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皇后 - xp1024.com
《帝女皇后》


楔子 黄粱梦

朱红色的宫墙,庄重而肃穆。宫道两边灯火通明,可依旧掩不住这黑夜之中的萧瑟寒意。

“糊涂,你是明戌皇朝的长公主,现在莫非要拉低自己的身份,为这四国和一个还未完婚的驸马和朕争辩吗?”颛顼帝一掌重重拍在金椅之上,起身就是对着颛顼染怒喝。他已是迈入中年,威仪之下更是沧桑尽显。

颛顼染跪在金殿之前,眉头紧锁,唇死死地咬着,“父皇,如果说您认为只要将四国逼入绝境,那么天下就能太平,那才是错的!”

“好一个朕是错的!”颛顼帝勃然大怒,“那你就给朕听好了,朕现在不仅要逼这四国,更是要将这四国变为明戌的一部分,而且这是理所应当,本该如此!”

“父皇,您不能起兵。”颛顼染面不改色,又重复了一遍。

“不用再多说了,原本朕以为朕的长公主与寻常家的女子大大不同,没想到到底还是如此只顾儿女私情!你现在就替那几个小国违逆朕的话,那是不是接下去就要帮着他们毁了朕的大好江山了,恩?”颛顼帝冷笑一声,直接打断了她继续说下去,“你们都在那里站着做什么,给朕把长公主带回云华殿!没有朕的允许,不准长公主再踏出云华殿一步,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明戌皇朝是颛顼帝颛顼夷一手打下的,金戈铁马一生,他将原本的一个小小明戌国变作了如今的皇朝,吞没的小国数不胜数。而向颛顼帝意表诚服的也有几个小国,现今还存在的便是华、安、商、宁四国,已是成为了明戌皇朝的附属国,没有实质的权利。

一国之兴,有幸有灾。

而今,却是早就祸多过了幸。

奢靡无度,皇位争夺,四处掠夺,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而到了今朝,更是弄得朝中大臣人心惶惶,百姓更是胆战心惊。这样的皇朝……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颛顼帝膝下拥有四位皇子,五位公主。

而长公主颛顼染却是所有人中一个奇异的存在,身为公主,她可以凭借自己的才智博得颛顼夷的宠爱,更是到了如今还给了她皇子才拥有的权利,她也可以自然地谈论政事,也可以博览群书,纵观天下。

可因此,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触及到颛顼帝的底线。

“公主,公主……”婢女薇瑶跌跌撞撞地推开围在颛顼染身边的几个皇帝身边的贴身侍从,扑通一声跪在了颛顼染的身前,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抓着颛顼染的衣角,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您叫我和吴冉一定要将容殿下看住,可是……”

“容袭他怎么了?”颛顼染面色苍白,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半天都没有起来,连神色里都是多了几分苦笑。

薇瑶在颛顼染面前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哭着嗓子说:“容殿下他被皇上带走了!”

颛顼染攥着的手忽然一松,慢慢仰头,唇角的笑意愈发得大了,“果然是这样。颛顼夷,真是好极了啊!”

好极,好极。竟是连她心里的所思所想,也全部都要一尽斩断。

“公主您别在这么直呼皇上的名讳了,要是被别人听见传到皇上的耳中,那指不定皇上又要大怒了。”薇瑶小心地低下头说。

颛顼染闻言,斜过眸子,盯着薇瑶看了半晌,最后怔愣着笑出声来,在这空荡的云华殿里听起来格外的突兀。她漆黑的凤眸里闪烁一丝狠厉,有些可笑着说:“大怒?他何时不在厌恶我?薇瑶,我是长公主,所以在他的眼里就永远都只能做一个长公主。他颛顼夷赐我云华殿,予我权利,都只是是为了拴住我罢了。他知晓我的脾性,所以他可以表现得宠溺我至极,却随时都等着可以让我这个长公主消失的一天。现在他一句想要起兵四国,就真的是什么都不能放过了,连容袭也是一样。”

“容殿下本就马上会成为公主的驸马,皇上一定不会害他的。”薇瑶满脸着急地说。

“不。”颛顼染眼神朝着窗口沉沉定住,樱唇开阖,“不会的。因为颛顼夷,从来就不会那么善心。”

不出所料,当翌日里颛顼染接道圣旨让她步出殿门的那一刻,心底就是凉的。

薇瑶站在她的身侧,就能感觉到扶着的颛顼染的一臂重重地颤了颤。

殿前不远的人是容袭,还是那张她认识熟悉得快有将近十年的风华容颜,美得惊心,是足以胜过女子的惑人面庞。

他身后的侍从紧紧地扣住他的肩,而他的脸色也是煞白,额上的冷汗冒个不停,薄唇轻轻抿着,目光落在颛顼染的身上。

他容袭与她青梅竹马了如此之久,原本也是没有让颛顼染想到竟会有一天因为华国国君的一句话,便将这个原本就不受重视的四皇子献给了明戌的这位长公主为驸马。至此,颛顼染才晓得,原来自己的这位青梅竹马其实是华国慕容氏的四子。

“因四国叛乱,朕难以见证华国之诚。驸马慕容袭,其心不忠,意欲同赴叛乱,此罪当诛,以敬天下。朕将为长公主另觅良婿,并赐定国公主之位。”颛顼帝身边的公公一板一眼地念完旨意,抬了抬眼皮,笑得仍是诡异。看颛顼染半天都没有动,于是走上前去直接将圣旨递到了她的跟前,又道:“长公主殿下,接旨吧。”

颛顼染没有接过圣旨,一双眼睛死寂地盯着他。

“公主。”薇瑶的声音颤抖,有些惧怕地往后面躲了躲。

“你们还在等什么,公主已经接旨了,还不快点按照陛下的旨意杀了这个叛贼!”那公公也不等颛顼染结果圣旨,直接就是冲着那个扣着容袭的侍卫大喊,一手还在不断地指着人说。

颛顼染觉得自己听得清晰了些,她突然睁大了眼,脚下想动,却是肩头两边都被颛顼帝派来的人抓得死死的。

“这圣旨我不接!”颛顼染怒喊。

“公主,公主不行啊。公主……”薇瑶跪在颛顼染边上,紧紧抱着她的一边腿脚,“算薇瑶求您了,容殿下不能救啊!”

不能救?

什么叫不能救?

真是可笑至极。

虽然颛顼染从未看透过容袭每次带着的神情究竟是何所思所想,但偏偏,那个唯一愿意伴在她身旁的人也就只有容袭。容袭也好,慕容袭也罢,那都是她舍不下的人啊。

“颛顼夷——”

她亲眼看着台阶之下容袭被一剑穿心,第一次,她的恨和痛达到了极致。

颛顼染已经被关在云华殿好几日了,可她的脸上却愈发冷静得瘆人。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颛顼夷,你是永远都逃不过这一天的。”

梳妆台前,是她为自己画眉梳妆。末了,她放下手中的所有东西,整齐地摆放在桌上,最后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一笑。

她再环顾了一眼周围殿中之景,接着视线往窗外移去,细碎的斜阳映着她苍白的面颊,沉寂的眼睛。

她兀自喃喃道:“天凉了。”

当日,在侍卫急匆匆地赶去禀告颛顼帝云华殿走水,而长公主颛顼染并未脱身的消息之时,已是烈火燃尽,剩下的唯有火光与残烟缭绕了。

她颛顼染誓言,若是有朝一日天道轮回,她还犹存,必当叫颛顼夷亲眼看着他的山河碎裂,国家兴亡!

“公主,公主?”

一声声的轻唤,颛顼染在一片沉静之中睁开了眼,她看到自己正身处在御花园的池塘边,趴在石桌上的凉意还犹存,抬眸便是看到自己本该是几年前便因病去世的侍女正站在自己面前一遍遍地喊着自己。

她侧过头看向湖面上倒映着的自己,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女模样,唇若点樱,眉如墨画,正是过去的自己。

“公主,您别在这儿睡了,虽说这日头正好,可风还是凉了些,要是病了的话,那皇上会责怪奴婢的。”

颛顼染转头看向她,须臾之后陡然一笑,眼底是说不清的情绪,她说:“我们回去。”

回去,便是重来。

浴火重生,一切卷土再来,又当是风卷残云,凤于九天之象。

第一章 路途遥

“公子,是属下无能,没有将人拦住,让公主被劫走了。”修子期翻身下马,在一人面前猛然下跪,面色凝重地抱拳道。

“那个人样貌如何?”天色微沉,但也丝毫掩不住这立在那儿的年轻男子拥有的风流翩然之姿。

年轻男子一身雪白衣衫,墨黑的发淌在脑后,一双漆黑中带着光华熠熠的眸子如星辰般闪耀,眉目飘然若仙,肤如凝脂,但好似又多了几分苍白。仿佛只要他勾唇一笑,便是可以美胜芳华,比那些娇美的女子都还要惑人几分。

此人,正是容袭。

修子期回想了一下,才沉声开口:“模样没有看清,但见身形应是一个女子,身着一袭红衣,约莫是红月阁的人,想来定是那位宁国太子派来的人。”

容袭的神情未变,须臾之后眼底愈发深邃了起来,唇角微提道:“看来,我也的确要去一趟宁国见一见那位太子了。”

“可是公子……”修子期一惊。

那宁国太子的确着实厉害,每每遇上什么敌对之人,都能想方设法地找到办法化解。这一次也是如此,容袭才刚刚接到华国国君的旨意,要他帮着三皇子慕容燕破了宁国的要城舒阳城,却转瞬便是下手带走了被容袭匿了身份的颛顼染,或许现在该是叫她玉染才好。

容袭摇了摇头说:“不要再露出破绽,所以你就不必随我去了,安心留在此处便可。”

修子期踌躇片刻,但下一刻还是遵从命令,“是,公子。”

而官道之上,两匹烈马崩腾而过,马蹄掀起地面上的尘埃,前行的速度极快。

“小姐,我们要不要再下一个镇上先歇一歇?接下去的夜路不好走。”卓冷烟看了眼天色,朗声喊道。

玉染闻言,断然说道:“不行,容袭接下去肯定会去宁国找我,所以太子府里就不能没有太子。”

“小姐……”卓冷烟顿了顿,忽然接话说:“您这个自己把自己绑走的办法,真是委实折腾自己。”

玉染也是面露无奈,“再这么总是被他留在身边,也不是办法,我现在能想到的脱身的办法,这个是最合乎情理的。”

“小姐此计可以让容公子分神,至少可以少针对些宁帝。”

“那华国三皇子领军,凭着的是一股子硬脾气,可这世上要是有靠着这个就能打胜的仗,还真要稀奇了。也就只有这个时候,那华国国君才会将容袭给推出来应付。”玉染一边说着,又是一拍缰绳,口中低喝一声,更是赶得快了些,“前面就过安国边界了,我们再快点吧。”

“是,小姐。”卓冷烟应了一声,随即驾马跟了上去。

两人连续赶了两天的路,中途仅是休息了一次,所以当两人风尘仆仆地从后门回到宁国太子府的时候,已是疲倦得不行。

玉染将卓冷烟打发了去歇息,而自己也往寝房走去。

宁国太子府里的侍从和侍卫少得可怜,几乎是大部分人都知晓的,可偏偏看似如此松散的防备,就没有一个人可以轻易闯入,因为这些人手本就是玉染亲自从红月阁的大量暗卫之中亲自挑的,只会尽忠职守,绝对不会向外界透露出里头的任何消息,每一人的武功都是极佳的。况且这太子府里的阵法也是不少,如果不是心底下熟知之人,绝对不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能够踏入太子府一步。

玉染的步履缓慢,浑身也是乏得很,一路上遇见的侍卫婢女都是略显惊喜。虽说玉染本生就是大部分时日都见不着人,时而便会出一趟远门,也经常传来消息。可这一次,在发生了明戌皇朝被四国侵占毁灭这样的大事之后,玉染一下子就像是断了联系一般,将近快要一年没有回来,要不是卓冷烟还经常替玉染报信,还真要叫他们忧心。不过现在看到玉染竟是回来了太子府,能不让人觉得惊喜惊讶吗?

“殿下,你回来了。”一身湖蓝色的衣衫,来人是个年纪二十出头的俊秀公子,虽说不及容袭的天人之姿,却也是格外出众的,拥有着会让多数千金小姐一见倾心的温润平和。

秦奚的手里握着一本书卷,还束着发,不过应是也正好准备回去自己的寝房休息了。

“看你的神情,是不是不太欢迎我回来啊,怎么一点都没有惊喜的感觉?”玉染扬了扬眉,双手抱臂道。

“殿下能够顺利脱身自是再好不过,但想来那位容公子的心思是殿下都拿捏不准的,所以才会这么急着赶回太子府才对。”秦奚只是静默了一瞬,便笑着开口,那眉眼之间的平和竟是当真看不出丝毫的久别惊喜,反倒像是昨日便同玉染见过一般。

玉染吁出口气,提起一手揉了揉额角,“看来将近一年没见,你还越发了解我的心思,也越发沉稳了。”

“殿下不惜牺牲自身原本的地位,可以放下情分亲手毁去明戌皇朝,由四国瓜分疆土,当属心怀天下,可成大业之事。”秦奚说笑着开口。

玉染静默了一下,却是心底下颇有感触,下一瞬却笑着叹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国之常态。颛顼夷从未喜欢过我的存在,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利用我,终有一天,他的眼里会容不下我。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就怕是哪一天他容不下的便是那百姓,弄得人心惶惶,还有四国估计也不会得到好结果了。明戌皇朝,终归走向毁灭,我只是帮颛顼夷推了一把罢了。”

现在的玉染可能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见到今天的景象,那是她前一世没能敢去反驳的,所以当她发现自己居然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之时,她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毁灭。

从此,世上再无颛顼染。

只有一个普通的身份玉染,和宁国太子赫连玉的身份。

“太子殿下!”不远处传来急匆匆的喊声,让玉染和秦奚都停了原本的谈论看了过去。

来人是个年轻娇美的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只是身上披了一件单薄的纱织披风便跑了出来,衣裙也是系得不大整齐,脚下踩着软鞋,头发一股脑散在后头。

秦奚看见,微微一笑,朝边上退了一步,朝来人轻轻一揖,“见过太子妃娘娘。”

第二章 红颜醉

邵语岚从侍女那儿一听见玉染回来的消息,竟是其他什么都顾不得,急着便是冲了出来,堪堪在玉染跟前站定,接着忽然眼睛都红了起来,重重扑了上去,一把抱住玉染道:“殿下,你还晓得回来啊!我还以为你真的就贪图美色到直接抛下我了呢。居然一声不吭地将近一年都不回来,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快要替你急死了呀?”

玉染无奈拍了拍她的肩,叫她推开些,这才说:“我也是没有办法。你该听冷烟说过我那儿究竟是什么情况,我要是时常传信给你,还不要乱套了?”

邵语岚一听,忽然面上浮现出些许古怪,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玉染,似是着急着说:“那殿下你没事吧?”

玉染疑惑,“我能有什么事?”

“就是那个华国的四皇子啊!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殿下你不会是和他……”邵语岚越说越偏。

玉染连忙阻止,“说什么呢!”

邵语岚委屈道:“殿下你想啊,你说那容袭长得比个女子还倾国倾城,况且原本在明戌皇朝的时候就和你有一纸婚约,你们又是青梅竹马,你就委实一点都不会动心吗?”

玉染闻言,眉头微挑,面上露出赞同之色,“听语岚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真有道理。”

“太子殿下,我才是你的太子妃,你就这么喜欢给我找那么多的三妻四妾啊?”邵语岚明知是在开玩笑,可偏偏越说越起劲,恰好瞧见站在一旁无言的秦奚,指着他就是说:“你看你看,一个两个的都是。我看再这么下去啊,殿下你都快休了语岚,让那个华国四皇子做太子妃了。”

玉染失笑说:“容袭可是男的。”

“可太子殿下你是女的!”邵语岚一言指出。

“恩……还真对,那我还真得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屈尊了。”玉染顺着她的话煞有其事道。

“殿下!”邵语岚一跺脚,精致的小脸都涨红了起来。

“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连续赶了两日的路这才回来,现在约莫是乏了。”秦奚突然出声,抱着歉意地面向邵语岚说。

邵语岚这才惊觉,连忙邀着玉染快些去寝房休息。

玉染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了秦奚一眼,启唇道:“你也早点休息。”

“多谢殿下关心。”秦奚点了点头,接着转身离开。

回到寝房的一路上,邵语岚都静默着跟在玉染身后,半是低着头,也不看前头。这不玉染刚在寝房前面停下脚步,邵语岚就一头撞在了玉染的背后,吃痛地揉了揉鼻子。

“天色不早,早点睡吧。”玉染看着她,偏了偏头道。在说完之后,她也不晓得该怎么宽慰邵语岚,面上有些尴尬,接着便准备转向自己的隔间。

“殿下!”邵语岚突然出声叫住玉染。

玉染回过头,一手搭着屏风,眨了眨眼,脸色看上去憔悴了些,许是当真因为赶了两日的夜路有些倦了,“语岚,怎么了?”

“殿下不难过吗?”邵语岚抿了抿唇,一抹忧色于眼中浮现,眼眶也红了起来。

明戌皇朝曾经是如此的强大,颛顼帝一手遮天,颛顼染身为一朝长公主有才有谋,被颛顼帝视为掌中珍宝,可偏偏,正是这个明戌皇朝的长公主亲手毁去了这一代皇朝,亲眼看着自己的家族走向灭亡,疆土被瓜分得四分无裂。

但现在,回归此地,站在众人面前的玉染,竟是一脸轻松随意,仿佛那些不过是过眼云烟,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邵语岚认识了玉染很多年,甚至在玉染还是颛顼染的时候便已是很好的至亲友人,她的确是看到了所有来自颛顼帝的逼迫都在不断靠近着玉染,可不论如何,将毁亲弑族,直至灭国这些全都压加在这样一个不过二十芳华的女子身上,实在是太过的令人疲倦。

邵语岚宁愿看到玉染不是现在这般平静随和的模样,甚至哪怕是向他人诉说自己的痛苦都可以。

玉染瞥见邵语岚这副神情,须臾之后竟是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接着走到她的跟前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为什么要难过?我根本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啊。现在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本是于情于理,我也早就不想当那个明戌的长公主了,又有什么不好?你要是说我现在又什么感觉的话,大抵是有些感叹吧。”

“感叹?”

“是啊,时移世易,可江山依旧可以如画。至于这皇亲贵族之间的情分,说到底也就是面上看看的,不能当真。”玉染笑说:“我想如果我是颛顼夷,那知晓自己的子嗣亲手害死了他,却可以依旧让江山如画,那就是该心满意足的。”

颛顼帝的几位子嗣全都争权夺势,却令这江山愈加破败,所以玉染成就了他们成为亡命人的结局。

估计颛顼帝也不会想到,有一日,一心想要他死,想要从他手里夺走这江山的人,竟不是他的几位皇子,而是他的长公主。

把邵语岚哄睡了,玉染反倒是躺在床上盯着屋顶,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她睁着眼睛,侧头望了一眼搁在两间房间中间的屏风,接着吁出口气。

她玉染已经是重新活了一世的人了,可偏偏回忆和感慨都是扑面而来,源源不断。

如果算起前一世的日子,那么在一年之前她就已经死了,所以当她拥有重新活一世的希望之后,她就发誓必定要亲手要将明戌皇朝送上绝路。她要活下去,她也要容袭活下去,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了。

所以她成功了,成功地从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改变了她身为明戌长公主颛顼染的命。她开始韬光养晦,暗中动作。

红月阁是她玉染手中最大的情报来源,是她亲手打造。玉染在第一次认识现在的红月阁阁主卓冷烟的时候,卓冷烟还只是个被人到处派遣的杀手而已。

那时的卓冷烟刺杀失败,可以没有想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年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望着自己,对着她盈盈一笑。

卓冷烟听到小姑娘声色里带着几分明朗地开口说:“我救了你的命,但我不要你报答,也不指望你报答。所以,我当以重金相酬,希望你能帮我做一些事,这可不违背你做刺客杀手这类的本意吧?”

“殿下,又有人闯太子府!”门外有人急急来报。

玉染迷糊了一会儿,手背搭在额头上,眯着眼睛朝门的方向看了眼,却见外头已是天色明朗,是她自己不知不觉就睡得死了些,恍恍惚惚地就过去一夜,连隔间的邵语岚都已经起身不在屋里了。

“你告诉那些守着的人,这阵法如果被他破了,那也别拦着他,直接带人去正厅就好。”玉染随意道了句,慢悠悠坐起身,又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第三章 注相遇

明戌皇朝的长公主颛顼染,一晃就成了宁国太子赫连玉,想来此事除了一些跟在她身边的人之外,就没有其他人知晓了。

在颛顼染十六岁那年,明戌皇朝还掌控着不少其余四国的动向。

而就在那一年,据消息来报宁国发生了内部的大乱,可一直都没有人证实,而宁国那时还是华、安、商、宁四小国中最没有权利,最小的一个存在,所以不会得到颛顼帝的太大关注。

那时的颛顼染还是像平日一般,离开皇宫去晓寒山上找容袭,却在半路撞见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模样之人,右手边还拉着一个年纪约莫只有五六岁的小孩子。

那中年男子满面沧桑,神色极为疲倦,连走起路来的姿势都是有些拱着背,似是有种随时会倒下的感觉。

而他身边牵着的孩子穿得还比他干净那么些,也仅仅就是那么些了,衣服上的破旧是显而易见的,精神也有些许萎靡,低着头,也不看前面的路,脚下走得颤颤悠悠。

颛顼染走在路上,一袭白衣,飘然出尘,手里执着一把纯白色的折扇,应是质地上好的玉石。突然,她柳眉弯了弯,右手的折扇忽然往左手手心里一敲。

那迎面走来的一大一小虽说浑身的破败,但至少是在那中年男子身上,她还是停留了一瞬的目光。

擦肩之际,颛顼染扭过头,看到那两人走到了一家小摊前。

那中年男子躬了躬身,还未开口便被摊前站着的商贩驱赶了起来,这是显而易见的。

颛顼染偏了偏头,提了提眉眼准备离开,但却被那中年男子下一刻从怀里掏出来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

“我这里就只剩下这枚玉佩了,如果可以的话,能否换取一顿餐食呢?”中年男子的态度十分诚恳,神情里丝毫掩不住任何疲惫。

“不行不行,我们这儿只收银两,至于你的这玉佩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只是小本买卖,还是得了吧。”那商贩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

这话音未落,便是看见足足一淀银子被放在了他面前的木头桌子上,松开银子的是一只白皙纤细的手。

中年男子转头,正撞上颛顼染浮着笑意的眼睛。

颛顼染咧着嘴,手里的折扇被她颠来倒去,随即就是听她说:“我拿这个请你一顿饭,你就把你手里的玉佩给我如何?”

那枚玉佩上的花案只有宁国皇室才拥有,别人或许都看不出,可颛顼染阅书无数,更是手下拥有不少像卓冷烟这般的暗卫,红月阁在江湖上的地位也正在扩大,隐秘的消息都传到了颛顼染的手里。可以说,除去那成日里想着拓宽权势、纵观天下的颛顼帝颛顼夷之外,颛顼染是最有权力知晓这些的人。

所以不出片刻,颛顼染便明白过来,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什么普通的落魄书生,而是那位在宁国被架空了所有权势,甚至现在落到出逃明戌的宁国君主——赫连清。

颛顼染坐在赫连清对面,说的话不过尔尔,但字字句句都是她觉得在理的。

她说:“我帮了你们一次,也可以有第二次。”

“既然我可以帮你们无数次,那你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我可以实现你的需要,而你回报给我的,就只要信任我而已。”

一连三句,没有停顿。

赫连清吃完了最后一筷子面,又看了眼自己身边的孩子,摸了摸他的头发,声色温和说:“吃得慢些。”须臾之后,才见他抬起头,虽然蓬头垢面,但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多出了一丝波荡,他盯着颛顼染半晌,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觉得你并没有选择,就算你现在能带着自己最小的这位皇子逃得出宁国,也终是逃不过你的那位太子的狠辣手心。”颛顼染挑了挑眉,语气仿佛就是在陈述着事实,她说:“因为我是颛顼染,所以这天底下很少有人会不信我。”

赫连清听到颛顼染的名字,露出了一种果不其然的神色,但随后微露复杂之色,“没想到传言竟然是真的。你这么做下去,是想要得到什么呢?帮了我们,即使是最后真的能够得到我的信任,难道你还真的想要与你的其他几位皇兄皇弟一争高下吗?还是说,你有信心颛顼帝不会杀你?”

“看来赫连君也并非是传言中那般无能才是啊,没想到竟然会落到如此田地?”颛顼染闻言也不愠怒,反而笑得格外开心,“不过你放心,他是杀不了我的,换句话说,就是我不会给他有杀我的机会。与皇兄皇弟一争高下?那也着实没有必要。有话说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我不是圣人,也确信自己没有清心寡欲到这般地步,但在似争非争,似胜非成之间徘徊一下,还是可以把握分寸,斟酌一下的。“

一声赫连君,竟是颛顼染将两人之间一下子给拉近了。因为她知晓,此刻的赫连清没有任何的理由让她唤一声国君,更是没有任何的权利让一个明戌皇朝的长公主对一个小国的国君行大礼。这落魄之际,若非是敌,便只能为友。

“爹爹,这个姐姐的话好难懂。”一旁吃饭东西,听得云里雾里的小皇子赫连枫扯了扯赫连清的衣角,嘟着嘴说。

颛顼染听闻,忽然莞尔笑出了声,站了起来,“你说得对,我自己也是似懂非懂呢。等我离开之后会有人来接你们去城西的一处旧宅暂住,我会来见你们的。今日有约,不便再留,走了。”

如果那时的颛顼染没有如此的自信,如果那时的她没有遇见宁国国君赫连清,如果不是她后来红颜男装扮作才回到宁国的三皇子,如果不是她力挽狂澜将赫连清重新推到那个位置,如果赫连清没有将她封为宁国太子,那么或许之后的很多都会不存在了。

此刻,年纪二十出头的女子已经换上了一袭雪白的华贵男子长衫,对着铜镜里自己的脸不断地摆弄着什么,接着又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一把拿起摆在桌上的折扇便踏出了寝房。

门外是卓冷烟候在那里,看到玉染走出来的时候往边上退了一步,已经改口说:“殿下,容公子已经在正厅了。”

“哦?倒是挺快,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行吧,我们过去。”这声音微沉,不似女声般的清朗,但听起来却格外好听。白衣沐在阳光底下很是清明,而她的容颜,早已是成了一个翩然公子,是她自己满意的装扮和模样。

第四章 恍如梦

玉染从来就没有把容袭当做过是个普通人,前一世或许是她还没能足够地了解这个人的存在,但现在,她甚至可以怀疑起前世中最后当着她的面死去的人究竟是不是容袭本人。

她觉得——不是。

容袭是华国的四皇子,却因为模样柔弱,行事诡异,所以从小就没有讨得过华国国君的喜欢,到最后根本便没有人会将注意放在容袭的身上。

颛顼染认识他的时候,也就只有十岁出头。是她和自己的贴身婢女偷偷溜出宫去游玩的时候,恰恰就对晓寒山这座原本的荒山产生了兴趣,又恰好是颛顼染闯入了这晓寒山上布置着的阵法。

颛顼染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看的书会比别人少,但那一刻,她仍旧认为眼前之阵着实精妙,哪怕最后她也没有想到破阵之后上了晓寒山,见到的会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住在上头,而他的身边也就只有一个人服侍着,也只是个清秀少年模样,可颛顼染不会觉得这个侍者才是布阵之人。

那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孩子一身白衣胜雪,精致美好的容颜几乎叫人迷醉,如玉般的无暇,如霞光般的璀璨,可是,这张脸却是生在一个男孩子的身上,委实令人吃惊。

那一刻,颛顼染不晓得面前的这个小孩子会是华国的四皇子,也不会晓得今后两人之间到底会紧密到什么地步。

“小姐,我看我们要不要回去了?”侍女原本就是被刚才的阵法吓得不行,此刻又感到前面两人没有那么简单,自然不会希望颛顼染靠近。

以颛顼染的脾气,倒是几乎没人制得住她,她往前走了几步,同时也看到了那个好看的男孩子对着身边的侍从说了几句,便见那少年侍从退开了几步。

对上容袭黑洞洞的眼眸,颛顼染恍然一笑,“那山腰的阵法是你布下的?你很厉害。”

容袭停顿须臾,随后那张温润的容颜之上慢慢浮起了几丝笑意,“你会走到这里,你也很厉害。”

“阴阳生死,因果轮回,我没有想到布下此般精妙阵法的竟然会是你这么一个孩子。”颛顼染说得自在,眉眼飞扬。

“我也没有想到闯进这个阵法,第一个平安出现在我面前的也会是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子。”容袭点点头说。

颛顼染笑道:“是,我们都是孩子。我叫玉染,你叫什么名字?”

“容袭。”

后来,再后来,前世的颛顼染还是想得不够周全。

一纸婚书之下,容袭只是被华国当做一个物件送给了颛顼染,美曰其名是明戌长公主的驸马,却没有任何的权利。甚至为了以防容袭有逆反之心,颛顼帝与华国国君达成协定,给容袭喂下了毒药,此毒不致命,却会让人一直保持在虚弱之中,每月都要承受蚀骨之痛。而解药,据说一直都只有在颛顼帝的手里。

直到前世容袭死在颛顼染面前的那天,颛顼染都没有告诉过容袭,其实解药就在她的手里。这件事情,除了颛顼帝和颛顼染之外,就没有其余任何一个人知晓。

颛顼夷曾经因为好奇而问过他的长公主,“朕以为你既然那么心怡你的驸马,该是早就将解药交到他的手里了。”

那时的颛顼染没有回应,因为只有她的心里最清楚,她的愧疚开始慢慢渗透着原本的坚定。

她始终放不下对容袭的点点疑惑,她有些无法真的摸透容袭的心思,就好像别人也摸不透她的一样。

这样一拖,竟然恍然若梦,一过就是第二生了。

明戌毁灭,容袭待着颛顼染离开,而颛顼染也就此成了玉染。

容袭简单地就给她安排了商国相府长女的身份,让玉染再一次地意识到,或许已经到了他们不得不分道扬镳的日子。

所以才会有之后的一年陪伴,又有之后玉染亲手安排的别样离别。

此刻,玉染用着宁国太子赫连玉的身份,她要去见容袭。

穿过亭台楼阁,不远处是一俊秀男子靠着回廊,是秦奚。

“秦奚,你怎么站在这里?”玉染疑惑着开口。

秦奚阖起手中的书卷,对着玉染稍稍一揖,眉眼染上笑意,“自然是想陪同殿下走走。”

“陪我走走?是陪我去正厅走走?”玉染挑起眉,失笑说。

“刚才在路上遇见了宋泽、樊温,本来也是正有此意,现今被我打发走了。”秦奚自如地说着,语气颇为平和。

玉染轻笑出声,“拿什么打发的?”

“殿下藏书阁中的书册。”秦奚快速接话,没有任何停顿。

玉染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她的藏书阁除了她自己外,还真的就只让秦奚进去。“又是用这招,看来我以后得差人立块牌子在藏书阁口,就说是需要阅览书者,可找秦奚秦公子来代取。”

“殿下说笑。”

玉染摇摇头,凤眸眯了眯,手中的折扇拍了拍他的肩头,“我从来都不开玩笑的。”

“殿下,容公子那里……”卓冷烟出声道。

玉染右手一甩,玉白色的折扇唰地展开,随即就见她现在这张翩然公子的脸容上露出了几分随意之色,“世人皆知华国太子虽说中用,却是个风流傲慢之人,此刻我若是乖乖到了他的面前,那才叫奇怪。我自然该是左拥右抱,美人在怀,悠哉悠哉地过去才好。”一边说着,玉染不忘一手用扇子挑起了秦奚的下巴,眉开眼笑地说。

秦奚没有惊怪,反倒是笑着摇头轻叹。

华国的太子喜好美色、倾尽风流,这些倒是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最稀奇的,自然就是传言中这太子殿下喜欢的不是芸芸美女,而是偏好男风。可太子赫连玉前两年刚刚迎娶了一位贵家的千金为太子妃,这两年来也没有传出任何太子与太子妃不合的消息,这就叫人拿不定主意了起来。

可事实来说,自当不会如此。

玉染身边会容许留下的人,难道会真的就这般普通吗?

显然,这些令人脸红心跳的风流韵事都是她立在自己身前的一道屏障。

“冷烟,你不用进去了。”玉染脚下停顿,话毕便一步踏进了正厅。

秦奚跟在她的身后侧,手里捏着一册书卷,这清隽的模样也是醒目。

正厅里原本就只坐了一个人,他现在还是坐在那里。一袭白衣胜雪,眉眼修长,容颜千种风华。

此时容袭正一手托着白玉杯,里头的茶烟袅袅,他的动作缓慢,将杯沿贴在唇边,自若地品了一口才放下。这般行云流水,还真是丝毫没有闯了太子府,破了太子府门口阵法的自觉。

直到玉染出现,他也就是微微抬眸,接着起身,向着玉染轻轻一揖,目光在玉染身上流转片刻后又转到秦奚身上,最后似笑非笑着说:“看来殿下果真是享尽天下风流。”

第五章 莫可辩

宁国失踪的那位三皇子回来了,宁国国君赫连清和五皇子赫连枫也回来了。众臣皆知,三皇子赫连玉一回来,便是开始搅得朝中大动,而且手段格外凌厉。

赫连清因为朝中动乱,受到的刺杀无数,而五皇子赫连枫往日里是赫连清最宠爱的孩子,更是那位逝去的皇后娘娘诞下的唯一子嗣。当年宁国国君有多喜欢皇后,就会被朝臣延伸到有多喜欢这位年幼的五皇子。

玉染要实现她的诺言,即便现实的宁国的确已经到了太子当政、佞臣为非、良忠被驱的地步,可以说是一团糟,叫人看着都心寒。

赫连清和赫连枫被逼无奈逃离宁国,到了明戌,却显然也不会料到会遇见颛顼染。

玉染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宁国现今的这位太子狠辣至此,那她就要做得比他更狠辣。他有他的支持者,并不代表就真的没人想为赫连清讨回公道。

局势如此,一人当道,那她就扳倒这一人。

她以颛顼染的骄傲发誓,会还给赫连清这个天下,所以她做到了。

宁国太子死,失踪的三皇子却一回来就铲除了所有挡道之人。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位三皇子赫连玉只是借赫连清之名来抢占皇权之时,偏偏就是看着赫连玉将所有得到的权利都还给了宁国国君赫连清。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简直是被人觉得可笑的短暂。

死去的太子花了多年的时间精心策划,而才刚刚回来的三皇子却仿佛可以一手遮天。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死去的太子,而记住的,也就只会是三皇子赫连玉的名字。

哪怕赫连玉平日再怎么风流潇洒,也绝对不会有人忘记他所有的锋芒和决绝。

哪怕赫连玉平日的传闻再怎么荒谬,也绝不会有一个臣子敢说他有哪里不好。

所以现在容袭眼中的这个已是成为太子的赫连玉,绝非是个仁慈大爱、迷醉美色之人。

只是,容袭还是笑着这么说了,“殿下果真是享尽天下风流。”

玉染摆了摆手中的折扇,提了提眼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容袭,又生生围着容袭晃了一圈,最后才点点头,在容袭面前站定,口中不禁赞叹道:“华国四皇子,好生风华。”

“如此说来,还要多谢太子殿下美誉。”容袭眼中漆黑,唇边的笑意却是不减。

“这可不敢当啊!”玉染乐呵呵地笑了几声,准备往椅子边上走去,与容袭擦肩而过之际,却是冷不防提手摸了一把他的如玉面颊,在容袭幽深的眼神中自在地坐下,一腿翘在另一腿上,后背朝着椅背上一倚,才悠闲地说:“所以呢,慕容氏的四皇子来闯进我这小小的宁国太子府,究竟是为了什么?”

容袭微微抬眸,眼中平静,“太子殿下是真的不知晓吗?”

玉染斜了斜眼,一偏头,似是苦恼了许久,才盯着容袭说:“慕容殿下,我是真的一点都没有头绪呢。”他话毕就对着秦奚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椅子说:“来,快坐啊,站在那儿你不累啊,我们还得好好听听慕容殿下到底想要说些什么才是。慕容殿下请放心,我以宁国太子的名义担保,一定会认真回答你的,好歹你也是第一个破了我太子府阵法的人啊。你说呢?”

容袭静默了片刻,忽然一拂衣袖,胜雪的衣衫微动,但见他此刻重新认真向着玉染做了一揖,神情不变道:“不管太子殿下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尽力一试,但那个人,还请殿下一定还给我。”

玉染一愣,但是掐了下心神又道:“哦,不知慕容殿下说得是谁呢?”

“安国丞相之女——玉染。”容袭平静道。

玉染听见这个名字,眉眼微扬,眼神的意味有些深。

玉染一直都觉得,若是明戌皇朝就这么继续下去,若是一切都如同前世那般发展,若是她猜测中前世死去的容袭是假的,那么他就必定真的是个心志坚定、如玉无暇之人。

容袭的心思不简单,更是深得不像话。所以他才可以为华国在败军之际力挽狂澜,才可以替她一步步都铺好了下路,可能他唯一没有料到的,便是玉染也是宁国太子赫连玉这件事。

玉染的心里一直踌躇不定,她不晓得容袭对她这个存在到底是怎么看的。或是习惯,或是利用吗?

至少现在,玉染是没想到容袭会这么坚决地问宁国太子赫连玉这样一个身份的敌人来要回自己。独闯太子府,真是好大的勇气!

所以他还在筹划着什么吗?

“安国丞相的女儿?恩,有点意思,看来慕容殿下还管得挺宽的啊。”玉染拿折扇敲着自己的左手心,咧着嘴笑。但就是须臾之后,她便是眸光一转,深谙了几分,别有意味地扬起下巴对着容袭,语调怪异地说:“不过——她真的是安国丞相的女儿吗?哈,慕容殿下恐怕心知肚明。”

“她是我的妻。”

说出这句话的容袭没有任何的反应,反倒是玉染提着的唇角微微僵了僵,幸而被她调整了过来。

“她不是。”下一瞬,玉染答道。

容袭接着问:“太子殿下何出此言?”

“那破败皇朝早就没了,她不是长公主了,也就没人逼你去娶她了,你们本来就还没有成婚,又哪里来的夫妻之谈呢?”玉染摊了摊手说。

容袭的脸很干净,眼睛也是漆黑的干净,衣服也穿得干净,浑身上下都干净得不行。就是用着那么一副让人近乎沉溺的面貌,他说:“只要我说她是,就没有人能说她不是。”

玉染也不知道自己的声色到底有没有颤动,她问:“哦?我还真不知那颛顼氏的长公主到底有哪里好的,我觉得慕容殿下也不是个喜欢脸的人吧?”

“请把她还给我。”容袭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一旁的秦奚见玉染的神情有些许变化,于是放下了握着的书卷,面露微笑说:“慕容殿下怎么就一定认为人就在我们太子殿下这里呢?”

第六章 换之她

容袭向着秦奚看了一眼,同是唇角略微带起,外头的阳光洒进来,落在正厅里,也落在他的半边脸上,让他整个人都有种自然得如沐春风之感。

他没有说话,却是让人也不敢轻易接话。

须臾过去,整个厅里就只剩下玉染时不时拿着折扇敲着椅边的声音,似是她下意识的,又或是她有意的。

“算了,既然慕容殿下都亲自闯了我这小小太子府了,那我也不好驳了你的面子。不错,那颛顼染,哦不,现在该是叫玉染,她的确是在我这里。”玉染随即扬起一笑,眉眼舒展,折扇唰地展开,在脸颊边上扇了扇。

容袭没有言语,反而是更加静悄悄地望着玉染。

他在等,在等玉染继续说。

果真,玉染不得不赞叹容袭的确是很会拿捏人的心思,但这并不代表玉染就不会。

她的面庞是易容之后的翩然公子模样,但这眉眼之间的线条仍就是柔和的、安静的,只是被那一身张扬和傲气掩去了痕迹。

“我不是一个善人,但向来都是言出必行,巧言美语这些我也不想多说。慕容殿下用计委实妙哉,竟是可以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舒阳城是宁国要城,破了舒阳,其下就可直入宁关,所以我并不觉得应该拱手相让。”玉染扭了扭脖颈,忽然话锋一转,眼利如箭,她起身走到容袭跟前,提手轻轻抚在他的下颚上,接着莞尔笑了起来,“你长得很好看。”

玉染是个女子,却在女子之中算是长得高的。她很瘦,却将自己掩在宽大的男衫之下,脊背看上去更加坚毅。

容袭比玉染高了一拳的距离,面对玉染*的嘲讽与戏弄,他平淡自若得不像话。他抓住玉染的手,微微低头,将美得惊华的脸容凑在玉染的面颊边,吹起着说:“有太子殿下府中的人好看吗?”

太子殿下府中的人?

宁国太子赫连玉,一个获得众人如此风评的太子,他的府中都是些什么人呢?

这个问题显然易见。

玉染心中波动,可仍旧面不改色,侧过身直接一手顺着容袭的脖颈往下滑落,停在领口的地方,接着微笑,“你的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但那位颛顼氏的长公主却是现在最利诱人的,没有谁比她更有价值,包括你——慕容殿下。”

“要是我愿换之她呢?”容袭也笑着。

“慕容殿下,我这个人可是从来都不说笑的。”玉染撤回左手,捏着折扇的另一头,嘴角勾着。

“太子殿下,我也从来都不开玩笑。”容袭看着她说。

玉染闻言,忽然退后了几步,背过身的同时长袖猛然一甩,一半脸隐在阴翳里,随后听到的是她似笑非笑的言语,“行啊,我可以放了她。”一句说完,话锋直落,“所以,我不希望知晓华国的四皇子殿下是个阴险无道的小人。”

“自然。”

听见容袭的声音落下地毫不犹豫,玉染迟疑了,她晓得容袭可能要来见她,见她这个宁国太子。容袭只身闯府在她的计划之外,却也并不意外。可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竟都是踩在玉染的心口之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听到一个自己原本心有防备的人却是因为自己而心甘情愿放下所有高贵身姿。

容袭是何等人?

他是华国的慕容氏,却可以因为自尊和自信放弃慕容姓,每每见到任何一人都愿以容姓相识。在玉染看来,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击倒容袭的坚毅之心。容袭,真的就是一个恍若天边谪仙,根本叫人不能几眼看尽的人。

前世今生,玉染与容袭相识相知的时间,在玉染看来竟然也有了二十年之久。

真的是很久了,久得令人不知所措。

青梅竹马,一纸婚书。

她玉染也只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不可否认,她喜欢容袭,也防备容袭。

此般矛盾,此般无奈,有一天可能就会化为相互算计,至死方休。

就像容袭可以安于谋划,玉染也没有将解药还给他。

玉染不清楚,她究竟能够忍到哪一天。

至于真的到了那一天,她究竟是爱上了他,还是杀死了他。又或者——是他杀死了她。

玉染没有再回头看容袭,只是朗声笑着道:“好,这般爽快,的确是华国的四殿下!秦奚,那这里剩下的安排就都交给你了,我还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些消息,譬如到了晚上四殿下竟会没有地方落脚。”

秦奚起身,向着玉染轻轻拱手作揖,眉眼温和。不需一言,便是送走了玉染。

玉染走出大厅便匆匆离去,秦奚约莫可以猜到一二,所以又大抵是拖了一阵才领着容袭走出。

“三年前安国太子太傅一案的处理致使秦太傅一家满门抄斩,此事曾震动天下。秦太傅起初闻名于他的饱读诗书,心宽于世,想必他的长子也是受尽真传。”容袭走在秦奚身后,步履轻微,却是不紧不慢地开口。

秦奚的脚步一顿,眼中闪烁,须臾化归平静,只是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道:“慕容殿下是何意,秦奚不明白。”

容袭也停了下来,眼底漆黑,唇畔却是含笑,“我以为你很懂。”

“我们殿下喜欢说理不饶人,所以我们府上的每个人就都得喜欢说理不饶人。殿下所思所想,即是我们所思所想。殿下清楚我们,我们如同殿下。”秦奚没有回应容袭之前的话,一边说着面上便逐渐平静如初,看上去也温温的。他微微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书卷,接着说道:“所以,如果是殿下听了会不喜的话,那也便是我们听了会不喜的。”

这一句话下去,虽说惊不起容袭,却也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表示。

不论来者是谁,不论他们是谁,他们都是心甘情愿,人如玉染。

“前面的院落是巧天居,是太子府里最偏的一个院落,是最深的,也是最空的。”秦奚向着前面指了指,稍稍向着容袭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至始至终都是一手紧紧捏着书卷。

容袭看着人离去的背影,兀自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在了巧天居的院落里。

然后,他瞬间理解了这深和空两字的意义。

清风徐来,扬起容袭的墨黑发丝,鬓角的几缕擦过他精致白皙的面颊,白衣胜雪美如画。

院落很小,却是整个太子府阵法布得最严密的地方,后面的院墙不高,但容袭知晓,要是常人想要破阵翻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这里,也的确是空得几乎没有什么物件。寝房里的桌面已是一层微尘,指尖染尘而起,容袭的神情依旧没有变过一分一毫。

第七章 皆非圣

慕容袭是华国的四殿下,他很聪明,而且是从小就很聪明。他也很好看,是那种女子都羡慕不来的天生漂亮。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子欢喜别人对自己提及漂亮两字,但每每扫过容袭的精致面颊,就没有一个人不会打心底地赞叹他的美丽。

他的脾性很怪,而且不是一般的古怪。

他喜欢看书,喜欢读书,喜欢背书,喜欢到可以把书翻得都烂了,记得也熟的不能再熟。

慕容袭很冷静,从记事起就从未变过。

所有,没有人欢喜他,其中也包括他的父君慕容齐。

只不过,慕容袭好像独自一人习惯了起来。当然,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叫修子期,比慕容袭大了些许年岁。

一直到慕容袭被他的几位长兄所构陷,被国君慕容齐赶出皇宫的时候,他依旧还是冷静的。

没有人理解他,不代表他不理解自己。

所以等到有一天,他听见那个闯过自己阵法、走到自己面前的小姑娘说的话的时候,他很高兴,比以往的任何一天、任何一刻都要高兴。

因为那时的颛顼染说:“我不是一个圣人,我也不期望自己身边的都是圣人。他们不理解我们,我们却看得清自己。就好像他们抓不住我们的一举一动,而我们却可以轻易地为他们制造一场迷局。”

容袭曾言:“可天下人人都想做成为一个圣人,此出何解?”

“何解?”颛顼染笑了起来,笑得格外明丽清朗,她的眉眼弯弯,顾盼神飞,她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世人还都认为人是以天地苍生而生的生灵,可这天地可有管过我们一分一毫?圣人总是以法自居,在他们的眼中我们都是同一类人。这就是天地,这便是圣人。所以,我不想成为一个圣人,因为我很懂我自己。”

治国之道,千千万万。

或暴虐,或清政。

至今都没有一个人可以有能力确定下来,究竟谁对谁错。

有的,不过只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罢了。

华国的四殿下甘愿放下慕容之姓,以容袭之名行于江湖,这便是他最大的冷静。

现今,巧天居里没有侍女,也没有侍从,只有容袭一个人。

或许除了容袭自身之外,几乎没有人知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就连玉染都是捉摸不清。

容袭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拥有足够的智谋。

一个忍字,也足以让他深受玉染的欢喜。

玉染不怕容袭的思绪缜密,也不畏惧容袭的翻云覆雨之心。

在她看来,只要容袭自己可以做得到,那她就得做得比他更好。

以互相算计为乐,玉染是第一个。

前世的她选择*,是她为自己最后的软弱而悲,是她为没能读懂身边最近之人而悲,是她为自己的所有遗憾而悲。

遗憾众多,含恨而逝,她却终未想过自己会有浴火重生的一天。

当一切重新来过,她难道还有让自己罢手的理由吗?她难道还有让自己再覆一遍前尘往事的想法吗?

她不想容袭死,可她也有她的执着。

容袭只是用了一小会儿掸去了椅子和桌案上的微薄尘埃,便兀自坐下。

他抬着眼眸,视线从纸窗外头望出去,而阳光也从外头透进来,迎着他的一身白衣,还有那张完美如玉的面颊。

华国太子赫连玉会那么清楚且简单地以玉染为胁,让他不得不从华国与宁国的战事之中直接撤手。能够对这些大事小事都运筹帷幄,能够拥有红月阁的尽数机密,这位太子就绝不简单。

自往日来,红月阁和问思楼之间便是互相竞争着不少机密,可最后闹得的结局,也大多都是两败俱伤得多,两边从未讨得过对方的好处,于是便定下了互不干涉的约定。

容袭知晓赫连玉是四年之前才回到宁国的,听说到的也只有赫连玉在十余岁的时候就失踪了,而六年之后却是奇迹般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甚至做出了一堆壮举,从此由三皇子的位置摇身一变成了宁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赫连玉是和宁国国君赫连清一起回来的,也是由赫连清亲自昭告朝臣的,没有人会质疑。或者说,在赫连玉做完所有的事之后,也不敢有人去质疑。

赫连玉就是赫连玉,太子就是太子,再不会改变。

只是,这中间的一段六年的空白,容袭并没有查到任何消息。

这点很让容袭为难。

是的,是为难。

不过,一件一件事既然都堆在一起了,那便得一件一件地慢慢解,急不来的。

现在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玉染从赫连玉的手中撤出。容袭相信,赫连玉不会反悔,也没有道理反悔。

容袭不过静了半刻,就听见院子外头吵吵闹闹的,脚步匆匆的声音逐渐传来。

他抬眸往窗户外头扫去,正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提着自己的衣角,快步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女,有些着急地跟在后头,这一举一动都是想让前头的女子走得慢些。

邵语岚一言不发,大门不敲,直接推了一把,直至门沿上的灰尘尽数落在她的青丝上,才叫她眼角一抽,对着这一袭白衣淡定坐着的人喊道:“你连稍微打扫一下都不行吗?”

这时,那几个侍女才匆匆站在邵语岚身后,其中一位贴身侍婢走到邵语岚身侧,小声道:“娘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你别说。”邵语岚玉手一挥,随后便扬着眉坐到容袭面前,竟是仔仔细细地盯着容袭的面容上上下下看了个清楚,随后才有些郁郁地说:“你就是容袭?”

容袭眸中神色婉转,自然地说:“正是。”

“你真的是个男人?”邵语岚又问。

容袭哭笑不得地继续答:“自然。”

“你长得比女人还要好看,你怎么会是个男人?不对,你明明是个男人,却长得比我还要好看,那殿下就要不喜欢我,去欢喜你了。”邵语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最后还仍不住补了一句,“所以我很不喜欢你。”

“就因为这个?”容袭丝毫没有因为邵语岚的言辞而感到不耐烦。

他知晓,这个年轻女子就是赫连玉的正妃邵语岚,据说是她在皇宫的后花园游玩的时候,一眼便喜欢上了那位当时力挽狂澜的三皇子赫连玉,在后来赫连玉被封为太子之时,也将邵语岚娶做了正妃。

现在的世人皆知赫连玉的风流,甚至是连男宠都带进了府邸,可在这位太子妃邵语岚的脸上,容袭没有看到任何的不满,反而是觉得她喜欢赫连玉喜欢得仍旧不可自拔,甚至可能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还是很好。

“这个是首先,是最重要的!”邵语岚一手拍了拍桌子说:“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你也得听。而且,不能不听。”

第八章 非常人

也许真相令人不解,也许真相令人迷惘,也许真相也叫人不知所措、难以自拔。

可事实就是那么明了。

容袭喜欢玉染,就如玉染也喜欢容袭。

他们互相喜欢,互相习惯,却互相算计,甚至互相伤害。

玉染不晓得自己做的这一切究竟孰是孰非,可她必须得做,也必须要做,而且没有回头的路。

她不想败给前世的自己,她不想败给前世每一个算计着自己的人。

所以她要变得更清醒、更精明、更冷静。

“殿下,让容公子独自住进巧天居,真的没有问题吗?”卓冷烟走在玉染身侧,不禁皱眉问道。

玉染翻了翻眼皮,慢下了脚步说:“他那么想清楚这太子府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就让他去想好了,我还有空管他?”

卓冷烟思量片刻后问道:”殿下是与容公子说明日就送您离开……”

“放心,明日见容袭的必须是真的我,可是去送到府外修子期手里的,是谁都无所谓了。只要易容的人性格像我,做的事情也像我,只要没有容袭,那就没有人能够瞧得出来,因为他们都不了解我。”玉染耸了耸肩说。

“那殿下现在是要去?”

玉染拿着折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接着咧嘴微笑,“好容易才回了来,我这个作为太子的自当是要进宫一趟的。”

玉染不在,也没有别人在。

巧天居里,就是邵语岚死死盯着容袭不放。

“我不是殿下,所以不晓得殿下为什么留你。但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殿下。既然你不喜欢殿下,你就不适合留在殿下身边。”邵语岚看着容袭认真地说。

她知晓,容袭与玉染相识了约莫十年之久。

她自认,她与玉染的友情或许根本就抵不过容袭与玉染之间的那种默契和习惯。

可是,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玉染和容袭,却觉得——很可怕。

不是一般的可怕,而是那种明明至亲,却又可以互相算计的那种狠心。

容袭略微抬起头,平静地笑了笑说:“我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

谁能让一个华国的四皇子逼不得已?

邵语岚觉着好笑,“殿下不说破,并不意味着我会不说破。华国的四殿下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吧?”

容袭闻言,勾了勾唇角,眉眼也是舒展着,他说:“既然你的太子殿下都不说破,那你为什么要说破呢?”

邵语岚一噎。

“还有就是,敢问太子妃娘娘为什么不觉得我会为了一个女子做到这个地步呢?”容袭微笑,“我与她相处十年,您觉得十年很短吗?既是早已一纸婚书,哪怕是时移世易,我又怎会有理由弃了一个相处了十年之久的身边人呢?”

很有理,有理到邵语岚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邵语岚也相信,大抵是没有普通人可以轻易抛弃掉彼此相识十年之久的情意。

可是,玉染和容袭都不是普通人。

在他们身上,邵语岚不知道他们究竟会做到什么地步。

就像是现在,玉染当着宁国太子赫连玉,而容袭却不知打着什么目的成了赫连玉的玩物。

玉染不赶人,容袭也没有走。

这宁国太子府,没有外传的风流韵事,这一个个太子府里的“美人”,敢问有哪一个不是玉染身边的幕僚?

邵语岚沉默地望着容袭,这是她第一次沉默。

片刻后,她蓦然起身,转身出门之际,忽然抿唇道:“但愿你一直会守着这一纸婚书。”

玉染是女人,邵语岚也是女人,都说只有女人最懂女人,可偏偏邵语岚没有信心懂得了玉染。她不懂,也懂不了。

明戌皇朝覆灭,原本四小国的疆土也在瓜分地域之后空前地扩大。

华国为首,安国其次,原本差了些的宁国自从有了赫连玉之后一晃竟是超过了商国,所以赫连玉才会愈发成为众臣心中无法抹灭的存在。

赫连清站在御花园里很久了,他的身边是慧妃白氏。屏退左右,是真的只有他们两人。

慧妃长得很美,如幽兰,又若青莲,温婉且善解人意。

她虽然没有孩子,但最受宁君宠爱的五皇子赫连枫却一手交由她抚养。

赫连清没有再立过皇后,却一直都很喜欢慧妃,这种喜欢叫相敬如宾,而非抵死缠绵。

“倒是许久没有同慧妃一道出来走一走了。”赫连清平和地说着。

慧妃还很年轻,二十五六的年纪,而赫连清已经更加苍老了几分。

慧妃温温地笑着,声色格外好听,“臣妾喜欢花,但是没有特别喜欢的花。花只要摆在一起好看就好了,单独挑出来的花不好看。”

赫连清盯着慧妃看了一会儿,忽然轻笑出声,看了看天色说:“慧妃当真是不枉慧之一字。”

慧妃的神情还是笑着的,她向着赫连清微微福了福身说:“臣妾之慧非慧,不及君上。”

赫连清长叹了一声,回过头看着她,须臾之后笑说:“确实,教你出来的人才是朕慧之不及的。”

慧妃没有多言,也是同样静默着看向赫连清,片刻之后,她的目光里像是多了些什么,忽然深深俯身,随后退到了一边。

“言出必行,看来在这一点上是没有人敌得过你了。”赫连清转过身,眼中多了一分笑意。

甚至不用猜测,便知晓来人究竟是谁。

玉染白衣翩翩,提着眉眼笑说:“赫连君说笑。”

“你不爱说笑,所以我不会在你的面前说笑。”赫连清又道。

玉染无声地笑了笑,咧着嘴,又看了眼慧妃,才收回视线,“她好看吗?”

“只要自己坐得稳四妃之首,那就好看。”赫连清说。

玉染点点头,很是赞同地道:“说得也是。不过,我很喜欢慧妃娘娘。”

“因为她好看?”

“不,因为她聪慧。”玉染摇头说。

赫连清一双眼睛里的仍是复杂,也许只要看着玉染就是复杂的。“她刚才还说自己慧之不及。”

玉染笑说:“赫连君这话说得可不对。聪慧就是聪慧,慧之不及就是慧之不及,两者是不矛盾的。所以她说得无错,我说得也无错。”

第九章 我期待

“谁都没有你的道理多,也没有人能说得比你更好听。所以,我说不过你。”赫连清眼中澄澈,语气平缓,沉稳而令人信服,这就是一位国君应该拥有的气质和度量。

也许正是因为四年前的他因为君臣之事斟酌犹豫了那么一下,才会让他不得不被逼上绝路。

玉染曾经也是一个喜欢犹豫的人。

她犹豫了,所以她死了。

前世的她,连自己都没能赢过,又何况别人?

“我说的话不好听,我说的道理也不好听,但它们确实都是实话。”玉染的指尖把玩着折扇底下的流苏,眉眼扬着,笑意不绝,她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要是照赫连君说的,那我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慧妃回去了,赫连清和玉染一路走到了御书房。

里面的所有婢女都被赫连清遣了出去,他坐在椅上,身前是桌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叠文册。而玉染停在桌案前,她站着。

一人为君,一人为臣,就该是这样的。

玉染从不介怀,但又总是有着属于她自己的执着。

不过一刻,赫连清也站起了身。他好似是走到了书架边上,随手抽出了一本书,一边翻着便走到了玉染身侧。

近乎相同的视线之下,很叫人舒服。

“我以为你不会喜欢慧妃。”玉染微微笑道。

赫连清合上书,沉静的眼眸盯着她,“何以见得?”

“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至少不会想要让她成为最适合陪伴在你身侧的人。”玉染仔细认真地说,“你不会看不出来的。”

“我活了已是超过你一倍的年岁,所以我不会看不出来。”赫连清将书随手搁在桌上说。

赫连清已是中年,四十有余的年纪,比起四年前玉染初遇他的时候反而更显得俊逸深敛了许多。黄袍在身,让他无处可退,所以他就要变成一个别人难以捉摸的人。

玉染挑了挑眉,唇角微提道:“你老了。”

“我是老了,所以我始终要为宁国的将来做打算。”赫连清的声音听上去还是依旧明朗沉稳。

“做打算,做什么打算?”玉染耸了耸肩,围着他走了两步,“准备传位给小五?”

小五,自然便是宁国五皇子赫连枫,那个当时与赫连清一起出逃至明戌的小孩子。

赫连清闻言,侧过了身,视线朝着玉染看去,面上颇为平静,他说:“你在众人面前总是叫我一声父王,以后还准备继续叫下去吗?”

玉染的神色微动,一双凤眸之中却格外澄澈,她随意笑了笑说:“我以前总是叫颛顼夷父皇,到后来又总是叫你父王。我明明更喜欢直呼人名,更喜欢叫你赫连君。可若是你喜欢在众人面前我叫你一声父王,那我就会一直叫下去,直到有哪一天你不想听了。”

玉染不是没有听懂赫连清更加隐晦的意思,正是因为听懂了,所以她才会以相同的方法回应。

赫连清是宁国的国君,玉染是明戌前朝皇室的长公主。他们本该敌对,可如今却是玉染帮着赫连清,而赫连清做到了玉染要求他的两字。

赫连清相信玉染。

将太子之位传给一个明戌的长公主,一个年轻的女子,他给了她足够高的位置。

但是赫连清心中却是一片清明,他觉得,玉染不会仅仅满足在这荣华富贵之中。如果她是个容易满足的人,那么在她是明戌皇朝的长公主时就已经无所谓了。可偏偏,毁去这一片荣华的人也是她。

“小五是个好孩子,他的母亲也是一位贤后。”赫连清说。

玉染点了点头,肯定地说:“他是一个好孩子,我也很喜欢他。”

因为喜欢,所以不会去伤害。

这是玉染给赫连清的保证。

赫连清静默地望着玉染须臾,接着失笑道:“四年前见你,我以为你是个喜欢张扬且高贵小姑娘。”

玉染笑出了声,“那现在呢?”

“现在,我认为你是个不适合居于人下,应该要一展自身惊世才华的人。你很厉害,而且是一直都很厉害,我不知晓原来一位深宫之中的公主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作为你的父王,我为你骄傲。作为你的友人,我敬佩你。”

一位国君,宁国的国君,他赫连清可以对玉染说出敬佩二字,可见其分量。

玉染咧嘴笑了笑,“不管是作为我的父王,还是我的友人,我都很喜欢你。”

不是爱情,也一点都不浪漫,只是在单纯地表达着,她玉染欣赏他。

“我很期待。”赫连清说完也是平和地笑了起来,半晌之后才又问起别的来,“听说你的府上又添置了一位美人?而且正是那位与你有婚约,又险些破了我宁国舒阳城的人。青梅竹马,样貌风华,有才有谋,这次该是你欢喜的人了。”

“你说容袭?”玉染一边听着,一边倒是开始苦恼起来,“欢喜,你觉得我应该欢喜吗?”

像容袭这种至亲至近的人立于玉染的身边,让她无时不刻都要思量,思量着她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才能在两人之间权衡左右。

这是再辛苦不过的了。

“我觉得你是喜欢他,所以你才会斟酌他的存在究竟是对是错。你想要狠心,但是又不能将他真的抹去。你不狠心,所以你想要把他扣在自己身边。”赫连清明白地说。

玉染闻言着实一愣,接着却勾唇道:“你是第一个觉得我是自愿想要将他扣在身边的人。”

“难道不是吗?”赫连清反问。

玉染仰头,漆黑的眼珠动了动,“我也不知道。”

不管是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容袭是她唯一拿捏不准的一个人。

容袭同样拥有无尽的才华,他也是个值得别人钦佩的人,玉染也很佩服他,佩服他的沉着,佩服他的冷静。

玉染搅动着天下风云,而容袭却也同样可以做到一言天下动。

玉染走到门口,赫连清也跟着她走了几步。

她推开门,却是一个比她矮上不少的人影倏地就撞在了她的身上,这冲撞的力量让玉染不禁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

玉染扶着这人影的双肩,在站定之后自然地低下头,提起右手就是弹了弹他的额头,丝毫没有怜惜赫连枫的一张俊俏可爱的小脸。

“这样走路,不好。”玉染狭长的眸子一斜,俯下了身,盯着赫连枫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已经说了好几遍了,你的父王也说了很多遍,你应该记住。”

“玉哥哥,我已经记住了。”赫连枫嘟囔着说。

玉染眉梢微扬,“恩?”

“是真的。”赫连枫右脚轻轻跺了跺地,无奈又说了一遍,“我就是听人说玉哥哥回来了,就在父王这里,所以我就想一定要赶上。”

“你不在的将近一年里,小五很是想你。就是明戌皇朝覆灭,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多,连我都顾不上对他说几句你交代的话。”赫连清一手揉了揉眉心,却是无奈笑着说。

玉染听着也是轻笑一声,抬着眉望着赫连枫道:“真的想我?”

“真的,你看我有哪一点不真?”赫连枫一听就是眉头皱成了一团,不满地喃喃道。他展开双臂,一张小脸上格外认真,似乎是真的想让玉染仔细看清。

第十章 美人兮

赫连枫是逝去的宁国皇后的唯一子嗣,宁国皇后在世时受尽国君赫连清的宠爱,而赫连枫的出世也让赫连清颇为重视。

后来,赫连清最心爱的皇后去世了。

而赫连枫被所有人都认为会是将来继承赫连清的下一任宁国国君。

所以,才会有当朝太子勾结臣子,叛乱朝堂,使得赫连清只好带着赫连枫在一些忠良的护送之下堪堪脱身宁国,踏入了明戌皇朝的领土。

至此,才会有颛顼染的入目,才会有三皇子赫连玉的归来。

如今,赫连玉是玉染,三皇子也成了新的太子。

可偏偏让现在的朝臣都无法理解的是,明明太子赫连玉知晓国君赫连清一直偏爱自己的五皇子赫连枫,却从来不在赫连玉的面上看出丝毫的不满,甚至太子和五皇子之间的情感还很是要好,令人惊叹不已。

没有人真的清楚,太子赫连玉究竟是装作不在意,还是当真心怀天下,无意其他。

现在的朝臣都很喜欢太子,而且是不喜欢也得喜欢。

因为他们始终记得,他们的这位风流名声在外的太子殿下,在当初究竟是如何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让国君赫连清可以回到自己的位置之上。

他们知晓,这位太子的手段要比国君赫连清更加强大,是让他们不得不信服的强大。

所以哪怕在外头的传言之中,赫连玉有多少的风流不羁、偏好男风、阅尽美色,也没有任何朝臣敢轻视赫连玉的存在。

太子赫连玉很少上早朝,更是大多数时日都是不见踪影,这一次更是生生地拖了有将近一年之久。

赫连清于众臣说太子再次外出游历,让那些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害怕做错事惹得太子不喜的臣子也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而现在,所有臣子都开始听说了,赫连玉回来了。

他们的这位不可一世的太子赫连玉将要重新立于众臣之前,受得众人朝拜。

而玉染此时,却是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她揉着五皇子赫连枫的头发,咧着嘴笑得很是开心,她说:“是,是,我看出来了,也知道了。小五很想我,对吗?”

“是了是了,还忘了我是来恭喜玉哥哥的。”赫连枫眼睛一亮,向后退了一步,模样格外认真严肃地朝着玉染拱手作揖,接着笑得腼腆清朗,“我就晓得玉哥哥不会输给任何人的,所以我一直在等玉哥哥回来。”

玉染怔了一下,对上赫连枫如此纯澈的神情,她的眼中竟是晃过一丝复杂。

初次见着赫连枫的时候他还是个五岁有余的小孩子,而现在虚岁也该有十岁了。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通透的孩子。

不敢玉染和赫连清瞒着他什么,他都心里明白七八分,也总是可以分清事情的利害之处。

所以玉染才说,她很喜欢他。这点是发自内心的,绝无作假。

玉染也相信,赫连枫如果做了宁国的国君,必当是个好国君。

赫连枫以前还总是喜欢在没其他人的时候叫她染姐姐,至于后来竟被玉染的一句话给打败了。

因为玉染对他说:“你叫我一声染姐姐,叫的是明戌皇朝的长公主,终有一天会消失在你的面前。若是你叫我一声玉哥哥,那叫的是宁国的太子,是你的皇兄,也一辈子都会是你的皇兄。所以,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选呢?”

赫连枫很快便明白了,作为一个小孩子的他都可以轻易地明白。

他初见玉染的时候曾经害怕过这样一个陌生的姐姐,后来他也觉得玉染是个很奇怪的人,但他可以习惯。

不论朝臣和众人是如何认为的太子赫连玉,赫连枫都一直觉得,玉染是一个对他很好的人,真的很好,是真心实意的好,所以他很喜欢她。

至此之后,赫连枫再没有叫过玉染一次玉姐姐。

现在,赫连枫等到了玉染的一年归来,他知晓明戌皇朝的覆灭,也知晓这是他的玉哥哥之前最大的期望。所以赫连枫才要恭喜玉染,他为她高兴,纯粹得为玉染觉得骄傲。

这是他赫连枫的太子皇兄,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玉染一怔之后,忽然笑了起来,浑身一颤一颤的,提起右手里的折扇连连敲着自己的额头几下。片刻之后,她缓了过来,对着赫连枫郑重地点了点头,她说:“谢谢。”

“玉哥哥这次回来还要走吗?”赫连枫接着问。

玉染沉吟须臾后,摇了摇头说:“暂时不会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赫连枫的脸容上扬起了笑意。

“从未见你这么高兴过啊。”玉染挑眉道。

赫连枫似是思索了一下,随后抬眸说:“本来听父王说玉哥哥喜欢上一个人,一个很漂亮的人,但是这个很漂亮的人不是宁国的人,也不是玉哥哥太子府里的人。所以我还在担忧,要是玉哥哥为了这个很漂亮的人不要留在宁国了,那要怎么办。现在听玉哥哥说不走,真是太好了。”

玉染觉着,要是此刻自己正在喝着水,或许当真会一口全数喷出来。

是的,她很尴尬。

“赫连君就是这么告诉小五的?”玉染不可置信,抬起头就是盯着赫连清。

赫连清也是被盯得无奈,沉声笑着对赫连枫说:“你的玉哥哥自然不会再去别处寻人了,因为现在那个人就在她的府上。”

赫连枫一听更是来了兴致,“原来玉哥哥是将这美人带了回来?”

“什么美人?容袭是个男子,赫连君也好意思和小五说他是个美人?”玉染哭笑不得。

“不论是女子还是男子,只要是好看的,那就是美。既然美,那就是美人。”赫连枫一本正经地说:“要是玉哥哥喜欢,我以后一定会留意的。”

留意什么?

替她留意好看的男子吗?

玉染一整个太子府里的“美人”们,敢问有哪个不是拥有极高的本事?

一府美人,一府幕僚。

玉染的风流之名,也就被他自己坐实了。说起来,她也怨不得别人,更不冤。

第十一章 很厉害

玉染回到太子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暮色沉沉,夕阳斜下。

她一身男装翩然,步履自在,当真颇有风流之姿。

走到寝房外头的时候,正见婢女守在外头,玉染想了想,便还是随口问了句说:“太子妃去过巧天居了吗?”

那婢女福了福身,点头说:“是的,殿下。”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不必守在门外了。”玉染说了句,抬手就推门踏了进去,动作行云流水,毫不犹豫。

寝房里光线昏暗,也没有燃起烛。

邵语岚一身湖蓝色的曳地衣裙,她坐在椅子上,双臂在桌上交叠,就这么趴着睡着了。

邵语岚的年纪比玉染还要小上约莫两岁,她的脸庞也要稚嫩上几分。

曾经的她只是颛顼染云华殿中的一个小小奉笔女官,那个时候她才只有十三岁,她陪在颛顼染身边的时间远远不如一个贴身婢女来得久。她很默默无闻,明明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却成日里要被人骂,被教导要压着性子。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颛顼染却很喜欢。

因为邵语岚很聪明,也很忠心。能被当时的颛顼染夸作聪明的人不多,但邵语岚正是其中的一个。

有好几次,颛顼染都看见,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很是小心的小姑娘到了殿外头就一下子明朗了不少。

这种明朗和活力,颛顼染也很喜欢。

在颛顼染看来,邵语岚是个聪明的姑娘,也是个值得被人发掘的姑娘,所以她和邵语岚成了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直到今日,即便颛顼染成了玉染,再者又成了赫连玉,她也会喜欢将邵语岚带在自己身边。

玉染是宁国太子,而邵语岚先是被安排了宁国尚书家的小姐,后又一曲佳话成了宁国太子正妃。能够让邵语岚坐在这个位置,玉染很高兴。

邵语岚睡得很浅,只是迷迷糊糊的,所以在玉染推门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能听到细微的响动。

“殿下你回来了?”邵语岚打了个哈欠,又坐起身子,揉了把眼睛说。

玉染笑了笑,坐在她的边上,眼睛剔透,“刚才去找过容袭了?”

邵语岚揉着眼睛的动作停了下来,瞥见玉染似笑非笑的模样,撇了撇嘴直说:“是找了。”

“什么感觉?”玉染又问。

邵语岚憋屈道:“什么什么感觉?殿下,我以前虽然没有见过那个华国四皇子,但总是听你说起他的好。可今日见到了,我真的觉得他一点都不好。哦不对,是哪里都不好。”

“哦?”玉染挑起眉梢,惊讶道:“见过容袭的人里,我还真是很少听到有女子会对他作出不好这个评价。”

“那是她们的眼力不好!”邵语岚吁出口气,一手拍在桌面上,接着对玉染认真地开口:”殿下,你不应该喜欢他。”

玉染失笑,提起左手摸了摸下巴问:“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他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和他说什么话他都有理由驳了你。而且,你根本看不懂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他口中说的和面上表现的,看上去根本就一点都对不上。他真的是个很冷静的人……”邵语岚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抬眸对上的恰好是玉染那双平静悠然的眸子。

是啊,很冷静,冷静得就像是殿下你一样。

这一句,邵语岚没有说出口,所以她沉默了。

“语岚,我的确很喜欢容袭。”玉染自在地回答了,她的眉眼顾盼神飞,仿佛在说着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可是殿下始终都没有把解药交给他。”邵语岚说。

玉染像是感叹了一下,她拽了拽折扇后头的流苏,接着笑说:“这句话以前也有一个人对我说过。”

“谁?”邵语岚好奇问。

玉染继续微笑,“颛顼夷。”

颛顼夷,曾经明戌皇朝的帝皇,曾经颛顼染的父亲。

邵语岚心头颤了一下,恍然一瞬就瘪了气。连颛顼夷问了都没有结果的问题,她问了又有什么用。

“殿下,你要是真的喜欢他的话,那也不是不可以。”邵语岚眼珠转了一圈,盯着玉染说。

玉染畅然大笑,“你这个态度差别有些大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嘛,殿下喜欢的人,那我一定会尽力不去讨厌的。而且我觉得,不管那华国四皇子再怎么清高自傲,也绝对逃不过殿下的掌心。”邵语岚拿手比划了两下,越说越起劲。

“那还真是对我有信心。”玉染柳眉飞斜,露齿笑道。

邵语岚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那是当然,因为殿下就是殿下,是最厉害的。”

宁国皇宫里,同时也有一人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因为玉哥哥很厉害啊。”赫连枫对着自己的父王,笑得清澈。

赫连清问他的前一句话是,“小五一直都很喜欢你的太子哥哥?”

因为很厉害,所以就喜欢,好像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就只是因为厉害?”赫连清又问。

赫连枫还是想都没想就说:“玉哥哥长得很美,也待我极好。”

国君赫连清失笑,但还是赞同地说:“的确,她很美,因为她是个女子。她待你好,所有的人都有目共睹。”

“父王,您忘了,玉哥哥说过不要随便说她是一个女子的事情的。”赫连枫先是飞快地说了一句,接着又说:“我知道玉哥哥她不是我的亲哥哥,就算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我也还记得清楚的。可是她真的对我很好,是真心的好。父王,您不喜欢玉哥哥吗?”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赫连清叫他到自己身边来,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是父王老了,要开始想很多事情了。”

“要是父王很累,也可以叫玉哥哥来帮忙的,我以前也问过玉哥哥很多问题,她都知道。”赫连枫笑了笑,小脸之上很是干净。

他就是那么相信玉染。生在王家,他看的书也不少,听到的消息也很多,对很多事情也必须比常人家的孩子更早学会,他知道他的玉哥哥是曾经明戌皇朝的长公主颛顼染。可偏偏这些他都知道,他也还是相信她,喜欢她。

“你觉得你的玉哥哥已经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立威天下的人了吗?”赫连清平和地问。

赫连枫也摸了摸头,接着说道:“父王,我觉得玉哥哥一直很厉害。”

结果兜来兜去,又是重新回到了这句话。赫连枫很崇拜玉染,而且是无条件地信任。相处四年时光,若非玉染不是一个真性情的人,绝对无法得到赫连枫如此的喜欢。

第十二章 在等你

“樊温,帮我去取一壶酒过来。”

玉染看着桌上摆着的各式发簪,仔细斟酌了片刻,才抽出了其中一支墨玉质地的,随手挽在了发间。

这是她从安国离开时用的发簪。

樊温的外貌看上去十分娇艳,是真的只能用娇艳这两字来形容。可偏偏他是个男子,年纪也只是与玉染一般大小。

说起来,这太子府里形形*的才子谋士,有一大半都是玉染救回来或者是被玉染亲口说服的,也有一些是红月阁中的人。官场不得意,命运捉弄人,可玉染却做得比他们更加毅然决然。

玉染是一个女子,是一个叫人可怕的女子。你不能与她较真,但她总是会用实话让你不得不为之臣服。

“殿下真漂亮。”樊温眨了眨眼,站在玉染边上说。

玉染咧了咧嘴,摸了摸下巴,对着铜镜横竖照了一会儿,皓齿明眸,确实是好气色。

“漂亮有的时候可是一点都不管用,特别是对上我等会儿要去见的那个人。”玉染笑着说了句,又道:“别在我边上候着了,快去替我拿壶酒过来,然后你就可以去看书了,我还记得你让秦奚从书阁里取了好几册出来。”

樊温脸上一红,看上去有些羞涩,但下一刻他还是向着玉染作揖道:“是,殿下。”

玉染对着铜镜里自己的脸又比划了两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快要推门而去的樊温随意道:“酒的味道什么样的不要紧,但记着挑个好看的酒壶。”

樊温摸不着头脑地就出去了,玉染却兀自笑出了声。

她一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阖了阖眼,想起的就是曾经和容袭玩闹的话。

那时正是晓寒山上花开正好的日子,杏花白桃花红,又是绿草衬野花,玉染和容袭坐在院子里,围着一张小小桌子,陈旧的桌面上摆着一个白玉质地的酒壶。

玉染很少看到容袭会温酒,又恰好她一路上山口中干渴,于是便自己斟了一杯,一口饮了下去。可下一瞬,玉染惊恐地一手捂着嘴,几欲仰天,小脸憋得通红,直到这酒被她硬是咽了下去,才指着容袭堪堪开口:“酒壶甚是好看,怎么偏偏里头的酒竟是这般干涩?”

容袭一手仍旧捏着酒杯,不紧不慢地将杯沿贴着唇,小口地抿着,视线环过周围,随后笑了起来,他问:“这里的花好看吗?”

玉染点头,“好看。”

“这花好看,这酒壶也好看。你我赏的是这个景,饮得也不过是一曲情调。你那么喜欢看好看的东西,我怎么能够不满足你?”容袭搁下酒杯,笑眼弯弯地盯着玉染。

“我喜欢看好看的东西?”玉染又问了一遍。

“是啊,你不是总喜欢盯着我看吗?”容袭说得自然。

玉染无语,接着却好气又好笑地说:“那你也一样。”

容袭看向她。

玉染继续道:“难道你不喜欢看我吗?”

“哦?照你这么说,那我们就都很喜欢金玉其外了。”容袭微笑。

玉染眉眼一斜,莞尔笑了起来,她说:“喜欢金玉其外,不代表就喜欢败絮其中。再说了,就算是都喜欢,那又能如何呢?反正我觉得比起我们之间互相拆穿,反倒是‘同流合污’的可能更多些。”

现在想想,玉染仍旧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说得有理,但偏偏她现在要努力算计的不是别人,正是容袭。

玉染接过樊温递来的酒壶,单手提着,另一手又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朝着巧天居走去。

玉染在太子府里穿女装的时候很少,但也不会让人惊怪注目,最多是恍然一瞥罢了。

前面回廊的岔口,是秦奚等在那里。

“殿下是准备去巧天居。”秦奚笑了笑,语气里没有疑问。

“修子期是不是已经在太子府外头了?”玉染随口问了句,脚步不停。

秦奚点头道:“不错。”

“看来容袭还真是提前安排好了。”玉染感叹了一句。

“卓姑娘易容术精湛,若是没有慕容殿下,想必还是可以瞒天过海的。”秦奚思量片刻说。

“我也是这么同冷烟说的,只是我还是很担忧。”玉染说。

秦奚走在玉染身后侧,步履平稳,“殿下忧心的是安国?”

玉染赞同说:“安国国君性情暴虐,丞相萧年与容袭相识已久,在安国也是有分量的人。可就是因为太有分量了,所以这安国丞相府我看也没有比当年的明戌皇宫安全几分,我怕冷烟会一时难以把控。再者安国和华国看似走得近,可实则它们两者一前一后多年,必定是隐有争锋强弱之心。华国刚刚挥军来攻打宁国舒阳城,却是在好势头上被宁国压了回去。按照华国国君的脾性,他们很有可能转而绕道南下直接偷袭安国。就算不能真的打进安国,也必定可将安国重创。而商国作为一直在旁隔岸观火的一户,恐怕此时也会想要进来掺和一脚了。”

“殿下是觉得华国会和商国联手一起攻打安国?”秦奚沉吟了一下说道。

玉染笑了笑,眉眼飞扬,提了提唇畔说:“现在是有这个可能。但若是这个可能真的成了现实,那安国就必定被破,所以必须要想办法让冷烟从中抽身,然后再来考量安国的存在与否。”

秦奚笑得温温的,他问:“殿下是觉得卓姑娘不能在这件事中安排妥当?”

“不。”玉染直接反驳,她笑了起来,“我很相信她。但相反的,这件事情不适合她做。或者说,在她还没有做到之前,有一个人就会先阻止了她。”

“看来殿下很认同慕容殿下的能力。”秦奚明了。

玉染左手握着壶柄,右手覆在壶顶上,凤眸微敛,唇角含笑,“我和容袭认识十年之久,也不是白认识的。我认同他,他也认同我。所以我不想我们之间的棋局在还没开始之前就结束。”

没有人知晓玉染和容袭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们想要的究竟是这个天下,还是仅仅喜欢这种手握棋局的感觉呢?

巧天居里,容袭坐得随意,一袭白衣还是干干净净地贴在他的身上,他的眉目还是如往日里的美。

这时,门被推了开。

容袭抬眸,随后微笑。

“你来了。”他说。

第十三章 真假离

玉染提着酒壶,面容上的神情自然。照道理她是被太子府给绑走的,该是慌乱的,可如果是玉染,她就不会。

玉染将酒壶随手就搁在了桌面上,随手抽开椅子坐在容袭身边,右手指尖又将酒壶往容袭那里推了推,顺手翻起了桌面上扣着的两个杯子。

容袭瞥了一眼酒壶,又瞧了瞧玉染,笑着说:“有酒有美人,可惜这里没有好景。”

玉染抿着唇,抬眸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秦奚。

秦奚朝前走了一步,还是那般温润的模样,他盯着玉染说:“殿下给了你们一刻时间,你们把握好,我在门外等你。”

玉染向着秦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秦公子。”

秦奚走了出去,又掩上了门,窗户只是微微开了条缝隙,今日的屋子里看上去干净了许多,是邵语岚在昨日走后派人来打扫的。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靠得很近。

“容袭,我猜到你会来。”玉染咧嘴笑了笑。

容袭深深地望着她,须臾之后也笑说:“是不是也猜到我会留下?”

玉染的笑意稍微平缓了些,她直直地看着容袭,接着又伸手去摸他的面颊,来回地摩挲了几下。她点头,“是。”

“觉得还是一个人会走得更好?”容袭又问。

玉染眨着眼睛,她摇了摇头,眼底明亮,“不。”

容袭提着眉眼瞧着她。

玉染笑着继续说:“所以我会跟修子期回去安国。”

“要是不能在他国之前拿下安国,你会有大麻烦的。”容袭平和地说了句。

“容袭,你觉得我是个怕麻烦的人吗?”玉染反问。

“你不是。”

“所以我自有分寸。”

听到这样的回应,容袭并不意外。他点点头,同样笑了笑说;“希望阿染一切顺利。”

“容袭,我喜欢你。”半晌过去,玉染忽然开口,第一句话竟是温情至此。接着,她又开口:“所以,要是你不慎失身于这宁国太子府,我会很难过。”

玉染说得一本正经,可出口的话却是很不正经。

偏偏容袭还认真地反问说:“你是当真觉得这太子府里的人纯粹地只是以色侍人?”

是啊,在外界来看,秦奚他们不过只是太子赫连玉的男宠。而赫连玉养着他们,一大部分原因也不过只是因为喜好风流,图个乐趣。

玉染装作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容袭,来来回回在他的脸上看了好几遍,随后突然凑上身去,热气尽数吐在了他的面容上。她的眉眼弯弯,笑得格外美好,“你长得好看,是人都喜欢。我喜欢,赫连玉说不定也会喜欢,而且是很喜欢。”

“照阿染这么说,我该是要很苦恼了。”容袭同样好似面露踌躇,却是依旧伸出双臂,将凑近的玉染抱在了怀里,温温软软的感觉,依旧很好。

只是抱了一下,就松开了玉染。

玉染重新安稳地坐在椅子上,她盯着容袭须臾,随后认真地说:“我等你来找我。”

容袭提了提唇角,绝美的面容出尘若画,“好。”

一刻的时间很短,两人感觉只说了没几句话,以至于秦奚进来的时候两人面上仍有意犹未尽之色。

“玉姑娘,我送你出府。”秦奚平稳地走了进来,语气温温的,听不出什么来。

玉染站起身,又捋了捋衣裙。她回头看了一眼容袭,又瞧见桌面上还未动过的酒壶酒杯,咧嘴就说:“看来今天没有空陪你喝酒了。不过刚巧景色不佳,也不是放松闲适的时候,算了也好。”

“恩,算了也好。”容袭赞同地点头,他秀眉轻抬,唇边含笑,如沐春风。

玉染偏了偏头,然后就转身跟在秦奚身后走了出去。

门被重新关上,屋里一下子沉暗了不少。容袭的脸色还是未变,只是抬了抬眼皮,提起酒壶替自己斟了杯酒,贴在唇边尝了一口,接着却是失笑说:“还真是一点都不好喝。”

画面重叠,就好像多年前玉染把酒杯往桌面上一丢,几欲仰天长叹,最后只得一句,“真难喝。”

玉染走在秦奚之后,走着走着,脚步放慢了下来。

秦奚也停下来,回过身看向她,须臾后温温地开口:“殿下觉得能够骗得过慕容殿下几时?”

玉染耸了耸肩,又伸了伸双臂,从上至下划了个弧度。她吁出口气,眼皮耷拉着,语气慵懒,“谁知道呢?”

“这还是殿下第一次说得这么不确定。”秦奚笑说。

玉染无奈,“什么事情安在容袭的身上,我就没有一件放心过。”

“慕容殿下为什么想要这个天下?”秦奚问。

“你说容袭啊——”玉染似是真的想了想,随后笑道:“他这个人可能天生不适合立于别人之下吧,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

秦奚不太意外,他又问:“那殿下你呢?”

玉染提手摸了摸下巴,眉眼挑了挑,叹息说:“我?我这个人吧,以前不大喜欢别人管,现在还是不大喜欢别人管。你想啊,要是你的命总是握在别人的手里,你会不会觉得难受呢?我从小不喜欢自己的父皇颛顼夷,脾性也不是招人喜欢的。所以到了我无用的时候,自然就是会轻易地一败涂地。我身为明戌皇朝的长公主,却受尽了身边人的要挟,乃至自己父皇的要挟,如果是秦奚你设身处地的话,你不会厌吗?你不会累吗?”

“殿下的理由其实一直都很简单。”秦奚靠在回廊边上,瞧着池里开得正好的荷花。

玉染坐在廊下的长椅上,柳眉弯弯,“是啊,为了一个很简单的理由,却是前路漫漫,看不到尽头。我想,要是真的有一天和容袭面对面在同一件事上相撞,我是真的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来。”

“殿下可以走一步看一步。”秦奚如此说道。

玉染笑了起来,“确实是个好主意。”

走一步看一步,这么土的法子,却是让玉染不禁也舒出口气。她的这一世重生过得令他人心惊胆战,而她自己却是冷静且畅快。她按部就班,步步为赢,唯有在容袭这个人的身上,她停顿了。

玉染不能让自己不喜欢他,所以她只好顺从心意地深爱着他。一步一步来,对于玉染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第十四章 心如水

“不出殿下所料,华国看似绕道退兵,实则却是在离安国不远的疆域驻守。明说只是暂时缓和军队,很快便会撤离,而背后恐怕确有攻打安国边城乐雪城之意。”秦奚铺展开手中的图卷,在上画弄了几处。

玉染一身太子装束,玉冠束发,看上去很精神。她斜过身,手里的文册被她的指尖拨弄得微微褶皱。

“也在意料之中。”玉染点了点头,柳眉扬了扬,继续说:“此事不急。想来就算安国的国君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会愚蠢到连周旋几刻都不行。华国和安国要是能陷入僵局,也不是不好。”

“传言那安国国君是在当初攻打明戌时借乱杀了旧任国君上位的,直到现在朝臣之中恨之入骨的人也不在少数。”秦奚神色平静。

玉染挑着眉,勾唇说:“的确,前一任安国国君的脾性要比现在的好上不少。只是,就算看上去再怎么好,也绝对无法否认他的无知和软弱。如果他能再多想一想,再走得笃定一些,恐怕现在的安国也不至于会被华国惦记至此。你觉得我说得对吗,秦奚?”

秦奚沉默须臾,接着眼帘微抬,刚好撞上玉染移来的视线,他点头说:“殿下说的——很对。”

“秦奚,我其实有想过,像你这样一个该是孑然一身、才倾天下的人,怎么都不会像是一个喜欢以天下为谋的人。所以我知道了,你放不下。因为放不下,因为心中难平,所以就有了一定要做到的事情。”玉染微微笑了笑,“秦奚,其实你和我很像。只是我很清楚,你与我并非同一类人。所以我才会更喜欢容袭,而容袭也会喜欢我。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是最相似的存在。”

秦奚闻言,眼中微动,朝着玉染走近了几步,一直到了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拳相隔的地步。他的神情温温,似是只要再将头凑近一些就能吻到玉染的面颊。

秦奚果真是又靠近了些,对上玉染的双眼,里头是一片漆黑,却又格外澄净。下一刻,秦奚往后退了一步,随后温和地笑了起来,“果然殿下就是殿下。”

心如止水,波澜无动。

玉染斜了斜眼,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着书册,莞尔笑道:“像我这么一个无趣的人,还是不要喜欢上的我的好。”

“那慕容殿下呢?”秦奚也笑着问。

玉染略作沉思,“容袭,他是一个特例。”

“特例有一自然也可以有二。”秦奚又说。

玉染咋舌道:“你现在怎么也如此说理不饶人?”

“因为殿下喜欢。”秦奚很快接上。

玉染晃了晃手中的文册,随后又踱着步子围着秦奚走了一圈,她的神情似笑非笑,又颇似感叹。最后她怅然地舒出一口气,推门便往书房外走去。

待到走出了挺长一段距离,玉染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才发现连手里的文册都忘了搁在桌上。

玉染抿了抿唇,继续走着。

穿过书房外的花园,走过回廊。她在凉亭里只是停了一刻,便继续朝前走。

前面是整个太子府里最深的地方,是巧天居。

她有点想去看看容袭了。

说实在的,玉染对巧天居的印象其实以往一直不大深,也是这两日容袭住进去了,她才走了两次。她记得巧天居是离太子府后门最近的地方,所以也被布上了阵法,平日里走得人便更少了。

巧天居冷冷清清的,仿佛让玉染想起了容袭住在晓寒山上时的模样。

只是可惜自从明戌皇朝的土地被四国瓜分了之后,晓寒山的那块地方便属于了华国,而且现在也就容袭一个人住在巧天居,没有修子期,而玉染更是只能以宁国太子赫连玉的身份去见他。

天色明朗,仍旧掩不住巧天居院里的萧条,连棵遮阴的树都没有,看来以往确实已经把这里给荒废了。

玉染现在想想,还是有些对不住容袭,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一个搭错筋,便想起了叫人住进这个破败的院里。

玉染随手敲了敲门,也不等容袭应答便走了进去。

她看见容袭坐在桌案边,用着那双摄人的眼睛盯着自己,还是那样美得不像话。

容袭指尖微动,书页又是被轻轻翻了过去,窗户半开着,阳光透进来,映着他半边脸容。他一袭白衣素雪,墨发如绸,直叫人挪不开眼。

“太子殿下有空前来,还真是不甚荣幸。”容袭没有惊讶,他笑得格外平和。

玉染提了提眉眼,挪了把椅子在桌案的另一边,随后自在地坐下。她搁着脚,一手放在腿上,一手手臂又搁在桌案上,像往日里面对外人一般压着嗓子,笑着说:“慕容殿下觉得在巧天居里住得如何?”

“挺好。”容袭说。

玉染心中无语,片刻之后愣是大笑了两声,“慕容殿下恐怕是第一个会这么说的人。”

“是吗?原来我还在想要不要给慕容殿下换一个居所。”玉染如实说。

“换一个?”容袭挑眉,“再换莫非还能是与太子殿下同房共枕而眠吗?”

玉染刚刚才替自己斟了杯茶,茶杯还未到嘴边,硬是险些手下一抖给洒了。

她是真的没想到容袭会说得这般露骨。

这么说来,容袭好像确实要算得上是玉染名义上的男宠,恩……这就有些意思了。

太子妃邵语岚,还有太子府里的这么多“美人”,试问有哪一个真的和玉染躺在同一张床过?没有。

所以说到底,她也不可能真的和容袭睡在一起,也是真没那个本事以赫连玉的身份和容袭躺在一张床上。

玉染心底暗自念叨了几句,最后是凤眸斜了斜,薄唇微扬,盯着容袭的眼睛,笑着说:“看来慕容殿下和那位离开的明戌公主也没有那么的情意深重。”

容袭闻言也不慌乱,他唇畔含笑,眼底漆黑深邃,一连就是说了好几句。

“明戌皇朝不复存在,她早已不是明戌的长公主。”

“阿染她很喜欢我。”

“我也很喜欢阿染。”

“至于情深以重这般的欢好之辞,不适合我们,因为我们只要过好每一次彼此相逢的时刻,就是于对方来说最大的诚心。”

第十五章 两相见

容袭说完了,玉染也听完了。

只要过好每一次彼此相逢的时刻,就是于对方来说最大的诚心。

这果然是容袭会有的风格。

玉染很喜欢听容袭说话,但此刻她的心里却有着些许的难过。

她期待着每一次与容袭呆在一起的时候,可是造成这种近而不“见”的状况的人偏偏就是玉染她自己,所以她才会感到难过。

容袭现在说的每一句护着玉染的话,通通都听在玉染的耳中,记在玉染的心中。

“看来倒还是我会错慕容殿下的意思了。”玉染笑了笑,继续说道:“不过现在既然慕容殿下身处此地,也就说明在你看来,已经认定天下于手的滋味要胜过美人于侧的重要了,不然慕容殿下也不至于宁愿屈居在我这小小太子府里的一处荒院,也不肯想想别的说辞来打动我的放人之心。”

容袭静默了那么些许时候,接着指尖划过杯盏,微微点头笑说:“太子殿下说得有理。”

玉染闻言,却是直接丢下手里的文册,从怀里摸出一把璞玉质地的折扇来,重重地在容袭面前的桌案上敲了几下,又扬了扬下巴说:“打住,你可别也喜欢说这句,我听不得。”

“莫非是秦公子也同太子殿下说过这句?”容袭笑问。

玉染的易容和喉间的变音都是和卓冷烟学的,她觉着还是易容要比变音好学那么些,至少不必每每说句话都要硬逼着自己的嗓子说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的声音。

她轻轻咳了几声,也不晓得是因为说得累了,还是因为被容袭说中了什么。

玉染抬眸瞧着容袭,眼底深深的,却是依旧神采飞扬,她说:“看来慕容殿下比较适合去做个神职。”

玉染难得控制着自己没把神棍二字给直接说了出去,只好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容袭的神情还是那般温润,一颦一笑都要比一个女子还要美好,他说:“看来我是猜得很准。”

“对,是挺准的。”玉染点点头,倏地又将折扇敲了下自己的大腿,才转而说:“既然慕容殿下能对我的心思猜得如此准确,不如想象我这次来找你究竟是为了何事?”

“愿闻其详。”容袭没有如玉染所愿,反而是平静地笑了笑。

玉染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她扬了扬眉道:“每年此时恰逢父王寿辰,会在宫中设宴,今年自是不例外。既然慕容殿下在这巧天居一个人呆得也是无聊,不如便陪本殿下去宁国王宫走走怎么样?”

“看来太子殿下很有自信我不会离开。”容袭闻言,眼底忽明忽暗,须臾之后笑说。

玉染提着眼皮,咧着嘴说:“这后门的阵法虽严,但你容袭既然破得了我太子府的正门,别告诉我你就对这小小后门没辙。”

容袭听到玉染不再客套,都索性直呼起自己的名字来,也是微笑,“太子殿下布下的阵很精妙。”

“哪里精妙?”玉染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把玩着折扇,连眼睛都不朝容袭那儿瞧一眼。

“至少在容袭之见,这世上除了容袭就只有一人能在阵法之上有如此造诣。”容袭盯着玉染,继续说着。

玉染的手下意识顿了一下,折扇一收,目光狐疑地往容袭身上看去,“谁?”

“正是太子殿下放走的阿染。”容袭肯定地说。

玉染十分想要感谢容袭对自己的认可和夸赞,但在现在这个情景之下,没人会觉得她应该高兴得起来。

玉染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可思来想去也不认为自己要紧张至此,于是她抬起眸子望着容袭,慢悠悠地说:“这点倒是让我想起来了。本殿下一共就同她聊了没几句,可就是觉得怎么聊都叫人不痛快。这个小公主满脑子都是些大道理,又是天下又是江山的,不免让人无趣。”

“容袭想得与殿下恰恰相反。”容袭摇了摇头,直接合上了书册,放到了桌案上。他漆黑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笑得也不同了些,他说:“要是阿染满脑子想得不是这些,那对于容袭来说才是无趣的。”

玉染有些赞同,其实她也是这么想容袭的。

但是她今日不准备再把这个话题无止尽地延续下去,所以玉染站起了身,甩了甩袖口,右手的折扇往左手手心一敲,悠哉地点头说:“看来慕容殿下的趣味还挺广的,也挺独特的。不过可惜,我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父王的寿辰就在三日之后,我觉得慕容殿下可以再好好想想要不要与本殿下同去,想来父王见到你必定会高兴。”

“想必国君见到容袭不会高兴,而是深恶痛绝吧。”容袭失笑着说。

玉染提了提下巴,视线微斜,又耸了耸肩,她的脚步都跨到了门口。

外头夕阳斜下,鸣鸟飞过,她忽然停下脚步,又回头看了容袭一眼,随后勾唇道:“慕容殿下如果想要传信给外头的人,大可光明正大一些,本殿下可是格外宽容的。”

容袭深深看着她,同时笑了起来,“那还要多谢太子殿下。”

玉染走出屋子,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盯着那扇已经关紧的门,眯了眯眼,转身离开。

而屋子里的容袭依旧是一副不温不火的神情,他摸了摸茶杯,略感叹息茶水已经冷了,再看了眼桌案,上头搁着一本略显陈旧的书,还有便是玉染随手留下的文册,另外零零散散地堆着些东西。

他整理了一下桌面,那张温润的容颜露出了平静的笑容。

天色微暗,该是点起烛火的时候。

恰是容袭执起那本他先前在看的书册,白皙修长的指尖轻动,便从中间抽出了张有些褶皱的信纸。

上面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修子期传信的一切安好。

他笑了笑,将蜡黄的纸张凑到了烛火之上,接着又脱开手丢在了水泥地上,最后化成了一片灰飞。

容袭左手还捏着书册,须臾之后又重复起了玉染来之前的动作。他又翻过去一页,唇角微微泛着笑,“好像真的是个有意思的人。”

第十六章 宫中宴

玉染从容袭那里走回去的时候,正见邵语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原本院里的婢女也被她打发得一干二净。

邵语岚阖着眼,靠在贵妃榻上格外舒坦。

夕阳斜下,映着她的小脸也红红的,霞光的色彩让她越发明丽。

玉染承认,邵语岚从以前就很可爱,而且还讨人欢喜,特别是讨得她的欢喜。

玉染无声笑了笑,眼中也平和了许多,往她的榻边走了过去,然后俯下身。

她看见邵语岚的睫毛似是颤动了一下,接着玉染便轻笑出了声,“你醒了吧。”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邵语岚睁开眼,忽地又眼睛一翻,有气无力地说:“殿下你真是无趣。”

玉染歪了歪头瞧着她,颇为无辜地说:“那要不我重新走进来一次,然后你也重新装一次,这次我保准不拆穿。”

“唉,殿下你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更没有意思了。”邵语岚叹着气,一边慢悠悠地坐起身,嘟着嘴摇头。

玉染双手抱臂,站直身子,挑了挑眉道:“不好意思啊,我就是个这么无趣的人。”

“哎哎,殿下你可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的,真的!是我自己太无聊了,所以就想在院子里躺一会儿,外头的风比较凉快。”邵语岚连忙摆着手说。

玉染笑着静默了片刻,接着却话语陡转道:“让你这么无聊,我真的很抱歉。”

这句话是玉染发自真心的,说得是真的很认真。

邵语岚一怔,“殿下?”

“让你留在这个宁国太子妃的位置上是陷你于不义,让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枯燥无趣更是我的疏忽,所以我很抱歉。”玉染的嘴唇带起一个弧度,眼中却是波光流转。

邵语岚抿了抿唇,飞快地摇头,双手背在身后交叉,扬起的笑意格外明朗,她说:“殿下,我没有。能够为殿下做这么多,是语岚的荣幸。只是语岚觉得,连我这般每日里只要顾着玩乐的人都觉得无趣,那殿下的这些个日日夜夜岂不是要更加无趣了吗?所以殿下,你不是个无趣的人,只是因为生活太过的无趣,而殿下又得时刻与这样的生活保持一致,所以才会叫人觉得无趣。”

玉染无声地笑着,她半是仰着头,手里的折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如果我是个男子,一定会把你真的当做我的妻子。”玉染如此说道。

“殿下你从来都不喜欢说如果的。”邵语岚笑了笑又说:“殿下,我是真的弄不懂那位华国四殿下的心思,可是殿下你喜欢他,那就说明殿下你懂他。这样的两个互相懂得对方的人在一起,语岚觉得很好。”

“哦,那想来是语岚想嫁人了?”玉染咧嘴微笑,“唉,看来我这个太子当得还是失败,竟叫太子妃都失望了。”

“才不对!”邵语岚脚一跺地说:“我看是殿下想要娶那个容袭想很久了吧?殿下你看,就连这次君上寿辰你都还要带上他,我说得还不准?”

“合着你还调侃起我来了?”玉染挑着眉,斜睨着眼笑,“容袭可不是我想留就能真的留住的人,他要是对这个太子府没了好奇,对着宁国没了目的,对着天下没有意思,那他估计现在都不该出现在我这小小太子府里。所以既然他想要留在这里,那就一定有他想要达到的目的,他和我一样,可都是个‘利益’至上的人啊。”

“他是想要借机除去殿下你,还是想要和殿下联盟翻转天下局势?”邵语岚问。

“两个都有可能,但连我现在都拿捏不准。你说我懂容袭的心思,其实我不是很懂。他表面上一套,心里面又是一套,你要我时时刻刻都看透他,那我没有这个本事。就像秦奚说的,走一步看一步,才是我现在可以做的。”玉染说。

三日一瞬而过,正是宁国国君寿辰之日,是为举国之喜。而今年更是刚好宁国的土地疆域拓宽广阔之时,这盛宴便又隆重了不少。

玉染一身太子华服,玉冠束发,即使是女扮男装也掩不住她身上丝毫的风华,光彩夺目。

而这次最为瞩目的恐怕还不止玉染本身。

宫门口纷至沓来的马车不少,不少大臣领着家眷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玉染的那个方向皆是怔在那里,有的大臣甚至低声闲谈了几句,接着又在玉染转身的那刻瞬间噤声。

太子妃邵语岚还是那般秀美端庄的模样,不少人都已经见过她跟在玉染身后好多次了,并不稀奇。

可偏偏这站在玉染身侧的另一位,着实叫认摸不着头脑,有些女眷在看到那人的面貌,又想到各式外头的传言之后更是脸上唰地一下就红了。

玉染可不管那些风言风语,不过她还是偏过头仔细打量了一眼身侧的容袭。

容袭的穿着打扮还是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倒是玉染遣人还给他多添置了几件相仿的衣衫。

他一袭白衣胜雪,墨发柔和地垂在脑后,修长的眉,狭长的目,薄唇仿若噙着若有若无的浅笑,一张绝美的容颜可令女子迷醉。他只是静默地站在那儿,却让看到他的人犹如轻风拂面,静谧如潭,又好似星辰闪烁,难掩其芒。

容袭他真的很美。

玉染相信自己从未夸赞过一个女子的美貌,但她可以坦诚地说,她觉得容袭之美,可胜天下群芳。

不管是那张迷惑人眼的面貌,还是心中的每一环一扣,容袭都做得让玉染觉着惊艳。

所以玉染很喜欢容袭的这种沉静柔和,却又叫人难懂的美。

“看来今日的最佳风采逼人的要论慕容殿下莫属了。”玉染扬着唇畔说。

容袭微微一笑,也侧头瞧了玉染一眼,接着不紧不慢地说:“多谢太子殿下。”

一点也不客套,挺像容袭的风格。

于此玉染也就挑了挑眉,又点了点头说:“那行,我们进去吧。”

玉染走在最前头,刚过宫门不久,便见正面迎上之人。

来人一身紫色华袍,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他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被金冠高高挽起,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此时看到玉染的走来,嘴边不禁瞬间提起了笑意。他的眼中有些深,也有些犀利,他就这么挡在玉染之前,又装模作样地作揖。

玉染一手捏着折扇,两手交叠也回了个礼,这才似笑非笑道:“二皇兄。”

赫连仪依旧提着笑,眼皮不抬说:“这怎么敢当啊,我还该叫你一声太子殿下才是呢。”

第十七章 最有理

玉染眼帘微低,却是笑意不减,她盯着赫连仪,随后格外认真地点头赞同说:“说得极是。”

赫连仪被玉染弄得一怔,接着反而抬头大笑了几声。他的眼底阴恻了几分,里头幽幽的,看不清什么。

玉染知道怎么客套,但她只在特定的时候客套,甚至只对特定的人客套。

她的客套总是有理有据,从来都不叫他人觉着她是一个不会客套的人。

但是对于宁国二皇子赫连仪,她是真的提不起这个兴致。就好似明知对方带着敌意来与你客套,你还得想着怎么在这破事上阴回去一般。

说是“破事”,可玉染却是偏偏很擅长对付这些破事。就是有的时候,不一定要真的对付回去才是适合的,至少以玉染的脾性来说不太可能发生。

赫连仪深深地笑着,他眯了眯眼,又瞧了一眼跟在玉染身后的容袭,忽然唇角一勾道:“想必这位便是传言中太子殿下亲自领回来的人了。”

玉染侧眸,盯着容袭。

容袭抬头,看向赫连仪。

“的确是风华之姿,犹胜女子,难怪会叫殿下如此倾心。”赫连仪扫过容袭,视线回到玉染的身上。

玉染从不觉得赫连仪就是真的认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之人,所以才让玉染不得不防。

当年宁国的前太子虽然因叛乱逼宫之罪已被处死,但若说没有别人的怂恿,让那位一向愚昧的前太子敢于直接逼宫,玉染是不信的。

而赫连仪,在赫连清的六位皇子之中最为默默无闻,但却是最有可能做到此事的人。红月阁传来的消息大多直指赫连仪与曾经的太子有过少许交集,何况以玉染如今来看,几乎已经可以确定。

“容袭公子才华过人,殿下视之蓝颜知己,二皇子殿下此言恐怕不妥。”邵语岚语气平稳,直视赫连仪道。

赫连仪扬眉,“还会不妥吗?也是,殿下终归是殿下嘛。不过想来太子妃娘娘也是好辛苦、好度量。”

邵语岚略微皱了皱眉,但声色未变,莞尔轻笑说:“殿下很好。”

赫连仪深笑着点头,“很好?好,是挺好的。”

几人之间的僵局很快便被打破了,因为朝着玉染直直地冲过来的少年是赫连枫。

“玉哥哥!”赫连枫颇为兴致,略过赫连仪,直接站在了玉染身前停下,认真拱手作揖。

玉染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她向前走一步,提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又用左手正了正他的发冠。她说:“你走得还是那么急。”

赫连枫也是尴尬地提手摸了摸头,讪笑着说:“这不是知晓玉哥哥进宫了吗?”

玉染挑眉,折扇抵在他的额头上,“每次都说这句,也不怕我听厌。”

“恩……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努力找新的理由的。”赫连枫似是还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下,在说完这句之后,他的视线从玉染身上移开,一路便瞧见了她站在她身后的容袭和邵语岚。赫连枫偏了偏头,先是对邵语岚招呼了一声,随后就站到容袭面前,好好地拱手作揖道:“你就是容袭吧,我可以叫你容哥哥吗?你长得很好看。”

赫连枫的个子还不高,所以他现在只能抬头看着容袭,他的眼睛里格外认真。

“五皇弟还真是好兴致。”赫连仪不温不火地笑了一声,“这般称谓竟然随意套在一个普通公子身上,也不怕父王知晓了怪罪下来。”

容袭是华国的四殿下,这件事情晓得的人也就玉染身边的人,赫连枫也听宁国国君赫连清说了,更是知道容袭是玉染的青梅竹马.以玉染的话来说,容袭是一个可以才倾天下的人,也是一个值得人敬佩的人。

赫连枫想得很简单,既然是玉染都觉得敬佩的人,那他就应该更加尊敬。

“小五,你到底得听我说一句。”玉染用折扇敲了敲赫连枫的肩膀,叫他转回头来。

“玉哥哥?”

玉染微笑,“君子相交、天下兴亡之间,称谓是虚,有理即是正确,没有人会来听一个无理的人将没有道理的话。你想听就听,不想听哪怕当做耳旁风也是无所谓。所以小五,别人的思想不能左右你何,你又何必憋在那儿苦呢?”

赫连枫飞快地点头,赫连仪的脸色铁青。

“走吧,还嫌不够晚吗?”玉染抬了抬眉眼,又摆了摆手说。

“是的,玉哥哥。”赫连枫接话。

留下赫连仪,玉染几人便走开了很远。

“慕容殿下,刚才真是不好意思。”赫连枫走在容袭边上,盯着容袭的一双漆黑的眼睛。

“我是无碍,想来还是五殿下不大合算。”容袭平和地笑着。

赫连枫好奇问:“哪里不合算?”

容袭笑着瞥了一眼走在前头的玉染,“被太子殿下训了一顿算吗?”

赫连枫愣了一下,随即小心地瞧了一眼玉染,“玉哥哥说的都是对的,所以我没有觉得不合算。”

“真是稀奇。”容袭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玉染闻言倒是眉梢微扬,略是回头,“哪里稀奇?是不是觉得赫连仪说得还是有理的?”

“若是再有理的人说不过太子殿下,那也就成了没有理。”容袭肯定地说。他的眼底漆黑,含着笑,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是了,玉染身为的太子赫连玉和五皇子赫连枫本该是宁国皇族中最对立的存在。可偏偏现在叫人奇怪的景观就是,被宁君宠爱的五皇子赫连枫成天都是缠着太子,一段日子不见便还会甚是想念,甚至觉得从太子口中说出的话都很有道理。

赫连枫很崇敬玉染。

是那种非常非常厉害的崇拜。

“怎么会。”玉染微笑,声色沉稳,“我一直都认为父王说的才是最有理的。难道不是吗?”

寿辰宴被摆在了御花园里,刚好春色怡人,叫人迷醉。

许是在宫道上闲聊的时间久了,四处还兜兜转转地绕了绕,所以待到四人来到席位前准备落座的时候,已是几乎所有人都在了,赫连仪也在。

宁君赫连清抬眸望去,视线落在玉染的面容上,又移到容袭的脸上,须臾后轻笑,“太子来了。”

玉染停在赫连清之前,一挥衣袖,双手交叠,朝着赫连清扎扎实实地作了一揖,“儿臣参见父王。”

第十八章 画中人

“前些年每次见太子都是到得极早的,这次倒是恰好压着点来了,还真是少见。”赫连清平和地笑着说。

玉染接话说:“这一年里在外游历,回来了都觉着自己要不识得这皇宫了,所以兜兜转转,想要看看新的旧的。叫父王久等了,当属儿臣的罪过。”说着,她还有模有样地躬了躬身。

“父王,这不能怪玉哥哥,是我要带玉哥哥四处走走的。”赫连枫连忙也是补了一句。

玉染瞪了他一眼,提起右手的折扇就是不客气地敲了敲他的额头。

赫连枫改口:“我只是去接玉哥哥!”

“小五这般孩子气,也就只有太子才治得了啊。“赫连清觉着好笑,下一刻指了指身旁不远的位置道:“太子,就坐在这里罢。”

玉染抬眸笑说:“父王,儿臣就陪太子妃,还有儿臣的友人坐于席下便可。小五,你坐那里陪着父王。”

话毕,玉染还当真带着容袭和邵语岚挑了个不近不远的席位坐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淡定从容。

能够坐于宁君的身边,那对于宁国的臣子皇子来说是无上的荣耀。

可玉染就轻轻松松地一句话,便打发了这耀眼的位置,让人颇为想不明白。可再叫人暗自想想,也是心中冷汗不已。换做是别人,恐怕根本没有这般随性推脱的胆量。

赫连清不会对玉染生气,不会对太子赫连玉生气。

因为玉染将赫连清看做是自己的友人超过了将他当做自己的父王。一声赫连君,足矣。一声父王,足矣。

“孤听闻太子提起过容公子冠玉风华,今日一见,当真如此。”赫连清果真是没有丝毫波动,反倒是眉眼轻抬温温笑说。

容袭也是抬起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他唇畔含笑,一股自在风流油然。他说:“容袭谢过君上。”

容袭是华国的四殿下。

华国是现今四国疆域最大的一国,也是实力最不容小觑的一国。

华国有意攻打宁国,却失败而归,现如今华国和宁国的形式很不好。

赫连清知晓容袭是华国的四殿下,却不杀他。赫连枫知晓容袭是华国的四殿下,却不惧他。

这一切至始至终都是由一人而起的,而那个人此刻正是左手提起斟着酒的酒杯,右手长袖一挥挡在左手之前,将酒一口饮尽,还不忘对坐在身边的邵语岚称赞一句美酒。

这般淡然,这般自在。毫不做作,也丝毫没有流露出女子之态,那种太子的华仪风姿似乎明晃晃地被摆在那儿。

赫连清的视线在玉染的身上停留了一刻,随后移开,不禁失笑着也抿了一口酒酿。

也就只有玉染这样的人,才有勇气和胆量将自己身边的人都可以一尽骗去吧。

宴会开始了有一会儿,歌舞佳肴,样样不差。

这次的寿辰宴不止是为了庆贺赫连清的生辰,更是因为宁国的逐渐强大。

明戌消失,宁国超越了商国,疆域比之之前扩大了太多,没有人不觉得这些都是不该庆贺的。

因为他们都是宁国的臣子,是宁国人。只要宁国安稳,宁国强大,那么他们的位置就能坐得更稳固,他们的生活就能更轻松,他们便不必整日为了国破而思虑堪忧。

“殿下,今日我们还提前离席吗?”邵语岚轻声问。

玉染眉眼轻挑,笑说:“你觉得我今日走得掉?”

“这个……”邵语岚踌躇地看了眼周围众多的眼睛,最后无奈说:“殿下游历将近一年未归,今日的确走不掉。”

“也正好我待会儿要去找父王,你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先回去府里歇息。”玉染笑说。

邵语岚闻言,又越过玉染,看了眼坐在玉染右侧的容袭,“那容公子呢?”

“他?”玉染也瞥向了容袭,她一手撑着下颚,手肘搁在桌面上,“他得留下。”

容袭一手捏着玉杯,模样温温的,也就无声笑笑说:“太子殿下的本意就是叫容袭来替你做挡箭牌的?”

“有什么不好?”玉染抬眸,“既然你有得是才华,那我自然不能不用,那叫浪费。你什么都会,那你就什么都去答、都去做,这样才叫我放心。”

“太子殿下果真这么相信容袭。”容袭失笑。

“那位颛顼公主倒是有对我说过一句话。”玉染挑着眉说。

容袭平静开口:“殿下请说。”

“她说慕容殿下你是个难懂的人,可也必定是个好用的人。对于这句话——我深信不疑。”玉染微笑。

容袭只是静默了一瞬,一双漆黑的眼珠停留在玉染的脸上须臾,“承蒙殿下信任。”

宴会之上,无非就是众臣与国君之间的相互客套。

客套结束了,那也就该散场了。

赫连清的离席带走了不少的人,但也有不少人继续留了下来。因为今日是所有王公贵族来得最齐的一次,是很多臣子不可错过的时机。

邵语岚先随侍从回去了,而玉染和容袭还稳稳地坐在席位上。

可偏偏就是这样,叫周围的人都没敢直接靠过去。

直到一道身影忽地窜到了玉染的身边,这才打破了这般诡异的气氛。

“玉哥哥,你还不走吗?”赫连枫看样子是已经晃了一圈才回来的。

“酒还未饮完,不急。”玉染笑说。

赫连枫咧着嘴,闻言一脸高兴地站在玉染的桌案前,提起的手里捏着一卷物件,接着唰地在玉染的面前摊开。

纸面上是一副画,上面画得是风景,很美的风景。

可这很美的风景,不属于宁国。

这风景,玉染很熟悉,因为那是明戌皇朝时,明戌皇宫里最美的一处景,水光山色,只有从一个地方可以看得到。

以画框为窗,以画为眼,画得很好。

只是好得过头了。

周围的不少未走的臣子此刻也走了过来,一眼看着这画便是连连赞叹,不出意料。

“玉哥哥,这画好看吗?”赫连枫看着玉染的神情,问得小心。

玉染的指尖捏着画卷,眼中波澜微动,须臾之后抬眸瞧着赫连枫,“这画是哪儿来的?”

“玉哥哥,这是前几日一位安国的画师在外画的,因为被人瞧见,这画又到了父王这儿,父王很喜欢,便叫了那位画师入宫。这画我也很喜欢,所以就问父王要了来。”赫连枫犹疑了一下,又问:“玉哥哥不喜欢吗?我是觉得这画上就如同玉哥哥说得那般风华齐在,所以就想送给玉哥哥。”

玉染没有回应,但是神色似笑非笑。她挑着眉,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容袭也是扫了一眼,漆黑的眼底倒是生出些许奇异,片刻之后才说了一句话,也是玉染想说的。

“原是画中人。”

第十九章 天下事

“这安国画师还有些意思。”玉染收起画卷,笑着摇头说。

“那玉哥哥喜欢吗?”赫连枫问。

玉染看着他说:“小五,诗书画一向都不是你喜欢的。你问父王将这画讨来,约莫也只是为了讨我欢心吧?”

赫连枫的小心思被戳穿,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但还是咧着嘴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能这样想倒也可以。”玉染兀自点头,将手里的画卷给了身边的容袭,接着又似笑非笑说:“小五你近来学得杂了些,却也什么都没学好。要是你真的有兴致,不妨便问问这位容公子。”

容袭被推了出去,被玉染以太子赫连玉的身份推了出去。

容袭在众人的眼中充其量不过是太子赫连玉的府中玩物,或许只有少数的明眼人才能猜得一二。可是如今,玉染却是叫一个皇子跟容袭学学,这可是叫人匪夷所思。

容袭确实长得惊心动魄的美,是比之女子的美。可这到底又有什么过人的地方值得人深究呢?

玉染倒是没准备理会那些繁杂的人,自在地挥袖站了起身,“酒饮完了,我估摸着要去见父王了。小五,你先生接着要来授课,不准迟了。容袭你就陪着小五,叫他别再四处乱走了。”

太子的任性,没人能阻止得了。

毕竟这位太子,是真的很不一般。

众人怕就怕在,或许只要太子一笑,便是大事不妙。

至于对容袭的好奇,约莫也只好是好奇。就算太子是当真风流又能如何,毕竟,他是太子啊,而且是一个难懂的太子。

玉染来到御书房的时候,赫连清正好坐在桌前,身上已是换好了平常的皇袍,只是怎么都遮不住眉眼中的疲倦苍老。

是啊,玉染初见赫连清的时候他已快不惑,已经去世的前太子在四年前也已经二十。而今,四年过去,他作为一个君王,还真是老了不少。

玉染定在桌前,眼中淡淡的,唇边依然笑着,她说:“你又老了一岁,变得更老了。”

“我什么时候不老了?”赫连清反问,“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小,我已经老了。现在,你青春年华,我只能是更老了。”

“赫连君想过长生不老吗?或者是一世活腻了,再重来一世。”玉染笑容更胜。

赫连清失笑,“你总跟别人说你不喜欢开玩笑,可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

玉染眉目清澈,神色平静,她抬起眼,微笑,“我确实是不喜欢开玩笑。不过刚才那句,你就当我是难得随口一言吧。”

“随口一言都被我碰上了,那还真是我的荣幸。”赫连清答道。

玉染点头,“看样子的确。”

“你的那位心上人呢?”赫连清理了理面前的几本文册,随后将它们一本本都叠在一起,瞧着玉染笑问。

玉染提了提唇角,“陪小五去了书斋。”

“也对,我都差些给忘了,今日小五的授业先生要来。你的脑子里连这些琐事都一定要亲自装下吗?”赫连清调侃说。

“琐事?”玉染摇头,“这世上的琐事千千万万,我记不过来的。只是小五是身边人,这是身边事,是我忘不得的。”

“身边人、身边事……”赫连清重复了一遍,颇为感叹,“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是欣慰。”

“欣慰?我晓得,赫连君现在是觉得自己没有引狼入室吗?”玉染心如明镜,接着笑说:“可是,即使我不是头狼,我也入室了,而且更是堂而皇之地坐在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何况——赫连君,我不能算是个好人,也不可谓不是狼。”

赫连清愣了一下,随后竟是轻笑出了声,“好一句不可谓不是狼。”

“我说得难道不对吗?”玉染反问。

赫连清接着道:“很对。可是,你现在已经是宁国太子了不是吗?你要相信我不能耐你何的,染公主。”

“啊,真少见,居然我还能听到有人这么叫我。”玉染扬了扬眉,随意踱了几步,摆弄着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须臾对着他认真道:“赫连君,你也要相信没有人比我更真心实意地尊敬你。”

“我相信。”赫连清很快便说。

“其实我也没想到我和容袭兜兜转转,这么东躲西骗,一过就会是这么久,稍微有些怀念那时初次见面的时候了。”玉染伸了伸双臂,仰了仰头说:“赫连君,你说要是我和他从未在这个世上存在过,那这个天下会是什么模样呢?”

赫连清配合着笑说:“也许没有现在这般乱糟糟的。”

“乱吗?”玉染转过身,双手撑在桌面,微微俯下身,盯着赫连清问。

赫连清点头说:“乱,很乱。因为你们两个,天下都乱套了。”

“那要是我们两个现在都不存在了呢?”玉染又问。

赫连清答:“那就会更乱。”

玉染瞪着他。

赫连清笑了,“你们两个祸国祸人祸天下,把所有都搅得一团糟,成了一滩浑水。反正要是你们不在了,我也是没有能力在这浑水里再搅上一搅了。所以,你们两个都得存在。直到——”

“直到什么?”玉染好奇。

“直到你们两个觉得搅得差不多了,该休息了,该玩够了。”赫连清说道。

玉染闻言微微睁大眼睛,扑扇了两下,随后咧嘴轻笑,“也许会有的,毕竟我和容袭都不是那么贪玩的人嘛。”

不贪玩,一心一意,将两人之间的所有情感硬生生地活成了一局天下棋、天下戏。

这又何尝不可呢?

“你今日来便是同我闲聊这些的?”赫连清抬手铺开一本文册,右手捏着笔杆,微沾黑墨。

“闲聊?这怎么能算闲聊呢?我们这是在谈天下事、天下道,是大事。”玉染说得一本正经,她站直身子,折扇往手心敲了敲,片刻停顿之后没能等来赫连清的回应,她忽然转而道:“听小五说你最近请来了一位安国画师。”

赫连清落下的笔顿了顿,抬眸说:“不错。”

玉染微笑,玉冠华服,风姿翩然,“想必那位画师一定是个拥有风姿韵味的美人。”

第二十章 故人来

赫连清在文册上圈圈划划了几道,闻言的同时搁下了笔,仔细看着玉染开口道:“你知晓她是个女子。”

玉染笑了笑,“恐怕我还不止知道她是个女子。”

书斋向来贴近皇子的居所,现今除了太子赫连玉被封太子府之外,其余的皇子都还是住在皇宫之中,只不过会常去书斋的也就只有宁君最小的两位子嗣了。

像五皇子赫连枫,就得按照平日里定好的时辰过去书斋,也有从外头给他请来的授业先生。

此刻赫连枫走在前,容袭在后。赫连枫几步一回头,容袭走得自在潇洒。

终是赫连枫放慢了脚步,走到了容袭的身侧。十岁的少年拥有太多的好奇和疑问,特别还是对一个经常在他的耳边被提及的人。

“容哥哥,玉哥哥说你很厉害,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玉哥哥的太子府里呢?”赫连枫问。

容袭眨了眼,笑说:“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因为书上都说一个厉害的人一定不喜欢屈居于另一个厉害的人之下,你和玉哥哥都那么厉害,那为什么你会不介意呢?”赫连枫重新问。

容袭轻笑,“五皇子是喜欢看书吗?”

“不算喜欢,但我还是会看。”赫连枫答得飞快。

“哦?”容袭有些趣味地问:“为什么?”

“因为父王叫我好好看书,玉哥哥也叫我好好看书,所以我一定会听他们的。”赫连枫认真地说。

容袭又问:“那要是你父王和太子殿下对于同一件事同时对你说了两个不同的答案,那你要怎么办?”

“可平日里父王和玉哥哥还没有哪里说得不同过。而且,父王是父王,玉哥哥是玉哥哥,我也可以都听听,然后再自己想想,没什么差的。”赫连枫肯定地回答。

容袭听闻过后,漆黑的眼底依旧沉沉的。

容袭知晓太子赫连玉的厉害之处,但没有想到的是,赫连玉在宁君赫连清面前的位置不一般,甚至连这个被宁君宠爱至极的五皇子都会一心护着赫连玉。这三者本就不是可以相生相连的存在,所以既然有了现在这般奇异的情景,那就必然有其特殊之处了。

至于这三者中最特殊的,就莫过于这个太子赫连玉了。

十六岁时游历归来,一举帮助宁君摆脱了前太子的逼宫,后来很快稳稳地坐在了太子的席位之上,没有一个臣子敢于说出一句反对的话。

这般认同,这般诡异,全都齐聚在一人身上。

太子赫连玉。

他究竟是什么人?

容袭觉得,他不会仅仅是一个游历归来的皇子那么简单。

又或者——那真的是原本失踪的三皇子赫连玉吗?

容袭眯了眯眼,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书斋里,先生已经来了。就好像玉染说的,赫连枫又迟到了。

这位先生的年纪看上去三十有余,姓顾,名飞雨,也是之前四皇子的教习。

他见到来人,也是像往日一般先是朝着赫连枫作揖,“见过五皇子殿下。”

皇子的教习也只是教习,和皇子的身份不在同一线上,自当不会过问赫连枫的迟到,何况今日本就是宁君寿宴,就是宁君说不必取消了这课。

“先生,我来迟了。”就算顾飞雨不提,赫连枫仍旧有些不好意思地作揖回礼说道。

“无碍。”顾飞雨回了一句,又看向了站在赫连枫身后不远的容袭,那一身白衣风华之姿,确实是不一般,叫顾飞雨心里打不定主意,“敢问五皇子殿下,这位是?”

赫连枫双手依然交叠着,又往容袭那儿拱了拱,接着说道:“这位是容袭容公子,是玉哥哥朋友,是父王的客人。听玉哥哥说过,容哥哥上知天文、下达诗书礼画,几乎什么都会,所以我也很想向容哥哥请教一二。”

赫连枫说得格外诚意。

一个宁国皇子于一个华国皇子,两个人拥有相似的身份,却是站在两个不同的国家,可现在能叫赫连枫说出这番话,该是如何罕有难得。

顾飞雨不是没有听闻过有关太子赫连玉在外的风流传闻,所以在从赫连枫口中知晓了容袭的身份之后却是有些诧异地来回看了几次。

是的,他看不起容袭,也不觉得赫连枫说得是真的。

因为顾飞雨知晓赫连枫是如何地崇拜太子殿下,所以顾飞雨认为,这些不过是太子同赫连枫随意说说的,不可信以为真。

顾飞雨思量片刻,仍旧是面对这容袭随手作了一揖,言道:“既然容公子才学满腹,能够来一听顾某的授课,也是我的荣幸。”

玉染从御书房离开,她一路走过长长的宫道,穿过御花园边的小路,一路快要走至后宫。

她的步履不快,她沿着池塘边走着,又踏过横在池上的石拱桥。

她的方向很明确,所以即便皇宫很大,她也能很快找到。

玉染停在一处宫殿附带的院居外,抬头瞧了眼院外上头挂着的题字,确实是赫连清说的彩云居。

玉染笑了笑,挥袖走了进去。

这彩云居很小,只是穿过前院就看到了中庭的情景。

女子一袭翠衫,面目温婉干净,她坐在中庭中央的石桌旁,桌上摆着茶盏茶壶,又铺展着一张未干的画卷。

翠衫女子忽闻脚步声,她抬起头,一眼瞧见的便是一个身着华服,玉冠束发,面目清秀俊逸的翩然公子。

能够随意走进这里的人,绝非是普通人。

翠衫女子神色未变,只是冷静地起身,又对着玉染福了福身。

玉染摆了摆手,面上平静,踱步到石桌边上,低头看了眼桌面上铺开的画卷,接着双眼深处情绪微动。

上面画的是一座宫殿,真的只是一座简简单单的宫殿,可这宫殿……真是画得清晰仔细得可怕。

玉染轻笑出声,接着又似笑非笑地瞧向半是低着头的翠衫女子,慢悠悠地说道:“真是好一座云华殿——”

翠衫女子闻言,原本冷静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了一丝惊异之色,连忙抓着画轴将画卷拿着退了好几步,惊疑不定地看着玉染。

看到玉染挑眉的动作,翠衫女子也是知晓自己失了礼仪,咬了咬唇低头说:“大人怕是弄错了……这不过是做普通的宫殿,我只是恰好想到,便随手画了幅。”

玉染眼底漆黑,面带微笑,“凭空想象,又随手一画,这便能将云华殿外那缺损的石壁和每一个刻画都能清晰跃然纸上,灵公主确实厉害。”

颛顼灵面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盯着玉染,声色都有些颤抖,“你见过?”

玉染语气平缓,笑得风轻云淡,“灵公主,我认得你,那是因为我曾见过你的画像。至于我识得云华殿,那是因为——云华殿就是我亲手放火烧了的。”

第二十一章 问旧事

明戌皇朝内乱涌起,四小国联合而动。那一日,明戌皇宫里,火光窜天,烟尘随风,景色凄厉。

那一天,宁国领军的人是赫连仪,而玉染还跟在容袭的身边,是容袭领着她混进了华军。

玉染站在云华殿里,她的身边站着容袭,修子期守在宫殿之外。

“阿染,你不喜欢这里。”容袭说。

玉染看着云华殿里的狼藉,却是微笑,“是的,我不喜欢这里,但我是从这里长大的,所以我很感谢这里。”

“的确是该感谢。”容袭点头。

半晌,玉染怅然叹息,“终归只是感谢了。容袭,我们走吧。”

“就这么走了?”容袭问。

玉染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于是无声笑了笑,扭头说:“那就把这里烧了再走吧。”

烧了云华殿,如前世一般毅然决然。只是这一次,她会继续活下去,她要继续活下去。

这一日,颛顼皇室被大肆屠杀,就连颛顼帝都没能逃过死亡的命运。

可是这一日,是玉染过得最平静的一日。

她的眼里无波无澜,眉眼依旧舒展。她的心里时而放松,时而微紧,却不会失了分寸。

容袭于此,也就只说了一句,“你应该高兴。”

玉染唇边含着笑,眼帘却是半垂着。

高兴吗?

是的,她应该高兴。

“我在这云华殿里活了十九年,只是活到最后,我的父王要杀我,我的兄长厌恨我,我的姐妹顾忌我,我活得很不痛快。”玉染一字一句地说:“容袭,你知道我有多不痛快吗?”

“是的,所以阿染,我为你高兴。”容袭一袭白衣,翩然笑着,那样风姿的神情,正对着玉染。

玉染确实不知晓在那日之后颛顼皇室的血脉是否除去她都被屠尽,至少在今日,在她见到了这位宁君口中的安国画师之后,她知道了答案。

颛顼灵长得温婉可人,她的一举一动都是赏心悦目的,她是过去明戌的二公主,比玉染只小了一岁,她的画功很好,画什么都能画得栩栩如生,就连玉染曾经都夸赞过。

或许比起玉染,颛顼灵才更像是一位深宫之中的端庄公主。

其实,玉染从心来讲,颛顼灵待她一直不错,颛顼灵的脾气也是真的好。

玉染经常请颛顼灵来自己的云华殿,就连玉染挂在云华殿里唯一一幅自己的画像都是由颛顼灵画的,玉染很喜欢,她也没有想到颛顼灵还活着。

此刻,颛顼灵一脸防备,脸色苍白地退后,“你是谁?”

玉染眉眼微扬说:“我姓赫连,单名一个玉字。”

“……宁国太子。”颛顼灵下一瞬便想了起来,接着惊诧道:“是你烧了云华殿?”

玉染点头,“是我。”

“那你有没有见过皇长姐?”颛顼灵忽然脱口而出,然后又发现自己问的竟是一个一起灭了明戌的宁国太子,立刻噤声。

玉染却是不以为然地笑笑,她摇头,“我没有见到。”

颛顼灵闻言,眼中略显失落。她的指尖紧紧捏着画轴,指尖略微发白,但还是尽力冷静地对上玉染的双眼,她问:“你认得我,那你是来杀我的了?”

玉染挑着凤眸,视线微斜,手里的折扇有规律地敲着自己的掌心,她围着颛顼灵缓慢踱步,接着蓦地凑在她的耳边问:“那你还想不想复仇呢?”

颛顼灵被耳边温热的气息惊了一惊,猛然耸肩往边上退开,小心地盯着面前这个笑得漫不经心的玉面公子,她说:“复仇?”

玉染点了点头说:“是啊,就是复仇。华、安、宁、商四国联手覆灭了明戌皇朝,瓜分了明戌的疆土,屠杀了颛顼皇室,你难道一点都不想复仇吗?”

颛顼灵看着玉染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中突然拿不准这位宁国太子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她盯着玉染,垂着眸说:“太子殿下怕是说笑了,明戌皇朝已然覆灭,我一个手无缚鸡的女子又能做什么呢?就连我的皇长姐都没能避过这场突如而来的灾难,那我又有什么理由埋怨呢?”

玉染心中微怔,可下一刻仍旧笑了,“是啊,一个手无缚鸡的女子,又是怎么从这四国围剿的军队中脱身的呢?”

颛顼灵心头一跳,惊惧地望着玉染。

玉染见颛顼灵无意接话,便随意笑了笑说:“公主不必多心,我还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公主的画确实佳作,难怪受得父王百般喜爱。既然公主喜欢画,那便画,而且可以画个够,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当然,若是公主有意离开,我相信公主也不会受到宫中之人非议,也不会被当作安国派来的奸细,毕竟公主画中有心、心中有画。”

安国和宁国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至于是怎么微妙,玉染和颛顼灵的心中都是不言而喻的。

而就在现在四国局势这般混乱的时候,难免不会有人议论非非。

颛顼灵以安国画师的身份在宁国流浪,却在不禁意间被领入了皇宫。颛顼灵想要让自己冷静,想要让自己的生活暂时平缓,但她没有想过的是,这也许同样是条难以走下去的路。

而这一切问题之中有着一件叫颛顼灵致命之事,太子赫连玉知晓她是明戌的前朝公主。

“太子殿下明知我是前朝公主,却不杀我,也是另有目的吗?”颛顼灵问。

玉染挑了挑眉,视线微斜,折扇轻拍掌心,她一边慢慢踱步一边摇头,似是对颛顼灵的问话极为不满。

玉染如实说:“公主,你太高看你自己,也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个普通的宁国太子,而你只是个前朝公主,就只是这样而已。公主,一切还是但凭你自己的意思为好。”

玉染离开了彩云居,毫不留恋。

说实在的,她实在不是一个可以因为前尘往事而犹豫不决的人,也更不可能因为一个颛顼灵而乱了任何的方寸,大抵也不过是让她稍微讶异了一下而已。

她仔细想了一下,终究也就笑了笑而已。

她的脚步轻快,却不失太子风雅。她现在只想要去找个人,那个人是容袭,容袭在书斋,所以她要去书斋找他。

第二十二章 人心难

“先生,你总在那儿说人需强大,宁国也需要强大,我们都需要强大。可强和弱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别呢?就好像我没有玉哥哥强大,所以我是不是就应该是个弱者?”赫连枫问得一本正经。

顾飞雨被赫连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搅了搅,但赫连枫很难得会问上一句,顾飞雨自然会认真答的,他说:“五殿下,若是想要宁国强大,那么殿下您就得强大,各位殿下也都得强大。”

赫连枫听着眉毛都皱在了一块儿,思量片刻扭头瞧了眼坐在一旁翻着书卷,神色悠然自在的容袭,陡然问道:“容哥哥觉得呢?”

