哼了一声道:“那又有什么不知dào

的!这方圆几里的营帐里,又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们这些巡逻的!”

这侍卫的反应,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真的如同意料一般发生了,我却不由得有些心惊。若是在以前,不用很远的以前,就是三天以前的我,可能还想不到用这种激将的方法,从别人口中探听消息。以前的我,问了什么话得不到回答,我是绝对不会再有勇气去问第二遍的,我最可能做出的举动就是,转身便离去了。

可是不知不觉地,就是这短短的几日之间,我遇到事情,居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处理地简单直率了。或者说,我思考问题的方式,已经不似从前简单了。

遇事能够多想一步,这原是爹爹教我用在兵法上的,军营中许多长者也曾经对我的直率,说过这样的话,只可惜在兵法的学习上我尚且是勉力照搬爹爹的训条,把死记硬背当成了灵活机变的法宝,在生活上,我却是未将这句话实践过分毫。

只是这样的转变,并不让我觉得欣喜。

“自然瞒不过,我若不是知dào

你们这些巡逻的大哥知dào

得多,也不会专门来问你们了。若是换了旁人,怎会有大哥你知dào

得清楚。”

我分明感到自己的话是在自相矛盾,方才我还信口言道,他们不说就去问吴圩将军的手下,这件事情知dào

的人绝不在少数,顷刻之间,对面的人已经成了最熟知消息之人了。

我暗自担心自己的虚言被揭穿,却看见那侍卫满脸笑容地点头道:“看不出小兄弟你倒很明白啊。”继而压低声音,十分神mì

地说道:“你从三皇子的营帐那边来,不知dào

听说没有,将军的女儿燕莺姑娘前天上山玩耍,在山上遇到敌人了,还受了些伤。燕莺姑娘此刻在山下的营帐休养,须利夫人十分着急,一定要亲自去看看,将军担心夫人也遇到危险,故而派了重兵,保护夫人。”

我心中一凛,不解这句话是何意。

燕莺姑娘上山玩耍是真的,受了伤是真的,山上有敌人也是真的,但是遇见敌人的人,绝非燕莺姑娘,燕莺姑娘受伤,也并不是因为遇到了敌人。

而且,所谓的敌人,此时也只有尚未归顺的罗刹人了。可是我分明知dào

,前天燕莺从山上滚落的时候,山上根本就没有罗刹人,而等我看到罗刹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还有所谓的“燕莺姑娘在山下休养”,更是让我难以明白。前天傍晚燕莺已经被救下山,理应回到了娘的营帐,而昨天傍晚我从山上下来,确是住在山下的营帐里的。

若是这个“燕莺”指的是我的妹妹燕莺,那么为何我并未听三皇子的侍卫提起过?可如果“燕莺”指的是我,那么我的妹妹,她又去到哪里了?

难道燕莺并未回到这里吗?

难道燕莺她……

又出了什么意wài

吗?

可是我将燕莺推下山坡不久,我分明看到有士兵在半山举着火把,聚在了燕莺跌下去的地方,隐约还听到他们呼喊着燕莺的名字。

我疑惑地看着这侍卫,不知是他收到的消息以讹传讹变成了这样,还是,前天的事情到最后放出的消息,本身就是这般被颠倒了的。

我不置可否地说道:“燕莺姑娘受伤的消息,我倒是知dào

一点,可不知dào

是遇上了敌人。是罗刹人吗?”

“自然是啊。不过听将军说是小股罗刹人,虽然他们上山只是为了狩猎,并不是有意针对我军,但将军为避免这些罗刹人泄露我军的什么消息,已经派人全部剿灭了。”那侍卫说得得yì

洋洋,仿佛自己知dào

了什么高深的机密。

我听在耳中,心中却不由得一痛。

如果是我见到的那些所谓的罗刹人,那些穿着罗刹人装束的大迎人,那么,他们已经被全部剿灭了……

阿继与云良返回山上,便是为了剿灭这些假扮的罗刹人,没有想到……

我心中忽然想起一事:“你说,他们已经全部被剿灭了?”

“是啊,须利将军亲自派了人山上剿灭。”

“已经剿灭了吗?”我再次确认。

那侍卫似乎也意识到了我的语气非同寻常:“是啊。”

“你是何时得到的消息?”不自觉地,我的语气已经变得严厉。

那侍卫警惕地看着我:“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了一步,打量着我道:“你真是三皇子军中的人吗?你说三皇子拍你出来公干,令牌在哪里?你鬼鬼祟祟地遮着脸,到底是什么来路?”