这一问叫顾飞雨的面子下不来,他不认为自己的授业还需要一个太子府的男宠来过问。

而容袭闻言,也是不紧不慢,抬眸看向赫连枫,指尖还轻轻捏着书页,修长纤细。

“古来曾有人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其间虽然并非全部就都是对的,但也绝非不无道理。”容袭的语气平和,唇畔开阖,“所以五殿下,人之生死,人之强弱,本就是顺势而为,没有什么绝对的道理。就好像五殿下你说你现在比不过太子殿下,这是事实,既然是事实,那就没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大不了,就是以后再无数次地重新来过而已。”

赫连枫闻言,眼中透亮,点头朝着容袭作揖,“容哥哥说得极是。”

顾飞雨也是蓦地一怔,仍不住脱口而出问:“强大莫非也可以顺势而为吗?”

“世间之强大莫若前朝明戌,可如此强大之国也可尽数瓦解,就说明这样的强大并不适用。变强的方法有很多种,或许这世上是真的没有办法让你一一试过来,可你怎么选真的只能但凭本心。先生,你觉得我说得可有理乎?”

书斋中三人纷纷朝门口望去,正见玉染一身华服,眉眼微扬,唇角含笑,闲庭信步地朝里头走进来。

顾飞雨见到来人,猛地一惊,随后即刻站直身子,向着玉染深深一揖,“参见太子殿下。”

赫连枫也是一脸兴奋之色,立马快步走到玉染跟前站定,有模有样地作揖,“玉哥哥。”

玉染先是挥了挥手,叫顾飞雨不要在意,又是摸了摸赫连枫的头发,笑说:“不要总是和先生问些大道理,大道理不是靠问出来的,是活出来的。”

“好一句不是问不出来,是活出来的。太子殿下此番言论,容袭倒是以前也听另一人说过相似的。”说话的人是容袭,他的眼底漆黑,颇有意味地瞧着玉染。

玉染侧过头,挑着眉,须臾道:“哦?有些意思,我倒是想到那个人是谁了。”

容袭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赫连枫见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诡异,便开口对玉染道:“玉哥哥是来接容哥哥回去的吗?”

这话赫连枫自己问得没有什么感触,怎么说也就是个十岁的孩子,何况他还知晓玉染便是颛顼染。

但这话落在顾飞雨的耳中却是别有意味,叫人遐想。

倒是容袭一袭白衣翩翩,神情自若。玉染面色如常,眉宇平静。

玉染似笑非笑地瞥了赫连枫一眼,转而对着顾飞雨随手一揖,“先生,还劳烦您了。”

“太子殿下客气了,能为五殿下授课是顾某的荣幸。”顾飞雨赶忙回礼。

玉染和容袭离开宁国皇宫,同坐一驾马车,也是没有什么所谓了。

“慕容殿下觉得这宁国皇宫同华国皇宫有什么区别吗?”玉染倚在车厢窗边,风从帘子外头掠了进来,吹在玉染半边脸上,拂着她的鬓发,倒还的确有几分凉意。

春光正好,此般谢意。

容袭阖着眼,似是歇息,半晌唇畔开合道:“世人皆以皇宫为一国象征,那太子殿下是想要宁国皇宫还是华国皇宫,又或者是都想要呢?”

玉染扬着眉梢,转头瞧着他,颇有兴趣地提起唇角,“那如果我想要华国皇宫,慕容殿下会拱手相让吗?”

容袭睁开眼,眼底平静,他说:“那要是我想要宁国皇宫,太子殿下会拱手相让吗?”

玉染闻言,一愣之后畅然失笑。

容袭微笑道:“看来这对我和太子殿下都是一道难题。”

玉染点头赞同,神色没有丝毫不自然,仿佛他们之间在谈论的并非天下大事,而是寻常私事。她说:“是啊,是一道难题,而且是很难很难的题。”

马车的速度缓慢了下来,又接着驶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车帘被车夫掀了起来,对着玉染低头说道:“殿下,到太子府了。”

玉染俯下身,踩着府外侍从搬来的台阶走了下去,也不等容袭,便是一笑朝着太子府大门走去。她才刚刚踩上了一阶台阶,就听到身后不远传来了一声重物的倒地声,以及众人的惊呼声。

玉染回过头,顿在了那里。

她看见马车两边站立的侍从侍婢的满目惊慌,也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容袭,他一袭白衣,束发的玉冠也在地上磕了一下,墨发看上去散乱地铺在冰凉的地面,显得整个人面貌都憔悴了不少。他死死阖着双眼,唇边也没了那叫人不得不深思的笑意。

玉染的视线定定地落在容袭的身上,下一瞬她听见自己暗哑得有些可怕的声音,“把他扶起来,快些送回巧天居。”

“是,殿下。”

玉染没有去扶容袭,也没有喊出声来。因为她知晓容袭是怎么了,可就是因为她知晓,所以她才更沉默,更无言相对。

那年,一纸婚书之下,慕容袭成为颛顼染的未婚驸马,却被颛顼帝以害怕慕容袭对长公主不利而喂下了毒药,这也是当时的华国国君同意的。毒不致命,却可叫容袭的身体一直处于虚弱,甚至每月都会遭受蚀骨之痛。

人人都说此毒难解,解药只在颛顼帝手中。可是明戌皇朝都灭了,颛顼帝都死了,解药也无处寻觅。

一切只是因为——那是骗人的。

解药在玉染的手里,而玉染没有给容袭。

第二十三章 活下去

你若问玉染是否害怕容袭,玉染会说,她不怕。

你若问玉染是否爱着容袭,玉染会说,她爱着。

可你若问玉染她是否想要困住容袭,玉染依旧会诚恳地回答,她想。

所以,解药此事根本就是无解的。

所以,才会有一个叫很多人疑惑的玉染,叫很多人嫉恨的颛顼染,叫很多人惊惧的赫连玉。

“殿下真的不找个大夫给他看看?”邵语岚看着坐在容袭床沿边的玉染问道。

玉染捏了捏容袭的被角,又盯着容袭那张好看得不像话的面容许久,悠悠地笑了起来,不知何味,她说:“找大夫没有用,这件事情我心知肚明,那又何必再叫人多跑一趟?”

邵语岚一时怔愣,没有言语。

玉染微笑,摸了摸容袭额前的碎发,又瞧了眼邵语岚,“觉得我是一个又可怕又狠心的人?”

邵语岚闻言猛然摇头,接着肯定地说:“殿下是一个好人。”

玉染的笑意更浓了些,眼眸之中波光晕染,“我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我说这句话,但我始终在想,你们都是抱着怎样的想法才能对我说出好人两字。我和容袭都不是好人,是真的,比金子还真。”

玉染的语调轻松,出口的话却叫邵语岚一点都不觉得轻松。此刻的邵语岚想着,或许在这个世上,估计就没有比她眼前的这两个更奇怪的人了。

容袭因为身上剧烈的疼痛直接昏了过去,额头上的冷汗又冒个不停,呼吸声略显粗重,一身单衣着身更是显得单薄了些。

玉染的心底很不是滋味,她很难过,也很遗憾。

玉染又在容袭床边坐了一会儿,才撑着床沿起身,拂了拂衣衫之后对着邵语岚道:“我们走吧。”

“殿下不多陪一会儿他?”邵语岚问。

玉染说:“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他吗?”

邵语岚讪讪笑着。

玉染眉宇间略显疲倦,她摇了摇头,接着走到门边,“以容袭来说,约莫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会醒来了,你确定你是要留在这里吗?”

“殿下,我们走吧。”

玉染点点头,“走。”

邵语岚脚步轻快,走得比玉染靠前一些,快要到院落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然后转头看着玉染,“殿下,秦公子来了。”

玉染挑眉,视线远远望去,果真是瞧见秦奚站在她的院落外头。

秦奚一身湖蓝衣衫,公子书生之气,温润清澈。他看见玉染和邵语岚走来,平和地朝着两人揖了揖,“殿下,娘娘。”

玉染点头,“你怎么过来了?”

秦奚温温地笑着,“大抵是觉着殿下要找我了,所以我就先一步过来了。”

玉染叫邵语岚先进去,随后才瞧着秦奚笑说:“你倒是摸得清我的心思。”

秦奚闻言,又道:“殿下,我不懂你的心。”

玉染提了提唇角,微微摇头,须臾才道:“你既然来了也是刚好,去帮我写封信差人送去安国丞相府吧,就叫修子期问问‘玉染’有无治疗容袭的办法,随后让修子期亲自送过来吧,顺便照顾着他的主子。”

秦奚点头,随后轻笑,“好在殿下先一步将缓解的药给了卓姑娘。”

“那行吧,我先去休息了,今日一整天下来,还真是乏人。”玉染打了个哈欠,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秦奚顿了顿,平静地说:“殿下乏的不是人吧?”不是人,是心。

玉染定定瞧着他,接着摆了摆手,秦奚也是顺着玉染退了下去。

她站在自己的院落外边,微微仰头,清风吹拂,梨花和杏花的花瓣纷纷飘落。玉染一袭男装,墨发飞舞,紧闭双眼,眉心舒展,任凭花瓣飘落在她的面颊上、发丝上。若不是真实晓得她是个女子,约莫还真是可以叫众女面红心跳,恋慕倾心,不过现在这般情况还的确并不少见。

半晌过去,玉染睁开眼,蓦地甩袖,往自己院落里头走去。

儿女情长,长相厮守,这些对于玉染来说都不适用。重新活过来的她曾经是多么地希望整个天下的毁灭消亡,而现在,她十分确定,她更需要的是活下去。既然这世上有那么多想要她死去的人存在,有那么多厌恶憎恨她的人存在,那么她还有什么理由像前世一样活得那么不痛快?

天下欲亡我,我欲覆天下。

她要活得畅畅快快,她不为别人而活着,她要为了自己而活着。她要变成他人心头的一根刺,变成可覆帆舟的涓涓流水,变成一个“坏人”。

可是偏偏,在身边那么多人的口中,她都听到了一句话。

“我觉得殿下是一个好人。”

玉染觉得,她不是个圣人,更始终算不得是个好人。

把自己活成这个模样,她习惯了,也改不得了。而且她会继续这么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她想,如果还有容袭也陪她这么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就更好了。

宁国皇宫外,颛顼灵被人送了出来,她现在的化名是叶灵。马车一路驶向宁国皇城与远郊交界的地方,颛顼灵就被安排在那里的一处院落住下,是宁君赫连清的安排,或者说,也是玉染的安排。对颛顼灵说的则是待到宁君唤她入宫的时候,会再叫人来接她的。

第二十四章 真假疑

夜里,天色渐凉,颛顼灵准备歇下,却是陡然屋内烛火摇曳,接着便熄灭了,随后是个漆黑的人影映在了墙面上,是从一扇侧边的小窗翻进来的,颛顼灵着实吓了一跳,但是被一下子捂住了嘴,没能叫出声。

“二妹,是我。”

颛顼灵闻声才冷静下来,接着心底里倒是泛起波涛,她出声喊道:“兄长!”

明戌太子颛顼明坐在床沿边上,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衫,好在黑夜里看上去不显眼。他长呼出一口气,低声冷笑道:“现在连个画师的住所都要派上几位高手监视,看来这宁国的人还真是难应付。”

颛顼灵是真的没有想到,她居然还能够再见到自己的皇长兄。一年前明戌皇朝覆灭,两人出逃安国,却在不久之后颛顼明便失去了踪迹,并且再没有回来过。

颛顼灵心底复杂至极,一种既是心酸,更是苦闷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蓦地开口:“兄长,你离开了安国究竟去了哪里?”

这句话,她想问很久了。

颛顼明深深地盯着她看,须臾之后说道:“我去了商国。”

“商国?”颛顼灵诧异。

“商国征召领军将领,所以我去了。”颛顼明说。

颛顼灵好似是隐隐抓住些什么,“兄长你……莫非还有向四国复仇的心思?”

“我没有。”颛顼明反驳,那张俊朗的脸庞在这一年里看上去愈发地英气,他的眼中沉沉,在颛顼灵灼热的目光中终究想说的都化作了一声叹息,“你是真的觉得光凭四小国原本的勇气和实力当真可以覆得了明戌皇朝?”

“可是兄长,难道不是吗?”颛顼灵反问,“事实就是,他们做到了,明戌皇朝的噩梦也随之而来了。兄长,明戌皇朝已经不存在了,父皇也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也只是在亡命四处,回不去了!”

颛顼明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摇头,“至少是现在,我还不能认。”

“为什么?”

“因为还有一个人,我必定要会一会,更有必须要问清楚的。何况,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什么事情都是吃不准的。二妹你若是不喜欢这些,那看不见为净就好。”颛顼明坚定地说,“我现在成了商国一营将领,稍是安定,所以才可以来寻你。”

颛顼灵低着头,眼帘轻垂,“知晓兄长现状我也暂时放心。”

“二妹在宁国皇宫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作为画师被请入宁宫,现今却会被困在这个偏院?”颛顼明沉吟片刻,深思道。

颛顼灵惊讶,“兄长如何得知我被作为画师请入了宁宫?”

颛顼明望着她,神情平静,一时间没有言语。

可正是这样,才叫颛顼灵恍然醒悟,她猛地站起身,震惊地看着颛顼明,“兄长,那个将我的画引荐入宫的人是你安排的,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恰好?”

颛顼明半晌点了点头。

“兄长,你可知那宁国太子知晓我就是明戌前朝的二公主?”颛顼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还未从这场阴谋之中缓过神来,便是着急开口。

颛顼明闻言也是一愣,接着眉心紧锁,沉声问:“宁国太子?你是说那个宁国太子赫连玉?”

“是他!”

“这不应该才是……”颛顼明沉思良久。

“他说他曾经在明戌皇宫见我我的画像。”颛顼灵如实说:“他还说……是他放火烧了云华殿。”

颛顼明的反应一直以来都不算大,或许是这世上再没有明戌灭朝的事情对他的打击来得更大的了。

这一年来,他活得很苦、很累,可是他还是活了下来。

若问他既然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可以去做个闲云野鹤,为什么又还要此般折磨自己?

他会很肯定地说一句——他不甘心。

他颛顼明很不甘心。

一日之间,从明戌太子的位置直接跌落成了一个前朝罪子,成了一个死人,他接受不了,也不想接受。他要为自己讨个说法,他是真的不愿意,也不甘心。

所以他一定要回去,走回属于他的朝堂,走到属于他该有的位置。

颛顼明的心性在这一年里沉稳了许多,也隐忍了许多,他碰上了不管多大的事也都不会去震惊,不会像以前那般暴怒如雷。

可是偏偏就在这一刻,他的神情变了,是那种叫人无法忽视的动容。

颛顼明的语气变得格外小心,他又问了一遍,“你说,那个宁国太子自己承认是他烧了云华殿?”

云华殿是明戌长公主颛顼染的居所,更是与他明戌太子的宫殿齐辉的耀眼。可是,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去追究那些,他只是想弄清楚宁国太子对颛顼灵说得是不是这句。

颛顼灵诧异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动,可依旧点头,“是这样没错。”

颛顼明一怔,双眼似乎可以透过纸窗看到外面,他的心中涟漪翻动,又好似是一股激流直接搅动着他的心绪,直至一切都成了一团乱麻。

不是啊,不是宁国太子赫连玉。

他亲眼看到了,确确实实地听到了,亲手烧了云华殿的人——正是颛顼染自己。

第二十五章 明戌逝

那一日,明戌大乱。

颛顼明在将颛顼灵成功送出宫门之后自己却没能及时离开,他折转而回,仔细思量。皇宫的大大小小有很多,可是现今四国的士兵将皇宫全都侵占了,他要出去,很难。

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或许是他唯一离开的机会。那个地方,是云华殿,是皇长公主颛顼染的居所。

颛顼明和颛顼染之间的关系算是微妙,颛顼明是太子,颛顼染是长公主,颛顼明是颛顼染的皇长兄,比颛顼染大了三岁。

可是,就算颛顼明是明戌的太子,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很嫉妒自己的这个皇妹。因为颛顼染的才华是被自己的父王都曾称赞的,也是他心里清楚确确实实不及的。

只是那时的颛顼明无法再考虑其他,他曾经与颛顼染走过云华殿之后的一条通往宫外的捷径,那条捷径除了他和云华殿的人知晓之外,好似便没有他人再清楚,甚至包括颛顼帝。

那日他与颛顼染走那条捷径的理由也是可笑,居然仅仅是因为在他和颛顼染闲谈于事的时候几位小公主正好来到,他就见着颛顼染难得地露出几分苦恼之色,随后便叫着他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我们这是去哪里?”颛顼明疑惑。

颛顼染眉眼微扬,“你随我一道走走就晓得了。”

结果这么一走,颛顼明才恍然发现,他们竟是顺着一条小道直接通道了宫墙之外。

云华殿建造在后宫深处,后面距离不远便是宫墙,这云华殿造得够大,听说还是后来颛顼帝特意为了颛顼染而重扩的。可是颛顼明心里也清楚,这条捷径必定不是颛顼帝安排的。

“皇妹心还真宽。”颛顼明静默须臾,忍不住说道。

颛顼染拂了拂衣裙,又捋了捋云鬓,微笑说:“皇兄,我心宽,你心该更宽。”

“那依皇妹的意思是,此事该你知我知,他人不知?”颛顼明问。

颛顼染似是面露苦恼,“可是我云华殿里之人皆知。”

“那皇妹为何要让我知呢?”颛顼明奇异。

颛顼染轻笑出声,“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皇兄你想走便走好了。就算皇兄想告诉其他人也是无碍,这不过是一条路,路有深浅,路有曲折,但终归就只是一条路而已。殊途同归,并无分别。我也真的只是因为近日里被很多事烦得闹心,所以想出去走走,这不只好拉着皇兄一起了吗?”

颛顼染满面笑意,如沐春风般的潇洒,好似说得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如真如切。

颛顼明的眼底深深,盯着她一时无言,他好像从那时起,就开始觉得颛顼染绝非只是一个以才华自恃其高的人,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好像变得有些忌惮于这样一个女子。

因为颛顼明发现,自己前段时间对颛顼染暗中做的那些动作完全就是无用的。他以有事相商的名义想来云华殿一探究竟,没想到却被颛顼染又摆了一道。

他现在站在这里,听着颛顼染说得云淡风轻。但事实上,他却知晓他是在颛顼染的算计之中。也是颛顼染在变相地告诉自己,他之前做得那些不过尔尔,而以后就算他还有意借由任何事情诸加在她颛顼染的身上,就算他现在知晓了一个更大的秘密,那他和颛顼染踏上的都是一条不尽相似的路,她颛顼染也有自信将一切填平。

真是好一个殊途同归!

颛顼明神色微僵,但下一刻竟是也笑了起来,他说:“不管怎样,皇妹果真也就只是皇妹。既然皇妹烦心,那么作为皇兄的自然也要陪你走一遭。”

只是颛顼明是真的没有想到,他一直憋闷在心里的这条颛顼染用来威胁他的路,竟然有一天也会成了他救命的路。

那时,他费尽心思东躲西逃,好不容易才一路到了云华殿,他紧紧贴着云华殿侧面一处小院落的墙边。他探出头看了一眼,却见云华主殿竟是有两人走出,而后又是一人紧紧跟随,云华殿主殿同时泛起层层火光,最后窜天。

颛顼明发誓自己没有看错,因为走出云华殿的第一个人,就是颛顼灵说没有找到的长公主颛顼染。而颛顼染身边的人一袭白衣,面目如玉,颛顼明也见过好多面,是华国四皇子慕容袭。

因为颛顼染和慕容袭的走近,所以颛顼明赶紧撤回了身子,紧贴着墙,而墙的另一面,他听见两人的谈话,而后心中大骇。

“阿染这把火放得可是不留情。”是容袭的声音。

颛顼染轻笑着说:“我们来得迟了些,这里头本就被抢得一干二净,又被弄得一团乱,我还留着作甚?”

“刚才有消息传来,颛顼帝已在主殿自尽,有几位公主被掳,几位皇子被屠,约莫是整个明戌皇宫都已经要空了。”容袭的语气格外平静。

但让颛顼明没有想到的是,颛顼染的声音比容袭还要自若,她说:“空了也挺好的。”

“阿染等着一天已有十年,容袭还未道一声恭喜。”

“恭喜?容袭,每次听你对我说这个词的时候,我倒是总有种没有好事发生的感觉。”颛顼染调侃。

第二十六章 回不去

容袭那时失笑未言。

颛顼染也是笑了笑,随后继续道:“容袭,这么多年来,今日是我最痛快的一天了,之前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痛快。那时总是每每想着,总觉得我还有很多未做完的事情。没有到做完的那一天,就承不起你一声恭喜。”

“子期会先送你去安国,你一会儿便同他走吧。”容袭说。

“这么急着赶人?”颛顼染摆了摆手,但下一刻却莞尔沉静,她盯着容袭,须臾说:“你回去吧,我在安国等你。”

“好。”容袭点头,接着有模有样地朝着颛顼染拱手作揖,“长公主殿下一路小心。”

颛顼染一愣,须臾后竟是也笑着同容袭回礼,“承慕容殿下吉言,也请殿下一路小心。”

颛顼明曾经在颛顼染的身上花费了很多的时间,他曾经仔细想过颛顼染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但弄到后来,他仍旧劝服了自己——颛顼染到底也就是个明戌的长公主,即使拥有再多的才华有能怎样,长公主便永远只是长公主,仍旧有一天会任人宰割。

可是,就在那一刻,颛顼明好似才陡然明悟。他一直觉得不足为虑的那个人,他一直以为是在装腔作势的那个人,是真心实意地在思考着如何将这天下翻云覆雨,也是确确实实地毅然决然。

也就在那时,颛顼明突然晓得,原来他最大的敌人不在别处,最大的仇家也不在别处,他要应对的那个人就是他的皇妹,长公主颛顼染。

“兄长……兄长,你怎么了?”

颛顼明连续听到几声喊声,这才从当日的画面中脱离了出来。

颛顼明紧紧盯着颛顼灵,即刻问道:“她还和你说了什么?”

“谁,兄长你说得是宁国太子吗?”

“不错。”颛顼明点头。

颛顼灵略一思索道:“我记得,他问我是否想要向四国复仇?”

“复仇?”颛顼明眼底阴沉,下一刻忽然冷笑,“也就只有她这般诡异冷酷之人才会问得出这个问题。”

“兄长你认得这位宁国太子吗?”颛顼灵讶异。

颛顼明瞧了她一眼,随后摇头,他说:“我不认得她,但我至少听说过此人在外的名声。”

“兄长你是指那些风流成性,偏好男风的传闻?”颛顼灵不大赞同,“可是我那日见了他一面,觉得他似乎并未像传闻中说得那般风流之感,倒是觉得和他交谈尤为地需要冷静,是个很难懂的人。”

“我说得可不止那些风流传闻。”颛顼明说:“太子赫连玉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护着当朝宁君回到国君之位,铲除了前宁国太子近乎所有的羽翼,瞬间朝局大改,宁国超越商国地位。光是这些传闻的存在,这赫连玉就不容人小觑。”

“兄长……你还要回去商国是吗?”颛顼灵问了句。

颛顼明点头,“是。这里周围看守的人不少,我不宜久留,二妹你一切多加小心,我会寻时机再来的,如果宁国皇宫有什么发生的大小之事,若有机会你也可以稍加留意。”

颛顼灵看到颛顼明起身准备离开,忽然对着他的背影幽幽地开口:“兄长,你觉得我们还回得去吗?”

颛顼明顿了顿,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他的语气低沉,随口说道:“总有机会的……”话毕,他人已重新从侧窗离去。

颛顼明是个好兄长,也是个好儿臣,至少他还是明戌太子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反,他只是在安安静静地坐着他的太子。当初他厌恶颛顼染,那是因为他发现在颛顼染的眼睛里,他从来感觉不到任何的真情实意。在她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笑意,是不浅不淡刚刚好的笑意,可这笑意真是叫他心底隐隐发寒。

所以,他现在才会更加地厌恶颛顼染,因为他发现,他从未见过一个比颛顼染还要绝情的人。

颛顼帝自尽,除了他以外的几位皇子被杀,还有几位公主被屠被掳。这样的结局,竟还是在颛顼染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颛顼灵的屋子里又恢复了一片沉寂,她静悄悄地坐着,然后又重新躺在床上,盖上被褥,阖上眼睛。

真的……还回得去吗?

修子期接到秦奚送去的传信时,正是陪着卓冷烟扮作的“玉染”坐在院子里品茶赏花。这种闲情逸致的事情,倒真的很像玉染会做的。

既然像,那就得做。但是做什么又都不能做过了,只得做得适中。

修子期记着以往的日子,玉染呆在容袭左右都会随身带着一个白玉瓶子,这瓶子里的药是玉染“思来想去”之后才调出来的,但又不是真的解药,只好缓解容袭身上的痛苦,无法解毒。

所以这一次,修子期问了卓冷烟几句,卓冷烟又事先听着玉染特意嘱咐过,于是便当真仔细将玉瓶交到了修子期的手里。

果真,修子期连连赶了一日一夜,深夜里都是马不停蹄,不休不眠,直接是冲到了宁国太子府外。

秦奚走得缓慢,也是不急,他走到玉染的院子里,又提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人是玉染,玉染一袭灰白相间的锦袍,两处肩头绣着浅淡的晕妆花纹,衣带扎得宽松,墨发拿着发带随意束起。若是有女子见到玉染这副公子翩翩,又带着些慵懒潇洒的模样,定当一眼倾心。

第二十七章 心悦你

“殿下,人到了。”秦奚不紧不慢地说,视线也在玉染身上游移了一下,随后微微笑着。

玉染点了点头,又回头瞧了眼屋子里头,接着脚下轻缓地走出,又小心地掩上门。

“语岚昨日夜里还在隔壁跟我念叨容袭的事情,念叨得久了,想得也多了,大半夜才睡着,这个时辰还未醒。”玉染感叹。

“太子妃娘娘不喜容袭,自有可能多想。”秦奚走在玉染身侧,平静地说。

玉染还是那般笑盈盈的模样,即使是成了赫连玉也依旧是这样,她问秦奚:“你说我把她这样留在太子府里究竟是对是错?”

秦奚思索了片刻,温温地说:“殿下是准备休妻?”

玉染斜睨着看他,“你想多了。”

“那不就成了。”秦奚自然地说。

“哪里成了?”玉染又问。

“娘娘虽说空挂太子妃之位,但这是她自愿的事情。娘娘将殿下引为知己,殿下又将娘娘看做友人,那朋友之间的你来我往,你情我愿,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秦奚平和地笑了笑,又深深地瞧着玉染,静默下来。

玉染停下来,须臾对着秦奚莞尔道:“那你与我也是这样的。”

秦奚扫了一眼玉染,接着挪开眼,向着玉染拱了拱手,微微低头,“殿下,不是的。”

玉染的笑意又深了些,她偏了偏头,捏着折扇扇柄的右手又紧了紧。

“殿下,我心悦于殿下,这一点,哪怕是殿下也无法改变。”秦奚还是微微笑着,温和地笑着,是和容袭的那种似笑非笑全然不同的感觉,却叫玉染不禁入木三分。

玉染晓得秦奚喜欢她,却还从未听他不绕着弯子,确确实实地同她说过。所以这一次,反而叫玉染都不禁怔愣了一下,盯着他一言不发。

倒是秦奚说完之后便兀自笑了笑,也不等玉染应上一声,就自己继续朝着巧天居的方向走去,但也不忘回头对玉染说:“殿下,如果殿下再不过去,修子期恐怕要等急了。”

玉染闻言也抛却了那些有的没的,也别说她不解风情,可一个容袭已叫她伤透了脑筋,莫非秦奚还真的要来插上一脚吗?

“怎么,没放他进去吗?”玉染问。

“未曾,没有等到殿下的一句话,他还被拦在巧天居外头。”秦奚说。

玉染奇异,“你可以代我说一声啊。”

秦奚不语。

玉染明了,“你和容袭也是多大仇?”

“殿下,没有。”秦奚一本正经地说。

玉染长长舒出口气,忽然有些失笑,她真是觉得自己的太子府里也没有真的清闲到哪儿去。

待到玉染和秦奚走到巧天居的时候,正见到修子期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而容袭的房门外此时也多了两个婢子,怎么都不让修子期进去,还同修子期说,若是他在没有太子殿下的允许下进去,那就是硬闯,是万万不可的。

修子期看见玉染和秦奚,即刻走了过来,思量着还是朝着玉染作揖,“见过太子殿下。”

平日里为了叫容袭和往日里一般清净,所以除了进食和打扫之外几乎都不会有人守着,若非修子期这般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也不至于惹得侍从婢女们侧目。

玉染点了点头,狭长的眉眼从他的面上扫过,随后就转身朝着房门走去,“走吧。”

容袭两天里头只清醒了一次,后来便又昏死了过去。玉染呆在这间屋子里的时间很长,可也不能时时刻刻只守在这里。

玉染有试想过,如果她是容袭,而容袭是她,究竟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来呢?

玉染只晓得,前世的她在眼看着“容袭”死去的那一刻是痛苦的。所以她更知晓,她离不开容袭,也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两人站在相反的位置,那她究竟该何去何从。

容袭的面庞惨白,鬓发被汗水打湿,贴在了他的面颊上。他只是阖着眼躺在那儿,他身上的痛苦别人不得而知。他的脸容依旧美得叫人惊心动魄,是胜过女子的柔和,眉目如丝,风华绝代。

玉染几乎都可以想象,如果此刻他睁着眼睛,对着的人是过去女子装扮的自己,那他的眼底一定满是狡黠之意,他的唇畔一定微微勾起,还是摆着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瞧着自己,不温不火、不骄不躁,却可以简简单单地惹得她哭笑不得、无言以对。

“药带来了?”玉染看着修子期也走进来,出声问了句。

修子期快步来到床沿边,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质地的小玉瓶,开了口就从里头倒出一粒通体呈红的药来,立马给容袭服了下去,又小心地将茶杯贴着容袭的唇边,小心地喂了一口。

修子期的动作倒是熟练,做完这些便站起了身,犹豫地看着玉染,“太子殿下,这药只能暂时缓解公子身上的痛苦,并不能根除。”

玉染侧眸望着修子期,须臾之后提了提眉眼说:“那也无碍,至少本殿下不必每日里都要在这些事上苦恼半晌。至于你——”玉染唇角一扬,折扇轻轻在他的肩上敲了敲,兀自点头说:“你就留在这里照看你家公子也是无妨。”

第二十八章 障目者

修子期听闻玉染之言,眼底闪过讶异之色。

玉染习惯地笑笑,“本殿下还没有准备叫华国的四殿下沦落到阶下囚的地步,依你说呢?”

修子期神色恢复如常,稍是低头,踌躇须臾朝着玉染抱拳道:“多谢太子殿下。”

玉染和秦奚离开,巧天居院里的人也被玉染一同撤走,就独独留下修子期照顾着容袭,这还真是有种回到从前的感觉。

那个时候,玉染成天去晓寒山上寻容袭,这两人的性子皆是古怪,凑在一起就更是古怪,每每搅得修子期连连败退,只好被这两人又是一番打趣。

只是后来,确实也是物是人非罢了。

这玉染前脚离开,修子期才掩上门,再一看躺在床上的容袭已是睁着眼睛,瘪着眉。他抿了抿唇,幅度小地侧过头看了眼修子期,也没说什么。

“公子你醒了。”修子期快步走到床沿边。

许是身上疲乏疼痛得没力气,容袭的声色略显低哑,他问:“是阿染把药交给你的?”

修子期点头,“是公主。”

“她还有没有说起别的?”容袭阖上眼,又问了句。

“公子,没有。”修子期如实回应,“公子,你是之前便已经醒了吗?”

容袭的呼吸平稳浅淡,他的睫毛微动,薄唇轻启,“也就你进来的时候。”

“公子,幸好公主那儿早有准备,不然恐怕还要再耽搁几日,才能将药送来。”修子期沉声说道。

容袭闻言将眼睛眯开了一条缝隙,他的眼底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他习惯地提了提唇角,“是啊,她是早有准备。”

修子期闻言,须臾之后面露奇异之色,“公子的意思,我有些不太明白。”

“你觉得阿染是个什么样的人?”容袭自然地问。

修子期沉思片刻后答道:“公主之才,当世罕有人及。公主之心,更是坚毅不移。”

“那你觉得这样的一个人,若是换做你,当真甘心就这么平静地活下去?”容袭又问,“再换个说法,你觉得一个紧握宁国重权的太子为何会将目光放在阿染这样一个前朝公主的身上,甚至是又为何会应允你留下,再有多少荒唐的事他为何都可以接受?”

“公子的意思是,公主她与宁国太子本就相识,而且很有可能是公主让他将公子你留在太子府的?”修子期眼中光芒闪烁不定,一时之间面上的惊疑之色格外明显。

因为修子期显然也是从来没有将怀疑的目光放在玉染的身上,他似乎也早已将容袭和玉染当成了一路之人,毕竟,这世上的十年长久相伴之情谈何容易,而容袭和玉染的相伴,更是晃了许多人的眼睛。

世间有所谓一叶障目,或许在玉染和容袭之间,这一叶便是那漫长的十年。

容袭沉默须臾,苍白的唇畔之上竟是漾起了些许笑意,“阿染有她自己的想法,是我也猜不透的。”

“连公子都无法猜透,那属下也是无能为力。”修子期半是低头,“但至少属下以为公主并没有要伤害公子性命的意思,但至于真的要做什么,属下也没能从公主那儿看出来。公主近日每每只是阅书赏花,连出门小走几步都会叫上属下陪同,比起公子你之前在的时候,还要觉着闲了些。”

容袭眯着眼,近乎失笑,他的睫毛颤了颤,轻咳了一声,面色看上去又苍白了几分,“阿染不会闲着。哪怕别人再闲,她都不会闲着。”

不管别人再怎么想,容袭就是那么了解玉染,因为他晓得,玉染是个喜欢面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而且是个可以光明正大地用着匪夷所思的理由让你信服的人。

“可是公子……”修子期还准备说什么,却是容袭打断了他。

“暂时不必想了,你越是想,就越是被阿染绕进她布下的圈子里。她想的事情,也许不会特别难,难绝无可能简单。”容袭微微笑了笑。

容袭还记得清楚,刚认识玉染不久的时候,她还是个模样稚嫩的小女孩,她总是美美地笑着,穿着好看的衣裳,明明还是个女孩,说起话来便是一套接着一套,一个道理接着一个道理,叫你听不懂就会更加听不懂。

于此,那时十岁出头的容袭也是只好怅然失笑。

因为玉染,她还会当着容袭的面,用着一本正经的语气对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那时的她眼中漆黑却莹亮,樱唇扬起的笑意迷人眼,灵动且娟秀,贵气更柔和。

若是问一句容袭的真心,他一定也会和玉染做出相同的回答。

他是真的想娶玉染,想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但玉染看似平和,实则满身锋利,只要你走错一步,便会被她死死套住。

当然,古怪若容袭,才能习惯并且喜欢上了同玉染之间的“勾心斗角”。

用他人的一句旁观话说,这两人是真的没药可救了。

是啊,无药可救,也无人可救。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之间的事情,到最后也只好他们自己去解决。

第二十九章 求和亲

修子期先退了出去,会在院里的隔壁小间住下。而容袭沉默中阖上了眼,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的念头,许多的想法,最后将一切又定格在了宁国太子赫连玉的身上。

赫连玉,究竟是什么人呢?

玉染远在安国,却还要想法设法比他留在这宁国太子府里,又是意在何处呢?

看样子,什么都得好好想想,也都得好好梳理。

容袭沉吟片刻,还是没能抵挡住身上的倦乏之意,沉沉睡了过去。

而玉染前脚踏进院里,后脚便是一封从皇宫送来的信,是赫连清写的,自是要交到玉染手里。

玉染坐在书案之前,拆了信封,视线从上而下扫过,目光沉静。

秦奚站在她的身侧,见着玉染的神情,也是温温笑着,“想必也是殿下了然于心的事。”

玉染提了提眉眼,笑出了声,“了然于心我还做不到,不过这信上写的,约莫也是你可以猜得到的。”话毕,玉染便随手将信递了过去。

秦奚仔细扫了眼,片刻之后道:“安国希望在此时送来六公主和亲,看来也确实是穷途末路了。”

玉染眼眸开阖,提了提唇角说:“穷途末路还说不上,但安国边城乐雪城被破,确实是动摇人心。若是那安国国君长孙延还想得出更好的应对办法,想必也不会有和亲这一出。”

安国乐雪城破,华国暂时撤军,而商国伺机而动。依宁国的现状,当是隔岸观火。

可隔岸观火与引火上身之间,也就差了一步而已。

“既然是你看妥的,那你就说说要把这安国六公主指给谁比较好?”赫连清扬眉,看着一脸自在玉染,又打趣道:“总不好嫁给你吧?”

玉染似笑非笑,语气淡定,“我已经有太子正妃了,娶不得这六公主。”

“照你说这也只是个形式,关键只在宁国愿意接受安国的和亲,那让六公主做个侧妃想来也是无碍了。”赫连清继续笑说。

玉染斜睨着眼,折扇敲着左手心,须臾认真道:“赫连君觉着二皇子如何,我约莫记得二皇子府中只有一位侧妃娘娘,还未立正妃?”

“你这心里的算盘都打到哪儿去了?”赫连清轻叹。

“既然赫连君都说是算盘了,那要是算错了一个,还能对吗?”玉染笑着反问,这随意的态度叫人无法当真。

“确实有理。”赫连清提了提眉眼,点头。

“二皇子怎么说也都是宁国二皇子,可惜他近年来潇洒惯了,更是任性惯了,我还不想在有生之年重看一次四年前的光景。”玉染声色莞尔,“所以啊,赫连君这婚看来是得尽早赐下了,也好显得赫连君对二皇子的‘重视’。”

“他也是我的孩子,你确定要让一个父亲将自己的孩子玩弄于掌心吗?”赫连清的语气很平静。

玉染微微笑着,踱了几步,又仰了仰头,“古来都说最勾心斗角的莫过于帝王家,生在帝王家,就无父子之分,唯有敌友之辨。这也不叫玩弄,只是为了保全自己。赫连君你觉得呢?”

赫连清似笑非笑地瞧着玉染,扬着眉眼,半是玩笑地说:“我觉得若是你将这些心思都放在如何同容袭双宿双飞之上,约莫会过得比现在舒坦得多。”

玉染偏了偏头,折扇扇尖往额头上轻轻敲了敲,笑说:“哈,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也是别有趣味吗?”

赫连清无奈失笑,“好好,有趣味,有趣味,你们两个是我见过最有趣味的人了。”他一连说了两遍,其中调侃之心溢于言表。

“那就这样吧,我要先回去了。”玉染双臂抱胸,悠然说道。

“怎么,是忧心你的府中‘美人’了?”赫连清问。

玉染叹气,“随你怎么说吧。”

“那就依你所言,我会在下个月安国六公主到来之前安排好的,这圣旨我待会儿便拟了传下去。”赫连清批划这手中的文册,又是阖上搁在一旁,扫了一眼玉染陡然道:“你若是再红颜男装,恐怕待有一日连你自己都会忘记你是个女儿家。”

玉染挑了挑眉,咧嘴道:“那是自然啊,毕竟,我可是宁国太子赫连玉嘛,自当倾尽风流才好。”

玉染从不喜欢上早朝,几乎有事都会直接往赫连清那儿跑。今日她来见赫连清,也正是挑在赫连清的早朝之后。

许是两人谈聊的时辰不算太久,玉染离开御书房走到前殿的时候还正巧撞上了几位大臣。

这几日因为另外三国之间的暗潮涌动让太尉倒是操劳不少,丞相也是在这些事上日夜苦恼,御史大夫更是有着看不完的奏折上书,真是一个个都心底压着苦水难言。

当时前太子一事过后,几乎所有的朝臣都经历了一次大翻盘,这些个朝中要臣更是被重新择选,而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是,让宁君改换朝政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赫连玉,可偏偏这位太子有个“毛病”,就是从不喜欢上早朝。

玉染和他们的关系有些奇怪,也不可谓是不好,但至少她仔细选来的高位之人都是些忠臣,是可以替人考虑的,犯不上老是为他们操心。但大臣终归是臣子,太子终归是皇子,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就被人看得很重要了。可最难说通的就是,这也算不得是太子结党营私。

第三十章 为臣者

玉染成日里都在赫连清面前晃悠,那如沐春风之感叫何人去看都是奇异的,但玉染十六岁那年的举措震惊朝野,确实又无法不让人往另一个方向想,也就是觉得太子可能才是干政的那个人,宁君的位置坐得仍就是虚虚恍恍的,只不过是现今这位太子的手段比前太子要好些罢了。

这些个风言风语倒是无伤大雅,玉染全当戏言听过算数,想来这世上能够撼动她心惊的事情也是少之又少了。

“参见太子殿下。”丞相禄成济朝着玉染作揖说道。

太尉后一步停下,抱拳作揖,“殿下。”

御史大夫手里还捏着上奏的奏折,面上沉重,也是向着玉染道:“见过殿下。”

玉染点了点头,挥手道:“你们就不必多礼了。”

禄成济闻言先是抬头看着玉染,他们三人的年纪都差不了太多,皆是几近而立之年,他的眉间紧锁,须臾开口道:“殿下今日前来可是寻君上商议有关安国和亲之事?”

玉染随意笑了笑,反问:“如果只是和亲,那太尉又何苦操劳至此,大夫手中的奏折又为何源源不断,无可歇息?”

“殿下,华国先是意图破我宁国要城,不成之后又转而攻破安国乐雪城,现在边城的将领都是忧心于若是宁国和商国想要借机一齐削弱我宁国该如何是好。”太尉拱鸿云叹了口气道。

御史大夫贺通思量了一下说:“殿下觉得宁国与安国和亲是否妥当呢?”

玉染似笑非笑,“要是我说此事是我看妥的呢?”

“殿下的意思是觉得和亲对我们有益?”禄成济问道。

玉染语气平静,脚下踱了两步,长袖一挥,淡定地说:“华国和商国的是走着两条路打着同一个算盘,就算目的再相似,心却不在一条上。而安国现在的威胁迫在眉睫,此时相与宁国和亲,也就在于想要依靠宁国的力量联手退兵。也许安国的心思也不纯粹,但至少在可以自保安定之前,他们是做不出其他的动作来了。我们堪堪逼得华国退兵,又曾夺走过商国的疆域,现今他们两国想要攻打安国,我们也不可谓不是身在危险之中了。安国和宁国最是临近,若是安国乱,那我们离乱的那一日也不远了,你们可有想过若是华商两国突然兴起转而又来攻打我宁国会如何?即便可以尽力一搏,谁又可说不会折损军力?所以由此来看,与安国和亲联盟也未必不可尝试。”

贺通赞同地点了点头,对玉染再次拱手作揖,“还是殿下想得周到。”

“没有什么周到不周到的,不过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玉染扬了扬眉,顿了顿又对太尉拱鸿云道:“这些日子还要劳烦太尉差人在边城把关。”

“殿下是觉得会有他国之人偷袭?”拱鸿云神色凝重。

玉染摇头,“我觉得暂时不会,但总须以防万一的。”

“我明白了,殿下。”拱鸿云点了点头道。

“殿下近日来气色不佳,想必也是政务操劳了。”禄成济说。

玉染想了想,觉得自己易容之后模样大变,几乎是看不出任何身为女子时的影子,又哪里看得清气色的好坏呢?再说起政务操劳,她的确是有很多事在操心,但操心得更多的,却是一个人,而那个人现在就躺在自家太子府里,还不知打着几番心思。

“那就多谢丞相关心。”玉染眉眼微动,一双眼睛透亮而锋利。她甩了甩袖,右手中的折扇敲了几下自己的额头,随后一边笑着一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没有再看身后三人一眼。

待到看不见了玉染的背影,禄成济才开口说:“若非近日里又有传闻将殿下说得风言风语,我还真是一点都瞧不出这样一个精明的人是哪里来得风流。”

“谁说精明就不可风流了呢?不过既然太子殿下有此运筹帷幄的本事,难能风流也是无所谓的吧?”拱鸿云接话说:“太子还年轻,喜欢什么人还轮得到我们管吗,我们都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又不会讨得殿下的喜欢,又何苦在这儿担心?”

“御史大夫说得这句话还是有理的。至少殿下之才,我很佩服。”贺通随即说道。

“也是,我们的这位太子殿下确实是当世奇才了,我还真的不能想象要是四年前前太子逼宫成功,那现在我们会落到何等境地。”禄成济叹了口气,感慨道:“可是如今太子和君上之间的情况,我还真是一点都看不懂了。”

“前太子之事君上也不曾叫人封锁过消息,而如今的太子即使功高盖主也未让君上有过任何的疏远和不满,看来有很多事情并非是我们可以随意揣测的。”拱鸿云长长舒出一口气,“看来,我们还是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走一步算一步才是对的。”

“当年前太子本要将我当做奸贼除去,也是殿下救得我,不论如何,我都定要信他。”贺通沉声说道。

“我们又何尝能说不是呢,如果前太子当年登基,或许我们都会死。”禄成济轻轻叹息,“总之,我们也不必再多想了,还是如大夫所言安稳些好。”

第三十一章 静如他

待到玉染回到太子府的时候,也是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一怔。

自家的花园里,阳光正好,春风拂面,草叶落花。花园的正中央有个石桌,摆着几个石凳。

玉染的视线晃过去,首先便见一袭白衣,翩然雅致,那面貌更是入木三分,醉人出尘。

容袭淡定地坐在石桌旁,面色还是略显苍白,薄唇之上也是未有血色,偏偏生出一种柔弱之感,不禁叫人心酸。他手里捏着一个白玉质地的杯盏,里头的茶水还是热的,茶壶被搁在石桌的中央。

只是此刻站在容袭身侧的不止是修子期一个,另外一个是太子妃邵语岚。

邵语岚手心紧握,秀眉几乎搅成了一团,贝齿磕着樱唇,笑得煞是诡异。

玉染瞧见这副模样,都是忍不住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眉梢一动,视线斜飞,薄唇轻抿。

一个小厮站在远处看着真是心底犹豫不绝,邵语岚是太子妃,太子妃叫他们走他们还真得走,但太子殿下也有说过叫他们照看好容袭公子,现在这副情景,真是不妙。

但很快小厮就发现他似乎不必再纠结了,他的眼睛一亮,绕了一圈走到玉染身侧,“殿下……”

玉染转过头,又瞥了眼容袭那儿,小声问:“太子妃这是怎么了?”

“殿下,您是不知道,娘娘来花园的时候容公子已经在了,结果娘娘想叫慕容殿下一起走走,没想到慕容殿下说太累所以推脱,娘娘怎么都说不过慕容殿下,所以就……”小厮边说汗都从额头上冒出来了,也是无语至极,想来往日里太子妃遇上秦奚樊温他们也=都不会有这般状况,看来这位华国的四殿下不愧是太子殿下的青梅竹马。

玉染闻言眨了眨眼,接着蓦地笑了出来,“语岚小孩子脾气,容袭说话刁钻惯了,你还真不好掺和进去。”

“那殿下……”小厮犹豫了一下。

玉染随意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呆在这儿你不闷死。”

小厮摸了摸头,咧嘴笑笑,“是,殿下。”

玉染走到邵语岚跟前,又瞥了眼还安稳地坐在石凳上的容袭,悠悠开口:“太子妃这是怎么了?”

“殿下你回来了?”邵语岚原本还怒气冲冲的神情转而平和下来,“我只是想叫他起来走走,他再这么不是躺在屋子里,就是坐着喝茶,人都快发霉了。”

修子期往前走了两步,“太子妃娘娘,公子是真的乏了。”

玉染笑着摇头,扬眉对邵语岚道:“就算他发霉了,那也是他的事,你不必去管他的。”

“不管就不管。”邵语岚一边说着,还一边忍不住瞪了容袭一眼。

可惜容袭是个多么不解风情的人,他将手中的杯盏搁在石桌上,慢悠悠地抬头,美得惊心的面容上含着几分苍白,倒好像还真的有那么些许疲乏的感觉。他勾了勾唇角,不温不火地说:“容袭睡了太多日了,今日只是想晒晒太阳,若是叫娘娘心底不愉快了,那倒是容袭的不是。”

玉染眉心一跳,再看邵语岚,是直接脚一跺地,转身就走了。

“你这是诚心气她?她是我的太子妃,你就不怕我也气了,随后就真的将你丢在巧天居里吗?”玉染反问。

“殿下可真舍得?”容袭的语气格外平静,他细眉弯弯,神色莞尔,就用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望着玉染,那模样别提有多惑人。

玉染闻言一顿,接着挑眉,同样是笑得别有意味,还忍不住伸手轻轻托起容袭的下颚,盯着他的漆黑双眼,“恩,确实舍不得。”

论淡定,或许这两个人有的一拼吧。

这一日,宁国上下热闹非凡,都城街道人流涌动,有的人家还打开了二楼的窗户,纷纷探出头去,好似是想要找到个最好的位置,能够瞧见那位从安国嫁到宁国来的六公主长孙瑶。

“慕容殿下当真不准备出去走走?”玉染陪着容袭窝在小小的巧天居里,视线落在桌面摊着的棋局上,右手指尖轻轻捻着棋子,忽然微微笑着问。

容袭也是丝毫不心急,同样悠哉地说:“今日是二皇子大婚,太子殿下却还愿与容袭在这小小院落看茶落棋,也是一样不急。”

玉染摇了摇头,似是不赞同,“话可不能这么说,至少你是真的可以不去,而我——是必须要去。”话毕,她一子落下,随后蓦然起身,先是甩了甩袖,又是一拂衣衫。盛衣华冠,明眸皓齿,玉染今日确实是难得打扮过了。

“平局了。”容袭淡然地说。

玉染挑眉,“若非我将这一字落在这儿,恐怕这局棋还是没有尽头。”

“容袭还真的有些乏了,想再睡会儿。”容袭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慢悠悠地走到椅榻旁,随后真的躺了下来,阖上了眼,动作一点都不含糊。

玉染一时间不晓得自己该露出何种神情,但容袭总是如此随性,她也习惯了。想罢,她眨了眨眼,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像是忆起了什么,转而朝合着的窗户边走去。

容袭有个习惯,若是外边天气晴好,睡着的时候必定是要将窗户打开的,好让阳光和细风透进来,既暖和又不会闷。

正值春季,外面和风气郎的,玉染还是如同以前一样将纸窗推了开,挂上钩子,随后又看了容袭一眼,无奈笑了笑,缓步走了出去。

第三十二章 迎公主

玉染前脚关上门,后头容袭便睁了眼,那双黑洞洞的眸子望着木门的方向,又瞥了眼开着的窗户,静默下来。

春风轻拂,确实是好天气。

“太子殿下。”修子期一直候在巧天居的院门口,见玉染出来了,还是照理点了点头。

玉染微笑,“你家殿下歇下了,本殿下还要进宫赴宴,他既然没兴趣那我便走了。”

“恭送殿下。”修子期仍旧道。

玉染认识了修子期的日子与容袭一般长,玉染只好说一句,修子期的忠心和恒心确实是叫玉染佩服的。

玉染今日入宫就带了邵语岚,作为太子妃,邵语岚当然得跟在太子的身后赴宴。

玉染走后,修子期便进了院子里,刚好看见容袭站在窗口,一头墨发如绸铺散在身后,右手轻轻搭在窗沿上,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修子期推门走进去,蓦地问道:“公子,你没有歇下吗?”

“我今日已是歇了一早晨。”容袭失笑说。

“那公子刚才与赫连太子说得那些都是想要支开他?”修子期问。

“我没有想要支开他的意思,他本就准备走了。”容袭淡然地答道。

修子期一顿,“那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

容袭沉默了一下,接着莞尔道:“没什么,再看看吧。”

容袭以前猜的一直都是玉染与赫连玉之间本就相识,更是设下了一场局等着他也走进来,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这其中似乎还有什么他没有看清的地方,一种突兀的感觉在心头久久不散。

所以,那就再看看吧……

少看一段时日,多看一段时日,于现在来说,都是无所谓了。

玉染来到皇宫的时候,安国六公主长孙瑶已是接到了,喜宴也刚巧准备开始。这喜宴摆得够大,够宽敞,玉染落座的时候也是众人纷纷闲聊的时候,约莫还不大引人注意,太子总是有着自己的好处,至少还没人会当着面那这般事情调侃。

“殿下,你说那位安国的六公主长得好看吗?”邵语岚端坐在玉染身侧,忽然低声地在玉染耳边问道。

玉染眉眼微扬,唇角含笑,“大抵是好看的。”

“那还真是可惜。”邵语岚兀自说。

玉染晓得,邵语岚的意思是长孙瑶嫁给赫连仪可惜了。她笑了笑,接话道:“是啊,若是她嫁了,那还真是可惜了她的那位眉清目秀的情郎。”

“殿下,这六公主有喜欢的人了?”邵语岚诧异反问。

玉染抿了口茶水,“有啊,所以也倒让我乐得自在。”

邵语岚默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吉时已到,又见那位六公主一袭精致红袍被人扶着缓缓走来,那曼妙的身姿着实是个佳人。

周围忽然都安静了下来,唯有那一句句宣读之声。

邵语岚开始想玉染那句乐得自在的意思,然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了安国六公主的方向。等到所有的仪式都过去了,邵语岚小心翼翼地凑在玉染耳边,第一句话说得就是,“殿下,那公主真的是公主吗?”

玉染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道:“怎么就不是了呢?哦不对,不该是公主,应该是二皇子妃才对。”

邵语岚闻言顿时恍然大悟,原来真的六公主早就被换走了,现在嫁给赫连仪的二皇子妃根本就是玉染手下的人。

待到赫连仪一身喜服地走到玉染这儿的时候,玉染淡定得不行,她先邵语岚一步起身,随后蓦地笑了笑,“还要先说一声恭喜了。”

“是啊,我想这还要多谢太子殿下。”赫连仪笑得诡异,却是姿态不变。

玉染挑眉,“谢我?这谢我可不敢当啊。”

赫连仪神色沉沉,盯着玉染看了一会儿,须臾提起酒杯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先敬太子殿下一杯了。”

玉染笑笑,随即也是一甩袖,潇洒地拿起摆在身前桌面上的玉杯,同样是一饮而尽。

赫连仪转身走开,玉染也同邵语岚说:“准备多留一会儿,还是回去了?”

“殿下今日不必与君上说一声?”邵语岚问。

“不用了。”玉染目光澄净,远远地往角落的一处地方望去,“不过,我倒是看到了一个再想见一见的人。”

邵语岚也向着同一处看过去,但见一身着翠绿色衣裙的妙龄女子,眉目很是清秀,但神色却是匆匆。

邵语岚疑惑,“她是?”

玉染慢悠悠地和邵语岚一起走着,她语气自然,“她是我的妹妹,明戌的二公主颛顼灵。”

玉染与颛顼灵擦肩走过,接着停下脚步,侧过头看着她,笑说:“许久不见了,今日之景想来要是落在笔下当是极美。”

邵语岚也是微微笑着朝颛顼灵眨了眨眼,“你便是那位被请来的安国画师吧?我听殿下说,你画得很好很美。”

“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颛顼灵稍显慌乱,但很快便向着两人行礼,接着说道:“是太子厚赞了。娘娘,您如果喜欢,那叶灵日后也可为娘娘作上一画。”

邵语岚闻言,点了点头,笑得格外澄澈,“听你这么说,那我可真要期待了。”

“那还要先多谢叶画师了。”玉染平静地开口,视线与颛顼灵相对,其中的意味不明。

颛顼灵胡乱地点头,心中没底,但又想起颛顼明对她说的要多注意这位宁国太子的动向,看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回应。

第三十三章 夜相谈

玉染和邵语岚回到太子府的时候天色已是沉暗,约莫往日里这个时辰就该早早歇下了。

走过回廊,穿过庭院,邵语岚抬眸随意一瞥,接着奇异道:“殿下,这书阁的灯火还未熄灭吗?”

玉染听着也是远远望去,隐隐也可从门外看到里头的光亮,但是书阁二楼的灯火倒是已经熄了。

这么晚,还有人在书阁看书?

玉染其实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秦奚,又或者是樊温,他们两人经常看书会看得忘了时辰。

“我过去看看,语岚你先回去休息吧。”玉染说了句便往书阁那儿走去。

书阁外头有一个小池塘,边上有一拱小桥,周围黑漆漆的,还有一条回廊在一旁绕着。

忽然玉染听闻到细碎的声响,她转过头,就被一个深色的身影怔地一顿,一双眸子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心里已是无奈,“你在这里,那现在还在书阁的人就是容袭?”

这个黑漆漆的人影正是修子期。

修子期点了点头,“是公子。”

玉染扬了扬眉,没再对他言语,而是一路往着书阁大门走去,随后定在门前,双手一推,门开了。

玉染走到里头的一处桌案前,慢悠悠地坐在容袭对面,又随手拿起他摆在桌上的一本书,不禁笑出了声,随后似笑非笑地挑眉望着他,“你是真的对这前朝明戌感兴趣,还是为了那个脾性古怪的长公主呢?”

容袭阅览的书籍很多,但有关前朝之事他也看得不少,有很多曾经还是当着玉染的面看的。

容袭的眼睛很好看,映照着灯火,他的眼底漆黑而透亮,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他盯着玉染,没有放过她脸上任何流露出的神色,须臾之后,他微微笑着说:“只是闲来无事打发着瞧瞧。”

“闲来无事?”玉染一手撑着下颚,手肘搁在桌面上,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双眼,她也不能畏惧。玉染对着外边的往下挑了挑眉,接着问道:“这个时辰还闲来无事的话,看来当真是本殿下‘招待不周’了?”一边说着,玉染便伸出左手轻触容袭的面颊,随后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起来。

玉染的掌心没有磨出过什么茧子,但是为了让自己更符合些太子的模样,她仍是将自己的手弄出了些许毛躁来,她晓得容袭肯定心里不喜欢,但以容袭的耐心,玉染更清楚他绝对会让她也讨不到好处,可又看不出丝毫违逆之色。

果不其然,容袭说:“不除颛顼灵,太子殿下会后悔的。”

既然容袭将事情绕到了别处,玉染也就顺着说了下去,“后不后悔,你也说了是我的事了。不过慕容殿下,我有一事是真的好奇,希望你可以解答。比起天下,你还是更喜欢颛顼染一些?”

容袭不温不火地笑了笑,“若是我两个都喜欢呢?”

玉染摇摇头,“你真贪心。”

“那若是让殿下选呢?”容袭笑着问。

玉染顿了顿,接着失笑,“这句问得好,也问得紧。或许我要是你的话,当真也会说出同一句话。不过现在,很可惜,我并不是慕容殿下你啊,所以你白问了。”

容袭忽然盯着玉染半晌,周围一片沉静,桌面上摆着的烛台烛火摇曳,发出呲呲的响声。他看着她,然后竟是笑了起来,笑得莫名,他说:“殿下有些像我一个识得的人。”

玉染微微抬眸,同样盯着他的眼睛,“说来听听。”

“那个人殿下一定认识。”容袭说。

玉染微笑,“我想我知道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若是我有心有力,还真是也想同慕容殿下一争呢。毕竟,我觉得和她很投缘,至少在闲聊上。”

容袭静默了一下,随后道:“是么,那还真是可惜了。”

“不过,你真的觉得将她送到安国,让人看着她,她就会做个安安静静的千金吗?我倒是认为她一点都不像是这么一个人。照这么看来,她的这个选择确实是不大好,这才叫可惜。”玉染露出一副惋惜的神情,随后一双凤眸里突然变得阴森起来,她笑得诡异,对着容袭神神秘秘地说:“那如果说——你死了,那是不是什么都好办了?”

“你不能杀我。”容袭神色平静,眼皮都不抬一下。

“哦?”玉染诧异,这个说法她倒是很少听见。

“因为阿染她很喜欢我,你要想现在杀我是简单,但总有一天,你终归会败在她的手里。”容袭说得很自然,说得很平淡。

玉染恍然间似乎看见的还是过往那个日日对着自己噙着笑意的他,一句因为她喜欢他,真是可以搅得她心里天翻地覆,不是滋味。

是了,因为她喜欢他,所以她即使算得再多,也将他算进去,也不曾对他真的动过手。

只是凭着这一点,只是凭着容袭的这一句话,玉染就没办法再多说什么了。

“听上去还挺有意思的,可惜我现在还比较惜命,看来也没机会期待你说的了。”玉染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往桌面一撑,便随即站起了身。她拂了拂衣袖,恢复一派潇洒的模样,回头看了容袭一眼,悠然道:“这天色已是不早,慕容殿下你很勤快,但本殿下不勤快。所以,你就自己看着办吧。”话毕,玉染当真是两袖清风,推门离去。

留下容袭一人依旧独自坐在书案前,眼底明暗闪烁,与烛火交映。

第三十四章 烦事来

“公子,你觉得赫连玉的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吗?”修子期走在容袭身后问道。

夜色沉沉,水光倒映着月色,翻动着细微的波澜,光泽流转。

容袭的眼底黑漆漆的,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须臾之后,他问修子期道:“他有变过吗?”

修子期沉思,“好似还是如同之前那般。”

容袭仰了仰头,发丝随着微风而拂动,“是啊,宁国太子赫连玉没有任何的变化。”

“可殿下怀疑的也确实都有可能,毕竟他对公主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反驳。”修子期顿了顿说道。

容袭笑了笑,眼中依旧沉寂,没有再接话。

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漏看了什么,漏听了什么。但容袭至少清楚,玉染的作风绝非那么简单。若是玉染想身在安国,心在宁国,那就必定还会有很多的动作,甚至——她还不一定只是“借刀杀人”。

翌日,天色清朗,阳光从窗口散入屋内,一片澄澈。

“殿下,殿下……”

玉染有些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又下意识提手揉了揉额角,将眼睛眯开一条缝隙,半晌才看清楚,“语岚,怎么了?”

“殿下,现在已是巳时了。”邵语岚的神色看上去有些为难,一张小脸上的眉头几乎都快拧在了一块儿。

玉染闻言,重新阖了阖眼,才转醒过来,幽幽起身。被褥从她的肩头滑落,一头墨发散在脑后,半边身子沐在阳光里,看上去格外慵懒。

“看你平时也没舍得过把我叫起来啊。“玉染歪了歪头,笑着看向邵语岚。

邵语岚双手撑着腰,稍稍俯下身说:“殿下,如果不是你昨夜里一直干坐着不睡,又怎么会起不来?你每去找一次容袭就是叫自己憋闷一次,真是想不通殿下你为什么要喜欢这样一个人。”

玉染咧了咧嘴,双臂伸了伸,又仰了仰头,舒展完了才转而问:“是秦奚让你叫我的?”

邵语岚朝着玉染瞪了瞪眼道:“殿下就这个猜得准。”

玉染耸了耸肩,“你也说了,毕竟我是殿下嘛。秦奚他现在在哪里?”

“和樊温、宋泽去了书阁,听说是想谈论一下有关安宁两国的事。”邵语岚说完前一句,后一句便忽然调侃着笑道:“殿下,你这么关心秦奚,为什么就是不可以喜欢他呢?我觉得他比容袭要好多了,毕竟秦奚是真的一心都花在殿下的身上,而且谁都看得出他很喜欢殿下。”

“语岚。”玉染中途打断,她抬了抬眸,看着邵语岚,认真地问:“你觉得秦奚的一颗心都是花在我的身上,但你可有想过他最初究竟为何会一心为我?你觉得容袭没有秦奚的实在,可和容袭相处了十年之久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语岚,人心各有所需,我们猜不到最后的。只是至少,我的人心所需里有那么一个容袭的存在。”

只是至少,我的人心所需里有那么一个容袭的存在。

这句话很简单,却一下子叫邵语岚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静静地盯着玉染,接着突然双手背在身后,又转过身,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殿下就是殿下嘛,殿下说得都是对的,那我也只好承认——容袭确实比秦奚他们好看不少吧。”

玉染听着直接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她咧着嘴,一边微微摇头,望着邵语岚的后背笑得无话可说。

邵语岚蓦地回头,“我说得哪里不对了?”

玉染连连点头,笑道:“是是是,你说得很对。容袭长得好看,越好看的我就越喜欢嘛。”

邵语岚拿来玉染摆在一边的外衫直接就丢在了玉染的床上,随后转身就走,“不管你了。”

玉染一手捏着衣角,双脚刚刚落地,也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就见邵语岚匆匆地摔上了门,最后不禁兀自失笑起来。

玉染一身黑白双色竹叶纹的衣衫,乌发玉冠束起,细碎的发丝往脸颊两边淌下,她一手执着折扇,眉眼飞扬,走在自家花园石子路上也是倾尽风流,翩然自若。

邵语岚一直调侃玉染明明是个女子却经常连件裙衫都穿不了,真是太无趣了。但玉染却是乐得自在,穿什么都觉得顺畅,连那眉眼神韵都可以给你换一个人,有时也是叫人可怕得紧。

玉染愣是在书阁外头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舒出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想起昨夜与容袭的交谈,玉染并没有觉得轻松。她看出来容袭昨日就是在等着她去找他,连怎么膈应她的说辞都想好了。若是她说错了一句,那不管是安国那边的卓冷烟,还是近至容袭身边的她,都会不好过,是真的不好过。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人问她,为什么她明知容袭的危险,却还要将人留在身边。

玉染于此只好感叹,容袭在她的身边危险,不在她的身边更危险,那她还不如在明面上看着容袭,暗地里自己心惊胆战一刻,总好过时时刻刻都在猜测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到底都是在筹划着什么。

“安国国君向来多疑,脾气暴躁,我不觉得殿下去了那里会是好事。”樊温眼中流光婉转,摇了摇头说。

宋泽是他们三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比玉染还小上四岁,他一屁股坐在椅凳上,神情颇为苦恼,须臾说道:“可是殿下不去也不行的,要是换了别人那就真的不好拿捏了,尤其是那位二皇子。”

秦奚神色温温,思虑良久才说:“殿下此行必定会去,毋庸置疑。安国国君并非是殿下最大的麻烦,最大的麻烦其实终归要落在一个地方。”

“安国的丞相府。”宋泽眼睛莹亮,脱口而出道。

“不错。”秦奚点头。

“不错什么?”忽然从一旁跳出的声音,是玉染。她笑盈盈的,明眸皓齿,风姿翩然,手里拿着的折扇一把就敲在了秦奚的肩头。

秦奚先是反应过来,朝着玉染作揖,笑意温和,“殿下你来了。”

樊温也是对着玉染笑了笑,宋泽倒是直接从椅子上起了身,凑到玉染身前道:“我们是在说殿下作为宁国使者要去安国的事情。”

第三十五章 终决意

“哦,什么时候传来的消息?”玉染笑着问。

秦奚对上玉染的视线,平静地说:“就是殿下睡得最沉的时辰。”

玉染眼皮一翻,无语地盯着秦奚,须臾咧嘴道:“我就是晚起了些,你们和语岚就都要玩闹我几句?”

“殿下,我可没有啊。殿下一定是想事情太辛苦了,就多休息一会儿绝对没怎么样的。”宋泽连忙摇了摇头,接着笑嘻嘻地瞧着玉染。

玉染睫毛一抖,唇角往边上扯了扯,最后双手抱臂挑眉道:“看来你们是连怎么挖苦我都想好了?”

樊温满目都是笑意,望着玉染说:“我们再好看,也比不上容袭公子的好看,殿下想要多看几眼、多想几分也是绝对不错的。”

玉染眉眼斜飞,对着樊温一张艳压芳华的面容波澜不禁,反倒是提手拿折扇抵了抵他的额头,“就属你话多。”

樊温眨眼,随后接话,“殿下,你话最多。”

说起来,玉染的太子府只要有玉染在,其实一直都是如此的热闹。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乐趣。曾有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而玉染和他们,则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努力着。

明知不易,却偏要为,玉染就是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没有人可以阻止她,也没有人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她,包括容袭。

“是啊,我话多,那又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殿下呢?“玉染声色微扬,听上去既是有些有趣,也有几分别人道不明的心酸。

“所以,殿下是准备接下去安国的差事咯?”宋泽突然问道。

玉染反问,“你觉得呢?”

“我当然是觉得殿下一定会去的,这种重要的事要是换作别人那还了得,得给我们添上多大的麻烦?尤其是那个二皇子赫连仪,这次他猜到殿下你是叫宁君故意将安国公主许配给他的,肯定又要想办法在殿下面前摆弄什么了,殿下还不该先下手为强?”宋泽说得头头是道。

玉染点着头,悠哉地说:“恩,说得挺有道理的。”

“樊温你看,我就说殿下一定会决定要去的。”宋泽扯了扯樊温的衣袖,咧着嘴笑。

“可是一直吵闹着要殿下回来太子府的也是你啊。”樊温无奈笑笑,又道:“再者,安国的国君也确实不好对付。”

“不是不好对付,只要摸清楚他的习惯,就差不上太多。”秦奚出声说:“长孙延的脾性暴躁,疑心也重,既然他是一个这般的人,那倒也好。”

“秦奚你这么说他可真是客气,传闻里那长孙延先是杀了自己的亲长兄登上安国国君的位置,在登基之后又有将自己的皇弟立刻分封王爵赶出了安国王宫。这样的疑心,换做谁不会觉着脖颈一凉?”宋泽吐了吐舌头,摇头感叹道。

玉染闻言,倒是难得问了句,“你说得是安国的湘王爷?”

“是啊。”宋泽点头。

玉染停顿须臾,莞尔说道:“依照长孙延的脾性,湘王府他又怎能容得下?那位湘王的性子太好,比起长孙延可是受人拥戴不少,我始终不觉得湘王府最后可以善终。”

“不论如何,只要现状如此,那于殿下来说便无大碍。”秦奚语气温温,“殿下可还准备去皇宫一见宁君?”

玉染听着,眉眼微扬,眸中闪了闪,右手捏着的折扇下意识地敲着左手心。半晌,她笑了笑,悠悠说道:“安国心急火燎,但我不急。”

秦奚似乎早已料到玉染的回答,倒也没说什么,也是洒然一笑,接着转而道:“殿下确实不急。不过,现今还有一事希望殿下明了。”

“哦,说来听听?”玉染提起左手,摸了摸下颚。

秦奚沉默片刻,随后口中吐出三字,“颛顼灵。”

玉染听见这个名字,微微眨了眨眼,咧嘴笑道:“其实我还真不怎么想听见有关她的消息。”

“明戌二公主的性情与殿下大相径庭,再者她也从未喜欢过殿下,殿下又何须为她介怀?”樊温替玉染斟了杯茶水,递到玉染跟前,娇美的脸上也是露出不解之色。

玉染提了提眉,“介怀?我这不是介怀。颛顼灵,她至少

是我所有妹妹里我看得最顺眼的一个。”

“怎么个顺眼法?”宋泽好奇问。

玉染偏了偏头,微笑说:“她长得好看啊,而且对谁都能脾气温柔,最重要的是,她静得下心啊。”

“殿下,她那是假温柔,她长得再好看也没有殿下好看,她静得下心是因为她要想办法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一些,这叫装模作样!”宋泽一手握拳,一一评论说。

玉染拿扇尖抵了抵下巴,接着道:“是么,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那还真是可惜了。”

“殿下,有哪里可惜了啊!”宋泽一把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看着玉染这种随意的神情又顿时无语起来,“我怎么越听越瘆人了呢?”

“行了吧,殿下那是在同你说笑呢,你还没听出来吗?”樊温忍不住出声提醒,唇边止不住的笑意。

宋泽静默了一瞬,恍然对着樊温道:“殿下她不会对我说笑的。”

此话一出,倒是让在场的几个人都静默了一瞬,须臾之后,还是秦奚开口打破了这层诡异的气氛。

“殿下,你有让人在颛顼灵的居所外暗中看守。”秦奚语气平平。

玉染点头,“诚然。”

“那殿下可知,有人乔装经常在深夜进出之事?”秦奚又问。

玉染继续点头,“诚然。”

“看来殿下早知进出的究竟是何人了。”秦奚笑说。

玉染也是微笑,回答的还是同样的二字,“诚然。”

“此去安国路途虽说不远,但恐怕又要绊住殿下脚步晌久,还请殿下务必顾己为先。”秦奚向后退了一步,接着竟是双袖一甩,朝着玉染恭敬一揖。

玉染轻轻晃了晃折扇,莞尔道:“我若是照顾不好自己,莫非秦奚你还要快马千里来追我吗?”

秦奚眼底明亮,他的神色温和,唇边含笑,“只要殿下想,秦奚自然乐意至极。”

第三十六章 至安国

玉染的视线微微移开,心底也晓得自己似乎又多说了什么,但秦奚固然是她认为最好的友人,没必要再同他多解释几句。

解释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还会有千千万万的第三次第四次。

玉染曾经对于容袭以外的情感全都不以为然,但如今她却不得不正视。

这种感觉,是叫人为难的。

“殿下,你看秦奚是不是要比那个容袭还要喜欢你啊?我觉得秦奚比那位华国的四皇子好多了。”宋泽明朗地笑着。

玉染扬了扬眉梢,随意踱了几步,半是仰着头,忽然转头道:“宋泽,要是你闲来无事的话也行,帮我去寝房整些东西吧,想来很快便要出发了。”

话毕,玉染一边笑着便出了书阁。

“为什么是我啊,难道以往不是太子妃帮忙整理的?”宋泽睁大了眼,有些疑惑地说道。

樊温站在他的身侧,叹了口气低声在宋泽耳边说:“你还真是口无遮拦,那位华国四皇子可不是你我可以随意妄言的。毕竟,殿下视他如心中磐石。”

宋泽闻言,又看了一眼站在窗口边上一言不发的秦奚,半晌也是闷闷地说:“可惜秦奚也是真的喜欢殿下啊。”

“可惜殿下也是真的喜欢容袭。”樊温面露憾色,最终也只好落下这一句。

玉染前往一见宁君,而太子府中却是无法安静。

巧天居,修子期看了眼屋内整理的物件,半晌后望着躺在榻上的容袭说:“公子,此次是赫连玉出使安国,可为何也会叫上公子?公主身在安国相府,公子知晓,赫连玉也知晓。莫非公主身在安国已然算准赫连玉必走安国一趟,所以要借此封住公子的行动吗?”

“阿染不必算准,她想知道什么,定是有她的办法。”容袭半是阖着眼,神色平平,倒是唇边的笑意不减,散着轻柔缥缈之感,别有一番风情韵味,他说:“阿染总想着压我一头,但她不想伤我,就难以做到胜我一筹。这种自相矛盾之行,恐怕叫阿染自己都没有弄懂过。”

“可殿下也从不伤公主。”修子期眸中光芒闪过。

容袭轻笑,微风拂来,掀起他的几缕发丝,他的眼底漆黑,却如珍珠般的透亮。

是啊,他从不伤玉染,所以他也胜不过玉染一筹。

他们各自谋划,各为天下,若无人先踏出这一步,那最后必是两相溃败,无一人可拔头筹。

而届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想要这天下的人,毕竟从不在少数。

自玉染与容袭踏出宁国,去往安国这一刻起,恐怕又是新的纷争,要无止无休地开启。

安国皇宫,安君长孙延正坐亭台之中,天气略显闷热,这打扇的宫女扇出的风也不觉凉意,倒是叫长孙延的心性又烦躁了许多。再是听闻其下莺歌燕舞,颇觉无味,一怒之下直接挥袖摔了石桌上摆放妥当的果盆,顿时叫众人大惊之下跪地而骇,一时之间竟无一人敢出口言语。

远远赶来的大监也是一时停顿,但见长孙延稍是平静之后才敢小心上前,弯腰低头道:“君上,宁国的太子已经来了,刚过宫门,您是就在这儿见他吗?”

长孙延一手揉了揉眉心,神色倦倦,双眼之中神色阴沉,须臾之后才甩了甩手说:“就在这儿吧。”

“是,君上。”大监连忙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玉染坐在马车的一侧,微微抬手掀开帘子,凤眸稍是提了提,颇有兴致地问:“慕容殿下觉得这个安国皇宫可是有趣?”

“殿下想问的是这安国皇宫有趣,还是安君长孙延有趣?”另一侧,容袭懒懒散散地靠在马车后头,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勾起唇角道。

“你可以都说说看。”玉染侧眸说。

容袭微笑,“这安国皇宫比起华国略次,比起宁国略甚。至于安君长孙延,比起宁君是次,比起殿下更是次。所以殿下,这里没有值得殿下觉得有趣的事,也没有值得殿下觉得有趣的人。”

“可是,在这安国难道便无一人值得慕容殿下觉得有趣吗?”玉染继续瞧着他,眉眼微扬,接着蓦地凑过身,附在他的耳边道:“想必慕容殿下是迫不及待想要移步丞相府,一见自己的红颜知己。这么看来,叫你陪我一道入宫,倒还真是本殿下的不是了。”

容袭睁开眼,坐起身,理了理衣袖,慢悠悠地笑着说:“可是太子殿下,容袭并不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玉染挑眉,兀自点了点头,随后便望着帘外,也没接着容袭的话。

待到有人引着玉染与容袭一道来到长孙延跟前的时候,玉染也算是晓得容袭的意思了。

安国丞相玉渊竟然已是端端正正地先玉染容袭一步坐在长孙延身侧的位置上了,这消息确实是传得够准。

“赫连玉见过安君。”玉染像模像样地作揖,却是也不禁感叹起长孙延的随意,但这种随意在玉染看来并不是好的。

在一国有难之时接见他国使者,却不是在朝堂之上,而是在亭台之中,已经可以说是太过高傲自负了。要是换做玉染以外的人,玉染还真不敢说来人是否会直接博然而怒、挥袖而去。

容袭也是微微俯身,“容袭参见安君。”

“免礼吧。”长孙延摆了摆手,盯着玉染看了几眼,又瞥了眼站在玉染身后侧的容袭,才幽幽地说:“你就是宁国的太子?看来着实如同传言般的风流,连进孤的皇宫都得有‘美人’相伴。”

“君上怕是弄错了,这位容公子是臣的友人,是赫连太子为了让他见臣一面才领他进宫的。”玉渊蓦然起身,向着长孙延低头作揖道。

“哦?没想到玉丞相你的友人竟也与赫连太子相识。”长孙延声色沉沉。

容袭微微笑了笑,俯身作揖道:“却是巧合。”

长孙延打量了一下容袭,又看了看玉染,半晌后道:“今日赫连太子前来想必定是乏了,既然丞相你说这位是你的友人,那便刚好,就让赫连太子去你的府上休息吧。”

玉渊闻言,恭敬俯身,双手交叠,朝着长孙延拱了拱,“谨遵君上之命。”

第三十七章 真假见

“这下当是随了慕容殿下的愿了。”玉染一手撑在马车的窗沿上,视线瞥在外头,语气悠哉。

“不是殿下随容袭之愿,而是容袭顺殿下之意,殿下觉得容袭说得可有错处?”容袭说得风轻云淡。

玉染回过头来看容袭的时候,就见他平静地笑着,一张永远看不出风云变幻的容颜之上,存在的竟一直都是那份说不清的静谧。他白衣黑发,眉目如画,面若冠玉,自在潇洒。

玉染觉得,她是真的很难从容袭的身上挑出毛病来。要是真的挑出来了,那她就真的成了吹毛求疵之人了。不像她,她的执着和刁钻,连她自己有时都会觉得害怕。

人的清醒,就是那般奇怪。

你看着的人明明就是自己,却并不愿意相信这是自己。

“慕容殿下觉得留着前朝公主是一件好事吗?”玉染忽然问道。

“敢问太子殿下是怎么认为一件事是好是坏?”容袭反问。

玉染笑着瞥向容袭,摇头说:“就算我现在说了理由,你也有法子驳了我,我说不过你的。我只是好奇,既然慕容殿下是个可以当机立断的人,那又为何做不到当断则断呢?”

容袭有要杀玉染的想法吗?

玉染一直都告诉自己,她不会杀他,他也不会害她。

可是,就如同邵语岚、秦奚等人所言,在天下和情思之间,若是执棋者本身都是清醒敏锐之人,那又怎么有所保留,怎会觉得两者之间到最后都可相安无事?

玉染过得跌宕,活得艰难,可她一心想要匡住的就是整个天下。她确实喜欢容袭,确实有相守之意,可她不知道,若是有一天天下和容袭在她的面前划作了完全两道不一样的路,那她又该如何取舍。

就好比容袭一心扣着玉染,更想剪去玉染所有的羽翼,他算计她,而且不想给她留任何退路。所以只要在玉染的身上存在蛛丝马迹,那么容袭就必定会介入其中,断了玉染的后路。

所以当初玉染才会心中清楚,只要她以自己为诱饵,又透露出赫连玉和自己的关系,那么就可以引容袭踏入她布置的路。

思之念之,算之伤之。

这二者截然不同,却被这两个人用得炉火纯青,确实是叫人唏嘘。

安国丞相府中,似是早已备宴,正是算准了玉染同容袭到达的时间。

玉染先容袭一步踏进主厅,看到的不是别人,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容颜,是属于玉染的容颜。

来人是卓冷烟。

“玉姑娘,许久不见。”是玉染先开了口。

卓冷烟顶着玉染的面貌,神色淡然,唇畔含笑,也不示礼,直接对上玉染的双眼回应道:“赫连殿下好久不见。”

玉染的性子,卓冷烟学得很像。

玉染随意笑了笑,又看了眼走在自己身侧的容袭,向着卓冷烟提了提眉眼说:“玉姑娘不准备请我们进去吗?想必慕容殿下该是等得着急了。”

卓冷烟也是轻笑出声,似是莞尔,她说:“容袭的耐性很好。”

玉染点头应和,“确实,慕容殿下是我见过的除了姑娘以外最特别的人了。”

卓冷烟面上平静,实则心中却是难得的紧张,这种客套话和虚礼是玉染教给她的,这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也都是玉染曾经来回反复提醒过的。她虽然无法做到真的心如止水,但至少在玉染和她两人一起出现在容袭面前之时,她得装,得好好装。

卓冷烟想罢,直接对上容袭的双眼,须臾之后竟是一笑而过,转身甩了甩右手裙袖,面颊带笑,眉眼微挑,“既然如此,赫连殿下请吧。”

玉染抬了抬眸子,跟着卓冷烟走了进去,容袭随后。

容袭与玉染住在不同的院子,两人对这丞相府皆是熟悉,只不过,一个是暗地里熟悉,一个是表面上与暗地里都熟悉。

“公子是准备先去寻公主相谈片刻吗?”修子期跟随容袭进了他的院里,见容袭先是坐在书案边歇息,毫无起身之意。

容袭指尖划过书案之上的几本书册,其上并无尘埃,似如当初。虽说赶路颇久,又是一趟皇宫,容袭面上也未露疲倦之态。他撤回手,也不抬眼皮,唇边的笑意极深,“阿染不急,我又何须着急?”

“公主这是想要先去找赫连太子?”修子期问。

容袭语气温温,“我会留在赫连玉的太子府,是因为阿染。我今日会重回安国丞相府,也是因为阿染。确实是有意思。”

修子期顿了半晌,才忽然拦到容袭跟前,深深俯身,拱手作揖,他问:“属下从来都未有问过公子一句,究竟公子是想要将公主立于何地呢?公子和公主之情,属下无法言语。可公子,属下看不懂公子,也不明白公主。公子与公主各怀志向,心指天下,可这天下自古以来便只有一个而已,属下并不觉得公主是一个会因为对公子之情而罢手的人。”

容袭闻言,沉默须臾,却是仍旧笑着问:“那我呢,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属下觉得,公子也不是一个会因为对公主之情而罢手的人。”修子期脱口而出。

“我和阿染这般互相算计,冷暖也就我们自知,与他人无干的。”容袭敛了敛眸,一双眼眸如黑珍珠般黝黑透亮,面若中秋之月,唇红齿皓,那般自在的神情好似是说着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修子期退了一步,静了一会儿,依旧拱手,“属下明白了。”

而另一头,玉染坐于屋内,身对桌台,面对铜镜,里头的自己一脸俊逸潇洒之气,眉眼斜飞,玉冠华服,是为宁国太子赫连玉之相。

地板是木质的,要听见有人走过来格外轻松。玉染都不必转头,便可以知晓来人。

“冷烟,好久不见。”玉染看见铜镜里朝自己靠近的人脸,平和地笑了笑。

“小姐,这世上还会有多少个和你一样的女子,情愿将自己的青春年华留给天下呢?”卓冷烟一边说着,一边直接将固定玉染发冠用的玉簪一把抽了出来,又将玉冠和玉簪一道放在桌上。

第三十八章 多一个

玉染理了理忽然散落下来的墨发,咧嘴笑说:“这世上只有一个天下,那玉染不也就只要一个便好了吗?”

“可是小姐,容袭与玉染是两个人。”卓冷烟眼中难得柔和,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摆弄着玉染的面颊,不禁失笑说:“小姐的易容之术若是再不精进,恐小姐之容就算再如何滋养,都会受到损伤。”

玉染阖着眼,任何卓冷烟折腾。她一手扶着桌沿,另一手搁在自己腿上,身子微微斜着,半晌笑道:“那有什么办法?术业专攻,我毕竟不是冷烟你啊。所以,我就只好同容袭争一争这天下,也让我有几分乐趣。”

“乐趣?小姐,我不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小姐接下去的日子,皆是举步维艰。要是真说乐趣,那小姐便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一搏这所谓的乐趣。”将近半年未见,卓冷烟认为,她自己想得最多的就是玉染的事。正是因为扮作玉染,她才更能体会玉染的不易。

玉染听着,也是悠哉。她接过卓冷烟递来的脸盆,拿毛巾浸了浸水,覆在面颊上,薄唇轻动,贴着毛巾的声音变得闷了些,“冷烟,你以前从未对我说过这些。”

“小姐,我曾以为我永远都可以憋在心里的。”卓冷烟感叹,“我长小姐好多,在被小姐救下之前见过太多的世间冷暖。小姐终有一天会知晓,容袭和小姐之间,只能存下一人。”

玉染捏着毛巾的手紧了紧,脸容上热乎乎的,被热气熏得有些朦胧,她将毛巾放回盆中,微微抬头。

卓冷烟对上这张自己扮了足足大半年之久的面容,似是心底复杂。

玉染提了提唇角,发丝柔和,眉眼温温,“冷烟你也要劝我杀了容袭。”

“小姐,我劝不动。”卓冷烟实话实说。

“冷烟,你和秦奚、樊温他们说得都何其相似,我也不是个不懂这些道理的人。可是,道理归道理,本心归本心。容袭他与我争,我也在与容袭争。我们算明戌,算华安宁商四国,算尽了整个天下,说不准也会继续算下去……”

卓冷烟鲜少打断道:“可是小姐,要是有一日,他一心算计的人完完全全地都成了你呢?要是容袭他忽然发现小姐才是他谋天下之路上最大的敌人,那他会如何对待小姐呢?现在是禁足,是想要将你困住,那将来又会是什么呢?恐怕,就是要至小姐于死地了吧?”

“冷烟!”

卓冷烟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点到即止。她微微俯身,眼帘轻垂,语气却是认真不减,“小姐,你走的这条路对你来说并不算难,可这条路上——只是多了一个容袭。”

只是多了一个容袭……

玉染闭眼,唇边的弧度依旧,“冷烟。”

“小姐?”

“冷烟,我不大想做皇后。”玉染说。

卓冷烟答:“那小姐就不做。”

“可是容袭想做皇帝,想做四国的皇帝。”玉染又说。

卓冷烟又答:“那小姐就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玉染睁开眼,眼底里莹亮,她似笑非笑地问:“冷烟是觉得容袭会先当上皇帝吗?”

“我说错了。”卓冷烟一派自然。

玉染一边点头一边笑了,“哦,说错了,说错了就说错了吧。”玉染起身,凑近铜镜看了眼自己的脸容,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很久,见着没有粘着什么奇怪的东西,才理了理发丝说:“幸好你溜进来之前将我的衣衫带来了,不然可叫我为难至极。”

“小姐是准备去见容袭。”卓冷烟问。

玉染挑了挑眉说:“我们可是‘大半年’没见了。”

卓冷烟双手抱臂,半晌才吁出口气,“行,你们‘大半年’没见了,是该好好叙叙旧。”

玉染眨了眨眼,换了一身青竹叶的衣裙,又系好腰带,捋了捋发丝,就准备推门出去。

“小姐。”卓冷烟忽然叫住玉染,在玉染回身之际又顿了顿,须臾才道:“小姐切莫忘了刚才所言。”

玉染无声咧嘴笑了笑,明眸皓齿,清丽依旧,“好了,我一定记住,冷烟你换了我的衣衫之后自己小心些。”

卓冷烟兀自站在原地,看着大门紧闭,苦笑着叹道:“小姐,你记不住的……”

夜色清冷,夏日的灼热已快过去,秋风扫落叶倒是显得有些许肃杀萧瑟之意。

玉染曾与容袭在这相府里一齐度过了将近一年的岁月,他们一起算计,一起谋划,一步步设下足以使明戌皇朝沦陷其中的陷阱。

玉染确实赞叹过容袭安插人的本事,如此灵通的消息,再者又是人手遍布四国,可以想象容袭的心思。

玉染走到容袭的院落里,屋里的烛火,屋外的灯笼,依旧皆是明亮。透过纸门,玉染似乎已经可以看到一个侧身坐于桌前之人的剪影。

一门之隔,她现在进去,当是落实了她想要与容袭争一争的意思。

只是,玉染与容袭何其相似。

玉染微微笑了笑,笑得十分明丽,她一头花簪,一身干净的青竹叶纱裙,一头乌发柔顺散于脑后,她眉眼弯弯,樱唇嫣红。

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风流之名满城的宁国太子赫连玉,而是那个与容袭相伴十年之久的玉染。

她脚步不停,直接推开了门。

容袭侧眸,玉染对上。

“阿染,你来的慢了。”容袭语气平静,唇角含笑,手中还捏着一卷书册,仿佛是在说着一件风轻云淡之事,看不出任何的棱角。

玉染点了点头,又提了提柳眉,她走进去,掩上门,接着转过身走到容袭跟前,直接抽走了他手中的书,偏了偏头道:“反正容袭你也不急啊。”

“阿染此话着实冤枉了容袭。”容袭的视线与玉染的双眼对上,笑了笑说道。

“冤枉,哪里冤枉?我怎么不晓得。”玉染将书卷随手丢在桌上,双手抱臂,就这么定定地望着容袭看。

容袭漆黑的眼睛里似是有光华闪过,“容袭在屋内时刻盼着阿染你过来,心想阿染要是被那一身光鲜的宁国太子给迷惑了去,那容袭是否要亲自跑一趟,将阿染你带回来。阿染莫非现在还觉得是我的过错吗?”

第三十九章 相试探

玉染闻言,心底微动,一时间只是静静地瞧着容袭。半晌过去,她视线斜了斜,恰见一边墙头字画之下摆着的竟是一把长剑,于是几步之下越过容袭,对着长剑不禁打量几眼,接着轻轻握住剑柄,一把将剑从剑鞘抽了出来,仔细端详。

剑鞘上的花案青红纹路交错,倒是剑柄这儿看上去干净些,通通都是青墨色。剑锋锋利,精光岑亮,映照着玉染的一双眼睛。

“容袭你这儿何时竟多了一把如此花哨之剑,不似是你的高雅情怀啊。”玉染神情淡然,仍是笑着问。

容袭捏着茶杯的手蓦地一顿,接着忽然抬眸说:“阿染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实在炉火纯青。不过阿染……这把剑你当真没有见过吗?”

玉染握着剑柄的手稍稍一滞,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撞上容袭的,突然怔了一下。

玉染光顾着在想应付容袭的前一句话,却没想到容袭居然还在这里等着她呢。

确实,玉染本该是已经在这里呆了有大半年之久,而容袭和赫连玉才是刚刚来到。这剑既然是在这大半年里才出现在这里的,那玉染没有理由不晓得。

“哦,你怎知我是见过的?”玉染双眼盯着剑锋,兀自点点头问道。

容袭看了眼玉染,片刻之后忽然笑说:“这剑是长孙延赐给玉渊的,是把名剑。子期说三月前是阿染同玉渊一起接的旨,后来还是阿染觉着在府邸哪里摆着都看着碍事,所以就先搁在容袭的屋里了。还以为阿染记性差了,连这个都忘了。”

玉染眸光轻闪,微微笑着对上容袭,她看见容袭的眼底黑洞洞的,幽深得摸不着底。她忽然提起唇角,一言不发,却是一手提着剑在屋里转了又转,在绕到容袭身后的时候,忽然将剑一把搁在了容袭的脖颈边上,所有的力道都压在容袭的肩头。

容袭握着茶杯的手未有一丝颤抖,他的神色还是柔和沉静的,甚至还自在地侧过头,对着刀锋,看着玉染道:“还不知阿染你舞刀弄剑的本事有否长进呢?”

玉染挑了挑眉眼,又歪了歪头,掂量着剑的重量,无奈说:“我觉得该是有的吧。只不过这把剑——实在太沉了。”

“那下次容袭便叫人去寻个工匠,给阿染你亲自打造一把轻的,想必绝对可让阿染尽情摆弄一次。”容袭抿了口茶,润了润桑,仍旧悠哉,似是丝毫不惧剑锋之厉。

玉染呼出口气,点头说:“也是。”

玉染一边说着就准备将长剑撤回来,谁知容袭动作快了玉染一步,竟是搁下杯盏,右手绕后,直接托起剑身,避过锋芒,一把握住了玉染捏着剑柄的手,直直朝前拽去。

玉染脚下没有站稳,容袭侧过身,左手托在玉染腰间,直接让玉染跌在了他的怀里,玉染的长剑同时脱手,落在了木质的地面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容袭右手也随之撤回,又从玉染的另一侧腰揽过。

玉染整个人都窝在了容袭的怀里,两人贴在一起,玉染侧过头,与容袭的绝美脸容也就差了一拳之隔。

容袭笑得更深了些,双臂紧紧扣着玉染的腰际,将人又带近了些,随后凑近她的面颊一侧,薄唇几乎都要贴在了她的耳朵上,他说:“大半年未见,阿染是否与容袭生疏了呢?”

玉染也不避讳,转头就是调侃说:“是啊,是生疏了,毕竟容袭你已经无趣到心甘情愿做宁国太子的府中人了。”

“阿染若是觉得容袭无趣,那容袭也只好认栽了。”容袭说。

玉染奇异,“不反驳?”

容袭笑得云淡风轻,一边贴近玉染说:“只要是阿染说的,那即使是错的,容袭也一定会当做对的。谁让这是阿染说的呢?”

玉染稍稍怔神,但下一刻,她的眼底便透亮清澈起来。

她盯着容袭看,容袭也盯着她看。

容袭轻笑出声,随后便悠悠贴上了玉染的唇,唇齿相依,一室缱绻。

玉染觉着腰间有一双手在解着自己的腰带,须臾便是衣带松散。容袭的掌心温热,划过之际却是弄得她皮肤上痒痒的。

容袭的唇也是从玉染的眉心一直落在了她的脖颈,动作格外缓慢轻和。

桌面烛火摇曳,发出呲呲的响声,却是照得屋内愈发柔和起来。

两人依存了会儿,却是容袭先停了下来。

两人面颊都是有些飞红,从墨发至衣衫都是被弄得散乱,不过看上去还是容袭与玉染要好上些许。

容袭替玉染提了提衣裙,又伸手从地上捞起了玉染的衣带,替她系了上去,才不紧不慢地说:“虽说很快便要歇息,但想必在这之前阿染并不喜欢衣衫半解着谈论安国交兵华商之事。”

玉染听着也不怒,反倒问:“不是你喜欢吗?”

容袭闻言,又顿了一下,随即抬眸瞧着玉染,他说:“那容袭再帮你脱一遍?”

玉染无语,接着从容袭的身上起来,安安稳稳地坐在了他身边的位置,感叹说:“说你无趣,你还偏偏要无趣给我看,看来我的面貌是无法叫容袭你觉着美到自制力消失了。不过,你也可以不用肖想可以找到个比你长得更好看的人了,我保证,真切地保证。”

“阿染。”

“怎么了?”

“听你这么一说,容袭倒还真想试上一试。”

“试什么?”

“阿染你说呢?”

玉染默了默,微笑,“华商两国于安国来说就好比是前有猛虎,后有雄狮。那容袭你想试的究竟是能够逼退华商、救下安国,还是迎合华商、除去安国呢?”

容袭挑了挑眉,说道:“依照阿染来看,哪个比较可行呢?”

“纵观两者,我觉着都挺有意思的。”玉染笑着说。

“那再看看?”容袭笑问。

玉染摇头,“照这次华商两国领军的人来看,我倒是认为前者是你我会心怡的。”

一个慕容祁,一个颛顼明。

一个视容袭为无用可怜之人,一个以玉染为亡国祸国的仇人。

他们之间的沟壑,确实是深,深无可测之深。

第四十章 想要的

屋子里一片漆黑,烛火已熄,窗户也被掩着。幸而是秋日渐进,闷热之感约莫缓和。

玉染侧躺着,脸对着里头的墙壁。

半晌,她翻了个身,接着缓缓睁开眼睛。

玉染盯着容袭的后背,又望着他的一头如绸墨发,眼中漆黑却莹亮闪烁。

“容袭,你睡了吗?”玉染压着嗓子,随口轻声问了句。

她等了会儿,也没等到容袭的些许动静。

过往她躺在他身边的日子也有不少,所以玉染晓得容袭睡得向来不沉。

玉染也没想知道容袭是真睡假睡,反正,她的睡意确实不是很浓。她小小地吁出一口气,面朝着房顶躺着,脑海里仍旧想的是卓冷烟同她说了那么久的话。

卓冷烟反反复复地交代,不厌其烦。可玉染听着身边那么多人来来回回地说,也未曾真的放在心上。

是真的未曾放在心上吗?

玉染有仔细思量过,然后她突然觉得有些遗憾,遗憾她原来也有一天会在这件事上花费如此心思。

刀剑横卧在容袭肩头颈边的时候,玉染觉得自己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她喜欢容袭,却在那一刻,她竟然心如止水。

玉染想着还准备翻身转回去,却是容袭忽然侧过身手臂一伸,将她整个人一起拦腰揽过,接着掌心慢慢上移,覆在了玉染的一双眼睛上头。

“明日一早长孙延必定会花些心思与赫连玉商量安国腹背受敌之事,届时阿染自然不会置身事外,所以现在阿染还不睡吗?”容袭声色放低,但吐字分明。

玉染顿了顿,同是低声说:“说不准赫连太子更喜欢独自前往。”

“若阿染是这么想的,那大可不必。”容袭确信地说。

“为什么?”玉染问。

容袭沉声笑笑,“阿染这是明知故问?”

玉染心底怅然,她张了张嘴,最后也没有回答,只是小幅度地胡乱点头,背过身躺着,“我睡了。”

“好。”

翌日,玉染是被一阵细碎的敲门声给闹醒的,转身一看见容袭也还是睡得安然,或者该说是阖着眼假寐。

“容袭,去开个门看看。”玉染拍了拍容袭的肩膀,有些迷糊地说。

容袭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瞧了眼玉染,认命地起身,一身单衣不减他丝毫风华,在过去之前还不忘提醒玉染道:“若是无人闹你,你还鲜少有自己清醒的时候。”

话毕,容袭便绕过屏风,一路走到门口,随手推开了门,他笑说:“太子殿下来得怕是早了,阿染她才刚醒。”

此刻的赫连玉是卓冷烟扮的,拿捏起宁国太子该有的言辞行为还不大熟络,所以也不好同容袭时刻相处在一块儿,尽量是能避则避,不能避就只好小心至极。

卓冷烟闻言,先是挑了挑眉,随后微笑说:“看来昨夜终是如慕容殿下所愿,美人在怀了?”

容袭提了提唇角,“那还要多谢太子殿下未有叨扰。”

卓冷烟为玉染之事心中沉沉,想来玉染从不对容袭设防,她想了下,还是说道:“既是如此,那么还有一事要慕容殿下代劳了。”

“容袭自会告诉阿染进宫随行之事,还望太子殿下放心。”容袭也不等卓冷烟说什么,便双手交叠轻揖,自然地回道。

卓冷烟盯着容袭看了须臾,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回身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容袭静静地看着卓冷烟的背影,眼中流光婉转,又黝黑得不见其深。秋风徐来,吹起他几丝墨发,挡住了他一半的眼睛,他轻轻掩上门,捋了捋发丝,自在地走回里屋,到了床边停下。

“该起了。”他坐在床沿边说。

玉染一手揉了揉额角,微微皱了皱眉,才重新睁开眼,被容袭扶着坐起身,“有些乏。”

“究竟是谁昨日深夜想要与人畅谈一番?”容袭笑问。

玉染无语,“畅谈?谁要同你畅谈了?”

“阿染不认账了?”容袭反问。

玉染扬了扬眉梢,绕过容袭坐着的地方下床,随手拿了昨夜穿的青竹叶纹路的曳地裙套上,一边系着腰带一边道:“我只是随口说几句。”

容袭随意笑笑,走到玉染背后替她将头发从外衫里理出来,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上下顺了顺,最后无奈说:“阿染,你的头发得好好梳梳。”

玉染坐到铜镜前头,闻言仔细照了照,眉头微扬道:“似是还好,要不还是容袭你来?”

容袭失笑,自然地接过发梳,替她挽起头发来。

想起这情景,玉染还约莫有些感叹,毕竟在明戌皇朝还未覆灭,两人还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一起努力的时候,玉染每每住在皇宫外面,容袭都会帮她打理这些琐事。

这般温柔,叫玉染很难真的狠下心来,狠下心来对容袭明着说,她和他现在要走的路不一样,她想要得到的,是容袭给不了的,更甚者是与容袭全然相对的。

“阿染。”

玉染回过神,抬眸道:“怎么了?”

容袭神色温温,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他说:“阿染你准备何时嫁我?”

玉染一愣,随后也是咧嘴笑说:“嫁你?这可不行。”

“理由呢?”容袭摆弄完玉染的头发,将发梳摆在桌子上,才回头看玉染。

玉染又仔仔细细地观望了一下自己的模样,才起身对着容袭,双手背在身后,偏了偏头说:“因为容袭你还在宁国太子府,你还不能回华国,也不能留在安国,那你要怎么娶我呢?”

“阿染若是嫁,那容袭必当十里红妆相迎。”容袭眼中漆黑,仍旧笑得柔和。

玉染提了提眉眼,“十里红妆,现在吗?现在不行,容袭你的路还很长……我的路也还很长。”

容袭微笑,眼神更深了几分,“那届时阿染喜欢的到底是十里红妆相迎,还是——以天下为聘呢?”

玉染眸中清澈澄净,她说:“容袭,你要是大方,那就都送我好了。”

这是玉染第一次那么明确而毫不隐晦地说,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想要的太贵重了,太难得到了,所以她要费尽心思,难顾其他。

“阿染,你该迟了。”容袭忽然说。

玉染点头,慢悠悠地走到门边,“那我先出去了,你要是闲来无事倒是可以同子期一起出去走走。”

第四十一章 与君商

“小姐……小姐?”卓冷烟来回喊了两遍,坐在她身边的玉染才回过神来。

马车一路朝安国皇宫而去,想必只要今日将两国之事商量完毕,那不日便可先行返回宁国整顿兵马。

玉染回过头,看向卓冷烟,“冷烟,怎么了?”

卓冷烟现今是扮作玉染的模样,而玉染又换回了那一身玉冠华服,也亏得两人早已习惯,不然还真叫人觉着怪异。

“小姐一路都是心不在焉,是昨日容袭又说了什么吗?”卓冷烟问道。

“容袭?”玉染一边笑着,一边又是吁出一口气,“他能说什么?我只是在想安国的事罢了。”

卓冷烟沉默着想了想,“是安国与宁国联盟之事不宜吗?”

“这倒不是,但长孙延向来多疑,我不认为他在安国遭难之时第一点想到的会是与宁国联合,毕竟宁国同安国的关系并不算好。”玉染提起左手摸了摸下颚,眼中波光婉转。

卓冷烟瘪了瘪眉,蓦地道:“那小姐的意思是,是有长孙延信任的人提点过他?”

“信任倒不一定,但一定有人提醒,才让长孙延会仔细考虑这一点。”玉染思量之后说。

“会是丞相玉渊吗?他是容袭很早就安插在安国的人,他该是最有可能之人了。”卓冷烟继续道。

玉染仰头靠在马车背上,眼睛开阖,“想来不是,敢在长孙延面前说起此事,就要有可能受到长孙延怀疑的胆量。玉渊还要帮容袭完成太多的事,绝不可能为此付出太多。”

卓冷烟想罢,“那还有谁比较可能呢?”

玉染随意笑了笑说:“此事不急,但终归还是要长两个心眼,小心些就好。”

“我明白了。”卓冷烟点头。

玉染右手捏着折扇扇柄,接着抬手拿扇尖挑起了马车帘子,朝外探头看了眼,对卓冷烟说道:“差不多快到了,准备准备吧。”

安国国君为他国使者设宴,确实是难得。

玉染同卓冷烟来到设宴的御花园时,安国的臣子已然都来得差不多了。

“赫连玉见过君上。”玉染笑着作揖。

长孙延眉眼的阴郁之色此时略有褪去,神情之间确实是有将玉染当做上宾的模样,他挥了挥手,往边上不远的位置指了指,“赫连太子请上座。”

“多谢君上。”玉染答道。

“既然人都齐了,那便开始吧。”长孙延朗声道。

玉染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自己正对面的空位之上,蓦地问道:“君上,不知是否还缺了谁人呢?”

长孙延往玉染看着的方向瞥了眼,接着说道:“边关之事紧迫,湘王为孤分忧,孤甚是欣慰。”

“原是湘王殿下的位置。”玉染点头。

“小姐,那位湘王可是在长孙延登位之后帮忙平定了许多烦事的湘王?”宴会开始之后,卓冷烟小声在玉染耳边问道。

玉染勾了勾唇角,挑眉道:“这一个安国还能有很多个湘王?”

“湘王虽说是安君的亲弟弟,但在遭遇了安君夺位的事之后竟然还能尽心辅佐,确实是少见啊。”卓冷烟感叹。

“那是他别无选择。”玉染抿了口茶,侧过头微笑说:“湘王为了府上满门可以尽心竭力,他看得很通透。只可惜,看得再通透又能怎样呢?只要还活着,只要他还拥有长孙氏的血脉,那就永远都会是安君的心头刺,拔不去的。”

快到众人都差不多用完酒菜之时,长孙延终于屏退了歌舞美姬,同玉染转而谈聊起来。

“赫连太子可知孤的六公主近来可好?”长孙延随口先问了句。

玉染一本正经答道:“六公主一切安好。”

“是么,那就甚好、甚好!”长孙延将杯酒通通饮下,朗声笑了起来,接着转而又道:“近来孤因边关战事紧要,实在难以在他事上分心。”

玉染也为停顿,继续道:“君上为安国社稷尽心,是安国众百姓之幸事。”

“那赫连太子以为,此次华商两国于安国来说会如何?”长孙延声色沉了些,但依旧问道。

“我是宁国太子,想来不敢轻易在君上面前妄言安国之事。”玉染客气地回了句。

长孙延摆了摆手,望着玉染道:“赫连太子言重了,孤就正想听听你的看法。”

玉染似是沉吟片刻,随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笑说:“那我就只此浅谈一番,还望君上莫要见笑。”

“当然不会,还请赫连太子直言。”长孙延立刻道。

玉染想了想,慢悠悠地说:“华国在攻打宁国无果之后立马就转而南下直取安国乐雪城,确实可以算得上是华国当时为将损失降到最小的上策。可如此一来,安国却是因没有准备,边城受到重创,人心惶惶。华国虽说暂时退兵,但实则却在暗中观察安国动向,如若有任何可乘之机,华国必当以其兵力再次碾压安国边关。

“商国与华国并未联盟,可商国紧邻安国西面,那一面因为地处偏远,所以可以说是安国兵力的一处空缺,许是只要商国在华国之后紧随出兵,那安国十有八九就会措手不及了。当然,安国若乱,那邻于安国的宁国也必然会受到影响,到时军心和民心若是也骚动起来,那宁国也无法幸免于难。”

玉染话毕,在场的不少大臣都是互相之间小声谈论起来,最后皆是纷纷点头。

不过,最后站出来同安君谏言的竟是丞相玉渊。

玉染搁下杯盏,抬眸望去。

说起玉渊的姓氏,玉染还当真有问过容袭。玉染从小与容袭相识,那时的化名便已是玉染,若说容袭从那时起便特意为玉染安排了这样一个人在安国,玉染还真是不大相信。但后来一想,容袭喜欢未雨绸缪,玉染自己何尝不是?多留几手准备,总归是好的,更何况那个人是容袭呢?

“君上,臣以为赫连太子所言极是啊。”玉渊作揖之后仔细说道:“乐雪城只是前车之鉴,若是现今华商两国同时出兵安国,那安国必然受到重创。”

长孙延默了一会儿,似是又饮了几口酒酿,这才仰头像是想了会儿,点头道:“赫连太子和丞相说得皆是有理啊,那依照丞相来看,此时该是作何打算最好啊?”

“臣认为,现今安宁两国既已有和亲之美,那不如便就此与安国联盟。两国联手,安国拥有赫连太子如此之才,想必定能化险为夷。”玉渊俯了俯身,语气格外真切。

第四十二章 布局者

卓冷烟闻言,柳眉微颦,她侧头对玉染小声道:“小姐认为容袭让玉渊所言实属何意?若是小姐想要的是联盟的话,那容袭想的不该是破坏两国联盟吗?”

“容袭?”玉染扬了扬眉梢,手里的折扇被她颠来倒去,她提提唇角,随后似笑非笑地说:“他的意思那么多,我还真不想一个个都急着去弄明白。”

“那他是正对小姐你宁国太子的身份而去?”卓冷烟又问了句。

“说不准。”玉染偏了偏头。

安君长孙延考量片刻,才朗声道:“既然丞相都如此说了,那便听丞相的。赫连太子——”

玉染其实知晓长孙延心中在她到来之前便有定夺,现在这不过是当着众臣的面做个形式罢了,她起身拱手作揖,“君上。”

“既如此,还有劳赫连太子带话给宁君,安国望与宁国联盟,共退华商,希望宁君可以考虑一二。”长孙延挥袖说。

玉染点头,又俯了俯身,“必当带到。”

宴会散去时,天色已然沉沉,玉染和卓冷烟才得离开皇宫返回丞相府。

而府中,容袭坐在桌案前,修长的手指捏着毛笔的笔杆,眼中幽深,沾墨落笔之时雅致流畅。他写完了,又将纸随手抽了出来,给了修子期,这才启唇道:“如此就好。”

修子期接过信纸,略一犹豫道:“公子真要这么做吗?如果当真在公子和赫连太子回宁之时引来华军,设下埋伏,那连公子你说不准都会遇到危险。尤其,领军之人还是二皇子殿下……”

容袭静若止水的模样看上去格外温和,他微微笑着,侧头看修子期,“这些我心中有数,无碍的。”

修子期点了点头,下一刻突然想起道:“还有,公子,宁国那里的事情已经寻人安排妥当了,不会有人妨碍到赫连仪和颛顼明的行动,但要完全避过红月阁的人很难,能够瞒下的时日不多。”

“几日已经够了,想必赫连仪为了王位勾心斗角了如此多年,不会连这个机会都抓不住。”容袭笑了笑。

“那公子觉得,公主这次还会留在安国相府吗?”修子期踌躇片刻,还是问道。

容袭眼中闪烁,须臾之后平和道:“天下大乱的时候,阿染是不会喜欢一个人的。”容袭顿了顿,忽然笑意更深了些,“因为阿染喜欢的,就是一个‘乱’字。天下乱,而其心不乱,便是大善之局。所以,我也只好也搅一趟浑水,让这水更浑一些了。”

修子期默了会儿,抱拳道:“那公子我先去将消息放出去。”

容袭点点头,见修子期离开之后,才朝窗户外头看了一眼,月色皎洁,微风轻徐,他笑了笑,重新打开被搁在一旁的书册,兀自低声道:“阿染应该快回来了。”

快到夜深的时候,容袭听见外边远处吵吵嚷嚷的,然后就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接着就是嘎吱一声门被推开。

“见阿染神情自若,想来今日相谈甚欢。”容袭将桌面上的书册通通摆齐了,才慢悠悠地朝玉染这儿走过来。

玉染瞧着容袭,微微耸了耸肩,笑说:“还能如何呢?”

“若是赫连玉想要将宁安联盟的消息带回给宁君,那必定近日便会启程。”容袭说道。

玉染挑了挑眉说:“你倒是清楚得很。那你说,要是赫连玉不急呢?”

容袭笑意温和,“宁国是一个国,是一个还很乱的国,看上去再怎么齐也是假的。赫连玉在宁国身为太子可以功高震主、一手遮天,可是只要他离开这宁国,那这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意思了。有心者动心,执棋者又怎可随意置身事外呢?”

玉染深深看了他一会儿,随后轻笑了一声,往屏风后头走去,语气也是自然,“夜深了,早些睡吧,你在府里高枕无忧了一日,我倒有些乏了。”

“好。”容袭莞尔道。

华国驻军营帐之中,慕容祁对着四国疆土位置以及大大小小的分布关卡来回查看,帐中烛火依旧明亮,秋意初来,慕容祁不禁将披肩又往身上提了提。

忽然,帐连外传来声音,“二殿下,有密信加急送来。”

慕容祁皱了皱眉,大声道:“进来。”

副将掀起帐连,快步走到慕容祁身侧,将信件递了过去,“二殿下,信中所谓何事,竟会叫暗卫加急送来?”

慕容祁仔细看了一遍,神情阴郁,“安国有意和宁国联盟,宁国也是真想现在就趟进这浑水里,居然还让赫连太子亲自来使,看来事情是谈妥了。”

“依现今情势,长此以往下去安国国君必定会沉不住气,国君都沉不住气,那军中又何尝不是人心惶惶?而届时我华国大军只要从乐雪城为突破口,必能一举破入都城。可若是安国与宁国联盟,以宁国太子的作风,恐怕这一仗就打得很难了。”副将也是神色沉沉。

“但是现在赫连玉还并未返回宁国,我们就还有办法。”慕容祁顿了一会儿,突然哑声道。

副将目中一凝,接着说道:“殿下的意思是……”

“决不能让赫连玉回到宁国。传令下去,命人小心看好安国边关城门,若是赫连玉出城,便派军截杀。赫连玉行事狡诈,要确保万无一失。”慕容祁斩钉截铁道。

副将点头赞同,随后转而犹豫道:“二殿下,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传信之人还曾有言,似乎是在安国发现了四殿下的行踪。”副将小心地看了一眼慕容祁。

“他?他不是应该回华国了吗,在安国做什么?”慕容祁眉头紧锁。

副将低头道:“听说是和宁国太子一道的。”

“看来我的四弟确实颇有雅兴,一会儿又和赫连玉撞上了。”慕容祁冷笑说。

“可是四殿下不是常年在外居住,一向对这些都不大关心,是否会是消息弄错了呢?”副将不禁问道。

慕容祁眼中闪烁,寒声道:“他对这些不大关心?确实,这么直接看还真不大关心。不过他上次受得父王之命前来帮我撤军,看他不动风声地指挥,我倒觉得这消息必定是不会错的。慕容袭,我总会有办法的。”

第四十三章 亡国人

二皇子赫连仪自从成婚之后便已搬出皇宫,接受府邸封赐。

“殿下,皇妃那里太医已经看过,说是感染了普通的风寒,所以才会身体疲乏昏睡不醒,只要调理用药一阵便可恢复。”侍从走到赫连仪跟前,低头抱拳道。

赫连仪连眼皮都不抬道:“好,我知道了。”

长孙瑶近日里忽然先是身体不适,紧接着就是高烧昏睡,她是安国送来的和亲公主,还真不能就随随便便地放着不管。

“殿下,您吩咐我送去皇宫的药膳已经有二十又一日了,明日还要继续送吗?”侍从低声问道。

赫连仪眉梢动了动,殷红的笔墨依旧在文册上圈圈划划,半晌过去,他抬起头,似笑非笑着说道:“是吗?已经这么久了,皇宫里可有人发现或者阻止过?”

“说来也怪,平日里皇宫之中来来往往的人着实不少,尤其是靠近御书房的地方,恐怕隐卫更是难以防备。但自从太子殿下离开宁国的翌日,宫中之人似乎就被撤出了不少,我们的人暗中也仔细调查过,并未找到是何缘故。”侍从思索道。

“哦?听起来还有些意思。”赫连仪沉沉地笑了笑。

侍从想了想,还是问道:“殿下,此事是否有可能是太子殿下故意所为?”

“他故意让我们可以对父王下手?”赫连仪反问,随后转而道:“他不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但他也是一个不喜欢麻烦的人。像他这样每一件事都要做到最准确的人,是不可能会给我们留下这种破绽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身边也发生了什么变故,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侍从点头,“还是殿下想得周到。”

“你先下去吧,还有什么事我就再说。”赫连仪随意摆了摆手道。

“是,殿下。”侍从又是低头,往后慢慢退了出去。

就在门快要掩上的前一刻,一个小厮忽然急急忙忙地迈着步子走过来,一把扶住了门沿,和侍从点了点头之后就走了进去。

“殿下,府外有人求见。”小厮俯身道。

“什么人?”赫连仪瞧了小厮一眼,身体往椅背上靠去。

小厮想了下,继续说道:“那人说是和太子殿下有关的,务必要见到殿下。”

“是么,这倒稀奇。”赫连仪勾了勾唇角,眼神奇异,须臾就对小厮说:“带他去前厅,我还真想见见究竟是什么人,对赫连玉有何见解。”

颛顼明的面貌承自颛顼帝,眉眼俊朗分明,一双丹凤眼里的神情总是时阴时晴。他坐在前厅里,难得的格外平静,近日来他的心底似乎开始想通了曾经的诸多不解之事,倒是犹如拨开了一层云雾,只是云雾太浓,显得沉重了。

赫连仪踏入前厅的时候,对上的便是同样抬头看着他的颛顼明。

“二殿下,等你很久了。”颛顼明忽然笑了笑,站起身来。

赫连仪眯了眯眼,站在他的跟前,盯着他的面颊看了半晌,开口道:“本殿下的府邸虽说不如太子府那般严禁,可该有的规矩一向都有,寻常人等从不可踏入。而你,现在有什么想和本殿下说的吗?”

“二殿下,想要胜过太子一筹,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不会不想听的。”颛顼明语气淡然。

赫连仪神色讽刺,不过下一瞬他右手一挥,转身在位置上坐下,随后挑着眉说:“好啊,那本殿下就听你说。但你要是说得不对,那今日这府门你要出去看来也得自凭本事了。”

颛顼明随意笑了声,眼中突然凌冽幽深,“在给二殿下释疑之前,我也有些想问的,还要劳烦殿下为我解答。”

赫连仪点头,“可以。”

“二殿下是何时与太子相识?”

赫连仪眼皮不抬,“他赫连玉从小离开皇宫游历,快五年前为保父王王位才归来,便是那时。至于再小的时候本殿下是否还与他兄弟相称过,这些都已经不记得了。”

“太子归来之时仅是六皇子,当时前太子和底下的人都还手握朝政,而为何他便可轻易登上太子之位?”

赫连仪眼底深深,嘲讽般地笑了笑,“你别看他现在在外面的传言里有如何风流,可几乎人人心知肚明,当初究竟是谁一手狠辣,在迎父王归朝之时,将皇长兄逼上绝路,其下更是斩草除根,不给人留下任何后路。而父王不知为何,明知他赫连玉的心思不纯,还送他登上太子之位,让他韬光养晦、一手遮天。”

颛顼明抬眸,紧紧盯着赫连仪,“那二殿下觉得,太子与常人可有何异处?”

“这将近五年里,他留在府中的时日少之又少,连朝堂都不肯走一遭,有事还需父王相请,倒还是这一年来最为安分。”赫连仪说得愈发阴恻,他冷声道:“你还有多少要问本殿下的,本殿下可不是在同你闲谈。”

颛顼明微微笑笑,眼中幽深沉静道:“二殿下,还有最后一件。二殿下可曾听说过一人之名,见过一人之貌?”

“何人?”

颛顼明顿了顿,下一刻答道:“——容袭。”

赫连仪抬眸看着他,“就是那个跟从在赫连玉身边的人?他的那张脸,见过的人还真难忘记,确实难怪别人都将他当做赫连玉的入幕之宾。你问他,莫非也是看中了他的那张脸?”赫连仪忽然勾了勾唇。

颛顼明闻言,突然沉静在了那儿,眼神也似乎看得远了些,他的语气更低了,却是不明意味。他说:“二殿下,要想将现在的太子拉落马下,这次恐怕是你唯一的时机了。若是错过,恐怕再无翻身可能。”

“你又是何人,竟敢如此妄下断言?”赫连仪手肘撑在扶手上,一手撑着头望着他,怒极反笑道。

颛顼明忽然起身,他的脊背笔挺,一袭青衣干净,他的风采仍旧未变。只是他现在,心中实在无法再去从赫连仪的言辞中感慨过往。他的心中之恨、心中之痛,也绝不会随着时间而消逝。

颛顼明长长吁出一口气,接着格外认真肯定地说:“我是谁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二殿下若是仅仅如此行事,恐怕很快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太子从来果断决绝,那二殿下你就必须比她更果断、更决绝。她喜欢把别人逼上绝路,也喜欢将自己逼上绝路,所以你也不能给她留下任何退路。因为二殿下——她根本不是你的皇弟,她甚至与赫连氏没有任何干系。她是前明戌皇朝的长公主颛顼染,是一个可以将自己身处的皇朝亲手覆灭的人。”

第四十四章 回程路

这世上有很多人喜欢设局,也有很多人喜欢破局。你设局,我破局,这听上去是一件格外刺激的事。若是你破了局,那你就得以脱身,甚至可能拥有无上地位。若是你被局所困,那能帮到你的人也就只剩下了你自己,只有自求多福了。

明戌皇朝是一朝盛世,繁华若市,尊贵如朝。

而颛顼染的存在,在不少人看来都是一个意外,一个生在皇家的意外。

颛顼帝曾与颛顼染有言,“你是个公主,你生在皇族,你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你还不觉得高兴,还不觉得满足吗?”

前世的颛顼染逆而从顺,现今的颛顼染似顺实逆,她答:“父王,我是位公主,我还是位长公主。我所拥有,世上无二。可父皇,我还是一个人,一个顺心顺意的人。”

所以她不想被人利用,所以她想要活下去,所以她必须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前世诸加在她身上的所有她都要送还回去。人之仁义情亲,都是有限的,而颛顼染已经用尽了。

所以她以天下为棋,设下了一场局,一场足够大的局。

既然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想要杀她,都想要以她为棋,那么她便要将乾坤倒转,让江山为之而改。

而今,颛顼染成了玉染,她还是在做着同一件事。

玉染在顺着下局,容袭在逆着下局。这一环扣一环,若非当事之人,的确难以掺和而入,从中破局而出。

颛顼明离开了赫连仪的府邸,而赫连仪却久久站在前厅中没有挪动脚步。

他还记得清楚颛顼明告诉他的,“她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为了她想要的东西,她可以不择手段。宁君于她置之不理,甚至助她登上太子之位,不是信她,而是敬她。敬她之心,无可动摇;敬她之意,坚无可摧;敬她之智,人难可及。或许宁君心里早就清楚,颛顼染可以帮他夺回王位,也同样可以从他手里夺走王位。从头到底,这不过是颛顼染设下的一场局,没有谁赢谁输,只有谁顺或逆,人心自知。”

“你和本殿下说了这么多,你和我说赫连玉不是我的皇弟,而是明戌的长公主,那你又是谁呢,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赫连仪问。

颛顼明沉默,片刻沉声答:“因为她将父皇逼上绝路,害得明戌于世消逝,这些理由,难道还不够吗?”

“够,当然够,不过现在就算知道了这些又能够耐她何呢?她的眼睛,可是足够的远,足够的长。”赫连仪冷笑了声。

“不知二殿下可知明戌当年为长公主赐下的婚约,也就是慕容氏四皇子。”颛顼明反问。

颛顼明点头,“有些印象。”

“此人正是现今太子府的容袭,他与颛顼染青梅竹马,却实则明争暗斗,互相为谋。我手下之人发现近日来太子府派出的人似乎有所削弱,想必也是因为此人。慕容袭此人独自在一旁看风云惯了,既然他有心这么做,我们又何不承了他的意?”颛顼明说道。

颛顼明所知之事,十之八九都是对的。

想要置玉染于死地,这是一件实在太过艰难之事,叫赫连仪不得不每走一步都十分谨慎。颛顼明的言辞确实是犹如一盏明灯,让他不禁考量。

安国丞相府中,物件约莫都已准备好了。玉染仍旧扮作太子赫连玉的模样,站在丞相府邸门外,双手背在身后,视线遥遥的,不知是看着何处。

不一会儿,玉染便听见身后响动,扭头一看,是卓冷烟穿着她的衣衫,扮着她的模样,连神韵都是恰到好处。

“小姐,真的要带上我一起回去吗?我与容袭若是一路同行,许是会被看出端倪。”卓冷烟眼中闪过一抹忧色。

玉染随意笑了笑,手中的折扇开了又合,她眉眼微动,悠哉地说道:“安国大难临头,容袭是不会把我留在这里的,而且他既然笃定了我和赫连玉这个身份互相串通好了,那么我就做给他看好了。冷烟你也只要和之前一样,没有什么的。“

卓冷烟静默须臾,接着长长舒出一口气,一双眸子盯着玉染,说道:“小姐,你确信容袭不会骗你吗?”

“骗我,骗我什么?”玉染笑问。

“要是他早就猜到小姐就是赫连玉,要是他一心要连小姐一起除去,那小姐又要如何自处?”卓冷烟一连问道。

玉染眼中闪了闪,接着有些顽皮地笑道:“我如何自处?我还能如何,谁叫——他是容袭呢?”

卓冷烟顿了顿,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不一会儿,物件都搬得差不多了,马车也备好了。

容袭走出来的时候,就是见着赫连玉静静地看着自己笑了,而卓冷烟扮作的玉染站在一侧,眼神忽明忽暗。

“慕容殿下在这丞相府中可是如同自家,来去自在,行事倒也潇洒了。”玉染一手折扇敲着掌心,一边笑着说道。

容袭微笑说:“殿下说笑。”

“哦,说笑。”玉染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走下台阶,才回头说道:“你又忘了,我从不喜欢说笑。”

“殿下,请上马车。”侍从恭敬地替玉染掀开马车帘子。

玉染朝容袭和卓冷烟瞧了眼,随后摇头,“让他们两位坐马车吧,我骑马就行。”

侍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应下,“是,殿下。”

这一路回去,马车走得极快。

玉染骑马在前头,回头看了眼,忽然走慢了些,骑在修子期边上,抬了抬眉眼道:“你家殿下同我说今日走便可,本殿下便今日回去。不过想来,还从未见他急过什么的,可是有什么特殊缘由?”

修子期视线未有看着玉染,半晌之后才随意答:“公子也是替太子殿下着想。”

“替我着想?”玉染笑了,“有点意思。”

几人临安国城门之时已是深夜,便在一旁的客栈歇息一晚,而玉染——竟是难得的彻夜未眠。

整整一夜,并未有人传来任何消息,但玉染的心中没有因此而感到有任何的轻松。

第四十五章 分两路

整整一夜,并未有人传来任何消息,但玉染的心中没有因此而感到有任何的轻松。

天还未亮,玉染便已然下了榻,着好衣衫,打理了一下面貌,推开门走了出去。玉染抬头,见着却撞见了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她顿了顿,随后微笑道:“冷烟,你也醒这么早。”

“看小姐神情,当是又彻夜未眠。”卓冷烟叹了口气,接话说:“本以为在今日出关之前有人会先来传信的,可现今实在太过平静,确实不免让人多想。“

玉染摇了摇头,随意靠在门背上,眉眼微扬,放低声色道:“多想倒是不必,这城外头有多乱,你我本就心知肚明。即使无人相告,我又何尝什么都不知晓?”

“小姐不怕有诈?”卓冷烟问。

“这世上有诈的地方多了,也就不差这一两个了。”玉染笑说:“冷烟你也早该以为常了吧。”

卓冷烟沉默下来,又陪着玉染在门外边站了半晌,见玉染神色平淡,似乎并无忧色,这才说道:“小姐,那我先进去了。”

玉染回过头,应道:“好,时辰还早,你再休息一会儿吧,天亮了还要赶一日的路。”

天明之时,几人早早离开客栈,向城门赶去。城门处熙熙攘攘还有不少人进出,但显然把守的人也是比往日里多出不少。

玉染驾马停下,将文牒递了出去,守门的几人来回看了几眼,接着朝玉染拱手抱拳。

“太子殿下,请。”

几人沿着官道走了一路,再前头便是要驰到小路上了。修子期驾马赶到玉染身侧,朗声问:“太子殿下,前面的路不太好走,公子怕玉姑娘颠簸疲乏,所以想问问是否可以赶得慢些?”

玉染闻言,若有所思地朝身后的马车看了眼,随后点头道:“可以。是我想得不太周到,就应你家殿下的。”

马车之中,容袭依旧一副闲得自在的模样,他倚在马车背上,半是掩着眸子,神色淡淡的,一袭白衣看得他更是慵懒几分。

卓冷烟坐在容袭身侧,心情却实则算不上好,有种如坐针毡之感。她代替玉染将近大半年,可容袭所伴之人却是扮作赫连玉的玉染,而如今与容袭同坐一驾马车,两人所靠将近一拳之差,让她格外不适。卓冷烟心底知晓,以容袭的敏锐,只要她表现出任何一丝不妥,便会露出马脚。

外头修子期重新放慢速度,贴着马车而行,他朗声在窗口道:“公子,赫连太子说可以。”

“好,我知道了。”容袭也未掀开帘子,只是随意应了声。

卓冷烟让自己大抵平静些,接着微微抬眸,瞧着容袭说:“若是今日无法进城,那我们只得在外渡上一夜。”

容袭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说:“阿染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一定要今夜进城吗?”

卓冷烟顿了顿,继续道:“安华两军驻守之处皆是不远,若是我们慢了,可是会将自身陷于危难之境?”

容袭偏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睛落在卓冷烟身上,随后笑道:“阿染何时也开始杞人忧天起来?”

卓冷烟知晓若是玉染,必定不会再问,于是长长舒出一口气,提了提唇角说:“也罢,随你好了。”

只是顺心之事鲜有,一人策马从远处赶来,马蹄之声速度极快。

玉染向着来人之处看去,是个熟人,在她记得该是卓冷烟手下的。

年轻女子策马赶到玉染跟前,玉染也随即停了下来。

“殿下!”苏久平息下喘息喊道:“殿下今日不能过去。”

玉染点头,问道:“怎么了?”

“殿下,前面刚刚有消息传来,华军之中有异动,似乎是华国二皇子慕容祁得到了殿下要回宁国的消息,派出了小部分人准备暗中拦截殿下。殿下现往这条路走,必遇追兵。”苏久语气焦急。

玉染眼中澄净,须臾后说:“为何是现在得到消息,连冷烟都不曾知晓过这些?”

苏久眉头紧锁,忧心道:“殿下有所不知,近日里安插在华军之中的人突然不知所踪,后来我们觉得蹊跷,怕有生变故,所以又找人过去打探,竟是也被足足拦截了好几次,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得到的消息。”

玉染听着,沉默片刻后视线遥遥望着前方,最后平静地提了提薄唇,笑得莫名,她说:“恐怕有生变故的不止华军这里吧。”

“殿下之意是?”苏久沉思道。

“我明白了,你先不必太急。”玉染说完,看了一眼身后,让苏久等在原地之后又驾马往回走了几步,绕过修子期贴着马车边上,掀起帘子便看见了半阖着眼的容袭,于是启唇笑道:“慕容殿下,看来今日我们的运气并不佳。”

容袭神色慵懒,一副波澜不禁的模样,莞尔笑了笑,对玉染说:“太子殿下,我们的运气从未好过。”

玉染勾唇,挑了挑眉梢,又回头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苏久,平静道:“那慕容殿下,不如这样吧。前面有一个岔路,我们原先是准备走那条近道的,但现在看来,似乎不太妥当。可若是我们都同走了远道,那目标又是太大。所以,慕容殿下便与玉姑娘走那条远道,而我和我的这位侍从,便走原先的近道。想来,这样慕容殿下便可安心了,而我和侍从人少,想必脱身起来也是方便不少。”

“想来也好,如此就劳烦太子殿下了。”容袭抬眸,语气温温。

容袭没有回头,所以看不见卓冷烟眼中的忡忡忧色,卓冷烟盯着玉染。她看不懂容袭究竟是在打着怎样的主意,但就这几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足以看出些许异常,卓冷烟不相信玉染一点都不明白。

玉染整个人沐在阳光底下,看上去格外英气俊朗。她朝着容袭和卓冷烟点了点头,随后微笑说:“慕容殿下、玉姑娘,那我们便宁国太子府再见。”

“好。”容袭同样点头,接着放下了窗帘。

第四十六章 一场局

玉染到修子期马边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同他说道:“远道一路崎岖,不算好走,也许会多出约莫一日的时辰才能到宁国边关,保护你家殿下和玉姑娘的职责就交给你了。”

修子期答道:“属下本就是殿下侍从,定当护好殿下与姑娘周全。”

“好,那本殿下便先走一步了。”玉染笑着说了句,便驾马向快了一步的苏久追去。

待到玉染和苏久人影消失不见,修子期才回到容袭窗边道:“公子,赫连太子走了。”

“他还有说什么?”容袭随口问。

“他说让属下护好公子和公主周全。”修子期又答。

容袭轻笑一声,转头瞧了眼卓冷烟,悠哉地说:“看来在赫连玉的眼中,阿染还是必不可少的,看来阿染还是更得人心一筹了。”

“殿下,近日里红月阁上下得到的消息要比往日少上不少,甚至连这次的消息都缓了一步,可是有所蹊跷?”苏久驾马于玉染身侧问道。

玉染双眼明亮,唇角划过一道不知所谓的笑意,须臾后声色清朗道:“蹊跷?你没从冷烟的口中听说过吗,蹊跷的事情可多了,也就不少这一两件了。她时刻提醒我,我却推三避四。可想来,我若是将这些真的当回事儿放心里,反而是要不踏实了。”

“这是为何,殿下我不明白。”苏久疑惑道。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什么事情要是都想明白了,那你活得还真是没有滋味了。”玉染笑了笑回应,接着想起什么似地,重新凝了凝眸,启唇问苏久:“你刚才来见我的时候说,慕容祁得到了我带着安国传信要回宁国的消息,所以派兵出来要截住我。”

“是的,殿下。”苏久点头。

玉染沉默了一下,又问:“拖到最后一刻才可得到消息,的确是灼心。”

“事态紧急,时刻缓不得。所以我们有好几人都扮作了华军中士卒的模样,从慕容祁的营帐外听到的。似乎那时还听到了慕容祁在谈论有关容殿下之事。”苏久继续说道。

玉染眉头微挑道:“谈论容袭?”

“确实,隐约似乎听到的是慕容祁交代人要小心容殿下,说容殿下心思缜密,绝不可随意下定论,必须要时刻考量才可行事。”苏久瘪了瘪眉,思索说。

“小心容袭?”玉染诧异,“依你之言,慕容祁已经知晓容袭的下落了,而且特意命人小心容袭?”

“确实没有弄错。”苏久答道。

玉染像是沉吟须臾,最后竟是勒马停了下来。玉染眼底忽明忽暗,神情更是莫测,半晌过去,她忽然启唇道:“苏久,我们回去。”

苏久惊疑问:“殿下,您要去哪儿?”

“去追容袭和冷烟。”玉染平静地说。

“为何呀,殿下?您不是说,若是我们分走两道才比较安全吗?”苏久不禁问道。

“是啊,原本我是这么以为的。”玉染提了提唇角,视线朝着远处,“可偏偏是有人提前将我们的行动全都泄露了出去,这样一来也许连我们接下去会做出如何选择都会被算准了。”

苏久惊了惊说:“我们的计划已经被泄露出去了吗?”

“我们这都称不上是计划,反倒是另一头,可能早就想得剔透了。”玉染眼中波光流转,“容袭在华国皇室来看向来是闲云野鹤一人,不为重视。可容袭曾与二皇子慕容祁共同助力于讨伐我宁国边城,若非容袭,华军又怎可全身而退?恐怕像慕容祁这般成天谋划于王位的人来看,早就瞧出端倪。这次容袭的消息被透了出去,慕容祁为了成事,自然是不会放过他的。而慕容祁也要分心来截杀我,看来若不是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那便是我还漏了什么未能想进去了。”

慕容祁立于营帐之外,副将匆匆走来,立于他身侧道:“殿下,正如之前商国叶将领所言,我们派人一路小心紧随,四殿下和赫连太子确实是分道两路而行,赫连太子走了近道,四殿下绕了远道。我们的兵马也如同殿下您之前交代的,在两道都设下了防备。还有便是,暂时没有人看见殿下您告诉我的叶将领口中所言的女子。”

“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慕容祁点了点头,心中所想之事仍是昨日不请自来的客人。

颛顼明现在有个名字,他叫叶明轩,是此次商国军队的将领。而为了玉染之事,他确实耗费心思,若是不能将玉染置于死地,恐怕就没有他能够安心的一日。

两日前深夜秉烛夜谈,慕容祁曾问颛顼明为何会告诉他这些。

颛顼明则是眼中波澜无惊,眉宇之间的沉寂叫人不禁烦闷起来,须臾他哑声答道:“二殿下,人生来就有许多需要苦恼的事,殿下想必也不会少。刚巧,我现在就有一事特别苦恼,所以还需要殿下的成全。既然我今日敢来闯二殿下的营帐,那殿下又何尝不听取一二呢?”

确实,颛顼明说得颇有道理,但慕容祁对他并非熟识,可信一二,却不可全信。但只要这些,便足够了。

慕容祁回过神来,见一士卒飞快跑来,站在他跟前停下,俯下身,拱手托起手中信件道:“殿下,传来密信。”

慕容祁接过信件,拆了之后飞快地扫了几眼,随后勾唇笑了笑,对身边副将道:“今日果真刚巧,应能看得上一出好戏,不知副将有没有这个兴致陪本殿下看一眼呢?”

马车上,容袭闭目假寐,倒是卓冷烟,她靠在窗边上,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来都是心神不宁,未能好好歇息。

“公子,时辰差不多了吗?”外头传来修子期的声音。

容袭闻声睁开眼,一双眼睛里头黑洞洞的,看不见底。他神情散漫,悠哉地说:“可以。”

卓冷烟没有再听见外面修子期的回应,只是感到马车震动,似乎是突然转了个方向而行。卓冷烟狐疑地掀开帘子,瞧了一眼外边,接着忽然眉头紧锁,装作平和道:“容袭,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第四十七章 断后路

容袭看向她,微笑说:“阿染莫非看不出来?我们自是要回头而走。”

卓冷烟心中惊异,言语之时仍旧镇静,她眉眼微扬,须臾问道:“回头?容袭,我们为何而回头?”

“前有华国追兵,我们自是不能从这条道走的,阿染不必担忧。”容袭语气温温,眉眼依旧柔和,似是看不出丝毫不妥。

卓冷烟听着并未再继续说下去,她后背贴着木板,却是心底说不出的凉意,好像逐渐从她的身上蔓延。她沉静半晌,才幽幽开口:“可依刚才赫连太子所言,想来是说这条道才实属安全。”

容袭侧过头,深深望着卓冷烟,笑着说:“阿染的意思是,不肯信容袭,而是宁愿相信宁国太子了?”

卓冷烟一愣,随后偏过头,思来想去还是只好轻笑了一声,舒展眉眼道:“容袭,你信我,我自然信你。”

马蹄疾驰之所,沙尘飞扬。万马勒停之处,当是兵刃相向。

玉染指尖紧紧攥着缰绳,隐隐可见有些发白。她的眉宇之间依旧明朗,薄唇轻抿,眼底澄澈,那每一个神情都是说不出的温雅流转。

“殿下……”苏久的视线扫过面前众多拦路的兵马士卒,接着重新回到玉染身上。华军拦路本该在与之相反的另一头,可如今他们却等在玉染最初与容袭分离的岔路之上。

玉染还未开口说什么,就见容袭他们走的那条道上有部分士兵匆匆而来,打头的士兵在领兵的副将面前停下,躬身说道:“将军,我们从路的另一头一路而来,并未找到四殿下踪迹。但我们确实发现了一架与将军您给我的消息一样的马车,也截停了,但里面并不是四殿下。”

副将闻言,神色明显苦恼起来,但转而他的目光就落在玉染和苏久身上,随后又朝士兵摆了摆手,朗声笑道:“也罢,但至少还留下了一个更重要的人,也不算违了二殿下的命令。”

苏久似是听到了两人不避讳的高声谈话,诧异地望着玉染小声道:“殿下,这不可能啊,容殿下他们不是往这条路走了?”

玉染和容袭所有人的行踪都暴露了,甚至他们都得到了玉染和苏久可能会掉头而走的消息,偏偏就是不再知晓容袭所往之处。

玉染仰头望着青空,白云浮动,阳光灼烈,叫玉染不禁眯了眯眼。秋风拂过,不知带来的是微凉之意,还是萧瑟之气。总之,玉染的眼神古怪,唇角更是忽然漾起了一丝奇异的笑意。

她勾着唇角,轻笑了一声,好似是兀自感叹着说:“容袭,为了置赫连玉于死地,你确实是可以不惜手段……”

卓冷烟曾在玉染耳边说过很多遍,絮絮叨叨地说了太多,无非就是想劝说玉染,容袭是个不可以相信的人,就算两人相识了再久,也不会再有进一步的改变了,所以必须要快些除去。可是玉染从来都是避而不谈,因为玉染对于容袭喜欢她这一点深信不疑。

至今,玉染都未曾改变这样的想法。

只是,玉染很明白,若是她以赫连玉的身份威胁到了任何容袭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么容袭一定会对赫连玉毫不留情。

“殿下,您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容殿下安排的?”苏久惊疑不定。

玉染眼中平静,她微微笑着道:“是啊,我真真切切地懂了。就是因为容袭的安排,所以才有了红月阁传信之人的失踪,才会有了无数的漏洞出现在了你我的计划之中。他是真的想要赫连玉死,想要越过我玉染的手杀死赫连玉。容袭肯定觉得,若是以赫连玉的心思,只要从你的口中听出了端倪,就一定会为了我玉染而回头,他才会将消息放出去,让华军在此等我,而他必然以假马车为诱饵,先我们一步回头走了。”

“可是,殿下就是……”殿下就是玉染啊,容殿下虽说想杀的人是赫连玉,可现在却是将殿下置在了水深火热之中。

“好了,不必多说这些,反正也是无用。”玉染阻止了苏久再说下去,转而笑了笑,眉眼平和道:“苏久,若是今日再无人得到消息赶来相助,那便只有你我二人与这百骑兵马一斗了,你怕吗?”

苏久眼中坚毅,下一瞬便道:“殿下,只要能保护殿下脱身而出,我不怕。”

“我从未向人道歉过,也许将来也不会。但苏久,我谢谢你。”玉染语气柔和,说完之后神情恢复如常,赫连玉是宁国太子,是那个不向任何人低头的宁国太子,所以她不会流露任何怯懦。因为,她是赫连玉。玉染远远看向华国此次带兵的副将常信,而常信也刚好看向玉染,玉染微笑,接着朗声开口:“常将军,别来无恙。”

天空飘起小雨,空气中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马车碾过的痕迹不深,想必只要过一阵便会消失。靠近安国城外有一条小路,顺着这里而走,不出两个时辰,就有一个小村落。因为贴近安国边城,幸而住的人家都还未搬走,容袭他们便是往此地而去。

卓冷烟为了心静,索性也同容袭一般阖上眼。小路不太平稳,马车一路颠簸,确实叫人觉着疲乏。

“公子。”是修子期的声音。

容袭也不睁眼,随口问:“怎么了?”

“有人传来消息,赫连太子果真如公子所料,回头来寻公子的马车,遇上了在岔路拦截等候的华军。”修子期言辞清晰。

卓冷烟闻言,猛然睁开双眼,扭头不可思议地盯着容袭。

“好,我知道了。”容袭平静地回应修子期。

卓冷烟声色清寒,眼神陡然锋利了几分,连她的语气都显得有几分不稳起来,她问:“容袭,是你故意设计的吗?”

容袭睁开眸子,望着卓冷烟,“阿染是指什么?”

“是你把消息透露给了华军,所以才会知晓我们不能再走下去,因为这本身便是你为赫连玉设下的一场局,是吗?”卓冷烟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实在偏激了些,若是玉染在场自当平和对待,而玉染便是赫连玉之事决不能让容袭知道。想罢,卓冷烟还是逼迫自己沉下心,接着才平静地开口说道。

容袭也没看着卓冷烟,只是半阖着眼语气温温说:“阿染从来就看得明白,又何必非要与我辩驳一番呢?”

“我还从不知晓,原来你如此喜欢断人后路。”卓冷烟神情为未变,学着玉染往日里习惯的赞叹。

“断人后路,阿染,与你相较,容袭自叹不如。”容袭笑了笑说。

第四十八章 想见你

卓冷烟又望着容袭一会儿,最后终是回过头,视线里是门帘在晃动。她抿着唇,硬是叫自己阖上眼,背靠着马车后头。她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要冷静下来,她不能因为此刻玉染的一时危机而毁了玉染的全盘计划。

卓冷烟一生都未真正信过什么人,但是玉染,她是真的信,她相信玉染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摆在容袭的小小一局里。若是有人问卓冷烟,玉染于她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那卓冷烟一定会亲口回答,玉染是她的信仰,她从未想过一个女人居然可以坚毅地走上这条皇权的不归路,可偏偏玉染还做得很好。

不论是颛顼染,还是玉染,更或者是赫连玉,都是卓冷烟心底不可抹灭的存在。

马车停在村口,不会再进入。车夫牵着马匹,修子期下马走上前去,接着掀开帘子朝里面看去,他道:“公子,已经到了。”

天近黄昏,确实不早了。

修子期话毕,见容袭睁开双眼,随后先卓冷烟一步从马车上走下去。

卓冷烟盯着容袭的后背许久,眼中沉沉,天知道她现在心中就想擒住容袭,杀之泄愤,随后掉头去寻玉染。只是还未等她跨下马车,便有另一事先发生了。

在她双脚刚刚从马车落地之际,就听见修子期一声喊道:“公子,公子!”

卓冷烟站定抬头,刚好看见修子期正扶着昏了过去的容袭。她走过去,神色忽明忽暗,她想了想道:“我们还是快些先去寻户人家落脚吧,这天色我们也走不开了。”

修子期点头答:“那我扶着公子,公主您小心些。”

卓冷烟也没说话,便走在修子期身后。两人找到的是一对夫妻住着的房屋,里头的夫妻已是三十几的模样,两人开门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的,看到修子期扶着容袭的时候更为警惕,似乎有要关门的意思。卓冷烟只好走上前去,只道夫君重病,想要找个地方落落脚,幸而最后那对中年夫妻还是应下了。

修子期将容袭在床榻上安顿好,随后直起身,站在床榻边上,眉心紧锁道:“公子的毒发提前了,原本应是还有几日的,怎会如此?”

卓冷烟抿了抿唇,半晌沉默,又过了片刻之后才幽幽道:“许是这延缓他毒发的药已经没有那么好的效用了。”

“可是这么多年来,还从未发生过这般状况。”修子期眉间凝重。

“可是时间毕竟是在一直过去的,不是吗?”卓冷烟忽然看着修子期说道,须臾之后她才觉着自己的话似乎说重了,才转而道:“你先出去吧,我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好。”修子期闻言,也未再多说什么便走了出去。

入夜,玉染独自走在小道上,步履十分缓慢,她的一身锦袍早已血色伤痕弥漫,一股浓重的血气直冲入鼻,墨发早已散乱。她是真的疲惫,连手心里的长剑都快松落了,只是她必须紧紧捏着,也不能停下脚步。只是她的眼中依旧漆黑明亮,神色还是那般如水的平静,好似现在的落魄和痛苦在她的身上根本就不算什么。

玉染和苏久和华军的副将对上,想要全身而退实在很难。若非不是红月阁的人刚刚收到消息连忙赶来,庇护玉染先走,那玉染也不知自己究竟会撑到哪一个地步。

玉染阖上眼,依旧似是可以想起苏久所言,“殿下,不论您愿不愿意,因为您所想的没有别人可以做到,我苏久也不觉得容殿下可以比您做得更好。殿下,谢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都很期待。”

期待,期待什么?

玉染靠在树干上,微微仰着头笑了。是期待她有朝一日坐上皇位?还是期待她可以真的做到四海归一,万臣朝拜?

要是她身边的人都死了,都离开了,那她又能做什么呢?是继续去步步为赢、谋划天下,还是选择嫁人为妻、安稳度日呢?哦,不对,她嫁不了其他人,若是她的能力不再与容袭比肩,那她就只能是玉染,生生世世都只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玉染。

她玉染确实爱容袭,是那种深深切切地爱着。可是她只想不像前世那般活得那么累,她只是不喜欢总是被别人玩弄在手掌心里,她只是不想让连她爱的人都保护不了。玉染承认,若非是前世最后一刻她亲眼看着容袭“死”在自己面前,或许她重活一世也不会拼命到这个地步。

玉染的眼底透彻,她笑意深深。她右手提着剑,细细地看着上面剑锋,血迹已然凝固,确实沾满了整把长剑,在月色之下显得很是怖人。玉染想,她可能还是不够强大,她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护住每个她想留下的人,她很遗憾,也很难过。

玉染左手手背搁在额头上,她感到发丝粘在自己手上,感觉到自己还是温热的。她嘴角提了提,眉眼平和,她对着空荡荡的林里,忽然启唇说:“容袭,我想见你……”

我玉染想见你,就算你想杀赫连玉又怎样,就算你处心积虑算计我又怎样?我还是想见见你。

玉染又走出几步,忽然觉得自己胸口气血翻涌,眼前瞬间漆黑,下一刻便没了知觉。

第四十九章 追兵来

翌日,天已明亮。卓冷烟昨夜在椅子上坐了一日,她手肘撑着桌面,掌心托着头,眉宇之间仍旧紧锁。光线这才透进来,她便已经苏醒。

她睁开眼,起身动了动手和腿,才走到容袭的床沿边上。

容袭的面色惨白,薄唇看上去也是干燥,可是那张容颜依旧是无法用好看二字形容。

卓冷烟对此却没有任何感触,她抿着唇,望着容袭,确定了容袭还在昏迷之后,只吐出一句话来,她说:“既然小姐信你至此、喜欢你至此,那这就是你应受的。”

卓冷烟承认,玉染来到安国之后交给她的药,是她换了。

卓冷烟跟随玉染已有超过八年,玉染做什么她都看在眼里,她言听计从,从不违逆。只是这一次,是她在玉染给她的药里多加了一味药,减轻了原本的药性,以致容袭的毒发间隔会缩短。

卓冷烟会让容袭活着,却也不想让他对于玉染的威胁再一次扩大。若非容袭,卓冷烟此刻不会心慌至此,不会连玉染的生死都无法得知。

卓冷烟推门准备离开,既然容袭昏迷,或许这是一个绝好时机。谁知修子期恰好推门而入,卓冷烟倒退几步,静默地盯着他。

反倒是修子期面色沉重,一双眼中满是心事,他见到玉染醒着,随即便道:“公主,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

卓冷烟问:“发生什么了?”

“刚才我听闻那对夫妻言道,此地贴近安国城外,却是从我们走的那条隐蔽小道常有他国官兵路过,兵荒马乱之际,这个村子经常都会受到官兵侵袭,所以他们才会如此警惕。”修子期如实说道。

“你说的我都明白,若是我们现在被华军寻到,那便是必死。”卓冷烟神色未变,盯着修子期半晌,最后叹了一声道:“容袭的情况你比我还要清楚,他走不了。你觉得如果你现在带着他赶路,再叫更多人来保护他,他的身体能撑过多久呢?那样只会让他的毒发作得更剧烈,甚至丢掉性命,这值吗?”

卓冷烟对修子期的态度一向平静,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修子期看着的人是卓冷烟,卓冷烟每日看见的人也都是修子期。或许玉染还不清楚修子期的脾性,但是卓冷烟却明了得多。

修子期看似稳重,可若是没有容袭的提点和决断,那么他也会粗心,也会心急。卓冷烟觉得,她现在只是在提醒他而已。

“可是……”修子期欲言又止。

“好了,就先这样吧。”卓冷烟打断他,随后语气平和说:“你就替我看着他一会儿,我也出去看看。”

修子期犹豫片刻,还是点头。

卓冷烟走出房间,动作缓慢地掩上门,转身之后脚下步子加快,直接一路走了出去。三人来这里的时候没有留下马车,但是院外还是备着一匹马匹,卓冷烟四周环顾了眼,小心地牵走马匹,利落地翻身而上,回头看了看之后猛然驾马朝着小路林子的方向跑去。

修子期原本没有想到太多,在他看来“玉染”是不会留下容袭自己走的,但闻院外一声马匹嘶鸣,接着是马蹄奔腾。修子期一惊之下冲到院里,没有见到“玉染”的身影,再跑到院外,发现外头留着的唯一一匹马也不见了踪影。

修子期眉头紧锁,回到屋内的时候看见容袭半靠在床后的木板上,面色仍是苍白,黑洞洞的眼睛就看着他。

“阿染人呢?”容袭眉眼也未抬。

修子期停下脚步,低头抱拳道:“公子,公主走了。是属下没有看好公主,是属下的失职。”

“失职?子期你没有什么失职的。要是阿染真心想走,确实不是你能留得住的。”容袭的语气格外平静,他的眼中温温,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对了殿下,属下还得到消息,似乎是说……华军那边没有能截下赫连太子,在紧要关头有人赶到,让赫连太子脱身了。”修子期言道。

容袭眼中闪了闪,又问:“知晓是什么人吗?”

“问思楼那里的暗卫传来消息说,是红月阁的人。”修子期继续道:“不过殿下,最近问思楼那里被红月阁牵制得紧,想必赫连太子定是与红月阁有关系的。现在两边对上,实在是纠缠得紧,前段时日我们动的手脚似是已经被他们几乎完全修正了。这样缜密的行动,属下很难想象他们的阁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容袭神色莫测,他慢悠悠地阖上眼,呼吸均匀缓慢,似是调整了一下才哑声说:“确实……我也很想知道。”

卓冷烟那里,将近赶了快有半个时辰的路,只是她没有从小路上走,而是穿在林子里,或许可以隐蔽一些。只是下一刻,她的眸中忽然一凝,忽然就是翻身下了马,小心地牵着马匹,将身子贴在一颗树后,幸而边上的树枝繁茂,林子够密,足以藏匿她的身形。

前方远处的小路上,忽然传来大量的马蹄声,接踵而来的似是还有兵刃摩擦之声。很快,一批华军身影显现。

领在前头的一人说道:“是这条路没错吗?”

第五十章 突发事

“确实打听到有人说从这条小路上见过一驾马车驶过。”旁边的士卒抱拳。

领头之人又道:“好,这可是你说的。二殿下马上就要领兵赶来,若是你弄错了,那谁都保不住你。”

“是,将军。”士卒恭敬小心地说。

副将点头,对后面的一批官兵道:“我们走!让宁国太子跑了的事情二殿下还没算账,要是这一次连再失手,那谁都别想跑了。”

卓冷烟闻言,眸中忽然深了起来。她抿着唇,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愁色,似是在犹疑着什么。在这一批官兵走过之后,她忽然长长舒出一口气,重新骑上马匹,却并非继续向前,而是猛然一拽缰绳,掉头便往容袭和修子期那儿赶去。

因为她已经知晓了玉染脱身之事,但以容袭现在的身体……卓冷烟知晓玉染脾性,她无法越过玉染的底线。而卓冷烟清楚,在玉染的底线之上,就有着容袭这一个人。

若是容袭出事,那玉染必定无法接受。

还有便是修子期,卓冷烟不是个冷血的人,她也懂得情义,她承认她扮作玉染的这将近一年来他待她不薄,即使他以为她是玉染,而他接受着容袭之命。

卓冷烟想罢,又是重重地甩了甩缰绳,她现在就必须赶回去。

玉染醒来的时候,正是晌午,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是乏得很,翻了个身似乎身上各处都是灼热刺痛,她秀眉瘪了瘪,睁开眼,神色有些恍惚。

忽闻推门之声,接着就听见急急忙忙的脚步声,映入眼帘的是苏久的一张布满疲倦的脸。

苏久见到玉染清醒,似是惊喜道:“殿下您醒了!”

玉染张了张嘴,觉着喉咙有些干哑,连说话的声色都是沉沉的,“苏久,你没事啊。”

“殿下,我们没事,只是有不少人受了重伤。我脱身的时候因为受伤不算重,所以想去寻殿下,见到殿下的时候殿下您已经在树林里昏迷了。”苏久说道。

玉染眼底柔和,似是忽然松了口气一般,她说:“我知道了,你扶我起来吧。”

苏久闻言,还是照做。

玉染半是眯着眼,倒吸了一口凉气,柳眉都拧在了一块儿,须臾才舒展开。

苏久直道:“殿下,您受的伤并不轻,还是不应该随意乱动的,不然伤口会难以愈合。”

“先不说我的事,这几天红月阁的人手可是重新安排好了?”玉染吁出一口气问。

苏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接着还是说道:“殿下,人手都重新安排好了。可是我们发现,并非只是安国这里的人手出现了问题,似乎连宁国那边……也是被封锁了一阵的消息,我们的人现在正在探听皇宫之中的风声,希望可以尽快解决妥当。”

玉染听完,眉头依旧深深锁着,没有任何舒展的迹象。她的脑海里一瞬间是思绪千万,好像很多的事情都联系在了一起,让她心中开始逐一明了。

“殿下,是否有哪里不对?”苏久小心地问。

玉染视线不知望着何处,一双眼睛漆黑透亮,她说:“不是哪里不对,是哪里都不对。”

苏久一愣,“殿下的意思是……”

“能够悄无声息地让红月阁的人败退,能够将我的想法算进去,能够有如此手段的人,恐怕这世上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了。”玉染将头往后一靠,双眼对着有些陈旧的房顶。

“殿下指的是容殿下。”苏久脱口而出。

玉染点头,“为了算计赫连玉,容袭确实可以不择手段。”

“那殿下的意思是否是准备赶回宁国?”苏久问道。

“容袭和冷烟那里现在的情况我还不得而知,不过以容袭的能力,想必不会有事。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准备先回宁国,说不准就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在等着我呢。”玉染面上血色不佳,她的笑意牵动嘴角,墨发贴在脸颊边上,看上去倒仍有一股说不出的风华。

“我明白了。”苏久也是点了点头,便准备先出去通知一下其余守在外面的人。

谁知苏久还未推门,就听见外边传来的阵阵脚步声,那人到了门外的时候还敲了敲门,是苏久帮他开的门。

“苏大人。”那人先是对苏久躬了躬身,随后看到清醒的玉染之时又是认真作揖道:“参见殿下。”

“免礼。”玉染摆摆手,眼中平静,她问:“发生什么了,走得这般匆忙?”

“回殿下,刚才收到卓大人传来的急信,说是容殿下提前毒发,华军正在往他们那里围去,卓大人本是想来找殿下,但现在已经返回。”

第五十一章 终识破

玉染闻言,神情微怔,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她挥了挥手让传信的人先退了出去,随后深深阖了阖眼。

苏久重新掩上门,有些凝重地说:“殿下,如今该是如何是好?”

“苏久你觉得呢?”玉染笑着反问她。

苏久思索片刻,认真答道:“苏久以为,殿下还是应该先行返回宁国,若是容殿下当真动过手脚,而又避过了我们的人的视线,那想必只有殿下才可以操控局面。容殿下那里,苏久会想办法的,殿下也说了,容殿下心思缜密,不会有事的。”

“苏久。”玉染打断她。

“殿下?”苏久偏了偏头。

玉染眉眼温温,忽然折过身,双脚落在地面上,双手撑着床沿。她抬眸看着苏久,最后在苏久诧异的目光下笑着开口说道:“帮我更衣吧,随后给我备一匹马、一把好剑,我们去寻冷烟。还有,多叫些安排在周围的人赶过去,其中选一人快马赶去安国丞相府,让丞相立刻进宫禀报安君,就说华军要攻打安国边城,需要立刻派军。至于容袭——谁都带不走!”话毕之时,她的眼中锋芒尽显,倦怠之色一扫而空。

卓冷烟快马奔腾,竟是一路抄着小道,才一刻多的时间便回到了小村子。她快步冲进院子里,直接路过了那对夫妇,一把推开容袭的房门,便是瞧见容袭已经醒了,而修子期立在床侧,似乎在与容袭说着些什么。

一时间,房内的两人都朝门口看来。而卓冷烟额上的汗水细密,气喘吁吁的,似乎赶得太急还没有平静下来。

“公主,你回来了?”先是修子期惊异地开口。

可惜卓冷烟实在是没有时间再与他们攀谈几番,她往前走了几步,同样停在容袭的床边,声色没有放得太高,她说:“华军一部分人正在往这里赶来,似是准备先探个究竟,很快慕容祁也会随即领军而来。他们对这安国边城志在必得,对你——也是志在必得。现在,你以为呢?”

“阿染回来是因为我吗?”容袭抬眸,神情莫测。

卓冷烟这一次没有皱眉,她扭头看着修子期,蓦地道:“我快马而来不过一刻时辰,想必他们也不会慢到哪儿去。子期,就算你家公子不在意,但是你应该懂的。”

“可是公主,公子现在的身体……你也说过的,公子现在不能随意走动。”修子期眉头紧锁,语气也是沉沉。

卓冷烟眉眼斜飞,差些就控制不住地想要怒吼。她深深吁出口气,刚准备说什么,却听见院外的那对夫妻一声尖叫,随后便是急急忙忙的动静,不远之处传来的马蹄之声清晰。

下一刻,木门被用力打开,那对夫妻神色惊惧,连言语都连不成一句。那妇人见屋内三人还是一副闲谈之色,随即喊道:“华军来了,华军又来攻城了,他们会把整个村子都给毁了的……要快些离开!快些离开!”

只见那妇人话音未完,一支长箭便贯穿了她的胸口,血色未溅,妇人的神情就像是凝固在了最惊恐的那一刻,然后重重地倒了下去。而那郎君更是在一片恐惧慌乱之下直接冲了出去,连一句话都颤抖得说不出来。

“不好。”卓冷烟面色一沉,视线朝着窗外瞧去。

副将领着的一小部分华军已经先到了,他们原本是去截杀玉染的,却是被玉染苏久他们脱身,于是受到派遣之下,转而往这里赶来。

看来他们是准备一间间屋子搜啊。

卓冷烟看到有华军在杀了刚才逃出的人之后似是准备进入他们屋内,她身子正面对着门,一步步小心倒退,倒退至容袭身边时,刚好看见床边桌面上搁着的精致木匣子。

修子期却是往前走了几步,快要贴近门边时一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神色凝重,小心屏息而待。

木门被重重推开的那一刻,修子期顿时将他一剑封喉,接着便冲出去与外边的几人纠缠在一起,同时向容袭和卓冷烟到:“公主,你先带公子从后门离开,这里我先挡着。”

卓冷烟闻言,毫不懈怠,她知晓此刻也不能顾上其他,总之先要保住容袭性命才是真的。她右手掀开木匣,一把抽出其中长剑,正是被玉染说过太过花哨的御赐宝剑。

卓冷烟一把从中间拿起长剑,左手又替容袭将被褥撤下,一把扶着他起身。

“趁子期挡着,我们快走!”卓冷烟话毕,直接拉着容袭走到门口。

刀剑无眼,容袭的身体实在让卓冷烟无法随意行动,还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容袭的身上。

后门的地方漆黑,卓冷烟刚带人踏出一步,门外包抄埋伏的一人便冲了出来。卓冷烟眼中忽地凌厉,她松开容袭,左手握着剑鞘,右手瞬间拔剑而出,侧身一角踢在对方胸口之后,便是一剑刺穿他的心口。

这一举一动,皆是再熟练不过。

卓冷烟回过头,对容袭道:“走吧。”见容袭盯着她没有言语,卓冷烟又说了一遍,“我们走啊!”

但是容袭依旧没有走动一步,他的眼底漆黑,眉宇平静,就这么望着卓冷烟一言不发。卓冷烟还以为是容袭走不动了,准备过去继续扶着他。

容袭没有拒绝卓冷烟的好意,只是下一刻,他的一句话竟是让卓冷烟浑身一震。容袭的语气格外温和,如三月春风,只是——他说:“卓姑娘,阿染她人在哪里?”

卓姑娘,阿染她人在哪里?

就仅仅是这一句话,便让卓冷烟顿时觉着浑身发寒,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容袭他发现了,发现她卓冷烟根本就不是玉染,因为玉染的剑法根本不会如此娴熟而利落。而且,玉染是个鲜少会慌乱的人,但现在的卓冷烟虽说依旧顶着“玉染”的面貌,她的心却早已乱了。

卓冷烟回头盯着容袭,容袭也在盯着她。

卓冷烟不知该如何回应容袭,因为她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会从容袭口中听到更多的问题。

因为卓冷烟从一开始就不是玉染,因为玉染就是赫连玉,因为一切的起初就是玉染让卓冷烟扮作她。

一切——都是假的。

玉染不在场,所以卓冷烟无法替代玉染回应,却也同时令她陷入了一阵慌乱之中。

最终还是因为听到了不远处官兵的声音,才让卓冷烟顿时回神,神情一变道:“我们先离开这里。事先说好,我救你是因为玉染,别无其他。”

第五十二章 来见你

卓冷烟觉得自己和容袭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说得越多错得也就越多,而玉染届时的麻烦也会更多。

最后,卓冷烟还是托着容袭的手肘,两人从另一头绕开前院。

卓冷烟一路带着容袭从偏路走,期间遇到的士卒不多,卓冷烟一人便可解决。不过容袭的身体不容乐观,一日昏迷刚醒,这便要连续快步赶路。若非容袭意志之坚,换作他人必然无法做到。

剑光落下之时,卓冷烟一个翻身,便代替了一人上了马匹,又是一把将容袭拽了上来,气息还未平息,便是驾马疾驰而出。

总之,一定要先找一处避一避!

卓冷烟窜进林子,又驾马将近半个时辰。只是感觉似乎身后一轻,她立马扯住缰绳停下,随后翻身下马。她望着倒在地上、双眼紧闭的容袭,眼底幽幽。

若是可以,她根本就不想救他。若是可以,她现在就想杀了他。

容袭现在发现了她并非玉染,那很快他也会发现赫连玉其实就是玉染。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男子可以让玉染选择,可卓冷烟不知玉染究竟看重的是容袭的哪一点。

卓冷烟深深吐出一口气,半晌才无奈带着容袭往林子一边挪了挪,至少找个稍微隐蔽些的地方歇下,可以为他们多拖延一些时间。

待到容袭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晌午了,坐在他身边的人阖眼休息,却并非是之前一直见到的那张“玉染”的容颜,看来卓冷烟在他昏睡的时候也把原本的伪装给卸了。容袭的眼中漆黑,幽静而深邃,他面色苍白,却是依旧风华绝代。

卓冷烟听见身边的细微响动,睁开眼看他,随后说道:“若是动不了,还不如歇歇,省点力气。”

容袭眉眼温温,声色微哑,他说:“你不装她了?其实我还是更喜欢看她的面孔。”

卓冷烟冷笑,“自欺欺人这种事你喜欢,我不喜欢。”

“你现在代替的是阿染,那阿染代替的又是谁呢?”容袭平静地问。

“小姐她从不代替谁,她不喜欢。”卓冷烟说道。

“你和她不止一次交换过模样吧。”容袭的语气格外肯定,他半是阖着眼,继续说:“因为子期看不出来。”

卓冷烟看着他,“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手里的这把剑,我告诉她说这是长孙延赐给相府的,可你也知晓,这是假的。不过她倒是同你一样,都觉着这剑花哨,所以只是瞧了一眼便别无他想。”容袭微微笑着说。

卓冷烟神色沉沉,口中继续道:“确实,这把剑就算你送的人真的是她,她也不会喜欢。”

“我没有觉得她会喜欢。”容袭答得淡淡,“剑之沉重,如其内敛;剑之花哨,如其锋芒。容袭敢说,除去容袭以外,最了解阿染的人一定是你了。”

“也不晓得你哪里来得自信。”卓冷烟又说了句,随后便站起身来。她脚下还未站稳,便听见远处传来马蹄震动声,视线所及之处已然能够看见华国士兵的身影。卓冷烟面色聚变,低头对容袭道:“你如果还走得动便自己走吧。”

不远处追赶而来的华国副将眼中一亮,对身后的其他士兵说:“找到了,就在此地,快去和殿下通报!”

“你说你若将我留下,阿染会难过。但我现在要是走了,阿染又会否恨我?”容袭看到了华军赶来,可神色却依旧平静地问。

卓冷烟沉默须臾,终于无法再忍耐,她退后几步,拧着眉看着容袭,眼神幽幽,语气沉沉,突然开口:“她恨你?她为什么不恨你?她如此信你,你却偏偏设计她被华军围困,害她险些丢了性命!你告诉我,她有什么理由不怨你,她有什么理由要来救你?”

卓冷烟的这一番话,把玉染是赫连玉的事情直接明摆着摊了开来,因为她觉得容袭不会猜不下去,而她对容袭的容忍可绝对没有玉染对他来得多。

卓冷烟本来以为,她这句话说完将要迎来的是容袭的沉默以对,但她没有想到,身后会多出了一个声音。卓冷烟闻声猛然转身,然后顿在了那里。

一时间,她不知究竟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倒吸一口冷气。

因为来人一袭水墨竹叶的衣裙,墨发松松散散地束着,一张秀容之上是说不出的憔悴。她从马上翻身而下,站在两人之前,一手扶着树干,另一手握着一把朴素的长剑,袖子半是落下,露出的小半截玉臂上此刻却是多了几道扭曲的伤痕,竟是还未结痂。

玉染觉得她的胸口有些疼痛,再一低头才发现原是她刚才骑马赶得急了,脖颈这儿连到胸口的一道伤痕裂了开来,血从里衣里头渗了出来,倒是瞬间毁去了所有素雅。

玉染笑了笑,恍若未觉,她有在认真回答卓冷烟的问题,她说:“因为——我喜欢他啊,冷烟。”

“小姐……”卓冷烟怔在那里。

玉染先苏久他们一步快马而走,幸而接到消息说村子离得不远,不然她还真怕自己坚持不到现在了。玉染长长吁出一口气,接着缓慢走了几步,最后停在容袭跟前,俯下身,她的发丝柔和地垂下,淌在脸侧,擦过容袭的脸庞。

“我身体约莫不大舒服,你自己起得来吗?”玉染温温地开口。

容袭眼睛漆黑幽深,苍白的脸色丝毫掩不住他的美丽风华。他点头,随后起身,他的动作看上去格外吃力,虽说神色未变,但额头上的细密的汗水还是顺着他的面颊淌下。

玉染顺手搭了他一把,随后澄净地笑了,“你还真是柔弱。”

“那阿染呢?”容袭随口笑问。

玉染瞧了眼容袭,轻笑了一声,又扭头看着不远处骑着马靠近的华国二皇子慕容祁和他身后带着的华军,眼神微微闪烁。她眉目依旧平和,须臾对容袭说:“我前日遇上华军是因为你,我今日遇上华军还是因为你。不同的只是,前日我是真的没想透,今日我是真的急着来寻你。容袭你说,你谋划了这么久,都谋划在我的身上,我若是还柔弱,那岂不是在你第一日进入太子府的时候,我就该丢了性命?”

第五十三章 逼撤军

玉染前一句对容袭说的话音刚落,又一句便是声色微扬,眉眼斜飞道:“华国二殿下,这样驾马而坐,便随意听着别人的闲谈,似乎不大好吧?”

慕容祁的目光撞了个正巧,他的视线来来回回地在玉染的面孔上扫过,须臾才说道:“果然是不错……颛顼长公主,别来无恙。”

玉染闻言,眼中微闪,随后她弯了弯眉眼,悠悠说:“二殿下怕是弄错了,我名玉染,是安国玉丞相的女儿。”

“哦?听来也确实有些意思啊。”慕容祁清冷地笑了声,看向容袭开口:“那你说呢,我的好四弟?”

“二皇兄,正如阿染所言。”容袭一双眼睛漆黑,深邃而明亮,他薄唇轻抿,唇角微提,他的脸庞看上去仍是美得惊心。他靠着树干,面色看上去比之前还要差了几分,虚汗从他的额上直直落下,令人觉得随时都会倒下。

“好啊,既然四弟都说她是安国丞相的女儿,那便是。可四弟,你别忘了,她是安国的人,而你是华国的人,你姓的是慕容氏!现在华国与安国为敌,而你却要帮着一个安国之人,那又是何意?你与宁国太子赫连玉为伍,又是何意?莫非你在江湖走得习惯了,就真的以为自己姓的是容吗?要是这话传到父王的耳中,你又该如何?”慕容祁冷笑着说。

慕容祁心中知晓他们所言的玉染的身份根本就是胡话,但他也清楚如果与容袭辩驳这些,他必然无法说过容袭。就从颛顼染居然还真的活着这一点上来看,就让慕容祁明白,也许那个不请自来,且自称自己是商国将领叶明轩的人所言是真的。他说颛顼染并非一个简单的人,容袭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这两个人,足够的阴险,足以轻易匡人入局。所以绝对不要和他们的言辞正面对上,那样讨不到任何好处,指不准还会被摆上一道。

容袭听了也未恼怒,反倒是瞧了慕容祁一阵,他眉目清透,须臾之后竟是微微笑了起来,“二皇兄,就算我现在想要离开,难道你就不想杀我了吗?”

“哦,这么说你是要留下来救你的人,自己去逃命了?”慕容祁扬眉,“四弟,这可不像是你高洁的风格。”

“二皇兄说错了,容袭并不高洁,容袭是个小人。”容袭轻描淡写地说着。

慕容祁眼中幽深,他看了看容袭,又冷着脸看向玉染说:“你又不是什么圣人,想要救人,就得先保好自己的性命,你难道觉得你真的能安然无恙得救下他吗,就凭你一个什么都没有了的亡国公主?”

玉染稍稍抬眸,一双透彻的眼睛直直地对上慕容祁,她的脸色看上去也并不好,身上的伤痕也疼得她浑身麻木。只是她的模样还是那般干净,她的柳眉弯弯,唇畔含笑,还是美得出尘。

玉染启唇说:“我是玉染,不是颛顼染。我当不起圣人,所以我不是圣人,是小人。二殿下说得不错,小人是不会轻易赌上自己性命的,所以我就不会。”

“你是什么意思!”慕容祁眼神突然一凛。

玉染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慕容祁身上,她唇角微提,反问道:“我是什么意思,难道二殿下还不清楚吗?”

慕容祁听完,眉头紧皱,他的视线环顾了周围,发现现在领军身处的位置是在一片荒林之中,而周围树林茂密,群山迭起,距离安国边城早已走出一段距离。

这里的地势,看上去——很不好。

果然不出所料,在玉染话毕的下一瞬,玉染身后先是苏久他们赶到,随后安国众兵直接出现围守四周,连一旁的低矮山崖之上也是有弓箭手准备着,随时保持在最佳的状态。

“你早就算好了,所以是故意引我们来这里的?”慕容祁气极,他盯着玉染说。

玉染神情温温,见着容袭坚持不住,便先是走到他的身边,叫容袭可以暂且倚靠。她轻轻提手扶了一把,随后才看向慕容祁,她咧着嘴,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冷烟被你们追入林中,依照地势,再依照冷烟的往日里的习惯,必然会为一切可能创造机会。而这个地方,便是一个机会。”

慕容祁面色难看,“你就那么确定她一定会到这里躲避。”

“因为,她信我,我也信她。”玉染答得很快。

卓冷烟就算会对容袭冷言说玉染不会来救人,但卓冷烟心中又是何其地坚信着,只要玉染还活着,只要玉染还有着一点力气,她一定会来救他们。这种信任,不需要他人的言语,也不需要两人的约定,信便是信,没有什么好说的。

“二殿下,现在要怎么办?”副将骑马停在慕容祁身边,神色忧忧地问道。

慕容祁没有回应副将的问话,而是对着玉染沉声问道:“那依你看,你又想如何呢?”

玉染望着他,笑说:“二殿下问得可真奇怪,我想如何,我本不想如何的。殿下看,如果我们只是想离开,如何呢?”

副将闻言,即刻对慕容祁道:“二殿下,他们不能放啊!”

“闭嘴。”慕容祁半晌只咬牙切齿吐出两字,还是对着自己副将所言。又过片刻,慕容祁忽然对着身后的众人朗声道:“我们回去!”

“殿下!”副将又喊了一声。

“我说回去,听见没有,究竟谁是主将!”慕容祁道。

副将一噎,没有再敢说下去,“是,殿下。撤军!”

华军往后掉头而退,安军似乎也是早就接到过命令,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来。

直到华军走出一段距离,卓冷烟才放下心来,站到玉染面前,眉心紧锁,“小姐,你受伤太重,实在没有必要亲自来。”

“不是你说信我一定会来的吗?我这不是没有辜负你对我的信任。”玉染打趣着说了句。

似是因为一直扶着容袭,所以微微拱着腰,此时她重新托了一把容袭,站直身子的时候浑身疼得她不禁下意识地瘪了瘪秀眉,但是很快便转而舒展。她扭头看了一眼容袭,却见容袭阖着眼,微微仰头靠着后头的树干,模样是随时都会再次昏迷。

玉染便对卓冷烟说道:“我们先回去。”

第五十四章 输赢间

“好。”卓冷烟点头,“小姐小心些。”她一边说着,一边看了容袭一眼,却并没有阻止玉染亲自去扶。

玉染带着容袭从安军后头走出几步的时候,似是忽然忆起了什么,转头瞧了一眼苏久。

苏久快步走到玉染跟前,“殿下?”

“再过一刻安排在前面路上的安军就会动手,届时你告知这里的安军将领,让他看准时机从后包抄。别忘了,再去打点些人,就说慕容祁可以受伤,但是必须放回去。至于其他人——绝不可留。”玉染声色平稳道。

苏久点头,“我明白,殿下自己请务必小心。”

玉染笑了笑说:“好,你过去吧。”

再往林子前面走了几步,就是有驾马车等在那儿,车夫见着玉染立马迎上前来,从另一头扶住容袭,将人架上了马车。

细细地看马车里头,早已准备好了一些软垫和毯子。

容袭靠在马车背上,呼吸轻缓,静静地阖上眼,仿佛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玉染晓得容袭必然醒着,但也没那个打搅他的兴致。容袭毒发,本来该是如同以往一般昏睡,这次能坚持至此,已然让玉染知晓了他的坚毅。

容袭就是个这样的人嘛,她又何苦介怀?

玉染将容袭上下扫了个遍,随后替他先是捋了捋衣衫,拨开他贴在额头边上的碎发,觉着他浑身有些发凉,又从身边随手拽了一条被褥过来,小心地盖在他的身上,又轻轻捏了捏被角,让过会儿被褥可以没那么容易因为马车的震动而滑落。

忽然,马车外头传来卓冷烟的声音,“小姐。”

玉染掀开帘子,看向外面,问道:“冷烟,怎么了?”

卓冷烟骑在马上,神色虽说疲倦,但身上并未受太多的外伤。她双手紧紧捏着缰绳,她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开口道:“小姐,我想回村里看一眼。”

“村里?”玉染反问。

“刚才修子期先帮我和容袭引开了官兵,我想回去一下。”卓冷烟说着,又接着补了句,“我从不喜欢欠人人情,也不会那么忘恩负义。”

玉染神情未变,似是了然,她点了点头说:“你去吧,小心些,早点回来。”

“是,小姐。”卓冷烟话毕,先一步驾马离开。

玉染松下帘子,对前面的车夫说了句可以走了,才扭头看容袭,恰好瞧见容袭半是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让她倒是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我?”玉染眉眼弯弯,语气格外轻柔。她将身子轻轻倚着容袭,但也不会让他感到不适。

容袭沉默须臾,目光一直落在玉染的侧脸上,他看了晌久,才轻笑着出声,声色微哑,“似是好久没有这般仔细地看过阿染了。”

“我以为你一直都看着我。”玉染平静说。玉染这一句话一语双关,容袭确实是一直都在看着她不是吗?太子府中日日相伴,哪怕相处得并不算好,哪怕赫连玉这个身份与容袭争锋相对,他也还是在看着她。

“阿染。”容袭静默地笑了笑,眼中复杂,须臾他又轻声道了句。

“什么?”玉染问。

容袭的眼底忽然浮起了一层迷雾,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是顿了半晌才道:“阿染,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他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得让玉染觉得他是在自言自语。

玉染侧过头,却见容袭已经阖眼休息。玉染眼中忽明忽暗,她张了张嘴,最后也就无声地念了几句:容袭,这一局,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赢。

因为这一次慕容祁的决断,华国的一支军队竟是尽数全灭,剩下的回到华国的也就只有狼狈不堪的慕容祁。

身为一个皇子,慕容祁回到华国王宫的那一天竟是满身狼藉,步履蹒跚。他双眼眼睑浮肿,一头原本的墨发乱作一团,他的薄唇全部干裂,皮肤之上伤痕累累,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原本穿着干净整齐的衣衫现在早已破烂不堪,从裂开的口子上还能看见下头狰狞结痂的疤痕。偏偏就是这样,慕容祁还没有被人杀死,而是安安稳稳地在逃窜之中回到了王宫。他整个人都仿佛陷于浑浑噩噩之中,面色差得叫下人都难以直视。

如果说慕容祁指挥着华军撤退的时候还只是心有不甘,那之后安国重兵的埋伏和屠杀就几乎是让他感到惊惧。那种来去不是、两路受敌的感觉几乎要令人绝望。

那一刻,慕容祁的眼前只有满片血色飞溅,一声声惨叫划破虚空,通通落在他的耳中,让人犹如身处地狱、噩梦缠身。

玉染早前就说过,慕容祁领军凭的是一股硬脾气,他不想被他人超越,更不想受到他人的轻视。所以,想要真的击溃他,就必须让他感受到比之更强硬的存在。当他孤身而立,当他无人可援,当他觉得无力回天,那他慕容祁就会抓狂,就会绝望。而玉染,就是想要达到这个目的。

况且,以慕容祁现在的状态回到华国,即使他说出什么,又或者将所有的都推到容袭的身上,也不会有人可以帮他站出来指证。因为,除了他自己,没有其他人可以活着回去。而华国的四皇子容袭,众所周知从小就不受华君的重视,甚至在明戌皇朝还存在时还曾经被当作礼物送给颛顼染,后来明戌覆灭,便没有再回过王宫一次,几乎无人知晓他的行踪。就连那次华君下旨给容袭让他助慕容祁一臂之力,他人也都不知晓。

容袭,受不到威胁。

而与此同时,玉染也带着容袭回到了宁国太子府。玉染觉着容袭的身子可能无法再疲惫支撑,两人一路上马车都是走走停停,原本这两日可以走完的路程竟是也走了将近十日。一直到容袭稍有清醒,玉染才带人回了太子府。

天色已沉,长夜漫漫,玉染就是了这个时候回的太子府。

“殿下,您回来了。”刚一进府迎上来的便是卓冷烟,卓冷烟的脸色看上去稍显憔悴,但比起前几日已经好上不少。

因为容袭的步子极慢,玉染也陪他一起走得慢,她并不着急,也并不担忧。

玉染见到卓冷烟,眉目之间平和了不少,“冷烟,你也很快。”

第五十五章 两相对

“修子期受的伤虽重,但都是皮外伤,我瞧了瞧约莫没事。”卓冷烟这般说道,随后将视线移到容袭的身上,她盯着容袭许久,才沉声问:“小姐,还是让容殿下住在巧天居吗?”

玉染闻言一顿,还未等她开口,便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女声。

“殿下,语岚这几日与卓姐姐时常攀谈,觉着与卓姐姐十分投缘,所以语岚想搬去卓姐姐的院里住上一阵,殿下可否应下语岚呢?”来人正是邵语岚。秋天夜间有些凉瑟,她看上去多添了一件衣裳,肩上的披肩倒像是随手赶忙抓来的。她的神色里没有让玉染感受到一丝的失望,反而是一片明朗。她笑得眉眼弯弯,语气也是格外自然,就好像这么说原本就是很正确的。

玉染心中有过一丝复杂,下一刻,她阖了阖眼,重新睁开的时候里头也是一片明净,她咧了咧嘴,微微笑说:“好啊。”

“那语岚就多谢殿下了。”邵语岚朝着玉染福了福身,又对卓冷烟道:“卓姐姐,我们回去吧。”

“好。”卓冷烟又回头扫了一眼,最后还是点头,但卓冷烟似是另外想到一事,眉头还是紧锁着,她想了想还是说道:“小姐,冷烟还有一事想说。”

玉染看向卓冷烟,见她神色凝重,想来并非什么寻常闲事。玉染眼底闪了闪,最后还是道:“明日一早我过去找你。”

卓冷烟想罢,也是点头:“好。小姐身上伤还未愈,还请早些歇息。”

“我知道了,冷烟。”玉染提了提唇角,看着两人往另一头走去,直至两人的背影消失不见,玉染才侧过眸子望着容袭的面庞,她眯了眯眼,又兀自笑了笑说:“容袭,我的太子妃被你气走了,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容袭的感觉静静的,他静静站着,也静静地瞧着玉染,随后,他也同样温温地笑了起来,他走近了玉染一步,头轻轻地往前凑,薄唇几乎触在玉染的耳垂上。夜晚,他的脸容在月色下越发惑人,他的声色也听上去格外醉人,他低声在玉染耳边念道:“既然如此,那就换容袭来服侍殿下,殿下意下如何呢?”

容袭的容颜一半映在月光下,另一半笼在阴影里,他的面容苍白,却微微含笑,这种风轻云淡几乎叫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玉染闻言也是不慌不乱,她的笑意愈发深了起来,稍稍退开,她侧过身就提手触在容袭的面颊上,来回地摩挲了几下,触感很是柔滑,倒是让玉染也不禁感叹了一下。她点了点头,挑着眉梢,说道:“既然慕容殿下都如此说了,那本殿下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个世上,一眼看去,值得相信的人有很多,不值得相信的人也有很多。但也有一类人,不论是如何仔细观察,你都会觉不到丝毫破绽。

而现在,这一类特别的人里正好有两个就站在这里,就面对面地站在那里。那么互相喜欢,互相欣赏,更互相观望。

容袭与玉染的距离不过一拳之隔,但似乎又有一种感觉,就好像两人分别站在悬崖的两边,而两人互相看着,就如同隔岸观火,你我皆是不动。

“殿下还不觉困意,但容袭困了,殿下觉着呢?”终是容袭启唇。

秋意微瑟,一阵风吹过确实带来几分凉意。玉染也不想干站在门口,耸了耸肩,一手从容袭的手肘处穿过,抓着他的衣袖往庭院走去,她目不斜视地说道:“一口一声殿下,容袭你的诚意还真是叫人敬佩。”

“殿下一口一声慕容殿下,叫得也是顺畅。”容袭也说道。

玉染挑了挑眉,没有再接话。

两人一路走回寝房,玉染轻巧地推开门。穿过屏风,里头看上去很是洁净,邵语岚的床榻上已经搬得空荡,甚至还换上了新的床铺。而隔间里,玉染的被褥也被折叠得整整齐齐。

从庭院的外边看,这不过是一间屋子,而里面却又被宽宽的屏风隔成了两间,没有走进来的人根本不会发现。

玉染回头看了眼跟在她身后的容袭,又指了指她自己的床榻,悠哉地问:“就让你占了我的床,怎么样?”

容袭走到玉染身侧,又环视了一眼玉染的屋子,最后视线落在她的床榻上,须臾之后他似笑非笑地望着玉染,眼底漆黑幽深,他说:“我占了殿下的床,那殿下该怎么办呢?”

玉染挑了挑眉,斜眼瞥了瞥屏风另一侧邵语岚的床榻,启唇道:“那里不就可以。”

“世人都说殿下倾尽风流,不过现在来看,似乎并非如此啊。”容袭依旧笑着,他直直地望着着玉染片刻,随后兀自踱了几步,在玉染的床边坐下,随后又在玉染的注视之下褪了外衫,掀开被褥,自在地躺在里侧那头。他的墨发在枕上铺散开来,美得惊心的面容之上满是慵懒之色,微开的领口之处露出的是白皙的皮肤。他一手撑着头,依然扭过头笑盈盈地瞧着玉染。

玉染陡然静默下来,她的心底仍是平静的,甚至没有被掀起波澜。她与容袭相识至今,容袭的性子从未改变。只是,时移世易,直至今日今时,他们两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似乎比起过去更多了起来,不知究竟何时才会有平息的一天。

忽然,玉染也朝前走了几步来到了床边,接着同样将外头的一层纱裙随手搁在了椅背上,掀开被褥躺在容袭的另一侧。

他们两人,实在是已经没有什么好避讳的,只不过对装模作样也同样太过的习惯。

真是无趣啊。

玉染双眼盯着房顶,感觉容袭翻了个身朝着她这儿,温热的呼吸随之吐在她的面颊上。

玉染眨了眨眼,忽然出声说道:“容袭,你觉得我们有意思吗?”

“阿染指的是什么?”容袭的声色听上去朦胧了些。

玉染贴近他一点,让自己的身子感觉暖了些,随后低声说:“我骗你,你害我,我不怨你,你不恨我。随后又是你接着算计我,我接着思量你。是不是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就永远都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了?”

第五十六章 风雨前

“只要阿染想,难道不是随时都可以结束?”容袭阖着眼反问。

玉染轻笑,“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是宁国太子赫连玉,而你是华国四皇子慕容袭。而且,我们已经互相算计到今时了。如果就这么结束,你和我都会不甘心的。”

容袭闻言,缓缓睁开双眼,里面的沉暗叫人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容袭盯着玉染的侧颜,看着她笑,听着她说,忽然觉着有些恍惚。

确实,容袭一直都在算计,他也习惯了算计。他喜欢玉染,所以从玉染还是颛顼染的时候就开始算计。以他的能力,他相信只要自己还活着,那终有一天这江山天下都会算到他的手里。

可是容袭也确实没有想到,原本他以为在算计之中的那个人,竟然会成为他最大的缺漏。他以为红月阁是赫连玉手下的,并且赫连玉拥有足够的能力和权谋,所以玉染会和赫连玉结盟,而玉染也必须保下赫连玉才能与他抗衡。

可是他错了,容袭承认他错了。

因为他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赫连玉其实就是玉染,这两个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容袭亲手想置赫连玉于死地,可他没想到他却险些害得玉染丧命。要有如何强大的内心,才可以让一个人受了重伤,还是被容袭害得重伤的人,竟然还会不远千里地赶来救他?容袭过去从来没有想过。

但是此刻,他躺在玉染的边上,听着玉染的诉说,他觉得,是他从一开始就算错了。

“容袭,我真想怨你啊。连冷烟都怂恿我杀你,让我不要管你,可是我偏偏就管了,我偏偏就没有杀你。因为——我喜欢你啊。”玉染微微提了提唇角,“因为我玉染喜欢你,也从小都喜欢同你的算计,所以我想要谅解你。因为,我和你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一样嘴边挂着要做闲云野鹤,却总是干着一念天下的事。我们还真是都让其他人讨厌呢,你说呢?”

“被其他人讨厌也比被阿染讨厌的好,能听到阿染这么说,是容袭之幸。”容袭语气温温,他一字一句地贴在玉染的耳边讲,又一手从玉染的腰际揽过,与她发丝纠缠。

玉染的眼底清明,只是多了几分叹息,她也侧过身,看着容袭的眼睛,她说:“容袭,我们从未改变。只是,我们执着得太像了。”

“若是在这世间再无我容袭所执着的东西,那阿染,容袭早该不存在了。”容袭笑了笑,应声说了句。

玉染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凑上前去,轻轻蹭了蹭容袭的额头,脸颊也贴在容袭脸上,她安安稳稳地靠在容袭的身上睡了。就好像几年前,玉染还是颛顼染的时候,她总喜欢偷偷跑出皇宫,爬上晓寒山,随后和容袭互相辩驳一番,随后困倦地在他身旁睡去。

似乎,已经有两年了。在明戌皇朝灭亡之后,两人似乎都有了新的追求。或许从一开始,这个追求在两人的心中皆是早已深深扎根,是旁人无法左右、更无法抹灭的存在。

就如同玉染所言,这种算计,恐怕从两人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结束的一日了。

夜色深深,容袭拥着玉染,心里是第一次如此复杂紊乱。一切不可能的都被玉染一一变作现实,而他的计划也被玉染的存在而直接截住。就好似修子期之前在他身边所言,这一次,玉染确实是他的一劫。

这天底下能够与他作对的人,现在就躺在他的怀里,就这么静静地睡着,毫无防备。似乎只要容袭他现在的一念,玉染便可以消失,这江山他也可以一步步稳稳收入手中。

可是,偏偏这个人就是玉染,为什么这个人就一定要是玉染?

容袭想不明白。

天下和情爱之间,难道就真的从古至今都有一择吗?

若是有人问容袭,你的心底究竟有没有一个玉染的存在,就如同玉染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一般,容袭也会说,他喜欢,确确实实地喜欢。

至于理由,可能玉染是第一个可以破他阵法的人,可能玉染是第一个面对着他毫无顾忌的人,可能玉染是第一个他觉得如此特别的人,可能玉染是第一个让他觉得棋逢对手的人,可能玉染是第一个……让他心动的人。

容袭将扣在玉染颈边的手缓缓撤下,他的眼睛还是那般漆黑透亮,月光从纸窗透进来,落下一丝的静谧和柔和。容袭的眉眼修长,绝美的容颜之上神色平和,他忽然又重新提手,这一次,他的指尖又是落在了她领口露出的那一道触目惊心伤痕之上,他的指尖一顿。容袭知晓,在玉染的身上还有很多的伤。而这些伤,全然都是因为他的安排。因为他想杀赫连玉,所以伤的是玉染,这听起来确实可笑。

他最后还是提手放在了玉染的发丝之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这种触感格外柔和,让容袭也不禁放松了些。

他微微笑了笑,笑得莫名,他的视线不知远远地落到了何处。须臾,他阖上眼,又替玉染拢了拢被角,轻声道:“晚安,阿染。”

翌日,玉染苏醒的时候已是巳时了。许是因为实在太过疲乏,身上的伤也还未愈,玉染觉得自己脑海之中有些昏昏沉沉的,她坐起了声,许久才缓和过来。再看身边,容袭早已不见踪影。

玉染下了床,思来想去还是摆弄了一番。她挑了一件紫色的软袍,金纹的衣带轻轻束腰,一头墨发被玉冠松松地束在脑后,风姿翩翩。

玉染对着铜镜里赫连玉的模样十分平静,她起身走到门口,还未推门便听见外头的敲门声。

玉染随手推开门,见着是秦奚,便平和地笑了笑道:“你来了啊。”

只是没有想到,秦奚的第一句话并非如同以往她归来时的嘘寒问暖,而是道:“殿下,赫连清今晨病危。”

赫连清病危?是的,玉染想秦奚一定是说得明明白白,而她也更是听得清清楚楚。

玉染一手扶着门沿,一双眼睛里头忽明忽暗,神色阴晴不定,偏偏一言未发。

秦奚确实已有数月未见玉染了,他看着玉染,看着她乔装过的眉、乔装过的颜,心中颇为复杂。只是须臾,他仍旧继续说道:“殿下离开宁国的这段时日,原本我们安排在皇宫以及几处地方的人似乎都被暗中暂时调换或者截断了,直到近日里才逐渐恢复原状。甚至连二皇子妃也被人下毒,陷入昏迷,这才醒来。殿下被算计受伤,恐怕也是由此而来。至于安排这些的人,秦奚自认为——不难猜出。殿下以为呢?”

玉染闻言抬眸,双眼对上秦奚,原本还准备一笑了之,谁知她的视线忽然就被秦奚身后走来之人吸引而去。玉染看了一眼来人,接着又对秦奚温温地道了句:“秦奚,你说的我已知晓,你先回去吧。”

“好,殿下。”秦奚也回头瞧了一眼,清隽的面容之上没有犹疑,仍旧是看上去温润清透。他看见了容袭,又朝着玉染点了点头,退身而去。

庭院里,秋风带来凉意,落叶扫来萧瑟,草草木木都没有了玉染离开前的生机。

半晌,玉染忽地偏了偏头,目光斜了斜,没有对上容袭的。她柳眉弯弯,唇角也提了一边,她往前走了几步,与容袭擦肩。

“阿染。”容袭忽然叫了她一声。

玉染停下脚步,回头看容袭,漆黑的眼底格外明亮,她出声,声色是属于太子赫连玉的低哑和悠远,她说:“慕容太子,你叫错了,你要叫我殿下。”

“我以为殿下不喜欢容袭这么叫。”容袭转过身来,语气平静,唇畔的笑意依旧若隐若现。

玉染顶着赫连玉的面貌,实在没想做出平日里玉染对容袭你侬我侬的举动。何况此刻,还有叫玉染也不得不开始凝重对待的事物。

就如玉染昨夜睡前所吐之言,玉染对容袭没有恨,因为她还喜欢他。但玉染也是真的不会罢手,也不会甘心。她玉染重活一世,心中最大的执着就在于此,她想要得到的,她必须要努力去做到。不然,她会觉得自己妄为颛顼染,更妄为赫连玉。

玉染也想单单纯纯的只是喜欢容袭,而不是想尽办法地和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互相算计。只是事与愿违,谁都没有办法的。

既然她和容袭都是那么喜欢装模作样的人,那就这么装下去吧。或许有一天两人都会习惯,又或许有一天两人都会厌倦,这些,谁又说得准呢?

谁叫赫连玉和容袭,根本就是两个对立到极致的存在,玉染也同样不会真的将这一切矛盾都置若虚无。

所以,就这样吧,现在就停留在这样就足够了。

“慕容殿下说笑。”玉染扬了扬眉,又看了看天,莞尔道:“今日秋意虽说渐浓,可天色仍是佳好。你的身体毒发还未痊愈,刚好便在花园里多走走,出出汗,随后再歇息。”

“容袭多谢殿下关心。”容袭望着玉染许久,最后还是如此说道,还朝着玉染随手作了一揖。须臾,他又是转而补了一句,“还请殿下——一切小心。”

第五十七章 不胜寒

玉染看见容袭的眉眼皆是平和,唇畔的笑意倒是让她想起以往两人互相斗趣的时候。她的眼底深了深,又随意点了点头,提手摆了摆,便回身往庭院外走去。

一切小心吗?

要她小心的事究竟又有多少呢?

明明知晓这一切麻烦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甚至还是自己的枕边人,却还可以让自己硬是镇定下来,一一破局。想必在这世上敢如此应对的人,也就只剩下玉染一个了。

玉染回宫的时候,没有一人敢阻拦。她光明正大地走进赫连清的寝殿,看见殿里用来分隔的珠帘外头站了几个人。

玉染抬眸,第一个对上的便是赫连仪的眼睛。赫连仪一身青色锦袍,面容之上精神焕发,看来近日里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坦。

“玉哥哥!”赫连枫见着来人,满心的焦急都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之处,他冲到玉染跟前,双臂紧紧抱着玉染的腰侧。因为他人还不算高,而玉染又算是长得比较高的,所以他抱得还稍显吃力。他急切地说道:“玉哥哥,你总算回来了!父王他……太医说父王他的身体……”

玉染闻言,一时间默不作声。她的视线与赫连仪的相交,眼底黑洞洞地瞧着赫连仪,唇边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在现在这种死沉的环境之下倒是显得有些许瘆人了。

而赫连仪,他看到玉染竟然这样还可以平安归来,也是在稍许惊讶之后心底更沉了起来。自从那个神秘之人来他的府邸找过他,并且将可能发生之事,还有玉染真实的情况之后,赫连仪就已经明白,或者从玉染成为赫连玉归来的第一天起,这宁国就已然成了玉染手中的一场赌局。

那个传闻当中雷厉风行,甚至是手心握权谋的长公主颛顼染并没有死。她只是以新的一种方式浴火重生,她以赫连玉的身份、赫连玉的能力,告诉着所有人,她颛顼染即使没有了明戌皇朝作为依仗,她依然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天下。

所以赫连仪清楚,他必须尽快杀了她。如果再拖下去,那对谁都是一个错误。而那个机会,他现在已经握在了手里,他必须要尽早用掉。

当然,这一切的首要条件就是——赫连清死。

许久,玉染没有再管顾赫连仪的注视,她微微俯下身,左手轻轻拍了拍赫连枫的肩膀。看到他抬头之后,玉染又微微笑了笑,语气平和地说道:“父王他只是病了。”

“可是太医们都说没有办法……”赫连枫的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他的指尖抓着玉染的衣袖,神情落寞。

玉染瞧着他,又继续说道:“人总是会生病的,小五你会,我也会。父王他是人,所以他也会生病。只是,父王他病得严重了些,病得复杂了些罢了。”

“可是,玉哥哥……父王他……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不想父王死!”赫连枫摇头说。

须臾,玉染唇角提了提,明明是笑着,那双凤眸里却是幽深得只叫人觉着死寂,她说:“如果父王听到小五你说的,他一定会很高兴,然后又会生气的。”

“为什么?”赫连枫问。

玉染自在地答道:“父王高兴,因为小五的孝;父王生气,因为小五的顺。小五你已经满十足岁了,用不着别人来教你,你也可以自己弄懂了不是吗?”

“玉哥哥,我前阵子已经足十一了。”赫连枫忽然说道。

“哦,十一了呀,看来是玉哥哥错过了,等过阵子不忙了,我再补送你的生辰之礼如何?”玉染抬头想要看一看天,发现看到的只是大殿的房顶,她偏了偏头,转而问道。

赫连枫垂眸,声色轻了些,“玉哥哥,我不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我只是……希望你和父王能一直都在我身边。”

玉染静静地看了他半晌,随后神情变得慵懒了些,柳眉弯弯,语气也多了几分淡然,她启唇说:“小五,你不忘记我以前同你说过的,在这世上能够一直陪着你的就只有你自己而已。”

“一个人,那不是会很孤独吗?”

“孤独?其实不能这么说吧。我觉得,一个人的世界,它叫做看得开。你看不开,这世界对你来说成天就都是孤独和寂寞,甚至还有帝王的高处不胜寒。但你换个想法,一个人的时候也许你对事情的看法会有更多的考量,又或许你就不用再为天底下那么多纷纷扰扰的事情而操心。”玉染絮絮叨叨地说完,右手手心里习惯性捏着的折扇不禁在自己额头上敲了敲,又扬起眉梢。

她见赫连枫沉默在那里,小脸都要扭成了一团,于是笑着招呼了声站在殿门口的侍从,让人先将他带回自己殿里。想来,这一次赫连清的倒下是真的让小五备受打击。

看着赫连枫的身影走出了寝殿,玉染才转而看向挡在她跟前的人。

“二皇兄还有何指教吗?”玉染笑着问。

“二皇兄?”赫连仪盯着玉染道:“好像鲜少听你这么叫我。”

“本就该是如此的,不是吗?只是场合不同,习惯也不同罢了,还望皇兄谅解。”玉染觉得赫连仪的话也没有说错的地方,她发现,自从自己成了宁国的三皇子之后,就是一直对赫连仪以二皇子相称。这种生疏之感,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两人的不和。

“不说这些。”赫连仪撇开玉染的话,眼底沉沉,下一刻冷声笑说:“听太子刚才对五弟所言,本殿下还真是感觉茅塞顿开啊。”

“是吗?我都不知原来二皇兄对这些比较感兴致。”玉染随意笑了笑,又耸耸肩,好似一派真的不着急的模样。她的视线越过赫连仪,落在帘子后头躺在床榻上的赫连清身上,微微顿了顿说道:“不过我今日赶来是来瞧父王的,二皇兄若是有话想说,不若等我看完父王再来一讨究竟?”

“我对和太子一讨究竟没有兴趣,不过只是好奇刚才你说的话罢了。”赫连仪眯了眯眼道。

玉染眼睛闪了闪,随口问:“哦,哪一句?”

“你真的觉得所有的事情只要你一个人的存在就可以办到了吗?要是这世上所有人都视你为仇敌,那你又要如何自处?”赫连仪连续问了两句,语气越发地凌厉起来。

玉染盯着他须臾,接着笑了笑说:“二皇兄误解了吧,我只是和小五假设了一番罢了。小五还小,他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可是二皇兄你应该很清楚。毕竟,心静则恒嘛。”

“心静则恒?”赫连仪念了一遍,一边朝着殿门口走去,不忘留下一句,“希望太子接下去的日子里自己不要忘了。”

玉染的折扇还在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手心,她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她提着折扇随手挑开珠帘,随后缓步走了进去。她看见赫连清躺在床榻上,面色虚白,阖着双眼,一时之间她抿着唇未有言语。

玉染又靠近了些,在走到床沿边的时候,她发现赫连清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但没有将目光移向她。

赫连清很疲惫,疲惫到随时觉得自己都会就此睡去,他张了张嘴,声色格外沙哑,“你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玉染微笑,眼底之中神情幽深莫测。

“刚才老二和小五出去的时候和你碰见了吧。”赫连清说。

玉染明知他看不到,仍就是兀自点了点头说:“碰见了。小五看上去长大了些,至于二皇子……感觉更刁钻了些。”

“刁钻?”赫连清轻笑了下,还伴随着几声咳嗽,他继续说:“他的任何心思永远都摆在脸上,所以论起这些是比不上你的。”

玉染扬了扬眉梢,咧着嘴道:“比不上我什么?赫连君说的是——比不上我的刁钻吗?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什么事在你耳朵里听起来都很有意思吗?”赫连清反问。

玉染的折扇唰地打开,又唰地阖上,她说:“那不一定,就比如说这一次,我觉得很没有意思。”

赫连清又笑问:“因为你也被别人算计了进去?”

“不,我被别人算计进去那也是在常理之中,毕竟在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我也只是那么多人的其中一个。也就是说,思绪与算计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就会有成千上万种的变化,连我也是算不尽的,赫连君实在是太高看我了。”玉染一本正经地说。

“我以为,可以将你算计进去的只能是你身边的华国四皇子。”赫连清如此道。

玉染眉眼弯弯,眼底划过一丝光芒,她笑出了声,“赫连君神机妙算,玉染佩服。不过,似乎这次先被算计进去的,还有赫连君你。”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笑意微微收了一些。

“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吗?”赫连清问她。

玉染顿了顿,看着赫连清,随后直道:“你要死了。”

这种话在他人说来就是大逆不道,是九族诛灭的大罪,当然也从没有人敢在一位君王的面前直言你会死。可是玉染偏偏就是说得那么自然,她仿佛就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

第五十八章 封君诏

“是,我要死了。”赫连清没有犹疑,他很快回应玉染道。

“说实话,我是真的觉得遗憾,也觉得抱歉。”玉染平和地说。这两种心情,在她进宫的时候便有了,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

也许别人只会以为赫连清是普通的病重,但是玉染已经知晓了,赫连清是中毒,还是那种被连续下了许久的毒。而这个毒,正是看准了玉染不在宁国才下的,也可以说是变相地在针对着玉染了。

“我也很遗憾,只和你认识了五年。”赫连清笑了笑,“不过,你没有什么好道歉的,我都已经活了四十多载了,已经看得足够多了,坐这个位置足够久了。而你,还正是年少。”

玉染眨了眨眼,“你是因为这个才觉得遗憾的?不过……年少吗?我也已经过了双十的年纪了啊。”

只是赫连玉没有再在闲聊上耗费时间,他很累,是真的非常疲累。若非是等着玉染的到来,他觉得自己已快撑不下去。他叹了口气,又深深吸了口气,平缓地对玉染说:“我的桌案上有空旨和笔。”

赫连清的这句话没头没尾,其实挺莫名的。

玉染闻言,扭头朝着桌案上头瞧了眼,随后又看了眼赫连清,接着也未多说,踱了两步走到桌案之前。

“写吧。”赫连清说了两字。

玉染抬眸,“写什么?”

“你想写什么写什么。”赫连清又说。

玉染脸上没有神情表露,她的模样静静的,也静静地瞧着赫连清一会儿,最后挑着眉道:“我约莫是写不大好了。”

“我念,你写。”赫连清似乎早就猜到玉染不会随意落笔,于是直接接话道。

“好。”玉染欣然。

赫连清阖着眼歇息,接着开口一字一句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今寿至,龙御宾天。太子赫连玉,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孤登基,即君王位。”

直至赫连清念完了整封诏书的内容,玉染的神色也不曾有任何变化。她很平静,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自在如常的平静。

玉染的笔锋向来娟隽秀而凌厉,锋芒如人。她垂着眸,搁下折扇,左手扶在桌案上,右手提笔而动。赫连清一字一句地念,她也是一字一句地写。

很快,她就写完了。

玉染扫了一眼自己写的诏书,稍稍偏了偏头,随后开口问道:“你还看吗?”

“不了。”赫连清说。

“好。”玉染挑了挑眉,最后也就点着头随意应了一声,那模样是真的看上去丝毫都不在意。她等着卷轴上的字干了,才将诏书卷起来,就这么搁在桌案的中央,她对赫连清道:“我就放那儿了,你到时候再叫大监取走吧。”

“换做其他人,若是接到了这种诏书,早该喜极,你确实和他们不同。”赫连清轻笑着说。

“是啊,我和他们不同,因为我是玉染嘛。”玉染咧嘴道。

赫连清道:“为了重写天下,不惜亲手毁去自己身处的皇朝,不惜让自己孤身一人,不惜放弃自己原本至高的姓氏,我很敬佩你。”

“多谢你。”玉染微微的笑着,“可你也说了我是颛顼氏,我不是你的三皇子,更并非你的孩子。而且,我是一个女人。就算是将这一切都诸加在一起,你也不会在意吗?你可要知晓,这么一来,也许赫连氏命运将会就此改变,或许你会成为宁国的罪人。”

“从我答应你的要求,并且重新回到宁国的那一刻起,我不就已经是宁国的罪人了吗?”赫连清笑了。

“这么听起来确实有道理。”玉染说。

“以前听你说起过,天下并非一个氏族可定,而是由天下的人而生。我不是一个好的君王,但我觉得你会是。况且……”赫连清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下来,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况且——就算他没有下这封诏书,那这个宁国也依然会落到玉染的手里。这个想法,早在赫连清与玉染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在赫连清的脑海里产生了,直至现在,这个想法更是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并且即将成为现实。

“况且什么?”玉染好奇着问。

赫连清没有接下去,只是笑笑,转而说:“没什么,不过别忘了帮我照顾好小五,他最喜欢你了。”

“我也很喜欢他,我会照顾好他的。”玉染接得飞快。

两人话毕,殿内是一片静谧。

须臾,赫连清似乎是用尽了力气朝着玉染小幅度地摆了摆手,口中叹息道:“你回去吧。”

“好,再见。”玉染点头,她觉得以赫连玉的身体应该已经撑不过今夜了。她走了几步,快要掀开珠帘出去的时候,忽然听见赫连清的声音。

他说:“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其实我早便想到了有这一天。所以,有一事我觉得值得你考量。”

玉染回头,“什么事?”

“放弃华国的四皇子。”

玉染抬眸,眼底忽明忽暗,她恍然笑了,随后道:“多谢父王的提醒,儿臣当会铭记于心。”

玉染已经踏出大殿,没有回头。此时,寝殿之中只剩下了赫连清一人。

铭记于心,而不是定会做到吗?赫连清很是感慨。

因为他知晓玉染的言出必行,她说铭记于心便就是铭记于心,可若是做不到,那就算是记住了也是假的。

过了一小会儿,大监和侍女重新走了进来。侍女守在外殿,而大监受到吩咐所以走了进来。

“君上。”大监躬着身,神情很是悲伤。

“桌案上的……收好了。”赫连清意有所指地说。

大监晓得赫连清的意思,他仅仅看了一眼,又回头对赫连清道:“君上,太子心思深重,您让他亲笔带您书下诏书,真的妥当吗?”

“他本就是太子,那就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了。”赫连清很是平静。

大监顿了一顿,再语重心长道:“若是太子为君,那五皇子那里……”

“你是孤吗?”赫连清忽然说了一句,语气却是悠悠,须臾他听大监再没有应声,于是道:“你是孤的大监,在孤身边将近呆了二十年,如果是你的话,你应该知晓届时自己应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否则……恐怕孤死了以后,你是留不下的。”

“君上,这些老奴都明白。太子对君上和五皇子的好更是世上无人能及,老奴很感激他。”大监低下头,双手捧着诏书说。

赫连清阖着眼,提了提唇角,“既然知晓就好了。别忘了孤之前说过的话,孤死后老二一定会尽全力反驳太子登基,到时究竟折腾出了什么,都不用刻意理会。”

“是,君上。那君上,您好生歇息,老奴先退下了。”大监躬下身,慢慢倒退而出。

一时之间,整个大殿又变作了一片平静,平静得怖人。秋风拂动,感触微凉,许是带来的萧瑟之意愈发地浓烈了。

玉染回到太子府的时候,府里头也是难得的安静。她路过藏书阁的时候,忽然心中一动,随手推开了门,没想到见到的居然是秦奚与容袭两人。

秦奚站在书架边捧着几册书卷,似乎还准备寻觅着什么。而容袭则窝在靠窗口唯一摆着的那张椅榻上,神色慵懒,手里的书页时而被翻过一页,一派悠闲自在之色。

玉染面不改色地走进去,启唇道:“你们都在啊。”

秦奚合上书卷,回过身,随后平静作揖,口中温温道:“殿下回来得很早。”

“夕阳西落,似乎也不算早了。”玉染感叹似地说了一句,又侧眸瞧着容袭,随口问道:“你呢,今日就在这儿躺了一天?”

容袭与秦奚的举动全然是不同的,他半是眯着眼,手中的书页仍是在一页页地翻动着。似是听见玉染的问话,他将书册从眼前移开,轻轻搁在自己的身上,随后望着玉染浅笑说:“殿下不在,容袭自是闲来无事了。”

“这书阁原本除了我之外,只有秦奚可入,其余人若无允许都不得踏入。看来如今,这规矩早已名存实亡了。”玉染打趣道。

“比起秦奚,想必慕容殿下应该更拥有这个资格。”秦奚的语气柔和。

玉染轻笑,神情淡然,她右手的折扇随意摆了摆,说道:“是吗?不过无所谓了,反正也都已经这样了。”

“殿下,宁君可好?”在一阵静默之后,秦奚抬眸说道。

玉染微微笑了笑,眼底闪烁,“不好。”

“看来殿下很快就又要进宫一趟了。”秦奚继续说。

玉染勾了勾唇,易容后男子的面貌看上去依旧格外清隽,她眉眼斜飞,须臾说:“大抵有种不好的感觉。”

“什么?”秦奚反问。

玉染兀自摇了摇头,一双漆黑的眼珠一转直接落在了容袭的身上,一扫而过。

秦奚心有所悟,静默半晌过后便对着玉染揖了揖,捧着几本书卷慢步朝着门口走去,最后还不忘轻缓地掩上门。

玉染踱了几步,走到容袭的椅榻边,随手抽了一个边上的椅凳,就坐在容袭的一边,她从容袭的手中将书册抽走,接着莞尔道:“慕容殿下悠闲至此,看来已是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操心之事了。”

第五十九章 摄人心

容袭转过头,依旧轻轻靠着,他的眼底幽深,唇畔笑得温温的,精致的容颜如天边远月,一袭白衣胜雪,他的声色低哑,却格外容易令人沉溺,他说:“殿下是想听容袭说什么?”

“你们一个个都喜欢这么问我,还真是随性至极。”玉染随口叹了句,眉梢微扬。

似是看见容袭吐了口气,接着阖了阖眼眸,随后难得认真地瞧着玉染,启唇说道:“若是殿下信容袭,那下一次召你进宫,你便不要去。”

玉染停顿片刻,随后偏着头,笑着说:“好,我知晓了。”

容袭盯着她,又问:“那你还会去吗?”

玉染微笑,视线移到自己手心的折扇扇尖上,她提手用扇尖轻轻敲了敲容袭的手臂,随后淡然地道:“自然是会的。”

“为什么?”容袭反问。

玉染咧嘴笑道:“慕容殿下的问题似乎有些奇怪。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我是赫连玉啊。”

容袭闻言,没有再接下去说什么。

确实,容袭早已知晓在宁君赫连清去世之后会立即发生的事,因为这本就是来自于他亲手设计。也许玉染是赫连玉这件事完全打破了他原本想法和计划,虽然他很早便发现赫连玉的来历很可能没有君王家对外说得那般容易简单,但他也确实没有想到,那个与自己相伴如此之久的人,居然就会是赫连玉的真实身份。

一切,如同云开明朗。可是容袭的心中却是丝毫没有得知真相的喜悦,反倒是有着不断的思虑层叠而生,让他越陷越深。

容袭没有告诉玉染,赫连仪已经从颛顼明的口中知晓了赫连玉就是曾经明戌的长公主颛顼染。容袭可以想办法削弱玉染红月阁安排在各处的人手,却也并非每件事都可以越过玉染而轻松地打探清楚。所以容袭之前一直知道的只是颛顼明去找了赫连仪,也许理由只是因为颛顼明想要以一己之力复国报仇。可如今,容袭明白了,他唯一遗漏的便是颛顼明和赫连仪透露的根本就并非什么寻常之事,而是可以将玉染情轻易于生死边缘的大事。

而今,箭在弩上,蓄势待发,已经收不回来了。

容袭一手扶着椅榻,缓缓坐起身来,他侧过身看着玉染,见着她顶着一张俊秀男子的容颜在那儿笑得风轻云淡。于是容袭动了,他忽然凑过身去,抬手一把抓住玉染的手肘处,接着直接用力将人带了过来。

玉染眨了眨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容袭的容颜,看着他慢慢阖上那双惊心动魄的眼睛。

两人唇齿相依之际,一种温热柔和的感觉油然而生。一时间,整个书阁里似乎都是一股缱绻缠绵的气息,而那面对面坐着,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人似是毫无察觉,仅仅是想留下一抹温存。

待到两人分开之后,玉染睁开眼,盯着面不改色的容袭,忽然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眼底的情绪莫名,但口中仍是说道:“看来本殿下是永远摆脱不了这倾尽风流的名声了。”

容袭的神情看似格外柔和,从窗外透进的月色洒在他的身上,映在他一侧的容颜之上,他望着玉染,难得地欲言又止道:“殿下……”

“怎么了?”玉染好奇。

容袭静默了一会儿,随后摇头,“没什么。”

玉染闻言转而敛起笑意,她瞧了瞧窗外,又看了看容袭,须臾之后起身,还不忘伸了伸手臂舒展,“我有些乏了,天色不算早,我想今日早些歇息。”

“好。”

玉染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仔细打量了一眼容袭,陡然问道:“你身体感觉恢复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容袭说。

玉染扭过头,没有看着他,“没什么,我就随便问一句,走吧。”

玉染的疲倦由心而发,她敢肯定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受过如此严重的伤,也敢肯定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在一两件事上可以连续踌躇思索好多日。

若说宫中之事算是一件,那容袭之事便是第二件。

若是容袭毒发未曾提前,也许现在就会是另一个局面。玉染不知,这究竟于她是好是坏。玉染何尝猜不到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犹豫了,是她自己犹豫了不是吗?

说到底,都是他们两个自己的安排,怪不得别人的关心。

这一夜,玉染想要安稳地睡一觉。因为她知晓,这些疲惫和痛苦只不过是个开始,也许,她要走的路还很长。

容袭设局,她破局。她设局,容袭破局。

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玉染并不觉得容袭会因为赫连玉是她而心中有所动摇,因为言出必行,做事决绝,这才是容袭和她。若是连玉染做事都是不给他人留后路,更不给自己留退路,那容袭又何尝不是呢?

翌日,两人过得难得清闲。玉染坐在桌案边一手撑着下颚,神情悠哉地看着书。而容袭躺在窗边的躺椅上,阳光透进来,洒在他的身上,叫他愈发地慵懒。

过了一会儿,玉染似是看得乏了,打了个哈欠,又随手搁下书。她抬头瞧了眼阖着眼似是睡去的容袭,随后慢悠悠地起身,走到床边拿了一条薄薄的毯子,重新回到容袭身侧。

她俯下身,墨发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不留神地就落在容袭的鼻尖。玉染笑了笑,将头移开些,接着将毯子好好地盖在容袭身上。

阳光虽好,但秋风确实稍微凉了些。

玉染从窗口看去,恰见庭院里是樊温走进来的身影,她先樊温一步开了门,随后又小心掩上门。

“樊温,你怎么来了?”玉染笑问。

“殿下,是前厅来客人了,秦奚现在在那儿等着,叫我过来和殿下说一声。”樊温如实说着,随后从袖中又取出一封稍显蜡黄的信纸,“还有这信,也是秦奚让我交给殿下的。”

离玉染上一次进宫已经过去了三日,玉染估摸着也觉得时日差不多了,恐怕接下去她的日子就不会过得这般潇洒谢意了。她呆在太子府的花园里,坐在湖边上,看着夜色撩人,静谧如斯。

容袭从小桥上走过来的时候,见着的便是玉染一袭翩翩青竹叶锦袍,带着一张男子的俊俏容颜。他看见玉染坐在湖边,似是在难得地愣着神。

容袭一路走到玉染身后,见玉染丝毫没有反应,于是温温启唇道:“殿下,天凉了,坐在这儿想来怕是不妥。”

玉染蓦地回神,撑着下颚的手放下,她坐直身子扭头看去,须臾随意笑说:“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在这太子府里只有秦奚会管我这档子事。”

“那殿下是喜欢秦公子来说,还是喜欢容袭来说呢?”容袭漆黑的眼中神色不明,但唇畔边还是噙着浅淡的笑意,如画的容颜在黑夜下不减风华。

玉染闻言,缓缓起身,凑在容袭跟前,一双凤眸上上下下地将容袭扫了一遍,随后忽然提手,修长的指尖点在容袭的下颚,轻轻挑起,才似笑非笑地对上容袭的眼睛道:“谁好看我就喜欢谁。”

“那容袭可否以为,殿下更喜欢容袭呢?”容袭对玉染的举动没有躲避,甚至还悠悠地笑了起来。

玉染扬了扬眉,盯着比她仅仅高了一些的容袭一会儿。在这鲜少清闲的黑夜里,她的心底忽然玩意大发。

玉染斜了斜头,更加凑近了些,她将薄唇贴在容袭的耳根,声音是太子赫连玉的温润优雅,她压低声色,略是惑人地说:“我喜欢的是谁,难道慕容殿下心中没有底吗?”玉染说完这句,稍稍退开,接着又笑道:“还是说,慕容殿下对自己的面貌很是没有自信呢?”

“既然殿下对容袭如此情真意切,那容袭岂敢在这良辰美景之时辜负殿下呢?”容袭没有被玉染的言辞扰乱心神,反而漾着笑说道。

容袭往前踱了两步,与玉染不过一拳之隔,他看见玉染的眼底漆黑而透彻,是如清浅河流一般的明净。容袭微笑,随后丝毫不介意玉染的男子妆容,直接略是偏头吻了上去。

这几日容袭与玉染日日同塌而眠,是与之前一人居前院,一人居深院完全不同的感觉。没有了相隔的距离,也没有了之前身份上欺骗的顾虑,玉染即使顶着的是赫连玉的面貌,也似乎开始可以与容袭“装模作样”地闲聊几句。

玉染觉得唇上的感觉温热,似乎容袭的呼吸也全然都落在了她的面颊上。她的脑海思绪未乱,但一双手轻轻覆在了容袭的腰际,指尖攥着他雪白的衣衫。

半晌,两人似乎才意犹未尽地分开。

玉染的唇上像是被涂上了一层绯红,落在容袭的眼里,叫容袭不禁意地笑了笑。

玉染眨了眨眼,笑说:“似乎从来没有见你情迷意乱过。”

“殿下是希望容袭如此吗?”容袭微微笑着,似乎带着些许调侃之色,他的一手从玉染的腰后揽过,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意味不明。

第六十章 新君立

玉染扬了扬眉,咧嘴道:“还是算了吧。我有些困了,想好好睡一觉。”

容袭闻言,同是挑眉,接着点点头说:“既然殿下困了,那便好好睡一觉。”

“既然是这样,湖面天凉,站久了不好,我们走吧。”玉染右手里的折扇往左手心一敲,转身便往桥廊走去。

容袭看着玉染的背影,眼底沉沉,脚下步子缓慢,跟着玉染往回走去。

或许他们两人谁都不知晓这份温存究竟何时就会被打破到支离破碎,但至少,在这之前,总要有风平浪静的时候让他们各自冷静下来。

而这样的日子,约莫很快就要到头了。

果不其然,翌日天刚亮,就有了一个坏消息传来。

那时,玉染听着丧钟,面前站着的是陪伴赫连清身边的大监,心中毫无波动。

“殿下,还请您随我入宫。”大监躬身说。

玉染看着大监,静默了许久都没有言语,就在大监也开始犹豫不定的一刻,玉染轻笑了一声,接着开口道:“大监你先回宫宣召吧,我晚点会自己过去的。”

“可是殿下……”大监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太子居然都不准备听封。这诏书是赫连清让太子亲自写的,况且又有赫连清的言辞作为肯定,所以几乎可以肯定下一位宁君到底是谁。

玉染阖了阖眼,又摆摆手,“就这样吧,不要紧的,还请大监放心。待我准备一下,便会自行入宫。”

“是,殿下。”大监知晓自己无法撼动玉染的想法,于是只好朝着玉染深深躬身,随后才转身离开。

做准备,做什么准备?

这一点也就只有玉染自己的心里清楚。

玉染的步履缓慢,好似依旧清闲。她回到自己房里,又掩上门,走到里面的时候看见容袭正捧着书册,半是眯着眼小憩,如同外面所有发生的事都与他无关紧要一般。

玉染走到他躺着的椅榻边上,随后定住,瞧着他半晌。

容袭躲不过玉染的视线,抬眸也同样瞧着她,接着启唇问道:“殿下是怎么了?”

玉染的神情自在,下一刻笑说:“让你帮我梳妆。”

容袭一顿,狐疑地看着玉染,继续道:“殿下的穿着实无大碍,可以直接入宫。若是殿下顾及宁君驾崩,只要换件外衫便好。”

“这样入宫,恐怕我会出丑吧?”玉染莞尔说。

容袭盯着玉染须臾,也没看出玉染到底是在想着什么,于是只好坐起身来,将书册往一边的桌案上随手一搁,开口问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许是宁君驾崩的缘故,所以玉染穿着一袭素白的曳地拖尾长裙,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倾泻于地,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头插蝴蝶钗,一缕青丝垂在胸前,薄施粉黛,只增颜色。她的眸中似是顾盼间华彩流溢,红唇一如往常地漾着清淡浅笑。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笑了笑,随后起身,又转过身对着容袭。

“我好看吗?”玉染问。

容袭神情莫测,但他仍旧点头,“好看。”

玉染微笑,“那就好。”

玉染话毕,似乎就准备这么走出去,甚至还是准备就这么入宫。

“阿染……”

玉染走到门口的时候似是听到容袭叫住了自己,她侧过头,看了容袭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容袭忽然停顿下来,随后转而向着玉染像模像样地作揖,语气温温地说道:“容袭恭送殿下。”

玉染张了张嘴,最后发现自己也没什么想说的,于是便随意笑了笑,推门就朝外面走去。

门被重新掩上,屋里的光线瞬时又沉暗了不少,容袭站在原地,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

玉染走到太子府外的时候,习惯性地仰头看了看天,觉着今日的天色其实原本不错,还真是可惜了。她又回头看了眼,发现容袭并没有跟着她出来。不过,她也不会在意这些。

这是玉染第一次穿着一袭女装毫不掩饰地从太子府大门走出,她神色平静地上了马车,启唇道:“走吧。”

容袭没有相送,他听到卓冷烟的消息,去看了刚好转醒的修子期。修子期的脸色还是尤为苍白,稍微恍惚了一会儿才足够清醒。

容袭看见醒了的修子期,别的什么都还没提,第一句开口说得就是:“我做任何事从未觉得后悔过,至此现在也是如此。但是此刻,我竟然觉得有些遗憾。”

是的,容袭说的是遗憾,而并非后悔,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遗憾着什么。也许是因为,他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没能准确地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又也许是因为——他是第一次心中如此没有把握。

修子期用力咳了几声,半晌都没能坐起身来,他张了张嘴,声色沙哑,“殿下是在遗憾赫连玉没有死吗?”

救了修子期的人是卓冷烟,而既然卓冷烟会来救他,就说明是有了赫连玉的安排。

“她没有告诉你吗?”容袭问。

“公子指的是?”修子期眉头紧锁,反问道。

“赫连玉没有死,因为她确实是拥有足够的本事,这一点,我现在早已无法否认。”容袭平静地叙述。

修子期没有明白,心中疑惑许多,他又问:“那公子,公主那边……”

“我之前确实好奇过为何赫连玉会这么想要将我困在太子府,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因为就好像是我想尽办法要将她困在安国丞相府,所以她也会想尽办法地要将我留在宁国太子府。”容袭的视线似是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得极远,他微微笑着,俊容之上的神情依旧淡然,仿佛只是抱着一种恍然明白的姿态来随口一谈。

“可是公子……您是将公主留在了安国丞相府,和赫连太子……”修子期说到此处,忽然打住。他并不迟钝,双眼之中忽然精光闪烁,“莫非公主她就是……”

容袭轻笑了一声,莞尔说:“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有一日与我争夺到如此地步的人竟然会是阿染。稍微……有些感叹了吧。”

大监站在主殿前方,看着底下的皇子大臣都已来齐了,差得人也就只有太子赫连玉一人。旦依照太子的意思是,希望他先行宣布宁君遗诏。虽然他仍旧犹豫了一路,但现在,他也的确不好再拖下去了。

“大监就准备这么宣诏了吗?可是太子殿下似乎还并未来到。”赫连仪是二皇子,他站得比较靠前,所以声音落在大监的耳中也格外清晰。

大监顿了一下,须臾压下心中慌乱,双手捧着诏书朗声道:“现今时辰已到,老奴要依照君上旨意,就此宣诏,还请二皇子不要打断。”

赫连仪眼中有光华闪过,他无声地一笑,随后说:“那还要劳烦大监了。”

大监拆开这份诏书之前,他的心底早已沉静下来,因为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内容,没有再值得他犹疑的地方。但是此刻,就在他打开诏书,随意扫过的一刻,他是真的感到惊异。

这……

大监迟疑了一刻,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还是开口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今寿至,龙御宾天。五皇子赫连枫,岐嶷颖慧,克承宗祧,著继孤登基,即君王位。特命太子赫连玉为辅臣,封摄政王,保翊冲主,佐理政务。”

赫连仪闻言,蓦地一怔。五皇子赫连枫是下一任宁君,太子赫连玉是摄政王?

话音刚落的一瞬,整个大殿里的人都开始互相低声谈论起来,甚至这声响开始越来越繁杂起来。

因为在场的不少人,多数是皇亲贵族,他们也许都没有想到,宁君的传位之人居然不是太子。因为在他们认为,在这宁国论权论谋,恐怕都没有一人可及太子赫连玉。甚至再退一步,即使宁君原本的诏书之上确实有意让五皇子赫连枫为君,但只要有赫连玉的存在,难道这封诏书就会那么轻易地留在大监的手里吗?就算赫连玉去篡改,或者是索性让这封诏书消失,那么太子赫连宇才是名副其实可以即位的人。

现在这种情况,实在是难以想象。

不过,赫连仪算是很快便清醒过来的人。他心中陡然想到,或许这封诏书就是玉染本人的意思。

因为玉染想到的不只是一个宁国,所以她现在还没有那么多的兴致去登上君王的位置,因为一旦成为宁君,那么她能顾及的事情就变少了,而玉染是不会希望如此的。

除非——四国归一、万臣来朝。

“如果没有异议的话,那还请五皇子殿下接旨吧。”大监宣读完毕,松了一口气道。

赫连枫原本立于赫连仪身后,在听到诏书内容被宣读而出的一刻,他的脸色聚变,好似一下子就苍白了许多。他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盯着大监手中的那封诏书,半晌都没有动静。

“五殿下?”大监走到赫连枫跟前,微微躬身,奉上诏书。但转而想了一下又道:“五殿下,这诏书原本该是太子殿下代接的,但现在太子殿下不在,所以还要请五殿下您亲自接旨。”

第六十一章 摄政王

赫连枫猛然抬头,他伸出手想去接旨,可是双手却不停地颤抖。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在了诏书之上,但是下一瞬,他的手又仿若惊兔一般撤了回来,他摇头说:“不行,这旨意我不能接。”

“为什么,五殿下?”

赫连枫继续道:“我做不好一国之君,这个位置本就是玉哥哥的,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合适,还是等玉哥哥来了再说吧。”

“不,她坐不了这个位置!”忽然,是赫连仪开口打断道。

“二皇兄?”赫连枫诧异地看着他。

“她坐不了这个位置。”赫连仪眼中阴恻,声色愈发大了,“因为她根本就不是赫连玉!”

赫连枫闻言,顿时一惊,他不知晓赫连仪是什么时候知道玉染的身份的。

此话一出,在者皆惊。

丞相禄成济更是直接上前厉声道:“二皇子此话何意?”

“她不是三皇子赫连玉,甚至都不是赫连氏,她根本就是明戌前朝的长公主颛顼染,五年前就是她骗取了父王的信任,才有了今日的祸患。什么时候,宁国的朝野之上,也轮得到一个不是赫连氏,甚至还是前朝的公主说得算了?更何况,一个前朝公主也就已经很难让人容忍了,她居然还将华国的四皇子慕容袭光明正大地带进府邸。她到底是真的

”赫连仪冷笑着反问。

“你……”禄成济一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怎么,还觉得我只是在胡言乱语吗?”赫连仪问了一句,随后又说:“既然如此,你们和不等她来了之后,与她亲自对峙呢?易容之术即使再精湛,她也终归只是一个女人。就算她有办法换得了人,那假的也始终是假的。太子赫连玉早就已经在小时候失踪了、死了,而这个五年前回来的人,她就算可以装得了一时,也不可能装得了一辈子的赫连玉。”

“是啊——我装不了一辈子的赫连玉,所以我来了。”

一个声音在殿门口响起,不是平时温润暗哑的嗓音,取而代之的是清灵悠远的柔和。

来人是玉染。

玉染一袭白衣素雪,裙摆摇曳于后。她的青丝被丝带随意束起,腮边留出的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浅淡风华,发间的步摇在她踱步的时刻碰撞摇摆,发出细碎的声响,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她微微笑着,柳眉弯弯,樱唇不点而红,顾盼神飞的模样醉人。

赫连枫看到玉染的到来,先是被玉染的模样弄得怔了一下,接着才反应过来,快步冲到玉染跟前道:“玉哥哥!”他尽量想克制住心中的难过,但在看到玉染到来之际就好似是在迷惘之中忽然见到了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他冲到玉染跟前,一手紧紧攥着玉染的衣袍,“玉哥哥,父王他……”

玉染的眼睛里漆黑,神色温温。她提起右手,却发现自己现在是一身女装,也忘了将平日里的折扇带出来,不免有些遗憾。她轻轻摸了摸赫连枫的发丝,随后道:“父王他不喜欢爱哭的孩子,也不喜欢软弱的孩子,而小五你不是。”

赫连枫听见玉染的话,随后拼命地点头,“我不是,我不是。”

玉染的眼中柔和起来,她轻轻拍了拍赫连枫的肩膀,提着他的手肘道:“是啊,小五你不是,所以小五,你不能在这里难过啊。”

赫连枫依旧拽着她的衣袖,顿了须臾之后他立马便焦急道:“玉哥哥,大监刚才宣的旨意不对。我不想要当宁君,玉哥哥你是太子,你才是宁君。还有二皇兄,我不想让他这么说玉哥哥。因为我知道,即使玉哥哥不是我的三皇兄,也没有一个人比玉哥哥更适合当宁君了。”

玉染闻言微愣,她静静地看着赫连枫,须臾之后,她像往日里一般轻轻提手拍了拍赫连枫的肩膀,接着微微笑着说:“刚才大监的旨意宣读得没有错,这封诏书的内容也没有错。小五,接旨吧,接了旨你就是这宁国的国君了,难道不好吗?”

“玉哥哥……”赫连枫盯着玉染,一时之间竟是无措。

大殿里的光线沉沉,皇子和大臣在殿里乱成一团地站着,交谈的声色也是繁杂,听着着实令人烦闷。

赫连仪的目光落在玉染的身上,须臾之后朗声道:“我本以为你今日不会出现了,但没有想到,你的勇气已经足以让你以颛顼染的身份站在这里。”

“颛顼染?这个名字的拥有者不是在明戌亡国的那一日就已经死了吗?这可是世人皆知,无人不晓的一件事啊。”玉染温温地笑了,“二皇子现在不仅构陷我是前朝公主,更是背地里与明戌前朝的太子勾结,还不知打得是什么样的心思呢?”

“你说什么?”赫连仪冷声说道。

“我说多次入你二皇子府邸,与你通风报信,教你如何行事的人,他是曾经明戌皇朝的太子——颛顼明。”玉染说到最后的时候,近乎一字一顿,“我与赫连君相识五年,我助他,他护我,这就是事实。我救了他和小五的性命,我帮他不让宁国在前太子的手里就此毁灭消失,我让宁国超越商国成为足够强大的存在,我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赫连君认为值得托付的人,我抛弃女子的身份成为一国的太子。我玉染于此,问心无愧!”

“好一句问心无愧!你敢说你入宁国没有抱着自己的私心,你敢说你入宁国没有想要夺天下的念头。如果是这样,那你就是欺君,是死罪啊。”赫连仪声色俱厉。

“你知道你为什么当不上太子,也不被前太子所看好吗?”玉染有些遗憾地说:“因为你在有些事上太过偏执,甚至到了一个固执的地步。你现在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一人的身上,只是一心觉得只要我死了一切就都可以如你所愿。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你把这一切想得太好了,甚至到了不惜夺走赫连君的性命。你说我欺君,说我死罪,那你便是弑君,更是死罪。所以,就算是我不当宁君,就算是我死,我也一定要让你落得和前太子一般的下场。”

玉染不会痛恨一个人,因为她一直都觉得,这是非常无趣也无意义的一件事。恨意可以滔天,但同样却也会恨到失去理智,而玉染不愿意。

即使现在赫连仪可以以一种刻薄的态度当着所有人的面戳穿她的身份,即使赫连仪说得每一句话都是想要置她于死地,但是玉染的心中始终没有恨这种情感。

玉染喜欢运筹帷幄,所以她从来都喜欢为别人感到遗憾。她遗憾别人,别人就会恨她、厌她,甚至是想要杀她。

“确实是好一张利嘴,和你论说,恐怕无人可以及你吧?”赫连仪冷笑。

玉染眉眼弯弯,和往日里的赫连玉一般咧嘴笑了笑,之后却陡然冷静了下来,一双漆黑凤眸看上去格外锋利,“是啊,所以二皇子就不要再让我更加难过了。父王驾崩,你还能在这大殿之中胡搅蛮缠,让别国的人晓得了,岂不是要被笑话?”

“谁人可以证明你是赫连氏的人,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皇弟,你口中的父王又是谁呢?”赫连仪反问。

赫连枫一手紧紧攥着玉染的衣袖,脸容之上几乎要扭作了一团,他的面色苍白,似乎对于现在的情景有些难以接受。

半晌过去,整个主殿里皆是一片死寂。谁都没有想到,打破这一片死寂开口的人居然会是赫连枫。

“我可以证明。”赫连枫眼中坚定。

“你说什么?”赫连仪皱眉,冷声问道。

“我说——我可以证明玉哥哥是赫连氏的人。”赫连枫松开了玉染,他往前走了一步挡在玉染的身前,再次肯定地重复了一遍。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袖,从里面拿出了一道明黄的卷轴,他自己盯着这个卷轴看了许久,接着再没有犹豫。似是怕别人等得焦急,他直接将卷轴交到了宣读圣旨的大监的手里,他说:“这是父王的旨意,还要劳烦大监宣读。”

大监躬着身接过旨意,随后走到大殿的最前方。他的心里也很是没底,毕竟就现在的境况来看不论如何都叫人为难,他打开诏书,看了一眼,然后忽然明白了宁君在驾崩前说得那番话的缘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女玉染,明达忠君,夙德天成,故假以孤之三子名为政,悉心尽力,固孤之疆域。孤以太子之位借,于太子位德政五年。孤心愧疚,特此于之昭告天下。除名女玉染赫连氏太子位,封摄政王位,形同监国。另追封其定国公主,特此赐名——赫连玉,钦此。”大监念完之后,重新走到玉染面前,像平日里一般低着头俯身,双手递上两封诏书,“殿下,接旨吧,这一封也算是替五殿下接旨。”

赐名赫连玉,追封定国?

三皇子赫连玉幼时失踪死了,而玉染顶着这个名字过了将近五年的时光。而今,她原本早已以为这次的自己将会永远褪去这个名字,只不过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赫连清居然在去世之前给她留下了这么一手。王室的人一般为了避讳,很少会取重复相同的名字,但是赫连清这一次的旨意,却是下了一个特例。

玉染的视线从诏书之上扫过,面容上没有什么神情,须臾过去,她提手接过了诏书,接着抬眸笑道:“赫连玉——接旨。”

第六十二章 赫连氏

这一出转折连玉染自己都没有清楚地料到,赫连仪更是愣在了那里,在场的人也都顿时静了下来,朝着玉染的方向沉默。

但是下一刻,丞相禄成济向着玉染和赫连枫的方向首先作揖,明朗的声色在整个大殿响起,他说:“微臣参见君上,参见殿下。”

御史大夫贺通也随即接话,“参见君上,参见殿下。”

“臣参见君上,参见殿下。”太尉拱鸿云深深作揖。

“看来你们三个是早就和她串通一气了,果不其然现在就开始随主了。”赫连仪双眼阴沉地盯着玉染,放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地捏紧,丝毫没有发现他的手心里已是冷汗浸湿,“你——很好的本事。”

“二皇兄,你不要再说下去了。玉哥哥对父王和宁国一直都是尽心竭力,你为什么一定要和她作对呢?”赫连枫抿着唇说。

赫连仪知晓现今这个场面是对着玉染倒去了,而这些大臣里现在看来丞相、御史大夫还有太尉竟然也都是向着玉染,其他的大臣有些是在玉染的手下才得以活命,剩下的四皇子也从小胆小怕事,以前也就差跟在玉染身后转悠了,估计根本不会再对玉染有什么极大的不满。

这一次,赢得人还是玉染。

赫连仪看着赫连枫,笑得很是阴恻,他的眉眼斜飞,语气忽然与刚才的凌厉不同,而是平静了下来,他说:“五弟……哦不对,现在应该喊你君上了。你真的以为她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好心吗?你现在拿出父王留下的诏书来救她,也许在将来的有一天,你在她的眼里已经没有用处的时候,她就会将你像棋子一般弃之不顾,你的结局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的。”

玉染闻言,没有作声,视线倒是也落在了赫连枫的身上,她很想知道赫连枫究竟会说什么。

“我觉得你说得不对。我一直都认为,在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比玉哥哥更适合当君王的人。以前玉哥哥对我说过,君之道,本就是无常,心中取舍定夺皆需思量筹措,一旦错了那就是错了,是来不及改回来的。玉哥哥是一心一意地在为天下而谋,而二皇兄,你很努力,就像以前的太子哥哥一样努力,可是你却从来都没有变通过,只是想要杀了玉哥哥。事在人为,二皇兄你是比不过玉哥哥的。”赫连枫说着,忽然垂下了眸,他已经好久没有如此难过了,他的心里被搅得一团乱,仿佛往日所有的美好在此刻都开始逐渐破碎,他的声色有些颤抖道:“如果……如果真的和玉哥哥说得一样,是二皇兄你害死了父王,那么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话到最后,赫连枫猛然抬头盯着赫连仪,他的眼底微红,似是随时都会崩溃。

赫连仪扫了赫连枫一眼,随意地笑了,好像根本就不介怀。他将目光停留在玉染身上,又随手指了指赫连枫道:“一个说我弑君弑父,另一个也说我弑君弑父,那你呢?一介民女这种话说了没有人会信。在你成为赫连玉之前,你难道就没有做出过相同的事吗?为了一己私欲,你不仅害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甚至不惜亲手毁了整个明戌皇朝。若非是你从中作梗,在恰当的时机挑起了四国对于明戌压身的仇恨,这样一个还在繁盛的皇朝又怎会轻易覆灭?我承认,我和皇长兄确实不如你聪明,皇长兄死在你的计谋下的时候,我也不曾觉得奇怪。但是,我也敢承认,我确实不如你的果断决绝,也不如你的心狠手辣!”

“看来颛顼明对你说了很多有关颛顼染的事啊。”玉染闻言,不怒反笑,她说:“你说的这些其实挺有意思的,我很喜欢听有意思的故事。但是很可惜,每个人都是不一样,颛顼染是颛顼染,玉染是玉染,赫连玉是赫连玉。二皇子,你要晓得,人都是各司其职的。而我现在站在这里,抱着的是身为赫连玉的心情。”

“那我还确实很好奇,你到底最后想做到什么地步。”赫连仪说。

赫连仪被带下去的时候,对玉染道:“你确实很强,但父王死了,你还是没能救下他,因为还有个人比你更强。你要是不想与他争,那就索性早点放弃。不然,你所做的一切,那都是假的。“

赫连仪的身影出了大殿的时候,整个大殿都立刻安静了下来。这种安静是有道理的,因为除了极少数的人,想来没有别人会知晓赫连清驾崩的当日会发生这样的大事。

也许,最让他们无法接受、不能想象的是——他们一直惧怕的太子赫连玉居然是一个女子。

太子赫连玉是一个女子,甚至还可能真的就是明戌前朝的公主颛顼染,帮她隐匿身份的人正是宁君赫连清,而今赫连清还为了护她,所以留下的诏书,将她封为了公主,入了赫连氏宗籍,成为了摄政监国。

宁君赫连清对她的信任,真的已经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新君登基,之后会择日定下登基大典。父王大丧之事也很快会安排妥当,即日起便昭告宁国上下为父王服丧吧。“玉染先是吁出一口气,随后侧过身面对着所有的大臣。接着她又转而拍了拍赫连枫的肩膀,对着他温温地笑了笑,视线朝着大殿最前方的位置斜了斜,“君上,过去吧。”

“玉哥哥……”赫连枫抿了抿唇,小脸之上露出一丝莫名的情绪。须臾之后,他仍是听从玉染之言,走到了最前方。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人的一刻,不知为何,

五皇子赫连枫成为宁国新君,而赫连玉佐政,在宁国的朝堂很多的事情也都不能再被提起。

似乎从这一日起,四国开始更乱了。

赫连枫第一次结束朝事,离开主殿的时候,他的心里是复杂的,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当上宁君。在他以为,即使是赫连清有一日不做国君了,那下一个登基的新君一定是他的玉哥哥。

可是现今,登基的人却是他,而且还是玉染亲口希望他坐上国君的位置。

赫连枫觉得自己一路走得浑浑噩噩的,后面跟着太多的侍从,让他不禁愈发地苦闷。

回到原本居住的宫殿之时,赫连枫看见一个素白的身影站在外头,在阳光底下,女子的模样看上去格外的柔和。她回头看着他,对着他还是像往日里一般的神情和笑意。

赫连枫没有管顾身后到底跟了多少人,他加快了脚步往玉染的方向小跑过去,接着堪堪停在玉染的跟前,粗粗地喘着气,额间有汗水滑落。

“玉哥哥!”赫连枫开口喊道。

玉染扬了扬眉梢,俯下身笑着说道:“跑得那么急,完全没有一国之君的模样啊。你还记不记得……”

“我记得。”赫连枫打断了玉染的言语,他垂着眸子,继续说道:“我记得玉哥哥说得每一句话,都记得很清楚。”

“算了,先进去吧,今天这么一闹腾,你应该已经很累了。”玉染看着他的神情,半晌之后偏了偏头,推开门指了指说。

赫连枫跟在玉染身后走进殿里,随便找了个桌边的椅凳便坐了下去。

玉染眼神微闪,慢悠悠地坐在他的身边,好似是环视了周围一圈才道:“今日应该是你最后一日住在这个殿里了吧,我觉得小五你可能会舍不得的。”

赫连枫低着头,视线落在地面上,有些稚嫩的声色里带着几分沙哑,“玉哥哥你既然知道我舍不得,又为什么还要我做宁君呢?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想要当国君。我一直都以为,会做国君的人是玉哥哥。”

“小五。”玉染突然抬眸,深深地瞧着他一会儿,须臾轻笑着说:“你为什么要把父王的诏书拿出来?”

赫连枫闻言一愣,踌躇了片刻后道:“是父王特意交给我的,说是在玉哥哥碰上麻烦的时候拿出来。”

“是真的吗?”玉染没有停顿就反问他。

“什么?”赫连枫抬头看这儿玉染。

玉染神色柔和下来,提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又说了一遍,“小五,你告诉我,你说得是真的吗?”

赫连枫怔怔地盯着玉染,他觉得他好像是除了小时候第一次遇见她以外,就再没有见过玉染女装的模样。他转而移开视线,有些不敢看玉染,他犹豫了很久,也没能开口回答。

玉染心中有数,也没有强求赫连枫什么。她微微笑了笑,仰了仰头,悠悠地说道:“其实你父王不是这样同你说的不是吗?我猜得到。”

“不是这样的,玉哥哥。”赫连枫连忙摇头。

“好了,你想说什么都快直接写在脸上了,我难道还看不出来吗?”玉染笑着问他,随后说:“其实,这封诏书小五你就算不拿出来我也可以了解到你的心意了。可是小五你一点都没有犹豫,所以我感到很欣慰,很高兴啊。”

第六十三章 相约定

赫连枫听着脸上的神情稍微舒展了一些,他蓦地抬头看着玉染,问道:“玉哥哥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是不会骗小五的。”玉染悠哉地说。

赫连枫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大约是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小心开口:“其实,父王他告诉我,如果诏书之中被封为国君的人是玉哥哥,那我就可以安心下来,不用担心什么,只要在玉哥哥有麻烦的时候把这封诏书拿出来就可以了。但是如果诏书之中被封为国君的人是我,那这封诏书要不要拿出来就要看我自己,叫我务必小心行事。”他停顿了一下,转而盯着玉染说:“可是我觉得玉哥哥就是玉哥哥啊,我虽然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要我小心,但是只要玉哥哥有麻烦,我就没有理由不拿出来。”

“小五……”玉染闻言蓦地一愣,随后转头细细地瞧着他,半晌,她的唇边漾起丝丝笑意,眉目之间看上去也格外平和,“小五,以后你就是宁君了,要好好表现啊。”

“如果玉哥哥想要我做宁君,那我一定会努力的。至少,在玉哥哥想做宁君之前我会尽力守好宁国的!”赫连枫听见玉染的言辞,恍然一扫之前的郁闷,他的眼眶微红,可是依旧咧嘴对玉染笑着。他一手握拳立于胸前,一双眼眸直直地对上玉染的,眼底明亮。

玉染忽然觉得自己被这笑容晃了眼,她相信连她自己现在都早安无法笑得这般自然和透彻,可是赫连枫,他是真的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对的,他在毫无保留地信着她。

玉染只是顿了一下,便弯了弯柳眉,双眸开阖,答道:“好啊,那我们约定好了。”

“约定好了,玉哥哥可不许反悔!”赫连枫点头道。

玉染兀自笑了笑,随后起身。她看到赫连枫也要跟她一起站起来,于是提起左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让他又坐了下去。她将手从他肩上移开,又习惯性地挪到他的头上摸了摸,笑道:“我先回去了,今天的事情不必担心,很快就会过去的。父王走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当然还有你的登基大典,也不能忘了。所以,不用送我了,好好休息一日吧,从明天开始,应该就会很忙了。”

“玉哥哥……”赫连枫似是还犹豫着什么想说。

玉染勾了勾唇角,“小五,我已经不是哥哥了。”

“玉姐姐,我有些想父王了。”赫连枫说。

玉染答:“可是他死了。”

“父王真的是被二皇兄下毒的吗?”他又问。

“是。”玉染点头。

“那连玉姐姐都没有查到吗?”赫连枫咬了咬唇。

“是啊,你的玉姐姐也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我的能力还没有可以只手遮天。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有人比我还强。所以小五,不要对每个人都那么好,也不要对每个人都信任得毫无保留,不然的话,迟早有一天会吃亏的。特别是,你现在是宁君,是一国之君啊。脚下每走一步,都需小心小心再小心,你的父王对你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不要忘记,好吗?”玉染的语气浅淡,但是说到最后,仍旧是让自己尽量柔和下来。

“好。”赫连枫应声,看着玉染一路走到殿门口准备推门而去,他忽然起身走了两步,出声问道:“玉姐姐说得那个比你还厉害的人是容哥哥吗?”

玉染的脚步一滞,扭头看了赫连枫一眼,她微微扬起一笑,稍稍颔首说:“是。”

“是吗?我知道了。”赫连枫似是明了地说了一句,低头视线看着地面,须臾之后抬眸盯着玉染朗声道:“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玉姐姐你会超过容哥哥的。因为在我心里——玉姐姐才是最厉害的人啊!”

玉染闻言,定定地注视着赫连枫须臾,随后朝他点了点头,摆摆手走了出去。

玉染站在殿外,仰头看着天空,轻风拂过,扬起她墨黑如绸的发丝。她的面庞神情柔和,看不出什么切切实实的疲惫,反倒有种如沐春风的平静。

她一路沿着宫道走出,快要绕回到主殿的时候看到迎面走来的三人,于是便停下了脚步。

“禄丞相、贺大夫、拱太尉,三位还没有回府吗?”玉染双手交叠在身前,自然地说道。

三人听着,才将停留在玉染身上的目光移开。

禄成济低下头,拱手作揖,接着有些讪讪地说道:“只是见殿下第一次如此穿着,还未能习惯。”

“确实从未想过殿下红妆倾国,却还要男装五载至此。”贺通忽然感慨起来。

“殿下谋略,非寻常之人可及,可谓巾帼。”拱鸿云也是刚刚处理完边城之事,几日前才堪堪赶回。

玉染轻笑了声,说道:“这倒夸张了。不过,想来也是……你们要是不习惯,我便换回以前的装束就是。”

“此等小事,殿下不必挂心。”贺通笑着摇摇头。

玉染也不在意,耸了耸肩之后才认真说道:“这次确实先劳烦了三位,又让三位受惊了。”

“殿下不必说这些的。那日晚上我们去找殿下,正是早早做好了朝政之中可能会发生什么的准备。只是当时真的知晓了殿下身份真相之时,每每想起还是会惊讶几番罢了。”禄成济回应说:“而今,殿下终于可以摆脱这些苦恼站在朝堂之上,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幸事?其实这和以往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了。别说幸事了,这次的事情发生得突然,在我离开宁国的那时,原本是在我的预想之外的。赫连君因此搭上了性命,而我无从所知,这对我来说不是幸事,而是憾事啊。”玉染话毕之后,竟是有生出微微叹息之意。她的视线似乎略过了三人,不知远远地瞧着何处。

好像,真的是挺难过的。

“也是怪我们没能早些发现,一直拖到现在,才会让君上他……”贺通长长叹出一口气。

玉染摇头,“这怪不到你们头上,到底还是我疏漏了。现在小五登基,我很不放心。”

“有殿下您在,五殿下登基之后应该是不会有大问题的。”禄成济提道。

“没有问题吗?我倒是觉得问题还不小。”玉染微微笑了笑,抬眸看他说:“朝政交替之时,也是一国最乱的时候。原本其他三国就是蠢蠢欲动之际,从最近发生的这里事里早已可以看出,现在赫连君驾崩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一旦一国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可以让他国趁虚而入,那么恐怕很快就是有大难要来临了。其实,将这些事情全然都压在小五的肩上,我是真的觉得有些对不起他的。我实在不是他的好姐姐,偏偏他还信任我至极,真是叫我为难了。”

“殿下您的意思我差不多明白了,过几日我便会重回边关,想来如若另外三国开始有所举动,也能早些发现。”拱鸿云沉声说道。

“太尉刚回来,还未休息上几日,此事你不必着急,我会暂时差人去看看的,太尉还是在都城多歇上几日吧。”玉染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拱鸿云朝着玉染抱拳,“多谢殿下。”

玉染闻言,咧了咧嘴,笑得自在,她一手搁在身侧,另一手提着衣袖覆在身前,微微挪了几步,接着语气温温,莞尔说道:“你们都在宁国为官了多少年了?”

“殿下,算上与殿下左右的五年,已经有九载了。”禄成济作揖道。

“我与拱太尉是同一年来朝的,想来也是七载有余了。”贺通与拱鸿云互相看了一眼,随后回应。

“确实已经很久了啊。”玉染微微抬头,“来得时候不过二八年岁,现在都二十又一了。”

“殿下还很年轻。”禄成济说。

玉染轻笑,“是啊,比你们年轻让我觉得十分欣慰,我可不想顶着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殿下说话还是以前一样一点都不饶人啊!”贺通笑呵呵的,没有丝毫生气。

玉染觉得自己笑够了,就该静下来了。她神情舒展,看着他们,难得认真地说:“你们原本该忠心的是宁国,是赫连氏,可是我不是,我是那个被众人痛恨的颛顼氏的人,说实在的,我没有想过可以得到你们的信任,你们也没有必要压着自己的性子。毕竟,很多事都是没有办法强求的。物极必反,你们若是厌烦了,觉得自己做着的是错误的,那就告诉我吧。我很感谢你们,所以我不会对你们产生怨恨或者怒意,你们大可放心。”

“殿下,您实在没有必要这么说的。”禄成济摇了摇头,拱手笑说:“我们知晓您的眼力够好,所以我们没有必要骗您。确实,一开始我们对您的惧怕确实在于忠心之上,因为您的办法够狠厉,做事够决绝,所以我们觉得做什么事都有可能搭上我们自己的性命。前太子之事就好像是一个告诫,要着我们的小心和谨慎。但是直至如今,我殿下您的所作所为却令我们觉得敬佩。恐怕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一人,都无法像殿下做到如此地步。”

“宁国原本很弱,在另外三国的眼里根本沾不上一角,但是自从殿下的到来之后,宁国上下皆是开始齐心,也有了让他国惧怕的资本。能看到一国在自己的努力下变得强盛起来,那让就是对我们做臣子的最好的报答。”贺通看着玉染道。

第六十四章 夜温凉

玉染背过身,一双漆黑的眼眸莹亮闪烁,“我亲手覆灭了明戌,害得自己家破人亡。我女扮男装,成为宁国太子,五载之后的现今又成了宁国公主,摄政监国。这一路,走得确实是既快又漫长了。而且,可能还无法停下来了。你们长我十岁,是我的长辈,更拥有很好的才华,所以我敬你们,也尊重你们的选择,我只是想说这些而已。”

天色渐晚,玉染回到府邸的时候,已是觉得自己疲乏至极。

她站在自己的府邸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从即日起,这里就不再是太子府,而是摄政王府了啊。

稍微,有些感叹。

“殿下,你回来了?”

玉染闻声蓦地抬头,见到的就是邵语岚身着一袭软绿色衣裙,外头系了一件外衣,直直地就朝自己小跑了过来。

玉染眨了眨眼,“语岚你没有在房里休息吗?”

“不是……我就是想看看殿下什么时候回来。”邵语岚顿了一下,接着看上去笑得格外高兴。

玉染提手摸了摸邵语岚的面颊,触感冰冰凉凉的,让她不禁瘪了瘪眉,“你一直就在门口站着等我回来吗?”

“没有,我是正巧出来的时候看见殿下回来了!真的。”邵语岚摇了摇头,说得很是真诚。

玉染盯着她看了须臾,没有再追问下去,她点点头,说道:”我们边走边说吧,我送你回院子。”

“好。”邵语岚应了声,走在玉染身侧,犹豫了许久才问:“殿下今日……还好吗?”

“我挺好的。”玉染笑了笑,“至少我活着回来了。”

“是吗,也对,殿下这么厉害怎么会有事呢?”邵语岚对着玉染笑了。

玉染神情未变,静默着走了一会儿,到了院外的时候她侧眸瞧着邵语岚,凤眸之中毫无波澜,半晌后她还是静静地启唇道:“从明日起,这里就不是太子府了,而是摄政王府,是公主府,我已经不是宁国的太子了。天下人明日起就会都知晓我赫连玉是一个女子,我的宗籍之上是娶不了太子妃的。所以语岚,你也不是宁国太子妃了。”

“殿下……”邵语岚忽然愣了下,但显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

“当初我为你安排的身份是宁国尚书府的千金,所以语岚,你如果想要重新嫁人的话,我只要让你回去就可以了,而且一定会帮你安排妥当的。你把我当做很好的朋友,我也将你当做亲人一般看待,所以我希望语岚你能过得好。你为我在这太子府里荒废了五载时光,实在是够久了。”玉染眉眼温和,语气平静,她是在真切地说着。

邵语岚放在身侧的手下意识的想要握紧,但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她垂下头,贝齿紧紧地咬着下唇,脸容之上瞬间苍白下来。

“殿下,是我做得还有哪里不好吗?”邵语岚小声问。

玉染摇头,盯着她看,“没有,语岚你做得很好。”

“那殿下为什么要将我赶走?”邵语岚的声音有些不稳,“殿下既然把我当做友人,那我就还可以继续帮着殿下。若非殿下当初在皇宫之中百般护我,我可能都走不出明戌的皇宫,就会葬身其中。殿下,我已经习惯了,我已经可以和卓姐姐一样帮着殿下了,我不会害怕的。所以殿下,我是不会离开这个府邸的,你休想让我离开。”

“你说真的?”玉染反问。

“自然是真的。”邵语岚喊道。

玉染听完,提了提眼皮,漆黑的眼睛看上去格外明亮。她看着邵语岚,半晌之后忽然耸了耸肩,眉眼弯弯,咧嘴笑道:“既然是这样,那就没什么了。”

“那殿下你是同意我留下了?”邵语岚眼底一亮,蓦地问道。

“语岚,小姐本来就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吧。小姐是在关心你,是不想你在接下去的事情里继续牵扯下去。毕竟,什么都是来之不易的。”卓冷烟从院里走出,语气颇为自在。

邵语岚闻言,沉默须臾,面容上的神情重新归于平静,她垂着眸,里面波光婉转,她温和地笑了笑说:“卓姐姐说的这些我怎会不明白,殿下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明白?其实,从我和殿下离开明戌皇宫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从殿下身边抽身了。殿下视我为友,护我帮我,而我也早已习惯了这般既觉得虚无,又觉得充实的生活,我实在是没有理由背弃自己的本心。殿下,你也要理解我。”

玉染盯着邵语岚又看了半晌,最后无奈一撇眉,对着卓冷烟启唇说道:“外面天气转凉,带语岚早些进去休息吧,我也差不多回去了。”

“是,小姐。”卓冷烟点头,随后扶着邵语岚往院里走去。

玉染在原地站了片刻,接着也转身朝自己院落走去。

穿过长廊的时候,她看见水面波澜不惊,也看见漆黑的空中星辰点烁。而走到院落之中的时候,她看见一袭白衣胜雪,看也看见了男子面若冠玉,风华绝代。

“你站在这里,不冷吗?”玉染神色未变,很快开口问道。

容袭一手捏着书卷,闻声悠悠侧过身来,正对着玉染,一双漆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玉染。他笑得温和,声色也是格外雅致,“算了下时辰,殿下也约摸该回来了。”

“嗯,那算得还挺准的。”玉染答得随意,她知晓宫里一定是有容袭的人存在。于是她转而笑笑,走到容袭的身侧,慢悠悠地说道:“所以,你觉得现在宁国的状况是你满意的吗?”

“从明日起,天下之人都会知晓殿下的不易,更会知晓殿下的强大,难道殿下不觉得高兴吗?”容袭反问。

玉染一边听着,一边提手摸了摸容袭的脸颊,丝毫没有避讳之意,这样的举动反倒是让她心里觉得很舒服。手上的触感微凉,却是能够感受到他肌肤的细腻。玉染微微蹩了蹩眉,似是责怪说:“容袭,你准备继续病下去吗?”

“殿下,我不是生病,我是中毒。”容袭随意笑了笑,自然地说道。

玉染一愣,须臾之后才缓和问道:“那你又是中毒,又是病了,谁照顾你?”

“殿下你不会吗?”容袭反问她。容袭说得这般自在笃定,倒是让玉染不禁要怅然失笑。

玉染不晓得容袭的心中到底都可以埋藏着些什么深谋远虑,但至少,她觉得就算是容袭真的想要一言一词地和她说明白,她大抵也是不想听的。

玉染扬了扬眉,先不急着回应容袭的话。她觉着再在院里这么站下去,恐怕倒下的不是容袭也是她了。她将贴在容袭面颊上的手移到容袭的手臂,随后轻轻地抓着他的衣袖,往房里走去。

走过屏风,越过外头的隔间,玉染走到自己的屋里,让容袭坐在床沿。她站在床边,看着容袭有些苍白的脸色,微微叹息,小声说道:“看来这次是拖了很久。”

“想来卓姑娘只是想要殿下安心,还请殿下无须介怀。”容袭抿了抿唇,温温地说。

玉染深深盯着他许久,随后说道:“原来你早就知晓了。也是,若是连你自己都发觉不了异样,那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殿下,容袭不傻。”他的神情淡然。

玉染轻笑出声,但是却笑得格外痛苦。她俯下身,一把抓住容袭的衣领,漆黑的凤眸直直地瞪着容袭,声色是难得的不稳,她说:“是啊,容袭你不傻!可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总是听着你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你就不能难得对我说几句真话吗?你就不能告诉我你一点都不想看到我成为摄政王,你就不能告诉我——你想要的是我的死吗?你现在拿着这副要死不活,感觉满不在乎的模样到底是为什么?你和我争到现在又是为了什么啊?你就坦坦诚诚地告诉我,你想要和我一起夺这天下,你一直都在想办法骗着我,不好吗?”

玉染一连问了好几句,直到话语出了口,她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在容袭面前第一次失态了。

起因缘由是什么呢?

也许是连玉染从未见过一个可以连自己都毫不在意的人。

她喜欢容袭,所以才会觉得在意。她习惯了容袭的从容,也习惯与他的假客套。但说实在的,对于相识十年之久的人来说,这样的相处,终归是古怪了。

玉染也许应该承认卓冷烟对她说的,她之所以会被容袭一次次地框进去,只是因为她的坚毅还未有越过容袭。他们两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天下,但容袭比之玉染的果断决绝还要更加的狠厉。

“阿染……难道阿染和我有什么区别吗?”容袭像是没有被玉染的言辞震住,也没有因为玉染在他面前第一次失态而感到惊讶。他觉得,这一切就好似顺其自然,到了现在,早该如此了。

玉染闻言,蓦地一顿,她的手僵在那里,神情也停滞在前一刻,她漆黑的眼睛里面闪烁不定,柳眉似锁非锁。她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觉着哑声。她仰了仰头,又抿了抿唇,下一瞬她松开了手。

第六十五章 珠帘帐

玉染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是啊,她玉染究竟在纠结这些什么啊?容袭和她不都是这样的人吗?别人看着她的时候,难道就不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吗?她难道不也是这么一个令人讨厌的人吗?

她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了握,然后松开。月光从窗口透进来,月色醉人,玉染的神情也逐渐平和下来,她的眼底恢复一片清明。所谓情由心生,却可自制,大抵也莫过如此了吧。

“容袭,对不起。”玉染慢悠悠地坐在容袭身侧,忽然一手从容袭的手臂挽过,她静了一会儿,才莞尔笑了笑,语气也是悠悠道:“我不会和你再吵架了。”

“哦?”容袭扬了扬眉,笑问:“为什么?”

玉染眼睛微眨,空着的右手伸过,突兀地摸了摸容袭的头发,她的指尖绕着容袭的一撮墨发,一边微微笑了笑说:“因为——我现在是摄政王了,这样实在是显得太小气。”

“阿染是认真的吗?”容袭同是笑着问她,一双漆黑的眼睛撞进玉染的视线里。

玉染不知自己究竟心里是什么滋味,但至少她开始恢复到了往日里那般令人作厌的神情。她敛着眸,声色不温不火说:“自然是认真的。”

“这样吗……殿下现在虽说是摄政王,但也同样是定国公主,殿下从未考虑过下嫁给我这个不大着调的皇子吗?”容袭称玉染“殿下”,这就好像是所有的都回到了两人一切对话之前,都是如此的“自欺欺人”。

玉染听完,凤眸的视线斜睨着容袭,她的眼底似有微光划过,接着笑得莫名,“慕容殿下又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容袭肯定地点头。

玉染扬了扬眉梢,却没有再接上容袭的话。她咧嘴笑着,提手拍了拍床铺,突然身子往后一仰,便倒在了床铺之上,又侧了侧身,将脸埋在了被褥里头,又翻腾了一下说道:“我困了,你是要陪我睡一觉,还是要服侍我侍寝呢?”

“有什么差别吗?”容袭莞尔问道。

“自然是有的。”玉染柳眉弯弯,愣是突然拽了容袭的衣袖一把。

容袭顺势倒在玉染身侧,目不转睛地看着玉染露出的半张精致的面庞。

半晌过去,两人就保持这这个有些诡异,也不大舒服的姿势在床铺上躺着。

容袭的神情未变,他瞥见玉染死死地盯着他,又睁着一双盈亮的眼睛,却是一言不发。须臾,容袭蓦地轻叹了一声,慢慢凑过身去,轻轻伸手从玉染的腰际揽过,接着扣着她的腰往自己怀中一带。

两人隔着衣衫紧紧贴在一起,对方温热的体温逐渐传来,留下了一份缱绻温存。

“容袭……”玉染声色沉闷。

容袭眼底深邃,他右手搭在玉染腰上,另一手逐渐上移,接着轻轻按在玉染的脑后。

玉染的面颊贴在容袭的肩上,她双手推了推容袭,稍微将头往后移了移,让她可以看见容袭的神情。她现在近距离对着的这张容颜,惊为天人,如玉温润,如月出尘,这种温润的感觉实属醉人。

玉染看着容袭的平静,忽然笑了,她的语气同样格外柔和,她说:“容袭,我喜欢你,你还喜欢我吗?”

容袭被玉染说得一愣,接着搭着玉染腰际的手似是下意识地紧了紧,他望着玉染,微笑,“若是容袭说一句不喜欢,殿下是否就要治容袭的罪了呢?”

“那说不准。”玉染提了提柳眉。

“是吗?”容袭笑了笑,却没有对玉染的话作回应。

他看见玉染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他看到玉染的笑意依然和往日里那般冷静,那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呢?

容袭也不知晓。

须臾,容袭蓦地轻笑了一声,修长的指尖扣在玉染墨黑的发丝里,随后悠悠地吻在了玉染的唇上,微微摩挲了几下。他放在玉染腰侧的手缓缓移动,似是摸索了一会儿,接着准确地抓住了玉染的衣带,轻轻一扯,衣带就直接从床边滑落在地面上。

两人衣衫松散,而容袭的吻一路从玉染眉眼滑落,又似是轻轻啄了啄玉染的唇角,接着滑落在她的脖颈直至领口的位置。容袭的吻轻柔而细密,在这种情况之下仍是冷静得让人觉得突兀。

容袭在想,或许他是在等玉染自己放弃吧。只要玉染和以往一样“玩闹”结束了,那么他也就可以停下了。

只是这一次,已是过去了一刻多的时间,容袭还是没有等来玉染的一丝停顿之意。

容袭双手撑在玉染的两侧,让自己稍微退开了玉染约莫一拳的距离。他的墨发顺着脸颊两侧垂下,柔顺地淌在玉染的身上,以及床榻之上,与玉染的发丝纠错交缠在一起。

容袭的呼吸依旧平稳。

玉染盯着容袭半晌,忽然偏了偏头,眉眼弯弯,似是看不出任何的不妥,她撤出一只手,接着神情莞尔地提手去摸容袭的额头。她的手一路从容袭光洁的额头落下,触碰过他的面颊,又一直滑到看上去已经松松垮垮的领口。

容袭的眼底深邃,而玉染的却是格外明亮澄澈。

她勾了勾唇角,突然伸手一扯,容袭的原本松散的外衫直接滑落。而玉染似乎还意犹未尽,她盯着容袭,又伸出另一只手,双手一起去解容袭的内衫。

终是在容袭的内衫也快支撑不住的情况下,容袭腾出一手轻轻扣住了玉染的一只手腕。他望着玉染,波澜不惊,却是颇有无奈之色,他说:“阿染,虽说你相信我的定力是好,可你不要忘了——我是真的喜欢你。”

可你不要忘了——我是真的喜欢你。

真的喜欢她?

玉染的一双眼睛很透亮,她瞧着容袭,要多自然有多自然。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当赫连玉当得久了,她的性子也被慢慢磨得愈发圆滑了,对待很多事都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此刻,她同样是摆出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柳眉弯弯,凤眸斜飞,她提了提唇角,悠哉地说:“是么?那很好。”

“什么很好?”容袭柔和地问。

玉染听了,微笑说:“你没有理由拒绝我了,这很好。”

容袭闻言,竟是也被玉染的这番回应弄得怔愣了一下。说实在的,这还是他这段日子以来,或许是他在面对玉染以来最无奈,也是最想不透的地方。

他的眼睛黑洞洞的,看上去好似是温润而幽静,他抿着唇看着玉染许久,最后还是阖了阖眼,接着慢慢俯下身,将让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玉染的身上。他将头轻轻埋在玉染的肩头,须臾之后在玉染的耳边低声呢喃道:“阿染,爱之深恨之切,我并不希望我们有一天会走到这个地步。”

如果只是平平淡淡的喜欢,如果不是爱得太过深重,如果两个人之间仅仅停留在那种朦胧又自在的感觉,到了他们对立的时候才不会深深地恨着对方,就还可以保持着原本的那份浅淡朦胧的喜欢。

一直以来,容袭和玉染都是秉承着这样的想法。他们互相喜欢,也互相包容,可那在别人眼中几乎算不得是爱。可就是因为是这样,才能让两人即便清楚地知晓是在互相算计,也没有怨恨对方,甚至还能体谅对方。

所以卓冷烟和邵语岚才会问玉染,究竟玉染对容袭抱着的是怎样的情感。因为在她们眼里,容袭和玉染两人的情感实在是太难懂了,甚至可以说是太可怕了。

到底是要心宽到什么程度,或者是自信到哪个地步,才可以连这样的算计都可以互相包容。

这真的——是爱吗?