我知dào

自己急切的语气已经让人生疑,心虚之下,转身便走。

“你要往哪里去?”那侍卫大声叫道:“来人啊,有奸细!”

连夜跋涉来到的娘的营帐已经不能成为我的容身之所,相反那些重重把守的士兵,也成为了我逃走的阻碍。

在众人的警觉中躲闪,仅仅依靠一座座营帐的屏蔽,本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我想,若是我揭下斗笠,露出真面目,告sù

侍卫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我是须利将军的小将阿芜,那么所有的误会应该都会瞬间消除。

只是,我也知dào

,我此刻究竟应该现出怎样的面目。

若我还是阿芜,我本可以出现在这里的,可是我又分明收到了许婚的圣旨,而爹爹看见我,也向我叫了孩子。

我只想,找到燕莺,我只想,回到阿芜。所有的事情都应该以它本身应有的姿态出现,而不是,颠倒混乱。

没有目的,没有退路,我匆匆忙忙地在一大片营帐之间乱闯,心中也自然清楚说不定下一刻,我便会被发xiàn

被抓住。

耳边听得分明,左右都已经有士兵走了过来,我一时慌了神,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口鼻上气息一滞,一只手已经悄无声息地从身后伸出,捂住了我的嘴,接着我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随着这个人的脚步后退,继而眼前的光线忽暗,原来我被劫持着走进了身后的营帐里。

271. 第二期一节 云良,你没有骗我

我的口鼻尚且没有被松开,我已经听到了营帐里有人说话,刚说出一个“你”字,跟着便被嘭的一声,踢到在了地上。

营帐外搜索的人,脚步踏飒,从外面交叉着走过,跟我进来的时间,相隔不过是片刻。

蒙在嘴上的手终于松开,我回头一看,惊喜交集:“云良!”

云良点点头,示意我压低声音。

我道:“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心中动念,随即说道:“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云良又点头,低声道:“在这里也只能保得一时,我们还需想办法离开。”

想起刚才的惊险,我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离开,此时营帐外搜索的人,只会比刚才更多。我沉默片刻说道:“现在的办法,就是我走出去表明身份,告sù

他们我是阿芜,来找须利将军,只要见到爹爹,一切都好办了……”

云良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肩头,以郑重而紧张的眼神制止了我:“绝对不行!”

我自然也知dào

这个办法并非善策,只是形格势禁之下的无奈之举,可是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绝对不可以的地方。

我好奇地看着云良,盼他给我一个肯定而合理的答案。

“阿芜与燕莺一同上山,遇到敌人,燕莺受伤但仍被救下了山,而阿芜,已经在雪山上失踪了。”

云良的神色甚是凝重,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很是不以为然。

阿芜在雪山上失踪了吗?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

云良得到的消息,听起来还不如刚才那是巡逻侍卫的话真实。我忍俊不禁地微笑起来,这个消息,云良竟也相信了吗?

然而忽然之间,我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嘴角的微笑瞬间变得生硬起来,而一个可怕的念头包围着我——我,阿芜,已经失踪了!

云良看见我变幻的神色,对我微微点头:“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可是却又不明白。

本以为看到了一件真相,却反而让我感到了更大的疑惑。

我迟疑地说道:“我,阿芜,已经失踪了。而燕莺,从山上下来了。”

“燕莺下山后,根本没有回到娘的这所营帐里,而是,留在了山下的营帐。”

“所以,我就是那个,下山了的,留在山下营帐的燕莺。”

“那么就算我说我是阿芜,我穿着阿芜的衣服,也不会有人相信我是阿芜了?”

云良用沉默回答了我。

“那……燕莺到哪里去了?她根本没有回来过!”我惊慌失措地抓住了云良的衣袖,心中只剩下恐惧:“我分明听见燕莺从山坡上滚下去后,有人去找她!我分明看见,有几十只火把凑在燕莺停下的地方!他们没有救燕莺吗?还是,燕莺遭遇了什么不测……”

不,不会的,当时阿继从狼群手中救下了我,我曾让阿继快些去找到燕莺的,可是阿继很肯定地跟我说,已经有人来找燕莺了。

我亲耳听见,亲眼看见,我也深信,爹爹与娘发xiàn

燕莺不见了,一定会第一时间来找燕莺的。

云良淡然道:“你放心,你妹妹她没有遭遇不测。她一定是被救了起来,只不过,眼下没有人能找到她。”

云良笃定的语气让我确实有了些放心的感觉,但同时我又感到更加担心。燕莺,燕莺,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以如今,失踪的是我——阿芜,但下山的也是我阿芜,而那个下山的燕莺,已经不知dào

去了哪里,所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安抚自己内心巨大的额不安:“我就必须是燕莺了。”

我已经隐约感觉到,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

我忽然间领悟到的遇事多加思索的本领和习惯,不过是让我领悟到了更多无法明白的事情。

看我出神,云良低声问道:“你现在准bèi

怎么办?”