玉染眨了眨眼,只是顿了一刻,便莞尔咧嘴笑说:“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恩……是我的长相还入不了慕容殿下的眼?也是,慕容殿下的模样任何女子看了都会是自愧不如,我当然比不上。”

答非所问,可是也不会让人觉得尴尬。

玉染说完,静在那里。

容袭听完,也静在那里。

两人互相看着,又似是互相思量着什么。

最后,玉染只是在耳畔听见低低的一声叹息,接着就感觉自己胸口一凉,原本便被搅得散乱的单衣现今早已直接被解了开来。

容袭手心微凉,触在玉染的身上,让她不禁也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但那双眼睛还是直直地盯着容袭。

容袭想了想,忽然撤出另一只手覆在玉染的眼眸之上,睫毛划过手心的感觉痒痒的,却让容袭原本有些郁闷的心里逐渐缓和了起来。他稍稍俯身低头,吻落在玉染的唇上,开始细细地摩挲起来,是与之前的蜻蜓点水全然不同的意味。

珠帘缦纱,月色姣好。

耳鬓厮磨之间,似是有着细微的喘息之声,整个屋里满是旖旎缱绻之色。

翌日,天刚亮的时候,玉染就醒了。

她睁着眼,盯着白花花的房顶,然后又侧过头,看了一眼还是阖眼睡着的容袭。

其实玉染也不知晓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只是,她觉得这样可以让两个人都稍微舒坦一些吧。

还有就是,因为另一件很重要事。

想到这里,玉染还是忍住身上的疲倦和酸痛慢慢坐起了身。她瘪了瘪眉,长长吁出一口气。她朝外头的床底下扫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见散乱着落在地上的衣衫。

玉染只好小心地翻身越过容袭,双脚落地之后又从床沿飞快地站起。她将单衣随意套了回去,接着才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件男装的锦袍穿上,慢悠悠地系上腰带。

第六十六章 很温柔

待到玉染兀自穿着完毕的时候,她抬起头,第一眼就是对上了容袭的一双眼睛,让她略是顿了一顿。

“你是公主,不是太子。”容袭古怪地说。

玉染一边用玉冠束着发,一边笑道:“是啊,可是那些大臣要是看着我一身女装去上朝,恐怕才是真的不习惯吧?”

“迁就他们可不是好事。”容袭一手撑着头,侧着身瞧着玉染。他的这个举动让被褥往下稍微滑了些,只要看过去便是男子墨发如绸,神情慵懒,面貌如玉,而露在外面的肌肤更是雪白细腻,却是是赏心悦目。

玉染盯着容袭这副模样许久才继续说道:“不是迁就他们,是我习惯了。所以即便他们想要看我女装的模样,我也不想让他们瞧见。你觉得这个理由如何?”

“挺好。”容袭点点头,难得没有反驳。

“这样的话,我就出门了。”玉染又照了照铜镜,转而对容袭说道。

容袭随意笑了笑,微微偏头,“你这是作为夫人出门前需要和夫君告知一声吗?”

“不,我这是作为夫君出门前要和在家休憩的夫人说上一声。”玉染斩钉截铁地反驳,接着莞尔说道。

“那需要我为夫君做一日的女红,还是替夫君打点好家务呢?”容袭也未因为玉染的话而不满,反而笑着问她。

“女红?我还看不出你有这个兴致。要是我真说了,你估计也会叫子期出门替我买上几件衣裳。至于家务,这个还有些意思。”玉染提了提唇角,继续说:“我待会儿上完早朝要去见一见一个老朋友,我想他应该也很想见见你,不若你陪我一道去吧?”

“你确定是想见我,不是想杀我吗?”容袭笑出了声。

“他想不想杀你我不确定,但是他很早就想杀我了,可是我现在还活着,所以他一定会很生气。”玉染面露遗憾之色。

容袭看着玉染,顿了顿肯定地说道:“他听到你这么说才会真的生气。”

“是吗?那就算了,等会儿反正我还得回府,到时候再叫你。现在还早,你还能再睡上一会儿。”玉染悠哉地说。

容袭闻言,当真是毫不含糊地点了点头,神情格外慵懒。他撤下搁着头的手臂,将头重新枕在枕头上,平躺下,又朝里翻了个身,扯了扯背角,确实准备再多睡上些时候。

玉染又看了眼容袭,兀自笑了笑之后越过屏风走了出去。她掩好门,抬头看了看天,觉着今日的天色还算不错,早朝的心情应该不会很差吧?

玉染一边思索着摸了摸脖颈,却忽然瘪了瘪眉,她提了几下衣领,折腾了一番又想低头看一眼。只是还未等她有所动作,就感觉有另一双手从她身后将她垂下的墨发往两边缓缓分开,分别顺在了她脖颈的两边淌下,动作很是轻柔。

玉染蓦地回过头,正好瞧见秦奚还未收回的手,“秦奚,是你啊。”

“殿下。”秦奚的手一僵,但很快便恢复过来,双手自然地放在身侧,随后温温地笑着。

玉染刚才摸到脖颈处有些痒痒的,似是低头的时候还能看到有红痕露在外头,不免觉得这样去上早朝不是太好,便想要整理一下衣衫,倒是没想到会恰好和秦奚撞上。

玉染重新捋了捋头发,笑着说:“我准备去上早朝。”

“赫连清驾崩,这几日其他三国应该很快就会传来对宁国不利的消息,殿下是该去上早朝了。”秦奚也觉得自己一直盯着玉染的脖颈不是太好,于是连忙移开视线,思量片刻后说道。

“他们相对宁国动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过三国一起确实也是个大麻烦。也不知赫连仪是怎么想的,居然就会以为只要赫连君死了、我死了,那么宁国在他的手里就可以就此开始走向光明了,他还真是给我捅出了一个大篓子啊。”玉染感叹着说。

“二皇子看似沉稳,实则却太容易被人影响,导致失去原本的判断。这一次就算是他受到了颛顼明的唆使,却也太过鲁莽了,甚至都没有加以过考量。他想从臣子和天下人的看法中扳回一成,可他却没有想到臣子和天下人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即使他能够说得头头是道,但若是殿下能做到的是臣子和百姓想看到的,那其他的就都没有意义了。”秦奚淡然地说。

玉染微微笑着走到秦奚跟前,偏头笑了笑之后与他擦肩走过,提着手里的折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悠悠说道:“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别人对我都是战战兢兢的,到你口中反而都成了优点。”

“那是因为,殿下本来就是一个很温柔的人。”秦奚转过身面对玉染,双眼落在玉染的面颊上,语气诚恳。

“你觉得我像吗?”玉染好笑地问。

秦奚微笑,“殿下不是像,而是就,只是殿下你从来都没有发现罢了。”

玉染听着轻笑出声,柳眉挑了挑说:“是吗?那你可是第一个说我温柔的人。”

秦奚顿了一下,随后同样笑着面对玉染,他说:“殿下,我很荣幸。”

玉染去上早朝的路上依然一直想起秦奚对她说得话,她听到秦奚对她说——其实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就这一句话,让玉染其实到现在都挺没有办法的。

玉染何尝不知晓秦奚的心意?她都知道,只是她根本回应不了。

她以前以为只要自己再多拒绝几次,秦奚就会理解她的意思,甚至哪怕是秦奚不愿意再成为她的幕僚都无所谓。

可是现在这样令人尴尬的境况,她却从未想到过。

秦奚当初愿意跟着她,甚至是愿意帮她,那是因为秦奚他有想要达到的目的。安国害得他家破人亡,所以他也要帮玉染将安国闹得天翻地覆,这一点心意想必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只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秦奚又有了另一个希望。他竟然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对玉

染生出这种异样的情感,或许是他每日看着玉染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如此漫长地面对并且习惯着玉染的性情之后,他也是真的感触到了喜欢,乃至是觉得,像玉染这样的一个人,是他真的值得去爱的。

玉染对她的目的总是可以保有无限的执着和热情,而秦奚,则愿意去看着并且支持她的这份努力。

玉染曾经很感激有这样一个人愿意这么诚心诚意地喜欢她,可是现在,她竟然觉得有些对不住秦奚。

她可以想尽办法地去最大程度地利用一个人,但是她没有办法想尽办法地去利用一个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人。虽然玉染知晓秦奚也还从未放弃他原本的目的,但玉染也不难看出秦奚是真的将她放在了心上。

互相地利用总会使人心逐渐疲累,玉染一直以为秦奚很快便会受不了,可恰恰相反,秦奚全都忍下了。所以玉染想,如果有哪一天秦奚觉得累了,不再想要留在她的身边了,那她也可以欣然接受,并且期望着他的幸福。

“殿下,您需要进去吗?”

玉染闻声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然走到了御书房外。她抬头看了一眼守在外头的侍卫,随后点了点头,兀自走了进去,步履轻缓。

待到玉染走到里头,掀开珠帘进去的时候,正好瞧见赫连枫已经穿戴妥当,而婢女也已经退到一侧。

“参见殿下。”婢女见着来人,皆是赶忙低头躬身道。

玉染挥了挥手,待到她们退下了之后,才细细地看着赫连枫,莞尔笑说:“小五,衣服很合适你。”

赫连枫原本犹犹豫豫地没有开口,心下还稍有紧张,但听见玉染话毕之后,他的眼中忽然亮了亮,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龙袍,对着玉染开口说:“我就是觉得还不太习惯,只要玉姐姐认为好,那我就安心了。”

“你总会习惯的,以后不用什么事都全听我的,你是宁君,很多事情得自己做主张了,知道吗?”玉染俯下身,想要提手摸他的头发,却发现他的冠帽和珠帘早已将他的头发都遮在了里头,玉染只好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笑道。

“可是玉姐姐……”赫连枫踌躇了一下,还是讲话咽了回去。因为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认为玉染才是宁国的君王,连他自己都觉得迟早有一日他的玉姐姐会代替他成为宁君,那么,他的决定真的还有那么重要吗?

玉染抿了抿唇,须臾之后忽然将修长的手指穿过赫连枫额前的珠帘,双指指尖轻轻点在了他的眉心,她看到赫连枫捂着额头看她,她才悠哉地笑了起来,“好了,小五你不要再多想了,就算你再皱眉头下去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走吧,还是不要连第一次早朝都去迟了。”

“怎么会呢?”赫连枫反驳。

“怎么不会?小五你平日里每每去书斋都会迟到,莫非还有什么例外的我不知晓?“玉染好笑地反问。

第六十七章 变天了

“恩,小五长大了,所以以后不会了,我相信的。”玉染点点头,一双凤眸笑盈盈的。只不过她此刻是男装,玉冠束发,所以怎么看来都是一个翩然自乐的公子。

“君上到——摄政王殿下到——”

玉染是摄政王,所以位置就被设在了赫连枫的边上,只要玉染微微侧过头,就可以看到赫连枫正襟危坐的模样,而她的视线只要对着前方,就能将底下所有大臣的神情都一览无遗。

又是一次动荡,想必也给人带来了不小的震惊。

“臣等参见君上,参见摄政王殿下。”底下是整齐的声音。

玉染见赫连枫朝自己看了一眼,便稍稍对他点了点头。

赫连枫手握了握拳,随后松开。他有模有样地伸手挥过,口中道:“众卿平身吧。”

“君上的登基大典,臣已经派人通知下去,很快就可以准备完毕。届时只要摄政王殿下再择一吉时,便能够开始。”御史大夫贺通先一步上前说道。

玉染听完点头笑道:“很好,那一切就有劳大夫了。”

“殿下,此刻本是四国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刻,现今先王驾崩突然,却是给了另外三国一个可乘之机,是否需要先行派人去一探另外三国的口风,也好让我们有对策可寻。”丞相禄成济思索着开口。

“丞相所言极是,所以我昨日便已命人暗中去探一探三国虚实。这个机会,我们不能给他们。”玉染神色平静,语气自然地回应。

“殿下,如若另外三国是准备联合伐宁,那我们?”有人忽然问道。

玉染闻言,眉眼微扬,斩钉截铁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为何?”

玉染淡然地笑了笑,启唇说道:“虽说三国对宁国皆是虎视眈眈,但你们也不能忘了,华国和安国之间的敌对究竟都已经到了什么地步。除去隔岸观火的商国不说,就华国之前攻打安国边城,使得安国乐雪城这样一个原本的大城沦陷,一城之人被屠得七八,大大折损了华国兵力,弄垮了无数人心这一点看,我也不觉得华国会因为一个暂时还看不到未来的小小机会而选择与安国联手。”

“那以殿下看来,是认为安国不会攻打宁国了?”禄成济踌躇了一下问道。

玉染摇头,眼中明亮,“不,我觉得如果说到可能对宁国造成威胁的,首先便是安国!”

其实此言一出,或许会有很多人觉得不理解。因为就在之前,安国还刚与宁国联手退敌。若非是当时玉染对安君的报信,或许安国的另一侧边城和几座相连的城池也要同时沦落在华国和商国的手中,那样安国就相当于被华商两国掌握在了手中,等于囊中取物。所以,宁国于安国有大恩,安国又怎能在此时背叛宁国?

可是玉染想得,却恰恰与之相反。

“因为我们宁国之前有恩于安国,所以我们才会放松对安国的警惕,觉得安国会顾及我们两国私下的联盟,不会对宁国有敌意。但我现在想说的是,正是我们有了这样的想法,才恰恰有可能让人忘记,其实安国与宁国的关系并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好。我相信,若非是上次安国的情况迫在眉睫,安君是绝对不会想到与宁联盟。

“而现在,华国和商国撤军,安国的危机暂时解除,它拥有了可以思考的时间。这一次宁国的朝政交替于其他三国都是一个机会,安国若是想要重新恢复国力,那攻打宁国绝对是它很好的选择。商国喜欢隔岸观火,如果此时能与安国联盟攻打宁国,那对他们来说就有很大的可能得到好处,毕竟商国在一旁窥视得也已经足够久了。”玉染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所以,依我之见,安国倒戈与商国联盟攻打宁国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我之所以让拱太尉马不停蹄赶去边城驻守,理由也在此处。因为我们随时都不能放下心来。”

等到退朝的时候,玉染陪赫连枫从殿后走出,觉得自己倒是要口干舌燥了,她还真是很久都没有对人解释得那么多了。就好像容袭从来都不等她开口就能一清二楚,就好像秦奚从来只用听她半句,就好像邵语岚只要不懂也会自己去尽力探查,所以让她过得实在是太轻松了。

总得来说,玉染很不适合上早朝,这一点她早就知晓了。

毕竟,她应该不算是个勤快的人吧?

“玉姐姐你认为华国暂时不会攻打宁国,是因为容哥哥吗?”赫连枫走在玉染身侧,一路都在思考着玉染之前在殿上所言。

玉染偏了偏头,“你怎么会想到他身上去了?”

“难道不是吗?”赫连枫好奇。

玉染摇了摇头,轻笑说:“不是。我认为华国暂时不会攻打宁国,是因为华国因为宁国吃了一个大亏,二皇子因此疯疯傻傻,华国兵力也大大折损,想必华君该是要对宁国心生忌惮了。只要华君好好思量,就绝不会认为此刻对宁国出兵会是一个好的选择,指不定只会让华国又一次地失利。”

赫连枫一手摸了摸下巴,似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须臾之后眼睛莹亮,盯着玉染的侧脸说道:“是因为华君忌惮玉姐姐吗?”

“为什么要忌惮我呢?或许他们会因为不清楚我会怎么布局而感到犹豫,但还不至于让华君怕我。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万事总该多留意罢了。如果不是特别必要,华君是不会再轻易出手的。毕竟就算华国因为之前的事情大损元气,可它本身就是四国之首的存在,暂时无法被撼动,所以我觉得华君若还是个明智的大国之君,就根本不用冒这一次的险。”玉染捏着的折扇一下下地敲打在自己的左手心上,唇角微微勾起,眉眼中神情平静。

“玉姐姐。”赫连枫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不禁出声道。

玉染侧过头,笑问:“怎么了?”

“昨日二皇兄把玉姐姐和容哥哥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我怕朝中仍旧会有人在意,谈聊之间不免可能将这些透露出去,那样的话玉姐姐的处境恐怕也会受到影响。”赫连枫犹豫了一下说道。

玉染顿了顿,忽然挑了挑眉,又仰头望了望天。她双臂抱胸,折扇扇尖敲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片刻之后悠悠道:“没想到小五你还是会自己想些事情的。”

“玉姐姐,我一直都有好好想啊。”赫连枫无奈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你不是小孩子了。”玉染点点头,神色轻松自在,她说:“所以你要对你的玉姐姐放心,知道吗?我的事情我心中还是有把握的,更何况容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所以既然要透风,就干脆把所有事情捅个一干二净,知道的人更多也不可谓不好,只是每个人的心中都还会有着各自的考量。现在我已经不是宁国太子了,而且所有的都已经既成事实,影响再多,也翻不了天。”

“我明白了。”赫连枫应声,随后又转而说:“那玉姐姐,若是照你说得那般,安国反叛宁国,要与商国一起攻打宁国,那应该怎么办?”

“对啊,要怎么办呢?”玉染偏了偏头,一双眼睛远远地不知瞧着什么地方。她的神情浅淡,像是兀自思量着。知道赫连枫扯了扯她的衣袖,才让她回过神来盯着他,随后笑说:“小五你别着急,办法肯定是有的,大不了我亲自领军出征好了。”

“玉姐姐你可别开玩笑了,那可是战场,是要杀敌的。”赫连枫瘪着眉,似是对玉染这种随意的语气更加无奈了起来。

玉染扬眉,双手插着腰,歪着头笑道:“战场如何,杀敌又如何,不会连小五你都要觉得——我得真的像个公主一般娇贵地呆在皇宫里养尊处优吧?虽然我承认我的剑法和武功确实算不得太好,但对于领军布阵谋划这些,依旧是没有比我更好的选择了。”

“可是玉姐姐……”赫连枫似是还想说什么。

“小五,我知道你说这些都是出于对我的担忧,可你也随时不能忘记,你是宁君,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要以对宁国有利而出发的。所以如果说你真的觉得我足以胜任,那我也就责无旁贷。”玉染打断了赫连枫的话,但再说完之后发现赫连枫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一张小脸上都是格外凝重,于是玉染也只好莞尔笑了笑,安慰道:“不过小五你也先别太紧张了,这不是什么都还没开始吗?”

赫连枫撇了撇嘴,望着玉染说:“还不是玉姐姐你总是和我说,要我什么事情都得提前想、提前判断的吗?”

玉染算是晓得她把自己也给栽进去的事实了,她耸了耸肩,鬓角留出的发丝随风而动,她拂了拂衣袖,随后咧嘴道:“那小五你至少别表现得那么明显,你的脸上都快把紧张两字写上了,能让人不想念叨几句吗?我要回去了,今日还有另外一件事想去会一会,就不陪小五你了,可别介意。”

第六十八章 信自己

赫连枫看了眼玉染,半晌之后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看到玉染对自己笑,又看到玉染抬手向往日里一般拿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他看着玉染的背影,直到眼中再无他人。

赫连枫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身着龙袍,只有身后站着跟从服侍的婢女,他站在大殿之前,忽然感觉有些孤独。

没有父王,没有朋友,没有可亲的兄长,他赫连枫剩下的也就只有一个姐姐了。他其实没有忧心很多,他也十分地信任玉染的能力,只是,他的心里总有些没有由来的不安罢了。

赫连枫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逐渐长大之后失去了很多东西,也失去了很多快乐,所以他不希望连玉染都有一天会失去。

他不小了,所以他不是什么都不懂。正因如此,才让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真的安下心来,他也必须要和他的玉姐姐一样努力,才可以不让他人失望。

玉染的马车一路回到自己的府邸之外,她穿过廊桥回到屋里,走到里屋的时候随意扫了一眼,接着神色转变得有些无奈,她启唇说道:“你还真的是活得自在,早知如此还不若让你一人住在巧天居,想来你还会勤快些。”

玉染说的人根本想都不用想,自然就是容袭。

容袭明显便是起来过了,只是此刻的他仍旧斜靠在床上,身上依旧穿着着单衣,领口敞开,露出的肌肤之上仍有昨夜缱绻旖旎之后留下的痕迹,看上去格外惑人。他右手撑着自己的一边侧脸,空出的左手时不时翻着摆在床上的书册,他半是眯着眼,俊容之上神色慵懒,墨发垂淌,好不谢意。

容袭听到玉染进屋的动静,一时半刻也没有动作,直到玉染同他开口了,他才悠哉地抬眸,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玉染,微笑着说:“看来是容袭服侍殿下得还不够周到,所以让殿下不满了。”

玉染闻言,神情未变。她俯下身,凑近看着容袭,随手又提手摸了摸容袭的面颊,温温笑说:“是啊,侍候得还不够好,所以快些起来,我要更衣。”

容袭听着将书随手捏了起来,随后坐起身来,莞尔说道:“殿下出门之前就该想好接下去要穿什么衣裳,这样殿下也就不用这么劳心劳力了。”

玉染斜睨了容袭一眼,轻笑出声,“容袭你直说你懒了不行吗?快些起来,别让我也有什么事情都不想管,直接睡上一觉的念头。”

“殿下确实可以什么事都不管,直接睡上一觉。”容袭口中一边说着,一边仍是起身帮玉染将衣裙取了过来。

玉染一边脱着外衫,唇边含笑,眼中幽深,“如果可以,还真是想和容袭你一般过得自如。”

容袭也未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替玉染熟练地系着腰带,理着衣衫,接着转而说:“今日去上了早朝,殿下的感觉似乎并不好。”

玉染眉眼微扬,盯着容袭的如玉容颜,微微笑道:“不好?是不大好。可这种时候,又有什么事会是好的呢?麻烦永远都是接踵而至的,我的选择代表的是宁国,我的意志就是宁国的意志。所以,最应该苦恼的人难道不就是我吗?”

容袭缓缓放下手,他细细扫了一眼玉染的衣衫上下,觉得约莫也差不多了,于是他终于可以注视着玉染,温温地启唇说道:“殿下似乎没有以前活得自在了。殿下不是曾经宁君的骨肉子嗣,却还是当上了宁国的摄政王。殿下现在甚至还要在容袭的身上苦恼,因为容袭的存在在如今的宁国臣子和百姓眼中仍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他们的担忧现今全都会诸加在殿下的身上,这是在殿下意料之中,却依旧让殿下不禁重新思量。不是吗?”容袭说到最后,忽然反问了玉染一句,随后兀自笑了起来。

他穿上的袍服雪白,一尘不染。他的头发墨黑,衬托出他发髻下珍珠白色脖颈的诗意光泽。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渡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他微仰着头,神色静宁而安详,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这般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他的俊颜平添了几分妖娆,却又丝毫没有打破他的如画出尘。

玉染始终相信,在这世上罕有比容袭还要美貌惑人的男子,也不应该再有一个像他这般模样的人了。因为只凭容袭的容颜,只凭容袭自信得如沐春风的神韵,就足以让站在他面前的人深深信服——他真的是一个特别到你无法反驳的存在。

玉染歪了歪头,一双眸子水盈盈地望着容袭,她说:“是啊,容袭你说得很对。既然如此,你要不要也来猜猜我的决定,或者是帮我做个决定?如果是从你口中说的,我一定会很愿意去相信。”

“殿下从不需要容袭做的决定,因为殿下更愿意相信的人——是自己。”容袭微笑,语气格外淡然,他答:“殿下的心中早已有所定夺,所以容袭只要遵从就可以了,难道不是吗,殿下?”

其实就在玉染和赫连枫走回御书房的时候,她从赫连枫的口中听到他可以清晰地谈论有关容袭之事,一开始是让她觉得有些意外的。不过后来玉染仔细想想,也觉得赫连枫虽然年纪还小,但不至于连这件事都一点感觉都没有。

赫连清驾崩,赫连枫即位,可事实上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清楚楚地知晓着在背后操局的人正是摄政王玉染。

赫连仪说玉染是明戌前朝的长公主颛顼染,说是玉染亲手设局毁灭了自己至亲的皇朝,更说玉染将华国的四皇子慕容袭留在了自己的府邸之中。如果明戌皇朝还在,那么慕容袭很快就会是颛顼染的驸马,这一点众人皆知,而赫连仪可以将此事说得一清二楚。

玉染既然敢以女装露面,敢以自己的一切为赌注,那么她其实早就已经想好了。而现在尘埃落定,其实容袭的事情她完全也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宁国也不会有人再因为这种事情而掀起波浪。

可是,玉染也不得不承认,就算事情变得再小,那也会留下一个疙瘩,让人不免想起时会为难一番。所以玉染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赫连枫一旦继承了王位,那么距离她和容袭分别的日子就更近了。

因为玉染一心谋划着,而容袭也在用着他的方式算计着。

如若之前玉染将容袭留在身边是为了让她赫连玉的身份行动起来更自如,不用在玉染和赫连玉两个身份之前犹疑徘徊的话,那现在玉染已经没有了将容袭留下的理由。

就像卓冷烟所说,她必须要早做打算,因为她终究只能在容袭和天下之间有个定夺。若是想要一切如之前那般继续下去,若是她还想要达到她的目的,那她就必须坚定不移。

玉染喜欢容袭,容袭也喜欢玉染,这一点固然让人既欣喜又无奈。可是,喜欢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变成爱呢?

玉染不是一个不懂情爱的人,她甚至也想和一个普通女人一样轰轰烈烈地去爱一场,可现在和幻想之间的横沟总是很深,将两边硬生生地隔成了两半。

女人总是喜欢多愁善感,所以玉染才一直把控着自己的心思,她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前世的她就是因为情感太过的细腻,太过的纯粹,所以才害得她身边的人落到死去的下场,害得她自己最后不得不选择引火*的结局。

玉染想过,前世的她一定是爱过她的国家,爱过她的亲人,也爱过容袭的吧。她爱着自己身边的一切,可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因为爱,所以才会有恨,这句话其实一点都没有错。

现在的她仔细想来,似乎是前世的自己还想得不够,所以根本就什么都不太了解,只是一味地以为自己足够的有能力,简简单单地就可以获得她想要的东西,可以活得轻松自在。

玉染和容袭走到今天这种尴尬的地步,连玉染自己都开始有些迷惑了。

原来的她对容袭是那样的喜欢、那样的爱,可是为什么,现在的她会觉得爱是一件这么疲累的事情,甚至都不曾再一次地尝试?

到最后,玉染竟然连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都对容袭开不了口了。因为玉染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一个和容袭一样的人。一样的装模作样,一样的风轻云淡,一样喜欢把自己装得对什么都可以毫不在意。

容袭他说:“殿下从不需要容袭做的决定,因为殿下更愿意相信的人——是自己。殿下的心中早已有所定夺,所以容袭只要遵从就可以了,难道不是吗,殿下?”

而玉染现在站在容袭的跟前,就像之前那样,她盯着容袭看,心底明明就是波澜翻覆,但到了最后,她仍旧是将一切都化为了平静。她笑了,笑得淡然,她对容袭说:“是啊,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就和容袭你心里原本想得一样,我们的习惯还是相同的,思想也还是相似的,就是这样。”

第六十九章 情意间

“殿下是因为准备赶我走了,所以才会想要和我一夜贪欢的吗?”容袭的语气也是颇为自在,丝毫没有尴尬之色。

玉染闻言微愣,随后眉眼斜飞,唇角含笑,“不可以吗?”

“殿下做的在容袭看来都很正确。”容袭声色平静,一双漆黑的眼眸里星星点点,有如星辰般耀眼,他说:“可是殿下,我觉得你还是做得不够。”

“哪里不够?”玉染反问。

容袭似笑非笑地说:“如若我是殿下,那么必当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即便要杀的人是你?或者说,如果我们的身份现在交换,你就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玉染同样笑了。

容袭的神情温温的,这种极致的柔和叫人不禁会安静下来,他道:“殿下,我不会杀你。”

玉染挑眉,“为什么?”

容袭顿了一顿,随后将目光紧紧地落在了玉染的面容上,撞进玉染的眼睛里,他答:“因为我是真的爱着殿下,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迎娶殿下。”

玉染闻言,忽然沉默了下来,她感觉自己握在身侧的手心里似有汗水溢出,她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有一角被深深地冲撞了一下。她的凤眸定定地望着容袭,莹亮的眼睛一眨不眨,连唇畔的笑意都直直僵在了那里。

一时间,玉染仿若静止。唯有轻风吹过,发丝微扬。

她刚才听到了什么?

她听到了容袭说爱她。

玉染此刻站在这里,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无措。她觉得,即使是现在有人来和她通报华商要攻打宁国她的心里都掀不起很大的波澜,可是偏偏只是因为容袭的一句话,让她竟然怔愣了。

因为玉染从未想过,她居然会有一天听到容袭对她说——他爱她。

玉染神色忽然变得复杂起来,“为什么……”

玉染觉得复杂,因为她觉得,如果有一天连情爱都成了被他们所互相利用的器具,那么他们究竟最后又会互相伤害到什么地步呢?

“这是殿下今日第二次问我为什么了。”容袭笑了笑,莞尔说道:“殿下,我爱你难道还需要理由的吗?不过,要说理由也可以。也许是因为殿下是第一个破了我的阵法走到我面前的人,也许是因为殿下是第一个真心将我看在眼里的人,也许是因为殿下是第一个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鄙夷我的人,也许是因为殿下是第一个和我格外相似的人,也许是因为殿下是第一个想要和我一较高下的人,也许是因为殿下是第一个愿意相信我的人,也许是因为殿下是第一个对我情真意切的人。

“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殿下,觉得殿下只是一个未经世事,总喜欢着想要将别人玩弄在手掌心的人。但是后来我发现,其实殿下你只是想得比别人都要多,活得也都要比被人累,比起容袭来说,殿下你更加特别。所以殿下,我说爱你,并非是假的,你也不用不信,因为不管多久,殿下始终还是我认识的阿染,不会变的。”

他一开始见到玉染的时候,确实没有怎么将玉染放在眼里,在他看来,玉染也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只不过凭借着自己多一点的智谋在那里耍着小聪明。

但是后来,容袭发现,似乎这个小姑娘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反而一言一行都格外的有意思,都能逗得他真心地一笑。他看得出来,玉染和他在皇宫里遇见的那些人都不一样,至少从玉染的眼中,容袭看到了信任。

到后来的一纸婚书确实原本不在容袭的意料之内,他本来可以有办法推脱的,他本来可以过得更自由,可是这一次他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你若是真要问容袭,被自己父王送给一个皇朝公主为驸马,又被颛顼帝被迫服下毒药,他到底恨不恨、怨不怨?

容袭就算是个面上多么淡然自若的人,他的心里依然会有怨的。

只是那一日,他在玉染的殿后,听到玉染和颛顼帝的对话。

颛顼夷那时问玉染,“朕以为你既然那么心怡你的驸马,该是早就将解药交到他的手里了。”

容袭不知当时自己心中究竟是怎样的,他也看不清玉染的神情,只能透过屏风隐约看到玉染的背影。

他看到玉染沉默了良久,接着忽然抬头望着颛顼夷,启唇说道:“父皇,其实你说得很对。没有给他解药的人是我,想要困住他的人也是我,对不住他的人更是我。若是他以后知道了,就算是他怨我恨我,那我也无话可说。我喜欢容袭,那是真的,父皇您不用试探。只是,我始终没有想明白,喜欢究又竟可以走到哪一步呢?

“我从小就活得不自在,在父皇面前不自在,在皇兄皇妹面前也不自在,可是——我在容袭的面前觉得很自在。我知道父皇您觉得容袭用心不一,我早就知晓。他喜欢谋划,我也恰好喜欢谋划。所以是不是只要我们继续这样互相算计下去,就还能一直这样喜欢下去呢?我很相信容袭,可我却把我们的人生给活成了这样,说到底,或许还是我自己的阅历不够,还是太肤浅了。“

那一刻,容袭站在屏风后头,他是第一次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身处在什么境地之中。

他听到玉染说是她没有将解药给他,可也是他听到玉染说她喜欢他、她愿意相信他。

容袭是个不会用情至深的人,他知晓玉染可以轻易看得出来,所以每每在他的跟前,他看到的都是平静自然的玉染,丝毫不会对他流露出任何的爱慕眷恋之色。

容袭想,也许玉染她并没有错,也许他们之间的情意也只有在相互算计的时候才会彼此感受。

那时,容袭觉得玉染是一个有意思,是一个特别的人。

而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玉染一次次出乎他的意料,容袭发现自己原来还是真的有喜欢过玉染的。

容袭看到玉染在他的面前谈论着如何毁去繁华而破败的明戌皇朝,他看着她对自己如沐春风地笑着,可是他也明明知道在她的心中有多么的在意着,他知道玉染并非是如同表面的一个绝情绝意的人。

明戌皇朝被四国抢占摧毁的那一刻,他看到玉染站在自己云华殿的当中,看着她的背影,容袭觉得,其实最难过的人应该是玉染吧。

至少他从小只是被自己的亲人看不起,他还能够因此获得自由的时间,能够开始算谋天下。可是玉染却不一样,她拥有着比他更显而易见的才华,可也因为,她的皇兄皇妹厌恶她,她的父皇忌惮她,他们都想要杀她,所以近乎将她逼入了不得不亲手毁去至亲国家的境地。

直至如今,容袭看见了玉染对自己的不忍,甚至是有心软的意味,让容袭瞬间明了,他在玉染的心中是真的占了很大的位置。

就好像容袭对玉染一开始的在意,后来成了欣赏,也可以一步步地转变为喜欢,甚至到现在连他的心中都可以给她留下一份潜移默化的情感。

容袭至今不得不承认了,玉染是一个比他更能忍的人,而且是一个不愿给自己留下后路的人。

她的心志坚毅,是其他女子根本做不到的,连容袭都不禁心生敬佩。

容袭对玉染抱着这种朦胧的感知,却又要以玉染对他的喜欢来算计她,容袭第一次犹豫了。他刚才说得那些话,也许是真心多于欺骗的吧,只是现在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道不明了。

容袭看着玉染对自己难得地发起愣来,甚至是一言不发,倒是让他笑了起来。他走到玉染身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微微笑着说:“阿染,你难道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玉染抿着唇,一双眼睛盯着他,许久之后才仰了仰头,平静地说道:“容袭,说实在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会对我说你爱我。我相信你喜欢我,不然我们现在就不会一起站在这里,而是可能走到了鱼死网破的境地。可是,我以为我们现在喜欢的仅仅只是互相地算计,我不知道有哪一天要是我们都厌倦了彼此的权谋,我们是不是还能相安无事地相处下去。容袭我喜欢着你,可是我对此仍旧十分惶恐,就让我们继续这么简简单单地温存下去不好吗?”

只要一切都能如以往一样,两人可以安安静静地相处在一起,可以经常在入睡时感到彼此的缱绻温暖,可以在言谈间互相斟酌互相理解,难道这样不好吗?

容袭静静地看着玉染须臾,随后漆黑的眼底愈发深邃,似是不见底,只是他没有因为玉染的话而感到惊异,他柔和地笑了笑,片刻之后点头说道:“如果这是殿下想要的,那容袭可以接受。”

不是阿染而是殿下,容袭的措辞总是选得恰好。

玉染顿了顿,迫使自己很快调整过来。她似是转身面对着窗户长长吁出一口气,又静了须臾,直到门外传来了小厮提醒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她面对着容袭,忽然咧了咧嘴道:“我们走吧,虽说天色还未入夜,不过我们也可以早些过去。”

“好。”容袭顺从地点了点头,随后整理完了自己的衣衫,先玉染一步往屏风外走去。

第七十章 皇公主

玉染偏了偏头,视线落在容袭的背影之上,须臾就跟着走了出去。

容袭一袭白衣胜雪,是玉染最喜欢的模样,只要看着这样的容袭,玉染都不自觉地会有种干净出尘的感觉,虽说往日里只要容袭一开口,基本都会立刻打碎玉染的美好幻想。因为容袭的嘴实在是太毒,或者说是从容袭的口中你根本听不到他没有嘲讽你的意思。

玉染要和容袭去见一个人,那个人他们两人都很熟悉,他的名字叫颛顼明,是玉染曾经的皇长兄。

颛顼明每每都是会固定地在一个时间去见颛顼灵,而算着上一次颛顼明过去的日子,大抵就是今日了。

天色渐晚,颛顼明向往常一般从颛顼灵住所的后窗翻入,动作干净而利落。

“兄长,你来了。”颛顼灵原本坐在桌边,双手紧紧握着手里的杯子,一双眼眸盯着茶水的水面半晌未动。直到听到后窗的声音,她才蓦地反应过来,急忙迎了过去。

颛顼明点了点头,一身玄色的衣袍让他整个人都似是要沐在黑夜之中。

“二妹,你今天要离开这里。”颛顼明开口说道,他的声色沉沉,听不出语气来。

颛顼灵怔了一下,眉头紧锁,有些惊异地说道:“为什么呀兄长?宁君刚刚驾崩,这个时候走会不会……”

“宁君因宁国二皇子赫连仪而死,可赫连仪还是没有达到他原本的目的,反而搭上了自己,那就是他还是太过无能。即使给他创造了机会,他也没能抓住,他把赫连玉想得太简单了。”颛顼明眼中深深。

“赫连玉……那个宁国太子吗?兄长从一开始就将他视为眼中钉,究竟是怎么回事?”颛顼灵问道。

颛顼明看了她一眼,须臾正对着她开口道:“虽说二妹你看似是作为宁国的客人被安排在此处的,可实则却是对你的监禁。你得到的消息只是宁君赫连清死了,五皇子即位,太子赫连玉为摄政王,但是你并不知晓另一件事。”

“另一件?”颛顼灵疑惑。

“赫连玉从太子被改封了定国公主。”颛顼明如实说道。

“定国公主?可是他不是皇子吗,怎么会是公主?”颛顼灵震惊。因为虽说许久未见,但她的脑海之中仍有赫连玉那几次见她之时,那种如沐春风、温润清雅的感觉,公子翩翩这个词颛顼灵以为放在宁国太子赫连玉的身上也没有不对。

所以,颛顼灵怎么都不可能理解,为什么太子居然会成为公主。

颛顼明神色幽幽,似是眼底泛起了几分叹息之色,他右手在身侧握了握拳,随后才哑声说道:“因为宁国太子赫连玉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她……”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女人啊,灵公主。”颛顼明的言辞被打断了,木门被嘎吱地推开,随之而来的便是玉染半是笑意的声色。

玉染一袭青竹叶的曳地衣裙,腰间系着一根软带,墨发垂腰,发间的步摇随步而动,发出细微的叮当响声。玉染的眉目清澈,唇畔含笑,她静静地望着自己曾经的皇长兄和皇妹,站在门口的位置停下。

容袭跟在玉染身后走进来,白衣素雪的身影一如过往,他的面容神态恐怕让人一辈子都是难以忘记的。他替玉染将门重新掩上,随后神情悠然地走到玉染身侧。

颛顼明看到来人,很快反应了过来,往后退了一步,横手将颛顼灵挡在身后,他的眉头深锁着,眼眸死死盯在玉染和容袭的身上。

而颛顼灵看到来人的一刻明显愣在了那里,她张了张嘴,却是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皇……皇长姐?”颛顼灵的声音在不断地颤抖着,她拨开颛顼明拦着她的手臂,飞快地两步之下就走到了玉染跟前,她似是不可思议地将玉染从头到脚都仔仔细细扫了一遍,接着震惊地说道:“皇长姐原来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已经……”

“二妹,她当然还活着。”颛顼明突然寒声道。

颛顼灵回过头,问他:“兄长此言何意?”

“她当然活着,不然在宁国兴风作浪了几近五年的太子赫连玉又到底是谁呢?”颛顼明先一步说道。

玉染闻言轻笑出声,她的柳眉弯弯,似笑非笑地说:“兴风作浪?叶将军说得词还挺有意思的。”

“只是有意思?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想和我们解释的吗?”颛顼明反问玉染,也没有因为被玉染直接说出现今的身份而感到讶异。

玉染眨了眨眼,双手背在身后,悠哉地在屋里踱了几步,接着忽然回身对着颛顼明,咧嘴笑说:“叶将军身为商国的一营将领,现在又可以轻而易举地站在这里,难道还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吗?”

“我还确实就是什么事都不懂。”颛顼明往前走了几步,眼神凌厉了起来,声色却是格外平稳,“我不懂为何明戌皇室落到这个地步,而你却可以如此风光地做着你的宁国太子。我还不懂,为何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你所有的亲人至于毁灭的境地。我等了很久了,都一直想要问你一句,为什么你做事可以做到这么决绝的地步呢?”

“叶将军,你现在是站在什么身份来问我这个问题的呢?是曾经明戌的太子,还是现今商国的将领?“玉染吁出一口气,一双漆黑莹亮的眼眸落在他的身上,继续说道:“如果你是站在明戌太子的位置,那么你就不应该问得出我这个问题。如果你是站在商国将领的位置,那么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应该是回到商国,谋划如何从赫连君驾崩之事上谋到机会好处,而不是现在还冒着极大的危险站在这个地方和我辩论。”

如果你还是曾经的明戌太子,那么你就应该是最能理解我的人,因为包括你在内,你们都想杀我,难道不是吗?

这后面的一句话,玉染没有说,但是她深信颛顼明会懂。

“其实我以前一直都真心觉得你是一个好的长公主,因为你聪明,你虽然想要掩藏锋芒,却还是拥有让其他人对你深信不疑的本事。父皇向来只夸赞你的想法,却将我们避之在外。颛顼染,说实话——我很嫉妒你。”颛顼明冷静下来,他沉着声,语气却很是平稳。

玉染闻言,微微偏了偏头,她的凤眸弯弯,神色里的笑意让人觉得莫名,她说:“叶将军,我的皇长兄,明戌的太子殿下。如果说你觉得父皇一心向着的人都是我,中意的人也是我,那他为什么要将他身边大量的暗卫尽数安插在我的云华殿之中,他为什么命人每日里都往我的饭菜里下可以延缓发作的毒药,他又为什么总是派人跟着我,甚至是想要让我以意外的方式直接死去?你实在是太不了解你的父皇了。”

颛顼明听了眉头一皱,但还是紧紧地看着玉染。

颛顼灵明显是晃了晃神,似是现在的状况让她适应了良久,接着又让她听到了以前从来都了解不到的事情。她的神色惊异,一手放在身侧,一手轻握着小臂横在身前,她小心地问道:“父皇一直都想杀皇长姐?”

玉染莞尔,她柳眉扬了扬,启唇说道:“难道灵公主不想吗?我知道的,你很怕我,也并不喜欢我。只是因为你心里知晓自己一定拼不过我,所以就选择了另一种善意的方式来面对我。”

“我……”颛顼灵怔了怔,一时失言。

“不过事实证明这种方式很有效。”玉染没有等颛顼灵再开口,直接道:“因为你从未伤害过我身边的每一个人,也不曾在我面前抱怨过。我不是一个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我也可以理解你这种简单的自我保护方式,所以你不必担忧。”

“皇长姐,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皇妹们都在说皇长姐你是个很专断的人,如果一个不高兴就一定会迁怒到我们身上,所以她们才一直想尽办法找皇长姐的麻烦。我想,皇兄们也都只是这么想的,应该不是故意的。”颛顼灵说得越发小声起来。

玉染顿了顿,抬眸瞧着颛顼灵,“不管他们想对我用什么计谋都好,要想算计我就认真地将思路全都放在我的身上。可是他们不是。容袭来明戌皇宫的几年,因为我的缘故,每每出门都有人精心想要置他于死地,或者是想要以他来威胁我。语岚原本只是我身边的一个小小婢女,却因为我视她为友,所以引火上身,险些丧命。这些我都看得到,也可以明明白白地知道是谁做的。如果说灵公主还是那个小心翼翼、心如明镜的人,那么你也应该懂了吧,我不待见他们的理由。”

“这些,我之前都不知道。”颛顼灵低下头,视线落在地面上,手心不停地颤抖。

“叶将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还之。我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但也不是一个脾性很好的人。在父皇下定决心要除去我和容袭之前,我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办法,来破除他对我设下的死局。”玉染的声色平静,一言一词都是说得尤为清晰。

第七十一章 请兄别

玉染的心中无恨,因为她对明戌皇朝早已没了念想,不会傻到再一次去重蹈覆辙。有的时候时间真的是一样很磨人的东西,时间越久,你的心里就想得越明白。怨恨是无用的,你越是恨,就说明你越是在意。而玉染,并不想在意明戌的结局。

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皇朝,其实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看来殿下今日决定要来一见朋友这个决定是对的。”容袭的语调温和,他的眼睛如墨玉般漆黑而明亮,似可与星辉交映,他的肌肤如雪,眉目如画,即便是夜色已深,也无法遮掩住他的光华。

“慕容袭。”颛顼明的口中一字一顿地吐出容袭的名字,接着眼底微光闪过,开口说道:“我确实没想到你居然到现在都还跟在她的身边,她只是一个用尽权谋的女人,她的心思不可能放在你的身上。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在打着什么主意,但是我觉得你们如果再继续相处下去,结局也不过是弄得两败俱伤而已!你们这样一门心思地互相算计,实在是太无趣了。”

“我们最后到底如何,叶将军都不必在意,因为你不是我们,所以只要我们心中自知就好。”容袭微微笑了笑,半边面容映照着月色,另外一半笼在阴影之中,分辨不出他究竟抱着怎样的神情。

“心中自知?你们的话都说得很好听,但是也都说得太满了。”颛顼明眼底阴翳,须臾之后随口应了一句。

“是吗?不过那也无碍,我想说得也就只有这些了。灵公主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当初根本就没有特意安排过人来抹灭明戌的一切。就好像叶将军你还活着站在这里一样,那是因为你有本事,可以抓住机会不仅救了灵公主,也保住了自己,甚至现在还能够成为商国的一营将领,说不准以后还能走得更远。你说你嫉妒我,可是你也很聪明。在我看来,你现在的作为十分的不理智。

“间接让赫连仪做出这种冲动之举的人是你,而他并没有成功让我身败名裂,让我在宁君驾崩之后立即死去,所以他就成了你的一颗弃子。叶将军,如果你是真的想要杀我、报复我,那就应该用尽你的聪明才智,好好想一想再做出决定。你不知道,因为你的一个决定,可能会死去的究竟有多少人,受到伤害的又有多少人。”

颛顼明听完,一言不发,脸色沉得可怕。

颛顼灵似是也一时无法忍受住如此可怕的安静,她小心翼翼退了两步,来到颛顼明的身侧,又稍稍提起右手扯了扯颛顼明的衣袖,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兄长,要不还是算了吧?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又如何?”颛顼明话毕之后,忽然从腰间抽出长剑,剑身在月色之下似是被洒上了一层金辉,剑锋凌厉,带起迎面的利风。

颛顼明的剑是朝着玉染而来,而且是毫不犹豫。

玉染的神情在那一瞬像是有些感叹,但是还不等暗卫上前阻止,却是有一把剑抵在了颛顼明的剑锋之上,发出了一阵摩擦之声。

玉染扭头,发现是容袭抽出了一旁跟随而来的小厮别在腰间的短剑,想来就连那小厮都还未反应过来。

颛顼明的眼底幽深,他的剑芒一转,在划破了容袭的肩头之后直接翻身夺目而出,动作格外利落,没有丝毫拖沓。颛顼明的身手很好,玉染和容袭都知晓,不然他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有能力当上商国将领。

玉染脚下不稳,向后退了几步,最后一手扶在了墙面上。

而容袭手里还握着短剑,眼中忽明忽暗,他想了下又转而将剑交给了小厮,走到玉染的跟前,忽然笑着摸了摸玉染的头发,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之意,他说:“殿下,你给自己找麻烦,感觉有意思吗?”

玉染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下,随后耸了耸肩,偏着头无奈一笑,反问容袭说:“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很狼狈吗?”

“有点。”容袭看着玉染散落在耳畔的发丝,以及有些褶皱的衣裙,于是十分诚恳地点头回应。

玉染视线斜了斜,提了提唇角,“比起麻烦来找我,我还是喜欢自己先去找麻烦,其实挺没劲的。容袭,我现在真是又困又累。”

“你又困又累不要紧,但是刚才连脚下都懒得挪动一步就不对了,如果被卓姑娘知晓,估计会很生气的。”容袭微微笑着说。

玉染眉眼微扬,陡然对着他咧嘴笑道:“不是还有容袭你吗,我担心什么?”

容袭闻言蓦地一怔,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手心在那一刻忽然握得紧了紧,他的那双漆黑的眼眸愈发深邃起来,眼瞳里倒映着的是玉染莞尔浅笑的容颜。他的神情未变,但不知为何,心中却是觉着波澜四起,他的心乱了,相比先前他与玉染谈论时的平静,此刻的他是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这份奇异的感觉。

他应该承认,他是真的爱上了玉染,爱上了这么一个原本应该在他算计之中的人。

容袭深深地望着玉染,将她那张笑盈盈的面容印刻在了脑海里。他对上玉染的眼睛,想要看出她究竟在想着什么,但却发现丝毫没有头绪。因为玉染的眼睛很清澈,也很透亮,眼睛就如人心明镜,容袭看着这双眼睛,似乎也就平静下来了。

他没有什么好问她的,即便是想问,他也是不会开口的。

但是只要是他承认的,他没有理由去避退。就好像,他喜欢运筹帷幄,也喜欢陪玉染一起谋划,他甚至还很稚气地想过既然是这样,那么他就要在玉染最擅长的地方打败她,让她知难而退,懂得依靠他。不过,这显然只是一个玩笑,当不得真的。

容袭是一个很懂得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其实就好比玉染一直以来的执着,他也是。

“容袭,你还好吗?”玉染贝齿开阖,自在地问。

容袭难得的出神,他心中有些自嘲,但是一张俊丽的容颜依旧对着玉染,他转而问道:“殿下是从一开始就不准备追回他的吗?”

玉染听完,不可置否地点头,她说:“宁国超越了商国的地位,更是逼近了安国,让安国感受到了威胁,本能地就是会产生想要压制宁国的心理。再加上我之前说过的那些理由,其实安商两国联盟攻打宁国这件事即使现在不发生,以后还是会发生的。早来晚来都是要来的,那么还不如趁现在赫连君刚刚驾崩,所有臣子将领都还在最为警惕防备他国的时候来。越是拖下去,反倒是对宁国不利了,难道容袭你不觉得吗?”

“殿下,我是华国的四皇子,你把这些告诉我难道就不怕我回到华国,随后便领军和安商两国一起攻打宁国吗?”容袭的语气淡然,唇畔笑意不止。

玉染没有因为容袭的话感到紧张,反倒是蓦地笑出了声,“容袭啊容袭,你可真是……”玉染觉得笑够了,才停下来重新瞧着容袭道:“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足以撼动你父王的思想,可你要相信,三国军心不齐那可就真的是自乱阵脚了。先不说商国,就安国的士兵对你们华国的仇视,那已经让我都觉得可怕了。”

“好像说得也有道理。”容袭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接着转过身,视线对着的方向是因为惊吓站在床边久久未动的颛顼灵。容袭偏过头看着玉染说:“你的皇妹似乎被你吓到了。”

玉染闻言,缓步走到颛顼灵跟前,颛顼灵比玉染矮了些。玉染略是低头,凑近了颛顼灵的面孔,看到了她神情的慌乱,玉染的眼底划过一丝复杂,须臾,玉染启唇平稳地回应容袭道:“我是宁国公主,她是明戌公主,她不是我皇妹。”

“皇长姐。”颛顼灵怔怔地望着玉染。

“当然,灵公主现在是宁国请来的画师,也就是宁国的客人,待客之礼我们还是懂的。所以就请灵公主一切如旧便可,若是觉得闷了,不弱出去散散心。我以赫连玉的名义保证,我们绝无恶意。”玉染盯着她看,一言一词皆是认真。

颛顼灵抿了抿唇,眼神微闪,她没有办法直视玉染的眼睛,她退后了一步,缓和许久之后才朝着玉染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她说:“叶灵谢过殿下。”

玉染仰了仰头,接着长长舒出一口气,她转过身对着容袭,随后温笑了笑说:“我们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难道不是又累又困?”容袭反问她。

玉染撇眉,“敢问慕容殿下,我说是的话你还是否满意?”

容袭微笑着,神情看上去很是柔和,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玉染,仿佛都能溺出水来。半晌,他转而不答,只是平静地说:“走吧。”

玉染被这视线盯得心里不自在,但很快也是点头,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颛顼灵,接着脚下不停,直接离开了这间屋子。

也许,她以后都不会来了。

第七十二章 不愿意

在明戌皇朝时留下的恩恩怨怨,可能还会因为颛顼明对玉染的恨意而继续延续下去,但是至少,在玉染的心中得到了几分释然。

明戌皇朝的覆灭固然让人惋惜,可时间的流逝总会给新生带来无限的生机,让它们等待着崛起。而现在的华、安、宁、商四国,正是这生机澎湃的新的方向,四雄齐立,锋芒又究竟会落到谁的身上。不到最后,没有人会知道。

玉染和容袭回到府邸的时候,府邸之中已是悄然安静,秋意正浓,夜空之中的星辰星星点点,浮云微动,似是给它们掩上了一层朦胧而美妙的感觉,静谧而闪耀。

玉染拢了拢衣领,目光落在她前面的容袭的背影上。

容袭一袭白衣,在这朦胧月色下显得格外明亮而澄澈,容袭的身形修长,墨发如绸及腰,衣摆和发丝皆是随风而动。

一眼看去,竟是觉着这是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人,没有什么模样能比他看上去更加美好。

玉染的眼底闪烁,走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

她并不知晓自己还能说什么。

容袭是一个要和她对着干的人,她始终是要和他分开的。容袭要走,这很肯定,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们之间互相存在着很多秘密,也绝对不可能真的说要来一次交心,这不现实,也没有必要。

即使岁月轮转,两世重来,他们都还是互相纠缠在一起,他们两个从一开始活在这个世界上,命运的轮回就早已开始。

恐怕就算有人说出命不由天,也无法将玉染和容袭之间的牵绊就此磨灭。有的时候,有些事情,是真的难懂。

“容袭。”玉染忽然叫住了他。

容袭已经走到了小桥上,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玉染,如玉的容颜之上露出几分疑惑,“殿下,怎么了?”

“你……”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华国?玉染是准备这么问的,但她的视线一瞥,恰见秦奚向着他们这里走过来,于是便收了声。

“秦奚是否打扰到殿下了?”秦奚停下身,看见玉染有些犹疑地瞧着容袭,于是温温地启唇问道。

玉染小小吸了一口气,她摆了摆手,笑说:“没什么。秦奚你这么晚还不睡,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来找我吗?”

“确实是有要紧的是,但是不是找殿下的,而是要找慕容殿下。”秦奚闻言,微微摇了摇头,将目光放在了容袭身上。

玉染偏了偏头,“找容袭?”

秦奚点头,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封印信,朝容袭的方向递去,“还没有拆过,就请慕容殿下自己看吧。”

玉染的视线扫过那封印信的模样,后面的章印很是显眼,可能常人无法辨认究竟有何特殊之处,但玉染她一眼就能认得出,这是华国国君的玉玺盖上的。这封看似普通的信件,实则却是华君慕容齐亲手所写,而且更是清清楚楚地暗中差人送来了她赫连玉的府邸。

看来,华君比他们想象得都要聪明。

容袭神色如常,他接过信封,随手揭开了印章,将里头的信纸抽了出来。轻轻抖了抖,信纸被摊了开。在月光下,纸张上的字迹更显庄重而锋芒。

容袭细细看了眼,从他的面上也看不出任何的端倪,他似是沉吟了片刻,接着竟是浅笑了起来,他抬眸瞧着玉染,笑着说:“看来是不用听到殿下来亲口赶我走了。”

玉染闻言,凤眸之中忽明忽暗,她抿着唇,神情淡淡,不知是在想着什么。玉染看到容袭将信纸递给她,于是她也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似是随意地看了看,接着心下明了。

她的视线还停留在纸张上,没有看向容袭,唇畔却是微笑道:“看来你的父王也还是十分聪明,而且也非常了解你的,该说一句不愧是四国之首的华君吗?至少到了现在,连他都觉得你不能再继续留在宁国,不能再留在我的身边了。他派人快马来信,恐怕一是真的要你回去,第二就是他也希望我能明白他来信的意思,他是想告诉我,这一次他不会掺和安商两国来攻打宁国,以示暂时的信任和交好,他希望我能够接受,并且可以同意让你离开宁国。这样不仅让华国有了重新整顿兵马、增强实力的时间,也可以减少宁国的压力,是个想要互惠互利的方法。

“就在我成为了摄政王,同时也被撤去太子之位,成为定国公主的时候,你的父王他也猜到了,我就是曾经的颛顼染。我要感谢他对我能力的肯定,因为他选择的是对宁国暂时的妥协。不过,从这封信来看,其实我现在觉得,容袭,你的父王似乎有些忌惮你,也并非将你的存在置若罔闻。”

容袭眼中犹若止水,他给人的感觉还是那般的温润透彻,他对玉染笑了笑,转而说道:“殿下,这一次,你和我的打赌,是你赢了啊。”他指的是华君放弃参与安商两国对宁国的针对,说到底这也是容袭在变相地挪移话题。

玉染耸肩,随后好笑说:“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我早就说过我很确定,我也一直都以为容袭你只是和开玩笑的。”

容袭听了玉染的话,似是也并未放在心上。可也不愧是容袭,不管听到什么,又发生了什么,皆是可以面不改色。他点点头,看上去格外潇洒地说:“也是。”

“也是什么也是?”玉染扬了扬下巴,挑着眉梢笑说:“言辞终归只是言辞,你也晓得,我不信这些。我不管你的父王究竟是作何打算,但既然他要你回去,你悠闲的日子恐怕也就此到头了。”

“信上说要我尽快回华国,至于这个尽快有多快,那不是他说了算的。”容袭反驳说。

“得了吧,容袭你想什么就是什么,我看你的父王也不必做什么华君了,还是快些禅位给你吧。想必这么一来,你们相处得一定会舒坦得多。”玉染微笑。

容袭听出了玉染打趣他的意思,于是反而说:“那要是我成了华君,殿下愿意屈尊做我的王后吗?”

“王后?我不大喜欢做王后。”玉染撇了撇眉说。

容袭又问:“那若是四国归一,再无四王之分,就如过往明戌之尊,殿下又愿意做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吗?”

“母仪天下的皇后?”玉染柳眉微动,咧嘴道:“恐怕不行。容袭你也知道我的,我是个脾性很特别的人,做不了一个贤惠温和的皇后。所以容袭——我不愿意。”

容袭闻言,没有吃惊,没有讶异,似乎他早该知晓玉染的心意。

玉染想要的从一开始就和他一模一样,她想要将自己的一切翻覆重来,她想要的是这个天下。她不想当皇后,因为她想当皇帝。

“那就劳烦殿下再收留我两日吧,两日之后,容袭就离开宁国,回去华国。”容袭说。

玉染的眼底平静,她的模样一如往常,“好啊,一个摄政王府本来人就不少,多留你两日也不会让我穷了。”

一时之间,风气秋瑟,云卷云舒,整个夜空看上去都愈发地宁静起来。

“殿下,既然信已经交到慕容殿下的手中,殿下也已经知晓了,那不若便早些歇息吧。毕竟秋夜凉人,再在这儿呆下去,恐怕就要着凉了。”秦奚在一旁静静站着,直到气氛到了现在这种古怪的地步,才开口说道。

玉染想罢,便点头道:“也是,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就别站在这儿了,多没意思。秦奚你也早些休息,辛苦你了。”

“我不要紧的,殿下。”秦奚的目光落在玉染的面孔上,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月光镀在他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很是俊俏。秦奚不似容袭的美若惊鸿,可要是走在路上,想来也必定会是个叫人喜欢的翩然公子吧。

玉染静默地看了秦奚须臾,随后无奈一手绕了绕发丝,先是转过头去对容袭说:“你先回屋吧,我很快回来,有几句话想和秦奚说。”

“好。”容袭答应得很爽快,只不过最后瞧在秦奚身上的视线令人觉着有几分深意。

直至容袭的身影走过了小桥,看不见了之后,玉染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秦奚的身上。

玉染的语气平和,唇角带起一抹笑意,对着秦奚说:“秦奚,你还好吧?看你心事重重,是不是有什么事让你担心了?”

秦奚的一双眼睛盯着玉染,片刻后摇了摇头,温温笑着说:“殿下,我没有。”

“骗人。”玉染阖了阖眼,挑眉说。

“殿下……”秦奚苦笑。

玉染澄净下来,面容上的神情也转而悠然,“秦奚,你还恨安国吗?”

“我不恨。”秦奚说。

“我换一个说法,你还在恨着安国的国君吗?”玉染又问。

这一次,秦奚稍许沉默了会儿,才开口道:“殿下是觉得我的心中不该有恨吗?”

“秦奚,这个你冤枉我了。”玉染笑着摇头,“虽然直接下旨赐死你父亲,以及抄了你一家满门的人是被现在的安君夺了王位的兄长,可间接陷害你父亲的人仍然就是现在的安君长孙延。”

第七十三章 两难时

“当初你的父亲不仅替死去的安君付出了自己的心血,更是为长孙延也做了很多事,帮他摆平了很多困境。可是弄到头来,没有信任你的父亲,并且将你的父亲拉入泥潭的人也是他。在你父亲的名声被长孙延推波助澜,足以响彻整个安国,并且得到了安国百姓崇敬的那一刻,也让你的父亲迎来了一生最大的危机。有的时候,功高盖主,不是好事。

“我实在是没有劝你忘记心中仇恨的意思,因为我和你的想法一度是相似的。你陪了我那么久,也该知晓我不是一个喜欢忍气吞声的人。一旦有人想要伤害到我的身上,那我必定也要回敬,这是身为一个人存活的本能。可是,恨要有度,过之则有可能让你的一切筹谋都随之付之东流、功亏一篑。你只要记住你恨时的那种情感就好了,让这种情感成为你身体里感知的一个部分,却不能占有你思想的全部。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可以有很多情感,可以做很多不同的尝试,但你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逆讨厌的人而放弃其他。在我看来,这很不值。

“秦奚,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我很欣赏你,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知道近来因为安国的各种消息让你感到十分烦恼,让你觉得有些不知所谓。但是,既然你已经相信了我那么多年了,那你能不能再继续信任我下去呢?我保证,你的仇怨,很快就会解决的。

“到时候,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每日看看你的书,或者去看看这个天下四海,望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然后找个好人家的姑娘,娶了之后生几个可爱的孩子给你承欢膝下,你会过得比现在快活得多。”

玉染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她觉得自己近日来的话变多了,变得更喜欢操心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心思要比以前细腻了更多。恐怕换做一年的她,根本就不会想到和秦奚安安静静地谈论这么多吧。

秦奚盯着玉染许久,直到他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了,才苦笑着开口说:“殿下的所作所为,秦奚从来就没有要否认的意思,而且对于殿下为我考虑的一切,我深有感触。可是,殿下你真的就只是这么看我的吗?”

玉染对上秦奚的视线,有些哑然。秦奚对她的情感,她回应不了。即使是玉染再怎么想要避免,她也避不过去。

“秦奚,我喜欢的是容袭。”玉染说。

秦奚盯着玉染,须臾笑道:“殿下,你的喜欢是真心的吗?你喜欢他什么,是喜欢他算计你,还是喜欢他骗你?或者说,殿下,你对他的喜欢,真是可以算是喜欢吗?这样日复一日的互相折磨,殿下难道不会有一日觉得疲累吗?”

玉染闻言,倒是被弄得怔愣了一下。

须臾,玉染回过神来,兀自笑了笑说:“那秦奚你呢?你是习惯了陪在我的身旁,还是因为我是一个有能力帮你报仇雪恨的人呢?”

“殿下你明明知晓我没有这个意思。”秦奚的眼神温和。

玉染点头,“是啊,秦奚你没有这个意思,你也是真心待我好,我看得一清二楚。”

“那殿下……”

“可是我喜欢不了你,也不可能喜欢上你。”玉染打断了他,眼底漆黑却透亮,她说:“有的时候,时间并非是可以改变所有的。我将心思放在容袭的身上已经够多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再重新喜欢上一个人了。或许你会说喜不喜欢全看个人的自由,可是秦奚,你知道的,我不是那样一个人。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对很多东西都会逐渐释然。也许也会有一天,我会发现其实容袭并非是我的良人。我这个人生来性情潇洒,会给自己添麻烦的事情从来都想要少做,所以即使是有你认为的那一天,我的另一条选择也只会是将自己的日子继续潇洒地过下去。我要活得自在,我要活得洒脱,要是我做不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我的人生是失去了意义的。

“所以秦奚,不要拿这样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啊,我不想让自己活在对别人的愧疚之中,好吗?”

自在、洒脱,被别人忌惮着,却又能够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玉染的这一世,起初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开始努力的,并且一路坚持到了现在,她不想放弃,也不想被人改变。

“如果我就是想呢?”秦奚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反问道。

玉染柳眉一皱,一双眼睛里似是流露无奈之色,她犹豫了一下,也没有想要到底要回应什么。

“你说我对她的利用胜过了情感,那秦公子现在的所言所语,也是否让阿染陷入了一个前后两难的境地呢?”

突然,这个清朗而柔和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秦奚和玉染都听到了。

玉染朝小桥的方向看去,发现一人一袭白衣,在月色下逆着光,却是美得惊心,出尘得让人移不开眼。

玉染提了提唇角,笑说:“还以为依你的性子,早该先回去睡了。”

出现在秦奚和玉染面前的人,正是刚才先一步“离开”的容袭。

容袭的步履缓慢,悠哉地走到了玉染身侧,瞧着她说道:“大约是我不大想在睡着了之后,还要再被人吵醒吧。”

玉染瞥了容袭一眼,无语说:“说到底还都是因为你自己的理由吧,别老是把这些推到我身上。”

“还有一个理由。”容袭说。

玉染问:“什么?”

“我也不大想自己的夫人一直听着其他的人一诉衷情。”容袭对着玉染浅笑说。

玉染一怔,挑眉道:“谁是你的夫人?”

“你啊。”容袭肯定地说。

“谁告诉你的?”玉染双臂抱胸,凤眸盯在容袭的面容上。

“全天下的人都知晓,慕容袭是颛顼染的驸马,虽然还未行大婚之礼,但我们仍旧可以算作是夫妻了。”容袭淡然地说。

玉染闻言,咧了咧嘴,“颛顼染已经死了,你不是明戌长公主的驸马了。我是玉染,我还没有嫁你,不要乱说。”

“不管怎么说——你觉得开心就好。”容袭顿了顿,忽然柔和地笑了起来,他伸过手,牵过玉染的手,随后就将双眼对上了秦奚的视线。

容袭看着秦奚,秦奚看着容袭,而玉染——谁也没看,她看着自己被容袭牵住的手。

不知为何,玉染觉着今日的容袭有些许的不同。

“慕容殿下在桥边听得可还高兴?”秦奚盯着容袭的眼底深深,开口却仍是温润地问道。

容袭微笑着说:“不算高兴,不然我也就不会站在这儿了,不是吗?不过我听得还是一清二楚,秦公子对阿染费得心思确实很多,让容袭也很佩服。”

“殿下的心中对秦奚作何想法,秦奚都会认同的。可是慕容殿下,你的作风,我不喜欢。”秦奚的神情平静,可是他是第一次当着容袭的面说出了对容袭的不喜。

容袭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也并不喜欢你。”

“你是一个喜欢运筹帷幄的人,不喜欢有事情脱离了你的掌控,包括殿下,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可正因为是这样,我才觉得你不适合和殿下在一起。”秦奚冷静地说。

“为什么?”容袭问。

“殿下是个与你相似的人,之前殿下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你觉得颇为苦恼。如若接下去殿下继续与你意愿相违,那么你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对殿下动手了呢?”秦奚的眼底深邃而宁静,“慕容殿下,你能回答得了我吗?”

玉染站在容袭身侧,她感觉到容袭握着她手腕的手稍微紧了紧,她侧过头,静静地望着容袭,一时之间也是一语不发。

不止是秦奚,卓冷烟对她也是说了好多遍。玉染是无法装作视而不见的。

其实玉染也很好奇,被人逼到这个地步的容袭究竟会作何回答。

容袭抬头,双眸之中似乎倒映着点点星光,格外明亮。下一刻,他风轻云淡地笑说:“在这个世上,能够赢过我的人——只有阿染。”

这一句话听上去模棱两可,并不是一个令秦奚满意的回答。

可是还不等两人再继续说下去,玉染先开口了,她说:“我不晓得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才可以在我的身上花费这么多的口舌。比起以口舌争虚无之事,我还是更喜欢面对现实。”玉染前面说得认真,但她突然顿了一下,接着用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说:“你们是真的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在湖边吹风,这样的兴致,我可消受不来。你们觉得呢?”

秦奚闻言,静默了一会儿,随后朝着玉染恭敬地作了一揖,口中说道:“殿下早些歇息,秦奚就先回去了。”

玉染点点头,“去吧,你也早点休息。”

待到秦奚离开之后,玉染和容袭也开始悠哉地往回走。

“殿下。”容袭喊了一声。

玉染撇眉道:“不是阿染了?”

“只要你不介意,我都是可以的。”容袭笑着说。

第七十四章 你信吗

玉染挨着容袭走,听了他的话之后不禁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随后说:“你想得还真美。”

“听殿下的。”容袭说。

“说实在的,你觉得你和秦奚比,我更喜欢谁?”玉染的眼睛莹亮,目光落在容袭的面孔上,十分好奇地问。

容袭挑了挑眉,看着玉染道:“两个都喜欢?”

玉染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容袭,她一边摇着头,一边失笑出声说:“容袭,你可真是……”

容袭的眉眼温润,望着玉染的神情更是柔和,“只要我还喜欢着你就好了。”

玉染难得地噎了噎,随后偏过头去,语气悠然道:“好好,你说什么都好,可以了吗?”

容袭笑而不语。

玉染回到屋子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真的乏了,她舒展了一下手臂,又揉了揉自己的肩。接着,她感觉到一双手攀上了她的肩,帮她慢慢将外衫卸下。

玉染也不着急,她就只要站在原地,任由容袭摆弄着自己的衣衫。

她看着俯下身帮自己解着腰带的容袭,想了想忽然说:“冷烟同我也说过,总有一天,你会杀我。”

容袭的手下略是顿了顿,他垂了垂眸,问道:“那你信吗?”

玉染抿了抿唇,眼中平静,“我可以不信吗?”

容袭的眼瞳漆黑,直直地盯着玉染清丽的容颜,接着他的唇边慢慢漾起了层层浅笑,神情很是慵懒地说道:“容袭说了,都随殿下的。”

玉染想罢,还是摇了摇头,转过身朝着床边走去,口中说道:“算了……容袭你去把窗户阖上吧,这风吹得我有些冷了,今日吹的风也够多了。”

玉染听见容袭的细微脚步声,也听见了窗户被嘎吱地关上,她一下子感觉暖和了不少。她刚刚松下心,准备安稳地上床休息的一刻,她蓦地感到有一双手臂,从她的腰际轻轻揽过,似是格外的轻柔,又格外地小心。

玉染静止了下来,她感觉着身后之人的温热体温,接着微微笑了笑开口道:“容袭,我觉得我们明日可以出去走走。”

“好。”容袭答得很快,语气里有着隐隐的笑意。他稍稍低头,看着自己环在身前的女子,眼中逐渐地柔和下来。

玉染一直都说自己长得没有容袭好看,所以从来都对自己的容貌毫不在意。可是容袭现在看着玉染露出的侧颜,觉得她其实一直都长得很好看,他也不晓得玉染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老是喜欢同他一个男子比较。

玉染听见容袭的回答,便继续说道:“我在宁国也算是呆了五年了,可以我还真的从来没有仔仔细细地去四处转过,也没有好好玩过。说起来,我的日子过得还真是和冷烟说得一样,很枯燥。也难怪语岚总是和我念叨,说我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吗?现在想想,好像也有些道理。”

玉染撤出手,拍了拍容袭轻柔地揽着自己的双臂,待到感觉容袭松开了,她才蓦地转过身去,面对着容袭,她看见容袭漆黑不见底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

容袭微笑着说:“那以后容袭可以日日陪着殿下,殿下想做什么,容袭就帮着做,殿下想玩什么,容袭就想办法去找。这样的话,殿下就不会觉得无趣了。”

“希望吧。”许久过去,玉染也就说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玉染回得半是随意,她的眼底忽明忽暗,不晓得到底在想着什么。

也是,容袭嘛。

容袭比起她来说,更是个大忙人。再过两日,他就会回去华国。然后,在他的努力之下,就要同样继续过着和玉染一样枯燥无味的生活。也许有一日,他们还会在这种无味的生活中撞见,然后或许就开始拼得头破血流。

玉染和容袭相处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忙忙碌碌,从来都只听见两人在那原本应该悠闲的时候,就开始风轻云淡般地谈论着足以令人常人闻而色变的话题。

要想他们两人可以像容袭说得那般过得清闲自在、恩爱缠绵,简直是件好比登天的难事。

玉染抓着容袭单薄的衣袖,随后歪了歪头,一双眼睛里头的神情莫测,却是看上去带着惑人的狡黠。

容袭看着这副情景,不禁既想感叹,又想失笑。须臾,他提手,修长的指尖划过玉染的面颊,带起她鬓角的一缕发丝,他低下头,轻柔地将唇覆在了玉染的薄唇之上。

他来回地摩挲着玉染的唇,一双漆黑的眼眸没有阖上,反而是用着最近的距离观察着玉染的模样。

他弯了弯唇角,似是又得逞了什么一般高兴。

玉染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蓦地睁开眼睛,瞬间她的视线就仿佛撞进了一汪漆黑的深潭之中。她与容袭的目光相交,却依旧什么都读不出来。

再等玉染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然躺在了床榻之上,而容袭的举止看似仍是温润,容袭轻轻将吻印在她的脖颈上。

玉染双眼盯着房顶,神色很是平静。须臾,她右手放在容袭的发丝之上,左手回扣住容袭的腰际,接着陡然微笑,她对容袭开口道:“容袭,答应人的事如果反悔,是会被人讨厌的。”

翌日,天色明朗,该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就是秋风微凉,吹在人的身上依旧是会带来层层凉意。吹得久了,则是会觉得凉意入骨、寒意森森。

玉染身着着白底金纹的软烟罗,又披了一件纯白的披肩,一直垂到她的腰处。她坐在桥廊边上,背后靠着桥柱,她侧着身,半边脸对着小湖,听着水流从桥廊下淌过,接着变成涓涓细流,成了自己花园里的一道亮眼之处。

玉染忽闻脚步声,她以为是容袭来了,于是抬起头,结果看到了迎面走来的人,她先是顿了一下,随后莞尔道:“秦奚,昨夜睡得还好吗?”

“殿下,很好。”秦奚回应。

玉染静默地望着他一会儿,随后竟是轻叹了一声,眉眼舒展,语气平和,“别骗我了,瞧瞧你的脸色,和前阵子容袭的脸色有什么区别?”

“殿下。”秦奚抿着唇,许久也没有想出下一句究竟该说些什么。

玉染却没有在意这些,她的一双眸子里莹亮,柳眉弯弯,她说:“秦奚,我听你叫了我这么久的殿下,似乎还从未听你喊我一声我的名字。”

秦奚放在身侧的手稍微握了握,随后看着玉染说道:“殿下的名字,我喊不得。”

“是吗?喊不得啊。”玉染闻言,觉得颇为感叹。须臾,玉染重新笑着说:“秦奚你也不要想太多了,容袭他的嘴毒,脾性也是比较古怪的,很难叫人拿捏准,这些你不是不知道,又作甚要去和他较真呢?”

“殿下说这些话是真心的吗?”秦奚反问。

玉染好笑地说:“我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你有这样的感触?恩……不过算了。秦奚,我最初遇见你的时候,你虽说因为受到太大的打击而有些失魂落魄,但从你的眼中,我仍然看得出你的坚毅。直至如今,我依然相信,你的心意从来都没有变过。你是我最好的友人了,也是一直以来愿意陪着我,和我一起努力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够过得开心。”

“殿下……”秦奚的神色神情逐渐变化,变得和往日一般安稳下来,他笑了笑说:“我明白殿下的意思,只是我昨日说得那些话也都是出于真心实意。殿下要小心容袭,这一点,决不能犹疑。”

玉染见秦奚似乎有所恢复,于是勾了勾唇角,点头答道:“你和冷烟反反复复地和我说了数遍,我不会记不得的。敢问这个回答,秦公子还是否满意?”

秦奚说完,也觉得自己的心中可以顾虑得太多,连带着原本一向平和的情绪都被打乱了。他有些想要苦笑,但是面对玉染还是点头说:“殿下,近日里出去要小心。”

玉染眨了眨那双好看的眼睛,“我知道了。”

秦奚知道玉染总是喜欢独自出门,而且是只要能够不带人就不带人,有时真是不晓得是说她懒散好,还是说她实在是太宽心了好。

秦奚走开了之后,玉染悠闲地仰了仰头,又阖了阖眼。风吹过湖面,带起波纹层层,随后又吹在她的面颊上,拂动这她鬓角留出的几缕发丝。

当玉染再一次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时,玉染眼睛也不睁,她口中说道:“容袭你太慢了,这风吹在脸上一点都不舒服。”

容袭唇角弯了弯,接着一边朝着玉染伸手,一边说道:“是殿下说要在外头等我的。”

玉染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容袭的那张如玉温雅的面庞,她笑了笑,将手搭在容袭的手心,慢慢地站起身,说道:“走吧,我们出去看看。”

容袭看了眼玉染,用空着的一手帮她捋了捋有些褶皱的衣衫,接着温温地笑着问:“不带卓姑娘?”

“不了,她也没必要成天跟着我跑。”玉染眨了眨眼,须臾之后却是摇头。

“那好,我们走吧。”容袭笑着说。

第七十五章 容袭伤

自从宁国逐渐地强大,在宁国生活的百姓也是安稳了不少。玉染和容袭走在街上,看见的就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商贩在那儿朗声吆喝,路过的人则是有兴趣地四处逛着。

容袭拉着玉染停下,玉染有些疑惑,刚回头就见容袭的手里拿着一支紫玉簪在她的鬓间比划,还不等玉染说什么,容袭就先开口了。

“你男装时头发束得随意,现今着回了女装,看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容袭很是平静地说了句,好似是对玉染今日早上强说要自己梳发却弄成这样的不满。

玉染不怒反笑,刚想开口,就又被容袭的举动打断了。

容袭将银两随手放在摊子的桌面上,接着将发簪插在了玉染的发鬓,带着她离开。容袭闲庭信步地走着,他对着身旁的玉染说:“不过,只要我会梳就可以了。”

玉染回过头扫了容袭一眼,接着兀自抿唇一笑。

两人在主街上走了一会儿,便往小路拐了出去。再走出一段距离,有一条细小河流,过了桥拱,那一头的景色还算不错,也看不到什么人了。

顺着河流的上游走个几步,玉染便停下了。

她望着远处看了看,又踩了踩地面上落下的秋叶,随后笑着说:“我们坐一会儿再走?”

“好。”容袭点了点头,然后眼看着玉染一笑之后往一棵树边走去,任由她靠着树干直接坐下。他看见玉染在此时此景下一脸谢意的模样,眼中也不免柔和了下来。

容袭倚着玉染边上坐下,往玉染同一个视线方向看去,远远的是流水缓淌,树上的枝叶随风而动,不断地有树叶从两人的头顶上飘落。

玉染的眼睛一眨不眨,似是盯着自己头顶许久。

容袭笑问:“殿下是在做什么?”

玉染撇了撇眉,答道:“我只是想数数阵风吹过,到底有多少叶子要被吹落下。”

“殿下数的清吗?”容袭又问。

玉染摇了摇头,眉眼之间满是平和,她说:“没有。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聊?”

“殿下不是自己也说过,觉得自己是个无聊的人吗?”容袭反问。

玉染闻言,蓦地一手扶着树干起身,她在原地踱了两步,视线游移了一会儿,才悠哉地看着容袭说:“是啊,不过我还是觉得挺舒服的。”

“恩?”容袭疑惑。

玉染咧嘴道:“我已经好久没有像今日这般放松过了。成天我想着的都是和其余三国斗,甚至是和容袭你斗。而今日,我只是想和你出来走走,我们都不谈其他,难道不是感觉特别舒服吗?”

即使只有一日清闲,那也好。至少在这时,他们没有彼此的猜忌,也没有彼此的争夺,有的只是互相的理解,互相的慰藉。

“如果阿染喜欢,那么我们以后可以再到处走走。”容袭微笑。

玉染耸了耸肩,柳眉弯弯,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双手背在身后,她说:“我去河边走走啊,容袭。”

说着,玉染小步走到河流边。

秋风徐来,吹过枝叶,落叶飘散,在空中徘徊,才缓缓落地。而玉染整个人都沐在阳光底下,她微微仰着头,轻阖着双眼,任由墨发随风而动,也带起了她的层层衣摆。

这副情景,看上去柔和而静谧。

容袭依旧坐在那儿,他漆黑的眸子望着就在自己不远处的玉染,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了一抹笑意。

他好像有些知晓为什么自己会因为她而犹疑侧目,也知道为何连秦奚这般原本心中只怀仇怨的人也能为玉染而倾心。

因为,玉染是个很特别的人。

虽然她的心思有时可以细腻到令人发指,甚至性格也有小许的“恶劣”。可不知为何,只要她站在那里,容袭似乎就可以从她的身上看到一种破茧重生的明朗。她的唇角弯弯,眉眼舒展,一眼看去感觉令人格外的舒心,含着的是自在和雅致。

似乎时间都快要叫人遗忘了,那一个曾经站在明戌皇朝的高位,隐忍而筹谋的长公主颛顼染。但是现在,她就站在那里,将一个原本不属于她的名字真正地活成了她自己,赫连玉这个名字也不再是宁国的三皇子,而是摄政王,是定国公主的名字。没有人敢质疑,也没有人可以怀疑。

一切好像都很宁静,这种难得而来的闲事,和没有其他人介入打扰的环境让玉染很是放松。

可是就在此时,变故忽然发生。

玉染听见的先是风吹动树叶的摩挲声,似是又夹着着一些琐碎的声音,然后她就听见了容袭的喊声。

她听到容袭在和她说——小心。

玉染回过头的一瞬,她感觉到的是有人捏着她的肩,搂着她的腰际,往旁边猛地闪去。她听见的是有利器破空而来的声音,和布料被刺穿的破碎之声。她看见的是容袭的一张依旧温润而俊美的面庞,以及长剑刺破容袭的衣衫,直直没入容袭肩头的情景。

玉染一瞬间怔愣,她静默了下来,她看见容袭的额头有冷汗细密地落下,脸色瞬间因为痛苦而变得苍白,可是他仍旧对着他扬起了浅浅的笑。

“容袭……”

玉染感到自己浑身僵硬了一下,她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搂着容袭的腰,她原本漆黑透亮的眼底忽然出现的一丝恍惚,接着逐渐竟是转变成了吃惊。

显然,她没有想到这个状况。

而同样的,玉染看到似乎那个一身黑衫的刺客也同时顿了一下,那双眼睛里的神情比玉染还要惊讶。接着,那刺客回过神来,才用力一把将刺穿容袭右肩的长剑拔了出来,立刻回身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这一切,都发生在近乎一刻之中,根本不会给人留出反应的时间。

在长剑拔出的那一瞬,玉染听到容袭闷哼了一声,她蓦地低头看着容袭。容袭的一袭白衣早已被渗出的鲜血逐渐染红,似乎现在还在顺着衣衫往下不停地滴落。

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声的闷响,顺着有些枯黄的草叶而下。

玉染抿了抿唇,再抬眸时那个黑衣刺客早已不见身影,而容袭现在的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容乐观。

“殿下……”容袭的声色低沉暗哑,他轻轻地喘息着,抓在玉染肩头的手稍微紧了紧,他对着玉染勾了勾唇角,眉眼温温地说:“殿下果然以后还是应当带上卓姑娘的,不然像殿下这般不小心,该如何是好?”

玉染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然一句话都吐不出来。她的眼中闪烁,直到感觉容袭搭着自己的手蓦地松了,而且直接要向后倒去,才从震惊中回神,猛地将容袭揽住,“容袭——”

那一刻,玉染的脑海之中是有些许混乱的。

玉染的思绪那么多年来从未像现在这般乱过,原因不是别的,而是容袭现在的模样就好似逐渐与前世时容袭最后一刻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情景重合。

就算现今的玉染猜测前世死去的人有可能根本不是真的容袭,但那时的情景仍旧在玉染的脑海之中浑然浮现。她想起的依旧是容袭那一身白衣素雪,她远远地被扣在云华殿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容袭被一剑穿心,那时的她心中怨恨交加,几乎是怒意滔天。容袭的血落在地上,落在她的云华殿前,而她身为颛顼染,身为明戌的长公主却什么都做不到。她相信,那时的她心中有过绝望。

因为,前世的她对容袭的眷恋太深了。身为长公主的她太过的孤独,也尝尽了宫中冷暖,可容袭,对她来说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在那时没有一个人比容袭更愿意与她悉心相处。

即使现今活到第二世的玉染深深地觉得,其实容袭从一开始遇见她,就开始了属于他的算计。但那又怎么样的,他们都是相似的人,他们既然从一开始就愿意以欺骗的方式开始,那他们又何必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呢?

而现在,玉染是真的有些神思不宁。

她站在原本语岚的隔间里,而屏风的那一头,是还在被医治的容袭。她站在窗口,清丽又有些憔悴的面庞对着窗外,一双眼眸远远地望着,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小姐。”卓冷烟从门口进来,脚步很轻,慢慢走到玉染的身侧。

玉染回过头,看向她,“冷烟你来了。”玉染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柔,也很平静。

卓冷烟看着玉染,沉默须臾后才开口道:“小姐,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早知会这样,应该还是得安排些人手。”

玉染摇头,轻笑出声,她的眼睛里水盈,凤眸敛了敛道:“冷烟,这与你无关,让你不必跟随的人是我,所以不要和我道歉。”

“小姐,你是真的没有想到会有刺客出现吗?”卓冷烟顿了一会儿,忽然犹疑地小声问道。

玉染一愣,随即轻叹了一声,她说:“有。”

“那小姐为何?”卓冷烟惊异。

玉染阖了阖眼,有些感叹地说:“我原本以为他不会出手,甚至即使是出手,也很难伤到我。”

第七十六章 这不好

“听小姐的意思,原本你就识得那个刺客?”卓冷烟眉头紧皱,似是一时间有些疑惑。

玉染深深地瞧了一眼卓冷烟,接着却忽然转而问:“冷烟,你在家休息了这些天,和子期相处得还好吗?”

卓冷烟怔了怔,接着视线朝一边移了移,才开口说:“他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听着他前几日还说不必再修养了,结果没想到是容袭让他再继续休息几日。今日的话,我一早就去找他了,他说他的剑被磨得钝了,所以要出去外头的铁匠铺子一趟,我也就没有拦着他。现在的话,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玉染闻言,神色未变,她的目光扫过外面的院子,口中似乎漫不经心应道:“是吗,我知道了。”

卓冷烟听到玉染的问话和回应的时候,其实心中有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泛起。因为在她看来,玉染出口的话从来都不是多余的,只要玉染说了,那就有她的道理。而现今,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抓到了头绪,但又无法立刻理清。

“小姐,容袭的伤是因为长剑穿透了整个右肩,失血有些过多,但是应该还不会危及性命。”卓冷烟看着玉染莫测的神情,有些忧心地说道。

玉染点了点头,又随意地摆了摆手。

卓冷烟看着玉染含着浅笑的侧颜,看见她一半身子沐在透进来的阳光里,心底不免有一股复杂油然而生。这样子为了一件事情而苦恼的玉染,卓冷烟觉得自己好似从未见过。

哦,不,也许她见过。毕竟上一次见到玉染露出与今天这般相似的感叹惆怅之色的时候,还是明戌皇朝亡国的那一日,那时的卓冷烟同样看见,玉染远远地望着明戌残破的皇宫,一言不发,却是笑得格外轻柔。

两人在隔间沉默了一会儿,不久之后便看见大夫从里面走出来的身影。这位大夫名唤秋尧,原本就是玉染府中的人,年纪不过二十又五,可是医术颇为高明,身手也不弱,让人很安心。

秋尧对着玉染躬身作揖,接着恭敬地说道:“殿下,容公子的伤势颇重,失血过多,幸而没有伤及要害之处,才能保住性命。刚才属下已经处理好了容公子的伤口,不过容公子之前因为毒发之后的余症导致身体格外虚弱,所以可能要恢复过来得花费不少的时日了。”

玉染听完,阖了阖眼之后,点头说道:“我知道了,秋尧,辛苦你了。”

“不会,殿下。”秋尧摇了摇头,接着忽然一本正经地提醒玉染道:“殿下,你们老是一个个轮着受伤,这样实在是不好。就算我最精通的是医术,可我也并不想经常就用上,而且一用上的时候就是要费尽思索的那种。”

玉染讪讪地笑了笑,她说:“我们尽量。”

“殿下,我是说认真的。从今天容公子身上的伤口来看,用剑之人应是对剑法造诣极高的,若非他突然停手,恐怕容公子的伤口还会被撕扯得更加严重,也可能现在我和殿下您说得就该是秋尧医术不精,真的救不了人了。”秋尧十分肯定地说道。

玉染眼中闪了闪,她问:“容袭他现在清醒着吗?”

“恐怕没有那么快。”秋尧沉思道。

“是么?那我知道了,多谢你,你先去休息吧,刚才肯定很费神吧。”玉染温言道。

秋尧笑说:“这些都无碍,最忧心的人看来还是殿下吧,那秋尧先告退了。”

玉染送走了秋尧,准备进去屏风里头那间看看容袭,但在进去之前,她看了眼卓冷烟,开口说道:“冷烟,你要不也先回去吧,反正这里原本就是我的房间,我陪着容袭就好,你不用担心我了。”

“小姐。”卓冷烟看着玉染不佳的脸色,仍然有些犹豫。

玉染朝她笑了笑,接着好似恍然想起什么一般,对卓冷烟到:“对了,你呆会儿回去的时候,帮我看看修子期回来了没有。如果回来了,就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让他过来一趟。”

卓冷烟点了点头,再快要退出门口的时候突然欲言又止。

“怎么了,冷烟?”玉染问。

卓冷烟摇头,接着像往日里一样答道:“没什么,小姐,我等会儿就找修子期过来。”

玉染微笑,“是吗,那挺好。冷烟,你对他还是挺有好感的,想必在你代替我在安国的那段日子里,他是在很用心地照顾你。他的年纪与你约莫是差不多的,你比我年长了几岁,他也比容袭年长了几岁,思来想去,你们也都挺合适的。”

卓冷烟怔了怔,她看向玉染,在玉染的眼中她没有看出丝毫的虚假之色,好似刚才玉染说得那些话真的就是真心实意的。卓冷烟苦笑了一声,随后对着玉染道:“殿下,我没有那个意思的。”

玉染听着,依旧是带着温和的浅笑,她仰了仰头,似是露出了一丝无奈,她的秀眉微动,启唇说道:“这样吗?挺可惜的,冷烟。”

“不会。”卓冷烟说。

玉染轻叹了一声,接着眉眼微扬说:“其实冷烟,我觉得你不必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你的日子也还很长,你也可以反驳我,也可以和我解释很多,我都愿意听的。这样子一味地因为我的存在而做出与心相违的选择,我觉得,这不好。”

卓冷烟代替着玉染在安国过了那么久的日子,那段时间里每日跟从在她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来一直跟从在容袭身边的修子期。

不得不说,修子期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至少在卓冷烟用着玉染那般不温不热、似笑非笑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修子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反倒是会认认真真地回应她。

卓冷烟想,也许是玉染之前在容袭的面前一向都是这样,所以连同跟在容袭身侧的修子期也是见怪不怪了。

所以,卓冷烟将玉染随意的脾性发挥到了极致,那种恣意潇洒的感觉,卓冷烟以前从未体会过。她虽说扮作了另外一个人,也需要小心些说话,以免露出马脚。但她也意外地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在一个人的面前露出这样随性的神情。

每到卓冷烟想到了,就会学着玉染的语气对修子期笑着道:“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吗?”

卓冷烟确信修子期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修子期略一思索之后点了点头,想必是要遵照容袭之言尽量跟着玉染,他说:“是,公主。”

一本正经,不失礼节。一声声的公主喊在他的口中很是自然,这种对一个人的尊敬忽然让卓冷烟仿佛看见了她自己对玉染的忠心。

卓冷烟知晓,修子期之所以对玉染抱有这般的尊敬,其实不仅仅是玉染的才华令人倾服,而是修子期对容袭的敬重。

那日,卓冷烟是打定主意了要出门,于是像往常一般叫上了修子期。

卓冷烟走在安国的街上,觉着自己似乎与这繁华的街道该是早就脱节了,她是个习惯了麻烦存在的人,是个习惯了生活在暗处的人,在她遇见那个还是小姑娘的玉染之前,她的眼中还只有一片血红,她的手中沾满了鲜血,而玉染,却在那时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走到河边的时候,卓冷烟看到有人在放花灯,觉着好奇,便往那儿走了走。

修子期跟在卓冷烟身后,看见她停了下来,又看见她视线触及的位置,于是在她的身边低声开口道:“公主,那是他们在放花灯。”

“花灯?”卓冷烟扬了扬眉,问道。

修子期点头,接着平静地回应说:“可能公主以前从未见过,但这花灯是寻常人家喜欢用来祈愿的,在花灯上写上心愿,然后放在河流上。”

“放在河流上……顺河而流,很快就会灯熄纸糊的吧。这样还能许得了愿望吗?”卓冷烟启唇说着,一边忽然对修子期笑了。卓冷烟笑得眉眼弯弯,连同着整张被她折腾出来的玉染的面容也是看上去愈发柔和起来。

她笑得很好看。

那一刻,卓冷烟没有看见修子期一时的怔愣,因为那时的修子期是真的被眼前的笑容晃了眼,他还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对着自己笑得这么温和而自在,透过玉染的面庞,修子期好似是瞧见另一张笑得高兴的清秀面庞,逐渐在于眼前这张“玉染”的面孔重合。

修子期摇了摇头,将这一切归咎为了错觉。

卓冷烟见修子期没有反应,于是撇了撇眉,兀自走到河边,她付了银两,弄了两盏花灯来,将其中一盏给到了修子期面前。

“公主?”修子期疑惑。

“难得我出了门,你也总得陪我放一盏灯吧。”卓冷烟笑着说。此刻的她,心中是奇异的,因为她起初是觉得如果是玉染站在这里,就一定会做出现在这般洒脱随意的举动,可是,她好似也觉得她是下意识就这么做的,她没有明白。

“公主,这不合礼数。”修子期说。

第七十七章 心如镜

卓冷烟犹疑了一下,便很快反应过来,她知晓此刻的她应该更加张扬,却又像是身体致使她开口的,她说:“有什么不合礼数的?容袭又不在这儿,你担忧什么?大不了,到时候他知道了,又一时脑中混乱想要罚你的时候,我一定会阻止他的。怎么样,这还不好吗?”卓冷烟想了想,学着玉染咧嘴微笑。

其实平日里的卓冷烟在玉染的身旁很少笑,就算是被玉染逗得乐了,那也只是低低地弯一弯唇角,从来都不会像玉染经常在她的面前笑得好似惊天动地,每每都叫卓冷烟无奈地瞧着玉染。

那时,卓冷烟想来想去,最后在花灯上写了“愿君得成”四个字,这个君,她指的是玉染。卓冷烟觉得,这是她现今最想要看到的情景,最想要实现的愿望。

然后她去看修子期的,却发现他并未落笔。

“你怎么了?”卓冷烟问他。

修子期摇了摇头道:“公主,没什么。”

“你写完,我们就回去了。”卓冷烟看见修子期的久久犹豫不定,于是开口说道。

修子期闻言,又看见卓冷烟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那双眼睛很是明亮。修子期的心中一顿,敛了敛眸,最后还是写了。

卓冷烟看了一眼,接着一怔。

她看到上面写着——一切安好。

卓冷烟还从来都没有发现,原来修子期是这么一个小心保守的人。本以为他跟着容袭,而容袭又是那么一个运筹帷幄的人,所以他不应该有那么多的烦恼要去忧心,现在看来,莫非不是吗?

只不过,也是啊。

玉染和容袭还年轻,卓冷烟和修子期都是比他们约莫大上了六岁。像他们现在这样能有一个可以安定执着的方向,已经很不容易了。至少在卓冷烟没有遇上玉染之前,她的日子是真的黯淡无光,她以为自己的心都就此不可能再有感情的摇摆,也注定是要在这种血色阴霾中继续苟延残喘,接着迎来属于她的死亡。

玉染的出现,让她的一切都变了。

而现在,卓冷烟更是觉得,她不为那时做出的决定而后悔。因为玉染不是一个在他人口中所说的冷血无情之人,而是可以为了他们身边的人真心实意地付出,并且如果可以,玉染绝对不愿舍弃他们任何一人。

卓冷烟站在修子期身后,看着他在河边放灯的背影,忽然颇为感叹。

他们的年纪已经不是可以任他们自在逍遥的了,他们都有各自要去完成的任务,达成的目的。这样的日子,他们早就习惯了。

也许,修子期是一个与她很像很像的人,就如同玉染觉得容袭是个和她很像的人一样。

卓冷烟看见修子期朝她这儿走回来,于是转而扬眉笑道:“我们回去?”

“好,公主。”修子期点头应声,神情未变。

卓冷烟也没有再说什么,任由修子期跟在她的身后走着。他们的身影迎着夕下的朝霞,他们的步子不算快,或者说是卓冷烟故意将自己的脚步。

在走到丞相府邸外的时候,卓冷烟的脚步忽然顿了顿,她也没有回头,口中却是对修子期说道:“我看你平日里跟着容袭也是无趣,下一次,我还带你出去,又或许我说反了,应该是你来为我引路,你觉得如何?”

很显然,卓冷烟没有可能在这个问题上得到回应。

因为谈到容袭身上,修子期总是有着太多的顾虑,他是不会回应,也不会答应的。

所以卓冷烟只是怅然一笑,继续装作悠闲地踏入了丞相府。

而修子期——他在府外盯着大门,静默地站在原地很久。

从那时起,卓冷烟开始有些不太明白自己的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直至现在,她更是不清楚自己对修子期究竟抱着怎样的情感。

第一次,她犹豫了。

玉染平日里说话的习惯卓冷烟是清楚的,玉染说的每一句话看似是无意随性,可实则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卓冷烟从玉染的口中听到修子期的名字,她觉得很不安。

有人要刺杀玉染,可是容袭却为玉染挡下了一剑,而那个刺客似是因为顾及到了容袭而退避离开。现在玉染一回到府里,还未来得及多提容袭的事,便叫她喊来修子期。

卓冷烟觉得自己心有所悟。

她不蠢,很多意思她不会不明白。

卓冷烟垂了垂眸,步子缓慢,在回到自己院外的时候刚巧看见邵语岚急匆匆地准备走出来。

邵语岚看见卓冷烟回来,于是眼中一亮,赶忙迎面走去,“卓姐姐,殿下那里到底怎么样了?听说容袭伤得很重,殿下想必一定担心至极,我正想过去看看。”

卓冷烟闻言,抬起眸子望着她,接着启唇说:“秋尧把容袭救过来了,小姐现在就守在容袭身边,应该没有大碍了。”

“是吗……也好,也好。”邵语岚听完,点了点头,眼中闪烁,颇为感叹地说:“虽说我很是讨厌容袭,可殿下心悦他,如若他出了事,恐怕第一个会难过的人不是容袭的亲人,而是殿下吧。或者说,殿下认为容袭就是她最亲的人了,她是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的。”

卓冷烟心想,如果容袭死了,恐怕玉染不是难过,而是会直接崩溃了吧?

玉染觉得高兴的时候,是心如止水;而玉染难过的时候,是心如死水。

玉染虽说看似对很多事都不甚在意,可对于容袭,玉染的执着让卓冷烟看得一清二楚。每每玉染和容袭相对而立,玉染的眼睛里倒影的就只有一个温笑而立的容袭罢了。

“卓姐姐,卓姐姐?”邵语岚见卓冷烟的神情不定,一直没有回应,于是她凑到了卓冷烟跟前,反反复复地喊了两遍。

卓冷烟听见有人喊自己,才蓦地回过神来,刚抬头就对上邵语岚的一双灵动的眼睛。卓冷烟想了想,对邵语岚说道:“语岚你就先不要过去小姐那儿了,我看小姐现在的精神也不大好,容袭更是还没有醒。我想,还是先让小姐休息一下吧。”

邵语岚听完,思索了一下之后点头说:“也好,那我今日还是不过去了。不过到底是谁有这个胆子,居然会选在这个时候想要刺杀殿下?殿下平日里有卓姐姐陪同,有时出门也会带上几人守着,偏偏恰好是今日,她说好了同容袭两人一起出门,这时机选得也是太好了。”

卓冷烟闻言,抿着唇半天不语。片刻过去,卓冷烟还是叹了口气,她眼中闪了闪,说道:“是啊,不过小姐的心中自有定夺,我们还是先不要自己瞎着急了。”

“也是。”邵语岚点头。

“那你先进去吧,外面有些凉,要是病了的话小姐一定还会担心。我还要去找一个人,等会儿回来。”卓冷烟说道。

“找人?”邵语岚眉梢微动,接着好似恍然大悟一般说:“我晓得了,你是要去找修子期吧?从你单独把他救回来开始,就往他那儿跑得很勤快了。怎么,卓姐姐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卓冷烟被邵语岚说得一怔,接着扬了扬眉,故作认真地否定道:“别乱说了,我可不喜欢听人这么说,也没有功夫去想这些别他的事情。”

“这样吗?我还以为卓姐姐你还是挺喜欢他的,毕竟他也在安国照顾了你那么久,虽说他把你当成的是殿下,但他人也不算差。总得来说,比起容袭,我倒是觉得修子期要比他好上不少。”邵语岚笑了笑,继续说:“喜欢就是喜欢,卓姐姐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那也是挺好的吧,估计殿下也会很高兴的。”

“高兴么……”卓冷烟垂了垂眸子,刚准备再说什么,却是忽然睁大了眼,眉头紧锁,神情也是复杂了几分。

因为从桥廊那里此时绕过来一人,那人是要走到她们后边的另一个小院去的,此刻却正好与卓冷烟的视线方向迎了个照面。

来人是修子期。

卓冷烟抿唇,她深深地看着面无表情走过来的修子期,忽然开口道:“你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修子期闻声停下脚步,他的面色看上去还有些病态的白,而且神色沉闷,眼底似是蒙上了一层雾气,有些看不清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

邵语岚见这情景有些许的尴尬,她站在这里也是觉着不适,于是小心地抬眸看了眼卓冷烟,开口说道:“卓姐姐,那我先进去了?”

卓冷烟对她点头,口中应道:“好。”

得到回答的邵语岚松了一口气,转身快步往屋里走去,在她快要进门的时候她又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院外,忽然感到似是这氛围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也不敢指出。总而言之,她这段日子以来似乎还未见过卓冷烟会在修子期面前沉默到这个地步。

院子门口,修子期看见邵语岚进了屋子,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跟前一言不发的卓冷烟,接着还是用着像往日里一般的语气问道:“你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第七十八章 告诉我

卓冷烟顿了顿,才抬眸说:“你今日自己出门了一趟,现在身体感觉还好吗?”

“挺好的。”修子期很有耐心地说,只是他看见卓冷烟的神情似乎与往日里面对自己的时候不大一样。

“是么……”卓冷烟敛了敛眸,抿唇之后忽然开口:“今日小姐和容袭出门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修子期听完,放在身侧的手突然有意无意地握了一下,他的眼底平静,半晌之后点头道:“确实,公子有和我提起,说要和公主两人单独出去。”

“那有刺客要刺杀小姐,容袭为了救小姐身受重伤这件事,你又知晓了吗?”卓冷烟吸了一口气,又问道。

修子期的神情似是开始变化,至少在卓冷烟的眼中修子期的模样看上去是被一下子震住了一般。

“你说公子受了重伤?”修子期口中这么说道。

卓冷烟眼神微动,她直视着修子期,随后开口:“是,容袭受了重伤,但是已经被救过来了,现在还在昏迷,不过应该性命无忧,小姐也在陪着他,你不用担心。”

“不行,我还是得过去一趟。”修子期皱着眉说。

卓冷烟看见修子期转身要走,于是飞快地补了一句,“是,你是要过去一趟,小姐她找你,我本就想来和你说一声的,你既然本身就准备过去,那正好了。”

修子期转到一半的身子顿了顿,侧着眸望着卓冷烟,“公子重伤,公主叫我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是啊,理所应当。”卓冷烟垂着眸点头,接着对修子期说道:“你出门磨剑,现在好不容易拿回来了,带着来回走太过累人。不若你把剑给我,我帮你放回你的屋子如何?”

修子期觉得自己搭在剑柄上的手略一僵硬,一时间没有回应。

就在卓冷烟觉得修子期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看到一把剑突然横在了自己的面前,而一只手正抓在剑身的中央。

是修子期将自己的剑从身侧解了下来,递到了卓冷烟的面前。

卓冷烟眼中深了深,却毫不犹豫地将剑接了过来,随后平和地说道:“你过去吧。”

修子期点头,随后回身从原本走来的方向回去。

这一刻,不止卓冷烟有所顿悟。就在卓冷烟开口说玉染叫修子期过去的时候,修子期也反应了过来,他想他知道了玉染叫他过去的理由。

修子期将卓冷烟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那个女子是他照顾了将近大半年的人。在安国的丞相府,没有容袭陪着她,是他修子期受了吩咐守在她的身边。

修子期说不清他对卓冷烟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情感,但他肯定,他对卓冷烟并无敌意,或者说还有着很好的印象。

因为除去卓冷烟,还没有一个人的眼中可以那么纯澈地只有他的存在。

其实修子期接到容袭的命令让他陪在玉染身侧的时候,他有想过在接下去的日子里玉染对自己会是怎样的态度。玉染是一个和容袭很像的人,所以哪怕玉染的性情古怪一些、随意一些,那也都是他可以理解并且接受的。

可是随着日子的推移,修子期却发现,似乎这个“玉染”和他认为的往日里的玉染似乎有哪里不大一样,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做得动作也几乎一般无二。

难道,只是因为容袭不在她身边的缘故吗?

修子期每日见到女子,第一件事就是向她问安,然后就是谨遵容袭的命令看着她的举动。而女子每日看见他的到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他随意一笑。这笑意似乎和修子期以往从玉染面容上看见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差别,但他也没有在意。

渐渐地,女子似乎在他的面前表现得愈发随性了起来,似乎已经将他当成她身边原本的随从一般,适应自如。

甚至到最后,修子期每每见到女子放下手中的书,走到他跟前对着他笑的时候,修子期都会瞬间反应过来她到底准备开口说什么。

果不其然,女子下一句话便是,“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吗?”

修子期能回答什么呢?自然是答一句好。

接着,只要他这么回应,他立马就能从女子的脸上看见满意的笑容。女子的眼中不算闪亮,有时还会有阴霾笼过,可是她依旧直视着他,她是真切地看着自己,并且是因为着他的回应而觉得高兴。

不知为何,修子期的心中有些许的异样。

直到之后有一件事,让他的心中才顿时觉得明了而惊惧。那是有一次他和女子走在街上的时候,女子不晓得花灯是什么,所以他就陪她在河边放了。

他知晓女子的心中很高兴,因为她对自己笑得格外明朗,她的眉眼弯弯,笑得煞是好看。可是,恍惚的他又觉得自己似乎透过“玉染”的这张面孔看见了另一个与她重叠的容颜。

这一点,直到现在,修子期才终于得到了答案,也才反应过来,其实卓冷烟哪怕假装玉染装得再像,那也毕竟不是一个人,所以才让他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只是那个时候,他看见女子站在丞相府外,忽然停下脚步,对着自己回头,随后爽快地笑了,他听到她对自己说:“我看你平日里跟着容袭也是无趣,下一次,我还带你出去,又或许我说反了,应该是你来为我引路,你觉得如何?”

这一句话,让他浑身僵在了那儿。

他看着女子往府里走去,他却脚下一步未动。

因为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他好像喜欢上了一个,而那个人,是他家公子喜欢的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发生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兜兜转转,直至到了今时。修子期终于得知,原来卓冷烟才是当时他陪伴左右的人,那个他以为的自己喜欢上的“玉染”,其实是卓冷烟。

修子期其实并不知晓自己是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又继续沉闷紧张起来。

因为在现在看来,他真的没有感到什么让他值得欣喜的事情。

他其实看出了卓冷烟也还对他所有情感,所以才会去救他,所以才会一次次地因为他犹疑。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修子期觉得,这恐怕是这世上对他最大的一场考验了。

他以前不懂,究竟是什么可以让容袭这般的人迟疑到那种地步,但现在,修子期觉得自己有些懂了。

因为还有情感存在,所以才难以抉择。

路有很多,只能看你怎么选择,或者说直接让别人来帮你摆脱痛苦,帮你选择。

所以这一次,修子期同样因为一件事做出了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让容袭受了重伤险些丢命,让卓冷烟为此踌躇不已,也致使了他现在必须得站在玉染的面前,看着玉染对自己沉默,看着容袭在床榻上依旧昏睡不醒。

玉染阖了阖眼,她的指尖扫过容袭的面颊,一直落到他的脖颈。随后玉染似是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口气,她撤回了手,重新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人。

“冷烟说你的身体刚刚恢复得差不多,现在感觉还好吗?”玉染还是温和地问道。

修子期随即应声道:“已经觉得无碍了。”

“是吗?”玉染点了点头,神色平静,眉眼舒展,她抬眸深深地望着修子期,半晌之后才说道:“从小你就陪在容袭身边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也只是个看上去不大的孩子,我那时认为你是一个很可靠的人,是一个会为了容袭忠心不二的人。我以为到现在我还可以这么想的,你觉得呢?”

修子期闻言,沉默不答。

玉染见此情景,也略是静默了一会儿,随后继续道:“华君的命令是让你将容袭即刻带回去,如若容袭因为我的存在而犹疑,那么就要你动手杀我。因为你是从小陪着容袭的人,所以他觉得如若是你在恰当的时机动手,那么也许我就会放松警惕。华君在这一点上做得很聪明,我确实是会因此放松对你的注意。

“现在,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动手,准备好了刺杀我。我从这一点上虽然可以扭曲地理解为这是你对容袭的担忧,你担忧他因为我而分心,而忘了他原本的目的。可同样,也让我从中更加明白了,原来在你的身后始终就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是华君。比起容袭,还有另外一个人要让你更加地忠心。你从小跟着容袭,恐怕也不是宫中恰好的安排,而是华君将你刻意放在了容袭的身边。子期,你告诉我——是吗?”

修子期听完玉染最后的问话,蓦地一愣,他的视线从容袭的身上扫过,落在容袭苍白的面颊上,随后他又抬头看着玉染沉静的神情,他没有言语。

修子期是个很少说谎的人,因为他不是很会说话。所以跟在容袭身边的时候,他的很多情绪都是真实的,他也绝对没有要伤害容袭的意思。

只是这一次,与送到摄政王府指名要交给容袭的那封信一样,他也暗中受到了另一封急信。其中的内容与玉染猜测得几乎没有差别,他自己也有过一时之间的犹豫,他不是看不出容袭对玉染的用心,他家公子已经不是单纯地对玉染抱着一种好奇的态度,而是真真正正地喜欢上了玉染。

第七十九章 无常事

修子期也想过,如果他对玉染动手,那么深深喜欢着玉染的容袭到底会怎样?

可是后来,他决定了,他还是要遵照信中所言去刺杀玉染。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去刺杀玉染不是因为华君的命令,而是因为玉染的存在会阻碍住容袭的脚步,让容袭没有办法和以前一样将每件事情掌握在手心里,也可能会让容袭的争夺之路上吃更多的亏。

两人争夺,总有一人是该退出的。

修子期总是这么告诉自己,他希望自己做出的决定不是在背叛容袭,而是为了容袭的好。

只是现在,他内心中的这一处痕迹被玉染生生剖开,并且对他说,背叛就是背叛,不管他有多少的理由,都是没有用的。

“如果不是为了救公主,那么公子就不会受伤。”修子期抿了抿唇,清秀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犹豫,下一刻他开口说道:“是公主你说出门不必带人,卓姑娘在府中为你担忧整整一日。这段日子本就是公主最为需要小心的时候。公主你和公子都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没有办法再挽回那段年少时候的闲适时光,可是公主你还是把自己当做一个没事人一样,所以才会给了刺客有趁之际。不是这样的话,公子也就不会为了保护公主而受伤至此了。”

玉染闻言,似乎眼中划过一丝讶异之色。因为说实在的,她还真的没有想到修子期居然会说出现在的这番话。

因为玉染知晓修子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对容袭的恭敬玉染一直看在眼里,可是他有所保留玉染也没有漏看过。

修子期是华君安排的人,是因为华君才来到了容袭的身边,这一点玉染无法无视。但是修子期现今能在她的面前,并且对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玉染好像有些懂了,她有些懂为什么卓冷烟会喜欢上这样的修子期。

玉染敛了敛眸,觉着唇畔的笑意浅淡,她很是自然地答道:“我觉得子期你说的很有道理。”

修子期蓦地一愣。

玉染继续说道:“你说得对,如果说不是因为我,容袭就不会受伤,而你也不必站在这里,而是可以选择和冷烟一起共进晚餐。好像,一切都是由我而起的。”

修子期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他垂着眸,没有看玉染。

就在玉染觉得修子期不会再有所回应,她也准备让修子期回去的时候,突然就听到了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玉染看了修子期,示意他和她一起走到外间去。玉染绕到屏风外,才开口说:“进来吧。”

看到门外来人,慢玉染一步从里间走出来的修子期也是一怔。

因为那个敲门的人是卓冷烟。

卓冷烟看了一眼修子期,接着面色不佳地走到玉染跟前,她凑在玉染耳边,小声地说道:“南面的边城那里传来急信。”说完,她将放在袖口里的信件抽出一半给玉染看。

玉染点了点头,朝她伸出手。

卓冷烟将信放在玉染手心。

玉染将信封整齐地撕开,接着将一张有些蜡黄的纸张抖开,她转过身,脚下随意踱了两步,背对着修子期和卓冷烟。她的视线将信上的内容很快扫了一遍,须臾之后,她居然轻笑出了声。

卓冷烟看着玉染一边笑着,又是一边摇头,于是有些不解地问道:“小姐,怎么了?”

玉染静下来,浅笑着吁出一口气,她偏着头,手里捏着那封蜡黄的信纸,还随意地甩了两下。她转过身,却没有先回答卓冷烟的问题,而是对着修子期半是感叹地说道:“看来你的任务有一部分还是可以完成的。”

修子期也是不解。

玉染的眼底忽然深了下来,她盯着修子期,唇边的笑意却是不减,她说:“你可以完成的那一部分任务,就是明日一早便带着容袭从北城门离开回华国。现在容袭还在昏迷,估计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他也犹豫不了,你可以直接把他带回去。”

“小姐,容袭既然还在昏迷,那么就让他再多留几日也是无碍的。”卓冷烟先是说了一句,随后看见玉染神色之中一晃而过的凝重,于是转而问道:“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了?而且,平日里人流最多的是西城门,从西城门走的话距离华国也会靠近不少。小姐可以强调是要走北城门,那么意思就是……”

玉染点了点头,“安商两国决意联盟攻宁,接下去我恐怕没有精力再把视线分心在容袭身上了,必须立刻把他送回华国。西城门虽说是近路,可是这次不能走。就算城门口有太尉守着,可是出了城门,距离最近的首先不是华国,而是安国。如果安国得知了任何走漏的消息,那么半路被劫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冒着太大的危险,宁可还是多走一段远路。修子期你听明白了吗?”

“公主……”修子期听完之后,神情不定。沉默片刻之后,他才开口问道:“公主你不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玉染扬了扬眉梢,神色里似乎捎上了一些奇异。

卓冷烟听了也是在一旁愣神。

修子期听了玉染的反问,睁大了双眼,紧紧地盯着玉染。

玉染轻轻吁出口气,接着随意扬起了微笑,她耸了耸肩,眉眼微扬道:“你是容袭的下属,也是容袭从小以来亲人一般的存在。你这次只是没有能够保护他,你没有能够保护他是因为容袭阻止了你随行,你没有错。”她说完,双眼漆黑深邃地望着修子期,她的语气认真而诚恳。

玉染对修子期的一番言辞,一概没有提起到底引起这件事的人究竟是谁,她没有说修子期是那个刺杀她的刺客,而是说修子期只是没能履行到他保护容袭的职责。

“子期,容袭将你当做亲人,是因为你无时无刻的照顾和陪伴。而从年少时,你就也很容忍我,明明我是个性格和容袭一样差劲的人,说不定还过之不及,我同样信任着你。”玉染微笑,接着敛了敛眸,对着修子期摆摆手说:“好了,你去休息吧,听冷烟说你的剑钝了,所以拿出去打磨了一下,想必也是疲累。明日一早我会备好车马,你将容袭带回华国吧。”

修子期的理由现在再来看是苍白无力的,只是玉染的语气一本正经,让修子期自己几乎都要信以为真。

他沉默须臾之后,朝着玉染躬身,目光所及之处是卓冷烟站在玉染的身后一脸忧色。

修子期没有再多说,很快转身离开了。

玉染转过身,看向卓冷烟,见着卓冷烟的视线还未从阖着的门上移开,于是玉染笑着轻叹了一声,说道:“我以为他还会多在意你一些。”

“小姐。”卓冷烟回过神来,一双眼中满是复杂地望着玉染。

玉染偏了偏头,轻柔地问:“怎么了?”

卓冷烟垂下眼帘,青葱的指尖弯曲着抓着自己的裙摆,她说:“小姐,你刚才说得那些话都是真心的吗?”

“我刚才的话?”玉染疑惑的模样,她一手摸了摸下巴,随后好似这才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冷烟你指的是我对修子期说得那些吗?”

卓冷烟点头,“是。”

“冷烟,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说得不是真心的呢?”玉染反问她。

“小姐,世上了解你的人很少,或许容袭确实算一个,我没那么自信,但可以说还清楚小姐的性情几分。小姐根本就不信修子期,直至现在还在犹疑是否要杀他。既然如此,那么小姐何不直接杀了他,也算是简单。”卓冷烟回应。

玉染闻言,摇了摇头,凤眸之中精光闪过,她说:“冷烟,这一次你说错了。不是我犹疑着要不要杀他,而是我从知晓了是修子期刺杀我开始就没有准备杀他。”

卓冷烟眼中诧异地看着玉染,“为什么?”

“他明明是华君的心腹,却还会为了容袭而分心,他的意志没有他想象中的坚定。这对华君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可对于容袭却意义不同,想必容袭也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玉染敛眸道:“不过,这一次修子期因为容袭对我撤了手,回去面对华君恐怕也不会好过,也就看容袭是怎么想的吧。”

卓冷烟犹豫了一下,抬眸问玉染道:“容袭和小姐是很相似的人,那么如果现在小姐是容袭,到底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

“如果我是容袭?”玉染听了卓冷烟的话,似是提起了一些兴致。但是下一刻,她的笑意却突然深了些,连同一双漆黑的眼睛都愈发透亮起来,她笑着说:“冷烟,你喜欢他,我没有意见。但是要将他从容袭的身边撤走,要让他在华君的跟前消失。我要和你说一句——现在的我还做不到。”

“小姐……”

玉染不顾卓冷烟的声音,继续说道:“我还不能一手遮天,我甚至不能将眼前和身边的事情都做得完美。冷烟,你能再等等我吗?再等等,再等等就好。”玉染说到后面的语气听上去似是缥缈虚无起来,她的声色轻缓,可是又好像说得是那样的认真。

第八十章 分别时

玉染她是真的在对卓冷烟做出一个保证。

她很少恳求别人,只是这一次,面对卓冷烟的难过与悲伤,玉染恳求,恳求卓冷烟可以暂时将这种悲伤放下。因为她坚信,自己有一天一定可以做到,即使是为了身边的人,她也一定要做到。

一旦走上这条路,玉染就再也无法反悔了。

世上有很多种的孤独与寂寞,她生在帝王家,又走上了现在这条权谋的不归路。她已经为了自己的一个个执念坚持到了现在的地步,她没有了回头的理由,也来不及回头了。

所以,她必须义无反顾。

“小姐。”卓冷烟闻言,轻喊了一声玉染,在看见玉染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之后,卓冷烟的脸上忽然一扫忧愁,她转而对着玉染笑了起来,她说:“小姐啊,你以后不要再和我这样说了。我信小姐胜过其他任何人,我也相信小姐一定可以做到的。没有人比我更知晓小姐从小的艰辛,如果不是因为小姐我早就已经死了。

“所以小姐,你一定要赢过别人。如果可以,我很想看一看,小姐你立在那巍峨皇宫的前面,整个人沐在阳光底下,春风拂来,也吹不走小姐的丝毫风华。而底下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小姐,小姐你就站在那里——受得众人朝拜。”

玉染听到卓冷烟所言的最后一句时,终是怔愣在了那里。她漆黑明亮的眼睛里似是有什么情感要浮现而出,是她自己生生地压了回去,她觉得自己的浑身都有些不自在,心中的酸涩油然而生。

玉染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又过了须臾,她陡然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她觉得眼泪都快落出来了。她看着卓冷烟,咧嘴蓦地启唇道:“冷烟,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

卓冷烟似是从未见过这么“失态”的玉染,一时间有些讶异。

玉染的指尖搭在自己的唇边,接着莞尔说:“我觉得很高兴啊。所以,我还要更加努力,努力让冷烟以后可以过得很幸福,一定可以的。”

“恩,是啊,小姐一定可以的。”卓冷烟很快笑着点头。

两人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敞开心扉地相视而笑了,而在这一笑之后,还有更多的事需要她们去解决,还有新的危难在等着她们。

翌日一早,摄政王府外停着一驾马车,而玉染就站在马车边上,一手掀着门帘,双眸微微敛起,眼底的波澜翻覆,随后全都化为了一片沉寂。

容袭被安置在马车里,玉染特意吩咐了人手将被褥毛毯之类的全都搬了上去,直到亲手给容袭摆放好了,看着修子期帮容袭躺好了,才缓过神来。

她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还在沉沉昏睡的容袭,随后忽然吁出一口气,接着松开了门帘。门帘落下,将里外隔开,玉染没有再看容袭。所以她也没有看到,在她放下帘子之后,原本还紧阖着双目的容袭幽幽地睁开了眼,他的眼底一片漆黑朦胧,谁也不知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有一丝复杂似乎从他的俊容之上划过。

“好了,就这样吧。”玉染笑了笑,接着看向修子期,平静地开口:“子期,你们一路小心,也不知道我们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了。”

修子期闻言,复杂地看了玉染一会儿。随后他忽然往后退了一步,对着玉染认真地拱手作揖,“公主,保重。”

“恩,保重。”玉染点了点头,又朝他挥了挥手。

玉染走了几节台阶,回到府邸门口的时候,恰好看见一手扶着门站着的卓冷烟。玉染回过神,看见底下的修子期也正好看过来,似是与卓冷烟对上了视线。

不过,两人的目光皆是刚刚触及便分了开。

修子期带着容袭回华国了。

早上的街道似乎还尤为宁静,她们听到的只有马蹄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随后一切逐渐恢复至平静。

“冷烟。”玉染开口。

卓冷烟侧过头看玉染,“小姐?”

“我们一定很快还能再见的,所以你不要这么难过啊。”玉染微笑。

我们一定很快还能再见,只要我们看着同一片天空,踏在同一片土地之上,呼吸着相同的空气,闻着听着看着相似的鸟语花香。只要我们还有着相同的目标,走在同一条难以回头的道路上。那么我相信,很快,我们就还会再见面的。

五日之后,玉染接到消息,安商两国准备好了联合起兵攻宁。

太尉拱鸿云受命守于宁国西城门,抵抗两军数日后向玉染传信难以抵挡。

玉染坐在屋里的桌案边,她的视线从信纸上扫过,神色未变,但眼底愈发地深了。

“小姐,西城门那里?”卓冷烟眉头紧皱,似乎在考量着什么。

玉染将信纸折了起来,接着随手丢在了桌面上,她唇边的笑容浅淡。须臾过去,只见她抬眸瞧着卓冷烟,忽然笑着道:“如果再这样保持着只用一部分派在西城门的兵力去迎敌的话,恐怕就算指挥的人是拱太尉恐也要支撑不住了,再这样下去西城门会破。

“不过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毕竟让拱太尉现在不要用全部放在西城门的兵力去迎敌的人是我。西城门距离安商最近,他们要补足兵力和粮食会容易不少,所以我早就猜到,他们若是准备攻打宁国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小姐并未将宁国的兵力全都安排在西城门,而且还让太尉先不要派出全部的西城门的兵力……”卓冷烟顿了一顿,接着似是恍然,“小姐之所以分出了另外一半的兵力在南城门外候命,是准备从安商两国的军队之后突袭?那样的话,若是断了他们的后路,再让宁国西城门的全部兵力在此时一起全力迎敌。那样的话,安商两国之前就已经为了攻打西城门消耗了不少兵力,很快就会面对攻打不成,退路也被截断的境地。”

玉染微微笑了笑,赞同地点头道:“就是这样。”

“小姐,那我们现在就要派人领军出发吗?”卓冷烟启唇问道。

玉染闻言,慢悠悠地站起了身。她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接着忽然回头看着卓冷烟,“冷烟,这一次,我觉得我应该亲自领军。”

“小姐?”卓冷烟瘪了瘪眉,面露不赞同之色,“我知道这一次安商两国对宁国的威胁很大,但小姐你之前和我学得那些剑法之类的就好像是些花拳绣腿,只是为了让你在平时一个人的时候能够有一点自保之力。但是现在要上战场,我觉得实在是有些不妥。”

玉染眨了眨眼,右手习惯性地从桌案上一把将折扇抓了起来,青葱修长的手指不断地摩挲着折扇的扇柄,又拿合着的扇尖敲了敲自己的肩头,随后笑了,她对卓冷烟说:“冷烟你也说了这一次宁国面临的威胁很大,所以我觉得我们一步都不能走错。既然如此,最保险的办法就是由我来领军指挥。”

听完了玉染的解释,卓冷烟面容上的忧色没有丝毫的缓解,她叹了一口气,盯着玉染说:“小姐,你认真听我一句,我觉得这还是不大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玉染笑了笑,又耸了耸肩,她靠在窗户边上,视线斜看着外面,似是有些感慨地说:“我当初将容袭留在太子府中,是希望计划可以顺利地进行。我现在将容袭送回华国,是为了让华君没有理由再干扰我的视线,也让醒来之后的容袭不能再我的身边左右我的想法。可是,即使是做到这个地步,我也做不到真正的万无一失。

“而现在的局面,是我一手挑起的,是一场险局,是要以自己的性命,以及宁国的将来作为赌注的局。不过,也无所谓,不是还有冷烟你吗?别担心了,你要是担心我,就保护好我。就算保护不好,也没有关系……放轻松些,给我笑一笑吧。”

卓冷烟不知是不是被玉染的话给气了,反倒是真的笑了,只是这笑里的无奈约莫是占了多数,“小姐啊,反正我是不能奈小姐的想法如何了,小姐你就和我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玉染挑眉反问。

卓冷烟想了想,说道:“那我们就约定,不管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是要一起回宁国的。”

玉染闻言,忽然咧嘴笑了,她偏了偏头,同时微笑道:“好啊,我们约定。”

“那说好了,小姐可不准反悔的啊。”卓冷烟双臂环在身前道。

玉染点头,“当然。”

玉染看着卓冷烟走了出去,自己却还是倚在窗户边半天没动。她看到院门口站着一袭青色的身影,而那个人似是有所感觉,朝着玉染站着的这个窗户看过来。

玉染勾了勾唇角,对着院门口的人挥了挥折扇,折扇挂下的流苏也随着玉染的举动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玉染的意思是叫那人过来。

第八十一章 局势归

站在院门口的人是秦奚,其实秦奚本来是在犹豫着的,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踏进这个院门。

可是接下去,还不容他考虑,他就看见了站在窗口探着身子朝他挥手的玉染。下一刻,他的脚下没有再停顿,一路走到了玉染站立的窗口。

“秦奚你不进来坐一会儿?”玉染诧异地望着在窗口停下的秦奚,微微眨了眨眼问道。

秦奚盯着玉染的容颜须臾,随后温温地笑着摇头,他说:“不必。”

“是吗?不过也无所谓,我是觉得你有话想和我说。”玉染的眼中依旧莹亮,似乎将前几日容袭与秦奚之间发生在她面前的尴尬通通一扫而空,或者又是她可以去避而不视。

秦奚对于玉染的反应其实早有所料,玉染对他说,他是她的友人,而且永远不希望失去这段友情。相反地,如果他再继续以爱情来看待他与玉染之间的联系,那么他们之间或许就会直接陌路。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是玉染一直所希望的,却也是玉染自己都难以做到的。所以玉染才没有以这个理由来搪塞秦奚,而是用一种更为委婉地方式来期望着一个变相的结局。

“其实也不算重要,刚才我在院外看见卓姑娘离开,那么想必这番话殿下已经听过一遍了。”修子期面色清隽,只见他略是停顿了一下,随即笑说:“这次殿下恐怕会选择亲自站出来,那么殿下首先要保证的就是自己的安好,不然就算安商两国可以败退,宁国也不会再继续强大起来。还请——万事一切小心。”

玉染静静地望着秦奚,片刻之后,她忽然扬起眉梢,接着点头爽快道:“恩,好。”

秦奚的眼眸从玉染的面颊上扫过,他看见女子的容颜依旧韶华夺目,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他对上玉染的眼睛,在玉染自然的目光之下随意一笑,“那殿下,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你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了吗?”玉染好似疑惑,在她同样接到秦奚诧异的神色之后,她继续开口说道:“亏你刚才自己都意指了宁国现在的朝堂还不是最稳的时候,我一离开肯定会很麻烦,所以——暂时就劳烦你了啊,秦奚。”

玉染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她自说自话地就取过摆在一旁桌案上的一卷明黄色的诏书,直接就朝着秦奚的怀里丢去,随后又根本不等秦奚反应过来,玉染就飞快地将窗户合了起来。

至于秦奚,他的手心里握着那卷诏书,愣是在原地站了许久,他似乎是在玉染合上窗户之前听见了她的一声轻笑。

秦奚低头看了眼自己手心里的诏书,接着又将诏书摊了开来,只是大致地扫了一眼,便看了明白。

只是一封诏书,下一刻就可以官拜上卿。

秦奚想起玉染这般随意地将诏书丢过来的模样,不禁有些失笑。他只是再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随即便微微摇了摇头,感叹似地握着诏书,缓步往院外走去。

人都走了,玉染终于是独自呆在房间里,坐在她的桌案边上。她的手肘搁在桌面上,手心托着下颚,她的另一手手里握着折扇,时而用扇尖敲打着桌面。

半晌过去,玉染忽然坐不住了,她坐直起来,抬起头,将整个屋子通通环视了一遍。

“容袭走了,不若让语岚再搬回来?”玉染兀自低声念叨起来,她左手绕了绕发梢,思来想去之后自说自话起来,“恩……不好。前院太冷清了,语岚那么一个喜欢热闹的人,还是让她留在冷烟那里吧。”她笑了笑,好像心里很多事情都想得差不多了。

玉染蓦地站起身来,轻轻吁出一口气,随后同样越过屏风,推门而去。

木门被逐渐从外面掩上,最后一丝缝隙之中,透进来的柔和微光,映照着玉染干净透彻的面庞和一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

两日后,安商两国重新备齐兵力,压至西城门下。

而前一日深夜,玉染向太尉拱鸿云下令,下一次交战可将西城门的所有兵力一起用上。而玉染当夜率领另一支军队从南城门出发,意图在安商两军耗损兵力之后从后方包围。

两军在宁国西城门以外交战数日,就在安商两军认为宁国兵力快要支撑不下去,边城即将被他们攻下告破的时候,突然后方传来急信,言有宁国大军从后突袭。

此次安国领军的将军是湘王长孙毅,他已是不惑的年纪,可眼中的锐利锋芒,眉宇之间的沧桑,依旧可以将他领军多年、骑乘沙场的感觉一展无遗。

安国军营之中,灯火夜晚依旧明亮,许多士兵都围拢围拢在一起,面显憔悴之色,而营帐之中,长孙毅盘膝于桌案之前,看着安案上铺展的阵图,一时间也是眉头紧皱。

“将军,现在我们安商两军皆是腹背受敌,要想脱身实在是太过困难,可若是再继续硬攻,赢得机会也是极小。这可如何是好?”安国年轻的副将薛言立于长孙毅桌案边,愁眉不展。

长孙毅眉头紧锁,指尖敲了敲桌面,接着开口沉声道:“宁国这一次的将领是赫连玉,那个一直男装示人的定国公主确实不简单,也难怪驾崩的宁君会重视她到这个地步。不管她到底是什么人,也没有人敢否定她,她能当上摄政王,凭的是她的真本事。

“她的事迹我一直有耳闻,听说上一次安国险些失利于华国还是因为她才化解的。这一次安商会攻打宁国,如果我预料得没有出错,那么想必她在宁君赫连清驾崩的那一刻就已经会猜到了。”

薛言面色凝重,“依将军的意思是,她也因此会想到,如若我们联军,必当会从最近的宁国西城门入手。而她也就是利用了这一点,给我们营造了一个宁军不敌的假象,因此可以用突袭让我们两军遭受重创。”

“是。”长孙毅点头,随后有些头疼地提手揉着眉心,“当初君上提出要与商国联手攻宁的时候我便没有赞同,安国刚刚失去一座乐雪城,而另一座边城还是因为赫连玉才堪堪保下,两次和华国的交战已经让兵力十分疲惫,此时出兵的风险实在很大。”

薛言闻言,顿了一顿,他叹了口气,才道:“将军,君上他还是不肯全然信你吗?我跟着将军征战五年有余,心里最清楚将军对君上的忠心,君上其实应该听听您的意见。”

长孙毅摆了摆手,示意薛言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现在的局面尽数掌握在宁国的手中,安商两国的人都被冲散了,现在所剩军力无几,这一战已是很难打赢。而且,就算打赢了,安国的兵力也会就此耗尽,那时商国如若倒戈,华国见到机会也一起加入,那么安国就真的要陷入危难了。”长孙毅言辞凿凿。

“可是将军,如若我们想要退兵,那也不易啊。有赫连玉在,我们恐怕很难做到。“薛言皱了皱眉说。

长孙毅静默须臾,突然抬头,目光如炬,他说:“是,所以,我们首先要想办法解决的就是赫连玉这一点。”

“将军的意思是……”

“薛言,你现在马上派出小队人马绕到宁君那里小心查探赫连玉现在的消息,事不宜迟。“长孙毅朗声说道。

薛言抱拳躬身,“是,将军。”

宁、安、商三国正是乱时,唯一没有掺和进去的就是华国。依照玉染的话来说,这次华国不出兵才是对华国最好的,而华君慕容齐也似乎默认了。

夜深,华国王宫之中的灯火渐灭不少,而宸台殿却依旧明亮。

宸台殿是华君给华国四皇子新安置的寝殿,所以,这就是容袭的寝殿。

只是此时,宸台殿前殿之中的氛围几乎压抑到令人窒息,一种静谧到诡怪的感觉不禁油然而生。容袭面对着慕容齐,面对着自己的父王,一言不发。

容袭站在那儿,他仍是一袭白衣翩然干净,一头墨发未束散在身后,看上去光滑如绸,他露在外头的肤光如雪。再看他的面庞,虽说现今是病态的苍白,可依旧难掩他如玉温润、如月出尘,他依旧很美,美得令男男女女都会惊心。

容袭的手里轻轻捻着一本书卷,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一会儿,看着眼前的来人,片刻之后忽然莞尔笑了起来,他只是朝着来人微微点了点头,口中温道:“父王。”

出现在容袭殿里的人是华国的国君——慕容齐。

慕容齐将目光紧紧地落在容袭的身上,他盯着容袭,好似是想要从容袭这满面笑意之下看穿什么。只是许久之后,慕容齐忽然同样笑了,眼底闪过一丝锋利之色,他开口道:“看来,如果不是因为受伤昏迷才被颛顼染亲自送上了马车,你是不会愿意回来的了?”

“父王,我不会。”容袭还是微微笑着。容袭的身子看上去有些单薄,秋风从殿外吹来,吹在他的身上,拂起他的衣摆和发丝,而他似乎对这瑟风浑然未觉,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脚下未挪动一分。

第八十二章 三生幸

“不会什么?”华君慕容齐闻言,反问道。

“我不会不愿意回来。”容袭启唇道。他的眼底漆黑深邃,看似无尽。

慕容齐挑了挑眉,“哦?”

“虽说能够留在阿染的身边,仅仅是这一个理由就让我觉得十分动容。可父王,动容和决定是不同的,就好像阿染她也会因为我而动容,可她最后还是决定了将我送回华国,而她仍旧继续着她想做的事情。”容袭偏了偏头,漆黑的眼中忽然有微光闪过,他勾了勾唇角说道。

慕容齐点了点头,好似赞同地说:“听上去还有几分道理。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要告诉孤,你喜欢她,但是你也会为了你想要的而放下她?”