云良道:“我带你走。”

我微微一愕,抬头看着云良道:“你说什么?”

“我带你走,离开这些是非。”

走,离开这些是非……

“哪里?哪里才能见不到这些是非,才能算是远离?”我问云良,也是在问我自己,就算大迎这么大,就算我已经到了大迎的边境,可是又能如何呢?皇上的圣旨一样可以传到这里,燕莺一样会在我的身边失踪,而战争,也已然会随时在这里发起。大迎当真还有一个什么地方,能够避开这些事情吗?

“我带你离开大迎。”云良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离开大迎?”我长了这么大,跟着爹爹的军队去过大迎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的边境,可是,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大迎。

“去回鹘,去突厥,或者南下远到滇国之南。燕莺,世界上除了大迎,还有很多安乐之处。那里有最简单的生活,最淳朴的人,你可以安然在那里生活,永远不用再面对这些事情了。”

我心中一动,若是今后能真的不用再去想这些事,无忧无虑地度日,当真是太美好了,可是,我又怎么能够!

这件事情,牵扯到了我的妹妹,爹爹,娘,还有阿继,还有云良,而我甚至感到,还有许许多多的士兵,来自于不同势力,却也正在被牵涉其中。

我虽然没有办法左右任何一股势力,可是我却不能一走了之。

云良的话似乎给了我一个不错的选择,其实从我被叫了燕莺开始,我便只有留下这一条路。

我看着云良,微笑道:“去回鹘,去突厥,去南滇国,云良,你也去吗?”

云良脸上带着柔和的神情:“是,我带你去。”

“以后我都生活在哪里,而你,也跟我一起吗?”

“是,我会跟你一起的。”

“永远都不回来了吗?可是,我从未去过那些地方……”

“无妨,有我。”云良看着我笃定地说道:“我经商走过很多地方,我会带你去的。”

“云良,你没有骗我?”

云良凝视着我的双眼,眼中的神色甚是安定平静:“没有。”

我亦凝视着这一片眼神,跟阿继在雪山上看我的时候,有些相似,却又并不完全一样。可是这其中的安定平静,却让我感到无比真实。

我几乎就要,相信这一片眼神了。

272. 第二七二节 我喜欢的,就只有你

然而下一瞬,我忽然伸手拔出腰间的佩刀,架在云良的颈中,低声喝道:“你是谁?为什么?”

云良的眼中,略微的惊慌之后是如前的平静:“你知dào

我不会害你,就足够了。”

云良的语气,绝对不是一个俘虏该有的样子,而云良的平静,更不是一个自小经商的人会有的反应。

可是我也没有料到,云良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坦然,平和,却类似于一种承诺。

我呆了片刻,下一瞬,手中的刀一紧,咬牙道:“我让你明明白白回答我的话。你并不是一个跟着商队四处经商的生意人,是不是?”

云良用眼神默认。

“那么你当日被俘虏,也是……有意的了?”我所以问得犹豫,不是因为心中含混,实在是因为不愿意相信这样复杂的事实。

“是。”云良并不否认,认识他这些时间以来,我也已经知dào

,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说谎话的人。

“所以你被分到我身边,并不是……并不是爹爹的副将随口之言,也是……是在你的计划之内了?”我努力回想着当日云良被分到我身边的情形,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若非有今日,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当的。

“可以这么说。”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的出现就是我身边的一个骗局?而这个局,是为了……为了欺骗我?”

云良再次默然。

“为什么?”我的声音不高,因为这一番如同悬崖边上行走的思索,已经几乎耗尽了我全身的所有力qì

,我没有力qì

再去声嘶力竭,因为早在我想要声嘶力竭地叫喊之前,我已经声嘶力竭了。

“每一个人要做的事情,都有他的理由。我也有我的理由。”云良说得轻淡。

“这么说,当初副将军把你分在我的身边,自然也是有理由的了?”我力竭却并不气馁,相反胸中有一种难言的抑郁,让我忍不住怒气勃发,“你是不是想告sù

我,你同须利将军身边的副将军是早就认识的,从他追赶你、俘虏你开始,一直到他若无其事地把你分到我的身边,都是你们一早商量好、安排好的一场戏,而我,则是从一开始,就不自觉地进入了这场局中,并且,还一直将你们的伪装,当做了真实?”

云良仍是不语。

“那么,指使你这样做的人,又是为了什么?”看着云良略带固执的沉默的神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续道:“你不愿说,我也不会再追问你,反正从今之后你所说的话,我也再不会……不会相信了。副将军以为可以瞒过我,就可以瞒过须利将军,他想错了。”

我一挥手,佩刀已经从云良的颈中抽离。还刀入鞘,继而取出随身的小小行囊,换上爹爹昨日托人送给我的那一领貂皮披风,去掉原本的军人发髻,打开一把长发轻轻挽起,转身离去。

云良始终默然无声地站在那里,却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你要干什么?”

“你能够想得出那么多计谋,难道看不出来我想干什么吗?”我冷笑道。

“变成真zhèng

的燕莺,去找你的父亲,告sù

他你已经揭穿我的身份,你已经洞悉了我跟副将军的计谋,让他彻底查明我的来历,提防副将军,是吗?”云良果然什么都知dào

,他的语气平淡,所说的话,也是早已了然于胸的势态。

“你想拦着我?”我回首反问:“诚然,我的功夫没有你高明,若不是在山上的时候亲眼所见,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你居然是这样一位高手。我没有伤势在身也打不过你,现在更加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云良你不要忘了,只要我现在大喊一声,你就无路可逃了。就算你有本事不让我开口,外面有这么多人在搜索,也很快会找到这里来的。”

云良似乎没有听见我满是威胁的话,他的眼中居然露出了急切的惶恐:“你不能出去。”

“怎么?”我冷然道:“到了此刻,你终于也知dào

害pà

了吗?你出现在军中这么久,还怀揣着那么大的阴谋,不是一直都是泰然自若吗?”

我嘴上说得十分凌厉,心中却是越发不安。不知为何,云良的眼神让人难以忽视,难以对他恶言相加。而我每一句说出口的话,也都在无形中让我心中的不安累积。

“你这样出去之后……”云良的语气难得出现了犹豫:“你就再也不是你了,那你……也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了……”

我当然知dào

,此刻我一脚踏出营帐,从此我就只能是燕莺了。或许燕莺会再出现,或许,燕莺不会再出现了,我能做的,便是以燕莺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而我以后将要面对的,将是这么久时间以来,围绕在我身边的纷扰与困惑。我虽然已经敢于正视这些纷扰,却并不意味着我能够面对到底,说不定在某个时刻,我便会支持不住了……

可是,事到如今,难道我还能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难道我还能用一直以来的简单心思,到一个单纯的地方,去过与人无争的生活吗?

“我再也不是我了……”似乎是一种回味,我重复着云良的话,然后看着他说:“你在山上就叫我燕莺,是不是?为什么?你又怎么会知dào

这么多?在你眼中,我早就不是我了,不是吗?”

想到在雪山上时,云良舍命救我的情形,我的心中不由得一软。那天晚上在吴圩将军的营帐外,那天在雪山上,还有刚才,云良不止一次救了我。他的神情也总是那般寂静平和,看不出作假的样子,就如同他所说的,他不会害我。

“说实话,我也不知dào

你是燕莺还是阿芜,可是,不管你叫燕莺还是叫阿芜,我喜欢的,就只有你。”

一定是我又开始发烧了,一定是我连夜奔波太劳碌了,一定是我眼睛花了,一定是我听错了……

云良怎么会,跟我说这些话呢?

273. 第二七三节 究究竟是谁

“你……胡说些什么!”我不知dào

为什么有些愤nù

之意:“云良,你听着,你救过我帮过我,我可没有忘记了,这些我都会还给你。可是你所有的这些谋划,若然有半分对将军不利,对大迎的军队不利,我也一定会分毫不错地还给你。”

“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云良一向淡然的语气也终于变得惊慌。

“那你又何必拦着我!你若是问心无愧,就不怕我去告sù

将军。”是的,我要去找爹爹,几天前他还对着我温和地喊着“孩子”,他会帮我的,只有他,才能在我如此不知所措的时候,给我帮zhù



“不行!”云良的语气竟变得严厉,他在我举步的一刹那,一把拉住了我。

“云良,你干什么!”

“不,燕莺,你不能去找将军,你不能告sù

他。”云良满脸惶然:“你听我的,你听我说,我不会害你,但是,你不能去告sù

须利将军。你一定不能去……”

云良反反复复,只是这样几句话,连砌词狡辩都没有的,只是一味在阻拦着我。

他这种惶遽的态度让我既疑惑又愤然,我忍不住感到有些难过,那个曾经义无反顾去救我的人,那个不顾性命挡在我身前的云良,既然有过那样的果决,怎么又会这样犹豫呢。究竟是一个怎么巨大的阴谋,才能让一个如此沉默坚决的人,忽然之间变成了这样呢?