容袭摇头,他的眉眼温温,语气柔和,“不,不是放下她,是将她用心记得更牢,好让我在解决了其他之后,可以让自己有一个再去寻她的理由。”

慕容齐听完,眼底深了深,他说:“孤记得,在明戌皇宫时,你一次又一次因为她而受到威胁,你也是因为她才会到现在都受尽毒发的困扰。如果她对你还有几分喜欢,那么她就应该把解药给你,而不是看着你继续痛苦下去。”

容袭的心中没有因为慕容齐的话而产生波动,他反而觉得自己格外平静。

容袭抬起眼眸,接着忽然笑了笑,将右手里的书卷往桌案上随手一扔,随后慢悠悠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件东西。

慕容齐定睛看去,然后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那是一个白玉质地的玉瓶,容袭将玉瓶打了开来,从里面的东西到了出来,这里头就只剩下一颗药丸,这药丸与先前玉染给容袭服下的暂时缓解的药不同。

这药丸通体呈褐红色,看上去有些古怪,可是药香扑鼻,与它的模样给人的感觉全然相反。

容袭对医术也算精通,所以才在上次服下了卓冷烟制作的药丸之后发现了与往日的不同,只不过那时的容袭本身便是身处毒发重病之时,所以也没有那个所谓,他也更想弄清楚事情背后的事实。

而现在,容袭几乎不用仔细辨认,他就已经明明白白地可以知晓,这一瓶——是真正的解药。

因为,这是玉染在将容袭送上马车之后小心塞在他怀里的,就连修子期都不曾看到。

容袭当时假装昏迷,并没有睁眼,他看不到当时的玉染究竟是用着怎样的神情在看着他,但是他感觉到玉染在将解药塞到他的怀中之后,有一只略微冰凉的手十分轻柔地触碰在了他的面颊上。那手的手指修长,肤质光滑,指尖的指甲似乎有轻轻滑过他的脸容,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而是让容袭觉着心底里好似痒痒的,有什么东西柔和划过。

容袭想,如果那一刻如果他的定力真的不够了,如果他真的睁眼了,那么看到的是不是就应该是玉染的一双温柔得溺人的明亮双眸。

容袭敛了敛漆黑的眼睛,随后笑得愈发平和,他说:“父王,你从小不喜欢我的作风,所以你想办法将我赶离皇宫,又将我一度当做赠物送给了明戌。我曾以为那是我的不幸,可是我现在发现——那是我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依孤来看,你也不过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无能之人。”慕容齐讽刺似的笑了一声。他与容袭的不合,从容袭小时候就开始了。只是慕容齐恨当初没有早早掐断容袭的羽翼,才以至于今日今时让他都感到威胁的存在。

“就算依父王所言,我是个无能之人,至少我也清楚地知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需要做什么。可是父王,你盘算至今,又算出了什么呢?是算出了如何谋得天下人心,还是算出了如何将我至于死地?”容袭笑着反问。他的声色缓慢而轻柔,可是言辞之中字句皆是锋利。

慕容齐盯着容袭须臾,随后眼底莫测,他冷哼了一声开口:“看来孤叫你回来果真没错,你都快真的忘了你姓的是慕容,你生是慕容氏的人,那就生生世世都应该做好你的慕容袭。你不姓容,也不要以为你在外面叫了那么久的容袭,你就真的和慕容氏没有干系了。你做的那些好事,我不是一点都不知道。”

“是啊,父王你当然知道。”容袭即刻接话,他抬着眉眼,微笑说:“不然父王你当初也就不会将子期安排在我的身边,才让我离开宫中了。”

慕容齐明显是因为容袭的话而稍许愣了愣,随后才眼中幽深道:“原来你早就已经才道修子期原本是我安排的人。”

“一个人再怎么掩饰,只要有一丝破绽,那就是等同于全然败露。”容袭温声说道。

“是吗?不过孤现在倒也没什么可以觉得奇怪的了。毕竟,孤从承君王位至今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将幼时对孤充满不满的你赶尽杀绝。”慕容齐眯着眼,语气沉沉地说。

容袭的神色倒是与慕容齐恰好相反,他依旧看上去闲适自在,风轻云淡。

容袭没有因为慕容齐的话感到生气,他说:“那我还要多谢父王的不杀之恩,让我现在对江山和美人都有了更多的想法。”

“江山和美人?”慕容齐闻言,忽然挑了起眉,他的唇畔划过一丝冷笑,眼角的皱纹虽说让他看上去苍老了几分,但他的眼神还是无比凌厉,他对容袭道:“对江山或许你还有可以肖想的机会,可是美人——你恐怕是没有机会了。”说到最后,慕容齐别有意味地看着他。

容袭的神情未变,但是他的眼底似乎更深了,那双漆黑的眸子就犹如一汪深潭,看不见底,也不知其中到底有何强烈的情绪波动。

容袭盯着慕容齐须臾,随后启唇道:“你杀不了阿染。”

“孤的法子确实很有限,但现在她忙于应对安商两国之军,特别是安国的领军之人湘王长孙毅,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我确实在知晓了她是颛顼染之后对她更是尤为地敬佩,毕竟敢亲自对生她养她的明戌皇朝动手,她确实很有胆量,当然我也知晓这其中肯定也有你,孤的好儿子的手笔。不过,她现在可是正将精力集中放在了沙场征战之上,所以才要将你送回华国,以免你的存在打乱她的计划,所以,如果在这个时候,她要用心忙乱的不止是安商两国的军队,那要怎么办呢?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种感觉你不是没有过吧。作为你的父王,孤还真是好奇,在你知晓你曾经一心想要对付的宁国太子赫连玉就是她颛顼染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感受。现在,她就好像是一个自作聪明的人,一心以为自己考虑得够多了,想必,这个破绽足够了吧?”慕容齐这样对容袭说,须臾,他没见容袭准备应声,于是笑了笑,最后道:“如果你觉得闲了,孤也不介意你转转现在的华宫。现在的华国王宫应该是你很熟悉的了,毕竟——你和她在这里住得也是够久了,也够你好好酝酿回忆一下的了。”

又过了一会儿,夜深了,慕容齐也走了。

容袭独自站在殿门口,他学着玉染一直喜欢的动作,仰了仰头,接着双眼远远望着漆黑的天空。

天空之中云层稀薄,所以后面的星辰隐约可见。

容袭听了慕容齐的一席话,虽说他绝对是信任玉染未雨绸缪的本领,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还是有一丝阴云闪过,他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让他的心绪居然难得地有些乱了。

修子期也不在宫中,似乎在隐隐地暗示着他什么。

容袭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于是还是命了人快马小心赶去宁国现在驻扎的营地,务必要暗中守住玉染。

吩咐完这些,容袭摇头苦笑了一下,他竟是也没有想到,有一日他居然会为了一个原本在他眼里是身为棋子之一的人而深思熟虑、担忧至此,他也根本不会想到,他的心居然真的会因为玉染而跳动,居然会为了玉染一次次地犹豫。

在这种夜深人静之时,华国王宫之中似乎也是顿时清冷了下来。

说到现在的华国王宫,容袭也不知应该如何感叹,特别是在听了慕容齐的最后一句话之后。

因为在明戌皇朝覆灭之后,原本明戌皇朝的地域被四国分别都分去了不少,而这明戌皇宫就被华国给侵占了下来。后来,华君慕容齐搬入了原本的明戌皇宫,用了大半年的日子将整个皇宫都几乎重新修建,算起来,距离修完的那日也没有过去多少时候。

也就是说,现今容袭所在之处,就是当年他和玉染一同度过不少岁月的地方。

所以,在容袭之前听到玉染对他说,不若什么时候将华国王宫也一道送给她的那一刻,容袭不难看出玉染心中表露出的五味杂陈。

是玉染亲手将明戌皇朝毁灭,也就相当于是她将整个皇朝的疆域分给了四国,这明戌皇宫更是如同她亲手送给华国的。

一个“送”字,到底其中有多少的心甘情愿,又有多少的无奈苦涩呢?

第八十三章 一梦回转

容袭现在想想,倒是颇为后悔当时的自己没有能够让玉染的心里觉得高兴些、舒坦些,反而好似是刺激到了玉染。就算玉染没有说什么,就好似开玩笑一般地笑了笑,可她的心底,一定也是有过感怀的。

容袭一路随意地走着,闲庭信步,好像真的如同逛着大街一般地自如。他穿过了御花园,也绕过了很多路,他走得看似盲目,却也是有着他想要走到的地方。许久过去,他已经走到王宫很深处的地方了,他的脚步突然停下,他停留在了一座宫殿之前,他看着这座眼前的大殿,沉默了。

因为这座现在看上去虽说雅致华贵,却又沉寂冷瑟的空殿。这座宫殿以前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也拥有一个还算爱它的主人,它的名字叫作云华殿。

这里是曾经的明戌长公主颛顼染的居所,是充满了玉染回忆的地方,更是容袭后来被送进明戌皇宫首先来到的地方。也是在这里,容袭第一次正面面对了玉染当时的身份。

现在的云华殿是一座空殿,因为云华殿所处之地不算是在后宫之中,而是建在了十分幽深静谧的王宫最深处,不是后妃可以居住的地方,而云华殿其后几乎紧贴宫墙,所以才有了玉染的一条通往外处的暗道。即便云华殿造得极为精妙,华君的公主和皇子似乎都对这处看似偏僻的角落避之不及,纷纷选择了其他虽小却明丽的宫殿。

可是,容袭却对这里仍旧抱着几分温暖。

似乎透过着云华殿的大门,容袭可以看见的是女子站在云华殿的花园里,浑身沐在阳光底下,咧着嘴朝自己明朗地微笑。

所以当晚,在华君慕容齐快要安睡前的一刻,他还收到了一封书信,大监在一边犹豫了许久,才小声说是从宸台殿送来的。

慕容齐打开信纸,扫过其上的内容,眼中幽深,中年的面容上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情。他对大监道:“去把孤的印玺拿来。”

“是,君上。”大监闻言,连忙躬身作答,随后一路快走到慕容齐的书案边,将印玺取了过来。

慕容齐也没多想,直接往那封书信上盖了上去,接着阖上眼,慢慢躺了下来,不忘对大监随意道:“你将这信给他送回宸台殿,告诉他,他明日就可以搬去云华殿了。”

“君上,这……妥当吗?”大监原本并不知晓容袭究竟在信上写了什么,但是现在听慕容齐的意思,他也几乎明白了。大监从慕容齐即位开始就跟着了,当然也明白事情几分,所以他现在手里捧着盖着印玺的信纸,有些犹疑起来。

“无碍,你给他送去吧。”慕容齐摆了摆手,接着声音沉暗了几分,似是准备歇下了,“我还真想看看他到底准备折腾出什么花样……”反正,今日过后,那云华殿也该算是要真的失去它原本的主人了吧?

慕容齐怀着这样的想法沉沉睡去,烛火熄灭,华宫之中顿时又暗了几分。

宁国主营帐之中,“玉染”坐在案前,似是在低头看着手中的卷册,准备好办法继续面对安商两军,将两军可以直接冲溃。

只是这“玉染”,虽说好好地坐在那儿,可是她时而拧着眉,时而眼底流露出几分忧愁之色,她的唇紧紧抿着,贝齿咬在唇上,额头上的冷汗都顺着她的面颊滑落。

因为,这个“玉染”并不是真的,而是卓冷烟。

卓冷烟现在在这儿近乎如坐针毡,虽说她现在是在等着安商两军派出来的人来主营帐偷袭,可是她仍旧担心着从营帐后偷偷跑出的玉染的安危。

她的脑海中划过刚才两人谈论时的言语,眉间一抹忧色尽显。

商国这次的领军之人不是颛顼明,让玉染放下些心,但是安国的将领是那个声名赫赫的湘王长孙毅,这让玉染不得不在现在有了优势的情况下仍然觉得不得不防。

玉染猜到长孙毅必然会派人前来宁国营帐想办法从她下手,可她又不能将此事声张出去,于是卓冷烟在知晓之后,便觉得应该由自己与玉染交换才是最为稳妥的,而玉染则是准备趁此机会去亲自探一探周围地势,才能找出能够一击击破安商两军的办法。

只是当夜,卓冷烟她等到了来偷袭的人,并且顺利地解决了。而玉染在回来的时候,路过一个小山坡,因为连日的思考,让她心绪疲累,她走得缓慢了些。

风吹声动,玉染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般,她猛然回头,却见一个黑衣的身影朝她逼近而来。下一刻,一把锋利的长剑直接没入了她的腹部。

玉染死死地锁着眉,秀美的面容煞白,似是在煎熬着莫大的痛苦。她的一双眼睛盯着面前之人的面容,眼底闪过了一丝不可思议之色,她想要将眼前的人看穿,却浑身都已经失去了气力。

在这一刻,她提了提唇角,笑得格外浅淡,似是一恍然这笑意就可以被秋风吹散。因为她好像又给卓冷烟添麻烦了,而且她几乎可以料到究竟有多少人会因为她而变色。

在觉着自己将要昏迷前的那一瞬,她仍旧是盯着眼前的这一张格外俊俏而美丽的容颜,她仿佛看到了男子依旧是那般白衣素雪、倾尽风华,只是那张面容之上并未带着任何的情绪,感觉漠然得叫人心头发寒。

她呢喃着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竟然一句话都吐不出来,她好像问一句:容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玉染看到的是容袭的脸,而那把刺穿她腹部的长剑正是被她曾经所厌弃的那把花哨的剑。

她不知道容袭是不是一直都在骗她,这一次,在得到了解药之后,是不是她就没有了任何的价值。她成为了他生命中唯一的阻碍,所以她就应该消失。

还是说,这其中又有千千万万的隐情还需要一一去考量、去解释。

只是现在,玉染已经没有力气再想这些了。她慢慢阖上眼,身子往一侧倒了下去,旁边是山坡,玉染的身子顺着山坡直接滑落了下去,直至不见。

而站在山坡上的男子缓缓撤下了脸上的易容装束,卸下了容袭的假面之后,男子的真容在月光下显现,他的面容上复杂之色尽现。

“公主,为了公子,对不住了。”修子期对着虚空喃喃了一句,随后视线又从一片漆黑的山坡底下望了一眼,回身离开。他手中的长剑还在滴着血,是玉染的血,血腥刺鼻,令人沉重。

一日初晨之际,天空之中光线稀稀落落地从云层之后透来,接着破开云霄,将整个天地照耀成一片光明。

阳光暖人,秋风瑟人,两者融合在一起,倒是让人会觉着舒畅一些。

林间树叶的凋零并不意味着一切的萧条,小小的山坡之上光线倾斜而下,而下面的林间小道上,两匹好马驰骋而过。只是前面那匹马跑得速度极快,而后者则是急忙地想要追上去。

“世子,世子你慢些——”竹良驾着马,手下不停地甩着缰绳,追着前面一袭紫袍的身影。他皱着眉,面庞上露出了几分无奈之色,一边还不忘在口中喊着。

须臾,竹良总算是追了上去。

而那紫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忽然侧过头,看见追上的竹良咧嘴一笑道:“你总算追上来了啊。”

“世子,前面我们不能再过去了。王爷吩咐过您在交战的这些日子里您是绝对不能踏出安国城门一步的,您偷跑出来不算,还一路到了这里。前面不远是宁国驻扎的营地,如果您被宁军发现了,那属下就万死莫辞了。”竹良连忙阻止道。

紫袍男子闻言,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可是面上仍旧是带着不羁的笑意。他扯了扯缰绳,放慢了些速度。他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一张面容英气俊俏,眉眼棱角分明,他是长孙弘,是湘王长孙毅的长子。

当然,长孙毅只是娶了一位夫人,他对这位夫人十分钟爱,而这位夫人却是早早便病死了,所以他的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兄长长孙弘的性子算是格外明朗的,但是也因此时而会叫人头疼,因为他玩闹的脾性挺重。而妹妹长孙宛然模样清秀,一眼看上去就是位大家闺秀,性情有些僻静,但依旧讨人喜欢。

此时,令竹良觉得无可奈何的人,自然便是世子长孙弘。

不过,长孙弘倒是不以为然,他很是肯定地说:“你没有听到传回来的消息吗?他们说安商两军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就算是撤军都很难,要是我再不去帮忙,那岂不是要出事?”

“世子你就安心吧,像王爷这般久经沙场之人,一定对这样的情况十分熟悉了,说不准很快便会脱困。倒是世子您现在若是过去了,也不晓得能帮上什么忙,所以绝对不能再随意靠近了。”竹良冷静地开口。

长孙弘眨了眨眼问道:“竹良你的意思是,我去了反而会给我爹添麻烦了?”

第八十四章 长孙世子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竹良听了长孙弘之言,连连摇头说道。

“不是这个意思你还想拦我?爹不让我随他一起出征也就算了,居然连你都那么老气横秋地和我说话,明明你前几年还不是这样的,怎么现在就胳膊肘拐到爹那里去了?”长孙弘义正言辞道:“你明明和我一般年纪,我们都认识了多少年了,你就别这样了成不?”

竹良闻言,叹了一口气,“世子,不是我想说您……”

只是这一次,长孙弘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而且忽地勒马急急停下。长孙弘的目光在前面的一处定住,接着陡然开口道:“等一下,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竹良也是顺着长孙弘的视线看去,本以为又是长孙弘在玩闹他,没想成居然真的看见好似是有一人倒在那儿。

长孙弘飞快地翻身下马,快步跑了过去,他停在倒着的那人身旁,接着蓦地蹲下身,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却又惊讶之色。

很快跟过来的竹良同样见到此番情景,随后讶异道:“是个女子?”

长孙弘入目的是女子一袭白色纱裙,可是从腹部开始蔓延的血色几乎占到了她身上的四处,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她的身上散开,那衣衫之上的血色甚至都已经发黑,还混杂着泥土树叶杂草的残渣,衣裙多处都已经被勾扯得破破烂烂的。而将视线上移,长孙弘看见的是女子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庞,她紧紧闭着眼,面颊上还占着自己的鲜血。

只是即便是这样,长孙弘依然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样貌长得极好的女子,她的眉目看上去很是秀美,一头墨发虽说快要散乱成一团,但仍旧有着暗哑的光泽。她露在外头的肌肤也是雪白,只是此刻被划出了一道道血痕,浑身看上去都是满目疮痍。

长孙弘提手去触碰女子的脖颈出,竟然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还有脉搏,她还活着。

“世子,她怎么样了?”竹良问道。

长孙弘在摸到脉搏之后,忽然面露惊叹之色,他说:“居然还活着。”说着,他一边就蓦地脱下外袍,小心翼翼地将女子包裹住,准备将她抱起来。

“世子,您准备救她?”竹良讶异,他还没有见过自家世子这么好心过。

以前长孙弘被女子也纠缠得够多,只是长孙弘看似不羁,但实则也不是真心就风流至此了,所以长孙弘如果可以,仍旧是会选择摆脱不少女子的靠近。所以弄到现在,长孙弘的身边就连一个侍妾都没有,可谓是被人叫做只顾在外头玩闹了。

竹良还真没想到,长孙弘居然会愿意去救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而长孙弘的理由倒是很明白,他说:“我不救她,莫非就让她在这里等死吗?”

“可是世子,您不是还准备去找王爷吗?如果要带上她,肯定是去不了的。而且依照这位姑娘的伤势,恐怕必须得即刻回去医治,晚一刻性命都会不保。”竹良说道。

长孙弘犹豫了一瞬,又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人,最后飞快地翻身上马,对竹良道:“算了,爹那里自己应该还能应付得过来,我们现在就赶回安国,救人应该还来得及!”

“是,世子。”竹良随即应声,同样翻身上马。

说实在的,竹良现在的内心很是矛盾,一方面好不容易才使得世子愿意回去安国,另一方面世子却将一个濒死的女子带了回去。

不过他想了想,觉得也不亏,至少他家世子既懂得了要好好救人,又不会再急着赶着去给王爷添乱。说不定如果世子去了,还不止是添乱不成,连自己的命都得先搭了进去。

就这样,竹良怀着幸好是有个人能让他家世子返回安国的心思,急忙地跟上了长孙弘而去。

而就在当日午时,三军气氛皆是最为凝重的时刻,突然安商两国军营之中同样收到一份信函,是由宁军那里送出。

信中所言只要安商愿意不再侵犯宁国,并且退兵,那么宁国也愿意就此罢手撤军,不再围困安商两军。

同日,宁军营中也收到了来自两军的回应,同意了宁国的要求。因为这样,安商两军的兵力也不至于大大折损,不然的话在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里,安商都会因为重创而难以自防。若是届时华国再趁虚而入,那就是雪上加霜。

而安商两军同样疑惑,为何宁军在这样大好的机会之下,居然选择了将他们放走,他们无法猜测“赫连玉”的想法,但既然“赫连玉”放话以自己的名义与宁国的名义做担保,那么他们也只能选择相信。

只是,他们都不知的是,那日在他们撤军之后,呆在宁军主营帐中央的人感觉是如坐针毡,她焦躁得几乎都快要发狂,只是逼迫着自己压住性子。不同于外面那些士卒的欢呼声,营帐中的她在等待一个人的消息,而那个人终于回来了。

秦奚一路风尘,刚刚下马,来不及管顾其他,直接掀开门帘进入了营帐之中。

他看见了“玉染”的那张面孔,随后脚步极快地走到她的面前,沉声开口:“我刚才和人一路寻去,都没有发现殿下的身影,但是有人说在往安商两国营地的方向,有一处山坡上发现了几处血迹,所以我也有一路派人到底下的小路寻人,可是只有人跌落的痕迹,却没有发现人影。”

“怎么会这样……”卓冷烟唇色煞白,贝齿紧紧咬着下唇。

“不过我刚才还得到消息,说是有人看见一个男子带着一个受伤的人往安国城门进去了,只是接下去就不得而知了。”秦奚皱了皱眉,说完之后半晌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秦奚接到卓冷烟消息的时候,便从宁国摄政王府赶了出来,同时也差人先将回信送去了宁国营地,告知卓冷烟,若是翌日天明之时他还未有找回玉染,那么便叫她不要恋战,如果另外两国愿意撤军,那么她便也不要为难。因为如果玉染不在,那么再继续交战下去迟早玉染失踪这件事会被有心人发现。

只是秦奚花了整整一夜的时辰领人来到接近三军交汇之处的地方,只是他按照玉染平日里可能的想法寻了一路,也就只是发现了这些仅有的消息。

“安国?”卓冷烟顿了一下,开口道:“可以确定是小姐受了伤,而且有人将她救走了吗?毕竟最近附近有不少的士卒也受过重伤,也可能留下相似的痕迹。”

“应该不会,那地方不是士卒寻常时候会路过的,有些偏僻,但却是对我们围困安商两国军队格外有利的地势。再者殿下平日行事严谨,除非她身处意外之中,否则绝对不会至今毫无消息传回。”秦奚的眉眼之中闪过几分忧色,“恐怕如果我猜测得没错,应该就是殿下遭遇了行刺落下了山坡,却被人救走了。”

华国云华殿之中,容袭盯着面前左膝跪地的修子期,静默了,一时之间竟是一言未发。

修子期低着头,眼帘垂下,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波澜翻覆的眼神。修子期的右手仍旧紧紧握着那本看似格外花哨的长剑,也许是剑锋之上的鲜血未除干净,所以即使阖上了剑鞘,仍是有一股不算浓重的血腥味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公子。”许久之后,是修子期像往日里一般恭恭敬敬地喊了容袭一声。

容袭看着修子期,一双漆黑的眼眸愈发幽深沉寂,他绝美的面容上含着几分苍白之色,薄唇轻轻抿着。半晌过去,容袭阖了阖眼,接着启唇说道:“子期,你回来之后去了哪里?”

“公子,属下去了安、商、宁三军驻扎交汇之处。”修子期只是犹疑了一瞬,下一刻便随即答道。

容袭闻言,又问:“是受了慕容齐的命令?”

修子期又是一滞,接着继续应声道:“回公子,是。”

“他交代你的事情,一次不成,又是第二次。那这一次,你成了吗?”容袭的语气听上去温温的,但却是意味不明。

“回公子……成了。”修子期抿了抿唇,开口说道。他想过,像容袭这样的人,又怎会猜不到之前那一次刺杀玉染的人正是他。

容袭放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握了握,很快却又松了开。他的眼底黑漆漆的,恍若沉水一般地瞧着修子期。下一刻,他的唇角微动,却是忽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意尤为浅淡,他俯下身,朝着修子期伸出左手,口中说道:“起来吧,你这两日一直都在赶路,想必也是累极。”

“公子?”修子期抬头,起初是有些错愕地看着容袭,后来在见到容袭的神情之后逐渐转变为了惭愧与抱歉。

是的,修子期明白,容袭现在并不开心,甚至是难过与担忧居多。

容袭难过时喜欢面带微笑,遗憾时也会面带微笑,甚至痛苦时更会面带微笑。

修子期想到此处觉得心中有些刺痛,因为在昨夜,他也在另一个人的脸上看见过相同的神情。

那个人——是玉染。

第八十五章 记忆如尘

修子期将自己扮作了容袭的模样,那是希望玉染可以放松警惕,却也是他修子期在自己安慰自己,他只是为了公子才要杀她的,他是在用着容袭的面孔期盼着玉染的谅解。

先前放过他的人是玉染,没有将他的事告诉容袭的人也是玉染,而他,却用着这一份恩情反之回报。就算现在容袭真的勃然大怒,想要杀他,那他想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容袭见修子期半晌没有动静,他将手缓缓撤了回来,站直了身子之后才将左手搭在了自己还不能动弹的右肩之上。他的面色惨白,稳了稳身子之后感觉人还有些虚浮。

果不其然,容袭下一刻就看见修子期站起了身,连忙扶住他。

“公子,你才刚醒来不久,还需要恢复很久,不能随意走动的。”修子期焦急地开口说道。

容袭也没有拒绝修子期的搀扶,只是在听到修子期的言辞之后略是一滞,随后视线蓦地落在修子期身上,忽然浅笑着启唇道:“是啊,所以子期怎么连你都可以不让人省心了呢?”

“公子,对不住。”修子期沉声答。

“阿染她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但她依旧没有丝毫要杀你的想法,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容袭问。

修子期摇头未言。

容袭继续道:“因为你也是伴着我们从小长大的人。她对过往没有什么太大的感怀,对自己曾经的亲人更是有着失望,但是她还是在看着你,看着我,没有相信又哪里来得托付?”

玉染让修子期安安全全地将容袭送回华国,那是玉染相信着修子期心中仍有自己的立场和坚定,于此她才会安心。

“公子,公主她不会回来了。”修子期抿了抿唇,接着忽然眼中闪烁道。

容袭侧眸扫了一眼修子期,接着却突兀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很是莞尔,那种风清云淡的笑意叫人不禁感到安定。容袭的眼底漆黑,一袭白衣显得他单薄,他的语气听上去似乎轻柔温和,可实质给人之感却是沉稳而锋芒,他说:“阿染她会回来的,她从来没有过像子期你现在这般一心求死的想法,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活下去。所以,她会回来,我信她。

“子期你对这里还感到熟悉吗?这里是云华殿,和以前的变化想来不大,倒是让我觉着安心了不少。”

容袭不是一个滥情的人,但他很会说好听的话,也不晓得他到底是一直在用这些好听的话说服着自身,还是出自一部分真心实意。容袭对玉染一直很放心,所以他只要维持着自己的静心止水,他能够说出这一席话,想必也是十分难得的了。

“公子,是我没有遵从公子的吩咐,是我背叛了公子。如若公子你想杀我,我绝无怨言。”修子期退后了一步,接着双手抱拳,低下头说道。

容袭将玉染放在心头,所以修子期觉得如果玉染消失,那样容袭就可以安心地一步步继续原本的计划。修子期早就没有了想要背叛容袭的想法,他只是觉得他当时的做法是在没有背叛容袭的情况之下又完后了对慕容齐的命令,那样至少可以换得容袭身边更多时日的清净。

只是,修子期现在听了容袭的一番话,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弄错了。现在的容袭,喜欢天下也喜欢玉染,两者皆不可分。容袭以云华殿当做对玉染的执着,以一种怀念让自己的情感不曾淡漠,若是失去了玉染,那么容袭的心中不会好过。

修子期的脑海里忽然晃过的是玉染之前站在他的面前,对他的所言所语。

他记得玉染对她说:“现在,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动手,准备好了刺杀我。我从这一点上虽然可以扭曲地理解为这是你对容袭的担忧,你担忧他因为我而分心,而忘了他原本的目的。可同样,也让我从中更加明白了,原来在你的身后始终就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是华君。比起容袭,还有另外一个人要让你更加地忠心。你从小跟着容袭,恐怕也不是宫中恰好的安排,而是华君将你刻意放在了容袭的身边。子期,你告诉我——是吗?”

修子期想,或许他真的是一个不敢面对自我的人吧。他觉得如果是现在的自己,一定可以沉下心来告诉玉染,对她承认她说得那些话都是对的,是他将实实在在地背叛硬是解释成为对容袭全意的忠心。同样,他似乎也能理解,为何当初的玉染会露出那种无比遗憾难过的神情,就如同现在在他眼前的容袭。

因为,用人不疑是玉染和容袭所信奉的,而他,却打破了他们所一直相信的存在。

“你从一开始忠心的人就是慕容齐,又何来背叛我这一说?”容袭反问。

修子期垂眸。

“我将所有的要事都安排与你,不是也与你方便了吗?”容袭笑了笑,“子期,我对你从不曾失望,只是难免觉得有些遗憾罢了。”

是的,十分遗憾。

有的时候,遗憾这个词比厌恶来得更为让人痛苦。

现在的修子期就是有着这样的痛苦。

那一日,容袭没有赶修子期走,甚至都没有再对修子期说出任何责怪的话。容袭的神情依旧平静温润,他坐在桌案边上,烛火映照着他的面容,在他的半边俊容上落下了一层阴翳。

容袭的面色苍白,从鬓角落下的发丝贴在他的脸颊边上,远远看去让他的身影看上去柔和却孤独了许多。

整个前殿里空空荡荡的,许是窗户开着的缘故,秋风扫来,略过殿中,带起了一抹凉意,渗入人心。

修子期在沉默中退出了云华殿,他背对着殿门许久,神色恍惚,但下一刻,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眼中明亮坚定了许多。

那一夜,修子期离开了,离开了云华殿,也离开了宁国王宫。

几日后,安国湘王府,一处小院里,忽然传出的是婢女惊讶的一声喊声,接着便见房门被重重地推开,婢女有些惊喜地冲了出去,口中还喊道:“那位姑娘她醒了!”

湘王府的世子长孙弘原本还躺在自己放在院里的榻上,他半是眯着眼,指尖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很是谢意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长孙弘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人,是他的随从竹良。

竹良的脚步停在长孙弘身边,俯身在长孙弘耳边道:“世子,那位重伤的姑娘她醒了。”

闻到此言,长孙弘才回过神来,眼底一亮,蓦地坐起了身,像是确认一般又反问了一句道:“她醒了?”

“是醒了。”竹良刚说了一句,就见长孙弘已经从自己院里跑了出去。竹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手抓了抓头发,有些感叹地说:“可我还没说另一句啊,这醒是醒了,但是看上去情况并不太好吧。”

当长孙弘推开木门走到房里,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女子穿着着单衣还窝在被褥里,清丽的容颜上依旧苍白得毫无血色,她额头上包扎的绢布顺着她的脸颊边落下。她似乎是想要坐起身,但却是在腹部的剧痛之下险些又跌了回去,吓得长孙弘连忙快步过去,幸而是婢女先一步发现托住了女子,让长孙弘松了一口气。

直到婢女给女子的身后贴靠了软枕退至一旁,长孙弘才坐在了床沿,接着开口说道:“你的伤口太大,能醒过来就是感天谢地了,现在应该还不能随便乱动。”

只是,女子的反应并没有和长孙弘的猜测一致。

两人之间须臾的静默,女子逐渐转过头,感觉是面对着长孙弘的,她抿着唇,柳眉皱在了一起。她睁开了眼睛,接着似乎又恍神了很久,她陡然抬起左手捂在了自己的额角,用力地揉了两下,接着看似有些挫败地放下了手,神色沉暗了不少。

“你怎么了?”长孙弘见她这副模样,一时之间有些无措起来。

女子顿了顿,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困惑,接着喉咙微动,有些沙哑干涩的声音逐渐吐露,她说:“对不起,我有些记不清东西,你是……谁?”

长孙弘闻言一愣,扭头刚好瞧见随之赶来的竹良。

竹良走到长孙弘身侧,叹了口气说:“世子你走得太快了,我都还没说,她是醒了,但是婢女问她是谁她一点都记不得。我还正想和您说,是不是要叫大夫再过来一趟呢。”

“去啊,怎么不去叫。”长孙弘说道。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瞧了人的状况之后,只道:“世子殿下,这位姑娘重伤刚刚苏醒。可能是因为她受伤时头部受到了撞击,才致使了暂时的失明。身体的话,姑娘虽说重伤,可既然醒过来了,也就性命无忧了。相信如若再调养一阵的话,那应该可以慢慢恢复。但是失去记忆,稍微有些麻烦。如果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的话,那还是应该想办法让她多看看和自己有关的东西,或者有什么认识的人、她以前喜欢的事物都可以让她回想刺激试试,说不准会有些效果。”

前者还好说,但听了后者,也是难为了长孙弘。

他只是顺道路过,抱着不能见死不救的心思将人救了回来,哪里知晓这女子到底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呢?

第八十六章 有女南玉

“多谢大夫了。”竹良见自己世子又开始发起呆来,连连摇头,接着自己对大夫伸了伸手,以示带他离开。

长孙弘看见女子静静地坐着,于是提手在她的眼前摆了摆,他看到女子转过头看他,他才开口道:“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比如说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什么人,你这伤口上是十分锋利的剑伤,你在受伤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子似是有在认真考量,她微微垂着眼帘,半晌之后,只见她平静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

“啊……成吧。”长孙弘更加为难了,他尴尬地坐在床边上,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世子,您还记不记得从这位姑娘之前损坏的衣裙里找出来的东西?”刚刚回到房门口的竹良提醒道。

“哦,是了,现在放在哪里了,去差人取来好了。”长孙弘眼中一亮。

等到婢女将东西取来的时候,长孙弘重新定睛仔细打量这把看上去做工精致的白玉折扇,他将折扇颠来倒去,翻到侧面的时候隐约发现靠近扇柄的地方似是刻着什么。他将扇子又拿近了些,仔细瞧了瞧,才看清原来上面刻着的是一个“玉”字。

“玉?”长孙弘下意识地念出了声,然后又将折扇给女子递了过去,口中说道:“你看看吧,这应该是你的东西。”

女子将折扇接了过来,目光随即移了上去,她修长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折扇的侧面,一次又一次地触过那个玉字,接着又将折扇打了开来,结果惊讶地发现扇面居然是空无一物的,让她蓦地一顿。

长孙弘的眼中也是露出一丝讶异之色,同样看着空白的扇面说道:“我还没见过有一把扇子上面不喜题字,也不喜作画的。难道是这折扇还并未做成?不应该啊,看扇柄上的痕迹,这折扇怎么说也应该已经用了好多年了。”

女子闻言,也是打量了须臾,她握着扇柄,手心里感受到一股从扇柄上传来的极为浅淡的凉意,却又似乎可以渗透人心。片刻过去,她还是敛着眸,摇了摇头说:“我只是觉得有些熟悉,但是仍旧记不得别他。”

“是吗?那就算了。”长孙弘站起了身,又在屋里踱了几步,才恍然道:“你不是说你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女子点头。

长孙弘似是想到了什么,于是颇有兴致地说:“一直不晓得叫你什么也叫人难为。不若这样吧,既然你的折扇上有个玉字,说不准你原来的名字里也有这个字,再者你是从快要靠近安国南面的山坡那儿被我寻到的,那么,在你记起来以前的事情之前,你就叫南玉如何?”

“南玉……”女子启唇,轻轻地念了念这个名字,接着眼中露出了几分笑意,她的眉眼弯弯,唇畔含笑,她说:“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你呢,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女子一扫刚才的沉闷之色,脸上的神情仿佛是以前做过千万次的,是那样的静谧又自然。

或许她不记得了,可是她身体上多年来的感觉依旧存在,她好似隐隐约约地可以感受得到,以前的自己好像也经常会这样微笑。

这个她,在得到南玉这个名字之前,原本有着好多个名字,但是有一个名字,是她曾经最习惯的,也是用得最多的,那个名字——叫玉染。现在呆在安国湘王府的南玉,是一个失去了记忆的玉染。

失去了记忆的玉染感到十分迷惘,她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一片混沌,似乎隐约间她可以抓住什么,但若是要仔细去想,那一丝隐约的感觉都会烟消云散。她的心里更是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或者重要的人。

这副情景,看得长孙弘微微一滞。说实在的,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就算看上去纨绔了一些,但还不至于对着一个女子发愣。

竹良看着自家世子的愣神,也是不知道该摆出什么神情才好了。

就在屋里的人一个斜躺着,一个站着,一个守在门口,都在出神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房门突然就被再一次打开了。

外面的阳光洒了进来,虽然秋日的阳光给人的感觉并不热烈,但仍是有着一种淡淡的暖意。

竹良见着来人往边上退了一步,口中喊道:“小姐。”

玉染的目光顺着房门口看去,她看见来人身着一袭翠绿色的软烟罗裙,一头乌发很好地被盘竖起,面目清秀,年纪约莫二十芳华,而且每走一步都是中规中矩,颇有大家闺秀的仪态。

长孙弘也回头看了眼,接着有些奇异地说:“宛然你怎么来了?”

“兄长,父亲说要你过去,然后让我来这里代替你照看一下这位姑娘。”长孙宛然闻言,微微低了低头,接着开口回应,声色不算明亮。

玉染第一眼看见长孙宛然,就觉着着这应该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

“哦好,那我去父亲那里,你帮忙看一下南玉吧,也可以和她随意聊聊。”长孙弘想了想,对玉染说:“对了,你不是刚才问我我叫什么名字吗?我叫长孙弘,晚点再来看你。”

玉染的唇上都干裂了,但她仍旧不觉得疼痛地提了提唇角道:“好。”

长孙弘和竹良走了,门被重新阖上,屋里就只剩下了长孙宛然和玉染两人。

玉染见长孙宛然有些犹豫地站在那儿,神情里带着几分无措,好似不知晓到底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在玉染的视线之下长孙宛然的面颊上漾起了一丝飞红。

玉染想要抬手,结果却发现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让她腹部的伤痛牵动全身,她的贝齿咬了咬牙,柳眉拧了拧,似乎她不注意的这个动作让她一时间着实疼痛不已。

看见玉染呲牙皱眉的模样,长孙宛然才反应了过来,她连忙走到了玉染身侧,阻止了玉染想要再做出的动作,她立马就对玉染说道:“这样的话,你的伤口会再裂开的,要小心一点啊。”她一边说着,还一边让玉染靠得更好一些,接着将被褥往她腰上拉了拉。虽说现在门关着,窗户也就留了一条缝隙,但以免玉染在这个时候再着凉,还是应当注意的。

“刚刚听到守在门口的人叫你小姐,你是这家的小姐吧?”玉染有些好笑地看着长孙宛然的举动,忽然开口问道。

“啊,是。”长孙宛然怔了一下,点头道。

“那你就不用这么照顾我了,我没有事的。刚才那是你的兄长吗?虽然我并不知晓其他的,但是他说是他救起了我。”玉染虽说想不起来,但人的习惯是不会变的,性情也是很难改的。即使以前有时从玉染身上露出的锋芒很是伤人,可在平日里,玉染待人还是格外温和的,更何况现在的玉染没有记忆,又谈何锐利与争夺。

长孙宛然听了玉染的话,先是摇头,又是点头,最后连她自己都有些迷糊了,索性开口轻声道:“你是兄长救回来的,而且你又受了那么重的伤,我照看你是应该的。而且……兄长也是怕你一人无趣。”

“你的兄长听上去是个非常好的人,当然看上去也是一样。”玉染温温地说了句,又瞧了眼还站在床沿的长孙宛然,于是又道:“你站着看上去听累的,还是坐一下吧。”

长孙宛然这一次倒也没有拒绝,她和刚才的长孙弘一样坐在了玉染身侧的床沿。接着,她顿了顿,启唇回应玉染说:“你说兄长看上去是个很好的人,这句话我是第一次听见。”

“为什么?”玉染疑惑。

长孙宛然兀自浅笑了一下,似乎已经放松了许多,她有些腼腆地答道:“因为兄长在外人的眼里就是个纨绔子弟,只知晓风花雪月,全然不顾其他的正事。就连这一次救人,别人也只当是兄长贪恋你的容颜。”

“我?说实在的,我现在连自己长得什么模样都不晓得了。”玉染似是苦笑道。

长孙宛然二话不说地去边上的桌案上找了一把铜镜,也没有递给玉染。她想了下,似是觉得玉染会忧心自己的模样,于是提前先补了一句道:“你长得很好看。”

长孙宛然帮玉染拿着铜镜,将铜镜慢慢凑到了玉染的面前。

接着,玉染很快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头发散在脑后,有些乱,但还算柔顺。面色煞白,没有什么血色,唇上也有几分干裂了开。躺了几日脸颊都看上去有些瘦削,额头上因为撞伤还裹着绢布,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漆黑明亮。

玉染轻笑了一声,打趣地开口道:“也不晓得你哪里看出来的好看。”

长孙宛然撤回手,浅浅地笑了,她说:“是你的要求太高了,等你的身体恢复了,就会更好了。至少我觉得,在我之前见过的人里,你应当是最好看的一个。”

“我对自己长得什么模样还真没有要求,只是……我总觉得在印象里好像有一个人应该长得特别好看。”玉染瘪了瘪眉,须臾之后,她的语气里听起来颇为遗憾,她说:“只是可惜,我记不起来那人是谁了。”

第八十七章 初见湘王

“没关系的,等到你恢复好了,我觉得应该是可以慢慢忆起的吧。”长孙宛然发觉了玉染的落寞,于是说到此处,眼神之中竟是稍微柔和了几分,她的眼帘微垂,含笑说:“因为,记忆是很重要的东西,是我们人心的一部分。即使暂时忘记了,但人的感觉和体会是会深刻地印在心里的。所以我觉得,你一定会重新想起来的。”

玉染闻言微怔,她似乎在长孙宛然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情绪,她能够感受到长孙宛然突然而生的伤感。须臾,玉染才觉得很有道理地对长孙宛然点头,“你说得对,那就要承你吉言了。”

“我叫长孙宛然,恩……听兄长刚才说,你叫南玉吗?”长孙宛然问道。

玉染微微仰了仰头,视线移到了房顶,她眉眼柔和,眼底划过几分迷惘,她很努力地想了想,接着口中说道:“那是你兄长想的名字,我不记得我叫什么了。不过,南玉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是吗?”长孙宛然应了一声,稍微静默了一会儿,才抿唇笑了笑说:“那我以后就叫你南玉。“

玉染点了点头,同样微笑,“那我就叫你宛然。”

华国摄政王府之中,几处灯火依旧明亮,有焦急的人,有担忧的人,也有冷静的人。

“归来之后,我已经扮作小姐上朝几日了。虽说小姐做事时大致都会告诉我到底该如何去解答,可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不是我被发现不是小姐,就是宁国要因为我衰弱了。”卓冷烟眉头紧锁,她坐在花园的湖边上,对着沿湖站着的秦奚开口说道。

“殿下不是每日都会上朝,所以你之后可以暂时不必去,君上那里你只要像殿下往日里那般温言几句,想来他暂时也不会发现。至于宁国的朝政,你我涉及得也算不少了。如果只是殿下不在,我们就自乱阵脚,那么我们也就不必留在这宁国摄政王府了。”秦奚的语气缓慢,声色平静,他极力地将自己的其他情绪全都掩藏起来,他回过神,面对着卓冷烟,一双眼眸中原本波澜的情感逐渐归为平静,他说:“卓姑娘,这个道理想必殿下一定同你说过的。”

不慌不乱,不骄不躁,这是别人对玉染的形容。

所以,如若想要在找到玉染之前不被他人发现,更是不让宁国陷入混乱之中,那么他们也就必当以这样的方式思考。

他们不能急,因为他们一步都不能走错。有话说错一步就会错万步,而他们,则是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华国王宫之中,容袭近日里几乎未有再走出过云华殿一步。

云华殿中的物件都被陆续地准备整齐,一切就好像是华君慕容齐想要将容袭刻意困在王宫之中一般。云华殿外守卫的人也比其他宫殿多了许多,在别人看起来反倒更像是防止犯人逃离的牢狱。

距离秦奚离开王宫的那一日,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而容袭的伤势也是好转了,至少他面容上的血色恢复,行走时也顺畅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服下了玉染留给他的解药,让他在修养了一阵之后,感觉身体的状态比以前要好上了不少。

而不管外头究竟是怎么样的风风雨雨,容袭似乎看上去在云华殿里活得依旧十分自在。

天色明朗时,他靠在椅榻上,阳光从窗户洒进来,落在他的身上,而他阖着眼,一头墨发从椅榻上淌下,恰好柔和地淌落在地面上,他的一袭白衣在阳光下熠着点点金光,那张原本就令人惊艳的容颜好像愈发夺目风华起来。

许久过去,一阵凉风从窗户外拂到容袭面颊上,让他缓缓睁开了眼。

容袭的眼睛还是那般黑洞洞的,你永远都猜不透他的眼底究竟是喜悦、是愤怒,还是寂灭。

他微微侧过头,将视线移向窗外,从他躺着的角度可以看到的树上的枝叶,以及蔚蓝的天空。

今日的云层稀薄,看上去只有白白的一小簇,仿佛只要被风一吹,就会被吹散了开。

而容袭的心情不算好,但也不是最坏的。他在想一些事,也在想一个人。事情只要在给他一些时辰他约莫就可以想透,可是那个他想着的人……也许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了。

而在安国,这时的湘王府算是比较热闹的。

因为在半月前湘王长孙毅带领着一部分安军顺利撤回之后,就被安君长孙延准许“告假”了。长孙毅由此也明白,因为这一次安国选择了妥协撤军这一件事让长孙延十分不满,同样也对他愈发不满。

长孙毅也知晓安君一直不信任他,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也是只剩了个表壳,里头全是空的。

而长孙弘素来被人觉得表现纨绔,所以也没有被长孙延封过一官半职,就像个闲人一般地时而在府里晃悠。

所以现在的湘王府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当然,包括了一个被不小心救回来,重伤逐渐好转的玉染。

府里多了一个人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湘王府邸,而湘王长孙毅显然是在回来的那日便知晓了,毕竟他一走进门之后,就从不少婢女小厮那儿听说了他的儿子出了城救了一个姑娘回来的事情。

长孙毅自然也找了长孙弘问过此事,而后被唤过去的长孙弘便开始一本正经地诉说着如果他不救玉染,那么玉染就会死的事实。

但是长孙毅第一次看见玉染,还是在他现在准备去书阁的路上。

长孙毅是正面撞见了要去见长孙宛然的玉染。

玉染自从来了湘王府之后,穿着的衣裙就都是从长孙宛然那儿来的。这两日,长孙宛然翻着自己的裙子,最后从箱底觅出了一件从未着过的新衣。许是因为颜色太过的显眼,所以长孙宛然从未穿过,所以就给玉染送了去。

玉染似乎也没有在意,于是就兀自换上了。

所以现在长孙毅看见的玉染便是身着一袭绚烂的火红的曳地云纹烟罗裙,乌发垂腰,随风而拂,她的面容上妆容浅淡,应是恰好掩去了她面色的不佳,她的樱唇不点而红,凤眸透亮,鬓角的发丝贴着她的脸颊,让她的神情看上去很是柔和。

长孙毅反应过来了,这个人就是长孙弘救回来的女子,当然他也忽然觉得难怪他的儿子会救她回来,确实是长得比一般女子出众。他看着玉染的打扮,视线扫到她的右手心里突兀地握着一把白玉质地的折扇,让长孙毅想起了长孙弘说过的,这是从她之前救回时的着装里唯一寻出来的东西。

玉染是因为看见有人走过来,于是顿下了脚步。

而玉染身后一直跟着她的婢女绿彤却是忽然弯下了腰,低下了头,又小心地凑在了玉染的边上低声说:“姑娘,这是王爷。”

湘王府的王爷,也就是湘王长孙毅。

玉染一开始并不知晓她所在的这户人家到底是做什么的,她也只当是普通的大户人家,直到后来长孙宛然和她耐心解释,这里是湘王府,他们是安国王侯家的时候,玉染才反应过来,她原来不止是被大户人家救了,而这大户人家还是一个国家十分高贵有权势的存在。

玉染听见绿彤所言,于是对着长孙毅微微福了福身,她的视线微斜,似是想了一下之后才道:“南玉见过王爷。”

玉染的穿着在秋日的阳光底下依旧显得明艳晃人,她的仪态和声色皆是恰当适中,连她自己对这下意识的动作都暗自讶异。除了她话语之前那略微的停顿,似乎是她在犹豫着自己自己到底应该恭敬着说些什么。

有一次同长孙宛然闲聊之后,长孙宛然特意还告诉玉染,如若玉染见到了湘王或是同样的贵族,那么她说话的姿态就不能像往日里那般随意,必须要低下头,而后福身问安。

玉染听过之后,也是连连答应。至于现在站在长孙毅的面前,她奇怪地觉着自己没有感到丝毫的紧张,反倒是说起话来也是有模有样。她想,这样她应该算是听了长孙宛然的话吧。

“我从弘儿的口中听说过你,但一直都没有见过你。你就是南玉?”长孙毅问道。

玉染点头,“是,王爷。”

长孙毅似乎是认真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玉染,接着一双眼中精光闪过,他继续问:“你是不记得过往的事了吗?”

“回王爷,南玉不记得。”玉染肯定地说。她心中暗想,如若她还记得,那她觉着自己就不会在这里安稳地留下这么久了才对。不知为何,她有一个感觉,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十分重大的事情,她觉得没有失忆之前的她可能是个大忙人吧。

这么一想,玉染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庆幸”一番。

“听闻你被弘儿救回王府之前,受的是剑伤,还是那剑伤只是与要害之处只是差了一毫。你被救起的地方距离之前三军交战时驻扎的营地很近,但如此有目的的剑伤似乎并不像是被交战波及的误伤,更像是有意地想要置你于死地。至于伤你的那把剑,从大夫口中所言的伤痕来说,那绝对是一把打造极好的利剑,而非普通士卒佩戴的久经沙场已被磨钝的剑。”长孙毅皱了皱眉,似是思量许久才对玉染说出这一番话。

第八十八章 谈及赫连

长孙毅想到此处,便重新问了一遍玉染,“你对你落下山坡之前发生的,一点都忆不起了吗?再比如说,你还记得自己是哪一国的人吗?”

玉染重新看向长孙毅,长孙毅是在不惑之年,他中年的面貌看上去依旧有棱有角,尤其是那双眼睛似乎随时都带着傲人的锐利和磨砺的沧桑。

玉染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像很快便理解了长孙毅的想法,她握着折扇的右手稍微紧了紧,她依旧摇头,随后她抬起了头,忽然将双眼直直地对上了长孙毅的眼睛,接着认真地开口道:“王爷,我忆不起。若是我能够忆起,我想,依我的脾性,绝对无法对自己受到的伤害坐视不理。”

长孙毅被那双漆黑黝亮的眼睛怔了一怔,同时也为玉染的回应而感到些许的讶然。他停顿了一下,随后往前走了两步,与玉染快要擦肩走过的时候忽然沉声开口说:“你的长相确实如弘儿口中形容的模样,可是宛然莫非没有对你说过,留在湘王府,你就会受到无数规矩的压身。依我来看,你也并不是一个可以喜欢被人说教的人。”

长孙毅回过头,恰好也是玉染侧过头。长孙毅看着玉染的眼睛,他觉得可以从那双漆黑的眼中看出无尽的锋芒,只是那锋芒似乎如同她的记忆一般一起被深深地掩埋。长孙毅活得久了,见过的人多了,他很少看错一个人,他觉得,他眼前的这个风华正茂的女子一点都没有柔弱之感,反倒是给他一种无法看透的沧桑。

长孙毅想,这个女子失忆之前的身份恐怕不会那么的简单,他现在有些质疑长孙弘将人救回安国湘王府中的正确与否。现今安君长孙延对湘王府的信任已经开始愈来愈少,所以,他已经到了不得不每走一步都小心至极的地步。一步错了,或许整个湘王府都会随之消失。

而这个女子的出现,是一个变数,长孙毅之前甚至怀疑过她是否会是长孙延特意以这种方式安排进湘王府的人,不过现在见到了她的本人之后,长孙毅倒是反而有些将这个想法淡化了。不过,长孙毅觉得,就算真的是他想错了,就算这个女子真的是无害的,只是受伤恰好被长孙弘救回来,那她继续呆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因为湘王府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的宁静了。

玉染闻言,略是一滞,还未等她细想,她便已经先一步听到了自己出口的声音,她说:“也许王爷说得挺对的,可是,我同样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虽然只是感觉。”

长孙毅于此没有再做出回答,他回过头,视线朝着自己前方,先走开了。

而玉染柳眉微微皱起,一双眼睛闪烁着微光,她瞧着离去的身影,轻轻抿了抿薄唇。她也不晓得刚才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这一席话来,只不过,感觉倒也不坏吧。

“姑娘。”绿彤见长孙毅走了,才敢抬头跑到玉染身侧,对玉染说道:“姑娘刚才不应该和王爷这般说话的。”

“他是你很尊敬的一个人吗?”玉染问她。

绿彤没有犹豫地用力点点头,她飞快地说道:“王爷是真的很厉害的,他一直都是安国的英雄,久经沙场,很少失败,虽然这一次是没有能胜过宁国……但是我相信不止是我,就连全城的百姓也都很敬重殿下,王爷和君上是亲兄弟,想来君上也定是十分信任殿下的!”

“是这样吗?”玉染偏过头看绿彤。

“是啊,姑娘。”绿彤很是肯定地说,她的小脸上漾满了明亮的光彩,一双眼睛里也皆是信任崇拜之色。拥有着二八芳华的年纪,确实可以将生活中的一切都想象得多彩美好,特别是对于那些在脑海中比自己高大太多的形象。

玉染和绿彤走到长孙宛然的院里的时候,难得地看见长孙宛然正坐在院子里,院子里有石桌和石椅,桌面上是一些布料和针线,长孙宛然的手中应是正在绣着绢布。

长孙宛然看见玉染来了,面上露出了微笑,“南玉你来了。”

“今日的天色甚好,所以想四处走走。”玉染也扬起了些许笑意。

长孙宛然一眼便见着玉染的一袭火红衣裙,于是不禁笑得更明朗了些,她说:“这件衣裳果然还是适合你穿着,看上去很精神。”

玉染偏了偏头,打趣着说:“是挺好看,就是招摇了些。”

“小姐,刚才南玉姑娘还正巧撞见湘王殿下了呢。”绿彤也在一旁说道。

“遇见父亲?”长孙宛然问道:“父亲还未见过南玉你,想来还是会问上几句。不过父亲向来带人平和,南玉你感觉还好吗?”

玉染的右手不断地拨弄着手心里握着的折扇,她摇了摇说道:“约莫不大好。”

“不好?”长孙宛然睁大了些眼,接着她轻声问道:“南玉你和父亲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玉染语气温温。

“许是姑娘平日里说话的习惯不大一样,所以才让王爷多念了几句。”绿彤解释说道。

“绿彤。”长孙宛然轻轻喊了一声,让绿彤不必再继续说下去。

绿彤之前一直是长孙宛然身边的婢女,性子十分精灵,讨得人的喜爱,所以长孙宛然便让绿彤陪着玉染,希望玉染可以在湘王府里不要过得太无趣。

玉染随意笑了笑,示意长孙宛然不必介怀。她坐在长孙宛然边上的石椅上,左手从石桌上的篮子里拿起一块布料,又凑过头瞧了眼长孙宛然正在缝着的绢布,突然颇有兴趣地说:“缝这些东西,有意思吗?”

“不过是打发着时间罢了,南玉你也想缝些什么花案吗?”长孙宛然问道。

“说实在的,我觉得我应该不会这些。”玉染轻微的瘪了瘪眉,她仔细地回忆着自己是否有过对于刺绣的感觉,但还是毫无头绪。

长孙宛然温和地说:“我觉得大约是南玉你不记得以前做过的事情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玉染奇异地问。

“因为作为一个女子,从小被教导的便是要习得女红的,不然以后出嫁是可是要没人娶的哦。”说到最后一句时,长孙宛然难得地打趣道。

玉染闻言,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些绢布,又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长孙宛然,最后她右手将原本握着的折扇往石桌上一搁,学着长孙宛然的模样开始穿针引线起来,她的眉头一皱,半晌都没能将针线穿进去,最后还是长孙宛然看不下去了,将针线接了过去,帮着玉染摆弄。

玉染看着长孙宛然,忽然想起刚才从长孙毅口中听到的一些事,不禁开口说:“我听你提起过,我现在是在安国,刚才我也从你的父亲口中听说了还有别他几国的事情,我是记不得那些了,但是也总不好活着什么都不知晓,不如宛然你同我说说。”

“恩……也好。”长孙宛然的视线还停留在手中的针线上,但是她仍是听见了玉染的话,思考了一下之后,她也觉得玉染若是什么都不知晓那也不好办,于是便启唇说:“南玉你现在是在安国,但是还有其他的三国,你恐怕也没印象了,毕竟你也忘了你是哪一国的人。”

玉染听着长孙宛然一句句地娓娓道来,而她的目光也放在自己手里缝着的手帕上,时而才抬眸瞧一眼长孙宛然。

“父亲他之前就是领军和商军一起去攻打宁国了,不过这一次听说是不太顺利,所以最后还是撤军了。”长孙宛然说到此处,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其实父亲真的很强大,已经很少败北了。”

“那意思便是安商两军合力攻宁,最后却还是一起败给了宁国?”玉染顿了顿,漆黑的眼睛里透着些许微光,她说道:“那我还真的有些好奇,宁国领军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竟然能够在两军兵临城下之际临危不惧,反而可以赢得最后的胜仗。”

“听说,好像是宁国的摄政王,名字叫赫连玉,同样也是宁国的定国公主。”长孙宛然思索着说。

“赫连……玉?”玉染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其实是稍微有些犹疑的。因为她感觉自己的脑海中仿佛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她的心中也似乎可以为这个名字而感到悸动,好似是让她觉着心底痒痒的,又最后总觉得空落落的。玉染晃了晃神,继续开口问道:“你说她是位公主,但她还是宁国的摄政王?”

“是啊,传闻所言是她救了宁国的先君,为助宁国平息内政之乱,所以女扮男装作为了宁国的那位失踪的三皇子,并且果真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最后被先君封为了太子。就在大半个月之前,宁国的先君驾崩,她的身份被暴露,还是先君的一纸诏书亲自为她平反,而且还封了她定国公主的身份,以及追封了摄政王。就连赫连玉这个原本属于宁国三皇子的名字,都一起给了她,这可是破了大例啊。”长孙宛然说到最后,不禁连自己都感叹起来。她感叹这个世上竟然女子也可以拥有如此的地位与权力,获得的是比很多男子还要高贵不可及的身份,并且那样的才思果断,恐怕也让他人望尘莫及吧。

第八十九章 特立独行

长孙宛然谈及宁国赫连玉之时,显然是有些羡慕并且崇拜的,她长孙宛然虽说出生在王侯家,是湘王府的千金,却什么选择都做不了,什么事情都做不到,她只能躲在这深闺之中,做着女红,顺带伤春悲秋一番。或许等到有一日,她也会被随意指定一家贵族公子,接着给嫁过去,然后她就只能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生。

长孙宛然有一个很想念的人,她不晓得自己对那个人是有着多少的喜欢,或者是有多少的怀念。或许这一生,她也不可能再见到那个人了。因为,他死了。

玉染听着长孙宛然的话,越听越觉着有哪里不太对劲。她阖了阖眼,又抬头望了望天,竟是半晌也一言不发。她的胸口很闷,脑海中有些乱,她甚至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感到有些难过与遗憾。

“南玉,你怎么了?”长孙宛然见玉染的神色里似乎有些游移不定,于是出声问道。

玉染闻声,回过神来,接着笑着摇了摇头,她说:“没什么,只是我也觉着那位赫连玉十分的厉害。”

“厉害?她哪里厉害了?”忽然,一个声音从院外传来,听上去格外的明朗。

还不等玉染回过头,就见长孙弘已经三步两步走到她和长孙宛然边上了。

长孙弘看见玉染的时候,眼中有一丝惊艳划过,接着他继续追问道:“你觉得我和她赫连玉比,有差到哪儿去吗?”

长孙弘一袭紫色锦袍,软金色的腰带系在腰间,墨发用玉冠束起,倒是看上去很有翩翩俊俏公子的模样,只是,这口中的话稍微玩闹稚气了些。

玉染听了之后眉眼弯了弯,轻声笑了一下,莞尔道:“听起来,差得挺远的啊,世子殿下。”

“南玉,你这话就说得很不对了吧。”长孙弘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一双丹凤眼里光华熠熠。这半个月来,他每每与玉染谈聊之时,总是这个姑娘的脾性似乎与寻常家的姑娘不大一样,但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是那儿不一样。此刻,他望着眼中含笑几分的玉染,同样也是笑了起来,他没有深究刚才玉染的话,只是忽然好奇地走过来,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都坐在这院里?”

玉染闻言,下意识低头瞥了眼自己手心里缝了一些的手帕,接着有些无奈地提了提唇角。她抬手将手帕抖在长孙弘的眼前,口中同时说道:“世子你觉得呢?”

长孙弘从玉染的手中一把将手帕接了过来,接着似乎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下,随后神情变得尤为的古怪,连眉头都紧紧皱在了一块儿,他撇了撇眉,有些无语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玉染模样苦苦地笑了,她左手手肘搁在石桌桌面上,掌心撑着下颚,她半是侧着身对着长孙弘这边,抬了抬眼小声道:“你没看出来啊……我还以为这上面的花和宛然绣得很是相像了。”

长孙弘闻言,目光移到了长孙宛然正在绣的绢布上,上头是一朵明艳优雅的牡丹,花开正好的模样,连花蕊都是清晰灵动。长孙弘的嘴角一抽,他看着自己手心里捏着的手帕,上面歪歪扭扭地随意缝了几针,就只是明晃晃地看见了一团红线,连个花的轮廓都一点儿看不出来。

长孙弘的俊容上满是震惊,他有些夸张地瞧着玉染,张了张口却半天没想出来他到底该怎么对玉染开口,他到底是应该睁眼说瞎话,还是好好安慰她一番呢?

最后长孙弘还是僵硬着说道:“这……说不准只是你给忘了怎么绣了,以后总会好的吧?”说到最后,长孙弘还不忘对着玉染尴尬地笑了笑。

玉染也是斜了斜眼,她明白长孙弘的意思了。她右手的折扇敲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似是神色之中也流露出一丝无奈与无辜,她对着长孙宛然说:“宛然,我是真的不会,你也看到了。”

长孙弘看着这副神情的玉染,忽然暗自有些想笑,但他终究是忍住了。

他倒是觉得这个女子的脾性与他莫名地合得来,虽说有时也会被这个失忆的姑娘蒙得够呛,但至少也是让他感觉有些意思,不像其他认识的贵家千金,总是要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一番,叫人很是心烦。

“说不准是和兄长说得一样,南玉你只忘了,以后会想起来的。”长孙宛然只好笑了笑,安慰着说道。

玉染眨了眨眼,又耸了耸肩。她将手帕从长孙弘手中接了回来,最后叹息着看向两人说:“你们若是觉着好笑,我倒也觉着正常。”

长孙弘轻轻咳了声,原本右手是在唇边略是掩着,但在听到玉染的言辞之后,实在是没有忍耐住笑出了声,他指着玉染,笑个不停,直到他觉得自己笑得都快没有力气了,才停下来,他拍了拍玉染的肩头说道:“不会就不会,没什么关系,又没人规定女子就一定要学会这些,也肯定有人和南玉你一样不会的。是吧,宛然?”

“恩……是。”长孙宛然最后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

这意思还不是基本上其他女子都会?

玉染听了轻笑出声,索性一手撑着下颚,手肘搁在石桌上,神情温和地瞧着一脸尴尬的两人。

确实,玉染的有些习惯的姿态都是她长期以往养成的,看上去总是颇为的慵懒散漫,但又带着一种惑人的风姿,即使是失了记忆也是难以改变,更是一眼看去与坐在她身边的长孙宛然没有丝毫相同的地方。

玉染温温笑了笑,也不再为难长孙弘,她启唇说:“世子你今日为何会来这儿?”

“你不是一开始都是直接喊我名字的吗?”长孙弘先是随意嘟囔了一句,接着摊了摊手说:“本来是准备去看你的,结果发现你不在院子里,那肯定就是来了宛然这里了。”

“是吗?”玉染提了提唇角,反问说。

长孙弘双臂环胸,他双目盯着玉染,有些抱怨似地开口说道:“什么叫是吗?我还不是怕你无聊,所以想陪你聊聊天,南玉你别表现得那么冷淡好不好?”

玉染装作冷漠地仰了仰头,在见着长孙弘似是委屈的神情之后,瞬间噗呲笑了出来,她连连点头说:“好,好,我知道了。多谢你啊,世子。”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眼神逐渐平静而柔和起来。

长孙弘一下子被这个眼神看得愣了,随后轻咳了一声才继续道:“你不是之前说想看书的吗?书阁那里寻常人进不得,我刚才过来的时候路过书阁的时候准备帮你去取几本,撞见我爹,然后他知道了原委,就让我告诉你,如果你想看书,直接自己去看就好了,可以进。”

“真的?那我还要多谢你的父亲了。”玉染有些惊讶地说。

她自然没有将刚才她也撞见湘王,还和湘王争辩了几句的事情告诉长孙弘,不过叫她惊讶的自然是长孙毅居然会准许她这么一个不是王府中的人进书阁。

长孙宛然同时看向玉染,眼中有些奇异,她问玉染道:“南玉你想看书?”

玉染点头,“是啊,我半月以来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什么都忆不起来。我受伤又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足不出户,在这湘王府里也就只是来回在你我之间的院子走动,约莫无聊了些,就想寻些书打发时间。”

“不是,我的意思是……南玉你看得懂书吗?”长孙宛然讶异地问。

玉染闻言也是微怔。

在世上,总有言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般不管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或是贵族家的千金,基本都是不去识字念书的,她们最多也就是听人说上几句诗词,写上几个字。所以就连之前玉染问长孙弘要书的时候,让长孙弘也不禁愣了一下。

玉染听得长孙宛然之言,心中也是有一阵波澜荡过:是啊,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看得懂,有为何会觉得自己喜欢看书呢?

最后,玉染慢悠悠地坐直了身子,对着长孙宛然摆了摆手,笑着说:“我也不知晓,但是我就是觉得,比起绣花,或许还是看看书更适合我。”

在玉染得到了可以去书阁的允许之后,她从长孙宛然那儿走出之后就走了过去,当然还有跟在她身后一同走着的长孙弘。

长孙弘双手抱在脑后,一双眼睛盯着玉染的脑后,一时之间心绪不定。

他忽然脑海中浮现的是前几日被长孙毅叫去的时候,长孙毅所提起的话。

“你觉得如果你救回来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那她当时为何会倒在那种偏僻荒芜的危险之地。你可不要忘了,那个地方当时是三军即将交汇之所,大战在即之刻,怎么可能会有人往那个地方走?你救人可以,但是接下去也应该知晓分寸,你也差不多该收一收你纨绔的性子了。你始终不能忘记,你是长孙氏的人,不要再无理取闹下去了。”那时的长孙毅是这么说的。

长孙毅不信玉染,即使玉染是个失了记忆的女子,可万事须小心时就得小心,这就是长孙毅要教给长孙弘的。

第九十章 惊世骇俗

玉染在前头走了许久,也没有听到身后的人再说一句话,只是明显的脚步声让她知晓长孙弘并未离开。玉染忽然停下脚步,她回过头,偏了偏头问道:“你怎么了,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这可不像你啊。”

长孙弘反应过来,同样停下脚步,他眨了眨眼,下一刻说的是,“我在想我爹什么时候重新回去上朝就任,他这样继续在府里休息下去,我也不自在啊。”

玉染听了,涌上的思绪却是不少,她想起刚才从长孙宛然那儿听来的近日传言,又想了想长孙毅在安国的地位以及人们心中的分量,忽然她的心中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感觉,这个感觉并不太好,让她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南玉,你怎么了?”长孙弘侧过头,他看见玉染的神情有点怪异,于是开口问道。

玉染好像是没有听到长孙弘的问话一般,她依旧垂着眸迈着步子,可是,须臾之后她却下意识地开口说:“我觉得,你可能要继续不自在很久了。”

长孙弘闻言,好奇地问:“为什么?”

“刚才听宛然说这次三国之间的战事闹得很大,你的父亲也是在其中失利。”玉染继续走着,她的视线望着前方,眼底缈缈,一点都不像是在想事情的模样,反倒是有些发着愣一直出神的感觉。她一路走到了书阁外头,她看了一眼书阁的大门,下一刻便将门推了开,踱步走了进去。

长孙弘跟在玉染身后走进了书阁,他点头说:“确实,所以君上才会大怒,让爹在府里歇上一阵的吧。”

“若仅仅只是这么简单倒也好了。”玉染敛着眸,她觉着自己的脑海中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这是什么意思?”长孙弘问她。

玉染默了一会儿,她在书阁的一层转了转,忽然眼中一亮,她停在书架前,指尖轻轻从一册册书籍上划过。

她翻阅着取下的书册,目光也落在书页上,她都没有侧眸去看神色有些怪异的长孙弘,仿佛很是随意地继续开口说道:“你的父亲是安国的湘王,其他三国的事情我也不大了解,但是刚才听宛然和绿彤说的,你的父亲在安国占有很高的地位,在百姓的心中更是受得崇敬。这一次,听说同意了宁国让安国撤军的协定的人是你的父亲,而全军都是在听你父亲的安排在调动,实则根本就没有听得安君的想法。安君发怒,应该不止是因为你的父亲打了败仗,中了宁国摄政王赫连玉的计谋,恐怕更是因为安君觉得自己的权势受到了你父亲的威胁。

“其他有很多的人都尊敬着你的父亲,而安君的意思,则更像是害怕你的父亲,所以他才会趁此机会让你的父亲暂时离开他的身边。我觉得,你要等到你的父亲回去朝堂,恐怕还需要很久了。所以——我才会认为你可能要继续难为很久了。”

长孙弘听完,忽然顿在了原地,他抬着那双丹凤眼,目光落在女子对着自己的侧颜上。他看着说了这些的女子依旧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还在兀自看着书架上的书籍,好似是全然不觉从她自己的口中究竟都说了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

“你只是听了宛然说的,就这么觉得?你知不知晓你现在口中所言的究竟是什么话?”长孙弘怔愣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这么开口最是妥当。

玉染刚刚从书架上又抽下了一册书,书册的纸张看上去有些蜡黄陈旧,但是仍旧不影响阅览。

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翻开书册,就因为听见的长孙弘的话而怔在那里,她的手也忽然僵住了,眼底恍惚间划过几分不可思议之色。她的眸子垂着,眼神空荡荡地盯着自己盖在书册上的左手手背,半晌都没动。

是啊,她在说什么,她为什么会说这些?

明明只是不经意之间的思绪,她怎么就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玉染瘪着眉阖上了眼,她的头有些疼,她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但越是这样,她的脑海中就越是混沌,胸口也越是发闷。她左手按在额角,另一手堪堪只抓住了折扇,书册直接落在了地面上。

这副情形将长孙弘可是吓得不轻,他三步两步便跑到玉染跟前,一把扶住了她,他的语气都慌乱了起来,“喂,南玉你没事吧?你怎么了啊,我不问你那些了,你快冷静下来!”

长孙弘一直帮玉染在背后捋着气,半晌过去,玉染才觉着自己的喘息平稳了些,连同精神也开始恢复起来。她皱着眉头半是眯开眼,她小幅度地从长孙弘怀中脱开,冷不防跌了一下,看得长孙弘心惊胆战地又要去扶她。

这一次,玉染半是俯着身,右手握着折扇扶在书架上,左手朝长孙弘摆了摆,示意他不必担忧。她晃晃悠悠地蹲下身,将书册捡了起来,平复了片刻才抬头重新定睛看向长孙弘。

玉染看见长孙弘眼中明显的忧色,于是温温笑了笑说:“我没事,只是想到了一些事,觉着头有些晕。”

“你这哪里是有点晕啊,要不我还是去叫大夫来给你看看吧?”长孙弘忍不住说。

玉染摇头,随后深深吁出一口气,终是平静下来,她瞧着长孙弘,微笑着说:“说了不用了。”

“哦,那好吧。”长孙弘提手摸了摸头发,眼神游离四处。

“对不住,我刚才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不过,我应该就是这么认为的吧。这么一想,总觉得自己在以前可能是个老是喜欢瞎想的人吧。世子你不必介怀我说的话。”玉染偏了偏头说。

其实长孙弘刚才是想告诉玉染的,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是一眼可以看得出的,更何况她到底知不知晓这话如果落在了外人的耳中会是有多大逆不道?

因为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这席话居然会从玉染的口中说出,他那时听着玉染风轻云淡的语气,一时之间竟然还有种这事其实很简单的错觉。

长孙弘顿时觉得,他好像真的有些不太懂自己救回来的这个姑娘,她明明只是听了长孙宛然的几句话,就可以将条理说得清晰,将他的父亲都不会轻易开口谈起的事情简简单单地说了出来。

只是,她说她是下意识地这么想的。

这也就是意味着在她失忆之前,她可能真的和自己父亲说得那般是一个不简单的人。

玉染将书册捧在怀里,她的眼中看上去很是温和,她柳眉微动,最后垂下了眼帘,声色暗哑地说:“我是真的忆不起别的,只是,我认为我说得那些都是真心实意的。哦不对,不是认为,而是一定。你信我吗?”

玉染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在听到长孙宛然的言辞之后就立马想到了这一层,可既然她想到了,就没有道理不告诉长孙弘。如若她的感觉是错的也就算了,只当是茶余饭后听了当做消遣,但若是没有错,那对于湘王府可是一件大事。

“信信信,我怎么会不信南玉你呢?别忘了,你可是我救回来的,要是你真的不是个好人,那么我也会连带着被我爹骂的。不过我知道你不是,所以就没有关系了。但是啊,南玉你也不能忘了,这还好是在王府里,南玉你这么随便说说不要紧,可如果出了这王府,你可不能再这么胡乱猜一通了,不然被别人听到了可不好。”长孙弘面上似乎没有因为玉染的话再继续迟疑,他飞快地走到玉染跟前,盯着玉染漆黑的双眼,双手扶在玉染的肩头,颇为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南玉,你不是还什么都记不得吗,就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不然你都要把自己给想迷糊了。”

玉染的脸容上露出几分无奈之色,她瞧着长孙弘说道:“我没有多想,我觉得的记忆也不是一两天可以恢复的,老是强迫自己去想反而闹得头疼,还不若想想其他的,感觉还有些意思。”

“你觉得呆在府里无趣了?”长孙弘问她。

玉染如实答道:“我半月前醒来是在这府里,现在过去了半月,我还是在这府里,现在只好找些书打发时间,你觉得我是什么感觉?”

长孙弘听了玉染的话,似是有在认真思考,忽然,他右手握拳,在左手心里敲了一下,恍然般地对玉染道:“要不这样吧,我明日恰好约了人,南玉你就随我出门逛逛如何?”

“出府?”玉染偏了偏头。

长孙弘点头,“是啊。”

玉染抬了抬眼眸,她似乎是想了一下,须臾之后应声说:“也好吧,我的伤也约莫好得差不多了,估摸着走一走应是没事。”

“那就好,就这么说好了啊。”长孙弘满意地说了句,视线瞥向了玉染捧在怀里的书,他问道:“你看的这是什么啊……这四国的现状也就那样了,你看着有什么用?”长孙弘的嘴角一抽,俊容之上的神色又是变得有些古怪。

第九十一章 疑虑颇深

“总是从你们口中闲谈起这些,实在是叫人心里硌得慌,还不若自己看看。”玉染又翻了下手中的书册,接着抬起头很是有理地回应道。

“哦,也是吧。”长孙弘点点头赞同说。

玉染在踏出书阁前的那一刻忽然回过头,对着长孙弘笑着说:“你没事也可以多来这书阁走走,这样我也不必总是从府里的其他人口中听闻你如何纨绔风流的事迹了。”话毕,玉染也没再等长孙弘反应,兀自往外头走去。

长孙弘被留在原地,但是他却没有追上去,他盯着玉染的背影,直至玉染走出了书阁,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不见了,他才在原地踱步起来。

自从长孙弘将玉染救回来之后,平日里他其实挺喜欢和玉染闲谈几句的,哪怕有的时候他总是被玉染的想法还怔得慌,但至少他已经很久都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么真实的话了。

长孙弘也觉得玉染的性子很特别,而且绝非是其他人可以轻易学得了的。她可以风轻云淡地说着一件让你觉得惊世骇俗的事情,她可以一本正经地讲着令你惊讶恐惧的事情,有时她甚至对于自己的遭遇都可以谈笑风生,就好像重伤险些丢了性命的人不是她一般。

长孙弘是真的很好奇,这样的一个女子,究竟以前是哪一国人,是哪家的普通姑娘,还是富家的小家碧玉,或是贵家的名门千金?到底是要身处在怎样的环境之中,才可以造就这样性子的人。

所以,他也才会比起其他普通风尘女子和脾性刁钻贵气的千金走得离玉染更近一些。说实在的,他觉得玉染和其他女子很不同,好像就天生带着一种让人想要靠近的柔和与平静。

“姑娘,天色暗了,烛火晃眼,您再看会儿要不要去歇下了,不然这身子会吃不消的。”绿彤走到玉染的身侧,提醒说道。

玉染坐在桌案边,她侧过头瞧了眼半开的窗户,外头的天色已是沉沉,府中的灯火也是陆陆续续熄了几处。她回过头看像绿彤,温温笑着说:“好,正巧明日要同你家世子出门,还是早些休息吧。”

“姑娘要和世子殿下出府?”绿彤歪了歪头,眼中莹亮,却又有些惊讶之色在面上浮现,她说道:“姑娘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吗?走得太久了,伤口还不会出问题?”

玉染好笑地瞧着绿彤,“伤口早就结痂了,我都躺了快半月了,若不是难得还去你家小姐那儿走走,我都快发霉了。”

“那姑娘若是觉得累了,便早些回来。”绿彤思量了一下,仔细提醒玉染道。

玉染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将手中的书册轻轻搁下,看向绿彤道:“绿彤,你觉得你家公子是个纨绔风流之人吗?”

“世子殿下许是确实喜欢玩闹了些,连王爷都管不住呢,有的时候总是见着王爷都会因此发愁。”绿彤瘪了瘪眉,有些苦恼地说。

玉染闻言,微微笑了,“听起来倒真是有点叫人头疼。”

“所以绿彤也没想到姑娘明日要和世子殿下出门,世子殿下一向特立独行,很少带人一起出游,就连我家小姐都没有同世子出去过。王爷一直希望世子可以认真处事,去朝野学习一番,只是世子似乎对这些一直都不感兴趣,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任由世子四处闹腾去了。”绿彤解释说。

“闹腾?”玉染略是犹疑了一下,接着应声说道:“倒是挺像他的作风的。”

当夜,玉染睡得还算不错。

所以翌日一早,长孙弘看见的就是玉染一袭墨色衣裙站在院里,已经打理得差不多了。

长孙弘走过去,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接着提手摸了摸下巴,开口就说:“你这身裙子没有昨日那身好看。”

玉染扬眉,语气莞尔,“那身红的?”

“是啊,就那身红的。别穿些死气沉沉的衣服啊,快去换了换了,昨日那件多好,我们是要出门玩,自然是要穿得好看些。”长孙弘一边说着,一边催促着玉染去换衣裳。他自己还是身着着一袭暗紫色的锦袍,式样都只有有着细微的区别,看上去颇为张扬,倒是符合他的性子。

玉染满面无奈之色,不过她还是没有拒绝,重新套上了昨日那条红色金纹的衣裙便走了出来。她在长孙弘跟前转了一圈,开口问道:“这样可满意了?”

“这样多好啊。”长孙弘拍了下手,笑着说道:“赶明儿就叫人给你多做几套这个色的,多合适你。”

玉染淡淡地笑了笑,眉眼轻抬道:“我无所谓的。”

“就是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看上去……好像有点乱啊。”长孙弘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一般,用着有些嫌弃的目光瞧着玉染的头发,还提手指了指。

玉染左手摸了摸鬓发,接着忽然叹了一口气,索性直接取了插在发间用来挽发的发簪,一头墨发柔顺地散在脑后,她又随意捋了捋,眉头一斜,对着长孙弘说道:“这样就好了吧?”

长孙弘右手摸了摸下巴,走在玉染边上沉默了许久,最后终是忍不住了,他小心翼翼似地问道:“南玉你……不会是把怎么梳发也忘了吧?”

玉染被他问得愣了一下,接着也静下来没有回应。

“啊……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了?”长孙弘轻咳了一下,低声兀自念叨起来。

玉染抿了抿唇,扬起眉梢回看他说:“我只是真的记不得了而已。”她说得理直气壮。

长孙弘闻言之后给了玉染一个十分明朗的笑容,他笑得眼睛都是弯弯,他打趣说:“对,对,只是不记得了而已,以后总会想起来的。”

玉染捏着折扇扇柄的右手握得紧了些,她抬手一把将折扇尖敲在了长孙弘左肩上,一双凤眸里光华闪过,难得地很是锋利。

长孙弘被玉染盯得浑身不自在,最后还是没有敌得过她,先玉染一步跑出了府门,最后才不忘转过身,朝着玉染伸出一手,“来。”

玉染朝他那儿走过去,她瞥了一眼长孙弘朝自己伸来的手,但是没有去握,只是用折扇轻轻地打了一下长孙弘的手心,接着微笑着从他的身侧走过。

“喂,南玉,你慢一些走,我不是故意的。”长孙弘知晓玉染是真的被他气着了,于是在玉染的背后大声喊道。但他看着玉染没有回头的意思,最后只得无奈苦笑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街上的人挺多的,玉染和长孙弘稍微走得近了些,她侧眸问他:“你说你约了人,是谁?”

“哦,是尚书府的二公子,叫谢意远。我们从小就认识了,所以关系好一点吧。”长孙弘双臂抱胸,同样是随口答道。

“从小认识,那还真是不容易。”玉染点头。

长孙弘的眼中突兀地晃过几分叹息之色,他敛了敛眼眸,语气幽幽道:“其实小时候我们一直是三人一起游乐的,才不像现在这么愈发地无趣。”

“三人?”玉染反问道:“那还有一人是谁?”

“他啊——他死了。”长孙弘顿了一下,然后唇角含着笑看向玉染。他看见玉染深深地瞧着他的神情,于是他又耸了耸肩,抬头望了眼天,面容上一扫之前的轻浮随意之色,他淡淡地说:“是啊,五年前就死了。”

“五年前啊……”玉染也知晓自己可能是恰巧撞上了长孙弘心中之痛,但是她仍旧还是装作不在意地问了一句,“那他叫什么名字?”

长孙弘静默了一会儿,须臾之后他的视线移向玉染,他的喉咙微动,终是开了口,他说:“——他叫秦奚,是安国先君太子太傅的长公子。”

湘王府中,平日里一直跟随长孙毅身边的薛言一路快步走进长孙毅的院子。

一路上,看见薛言的婢女小厮都要称一声“薛将军”。

薛言敲了敲门,得到了应允之后才走了进去,他走到长孙毅的桌案边停下,随后恭敬地俯首作揖道:“王爷。”

“你来了啊,情况怎么样?”长孙毅点了点头。

薛言抬起头,开口禀报道:“王爷,人还是没有醒,估计要他醒来,机会太过渺茫。”

“你真的确定杀了几乎所有去宁军营中突袭的人就是那赫连玉自己吗?”长孙毅忽然皱起了眉,他还是有一些事想不太清楚。

薛言踌躇了一下,说道:“这是从唯一逃出来的那人在重伤昏迷前说的,应是不会错。只是他现在一直都醒不过来,我们也就无法知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从他身上的伤口来看,似乎每一剑都是朝着致命之处而去的,他的身法是他们去的几人之中最好的,才堪堪避让,不然恐怕连一人都可能活着逃离。”

“若他口中所言的攻击他之人不是赫连玉,那么我就不会将信将疑。可是,据我所知,赫连玉的剑术应该不可能如此高超,她的身边一直都有随从庇护。若是我们之前都没有注意到赫连玉的剑术真的如此狠厉,那么倒还真的要算是我们的失策了。”长孙毅沉声说道。

第九十二章 道破天际

薛言听了长孙毅对赫连玉的评价,似是沉思了一下,最后犹疑道:“应该不至于吧?她到底只是一个女子,若是做什么都面面俱到,那也委实可怕了些。”

“但万一就是真的呢?”长孙毅抬眸反问他,“确实你说得也有道理,可在赫连玉身上吃过亏的人有多少你也不是不知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得考虑得更多。”

“比起这个,王爷,我其实挺想知道赫连玉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在她宁军情势大好之下不再选择继续进攻,而是选择协定放我们撤军呢?”薛言奇异道。

长孙毅闻言眉头锁得更紧了些,他说:“确实,所以这也让我不得不怀疑宁国军营中是不是还发生了其他的事,致使他们分心,不得不选择了让我们撤军这一点。”

“若是真的有,那会是什么事呢?”薛言思索起来。

“总之,你先回去看好那个重伤的人,半月了还没清醒确实希望很小,不过既然大夫说了还有机会,那你就再去看看吧。如若有任何事情,再来通报。”长孙毅最后还是这么决定下来。

薛言抱拳俯身,“是,王爷。”

在薛言走后,小厮进来替长孙毅斟热茶。

长孙毅没有抬头,随口问道:“世子今天还在府里吗?”

“回王爷,世子刚才带着南玉姑娘出门了。”小厮低着头应声。

带着那个救回来的女子?

长孙毅眼底深深,摆了摆手,示意小厮可以退下了。

他一人坐在桌案前,双手交叉,手肘搁在桌面。

这个南玉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突兀地出现在那种险要之地?从她身上露出的仪态来看,想必应当不会是普通家里的姑娘。

再不说南玉,还有宫中安君长孙延的各种安排和表露的态度,也是颇具深意。

长孙延现在对待湘王府的态度,似乎逐渐开始与四年前秦太傅那桩事情缓缓交叠。湘王府的壮大,长孙延拥有的权势,得到的爱戴;再看过去秦太傅受到的崇敬,站到的位置这两者之间有种如此相似的感觉,相似得让人觉得心乱。

这些事情都在长孙毅的脑海中堆在了一起,他阖上了眼,一时间觉得有些头疼。似乎,一切皆是风雨欲来。

安国主街上的一家酒楼里,三人坐在二楼的雅阁里,其中两个人面面相觑,而另一个视线从窗外望去,底下街上人来人往、商贩吆喝的情景一览无遗,只是这阁里的氛围确实安静了些。

这么想来,守在门外的竹良就一下子觉得很是庆幸,不用面对里头的那种莫名的尴尬。

这面面相觑的两人是安国尚书府的二公子谢意远以及湘王府的世子长孙弘,而另一个神色看似闲然安静的人自然就是玉染。

“所以,这位是哪家的小姐?”谢意远一身苍蓝色衣衫,眉目清秀,他此刻用左手略是遮挡着自己对着玉染那面的脸颊,右手扶着桌面,身子稍是前倾,轻声开口问道。

长孙弘的指尖敲了几下桌面,他瞥了眼玉染,随后笑说:“我也不知晓。”

“啊?”谢意远被长孙弘的言辞弄得难得蒙了一下。

玉染将承撑在下颚的手撤了下来,她侧过头,慢悠悠地坐直身子,对着谢意远微微笑了笑说道:“刚才听长孙弘说起你,你是尚书府的公子吧,我叫南玉,虽说这个名字也是他起的。”说到最后一句,玉染还不忘指了指坐在自己身侧的长孙弘。

谢意远倒是鲜少会听见有人敢直呼长孙弘的名字,但是他的性子是与长孙弘截然不同的,他只是稍稍一顿,便示意着抬手朝着玉染轻轻揖了揖,开口道:“南玉姑娘。”

“姑娘什么姑娘?你就直接喊她南玉就可以了,别这么客气,她也不喜欢别人同她太客气的。”长孙弘摆了摆手,很是随意地说了几句,却很快感觉到玉染传来的目光,于是转而道:“我还没有和你提起过吗?她是我前阵子出城从南面那里救回来的,她又是重伤,又是把头给磕了,连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记得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有派人去四处寻访过吗?说不准还能找到她的亲人。”谢意远想了想问道。

“还没有吧。”长孙弘双臂往后一撑地,他仰着头,接着继续说:“我爹现在也没有说什么,她自己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要怎么查?”

“但是她怎么说也是一个姑娘,也不能总是暂住在湘王府里跟着你四处混吧?”谢意远有些无奈地说。

“怎么就叫跟我混了?”长孙弘俊连上露出了不乐意之色,他坐起身,双手还拍了拍桌面。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昨日玉染的言谈,他转头恰好对上玉染的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眸,他一怔,接着对着玉染讪讪地笑了笑,拍了拍玉染的肩头直道:“不过也说不准啊,我家南玉可厉害了,说不准以后还得我跟着她混呢。你说对不对啊,南玉?”

玉染轻轻笑出了声,她偏过头,望着长孙弘的一双凤眸连同柳眉一起弯了弯,她温温的启唇说:“我确实不清楚以前的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但听你现在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期待了。”

玉染的心中确实空落,她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很多问题时自己就会下意识地做出回答。好似,她的脑海中本身就存在着这些事物,以至于她理解东西都可以飞快,几乎不必细想便能在胸中明白。就算有些事她根本就不想去理解

她的右手捏紧了折扇,她的眼帘微垂,眼底忽然有些恍惚。

她突然很想知晓,究竟自己以前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这个话题没有再被继续下去,因为酒菜都被人送了进来,将桌面铺得满满的,长孙弘也不客气地直接动筷了。

“对了,湘王爷这几日一直在府中并未上朝,君上说是湘王爷带兵归来,因伤告假一阵,王爷没事吧?”谢意远抿了一口酒,随后问道。

“因伤告假?我爹好得很,一直想着法子这么管着我,哪里可能受伤。”长孙弘摆摆手说。

“那……”谢意远瘪了瘪眉,似乎开始思量起来。

长孙弘这一次有些沉默,他忽然安静了下来,眼底有光华闪过,他握着酒杯的手也稍微紧了些。

玉染偏过头瞧了一眼长孙弘,接着视线落在了自己面前酒杯的水面上,上面倒映着她的一只眼睛,她也看不清自己的眼底到底都埋藏了什么样的情绪。须臾之后,她兀自启唇说道:“无碍的,应是这次王爷带兵失利,所以叫君上有些气了,过一阵就会好的。”

长孙弘闻言也回过头看玉染,这话从昨日的玉染口中听到的全然不一样。只是昨日玉染同他说那番话只是随意说的,她自己也是还在恍惚着。

可是,长孙弘虽说面上纨绔风流了些,可他不傻,相反地他还很清醒,他不用去分辨玉染说的究竟是她清醒着说的,还是迷糊时随口道的。因为他明白地知晓——玉染说得是对的。

只是,他一直不愿意去深想而已。

谢意远发现了长孙弘与玉染之间的不对劲,他也逐渐反应了过来。他与长孙弘不同,长孙弘没有官爵,不必上朝,可能看到的面也不多。而他不一样,他身处朝堂之中,朝堂上的纷争,以及局势上的种种,全部都看在他的眼中。

所以也不难让人发现,安君长孙延正在逐渐地想要削弱湘王长孙毅的势力,而不少大臣同样也是懂得观风,开始排挤拥有着至高尊荣的长孙毅。

这一幕,似乎在以前也发生过,至于以前发生的那一次,正是在先君在位时——秦太傅被满门抄杀前的冰冷绝境。

想到秦太傅跌入绝境,甚至全家被满门抄杀的那时,谢意远的脸色也唰地白了下来。他的眉宇沉沉,垂着眼,一手紧紧握着酒杯,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玉染见两人都忽然不说话了,她也顿时有些犹疑了起来,她的视线从两人面上扫过,最后抿了抿唇,须臾后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了?”

长孙弘回过头看她,他的眼底沉沉,却是在片刻后陡然又重新咧嘴笑了起来,他一手搭上玉染的左肩,接着开口回应说:“因为我突然觉得,南玉——你昨日的话说得很对。”

“昨日?”玉染没有在意她肩上的手臂,反倒是眼神微闪,似是仔细思索了昨日她的言辞,接着面色显然不算太好,她低声念道:“你说的是我昨日胡乱时道出的那些话?”

“不是,南玉,那可不是什么胡话。现在想想,南玉你果然厉害啊,一语道破天机。”长孙弘依旧笑着说道。

可是,这笑意落在玉染的眼底,竟是让玉染觉着有几分的虚假。

玉染当然还记得昨日的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她那时头疼的是她不知晓自己是为何会脱口说出这些,而在心底却对自己说出的话依旧深信不疑。

第九十三章 君心难测

玉染可以发誓,她对她自己说出的那一袭话十分的肯定,她就是觉得以湘王府撞上的种种情况来看,安君对湘王府是个很大的威胁。

她哪里来得这种自信?她扪心自问过,可是她却发现她回答不了她自己的问题,她不知道。

只是,即便是不知道,她也认为自己应该相信。

相信什么?

说实在的玉染竟然觉得有些可笑,她要相信安君长孙延要对湘王府不利吗?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整个湘王府要怎么办?她又要如何自处?

“你都在那里说些什么?”谢意远没有弄明白长孙弘的反应,但是他也没准备继续问下去,他转而继续说:“我觉得你近日里最好不要再乱跑了,也好让人少操些心,尤其是王爷。”

“不会的,我爹他最理解我了,我也最了解他了。我自有分寸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晓吗?”长孙弘恢复了之前不羁随意的神情。

“是,我是了解你,可是还有更多的事,是你我都无法摸得清真相的。”谢意远说到此处,稍微顿了一下,他扫了一眼玉染,又看向长孙弘,在长孙弘小幅度地摇头示意无碍之后,才深吸了一口气,眼中认真地说:“毕竟,君王心最是难测。”

谢意远原本看玉染在场,不太敢当着她的面开口,毕竟她只是长孙弘救回来的人,并非算是熟人。不过最后他还是开口了,君心难测这一点,他必须要提醒长孙弘。

“好了好了,这些我都知道了。”长孙弘听完之后摆了摆手。

谢意远无奈,“也就是说,王爷败给宁国摄政王赫连玉有可能只是给了君上一个恰好的机会……你懂吗?”

“懂,我怎么不懂?这么简单的事,连南玉都懂。”长孙弘的语气自然,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不是性命攸关之言,他扬眉笑了笑,笑得张扬,好似可以掩去笑意背后的一切深意,下一刻他转而说:“说起来,那个赫连玉她真的是个女人吗?真的,我保证从未听闻过有一个女子像她这样的。”

谢意远叹了口气,也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而是跟着长孙弘的言辞答道:“赫连玉一介女子可以做到这个地步,确实已经不是常人所及,甚至可能也不是你我所可及的。”

“哦,你这么认为?”长孙弘品着酒问。

谢意远说:“虽说她现在名义上是宁国的定国公主,也是宁国的摄政王,可事实上,宁国现在年幼的国君也正是在她的掌握之中,而且我也听说现今的宁君对她最是信任,而宁国的臣子也都是只奉她的命令行事。所以,事实上赫连玉已经算得上是真正的宁国国君了。一个人能够凭着自己的力量走到如此高位的地步,那她就必然不是寻常之人,她的才思考量也必定是他人不可及的。就算她是一个女子,也没有任何人敢小看她,她的能力也绝非是你我可以与之匹敌的。”

“听起来好像是挺厉害的。”长孙弘将酒杯里的酒一口饮了下去,接着笑着说。

“刚才我还在同你说,君王心难测,赫连玉的心正也是如此。这世上有太多的人畏惧于她,所以她很强,所以即使安商两国共同出兵攻宁,也没能算得过赫连玉一人。”谢意远凝眸看向长孙弘,“你的父亲也很强,被安国上下很多人所崇敬,可是王爷最后还是没有赢过赫连玉。也许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这次出兵原本王爷就不看好,王爷本身便谏言了这一次最好不要攻宁,不是最佳时机,因为我们能想到的事情赫连玉也定能猜到。而第二,也就是赫连玉她拥有的实力是确确实实的,我们还是没能猜透她。”

“这么听起来——我还真有点想要见一见这个赫连玉呢。”长孙弘忽然提手摸了摸下巴,蓦地笑出了声来,他扭头看向坐在身侧的玉染,更是咧嘴打趣道:“想要看看那赫连玉有没有我们的南玉好看。”

玉染在一旁听了很久,她的视线落在桌面上,微微发着愣。直到听见从长孙弘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才扭头盯着长孙弘看。

她盯着长孙弘顿了许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说:“别乱说了,谢公子和你说得真的是同一件事吗?”

“这有什么的?”长孙弘讪讪笑了笑。

也许是酒气不断地扑鼻,让玉染只是喝了一小口酒的人都觉着微醺起来,她的面颊上泛着浅淡的飞红。她也是朝着长孙弘温温一笑,接着忽然双手撑着地面将身子往后挪了些,随后缓慢地站起了身。

玉染看见长孙弘带着诧异的眼神,于是她启唇说:“你们先聊吧,我有些闷了,想出去一个人走走看。”

“一个人?”长孙弘没有反对,但是他还是说:“你没问题,不会走过路?”

玉染有些失笑,她摇了摇头说:“你安心吧,这条街也不长,我不会走远的,待会儿回来找你们。”

“那也好,你自己小心点。”长孙弘点点头应声道。

玉染将门移开,走了出去,就见着竹良双臂抱剑靠在门边的一侧。

玉染掩上门之后,微微笑着问竹良道:“你不进去和他们一起吗?”

竹良很是无语地看着玉染说:“我怎么能同世子殿下和谢公子一道,你也该有些主次的区分吧?”

“主次区别?”玉染将这几个字又低声念了一遍,随后问道:“是因为长孙弘是世子,所以是主,你是他的属下,所以便算次了吗?”

“难道不是吗?”竹良反问玉染,用着有些诧异的眼神瞧了瞧她,接着才认真地回应说:“还不止这些,就好像你是世子殿下救回来的,世子将你当做是客,所以我也会一样尊你为上的。可是同样你以后也不应该直呼世子的名字,这样是越界的。”

“是吗?听起来好像有些麻烦呢。”玉染点了点头,却又很是苦恼的模样。

竹良抱着剑站直身子,很是无奈地望着玉染说:“这世上麻烦的事情可多着很呢,你也别总是想着偷懒了。”

“这样啊……那看来我的出身应该也不怎么样吧。因为,我觉得我是个很喜欢偷懒的人啊。要是规矩太多,那我实在听不过来。”玉染思索了一下,接着朝竹良温和地一笑,笑得如沐春风,是那般明艳夺目,笑得令竹良都怔愣了几分。玉染准备下楼,在走开前不忘对竹良道:“好好看着你家世子吧,小酌怡情,但是就不要喝多了,那样不好。”

竹良点了点头,又重新倚在了门背上,他看着玉染朝他笑了笑之后,兀自走下了楼。

安国的大街很热闹,又或许这里是安国最繁华的地方,所以才会如此。

玉染的右手捏着折扇横在身前,左手垂在身侧,她的那张隽丽的面容配上这一袭火红的衣裙确实晃眼,惹得不少人向她侧目。

而玉染自己,倒是有些好奇地四处瞧着,她眨着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唇畔的笑意愈发明朗。

说实在的,这是她从湘王府醒来之后到现在最为高兴的一日。

玉染的脑心底一直以来都很空落,而在湘王府里,她能走动的范围也很局限,她以为只要她还什么都不记得,那么她的世界就只会局限在一个湘王府,虽说享受着有人服侍的环境里,可是她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很无趣、很灰暗,而且——平静得可怕。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还有很重要的人。那就表示,或许,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还有人在等着她,还有人在念着她,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但是,只要这么一想,玉染就觉得自己的心里至少还有些安慰。

她这么一边想着,一边在街上兜兜转转,这一转便是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她停留在一家小铺子前,这家铺子上放着的各种精绣的布料,这花纹花案好看得玉染忍不住对自己的女红咋舌。

忽然,似是恰好有一群人从身边挤过,让玉染的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了出去。

就在此时,玉染觉着自己的手肘下被人托了一把,让她没有跌出去。

玉染刚想笑着对那个扶住她的人道谢,却是听见那年轻男子先一步震惊地开口了,那声色听上去有些低沉,仿佛只是轻轻地念了一声,以至于玉染离得那么近都没有听清。

“公主?”

扶住玉染的年轻男子面貌清秀,看上去也有二十六七的感觉,但也说不上是特别俊美。玉染觉着和街上看见的大多男子相比,长孙弘的面貌可能算是真的挺好的了。

只是,玉染现在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年轻男子也在怔着神瞧着她,两人之间一片沉寂。

忽然,在玉染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感觉自己的手腕被蓦地握住了,接着就听到年轻男子对她说了一声“失礼了”,就带着她往一边的转角绕去,不一会儿就转到了没有什么人的后街。

第九十四章 重遇子期

玉染一言不发,就跟着男子小步跑了几步。也许是近日来在床榻上躺得实在太久了,又或许是她整日里呆在湘王府,走动得实在太少了,所以叫她在停下来之后,还小小地喘了几口气。

她站定,定睛望着带她过来的男子,眼底带着几分莫名。

可是,她的心里事实上并没有抗拒之意,这一点让她有奇异。

而年轻男子站在她的跟前,同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视线又划过她手里握着的折扇,他蓦地低下了头,他的手在不断地颤抖。

下一刻,男子做出的举动让玉染惊诧至极。

因为,他朝她单膝跪了下来,他垂着头,嗓音低沉,他说:“是我……是我修子期辜负了公子,也辜负了公主。公子与公主向来皆是难以互舍,更是愿意以天下为赌。公子对公主之心无二,而公主同样如此。是我被自己迷了心,正如公主所言,是我对公子不忠,是我没能做到公子对我的期待。枉费公主饶我性命,而我如此却想要置公主于死地。”

是的,此人是修子期。

修子期得到了玉染失踪,却没有发现尸体的消息,就说明了玉染可能并没有死,而是有可能被人救走了。所以,修子期便打定主意离开华国,独自准备前往安国寻找可能活下来的玉染。果不其然,他打探到了有人看到玉染被救往安国的消息,只是后来便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了,所以修子期只好在安国兜转。

已是大半月过去了,修子期是真的没有想到,居然会在今日恰好在街上撞见玉染,而且是看上去还恢复得很好的玉染。

修子期的心中可谓是波澜四起,近乎将他的内心一下子从极近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修子期说完了,而玉染也听完了。

玉染确实是听完了,但是她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修子期的眼神更加奇异了。半晌过去,玉染将自己心中莫名泛起的几丝异动压制了下来,她偏了偏头,接着俯下身,似是去扶修子期。

待到她将修子期托起来了,她才忽然平静温和地笑了笑,她的双目对上修子期的眼睛,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要抓住了什么,她问修子期道:“你说的……公子和公主是谁?还有,你是认得我吗?”

修子期看见的是玉染疑惑的眼神,玉染看他的眼神很陌生,所以修子期很快便明白,玉染忘记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修子期浑身僵硬了一下,他怔愣地瞧着玉染。

玉染又柔和地问他,“我叫南玉,虽然这只是别人帮我起的名字。我好像是受了重伤,然后就失去了记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所以,我很想知道你认识我吗?”

修子期的眼底复杂,但是他还是点头了,他说:“认识的。”

玉染漆黑的凤眸里恍然明亮了几分,她的喜色浮上眉梢,她说:“是吗?那真好。你是特意来寻我的吗,你是谁,你又知晓我是谁吗?”

“属下叫修子期,是家中公子命我来寻找姑娘的。姑娘名唤玉染,是宁国人氏。”一连串的问题听在修子期的耳中,却没有将让他蒙住,而是随即反应了过来,然后低下头朝着玉染拱手作揖道。

“我是宁国人……玉染?”玉染闻言,将自己的名字在口中低声念了好多遍。接着,玉染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启唇好奇道:“你家中公子命你来寻我?你家公子是谁,为何要特意让人来找我?”

“公子与姑娘从小青梅竹马,更是婚约加身,姑娘与公子皆是互相心悦,与夫妻无二。此次姑娘重伤失踪,公子忧心至极。”修子期回应道。

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认识她的人,并且告诉她有人在寻她,玉染其实还是应该感到庆幸的。

只是,此刻闻言之后的玉染,心中的思绪更是千千万万,她莫名地觉着这番话有些刺耳,也让她浑身都不太自在,但她自己都不知是为何。

就在玉染开口还准备问修子期别他的什么的时候,却是见着修子期的视线朝不远处瞥去,接着就是一拧眉。

随之,玉染听见的就是有人在唤着自己的声音。

玉染回过头看去,果不其然,是竹良朝着自己赶来。

竹良飞快地过来,停在玉染的跟前,神色有些不赞同地说道:“你怎么都逛到后街来了?难怪叫我和世子好找一番。”

“我,我是……”玉染刚准备说些什么解释,却是在重新回头的那一刻发现原本站在自己身后的修子期已是消失不见踪影,于是她也沉默下来。

“你怎么了,刚才有什么人吗?”竹良见着玉染的举动与神情,不禁开口问道。

玉染回过身来,静默良久,漆黑的凤眸之中闪过了几分犹疑之色,最后她拿着折扇在自己的鼻尖敲了一下,对着竹良微笑道:“没有什么,就是我前边转得差不多了,所以就绕到后头来了。没太注意时辰,你家世子是准备回去了吗?”

玉染下意识地就好似没有准备对其他人提起见过修子期这件事,她的模样依旧和平日里一般平和自然。

竹良先是狐疑地瞧了一眼玉染,接着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于是启唇说道:“不是准备回去,是世子问姑娘你想不想去游河?”

“游河?”玉染眨了眨眼,片刻之后她笑着点头说:“好啊。”

“那就走吧,莫让世子等急了。”竹良同样点点头,随即走在前面准备引路。

而玉染跟着走在竹良之后,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后街,最后加快步伐,没有再回头。

待玉染和竹良离开以后,修子期的身影才重新出现。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视线朝着玉染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紧地锁着。

“湘王家的人……原来救了公主的人是湘王府的世子。”修子期喃喃了一句,心中的惆怅复杂依旧未散。

修子期考虑了一下,他觉得如果玉染不自己开口,他不能就这么在湘王府的人面前暴露玉染的身份。湘王爷刚刚在玉染的手下吃了败仗,安国和宁国的关系更是令人堪忧,若是让湘王府的知晓他们救下的南玉其实是宁国的赫连玉,那玉染是不会好过的。

而玉染跟着竹良走了一会儿,便见着还在主街上的长孙弘和谢意远了。

长孙弘看见玉染,几步就来到她的跟前,比玉染更早一步开口道:“南玉你都走到哪里去了啊?见你一个多时辰都没回来,所以出来找找你,结果压根就见不着你人影。”

“是啊,这可是将平日里肆意不羁的长孙世子给急坏了。”谢意远在一旁温温地笑了声,接着打趣地说道。

玉染听着,又瞧了眼憋在那儿的长孙弘,也是蓦地笑了出来,她说:“真的?那还真是对不住了。我刚才不小心走到后街去了,不过看了看也没什么人,有些无趣,这不是刚想走回来就被竹良给寻着了吗?”

“后街啊,那里确实平日里没什么人的。”长孙弘摸了摸下巴,点点头说道。

玉染撇开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刚才听竹良告诉我,你想去游河?”

“不是我想去,是我想带南玉你去。”长孙弘纠正道。

“是,是,是你带我去。”玉染更正着连声应道。

谢意远笑了笑,说道:“那我们走吧。”

玉染坐在船上,身子微微侧着,右手手肘搁在开着的窗户的窗沿上,她扭过头,视线朝着窗外看了出去,右手的折扇还在不时地晃动着。

这艘船不大,玉染、长孙弘和谢意远坐在船中,而竹良一人站在船尾。

外头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是河边灯火明亮,似是可以连成一线,而河面上和他们一般的游船也有不少,有的时候还会挤在一块儿。所以即便天色已暗,玉染的眼中还是映照着明亮的光泽。

听着河水波荡之声,就如同她心中泛起的种种波澜似的。

她现在的心中有着太多好奇的事物,就比如说,她觉得从那个名叫修子期的人的口中听到的不像是全然都是真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想到的是修子期见到她时的那种震惊至极的神情,甚至是朝着她跪了下来。对了,最初那时修子期是怎么说的?

她如果没有听错的话,他说的是公主与公子?

如果说修子期口中道的公子和之后和她说的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那个公主又是谁?莫非,会是她吗?

玉染想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不过,宁国是赫连氏的家族,不会有公主姓玉,也许是她想错了吧。

长孙弘坐在船的另一侧,他瞥着出神的玉染,随即出声道:“南玉,你怎么了?”

玉染听见喊声,回过神来,她扭过头看向长孙弘,“什么?”

“你打从刚才寻到你开始就一直在走神,是有什么事吗?”长孙弘想罢问道。

长孙弘问玉染有什么事。有什么事?有很多的事。

玉染真的觉得自己的面上好似已经平静如常,但是心底依旧有着愈发浓重的迷惑。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随后看向长孙弘,她摇了摇头,又提了提唇角道:“没什么,就是这风吹得感觉也不凉,倒是让我有点困了。”

第九十五章 一曲长思

“南玉你是不是身体又开始不大舒服了?今日你该是走得太久了。”长孙弘听闻玉染所言,眉间闪过一丝忧色,他弯着腰起身坐到玉染身旁,接着先是摸了摸玉染的额头,又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色,最后犹疑地问道。

玉染有些好笑地将长孙弘的手用折扇扇尖拨开,接着微笑道:“我没事,你想得太多了。”

“我这不是关心你吗?”长孙弘双手背在脑后,他双腿一翘,身子往后一倚,模样闲散至极。

“南玉姑娘,他是关心则乱,你要体谅他一下,我看他以往还从未那么关心过一个女子呢。”谢意远打趣着对玉染说道。

“是吗?那也是稀奇。”玉染随意笑了笑,视线重新落在阖着眼满脸自在潇洒的长孙弘身上。玉染顿了一下,忽然启唇喊了一声,“长孙弘。”

“恩?”长孙弘也应了一声,他晃了晃腿,没有睁眼。

玉染偏着头,手中的折扇点了点自己的下颚,她的眼中又略是柔和了些,她问长孙弘道:“你是准备一直这样下去吗?”

“一直这样?”长孙弘闻言睁开眼,他反问玉染。

玉染犹疑了一下,才继续道:“我是说,你是一直都不准备和谢公子一样有些事情做吗?”

“你要我也去谋个一官半职来?”长孙弘古怪地瞧了一眼玉染,手臂从玉染的肩上绕过,动作格外亲昵。

当然,长孙弘敢这么做也只是因为吃准了玉染的脾性,所以才敢这么随意。不然若是换作普通的女子,那早该哭着闹说他毁人清白了。

所以,长孙弘才会对玉染这个明明是救回来的人特别的好,因为玉染的特别让他感觉十分舒服。他觉得没有必要什么事情都藏着捏着,玉染是个很能理解他的人。

玉染侧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英气面庞,微微摇了摇头,她说:“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你成日里都是将自己扮成一个恣意纨绔的人,这也并非是长久之计吧?”

玉染看见长孙弘沉默了下来,一时间没有回应她。

而坐在另一侧的谢意远也是考虑了片刻之后开口道:“我也觉得南玉姑娘其实说得很有道理,你也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下去。现在的情况是,你觉得把自己弄得足够潇洒了,但王爷也为你操够了心,而有心之人恐怕也不会就此罢休。”

长孙弘兀自静了一会儿,接着他似是随意地笑了一声,丹凤眼微斜,有些邪魅地瞧着玉染,他将头凑近玉染,笑着问她说:“为什么南玉你觉得我是在装的?我也有可能真的就是这么一个人啊,有可能看错我的人只是你而已。”

玉染听着一愣,她盯着长孙弘半晌,突然不晓得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回应他。

“好了好了,你也不要逼南玉姑娘了,她也只是为你好。”谢意远见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劲,于是只好圆场着说。

长孙弘将环在玉染肩上的手撤了回来,随后同样笑着点头,“也对啊,本来今天就是说好带南玉你出来玩的。对了,南玉你想不想听曲?”

“听曲,什么曲?”玉染好奇地问。

长孙弘没有回应玉染,而是从另一条船上唤来了一位琴姬。

那琴姬一身衣着色泽艳丽,是与玉染给人的温雅的气息截然不同的。

琴姬朝着三人福了福身,美目从三人身上扫过,最后目光停留在长孙弘的身上,她笑得明艳,声色惑人,她问:“世子殿下,您喜欢听什么曲,妾就奏什么曲。”

长孙弘想了下,又看向玉染,“你有什么想听的吗?”

玉染闻言,随即摇了摇头,她温言说:“没什么。”

“哦,那你就随意吧。”长孙弘点了点头,接着朝琴姬摆手说。

琴姬又是一福身,微笑说:“是,世子殿下。”

不得不说,这个琴姬凑得琴音确实很好听。玉染撑着下巴,一边这么想着,视线在琴姬的身上一直都没有移开。

她瘪了瘪眉,不知为何,这个琴姬给她的感觉不是太好。尤其是那琴姬朝他们扫来的眼神,更是让她心底不大舒服。

玉染看见那琴姬的目光后来一直都落在长孙弘那儿,让她觉着古怪,连她自己都往长孙弘那儿瞧了一眼。

直至一曲结束,长孙弘问她好不好听的时候,玉染才回过神来。她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的她目光随即落在那把古琴上,又点了点头说:“挺好听的。”

“真的?”长孙弘狐疑地瞧着玉染。

玉染颇为尴尬,但她仍是点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明亮,她说:“真的。”

“既然你觉得好听,那你要不要去试试看?”长孙弘努了努嘴,眼底闪过几分狡黠之色。

玉染挑了挑眉,说道:“我要是不会呢?”

“不会就当做玩玩吧,反正时辰还早,我就想听你弹的。”长孙弘双手背在身后,狡辩着说道。

谢意远在一旁看得失笑,他分明就是看出了长孙弘就是没事缠着人家姑娘罢了,亏得南玉姑娘的脾气好到这般地步。

玉染看了眼船外头的天色,比刚才又沉了几分,哪里有他说得那般早?这个点要是往日里,她都可能已经被婢女逼得歇下了。不过她也拗不过长孙弘,还是点了点头,她朝着琴姬笑了笑,得到了琴姬回应的一笑之后,她坐在了古琴之前。

她的视线落在琴弦上,秀眉轻轻地拧着,最后她闭上眼,似乎是仔细地回想了之后,指下慢悠悠地动了起来。

起初的几个琴音确实是不在调上,听得人觉着古怪,不过,只是片刻过去,长孙弘就明显发现玉染的琴音开始逐渐转变得流畅了起来。

不过,长孙弘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高兴得起来,反而是在听了几句之后,脸色蓦地一变,一双眼睛里满是震惊之色。

谢意远也同样是突然看了过来,他的视线与长孙弘的对上,两人明显都能看见对方眼底的惊诧。

这是……宁国的国曲长思曲?

华国王宫之中,容袭同样是看着夜幕静谧,一只白鸽在他院子里石桌上小步地跳着,时而歪着头瞧着那个站在不远处的雪白身影。

容袭的手里轻轻地捏着一张短小的纸条,他的眼底依旧深不见底,可是唇角浅淡的笑意依旧出卖了他现在心情的良好。

须臾过去,他将纸条重新卷了起来,塞进了衣袖里。

他拂了拂衣袖,雪白的衣袍随风摆动,一头墨发散在脑后,面容还是风华如初。他的步子很慢,他一路往着云华殿的后侧走去。

若问别人云华殿的后面有什么?他们会答,后面是威严森重的宫墙。

而若问玉染和容袭云华殿的后面有什么?他们则是会微微一笑,而且是笑而不语。

因为云华殿的最深处,是被玉染隐匿起来的一处通向宫墙之外的小道。在这世上,走过这条小道的也就只有一只手能数的清的人罢了。

是的,容袭他准备离开了。

容袭在最初就已经得到了玉染只是失踪,似乎是被人救走的消息之后,他就相信,玉染是不会死的。

他不是不在意玉染,而是将玉染的性命看得比谁都要重,可正因为如此,他会选择相信玉染不是一个那么容易会放弃生命的人。

哪怕只是剩下一口气,哪怕浑身难受到令人窒息,哪怕她的感触就只剩下了黑暗与痛苦,她也一定会憋着那一口气。因为,在这世上她还有太多眷恋的东西。

容袭作为旁观者,比起玉染自身更能看得清她,她的执念实在是太重了,重得连容袭都有些不懂了,到底一个人小时候要活成什么样,才可以坚毅执着到玉染这个地步。

容袭不是一个喜欢等的人,所以他并未因为修子期的离开而对玉染的事情就此放下。或许,容袭比修子期更早就知晓了玉染的去向。

玉染在湘王府,被湘王府的世子所救,伤势一切安好,就是失忆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容袭直到这一点的时候,心中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是觉得有些失笑。湘王认定的最大的敌人却被他的儿子亲手给救了回去,真是不知若有一天湘王知晓了此事之后,会作何想法。

不过,容袭之后一直都在静观其变。他其实一开始还想过玉染是不是假装失忆,但后来在无数次接到消息之后,他开始翻译过来,玉染可能是真的忘了。

于是容袭在湘王府中索性安插了几人,为了保护好玉染的周全,他也是煞费苦心。

而现在,修子期也发现了玉染的下落,也就意味着更多的人陆续地也都会知晓玉染的去处。那么,玉染不平静的生活很快就又要开始了。

所以容袭要在这一切开始之前,去到玉染的身边。说起来,连他都不想承认,或许这么多让他去往安国的理由中,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因为他好像有些想她了,有些想要快点去见见她。

第九十六章 刺杀世子

容袭走到密道外的时候,守着的人立刻出现在了容袭的面前,他对着容袭迅速单膝跪下,“公子。”

容袭微微一笑,风轻云淡地说道:“起来吧。我离开云华殿之后,要是父王他来了,或是派人来了,不必拦,就让他们进来。”

“是,公子。”看守的人往边上退开,让路到一侧。

而容袭,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拂了拂衣袖,缓步而走。

他下一次再回来,也不知又是什么时候了吧。

云华殿的灯火依旧,可殿中——又空了。

而宁国摄政王府中,卓冷烟也同样收到了一封信函,上面的字迹是修子期的,卓冷烟一眼便看了出来。

飞鸽急书从安国到宁国不出几个时辰便能送到,所以这份简短的信函正是约莫几个时辰前送出来的。

卓冷烟能够调动的人毕竟没有玉染的多,而她现在正在扮作玉染,她决不能让他人知晓玉染失踪之事,所以她查得很小心。

而现在,修子期却是告诉她,玉染找到了,在安国湘王府,伤势无碍,只是因为失去了记忆才会和他们一直没有联系。

于此,卓冷烟不管玉染有没有失忆,她都是欣喜的。

因为玉染还活着!

只要玉染没事,只要玉染还活着,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卓冷烟右手紧紧捏着信函,她的脚下一软,身子就撞在了后头的桌案上,她左手反撑着桌沿,她的右手连同着几乎被揉成一团的信纸一起被她按在胸口。她垂着头,死死咬着唇,额前的碎发落下,她的双眼似有微红泛起。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而安国,玉染的指尖拨弄着琴弦,在她看见长孙弘和谢意远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奇异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她启唇问道:“怎么了?是我——弹得很奇怪?也是啊,我本来就不会。”

长孙弘却是没有回应玉染,他盯着玉染许久。似是最后连他都觉着气氛古怪了些,他看着眼神诧异莫名的玉染,随后还是笑了出来,他走到玉染身后,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

玉染被长孙弘拉着站起身。

船篷不算高,两人这么直接站起来,长孙弘的头顶几乎都快要贴在顶上了,玉染的感觉也不是很舒服。

长孙弘仗着自己比玉染高出一头,他咧着嘴摸了摸玉染的头发,调侃着说道:“你弹的确实是不好,这感觉就和看到你绣出的花一样。”

“可是我绣的不好的时候你也没有直说啊。”玉染闻言,也不生气,反而是有些打趣地问道。

一旁看着的谢意远也突然站起了身,走到了两人身边,对玉染解释说:“他一直难道不都这样的?南玉姑娘你也莫要介怀了。”

玉染好笑地说:“介怀?我为何要介怀?我不记得的东西,我也没有必要应是让别人觉得好。倒是你们,那么紧张作甚?”

为什么要紧张?

长孙弘和谢意远当然要紧张。

因为玉染刚才奏的曲不是不好,事实是精准得可怕,精准得连他们都能一下子辨明这到底是哪一首曲子。

玉染弹的是宁国的一首国曲,名为长思,这首曲子其实最早是明戌皇朝的宫廷曲,只是明戌皇朝灭亡之后,这首曲子就一直无人敢再奏起。只是后来听闻是有一次宁国的太子赫连玉说喜欢这首曲子,于是那时的宁君赫连清便纵容了他最喜爱的孩子,重新命乐师为太子奏起了长思曲,并下令只得在宁宫中弹奏,当然,在别国宴请宁国使臣的时候,同样会弹奏一曲以示交好,所以长孙弘和谢意远才会听见过。

只是,不管这首曲子他长孙弘再怎么耳熟,他眼中的南玉却不应该耳熟。因为这首曲子从明戌开始就是不允许外传的,除非皇家贵族之外,不可能有人会弹。

而现在,玉染却将这首曲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明明白白地弹了出来,怎么能让长孙弘和谢意远不紧张、不惊讶?

“对了,南玉,你刚才那首曲子是从哪儿听来的?”长孙弘在笑过之后还是问了一句。

可能长孙弘根本就无法想到吧,那个当初在明戌时写下这首曲子的人正是玉染,而那时的玉染正是和容袭有些无趣地呆在云华殿。容袭抚琴,而玉染就为他写了这首曲,容袭觉得喜欢,便弹了。

说起来,那时玉染的做法还真是有种博“美人”一笑的感觉,倒是被他人看得有些风流了。不过,容袭也是确实长得比女子还要惑众,于是也没有人觉着奇怪了,反倒是认为玉染的做法很是正确。

只是现在,还未等玉染反应过来说些什么,只见谢意远的脸色一变,对着长孙弘与玉染急着喊道:“小心!”

玉染一侧头,就看到泛着冷冽银光的刀锋与她擦肩而过,直接划破了她的衣袖,带出了血丝,与她嫣红的衣裙交织在了一块儿。而站在她前面一点的人是长孙弘,所以那把短刀是朝着长孙弘而去的。

在玉染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自己下意识地抬手,右手的折扇精准地打在了握刀之人的手腕上,让那人握着刀的手一抖,人也往后退了一步。

玉染此刻才来得及回过头,却见握着短刀的人竟就是刚才替他们抚琴的琴姬,难怪她那时总觉得琴姬看着长孙弘的眼神有些古怪,而且给人的感觉不太舒服,原来竟是这个原因吗?

下一刻,那琴姬目光一转,刀锋反倒是冲着玉染而来。

只是玉染下一瞬就感觉自己的身子离地,就被突然出现的长孙弘身边的暗卫一把抱到了小船的夹板上,玉染都还来不及感受到伤口的疼痛,就看着长孙弘和琴姬纠缠在了一起,那琴姬丝毫不见刚才的柔媚之色,反倒是下手处处狠辣。

而长孙弘的暗卫也在将玉染移到安全的位置之后,出手拦下了琴姬。竹良也是同时出手,琴姬终是不敌,被扣了下来。

玉染此时才捂了捂被划破的手臂,轻轻皱着柳眉,小心地走到长孙弘的身旁,视线一直落在那琴姬的身上。

“是谁命你来杀我的?”长孙弘拉过玉染,先是扫了眼她手臂上的伤口,接着眼神蓦地冷了下来,他开口问道。

只是即使长孙弘这么问,许久过去也是没有听见琴姬的回应,似乎她早已打定主意如若失败绝不开口了。

长孙弘见此,看了一眼扣着琴姬的竹良。竹良很快也是明白,当即抽剑重重地刺入了琴姬的心口。

一时间,血色四溅。

长孙弘本来想要去捂玉染眼睛的手也被玉染抓了开,长孙弘也在此刻静默了下来,他的脸色很沉,不大好看。

而玉染见此情景,也是抿着樱唇,一双凤眸之中星星点点的,看不清到底是在想着什么。

长孙弘顿了一下,拍了拍玉染的肩头,他看见玉染回过头来,于是哑声开口说道:“要是我们放了她回去,那么会给我们带来危险。”

玉染闻言,脑海中忽然似是有什么划过,她愣着神,目光有些放空,须臾之后她才回过身来,她对长孙弘说:“也许你说得是对的吧。”

长孙弘诧异于玉染的冷静,常人若是亲眼看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自己身边人动的手,那必定是会惊惧害怕至极,所以长孙弘才会担忧于玉染。

玉染笑了笑,笑意牵强了些,应是还未从刚才的刺激中恢复过来,她见着那血色还是有些刺目,不过她依旧说:“我没事,只不过好像觉得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现在的玉染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自己到底有多少次只能选择狠下心来,就因为一句她自己一直对他人教导的一句“若是放虎归山,那么或许死得就是他自己”。

长孙弘对此没有再问什么,比起问别的,其实长孙弘真的想知道的是——失忆的玉染究竟是什么人?

倒是竹良,在杀了琴姬之后,他将剑收回鞘中,视线看向身边的暗卫,皱眉开口道:“你是怎么回事,为何不先保护世子殿下?害得世子殿下受伤。”

暗卫闻言,也没有言语,而是瞬间跪倒在地。

玉染听着,才发现长孙弘的身上确实被割出了好几道口子,大部分是在肩上和手臂上,腿上只有两道,伤口不深,确实还在淌着血。

长孙弘注意到玉染的目光,于是安慰她一般对她咧嘴笑了笑,他俯下身,提手去抓玉染的手臂,却同样不小心碰着了玉染的伤口,看见玉染痛得咧嘴皱眉,才赶紧松了手,连忙说道:“南玉你没事吧,你怎么也受伤了?刚才暗卫把你带去前面的时候,你已经被伤到了吗?”

玉染摆了摆手,笑道:“放心吧,你都伤成这样了,不也活蹦乱跳?”

敢当着世子的面说他活蹦乱跳的人,恐怕在这世上也是极少的。除去湘王和几位长辈,估计也真的就只剩下玉染了。

长孙弘闻言,无语说:“你这么说我倒是没有关系,但是南玉你不是之前的伤势才刚刚恢复吗?这都养了大半个月了,可是不想再被她这么一搅功亏一篑了。”

第九十七章 你喜欢她

“你是嫌照顾我麻烦了?”玉染好笑地反问。

“没有。”长孙弘否认。

玉染的目光一转,忽然手中的扇尖指了指那还跪倒在地上的暗卫。那暗卫一身黑衣,面上有面罩掩去了一般,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可仅仅是这样,玉染看到他的时候,心中仍是有种奇怪之感划过。她看着那双有神的眼睛,又想起刚才他开口的声音,玉染总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熟悉。

她只是想了片刻,便先行启唇对长孙弘道:“你不要怪他了,他也是为了救我,所以才没能及时保护你。”

“哦,他啊,没事,我没有要罚他的意思。”长孙弘也顺着玉染的视线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暗卫,他盯着那垂着头的暗卫深深看了一会儿,接着他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很是随意地开口道:“你起来吧,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不过既然是这样,那也正好,你就以后单独保护南玉,做她的随从,这怎么样?我也好放心。”长孙弘一边说着,还特意绕到玉染身后,双手拍在玉染的肩上,面上带着笑意。

玉染诧异,“保护我?”

“是啊,你没听错,就是保护你。”长孙弘点头。

玉染问:“为什么要保护我,我平日里又不出府,没必要派人守着我吧?”

“哎呀,你就不要推辞了。你再这样的话,我作为主子可就要罚他了哦。”长孙弘示意一般地瞥了瞥那暗卫,好让玉染没有理由拒绝。

果不其然,玉染这一次爽快地应了下来。

几人回去的时候,坐在马车上的玉染倦得困乏至极,直接阖上眼,身子倚在车厢背后,睡了过去。

而在外边骑马的长孙弘掀起了马车帘,见着里头睡着的玉染,也不再打扰。他放下帘子,追上了驾马在前头的谢意远。

“你跑这么前面干什么?”长孙弘随口抱怨了一句。

谢意远失笑,“是你太慢了。不过你的那位南玉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可能是今日闹得太晚太累了,她已经睡了。”长孙弘如实回应。

“是么?”谢意远顿了一下,接着笑着看向长孙弘,他说:“好像很久没见你在外头玩得那么尽兴了。不过,今日这事也确实发生得糟糕,倒是打搅了你的兴致。”

“确实,想要刺杀我的人以前也不算少,只是这次来得突然了,才会一时间没有注意。”长孙弘思索了一下说。

谢意远沉默须臾,像是犹豫着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开口了,他说:“不说别的,就说你救回来的这位南玉姑娘,似乎也并不简单。”

“哦,是吗?”长孙弘胡乱应了一声。

谢意远叹了口气,看了看沉沉的夜色,继续说道:“不出意外,她应该是宁国人,而且不是出生在普通人家的女子。”

“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长孙弘嘟囔了一句。

能够拥有玉染这样脾性的女子,不是从小云游山野的人家,就一定是家中有权有势到不必委屈自家女儿的家族。而玉染,怎么看都像是后者。

“所以你才会将你的暗卫派去保护她?”谢意远又问。

谢意远真是每个问题都能够问在长孙弘心中最烦闷的地方,这次也是一样。

竹良质问暗卫的时刻,长孙弘也注意到了,并且就算他面对着刺客,他也不是没有发现——他的暗卫首先下意识救下的人不是他,而是玉染。

暗卫眼中有的不是自己的主子,而是一个被自己主子救回来的陌生女子,这怎么想都令人觉得奇怪吧?

只是,长孙弘没有将这一点在众人的面前点明而已。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有个人看着也好。”长孙弘随意答道:“至于她倒是是哪一家的千金,之后才派人慢慢去查好了,总会有找得到的。”

“你可要想清楚了,宁国和安国经过这一次的交战之后,关系已经岌岌可危了。她若真是宁国重臣或是皇族之下的千金,那么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了,那最后遭殃的会是湘王府。”谢意远瘪了瘪眉,忧心忡忡地说。

“总之现在猜到几分的人也就只有你我,只要你不说,我还是相信自己的守密能力的。”长孙弘反而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

谢意远知晓这笑意到底有多少的虚假,不过既然长孙弘有意回避,那么他也不会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了。

谢意远转而道:“你喜欢她?”

长孙弘倒是被谢意远一下子给问得怔住了,他没有回答谢意远的话,反而难得地耳畔有飞红泛起。

“你喜欢她也难怪,毕竟像她这种性子的姑娘很少见,也难得和你那么合得来。只不过,你可别怪兄弟我说句不好听的啊,我不觉得你能和她一直朝夕相处下去。我觉得,她总有一天会走的。”谢意远平静地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长孙弘眨了眨眼,话接得很快。

长孙弘的表现倒是让谢意远有几分讶异之色,随后蓦地笑了,“还是你看什么事情都潇洒,我现在倒觉着,有的时候像你这个样子还真的是活得自在。倒是像我这般做什么都中规中矩的人,反而显得拘束了。你喜欢她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还从没有见过你喜欢过一个人呢。”

“好了好了,你就别再继续说下去了。我哪里有喜欢她?我才不喜欢她。你到底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有多麻烦?你还是好好考虑着快些自己娶妻得了。”长孙弘反驳着说道。

谢意远被长孙弘的话搅得一番失笑,但最后他还是没有准备再刺激到长孙弘,于是就此作罢。

回到湘王府外的时候,约莫已是快过戌时了,这个时辰寻常人家早就都快睡得沉了,偏偏就是长孙弘平日里在外头闹腾得习惯了,成日里日夜颠倒似的,也因此被湘王爷骂过不知多少次。

谢意远依旧坐在马上,他见着长孙弘将熟睡的玉染抱下了马车,于是才开口道:“你也早点休息吧,这么晚回来,要是被王爷看见了又要被说了吧。何况,这次你还另外带了一个人玩到这么迟。”

“你这么说我,那你呢?”长孙弘挑挑眉。

“我早就做好了被念叨几句的准备了。”谢意远笑了起来。

“好了,我知道了,那你也早点回去。”长孙弘说完这一句,便抱着玉染往府中走去。

长孙弘抱着玉染到了她的院子的时候,就见着绿彤连忙迎了出来。

“世子殿下,南玉姑娘她……”绿彤看见玉染被抱在长孙弘的怀里,一时间愣神了起来。

“她玩得累了,在马车上睡着了,我也只好这样了呗。”长孙弘好似无奈地歪了歪头说道。

绿彤闻言,也反应了过来,赶紧给长孙弘让路,好让长孙弘将玉染抱了进去。

长孙弘将玉染小心地安置在床上,又给她随意先扯了扯被褥,才对绿彤说:“你等会儿给她擦一擦脸,然后换身衣服吧。还有她的手臂上被划伤了,我等会儿把伤药给她送过来,你替她包扎一下。”

“南玉姑娘受伤了?世子殿下你们今日外出没事吧?”绿彤一惊,又突然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长孙弘一路走到外间才敢放大些声音开口。

绿彤垂着头,有些小心地说道:“今日王爷未时外出有事,结果谁知那马车出了问题,马突然像是受了惊一般冲了出去,然后马车的轮子也松了下来,马车直直就冲着山坡边过去。幸好王爷反应快,才避过这一遭,稍微擦伤了些,没什么大碍。”

“你说什么?”长孙弘原本随意的神情稍微郑重了一些,他的眼中似有精光划过。

绿彤连忙紧张地回应,“殿下,我也只是听王爷身边的小厮说的,其他的我就都不知道了。”

“我知道了,你去照看南玉吧。”长孙弘摆了摆手。

“是,殿下。”绿彤点头之后,往后退了几步,随后便返回了里屋。

而长孙弘在一路走回自己院子的时候有些沉默,他难得地沉思了起来。结果他还没走上几步,就见一个小厮迎面朝他走来,他认得,那是长孙毅身边的小厮。

“世子殿下,王爷请您过去一趟。”果不其然,长孙弘听到小厮这般说。

长孙弘跟在小厮后面,走进了长孙毅的院里,小厮守在房门外,而长孙弘走了进去。

“爹,这么晚了,你找我来什么事?”长孙弘看见长孙毅还坐在书案前,于是他就一路走到长孙毅的跟前,接着开口问道。

长孙毅手中的杯盏里还有着丝丝袅袅的热气,他的神色冷静,全然看不出刚刚发生过什么样的大事,就好比是大战归来之际,他的模样也是这般的冷静而沉稳。

“看来你今日玩得很尽兴?”长孙毅抬眸问道。

长孙弘也是脸皮厚得习惯了,他此刻闻言,也不觉尴尬和畏惧,而是咧着嘴一边笑着一边点头道:“是啊,挺尽兴的。不过——儿子听说爹你今日好像挺惨的。”

第九十八章 他都知道

“哦?”长孙毅倒是没有见怪,恐怕敢这么说他的人,也就唯有长孙弘了吧。

“不过,没有关系,因为你儿子我今天也挺惨的。”长孙弘依旧笑得大大咧咧的,他左看右看,没有见着可以坐的椅子,于是索性一个侧身坐在了桌沿上。

长孙毅闻言,微微皱了皱眉,问道:“你遇上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有人要刺杀我呗。亏我还正好带着南玉一起出去游船,本来明明是赏灯的好时间,结果被这么一搅就什么趣味都没有了,还弄得一身伤回来。”长孙弘一手撑在桌面上,身子侧着微微前倾,调侃着回应。

长孙毅将桌面上还摊着的卷册阖了起来,他盯着长孙弘,沉声开口:“既然知晓有人要杀你,那么你就应该好好呆在府里。不要以前还只喜欢打扰谢府的公子出门,现在还要再另外捎上一个人。”

“爹,你又说错了,以前还有秦奚。”长孙弘都不考虑一下,就脱口而出反驳道,而且态度肯定认真无比。

长孙毅闻言一怔,眼中更是幽深了几分,他抬头看向长孙弘,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就要僵硬下去的时候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爹,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秦奚是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我们三个人从小便是相识,我并不觉得他的存在不是别人的一句话可以抹去的。”长孙弘也不坐了,他双脚平稳地站在地上,回过身站直身子盯着长孙毅,一字一句,言之凿凿。

“他已经死了。”长孙毅继续说。

长孙弘的脸色逐渐也是沉了下来,他说:“是啊,他是死了,只是因为长孙延的挑唆,只是因为先王的一句话,秦家满门都死了。”

“长孙弘!”长孙毅猛地站了起来,他从来都没有对长孙弘发过这么大的火,他道:“你如果真的知道这些,就不应该再将此事提起,也不准再直呼君上的名讳!”

“你不准我直呼他名字,我就偏要这么叫他了!爹,你到底在怕什么啊?这本来就是事实啊。”长孙弘同样怒极反笑道:“就因为秦太傅太过地受人尊敬,就因为秦太傅站在了近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先王和长孙延就要给他按上子虚乌有的罪名,害得秦太傅一家被满门抄斩。爹你说说看,这是有理的吗?”

“君即是理,你难道不懂吗?”长孙毅平复了一下情绪,一双幽深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君即是理?是,或许爹你说得没错。可是,也正是因为如此,君就更该为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而负责。”长孙弘右手手心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他似是不觉痛意,继续说道:“可是不管是先王,还是现在的长孙延,他们都没有。他们喜欢权势,却又畏惧权势,他们因为自己心里的畏惧就要搭上别人一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他们这哪里算得上是为君之道?

“明戌皇朝的灭亡历历在目,也就过去了两年的时光,就先不说先王,可长孙延他的心里难道一点都看不明白吗?明戌皇朝是怎么灭亡的,难道他一点都不懂吗?那可是一介皇朝啊,我们这几个不过是臣服于它,甚至很快就要兼并入明戌的小国。可是,它却灭亡了,就是因为君王无道!就像现在的长孙延,他是想要杀你杀我啊,爹你比我应该更清楚吧?今天发生的事情根本就不简单,长孙延这是在试探你我,或者说想要除掉你我,然后将湘王府连根拔起啊!”

长孙弘的一席话令长孙毅着实震惊,这般露骨刺痛人心的话,被自己的儿子给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

一定程度上来说,长孙弘比长孙毅更有勇气,又或者说,因为长孙弘还年轻,他还有着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道理,不愿意自己的性命被别人所摆布。

“原来你都知道。”长孙毅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的神色反而因为长孙弘的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而逐渐恢复了正常。

“我当然都知道。”长孙弘的声色有些哑然,他的心中好久没有生出这般怅然若失之感了,他觉得自己浑身发寒,为这世道的无良而痛苦。

因为他曾经最好的友人死了,因为长孙延在前一代安君面前的挑唆而死了。

长孙毅看着眼眶微红的长孙弘,他也同样是沉默了片刻,接着冷静下来开口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也应该清楚现在湘王府的处境。现在,还不是你可以在我这里随意使性子的时候。”

“爹,我不是使性子。我只是觉得你现在这样再等下去,也根本就是无济于事。你要是还觉得可以等到长孙延回心转意,那我也只能说,你想得太多了。他长孙延现在就恨不得我们一家立刻消失在这个世上,就像当初秦太傅一家消失时一样。”长孙弘眼底深邃,他的神情里全然没有平日里的那种恣意潇洒之色,转而带着的皆是一种沉重悲哀的感觉。

长孙弘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别人眼中那种纨绔不羁的公子,他用着纨绔将自己伪装起来,就好像赫连玉也曾以风流之名传于世间一样。长孙弘想得很明白,也都懂得很明白,只是,越是明白,也就令他越是无法对秦奚一家枉死这件事释怀。

长孙弘理解自己父亲的难做,可是,他也无法接受现在这种可以说是等死的状况。

长孙毅原本今日这么晚了还叫长孙弘过来,只是想和长孙弘说收收性子,没想到却是正好碰上了长孙弘憋了一肚子脾气无处发泄的时候。

“也罢,今日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长孙毅左手揉了揉额角,他阖上眼,右手朝着长孙弘轻轻摆了摆说道。

长孙弘放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眉间仍是紧皱,可半晌过去,他也没有再开口。下一刻,他便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长孙毅看见长孙弘就要出房门了,最后还是道了一句,“此事你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如果你不想害得湘王府上下所有人一起因为你说的话而陪葬的话,那你就在外边随意使性子吧。”

长孙毅话音刚落,便听见房门被碰地一声重重关上。长孙毅一人独自站在房中,许久之后萦绕在一片黑夜中的也就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连过去五日,玉染都没有在府中再见到长孙弘的身影。

她那日与长孙弘出门回府的时候也看来是真的乏了,居然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床榻上的都没有印象了,还多亏是绿彤告诉她是长孙弘将她从马车上抱回来的,玉染到现在还记得绿彤和她解释的时候一张小脸上的神情是怎么个调侃的样子。

长孙宛然叫了人过来说等会儿要过来她的院子,所以玉染便随意收拾了一下屋里被堆得到处皆是的书卷。

玉染站在窗口瞧了眼外头的天色,又探出头去感受了一下温度,觉得即使已经入了冬,也不算是很凉。于是她想罢,微微笑了笑之后,便给自己披了件雪色的披风,将她最喜欢的一套茶具搬了出去,在自己院里沏起了茶,神情很是谢意。

就在她转身想要再去屋里捎上几本书卷出来的时候,她许是不小心,披风的一边不小心擦到了杯盏。玉染都还来不及反应,就见杯盏已是从桌沿边滑落。

只是,玉染只见有个人影不知突然从哪儿冒了出来,双手直接托住了即将落地的茶杯,而杯里滚烫的茶水却尽数泼在了那人的手上和衣衫上,但那人似是对这些毫不在意,他仅仅是将杯盏重新放回了桌面上,平静至极。

玉染蓦地一惊,她看了那人几眼,须臾便恍然大悟,他就是前几日长孙弘指给自己的随从吧,据说是保护她的?

虽说之前那一身黑衣换作了青衫,脸也依旧还是蒙着,但就凭着这一双露在外头的眼睛,玉染还是能够立马看得出来。

玉染见他似乎转身又准备走,于是飞快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在他回头看过来的时候开口道:“你等一下,你的手烫到了,不痛吗?”

青衫男子摇了摇头。

玉染的神情很是无奈,她提了提唇角,有些好笑地说:“我说你们暗卫都那么喜欢来无影去无踪的吗?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你怎么好像很怕我一样啊?你是觉得我长得很可怕,还是觉得我是个脾气不好的人?”

青衫男子又摇了摇头。

玉染看着他这副样子,盯着他轻轻吁出了一口气,接着她的唇角一勾,一双好看的凤眸蓦地挑起,神情里似乎带着几分狡黠,她右手忽然从斗篷下伸出就往男子的面罩上抓去。

青衫男子原本被玉染问得发愣着,倒是被玉染弄得一下子猝不及防,给玉染得逞了。

玉染手中捏着男子的面罩,她抬眸去看他的脸,接着她的神情却从得意一下子变得有几分诧异,她疑惑地开口:“修……子期?”

第九十九章 镜花水月

玉染看着这张有些熟悉的面孔,接着将青衫男子的名字逐渐喊了出来。玉染保证她绝对不会记错,这个身着一袭青衫,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的男子一定是那日遇到的,说认识自己的人。玉染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叫修子期。

“怎么会是你?”玉染一手还捏着面罩,有些犹疑地说道。

修子期沉默了,他不知晓在此时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为了能在容袭到来之前看好玉染,他只好想尽办法地进入湘王府,而成为湘王府中的暗卫是他很好的选择。

不过,修子期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成为了长孙弘的暗卫之后,最终阴差阳错地成为了玉染的随从,被长孙弘命令保护玉染的安全,这的确是正合了修子期的意思。

“小姐。”修子期思来想去,只是恭敬地喊了一声玉染。

玉染张了张嘴,柳眉微微拧了拧,一双美目似乎想要在修子期这张冷静的面容上找出些许答案。不过,她没有能够成功。

她失笑道:“上一次一口叫我一声姑娘,现在又改成小姐了,你这么称呼我不累吗?”

“不累,子期定当不负世子殿下交托的使命,护好小姐周全。”修子期很是正经地低下头回应道。

修子期上一次对玉染说知道她是谁,并且玉染觉得,他应该还知道更多的事情,而且看他现在的意思,好像是还不想要告诉她。

玉染的心中有很多的疑惑,她望着修子期,许久之后,她垂了垂眼帘,再抬眸时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她对着修子期笑了笑,耸肩道:“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反正,我觉得我一定是可以记起来的。如果那个时候让我想起来了你是谁,我一定再要好好说你一番。现在的话,就先帮你把手包扎一下吧,等会儿宛然应该要过来了,我觉得你应该不大想要让她见到你吧?”

修子期这一次没有拒绝,当然他也只是从玉染手中将纱布接了过来,便自己包扎了,又在玉染的眼皮子底下飞快地消失了。

玉染看见这副情景,先是怔愣了片刻,接着却莞尔笑了出来,一边轻笑着一边摇头。

又过了一会儿,玉染便瞧见长孙宛然过来了。

长孙宛然看上去应是比平日里多穿了两件,她先让婢女退出院子,然后仔细上下扫了眼玉染,有些讶异道:“南玉,你不冷吗?你穿得未免少了些。”

玉染盯了一眼自己的一袭红裙,又想了想自己里头穿得就比秋时多了一件,外头虽说披着披风,和长孙宛然一比,却是就是薄了许多。

玉染笑道:“不少了,我觉得不冷,这样正好。”

“你觉得正好,可这风可和秋时吹在身上的感觉全然不同,若是把你给硬是吹病了,那可要怎么办?”长孙宛然不赞同地说道。

玉染耸了耸肩,一双凤眸明亮,“不会的,要是宛然你要我同你穿得一样多,那你可能只能看到我日日躺在榻上,连走一步路都动不了了。”

“哪儿有那么夸张?对了,绿彤人呢,她没有跟着你吗?难怪让你只穿了这么一点衣裳,就敢在院子里坐着。”长孙宛然在玉染左右看了看,接着问道。

玉染摆了摆手,唇角微扬,“是我让她回去休息的,我看她这几日精神不太好,想来比起你口中可能被风吹病的我,她是真的病了。”

“怪不得……”长孙宛然闻言,一边看向玉染一头散乱地淌在脑后的墨发,一边感叹着开口。

因为长孙宛然突如其来的注视,让玉染不禁微微笑了笑,还抬头又重新捋了一把头发。

长孙宛然终是没能对满面笑意的玉染说出打击的话,于是她只好转而道:“看来自从兄长说你适合穿红色的衣裳之后,给你送来的就都真的是红色的衣裙了。不过,南玉你穿得确实很合适。”

“这是他前日差人送来的,不过自从那日出游回来,我倒是已经有五日没有见着他人影了。”玉染眉梢微挑道。

“其实,我好像听人说……兄长这几日都有出门,而且每日出门回来的时候,都是酒醉不醒,老是在说胡话。但是兄长以前就算在外面外闹得再久,也绝对不会这样的。还有就是,平日里父亲若是看到兄长此般模样,必定是会重重责罚他的,可是这一次,居然连父亲亲眼看到了,都一句没有责骂兄长。”长孙宛然垂下眼帘,低声说道。

玉染听着,不知为何眉头微微皱起,她总觉得,事情好像向着不好的方向一步步地靠近了,而她却依旧对很多事情都想不大透。

“所以宛然,你今日来就是因为想把他的事情告诉我的吗?”玉染问她。

“是,也不是。”长孙宛然一会儿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她有些踌躇不定地开口道:“南玉,你……”

“什么?”玉染偏了偏头。

长孙宛然抿了抿唇,最后似是决定了什么一般,她一闭眼就启唇问道:“南玉你是喜欢兄长吗?”

“喜欢谁,你兄长,长孙弘?”玉染眨了眨眼,她愣是盯着长孙宛然静默了半天,接着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她连提手掩个面的意思都没有,是那种咧着嘴笑得随意的模样,她的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都是瞬间星星点点地闪烁着。须臾,玉染才缓了过来,她温声说道:“宛然,我是喜欢长孙弘,但是那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很喜欢他这个朋友。至于其他的情感,抱歉,我没有。倒是宛然你,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呢?”

“啊,是吗?”长孙宛然的面上有飞红泛起,不知是觉着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被冷风吹的。她垂着眸子不敢看玉染,半晌才重新开口说:“其实,我只是想,如果南玉你喜欢兄长,那也挺好的。我觉得兄长他应该也挺喜欢你的,要是南玉你嫁了兄长,那想来就不用一直那么努力地逼迫自己去想自己是谁,又要回到哪里去了。”

“宛然,先不说我喜不喜欢你兄长,你兄长又喜不喜欢我。不过以上其中哪一点是真的,我也是不可能嫁给长孙弘的。”玉染微笑。

“为什么?”长孙宛然讶异。

“因为我对于湘王府来说,终归只是一个‘陌生’的客人,在我的身上存在着太多的可能了。宛然你和长孙弘都是无条件地接受了我的存在,可是你有想过你父亲的想法吗?我相信如果我是王爷,就绝对不会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嫁给自己的儿子,成为湘王府的一人。”玉染的语气很是柔和,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地。

说实在的,玉染很不安。她有很多不安的事情,因为围绕在她身边发生的事情都太叫人为难了,甚至她对于很多事情都会产生与别人不同的匪夷所思的想法,这些都令她有些迷惘。

近日来,玉染的身体在逐渐恢复如初,她觉得自己有些体力去好好回忆了,她也觉得自己的思路清晰了很多。

玉染的脑海中隐约间看到的有一片血色,也有一寸白衣,更甚至——她看到了自己。她看到了自己同样身着了一袭雪色衣裙,眉眼温温,唇畔含笑,只是这眉宇间的风韵与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竟然都让她感到既陌生又恐惧。

因为玉染觉得,她看着梦中立于面前的自己,她看见自己的那双眼睛中流露的神情,有种令人肃杀的寒意。即便那张面对的面容是在笑着的,但总是让玉染越看越觉得心乱。

这个人,这个梦中的她,真的是自己吗?

原来,自己以前总是会露出这种叫人生寒的神情吗?

玉染一直都在想,都在想她到底是谁,到底以前的自己是处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之中。

以至于现在的她,可以静下心来,对长孙宛然说出这样一番算是带了些自嘲的话。

她被长孙弘这个湘王府的世子救回来,可是,她终归不是湘王府的人。现在的她可以清晰地明白,不论如何她都是无法融入湘王府的生活的。

修子期虽然其他的事情怎么都不愿意告诉玉染,但是玉染知晓,她不叫南玉,她以前的名字是玉染。总有一天,南玉就会从湘王府消失的。

长孙宛然一时间被玉染的话给说得怔住了,但下一刻,她连忙摇头道:“不会的,父亲他会喜欢你的,就像兄长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我有哪里好的,值得你们喜欢?”玉染好笑地随口问道。

“南玉你长得很好看,脾气也很好,是我见过的众多女子里最温柔善良的,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父亲一定不会将你赶走的。”长孙宛然笑了笑说道。

玉染闻言,倒是被同样笑了出来,只是这笑意里,含着几分无奈与寂寥。玉染现在觉得,有的时候,记忆里好的坏的全部都被忘记,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玉染说道:“宛然,我想,即便你的父亲会留下我,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这里的。因为——我不想自己接下去的每一日都活在镜花水月之中。现在的我,不是我。”

第一百章 秦家秦奚

玉染说,她觉得,现在的她不是她。因为,她现在活得很空洞,也没有任何的方向。

玉染想,她现在眼里存在的世界实在是太小了。

她想要知道自己是谁,她想要知道自己的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要出现在她梦中的自己究竟比她多出的是什么经历,她不想自己的一生都活在云里雾里,她想要看得更远。

所以,她玉染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湘王府。

“南玉,你不会刺绣,那你记得你还会什么别的吗?”长孙宛然的双手不断摩挲着,风吹在她的面颊上,让她的面颊看上去更红了。她往自己掌心呼了一口气,双手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是真的很冷,她不知道玉染怎么就和她截然不同。

不过,长孙宛然显然很快便兀自相通了,她觉得玉染和她确实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玉染听着,指尖轻轻触了触自己的面庞,接着摇头说道:“不太清楚。”

“那……我们要不画画吧,如果你不会的话我也可以教你。”长孙宛然有意无意地往屋里看了一眼。

玉染也顺着长孙宛然的视线看了一眼,接着启唇说:“宛然,你只是觉得冷,所以想要进屋吧?”

“南玉。”长孙宛然低声喊了句。

玉染双手摆了摆,失笑道:“好了,我知道了,我们进去——画画?正好我这儿还是有纸笔的。”

长孙宛然欣然点头。

当然,玉染同意长孙宛然的意见,也是认为正好可以消磨一下时间,其实刚才听了长孙宛然的一番话之后,她是准备晚点去找长孙弘的。如若长孙宛然说得是真的,那么就必定发生了什么足以触动长孙弘内心的事情。

玉染很清楚长孙弘并非是个当真肆意不羁的人,所以,能让他变成这样的事,就一定不是小事。

玉染提着笔画着,可思绪却都不知飘到了哪里。直到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纸面上画出的是一人一袭飘然衣衫,墨发飞扬。

玉染看着自己画的,眼底蓦地暗了暗。

这画上的人似乎同样是出自于她的记忆之中,她恍然只记得男子身着一袭白衣素雪,修长的指尖捏着薄薄的书卷,而那墨发垂腰,飘然顺滑,在阳光下泛着点点光泽,应该是个很美的情景。

只是,不管玉染怎么仔细地去想,她都无法想起那个人到底是长得什么模样。似乎每当她想要认真去想,她就会头疼目眩,最终只好暂时放弃。

玉染盯着自己的画半晌,最后轻轻吁出口气,将笔搁在了砚台上,随后视线朝着长孙宛然的画上看去,接着她的目光又是一滞。

长孙宛然还在认真地画着,她的画纸上画着的同样是一个人,也是一个男子,只不过,应该可以算是少年了吧,看上去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但算得上是眉清目秀,有种温润之感扑面而来。

“宛然,你画的这是谁啊?”玉染出声问道。

长孙宛然提着笔的手突然一顿,险些将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面上,她也将笔暂时搁下,看了一眼玉染,接着又看向自己的画,露出了一丝很浅的笑意,她的眼底之中仿佛有闪过几分落寞之色,她低声说:“他是和我自小长大的,因为他从小也是兄长很好的朋友。”

“从小就是你兄长很好的朋友?”玉染先是反问了一句,接着似乎又开始仔细打量起长孙宛然的这幅画,她盯着画上少年的面容,须臾之后她的眉头越拧越紧,她凑得也越发得近了起来。

玉染看着画上少年温润的模样,她的心底忽然莫名地泛起一阵波荡。她蓦地闭上眼,脑海之中仿佛是出现一人,那人站在自己跟前,一身青衫,温润透彻,只不过她印象里的却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青衫的年轻男子好像是在对自己温润地笑着,好像是唇齿翕动,在对自己说着什么。

但是玉染听不清,也看不清。

在玉染就要从这记忆中脱身出来的前一刻,玉染似乎才听清了,她只听清了两个字。

她似乎听到了,那个青衫男子在微微一笑,开口对她喊道:“殿下。”

什么?

他是谁?

之前的白衣之人也好,现在想到的青衫男子也好,他们都是谁?

玉染近乎崩溃,她想不起来,她真的想不起来他们是谁。

玉染一手扶着额头,她的脑海之中一片混沌,竟是脚下一软,险些跌在地上,幸而是被长孙宛然给一把扶住了。

“南玉,你没事吧?”长孙宛然被玉染显然吓得不轻。

玉染慢慢站直身子,她皱着眉睁开眼,第一眼看清的就是长孙宛然一脸紧张地瞧着她,她好笑地说:“我没事,你这个表情是做什么?”

长孙宛然见玉染竟然还反过来笑话她了,于是蓦地撤回手,耳朵有些飞红逐渐浮现,她顿了半晌才道:“我这是担心你,你居然……”

玉染一边笑着一边点了点头,她舒缓似地长长吁气,接着温言安慰道:“我知道了,宛然你别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

“又开玩笑,南玉你知不知道你以后再这样,我可能是会直接不管你的。”长孙宛然的威吓依旧很是没有底气。

玉染显然也没有因此吓到,她右手从桌上摸起自己的折扇,手握扇柄,也不打开折扇,而是用扇尖敲了敲长孙宛然的头顶。玉染比长孙宛然高上一拳左右,所以玉染的动作做起来格外顺畅。

“好,以后不对你开玩笑,好不好?”玉染笑着说。

“你前几次也是这么说的。”长孙宛然一言点出,接着她又转而拧了拧眉,盯着玉染满面笑意的面颊看了半天,才开口问道:“刚才南玉你是怎么了,又是头疼了吗?”

“啊,其实也不算。”玉染拿扇尖点了点自己的下颚,接着又指了指长孙宛然画得那幅画,启唇认真道:“那上面画的人看上去不像尚书府的谢意远,那么——他就是秦太傅的长公子秦奚了?”

长孙宛然被玉染问得一懵,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玉染,“南玉,这是谁告诉你的?”

“如果你指的是秦奚的事,那就是你兄长告诉我的了。”玉染平静地回应。

“兄长……”长孙宛然的神情突然黯然了几分,她垂下眸子,问玉染道:“南玉,秦哥哥的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吗?”

玉染点头,“是,我都知道了。”

长孙宛然沉默许久,才重新低声开口:“南玉,以后……这件事你都不要再提了。”

玉染闻言,也是盯着长孙宛然许久。最后,玉染温温地笑了笑,这次用左手手心去摸了摸长孙宛然的头发,她说:“宛然,人啊,越是不想去记的东西总是记得最深。反倒像我,想记起什么,却什么都想不起。”

说完,玉染的视线重新移向那幅画着青衫少年的画,玉染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眼中闪过几分迷惘。

玉染觉得,她好像对这张面容很熟悉,可是,她形容不清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当然,玉染也没有胆量在这个时候再去问长孙宛然。

恐怕,长孙宛然对秦奚的死抱有的情感并不是一位好友的逝去,长孙宛然喜欢着这个画中的青衫少年,玉染算是看懂了。

“南玉,你画得人怎么没有脸?”长孙宛然原本情绪还不算稳定,但她的视线无意间扫到玉染的画纸上,看见上面男子身影翩翩跃然纸上,但竟是没有画面容。

玉染听着,也是顿了一下,看向自己画的人,她修长的指尖似是虚空描绘着纸上男子面容的轮廓,须臾之后她笑叹:“因为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明明觉得很重要,却想不起来。每次觉得只差那么一点都能记起来了,却总是失败。”

“他是南玉觉得很重要的人吗?”长孙宛然有些好奇。

“印象里好像是的,是那种十分重要,十分重要的……才对啊。”玉染敛了敛眸,喃喃地念道。不过,玉染不似长孙宛然的低落,而是很快恢复过来,她笑了笑,反而自我调侃道:“我觉得他对我那么重要,也许他是我的夫君也说不准啊。”

“夫君?南玉你已经嫁人了吗?”长孙宛然惊诧道。

“我也不晓得啊,我只是随口说一句而已,宛然你那么紧张作甚?”玉染笑着应答道:“再说了,看我的模样,应该也是二十有余了吧,可能比宛然你还要大的一两岁,我这个年纪还不嫁人也很难得了吧?倒是宛然你,今年也已经刚好二十了,王爷就没有想过给你找一户人家风风光光地出嫁吗?”

长孙宛然闻言,静默了许久,她轻声道:“南玉,我不想……”

不想什么?不想出嫁?

玉染偏了偏头,她想她明白了长孙宛然的意思,想来若非长孙宛然一直因为秦奚的死而情伤,拒绝出嫁,那湘王早该将长孙宛然给嫁出去了吧。

第一百零一章 这不可能

酒楼的一间雅阁,里面有一张普通的矮桌,有一桌的菜,有一桌的酒,还有一个人。

仔细看去,桌面上的菜肴竟是全然未动,反倒是酒瓶一个接着一个,有的酒瓶甚至都倒下,一路顺着桌沿滚落在地,整个雅阁之中顿时散乱了起来。

而桌沿边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一身紫色锦袍,原本的华贵在此刻看去却有些糜烂。他喝醉了,他的左手死死地撑着头,不让混沌的自己就这么倒下去,他的右手里还攥着酒杯,不断地给自己添酒,又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

这个人——是长孙弘。

长孙弘此时已是一身酒气,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灌下了多少的酒,他瘪着眉,面颊绯红,那一双丹凤眼中的悲伤与痛苦更是清晰了几分。他苦笑了一声,接着左手抓了一把从额前垂下的头发,右手又甩了甩被喝空的酒瓶。

已经几天了呢?

自那日和长孙毅说完那一番话后,他消沉了多少天了呢?

长孙弘扶着额头,他记不清了,也许只有短短的几天而已吧,只是,他过得很漫长。

长孙弘就是觉得很悲伤,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秦奚的死而悲伤,还是为自己身处的家族而悲伤,或者,他也可能是在为了这个世道的无情而感到悲哀。

所以,他将自己的日子开始过得彻底恣意起来。

不过酒醉一场,醉醒梦醒,只会叫人更加痛苦。

在这个世上,连他的父亲都不愿面对最真的事实,那他又为什么要面对?

长孙弘死死咬了咬唇,他紧紧阖了阖眼,却觉得自己的眼中干涩,竟是连一滴泪都掉不出来。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长孙弘兀自喃喃道。片刻之后,他右手轻轻一松,空的酒瓶落地,而随之他的掌心又是一拍桌面,“来人,再送酒来!”

竹良一直都守在门外,本来心底就是犹豫不定,此刻竟是又听见自家世子的叫喊,更是心中一紧。就在他准备打开门,去和世子说他喝多了,应该回王府的时候。竹良发现,有另一只手先一步搭在了门上。

竹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右手正准备抽剑,却是在抬头的那一瞬,他顿在了那里。

竹良不仅是顿在了那里,他的震惊让他的手都在不断地颤抖,他睁大眼睛,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竹良完全无法理解,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和自家世子一样喝醉了酒,所以眼中出现了幻觉。只是,不管他怎么揉眼,不管他怎么仔细地去看那张侧脸,他都发誓自己绝对不可能看错。

竹良看到来人对自己微微笑了笑,随后便开门走了进去。

竹良愣在原地,他没有阻止,连一步都没有走上前。

竹良他是从十一二岁时就开始跟在长孙弘身边了,所以,长孙弘认识的人他几乎也全都认识。

而这一个人,他竹良也认识。

可是,不论来的人是谁都有可能,但这一个,竹良觉得是最不可能的。

因为这个到来的男子,一身青衫,面容温润,还是那般的翩然。

竹良知道,拥有这张面容,这个姿态的人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而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秦奚。

在雅阁的门被推开时,长孙弘以为是有人将酒送来了,也没有什么反应,还是兀自坐着,左手抚在额头之上,双目阖着,似是休憩。

而这时,长孙弘听到进门之人的脚步声停下了,而那人就停在他的身侧,安静得什么都没有做。

长孙弘正好心中烦躁,他刚想抬头喊出声,却感觉到有一只更快一步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长孙弘睁开眼,蓦地侧头抬眸看去,还未来得及开口,刚刚看到来人的面容,就双眼猛地瞪大,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震在了那里。

因为来人正俯下身,一手还保持着搭在长孙弘肩上的姿势。在看到长孙弘的反应之后,来人将手撤了回来,然后慢慢站直了身子。

“秦……奚?”长孙弘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名字,然后他忽地站起了身,他盯着眼前之人,眼底的震惊难以掩藏,“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然后,秦奚笑了,笑得很是平静而自然,连同看着长孙弘的神情都似乎带和几分好笑,他启唇说:“怎么不可能了?我不过是离开了五年,你的记性应该不差吧?”

夕阳斜下,玉染同长孙宛然一起走出院子,玉染是准备将长孙宛然送回去的,所以两人依旧一路走着。

“兄长他还没回府,看来今日也要入夜才会回来了。”长孙宛然叹了口气说道。

玉染眸光轻闪,接着轻笑着安慰道:“不要紧的,就你兄长的脾性来说,就算真的撞上了什么事,他一定也可以缓过来处理好的。”

“恩。”长孙宛然点头低声应了声,走在玉染身侧。

两人就当是多走两步散散心,估摸着也是长孙宛然想看看长孙弘会不会正好回来,于是两人便准备从前院绕一路回去。

结果倒是出人意料,两人路过长孙弘院外的时候,竟是发现长孙弘已经回来了。

只是很快,玉染和长孙宛然便发现了长孙弘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因为院子里长孙弘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一袭青衫,只是头上顶着斗笠,叫人看不见他的模样。

“兄长?”长孙宛然轻喊出声。

长孙弘和带着斗笠的那人都同时朝院外看了过去,看见的就是有些惊讶的长孙宛然,以及一身红裙看上去格外灼烈炫目的玉染。

不知为何,玉染看着长孙弘,觉着他整个人精神焕发似的,完全就不似长孙宛然说得那般颓废。不过,喝过酒总是没错的了。

因为,当玉染往院子里走了两步之后,就闻到一股有些浓烈的酒气从长孙弘那儿散开来。

玉染无语,“你喝了多少酒?还有,这位是?”说着,玉染还提手指了指站在长孙弘身侧带着斗笠的人。

玉染眯了眯眼,她竟是从那个戴斗笠的人身上发现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让她的心中也事莫名。

长孙宛然很少会见生人,所以在玉染问出口之后,她也只是贴近玉染的身侧站着。

“他……”长孙弘闻言一顿,他也是僵在那里,视线来回犹疑,一时间不知晓该如何解释。

但是,就在长孙弘下决心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一刻,那戴斗笠之人已是先一步抬手,缓缓地将带在头顶的斗笠一把拿下。

在那张温润清透的面庞清晰地展露在玉染和长孙宛然的眼前之后,两人都一时间愣住了。

玉染愣住是因为她发现此人就是之前长孙宛然画中的人,也是令她觉得格外熟悉的人,玉染记得他的名字叫做秦奚。只不过,她不是记得所有人都告诉她秦奚已经死了吗?

而长孙宛然的震惊显然是超越了玉染的,她整个人都仿佛静止在那了那儿,甚至她觉得自己都快忘记了呼吸。

“怎么可能……”长孙宛然喃喃道:“不可能的……秦哥哥,秦哥哥已经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只是,摘下斗笠的秦奚并没有回应长孙宛然的话,他的视线紧紧地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在他看见那个人还是如此明艳晃眼的一刻,秦奚笑了,笑得十分温柔而明朗。

当玉染发现,自己的目光与秦奚撞个正着的时候,她也略是一怔。

玉染都还没有来得及对长孙宛然开口,就见秦奚朝着这儿走了过来。

“秦哥哥,真的是你……”长孙宛然看着迎面走来的秦奚,刚刚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准备启唇,却是忽然又收声了。因为她看见,秦奚与她擦肩走过,停在了玉染的跟前。

秦奚对着一脸愣神的玉染笑得愈发地温和,他看见玉染穿着的衣衫,不禁先是瘪了瘪眉,接着抬起双手,帮玉染仔细拢了拢披风,将领口的地方系紧了些。秦奚理完玉染的衣衫,又伸手擦过了玉染的脖颈,将玉染的墨发从披风里轻轻捋了出来,动作再自然不过。

做完这些,秦奚才对着玉染温和笑道:“终于找到你了。”

玉染闻言,猛然回过神来,她双目紧紧盯着秦奚,眼底划过一丝不解。

“秦奚,你认识南玉吗?”显然,长孙弘也是惊诧。

秦奚点了点头,他的视线不离玉染,他说:“是啊,是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人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秦哥哥,你不是在五年前就已经……”长孙宛然本来因为秦奚的举动心中感到些许压抑,但是,她仍旧没有忘记更重要的一件事。

——秦奚,本该在五年前秦家被满抄杀的那一日就死了。

“那时的先王胆小,所以在命人抄杀秦府满门之后,又令人将秦府放火烧了,根本没有核对过所有人秦家人的尸体。而秦奚那日刚好是从小门出的府,没有人发现,所以秦奚才会还活着。”长孙弘替秦奚解释说。

第一百零二章 不要掺和

“可是,在之后秦哥哥为什么不回安国呢,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呢?”长孙宛然着急地问。

“我的好妹妹,你仔细想想,那个时候秦奚回来不是来送死的吗?要是被人发现了,他会怎么样你有想过吗?”长孙弘拍了拍长孙宛然的肩膀,让她稍微冷静一些。

长孙宛然闻言,也是逐渐恢复过来,她问:“那秦哥哥,你这五年是去了哪里?”

“宁国。”秦奚平静回应说。

“宁国?”长孙宛然看着秦奚,又看了眼身侧的玉染,继续问道:“秦哥哥是在宁国认识南玉的吗,那秦哥哥知道南玉是哪家的人吗?我和兄长一直都想要帮南玉找到家呢。”

“南玉……”秦奚先是轻轻捻了捻这个名字,接着看向玉染,莞尔笑道:“这个名字一定是你极喜欢的。”

玉染微微挑眉,诧异道:“你为何会这么觉得?”

“因为很好听。”秦奚又笑了。

玉染眨了眨眼,也是忽然失笑,“很好听?恩……这个理由有些奇怪。”

“如果是以前,你一定会和别人解释说,好听就是好听,好听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去喜欢。”秦奚说道。

“啊,听起来我好像是个十分喜欢强词夺理的人。”玉染微笑。

秦奚的语气温和,“只要能想得出解释的道理,那么什么都有可能是真的,这是南玉你说的。”

“哦,照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可能还是个非常无趣的人吧?”玉染眉梢微动,好笑地说。

“不能这么说。”秦奚也是笑着摇头。

玉染和秦奚的闲聊太过自然而平和了,这种随意安静的感觉,让人一时间都插不进任何一句话,就好像这就是他们谈聊之间原本就该有的风格。

“秦奚,你认识了南玉多久?”长孙弘看着两人,有些古怪地问。

这一次,秦奚连想都不必想便应道:“五年。”

五年时间,就是从秦府覆灭那时开始,就是从秦奚逃出安国躲避到宁国开始,秦奚就和玉染认识了。

“当初,救了我,将我留在宁国的人——是南玉。”秦奚的语气未变,他继续说道。

“是南玉吗?”长孙弘讶异。这么巧吗?

秦奚点头,“她居于山野,家中没有其他人了,是她救了我,所以我在宁国生活了五年。”

生活山野?家中别无他人?

其实玉染听到这两句的时候,她的心中感觉很奇怪,也很别扭。她觉得,好像有哪里听起来不太对劲。

长孙弘认识秦奚的时候,两人皆是十岁出头,现在秦奚和他都二十三了,算一算,如果除去秦奚不在的五年,他们也已经相处了八年了。

曾经的长孙弘能够一眼就看出秦奚言辞的真假,而今,长孙弘再一次看着秦奚,却毫无所获。

可是,长孙弘并不觉得秦奚对于南玉的话是真的。

此刻的长孙弘,终于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他的眼中似有精光划过,神情微凝,他问:“秦奚,你告诉我,你会回来安国,真的是因为你告诉我的猜到湘王府有难,还是因为南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南玉她在湘王府了?”

这一次,秦奚只是安静地看着长孙弘,一句未言。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啊,秦哥哥?”长孙宛然见气氛一下子沉了下来,于是连忙横在两人之间。

终是长孙弘拗不过秦奚的平静,他右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半晌才装作平日里无事一般的恣意神情,无奈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不说我也不问了。反正——你没死,就好了。”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长孙弘的眼底一深,语气颇为认真。

“但既然秦公子是本来应该已经死去的人,现在再出现在安国,甚至是出现在湘王府这样的地方,要是被人看到了是不是不好?”一旁沉默良久的玉染忽然出声。

“你向来唤我秦奚。”秦奚笑着道。

玉染略是扬眉,莞尔道:“哦,是吗?我不记得了。”

“但是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年,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长孙宛然的面上闪过一丝忧色。

“这个很难说啊。”长孙弘也是觉得难办,他刚才光是为秦奚活着回来的事情而感到惊喜,却一时间忘记了另一件更复杂的事情。如果真的如同玉染所言,秦奚被有心之人给认了出来,那就等于刚好给了安君长孙延一个除掉湘王府的绝好机会。

长孙弘想罢,视线在南玉与秦奚之间犹疑,最后他垂了垂眸,右手握了握拳,下一刻他似是决定了什么一般开口道:“要不……秦奚你带南玉回去宁国吧?现在就走的话,是没有人会发现的。安宁现今相处不合,在宁国反而是最安全的。”

玉染听了,稍微怔了怔。

而秦奚闻言,却是摇头。

“为什么?”长孙弘皱眉诧异。

“如果我现在带南玉离开,那么很快湘王府就会是下一个秦府。”秦奚说。

长孙宛然微微睁大眼,她问:“秦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奚,就算你和南玉在湘王府,也于事无补。”长孙弘眼中深邃道。

秦奚轻笑,随后他绕过了长孙宛然,走到玉染面前,像以前一样中规中矩地朝着玉染作揖,一揖而起,秦奚便看见玉染稍显古怪的神情,他笑了笑,说道:“虽说已经想到你必定不会就这么同意离开,但出于是与我有关的事,还是想要恳请你暂时陪我留在湘王府,可以吗?”

“什么可以不可以的?”玉染右手捏着折扇,原本是将手缩在长长的裙袖里的,现在她忽然抬起了手臂,她左手拉住右手的衣袖,小半截藕臂就自然而然地因为袖子的滑落而露了出来。她那折扇扇尖敲了敲秦奚的肩头,接着好笑说:“你在做什么啊?我还是第一次撞见有人给我行这么大的礼。你以前是太傅的长公子吧,这我可不敢当。你也说了,我肯定不会同意离开,那你可这就多此一举了。”

“秦奚不周到之处,希望南玉依旧好好包涵。”秦奚笑道。

“哦,一定的。”玉染点头,煞有其事地应声。

长孙弘是被秦奚对玉染的一礼而怔到了,但是那两人自说自话的谈论他也一字不落地听到了,他有些无奈地问:“我有说同意了吗?”

“比起你是否同意,我觉得,你更需要考虑的——是湘王殿下是否同意。”玉染的视线早就被门院外细微的响动声吸引了过去,她可以看见的是一个人站在院门的墙边,没有露出身影,却是可以看见地面上留在外头的阴影。

玉染看到的时候,就差不多猜到了来人。

其他人的视线也虽然玉染移了过去,果不其然,下一刻看到的就是湘王长孙毅从边上走了出来。

长孙毅的视线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秦奚的身上。

秦奚先长孙毅一步动了,他以刚才对玉染的施礼方式又对长孙毅作了一揖,接着,秦奚开口说:“王爷,好久不见。”

“确实。”长孙毅也说道,他的神色有些感怀,又似乎有些复杂,“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秦府的人一眼,也没想到你当初还活下来了。”

“父亲往日里一直说,王爷是父亲最好的友人,所以不管湘王府有何事都无法坐视不理。现在,我的理由竟是与父亲的不谋而合。”秦奚应声。

长孙毅在对秦奚开口之前,先是让长孙宛然回去。

长孙宛然倒是没有拒绝,毕竟她听着秦奚和自己父亲的语气,知晓接下去他们要谈论的可能并非小事,那么作为一个女子,她帮不上忙,也不应该再留在这里。

长孙宛然看了一眼玉染,她动作极小地拉了拉玉染的衣袖,低声对玉染道:“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玉染偏了偏头,本来考虑之后也是准备同意了,不过却有另一只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臂。玉染回过头,看见拉着她的人是秦奚。

“宛然,你先走吧。”长孙毅也是看见,他道了一句。

长孙宛然闻言,神色一黯,接着便松开了拽着玉染衣袖的手,她低着头,对玉染有些僵硬地提了提唇角,说道:“那我先回去了,南玉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玉染点点头,“好。”

看到长孙宛然走出了院子,长孙毅才重新开口:“你的父亲不会希望你涉险,也绝对不会希望你再多趟一次浑水。”

“泥潭很深,不是只要我以为自己离开了,就可以真的孑然一身的。”秦奚很快便答。

“其实,当初在秦府出事之前的那夜,我见过你的父亲。”长孙毅慢慢走到秦奚身前,眼中复杂。

秦奚闻言,蓦地抬眸。

长孙毅继续道:“你的父亲其实早便猜到了秦府究竟会发生什么,他当初也告诉我,希望如果可以,请我能够保护好你。只不过,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翌日先王便派人到了秦府,甚至最后用一把大火将所有掩盖。我们都以为你没能逃出,以为你死在了五年前的那一日。不过,既然你现在无碍,那就应该如同你父亲对你的希望——离开这里,然后永远都不要掺和进来。”

第一百零三章 愧疚之中

秦奚笑了笑,他只是停顿须臾,双眼似是无意地从玉染的面颊上扫过,下一刻便启唇道:“曾经,我也迷茫过,我心中的仇怨究竟有多深,究竟我有多少恨死去的先王,又多少恨现在的安君长孙延。我也想过就此忘记,但是我做不到,越是想要忘记,就越是让我感到痛苦。而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她告诉我,让我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去忘记那段过往,因为恨也是我情感的一部分,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我拥有很多的情感,所以我忘不掉。”

“你现在从湘王府离开,就可以过得很自在。而相反,如果你选择留在这里,那么可能搭上的就会是你自己的性命。即使是这样,那也没有关系吗?”长孙毅似是有些明了秦奚所指之人,他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可是那个人,她明知我心中有恨,明知我绝对不会就此罢休,她也相信着一切终归可以尘埃落定。”秦奚说到此处,忽然笑了起来,很是温润,“她说,到时候,我就可以真的安安心心地每日看看我的书,或者去看看这个天下四海,望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就在秦奚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给在场有一个人的震撼很大。那个人——是玉染。

玉染垂下眼帘,如果有人仔细去看,便能发现她的眼底满是错愕与诧异。她好像……从哪里听过这句话。

似乎,玉染只要闭上眼,依稀可以看见的是自己在夜色里微笑着的身影,玉染看见脑海中的自己唇畔一开一阖,似乎是正在面对着什么人,说着什么话,只是玉染她听不见、也再也看不清。

“尘埃落定?四国纷争,这是个乱世,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哪里来的自信。”长孙毅平静地回应。

“王爷,什么事情你觉得做不到,实际上还有很多的办法可以让你去做到,只不过每个人的考量是不同的罢了。”秦奚笑道。

“这也是那个人告诉你的?”长孙毅的目光微闪。

秦奚点头,“是。”

长孙毅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看向自己的长子长孙弘,开口道:“以后若是你再出去喝得大醉,深夜不知归府,那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长孙弘摸了摸头发,讪笑了几声,似乎颇为尴尬地说道:“爹,我知道了。”

长孙毅走了,而留下的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宛然告诉我你这几日皆是醉酒到深夜才回来,很是担忧。”玉染启唇对长孙弘道。

“是有些对不住,不过本殿下向来是被人冠上纨绔风流的名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长孙弘弯了弯嘴角,摆了摆手说道。

玉染轻叹,不赞同地说:“这样……不好。”

“什么不好?”长孙弘反问。

“南玉的意思是,会让别人担忧不好,醉酒不归不好,当然,被随意冠上纨绔风流的名声也不好。”秦奚替玉染接道。

“秦奚你这是做什么呀,我都还没嫌你都不告诉我你是认识南玉的。”长孙弘双臂环胸,抱怨地说道:“再说了,那宁国的摄政王明明就是个女子,不还是一样被传着那样风流的名声,有什么好见怪的?”

秦奚闻言,眸光微闪,“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赫连玉即使有这般倾尽风流的名声,却依旧可以受得臣民的信任和尊重?如若没有足够的能力,也没有任何运筹帷幄的自信,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这样了。就算是做样子给别人看,好显得你是个不问正事的人,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的,就比如说——安君长孙延。”

“秦奚,总觉得明明是你离开了安国五年,结果居然可以比我还了解安国。”长孙弘说道。

“那只是因为你太不了解了。”秦奚笑道。

“你们若是还想聊,那聊多久都无所谓了,只是我现在饿得慌,不如你们便先自己聊着,我回去了。”玉染出声道。

秦奚温言,“我送你回去。”

“什么叫你送啊,这是我家的府邸,怎么好像你那么熟呢?不对,你也确实熟。”长孙弘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改口说道:“但是你又不晓得南玉住在哪个院子,还是我送她回去。对了,南玉,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让人做了给你送过去,每天都吃得这么随意怎么好?”

最后,长孙弘还是和秦奚一起走在了玉染的身后。

玉染无奈,“没有。”

“真的没有?对了,南玉,你刚才说宛然担忧我,那你呢,你也担心我吗?”长孙弘不断地凑到玉染的身侧问道。

玉染蓦地停下脚步,盯着他,提起唇角,“说实话,我不太喜欢总是要别人替他操心的人。”

“那依照南玉的意思,就是喜欢我了?”长孙弘忽然咧嘴反问。

这一次,还不等玉染回应,就见秦奚走了两步挡在了长孙弘和玉染之前,他的神情温温,有几分含笑,他忽然抬手,触碰在了玉染的鬓角。

玉染一愣,却没有动。

秦奚是看见了玉染散乱在脑后的头发与她的发簪纠缠在了一起,于是才走上前去帮她解开,之后他撤回手,不禁笑说:“长孙小姐很会梳发,你之前可以让她帮你。”

“不用了吧,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玉染说。

“也好,随你。”秦奚点点头。

长孙弘和秦奚将玉染送回了院里,随后返回。

两人之间的氛围沉闷了许久,最后还是长孙弘先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秦奚,你是不是喜欢南玉?”

秦奚的眼底沉静,“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南玉的眼神都快溺出水了,我能看不出来?”长孙弘撇了撇嘴,不情愿地说道。

“是吗,那让你为难了?”秦奚好笑地问。

“不会,我怎么会为难。”长孙弘挑了挑眉,他仰头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天空,须臾之后感叹地说道:“不过,不管怎样,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这五年来,长孙弘一直都活在愧疚之中,他愧疚于以为自己没能救出秦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府和秦奚的消失。

而今,就在长孙弘发现了湘王府也可能即将与秦府得到同样的遭遇,并且他的父亲还是依旧无动于衷的时候,他已然心死,所以日日醉于酒香之间。不过,就在此时,一件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秦奚回来了。

“人不能永远活在自己对别人的愧疚之中的。”秦奚闻言,似有所感,他想起了之前玉染与他所言,也将这句话一模一样地送给了他以前最好的友人。

现在的湘王府早已几乎没有了五年前的婢女小厮,就算有,在秦奚到来的第二日,便都被分别差去了湘王府的别院。同时,秦奚也被当作了湘王府的客人来对待,才将此事暂时掩盖了过去。

一晃,便是又过去了半月。

“子期,子期?你在吗,有看到我上次的画的画卷放哪儿了吗?”玉染诧异地看着书架,又上上下下将书架扫了一遍,才开口问道。

只是,玉染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看到修子期的身影。

“又不在么?”玉染自言自语了一句。

自从玉染知晓了修子期会一直跟着她之后,她唤他帮忙的时候也多了。可以说,别人的暗卫或是侍从都是在主子有危险的时候才出手,可玉染经常唤修子期的缘由可能只是因为一件小小的琐事,修子期偏偏也从未提起过这一点,还做得格外习惯。

之前玉染喊修子期的时候,修子期一般随即就会出现,但是这几日,修子期不在的次数倒是变多了,玉染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却也不曾过问。

玉染兀自盯着书架沉默良久,神情有些诧异。

上次同长孙宛然画完那副画卷之后,玉染便时而会看一看自己笔下的那个人。而后,她零零碎碎地也会想起些什么,所以经常给画卷上的人添上一些轮廓。

脑海中的那人总是一袭白衣素雪,飘然若仙,而且与她似乎格外亲近。比起对秦奚的熟悉,可以说这个人给她心中的悸动要更大,是那种既捉摸不透,却仍是想要靠近的感觉。

不过,令玉染现在觉得奇怪的是,她昨日明明将画卷搁在了书架上,但今日醒来书架的一层便空了。

“你怎么了?”

玉染看向门口,推门进来的人是秦奚。

玉染撤回伸向书架的手,思索了一会儿,接着摇了摇头,笑说:“没什么。你怎么过来了?”

“没有事就不能过来了吗?”秦奚笑问。

“这倒是没什么。”玉染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似地,于是抬手从桌案上拿过了一把精巧的发梳,虽有含笑着递到秦奚面前,她启唇说道:“哦对了,你来得正好,昨夜宛然不知是为什么,让我今日要好好梳妆。我这头发好像有不少缠在一起了,但是也没有其他人在,一直弄不好。秦奚,你帮我梳一下吧。”

第一百零四章 人为刀俎

秦奚停顿片刻,便从玉染的手中接过了发梳,而玉染坐在凳上,他站在了玉染的身后,轻轻梳着玉染的头发。

玉染略有思索。

“怎么了?”秦奚问。

“总觉得不太像。”玉染说。

秦奚又问:“哪里不太像。”

“我总感觉以前也有一个人总是喜欢帮我梳发,但是我总是想不起那人的脸到底长得什么样。”玉染应声道。

秦奚听了玉染之言,捏着发梳的手略显僵硬,他一言未发。

玉染感觉身后的人没了动静,于是扭头去看他,“秦奚,你怎么了,没事吧?”

秦奚回过神,语气平淡道:“没事。”

“哦,是吗?”玉染也没有多问,任由秦奚给自己梳了一个简单的发式,然后在鬓角插了一支梅花琉璃簪,这还是长孙宛然送给她的。

就在这时,玉染的房门又被打开了,一阵冷风从外头透了进来,带起了玉染的几缕发丝。

玉染朝门口看去,来人是长孙宛然。

“是宛然啊,你们来得真巧,一前一后的也就只差了一刻。”因为玉染的头发还有几缕被捏在秦奚手心里,于是玉染只好极小幅度的偏了偏头,看到长孙宛然之后笑着出声道。

长孙宛然的视线在玉染和秦奚之间来回,她愣是在门口停顿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垂了垂眸,最后还是对玉染笑了笑,点头说:“南玉说得是。”

长孙宛然的脸色看上去有瞬间的苍白,她在推门而入的时候,在她看见秦奚帮玉染梳发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是死寂的。也许在五年前知晓秦奚“死”去的时候,她的心中都是痛苦与悲伤,而今,她的心底皆是凄凉。

长孙宛然从小就很喜欢秦奚,也总是跟在秦奚身后一口叫着一声秦哥哥,那时她的性子还很明朗,是个极其讨人喜欢的姑娘。只是在秦奚“死”的那刻,她整个人都变得沉闷下来了,她变得害怕与人交谈,甚至只是愿意一个人独处。

而今,秦奚回来了,她最喜欢的秦哥哥回来了,她以为一切都可以恢复如常了。

可是,半月以来,长孙宛然发现,她以前认识的秦哥哥变了,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以前她认识的秦奚,会与她的兄长闹成一团,会笑得自在。但现在的秦奚,虽然温润儒雅依旧,可实在是沉静得叫长孙宛然觉得可怕。

而长孙宛然也显然发现了,秦奚来得半个多月里,唯一会对一个人露出格外温柔的神情,那个人是玉染,长孙宛然甚至无法从秦奚的口中得知玉染到底叫什么名字,就好像她和那两人是身处在两个世界中一般,让她浑身发冷。

今日的秦奚,身着一袭青蓝色的衣衫,双袖呈白色,最外头是一层青纱,他的腰上系着的是青色白纹的腰带,腰带两边垂着两串流苏。他的发冠扣起他的一层乌发,其下又散出一层淌在身后,额前的发丝垂下,看上去愈发温润。他看着玉染,手中还捏着玉染的一缕发丝,他靠得玉染极近,一双眼睛之中满是柔和。

而玉染,穿着着白色花纹为主的底衣,褐色的衣摆上有金色的花纹附着,最外面套着的是一袭火红的外袍,长长地曳在地上,倒是秦奚刚刚给玉染挽的发看上去最为的干净素雅。

长孙弘总是喜欢给玉染变着法地添置新衣,用的布料不是上乘的便绝对不要,每每送来了还都喜欢让玉染立马试上一下。玉染虽说觉着好笑,但依然十分感谢长孙弘的用心,当然,玉染也承认长孙弘的眼光确实不错。虽然衣服的颜色艳丽了些,可式样却是极好看的。

玉染和秦奚呆在一起,长孙宛然此刻竟是觉得挑不出任何刺来,很好看的一副情景,仿佛她的到来才是一种打扰。

“宛然,你站在那里做什么?”玉染看见长孙宛然站在门口久久未动,于是启唇又道。

长孙宛然闻言,回神走到玉染和秦奚跟前,接着硬是提了提唇角道:“没什么……”

玉染似乎感觉熬了长孙宛然的情绪有些许不对劲,她眸中轻闪,有几分诧异,但是也未点破,转而道:“对了,宛然,你今日叫我好好梳妆是为了什么?”

“今日丞相要来府上。”长孙宛然解释道。

“丞相?安国的丞相?”玉染挑了挑眉。

长孙宛然失笑,“当然是了。”

“哦……”玉染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接着忽然轻笑着抬眸说:“不过,宛然你也不用操心了。虽说丞相来,府中的人除了王爷自当都需相迎,可我也不算是湘王府的人吧,就算不出现也没人会发现的。哦对了,说到这儿,想来秦奚也是更不能出去吧?”玉染说着侧过身看向秦奚。

秦奚其实在听到长孙宛然说丞相要来的时候心中是一时间沉下来的,因为安国的丞相,也就是玉渊,是容袭的人,当初玉染也正是被安排在玉渊的丞相府上,连身份都是作为玉渊的嫡女。所以,玉渊来湘王府,秦奚的感觉十分不好。

因为,玉渊的到来,很有可能也是意味着容袭的出手。

玉染的记忆还未恢复,若是容袭此刻又有了什么想法,那么恐怕即便他在,也无法扭转局面丝毫。

这湘王府,恐怕再这样下去,就会被搅得天翻地覆了,连带着玉染也不安全。

“秦奚,秦奚?”玉染见秦奚出神,连连喊了两声。

秦奚看向玉染,接着赞同地说道:“确实。”

玉染柳眉弯了弯,说道:“那秦奚你今日就陪我喝茶看书怎么样?”

“好。”秦奚随即便答。

丞相玉渊来到湘王府的时候,约莫已是午时,听说是直接和湘王爷去了书房。

“似乎许久没有来你府上了。”玉渊在桌案边坐下,小厮给他斟了茶便退了出去,掩上门之后屋内瞬间暖和了许多,也让屋内的气氛顿时安静沉重了不少。

长孙毅坐在玉渊对面,他将杯盏搁在桌面上,随后感叹道:“的确已是过去许久了。”

“我今日来你这里,是借由商讨四国之事来的。”玉渊顿了一顿,接着认真开口道。

“能让你不惜冒着风险来我这湘王府一趟,我倒是也很想知晓究竟是出于何种缘由。”长孙毅的言辞颇有深意。

玉渊长长吁出一口气,说道:“你认为在这个世道之下你现在是身不由己,但整个湘王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都可以说与你息息相关。君上的意思,想必你很清楚。”

“是,我确实清楚。”长孙毅眼中幽深。

“五年前,你来找我商谈秦府之事的时候,你都不曾犹豫,你当时清清楚楚地说,你想要让秦家出事。但是你慢了一步,秦府仍旧灰飞烟灭。而今,当你湘王府所有人的性命都受到威胁的一刻,你又准备怎么做呢,还是人为刀俎你为鱼肉吗?”玉渊问道。

长孙毅沉默片刻,他的视线落在茶水的茶面上,在冬日里茶水的热烟丝丝缕缕的萦绕,但隐约依然能从茶面上看见倒映着的自己的眼睛。他似是思索良久,最后终是将他犹豫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他说:“我识得你玉渊不是一年两年,是十年。那时还是明戌皇朝,华安宁商不过是四个随时会被并入明戌的小小诸侯降国,那时的你一入朝便被拜为上卿,不出两年便成了丞相。说实在的,那时的我与你交好,只是因为对你能够在每件事上都有筹措谋略感到尊敬,同时也对你这么用心地为安国付出感到惊讶。

后来,你我还有曾经的太傅,我们三人可谓是同甘共苦,互相扶持的存在。现在,十年了,毕竟也是十年了。玉渊,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一直都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为了谁才拼命至今?”

到底是为了谁才拼命至今?

玉渊闻言,第一次怔愣了。他现在已经三十多了,比起十年前的自己来说早已风霜。十年前的他还只是明戌皇朝的一个没落书生,名为崔渊,落榜归家,无可受用,而十年后,他却已经站在了安国至高的丞相之位。

十年前的容袭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可是玉渊永远都不会忘记,就是这样看似的孩子,却在他即将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跳崖自尽之际,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时的容袭用着那双漆黑得不见底的眼睛望着他,玉渊无法将容袭当时那种近乎冷静沉寂的眼神给忘记。

崔渊当时对容袭阻止他的举动十分不满,但容袭却丝毫都没有因为他刻薄嘲讽的话而感到生气。

容袭只是微微一笑,他提出了希望玉渊帮他去做一件事,这件事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很难。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帮你?”那时的崔渊眉头紧皱,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容袭。

容袭长得很好看,从小时候就是好看得让人心惊。他的神情温和,忽然间,他的唇畔微动,浮起的笑意浅淡,那双漆黑的眼眸对上了玉渊的眼睛,他开口说道:“你一直都觉得自己缺少的是一个机会是吗?”

第一百零五章 只有活着

“你是什么意思?”崔渊皱了皱眉,思量着容袭的意思。

容袭微笑,“既然你一直是这么认为的,那么现在就有一个摆在你面前的机会。成则功成名就,败则灰飞烟灭,就看你愿不愿意了。问我是谁的话,我叫慕容袭,你也可以叫我容袭。”

慕容袭是华国的四皇子,这一点阅书无数的崔渊很快就明白了。虽说四国没落,或许即将同样被明戌吞并,四国国君甚至在明面上手中都未握有实质的权利,但崔渊还是信了容袭的。

因为,他崔渊在别人的眼中是个无用之人,他的心仿若已死。既然如此,那他又何不赌上这一把。

“我愿意。”崔渊清晰地听到自己这么回应了容袭。

容袭闻言,笑了笑,风轻云淡地说:“我只是一个受得冷落的皇子,甚至还离开了华国,你为何会信我?”

“不是你让我信你的吗?”崔渊眉头紧皱,反问道。

“恩,也是,是我问得突兀了。”容袭兀自点点头,接着忽然转而对崔渊说道:“不过,既然将你从悬崖边上拉回来的人是我容袭,那我也可以保证,我不会让你白信我。你原来的名字不必再用了,以后,你便改个姓吧。恩……我一个朋友的姓氏挺好听,她姓玉,你觉得如何?”

现在的玉渊,再回首那时的崔渊,可真是觉得时移世易,什么都不一样了。玉渊也曾怀念过那个时候潇洒自在的无名书生,可他依旧没有对当时的决定而有过任何的后悔之意。

自己的选择就要一直遵从下去,这是他曾经想要的人生,而他现在正走在这条路上,一去不再回头。

玉渊觉得,他应该感谢容袭。

十年的时间,让他更加清楚的只有容袭的强大与自信。现在的玉渊对容袭抱有的不止是感谢,更多的甚至是敬畏,他玉渊亲眼看着当年十岁出头的孩子一步一步地成为如今的运筹帷幄之人,也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何会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容袭的话,因为容袭从未改变,容袭心中的坚毅与强大是他玉渊承认遥不可及的。

玉渊未曾后悔过与容袭走至今日今时,甚至可以说,玉渊现在最大的期望便是,能够看到容袭走到最高之位的那一天。

玉渊知晓容袭最后想要的是四国归一,想要的是整个天下。而玉渊也知晓,容袭有一个很喜欢的人,那个人是曾经明戌的长公主颛顼染,是之前宁国的太子赫连玉,也是现在几乎形同宁国国君的摄政公主。

玉渊想,当时容袭让他改姓,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一个玉字,想必也是与玉染有关。

玉渊确实也想过,当时容袭让他改姓之时,是否也是早已算好有一日玉染会与明戌决裂,所以他玉渊也是容袭给玉染准备好的圈套之一。

容袭与玉染相伴十年有余确实不易,但是江山美人,真的可以兼得吗?更何况,容袭想要的得到的是一个与他有着同样目的的女子。

容袭很强,玉染也很强,这样的两个好强的人,真的最终可以走到一起吗?

说实在的,玉渊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他没有得到答案。他尊敬容袭,也佩服玉染,也许,在他的人生中再也无法遇到有比这两人更加

当然,玉渊没有要违逆容袭的意思,所以他会按照容袭的希望,让他如愿见到玉染。

玉渊回过神来,他看着长孙毅认真的神情,轻叹了一声,开口说道:“王爷,君上想要至湘王府于死地,王爷你就不得不从湘王府出发去考虑,我想你也不想让全府上下,包括世子与千金也一起将性命搭进去。”

“事已至此,就和当初的秦府一般,我又如何令君上回心转意?”长孙毅见玉渊避而不答,也没有第一时间追问,而是顺着玉渊的话说了下去。

“王爷,恕我作为你的友人十年,就让我直言一句。”玉渊说到此处,略是一顿,接着他陡然抬眸道:“如若你不想人为刀俎你为鱼肉,那么办法就只有一个。”

“什么?”长孙毅眉头依旧锁着,他问。

玉渊答道:“办法就是——你为刀俎,他为鱼肉。”

一句你为刀俎他为鱼肉,令长孙毅顿时一怔。

长孙毅不会不明白玉渊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听这句,可是,我既与你相识了十年,我现在也不妨直接告诉王爷。这一次,若是你不主动出手,那么湘王府必会在这世上烟消云散。”玉渊顿了顿,还是开口了。

也许十年来,已经很久未有见过他因为一件事而心中沉重至此了。哦不,或许还有一件,那就是五年前秦府被满门抄杀的时候,玉渊后悔过,后悔没有提醒秦太傅。

现在,玉渊可以算是对玉渊先提了一个醒,但他心中仍有一丝愧疚。愧疚的是他将长孙毅当做十年的友人,他对长孙毅说得也确实都是实话,可是,这也同样是容袭希望他对长孙毅说的。

这终归是一场局,就算长孙毅可以从安君长孙延的手中离开,也绝对无法从容袭的局中抽身。只不过,玉渊知晓的是,容袭至少不会无故伤及长孙毅的性命。

“你是要我反?”长孙毅神情还算镇定。

玉渊沉默须臾,最后他抬眸认真地盯着长孙毅,一双眼中难得的幽深,“你是君上的亲兄弟,既然当初君上可以夺得了先王的王位,那么你也可以。更何况你和君上不一样,你受得百姓崇敬,受得大臣尊重,如若代替君上的人是你,那么他人不会有什么怨言的。”

“你能告诉我,你这么说,为的真的是湘王府,还是别人呢?”长孙毅毕竟带军十几年了,面对什么都要带着几分遇事不惊的态度。此刻,他听了玉渊的话,似是也思量了许久,才开口问道。

玉渊握着杯盏的手顿了顿,接着竟是在玉渊的面庞上看到了几分笑意,他的神情好像有些疲倦了,他边叹边笑着说道:“王爷,我为的是谁重要吗?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湘王府所有人的性命吗?再者,若是王爷你真不在意那也没有办法,可是安君暴虐,如果王爷你一死,就再没有人能阻止他的杀戮。”

“你难道不会吗?”长孙毅问。

玉渊笑了,他说:“对,我不会。”

“因为安国究竟会如何与你无关是吗?”长孙毅又问。

“王爷,我是安国的丞相,所以安国的动向与我息息相关。我实话实说一句,王爷你若是死了,那很不值。”玉渊的语气很是平静。

“不值?依照你的意思,如果我死了,那日后安国就可能很快就落在他国的控制之下了。可是,若我现在想要湘王府上下不死,那么以我一己之力显然无法翻盘,那也势必要依赖其他的人,而玉渊,你就是替那人来劝说的吧?”长孙毅也笑了出来,只是他的一双眼中仍旧锋芒尽显,丝毫不失威严。

“王爷,我是不是在劝说都无所谓。只是,有一句话我作为友人不得不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玉渊的眼中蓦地一凛,启唇说道。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吗?

“哪怕,是作为傀儡一般地活着?”长孙毅反问。

“是,因为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人一旦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玉渊的言辞发自肺腑,因为他自己就很了解这一点。毕竟,他现在也是如同傀儡一般地活着,但是他却觉得自己活出了以前没有的生活。他的人生因为容袭的出现截然不同了,除了容袭让他要做的事情之外,他也获得了自己想要的。

这就像一笔交易,不知何时能够抽身,却也诱惑着你去一步步地靠近。

玉渊清楚容袭的能力,所以他很忠心,他觉得,容袭是个足以撑起一个天下的人。

而长孙毅有他的傲骨,所以玉渊如若不将湘王府全府的性命安危放在长孙毅的面前,那便很难使长孙毅改变心意。

“那以你之见,要如何才能使湘王府所有的人都无碍呢?”长孙毅没有再接玉渊的话,而是转了一个方式问道。

玉渊听了,微微抬眸,在停顿须臾之后语气平和地开口道:“王爷只需护住一个人,那日后湘王府必定无忧。”

“谁?”长孙毅问。

“听说世子从城外救回了一位姑娘。”玉渊说。

长孙毅一顿,“你是指南玉?”

玉渊笑而不答。

长孙毅没有因为玉渊的表现而感到惊讶,相反,长孙毅倒是觉得理所应当,他说:“她就是你背后之人吗?”

玉渊即刻答道:“不是。”

长孙毅挑了挑眉,“既然不是,那为何你要我护她?”

玉渊道:“王爷,你不必再问我她到底是何人。我说了,只要她还活着,那么湘王府就不会出事。这一点,我玉渊绝对不会骗你。况且,王爷不是还在府中收留了另外一人吗?若是王爷败了,那么想必他也会受得牵连,如若是那样的话,岂不是要对不起死去的秦太傅的嘱托。”

第一百零六章 丞相玉渊

“你倒是和我说说,这你又是从哪儿知道的?”长孙毅又问道。

玉渊避而不答,“希望王爷不要介怀。”

半晌过去,只见长孙毅无奈笑着摆了摆手,还是像对待老友似的态度对玉渊说道:“看来我这湘王府现在还真是弱了。罢了罢了,我们也不说这些了。难得你有空来一趟王府,那便一起吃一顿饭吧,正好你来的时候就差不多是午时了。”他摆了摆手,在说完这句之后,连姿态都似乎轻松了许多。

玉渊闻言,笑着点头,“好。”

长孙弘提着剑冲到玉染院里的时候,正好赶上玉染悠闲地在屋里喝着茶,而秦奚和宛然都在,皆是轻松至极的模样。长孙弘反观自己,满身大汗,简直让他憋屈几分。

“你这是怎么了?”玉染刚刚将杯盏中的茶水饮完,她放下茶杯,好笑地瞧着满头是汗的长孙弘。

“还不是我爹叫我好好练剑,而且还要将他手下的人调来看着我练,我可是一早上都没歇过了,你们这也太闲了吧,这不公平啊。”长孙弘一瞪眼,直接气得跳脚。

“兄长,父亲这应该也是为了你好。”长孙宛然中规中矩地答了一句道。

“哪里好了啊?”长孙弘抓了一把头发,俊脸之上堆满了疑惑。

玉染轻笑出声,她笑得很清脆,笑得眉眼弯弯,一直到她感觉到长孙弘朝她移来的灼烈视线,她才轻咳一声,挑了挑眉说:“看你练剑之后的精神比平日里还要好了,这不是挺好的吗?”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长孙弘蓦地反问。

玉染的神情格外淡然,她只是提手指了指自己空了的杯盏,微笑道:“既然你还有力气,那正好,过来帮我斟一杯茶吧。”

“斟茶?你是在叫本世子帮你斟一杯茶吗?”长孙弘挑了挑眉,打趣地问道。

玉染点点头,煞有其事道:“是啊,难不成还有别人吗?”

“好,好,斟茶就斟茶。我看啊,这世上敢这么随意使唤我的人,也就只有南玉你了吧?”长孙弘一边走到桌边,一边调侃玉染道。

长孙弘话音刚落,似是为了印证长孙弘的话是错的,秦奚下一刻便温温地启唇道:“也帮我倒一杯吧。”

“秦奚,你也跟着南玉凑一脚作甚?”长孙弘刚提起茶壶,听了秦奚之言,险些手一抖将茶壶给摔了。他猛地扭过头,瞪着秦奚朗声说道。

“你小心些,茶水都要洒出来了。”玉染一手托着下颚,一双美目从长孙弘的手上扫过,接着笑道。

秦奚抬眸,神情温温地提醒说:“南玉不喜欢有人将水洒到桌上,你还是小心些吧。”

长孙弘无语,“这什么跟什么?你们两个人,不会是存心闹着我玩吧?”

“谁闹着你玩了?我这语气还不认真?”玉染眉眼微扬,看着长孙弘憋闷的神情,蓦地轻笑出了声。

而秦奚更是直接站起了身,从长孙弘的手里将水壶结果,随后侧身站在玉染边上,稍稍俯身,壶口对着玉染的杯盏,动作娴熟地就提玉染加好了茶水。

茶水水面距离杯沿三分,恰到好处。

秦奚的墨发顺着他俯身的动作滑至了身前,而他的侧颜看上去更是温柔至极,叫长孙宛然忍不住连连侧目,却又瞧见秦奚在斟完茶之后对玉染笑了起来,让长孙宛然的神情又黯然几分。

“壶里的茶水是刚才新添的,还是温的。这天已经够凉了,你也不要再等茶凉了再喝。”秦奚想到玉染比较偏好等茶凉了再喝这一点,于是提了一句道。

玉染其实一直都在想,自己到底要和秦奚有多熟悉,才能让秦奚对她了解到这个地步。还是说,秦奚对众人的解释是真的?自己出生山野,无父无母,而秦奚是她救回来的,所以都是秦奚在照顾她?

但是怎么想,玉染都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至于是哪里,玉染一下子也说不上来。

“我知道了。”玉染应了秦奚一声,随即将杯沿贴着唇边抿了一口,微微颦了颦眉。

看到玉染这副神情,长孙弘忍不住笑出了声,引得玉染直接朝他瞪了一眼,长孙弘立即收声。

说来,玉染的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一下子就多了三个人,确实是感觉拥挤了不少,但也很是热闹,仿佛冬日的冷意都可以被全然驱走。

只是,这样悠闲的时间毕竟不多,很快,又有敲门声在房门外响起。

“世子。”门外的声音是竹良的。

长孙弘朗声道:“进来吧。”

竹良推门进来,又掩上门,一路走到四人围坐的桌前停下,对长孙弘说道:“世子,丞相在前厅与王爷进餐,王爷叫我来喊一声。”

“哦,丞相啊,那行吧,我和宛然现在就过去就好了。”长孙弘闻言,虽说觉得有些扫兴,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

竹良闻言,略是犹豫了一下,又道:“世子,王爷不止是让您和小姐过去。还有……秦公子和南玉姑娘。”竹良一边说着,视线还小心地从秦奚和南玉身上扫过。

“秦奚和南玉?”长孙弘噌地站了起来,他满脸诧异。

“我和秦奚?”玉染也是怔了怔,随后同样起身,思量之后道:“我过去是没有关系,但是秦奚……要不还是让秦奚先留在这儿,我和你们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再说吧?”

就在玉染准备去取挂在一旁的披风之时,她觉得自己的一只手腕被人扣住了。玉染回头看,发现是秦奚。

“怎么了?”玉染启唇问道。

秦奚的眼底幽深,他的薄唇轻轻抿唇,平日里一向舒展的眉头此刻紧锁,他盯着玉染的神色看上去格外忧虑,像这样慌忙抓着玉染手腕的举动往日可以说几乎没有。

秦奚对玉染的表现一直都太中规中矩了,他的谈吐稳重得与五年前长孙弘和长孙宛然认真的秦奚全然不同,几乎是玉染说什么,秦奚才会去做什么,就算是玉染开玩笑,秦奚也真的都会去照做,令玉染也是疑惑不解。

到底是为什么,才会让秦奚对玉染的态度如此亲近又疏离呢?

所以今日,秦奚一时的慌乱才让玉染疑惑了起来。

秦奚也知晓自己的举动奇怪了,他僵硬地撤回手,随后敛了敛眸,沉声开口道:“我陪你一起过去。”

“陪我?不行的,不是都说了,要是让丞相认出了你,那就不好了。你就呆在这儿,好不好?”玉染眨了眨眼,笑着看向秦奚。

“不行。”

玉染以为自己听错了,长孙弘和长孙宛然也以为听错了。

“你说什么?”玉染又问了一遍。

“我说——不行。”秦奚又重新强调了一遍,这一次,他的神情比之前更为凝重,可以说是直接反驳了玉染的言辞。

长孙宛然也是不解地问:“秦哥哥,这是为什么呀?我也觉得南玉说得有道理啊。丞相他认得你,你过去了,他发现了你还活着,那要怎么办?”

“秦奚,很少见你这么固执啊。“长孙弘感叹了一句,同样面露不赞同之色。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僵了下来,谁都不肯迈出那一步,而竹良站在一旁,心中也是够乱了,他也着实没有想到王爷居然会让他将秦奚和南玉一起叫去,这可真是如何是好。

“世子,既然是王爷说要让秦公子和南玉姑娘一起过去的话,那王爷一定是有他的考虑。要不,还是先一起过去看看吧?”竹良抓了抓头发,无奈地说。

四人到前厅的时候,桌上的菜肴已经约莫都上齐了,也就等着剩下的人来了。

长孙弘本来还准备叫秦奚迟点再进去,先在门口看一看情况,谁知就见秦奚居然第一个就走进去了,弄得长孙弘先是一愣,接着飞快地就跑到秦奚之前,似乎是有意想要将秦奚挡在后面。

长孙弘也是拧着眉,他实在不知自己父亲究竟何意。就算当初秦太傅、湘王还有丞相三人的关系有多好,但在这种时候,怎么能随意就将秦奚推到门面上。

玉染是最后一个走进前厅的,她进去之后,视线从坐在桌前的湘王长孙毅身上扫过,接着又看向了另一人,那另一人,应该就是丞相玉渊了吧?

就在玉染的目光落在玉渊身上的一刻,她忽然看见玉渊也反过来看她,两人的目光就刚好撞在一块儿了,这让玉染一顿之后将视线移了开,她踱步走到秦奚身侧。

“还不见过丞相?”长孙毅抬眸说道。

“见过丞相。”长孙弘还是和往日一般随意道了一句,但是眼中仍旧满是防备。

“宛然参见丞相。”长孙宛然规规矩矩地朝着玉渊福了福身。

而落到秦奚和玉染身上,前者是沉沉地望着玉渊,神色明显不佳,后者同样是在看着玉渊,只是神情稍显迷离,似乎只是因为心中有几分熟悉之感闪过。

下一刻,玉渊起身了,然后笑了,他一言未发,先玉染一步,一拂双袖,朝着玉染稍稍作揖。

第一百零七章 见一个人

能让玉渊这个安国的丞相以礼相待,倒是让玉染觉着既不对劲又不自在。

见着这副情景,除了秦奚之外的其他几人也皆是诧异。

而下一刻,玉渊又开口了,他说:“秦公子,五年未见了。还有……现在该是要叫南玉姑娘了吧,近来可是安好?”

玉染闻言,蓦地一愣。

而秦奚听了,又往玉染跟前走了走,将玉染挡在了身后。

“你是……丞相玉渊?你认得我?”玉染拍了拍秦奚的手臂,让他不用太紧张,然后玉染兀自往前走了一步,诧异地开口。

“我认不认得都是无所谓了,既然人都来了,那也不要站着了,还是一起坐下吧。你说呢,王爷?”玉渊随口道了句,又回头瞧了眼长孙毅,接着问道。

这一顿午饭饭桌上所有的人都是吃得不*定,心中不是疑惑重重,便是惴惴难安。

尤其是玉渊在一开始表明既清楚秦奚,又认识玉染的那一刻,就令长孙弘明白事情可能并不简单了。

长孙弘的视线小心翼翼得从玉渊身上扫过,又看了眼满目防备之色的秦奚,以及满是不解的玉染。长孙弘再想起当初与自己父亲的一番交谈之后,更是眼底暗了暗。

长孙弘不是没有怀疑过秦奚说得有关玉染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只是他希望是真的。

待到几人吃得差不多了,长孙毅与玉渊又闲聊了几句,就见两人起身,似乎长孙毅准备送玉渊离开了。

只是,等玉染起身之后,却是听到这样一句话。

“若是可以的话,不知我能否与南玉姑娘单独说几句话呢?”玉渊突然开口问道。

玉染蓦地抬起头,她的目光落在玉渊身上,微微瘪了瘪眉。

“玉丞相,恕南玉无法接受。”秦奚忽然出声。

玉渊看向秦奚,眼底带着几分幽深的意味,他说:“那也恕我直言,秦公子,你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人自己的选择。更何况,你的心里应该最清楚,在这世上,你最不应该阻拦的人,就是站在你面前的她。更何况现在的情形情势之下,你就更没有理由将她隔于门外。”

此言一出,秦奚顿时怔住了。他的脚步止在原地,一双眼眸看着玉染,他的眼底越来越沉,他看见了玉染眼中的询问之色,也看出了玉染对他的担忧。

秦奚知晓玉渊说得没有错,可即使知道没错,他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松口。

玉染心中一直以来除了天下以外,最大的念想便是容袭。此刻玉染失忆,明明对很多事情只是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以往的丝毫,但是对于容袭,她却是记得最多的。

只是,玉染和容袭不是简简单单互相喜欢的两个人啊。

他们是在夺天下,终有一天可能会争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所以他秦奚才要不远千里从宁国赶来安国,来到玉染的身边,就是为了保护好玉染,在玉染记忆恢复之前,不要被卷入到容袭的阴谋之中。

秦奚很怕,玉染会因为容袭失去性命。

就像是这一次玉染遇袭,导致她落下山坡重伤失忆,卓冷烟与他曾调动一部分红月阁的人去查,结果也是未有所获,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到容袭的身上。

而现在,玉染看见了沉思犹疑的秦奚,也是同样敛了敛眸。她只是失忆,但是思考得还是很快,她看得出来,秦奚是在为她为难,是在为她担忧。

所以,下一刻,玉染便微微笑了,她一边笑着还一边拍了拍秦奚的肩膀。

秦奚回过头,对上的正是玉染的一双漆黑却明亮的眼睛。

玉染启唇说:“我和丞相出去说几句,秦奚你不用担心。”说完,玉染还朝着秦奚咧嘴笑了笑。

女子笑得很是明艳,她的样貌很美,一笑起来更是叫人惊心。

秦奚知道以前的玉染只喜欢看别人一袭红衣的模样,因为她曾经对卓冷烟说过卓冷烟一身红衣的时候特别好看,致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邵语岚也叫人做过好几套红裙来讨玉染的欢喜。但玉染自己,总是穿得格外素雅,特别是她一袭白色曳地长裙的时候,风吹过来,拂起她的裙摆,总是将她衬得轻盈如仙。

可是如今,秦奚看见玉染一身红衣的模样,却觉得,玉染很适合这个颜色,或许,适合的是失去了记忆之后没有很多烦恼的玉染。

“殿下……”秦奚不自觉地喃喃出声,只是这声音极小,小得只有他自己可以听得清。

“你说什么?”玉染凑近秦奚,眨了眨眼问道。

秦奚猛然回身,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恩,那秦奚你就等在这儿吧,我很快就回来。”玉染没有等到秦奚再度开口,就回身对玉渊道:“丞相,请。”

“好。”玉渊笑着点头。

两人一路顺着前厅外的小路走去,等到了没有人的地方之后,玉渊停下脚步,玉染也随之停下。

“南玉姑娘可知我叫你出来是有何事?”玉渊回过身,开口问玉染。

玉染摇了摇头,“不知。”

“其实,我今日前来湘王府的目的,是希望南玉姑娘可以去见一个人。”玉渊忽然说道。

“见一个人?”玉染颦了颦眉,美目之中波光流转,步摇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偏头发生细微的碰擦摩挲之声,她说:“其实比起丞相,我觉得我个人更相信秦奚。”

“哦?”玉渊望着玉染。

玉染轻笑出声,“秦奚阻拦我,不愿我与丞相有交集,就说明丞相与我即使过去真的相识,那么也有可能是两不相立的。当然,我也不会排除其实秦奚才是欺骗我,想要我远离丞相、远离真相的那个人。”

“那现在,你觉得哪个可能比较正确呢?”玉渊感叹于玉染即使是失忆,也拥有常人无可及的聪慧。

玉染似是思索须臾,接着蓦然抬眸,温和地说:“老实说,既然丞相你会认识我,秦奚会为了我奔波而来,还有其他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那就说明,十有八九秦奚是在骗我,但他也绝不是全然都骗了我。我近日来许是恢复得不错,有些感觉还是比较敏锐的。我认为,秦奚他骗我,是为了我好,因为我的记忆里对他的熟悉之中并没有什么防备之意。

“可是丞相,我对你的感觉不同。我下意识地就觉得我应该离你距离三分为好,就表明丞相与我的交集以前就算有,关系也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既然如此,我就实在没有理由听从丞相的意思去见一个人了。”

玉渊听完玉染之言,连连点头失笑,“果真,即使是失了记忆,姑娘还是能字字在理,咄咄逼人。那容我反过来问,若是见了那个人,你的记忆也许就有恢复的可能,你会愿意吗?”

“我不晓得在我失忆前,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是至少现在,我很清楚我想要坚持的是什么,保护的是什么。我也很希望我的记忆可以尽早恢复,我也很好奇我以前究竟都做过些什么,只是,这些都没有人命来得重要。”玉染停顿了一下,她的眼帘微垂,神情有些怅然。片刻,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启唇说道:“而且,正是因为我失忆了,所以我才不能轻易做出任何的决断,因为我不晓得我出口的哪一句话会给什么人带来致命的重创。所以,丞相,我现在不太希望陪你去见其他人了。”

“真的就这么坚决?”玉渊也不惊怪,或者说他在来湘王府之前就有想过现在会发生的情况。

玉染眨了眨眼,笑着说:“真的,我虽然喜欢开玩笑,但对丞相说得绝对是字句发自肺腑。”

“看来因为失忆,南玉姑娘变了很多。”玉渊说道。

“哪里变了?”玉染反问。

玉渊道:“我见姑娘的次数也不多,或者说只有短短的一阵,但也仍能察觉,姑娘除了聪慧依旧无常人可及,其他哪里都变了。至少我以前听一个人对我说过,姑娘曾经最不喜欢的事情,便是与人玩笑。”

“这么对你形容我的那个人,就是你要我去见的人吗?”玉染反问。

玉渊点头道:“是。”

玉染耸了耸肩,轻笑说:“丞相,你说这些并不能让我动摇。或者说,丞相还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可以打动我吗?”

玉渊闻言,先是一笑,接着便在玉染好奇的目光之下将一直跟在不远处的小厮招了过来,这小厮是跟着玉渊来的。

就在小厮从袖中将一卷物件交到玉渊手中的时候,玉染的目光也是随之一滞。

玉染细细盯着丞相手里的东西,接着面露犹疑之色。

不会吧?

就在玉染抱着这样的疑问之时,玉渊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玉染的面前,同时开口道:“若是连这都无法打动姑娘的心丝毫,那么我今日也就不便在湘王府继续叨扰了。”

玉染将东西接过,接着更是凝眸。

玉渊交给她的东西是一轴画卷,而这轴画卷是玉染再熟悉不过的。

第一百零八章 他在等你

玉染提手轻轻一抖,画卷被蓦地展开,而玉染的目光也仿若被瞬间固定,凤眸之中光华闪烁,又带着几分讶异之色,不自觉地睁大了眼。

玉染与长孙宛然一起画过一幅画,如果说长孙宛然还知道自己画的是秦奚,那么玉染就是连自己画中之人到底是谁都不清楚了。

一直到最后,玉染都没能给那幅画中的人添上他的面貌,这幅画在昨夜消失了,今日一早在秦奚她的院子之前,她还没有找到。

可是现在,这幅画居然让她从玉渊的手中接过。

而且,当玉染打开画卷的一刻,她已然发现,画上之人的面貌已经被另外一个人给补上了。

画中的男子眉目清朗,面若冠玉,无尽风华。明明玉染知晓这是一个男子,却偏偏觉得画上的人有着说不清的惑人之感,是真的美得叫人心惊,又熟悉得叫玉染一时间竟是下意识地眼中酸涩。

“南玉姑娘,你觉得这个理由还能否让你满意呢?”玉渊见着玉染的视线停滞在画上的人之后,笑了笑出声道。

玉染薄唇一抿,一双凤眸微动,她将画卷重新收了起来,接着启唇说:“你要我去见的那个人,是他吗?”

“是。”玉渊点头。

玉染沉默须臾,又垂了垂眼帘,“我知道了。”玉染手中紧紧握着画卷,似是有转身离开之意。

“姑娘,我不会逼你。但是,这个人,他说他很想你,也很想见一见你。”玉渊蓦地看向已是背对着自己的玉染,开口说道:“你要是愿意见他,那就在亥时等在院中即可。若是不愿,那姑娘便还是早些歇息。”

玉染依旧背对着玉渊,她没有再回应玉渊的话,而是在略一停顿之后便踱步离开了。

玉染回到前厅的时候,长孙弘和长孙宛然还在,就是湘王爷和秦奚不见了。

玉染一手扶在门沿上,脚下没有踏进前厅,她微微笑了笑,说:“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回去?”

“南玉,你没事吧,那丞相和你说了什么?”长孙弘焦急得跑到玉染跟前,双手扶在玉染肩上,低下头去看玉染的双眼。

玉染抬眸看他,随后摇了摇头,“无碍,丞相只是随意同我闲聊了几句宁国的事情,想必也只是因为前些日子宁安两国关系闹得不好的缘故罢了,你就不要忧心了。”

“真的?”长孙弘狐疑地问了句,视线又落在玉染捧着的画轴之上,他指了指道:“这是什么?”

玉染笑了笑说:“没什么,你们就先回去吧。我今日想来是起早了,所以现在困得很,想再去睡一会儿。”说到后头的时候,玉染还不忘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另一手朝几人摆了摆,眼底流露困乏之色。

而后,玉染也不等几人再开口,便回身兀自往后院走去。

她一路脚下匆匆,半是垂着眸,也没有看着路。许是上天都看不过她这般神思不宁的模样,让她猛然撞在了一人身上,让她瞬间清醒。

玉染提手摸了摸鼻子,又将落下的发丝绕到耳后,才抬眸看清自己撞上的人。玉染的神情有些无奈,她先看了眼就在不远的院门,随后又看了眼挡在自己跟前的人,随后感叹似地笑了,“秦奚,你就在这儿堵我?”

“猜到就算世子问了你,你也不会回应,所以先他们一步来你院外等你了。”秦奚温温地说。

“看来你还真是了解我。”玉染说道。

“我不是了解,而是熟悉。”秦奚摇了摇头说。

是熟悉而不是了解吗?

玉染抬眸微笑,“在我看来,比起我自己,你们确实都更加了解我,这一点,我想我没有说错。”

秦奚看着笑得依旧自在的玉染,又看到玉染手里的画卷,目光闪烁。

“好了,秦奚,你也不要多想了,我真的没事。这里风吹得多冷,你把我堵在外头,就算你不生病,我估计也要被吹病了。”玉染劝说道。

许久过去,知道玉染以为秦奚不准备再开口的那一刻。玉染看见秦奚点了点头,面上的神情温和依旧,她听到他说了一个“好”字,接着与她擦肩走过。

玉染心底微动,她回过身,张了张口,最终也没有喊出声来。她看着秦奚走出院子的背影,一时间停滞在原地。

玉染很聪明,也很敏锐。

她知道长孙弘喜欢她,她也知道长孙宛然喜欢秦奚,她甚至在秦奚对待自己的一次次表现之后,知道秦奚喜欢的人——是自己。

比起长孙弘对她朦朦胧胧的喜欢,玉染更能看见的是秦奚对她温情绵长的情感。

玉染看得出来,秦奚其实不是一个生性温吞的人,甚至,玉染觉得秦奚既然以前能和长孙弘这样爽朗开阔的人交成挚友,也就表明秦奚原来也是一个直性子、不爱拐弯抹角的人,而且可能秦奚也喜欢那种潇洒的生活,在秦府全家还在的时候,秦奚也一定还是个翩然温润的自在公子。

可是,现在的秦奚好似已经习惯了压着自己的性子,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仔细斟酌。

玉染不晓得为何秦奚一定要将自己逼到这个地步,但她有种感觉,她感觉让秦奚变化成现在这样的不止是秦府的那一场悲剧,更有可能还是因为她自己。

这样的想法一产生的时候,让玉染不禁心中一惊。

当一个人愿意为一件事、一个人放弃原来的本性,这是如此地令人悲哀。

每每当秦奚用着那种带着几分温情的眼神瞧着自己的时候,玉染总是会在心中沉默,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回应,她也不知道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究竟会怎么应对。

至少,现在的她玉染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玉染可以发誓,她是打从心里相信秦奚的,即便她也知晓秦奚有很多事情都不曾告诉她。

玉染的心中也很煎熬,她陷入了失去记忆的痛苦。记忆对一个人来说实在太过的重要,她也不是一个想要逃避的人,所以她一直都在努力地去记去想。

玉染其实有些害怕脑海中浮现的那个自己的身影,因为记忆里的自己,看上去是个既孤独又残酷的人,偏偏还总是带着一张含笑的假面,似乎可以迷惑人心,也想要迷惑自己。

她到底想骗自己什么呢?

以前的自己到底是为何才看上去寂寥至此呢?

失去记忆的玉染不知道。

深夜,一切都静谧得不像话,仿若只有一轮新月破云,月色如清水般清澈透明,蒙蒙的,给整个天下山川都遮上了一层薄纱。

湘王府最靠深处的院落里,此刻只听嘎吱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而屋中之人一步踏出。

虽说是在黑夜之下,但玉染的一袭红裙依旧被月色衬得艳丽而热烈,她的柳眉修长,凤眸透亮,贝齿雪白,樱唇不点而红,浑身散发的是一种朦胧雅致之美。

玉染还是决定了,不论如何,她还是要去见一见自己笔下所画之人。

那记忆中的一袭白玉胜雪,给了她太强烈的吸引力。明明脑海中还是模糊的,却偏偏每当她忆起之时,便是叫她心中酸涩,甚至几度悲伤得想要落泪。她的心头很痛,那种痛并非撕心裂肺,而是如毒渗骨,逐渐将所有痛苦的情感蔓延至她的全身。

她玉染,自从失去记忆以来,还从未因为记忆中出现的一个人而难受至此。

那个人,玉染实在是太想知道了——他到底是谁?

亥时已至,玉染抬头四处观望了一下,她有些好奇为何玉渊让她等在院中即可。

而不久之后,她便知道了理由。

因为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了玉染的面前,玉染看着眼前的突然出现的一声苍蓝色的衣衫,她抬起头,看到来人是谁之后先是稍显讶异,接着便好似恍然明悟一般地笑了,她说:“子期,你口中对我说过的那位公子,就是你要带我去见的人,是吗?”

修子期闻言,点了点头,“我带您出去。”

“出去?怎么出去,翻墙吗?”玉染下意识地扭头瞧了眼院后的墙面,确实不算高。玉染想了想,又问:“那你要带我去哪儿?”

“丞相府。”修子期道。

“丞相府?也翻墙进去?”玉染眨了眨眼,在得到修子期肯定的眼神之后,失笑说道:“大半夜的,子期你先要带我翻了湘王府的墙,接着又要翻了丞相府的墙,这不太好吧?”

修子期不晓得该如何回应玉染,于是思索片刻,只道:“小姐,公子在等您。还有,丞相府不用翻墙。”

“哦,这样啊。我倒是有些想知道你口中的公子到底是谁?”玉染念了句,又道:“丞相府远吗?”

“湘王府的后院和丞相府的后院只隔了一条巷子,小姐您只需多披件衣裳,我很快就带您过去。”修子期解释说。

玉染听完,秀眉微扬,视线也斜了斜。

不过,显然玉染也没有深究的意思,她耸了耸肩,当着修子期的面回房取了一件披风出来,随意地将细带系在脖颈上,接着淡然启唇:“我们走吧。”

第一百零九章 我认得你

玉染除了之前与长孙弘出门的一次之外,就再没有踏出过湘王府,结果她发现自己在湘王府住了约莫两月了,居然还不知晓湘王府周围到底都是什么样子的。

直到玉染被修子期带着从围墙上翻过的一刻,玉染才发现,原来自己住的院子竟是湘王府最靠里侧的院子,两边的院墙一面是对着一条空荡的小巷,而另一面贴着的是一户看上去空了许久的屋宅。

玉染也只是匆匆地扫了一眼,便感觉自己双脚落地,踏在了小巷里。

别说,之前玉染听修子期说不用翻丞相府的墙的时候,她还一时间没明白修子期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现在,她懂了。

因为玉染看见,正对她住的院落的那堵丞相府的墙面上被硬生生地多开了一个小门,看来还是近日来的杰作。

而玉染哭笑不得地站在那扇小门外:所以说,这扇门莫非是特意为她开的吗?

玉染推开了门那扇开在丞相府后院墙面上的小门,木门推开的嘎吱声在寂静的环境中听上去格外的明显。

玉染朝里面看了一眼,但因为夜色正浓,仅有的光线也是来自于夜空中朦胧缥缈的月色,所以她有些看不清。

等到玉染再回头准备看自己身后的修子期之时,却发现修子期已经不见了人影,让她保持着回头的动作,兀自笑了笑。

玉染没有再犹豫,她从小门走了进去,又将门重新掩上。

玉染想,既然她在湘王府住的院子是后院最里头的一处,那这距离贴近的丞相府与湘王府的格局应该也差别不大,这间她走进的院子想必也是丞相府最靠里的一处。

如果说玉染住在那么靠里的院落是因为当初受重伤,所以长孙弘希望她能不被打扰地好好养伤。那么丞相府中住在这最靠里的一处院落里的人,除非是真的喜好清净之人和被丞相冷眼相看的人,那么就是刻意选择要住在这里的。

而这个人,在玉染看来显然应该是后者。

因为听修子期的语气,这位修子期口中所言的公子,应当是丞相玉渊的座上宾。

当然,玉渊在第一眼见到玉染的时候,不但不需玉染对他行礼,更是向她作揖这一点,让玉染也是奇异至极。

玉染觉得,能让玉渊这样做,有两个可能。第一个可能是出自于玉染自己身上,她的身上或许有什么理由,可以让玉渊这样的人都能以礼相待;第二个可能便是出自于这位她还没有见过的人,既然玉渊怎么都想要她来见一见这个人,而且修子期居然也是他身边的人,那么就说明这个人的身份可能特别的显赫,或是有什么本领能够令人臣服惧怕。

但是,玉染觉得,这个很快就要见到的人应该并不可怕。就凭着那一副画,就凭着画上那看上去格外惊艳的面庞,就凭着她玉染记忆之中的一袭白衣胜雪,就凭着她对他的那种刻骨的想念。玉染就知道,她要去见的那个人,有可能是对她来说重要至极的一个人。

玉染从小门走入之后,一路顺着一条漆黑的小道走了几步,很快就来到了院子里。

玉染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处院落居然很大,而且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很美。

细细望去,整个院子里植的几棵翠树都是常青,即使是在冬日里依旧散发着无比的活力。而花花草草的也是不少,虽说大部分都已经陷入了凋零之中,但不难想如果来年开春,会是何等模样。院落中的石桌榻椅似乎显示的是这里的主人过着如何谢意畅快的生活。而这个院子连着外面的地方远远看去是一处假湖,桥廊连接其上叫人行走。

玉染只是看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她转过身,想要看一眼房门在哪边,然后她就看到了另一幅情景,也许她终身难忘。

房门外此刻站着一人,那人一袭白衣飘然若雪,他的眉眼修长,眼眸之中黑白分明,漆黑的眼瞳之中倒映着的是一轮皎月,还有玉染纤瘦的身影,他的墨发如瀑如绸,倾泻在脑后,随风微拂,飘然自若。他只是薄唇轻抿,便如同女子顾盼神飞般得惊动人心,他的左手横于身前,右手垂在身侧,静默地站立在那儿,姿态仿若谪仙。

月色朦朦胧胧地笼在他的身上,却丝毫掩不去他任何的光芒,他很安静,却似是可以在瞬间倾尽风华。

玉染她怔在那里,半天都没有移开视线,脚下也是停留在原地。

这样的一个人,叫玉染一时之间如何能不感叹。

玉染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他真的很美,美得远远胜过女子,也美得太过出尘,如同远月一般悠远生辉、纤尘不染。

容袭已经有太久未有见到玉染了,在玉染失忆前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是他在宁国受伤昏迷之前的事情了。他其实已经来丞相府住了有一阵了,却也并未介入失去记忆的玉染的生活。

容袭没有原谅修子期,却还是接受了修子期回到他的身边帮他做事,同时继续让修子期管顾着问思楼。不是说容袭的身边少了一个修子期,容袭就没有办法办事,而是多了一个修子期,容袭就不必在多做其他的事。

容袭想,若是现在的玉染是记忆清醒的,那么她一定又要说他是在利用修子期的自责来将他套住了。

说实在的,容袭不知晓若是玉染真的恢复记忆,那么对于修子期到底会有何等看法。也许,她也会平静地做出与容袭一样的决定吧。

此刻,容袭看着怔神的玉染,一笑之后便缓步走到了玉染的跟前。

容袭仔细打量的女子的清雅面庞,发现女子还是和以前一样美得清澈隽丽。他又看了玉染的穿着,接着忽然莞尔轻笑出声,他收回落在玉染衣裙上的视线,接着对上玉染的一双漆黑而透亮的眼睛。

容袭提起右手,慢慢抬高,最后触在了玉染左边的面颊上,他的眼中黑白分明,笑得愈发柔和,他启唇轻声说道:“阿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容袭的声音说得虽轻,可吐字清晰,玉染听得也清楚。只是这一句话,便让玉染心中原本准备努力平复稳定的心思瞬间溃散。

扑面而来的熟悉之感,心中无比起伏翻涌的酸涩之感,还带着几分钻心一般的痛楚,这些情感仿佛在容袭说出这一句话之后,尽数朝着玉染滚滚涌来。

“我好像认得你。”半晌,只见玉染的眼中仍旧带着几分迷离,口中却缓缓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玉染说完这句话之后,盯着容袭美得芳华的面容看了许久,她对上容袭的眼,最后竟是突然幻觉般地看见一把锋利的长剑朝着自己眼前刺来,带着无比的锋芒,在月色下含着更加阴冷凌冽的气息。这让她忽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猛地阖上眼,一手死死地捂在了额头之上,脑海中痛苦地几乎要搅成了一团。

最后,玉染平息安静下来,是因为一个怀抱。那个怀抱不是很温暖,甚至还带着几分小小的凉意。

只是,这怀抱着她的人带有的特别气息,实在是让她不自觉地打心底地生出一种眷恋。

似乎,她所不知道的一个自己想要见一见这个人很久了,是真的想念他了。

“阿染,别怕,都会没事的。”容袭轻轻拥着玉染,将头蹭在玉染的颈边,他的声色低低的,语气听上去格外的柔软且魅惑,似乎可以醉入人心。

容袭的几缕墨发与玉染纠缠在一块儿,一阵风拂过,微微掀起两个的衣摆,让两个人拥在一起的身影看上去更是缱绻旖旎了起来。

玉染终是缓过神来,她的秀眉只是轻轻拧了拧,便很快松开。

容袭察觉到玉染有意地抽身,于是也随即双臂一松,将人放了开来。

这一次,玉染能够好好地看清容袭的模样,并且清醒地打量这个人了。

玉染心中的感觉是,这个人真的很美,美得可以说令人窒息。玉染在刚刚清醒的时候,长孙宛然曾说玉染美,而玉染却说在她的印象里应该是有一个人比她美多了,只是她一直都想不起来那个人究竟是谁。

但现在,玉染终于明白了,原来在她的记忆里,应该存在的那个美得惊心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而这个白衣胜雪的“美人”,也正是一直出现在她脑海里的那个人,也是她画在画卷上的那个人。

原来——是这样的。

玉染一瞬间便想通了,她想起刚才面对之人对她的称呼,启唇道:“你为何要叫我阿染?”

“两月都不到未见,阿染竟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不过,忘记归忘记,阿染想必也从别人那儿听说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吧?”容袭很有耐心地说。

玉染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她抬眸看着容袭,说道:“确实,我最初从子期那儿听说过,他说我的名字叫玉染。不过,除了那一次之外,就再没有说过我叫玉染了,就连秦奚都没有说起过。所以,这很难让我熟悉。”

第一百十章 风华绝代

“你与子期相处得还不错?”容袭反而突兀地问了一句其他的。

玉染虽说诧异,但仍旧回应说:“是挺好的。不过我看他不是真心想成为湘王府的暗卫而来的,反倒是一心守着我。但是见到刚才将我送来这儿的人便是他,我也是想要猜测一下,不会是你将他派来我身边的?”

容袭闻言,笑着摇头道:“这一次,还真不是。”

容袭之所以会多问玉染一句,她是否真的与修子期相处得很好,原因就在将玉染重伤的人就是修子期。虽说那日修子期回到云华殿来找容袭的时候,容袭发现修子期拿着的是他原本就是送给玉染的那把花哨的重剑,再见着修子期的态度,便很快猜到了,修子期很有可能用的是他容袭的面貌去刺杀的玉染。

想来,玉染刚才一下子会觉得脑海之中受到刺激,也应当与此有关。

玉染听见容袭说修子期不是他派来的,神色稍显奇异,接着便继续问道:“他难道不是你身边之人吗?”

“可以算是。”容袭答。

玉染颦了颦眉,又道:“什么叫可以算是?”

“因为他犯了一个错,他和我道了歉,但我还没有原谅他,却也没有要罚他的意思。他现在做得所有事都是出自他的本心,而非我的命令。所以,我只能说可以算是。”容袭微微笑了笑,风轻云淡地说道。

玉染闻言,略是一顿,接着神色里浮起几分无奈,“你知道吗?听你说话,我觉得挺累的。”

“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应该有它本身的道理,这是阿染你当初说的,我觉得很对。”容袭将一切都推回给了玉染,俊美的面容上赫然带着无辜之色。

玉染被容袭的话明显噎了一下,随即挑眉反驳道:“可是我不记得了。”

玉染说完这句之后,两人之间有半晌的沉默。

直到容袭又走近了玉染,重新开口说道:“阿染,你的记忆只是因为当初跌落山坡,导致头上受到重创。只要你的身体慢慢恢复过来,记忆也会回来的。”

玉染近些日子确实恢复得不错,脑海中的记忆也有零零碎碎地想起来。她记得她的记忆中有一座极美的大殿,只不过她看见了自己在殿中一人独自赏月的情景,有些孤独,也有些落寞。她还记得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应该也是一处府邸之中,因为她隐约看见的是几处院落,然后还有桥廊小湖流水之类的,应该是处不小的府邸了,在那里她好像又能想起很多的身影,只是都很模糊,所以她也没能细想下去。

不过,除去了这些景致之外。玉染脑海中浮现的其他情景并不算好,因为她还有在梦中见过自己的眼前一片血色,惨叫声连连。她也见过似乎有人在向她求救饶命,那些人或是跪地不起,又或是用着怨毒的眼神看着自己,让她浑身发毛,最后在一场噩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的衣襟已湿,冷汗不停地从额角落下。

玉染近些日子也有思考过过去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虽说有些难以捉摸,但她仍旧觉得至少秦奚说的她是山野江湖中人这一点是假的。

不过,玉染也知晓,自己便是自己,她没有办法除去以前的那些逐渐浮现的记忆,因为那是她在这个人世间活过的证明。

就比如,在玉染与长孙宛然交好之后,玉染发现自己和长孙宛然的截然不同之处。长孙宛然是一个确确实实的名门千金,她做得所有事都是符合她千金的身份的,只不过在玉染的眼中实在是拘束规矩得打紧。而玉染不同,她发现自己的思路一直都十分清晰,她觉得只要别人说一句话,她就能答上好几句话,别人问多少个问题,她也能都对答如流,甚至有些朝野之中的隐晦之事,她似乎也可以轻易看穿。

这些令她和长孙弘都惊诧过的本事,似乎都是之前拥有记忆的她留下来的本能。所以,她就是她,即使失去了记忆,有很多似乎都不会改变。

此刻,玉染听了容袭的话,也只是玩笑地问了一句,“若是我的记忆回不来了呢?”

容袭的眼神又温和了几分,他的眼中似乎可以溺出水来,他的唇畔微扬,唇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让他的笑意看上去格外的柔和缱绻,又如同月华般耀眼。他的声色柔软,语气却是多了一丝惑人,他低低地开口说道:“那也不要紧,阿染记不得了,可我还记得。我可以一直帮阿染记下去,也可以一桩一桩地讲给阿染听,我会陪着阿染一路走下去。”

玉染闻言,愣是沉默了许久,她不晓得男子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理才能如此平稳地说出这一席话的,因为在男子的眼中,除了那溺人的柔和之外,她看到得更多的是冷静与沉寂,男子的眼中幽深得如同一汪深潭,使她怎么都分辨不清男子到底是何意。

玉染要感谢以前的自己给她留下的那份处事不惊,她盯着容袭许久,最后启唇笑问:“这话说得可真是好听,你对多少女子都说过这句话?想来,你拥有这般容貌,她们听了都该是欢喜至极。”

容袭静静地望着玉染,须臾,他偏了偏头,随即温温地笑着说道:“从小到大,十余年来,这句话——我只对阿染一人说过。”

“十余年?”玉染惊讶于这个词。

容袭点头,“我与阿染从小相识,至今已是有十二年了。”

因为相识了十二年,所以才会让她的心中对此人倍感眷恋吗?玉染顿时想到。

“你叫什么名字?”玉染问。

“容袭,或许,你近日来应该更熟悉我的另一个名字。”

“什么?”

“慕容袭。”

慕容袭是华国四皇子的名字,玉染近来翻的书册够多,也听人说了很多。

“其他的事情我暂时也不想多问,只是,你可否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才来找我的?”玉染思量许久,才启唇说道。

容袭莞尔,“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是的。”玉染先是点头,接着也朝着容袭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她说:“你不觉得我的存在很奇怪吗?失去记忆的我一出现在湘王府,首先到来的是你身边的修子期,你说他做错了事,早已不在你的控制之下,他的武功极高,比其他长孙弘身边的暗卫都要好,他明明可以离开,却还是赶来寻我,甚至不惜混入湘王府也要守在我的身侧。随之而来的是在别人眼中早已死去的秦家长公子秦奚,他明明就知晓现在不是他回到安国的好时候,冒着失去性命的风险,他都一定要来安国寻找失去记忆的我。

“安国的丞相玉渊身处高位,却借着来见湘王的借口执意见我一面,虽说我认为让他这么做的人是你,但想来以前的我必定是与他相识的。最后,还有你——容袭,或者说是华国的四殿下,你又是为何而来的呢?”

“阿染还是和以前一样聪明。”容袭唇角微扬,他看着玉染的神情依旧自若,他的眼底与月色齐韵,他慢悠悠地启唇说道:“阿染问我为了什么而来,我刚才的意思莫非还不够清晰?那容袭只好再说一遍了。我是来安国寻我的夫人的,而现在——我寻到了。”

玉染被容袭的言辞搅得一怔,她的眼神也变得古怪,“你的夫人?你是指……我?”

“是。”容袭毫不犹豫地点头。

“慕容殿下,我姑且这么称呼你把。我觉得,这是不大可能的。”玉染认真地说。

“为什么?”容袭淡然地问。

玉染轻轻吁出口气,微微笑道:“因为据我所知,慕容殿下原本是被指给了明戌皇朝的颛顼长公主为驸马,只不过明戌皇朝灭亡,所以殿下便重回华国了,只要就再未娶妻。我想,在这世上,若有一人还能被殿下称作夫人,那就只能是那位死去的明戌长公主了。”

容袭听了玉染的解释,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竟是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他笑得很是柔和,一双漆黑的眼眸还是未从玉染的面容上移开。

玉染惊疑地看着突然笑起来的容袭,她出声问道:“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容袭觉得依现在失去记忆的玉染来说再下去必定要恼羞成怒,于是他很快静了下来,随后微笑着看向玉染,他的声音温柔,他说:“阿染你没有说错,她确实可以说是我唯一的夫人,也可以说是我一生中唯一会有的一位夫人。”

“看来和书中传言得似乎不太一样啊。”玉染偏了偏头说。

“哪里不同?”容袭问道。

玉染眨了眨眼说:“传言中说得是,你被指给颛顼公主做驸马是被逼无奈的,你在明戌呆的一段时日过得很苦,所以明戌皇朝灭亡,颛顼公主死去,你也就得到了解脱,你应该是极为高兴的。但听你刚才所言,你好像很爱那位明戌的长公主啊。”

“是啊,我很爱。”容袭顺着玉染的意思说道。

第一百十一章 全都是她

玉染松了一口气,她笑了笑,又说:“既然如此,那殿下刚才又为何要同我开玩笑?你要是把我认作你的夫人了,那不仅你死去的夫人要感到遗憾,你自己心里就不会难过吗?”

听玉染的意思,似乎已是认定容袭是在与她开玩笑的了,她还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再被眼前的这位华国的四皇子给绕进去了。

只是,下一刻,当她再次听到容袭开口所言之后,她的心口一下子又被重新提到了嗓子眼上,让她差些没能喘得上下一口气。

因为只见容袭朝着玉染微微一笑,接着那极为惑人的声色又再一次地响起了,他说:“阿染,我没有开玩笑。”

“什么意思……”玉染隐约觉得不太对劲,眉头紧紧地锁起。

容袭的笑意在月色之下显得愈发醉人,他幽深的双眸对上玉染的眼睛,接着温和地启唇,他说:“因为——你就是颛顼染,就是曾经明戌的长公主,就是我的妻啊。”

因为——你就是颛顼染,就是曾经明戌的长公主,是我的妻啊。

这一句话,是容袭一开始就想告诉玉染的。只不过,在容袭看到了玉染的表现之后,发现现在这个失去记忆的玉染也挺有意思的,是个心思和负担都没有以前沉重的玉染。所以容袭就想要逗一逗她,看看这个玉染在知晓了自己一桩桩事情之后,到底会露出何等惊讶的神情。

当然,容袭顺利做到了。

因为现在的玉染是真的被容袭的话怔在了那里,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她的神色显然是惊诧至极,连出口的声音都是颤抖不止,“你说……什么?”

“阿染,你玉染这个名字,不正是由颛顼染而来的吗?”容袭的笑意更深了。

“所以说,最初子期撞见我的时候叫过我公主,不是我听错,也不是我会错意?”玉染敛着眸,眼底波澜肆起。

容袭笑说:“自然不是,阿染对任何事情都向来敏锐,想来会弄错的可能实在太小。”

玉染抿了抿唇,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半晌才缓过神来,她重新看向容袭,启唇问道:“那我问你,你在知晓了我身处湘王府之后,为何不直接来寻我,或许让修子期对我直说,而是要以现在这种方式要我来见你?还有,就算因为我是明戌前朝的长公主,与你慕容袭牵扯得上关系,可是秦奚那里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他要劝我暂时不要离开湘王府?还有丞相玉渊,他也显然一早就认得我。

“我一个原本应该已经死了的人——为什么现在会站在这里?你慕容袭、秦奚,还有我,到底原本在筹划着什么?”

容袭在听完了玉染的话之后,神色依旧未变,他还是那个看似温柔翩然的如玉公子,他漆黑的眼中忽然浮起了几分朦胧之色,看着玉染的眼神更是柔和了下来。他靠近了玉染两步,随后他微微低头,他看见玉染也略是抬眸瞧着他,容袭微笑说:“阿染当真想知道?”

“当然,我希望你不是骗我的,你也说了,我对什么都很敏锐。就算是失了记忆,我依然分得清真假。”玉染肯定地说道。

“阿染,所有的人都不想让你离开湘王府,是因为觉得重伤失去了记忆的你,觉得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到你原本属于的地方。如果你以现在的情况回去,那么结果就只会有一个——你会死。”容袭的语气格外平淡。

“会死?”玉染瘪了瘪眉,“秦奚说我是宁国人,就说明我之前应该是在宁国的。你说我是明戌的长公主,明戌已灭,那我已经是一个逃过一劫的人了。难道,在宁国还有人知晓我是颛顼染,想要杀我?”

“阿染,你错了。”容袭摇头。

“哪里错了?”玉染问。

“你确实是明戌的长公主,可明戌覆灭,你并不是恰好逃过一劫的那个人。因为,当初亲手谋划覆灭明戌皇朝的人就是你。”容袭眼帘微垂,显然看见低着头的玉染忽然浑身细微地颤了颤,他一顿之后语气仍是平和,他说:“你觉得皇朝衰败,甚至颛顼帝已然威胁到了你我的性命,所以便施计让四国联合攻打明戌,甚至暂时暗中派人撤去了明戌的几层对外的防护,使得明戌皇朝覆灭,皇族之人除了太子和二公主皆是失去了性命。”

玉染猛然抬头,她用着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容袭,却发现容袭的神情实在是太过得平静,仿佛他在诉说得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玉染的内心震动,她现在真的想要回避,却发现根本无处可避,因为她终有一天会发现真相的。她觉得自己的脑海中现在很乱,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想面对容袭说的,她也想将容袭说得那些都当做是假话。可玉染骗不了自己,她知道,容袭说得都是真的,都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事情。

因为玉染终于知晓了,为何她的记忆里,总是会有那些血色飘摇的存在,那是令她冷汗而醒的噩梦,现在听容袭说来,却是她亲手所做。

“我会做出这样的事,你作为当时的局中人,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我做得残忍?”玉染不可置信地瞧着容袭,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出这句话。

“阿染一直都是一个温柔的人,而身处在这般乱世之中,还能够以温柔待人的,就必定心志坚毅、足够强大之人。”容袭说到这里,慢慢俯下身,凑近了玉染,呼吸也都吐露在了玉染的脖颈之处,他感觉到玉染往后一缩,但他似乎早就猜到玉染的举动,先一步抬起左手轻轻扣住了玉染的手腕。容袭微微侧头,凑在玉染的耳畔低声说道:“我喜欢颛顼染,也喜欢玉染,因为在我看来,阿染从未变过,一直都是那个坚定至极之人。”

玉染的眼神虚恍,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是一度失声。她的脑海刺痛至极,但她竟是都不想去管顾,她觉得自己都快听不清周围的声音,她的眼中无泪,可是心中的酸涩痛苦却早已蔓延全身。

“那我……现在的我又在做什么呢?在我失忆前的那一刻,我又在做什么呢?”玉染阖了阖眼,紧紧憋着气,不让自己的声音再继续颤抖下去。

“阿染你知晓为何秦奚明明喜欢你,却还隐忍至此?又知晓为何一个安国的丞相,会甘愿向你一个前朝公主行礼?”容袭温温地说道,他偏了偏头,眼底仿佛映着夜空星辰。

玉染摇头,她下意识地觉得容袭接下去说得可能会令她更加震惊,更加无法想象。

果真,下一刻容袭便开口了,他的神色淡雅,他说:“他们不是在遵从前朝的礼制,也同样和阿染你一样对明戌不屑一顾,他们敬的人从一开始就只有阿染你。他们敬你,因为你下定决定亲手覆灭了荒谬的明戌,也因为你以一己之力成就了如今宁国的辉煌,甚至在四国交战之中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他们敬的——是现在宁国的摄政王赫连玉。”

玉染听到最后一句时,逐渐睁大了双眼。

宁国的摄政王?也就是那个定国公主赫连玉?

之前不论是从长孙弘、谢意远的口中,还是从长孙宛然的口中,玉染都听到了太多有关于对宁国赫连玉的评价了。

可以说,宁国的摄政王赫连玉,就是一个令人景仰敬佩的存在。

可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居然告诉她,她不仅是明戌前朝的长公主颛顼染,更是现今宁国的摄政王赫连玉。

玉染现在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心中的震惊。

她在湘王府呆了快有两月了,她从没有一日像现在这一刻这般心中惊骇波荡至极。

若说玉染听到容袭说她是颛顼染的时候,玉染的心中至少还因为修子期的那一声公主有个底,那在容袭表面她玉染就是宁国赫连玉的时候,她是真的愣在了那里。

这怎么会呢?

那可是赫连玉啊,赫连玉可以算是湘王府真真正正的敌人啊。

赫连玉是怎么靠着她的手段果决一步步从一个“普通”人最终成为摄政王的事情玉染听了不少,也看了不少。当时玉染也有佩服过赫连玉,但她也在心中感叹过赫连玉的强大而冷情,玉染几乎想象不到一个女子能够站到如此高的位置究竟要多少的隐忍决绝。那时的玉染有过一刻感同身受的悲伤,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在听到有过赫连玉的事情之后就会产生这种情绪。

只是,她始终没有想到,最后她得到的结果却是,她就是赫连玉。

宁国先君昭告天下的是现在的赫连玉原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可在现在的玉染想来,她也瞬间明白了。是啊,怎么可能普通?

扮作赫连玉,帮助宁国先君重归王位,并且成为太子的人,她原来是明戌的公主。她有可能根本只是和宁国先君做了一场交易,或者说只是赫连玉的一场阴谋罢了。

第一百十二章 此夜无月

就在玉染沉静的这一段时间里,她终于想通了,也想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为何秦奚会选择伴在她身侧的理由,因为秦奚需要她,或者说是需要赫连玉。而之所以他们一个个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都不能让她在湘王府暴露身份,那是因为怕她因为赫连玉的身份被湘王府当做敌人。他们也不暂时不准备让她回去宁国,理由更简单,那是因为觉得失去记忆的她回到宁国会轻易丢掉性命。

“赫连玉一步步走到今天为的是这个天下吧,那慕容袭你呢,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你的心里难道就没有这个天下?难道你对臣服于赫连玉这一点已经习惯,或是认定了呢?”玉染冷静下来,她盯着近在眼前的容袭,她看见容袭漆黑的眼中倒映着自己的面孔,她顿了一下,忽然出声问道。

玉染下意识地就觉得,现在在她眼前的这个华国的四皇子,远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用阿染以前的话来说,我们是这个世上靠得最近,也是最远的人。”容袭似是认真思索了一下,微笑着开口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们是敌也是友咯?”玉染反问。

容袭轻笑了一声,眼神溺人,他说:“应该不算是友吧?毕竟阿染可是我的夫人啊。”

“我记得颛顼染与慕容袭到最后都并未大婚。”玉染被容袭一噎之后点明道。

容袭闻言,随即颇有深意地笑了笑,连望着玉染的眼神都深了几分,看得玉染都有些发毛。终于,容袭开口了,他说:“我与阿染虽说未行大婚之礼,但已是订过婚约的,况且早已有夫妻之实,又怎能算不是夫妻呢?”

玉染听了,蓦地又是浑身一僵。她盯着容袭,眼角愣是一抽,忽然觉着站在他的面前哪里都不太自在。

什么叫有过夫妻之实?他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

玉染怒瞪着容袭,可是耳后却止不住地浮起飞红,而且觉得自己的脸也烫了不少。

因为容袭太过的言辞凿凿,玉染的心中越发有一种预感,容袭说得很有可能是真的。

不过传言里赫连玉是个几近风流之人,府中更是有不少貌美男子。玉染被容袭一下子给搅得糊涂了,晃神之间险些真的要以为自己以前是个贪恋美色之人。

容袭似乎不愿给玉染任何走神的机会,他唇角一勾,下一刻便继续刺激着玉染,他说道:“难道阿染不记得了吗?明明那时是阿染舍不得我回华国,所以硬是将我留在了你的房中……”

“慕容袭!”玉染低喝了一声,制止了容袭再继续将这种话题再继续说下去。

容袭微笑,“莫非——阿染是准备不认账了吗?”

“谁不认账了,明明是你慕容袭在那里胡言乱语。”玉染挑了挑柳眉,一时间将之前严肃的谈论抛之脑后,她义正言辞地对容袭说道。

容袭偏了偏头,眼底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无辜,他温柔地笑着说:“阿染,我唤你玉染,你也早就习惯了叫我容袭。”

“我管你叫容袭还是慕容袭,反正,刚才的话你要是在别人面前敢再说一句,你就不用再叫我来找你了,这不现实。”玉染同样微笑着说。

容袭看着玉染被他惹急的神情,一下子没有忍住,蓦地就笑了出来,他眉眼弯弯,莞尔道:“阿染以前还从未那么小孩子气过。若是以前的阿染,想来只会顺着我的话调侃回来。阿染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不过,其实当真没有什么用处,毕竟阿染当初已是习惯同我一道睡的,这一点已是无人不知了。”

玉染闻言,觉得可能是有记忆的她经过的风浪多了,所以连脸皮都变厚了吧。

只不过,对于现在这个没了记忆的她来说,刺激实在是不小。

玉染想,她今日可能是最不顺的一日吧,特别是这一夜,想来是她最不适宜出门的时候。

她今夜听了太多令她震惊的事情,以至于现在都觉着有些麻木了,她也没有力气再与容袭辩驳什么了。

反正,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早早都已成定局。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缺少记忆的人,恐怕还没有资格否认以前的自己。毕竟,能让一个皇公主放着自己原本尊荣的地位不去享受,偏偏要自己筹谋天下,那定是已经走到了逼不得已地地步。

“罢了,我想回去了。”玉染说着,垂下眼帘,转身便准备往回走。

偏偏是容袭随意一笑之际,双臂忽然一伸,便将背对着他的玉染拦腰搂过,轻轻地拥在自己的怀里。

玉染低头,看着扣在自己腰间的双臂,想要扭头去看容袭,却始终没有办法挣脱开。

“你做什么?”玉染泄气地问,她实在弄不明白容袭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没有以前自己的记忆,就算她对容袭的感觉是最亲昵的,可也不能他说什么她都立刻信得了,都适应得了啊。

容袭在玉染耳边轻笑,他的语气很是温柔,“我只是在风里吹得久了,有些冷。”

“你冷你就回房休息啊。”玉染无语道。

容袭依旧没有松手,他满意地搂紧玉染,说道:“我觉得阿染的身上一直都很暖和。”

玉染沉默半晌,长长吁出一口气,她算是败给容袭了。她拍了拍容袭扣在她小腹上的手,却是触及到的是一片冰凉,让她不禁皱了皱眉。

“先松手。”玉染说。

这一次,容袭听话地乖乖松开了手臂。

玉染转过身,抬眸瞧见的便是含笑的容袭,她轻叹了一声,接着也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看着容袭的眼神也稍微柔和了一些,她说:“好了,我说真的,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没了记忆,你说得那些我几乎都没有印象了,就算你硬是叫我立刻记起,那也是不现实的。你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回忆,让我再适应一下,说不准我的记忆很快就会回来了。”

容袭还在盯着玉染,仍旧一言不发。

玉染又呼出口气,她望着容袭,最终还是退了一步,语气温柔地说:“容袭,好不好?”

她叫他容袭,而非慕容袭,她用的言辞好似是恳求,又好似是在哄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好。”容袭温温地看着她,须臾之后笑着点头道。

玉染看他变脸变得这么快,都要以为容袭是故意用他的那张美得惑人的脸摆出那副委屈的模样,就是为了让她能够软下心来。当然,玉染不得不承认,就算容袭是故意的,那也是够厉害了,至少失忆的她无福消受得起这种“美色”。

子时的天色愈发地沉了,而冷风潇洒,吹在玉染的面孔上,略显凉意。玉染不是很怕冷,而且刚才修子期还特意让她披上了披风,只是此刻,她却异样地感觉到身上传来几分莫名的寒意。

她一路往后院的那扇小门走去,感受到了寒意之后双臂忍不住环抱在了身前,柳眉依旧微微锁着,那双平日里透亮的双眼此刻都仿佛被掩上了一层阴翳。她垂了垂眼帘,步履缓慢地走到门口,看见的是修子期正等在那里。

“子期……”玉染抬眸看了修子期一眼。

“公主。”修子期知晓容袭必定将真相告诉了玉染,于是按照以往的习惯称呼她。

玉染默了默,接着启唇道:“我现在是没有记忆的南玉,你叫我一声公主,还真是折煞我了。”

“公主便是公主,在子期看来并无何区别。”修子期中规中矩地说。

“算了,你是他身边的人,说的话和他也肯定没有什么差别。”玉染又静默良久,才轻叹一声,摆了摆手说道。

修子期站在原地,低着头,没有应声。看玉染的反应,修子期就知晓容袭并未将是他重伤的她说出来,所以玉染面对她的态度才能还算自然。

但是,修子期并没有想要继续隐瞒的意思。

“子期,我们走吧。”玉染说了一句,却发现修子期没有反应,于是她又喊了他一声,“子期?”

修子期却是忽然朝着玉染单膝跪下,一手搭在左膝上,垂下头。

“子期你怎么了?”玉染被修子期这个举动又是弄得莫名其妙,她准备去扶修子期,却不论怎么抬他的手臂他都不起来。玉染无奈地起身,站直身子之后启唇道:“你总该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吧?就这么朝我跪下,还一句话都不说,我可是要走了。”

说着,玉染还做出佯装要走的举动,就在她从修子期身旁擦身走过的一刻,玉染听到修子期终于开口了,然后说出的话无疑也是给了她当头一棒。

因为修子期说:“公主,当初害您重伤落下山坡的人是我,是我……得到了华君的命令要杀您。”

玉染闻言,猛然回头,她怔怔地盯着修子期,一双黝黑的眼睛之中神情莫测。

玉染抿了抿唇,她是当真没有想到她这随口一问,就让修子期对她说出了这种事。

第一百十三章 梦醒时分

当初害她重伤的人是修子期?

这让玉染觉得很奇怪。

许是今夜刺激她的事情多了,她也就没有之前听容袭说事时那般震惊了。玉染让自己保持冷静,出声问道:“你是容袭身边的人吧,又怎会受得华君的命令?”

这次修子期因为玉染的问题一时间沉默了,他死死咬着下唇,许久之后才像是考虑好了,“我……”

“你不想说就别说了。”没等修子期说下去,玉染便打断了,她看出了修子期的痛苦之处,她没必要真的强人所难,更何况她今日听得事情实在太多了,她也不想再被这么刺激下去了。玉染顿了顿,又道:“子期你现在就算是和我解释了,我也不一定能听懂,也可能并不理解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决定……才决定杀我。不过,之所以你最初见到我的时候也朝我说对不住,也就是因为让我重伤失忆的人是你。而容袭说的你做错了一件事,让他暂时没有办法原谅你,指的就是这件了?”

修子期没有抬头,他垂着眸,想要尽量感受着玉染的言辞之中抱着的究竟是惊讶还是恨意。修子期想,也许都有吧,毕竟他那时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杀玉染,若非长孙弘刚巧出城,估计玉染早已葬身山野。

玉染看着沉默的修子期,也算是知晓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或者说,根本就不用去猜。

玉染当初就遇见修子期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她想怎么会一个陌生人第一次见她就朝她莫名其妙地说着对不起的话,更何况修子期那时的言辞中皆是公主公子之类的称呼,也是将玉染搅得晕了。但是现在想来,原来这就是事实真相,是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的。

“子期,风吹得我有些冷了,你先起来,我们先回去再说好不好?”玉染敛着眸瞧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修子期,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劝解修子期的话,而且她险些因为修子期丢了性命,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用什么样的神情来面对修子期。

修子期闻言,抿着唇起身,他抬头之际刚好对上玉染看着他的双眼,于是他飞快地撤回视线。

玉染有些尴尬地提了提唇角,她觉得自己的表情现在一定很是僵硬。须臾之后,她先修子期一步踏出了门口,在修子期跟着走出来之后,又看着修子期将门重新掩上。

玉染想了想,兀自调侃着说道:“这门仔细一看,开得还真小,偷摸着进丞相府的感觉还真是奇妙。”

“若是公主想,也可以直接从正门进。”修子期考虑着开口,接着又怕玉染弄错意思,于是又补了句,“随时都可以,不会有人阻拦的。”

“不会有人阻拦么?”玉染听着,淡淡地一笑,这笑意里带着几分复杂。

因为她是赫连玉,所以就什么都有特例吗?特例到连堂堂丞相府,她都可以来去自如了吗?

这么想来,权利果然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也难怪现在的安君长孙延虎视眈眈地盯着湘王府,湘王长孙毅分走了长孙延一部分兵权,而且人心更向着湘王府,这让长孙延有了怕被夺权的担忧吧?

说到底,在这四国纷争的时候,权才是一切的根本,谁都离不开它,甚至可以说是性命的保障。

在玉染被修子期带着安然地落在自己在湘王府里的院子时,她就想到,如果说她真的是赫连玉的话,那过去的她如果撞上现在湘王府的情景,究竟会怎么做呢?

到底以前的她会选择费尽心思地护住湘王府,还是趁安国朝内争夺的这一机会一举攻打安国,或是直接对这一切都漠然相看呢?

玉染不知道,因为她不是那个拥有着赫连玉的记忆,可以在这天底下呼风唤雨之人。她现在只是湘王府的一个普通至极的南玉,还随时在为自己要如何无聊地度过下一日而苦恼。

这样的南玉,存在于湘王府,又能够有能力做什么呢?

玉染背对着修子期,她似是隐约察觉修子期要回身离开的意思,于是忽然启唇问道:“子期,你当时下定决心要杀我,是因为我是赫连玉的关系吗?”

玉染之前看到修子期为难至极的神色之后便明白了,修子期在做出要杀她这个决定前也同样犹豫过。但修子期说他还是接受了华军对他的命令,也许,修子期只是因为她是赫连玉的缘故,因为赫连玉的强大阻挡了太多人的道路,其中就包括了华君慕容齐,以及容袭。

修子期没有转过身,他垂了垂眸,在夜色中沉默良久,最后才沉声应了一个字,“是。”

“是吗?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今晚开始你不用再守着我了,也不用再想着偷我屋里的画卷了。”玉染没有针对修子期的意思,虽说她因为修子期险些丧命这个疙瘩不会轻易被消除,但不知为何,她能懂修子期为何会想要杀她。

玉染现在已经从容袭那儿将自己的事情听得七七八八了,她当然也不会傻到去将自己的身份曝露出去,修子期也就不用担心她随随便便就说错话了。

“是,公主。”修子期最后还是应了一声,随后才悄然离去。

而玉染,她独自在原地站了许久。

夜深了,风凉了,吹在脸颊上竟是有些生疼。玉染明明不是个怕冷的人,可是就在这一刻,她却仍旧能感到一股凉意从心头散开,笼罩了她的全身。

她抬头望了望天,沉寂的夜色之中只有一轮月色依旧皎洁,此刻的星辰却是被隐隐约约地笼在了淡薄的云层之后。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萧瑟。

院里的树叶泛黄,枯落凋零,从树上飘落。玉染伸手接了一把,一片树叶便被她抓在了手心里。

她垂下眸子,视线落在枯黄的树叶上,眼底的神情略显复杂与恍惚。

这一夜,注定是玉染无法平静的一夜。

她有太多需要考虑的,也有太多需要抚平的。

玉染知道,容袭会拿这种事骗她的可能性很小,更何况她的身边有太多的迹象可以印证容袭的说辞了,玉染不得不信。

如果说她自己真的就是赫连玉,那不论遇上什么事,不论落到什么地步,那恐怕都怪不了别人,只能怪她自己。

玉染松开了手心,任由枯叶随风飘落在地。她微微笑了起来,眼中仿佛含着细碎的光辉,她的笑意之中既有感叹,也有苦涩。

世上有太多想要杀她的人了,如果说南玉是一个被长孙弘捧在心上的随性女子,那么赫连玉就是一个集天下仇恨于一身的孤傲之人。

此刻的玉染总算明白了,为何她会饱读诗书,精通乐理,和长孙宛然会的截然不同。她也明白了,她为何可以如此轻易地看清安国局势,知晓湘王府的危难之境。

这一切都是因为,曾经的她日日算计,时时算计,为了天下算计,为了自己也要算计。因为赫连玉不能走错任何一步,不然迎接她的可能就是一场死局。

玉染抱着一堆心思睡去,不知为何,当夜她却睡得很沉很深。

梦里,她似乎又看见了很多之前不曾看见过的场景。

她看见了容袭,也看见了她自己,同样是夜色撩人,微风吹拂之际。

她听见了两人的谈话。

“殿下是因为准备赶我走了,所以才会想要和我一夜贪欢的吗?”她听见了容袭这样问。

她也看见了她自己眉眼斜飞,唇角含笑地反问:“不可以吗?”

“殿下做的在容袭看来都很正确。可是殿下,我觉得你还是做得不够。”

“哪里不够?”

“如若我是殿下,那么必当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即便要杀的人是你?或者说,如果我们的身份现在交换,你就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她看见自己笑了。

“殿下,我不会杀你。”

“为什么?”

下一句话,让梦里的玉染不禁更加恍惚了,因为她似乎听见容袭这样对自己说,“因为我是真的爱着殿下,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迎娶殿下。”

情景骤然一转,是落叶飘零,而她和容袭都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看见容袭的一身白衣素雪,她看见容袭在对着自己笑,笑得再温柔不过,他说:“那以后容袭可以日日陪着殿下,殿下想做什么,容袭就帮着做,殿下想玩什么,容袭就想办法去找。这样的话,殿下就不会觉得无趣了。”

只是下一刻,玉染眼前的情景竟是又变了,她抬头,随后怔在那里。因为她看见一柄锋利的长剑冲着自己而来,而她的眼底似乎只剩下了那柄利剑的锋利,她急急地后退,接着蓦地闭上眼,等待着刺痛的到来,没想到她最后等到的会是一个温热的怀抱,随之看见的是一片血色之景。

她看见,是容袭将她护在怀里,对着她笑,“阿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容袭——”情景就定格在那一瞬,玉染惊醒了,她下意识地喊出声,紧接着猛地睁开眼睛,双眼盯着房顶半晌,久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又过去了一刻,玉染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只是她经历了一场梦而已。

第一百十四章 光明正大

玉染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接着才慢慢坐起身。她的柳眉紧锁,靠在床后,她先是重新阖了阖眼,待到醒神了之后才提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才发现自己早已冷汗湿透了全身。

玉染轻轻晃了晃头,用微凉的手背贴着自己的额头,眼帘微垂。

她以前从未做过这种梦,也从未记起过这么几段零碎却明白的记忆,这几段记忆里,似乎都有容袭,她甚至清晰地记起了容袭与她之间的谈论。

玉染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可以看上去如此的冷静。可以说,现在的南玉是一个容易被感情左右的人,而她梦里的自己并不会。

梦里的自己不论听到容袭如何温情的言辞,心中都未有丝毫动摇,甚至可以平静地将生死至于明面上来谈论。

玉染叹了口气,她想许是因为昨夜听容袭说得太多了,才会让她被刺激到做这样的梦。

玉染捋了一把情绪,将被褥掀开,双脚落在冰凉的地面上,还未起身,便先听到了一个声音,让她不禁猛然抬头。

“阿染,你这样是会生病的哦。”

落到玉染耳中的这个声音很柔和,也很好听,甚至很熟悉,熟悉得叫她心慌。

玉染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坐在床沿蓦地抬眸看去。

果不其然,她先是看见了男子的一身白衣胜雪。

男子就坐在桌边,手里捻着茶杯,他用着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盯着玉染,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他的原本就极为惑人的面容更添了几分惊人的美。他就像是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半边人沐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之下,将他显得愈发光华出尘,无人可亵渎。

“容袭,你为何会在这里?”玉染一颦眉,下一刻便启唇问道。

毕竟玉染的梦里刚刚还有这个人的存在,而且就冲着梦中容袭与她的那一袭话,还有容袭似乎因为玉染受过伤,让玉染没有即刻下逐客令。

“我估摸着这个时候阿染应该醒了,所以便想过来看看你。”容袭淡定地将茶杯搁在桌面上,随后笑着开口道。

“哈?”玉染刚醒过来就被容袭给搅糊涂了,她盯着容袭,说道:“你好歹也是华国的四皇子,怎么进别人房间之前都不晓得和我说一声?”

“可是我以前和阿染同住时,没有听阿染说过这个规矩。”容袭微笑说。

玉染忽然觉得自己的额角一跳,她眉眼斜飞,出声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可不记得你容袭说得那一套。算起来,我昨夜才算是刚刚重新认识你,你怎么好意思觉得你和我很熟?”

“好,那我知道了,以后进阿染的屋之前,会问阿染一声的。”容袭的眼神有些狡黠,他的语气却依旧颇为淡定认真。

玉染不可置信,她实在没有想到眼前之人的脸皮居然这么厚。

突然,玉染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她诧异地问道:“还有这里是湘王府吧,你是怎么进来的,莫非又是和子期一起翻墙?”

“自然不是。”容袭肯定地说。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你要说你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走进的湘王府,我不信。”玉染说道。

容袭轻笑了一声,随后起身走玉染挂着外衣的地方,将玉染的套在外头的裙子取了下来,才重新走到玉染跟前,熟练地将衣裙展开对着玉染,口中道:“阿染先起身便知道了。”

玉染先是看了看容袭,又看了眼自己的穿着的单衣,顿时沉默了一下。

一大清早,她不仅让一个男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更是穿成这样还要让他替自己更衣,这是不是不太好?

就算这个人以前应该还与她有过婚约,也有可能与自己同床共枕过,可是……

玉染一瞬间觉得自己尴尬了。

“阿染再不起身真的要着凉了。”容袭看着独自纠结不断的玉染,笑着出声提醒,他忽然觉得这样的玉染也很有意思,至少还能被他逗一逗。

玉染抬头,见容袭的脸上毫无尴尬之色,而且还淡定得不行,似是对这种事熟练至极,让她不禁先是心中一阵犹豫,最后还是轻叹着无奈起身。

既然人家都不尴尬了,她玉染还尴尬什么?