怎样的阴谋,我已经无暇去想,我所以觉得难过,不过是我自以为有了信任与默契的人,居然在这样暗里谋算着我。

我用力甩开云良的手:“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要拦着我!”然而即便决定了,心中却忽然生出一丝不忍,我低声道:“就算你跟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云良,在我告sù

将军之前,你可以找机会走。”

“可是你若告sù

了将军,你就永远走不了了。”云良忽然说道:“因为须利将军,是不会允许你知dào

这些事情的。”

什么事情?我心中奇异,却并宣之于口,只是想着爹爹怎会有什么事情不愿让我知dào

呢。

“燕莺,你好好想一想,那天追着我和那些靺鞨人到了大迎军营中的人,是谁?”

“是谁?不是副将军吗……”一语未毕,我的声音便软弱地找不着踪迹,云良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的击在我脑中,让我有了一霎时间的清明,继而又陷入深深的混沌:“你说什么!你竟敢……”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我没有骗你。”云良越是淡然,就越是让我觉得惶遽。因为他淡然的样子,总是那样胸有成竹。

追着云良和一群靺鞨人到大迎军营中的,不仅有副将军。

而副将军,并不是向着这群俘虏的那个人。

相反当时,第一个站出来主张杀了俘虏的人,就是副将军。

然后,在爹爹同意之前,我已经忍耐不住,大声驳斥副将军,并且与他争执起来。副将军,是坚持剿灭这些半夜闯入的俘虏的。

而最终答yīng

了我的,毕竟是爹爹。

可是,那怎么会!

我怎么能相信云良的话,是爹爹追着他们到了这里,是爹爹将这个并俘虏的人安排在了我的身边,可是,那怎么会,又是为什么!

然而不知dào

为什么,云良这种平和的神色,却让我不由得不相信他。

本来以为就要看清楚一些什么真相,可是一转眼却又迷雾重重。

我错愕地站在那里,正不知所措间,软帘被搜索的士兵一把掀开。

说真的,在那一刹那,我不知dào

该怎么办才好。不管之前我是怎么告sù

自己,要以燕莺自称,到了此刻,我仍是不知所措。

也就是在同时的一瞬间,一个身影挡在了我的面前,然后几个搜索的士兵几乎同时倒在地上,而我眼前的营帐的软帘,亦被放了下去。

“换了他们的衣服,快走。”没有光线的营帐很暗,但我自然知dào

,挡在我身前的,便是云良。他的身手,真的很快。

“不要让那些士兵发xiàn

你,也尽量不要跟他们动手暴露身份。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打倒士兵夺路。”云良声音低沉,较之他事事淡然的样子,更显得郑重:“唯有一点,千万不能让须利将军知dào

。”

片刻之前,我还不住地在想,一定要去见爹爹的,可是如今,云良这样郑重其事地嘱咐我,却又让我不得不想得更多。

而想到了娘的营帐前重重的守卫,我心中更是忽然涌起了一种不祥之感。

我快手快脚地换了士兵的衣服,却看见云良仍是神色肃然地守在营帐的帘幕旁,奇道:“你不走吗?”

“很快便会有人查到这里。”云良又恢复了淡然。

“所以这里很危险,你不跟我一起离开吗?”

“你走了,这里就安全了。”云良淡然的语气让我果然觉得自己的存zài

是危险的源头,我从一个士兵腰间拔了佩刀,然后从营帐的另一侧划开一个小口,看到无人经过便侧着身子走了出去。

身边经过的,是我自小见惯了的大迎军营中的营帐和熟悉的士兵的服色,这种熟悉的环境实在让我无法感受到危险,我的逃离,竟没有太多仓皇的意味。而因为心中还没有理清楚的那些念头,我的脚步更加滞涩。

我反复想着的便是几件事:爹爹事先究竟与云良识与不识;如果相识,爹爹为何不告sù

我,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将云良安置在我身边,如果不识,那么关于我与燕莺的事情,云良又是如何知dào

的?

还有……还有……

还有很多谜团,甚至,可以追溯到很久之前。

我的脚步彷徨不前,却忽然听见刚才停留的营帐那边,士兵的声音在急匆匆地呼喊:“有奸细,有刺客!”

然后,一众人纷纷叫嚷着,向着跟我所走的方向相反的方向追了下去。

我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心中忽然感到一惊,失声低呼:“云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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