玉染背过身去,接着伸开双臂,任由容袭将衣裙给她一层层套了上去,她还看着容袭在给她套完最外头一层裙子之后,手中拿着腰带绕到她的身前。

容袭修长的指尖捏着柔软的腰带,将腰带从玉染的腰际绕过,最后认认真真地给玉染在身前系好。

容袭在替玉染抚平衣裙的时候,玉染只感到有一双略显凉意的手搁着衣衫从她的身上抚过,在系腰带时更是擦过她的腰际,让她一时间忍不住想要退开一步,但最后她还是忍住了。

不过,也是免不得让玉染耳后微红。

容袭也是察觉了玉染的不自在,于是蓦地浅笑出声。

而玉染显然也是听见了容袭的轻笑声,才算恍然,也不管容袭的手还搭在她的腰上,便猛地朝后退去。

她脚底站稳,一双眼眸死死盯着容袭,微恼地挑眉问道:“你笑什么?”

“只是以前从未见过阿染的这副模样,叫我很是动心。”容袭同样眉梢微扬,笑着说道。

“你在胡说什么?”玉染瞪着容袭,漆黑的眼中波光流转。

“阿染恐怕是不记得了,以前的你许是比容袭还要主动几分才是。”容袭忽然一抬眸,调侃一般地开口道。

容袭说得越来越过分,玉染听得也是愈发地面色飞红。

“容袭,你再这样,我可要直接喊人过来,说有人私自闯入湘王府了。”玉染双臂环在身前,柳眉斜飞道。

“就算阿染你喊了人来又能如何呢?”容袭微笑。

玉染瘪了瘪眉,似乎不太满意容袭的反应,她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染莫不是昨夜被刺激大了,还是一觉睡糊涂了。阿染可不要忘了,我一个华国的四皇子都要费尽心思地出现在你玉染的身侧,那不就正好让人更加对阿染你的身份感到忧虑吗?除了秦公子之外,阿染你的身份若是被他人所知,那么有所不便的就是阿染自己了。”容袭明明白白地替玉染说清了。

“既然你容公子知晓这一点,你为何还要偷偷摸摸地跑到湘王府来?”玉染无奈反问。

“我说过,我会来找阿染的,所以我来了。而且,我走得可不偷摸。”容袭的语气很是笃定,他见着玉染疑惑的神情之后,笑着走上前,在玉染还没反应过来的一刻牵起了玉染的手腕,一边说着就往门口走去,“不信,阿染你便和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别说,玉染还真的一时间着了容袭的道。

容袭替玉染披上了披风,又将她还未梳过的头发一并拢到了脑后,接着便和她一起走到了院子里。

玉染的房间与后边的院墙之间是有留出一段距离的,玉染记得自己刚来到这个院子里的时候,她房后的角落里还对着一些杂物,但后来就在长孙弘命人大肆清理她院子的时候给搬走了。

原本玉染还诧异着容袭做什么要带她特意绕到她屋子的背后去看,她屋子背后有什么好看的?也就一堵墙,最多墙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而另一面便是容袭开的丞相府的小门。

当然,在玉染跟着容袭走到房屋背后的那一刻,她明白了,为何容袭这么神神秘秘的,又为何他可以如此自信地说他走得一点都不偷摸。

的确是不偷摸啊……

甚至可以说,这是很招摇了吧?难怪容袭可以说得言之凿凿,光明正大。

玉染陡然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盯着她院子后面的院墙。她看见她的院墙上面不知何时也被开出了一扇小门,看上去砸得还格外的整齐,连门都给她按了上去。

如果说玉染昨夜的记忆没有出错,那折扇新开出的门外正对着的一定是丞相府后墙上的那扇门。

“容袭,你实话和我说一句,你是一早就打过这个主意了吧?”玉染扭头看向容袭,竟是一时感叹起来。

容袭的神情淡然,一双乌黑的眼睛直视着玉染,他颇为诚恳地点了点头,提了提唇角说:“的确,不过那时见阿染什么都不晓得,所以就想让阿染安心地修养一阵。”

“那现在呢?现在,你为什么又忽然来找我了呢?是因为,你觉得我的另一个身份对你有用了吗?”玉染忽然问道。

容袭的神色柔和,他摇头道:“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玉染也笑了,她眉眼一斜,瞧着容袭道:“难道还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吗?”

容袭闻言,没有回应玉染,而是用着格外认真肯定的眼神望着她。

玉染看见容袭的神情,心中突然晃过几分不妙的感觉,她也没有细想,脱口而出便道:“难道是湘王府要发生什么了?”

容袭又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温声道:“今日一早,安君长孙延便以担忧湘王长孙毅久病之由,说要来湘王府探望长孙毅。不过长孙毅回了信函,说近日来身体不适,怕招待不周。但这么下去总是避不过的,长孙延说等湘王身体好些了再来,便是下月初的时候,而到时候湘王也会在府中设宴。”

第一百十五章 君要臣死

“这是因为安君仍旧不放心王爷的缘故吗?”玉染惊了一下。

容袭轻笑,“只要湘王的权利一日还在,又或者说只要湘王只要有一日还活在这个世上,长孙延他就不会安心。”

“王爷是个受人敬仰之人,安君无法在众人之前撤下王爷的权利,所以安君必须要想出新的理由来对王爷不利,必须得做得名正言顺,是这样吗?”玉染冷静了下来,她皱了皱眉问道。

“就是如此。”容袭点头,“秦太傅之死虽说是长孙延怂恿的,但归根结底下旨杀人的还是安国安君,算不到站顺延头上。但这一次,长孙延是现在的安君,他因为夺位一事已是受得众人诟病,如若再平白无故地杀了湘王府满门,那必定不止是落人口舌这么简单了。所以,长孙延必须得找理由,而且是得找个很大的理由,才能置湘王府于死地。”

“很大的理由?你是说……”玉染一怔,她突然反应了过来。

如果长孙延找的这个理由需要大到遮天,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湘王府谋逆。

“王爷本来还在为着安君着想,没想到安君却这么急着想要陷湘王府满门于不义之地。”从容袭的话中读清意思的玉染顿时觉得浑身有些发寒,她垂下眼帘,说道:“君王狠厉至此,臣民又该是何等无奈。”

“阿染,有一句话你一定听过。“容袭忽然开口。

玉染抬眸看他,“什么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容袭一边说着,一边微笑起来,“这就是君心。”

玉染张了张嘴,她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

玉染之前听谢意远对长孙弘说的话,谢意远说君心最是难测,甚至还搬出了赫连玉举例,那时的玉染听得半是懵懂,却又觉得事不关己。

而现在,当容袭将赫连玉之名替她加身之时,她总算懂了,为何很多人看她的眼神都是复杂且深沉的。

就像秦奚,玉染看得出他很想靠近自己,却总是在玉染想要开口拒绝他的时候先一步自行往后退去。秦奚对她的言语都很正经,正经得让之前的玉染一度莫名。

她也曾经不懂为何秦奚会对她开一个玩笑而感到如此诧异,而现在,玉染懂了,她同时也懂了为何过去的自己是个不爱开玩笑的人。

因为,也许她只是不禁意地开了一个玩笑,可是别人却有可能因为她的一个玩笑而感到紧张,甚至是丢掉性命。

在两人都沉默了许久之后,玉染不知是怎么了,突兀地就启唇问了一句,“容袭,你想要这个天下吧?”

说出这一句话之后,玉染也一下子愣住了,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玉染知晓,如果她真的是赫连玉,那么她必定就是想要这个天下的人,所以她才亲手挑起争端,令四国覆灭明戌,接着又重新开始筹谋。而容袭难道就不是吗?书卷中对于华国的这位四皇子记载得最少,几乎就只说了慕容袭自六岁起便搬出了华国王宫,隐居不出,就没有别他的了。甚至可以说,有关华国的种种故事里,令玉染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书中记载的与赫连玉一战之后被逼疯的二皇子慕容祁。

可是,华国的四皇子慕容袭就真的是一个无用之人,就真的是一个被皇族所遗忘之人吗?

现在见到容袭的玉染,可以很肯定地说一声——不是。

即使她玉染失去了记忆,她仍旧可以感觉得到,眼前样貌柔美惑世的男子,并不是真的如同一眼看上去那么柔弱。容袭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彰显着他的隐忍坚毅,容袭看似温柔,可在温柔的背后,玉染瞧见了更多隐匿的锋芒,这种锋芒,耀眼且刺目。

也许有人会问,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强大呢?

玉染想,强大之人分为两者。

前者是此人从一开始就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将他人的生死至于无关紧要之地,就好比曾经的颛顼帝,又或是现在的安君长孙延。

而后者,此人身上必定有着常人无法可及的智慧与坚毅,而且必不可少地要学会大气,就好比别人对你有多大的不满与恨意,你都能从中闲庭信步而过。因为别人恨你,你再恨别人,这很无趣。最多便是你记着当时的苦,最后能够以自己的能力将一切还回去。

玉染看着一身白衣胜雪的容袭,看着这一副可令万物失色的精致容颜,她静默了下来。

自从昨夜玉染遇见容袭起,容袭总是对她表露着一种露骨的爱意。他说他喜欢她,他说她是他唯一的妻。

可是,玉染也不会忘记她是赫连玉这件事。

如果容袭和赫连玉都是想要这个天下之人,那么他们的相爱最后会有结果吗?到底,他们这真的是爱,还是仅仅只是一场互相心里清楚的算计呢?

现在站在容袭跟前的玉染,有些犹豫了,她如今应该相信容袭吗?

听见玉染脱口而出的问话,容袭先是一顿,接着他瞧着玉染,笑得很是柔和,风吹起他的发丝,墨发与他雪白的肌肤互相照应,让他显得愈发出尘。只是,下一刻,容袭便开口了,他的眼底如同以往的沉静,他直言不讳,“是。阿染问我想不想要这个天下,我说,我想。”

玉染闻言,她的的神情变得不太自在,她垂下眸,启唇道:“可是你说我是赫连玉。”

“没错,但是这与你问我想不想要这个天下有关吗?”容袭温温地笑着问。

“但是你还说你喜欢我,你说我是你的妻。”玉染很快便道:“这点不是很奇怪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吧?你容袭这么聪明,难道还不懂吗?我现在没有记忆,而你此时来寻我,我即便感觉以前的我肯定认得你,但我也不敢保证你是不是就和别人一样想要我的命。”

“阿染,在这世上,我最不可能杀的人就是你。”容袭没有因为玉染的言辞而表现出任何的愠怒,反而是眼底愈发地柔和下来,他对玉染笑着摇头说道。

“我……”玉染还想说什么,但她随即便被容袭阻止了。

容袭的手轻轻贴在玉染唇上,而他半是侧着身,视线朝着另一方向看去,他的眼神之中有微光闪过,接着便听他道:“有人来了。”

“谁?”玉染诧异,她怎么就没听见。

“不知道是谁,不过有脚步声,已经进院子了。”容袭说完,重新看向玉染,便见着玉染带着一副对他有些探究的神色。容袭失笑,他对玉染道:“以前教你武功的人恐怕也是难为至极了,最后也只教得你会个花拳绣腿,唬唬人倒是还行。”

玉染抱着一副她竟然都不知道自己还学过这种东西的神情看着容袭,直到她看见容袭对着自己莞尔一笑,接着玉染就看见容袭抬手指了指玉染房间的后窗。

“从这里进去?”玉染一愣。

玉染顺着容袭的目光看了一眼那扇挺大的后窗,被她昨日半开着之后就没关上过,也是为了透透气,不让屋里闷。

“阿染,你过来。”容袭朝玉染招了招手。

玉染走到容袭跟前,看着容袭的举动意识到容袭是要抱自己上去,她狐疑地扫了一眼容袭有些清瘦的身躯,疑惑地开口:“我不轻的,你抱得……”

玉染本来是想问一句容袭,他抱不抱得动自己,结果还不等她说完,就感觉自己的脚下腾空了起来,惊得玉染一时间俯下身,双手扶在了容袭的双肩上。

玉染被容袭托着从窗口翻了进去,后窗不高,而且正对着窗下有张桌子,玉染双脚踩在桌上,而容袭也随之翻了进来。

玉染看了一眼容袭,瘪眉道:“你怎么不回去,还跟我进来?你不是说了,有人来我的院子找我?”

于此同时,容袭还未来得及回应,玉染听见自家房间的外有人敲门了。

玉染刚刚从桌上踩到地面上,便又是额角一痛。

麻烦事多时,只会连连不断,绝对不给你喘息的机会。

玉染蓦地抬眸看向容袭,而容袭也用着那双黑漆漆地眼睛瞧着玉染,两人视线交汇,最后是玉染先败下阵来。

她拉着容袭飞快地走到屏风后她的床榻边,接着低声道:“你在床里头躲一会儿,别出声,床头有书,你可以看,知道吗?”

话毕,玉染将容袭推到了床里头,接着又将叠得高高的被褥搬到了床沿边,好遮挡些容袭的身影,接着玉染还将床帘放下,才心虚地从屏风后绕了出来,走到厅里开门。

玉染发誓自己自湘王府清醒那日起,至今都没有现在这一刻那么尴尬过。

玉染打开门,光线很快洒进来,冷风也随之拂在了她的面孔上,玉染被阳光刺了眼,她双眼微眯,最后看清来人,是秦奚。

说实在的,玉染情愿现在来的人是长孙宛然,或者是长孙弘都好,就是看见是秦奚让她为难了一下。

第一百十六章 都听到了

比起另外两人,秦奚可要敏锐得多,是个十分懂得观察她心思的人。

“还以为你不在屋里,不过好像听到了屋里有响动声,想来你刚才是在忙?”秦奚的视线从玉染微微泛红的面容上扫过,最后波澜不惊地开口笑道。

玉染视目中微闪,她挪开身子,等秦奚走进了屋子之后才重新将门掩上。

她平复了下心情,须臾才回过身面对秦奚,平静地回应道:“我刚刚在找一卷书,找了半天才找到。”

玉染一边说着,一边索性在厅中的桌边坐下,她坐的方向视线是正对着屏风的。虽说屏风不算太过透明,但玉染还是不大放心地占了这个位置。

果然,她看见秦奚隔着她身边两个位置,坐在了背靠屏风的那一面。

“秦奚,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玉染见秦奚只是盯着她迟迟不开口,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启唇先行问道。

秦奚抿着唇,目光在玉染肩上披着的披风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温温地说道:“你今日是真的很怕冷,还是刚刚出门见了什么人?”

玉染听到秦奚的问话的时候,也是愣了一下,她的视线也顺着秦奚的,瞧了眼自己领口系得极好的披风,神色一时间变得颇为无奈。

玉染想,她这次该要找个什么好些的理由,才能搪塞给敏锐的秦奚呢?

不过很显然,秦奚不需要玉染的解释。

只见秦奚微微笑了笑,他问道:“你已经见过容袭了,是吗?”

玉染闻言一怔,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但神情并不算吃惊。她只是顿了一会儿,便很是镇定地点头,她说:“是。”

在听到玉染的回应之后,秦奚没有很惊讶,相反竟是沉静得可怕。半晌,他问玉染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玉染没有要全都隐瞒秦奚的意思,毕竟在她想来,如果她是赫连玉,那么比起与她身处两个极端的容袭,秦奚才可能是那个帮她谋事之人。

一时间,玉染的目光略过秦奚的面庞,似是可以透过秦奚背后的屏风,看到那个正藏在她的屋中,听着她谈话的人。

“我都知道了。”玉染回过神来,先说了一句,但想了想又觉得说得不太清楚,于是又补道:“我知道我是颛顼染,也是赫连玉的事情了。秦奚,我只问你一句,他告诉我的是不是真的?”

秦奚的眼中一黯,他垂了垂眸,接着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他抬眸看向玉染,温温说道:“殿下,是真的。”

“殿下……”玉染念着这个称呼,带着几分自嘲之意地轻笑了起来,她柳眉微扬,笑说:“子期叫我公主,你叫我殿下,听你们这么规规矩矩地叫我,还真是让我不自在极了。所以,你来安国这趟,究竟为的是湘王府还是我呢?”

秦奚默了会儿,启唇说:“当初,在秦奚逃离安国无处可去的时候,是殿下你救了我。一直以来,殿下将我引为知己,托付信任,所以秦奚必当不会在殿下身处为难之际,对殿下置之不理。”

“你的意思是,你也是专门来安国找我的?”玉染又问。

“长孙世子是秦奚自小的交好,湘王府与秦府曾经也确实是情谊颇深,不过,那是曾经。真正的秦奚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回来的,也不可能再是当年秦府的长公子了。”秦奚说到此处,右手握得紧了紧,他忽然抬眸直视玉染的双眼,蓦地说道:“殿下,试问一个五年前心死安国的人,现在又怎能轻易回到曾经?我来安国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来找殿下,然后看着殿下真正成为别人尊敬的君。”

“君?说实在的,秦奚你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既好奇又胆怯的。我好奇在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有这种追求的人,胆怯在不知现在失去记忆的我能否在权谋算计之中获得过明天。所以秦奚,你现在也不要再和我提这些了。”玉染微微笑了笑,随后感叹说:“说起现在和过去,倒确实是个好问题。我现在不清楚秦奚你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人不管怎么变,终究变得也是表面。就比如即便你现在告诉我你已经忘记过去,但你的心中仍然有怨有恨。就比如说我现在明明失去了记忆,你们还依旧说我和以前几乎没变。”

“之前和我说让我不要忘记的人,也是殿下。”秦奚也是平和地笑了起来,他的眉头稍是舒展了一些。

“是吧?你看连以前的我都这么说过,肯定是有道理的。秦奚你不是很信我吗?那你也不要多想了,走一步是一步也不是坏事。”玉染咧了咧嘴,她莞尔说道。

“我知道。”秦奚点了点头,语气自然。

这话一说,两人之间的气氛也瞬间静了下来。玉染瞥了瞥秦奚,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眼底闪了闪,又笑着问道:“秦奚,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秦奚闻言,静默须臾,接着神色格外严肃地看向玉染,让玉染也是下意识眼皮一跳,觉得有什么事不太妙。

下一刻,秦奚便开口说:“殿下,其他的我不便与殿下多说,但有一事殿下不得不小心。”

“什么?”玉染反问。

“容袭。”秦奚吐出了这一个名字。

玉染一愣,视线游移了一下,她问道:“容袭?他怎么了?”

“若是可以,希望殿下能避免与容袭的相处。”秦奚阖了阖眼,面色不佳地继续道:“若非是他,殿下也不会受伤至此。”

“哦,这我知道,不就是华君想要杀我吗?”玉染透亮的眼底微光闪烁,她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她讪讪地笑了笑道:“秦奚你就安心吧,我不会有问题的。现在我身为南玉,不是也过得还好?”

“殿下……”秦奚瘪了瘪眉,忍不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声细微的响动声打断了。

那声音格外清脆,是有东西落地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本书册,这声音是从屏风里面那头传来的。

听见这声响动,玉染的心中先是一惊,视线不自觉地就朝着屏风的方向移去,在发现没有动静了之后,才默默地将视线移了回来。这一移回来,便刚好撞上了秦奚盯着自己的目光。

玉染尴尬地僵在那儿,半晌没动。

而秦奚顺着刚才玉染的视线也侧身透过屏风隐约看了一眼,最后又转了回来,他看着玉染明显的紧张和尴尬,心中也似是了然几分。他的眼中又深了深,最后所有的复杂情绪全都化为了一声叹息。

秦奚在玉染的注视下慢慢站起了身,接着缓缓开口:“秦奚多说也是无益,一切都还望殿下自己当心。宁国那边有殿下的心腹帮忙掩盖殿下失踪之事,殿下暂时可以不必担忧。但是宫中传来了消息,长孙延下月初要来湘王府,湘王府也必定盛宴相待,可是,这也几乎可以说是长孙延给湘王设下的一个局。其实,秦奚以为,殿下该是准备暂时避退的时候了。”

玉染闻言,愣是眨了眨眼,她的右手指尖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会儿自己的衣摆,许久过后才垂下眼帘,温和地释然一笑说:“也真不晓得你们的消息都怎么会那么灵通的。”

玉染这句话的意思,显然就是之前有另外的人先告诉她这件事了,而那个人,必定就是容袭。

“看来他也和你说了。”秦奚平静地说。

“恩是啊。”玉染先是点了点头,紧接着却立马抬眸看向秦奚,启唇说道:“不过如果你要我在这个时候离开湘王府,恕我拒绝。至于理由,有很多,但我没想好怎么和你说,所以就不说了。”

玉染这话说得很任性,但是秦奚不以为怪。

“猜到了殿下会这么说。”秦奚抿唇微笑,“不过这件事确实很难办,殿下给我几日的时间,让我想一下应该如何应对。”

玉染见秦奚准备离开,于是也同样站起身来,她想了想,问了句,“不喝杯茶再走了?”

秦奚刚刚抬脚跨出了门沿,他回头看向玉染,接着对玉染温温地提了提唇角,说道:“不了,既然殿下你有客人在,秦奚还是先回去为好。”

话毕,秦奚便头也不回地往院外走去。

玉染站在门边,下意识地抬手扶着半开的门,目光所及的是秦奚的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她的内心竟是复杂至极。

就在玉染还在出神的时候,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了玉染扶在门上的手,那手的温度有些冰凉,但玉染光靠手背的感觉便能感到那手定是细腻而光滑。那只微凉的手轻轻用力,就带着玉染的手一起将门给掩了起来。

玉染晓得这是谁的手,因为她的里屋就只藏了一个人。

玉染回过身,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一脸深意地望着自己的容袭,玉染轻轻吁出口气,接着抬眸微笑,“你都听到了?”

“都听到了。”容袭含笑点头。

第一百十七章 贪心之事

“看看,你多不招人喜欢,连我都从未见过秦奚这么严肃的表情,没想到第一次见着就是听他提起你。”玉染也不再纠结,她打趣地对容袭说道。

容袭先是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玉染,随后突然温柔地笑出了声,他眉眼弯弯,唇畔含笑,他说:“阿染难道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什么?”玉染反问。

“他喜欢阿染。”容袭的眼底似乎愈发地幽静,他很坦然地开口。

玉染闻言微愣,随后也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她笑说:“是啊,他喜欢我,我看得出来。”

“那我也喜欢阿染,你看得出吗?”容袭的神情更是柔和起来。

玉染的视线移开,她慢悠悠地提手将系在领口的披风取了下来,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之上,随后她又兀自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着,她轻轻捋了捋衣上的褶皱,低声笑着说道:“我自己还从未穿得这么整齐过,每每都是宛然见了才来帮我整理。”

容袭知晓玉染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不过他也丝毫没有介意,反而是启唇笑道:“是啊,阿染怕麻烦,所以总是喜欢穿式样最简单的衣裙,喜欢梳最简单的头发。阿染在宁国朝堂之上好不容易恢复了女子之身,却还是喜欢身着男装,想来不是怕他人接受不得,而是觉得男装比女装穿起来方便。”

玉染听闻过赫连玉曾经女扮男装之事,当时也只是觉得这个人十分厉害,竟然可以做到全然忽视男女的差异,做到令他人根本无法察觉的地步。但现在再要将自己代入到赫连玉的身份之中,还真是让玉染心中难为了一番。

玉染听了容袭的话,随意笑了笑之后道:“是吗?那听起来,我真的是一个很喜欢偷懒的人啊。”

“不过,容袭倒是希望阿染更喜欢偷懒一些。”容袭微微一笑。

玉染神色诧异,“为什么?”

容袭没有直接回应,而是伸手轻轻扣在玉染的手腕上,然后将玉染带到了梳妆台边,又双手搭在玉染肩上,叫玉染坐下。

玉染一脸莫名地看着容袭松开了她的手,随后从她的桌面上取过发梳,回到了她的身后。

容袭笑得格外柔和,他左手拢了拢玉染的满头乌发,接着轻声启唇说道:“阿染今日想梳成什么样子?刚才秦奚过来,倒是还没来得及替你将发挽上,都要缠在一起了。”

“你替我梳?”玉染眉梢微扬,出声问道。

“以前只要是我在阿染身边,那头发必定都是我来帮忙梳的。”容袭笑了笑说。

这一次,玉染张了张嘴,最后竟是难得地收了声。

因为她看见了铜镜里的自己,同样也看见了站在她的身后,那个微微低着头,很是认真地替她梳着发的容袭。

玉染看见容袭垂着眸子,眉眼舒展,温润至极。

玉染松下心来,眼底泛起了几分复杂之色。她想,她也许知道了,在秦奚帮她梳理头发时她想起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那个曾经总是帮她挽发的人,原来就是容袭。

待到容袭最后挑了一支墨玉发簪插到她发鬓间的时候,玉染才开口了,她说:“我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容袭温和地问。

玉染转过身看向他,叹了口气道:“我不明白你身为一个华国皇子,更是一个有能力争夺天下的皇子,为何要将时间花在这样一个失去记忆的我的身上。”

“我做错了吗?”容袭偏了偏头,似是有些无辜地问道。

玉染的眼中透亮,她盯着容袭,微微摇头说:“你没有做错。或许现在的我没有资格评判什么,可有些最基本的我也知道,你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你想要的是赫连玉的权利,还是想要赫连玉所执掌的宁国呢?”

“我想要你。”

“什么?”玉染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有些错愕地又问了一遍。

容袭直视着玉染,语气自然,笑意温柔得溺人,他很耐心地又对玉染重复了一遍说道:“阿染,我想要的是你。”

“容袭,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很贪心的人?”玉染敛了敛眸,怅然失笑。

“阿染你是第一个。”容袭摇了摇头,含笑说道:“但是我只对阿染贪心,这不好吗?”

玉染被容袭问得哑口无言,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才可以从容袭给她画的圈里跳出来。现在的她,根本就没有那么好的定力,就好像变回了一个年轻稚嫩的小姑娘,只会动动脑子想想事,却怎么都及不上容袭的对她的拿捏和谋虑。

“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总觉得事情太多,都想不过来了。”玉染沉默片刻之后,如此说道。

容袭知晓玉染是在赶他走,但是他也不再为难玉染,他点头道:“好。”

容袭离开了,玉染独自坐在屋里,瞬间清冷了下来。

不管是秦奚,或是容袭,他们都有他们各自的想法,相反且对立,玉染实在是不晓得自己应该听谁的。

玉染的心中憋闷,她索性走到床边,直接仰头躺在了床榻上。

她右手轻轻搭在自己的额头上,双眼轻阖,神色疲倦。

“你说你啊,怎么就那么喜欢给自己惹麻烦……好好得不当个公主,怎么非要弄得自己国破家亡,还得去和人抢什么天下。”现在的南玉无法理解过去的玉染究竟是在执着着些什么,但隐约的,她也可以感觉到,自己风平浪静的湘王府生活可能就要结束了。结束的理由可能不止是因为湘王府在安国的危难处境,更有可能是因为她是赫连玉。

又是过去了十几日,距离下月初就只剩下将近十日了,说实在的,玉染的心里不算平静。

玉染猜测过安君长孙延来湘王府的目的,细细想来,若是长孙延真的要找个最正当的理由,给湘王府按一个无法脱身的罪名,那么这个罪名最有可能的就是要指认湘王府对安君有谋逆之意,那样湘王府满门都跑不掉。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长孙延莫非会自己派人来刺杀自己,然后再推到湘王长孙毅的身上?

玉染思来想去,都觉得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

但就算知道了,那又能怎样呢,她还能做什么来阻止安君长孙延的决定?

不过,令玉染头疼的自然不止这一件事,还有另一件,让她莫名地心烦——也就是容袭几乎近日来几乎是天天往她院子里跑。

玉染真不晓得容袭这个人到底成天都在想些什么,毕竟在玉染看来,每次见到容袭的时候他都是两袖清风,带着潇洒自在的神情。似乎容袭就根本一点都不担心,如果被别人发现了他一个华国皇子出现在湘王府会发生什么。

玉染想罢,便站起身来,准备趁容袭还未来之前便离开自己的院子,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去长孙宛然那里一趟。

天冷得打紧,像长孙宛然这般怕冷的人,必定是好好地呆在自己的屋里的。玉染敲了敲门,果不其然便听到了里面传来了回应的声音。

玉染推开门,跨过门沿走了进去,又重新回过身将门掩好。

她回过身,穿过屏风,看见的便是坐在桌边的长孙宛然。

“你这是又在绣什么?”玉染看见长孙宛然手里缝着的东西,疑惑地开口。

长孙宛然听着,停下手,含笑着对玉染说:“南玉,这个是绣给你的荷包。”

“给我的?”玉染听了眼底一亮,随后便笑着伸手将长孙宛然手里绣到一半的荷包拿了过来。

“哎,小心,针还扎在上面呢。”长孙宛然被玉染的举动吓了一跳,提醒着说道。

“好,好,我知道了。”玉染一边答应着,一边来回看了眼荷包的正反面,而翻到反面的时候,她的手忽然顿了一下。

荷包的正面绣着的是这个时节开得最好的腊梅,而反面则是绣了一个“玉”字。

长孙宛然见玉染的视线在反面的字上停留了许久,于是开口解释道:“当初兄长是见南玉你随身的扇子上刻了一个玉字,所以便给你取了南玉这个名字。我想了想,南玉你以前的名字上一定有个玉字吧?所以我也就这样绣了,要是以后南玉你恢复了记忆,也许还能继续用吧。”

玉染闻言,微微垂下眼帘,眼底的神情复杂至极,她的睫毛颤了颤,唇角却是依旧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啊。

南玉、玉染、赫连玉,确实都带了一个玉字。

这么想来,她与这个玉字还真是结缘。

不过,如果说她真的也是颛顼染,那么看起来她还真是讨厌最初的自己呢。毕竟,独独是颛顼染这个名字,早已与世隔离,不见天日。

“宛然,谢谢你,我很喜欢。”玉染微微笑了笑,笑得眉眼弯弯。

长孙宛然见玉染还算喜欢,便欣喜地将荷包接了回去,“你喜欢就好啊。对了,南玉你真的不打算学一学这些吗?不然以后无聊的时候,你只能看看书打发时间,也很无趣吧。”

第一百十八章 终有一日

“宛然你真的觉得每天缝缝绣绣这些就很有趣了吗?”玉染反问道。

“当然不是。”长孙宛然垂了垂眸,有些失落地笑着,她说:“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罢了,我什么都做不到,也什么都帮不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兄长在那里为难,看着秦哥哥越走越远,而我却只好在这里做着这些无用功。”

“宛然,你不是。”玉染沉默良久,最终轻叹了一声,抬眸说道。

长孙宛然也看着玉染,她低低地笑了笑,对玉染启唇道:“南玉,你就别安慰我了。倒是你,南玉,你不一样。你长得好看,而且又聪明,也难怪兄长和秦哥哥都很喜欢你。”

“宛然,你对我的夸赞,我收下了。但是,不管是长孙弘还是秦奚,我觉得都不可能和我在一起,我并不喜欢他们。”玉染微笑道:“你要是喜欢秦奚,你就和他说你喜欢他,就这么憋着,你不闷吗?”

长孙宛然似乎因为被玉染戳穿了心思,所以耳后忽然泛起了飞红,但是不出片刻,她的神色便顿时黯然了下来,接着连连摇头道:“南玉,不可以的,我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玉染反问她。

“南玉,也许你对于现在的秦哥哥没有任何的感觉,但是我知道的,我知道以前的秦哥哥并不是这个样子的。我等到了秦哥哥回来,可秦哥哥他已经变了,也已经离得我很远了。我想,现在的秦哥哥眼中能容得下的也就只有南玉你了。”长孙宛然的眼中变得悠远,说到最后,她的声色之中都有些细微的颤抖。

玉染毕竟不是长孙宛然本人,所以她知道自己必定无法体会到长孙宛然究竟有多少的痛苦与悲哀,当然玉染也不会傻傻地去安慰长孙宛然说只要试着去尝试就一定能获得好的结果。

因为,玉染她明白,就算长孙宛然开口了,秦奚也一定会拒绝。

秦奚喜欢玉染,喜欢赫连玉,所以他对玉染的态度一向是既爱慕又自制的。好似从一开始,秦奚的心中就知晓他注定不可能和玉染走到一起,又或者是因为玉染的身边总有一个容袭的存在。

所以此时此刻,坐在长孙宛然面前的玉染有些不懂了。为什么秦奚明明知道他和自己根本无法走到一起,他还要这么心甘情愿地陪着自己呢,还是难道说他对于复仇的执念就那么深吗?

不过说到底,赫连玉最初收留逃离安国的秦奚的理由,恐怕也是昭然纸上吧。即使秦奚知道最初的她可能只是想要利用他的才华,为什么秦奚还能如此执着呢?

玉染想不通,但是也不会急于这一时去弄明白。她盯着长孙宛然,启唇道:“宛然,对不起。”

“南玉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啊,这又和南玉你没有任何关系。”长孙宛然连忙焦急地摆手说道。

“没什么,以后也许你我都会明白的。”玉染随意一笑,接着避开这个话题问道:“对了,这几日怎么没有见长孙弘,他又跑出去玩了?”

“兄长的话,前几日好像是被父亲安排去军营呆几日了,说是要兄长收收玩性。恩……不过算日子,我记得兄长今日该回来了吧。”长孙宛然想了想,回应说。

玉染点点头,不在意地说:“哦,原来是这样啊。”

“南玉,你就放心吧,如果兄长回来了,肯定先是会来看你的。”长孙宛然难得打趣地说道:“南玉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兄长吗?他虽然看上去玩闹了些,但实则还是比较稳重的,还是南玉你最先在我面前夸他的。”

“宛然,你也别闹了,我不喜欢他。而且我是宁国人,总有一天要回宁国的。”玉染笑了笑说。

“为什么南玉你一定要回去宁国呢,你在湘王府不是也住得很好?如果你担心的是觉得自己不是湘王府所出,那么只要南玉你嫁给了兄长,就再没有别人会说什么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长孙宛然的神色有些诧异,她劝解玉染道。

玉染浅浅一笑,眉眼微扬,“宛然,你真的觉得我是怕别人说我住在湘王府不名正言顺吗?”

“难道不是吗?”长孙宛然反问。

“不是。我想,就算现在的我还能安心地留在湘王府度一日是一日,但在以后的有一天,也许我还是会选择离开的吧。与其觉得我会在接下去的年月里一直留在湘王府,我更愿意早些相信自己必定会回去。”玉染微笑着说。

“南玉说的那一日……指的是记忆恢复的那天吗?”长孙宛然问道。

玉染点了点头,“是啊。最近零零散散地想起不少片段,就算我还不能全都记清楚,但我的记忆确实是在慢慢恢复,而且最近我头也没有那么疼了,吁气的时候也不会胸闷了。也许就真的和大夫说得一样,只要我的身体慢慢恢复好了,记忆也是可以找回来的。”

“这样啊……”长孙宛然默默低头,她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低落,紧紧抿着唇收了声。

玉染见长孙宛然这副神情,不免觉得既无奈又复杂,她偏了偏头,稍稍提起唇角,眼底很是平和,她对长孙宛然道:“再说了,宛然,我不觉得靠着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就能简简单单地过一辈子。宛然你生在贵家,你的心里也应该清楚,这样平静的日子终不可能一直继续下去的,也许有的时候风浪还远远要超越最最普通的人家。一个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的。”

“南玉你是在替湘王府担心吗?”长孙宛然似乎明白玉染的话中意有所指,“秦哥哥冒着被别人发现的也要来湘王府,现在南玉你又这么说,是不是湘王府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觉得父亲和兄长近来似乎也是忧心忡忡。”

“宛然你不要多想,我刚才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只是想说人不能总是想着靠别人,也得多想想靠自己。”玉染笑着说。

“靠自己?我虽然出生贵家,却也只是个什么事情都做不得的普通女子,我又要怎么靠自己……南玉,有的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至少你总是能想得那么开。”长孙宛然抬起眸子瞧着玉染,微微笑了起来。

玉染听着,小幅度地仰了仰头,她漆黑透亮的眼眸之中闪烁不定,神色也是逐渐变得迷惘起来。

她想得开吗?

或许没有吧。

如果她玉染真的想得开,那她又何苦纠结于自己赫连玉和颛顼染的身份?可以说,她才是最想不开的那个人吧。

两人原本还在屋子里沉默着,但下一刻,这份平静就被打破了。

门被重重推开了,随之是一人急急忙忙地冲进来,似是因为之前的跑动,所以让他在进了屋子、穿过屏风之后停在原地粗粗喘了好几口气。

“兄长?”长孙宛然先出声了,她有些奇异,不知晓为何长孙弘跑得这么急。

长孙弘平复了气息,他直起身,抬手擦了擦自己脸颊边淌下的汗。他的一身紫袍还是依旧晃眼,却是因为跑动的关系多出了几分褶皱。他的眉眼俊朗,只不过神情之中却罕见地多了一份凝重。

他抬眸,看见的便是玉染和长孙宛然。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右手手里捏着的一卷东西,半晌沉静。

“长孙弘。”玉染喊了一声。

长孙弘回过神,看向玉染,只是还未等他抬步走过去,便听见玉染又开口了。

“先去把门关上再过来,天凉,宛然怕冷。”玉染提醒说。

“哦,好。”长孙弘这才反应过来,重新回身走到门边,将门牢牢掩上,才回到玉染两人跟前。

“兄长你果真是今日回来,刚才我还有和南玉说起你。”长孙宛然没有发觉长孙弘的异样之色,还是低低地笑着说道。

长孙弘没有立刻接话,他握着那卷东西的右手紧了紧,他的视线停留在玉染的面孔上,久久未移,似乎是想要透过玉染精致的面庞看出什么别的。

玉染的眼中温和,她的视线从长孙弘脸上扫过,又瞥了瞥他手里的东西,启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还有你手里的,这是什么,是卷画吗?”

长孙弘盯着玉染,对上玉染那双透亮的双眼,看着玉染平和的笑意,一时之间竟是张口未言。须臾过去,长孙弘知晓自己若是再这么静默下去,玉染和长孙宛然都会觉得奇怪,于是他抬起左手摸了摸头发,接着咧嘴笑了起来,,他向着玉染点头笑说:“这就是一幅画而已,没什么啦。而且我就是在军营呆了几天没有见你了,所以一回来就急着想来见你啊。怎么,南玉你不高兴吗?”

“果然兄长还是最担心南玉啊。”长孙宛然对玉染笑了。

“好了,别贫嘴了。”玉染无奈地笑了笑,随后她发现长孙弘有意无意地似乎想将右手的那幅画往背后放去,于是玉染朝着那副画卷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说道:“你不说是幅画吗?那就打开看看吧。我倒也很想知道,你一从军营出来,怎么就还弄了一幅画一起回来。”

第一百十九章 真相面前

“啊……也没什么吧,不怎么好看的。这就是很普通一幅山水图,我从街上路过的时候瞧见的,所以就顺手捎回来了。”长孙弘闻言,忽然浑身都变得有些僵硬,他的神情之中浮现一丝紧张,连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地颤了颤。他的视线游移了一下,心中想到为何自己要急急地冲过来找南玉。

“既然只是一幅山水图,还是你长孙世子破天荒买回来的,那我怎么能不好好看一看?”玉染当然看出了长孙弘的紧张,也知道长孙弘此时此刻感到紧张的理由很可能就是来自他手中的这一幅画。

玉染觉得自己很奇怪,如果是之前的她,遇到这副尴尬的情景之时,她觉得自己一定会退而不提的。可是这一次,她却好似无法控制自己的咄咄逼人,就好像是脑海中有另外一个自己在希望着她这么说下去。

“兄长,既然南玉都那么想看了,你便让她看看好了,你不也是特意来看南玉的吗?”长孙宛然对于这种紧张的气氛浑然未觉,只是替玉染劝长孙弘。

长孙弘静静地看着两人一会儿,最后终是叹了一口气,随后装作无奈地说:“好了好了,给你看给你看就是了,南玉你说你急什么呀?”他的语气听上去很是随意。

下一刻,在玉染和长孙宛然的注视之下,长孙弘心下一横,终是右手一抖,将画卷给展了开来。

画卷之上只是画了一个人,虽然画得简简单单,甚至有几处画得并不算好,但模样轮廓皆是清晰,是可以辨认清到底是谁的。

只是,画上之人的模样在场的三人都很是眼熟,而最熟悉的一人恐怕莫过于玉染了。

因为,画上之人,很显然——就是玉染自己。

玉染的视线在画卷上停留了很久,她看着这幅画,竟是觉得画上女子的模样与她真是像极了,让她一时之间怔愣在那里。

“这是……南玉?”长孙宛然惊讶地出声问道。

长孙弘看见玉染愣神的时候先是顿了一顿,在长孙宛然问话之后,长孙弘立马反应过来。他的神情一下子转变得尴尬起来,随后语气既无奈又责怪地说道:“是啊,就是南玉。”

“为什么会是我,这画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玉染微微抬眸,须臾之后出声问道。

长孙弘被玉染这么一问,又看见长孙宛然同样好奇的神情,愣是静了一会儿,他抬起左手挠了挠脸颊,接着讪讪地说道:“其实吧……这是我画的。”

“是兄长画的?”长孙宛然面露惊讶之色。

“真的是你画的吗?”玉染问他。

长孙弘不容置疑地点头说:“当然是我啊,就是……就是你看我画得也不好,相当于是练笔画的。你说,这我怎么好意思拿给南玉你看呢?”

玉染双目落在长孙弘的脸上,久久没有移开,她察觉到了长孙弘说话时的不自然,她的心中更是莫名地感到一丝不对劲。她盯着长孙弘的双眼,最后还是平复了心中的奇异,启唇反问道:“你拿我练笔?”

“啊,南玉,你听我说,我这也不是故意的嘛。我本来是想试一试,如果画得好,能够给南玉你一个惊喜,结果没想到画成这样了。我保证,在我的印象里,南玉你可好看了,真的。”长孙弘连连摆手,急忙解释说道。

“南玉,你也别气兄长了。兄长的画虽说简单,可还是将南玉你的模样画得很清晰的。一般若是刚开始学画,可很少有兄长画得这般好的。”长孙宛然以为玉染要生气了,于是想替长孙弘说几句。

长孙宛然不说还说,这最后一句一解释,连长孙弘都是心底一咯噔,暗觉不妙。

长孙弘心中一苦,他哪里会画什么画啊,再说了,这画看上去怎么说都是有些功底的,他就算练笔也不可能画成这样吧?原本他还打算蒙混过去,没想到他的妹妹还会特意给他解释一下。

果不其然,下一刻长孙弘便听见女子轻轻笑了一声,让他心中惊了又惊。

“是啊,刚开始学就能画得这般好,看来世子确实厉害。“玉染微微笑了笑说道。

“这个么……”长孙弘刚准备再说什么,却又被玉染给打断了。

玉染不等长孙弘开口,便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既然这幅画是长孙世子你原本特意准备画给我的,那么我怎么能好意思不收下呢?就算画得简单了一些,但也是一番心意了,你说是不是呀,世子?”

长孙弘实在是没想到往日里一向好说话的玉染居然这一次就是不想放过他,可如果将画给了玉染,那结果会怎样……长孙弘现在也吃不准了。

毕竟,长孙弘现在的心底是真的很乱,乱透了。

长孙弘今日从军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准备去找他的父亲理论一番,他实在不觉得自己在这种紧要关头的时候还得呆在军营。

当他走到自己父亲房门口的时候,先见到的却是另外一人,那人是他父亲的副将薛言,长孙弘还是认得的,而且这一次被送去军营也是他父亲摆脱的薛言。

“薛将军。”长孙弘走过去,看见了在门外来回走着的薛言。

薛言转过身,看见来人是长孙弘,便抱拳开口道:“世子殿下。”

“薛将军,你今日怎么有空跑来湘王府了?你是来找父亲的吗,是有什么急事要报?”长孙弘好奇地问道。

“回世子,是这样的,那个去刺探赫连玉的营帐结果重伤昏迷的人终于醒了。虽然他的身体状态很不好,但至少神志清醒。我们问他还记不记营帐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确实是撞见了赫连玉,也是赫连玉伤得他们。所以按照他的印象,我们还差人绘下了这幅赫连玉的画像,我就是想来将这画交给王爷的。”

“那你怎么不进去?”长孙弘一边就想要推门。

“王爷他好像不在,许是出门办事了。”薛言提醒说。

长孙弘闻言,回过头看着薛言,又将手慢慢撤了回来,“不在啊。”

“是。”薛言点头。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还是长孙弘见着薛言的尴尬,于是长孙弘笑了笑,又一指薛言手里的画卷道:“要不这样吧,薛将军你在这里继续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估计我爹还不会这么快回来。你要不就把这画卷先给我,我晚点替你给他就好了。”

“这……会不会不太好?”薛言听了之后,有些犹豫地问道。

长孙弘一脸信誓旦旦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薛将军你就放心吧,等我爹回来了我就给他,肯定的。你不是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忙的吗?就先回去军营好了。”

薛言最后没有耐住长孙弘无比认真的劝解,还是在犹豫过后,将画卷交到了长孙弘的手中。薛言对着长孙弘抱拳作揖,“那就拜托给世子殿下了,世子殿下务必将此画卷转交王爷。”

“好。”长孙弘回应说。

长孙弘目送薛言离开,随后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卷得极好的画卷,须臾之后他眉眼一样,提了提唇角,兀自喃喃道:“我倒要看看,那个被传得多么高深莫测的赫连玉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想罢,长孙弘便双手捏着画轴的两边,唰地一下将画卷给打了开来。

如果说时间可以倒流,如果说他知道画卷之中到底画得是谁,那么他一定不会选择从薛言手中要来那幅画,更不会好奇地将画打开一看究竟。

因为,在长孙弘将目光落在画卷之上,当他看清了画上之人的模样的那一刻,他竟是顿时怔愣在了那里,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怎么会这样?

这不可能的吧?

那时,长孙弘握着画卷的手颤抖了起来。

“怎么会是……南玉?”长孙弘看清了画上女子的模样,虽说绘出此画之人的手法并不精妙,可女子的轮廓面貌却是被画得一清二楚。

画中之人——正是玉染。

长孙弘和长孙宛然都曾对玉染道,她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这种好看是可以被人一眼认出来的。

而现在,长孙弘宁愿玉染的长相没有那么出众,他宁愿玉染只是一个被人看过一眼就能忘记的人。

此时此刻,长孙弘终于明白,为何玉染的性格和喜好都如此特别,也明白玉染为何总能语出惊人,偏偏不自觉的人就只有她自己,更是明白为何玉染能够弹出宁国王家贵族才能听到的国曲,同时他也懂得了为何秦奚不远万里,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都要来安国寻找玉染。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长孙弘所认识的南玉,并不是什么宁国的普通贵家千金,而根本就是那宁国的摄政王赫连玉。

这一桩桩原本在长孙弘心底迷惑不解的事情,似乎就在他看到这画卷中人的这一刻全然解开了,但长孙弘反而觉得怅然若失了起来。

他喜欢的南玉是赫连玉?

这让长孙弘忽然想起,他有一次在和秦奚谈聊之时,问起秦奚既然喜欢南玉,为何却五年来都没有一直和她在一起。其实那时的长孙弘对秦奚既抱有疑惑,又是真的想问一句。

第一百二十章 送给她吧

长孙弘还记得,那时的秦奚神色平淡,还看了自己许久,才启唇说道:“我喜欢她,但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你也是。”

那一次,长孙弘并未从秦奚的口中得到答案,他不理解秦奚说得那番话。而现在,他懂了,真真切切地懂了。

但是长孙弘当初又怎么可能想得到,那个日日带着恬淡自若的笑意,喜欢与他说笑的女子,居然会是那个被世道传得风言风语,叱咤横行的宁国赫连玉。那样一个可以和他的父亲敌对,甚至是与两国敌对都能使宁国全身而退的强悍女子,难道会是现在这个温柔平静的南玉吗?

所以,长孙弘才会像是陡然失控了一下,直接就握着画卷去玉染的院里找人,结果没想到又扑了个空。长孙弘立马想到玉染可能是去了长孙宛然那里,于是便赶了过去。

而现在,长孙弘面对着玉染,压力实在太大了。

长孙弘握着画卷的手心已然湿透,他的额角更是冷汗津津。

“兄长,既然这幅画原本就是送给南玉的,那南玉还挺喜欢的,不若就送给她吧?”长孙宛然帮着玉染讨要。

长孙弘闻言,蓦地回过神来,他将手中的画卷飞快地卷了起来,接着讪笑着开口说:“还是别了吧,这幅画实在是不怎么好看,我可不想丢人。下次,下次吧,等下次我再给南玉你重新画一幅,保证是认认真真地学好了再重新画,然后再送给南玉你,好不好?”

玉染抬着眸子,只是静静地望着长孙弘,就只是这么望着,玉染就察觉了长孙弘变得愈发的紧张僵硬起来。不过,这一次玉染没有再为难长孙弘。

须臾过去,玉染点头开口:“也好。”

玉染的一句“也好”,可谓是给了长孙弘煎熬的内心有了一时的解脱,但是也只是一时的。

因为长孙弘知晓,这幅画他若是按照薛言的意思交给了长孙毅,那么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说要现在失去记忆的南玉去面对自己的父亲,长孙弘无法想象两人之间到底会是鱼死,还是网破。

所以,长孙弘更为难了。

长孙弘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却也是第一次因为自己喜欢的这个人而陷入了无尽的纠结。

所以,心中乱得不行的长孙弘在玉染回了一句“也好”之后,便随即开口说道:“那既然是这样,我就先回去了,南玉你和宛然再好好聊一会儿吧,我就不打扰了。”话毕,长孙弘便回身就走,脚下步子飞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更是迅雷不及掩耳地开门冲了出去,又将门重重地掩上。

“兄长这是怎么了呀?”长孙宛然看着长孙弘冲出去的方向,颇为奇怪地说。

玉染的目光也是凝固许久,她敛起眸子,漆黑的眼底难得地深邃了几分。她微微颦着柳眉,神色之中没有惊诧,可以说是十分平静。

“那幅画……不是长孙弘画的。”玉染低声地喃喃道。

玉染甚至不用再去细想,便能够察觉长孙弘的不自然。玉染知道,长孙弘是在撒谎。

“南玉你说什么?”长孙宛然听见玉染似乎说了什么,但是说得太轻,她没听清。

玉染闻言,转过头去,重新面对着长孙宛然。她轻轻吁出口气,接着释然一笑,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宛然你不必挂心。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想要回去再补一觉,宛然你还要再绣一会儿吗?”

“头晕,南玉你还好吧?”长孙宛然忧心地问了一句。

玉染微笑,“不打紧,许是昨夜没睡好,所以困乏了些。”

“是吗?可是吓死我了。”长孙宛然松了一口气。

“那我先回去了,宛然你也差不多该休息休息,出去走走了。”玉染已经走到了屏风边,但仍旧不忘提醒长孙宛然道。

“好,我知道了。”长孙宛然点头,目送着玉染离开。

玉染往自己院子走的一路上,心底都觉得不踏实。

长孙弘拿来的那幅画卷上的女子确实是她没错,可这幅画根本就不是长孙弘所画,甚至以长孙弘的紧张来看,似乎长孙弘根本就不想让她知道这幅画的存在。

玉染微微仰头,看了看冬日的天空,感受着风动云舒。

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直觉,这幅画上的人,也许并非是现在的南玉,而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赫连玉。

可是,如果说她的猜测并没有出错的话,那么这才是令人最可怕的一点。

为什么在长孙弘的手上会出现赫连玉的画像?

再看刚才长孙弘的反应,玉染心中的感觉十分不好,隐隐约约,她觉得有什么要开始变了,开始让她拿捏不住了,她也开始莫名地心慌起来。

其实,说到底,现在的玉染并非一个胆子很大的人,她没有赫连玉当断则断、心如坚石的魄力,也没有运筹帷幄、步步为赢的能力。

现在的玉染,只是湘王府一个普普通通的南玉,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摆脱得了如今的命运。

莫非——真的要等她变回赫连玉才可以吗?

只是,现在还不是谈及她的问题的时候。现在,在玉染的印象里,最大的问题就莫过于湘王府。

湘王府受制于安君,而还有十余日,安君长孙毅便会到来了,届时的动乱一定会使湘王府满门身处险境。秦奚那里至今都没有跟玉染说过什么提议,似乎是有意想要将她隔离于此事之外,但玉染又哪里是个闲得住的人?

玉染回到自己院中的时候,难得竟有一日瞧见自己的屋里空荡荡的,没有那个近日来日日出现的身影。

玉染眉眼微扬,微微偏了偏头,又从屋子里退了出来。她站在自己房门外,左右环视了一眼,虽说什么都没有瞧见,但她仍旧喊了一声,“子期,你在吗?”

修子期不负玉染所望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玉染看着眼前依旧身着一袭单薄青墨色衣衫的男子,其实心中是既复杂又尴尬的。

修子期对她亲口承认,当初要杀她,最后害得她重伤落下山坡的人正是他。

玉染想,如果说现在她还要把自己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还平平静静地可以和修子期谈聊,那么是不是显得她太假了?

不过,玉染的这些想法其实如果被容袭或者修子期听到了会觉得很多余。因为,如果现在的玉染并没有失去记忆,那或许她的脸皮会比现在厚得许多,根本不会这些无谓的顾忌。

“公主,你怎么了?”修子期见玉染有些出神,于是先开口问道。

玉染晃了晃头,回过神来脱口而出的第一句是,“子期,你穿得这么少,不冷吗?”

玉染话毕,不仅她自己顿时尴尬了起来,连修子期都被她弄得愣了一下。

不过,幸好修子期并未介怀,更何况他看着垂着眸满面尴尬之色的玉染,似乎心中也开始失笑起来。他对着玉染说道:“公主,我没事的。”

“哦,好吧。”玉染随意地点了点头,才正色问道:“你看见容袭了吗?”

“公子他今日在丞相府休养,并未出门。”修子期回应说。

“休养?”玉染面露诧狐疑之色,听说容袭修养,她怎么就一点都不信呢?她接着嘟囔了一句道:“很少见啊……”

“公子他……”修子期还未开口,玉染就先一步启唇了。

玉染耸肩一笑,接着说道:“不过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他,今天就算是他要休养,我还是要去找他的。子期你还是多加件厚点的衣服吧,便为了轻快就被吹病了,我先过去了。”

说完,玉染便对修子期挥了挥手,转身就是往自己屋子后面走去。

而修子期站在原地许久,最终也没能向玉染解释清,容袭是真的在修养。而若是提起容袭为何要修养的理由,修子期还真庆幸玉染走了。

他修子期实在为了自己刺杀玉染之事而赎罪,所以才想要保护好她。可要是他对玉染再说一句,他其实不止刺杀过她一次,另一次甚至害得容袭替她受了重伤,那修子期不知现在的玉染会是什么反应。

是当场暴怒至极,还是面露惊愕无措之色呢?

修子期苦笑。

他突然想念一个人了,那个人待他极好,也特别喜欢他。

那个人,现在正因为玉染的失忆而代替她成为那个宁国的摄政王赫连玉,原本赫连玉一身的重担,此刻都肩负在她的身上了。

那个人,叫卓冷烟,还在心心念念地等着她的殿下回去。

修子期不知道,如果卓冷烟知晓刺杀玉染的人就是他,那么卓冷烟是否会就此对他恨之入骨。因为修子期明白,在卓冷烟的心中即使有爱,那也是被摆在玉染之后的。

天下与情爱总是相悖的,就如玉染和容袭,又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玉染从院墙上的小门走了出去,又轻轻将门掩上,脚步和举动都不算大。

自那夜修子期第一次将玉染带着翻墙去丞相府见容袭,玉染这还是第二次要从这扇小门进丞相府,总是让她觉着怪别扭的。

她左右看了一眼,发现这小巷确实是空荡得很,根本没有人路过,这才让她松下心来,推开了容袭院墙上的门走了进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再入相府

玉染绕到前院的时候,刚好撞见了端着一套雪白外袍走进院子的小厮。

那小厮看见了停在那里的玉染,他反应过来之后,也没显得有多惊讶,反倒是往后退了一步,端着手中的衣袍朝着玉染躬身行礼。

“殿下。”

玉染本是有种偷偷闯了别人的府邸,最后还被刚好抓包的感觉。但谁知那小厮根本就对她的尴尬仿若未闻,还向她恭恭敬敬地施礼,从那小厮的脸上,玉染找不到任何的惊讶不妥之色。

“你认得我?”玉染眨了眨眼,轻声问道。

小厮点了点头,他说:“赫连殿下曾经来丞相府小住过,府中的人基本都见过殿下。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也都给他们认了殿下的画像。”

“哦,行吧。”玉染闻言,微微移开视线,她随口应了一声,她怎么都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也会在这安国丞相府住过。那个时候,她又是以什么身份住在这儿的呢?是玉染,还是赫连玉?她顿了一会儿,又转而启唇道:“你来给他送衣服,那他应该在里头吧?我正好要进去找他,你把衣裳给我就行了。”

“殿下,这不妥……”小厮有些犹豫。

“说了,给我就好。”玉染直接从小厮的手里将衣袍取过,就留了个托盘给小厮拿回去。接着,她转身便往容袭的门口跑去,蓦地就推门走了进去。

容袭的屋子很宽敞,也很温暖,玉染上一次也只是在他的院子里呆了一会儿,还真没进去过。

而此时此刻,掩上门再环视屋子的玉染如是想到,这屋里修得是好看,也确实奢侈。至少和玉染在湘王府所住的院子相比,这简直就是两个境界的。

当然,就算这屋子里头修得再好看,也不至于让玉染一直贪恋下去。她很快就回过神,走过前厅的屏风,一路往里屋走去。

这明明是玉染第一次来这里,但玉染的心中在动摇着,她好似可以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因为,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自己对这里太过熟悉了。

在这个世上可怕的事情有很多,但有的时候其实熟悉也是一种可怕吧。

“容袭,你在吗?”

玉染的这句话问得有些多余,因为她一边开口的时候,就一边掀开里屋的门帘,直接闯了进去。

然后,在玉染顺利地见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个人的时候,她看着眼前的情景,又蓦地停滞在了那里。

容袭正半躺在床上,被褥被挪至了一旁,他的衣衫半解,上半身大片的肌肤全都暴露在了空气之中,一头墨发松散在脑后,很是惑人。

容袭身上的肌肤很光洁,很雪白,比女子的肌肤还要好上几分,这点玉染之前只要看着容袭露在外面的脖颈手腕便可以知晓。

但现在不是玉染可以心猿意马的时候,因为她视线一移,便瞧见了容袭露着的一边肩膀之上的明显痕迹。那里原本该是个伤口,而且口子被划得很大,看起来像是直到不久前才刚刚结痂,但看起来又似乎有些红肿。

容袭的床沿边上放着才拆下的包裹伤口的布条,还有一个不大的药瓶被他握在手里,看起来他是正在给自己换药。

玉染这时才发现,容袭的脸色确实是十分苍白,是与往日的白皙看上去不同的病态的白。

“阿染,你来了啊?”容袭看见到来的玉染,放下了手中的玉瓶,微微笑了起来,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里瞬间带起几分笑意与柔和。

玉染听着,几步之下走到容袭的床侧,随后她侧过身,坐在了床沿上。玉染似乎也没有在意现在两人现在靠得到底有多近,她的目光落在了容袭身上的伤口上,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去触碰那道伤,但最后还是刺痛到容袭,于是收回了手。

忽然,玉染像是发现了什么,微微侧过眸,接着一拧眉,她发现对应着前面伤口的位置,容袭肩后似乎还有一道更加严重的伤口。她恍然,原来这伤口是被人持剑之类的利刃直接穿透了整个右肩,还有些偏向右胸口的位置。在玉染看来,只要那剑再刺得往边上偏离几分,便有可能要了容袭的性命。

容袭见着玉染的出神,唇角微扬,他的眼底划过一丝狡黠之色,接着趁玉染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身体前倾,双臂微抬,从玉染的腰间揽过,直接将玉染轻轻拥在了怀里。

容袭将下颚搁在玉染的肩上,侧过头,鼻尖贴在玉染的耳垂上,呼吸吐露在玉染脖颈的肌肤之上,他轻声道:“阿染,你再这么看下去,我会忍不住想要抱你的。”

玉染闻言,刚刚心底对他生起的一丝复杂全都灰飞烟灭,她觉得自己的眼角一抽,她阖了阖眼,又睁眼,半是咧着嘴说:“你不是已经抱了吗?”

“恩,是啊,因为阿染的身上很暖,抱起来很舒服。”容袭似乎丝毫没有松开玉染的意思,反而更加高兴地将玉染拢得紧了一些。

容袭自己这么一折腾,原来就半解得松散的衣衫早就滑落到了下来,他的肌肤就直接隔着玉染的衣裙贴了上来。

玉染斜了斜眼,蓦地将右手从他的怀抱里撤出来,接着在他背上拍了拍,口中说道:“快放开我,闷死了。”不过,玉染一边这么说着,仍是察觉到容袭的身上确实很凉,好像每次容袭趁机来握她手的时候,她也发觉容袭的手一直很冰冷。

直到容袭觉得餍足了,才慢悠悠地松开玉染,接着对玉染柔和地笑了起来,那眉眼皆是如月风华,耀眼炫目。

玉染一见容袭的这副神情,便有些想跨下脸来。容袭就是晓得她对他的那张美得惊心的面容最没有抵抗力,所以每每一见她要气了,便靠着他的这张脸来对着她。

“你身上这伤是怎么回事?看上去不像是新伤了。”玉染看着这结了薄薄一层痂的伤,又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腹部,她的腹部现在也有一道被利剑贯穿的伤痕,只不过她的身体恢复得比较好,连大夫都说她能这么快恢复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玉染现在只有真的很累的时候,腹部才会还有隐隐的疼痛,但基本上只要睡上一觉,休息一下便可以恢复过来,也不用再不断上药了。

“如若不是因为这个伤,想必我也不会提早离开宁国,阿染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容袭的语气温和。

“那你这是比我被子期刺杀受伤还早啊,怎么到现在看起来还这么严重?”玉染瘪了瘪眉,不解地问道。

容袭笑了笑,随意道:“只是之前受伤之时身中剧毒,身体虚弱,所以现在恢复得慢了些,不过已无大碍。”

“中毒?”玉染张了张嘴,无语地说道:“你还真是……活得精彩啊。”

容袭听出了玉染话语中的调侃,但他仍是不在意地抿唇一笑,平静地开口道:“不及阿染。”

“什么不及我?哦,我看也是,你这身体啊……确实弱得不像样,你还是好好养着,不要再老是和我闹腾了。不然的话,我看你的伤是怎么都好不了了。”玉染知道容袭意有所指,但她仍是轻笑一声,转而调侃起容袭。

容袭的眼底深了深,他瞧着浅笑的玉染,忽然温温道:“那我若是说,我受这伤,为的是护住阿染呢?”

玉染微微一顿,她的视线重新落在容袭好看的面孔上,她看着容袭认真又溺人的眼神,蓦地将目光收回,接着垂下眼帘。

受这伤是为了护住她?

容袭不说她还记不起来,他这么一提,玉染倒是想起之前的一梦,梦中她确实是亲眼见到了一个情景。那是一把利剑朝她刺来,原本她以为会没入她的身体,但她迎来的却是男子温润的怀抱。

原来,她的记忆并没有出错,容袭说得也是真的。

玉染抬起头,她的双眼扫过容袭身上红肿的疤痕,须臾之后叹了口气,她拿起了容袭放下的药瓶,启唇说道:“我帮你上药吧,要是弄疼你了,你自己告诉我啊。”

“好。”容袭望着玉染难得轻柔的举动,笑得眉眼弯弯,“说起来,阿染今日是为了什么过来的?能让阿染亲自跑一趟丞相府,恐怕该是令阿染十分着急头疼的事了。”

“哦,这个啊……”玉染的神色沉暗了些,她沉默下来。

“是为了长孙延下月初要来的事?”容袭见玉染难以开口,于是他也不再难为她。

玉染点点头,“是。”

“你想帮他们?”容袭又问。

玉染将药瓶搁下,又取过新的纱布,她同时也开口:“为什么不呢?在我重伤临危之际,是长孙延救了我,带我回了湘王府。而湘王知我来历不明,多有怀疑,却还是没有将我赶出王府。宛然也是,这一段时日来,她一直都待我如亲姐妹。容袭,你真的觉得我可以将自己置之度外吗?”

“你可以。”容袭望着玉染,很是平淡地说。

第一百二十二章 决心筹谋

玉染替容袭缠着纱布的手顿时一僵,但是很快她便恢复过来,沉默着帮容袭飞快地包扎好,替他拉上滑落的衣衫。

直到最后,玉染才抬起眸子对上容袭幽深的双眼,她提了提唇角,微笑着说道:“其实容袭你说得可能也没错,以前的我或许真的会选择离开,然后冷烟旁观吧。可是,我至今还没能想起来,我现在脑海中存有的大多数记忆,都是湘王府中的他们给我的。所以容袭你说啊,要是我抛下他们就这么离开了,那我是不是亲自把自己的记忆给抛弃了呢?

“也许赫连玉得到的有很多,比如说宁国的天下,比如说你容袭的相伴。可是南玉不一样,她拥有的太少了,她最初有醒来的时候一片迷茫,只能将这小小湘王府作为她全部的依靠。如果说我把南玉剩下的最后这些依靠都剥夺了,那么我是不是就该消失了。所以,我不能那样做啊容袭,我不可以。”

容袭静静地听着玉染说完,半晌过去,他温柔地笑了,明明冬日的温度瘆人,可是看着容袭的笑意,却让玉染能够觉得仿佛如沐三月春风。

容袭慢慢启唇说:“阿染,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那我愿意接受。”

玉染听见容袭的回应,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她现在没有记忆,而秦奚至今未给她答复的态度也是表明了不希望她参与进去,很可能最后秦奚还是会偷偷叫她离开。如果说她还想要救湘王府,那么有可能被她说服,并且能够帮她出谋划策的人也就只有容袭了。

所以刚才玉染在深思熟虑之后,就做出了一定要来找一趟容袭的决定。玉染来丞相之前就想过,如果说容袭不同意,那么也就只有她独自硬着头皮思量一场,不过想来难度实在是大。而现在有了容袭的同意,玉染知道,湘王府垮不了了。

容袭没有拒绝玉染的请求,换句话来说,容袭从一开始就不会拒绝玉染。玉染想要帮湘王府,那也不是不可以。

“我虽然没有记忆,但事情还是能够独自理清楚的。安君长孙延借由探望和关心的名义要来湘王府,他准备这般大费周章亲自跑一趟,就一定不是准备空手而归的,安君他想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置湘王府所有人于死地。”玉染思量片刻,对容袭说道。

容袭点了点头,眉眼温和,他笑着说:“你说得都不错,那你可猜到了那个理由是什么?”

“能够至湘王府于死地的理由恐怕只有一个了,就是湘王要预谋刺杀安君,谋逆之罪是最大的,足以诛九族,湘王府不可能脱罪。所以,安君准备要自己布下一局,安排他自己的人来佯装“刺杀”他自己。虽然要让臣众接受湘王有谋逆之心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可至少也不敢有人对安君提出严重的质疑。这样一来,安君不仅有了正当的理由,不会被众人辱骂成弑杀忠臣的昏君,而且又可以让湘王府这个隐患彻底消失,确实是两全其美了。”玉染的眼底莹光闪烁,语气更是难得的沉重。

“你说得都对。”容袭微微笑了,他的眼底幽深,忽然,他话题一转,定睛看着玉染,启唇问道:“那么阿染,你已经决定好了吧?”

“决定好什么?”玉染反问。

容袭的姿态平静,他继续浅笑道:“阿染不会以为只要这次能够顺利保全湘王府,那么事情就都可以解决了吧?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而且这第二次,恐怕气势会来得更加汹涌。因为如果这一次安君设计湘王府可以被你破坏,那么就等同于告诉了安君,湘王府对他有了防备,有了敌意。那样的话,你觉得安君会就此罢休吗?”

玉染敛了敛眸,她摇头,接着如实道:“不会。”

“所以,一旦阿染你选择了将自己搅入长孙延与湘王府的这一场动荡之中,就绝无随意抽身的可能了。也许,在之后,你身边的人对你的态度都有可能全部改变。而阿染你自己,即使没有恢复记忆,也会重新变成那个身陷四国泥潭之中的赫连玉。即使是这样,你也无所谓吗?”容袭的言辞清晰,他继续将所有的可能都罗列在了玉染的面前,也硬是将很多玉染不敢面对的现实生生地剖解在了她的面前。

玉染的心很痛,也很悲伤。明明不论是赫连玉,还是南玉,都是她自己,可没有记忆的她偏偏就是不想承认自己到底是谁。

玉染有过迷茫,她也抱有侥幸地想过或许容袭对她说得有可能并非是真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她脑海中记忆零碎地不断出现,她知道了,赫连玉就是她,她就是赫连玉,甚至还是那个亲手亡了明戌的明戌长公主,这些都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那她梦里的那些零碎的记忆之中,又哪里来得漫天血色,又哪里来得这么多杀戮纷争。

其实玉染挺怕的,她挺怕自己有一天记忆完全恢复,然后又变成那个脑海中笑得很美,却也很令人寒心的女子。

可是,在此刻,在容袭清清楚楚地问着她的这一刻,玉染打定主意了,她无法往后退却。

如果说这个天下注定要与她蹉跎一番,那么她也只好用尽自己全部的能力,来赌上自己的一生——至少也不枉她身为赫连玉,身为颛顼染,身为玉染,身为南玉。

玉染她的笑意浅淡,“即使是这样,也没有关系。”她是这样回应容袭的。

或许,这是玉染第一次认清了自己身处在怎样一个境地之中。

如果说她想要自己一人全身而退,或许在她身边的任何一个知情之人来看都是易如反掌,可是她不能。

或许有人会说,她玉染并非湘王府中人,没有理由陪着湘王府的人一同涉险,就算她真的离开了,那也不会有人怪她的。

可是玉染她不愿意,她要他们都好好地活着,让别人都明明白白地看着他们活着。

这些,不是出于任何的感恩大义,而是出于玉染的私心。她希望即使有一日她的记忆恢复,即使有一日她重新走回了那个属于赫连玉的位置,她身为南玉的身份也可以永远地在这个世上存在,至少是被湘王府的他们所记得过。

不然,她觉得自己的这段日子就过得太可悲了,就好像她是活在云里雾里,活在别人对她的叙述之中。

她是玉染又怎样,她是颛顼染又怎样,她是赫连玉又怎样?现在她身边熟知的人,大部分都是叫她一声南玉,她不能连这一点都忘记。

玉染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总有一天可能成为那个果断决绝得令她自己都心寒的赫连玉。

她认得清,自己前面的路。

但是,她也不能就此忘了自己的前路。

冬日里薄弱的阳光透过纸窗,淡淡地散进屋子里,玉染坐在容袭的床侧,她的半边面容也印在这浅淡的光线之中,她的双眼看着容袭,眼底因为有了阳光的到来,而倒映着金色的光辉,在那里闪烁。

玉染笑得很淡然,却也很自若。这是自玉染从湘王府苏醒以来,第一次心底如此的坚定。

玉染想,既然她已经注定有朝一日重踏赫连玉的道路,既然一切在她失忆重伤被长孙弘救回湘王府的那一刻就已成定局,那么她为何还要因此惶恐,她为何还要因此害怕?

“我不会再逃避了,因为从始至终,我就是赫连玉,赫连玉就是我。我不能否定赫连玉,因为我没有理由否定自己。”玉染对容袭说道。

秦奚和容袭都对玉染说过,其实不管有没有失去记忆,她从未变过,只要她足够坚定。

“我知道。”容袭漆黑的眼底也印起点点微光,他的笑意温和,整个人都是充满了暖意,他的语气几乎可以迷醉人心。

“容袭,你觉得如果我想要阻止安君差人刺杀他自己,有几成把握?”玉染坐在床沿,将视线从容袭身上挪开,她偏了偏头,释然一笑,接着问道。

“毕竟这还是属于湘王府的地方,长孙延不能兴师动众,若是叫别人都发现了,那他做得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他派的人一定都是高手,但人数必定不多,这样一来,阻止起来都要简单得多。我可以替阿染挑选几人,守在湘王府外围,而阿染你也可以去找秦奚,让他帮你准备好人手,要比较善于伪装的,随后让他们守在湘王府内的各处,尤其是在开宴的花园外,需要仔细防守。”容袭手下一边整理着内衫,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

“要善于伪装之人,因为我们不仅要避过长孙延的视线,同样也要避过湘王府之人的眼睛。可是,秦奚他会按照我所说去安排人吗?我也说了,他很不赞成我参与湘王府之事,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了。”玉染顿了顿,扭头又道:“容袭你这里可还有能够安排出的人?”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任重道远

“人有很多,但是擅长伪装之术的人并不多。可是阿染你那里不同,阿染最信任的手下名为卓冷烟,是她教会了你的易容术,而且手法出神入化。所以,在阿染手下之人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都善于伪装易容。如果届时能让他们匿身潜入湘王府,才是最大的保障。至于秦奚,只要阿染你明确地对他下令,说明你的决心,他是没有办法阻拦你的。”容袭的神情平淡至极。

玉染眨了眨眼,“下令?听你用这个词,倒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上下之别,主次之分,秦奚还是有的,阿染大可不必担心。”容袭的唇边依旧噙着笑。

“主次之分?这点你别说,我之前还听竹良和我兴师动众地提过,竹良你肯定知道吧,他是长孙弘的侍从。不过,就算他当初有可能是在利用我赫连玉的身份,而我曾经也在不断地利用他的才华,但至少是现在,我还是想把他当做朋友的。”玉染轻轻吁出口气,似是不太赞同容袭的言辞。

“那我呢?”容袭也学着玉染偏了偏头,他温柔至极地笑着问:“在阿染的眼里,我是什么人呢?”

“你?”玉染闻言,眉眼微扬,她视线斜飞了会儿,最后洒然一笑,“你还真别说,我觉得以前的我定是对你熟悉极了,才会害我现在看着你,都不像是在看着一个十几天前才见到的人。总之,华国的四皇子殿下,不管你是怎么看待我,对我有怎样的筹谋,就你现在愿意帮我来说,我谢谢你,容袭。”

“谢我啊?这么看来,在阿染的眼中,容袭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而已。”容袭装作失落的模样,眼底都配合着漾起委屈的神情。

玉染觉得自己对容袭的装模作样深以为习,她咧了咧嘴,难得地有种浑身释然的感觉,她忽然眉头一挑,勾唇道:“过客?应该不算吧。你看你长得那么好看,怎么都不像个路过之客吧?”

“哦?这么说,容袭还要幸好得了这张面容,才得以叫阿染你倾心了?”容袭面的玉染的调侃,丝毫不以为然。他十分淡定地提起唇角,一双凤眸弯了弯,绝美的面庞更胜风华。

玉染被容袭的笑容给晃了晃眼,她停顿了一下,旋即朝着容袭微微一笑,她抬手摆了摆,“倾心?我可没有。你总是你我近如夫妻,可你也晓得,我记不大清,你可别老拿这事掐着我。前阵子我脸皮薄,可近日来倒是跟着你厚了起来,这可对我没用了。不过,要是有朝一日我清醒过来,说不准你还有希望再来同我打趣这事吧。”

“这可不是打趣,是真的。”容袭见玉染故作淡定的模样,也是温温笑着说道。

“如果是真的,那你为什么没有娶我呢?你说我曾是明戌公主颛顼染,与你一纸婚书,又说我曾与你朝朝暮暮,日日相处。可到头来,你不还是华国的四皇子,而我还是宁国的赫连玉,我们在别人的眼里,没有任何的关系。”玉染明明白白地开口。

容袭听了玉染之言,轻笑出声,他的眸中波光流转,他望着玉染,声色幽幽,“我也想娶阿染,可是阿染从未给过我这个机会。”

“哦?”玉染挑眉。

容袭微笑,语气平淡,“因为阿染告诉我,她不想做皇后。”

不想做皇后?

玉染闻言微怔,原来她以前有这么拒绝过吗?

以容袭的谋略,他必定是想统一四国,当上皇帝的。

可是以前的她却说,她不想做皇后。

玉染心中此刻一片明净,她想她懂了,赫连玉和容袭又何尝不是一类人呢?她会说她不想做皇后,那也许是因为——她想当皇帝。

“是吗?那看来,你任重而道远啊。”玉染沉默良久道。

容袭倒是看起来对玉染的话无所谓,他看着坐在自己床沿边,对自己来说近在咫尺的玉染,忽然是莞尔一笑,接着竟是双臂一伸,直接从玉染背后的腰际两边环过,将她一把抱上了自己的床。接着,他抱着玉染直接倒下身,躺在了床上,并且依旧保持着从身后抱着玉染的动作。

玉染蓦地一惊,她感觉自己的后背贴在容袭的怀里,床榻上传来的暖意竟是让她不禁一颤,“你这是做什么?”

玉染觉得,现在的状况很不好,让她感觉糟糕透了。

容袭将瘦削的下颚轻轻摩挲着玉染头顶的发丝,他感受着怀中的温暖,眼中愈发柔和,“阿染,你总是刻意将失忆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当做是两个人,可你们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啊。既然你说我要娶以前的你很难,那如果是现在的你呢?如果是现在的阿染,会不会喜欢上我,然后嫁给我呢?”

“容袭,你先松开我再说话好不好?”玉染心中既是莫名地感到酸涩,却又感到有几分无奈,她想试试松开扣在自己腹部的一双手,却发现男子用得力气比以往都要有力,她显而易见地失败了。

“如果我不想松呢?”容袭耍赖似地笑道。

玉染透亮的眼眸眨了眨,最后心底的所有情绪都化作了一声轻叹,她平和地开口道:“容袭,我不觉得你现在问我这些是个好时机。”

“哦?愿闻其详。”容袭淡然道。

“我是一个失忆的人,更明白一点说,就是个不清醒的人。现在这样一个总是犯迷糊的我,实在无法替以前的我做决定。我不想,等我有一天想起一切的时候,会为自己失忆时做出的决定而后悔。赫连玉做得每一件事都是在为了天下,你容袭做每一件事,甚至包括你现在来找我,也都有可能只是为了这个天下。我们现在的处境是道相同却更不能互以为谋,我现在说错一句话,都有可能牵扯到太多人的性命。既然以前的我拒绝过嫁给你,就说明其中必有她考虑到的地方。你现在再这样问我,到底又是想要置我于何等境地呢?”玉染说到最后,竟是忽然心中刺痛了起来。这种痛感无关于体肤,而是一种深入心口的悲痛。这种感觉就好似时间仓皇流过,而她还站于原地,一刻未动,可是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跑过来,质疑着她的停顿,想要将她拉入一局又一局的泥潭深渊之中,好似下一刻,她就会因此万劫不复。

容袭静默许久,最后,他也叹息着出声了,他的声色温和而柔美,惑人至极,“原来在阿染的心中,是这样想的吗?”

“难道不应该吗?”玉染冷静地反问。

容袭蹭着玉染的发顶点头,他明知玉染以现在的姿势根本看不见他的面庞,但他仍是笑了起来,笑得很美,他漆黑的眼底仿佛有微光闪烁。

他说:“应该。”

“所以,你能放开我了吗?”玉染瘪了瘪嘴,神色颇为无奈。

容袭依言放开了她。

玉染发觉了自己腰间一松,接着她随即噌地坐起了身,在回头瞥了一眼依旧好好躺着,并且温和地看着她的容袭之后,她一言未发,便飞快地从床上落地。

当她感觉着自己双脚落地的一刻,忽然心中就松了一口气。她回过身,瞧着正看着自己的容袭,先是默默感叹了一句确实美得妖孽,但接着,她便开口了,“可别再有下次了,我可受不了有人天天喜欢对我搂搂抱抱。”

“那秦奚,还有长孙弘呢,他们有没有抱过你?”容袭避而不答,反而笑问。

玉染肯定地说:“自然没有。”

“真亏他们耐得住。”容袭轻笑说。

“你嘴可真毒。”玉染偏了偏头说。

容袭笑道:“多谢赞誉,不过在这一点上,我仍旧是不及阿染的。”

“这我可不想听。”玉染视线斜飞,她半是转过身,“我要回去了,本来是和你来提正事的,结果就听你在这儿胡说八道起来了。”

“这你可冤枉容袭了,容袭说得每一句,都是在为阿染考虑。”容袭微笑着说:“既然阿染要回去了,那容袭今日就不送了。”

“恩,不送最好。”玉染明白地笑道。

“对了,听子期说,阿染似乎是在湘王府里闷坏了。所以明日我想带阿染出门走走,阿染觉得如何?”容袭望着准备离开的玉染问道。

玉染蓦地顿住脚步,她扭头看容袭,“带我出去?”

“是,莫非阿染不想吗?”容袭淡然地问。

玉染的神色将信将疑,“你确定你是认真的?”

“自然是认真无比。”容袭点头道。

玉染见着容袭的模样沉静至极,倒也一下子挑不出什么刺来,更何况她也确实在湘王府里呆了很久了。长孙弘近日来被湘王差遣得也够忙活,似是有意不让他再掺和那些麻烦之事。她也不好去和长孙宛然说一道出去,她似乎无法理解长孙宛然为什么能够接受这种死寂的名门千金的生活。不过想来也是,除去赫连玉这种特例,其余的普通女子生活在这世道之中,又哪里能够自由自在,毫无约束呢?玉染想,恐怕就连她以前身为赫连玉的时候,都不可能什么都不顾忌着做事。

“好,那我就和你出去走走。”玉染应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妥当安排

“那么明日巳时,我在你的院后等你。”容袭听见玉染不出意料的回应,微微笑着说道。

玉染点了点头,没有再应声,随即她便走出了容袭的屋子。

她刚刚从外面替容袭掩上门,回过身的一刻便瞧见了一人朝着她的方向走来,玉染定睛一看,发现是丞相玉渊。

“是丞相啊。”玉染倒也不紧张了,她的目光微动,接着站在原地笑了笑。

玉渊看见是玉染,也不惊讶,他反倒是朝着玉染作了一揖,接着含笑开口道:“赫连殿下是来寻公子的?”

玉染不太习惯别人这样喊她,更是一时间有人竟然规规矩矩地向她施礼,她抿了抿唇,视线四处游移了一下,然后随意点头应了一声道:“是。”

“那殿下现在是寻完公子,准备回去了?”玉渊又问。

玉染继续点头,“是。”

“赫连殿下走得如此着急,想来也会让公子伤了心。殿下若是顾忌这里是丞相府,那大可不必。只要殿下想,这丞相府您可来去自如,就算您想要搬入丞相府,那臣下也是恭迎至极。”玉渊的神色平淡,言辞分明,似乎只要玉染想,那么丞相府于她来说便如入后花园一般简单。

玉染眨了眨眼,其实她很想问问玉渊,为何他玉渊明明是容袭的人,却要将她这个看似与容袭身份相对的人视为上宾,甚至竟然以臣下之礼相待。

“丞相客气了,我并没有这些意思。若是丞相还要找容袭有事,那我就先走了,时辰也不算早。”玉染停顿须臾,旋即一笑说道。

“那臣下便不送赫连殿下了。”玉渊又朝着玉染拱了拱手,平和地笑了笑,他感受到了玉染的不自在。

玉染微微颔首,接着转身便离开了。

而玉染回到湘王府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走到院外,随手招了一个小厮,同他说道:“麻烦你帮我去喊一声秦奚,就说我有事要与他说,让他现在能否过来一趟。”

等到秦奚来到玉染这儿的时候,正瞧见玉染的手里明明拿着一本书,却没有在好好看书,而是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神色不定。

“殿下?”秦奚奇怪地出声。

说实在的,这还是秦奚第一次听到有小厮来告诉他,玉染叫他过去。毕竟,从玉染之前的态度来看,她是很抵触有关以前的很多事的。

玉染原本还在出神之中,秦奚这一声喊得虽说不响,但也足以她回神了。

她先是侧过身来,面对着秦奚,接着她柳眉微颦,将书卷随手搁在了旁边的桌案上,便一路走到秦奚跟前,模样很是认真地同他说道:“秦奚你别再这么喊我了,我今日听得都烦了。”

秦奚闻言,一顿,随即心中明了。他微微敛眸,心底沉了沉,“殿下今日是去过丞相府了?”

“我说秦奚你怎么还这么叫我……算了算了,我让人喊你来是为了别的事的。”玉染也不再纠结,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开口。

秦奚眼神一黯,他好似已经猜到玉染接下去会说什么,但最终,他仍旧是点了点头,“殿下您说。”

“先坐吧。”玉染指了指她桌案另一侧摆着的位置,随后自己坐在了原本的位置上,她看着同自己面对面坐下的秦奚,慢慢吁出口气,启唇说道:“秦奚,你说你会替湘王府想想办法,然后来告诉我。现在也已经过去十几日了,算一算距离安君来湘王府只剩十日,你想出来应该怎么处理吗?”

“殿下,湘王府对您来说,算什么?”秦奚一滞,很快便抬眸问道。

玉染眉眼舒展,她轻笑一声,“我知道,也许在秦奚你的眼里,湘王府对于玉染或是赫连玉都只如同权谋之中的过客一场,你下意识地就将我置于了旁观者的位置,希望我在湘王府为难之际,可以离得它越远越好。可是秦奚你忘了,我现在还是南玉啊,我还是那个失去了记忆,既着急又无能为力的南玉,南玉一清醒时就身处湘王府,对于南玉来说,湘王府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看来殿下心中已有定夺。”秦奚沉默良久,抬眸说道。

玉染点头,随后微笑,“安君为了给湘王府设局,极有可能自己派人来刺杀他自己,所以我们得阻止安君。秦奚,你去派人多找一些善于伪装易容之人,我需要他们在湘王府设宴那日混入王府之中。他们需要守在湘王府的内院,尤其是安君会经过之处,以及可以直接通向安君所在的花园的小径,绝不能让安君派遣的行刺之人在安君面前露出一点踪迹。至于湘王府外围,容袭他也会派人守着。就算最后安君的计划有所不同,我们也可以有所防备,随机应变。我们两边都一起看着了,可不能再让安君得逞了。”

“原来,殿下今日去找容袭,就是为了此事吗?”秦奚眼帘仍旧轻垂,他随口问了一句。

“正是如此。秦奚你也不必多想,我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相反,我对你比对容袭的信任来得还要多。毕竟能让身为赫连玉的我同意让你站在身侧,就已经说明对你很信任了,再者你来安国找我的心意我也能够明白,我不会有疑。”玉染轻轻舒着气,又是淡然一笑,“所以秦奚,只是这件事的话,你能帮我做到的吧?”

说起来,玉染的话中虽说表明着对秦奚的信任,但同样在秦奚听来,也可以算作是逼迫了。

秦奚明白,玉染是真的希望能够救下湘王府。明明他才是比玉染更熟悉湘王府的存在,明明他才是最应该帮着湘王府的人。长孙弘、长孙宛然、长孙毅,这些人里面不仅有他父亲的旧友,更有他青梅竹马的朋友。明明最应该去帮湘王府的人应该是他秦奚,可现在想尽一切办法要救下湘王府的人竟然会是一个原本根本不相干的玉染。

秦奚一时间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他的声色都哑了些,“殿下曾说,事有一,一而再,再而三,只会连续不断,反复循环。殿下就算这一次能够救下湘王府,也无法保证下一次湘王府就能平安无事,长孙延不会有放过湘王府的一日的,殿下又何苦为了湘王府做到这个地步?”

“是吗?原来以前的我还有这么说过啊。”玉染明明不记得,却还是如同追忆一般地感叹了句,接着她莞尔笑了,她说:“就算是如同秦奚你说得一般,那又如何呢?一而再再而三确实麻烦得很,可做什么事都得要有耐心不是吗?我不觉得我现在这么做,就是错的,也许有哪一天,我作为赫连玉的时候,也需要有湘王府的帮助呢?而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的心中就是有一个感觉,我觉得将安君和湘王府相比,我并不觉得安君可以笑到最后。”

玉染既然这次会决意做此筹谋,也就能同于她要接纳自己身为赫连玉的一面。即使是不记得,她也得接受,而且是得笑着接受。因为在越来越多的事情被摆在她的面前之时,她别无选择。

秦奚阖了阖眼眸,沉默良久,终是开口:“既然殿下都已想好,那秦奚没有再阻止殿下的理由。”

“秦奚。”

“怎么了殿下?”

“谢谢你。”玉染这么说道。话毕的那一刻,她的内心之中仿佛有一块大石落下,一下子沉静了不少。

秦奚闻言,最后一切复杂情绪皆是化作了一抹苦笑,他也不过是一笑而过,回应说道:“殿下不必谢我。”

“这几天想事情想得实在太多了,搅得我一直心烦意乱。其实秦奚你别说,我之前是真的挺抵触赫连玉这个身份的,因为我觉得这个身份把我框死在了一个牢笼之中,不管我现在有着多少的期待,最终都有可能踏上同一个结局。但是现在,我觉得我不应该这么想了,因为我能够以赫连玉的能力,来帮到我想护住的人。这样一想,忽然就让我释然了。我想,既然我有一天终归会踏上赫连玉所走的道路,那么我何不就此接受?说起来也是奇怪,明明不论我身处在哪个身份都是我自己,为什么我还要这么紧张害怕呢?你说我可不可笑呀,秦奚?”玉染笑得格外安然淡定。

秦奚顿了顿,眼神温和了些,他说:“殿下一点都不可笑。在秦奚看来,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聪慧,和以前一样从容。只要是殿下想要的,秦奚必当竭尽所能,为殿下分忧。湘王府之事,殿下也不必再担心,秦奚会按照你的嘱咐去做的。”

玉染听着秦奚有些一本正经的言辞,半晌之后歪了歪头,她柳眉轻扬,微笑道:“好。”

“那殿下便歇息吧,秦奚就先回去了。”说着,秦奚起身。

“也好。”玉染点了点头,跟着秦奚站起来,一路送着秦奚到房门口,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对秦奚补了句道:“对了,秦奚,我明日要同容袭出门一趟,就是在府里闷得久了,所以出去走走而已,你明日就不必过来找我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共枕而眠

秦奚听着玉染的话,扶着门框的手一僵,脚下踏到一半的步子同时一滞。

很快,秦奚反应了过来,他侧过头的时候看见的是玉染笑得自然的面容,一时间,他张了张口,最后也没说出心底里想说的话。

最后,秦奚在出门之前,只是道了一句,“好。”

秦奚走出院子,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不论他对玉染说得再多也是无济于事的,他没有理由阻止玉染和容袭的相处。

他秦奚终究无法走进玉染的心里,只是因为——他不是容袭。

玉染在秦奚走后轻轻地掩上门,她保持着手扶着门的动作许久。她垂了垂眼帘,唇畔边挂着的是若有若无的微笑。

她承认,她对秦奚补得最后一句话是故意的。

玉染对于秦奚眼底的爱意看得清楚,可是她内心之中就是无法去接受,甚至至今更是故意地退避,她下意识地就觉得她和秦奚终不可能走到一起。

既然如此,那她为何还要让秦奚继续抱着这样空虚而期盼的情感,守着一份得不到的情意,是痛苦的,玉染不希望秦奚因为她而痛苦,也不忍再看见秦奚的眼底总是充斥着对她的深深眷恋。

玉染、容袭、秦奚,也许还有更多的人,他们的命运都被纠缠在了一起,不是说分开就能分开的。

玉染还真的说不清,她到底应该如何抉择。

“唉,这年头麻烦事可真多呀。赫连玉啊赫连玉,你怎么还不能清醒过来呢?你清醒过来,也许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玉染背靠着门,先是叹了声,接着兀自喃喃了几句。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化为了她唇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看着美,但实则或许是苦涩心酸的吧。

玉染想,她现在明明是南玉,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她好好地做一个普通的南玉。世已注定,还真是不容躲避。

这一夜,玉染睡得并不好。她觉得自己睡得一点都不踏实,她的脑海里几乎乱作一团,她好像又回想起了什么,但终归是既陌生又熟悉。

她看到府邸灯火通明,而她一身男装站在池塘边,是男男女女围着她满是笑意。

她看到冬日飞雪之景,而一处山清水秀的院落里,是容袭与自己的浓情蜜意。

她看到大殿明黄辉煌,而她仍旧坚定含笑上前,是众臣对她俯首作揖。

她甚至看到皇宫纷争,而她孑然一身,心如明镜。

玉染零零碎碎地,看到了很多,虽然这些仍不能叫她的记忆全都恢复过来,可她至少对于过去有了大致的印象。

这种印象,并不好。

因为玉染好像看不清以前的自己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她也不懂为何以前的自己可以做到这般的决绝。

忽然,玉染对过去的自己好似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畏之心,她觉得如果是现在的自己,绝对无法直面而上,成就赫连玉的辉煌。

可能,经历就等于一个人的动力。

而现在失去记忆的玉染,没有了过去的所有经历,也就等同于失去了她全部的动力。

从睡梦中清醒的玉染,陡然觉得自己的眼角温热,竟是自她从湘王府清醒之后,第一次落了泪。

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顺着她的面颊一路淌在了枕上,在枕面上晕开了一朵有痕无色的泪花。

“为什么……我记不起来啊。”玉染的声音沙哑痛苦,她有些哽咽地喃喃。接着,她将自己缩进了被褥之中,又扯了扯被褥,用被褥将自己的头蒙上,侧身蜷起身子。

若是怎么都记不起来,为何还要让她感受到赫连玉的孤独与悲哀。

她感觉到了啊,在那张总是含着笑,总是风轻云淡的面孔背后,其实早已千疮百孔。只是,她是一个很有耐性,能够凭她的毅力掩盖一切痛苦的人。

玉染现在很想忆起,她很想将自己脑海中出现的那些人都认出来,也很想知道以前的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玉染在被褥里蒙得有些发闷,许久过去,玉染突然觉得有一只手隔着被褥在她的头顶上拍了拍。

玉染没有理睬,将身子更侧了些。

下一刻,站在玉染床沿的人似是没有再继续静等下去,那人直接伸手一把将玉染的被褥从她的头顶给扯下来了。

玉染身上陡然一冷,寒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入,直接透进了她薄薄的单衣里,是与刚才被褥的暖和截然不同的温度,让她这个原本不怎么怕冷的人都冷不防颤了一下。

冬日的阳光不算热烈,但光线的刺眼仍旧让玉染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

“容袭,你做什么?”玉染直接喊出了声,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更带了几分倦怠的干涩,同样不难听出其中含着难以平复的情绪。

在这个时候,敢这么闯进她的房间,甚至直接掀了她被褥的人,玉染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

必是容袭无疑。

果不其然,当玉染翻过身,伸手将被子又往上拉了些再抬眸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站在他的床边,含着温和笑意的容袭。

玉染觉得,让她一醒过来就看见一张美得惊心的面孔,确实是让人心情有所转变。

可这个是谁?是容袭啊。

就算容袭的这张脸再好看,那也不能掩盖这张笑脸背后的筹谋划策。

又或许,以前的她和容袭也是同一类人吧。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晚起,还没有睡醒吗,已是快要巳时了。”容袭淡定地看着重新理好被褥准备再睡一会儿的玉染,他微笑着说道。

“那又怎样,我没睡好,现在困得很。”玉染面朝着床的里侧,而且又往床里侧挪了挪身体,随后半是睡意地闷闷出声,她说得言之凿凿。

“看阿染睡得舒服,容袭忽然也困了。”容袭继续微笑着说。

玉染刚才一梦过后的情绪起伏被容袭的到来而打破抚平,现在她的心里空落落的,莫名而来的失落让她的倦意更胜,她睡意朦胧地说道:“你困了就回去,也再睡一会儿好了。”

容袭提了提唇角,漆黑的眼底犹如一汪深潭,平静而不见底,“外面天太冷,一出去睡意就全消了,我看还是就在阿染这儿将就一下好了。”

玉染实在是困得朦胧,她还真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容袭的话中之意。以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都没能让玉染及时发现阻止。

因为,玉染感觉自己身后的床似乎突然凹陷了下去,接着便是衣衫与被褥摩挲的声音,随后她就感到自己的后背先是有一些微凉的感觉传来,随后便是有一股温热隔着她的单衣传到了她的后背上。

玉染忽然睁开了双眼,接着她噌地翻过身,旋即撞上了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以及那满面笑意。

“容袭……”玉染心下已经不知该怎么表达了,她倦得额角刺痛,但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个缠人的人,玉染的声色听起来有气无力。

“阿染不是困吗?那正好,容袭便陪着你再睡一会儿,我们晚些出去就好。”容袭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玉染的腰际搂过,将人拢在了怀里,让玉染的头靠在他的脖颈处。

玉染困得发慌,她极力地忍耐着,不让自己的双眼阖上。

只是容袭的话语就好似是在给她催眠,而她又觉着这种温暖的感觉让她在印象里觉得颇为熟悉。

最后,她还是没能耐得住自己的困意,以及这种特殊的安心。她张了张口,最终没能说出什么,便又睡了过去。

容袭看着怀里再次陷入睡眠的玉染,微微笑了。

温香软玉在怀,相互依偎而眠,已经多久没有过了呢?也许不过两月而已,却让他容袭居然觉得如此漫长。

容袭知道,玉染这是真的困得不行,所以才没能反应过来赶他离开,要是玉染这次再清醒过来,看清眼前的状况之时必定是又要惊讶至极。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

容袭也不晓得,他到底是从何时起,竟然开始习惯了有一个玉染躺在身侧。

他容袭不是一个很会对别人表露情意的人,他一向看重处事利弊,他甚至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有一个喜欢的人,会有一个他忍不住想要触碰的人。

但是,事实就是,他喜欢上了,并且是爱上了一个与自己身份相对,可性情又格外相似的人。

这种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一开始只是对女子的与众不同而产生了兴趣,可这兴趣一起,就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后来,当他看着女子的喜怒哀乐,又看着女子的坚定执着,更看着女子对他的那种细致的情感表露。

容袭逐渐发现,原来藏在他心底的已经不止是对女子的感兴趣,而是对女子潜移默化却又深刻入股的爱意。

他容袭想要得到这个天下,却也想要得到玉染。他是真的希望,玉染可以和他一直在一起。

待到玉染再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她觉得自己这短短一觉睡得特别舒服,尤其是身边还有温温软软的感觉,让她靠着既舒服,又很安心。

只是,下一刻,玉染顿住了,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意料之外

玉染猛地睁开双眼,她转过头,往自己身侧看去,撞入眼帘的是男子温润俊美的睡颜,而她刚才枕着的还是男子的一条手臂。她微微掀开被褥,还能看见男子的另一只手正轻轻搭在她的腰上,似乎刚才一直都是搂着她。

这是……怎么回事?

玉染一瞬间迷茫了,她看了看房顶,又看了看容袭,最后蓦地清醒过来,噌地一下子坐起了身。

她想起来了,她隐约还记得自己刚才醒过一次,梦得半是朦胧,所以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她似乎的确感觉自己好像在和一个人说话,也听见了男子温柔的嗓音。

现在来看,她是真的困得糊涂了,居然连一个大活人躺在了自己的身边都没有发现。

也许是因为玉染起身的举动,容袭也幽幽转醒了过来,他睡得很浅,所以只要有细微的响动就必定会清醒。他纤长的睫毛轻颤,随后便是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了那漆黑幽深的眼瞳。

容袭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脸惊疑不定的玉染,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随后微微笑了起来,“阿染,你睡醒了啊。”

“我……我是睡醒了,但你为什么躺在这里?”玉染眼角一抽,一边说着就准备从床角后越过容袭下床。

只是,容袭哪会这么简单放过玉染。

只听容袭轻笑一声,接着直接半是起身,飞快地伸手揽住了玉染的腰,将意图离开的人又带回了自己的怀里。

暖玉重新入怀,容袭满意地提了提唇角,“阿染这么无情,可枉我陪你睡了这么久啊。”

玉染尝试了一下,却没能挣脱,她有气无力地说:“你陪我,你为什么要陪我,我什么时候要你陪过我了啊?”

“可是你也没有拒绝啊,那难道不算默认?”容袭继续微笑道。

玉染发现自己说不过容袭,她要悔恨也只能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贪睡。如若容袭来的时候,她再清醒那么一点儿,也不至于让她现在觉得那么尴尬。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总成了吧?”玉染叹了口气,说道:“这可都要午时了,再这么躺下去真的好吗?”

“阿染若是想再睡一觉,容袭也是可以奉陪的。”容袭眉眼微扬,唇畔含笑。

玉染心中憋闷,但现在只得摇头说:“不了,我现在睡得很清醒,还有些饿了,想起床。”

“那正好,我们便直接出门。”容袭笑着赞同。

“你带我出去吃饭?”玉染诧异。

容袭瞧着扭过头来想要看向他的玉染,轻轻笑了笑,“可以算是。”

“什么叫可以算是?罢了,罢了,你先让我起来。”玉染说完就感到原本扣在腰间的手臂松了,于是她很轻松地翻了个身就下了床。双脚踩在地面上的一刻,她终是可以长长舒出一口气。

容袭也跟着玉染一道坐起了身,他坐在床沿,看见玉染飞快地从衣架上取下外衣以及裙子,又飞快地将衣衫通通套了上去。

容袭望着手忙脚乱的玉染,微微勾了勾唇角。

下一刻,容袭站起身,走到玉染跟前,“你的腰带系反了。”

“哦,我知道了。你等等,我自己来就好……”玉染没能阻止容袭的举动,她看着容袭帮她重新解下了腰带,衣衫一下子便松了开,弄得她视线游移了一下。

不过,当玉染再次将视线落在容袭面容上的时候,她却没有在容袭精致的面孔上找到任何的尴尬之色,反而发现容袭是真的极为认真地在帮她整理着衣衫。

“好了。”容袭撤开手,站姿身子,平静地说道。

玉染低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但也觉得不是她要故意夸谁,但容袭穿得确实是比她自己来得要好看。

“你要不,帮我把头发也一起梳了?”玉染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而且是等到玉染话都出口了,她自己才反应过来。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玉染的尴尬她自己无法化解。

容袭闻言,神色异常平静,他只是微微扬唇,眼底格外柔和地说道:“好。”

相比于容袭和玉染这里的闲然轻松,湘王府中另一处院落之中,闲然气氛很是凝重。

薛言是来向湘王府报告军中事务的,但他的一句话却让长孙毅静在了那里许久。

因为薛言说:“王爷昨日可是看到了赫连玉的画像?”

“画像?”长孙毅皱了皱眉。

“是,王爷。莫非王爷昨日没有看见吗?因为我来府邸找王爷的时候,王爷还不在,但恰好撞见世子殿下了。世子殿下说会将画像转交给您,所以我便将画像给世子了,难道世子没有交给您吗?”薛言的神情略显诧异。

“赫连玉的……画像。”长孙毅兀自念了一句,接着沉默良久。长孙毅的眼底深谙,心中思绪翻涌。

“王爷,是否需要属下去问一问世子殿下?许是世子他忘记了。”薛言问道。

长孙毅摇头,接着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扶在椅子的两边,“不必了。就算你现在过去找他,我看他都不一定能把画给交出来。”

“王爷此言是何意?”薛言没能明白。

长孙毅的神色忽明忽暗,他陷入了沉默。很久过去,长孙毅才沉声开口:“我觉得,你我可能当初都想错了。”

“什么错了?”

长孙毅抬眸,眼底深邃,“当初我们都认为那个宁军营帐之中的人就是赫连玉,这一点我觉得是错的。”

薛言双眼微微睁大,他道:“依王爷的意思,是觉得那个营帐中的人不是赫连玉本人,而是其他人假扮的?”

“你不要忘了,赫连玉是个多么善于易容伪装的人,过去她女扮男装作为太子之时,又有哪一个人认出了她是个女子呢?”长孙毅顿了顿,继续道:“所以,在我们的人潜入宁军营帐的时候,有可能赫连玉本人并不在,而是在其他的地方,那个我们的人看到的赫连玉其实是赫连玉的下属。我之前一直对于宁军突然选择让我们撤军这件事耿耿于怀,现在来看,我倒觉得赫连玉本人很可能在离开营帐之时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以至于赫连玉的下属只能暂时用这种方式掩盖真相。”

“意外?那以王爷来看,是什么意外呢?”薛言思索了片刻,问了出来。

长孙毅听着,倒是缓缓吁出了一口气,他伸手将桌面上半开的书册合上,接着摆到一旁,“意外啊……也许,是个很大的意外。”

长孙毅的话中其实意有所指,而他的心底也似乎明白了许多,很多事情,陡然云开。

而这一切都只是来自于长孙弘的一个举动,长孙弘必定看了赫连玉的画像,可是长孙弘却没有将画像给送来,而是选择默不作声。

长孙毅知道长孙弘必定不是忘记了将画卷送来,所以要问长孙弘到底为了谁会刻意隐瞒至此,恐怕也就只有一个人了吧。

赫连玉啊……

长孙毅让薛言先离开了,而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默了许久。

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丞相玉渊的话究竟是何意了。

原来,竟是这样。

街上的一处店铺之中,是长孙弘慢悠悠地走出。

长孙弘的手里捏着两卷画,他停在店铺门口,他仔细端详着其中那幅墨痕还未干透的画卷,兀自喃喃道:“这下总该混得过去了吧?”

长孙弘一边说着就准备回府,谁知,他的视线一晃之际,似乎发现了什么熟悉的身影,让他蓦然一滞。

长孙弘瘪了瘪眉,又眯了眯眼。

街上的人很多,但长孙弘的视线里,遥遥地可以看到有一男一女并肩走在一起,倒不是他们走在一起显得奇怪,问题也没有出在那个男子的身上。可是,那个一身红裙的女子,好像有些眼熟吧?只是,他看见的两人是背对着他远去,让他一时之间难以看清那个红衣女子的面貌。

长孙弘有些诧异地揉了揉眼睛,接着又定睛去看。

忽然,那红裙女子似乎突然侧过头准备去与身边的男子交谈,那张侧颜终是被露了出来,若是常人第一眼看上去,必定感觉是精致且美好的,可在长孙弘看去,却是心中莫名地一紧。

长孙弘看向走在女子身边的白衣男子,男子因为要听女子讲话,所以也同样侧过了头。长孙弘不知该如何形容,因为只是光看见男子的侧颜,便可知此人拥有何等倾华之姿。

只是,不论那个男子究竟是何面貌。让长孙弘更加疑惑的是,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呢?

长孙弘心中的这个她,自然是南玉。

而他看见的,正是走在一起的玉染与容袭。

长孙弘昨日没敢将那幅薛言带来的画像交给湘王长孙毅,因为那画像上之人与玉染几乎鲜有差异,所以他今日特意一赶早便出了一趟府,就是准备找人再按照那幅画的大致轮廓再画一遍,就是要把那张脸给改了。

只是,长孙弘没有想到的是,画他取了,看了还算满意。但这一走到街上,反倒是让他瞧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心中有疑

为什么南玉会在外面?

和南玉走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真的是南玉吗?

一瞬间,无数的疑问从长孙弘的脑海中划过,他忍不住想追上去看一看,究竟那个红衣之人究竟是不是南玉,可他的脚就是在原地挪不开一步。

长孙弘静静地站在原地,他看着那两人一路走着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他没有追上去。

长孙弘手里握紧手里的两卷画,须臾之后,他还是往湘王府走去。

他没有必要去确认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南玉,因为,在他看到这幅被薛言送来的画像之时,他就已经知晓,有很多事,他就只有自欺欺人的可能了。

玉染走在容袭的身侧,忽然间,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视线一般,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容袭问道。

玉染看向容袭,片刻之后她自然地摇了摇头,“没什么。说起来,你要带我去哪儿?”

“阿染你跟我来不就晓得了。”容袭微微笑了起来,笑得倾城风华,“怎么觉得,阿染似乎不太喜欢和我一起出门?”

玉染瞧着他一会儿,兀自撤回视线,她提了提唇角道:“和你走在一起,我怕被路过的姑娘剜了眼睛。”

容袭轻笑出声,“这算是对容袭的夸赞吗?”

“行,行,是夸赞。你最美,整个安国,哦不,整个四国天下里你容袭长得最美、最好看。这么说,我们的容公子可还满意?”玉染半是调侃地笑道。

容袭笑而不语。

玉染跟着容袭走,她倒也不怕容袭把她给卖了,虽然她觉得自己应该挺值钱的。

原本玉染的神情还算轻松,不过,等到容袭停在了一处楼阁前,并且叫玉染抬头去看的一刻,玉染一瞬间怔愣住了。

玉染眨了眨眼,以示自己没有看错这是个什么地方。

她努力地瘪了瘪眉,然后一偏头,她死死盯着容袭,满目讶异地指着牌匾出声道:“这是……青楼?容袭你不要告诉我,你神神秘秘地要带我来的地方居然是青楼吗?”

玉染觉得自己败了,她败给了容袭。她哪里想得到,容袭神神秘秘地一路没告诉她要带她去哪儿,结果一走到,却叫她发现居然是处青楼。

“你还好吗?”容袭看见玉染震惊得出神的模样,不禁微笑着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玉染嘴角一抽,抬眸瞧着他,“你觉得呢?”

“看上去不太好。”容袭一边微笑,一边实话实说着。

玉染双臂环胸,盯着容袭看了一会儿。她已经好久没随身带上那把刻有自己名字的折扇了,但是今日却看着它被摆在桌上,便顺手拿了出来,此刻,她正是环胸的动作,于是就用着这把折扇的扇尖轻轻地敲了一敲自己的左肩。

“你要进去?”玉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随意一些。

容袭纠正道:“是阿染和我一起进去。”

“为什么你进这种地方还要拉上我?我又不好女色。”玉染的脸上泛起几丝尴尬之色,接着她又鄙夷起容袭,她调侃道:“还有你,我还以为你是个多清心寡欲的人,结果你一边还说着我是你唯一的夫人,一边还要跑来这种地方。”

容袭听到最后,竟是浅笑了出来,他似笑非笑地瞧着玉染,“阿染莫不是醋了?”

“容袭你想多了。”玉染旋即反驳道。

“不过容袭可是不能让阿染看得任何笑话的,容袭一生只有一位夫人,只爱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阿染你,不会再有其他人的。”容袭的眼底柔和,他的笑意愈发惑人。不得不说,容袭几乎没有对其他人表露过情谊,可真要他说起情话来,可是也令人佩服至极。

而现在,那个极为佩服他的人便是玉染。

玉染被他说得下意识缩了缩肩,她视线游移了一会儿,才道:“哦,那还真是谢谢你了,不过我可算不上你的夫人。”

容袭没有再去纠正玉染,他温和地笑了笑,接着伸手去牵玉染的手。他趁着玉染出神,轻轻扣着玉染的右手手腕,接着带着人往楼阁后面绕去,又领着玉染从后面的小门走了进去。

“公子,您来了。这位是……”看上去来人只是一位普通的打杂小伙。

虽说容袭带玉染走得是小门,但这种偏僻的地方依然有人,看上去还是刻意候着的。再联系此人对容袭的称呼,玉染瞬间心里就有几分明白了。

这里恐怕根本就是容袭的地方,作为青楼也可能不过是个掩盖。

“你应当叫她一声赫连殿下。”容袭很快笑道。

“是属下晃神了,见过公子,见过赫连殿下。”那小伙恭敬地向着容袭和玉染躬身行礼。

玉染听着颇为不适,“你别这么叫我。”

那小伙明显有些不太明白玉染的意思,显得很是尴尬。

容袭轻笑一声,他仍旧扣着玉染的手腕没有松开,还在此时特意温柔瞧了一眼玉染,唇畔的笑意若有若无。

玉染看见容袭的这副神情,心底似乎闪过一丝不妙的感觉。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便听容袭含笑开口了。

“是啊,你也可以称她一声夫人,我觉得她一定喜欢你们这么称她。”容袭笑得淡然,如沐春风。

那小伙似是也很懂容袭的意思,容袭这话音刚落下,小伙便是眉开眼笑。

“夫人。”小伙喊道。

他这一喊,倒是叫玉染几乎脚下一个琅跄。

幸而,容袭是时候地扶了玉染一把,玉染站稳了。

旋即,玉染转头,但还未等玉染开口,容袭便先笑了。

“阿染不是饿了吗?走吧,我们进去。”

玉染将快到喉咙口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她眉眼斜飞,眼底闪过几分不满之色。

“走吧。”最终,玉染妥协了,因为她实在是被饿了一个上午,至今可谓是滴水未沾。

容袭带玉染走得不是前面客人走的地方,就好像他领着玉染从后门进入一般,此刻走得也是后边不给客人走的台阶。

这样一来,玉染还真没有了自己身处青楼的感觉。

她跟在容袭后面,看着容袭步履清闲淡定,也神色都未变过一份,倒是也不禁扬起了眉梢。

玉染想,以前的她也和容袭一般可以处事不惊吗?

不过,处事不惊归处事不惊,要是真的一个人可以清晰地算清自己接下去将会面临的每一件事,难道生活不就会变得很无趣吗?

到底,以前的她对于运筹帷幄是怎么看的呢?

也许,等有一天她的记忆恢复,谜底也就都能解开了吧。不过若是真的等到那一日,估计她也就不会再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了吧。

毕竟,玉染觉得赫连玉可不会和现在的她一样儿女情长。

玉染随容袭兜兜转转,走到一处雅阁外。

“今日他也来了吗?”容袭的话很突兀,他是在问候在一旁引路的姑娘。

玉染原本的注意是在这位引路的姑娘身上,她倒觉得这年轻姑娘长得清清秀秀的,特别是一双眼睛格外灵动,还挺好看的。

只是,容袭的话成功地让玉染转移了视线。她心下略有疑惑,不晓得容袭又是在打什么哑语,盘算着什么。

“回公子,已是来了许久了,现在醉得厉害,寻若姐还在陪着他。”

“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哦对了,去让人送将菜送来吧,越快越好,想来夫人已是饿极。”容袭一边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瞧了一眼玉染。

玉染只觉着自己的额角跳了跳,但碍于还有其他人站在这儿,她也不好朝容袭直接发火。况且老是叫她发火,她也发不起来了。旋即,玉染索性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不再想去对上容袭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是,公子。”那姑娘笑着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玉染走进雅阁的一刻,首先便是环视了一眼,她总觉得这雅阁里的格局有些奇怪。

她看见雅阁里有一处方向并非墙面,而是一块铺展开的木质屏风,并不镂空,却是极大,可以抵得上半块墙面的大小,而软塌矮桌也是被摆在了贴着屏风的边上。屏风的两边只是空了两条小缝,你要是将屏风往边上拉一点,应是就可以走过去一人。

而从玉染这儿敲过去,屏风的后面隐约还可以看见一层厚厚的缦纱,缦纱与屏风之间还似乎空了一段距离。而缦纱后面,玉染看不清还有什么,但她隐约觉着好像后面还有一件屋子,她想过去仔细看个清楚。

谁知,下一刻玉染就觉着自己的肩上搭上了什么,她扭头一看,发现是容袭的手拍在她的肩上。

“怎么了?”玉染诧异道。

容袭朝着玉染微微笑了笑,又抬起右手,食指竖起贴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玉染瞥了他一眼,又在想着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接着,容袭又轻轻牵上玉染的手,带她往屏风的一侧走去,他们绕到了屏风之后,从这里往后看去,便只是隔着一层缦纱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所谓背叛

缦纱虽说厚重,但不影响玉染隐约可见缦纱其后的情景。

她刚才果真猜得不错,这里后面还有一间屋子,而且,似乎同样也是一处雅阁,而现在这雅阁里看上去还有不止一个人在。

玉染扭头瞥了一眼容袭,略显疑惑。

就这么跑到别人的雅阁里,这样好吗?

“阿染你仔细看看。”容袭出声说道。

玉染闻言,仔细看去,她眯了眯眼,静默地看了一会儿那两个人人影,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一个人的身上,许久之后眼底浮起几分奇异之色。

“谢意远?”玉染小声地疑惑道。

尚书府的二公子谢意远,上次长孙弘带她出府的时候见的人就是他,听说长孙弘和谢意远都是秦奚从小的朋友,只不过长孙弘和秦奚之间走动得更勤快一些。

现在的秦奚没有在玉染的面前再提起过以往的任何事,从秦奚的口中,没有长孙弘,更没有谢意远。

但玉染知道,口中没有,并不代表心里没有。

没有一个人真的能将过往完全地抹去,因为没有过去的自己,也等同于否认了自己的存在,更何况秦奚与他们之间的友谊是真真切切的,又怎能说消失就消失。

只是,玉染对于谢意远会出现在这里觉得颇为意外。

因为在玉染上次见到谢意远的时候,第一眼就觉得谢意远应当是一个文雅的公子,喜欢的应该也都是琴棋书画这一类的,她着实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现在会看着谢意远醉酒青楼。

玉染对青楼之人并无偏见,相反,她觉得人生在世,每个人的处境本就是不同的,不管一个人是如何选择了自己的人生,玉染觉得都应该保持尊重,玉染奇异的只是竟会看见谢意远的这副模样罢了。

“他为何会在这里?”玉染侧过头,小声开口。

“阿染你不若边吃边听,即便是在屏风后面,一样是听得清楚的。”容袭微笑着看向玉染。

玉染挑了挑柳眉,轻轻吁出口气,她感叹道:“有的时候真怕像你这样的人,随时都给人挖个坑往下跳,偏偏别人还都不知道。”

“只要你知道不就足够了吗?”容袭笑着反问。

玉染抬眸瞧了他一眼,随后先他一步往屏风后走回去。玉染走回到贴着屏风的矮桌边,接着随意地在软塌上坐下,她一手撑着软塌,身子半斜着望向这才朝桌边走来的容袭。

玉染说道:“听你的意思是,不论是什么事,你都会告诉我咯?”

“你可以这么理解。”容袭也是在软塌上坐下,他的神情向来给人淡然出尘的感觉,阳光透过容袭身后的窗户,又洒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慵懒了几分。

玉染撇了撇嘴,移开视线,“我不相信。”

“信不信都随阿染。”容袭轻笑着应了一句,也确实带着无所谓的淡定。

“我们这么说话,那边的人听得见吗?”玉染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小声问了一句道。

容袭微笑说:“原本可能还有,不过多亏阿染又多睡了一觉,现在他不是都醉成那样了。”

玉染听出了容袭是在调侃自己,她眯了眯眼,双手把玩着折扇倒也懒得反驳。

比起对她的调侃,玉染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容袭到底在搞着什么名堂,非要把她带来这儿,还要叫她躲在人家后背的雅阁里,那个被他们窥听得人竟然还是谢意远。

玉染刚才穿过屏风之后才发现原来屏风和缦纱之间隔着的空间里还摆了一些乐器,想必平日里用来掩盖后面还有一间连接的雅阁的方法便是让这里的琴姬在这缦纱之后抚琴,让人彻底以为这缦纱后面除了叫人抚抚琴,便是存放这些乐器。

这么一来,非有心人还真无法分辨。

更何况,这雅阁本是独属于一位琴姬的,往日里琴姬在缦纱后抚琴时,前面的客人也都会互相饮酒闲聊,而琴姬陪客的时候也会有缦纱放下,倒是的确不能发现。

用这种方法窥听别人的谈话,也就只有容袭这样的人才想得出来吧。

此时,屏风的另一侧,正是难得醉意朦胧的谢意远,以及容袭问思楼中堪称琴艺一绝的柳寻若。

“谢公子今日饮了那么多酒,心中烦闷却对寻若只字未提,是觉得寻若无法帮公子解忧吗?”柳寻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得柔和,她的模样本就娇美,一身紫色烟罗更是迷人。

柳寻若刚才便发现了容袭和玉染的到来,她明白自己应当说什么。

谢意远喜欢柳寻若,这是这家青楼里很多人都暗中明了的事情。

谢意远喜欢柳寻若的美,喜欢柳寻若弹得极美的琴艺,谢意远觉得柳寻若只是一个普通的身世凄苦的姑娘,不过是实在没得选择了才会卖身青楼,谢意远将柳寻若看做自己很亲近的人,经常就会来找柳寻若畅谈一番,甚至一直都希望能带柳寻若离开。

谢意远是尚书府家的二公子,他有足够的钱财,他也问过柳寻若是否有离开这里的意愿,但柳寻若一直都没有答应。可谢意远又无法真的敢和自己的父亲说,他想要将一位出身青楼的女子娶进家门,所以便一直拖延至今。

但是此刻,谢意远面对温香软玉,却无法让自己痛苦的身心得到宽慰。

谢意远听着柳寻若的言辞,他闷闷地苦笑了声,他的神色不太清醒。只见谢意远一手覆在自己的额头之上,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他的声色沙哑,竟是还略带哽咽。

“寻若,你说,如果让你来选的话……朋友和家人的性命你会选择谁的?”谢意远的眼底迷离,他下意识地抓紧柳寻若的手腕,似是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柳寻若默了默,樱唇轻启道:“公子还在为了之前君上为您下的命令而感到头疼吗?可是,这件事寻若帮不上您的帮。寻若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寻若不懂亲人和朋友对一个人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寻若只有公子您一个人,对于寻若来说,公子便是寄托。现今看到公子痛苦至极,寻若也是陪着公子一起心痛,却是无能为力。”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逼我……”可能是因为酒醉的关系,谢意远的脸颊绯红,他仰着头,长叹起来,“我明知长孙弘是我谢意远最好的朋友,明知湘王府待我和父亲皆是不薄,可却偏偏只能……”

“可是公子也是有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做的。因为如果公子不将湘王府和世子殿下的消息都告知君上,那么君上必定不放放过公子满门,更不会放过公子您的。”柳寻若顺着之前谢意远告诉她的事情继续说下去,她也是有意将事情将清楚的,毕竟,这也是容袭对她的吩咐。

而容袭这么对柳寻若吩咐,正是想让一个人来亲自看一看、听一听。那个人,自然是玉染。

谢意远来这里的时日是固定的,所以容袭正是算准了时候带玉染过来。

而容袭扭头看此时的玉染,只见女子微微垂着眼眸,也不再玩弄手里的折扇,扣着折扇的指尖略有泛白,她抿着唇静默在那儿,连容袭都看不清玉染轻垂的眼帘底下究竟带着怎样的神情。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玉染抬眸去看容袭。

“莫非阿染不想知道吗?”容袭笑着反问。

玉染闻言,蓦地一噎,许久过去,她终是慢慢舒出一口气,轻轻叹息,她说:“我想。”

这一次,玉染承认,她想知道。

因为从柳寻若与谢意远的谈话里,玉染明白了,安君长孙延找了谢意远,并且还让谢意远成为那个通报湘王府消息的人。

也就是说,不管湘王府发生了什么风吹草动,安君长孙延只要依靠一个谢意远便能知道很多。

长孙延的这个如意算盘打得确实是好,谢意远是长孙弘的友人,经常跟着长孙弘出入湘王府,长孙弘也经常会将自己的想法或是遭遇告诉谢意远。这样一来,几乎有太多的消息和风声都已经落在了长孙延的耳朵里。

若是今日容袭没有带她来到这里,亲耳听到谢意远醉酒之后亲口承认,恐怕她玉染怎么都不可能立刻想到。

“是吗?那样就好。毕竟,这可是我送给你的惊喜。”容袭微微笑着说道。容袭的眼底漆黑,却是依旧柔和温存。

玉染闻言,眉头一挑,“你确定是惊喜,而非惊吓吗?”

“自然该算惊喜。因为如若阿染还不知谢意远到底在做什么,那么你就无法知道自己到底是已经身处在了怎样的境地。阿染会因此感谢我的,所以当然得算是惊喜。”容袭一本正经的模样。

容袭说到这里,玉染当然不会不明白他在暗指什么。

“我是长孙弘救回湘王府的人,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我也之前陪着长孙弘见过谢意远一面,也和他聊了几句。那个时候我也不知自己是宁国赫连玉,应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那时长孙弘一直因为湘王府之事忧心忡忡,我似乎也多提了些许,还真希望他不要在意。”

第一百二十九章 愿做小人

玉染想罢,微微摇头,“不过想来也是我自欺欺人了,估计我一个陌生女子的出现,也该被谢意远一并告诉给长孙延了,就是希望长孙延能够一笔略过。”

“阿染恐怕太低估自己了。”容袭陡然说道。

“这是何意?”玉染反问。

容袭姿态淡然,他漆黑温润的眼睛似乎在细细地描绘着玉染的模样,他很美,美得惊艳绝伦,美得渗透人心。

容袭随意扬起清浅一笑,便让他这张绝美的面容又惑人了几分,他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对于刚才玉染的质问显得有些无辜,“阿染你别着急呀,你听我和你说。你被长孙弘救回安国的时候正是安商宁三国交战之时,你虽说只与谢意远见过一次,却在谈吐上见解上太过特殊,如果是寻常女子,又为何会下意识关心的是这种权术之事?况且,阿染你最大的一点破绽便是,你在长孙弘与谢意远两人面前弹了宁国的长思曲,这首曲子是只有宁国皇家贵族以及他国为宁国要客设宴时才会奏的曲子,可以说是宁国的国曲,也是普通人家的女子绝不会听得到的。所以从那时起,长孙弘和谢意远估计已经都可以断定,阿染你是宁国的贵家子女,只是无法猜到你会是宁国赫连玉罢了。”

“长思曲?”玉染先是略显诧异,但是须臾过后,她似乎想起什么,启唇问道:“你说得可是我在和长孙弘他们游船时弹起的曲子?”

“是。”容袭点头。

玉染听见容袭肯定的回答,沉默良久,她颦了颦眉,无奈道:“那时印象里就只有这一首曲子,也不晓得叫什么名字,没想到竟会这么特别。”

容袭听到此处,神情忽然慵懒了起来,看起来朦朦胧胧的,他的一双眼眸里仿若可含星辰,他的唇畔噙着笑,一手支着下颚,手肘撑在矮桌上。他望着玉染,旋即笑了起来,笑得万物失色,他神秘莫测地说:“自然是特别的,毕竟,这首长思曲可是曾经的明戌长公主为了博得‘美人’一笑而谱的。”

“美人,什么美人?”玉染不解,她不觉得以前的自己习惯扮作男子,就一定会是个喜好女色的人,又怎么可能为了博美人一笑而谱曲?

容袭轻笑出声,他的两眼含情,神态万种风雅,“莫非在阿染心中,已是不觉容袭的美了吗?”

玉染闻言,蓦地一愣,她一瞬间就这么静止在那儿,半晌未动。忽然,她似是忍不住了,双肩都有些颤抖,下一刻,她畅然失笑起来。

但是玉染又不敢笑得太大声,所以便一边憋着一边闷闷地笑,这么一来,她的小脸上飞快地泛起了绯红。

“容袭啊——哈哈,你这个实在是……”玉染最后左手捏着扇柄,扇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右手对着容袭摆了摆:“我竟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喜欢你自己这张脸的吗?”

玉染想了半天措辞,最后才如此委婉地问道。

容袭也不尴尬,他淡然至极,“如果说这张脸能被阿染喜欢,能让阿染觉得美,那么我就觉得,能够拥有这张脸是容袭的幸事。”

容袭的语气分外温柔,他的言语也总是能将现在的玉染轻易沉溺。

玉染一直将自己装成一个足够淡定的人,她不能让别人看出现在的她和以前有多少的差别。玉染不晓得若是以前的自己听了容袭如此的言语究竟会作何反应,反正她觉得如今自己已经要被容袭的时刻温情给弄晕了。

玉染一时间盯着容袭出神,直到有人进来上菜,她才回过神来。

待到上菜的人退出雅阁,玉染才仔细看了眼桌上摆得精致的热菜,黄焖鸡、红炖肉、清蒸鱼,还有冬瓜汤?

“感觉还挺不错的。”玉染瞧了一眼容袭,扬眉说道。

“那是自然。”容袭笑着点头,“你尝尝看。”

玉染在湘王府吃得也一直很不错,长孙弘总是叫厨子变着法地给她做各式的菜,而玉染至此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嘴是真的很挑。她素菜吃得不多,比较偏好荤菜,肉类喜欢带点甜味,而鱼类和汤则是喜欢略微清淡,而且是不能没有汤水,不然她都觉得自己咽不下饭。弄到后来,长孙弘也摸清了她的喜好,每每都会给人吩咐好了再做。

只是,摸清了和习惯了这两个词显然是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含义。就比如说玉染吃着长孙弘叫人给她准备的菜,只是觉得味道良好,可以接受。可是现在换做吃起容袭让人给她准备的菜,则是有种吃得格外舒坦,而且越吃越喜欢的感觉。

“是我喜欢的菜,连味道也是我平日喜欢的。”玉染难得夸赞起容袭。

“这么看来,十年相处,容袭也不是一点儿不了解阿染啊。”容袭看着玉染品尝起菜肴,他微微笑着说道。

玉染握着筷子的手略是一顿,眼帘轻垂,她的唇畔似是依旧噙着笑,“是吗?十年,确实一点都不短呢……”

“十年之前,我与阿染之间还可说是孩子间的天真较劲,十年之后,我不想和阿染较劲了,我想改成喜欢你了。你说,好不好?“容袭的语气温温的,言辞更是透着露骨的缠绵,他漆黑的双眼落在玉染的面孔上,唇角的微笑即使在冬日里都掩不住它的温度。

容袭的模样情真意切,看得玉染也是一时间迷惘了起来。

玉染最近日日听着容袭同她说喜欢,可是玉染不知道,不知道于容袭来说喜欢到底是意味着什么。

玉染可以听着容袭口口声声地和她说他们的身份是多么对立的存在,可玉染也听着容袭口口声声地对她说他喜欢她。

这是多么矛盾的一件事啊。

一山不容二虎,玉染不明白,为何以前的她和容袭皆是默认了这种情况。难道以前的自己和容袭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走到怎样的地步吗?

此刻,玉染猜不透容袭心底到底在想什么,她甚至怀疑容袭这么说不过是在骗她、蛊惑她。

只是,玉染抬起眸子,当她的双眼对上容袭的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当她看着容袭对她笑,她竟是噎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心里会觉得莫名地心酸,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心还会觉得痛呢?

难道容袭对于过去的她来说,已是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横沟了吗?

顷刻间,玉染的心底闪过无数的念头,她很想就此崩溃地离开,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在容袭的面前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她不晓得若是自己现在软下心来,那么会给将来的自己带来什么。

于是,玉染牵强地提起唇角,笑得弧度极小,又不好看,她说:“不好。”

容袭问她好不好,她说不好。

“为什么不好?”容袭没有因为玉染的回应感到生气,反倒是觉得理所应当。

玉染视线游移,目光落在了窗外,她的眼底好似遥遥的,叫人捉摸不清,“不好还要有理由啊?容袭,你对我好,我谢你。但是在我失忆的时候对我说这些,是不是不太好?毕竟,我是她,却不似她。也许这些话你应该对有朝一日恢复记忆的我来说,恐怕胜算更大一些。”说到最后,玉染重新将视线移回到容袭精致的面容上。

容袭的眼底依旧幽幽,他闻言,指尖轻轻捻了捻杯盏,最后仍是微笑,“不管爱与不爱,你的回应终归是不会变了。”

“没想到你对自己那么没有自信。”玉染惊讶于容袭的回答,她顿了一下,旋即开口。

容袭笑道:“不,我是只对阿染你没有自信,因为我从来都说服不了你。”

“那看来我真是一个很讨人厌的人,君子厌小人,那我恐怕就只能做得了那个小人了。”玉染眨了眨眼说道。

“小人?以前你也说过,你不是一个圣人,你是一个小人,因为你无法真正做到事事顺心,你只能顺势应变、做足当下。”容袭似是追忆地说。

“以前的我很会说话,也很会处事,在现在失忆的我来看,我既很羡慕她,又很惧怕她。我羡慕她,因为她的处事果断、敢想敢为,我又惧怕她的压抑淡定、冷静冷情。我既期望着自己想起,又害怕着自己如果想起了,是不是就会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会不会就不再坚持着现在南玉所执着的了。说实话,我很矛盾。”玉染含笑而答。

“在我看来,阿染并非无情。如若阿染真的是个会令人寒心的人,那么现在的宁君赫连枫也不会将阿染你当做最亲的亲人,你的下属也不会对你倾心相待,秦奚作为一个‘乱臣’之子也不会不报家仇,反而只是想要陪在你的身侧。如果阿染真心无情无意,那么容袭现在也不会在此对阿染说着喜欢,而是应该在天下事上互相尽情博弈一番,和阿染争个你死我活。”容袭的语气平静,他的情绪仿佛丝毫没有被玉染动摇。

第一百三十章 回不了头

“我……”玉染张了张口,但是她发现自己说不出来。她想不出自己要说什么来反驳容袭的话,她竟是觉得自己没有理由。

玉染满目皆是容袭的如玉容颜,这张精致如皎月,出尘如白玉的面孔仿佛在不停地刺痛地玉染的心口,让她顿时不知所措。

玉染突然很想自己变回那个能言善道的赫连玉,她想,如果是那样,自己就不会在这里尴尬地接不上一句话了。

玉染吃不下东西了,她把碗筷搁得好了些,随后沉默着兀自起身。

她重新走到屏风的一侧,慢慢穿了过去,她看着隔着一层厚厚缦纱之后的酒醉身影,看着那个容袭手下的女子朝自己的方向望来。而她依旧静默着靠在一边的墙壁上,右手手心轻轻贴着厚重的缦纱,又时不时地攥一攥。

玉染看见酒醉的谢意远趴在桌面上,和她上次见到的时候是全然不同的姿态。

柳寻若发现了玉染的再次到来,她收回视线,看向醉倒在自己身边的男子,微微眯了眯眼,随后仍是用着温柔的声色启唇,“公子,你若是真的不想,那便不要再给君上递消息了。看您这么痛苦,寻若也觉得很痛苦。”

“寻若,你不懂……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也不能回头啊——”谢意远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他一手松开了酒杯,尽量想让自己撑起身子,他的眼底朦胧地望着柳寻若,笑中满是苦涩,他说:“我要是回了头,那么死的不止是我,我一家都会死的,我不能亲手害死我的父母亲人。”

“可您也告诉我过,长孙世子也是您最好的朋友,您将湘王府的消息都告诉了君上,那么湘王府会不会出事呢?”柳寻若继续试探着问。

谢意远闭上眼,似乎即使醉了酒也不愿面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会的。”

“公子,您的事情寻若也无法帮您做出决断,也给不了任何有用的提议。这一切,都只能交给公子您自己了。”柳寻若问到最后,只是轻叹一声,随即起身,从雅阁里走了出去,顿时雅阁中只剩下了谢意远一人。

长孙弘一路往回走的时候皆是脚步匆匆,他到府外的时候,先是看了一眼自己捏在手里的两卷不大的画,接着将画塞进了怀里,才进了府邸。

长孙弘一时间想不到别他,直接就往玉染的院子走去。在走到玉染房门外的时候,他的脚步陡然顿下,没有像往日一般直接闯进去,而是规规矩矩地敲了敲门,他清了清喉咙,这才紧张地出声道:“南玉,你在吗?”

屋里并没有回应他的声音,也没有人走来给他开门。

“应该……是去宛然那儿了吧。”长孙弘兀自念了一句,目光在玉染的房门上又停留了一会儿,他抿着唇,半晌之后才重新跑出院子。

长孙弘很快又去了长孙宛然那儿,以往的玉染只要不在自己屋里,就定是在长孙宛然那里,他以前也是这么找到玉染的。

“宛然,南玉在你这里吗?”长孙弘敲开了长孙宛然的房门,他看见自己妹妹有些迷茫的神情。

长孙宛然摇了摇头,一手扶着门道:“不在。兄长你应该先去南玉院里看看,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在自己房里休息。”

长孙弘心底一黯,他说:“我刚才去了南玉那里,没有看见她。”

“也许,南玉会在书阁吧?南玉不是很喜欢看书吗,她经常会去的。兄长你也不要着急了,湘王府就这么大,南玉又不可能随意出去走动,指不定这种天她还会一个人坐在花园里赏景呢。”长孙宛然见自己兄长行色匆匆的模样,安慰着说道。

“我知道了,那我再去看看。”长孙弘点点头,旋即便离开了。

长孙弘很希望长孙宛然的猜测是真的,他多么希望自己接下去就能在湘王府里撞见那个总是笑盈盈的女子,哪怕对方又习惯地调侃他几句也没有关系。

长孙弘想让自己忘记刚才在街上望见的那个身影,他拼命地希望证实自己的感觉是错的。

他在去往书阁的路上还顺带看了一眼自家的花园,发现这个天根本就是连一个婢女都没有,随后他又直接推门闯进了书阁。

“南玉,你在……吗?”长孙弘刚刚开口准备喊人,结果却因为面前相对的那个人而忽然噤了声,他浑身一僵,像是个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一般,尴尬地摸了摸头,“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长孙毅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接着极为平淡地将自己手里的书一本本搁回了书架上,“找人都找到书阁来了?”

“我没有。”长孙弘下意识地反驳,旋即面上露出恍然想起什么似的神情,右手握拳往左手心里一敲,他很快小心翼翼地伸手在自己怀里摸出了一卷画,他感触得格外注意,就生怕拿成了薛言给他的真画。他将画卷给长孙毅递了过去,随即咧嘴笑道:“你看,我怎么差些把这个给忘了。这是昨日薛将军来的时候要交给爹你的,结果爹你不在,所以就先转交给我了,让我一定记得交给你,我这不现在才想起来,不算迟吧?”

长孙毅眼底幽深沉静,他很平静地将画卷从长孙弘的手中接过,随后又将画卷直接当着长孙弘的面打了开来。他随意瞧了眼上面画着的女子模样,片刻之后颇有深意地笑出了声,他侧头去看长孙弘,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这画画得挺好的。”

“啊,是挺好的。”长孙弘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心虚,他的视线四处游移了一会儿。

“既然画得挺好,那你就收着吧,找个地方挂着看也不错。”长孙毅又随意道了一句,蓦地将画卷了起来,直接重新递回给了长孙弘。

长孙弘双手捧着画卷,神情之中似有讶异闪过,“爹,这是薛将军给你的,应当是宁国摄政王赫连玉的画像,应该算是挺重要的东西吧,你不用收着吗?”

“不用了,你留着吧,画像这种东西,再多也没有用,还不如实质地多揣摩一些对方的心思重要。”长孙毅说道。

长孙弘的神情里闪过一丝狐疑,他双手抱着画,又偷偷瞧了一眼长孙毅的面孔,发现自己的父亲确实没有任何犹豫在意之色,这才让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将画重新收好,只是碍于现在的气氛,有些挪不动步子,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那爹,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长孙毅看着转过身准备离开的长孙弘,忽然出声将他叫住。

长孙弘心中又是一咯噔,他脚下顿住,回过头问道:“爹,你还有什么事吗?”

“你还喜欢那个小姑娘?”长孙毅问他。

长孙弘明白自己父亲口中所指之人是南玉,他沉默良久,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但最终,他仍是决意点头,“是。”

长孙毅对长子的回答并不意外,他也很少从自己长子的脸上瞧见如此沉静的模样。长孙毅的神色依旧未变,他仍仿佛是随口一问,“你想娶她为妻?”

长孙弘又是一怔,接着他垂下眼帘,眼底神色莫名,他说:“我想。”

“那你今日大可以去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你。”长孙毅往前走了一步,盯着长孙弘说道。

长孙弘闻言忽然惊诧地抬头,他望着自己的父亲,怪异地问:“爹你这话……是赞同我娶南玉?这怎么……”

长孙毅突然打断了长孙弘的话,他盯着自己长子的双眼,深深地看着他说道:“你真的确定即使你有心娶她,她就会嫁给你吗?”

“我……”长孙弘被这话问得一噎,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的父亲。

长孙弘忽然心底生出一个念头,他觉得他的父亲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私底下做得小动作似乎就快要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无所遁形。

长孙弘是真的怀疑,他的父亲到底是在试探着他的想法,还是真的了解到了什么情况。

这么一想,长孙弘突然就不敢与长孙毅对上视线了,他的目光在四周下意识地犹疑了好一会儿。

“弘儿,爹没有任何要阻拦你的意思。只是,有很多时候,事总与愿违的。你已经长大了,应该自己可以想得很明白了。”长孙毅轻叹一声,难得地眼底浮起一丝平和,他看着沉默无言的长孙弘,最后只好还是摆了摆手,“也罢,你先去吧。”

长孙弘在原地又沉静了一会儿,随后犹豫着点了点头,“那……爹我先走了。”

话毕,长孙弘便离开了书阁。

在长孙弘将书阁的门从外面重新掩上的一刻,他双手覆在门上,双眼仍是盯着门,仿佛可以将门盯穿了,可以就此看到里面那个向来沉稳的湘王长孙毅。

长孙弘往后退了两步,抬头望了望天,接着长长舒出一口气,耸了耸肩膀,让自己好尽快放松下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扪心自问

别说,长孙弘刚才还真是紧张了。

长孙弘的性子一向随意,几乎是不会有什么让他觉得尴尬的时候的,可是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站在自己的父亲湘王长孙毅跟前,他觉得既尴尬又紧张。

说来,他还是一个挺敏锐的人,他从长孙毅的平静的话语里听出了些许的别有深意。

不过现在,长孙弘似乎已经没有精力再让自己分心在太多的事情上了。最近的事情太多,一件件都急着赶着出现,偏偏还都是听要紧的事情,这叫他怎么操心得过来。

长孙弘现在还是特别想先找到南玉,但是,他发现自己好像连这件事都快要办不到了。

没有,整个湘王府的四处,平日里南玉比较常去的每一个地方,他都没有找到属于南玉的身影。

长孙弘想了想,最后还准备去个地方,他准备去找秦奚。

长孙弘的怀里还有一幅画,这幅画才是薛言送来给湘王长孙毅的真画,上面画着的人是宁国摄政王赫连玉的样貌,也是他再熟悉不过之人的样貌。他现在的心里很乱,情绪也很杂,所以他想要去找秦奚说说,这到底都是些怎么回事。

他长孙弘认识的南玉真的是赫连玉吗?

那秦奚所言的跟在南玉身边,难道只是跟随了赫连玉?

现在秦奚赶到这里,是不是为的不是湘王府,真正为的人还是南玉?

这到底,都是怎么搞的?

长孙弘什么都想问,却又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见到秦奚的时候反而会问不出口了。他抿了抿唇,最后还是没扭得过自己下意识地脚步移动,他还是走去秦奚那儿了。

湘王府里有这么个人在找玉染,而玉染,却肯定无法遥遥分心至湘王府了。

雅阁里,柳寻若离开了,谢意远也醉倒了,玉染靠在墙上也听得够多了。是啊,听得够多了,多到足以让她明白,在这个世上原来活着是那么重要,有那么多人,为了一个能够活下去的目的而痛苦着、煎熬着。

玉染想,她没有理由去指责谢意远。

因为,谢意远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活着,他没有错。

如若谢意远不将湘王府的消息悉数告诉安君长孙延,并且成为长孙延手下的一枚棋子,那么整个谢家恐怕也会成为日后湘王府的陪葬品。

玉染听到自己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声,她回过身,发现是容袭站在屏风的一侧看着她。

玉染微笑,她往容袭那儿走去,跟着容袭回到隔壁的雅阁。

玉染看着眼前雪白的背影,忽然停下脚步,她启唇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最初的颛顼染为何会走到现在南玉的这个地步?”

曾经的她抛弃了颛顼染这个身为皇长公主的身份,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玉染,然后让自己成为了宁国赫连玉,最后现在竟沦落成南玉。到底,为什么她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容袭也停了下来,他慢慢转过身,望向玉染,他笑着说道:“为了活着。”

“活着?”玉染在这个词上又问了一遍。

“阿染曾经告诉过我,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只有活着,才能做到你想做到的。我一直都觉得,阿染你说得很对。”容袭一袭白衣胜雪,笑得犹若谪仙。

“是吗?真没想到,原来我也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不过也是,世人谁都想要安稳地活着,如果说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外界的威胁,那么只有两个选择。一是顺从天命,二是逆天改命。恐怕,以前的我做出的就是第二个选择吧。”玉染忽然心生感叹,她的眼底缥缈了几分,随后只听她一声轻笑,居然调侃起了自己。

“是啊,这第二个选择,在我看来,是你做过最疯狂,也是最正确的一个决定。如果你当初选择的是顺从,想来至今天下就会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局面。”容袭同样微笑,这笑意里带着几分对玉染的赞许。

玉染稍稍仰头,她的双眼盯了一会儿房顶,莞尔接话道:“如若我当初选择的是顺从,那么照理说我十年前就不会与你相识,现在也不会与秦奚、宛然以及太多的人相识。又也许,我早已身死九泉,带着的只会是无尽的悔恨与痛苦。好像,现在我有些能理解了,能理解我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容袭静静地望着玉染,似乎在等她得出一个结论。

而玉染不负容袭所望,她看向容袭,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里仿若可含星辰光晕,她咧嘴笑了笑,启唇说道:“赫连玉一路兜兜转转走到今天,不过是希望自己终有一日可以不受人所控,活得安安稳稳。我虽说失去了记忆,但我的心中仍旧一直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要好好地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有可能去力所能及地改变。容袭,我现在突然发现,我好像误会我自己了。”

玉染的心底仿佛顿时豁然开朗起来,她为什么要矛盾,她有什么好矛盾的?

在这个世上,若是连自己都不能保护好自己,那委实活得痛苦。

而她之所以会从一个皇长公主成为赫连玉,正是因为她在不停地改变着,以前的她希望自己能够活得自在精彩,那么现在的她又为何要觉得这是个错误的选择?

至少,她因此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很畅快。没有人会对她冷眼相看,没有人会将她视作蝼蚁,只是因为,她将自己慢慢活成了一个值得别人尊重的人。

容袭眨了眨眼,走到玉染跟前,对着她笑,“对自己,哪有误会之说?毕竟,最了解自己的人,终归是自己。”

“容袭。”

“恩?”

“我觉得,现在的我,即使没有之前的记忆,也可以定下心来做自己想做的了。”玉染眼中一片清明,她的声色平淡,好似是在做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决定,却又有着旁人无法扭曲的坚毅。

容袭闻言,洒然一笑,“我说过,即使阿染没有记忆,也从未改变。只要你想做的,都可以重新凭自己的力量做到。我信你的,阿染。”

其实,容袭的一句他信她的,还是让玉染颇有感怀。

玉染瞧着容袭那美得惊心的面容,唇角微微勾起,一双凤眸之中恰有光华闪过。

容袭说得这句话,似乎是她从湘王府失忆醒来之后听得最舒服的一句。

她确实没有记忆,她也不懂以前的自己和现在出现在她身边的这些人到底都有什么纠葛。只是就在这一瞬间,玉染发现这些她之前所纠结的东西似乎都无所谓了。

因为,如今的她,是一个准备重新再来的她。

玉染不知自己的记忆到底在哪一天可能会全部恢复,但至少在那之前,她也不能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脸面。

玉染想要证明,之前的她可以做到的,现在她依然可以做到。

至于容袭,玉染也有她自己的想法了。

“你说你信我,你也说你喜欢我。那么容袭,我问你一句,如果我要你嫁给我,而不是你娶我,那么,你愿意吗?”玉染忽然眉眼斜飞,一双凤眸之中露出几分好奇之色,她的唇畔含笑,浑身皆是再自然不过。

容袭在看见玉染露出这般神情的一刻,瞬间就真的觉得以前的那个光彩照人的玉染回来了,又要继续开始叙说着她的传奇了。

容袭眼底满是柔和,这种柔和仿佛可以化作实质,将人沉溺。他好笑地说:“只要阿染敢,容袭又怎会不愿意呢?”

玉染自当是在打趣容袭,她倒是也预想过容袭真的会做出这般的回答。但真的当她清楚听到的一刻,心底仍是感慨万分。因为,即使容袭的身份确实与她相对,可容袭却也依旧能够风轻云淡地表露着对她的爱慕。

真与假,虚与实,有时玉染实在不想去耗费自己的心神思考这些。

要说玉染对容袭没有一点好感,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在这短短一阵子里,陪她时辰最多的人就是容袭。

即使玉染现在只是身为一个安国湘王府的小小南玉,可秦奚仍旧视她为君,他为臣。

长孙弘是喜欢她,可更多的时候仍是在为了湘王府而苦恼,他一直将玉染当做一个可以安置在闺阁的女人,就如同长孙宛然一般。可玉染,她下意识并不喜欢这样。

而长孙宛然将玉染视作姐妹,可每每玉染去找她闲聊,到最后话题也无非是断了。她们亲昵,却不是一类人。

倒是反观容袭,明明要他忙碌的事情有着太多,可他却每日里都摆出一副清闲自在的模样,时时刻刻都想在玉染的面前出现。容袭明明应该与她相对,却愿意花时间照顾她,帮她,甚至是打心底地希望她能爱他。

真心假意,就真的需要区分得那么清楚吗?

在这一刻,玉染是这样扪心自问的。

人的心总有两面的,她自己就真的能够保证时时刻刻对他人说得都是真话,表现得都是自己的真心实意吗?

玉染想,她做不到,她现在甚至可能是满口谎话,骗着他人,也骗着自己。

第一百三十二章 到底是谁

因为南玉是个不起眼的人,甚至是一个在别人眼里需要保护的人,所以她就能忘记自我吗?

恐怕不行,因为时间可以证明,一切终归会回到正道上。当你觉得什么都变了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就好像她失忆了,可她还是继续选择了走上赫连玉的道路。

因为,人的外貌或是脾性随时都有可能在改变,可是人心——难变。

玉染觉得,以前的她可能是真的很喜欢容袭,而且是喜欢到一个无法收拾的地步。

在玉染时常浮现的梦里,总有那一袭白衣胜雪,那张安然若素的绝美笑容。她甚至有时在睡梦中还会觉得,有那么一个人真的就在自己的耳畔低语,与她共枕而眠。

所以玉染愿意相信,容袭没有骗她,她以前或许的确将容袭当做一个十分亲近的存在,胜过旁人。

这就以至于现在失忆的她,都有时会下意识地寻求容袭的帮助,而非秦奚。

若现在就问玉染对容袭有没有好感,玉染无法欺骗自己,是真的有。在这个世上,谁都喜欢有一个人倾尽温柔地对待自己,而至少在玉染清醒以来,容袭就是那个对她用尽温柔的人。

玉染问容袭愿不愿意嫁给她,而非容袭娶她,其实就是想知道容袭到底现在是怀着满腹筹谋,还是真的愿意因为她而停顿。

结果,容袭答得毫不犹豫。

他说,他愿意。

玉染想,即便这个回答是容袭有意敷衍她的,那也足够了。反正,她现在还是南玉,而容袭也还只是容袭。

不过,玉染此刻盯着容袭,双手环胸,她仍是眉头一扬,视线微斜,口中说道:“你说要我敢,我可不敢,我就说笑的。你是谁啊,你可是华国的四皇子,而我呢,现在还只是一个湘王府的小小南玉。我娶你的话,太折煞我了。”

容袭闻言,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那等到阿染恢复记性,重回宁国的时候,可不能食言啊。”

“食什么言?我只是随口说说,容袭你要是连这个都同我较真,那是真的小孩子气了。”玉染偏了偏头,一双眸子莹亮,她微微笑了笑说道。

“阿染金口玉言,每一句话容袭都会记得清楚。”容袭唇畔含笑,目光凝在玉染的面庞上。

玉染听着,稍稍撇在视线,她的语气听上去飘飘忽忽的,“我金口玉言?我可没有。金口玉言的是国君,我不是。”

容袭见着玉染避而不答的模样,倒也不再继续提,同样笑而不语。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玉染想罢,觉得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呆的了,容袭想给她亲眼看见听见的事情她也明白了。

容袭点头,旋即又问:“阿染还想去哪里走走吗?我陪你。”

“不用,你刚刚给我送了一份‘惊喜’,我都还没缓过来呢。”玉染打趣地说道。

“刚才的不算。”容袭也笑了。

“那也算了,还是先回去吧。我今日出来了约莫两个时辰,都已是申时了,就怕府里有人来找我。”玉染想到经常来她院里寻她的长孙宛然以及长孙弘,还是摇头作罢。

容袭走在玉染的前面,帮玉染将门打开,“你终归陪不了他们一辈子,而且除了那位王府的千金之外,长孙世子那里似乎阿染已经快要瞒不下去了吧?”

玉染的脚步略一停顿,但很快便恢复过来,“瞒得住瞒不住事实就摆在那里,我既然更改不了自己是赫连玉的事实,那么就算别人知道了,我也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是你会有的回答。”容袭轻笑出声。

玉染跟着容袭走回到大街上,她望着还算不错的天色,许久之后长长呼吸了一口气,微笑道:“今日吃得很满意,走得也还算是舒服,就是谢家二公子那里,恐怕又要让人头疼一阵了。”

“谢意远为了保住谢家,就必定会继续出卖湘王府。”容袭明白地指出。

玉染怅然一笑道:“是啊,所以谢意远恐怕要继续战战兢兢下去了。他将湘王府的人视作至亲,可安君就是要利用他这一点,来送湘王府上绝路。谢意远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顺从。看来,接下去的日子里,我得过得更加小心一些了。”

“不止是你,就连整个湘王府,都不能透露出任何具有逆反之心的意思。”容袭笑着接话说。

“也是,真不知道这个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玉染感叹说。

“估计是不会的。”容袭望着玉染的侧颜,语气淡然,“毕竟,就算湘王府的事情收拾完了,那还有安国的事,撇开安国的事,还有宁国的事,还有天下事。阿染,你忙不完的。”

“被你说得怪可怕的。”玉染闷闷地低笑了一声。

容袭眼底泛起几分笑意,“那阿染是害怕了,不敢了?”

“不,同你说得恰恰相反。既然我终归做不成湘王府的南玉,那又何必再为难自己压着性子行事。要做,就要做得彻底。既然是已经想好的事情,我就不会反悔的。”玉染的双眼直视前方,遥遥地不知可以望到何处。她的眼中满是清明,唇角微微提着。她的心里明白,她要面对的风浪,这才刚刚开始。

而与此同时,秦奚原本是在自己的屋里看书,却迎来了一位许久未见的客人。

秦奚虽说留在了湘王府,却一直尽量避免自己与长孙弘相遇,他不太希望自己的情绪被以前最熟悉的人给带过去。

只是,秦奚确实没有想到,长孙弘居然会直接来找他。

秦奚开门看见门外的人是长孙弘的那一刻,两个人皆是静默了一瞬。

看见长孙弘面上露出些许尴尬之色来,秦奚终是心中轻叹,随之人往边上侧了侧,给长孙弘让开了进屋的道。

“先进来吧。”秦奚平静地说道。

长孙弘闻言,点了点头,从秦奚的身边走过进了屋。

秦奚的这间院子是临时腾出来的,所以屋子里头布置的也比较简单。

秦奚走在长孙弘身后,他看见长孙弘站在房间中央,桌子就在长孙弘的跟前却不落座,便提醒说道:“坐吧。”

“哦。”长孙弘不断地在出神,直到听见秦奚的声音才应了一声。

两人沉默地坐在桌子的两边,长孙弘盯着桌面看,秦奚盯着长孙弘看。

真是,特别奇怪的氛围。

毕竟,五年前,他们两人可是无话不谈的存在。可是现在,却连一句话都谈聊不起来。

“你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还是秦奚先开口问道。

“哦,有。”长孙弘反应过来,他问道:“你见着南玉了吗?”

“她许是还在屋里休息,你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的吗?”秦奚眼底闪烁,他当然知道玉染现在不在湘王府里。

“啊,是吗?我……我刚刚去敲门,好像发现她不在屋里。”长孙弘听秦奚言辞凿凿,一下子也没敢去反驳,他用手摸了摸头发,小心翼翼地说道。

“那或许只是她在屋里睡着了,所以没有听见世子殿的敲门声。”秦奚的语气平淡。

长孙弘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又顿时收了声。

须臾过去,长孙弘才慢慢开口道:“世子吗……我以前,还从未听你这么喊过我。”

“那世子想必得习惯一下了。”秦奚随意一笑,却并非带有亲和之意,反倒让人觉得疏离陌生。

“算了,你先看看这个吧。”长孙弘长叹一口气,他是发现自己已经被秦奚噎得说不下去了,他顿了一会儿,心下一横,直接将怀里藏着的那幅画像递给了秦奚。

秦奚接过画卷,他看见长孙弘的神情,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当他双手握住画卷的两端,将画卷打开,看见上面画着的女子画像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凝固了。

因为上面画着的女子,赫然是他秦奚熟悉的玉染。

秦奚的目光停留在女子简单却清晰的画像之上,久久未有移开。他的眼底一黯,沉默良久才将画卷重新收了起来,搁在了一旁的桌面上。

“这幅画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秦奚出声问道。

长孙弘一抿唇,视线躲闪了须臾,接着才硬着头皮开口说:“是薛言拿来给我爹的。”

“所以呢?”秦奚陡然抬眸,他反问长孙弘。

画像上的人实在与玉染太过相似,既然是薛言要交给湘王长孙毅的东西,也就代表上面画的人定是赫连玉。

秦奚想,长孙弘应该已经猜到什么了。

长孙弘被问得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无奈问道:“所以,秦奚你能不能告诉我,南玉她到底是谁?”

“她是谁,世子莫非不知吗?”秦奚的笑意里毫无玩笑可言,反而让长孙弘觉得有些冷漠得不自在。

长孙弘闻言垂下眼帘,他好像有些懂得秦奚的意思了。

他既然会来问秦奚,就代表心中必定是有一个隐约答案的。只是这个答案,是他所不愿意去相信,不愿意去接受的而已。

可是,事实真相从来都很残酷,从来都不会给你留下任何后退的余地。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心知肚明

“南玉是……宁国摄政王赫连玉?”长孙弘低念出声,他的声音听上去断断续续的。

是啊,长孙弘怎么都不会想到,那个在他眼底下温柔灵动的女子,竟然就会是谢意远口中需要小心避退之人,更是被人视为传奇的一个人。

试问天下谁人不知宁国赫连玉之名?又有何人敢忽视赫连玉的强大?

赫连玉,是一个值得被人敬重的人,也可以说是安国极大的敌人。

可是现在,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长孙弘的面前,更是他心心念念所喜欢的人。他怎么能一下子相信,那个平日里时而温和时而大大咧咧,甚至有的时候还老是调侃他的人,居然会是赫连玉。

“世子,有些事情,你只需心知肚明便好。”秦奚笑得平淡。

“心知肚明?可是,那是赫连玉啊。赫连玉,怎么会是南玉呢?”长孙弘仰了仰头,一时间情绪不定。

秦奚继续说道:“那她又为何不是呢?世子既然今日会来找我,也就说明,世子的心中已然有数。”

“我知道,我只是……”长孙弘话还未完,便被秦奚打断了。

“世子殿下只是一时间被点破了心头之刺,所以无法立刻接受罢了,秦奚明白。”秦奚语气自然,他顿了顿,目光凝视长孙弘,他接着说道:“不过,殿下走至今日地步,实属情非得已。她失忆,我们也只好陪着她一起‘失忆’,她做决意,我们也会陪着她一路走下去。而安商两国出兵宁国,本就在殿下的意料之内,殿下失忆前更深知王爷本是无意领兵,甚至劝解过安君,所以即使是没有失忆的殿下,也不会对湘王府产生敌意。更何况,如今世子你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殿下心怀天下,如今更是心甘情愿插手湘王府之事,为湘王府排忧解难,世子不必忧心。”

秦奚称玉染为殿下,而长孙弘也是听了两句才反应过来,说实在的,这个称呼让长孙弘听起来觉得不是很舒服。长孙弘在听到最后之时,心中蓦地一惊,才开口问道:“你说南玉插手湘王府之事,她莫非已经恢复记忆了吗?”

秦奚摇头,“没有。”

“那——她是知晓自己是谁了?”长孙弘又问。

这一次,秦奚点头肯定,“是。”

“是秦奚你告诉她的吗?可是,南玉她是失忆了呀。就算她现在知道了自己是谁,那她又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回宁国,你现在告诉她不是白白让她徒增烦心事吗?”长孙弘不解。

“不是我说的。”秦奚眼底深了深。

“啊?”秦奚诧异。

“你以为来找殿下的人,只有我一个吗?”秦奚反问他。

“除了秦奚你,还有别人……”长孙弘闻言,脑海忽然浮现的是刚才在街上偶然撞见的情景,他瘪了瘪眉,随后突然问道:“你说得那个人是不是长得十分好看?就是一个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男人。”

秦奚抬眸细细盯着秦奚,他温温地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我刚才隐约觉得在路上好像看见南玉了。因为她近日里穿得都是我送她的红衣,所以格外显眼,但我只是遥遥地看见的,没敢去确认。但是,我在她身边看到了另外一人,一身白衣,是个长得……挺好看的男人。”说到最后,长孙弘的视线躲闪了一会儿,他似是不太乐意提到这一点,尤其是他刚才远远见到两人亲近的模样,让他实在不想承认那个红衣之人是玉染。

秦奚知晓玉染其实与容袭出府了,所以长孙弘说偶然看见,并不是没有可能。

秦奚坦言,“是他。”

“他和南玉以前认识吗?”长孙弘下一句便问道。

秦奚直视着长孙弘,他的视线没有躲闪,语气听起来也是平淡至极,他说:“失忆前的殿下很爱他。”

长孙弘听见了一个他最不想听见的回答,他也算是听明白了,那个人虽说是玉染失忆前喜欢的人,但一个人即使是失忆,身体上也很难忘记对一个自己爱的人的感受。

所以,即使是重来一次,玉染有可能还是会不知不觉地喜欢上那个她曾经深爱的人。

长孙弘沉默良久,“那个人……是谁?”

“慕容袭,是华国的四皇子。”秦奚如实说道。

“华国的四皇子,就是那个曾经被华君当做献礼送给明戌长公主当驸马的四皇子?”长孙弘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消息,他恍然想起以前的传闻,突然出声说道。

“是他。”秦奚停顿须臾,不等长孙弘开口便继续说:“你也不要多想别的了,明戌已亡,当初的事情也早该被掩盖了。殿下与容袭相处十年至今,也算是足够长久了。”

“不会吧,十年?那慕容袭在给明戌公主当驸马的时候,还和南玉在一起啊?即使这些都不算什么,可华国与宁国本就不算交好……”长孙弘的声音越说越小。

“这样说来,世子你也是安国人,甚至是湘王府的世子,安国和宁国的关系处在风口浪尖之上,而殿下正是使得王爷败退回安的罪魁祸首。难道,你就对她没有丝毫介怀之心吗?”秦奚问得明明白白。

长孙弘听着蓦然一怔,他初夏眼帘,许久之后才慢悠悠地说道:“说心里没有一点儿疙瘩是不可能的,而且你认识我那么久,我说一句你肯定就听得出真假,所以我也没有必要骗你。但是一桩归一桩,我虽然终归是惊讶了一些,可我和南玉也相处了一阵子了,我觉得南玉不是别人口中的那种绝情冷血的人。”

“那要是殿下真的是别人口中所道的模样呢?如果真的是那样,你还会维护着她,喜欢着她吗?还是说,世子会立刻将她出卖,将她视作一个恶人呢?”秦奚神情平和。

“哎呀,秦奚,你现在变得可是越来越话多了。哪有这么多如果啊?南玉就是南玉,就算她是赫连玉,也还是我心目中那个聪明可爱的南玉,你就别故意给我设坎了。”长孙弘先是有一瞬的僵硬,他的视线飘忽了一会儿,随之他便是突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一边笑着一边开口说道。

其实,秦奚听到这一番话的时候并不觉得意外,甚至,他觉得长孙弘能够将此般意外之事接受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以,与此同时,秦奚听着长孙弘的回应,也会不自觉的想到另一个人一次又一次的回答。

秦奚犹记得自己曾经对另一个人也问过相似的问题,他问那个人:若是天下人都觉得你与她在一起是一件荒唐事,那么你要怎么办?

而那个总是一袭白衣素雪,美得犹如天人的男子,只是微微一笑,淡然自信至极,他说:“其实你问的这一句并没有意义。天下之人怎么议论,他们也终归也只是局外人,他们无法影响到我分毫。因为,我爱她,这就足够了。”

秦奚现在想来,倒是不知自己应该该哭还是笑。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上胆敢这么自信地说出这一席话来的人几乎没有。

更何况,玉染和容袭两人皆是有心为君。他们两人撞在一起,其实本该是会争出个你死我活的。

只是,世道无常。谁也没有想到,两个原本走在相悖道路的人,居然会阴差阳错地走在了一起。

他们两人自小拥有着别人没有的天赋,他们的智慧被人所羡慕,他们的才华令他人为之失色。

可是,也许正是如此,连上天都不禁因此妒忌。就此——他们相爱,却十年来都没有真正好好在一起过,他们走上了彼此争锋的道路。

这一争,竟是两人都看不清了前路。前路漫漫,他们不想迷失方向,却同样也不忍放开对方的手。

其实秦奚,他很羡慕容袭。

长孙弘和容袭两人的性情差别很大,秦奚无法以对待容袭的眼光来看长孙弘。秦奚问长孙弘是怎么看待玉染的,也不过是希望长孙弘可以有个心理准备,不管以后玉染做出什么令长孙弘不解的事来都不要去伤透玉染的心。

“世子想知道的,秦奚也都说了。若是世子没有别的事,还是先请回吧。”秦奚温声启唇说道。

长孙弘一瞬间有些尴尬,但他不知应该如何再接下话去,于是便只好讪讪地起身,他转过身准备走的一刻,又忽然回过头看秦奚,“秦奚,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你应该是在五年前离开安国之后就直接到了南玉身边吧?这五年来,你还过得好吗?”

秦奚原本起身准备去送长孙弘出去,他闻言,微微抬头,声色淡然,“多谢世子挂心,秦奚过得很好。”

“也是……也是啊,毕竟,我觉得秦奚你还是挺喜欢南玉的。”长孙弘听出了秦奚敷衍的意思,可他仍是不想让气氛沉默下来,便兀自讪笑了起来。

秦奚看了长孙弘一眼,随后答道:“秦奚不敢。”

第一百三十四章 挺喜欢的

“啊算了,秦奚你今日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长孙弘实在不大习惯秦奚大变的性情,他顿了顿,开口说道。

长孙弘怎么都没有想到,五年前那个翩翩不羁的名门公子,居然现在竟会成了一个中规中矩得连他都受不住的人。

“我送世子到门口吧。”秦奚点了点头。

“好。”长孙弘也不客气,只是应下声来。

而此时,玉染也正好也已经回了湘王府。她与容袭在小门口分别之后,便回了屋子,她坐在桌案前,沉静地呆了一会儿。

她见着自己的桌案上零散地铺开着好几本书,于是便收拾了一下,接着又挑出了两本看完的书册,准备送回书阁再换两本晚上打发时间来看。

玉染要走到书阁,正巧期间路过了秦奚的院子,而她这路过的时间极巧,刚好是秦奚送长孙弘出来的那刻。

玉染的脚步停下,长孙弘和秦奚的脚步也停下。

两边的目光撞在一起,皆是停留了下来。

“是你来找得秦奚?很难得啊。”玉染看向长孙弘,启唇说道。

而长孙弘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竟是怔怔地瞧着玉染出神。许是刚刚才确认了南玉是赫连玉的消息,现在就撞见了被他们谈论的本人,所以长孙弘还真是很难立即适应。

幸而,秦奚的思路还是清晰的。

秦奚朝着玉染稍稍揖了揖,随后温声笑道:“世子说近日来烦心事不少,所以便只好来叨扰秦奚了。”

玉染听着,虽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仍是未有点出,而是顺着秦奚的话对长孙弘说道:“确实,糟心的事情多了心里只会越来越烦,还不如找个人说说。你和秦奚认识的时间久,青梅竹马长大,是最适合听你念叨的人了。”说到最后,玉染还兀自打趣地笑了起来。

“啊,南玉你说得挺有道理的。秦奚,你说是吧?”长孙弘对秦奚挤眉弄眼地问道。

秦奚点点头,缓慢地说道:“只要是世子有烦心事想说,秦奚自然愿意听。”

玉染的视线从依旧保持淡定的秦奚身上扫过,接着落在长孙弘的面上。玉染觉得,长孙弘的神态似乎与往日里有些不同,甚至她不难看出长孙弘眼中的复杂情绪。

玉染知道,长孙弘因为害怕尴尬,所以如果没有急事,他定然鲜少独自来找秦奚,基本长孙弘与秦奚之前遇见的时候,都是有玉染在场,有时还会多个长孙宛然。

所以,长孙弘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必须要通过秦奚的口中才能知道。

而想到这里,玉染自然不会忘记昨日长孙弘紧张兮兮弄来的那幅画像。没有人比玉染心里再清楚,那不是长孙弘照着她的模样画的,而很有可能是有人照着印象里赫连玉的模样画的。

这幅画卷原本许是有人带来要交给湘王爷的,却阴差阳错先落在了长孙弘的手里,而长孙弘已然听说画像上的人是宁国赫连玉。所以,当长孙弘看到画上之人的时候,才会着急至此地直接冲来寻她,但当长孙弘真的站在她的面前的那一刻,却又不敢开口问她。

长孙弘想当做无事发生,因为长孙弘还知道她现在的记忆并未恢复,所以准备尽力隐瞒。但他心中的这个结症却一时间无法解开,所以他才会来寻秦奚,想要问个清楚。

就在这一瞬间,玉染发现自己的心底早已一片清明。

只不过,她的记忆也的确没有恢复,就算想让她承认什么,她也一下子想不起来。于是,她也就没有准备点破的意思。

玉染看向长孙弘,须臾之后唇畔带起微微一笑,她的目中似有微光闪过,只听她忽然开口对长孙弘说道:“既然你近日里烦心事很多,那就还是在府里多呆几日吧,估计王爷也会因此宽慰不少。看你和秦奚还有话可说,真是让人也安心不少,还以为你们五年不见,便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亲近了。说起来,听你曾说过,比起谢府的二公子,小时候你还是和秦奚玩得更开一些吧。所以,有些事情,比起和谢公子一起纠结,不如多和秦奚说说,约莫能让你的心里更畅快些。”

这一席话,玉染思量了许久,用词也很是委婉。

听完玉染对长孙弘说的话,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自是秦奚。

秦奚的眉头微微瘪了瘪,他看向玉染的双眼,发现玉染的眼中毫无打趣之色,反而是颇为凝重。

秦奚想,刚才容袭带玉染出去,究竟都让她看见了些什么?恐怕,是有什么事情,与谢意远纠缠上了,所以才能让失忆之后很少关注他人的玉染口中吐出谢意远。

玉染的意思,明显就是不希望长孙弘近日里靠近谢意远,所以谢意远那里必定有不寻常。

而长孙弘闻言之后,先是略一停顿,接着咧嘴笑道:“也没有什么玩得开不开的吧,我觉得小的时候和秦奚还有意远都玩得挺开心。而且南玉你也知道,最近湘王府的情况挺紧张的,意远他又和我不一样,算是身处朝堂上听得消息挺多的,我也能从他那里听到不少事,总比什么都被我爹瞒着强吧?”

“你觉得,他会帮你?”玉染抬眸。

“南玉,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啊?你上次也见过意远的吧,他人还挺好的,而且也很聪明。至于你说的帮忙,南玉你看现在我们撞上的也不算小事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真的帮得上忙的。最多,就是听听还有人支持着湘王府,图个安慰罢了。”因为玉染的语气还算轻松,所以长孙弘并没有听出玉染的言外之意。长孙弘摆了摆手,又摸了摸头发,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一些。

玉染也不再继续说下去,她盯着长孙弘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同样笑说:“听起来也对,谢公子确实是一个挺聪明的人。”

“哎呀,南玉,他再聪明也没有你聪明了。在我心里,你绝对是最聪明的。”不知为何,长孙弘总能从玉染的言语里听出几分沉闷,于是他便走到玉染跟前,轻轻拍了拍玉染的肩头,接着挑起眉眼笑着对玉染说道。

其实,长孙弘将话说出口了,才想起自己似乎说得也没有错。毕竟,如果南玉真的就是赫连玉,那么她就真的可以说是代表着智慧的存在。

长孙弘发现,他现在好像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

“那还真是令我感动至极啊。”玉染闻言,忽然扬了扬眉梢,她半是调侃地说道。

长孙弘歪了歪头,忽然想到了什么,接着对玉染道:“哦对了,被南玉你刚才这么一提醒,我突然想起来,意远好像说过后日要过来府上做客,我差点都给忘记了。”

“谢公子要过来?”玉染眼帘微动。

“对。”长孙弘点头应声,随后他发现玉染的眼底似乎有些犹疑之色闪过,于是他问:“南玉,是发生什么了吗?我觉得,你今日好像对意远的事情很关心。”

“也没什么,就是我想着湘王府最近有很多事情都挺不方便的,到时候你可别把秦奚的事给漏出去了啊。“玉染摇了摇头,她笑着提醒了一句。

“那肯定不会,很多事情我还是有数的。”长孙弘肯定地说。

“那我就先去一趟书阁了。”玉染不再准备停留。

“好。”长孙弘先是应下来,接着又忽然想起来问道:“对了,南玉你刚才是去哪儿了呀?我去过你院里,结果没找到你。”

玉染转过身去的同时听到长孙弘说的话,脚下蓦地一顿。她没有再回过身去看长孙弘,而是随口回应说:“我刚才也在书阁坐了挺久,只是忘了将屋里看过的书给放回去,所以就只好现在再跑一趟了。”

玉染她说得不是真的,长孙弘心里再清楚不过。但是,他望着玉染的背影,似乎就与街上那个与容袭走在一起的红衣背影交叠在一起,他似乎,再也说不出别他,只好看着话毕的玉染在他的眼皮底下逐渐消失。

“你还是准备和她这样继续相处下去?”秦奚看着发起愣来的长孙弘,蓦地出声问道。

长孙弘收回视线,他说:“就算她是赫连玉,但是她还是我心目中的南玉。我觉得,之前可能只是我一下子因为惊讶所以太紧张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指不定还是好事呢。秦奚你想啊,宁国名声赫赫的摄政王赫连玉现在就在我们的湘王府上,我长孙弘的朋友里还多了一个这样的人。说起来,我应该还算挺幸运的吧。至少,在湘王府面临危难之际,还有一个别人口中厉害至极的愿意驻足担忧。”

“你真的想将她当做朋友?”秦奚又问。

长孙弘一愣,接着笑了起来,“秦奚,你别说,我还真的挺喜欢她的。”

秦奚闻言,倒也不觉奇怪,沉默良久,秦奚竟是也忽然轻笑了出来,他的目光清浅,温声说道:“是吗?我也是。不过,陪她五年,我才清楚,我喜欢她,但我并不能真的懂她。”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来者不善

“也许,君臣之别的差异从一开始就在。我看着眼前,而她看得太远,远到别人根本追不上的地步。或许,在这个世上真有一个人可以与她所及,所以,那个人才会能够走进她的心里。我明明清楚这些,也知晓自己终是无法与她走到一起,却还是给自己留着几分念想,总是觉得哪怕以君臣的身份伴在她的身侧,也是好的。”秦奚话毕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悠远,不知是在看向何处。

长孙弘难得地沉静下来,他似乎能够从秦奚的言语中听出秦奚心中的痛苦折磨。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存在着一道横沟的距离。

你越是想要靠近,就越是发现自己离得更远。

“我从小就不喜欢朝堂,你也是知道的,因为我一直觉得,朝堂上的那些人都虚假得很,而且身在朝野之后有多么不自在这一点从我爹身上就能看得出来。所以,我很讨厌那些大臣,更不想要去给那个安君做事。我之前听意远提起有关宁国摄政王赫连玉的事情的时候,还觉得赫连玉也一定是个与安君一样的人。”长孙弘双臂环胸,神情里露出几分无奈之色。

秦奚笑了笑,侧过头去看长孙弘,“那现在你觉得殿下是一位怎样的人?”

“应该说,感觉挺奇特的吧。不过南玉现在失忆了,我也想象不出她到底和以前有哪里有变化啊。虽然我觉得,南玉就算再怎么变,也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不然秦奚你怎么会那么喜欢她。但是,我还真想听听秦奚你记忆中,南玉是一个怎样的人啊?”长孙弘摊了摊手,接着忽然扬眉说道。

“温柔么?确实是。虽然在更多人的眼里,殿下是一个温柔得残酷的人。”秦奚的语气淡然。

“这话怎么说?”长孙弘瘪了瘪眉,实在一下没想通。

秦奚轻笑,“毕竟,她就算对身边的人有再怎么温柔,你也无法忘记,她是君。而试问,一位君王一路走来,又怎可能没有权谋与手段。更何况,她是被世人所敬让三分的赫连玉。论权谋,世上难有与她相较之人。她就算为人再怎么温柔特别,可她仍旧会在你觉得她温柔的时候将一切筹谋划策,果断决绝。其实,我不认为你会习惯这样的她。”

“那你希望南玉恢复记忆吗?”长孙弘问。

“殿下便是殿下,恢不恢复记忆对她来说其实结果都一样,她总会走回原来那条路的,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而我们这些作为下属的,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也就只好陪着她一步一步走下去了。”秦奚闻言,回应说道。

“听起来好像蛮累的,不过秦奚你从小就那么聪明,肯定怎么都没问题的啦。”长孙弘忽然相通了什么,他笑着拍了拍秦奚的肩说道。

一时间,似乎两人有点回到五年前的感觉了,至少,长孙弘不再看着秦奚就紧张至极。

“我就不送你了,你早点回去吧。”须臾过去,秦奚见长孙弘没话可说了,便提醒说。

长孙弘点点头,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我知道南玉是赫连玉的事情是不是不要先告诉她啊?”

“你将画给她看过吗?”秦奚没有先回应长孙弘的问题,而是另外问道。

“啊,那个时候太紧张,而且宛然也在,我就只好给南玉看了。”长孙弘有些尴尬地说。

秦奚听着,神情未变,但还是轻轻扫了一眼长孙弘,他说:“那你也不必解释了,殿下恐怕已经猜到你知道了。”

“这就能猜到啊,南玉她不是失忆了吗?”长孙弘睁大双眼。

“就算失忆,殿下的洞察也不会减弱太多,最多是无法一时间面面俱到。像世子你这般紧张至极,几乎可以算是不打自招了。”秦奚随意答道。

“那我还是先不说吧。”长孙弘摸了摸头,无奈说。

“还有,你近日里最好还是如殿下所言,不要随意出府了,也不要随意将别人带进王府。”秦奚最后想到要关照一声,他实在不放心长孙弘的这种性子。

“你也是说意远的事吗?也就这一次了,这毕竟也是前段时日定好的。那我先回去了,秦奚你早点休息。”长孙弘说完,便朝着秦奚挥了挥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而秦奚还站在院外,眼底逐渐幽深下来。他觉得,玉染既然会刻意提到谢意远,那事情就必定不会那么简单。

长孙弘和谢意远都是秦奚曾经很好的朋友,皆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其实,秦奚也不愿去怀疑到谢意远的身上。可现在想来,若是谢意远的身上出了什么问题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在这个世上,实在是有着太多的为难和痛苦。

只不过,就在众人都以为事情会逐渐按照原本的思路发展下去的时候,却是有一件在意料之内,也算是在预计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两日之后谢意远来湘王府的那天,天色晴好,一切如常。

玉染因为几日里思绪繁杂,所以晚上总是睡得不那么安稳,起得也是晚了。

绿彤进来帮玉染梳妆的时候,就见玉染一手支着头,差些都要在妆台前又眯着睡过去了。

“姑娘,姑娘?”绿彤小心地俯下身,在玉染的耳边轻唤了几声。

玉染睁开双眼,接着提起右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左肩,才莞尔对绿彤说道:“你瞧我,又差些睡着了。”

“姑娘您是怎么了呀?最近好像一直都听您说睡不好。”绿彤一边帮玉染梳发,一边问道。

“没事,就是近日里老是做梦,所以更容易多醒几次。”玉染微微一笑,不在意地说道。

“姑娘应当少想些事,您的身子才刚刚恢复不久,若是姑娘总是和小姐说得一样想得太多,那必定是歇息不好了。”绿彤好意地提醒。

玉染笑道:“好好,我自然是晓得的。说起来,我待会儿还想过去看看你家小姐,你正好同我一道过去。”

“姑娘,您不知道,就在我来您这儿之前,小姐刚刚和六皇子殿下出门,恐怕要晚些回来了。”绿彤蓦地应声道。

玉染闻言,瞬间是神情一怔,她蓦地抬眸,出声问:“你说宛然和谁出去了?”

“是六皇子殿下,六皇子殿下今日是同谢公子一起来的,不过世子殿下是领他们是从后门进来的,当时撞见的也只有我和小姐,应该是世子殿下不想让王爷知道吧,毕竟王爷要是晓得世子殿下又准备玩闹,定是要罚世子的,我也没敢和其他的人说,姑娘您可千万别说出去呀。后来小姐对世子殿下说准备出去看新到的布料线头,而六皇子还年幼,闹着也想要出去街上逛,结果便跟着小姐一起出去了。”绿彤思索起来。

玉染柳眉一皱,心中升起一丝不妙之意,她抬手将绿彤手中的发梳取过,按在了妆台上,又在绿彤不解的视线之下站起了身,启唇说道:“我去长孙弘那里一趟,你就先不用跟我过来了。”

玉染一路走着的脚步难得地加快了些,她走到长孙弘院中,看见是竹良守在长孙弘的房门外。

“姑娘?”竹良还以为这个时候会是谁来,但见是玉染的身影,他略显诧异。

玉染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又看向竹良,“长孙弘在里面吗?”

“世子殿下在里面,但是殿下吩咐过,不许其他人叨扰。”竹良双臂抱着剑,朝着玉染无奈躬了躬身。

玉染顿了顿,又说道:“可是我有事要找他。”

“姑娘可以晚些时候再来。”竹良虽说知晓平日里自家世子总是盼望着去见南玉,可是今日屋里还有另一位客人,又因长孙弘本身就让他不要要他人知晓,所以他才只能拦下玉染。

玉染双眼澄净,她扬了扬眉梢问:“要是我非要现在就进去呢?”

“姑娘,你这也太为难我了吧?而且,世子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处理。”竹良确实没想到玉染会这么坚决。

“是真的有要事,还是又在与谢公子把酒言欢,所以忙得连见我一面都不可以?”玉染眨了眨眼说。

“这……”竹良被玉染蓦地噎了一下。

许是因为竹良与玉染谈论的声音不算小,所以里面的人应是可以约莫听到一些。

“竹良,外面是谁啊?”是长孙弘的喊声。

竹良转了个身,朝着房门躬身,“世子,是南玉姑娘。”

竹良话音刚落,就听房里传来一阵飞快的脚步声,一直到门口才堪堪停下。门被陡然,长孙弘满面高兴地站在门口,“南玉你很少过来这儿啊,外面冷,先进来吧。”

“好。”玉染点头,从长孙弘的身侧绕过,走了进去。

玉染走进屋子,随后停下脚步,扭头向右边的看去,她果然看见了那位“客人”。

谢意远就静默地坐在桌边,此刻目光正向着门口这儿看来,与玉染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第一百三十六章 恐为圈套

玉染的视线只与谢意远对上了一刻,她看见谢意远朝她点头笑笑,而她也向着谢意远微微点了点头。

玉染虽说知晓谢意远背叛了长孙弘,但她却无法真的就这样对他失去了所有的礼貌和耐心。而她虽说可以理解谢意远的背叛是出于被逼无奈,可怎么说这都本是一件应该被人耻骂之事,或许因为谢意远对安君长孙延说得很轻一句话,湘王府就会遭受极大的伤害。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安君这一招确实是狠。

“南玉,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长孙弘一边掩上门,一边侧头问玉染。

玉染点了点头,“是。”

“那先进去坐一会儿吧,我听刚才的动静,竹良应该是把你也给拦住了吧。”长孙弘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说道。

玉染对于此事不以为然,她说:“没事,想来你偷偷将谢公子与六皇子领入府内,要是被王爷知晓了,你最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玉染的语气听上去很是平淡。

“啊……你都知道啦。我想起来了,刚才我撞见了宛然和绿彤,是绿彤去你那儿的时候说得吧?”长孙弘被玉染说破稍显尴尬,但他很快便恍然大悟。

“对。”玉染盯着长孙弘。

“走吧走吧,站这儿多累啊,进去说。正好意远也在,我们还在聊最近朝堂上君上都提到了些什么,这些你应该爱听的吧?”长孙弘笑着就去拉玉染的手腕,想把人往里带。

而玉染的脚下却丝毫未动,她看见长孙弘诧异地回头,她才摇了摇头,启唇说道:“我不进去了,我是有重要的事要问你。”

“什么事?你说。”长孙弘松开了玉染的手腕,认真地面对她问道。

玉染也不绕弯,直接问道:“宛然和六皇子去了哪里?”

“原来南玉你匆匆忙忙过来就是问这个呀,宛然她是要去城西的一家绣坊挑新到的布料。六皇子是意远进宫的时候君上同意让意远领带出来走走的,后来六皇子到了王府就说要出去逛逛,就一起跟去了。”长孙弘仔细回忆了一下,在说完之后他看着玉染的神色不太对劲,于是又连忙补了一句,“南玉你不要担心,没事的。宛然她去城西的那家绣坊许多次了,六皇子也有专门的暗卫看护。”

因为有谢意远在,所以玉染当场没有说什么,她抬眸望着长孙弘,极快地说:“让竹良给我带路,我也要去一趟。”

“南玉你也要去?”长孙弘诧异。

“宛然刚走不久,现在我出门应该还来得及。”

“南玉你怎么了?”长孙弘看着难得有些着急的玉染问道。

玉染随意笑了笑,“没什么,我也很久没有出府了,我就是想和宛然一起出去走走,不行吗?”

“可以是可以,那我陪你一起出去?”长孙弘问。

“不用。”玉染摇头。

长孙弘又问:“那我现在就叫竹良给你备马车。”

“不用。”玉染又摇头。

长孙弘瞪眼,“那你要怎么出去,那是城西吧,你莫非要走过去?”

“不。”玉染抬眸,她斩钉截铁地说道:“给我备马。”

长孙弘被玉染可谓是着实吓了一跳,可细细想来,他也没问玉染到底会不会骑马。只是,他狐疑地瞧着玉染,他不知道玉染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行吧,我和竹良说一声。”话毕,长孙弘便开门走了出去。

房门一开,冷风直接迎面而来,玉染也不皱眉,就往一边挪了两小步。

“姑娘,天凉至此,并非出门的好时候。”这个声音忽然不温不火地传来。

玉染回过身,恰好看见谢意远已经走到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玉染顿了顿,眼底闪烁,她的唇齿开阖道:“我虽然不怕冷,但我也不大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谢公子,多谢您的好意。”

好意这个词用得突兀,却别有一番意味。

想来,也就只有真正的当事人才可以明白。

而谢意远在听到玉染此言之后,明显就是怔愣了一瞬,他看着玉染,却没有从玉染的脸上看出任何有意争对他的神情。

但谢意远心中总有种感觉,他觉得现今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女子,可能已经知道了什么,他好像听出了女子话语之中的些许言外之意。

可是,谢意远转念想来,又莫名觉得有些不太可能,就算女子再怎么聪明,又怎么可能连这种事情都能料到?除非,这女子身上有什么他没有想到的地方。

“南玉,竹良已经准备好了。”谢意远缓步走进来,对着玉染开口。

玉染闻言,点头应声,“好,我知道了。”

玉染再扫过谢意远之时,刚好见着谢意远对她笑了笑,朝她稍稍作揖,神情里的些许犹疑已然又被掩了起来。玉染自当也是做个样子,她同样双手交叠,向着谢意远同样拱手作揖。

作揖其实是男子才有的习惯,但玉染实在对福身这种事习惯不来,于是便一样以作揖回礼。毕竟,这可是她身体上最习惯的举动了。

“南玉,你出去的时候小心一些啊,我会让竹良不要随意走开的。”长孙弘提醒了一句,又看着穿着得不算多玉染,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一边的衣架上取下了一件自己的墨灰色披风,给玉染小心地批了上去,才笑说:“南玉你总是穿得这么少,呆会儿骑马被风一吹,可不要染上风寒了。”

“那你和谢公子再聊一会儿吧。你近日来不是什么事都很烦心吗?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聊些朝堂上的事了,不如就和谢公子说一说你的江湖趣事,不然谢公子也免不得是要无趣的。”玉染筹措着开口。

“南玉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长孙弘笑着应声。

玉染听着,虽然也不知道长孙弘会不会照做,还是会拿这话当做玩笑,但她终归还是先提醒一句,就希望长孙弘可以快些明白过来。至少,她现在实在来不及再和长孙弘说别的了。

说来也是特别,玉染这不过算是第二次从大门出府。别说,她还真是习惯了从小门出去,若非为了向长孙弘打听长孙宛然要去何处,她还真没必要从大门走。

“姑娘,您确定您要骑马吗?这会不会……”竹良看着利落上马的玉染,顿时收了声。

玉染坐定之时,阖了阖眼,轻轻吁出一口气。其实,她的心底从刚才开始还都是没有太大把握的,她只是似乎犹记得自己会骑马这件事,所以便向长孙弘要求了最快可以追上长孙宛然的方法。

要是换做马车,这不就拉下很大一段距离了?

玉染实在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忍住没有对长孙弘直接教训出口的,因为,长孙弘实在是想得太浅了。

莫非他以为六皇子有暗卫就真的没有问题了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

让他人轻信的安全,在玉染刚才听绿彤说完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更明白当中的利害。

安君与谢意远早是串通一气,安君命谢意远带出还年幼的六皇子,甚至还被谢意远一起带来了王府,就已经可以说明其中的意图不轨了。

现在,六皇子却就这么跟长孙宛然一起出了府,宛然只带了些许一两个婢女,而六皇子的暗卫更是不可信,可能随时倒戈。

玉染倒不是怕长孙宛然会遇到性命之忧,怕就怕在六皇子出事受到重伤。

这个安国六皇子的情况之前玉染听容袭说起过,他是前年逝去的贤妃所出,是安君长孙延最疼爱的一个皇子,虽然只有十二岁,可却被夸赞天资聪颖,受尽皇恩,甚至暗地里安君还有意即将册封这位六皇子为储君。这么一来,六皇子可就不算是一个普通的年幼皇子了。

这很有可能又是安君长孙延设下的圈套,安君也许提前安排好了刺客,或者六皇子的暗卫本身就可以是刺客,安君的目的就是想要将六皇子的受伤牵扯到湘王府之上,湘王府会先落得个保护皇子不利的罪名,甚至可能在之后发生的其他事情上被再次加以利用。若是将来安君挑明自己有意立六皇子为储君之时,也许都会借由此事落井下石。

长孙弘远离朝堂,最近又一直被湘王爷差去军营之中锻炼,他虽然聪颖,但毕竟涉世未深,绝大多数的事情皆是他不知晓的,一时间想不到的确情有可原,玉染也不好为难他。所以,她也只好自己先跑一趟去看看情况了。

玉染去找长孙弘之前在院里叫了一声修子期,但并未听到回应,玉染想来修子期也许又是暂时跑去容袭身边了,所以也没有再等下去。玉染也是一时着急,还的确忘记了容袭对她的万般嘱咐,要她小心为上。

而湘王府中,谢意远看着一脸沉思模样的长孙弘问道:“你在想什么?”

长孙弘回过神来,眉头微微皱了皱,他说道:“我在想南玉去找宛然为何要这么着急,常理来说,南玉并不会凑这个热闹,更不会另外要求急着赶去,我怕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路追赶

谢意远捏着杯盏的手紧了紧,他的眼底一深,忽然想起的便是女子走前故意说得那些听起来有意无意争对他的话。说实在的,谢意远发现,这个南玉的确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他上次和长孙弘一起听到女子弹奏宁国长思曲,猜测她可能是宁国的贵家千金,但宁国的贵家有如此之多,她又是哪个府中的小姐呢?而且,宁国似乎也没有哪个家族中传出有千金失踪的消息,这就让谢意远对安君禀报之时都是心中颤巍,一时间也只好说再行斟酌。

所以,谢意远现在也很好奇,这个突然被长孙弘救回湘王府的南玉到底是什么人?

此刻在听了长孙弘的疑惑之后,谢意远抿了抿茶,对着长孙弘无事一般地笑着应答:“你就安心吧,南玉姑娘有竹良相护,竹良的武艺你是再清楚不过的,普通人不可能及得上。而六皇子殿下那里也有暗卫保护,长孙小姐也会无碍。想来今日南玉姑娘这么着急着出府,也许是有她自己的理由呢?”

“也许吧。”长孙弘思讨了一下,觉得谢意远的言辞也没有问题,况且他向来信任谢意远的判断,也就没有多想,不过他的心底却仍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而另一边,竹良看着驾马在自己之前的女子,只见女子一袭红裙,墨灰色的披风系于身后,迎风之下与裙摆齐齐飞舞,她的墨发如绸,却是梳得简单,浑身透着一股潇洒耀眼的感觉。确实,她这一路上足够夺人眼目,也难怪世子那么喜欢她。

竹良想了一下,也蓦地甩了甩缰绳,追到了女子的身侧。

竹良侧头看向玉染,出声说道:“没想到你骑术还不错。”

玉染的神情里似乎划过几分无奈,她笑了笑应声说:“我也很意外。”

“诶对了,你是为什么要急着去追小姐和六皇子殿下呀?”竹良也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出声问道。

玉染眉眼微动,“哦,你说这个啊。我刚才不是和你家世子说过一遍吗?我就是无聊了,所以找着个机会出府恣意妄为一下,刚好也怕宛然一个人搞不定那个六皇子殿下吧。”

竹良跟在自家世子身边时经常就可以听到玉染很多不着调的言辞,有些听起来大逆不道的话被这个女子一说听得他是既觉得有理,又觉得毛乎悚然,真亏世子可以受得住。

因为玉染闲聊时也时不时会带上他,所以竹良现在单独在玉染跟前也没有什么好拘束的。

于是,竹良鄙夷地瞥了玉染一眼,接着说道:“你可别忘了,那可是六皇子殿下。六皇子殿下虽说尚且年幼,可天资聪慧,才不会像你说得那样呢。”

玉染轻笑一声,又侧头看了竹良一眼,“那还不一样是个小孩子?”

“话可说在前头,你等会儿见到了六殿下,可千万不要再这么说了。你自己想去送死我不管,可你要是拖上了湘王府一起栽进去,那我可以绝对不允许的啊。”竹良装模作样地威吓了几句。当然,他也知晓玉染虽然有时会在他们面前调侃调侃,但真到了关键时刻也不是个不知分寸的人。

玉染也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因为玉染发现自己对骑马而行慢慢习惯了起来,于是便加快了速度,所以两人皆是策马飞奔,倒是让玉染一时间真的也体会了一把畅快恣意的感觉。

两人驾马赶了一阵,玉染看着前面不远的地方,凝了凝眸子,“前面那是湘王府的马车吧?”

“是小姐刚才出府的马车。”竹良应声道。

因为现在又从空旷的小路绕回到了街上,虽说比不上湘王府外街上的热闹,但人也说不上少,所以玉染怕自己手生,还是放满了速度。

“宛然。”

长孙宛然坐在马车里,身边还有一个不停追问宫外有什么好玩的六皇子长孙瑞,她不是个善于交谈之人,平日里与她说话最多的人还是南玉,只好时而才应上几句。只不过,就在她愈发不知所措的时候,没想到竟是隐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长孙宛然蓦地反应过来,有些惊疑不定地掀开一旁的窗帘,恰见玉染含着笑意的模样正望着她。

“南玉?”长孙宛然吃惊,“你怎么会……”

“我听你兄长说你要去城西的绣坊选新到的布料,还带上了六皇子殿下,怕你不方便,所以就立马赶来陪你了。”玉染尽量控制着马匹与马车可以并驾。

“可南玉你怎么还骑马过来?”长孙宛然上下扫了眼玉染,她还真不知道玉染居然还会骑马。

“我这不是怕追不上宛然你吗?”玉染随口调侃了一句,又玩笑似地说道:“怎么,宛然你也想骑吗?我可以带着你哦。”

“还是算了吧,我真不习惯。”长孙宛然无奈笑了笑说道。

“我想,我想,这位姐姐,你带着我吧。”忽然,从窗边又挤出另外的一张小脸来,那张小脸很是清秀可爱,一双眼睛闪亮地盯着玉染,还想着往窗外的玉染挥挥手,着实把原本正同玉染说话的长孙宛然给吓着了。

玉染见此情景稍是一愣,接着便明白过来,她笑着对长孙瑞说道:“六殿下,这南玉可办不到啊。宛然还好,若是南玉叫六殿下受伤了,那南玉可就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六殿下还是要以保重自己安危为主。”

“我不会告诉父王的,南玉姐姐你带上我好不好?我从小到大还没有骑过马呢。”长孙瑞瘪了瘪嘴,但仍是不愿死心地说道。一边说着,他还做出很是委屈的模样。

玉染心下好笑,觉得这位安国的六皇子确实很特别,难怪能讨得安君长孙延的欢心,居然对谁都能表现得这般熟络。

“六殿下,您说您从小到大都还没有骑过马,但是您现在还没有长大啊。南玉以为,六殿下若是想要骑马,那就等真的长大了之后再骑。到那个时候,六殿下就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了。届时,南玉再教您也不迟。”玉染想了想,挑了一个既算是哄孩子,却还带着几分道理的理由。

长孙瑞歪了歪头,似是有认真考虑了一下,接着对玉染眨了眨眼说道:“那就说定了,你以后不能反悔啊。”

玉染稍稍点头,“自然不敢。”

玉染看着长孙瑞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才在心底小小舒出一口气。说来也是好笑,玉染真没想到原来自己可以这么擅长应付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南玉,还有不远就到了。”长孙宛然重新提着帘子,对着玉染提醒了一句。

“好。”玉染点头。

在长孙宛然放下帘子的一刻,长孙瑞便好奇地开口问:“宛然姐姐,外面那位南玉姐姐是哪一家的千金呀?”

长孙宛然不敢对上长孙瑞的眼睛,于是微微垂了垂眸,低声说道:“六殿下,南玉是兄长从城外救回的,当时南玉身受重伤,更是失忆,所以现今便留在了湘王府,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想起来了,之前我还听谢侍郎同我说过。”长孙瑞陡然想起谢意远的话来,眼底一亮道。

长孙宛然点头,“是的,六殿下。”

“南玉姐姐果真漂亮,难怪弘哥哥会救她回来。”长孙瑞咧了咧嘴,神情之中十分兴奋。

“宛然替南玉多谢六殿下赞誉。”长孙宛然半垂着眸应声。

长孙瑞虽然还小,但确实机灵,他见着长孙宛然一直规规矩矩,而且看起来十分紧张,虽说他的心中略有失望,但仍旧没有再继续开口搭话下去,不再让长孙宛然感到为难。

而且,相比于长孙宛然的腼腆,长孙瑞忽然觉得外头的玉染好像看似恭顺,但实则倒也没有没有害怕他的意思,应该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啊。

长孙瑞想着,不禁心下雀跃起来。他一直呆在宫里,可谓是无聊至极,今日不知为何,父王居然会允许他跟着谢侍郎出宫,还说是让他别光顾着玩闹,也要多体察一下民情。这让他不解之余,也终于逮着一个可以四处看看的机会,所以他当然不愿意只等在湘王府里了,还不知道下一次可以出宫得等到什么时候呢。

很快,马车便停在了绣坊外,长孙宛然与长孙瑞被一一搀扶了下来。

玉染也同时牵住了缰绳,下了马,又将马交给了走过来的小厮,才走去长孙宛然身边。

玉染看了一眼从长孙宛然身后凑出头来看她的长孙瑞,微微笑了下,“六殿下,请问是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就是刚才没看清南玉姐姐长得什么样。”长孙瑞连连摇头。

玉染失笑,“那现在看清了吗?”

“看清了。”长孙瑞肯定地说。

玉染的视线往四周环绕着看了一圈,发现这并非是一条人多的道,反而一眼看去也就只有没几个人,反而这绣坊外表却是造得格外精巧。

“这里的布料一般直接会送去到宫里,或者直接送些版样到一些世家府邸,所以选择开得地方的时候就是比较偏僻的。”竹良走到玉染身后时看见了玉染的小动作,于是提醒着说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刺客到来

“每年宫里都会固定地送来很多锦缎布料,但是有些看起来都太夸张了,我穿起来不太习惯,还是给父王和兄长裁样更合适。我还是想自己来这里选几块布料就好,也没必要叫人送很多的式样来。”长孙宛然对着玉染低低笑了笑说道。

玉染点点头,陪着长孙宛然踏进门槛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你前些日子理出来送我的那些新的衣裳确实都可看出质地和裁样都不普通,那些也是宫里送出来的吧?”

“是啊,但是我看南玉你穿着也挺好,所以就一起都给你了,反正我留着也用不到。”长孙宛然笑得柔和。

“是南玉姐姐喜欢宫里那些样子的衣裙吗?我可以让父王再多赐一些到湘王府。”长孙瑞忽然窜到了玉染的身侧,咧着嘴说道。

玉染微微俯身,笑了笑说:“多谢六殿下的好意,不过啊,还是算了吧。那些布料啊,还是都留给宫里头的娘娘们好了,她们穿得好看,您的父王也该开心。”

“我才不想给她们穿呢,她们穿了也就只会讨父王欢心了,还不如多送些给南玉姐姐你。”长孙瑞先是不满地撇了撇嘴,接着又莞尔对着玉染笑了起来。

玉染陡然想起,长孙瑞的母亲贤妃在前年就已经去世,那个时候他也已经十岁,所以印象已然很深了。而且现在抚养长孙瑞的是安国王后,王后生出的是皇长子,可却一直未被立为太子,反倒是这位六皇子明明仍是年幼,却受得安君重视。这么想来,这位六皇子与王后的关系想来确实并不会好。

“南玉,你要不要也再挑几块布料?回头也叫人帮你多做几条新的衣裙。”长孙宛然掌心抚过几块被人取出来的布料,又扭头去问玉染。

玉染带着长孙瑞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玉染闻言,稍稍摇头笑道:“不用了,宛然你就选你自己的便好,你和长孙弘都爱送我衣裳,我都快穿不完了。”玉染调侃着了几句。

“南玉姐姐。”长孙瑞听见玉染出声,便抬头去看她,随后又伸手去扯了扯玉染的衣袖。

玉染低头,又俯下身来,温和地说:“六殿下,您叫宛然姐姐是因为在长孙氏中您确实可以称她一声姐姐,可是您却不能称我为姐姐。您是安国的皇子,而我是一介平民,要是被别人听到了,不太合适。”

其实这点玉染自己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反而是容袭先前提醒她的,让她要小心这里是安国,而她又是失忆,没有办法处理好很多事,所以尽量不要被人抓住了什么可以参一本的地方。

“南玉姐姐你就安心吧,没什么事的,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叫你,有谁敢说你呀?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长孙瑞的小脸上立马堆出了一副不在意的神情。

玉染偏了偏头,诧异地问道:“六殿下想问什么问题?”

长孙瑞忽然神神秘秘地朝玉染挥了挥手,示意玉染在俯下身一些,随后他蓦地凑到玉染耳畔,好似十分小心地轻声问道:“南玉姐姐,你什么时候准备嫁给弘哥哥啊?”

玉染原本还在奇怪长孙瑞到底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在闻言之后,冷不防被弄得一怔,接着她好笑地对长孙瑞说:“我又不喜欢长孙弘,为何要嫁给他?”

“可我听谢侍郎说弘哥哥很喜欢你,所以我还以为你很快就要嫁给弘哥哥的。”长孙瑞歪了歪头,浑圆的眼睛睁的大大的,里面明亮而澄净。

玉染摇了摇头,耐心依旧很好,“我拿你的弘哥哥当做很好的朋友,朋友不是喜欢的人,不能混为一谈的,我也不会嫁给他。所以,可要叫六殿下您失望了哦。”

玉染起身站定之后,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们三人现在是在二楼,而从玉染的身后往下看,就看看见楼下门口的情景,玉染看见竹良正抱剑站在门口,没有离开一步。

现在看来,怎么都不像是有问题会发生。

所以,到底是她想得太多了,还是依旧有什么等着他们呢?

玉染的心里一直提着,直到是看着长孙宛然选完衣料,一起走到门口,她正看着长孙宛然和长孙瑞准备上马车的时候,她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小心。”玉染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猛然拽了一把先宛然一步准备上马车的长孙瑞,随之便是一支长箭直接牢牢地扎在了马车门帘旁的木板侧面。马匹被一瞬间受到了惊吓,直接是直冲了出去,幸而三人往后退得还算快。

与此同时,竹良也是反应了过来,将三人护在身后,随后便看见几个黑衣之人忽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姑娘,您能先带小姐和六殿下往小路走吗?”竹良眉头紧锁,压低声音对离他最近的玉染说道。

玉染的眼底将一切尽揽其中,她的心中有无数的念头登时产生,有侥幸、有惊慌、有思索、有冷静,自然也有紧张……

其实她的脑海中并没有太多遭受到刺杀这种情况的印象,她记过去的事情总是记得朦朦胧胧的,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她筹谋划策之时,以及与容袭相处的情景。而现在,玉染唯一碰到的一次刺杀也就可以说是之前与长孙弘、谢意远在一起的那一次,那时的刺客只有一人,并且仅是一会儿便败下阵来,她是被保护得极好的那个人。

但这一次不一样,她现在面临着逼不得已的状况。她明知刺客不是冲着她和长孙宛然来的,却也无法扔下六皇子长孙瑞就直接撤离。

玉染一直都在猜测安君长孙延要利用这次安君的刺杀结果做些什么文章,她刚才过来的路上也列出了种种想法。只是,即使知晓了这些想法,那也是后话了。她现在面对的,不是安君长孙延,而是长孙延安排的刺客。就算没有退路,她也必须给他们找出退路。

这个退路,其实玉染在急着踏出湘王府的那刻就想到了,并且正在实行之中。因为玉染知晓,她的身边一定不止只有修子期一个是容袭的人,虽然不知修子期今日为何不在她的院中,但是既然她不止离开了院子,更是光明正大地出了湘王府,那么容袭的人一旦发现便定会通报容袭,届时容袭也会派人紧随而上,让他们顺利脱身。

说来玉染也会觉得好笑,她竟然会那么相信一个身份地位与自己相对立的人,但那又怎么办呢?她就是觉得自己控制不住地要去喜欢上他,要去试着相信他。

此时此刻,面对六人围困,竹良一人已是无能为力,玉染只能希望自己的盘算不要出错。

玉染双眼之中慢慢沉静坚毅下来,她抿了抿唇,在竹良话毕须臾之后便伸手一把扣住了长孙宛然的手腕,随后又扭头用空着的另一手揽了一把六皇子长孙瑞的后背,“宛然,六殿下,走!”

下一刻,玉染一瘪眉,带着两人掉头就往一旁的小巷窜了进去。而竹良见状,也是猛力挡掉了想要追上去朝她们刺去的长剑。

只是,挡个两三人并不足够,另外还剩下三人避过了竹良的剑锋,随后互相看了一眼,立即同样往小巷中追去。

小巷到头的地方是一条河流,河流的另一边是树林,而一条河流将两边仿佛顿时隔断成了两个世界。

玉染不能停下脚步,她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长孙宛然的手还在不断地颤抖,但是她不能。她左右环顾一眼,发现一路向左的前方有一座小石桥,只要越过石桥便可过到对岸,不会将此地封为死路。

“宛然,我们往那里,快些。”玉染右瞧了一眼长孙宛然,左边又不能忘了还有一个长孙瑞。这种带人跑路的事情,她玉染真是一点都不拿手。如果多来几次,她可宁愿是其后再想办法弥补,也不先前掺和进一脚了。

“南玉,我跑不动了,你还是先带着六殿下走吧。”长孙宛然粗喘着气,额头上的汗水浸湿发丝,整个人的脸色皆是煞白,原本面庞上的灵秀之色早是被沉重压抑给掩了过去,她的眼底有些沉寂。

长孙瑞是个孩子,体力还算不错,一直紧紧跟着玉染都没落下一步,而且看起来还有些气力。他听见长孙宛然有气无力的声音,隔着玉染探出头去,尽量朗声道:“宛然姐姐,你要坚持住啊,一定很快就没事了!我的侍卫他们如果发现了,肯定很快就会追过来的。”

玉染闻言,心中不禁咋舌:是啊,你的侍卫是追过来了,但他们就是冲着你去的。

三人跑得速度毕竟不若那另外追来的三个高手,玉染直觉自己背后掌风一凉,瞬间反应过来,带着长孙瑞往边上一避。

而首先追来的这人竟是直接转而抽剑朝着长孙宛然的面门刺去,玉染心下一惊,但是她的动作已是实在来不及再往后折回两步。

玉染心中的反应此刻一瞬仅有两字:糟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恢复记忆

就在玉染险些慌乱起来的时刻,只听哐嘡一下的金属碰撞之声,玉染眼底一亮,她看见——是修子期一声青墨色衣衫,且神情肃穆,一手持剑架住了那把刺向宛然的长剑。

“子期。”玉染轻喊出声。

修子期一边与此人纠缠在一起,一边道:“是属下来迟了,罪该万死。”

“不,你来得正好,我险些以为要撑不下去了。”玉染看着往后退到自己身前的修子期,只得长叹一口气,匆匆说道。

修子期又再次提剑迎了上去,细细看来,还是修子期占了上风。不过很快,另外两个没有被竹良拖住之人也找到了玉染他们的位置,直接朝着几人再次袭来。

“小姐,请再往后避退。”修子期皱了皱眉头,提醒说道。

玉染知晓此地不宜久留,她心中虽说知晓修子期的武功极为不凡,比起竹良更能压制住三人。反倒是他们三人如果再停留在这里,便会直接拖了修子期的后腿。

玉染一手扶着长孙瑞的肩,又朝着两步之外的长孙宛然飞快地伸出手,“宛然,快过来!”

长孙宛然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恍若被抽空了,她额头上冷汗直冒,双手死死扣着拱桥的桥沿,她面朝着河流,半是俯着身,双臂还在不断地颤抖。

她是真的害怕啊!

她现在的心底是确确实实的惊慌至极,她几乎是强忍着眼泪,不让自己在此刻软弱地倒下来,哪怕她的心中早已疲乏倦怠。

她平日里从来都是在湘王府中被保护得极好的,怎会遇得上如今这般状况,她根本……根本就什么都做不到啊。

长孙宛然的脚下虚软,她强迫自己稍稍侧过身子动了一步,正见玉染朝她伸手,她痛苦地咽下自己因为紧张而产生的恶心的感觉,她想要伸手去抓玉染的手,却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了。

“南玉……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了……”长孙宛然眼眶湿润,她的声音颤抖。

她是真的不想再继续跑下去了,她真的跑不动了。

玉染原本还在强行让自己保持着镇定,可长孙宛然的这副神情无疑给了玉染心底极大的震动。但是,就算心中震撼,她也无法让自己退缩,让自己动摇分毫。

玉染一拧眉,一咬牙,心下一凛,直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长孙宛然的手臂,说着就一定要将人带离这里,绝对不能让她留下。

现在那几名刺客显然已经因为被竹良与修子期先后打断而心中不断定夺,从他们刚才直接转而向长孙宛然刺剑便可看出,他们收到的命令是:如果不能刺杀到六皇子长孙瑞,那么刺杀另外几人也是一样。

所以,现在玉染他们皆是刺客的目标,同样身处危险之中,时刻皆有性命之忧。

可是,就在此刻,有一名刺客终是在修子期应对不暇的一瞬抓住了机会,直接一个旋身朝着修子期身后绕去,在修子期还无法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然冲到了离他最近的玉染与长孙宛然的跟前。他右手挑开修子期反身的一剑,左手直接就要朝着长孙宛然的身上拍去。

玉染微微睁大眼睛,她的脑海空荡,至此一瞬,她做出的反应是将长孙宛然往边上一拉,转而一掌竟是被恰好拍在了她侧边的左肩上。一股撕裂灼热的疼痛顺着她的肩膀,直至手臂,一路向着她的浑身蔓延,而她同时身子重心往后。

玉染的双脚原本正站在桥顶的两阶台阶上,现在重心一向后,直接便是整个人从桥上一路跌了下去,整个人直接是滚了好几圈,最后头重重的敲在了最后一阶石阶上。

“南玉——”长孙宛然面对这突如其来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情景,一下子再没能忍住,恸声喊道。

但是长孙宛然也无法掉以轻心,在她侧头去喊玉染的一刻,另一个与修子期原本纠缠着的刺客忽然眼中一沉,直接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小刀,反手直接没入了长孙宛然的背后。但修子期立刻发现,转过身直接趁着刺客得手的一个空档将人踹入了河流之中。

长孙宛然的后腹部受伤,让她直接躬拱了身来,她的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最后是跪倒在了地上,她的视线往玉染那里看去,她看到刚才害玉染落下桥的刺客已是朝玉染走了过去,但她根本浑身动不了,而修子期因为体力的消耗,也还和最后剩下的一名刺客交戈在一起,脱不开身。

长孙宛然心头着急:怎么办啊……南玉,谁去救救南玉?

由于身上的伤口血流不止,疼痛又让长孙宛然浑身麻痹,她终是无法忍住,倒了下去。

玉染背后小部分贴着桥面,大半身贴着泥草地,她刚才只觉着自己天旋地转,现在更是头晕目眩地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玉染的心里明白他们现在的境遇不好,她的耳畔嗡鸣,但依然可以隐约听见兵刃交错的声音。

她强忍着浑身的酸麻痛楚,硬是不想让自己就这么睡去,用尽全力将凤眸睁开一条缝隙。与此同时,她看见的是刺目而恍然的光芒,那是一柄长剑剑身锋利的反光,阳光折射,让玉染的眼睛被晃了晃。

随后,她就发现,这柄长剑的剑锋是冲着她的面门而来的,她甚至感觉自己可以清晰地听见剑锋划破空气而来的声音。

剑锋靠近,锋芒凌厉之势几乎映满了玉染的眼底。她其实不是一个喜欢失算的人,哪怕是丢了记忆,她仍然是个骄傲的人,她不希望自己走错。哪怕是为了那个被遗忘的自己,她也一直都想着必须要撑下去。

剑芒晃眼贴近,她顿时觉着自己的脑海像被无声地刺激着。一瞬间,她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眼中映出的是另一个画面,那是一个夜,同样是一个人一柄长剑,向着她袭来,而她带着的是既平静又无奈的神情。

玉染的心口莫名地疼了疼,现实迎来的危机和她身上的痛苦几乎是融合在了一块儿。她听到铮地一声,半眯着的眼眸里模糊地看见的是那柄剑锋被人用力挡开,旋之挡在她跟前的是一袭白衣,一缕淡香。

她看着来人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然后又慢慢地俯下身,宽大的双袖之中露出是两截雪色的手臂和一双生得极美的手。那纤细而有力的手臂一手穿过了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头,将她轻缓柔和地揽起。

随即,玉染便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熟悉且柔软的怀抱,她垂着眼眸,也看不到来人的面貌,但她心中有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随后她便很快安下心来,任由自己被打横抱起。

她的右手手心下意识地轻轻攥了攥男子胸前的衣襟,最后因为身体实在太过的晕乏,便直接昏死了过去,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因为来人,是容袭。

玉染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鼻息间传来的已是熟悉的幽兰熏香的味道,她已经回到了湘王府。

她极慢地睁开双眼,漆黑的眼底一开始视线并无焦点,她的眼神虚晃地盯着白花花的房顶,久久未有真正清醒过来。

陡然间,她浑身冷不防颤了颤,只觉着脑中一阵猛烈的刺痛,仿若抽筋去骨、翻腾入雾一般,既痛苦又沉闷。

她的脑海之中一瞬间晃过了太多的东西,她瞪大着眼睛,眼底忽明忽暗,登时心底的感触有惊讶、无奈、迷惘、心痛,或是更多更多的情绪。

半晌过后,玉染重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这种清明不是她身为南玉之时的清醒明理,而是一种仿若经历过世事沧桑的明悟与从未改变的坚毅。

玉染的记忆恢复了。

这一刻,她仿佛如梦初醒。

玉染从未比这一刻更加的清醒,她睁着双眼,一时之间竟是不晓得自己应该无奈叹息,还是知足庆幸。反正,她觉得自己已经在这段在湘王府的日子里做尽了以往不可能做的事,也可以说把自己的脸面丢得干干净净。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段时间是她有史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了,即便有很多的人来不停地给失忆的她增添新的苦恼与麻烦。

玉染想到自己最近可以说是漏洞满满的各种思量,几乎是不知该哭该笑,但终归做出决定的都是她自己,最后把自己弄成这样也并不冤枉。

玉染奋力地想要动弹一下身体,发现这抬起手臂的一瞬酸麻得她险些呼出声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阖了阖眼,用干涩的喉咙慢慢咽了口口水,随后开始慢慢地舒展着自己的身体。

她摔下桥的那一遭可是真的一点儿都不轻啊,现在是感觉浑身骨头酸,连动根手指都酸。

幸而,玉染的耐力自认为甚佳,她觉得舒展得差不多了,才敢重新抬起手来,但是右手还好,左手肩膀实在是僵硬疼痛得不行,阻止着她再继续动弹,她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左肩被人用力打了一掌,可能经脉有些受损。

而她的脑后也不怎么舒坦,隐隐的疼痛仍旧存在,毕竟她磕着的那下也着实够狠。但若非是这样,又受了点刺激,她的记忆说不准现在还未恢复。

第一百四十章 难为他

要和玉染论起得失,她现在还真的没法一下说清楚。要说起失,她伤得不算重,但她也觉着自己以前从未摔得这般惨过。再论起得,至少她的记忆恢复了,很多事情便能够迎刃而解,她终于不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犯傻,被人耍得团团转了。

玉染真想就此长叹一口气,她真的好久没有觉着自己这么累过了,哪怕是面对着曾经的颛顼明,其后的前赫连太子,甚至是四国纷争之时她都没有操心到这个地步。

这个操心,确实暂时没有带有性命之忧。她明明应该过得算是轻松,可这其中的“累”,还真是叫她一两句话道不清。

玉染抬起右手,慢慢向外伸了伸,然后又轻轻放了下来。

她静默了一瞬,再是一瞬,接着她的神情蓦地变得古怪起来,随即忍着疼痛噌地翻了个身。

向右侧过身去的一刻,玉染的眼眸敛了敛,她果不其然地看见了自己的身侧躺了另外一个人。

玉染右手掌心下的热源依旧存在,她缓缓地将手从那人的身上撤了回来。

玉染心中暗道:近日来真是松懈了不少,竟是已经大意到连自己的身侧还有另一个人存在都没有立即感觉到。

她一边想着,一边将目光落在男子的面容上。

容袭的面貌依旧是美得令人惊心动魄,这种美悠远而绵长,如无暇美玉的温润透彻,又如天边云霞的优雅浮动。他的墨发从枕上一路铺散,一直埋到被褥之中,他的眼帘轻阖,细长的睫毛如同蝶翅般随着他的呼吸之间微微扑扇,他的眉眼修长温和,薄唇随意地抿着,看上去一切皆是静宁静美好。

容袭也没有脱去外袍,看上去是直接掀开了玉染的被褥就直接躺了进来。玉染想起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雪白身影,那时她便顿时知道赶来的人是容袭本人。

玉染细细盯着容袭,但是看着看着,便看出了容袭身上的些许异样。

玉染颦了颦柳眉,一双漆黑莹亮的凤眸之中出现了一丝的不解。玉染看见容袭白皙的面颊两边似有细微的飞红之色浮起,于是她小心地用右手手背轻轻地搭在了容袭的额头上,接着她又将手背在自己额头上对比了一下,很快便是心中了然。

容袭他发烧了,而且烧得还挺高。

就说她刚才将手不小心搭容袭身上的时候觉着温度有些高,容袭一向体寒,他的身上总是带着那么些凉意的,再怎么也不可能烫成那样,原是因为烧得高了。

玉染想起她中午出门时修子期并未在她身边,许是就因为跑去照顾容袭了,而容袭因为整个人烧得不清醒,所以去通报他的人也就没有及时。

但是,容袭是真的太容易病了,以前就经常被玉染调侃说比人家姑娘家还要娇弱。现在看着又是重病的容袭,玉染的眼中不免生出几分同情之色。

但是,容袭可以继续睡下去,她却是认为自己不能再这么躺着了,因为还要另一个叫她现在异常忧心的人,那个人便是长孙宛然。

玉染用右手慢慢地支撑着自己极其缓慢地坐起身来,她穿着着白色的中衣,她微微低头,便可看见自己领口的左侧有露出些许绑带的痕迹。她叹了口气,稍微适应了一会儿身上的酸软,又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更清醒些。

半晌过去,她慢慢俯下身,往床尾爬了一段。因为容袭躺在她的外侧,所以她也不想就这么压着一个高烧的人过去。她想了下,心里咋舌,她觉得那样未免也太过残忍了。

终于,玉染顺利地从床尾小心跨过了容袭的双腿,慢慢地在地面站稳了双脚。玉染右手扶在床栏上,有将垂落了缦纱往一旁拢了拢,最后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她身着中衣在原地站了些许时候,忽然觉着有细微的凉风拂来,她抬起眸子,往阳光映来的方向看去,她看见窗户果然是留了一条不算小的缝隙。许是玉染认为一直关着窗户屋里会太闷,所以经常会窗户半开着透透气。

玉染小步地挪动着,她走到窗户边上,随后单手将窗户给掩了起来。她回头瞧了一眼床上还躺得极好的人,主要还是怕容袭耐不住寒意,可能会烧得更高。

她关完窗户,右手搭在无力的左手臂上,静默了须臾,然后就保持着这个动作慢慢走回到床边。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可以与容袭的身躯齐平,她替容袭将被褥往上轻轻扯了扯,尽量想去遮蔽住容袭裸露在外的白皙脖颈。

玉染静静地望着沉睡的容袭许久,她娇美的容颜上神情莫测,但片刻之后,她的眼底逐渐地愈发柔和起来,她的右手指尖一路顺着容袭的脖颈向上,最后划过容袭苍白却依旧光滑的面颊上,她微微偏了偏头,轻笑起来,接着低声说道:“发着这么高的烧还急着来救我,真是难为你了。”

玉染只是普通的失忆,清醒过来之后自然失忆时的一切都还记得清楚。容袭是怎么硬是凑进来的,她玉染当然心知肚明。

玉染发现,即使是身为南玉的她对容袭早已没了几乎所有记忆,但心中仍旧是对他有着深深的印刻和眷恋。哪怕是重新再来,她还是会喜欢上容袭,喜欢上一个随时随地都在盘算之中的人。

玉染其实挺意外的,容袭居然就像个没事人一样直接跑到了安国来,还陪着失忆的她一起闹腾。其实,容袭大可不必理睬失忆的她,甚至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来争对她,可容袭并没有,反而是事事以她为先,看似皆是为她着想。

对于这一点,玉染也很想知晓容袭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她也不想真的去问他。反正若是她真的去问容袭,容袭一定又会是深情款款地对她一笑,随后开始诉说他对她的喜欢。

不过,就算容袭是真的别有图谋。这一次,玉染也就认了,她承认她现在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就希望容袭醒来之后,别让她的感动都全然化作泡影好了。

玉染站起身时,觉得膝盖似乎酸了,她贝齿咬了咬,站直身子,又随之提手揉了揉脖子。

忽然,她听见屏风另一边的外间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有人走来的脚步声。来人脚下步履平稳,走得轻重恰好。玉染听见这般缓和雅致的脚步声,立刻明了,来的人是秦奚。

果不其然,玉染的眉眼一提,正瞧见秦奚缓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秦奚看见玉染身着中衣站在地板上的时候神色稍显惊讶,“殿……”

“嘘——”玉染将右手食指竖起,贴着她的唇畔,低低发了个声音。随后她又眨了眨眼,朝边上略是退开一步,指尖轻轻指了指床榻上仍在躺着的人,示意秦奚稍微轻声一些。

秦奚的视线也顺着玉染手指指的方向瞧了一眼,他看清了躺着的人的面貌,还是那般美得高洁如莲温雅,秦奚的眼帘低垂,他的眼底神情似乎黯淡了下去。

玉染随之又抬手向屏风外指了指,她看见秦奚微微点头,随后才笑了笑,转而走到一旁的衣架边,抽下了一件厚实的披风,随意地披在自己肩上,就跟着秦奚走到外间。

外间的温度比里间稍微凉了些,但并不影响玉染和秦奚的谈话。

秦奚脚下站定,慢慢回过身去,他看见玉染正含笑望着自己,心底一时间有些不知何味。他以前不是没看见过容袭与玉染共寝一屋的时候,他虽然没有亲眼去瞧,但仍可猜到两人定是同塌而眠,甚至可能共枕良宵。

可是,即便这些他都知道,他的心里就是怎么都舒坦不起来。可是秦奚也比谁都清楚,谁都不可能去打破玉染与容袭之间亲近的关系,因为那两个人,是这世上最相似,最贴近,也最适合互相依偎的存在。

秦奚调整好情绪,慢慢抬眸,他对上玉染的双眼,接着一怔。

他看见玉染的脸色虽说仍是苍白,可那双凤眸之中的眼神比起往日反而更加地漆黑而明亮。秦奚以前就一直认为,玉染的眼睛是拥有动摄人心的魅力的,只要玉染一抬眸,哪怕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一个人,也可以叫那个人体会到背后的深意。

自从玉染失忆之后,她的眼里既是纯净,又是带有几分迷惘,因为她摸不清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不懂自己的路。可是现在,当秦奚看着玉染双眼的一刻,他的内心是有受到震动的。

因为如今的玉染,眼中再无任何迷惘不解,她的眼底黝黑澄净,毫无波澜,可以说是给给人一种心灵上的抚慰与震撼。

玉染望着秦奚,她右手轻轻拢着披风,鼻息间是熏香淡淡的香味,她的模样很是舒展平和。玉染见他神情不太对劲,于是不禁温声开口问道:“秦奚,你怎么了?”

秦奚听见女子平静柔和的声音,这才缓过神来,他抬眸,对着玉染轻轻作揖,“殿下,我没事。”

第一百四十一章 用人策

“没事就好。我看秦奚你的脸色不大好,还以为你和容袭一样都病了。”玉染耐心地看着秦奚,随后又温温地笑了笑。

秦奚其实不太愿意听到自己和容袭的名字被放在一起谈论,可既然说话的人是玉染,他自然不会有任何怨言。

秦奚垂了垂眼眸,他现在的心情格外的复杂。因为就在刚才,当他亲眼看着玉染脸色惨白地被修子期送回来的时候,他一瞬间觉得自己竟是要窒息。

自从玉染失忆以来,筹谋之间皆是不会太过复杂,要办的事情容袭和他也尽量都会给她提前做好。可这一次发生的,确实出乎了他的预料。

秦奚没有安排人专门看好玉染,因为秦奚知晓,玉染不是一个喜欢被别人窥探生活的人。所以秦奚在这一点上向来十分注意,哪怕是失忆的玉染,秦奚也不会过度地去干涉。况且秦奚其实也知道了,容袭那边还有一个修子期会日常在暗处守着玉染。

可秦奚没想到,玉染此次竟会直接冲了出去,而修子期那边也正巧因为容袭重病,所以被耽搁了收到消息,竟然使得玉染直接从石桥上摔落,甚至左肩的经脉还受到损伤。

秦奚的心中既懊悔,又痛苦。他垂着眼帘,低声说:“是因为秦奚的过错,所以让殿下受此伤害,秦奚罪不可恕。”

玉染闻言,心下微怔。她不是不晓得秦奚是个怎样的人,秦奚每每见她受伤,几乎都想把一切罪责揽到自己的身上。玉染理解他担忧自己,但有时玉染也是真的无奈,她不知该如何劝解秦奚,才能让他心底舒坦些。

玉染轻叹一声,随后微笑道:“秦奚,你别这样,是我没有在出府之前同你说上一声,也是我稀里糊涂地就将自己置于了危险的境地。我让你担忧了,抱歉。”

秦奚抬起眼眸,他看见的是玉染在朝着自己静静地笑着。玉染的面色是病态的白,但容颜依旧艳丽,一头墨发散在脑后,说不出的柔和动人。秦奚觉得,玉染的身上似乎与前阵子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玉染轻轻吸了口气,又缩了缩肩膀,她扭头又瞧了眼还在床榻上睡得极沉的容袭,对秦奚道:“是容袭将我送回府的?”

秦奚摇头,“是修子期。”

“哦,也是。”玉染点点头,表示理解。她问完这个,又转而敛了敛眸,眼底深邃道:“宛然那里,可还好?”

“她的后腹部被短刀刺中,幸而刀刃没得不深,没有伤及要害。但伤口不小,也出了不少血,所以现在还没醒,医官也是放才刚刚离开。“秦奚顿了下,又看向玉染现在无法动弹的左肩,他的眼神暗了暗,继续道:“殿下你的左肩处受了一掌,伤你之人的内力深厚,伤得你的经脉受损,约莫三日里殿下的肩膀都是无法抬起的,真正要完全恢复还得半余月之后。还有殿下从石桥台阶上摔落,虽说并未有骨折,可还是有几处扭到,还有多处擦伤,特别是殿下的脑后又受到撞击,近日里必须要小心走动才行,不然极易造成目眩。”

听秦奚絮絮叨叨自己的病情,玉染也不知该是喜是悲。

但玉染转念想来,秦奚担忧她,确在情理之中。况且酿成现在这种惨状的人正是失忆的她,她也绝无理由可以推脱,也就还是乖乖认了。

“我想去看看宛然,你能陪我过去一趟吗?”玉染想罢,眼眸微动,缓缓吐气道。

“好,还请殿下先更衣,你这样出去该着凉的。”秦奚的视线从玉染身上扫过,见她只是身着中衣,再披了一件披风,于是提醒说道。

玉染立即应下,接着重新走进里屋,脱下披风。她的视线从衣架上扫过,最后挑了一条白底青纹的外袍套了上去。因为她是单手着衣,所以动作缓慢僵硬得很。可惜容袭烧得太高,睡得又沉,也不能来给她搭一把手。

一刻之后,玉染身着整齐地走出了里间。她对着秦奚点了点头,微笑,“走吧,扶我一把。”

“好。”秦奚应声,随后走在玉染的右手,小心地扶着玉染的右手臂。

玉染走出房门,入目的视线是这段失忆的日子以来几乎日日都要见着的景致。以前在摄政王府,她的院子以及楼阁造得实在是奢华,院中则是她极喜欢的杏花树与松柏常青,当然她也挺喜欢柳树翠竹的,所以边沿着长廊小道皆是种了一路。而现在再看她在湘王府的庭院,院里也就稀稀落落地种了几棵寻常的树,又正值冬日,所以树叶都掉了个干净,剩下几片枯叶也尽是衰黄。

玉染走上回廊,她的目光向前,但忽然似是想起什么,于是眼底一闪,便同身旁的秦奚道:“冷烟为了朝堂之事操碎了心,恐怕暂时也脱不开身,思来想去也只好叫苏久过来一趟了,秦奚你记着帮我待会儿去传一声。以前就想说,安国与宁国在四国新划分的地域里贴得实在是近。这么算算,从宁国都城赶过来的话约莫三四日便可以到安国了,最多延迟一两日入安国都城。”

玉染的这一句话一出口,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秦奚的回复,玉染也早猜得到,这会给走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带来多大的刺激。

果真,就在下一刻,玉染就发觉了扶着她的那只手猛地一僵,连同人也一并静止在了原地,脚下竟是挪不动一步。玉染心中明了,也跟随者身边的人停下了脚步。

玉染侧过头去,她看见秦奚的头微微垂着,眼帘也是微微敛着,玉染看不清秦奚此刻的眼神,但却不难感觉到秦奚情绪的起伏不小。

“秦奚,你还好吗?”玉染偏了偏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婉转。

秦奚听着,蓦地抬起头来,一副晃神的模样,不过他显然调整得很快,再扭头去看玉染的时候,已是带着以往的温和笑意了,他摇了摇头,说道:“让殿下担心了,我没事。”

“那你是不希望我恢复记忆咯,怎么看起来一点儿都不高兴呀?”玉染想了想,为了叫秦奚精神些,便挑了挑柳眉,故意调侃他说道。

下一刻,秦奚的神色变得诚惶诚恐起来,他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随后松开了扶着玉染的手,将身子转过来面朝着玉染,接着小小退后了一步,向着玉染拱手作揖,他温声说:“秦奚没有,相反,秦奚是为殿下高兴。只是,秦奚一直都在等着在殿下恢复的一日,可以向殿下道歉。”

“为什么要和我道歉?”玉染精致的面孔上浮现些许不解。

秦奚垂了垂眸,轻叹道:“若非秦奚没有时时注意好殿下的举动,助殿下筹谋划策,殿下也不会屡次涉险,更是受到伤害。是秦奚不能替殿下分忧解难,所以秦奚必须要向殿下道歉。若是殿下想要怪罪,秦奚绝不推脱。”

秦奚的一席话情真意切,他是真的在为没有保护好玉染而感到难过。

过去的秦奚,心中满怀的是对安国的仇恨,他一心要对安国复仇,并且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而玉染则是可以帮他达到目的的一个极好的方向。可是现在,秦奚变了,秦奚眼中的仇恨依旧存在,可在他的心中却多出了一个比报仇更加重要的存在,而那个存在就是玉染。

玉染在他走投无路之际朝他施以援手,他当然明白那时的玉染是看中了他的才华,需要他助她一臂之力。可是,他仍旧为此感动过。直到后来,当玉染看清他心中燃起的仇恨之火时,他以为玉染会为此生气,因为他不是在诚心诚意地帮玉染,而是同样在有意地利用她。

可秦奚没有想到的是,玉染并没有因此感到在意。那时的他,看见玉染笑得平和温柔,那种笑意仿佛如同夜空的一轮明月一般耀眼夺目,胜过一切星辰万物,只此唯一。

当时的玉染对他说:“我知道,你最初愿意入我太子府,成为我太子府幕僚的理由,你想要向倾覆你满门的安国皇室复仇。而为此,你需要我身为宁国太子赫连玉的身份,更需要通过我来为你自己的复仇铺路。这一些,在我对你说希望你能来到我太子府的时候,我就已经全都知晓了。说实话,我对你抱着的目的并不介意,你也无须在我的面前隐瞒。或者说,正是因为我知晓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你必须靠着我重新开始,所以我才能更加心安理得地将你招为我的幕僚。因为至少,我们都是有目的地在利用彼此,更不必担心我们下一刻就随心所欲地翻脸不认人。我觉得,这样用人,我很能放心。

“况且,我也能相信,为了你自己可以达到你想要的目的,你一定会付出自己全部的努力来帮我筹谋划策。再者,为了回报你的真心,我也可以现在就向你做出保证:你不需要向我献出所有的忠心,也不需要为我做出任何的改变。若是有一天你不再愿意帮我筹谋,你可以亲口告诉我,我也绝不会阻拦你离开。”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是与非

“我承认,现在的我还很弱小,对于这个天下来说,我还不过是一介蝼蚁。可为了将来,我一定会付诸自己全部的力量,终有一日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足以被这个天下所正视。当然,如果我在将来并没有达到自己对自己的期许,我也会为了现在对你做出的许诺而尽力一试。但是,我对自己还挺有信心的,也希望你能对我有信心一些。当然,你也更要对自己有信心啊。我的幕僚都长得十分貌美,你也是哦,所以你要是一伤心难过,就可比不上他们了,也没有办法让我对你更加地关注了。就算是为了你自己的目的也好,要多笑一笑啊,这样我一定会更高兴的。”

其实那时的秦奚听得出来,玉染的最后两句就是在调侃他,因为他还记得自己最初进玉染的太子府的时候,他实在是太过地失意,整个人都是处在一个昏昏沉沉、醉生梦死的状态。也亏得玉染毫不介意,还说出这么一席话来希望分散他的注意。

别说,秦奚还真的因为玉染的调侃观察过整个赫连太子府的客卿情况,竟然真的无一例外地发现他们都是样貌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秦奚在外时一直听闻赫连玉的风流名声,但当他真的进入府中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个“风流”还的确不太一般,而在回过神来时,连他自己都成了造就赫连玉“风流”名声的其中一员。

秦奚当时也确实没想到,原来赫连玉的真实身份竟然会是一个女子,更竟然是明戌皇朝的长公主颛顼染。其实他挺不解的,为何一个长公主好好地不再明戌的宫殿里过着长公主养尊处优的生活,反而要拥有筹谋天下这种男子才有的志向。可事实是,一切都颠覆了他原本对玉染的想法,他真的发现,玉染是一个太过特殊的存在。

玉染在宁国和明戌两头跑,四小国其实一直处于要被明戌吞并的境地,可反观玉染,却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秦奚在想:莫非她口口声声地说要与明戌作对,现实只是开个玩笑的吗?

但后来,在看见了玉染一次次淡然应对处事之后,秦奚才明白,原来玉染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的有一争天下之心。

秦奚伴随玉染一步步走至今时,不知多少个朝朝暮暮的相处,让他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在了一个名为玉染的陷阱里,再也走不出去了,他是真的爱上了玉染。可是,玉染已经拥有了容袭,玉染对容袭的爱是他绝对无法忽视的。

现在的秦奚,对于仇恨显得已是没有那么执着了,因为他拥有了另外一个让他执着的对象,那个人——正是玉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将玉染放在心上的呢?或许,就是从最一开始,当他身处绝境之时,玉染对他说得那一袭话吧。

秦奚甚至有想过,如果玉染真的是一个贪图风流之人,那他会不会就可以从容袭那里分得玉染对他的爱了呢?可是,这是不可能的。连他自己都明白,若是玉染当真是那样一个人,那她就不是玉染了,而他秦奚也不可能爱上那样一个玉染。

一切,都是上天从一开始就安排好的,他只能接受,更无力反驳。所以,他只盼自己能够在玉染的身边继续陪伴下去,直到或许哪一天,玉染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已经不需要他了,他才会“功成身退”吧。只不过他无法想象那一天的到来,他不知自己究竟会痛苦抉择到何等地步。

秦奚一直都不喜欢容袭,因为他嫉妒着容袭,却也羡慕着容袭。因为容袭,得到了玉染的倾心。所以秦奚才一直既期盼着玉染可以恢复记忆,又希望着那一日可以晚点到来。因为他觉得,失去记忆的玉染可以将他和容袭平等看待,而他也可以更自私一点地希望玉染可以多爱他一些。虽然,到头来他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妄想,因为即使重来,玉染心里念得最多的仍是容袭。

如今,玉染恢复记忆的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秦奚的心中五味杂陈,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应该是喜是悲,但终归……是喜大于悲的吧?

他秦奚,只要做好玉染的谋士,那就好了吧?

是的。

秦奚的心里暗自回答。

秦奚朝着玉染一连说了好几句请罪的话,让玉染一时间竟是觉着啼笑皆非。他们这都认识了多少年头了,还要这般客气?莫非是因为她失忆太久,在失忆的时候对秦奚太过陌生,所以让秦奚觉得疏远了吗?当然,玉染也不是不懂秦奚到底在深想些什么,不过是她不想让秦奚觉得尴尬罢了,毕竟她是真心将秦奚当做知己。

玉染对着秦奚温和地笑了笑,接着抬起未有受伤的右手去扶起躬身作揖的秦奚。

“好了,不要这样。至少不要让我为难,好吗?”玉染轻声说道。

秦奚依言站直身子,随后慢慢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重新走到玉染身侧,他果真如同玉染所言,没有再继续谈及刚才的话题。

“长孙小姐那里并无性命之忧,殿下其实可以歇息好了再去。”秦奚在一侧思量了一下,开口说道。他一向是以玉染的身体为先,并不希望玉染劳累到自己,更何况还是在这种刺杀之下。

玉染轻笑一声,也不侧眸,直接启唇,“秦奚你就安心吧,我没事的,也不会受不得这一点惊吓,但要是我还没有恢复记忆,指不准现在还真的就是惊魂未定了。”

又是这样,秦奚这样想,因为玉染总是能透过他的言辞语气听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秦奚不晓得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姑且都算作是好事吧,至少这代表玉染还理解他。

“哦对了,这安国六皇子,现在怎么样了?”玉染柳眉微动,忽然问起。

秦奚脚下步履平稳,他扶着玉染,随即应声说:“刚才宫中来了人,带他回宫了。我怕途中再生变故,所以也命了两人一同暗中护送。”

“那孩子怪机灵的,让人说不上讨厌吧,但还是蛮让我头疼的。其实只要离了湘王府,也没有了和湘王府可以牵扯上的人,就算不找人护送,那长孙延估计也不会再派人多生是非了。不过你这样安排也好,也算是多防一手。”玉染思索了一会儿,又道:“那谢意远呢,也回去了?”

“是,他在长孙瑞回宫之后,也回去了。”秦奚的眼帘低垂,神情忽明忽暗,显然有些低落。他曾经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长孙弘,而另一个是谢意远。可是现在,他曾经的一个朋友却在和他的另一个朋友,还有他最爱的人作对。

秦奚不知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这两个曾经的朋友,因为他曾经最信任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使他深爱的人受到伤害。而他的选择,现在也只可能是玉染,他终归是要对不住谢意远的。

秦奚清楚谢意远即使心中一直有所动摇,也绝不可能回心转意,谢意远没有办法拿谢家满门的性命冒险。

“是吗?”玉染随意地反问了一句,但她不需要秦奚有任何作答。她的视线微斜,眼眸的余光瞧见的是神色恍惚的秦奚,她抿了抿唇,轻叹着说:“其实,谢意远是一个人才,他拥有才华,也帮长孙延出谋划策了不少好的主意,我挺欣赏他的。只不过,身处在这种世道,而他又是世家子弟,这种局面也是情非得已。这世上,有的人敢站出来反对,以自己的强硬走到最后一步,也有人委曲求全,只是为了能够活在世上,有所作为。我觉得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他们做出这个选择也都只是顺时而为,也是依照他们的性情而为,我们没有权利对他们说:你们做错了,你们不能这样做。

“世上本无善恶之分,就像我吧,在有些人的眼中,或许赫连玉是一个风流成性、冷血无情的坏人,更是夺走了宁国的天下。而换做我在另一些人的眼中,也包括在你们眼中,就成了一个值得尊敬的好人。你说,天底下那么多人里,谁不是活得两边为难呢?所以,秦奚你也不要总想得太多了,就算你想得再多,你也想不明白到底谢意远算是你朋友,还是算作你敌人。你这样,为难的也不过是你自己而已。”

玉染很想劝解秦奚,她觉得自己已经是费尽了口舌。

秦奚扭头去看玉染,他看见玉染的视线朝着前方,却并没有焦距,而是远远地,不知是在看着何处。他看见玉染的神色温暖,唇畔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秦奚鬼使神差地就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他已经不是我朋友了,至少我的朋友,不是一个会伤害殿下你的人。”

“啊,你这样想,我也就没有办法了呢。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讨我开心,不过我还是挺欢喜的吧。”玉染侧过头,刚好看见秦奚也在看她,她眨了眨眼,也不觉尴尬,索性随意搭上几句,也是叫秦奚能够缓一缓低落的情绪。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是真的

玉染和秦奚来到长孙宛然房门口的时候,见到素雅的木门被半掩着,只要轻轻一推就能够打开。

只是还未等秦奚推门,便见着门被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人是竹良。

竹良一直守在门口,一旦有人入院,他便会听得见。竹良觉得毕竟是他没有保护好玉染和长孙宛然,还害得两人皆是受伤,实在让他心情失落,内疚不已。

而他一打开门,看见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是玉染与秦奚,让他顿时愣了一下。

竹良盯着玉染,一时间没有反应。

玉染见此状况,不禁晒然一笑,“能让我和秦奚进去吗?我有些担心宛然,所以想过来看看她。”

“哦……哦,好。”竹良接连应了两声,才反应过来。他退开身子站到门的另一边,不让自己挡住门,随后又看着秦奚将玉染慢慢扶进来。

“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是我的脸上粘了什么东西吗?”玉染有些好笑地瞧着竹良。

竹良随即摇头,收回视线,他半是低下头,有些尴尬地说:“没有,没有。”

玉染没有再继续调侃竹良,而是一路往里屋走去,她看见站在里屋的人,略是一怔,原来长孙弘和湘王都在啊。

玉染只是停顿了一瞬,便旋即回过神来。她先是对着一脸沉静的湘王长孙毅微微点了点头,接着目光从长孙弘的身上扫过,落在了依旧躺在床榻上的长孙宛然身上。

玉染一路从长孙弘的身边走过,随后侧身坐在了长孙宛然的床沿。玉染的神情逐渐愈发温和,她的一双凤眸微敛,眼帘轻垂,入目的是长孙宛然苍白的面孔。

长孙弘愣愣地看着从他身边走过的玉染,又愣愣地看着玉染安静地坐在自己妹妹的身边,他忽然回神,眉头一皱,对着玉染出声喊道:“不对啊,南玉你为什么会过来?你刚刚一直在昏迷,现在才醒过来吧?刚才大夫说了,你不能随便胡乱走动,不然身体根本就不会好啊!”

“不是不会好,只是好得慢些吧?”玉染也不转头,但听见长孙弘语气激动,于是随口一说道。

“对,好得慢……不对,不对,这都说得什么啊?差些就被你给绕进去了。南玉你就算醒了也应该在屋里好好休息,现在居然还吹了一路冷风过来,秦奚你也不阻止她。”长孙弘发现自己被玉染给带偏了话,就差没跳起来了。他看见跟在玉染身后进来的秦奚,又是找到了新的说教对象。

秦奚微微抬眸,又稍是低头,沉声说道:“秦奚不敢。”

“什么你不敢,秦奚你这也太纵容她了。”长孙弘觉得自己被秦奚硬生生噎了一口气。

“宛然还没有醒,你要是再这般吵闹,我便要恳请王爷送你出去了。”玉染眉眼微扬,视线微斜,目光便恰是落在长孙弘的脸上。她的声色温温,唇畔的笑意若有若无,可再看她眼底的一抹深邃,便让人不禁有种想要退却的感觉。

长孙弘也是被玉染的眼神给怔到了,他对着玉染的双眼,只觉得里头愈发地叫人迷茫,是他看不懂的幽深,可偏偏仿佛对他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他顿时安静下来,居然真的没敢出声。

他觉得,玉染的身上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就如同被换了一个人一般。

“我先走了,你再好好陪着你的妹妹。”是长孙毅在这时陡然对长孙弘开口。

“爹,我知道了,你不用说我也会好好守着的。”长孙弘这一次十分听话地便应了下来。

“我去隔壁等你。”秦奚也对着玉染点了点头,便回身往外间走去。

目睹着长孙毅和秦奚的先后离开,长孙弘飞快地三步两步便走到玉染身旁,他的目光从玉染一直未动的左手臂上扫过,最后沉默着垂下了头。

玉染用右手替长孙宛然拢了拢被褥,接着撤回手,轻轻叹了一声气。

她当然察觉到了长孙弘心情的不佳,长孙弘在内疚,在难过,她不是没有感觉出来。

玉染慢慢抬头,她瞧见长孙弘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低着头。玉染淡声开口,“怎么了,觉得不开心?”

“对不起,南玉。如果我早点察觉到有危险,我怎么都不会让宛然和六皇子出府的,也不会让你去追他们。南玉你是不是早就发现有哪里不对劲,因为担心宛然出事,所以才急着去追的?”长孙弘连忙出声道。

玉染点了点头,“是,我猜到了。”

“他们是冲着宛然去的?”长孙弘不免想到之前湘王府受到的几次刺杀。

这次,玉染摇头,她的眼底澄净,神情淡然,“不是,他们是冲着长孙瑞去的。”

“啊?”长孙弘不解,“那么那几个刺客就不是君上的人,而是普通去行刺皇子的了?”

玉染敛了敛眼眸,她瞧着昏迷的长孙宛然,接着缓缓地吐露,“不,他们就是长孙延的人,可是他们要去刺杀的人正是六皇子长孙瑞。”

如果长孙弘仔细听,他会发现玉染对安君的称呼已经变成了长孙延。玉染对长孙延并无敬畏,甚至在除了宁国以外的三国君王之中最不太喜欢的就是长孙延。

长孙延给人的印象暴虐而冷血,是个可以为了权利而不择手段的君王,他的猜疑之心实在太大,让底下的不少臣子整日里经常都是惴惴不安,唯恐做错了什么,被长孙延怪罪。

所以,当玉染知晓谢意远居然能在长孙延身边为他出谋划策这么久,却还没有被长孙延有任何的责怪是一件挺厉害的事情。而玉染也佩服谢意远的胆量,虽说或许是他逼不得已只能为长孙延筹谋,可谢意远能够在长孙延的跟前屹立不动,就说明他已是心志与智慧颇高的了。

“你这话……”长孙弘首先的反应是疑惑,但是很快,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特殊的可能,他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后沉沉地盯着玉染,“南玉你的意思是说,君上是故意安排了刺客,然后让刺客刺客去刺杀六皇子,只要刺客得手了,那湘王府就会落得个保护不力的罪名,所以君上才会让意远带六皇子出宫。”

玉染的眼底深了深,点头,“正是如此。”

“可也不对啊,为什么君上会知道意远接下去是要来湘王府呢?明明这件事就只有我和意远说好才对,君上不可能得到消息。”长孙弘的神色看上去焦急了起来,他的眉头紧锁,一时间疑惑不解。

但是,就在顷刻间,长孙弘的脑海之中仿佛划过了什么画面,他摸着自己下颚的手缓缓放下,他的眼底露出了几分不可思议。他慢慢抬头,视线落在玉染干净姣好的面容之上。

长孙弘想起的,是玉染之前有意无意和他提起的有关谢意远的一些言语,还有便是中午时分玉染与谢意远在他屋里撞见时的情景,那时的玉染同谢意远说得话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而谢意远在玉染离开之后也是不断出神。

将多者结合到一起,长孙弘的心底忽然升起了一种近乎不可能的猜测。

他的目光虚晃了一瞬,他下意识地小幅度摇头,一边兀自喃喃了两声“这不可能”。他蓦地抬起头,一双眼眸直直地望向玉染,而玉染此时也正在看他,两人的目光直接便撞在了一起。

玉染的眼中漆黑而宁静,不带丝毫犹疑与波澜,即使长孙弘满怀着希望地看向她,希望从她的口中得到一些慰藉的话,可是恢复了记忆的玉染,从来就不是一个会给人留存幻想的慈善之人。

玉染会做的,只是在适时的时候叫人清楚明白地知晓真相,哪怕现实再怎么残忍,她都不觉得一直隐瞒下去会是一件好事。而现在,正是玉染觉得最好的时机,也是到了该让长孙弘独立思索起来的时候。

“南玉,你说句话啊!你告诉我,不是意远对不对?”长孙弘的语气近乎恳求。

玉染的面色沉静,她温和地望着长孙弘,竟是唇畔突兀地泛起了一丝笑意,眼中是数不尽的暖意,她希望可以给到长孙弘一点安慰。但下一刻,她却又同样残忍地对长孙弘摇头,她打破了长孙弘最后一丝的期盼与幻想,她说:“如果我说他是,你要怎么办呢?”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长孙弘连连反问,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反问着玉染,还是在反问着自己,“这怎么会呢……意远他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他明明一直都知道我在这个世上怀疑谁都不可能怀疑他的。”

“虽然说起来既残忍又遗憾,但在这个世上,还真有不少事情,你明明最不愿意去想,它偏偏却是真的。”玉染微笑着叹息。

长孙弘虽然有的时候会被情绪左右一二,却绝非是一个不理智的人。其实只要他冷静下来仔细去想一想,便会发现谢意远在他面前却是经常会流露出一些不自然的神色。谢意远有的时候看他的神情里总是带这些莫名的情绪,长孙弘想,他现在懂了,那种在谢意远面孔上流露的情绪,是名为歉意。

第一百四十四章 论欣赏

他听闻玉染所言,沉默良久,最后眼帘低垂,出声问道:“南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是之前我和容袭出府,结果被你刚好撞见的那一次。”玉染飞快地便想了起来。

长孙弘惊诧,“不对吧,你不是应该……不知道吗?难道说,是秦奚告诉你的?”

玉染摇了摇头,笑说:“不是,是容袭告诉我的。他那时同我说有一个人在背后一直盯着我,他说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随后我也偷偷往后瞧了两眼,结果发现好像那个盯着我的人和你的身影挺像的,只是我一时间也并未确认,而后我回了府看你也一直没和我提起过这件事,所以我就把它搁置在一边了。”

“容袭……”长孙弘听了玉染的话,又兀自低声念了一遍容袭的名字,他之前从秦奚那里已经听过容袭的事情了,让他耿耿于怀了很久。而现在,他竟然又听玉染和他大大方方地提起了这个名字,让他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因为玉染在说到容袭这个人的时候,竟是会不自觉地柔和打趣起来,长孙弘从未见过玉染在提起一个人时会带有这般的温情。

“你那日在街上撞见了我和容袭之后,回到王府就去找了秦奚确认对吧?我可以猜到。”玉染依旧淡然地笑着。

“所以,从那一日起,南玉你就已经知道,是意远他出卖了我,也出卖了湘王府?”长孙弘尽量想遮掩自己的尴尬,他只好转而去继续提起另一件让他觉得伤痛不已的事情。

“都用上出卖这个词了,看来你也是真的伤心了。”玉染将自己的声音压得较低,毕竟她考虑到还有一个昏睡的长孙宛然。她柳眉轻弯,悠悠说道:“不过,其实我也和秦奚说起过有关谢意远的事情,毕竟,你们三个的关系曾经要好得不行。说到谢意远吧,我觉得他也过得挺痛苦、挺无奈的,为了以他一己之力护住谢府满门的性命,他走得也是拼命。其实,要是不和你们一道提起有关忠与不忠,信任或者背叛的事情,我还觉我挺欣赏他的。

“他走得这可是一步险棋啊,成与败每每都要在他的一念又一念之间。长孙延愿意听取他的想法,也就意味着他做得很成功,说不准有朝一日还会激起他的‘雄心壮志’也不是没有可能。又或者,是他已经走在自己的‘雄心壮志’之中,只是我们没能看清楚而已。所以长孙弘你说啊,这样一个既坚韧,又有才华的人,怎么能让我不多关注一些呢?”

长孙弘原本还在为了谢意远背弃他的事情而感到巨大的震惊与愤怒,可听着玉染慢慢地一句句说来只后,他是越听越迷糊了。怎么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就可以被她一步步说成是一个挺值得欣赏的人呢?可偏偏让长孙弘最心里痒痒的就是,他好像还真的找不出一个理由来否决玉染,证明玉染说得是错的。

“我看你这话啊,还是直接去当着他的面对他说好了。我还真想看看,要是他听到了之后,会是什么个表情。”长孙弘撇开脸,似乎不愿意再提起有关谢意远的事情。

玉染心下无奈,面上更是露出几分苦笑。

是啊,被人背叛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她活了两世,从小便是尝尽了这般滋味,她应该是最没有资格去劝长孙弘的人了吧。

“长孙弘……”

“啊?”长孙弘动作极小地偏了偏头,他小心地用余光与看玉染。

玉染的头上是被拢过的缦纱珠帘,珠帘落下的阴影落在玉染的侧颜上,让她明丽清澈的面庞看上去更是平添了几分优雅与柔和。她忽然转过头去看长孙弘,接着扬起唇角,笑道:“有的事情,一旦发生,谁都是回不了头的。就好像你的父王,明明心中抱着的是伤痛和无奈,他伤悲于长孙延的不信任,也同样为你的宛然操尽了心。王爷现在无路可退,而湘王府的处境也再也无法回到最初了。”

长孙弘沉默了许久,他自然是同意也理解玉染的说法的,只是,一时间叫他无法全然接受罢了。

又过去了一刻,长孙弘慢慢地抬头,又慢慢地走到了长孙宛然的床沿,来到玉染的跟前。他弯下腰,捋了捋长孙宛然额前落下的碎发,他看着长孙宛然苍白的睡颜,深深地阖了阖眼。

最后,他闷闷地出声:“南玉,对不起。是我没能及时察觉到身边的很多变化,让我爹一直都为我担心,还害得南玉你和宛然受伤。”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玉染突然启唇。

长孙弘微微睁大了眼睛。

但下一瞬,玉染陡然笑了,她侧头抬眸去看长孙弘,看见他讶异的神情之后,又继续说道:“你很想听我对你说这一句吧?不过,很可惜,我是不会这样对你说的。因为啊,你没错是不可能的。”

长孙弘原本还因为玉染今日的言辞感触至极,可就在玉染此刻说完的时候,他顿时心中又升起了一股无奈。他俊俏的面上露出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一双眼睛望着玉染眨了又眨,他无语地说:“南玉,你还真的是不调侃我几句就难受啊,亏我刚才还那么感动!”

玉染闻言,同样瞧着长孙弘,接着面容上泛起的是格外无辜的神情,一本正经地说道:“是么?那你可能是不太了解啊。要是对一般人,我还懒得说他呢。”

玉染自己是没有感触,要是此刻在她面前的人是修子期的话,估计就会发觉玉染现在的神色是将容袭平日对她做的学了个十成十。

玉染说完,见长孙弘一脸憋屈的模样,她微微一笑,又敛着眼眸看了一眼长孙宛然,随后便站起了身。

“南玉你这是要回去了?”长孙弘见着玉染的举动,往边上退了一步,关切地问道。

玉染右手轻轻扶在自己左手的手臂上,随后微微一笑,往隔壁的方向努了努嘴,“秦奚还在隔间等我呢,我不想让他等太久了,外间挺冷的。而且,我再不回去,等会儿也要被叫说了吧。你帮我再好好看一会儿宛然,她还从未受过这种伤,对她影响太大了。如果晚点她醒了,你好好和她说说。”

“宛然是我的妹妹,我一定会照顾好的。”长孙弘不太满意于玉染对秦奚的关心,不过他很快还是回过神来,对着她点头应声。

玉染温温笑了笑,“那我先走了。”说着,她便转身准备离开。

长孙弘的眼底是玉染的每一个神情,他忽然觉得今日的玉染实在太过特殊,至少在以前,他从未见过玉染可以沉静安然到这种地步。他的脑海之中登时闪出一个念头,那个念头不免让他的心中有一些慌乱。

他陡然开口叫住玉染,“南玉!”

“怎了么?”玉染停下脚步,稍是侧头,眼中露出些许诧异。

长孙弘迟疑了一下,最后仍是低声开口问道:“南玉,你……你是不是,已经恢复记忆了?”

玉染听着,微微一愣,但旋即便向着长孙弘提了提唇角。她的笑意明艳而纯澈,仿佛可醉人心,令人有顾盼神飞之感。

长孙弘看着玉染对自己一笑之后便往外间走去,他瞧见玉染那般别有深意的神情之后,心中便是已经了然。就在他以为玉染不会再回应自己的时刻,他似乎听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恩”。再抬头时,他发现玉染已经走出里间了。

玉染走到外间的时候,神情依旧温和,她看见秦奚就站在自己眼前,玉染看着秦奚依旧温润的眉眼,淡然笑了,“让你久等了。”

“没有。”秦奚摇了摇头,随后忽然想起什么,将握在右手的东西递到玉染眼前。

玉染扫了一眼,发现秦奚递给她的是一卷画轴,“这是什么?”玉染单手一抖,直接打开画卷,发现上面画着一个模样温婉的女子,只是她并不认得这个人。

“这是王爷刚才离去之后,又差人送来的,说是给殿下你。那小厮来的时候替王爷带话说,这画是世子辛苦给殿下你画的,他留着也是无用,自当归还给殿下。”秦奚的语气平静,眼中神情莫名复杂。

玉染一怔,目光落在这画卷之上,辗转半刻之后失笑,“长孙弘也是有心了。”

玉染听了秦奚的转达,立刻便明白了湘王长孙毅的意思,看来长孙毅已经猜到她就是赫连玉了,而且这还要多亏了长孙弘将原来的那幅薛言送来的画给调换了,才让长孙毅更加确信。

玉染现在想来也是觉得好笑,像湘王这样处事久了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长孙弘的小动作,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画明显就不是原本的那幅。这幅画的确将上面的女子画得十分精妙,可就是太精妙了,怎么看都不是暗卫营可以送的出来的。

“虽然画得不是我,但画得不错,我就收下了。”玉染将画卷重新交回到秦奚手中,随后笑道:“我们走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有美人

玉染回到自己的院子外,想了想便扭头对秦奚道:“你先回去吧,今日天太冷,你就别再送我进去了,能少跑一趟也好。”

秦奚顿下脚步,一时间望着玉染欲言又止。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晃进了院子,似乎可以透过房间的墙壁看见那个他们离开之前就躺在屋里的人。

玉染明白了,秦奚是在介怀容袭。

不过,她也不会去多解释。玉染朝着秦奚笑了笑,又重新道了一遍,“去吧。你这样和我面对面地站着,不累吗?”

秦奚这次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抿了抿唇,眼帘轻垂,随后向着玉染微微作揖,“殿下好好休息,秦奚先回去了,殿下有任何事都已经叫人来唤我。”

“好,我知道。”玉染微笑。

秦奚走了,玉染回过身便朝着院子里走去,她走到门口时,脚下不停,也没有丝毫停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她走过外间,穿过屏风,一路走到里头。

随即,她的目光便撞上了一双漆黑深邃得有如一汪深潭的眼睛,玉染偏了偏头,轻笑,“你醒了啊。”

容袭此刻正斜着身子躺着,被褥依旧盖过了他的肩头,将他铺在脑后的墨发通通埋了进去,只露出那张绝世风华的如玉面容,以及肤光雪白的脖颈。而再看容袭的神情,只见他的眉眼舒展,一双眼眸黝黑,而眼底的神色却是如同高山流水般绵长温雅,如璞玉在阳光底下熠着点点晨光。他的唇角含笑,笑意第一百四十五章柔和而缱绻,温软而醉人。

好一副美人图!

玉染提着唇角,狭长的凤眸微眯,不禁对着眼前的情景也有所感叹。

“阿染莫非只是在那儿远远地站着看便好了吗?”容袭见着玉染流露出的赞叹的神色,于是轻笑一声,用着低哑而惑人的声色柔柔地启唇。

玉染闻言,略是挑了挑眉,随后依言地走到床边上,她慢悠悠地坐在床沿边上,接着微微低头,去看容袭眼底的笑意。

玉染瞧着容袭的绝美面容许久,她忽然撇撇嘴,直接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去摸容袭的面颊。因为她刚刚从外面回来,所以她的手心微凉,而容袭却因为还在发烧,所以脸上还是有些烫意。玉染的手贴在他的面容上,倒是让她的手也多了几分热度。

容袭的面容不仅看起来白皙柔和,就算是一手摸上去,也是觉得细腻得很,仍不住让人多摸几下。

看着容袭乖巧顺从的模样,玉染自是不会客气。

待到玉染觉得自己得寸进尺地摸够了,才收回了手,静静地望着容袭。

“阿染觉得容袭的脸摸起来可还舒服?”容袭忽然温柔地开口,一双眼睛更是温和溺人。

玉染顺从本心地点了点头,十分诚恳地回答:“恩,很舒服。”

“看来阿染的记忆是恢复得大好了。”容袭唇角弯弯,笑出了声。

玉染瞧着他,半晌过去,她似乎很是认真地说道:“是啊,若是我的记忆还未恢复,敢问我们的容大公子怎么现在还能悠哉地躺在这里?”

容袭一边低低地笑着,一边温柔地从被褥中探出双臂,接着小心翼翼地避过玉染受伤的左肩,轻轻地从玉染的腰间揽过,将人一并带到了床榻上。

容袭望见玉染脸不红心不跳地便倒在他的怀里,忽然便将头凑到了玉染的耳畔,薄唇贴着玉染的耳垂,低声说道:“前些日子的阿染,可是腼腆得很,叫容袭真是为难至极。”容袭说话吐气的气息全然喷洒在了玉染的耳后,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愈发温软起来。

“你为难?这倒是稀奇了,我怎么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呢?”玉染窝在容袭的怀里,很是自在地说道。一边说着,她还一边侧过脸去瞧容袭。

容袭的眼眸漆黑,可眼神依旧悠远莫测,似乎从他的眼底既能看见迷人的耀眼,又能感受到沉静的优雅。

玉染很喜欢容袭的眼睛,哪怕她知道这双眼睛流露的情感背后可能是无尽的深意。

就像容袭很纵容玉染一样,玉染也很纵容容袭。这两个人,明明在别人眼里是处于两个最极端的位置,可在这个世上,他们两人却是彼此最亲近的存在。可能正是因为他们太过地相似,相似的两个人总能够莫名其妙地吸引到彼此,所以才让他们一步步地靠近,甚至甘愿走到了一起。

若要玉染真的离开容袭,恐怕她会觉得很难做到。而若是要容袭离了玉染,这可能更难。因为容袭早已将玉染视作与江山并肩的存在。就算别人说他贪心也好,他也认为,这两者他都想要得到。

容袭自小未有一人让他可以相信依靠,就连修子期一开始都是全然受得华君慕容齐的旨意行事,可是,直到玉染的出现,让他的人生多了一种别样的情感。

容袭发现了玉染的特别,正是一开始他对玉染产生的好奇,才让他将来的有一天彻底幡然醒悟,原来——他早已离不开一个名为玉染的人。玉染和他容袭太像了,这让容袭意识到过将来将人可能的冲突,可玉染又实在待他太好了,玉染是第一个愿意听他说话,又愿意陪他说话的人。每当玉染对他笑着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地想要去看她。

其实,容袭有想过放弃玉染的。可是,他没能做到,反而被玉染吸引得越陷越深。

玉染总说他才是那个迷惑人心的人,可容袭觉得,并不是这样。每当他望着玉染透亮而温雅的眼睛,每当他瞧见玉染唇畔含笑的模样,他就会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期盼着靠近她,想要和她永远地在一起。

别人都以为容袭是个只顾天下,却是薄情的人。可容袭他并不是,他也是一个人,他也会爱人。只是他爱的那个人,是一个身份特别,性格也特别的姑娘而已。而且,这个姑娘十分的磨人,饶是容袭这般沉稳性情之人,都有的时候觉得几乎要被她给打败。

此刻,容袭歪了歪头,又轻轻眨了眨眼,玉染望着他,而他也提着唇角看着玉染,他声色温柔地说:“阿染你这样说可要叫我伤心了,我就是想像现在这样抱着你,可是就这样你还把我赶出去了。”

“是吗?哦对,我记得,似乎还不止一次吧?”玉染装作回忆地仰了仰头,她的额前蹭到了容袭淌下的发丝,让她觉得痒痒的。下一刻,她陡然一笑,“不过,这是你自作自受,错不在我。”玉染说得理所当然。

而容袭也貌似很迁就地点点头,他用下巴蹭了蹭玉染的头顶,接着又将玉染搂得更紧了些。过了须臾,他抱着玉染小心地侧过身,让玉染慢慢平躺在他里侧的床榻上,用被褥将玉染一起裹了进来。随后,容袭的身子轻轻一动,便是整个人朝左侧躺着,左手手肘撑着床榻,让他可以保持半是起身的状态,而他的右手则撑在玉染的左耳侧。

容袭慢慢俯下身,脑后的墨发也随着他的举动慢慢从他的肩膀两侧滑落到玉染的身上,他的温润面庞逐渐贴近玉染,最后在他的鼻尖与玉染的鼻尖相触的一刻停顿了下来。他的唇畔含着淡淡的笑意,而那双黝黑的眼睛里则是仿佛带着无尽的缱绻柔情。

容袭十分温和地开口,“确实不是你的错。既然你怪都怪我了,我也只好认了吧。”

玉染难得听见容袭这般乖巧的回答,反而叫她觉着不太适应。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古怪之色,一双眼睛直直地对上近在咫尺的容袭的双眼。

玉染看着容袭的眼睛,也看得清他眼底的神情。她本来还准备再调侃容袭几句,可这看着看着,玉染反倒是越心虚了起来。

因为容袭的眼神实在是太诚恳了,这种诚恳几乎让玉染挑不出一点儿刺来。

玉染心中明明知晓容袭这十有八九就是在博着她的同情,可她就是觉得,自己拿容袭的这副模样真的没有办法。想必就算是她再怎么不去理睬容袭,容袭也能自己再找出新的理由来贴近她吧?

玉染的眼视线往边上移了移,她慢吞吞地出声道:“容袭,你能别这么看着我吗?”这神情也太温情了,实在是让她消受不起啊。

“为什么?”容袭瞧见玉染有意地挪开了视线,不禁从嗓间低低地轻笑了一声,他弯了弯眉眼,又稍微抬高了些身子,接着才不紧不慢地问她。

玉染这时才重新移回视线,她扬了扬眉梢,淡然道:“因为容袭,这不像你啊。”

容袭平日里处事是个多冷静,多沉稳的人。可每每与她互相作弄对方的时候,就是喜欢摆出这副既无辜又温情的模样来,她也不晓得容袭这是什么毛病。

“莫非阿染你不喜欢吗?”容袭似是因为玉染的回答显得有些苦恼,他微微褶了褶眉,依旧温温地问道。

容袭不是假的苦恼,其实他也真的挺苦恼的。因为玉染好像不管听他说什么,都认为他是在开玩笑。也许,就只有容袭自己,可以辨得清他自己究竟哪句是真心实意的,哪句是打趣逗笑的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已寒

玉染喜欢容袭的脸,这一点,从一开始玉染就不曾否决过。容袭的面孔对失忆的玉染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仿佛只要是看上容袭一眼,就能从他的眼中看到一弯映照着夜色的新月,他的容颜是惑人的耀眼。

当然,恢复了记忆的玉染,仍旧喜欢着容袭的这张美得摄人心魄的面容。玉染曾经还调侃过容袭,说她喜欢好看的东西,而容袭的那张脸,她喜欢至极。

而那时的容袭,也是似笑非笑地瞧了一眼玉染,接着直接朝着玉染的方向凑了过来,还很是正经地对玉染道:“既然阿染喜欢,那么阿染可就要来多看看。当然,容袭也一定会为了阿染好好保护容颜的。”

玉染知晓,被容袭的外表迷惑了心神的人恐怕不在少数,毕竟在这世上能够抵抗住这般美好的人确实少有。所以,她一直都知道,即便她再喜欢这种美好,也不能去贪恋,她挺分得清的。

现在,当玉染看着容袭瘪着眉,一副苦恼的模样瞧着她的时候,玉染的第一感觉是,她挺心动的。但很快,她便慢慢静下心来,朝他眨眨眼说:“喜欢啊,怎么不喜欢?应该,很少有人不喜欢一个美人深情款款地看着你吧?”只不过,而今这个美人指得是他容袭罢了。

容袭似乎很满意玉染的回答,他的神情温润,淡然一笑,接着俯身一吻落在玉染的唇角,既简单又温存。

玉染懒得去推容袭,就让他在自己没有受伤的右肩上靠了一会儿,容袭的头发噌得她的右边面颊痒痒的,而且容袭也不轻,靠在她肩上久了,她的肩膀也会麻。

又过去一刻,玉染终于眯了眯眼,随后抬了抬右肩,同时道:“快起吧,我肩膀都酸了。”

“那我帮阿染揉了揉?”容袭翻过身,躺平,随后微笑着说。

玉染向右侧过脸,随即满面笑意地说:“不用了,我觉得,再这么闹腾下去,你都快烧得没完没了的吧?”说到最后,玉染的面上露出几分无奈之色。

“那阿染陪我休息?”容袭的声色平静,依旧是带着温软柔和的感觉。

玉染也觉着疲乏,她阖上了眼,想着实在没力气与他再瞎闹下去,于是她用右手把被褥往身上扯了扯,随意答道:“睡吧,我今日真的疲乏,想好好休息。”

话毕,玉染就没有再出声,她的呼吸平稳,神色倦怠,似乎是真的倦怠至极。

这一次,容袭也没有再继续言语,他依旧保持着侧身的动作,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的是玉染安静的睡颜。半晌静默,他平静地笑了笑,这笑意仿佛初雪消融时的丝丝暖意,青树苍翠的盎然风雅。

容袭,在熟人的眼里一向优雅莫测,不敢轻易涉足他的领地。可是在玉染的眼里,容袭虽说依旧是她认为的高雅的存在,可绝对不会害怕他,甚至可以说,玉染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会将他视为亲人的人。

而玉染,她背离亲人,孑然一身,她有着忠心不二的属下,也有着为她出谋划策的谋士,可她却不曾走到过他们任何人的心里,因为她始终有着自己想要追求的人生。而他容袭,是唯一一个懂得他的追求,并且可以陪她一起去追求的人。

所以,这让容袭怎么能不喜欢上玉染呢?

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他容袭,愿意承认,他喜欢玉染,并且爱上了她。

容袭的眼底深邃,他静静地望着玉染,唇角含笑:阿染,我想要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容袭和玉染一样,在自己想要的东西面前,向来是用尽手段。所以,当他面对的那个人是玉染,他就更加不会轻易收手。

玉染因为左肩受伤,这三四天里估计都只好平躺着,不能随意左右翻身。而发着高烧的容袭醒得久了也是觉得迷迷糊糊的,于是他朝着玉染的方向侧着身,接着右手轻轻搭在玉染的腰上,又将头慢悠悠地凑在玉染的脖颈边上。

容袭一向喜欢玉染身上的体温,虽说他今日发着烧,原本身上就滚烫,可他还是习惯性地就直接贴在了玉染的身上。

要是玉染有精力和他辩论一番,她一定会对容袭说:你说你发着烧,还总是贴着我这么近,怎么就不怕我也被染上风寒?

但想来容袭的脸皮一向很厚,想必即使玉染真的这么说了,他也会想出新的说词来应对。

安国王宫,御书房之中,是谢意远朝着安君长孙延跪拜行礼之后,垂眸站在长孙延的跟前。

长孙延闭着眼,许久都未有开口。他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神情阴沉莫测。

“君上。”是谢意远先出声。

长孙延静默良久,终是睁开了眼,他的眼底布满阴霾,接着冰冷地开口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又有人出手阻止?”

“回君上,是臣上次与您提过的女子,她好像发现了臣带去六殿下的用意。”谢意远低头躬身道。

“就是……那个南玉?”长孙延皱着眉,一手托在眉心,停顿之刻似乎在思索谢意远之前提起过的那个被长孙弘救回王府的女子。

“是她。”谢意远点头。

长孙延的神情更是阴恻几分,连带着整个书房中的气氛也是沉寂了下来,“我记得你说她可能是宁国的世家子女?”

“现在也只是猜测,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大。但此女被长孙世子救回王府之时便身受重伤,至今记忆还未恢复,所以还无从得知她的身份。况且臣觉得,此女即使失忆仍旧心性沉稳,并不普通,她现在对臣已有防备之心,臣恐怕无法在她面前轻易出手,不然可能会被提前看出端倪。可是还请君上放心,再过几日便是湘王要在府邸宴请君上的日子,届时臣下也会在暗中替君上准备好一切事务。请君上容臣再行考量,必定为君上想出更好的应对之策。”谢意远说话时虽说小心,但语气仍旧平稳。他低着头,没有去看长孙延的神情,他绝对不能让自己在长孙延的面前显出慌乱的神情,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控制好自己,压抑住自己的害怕。

长孙延面对容易在他面前害怕颤抖之人最是烦心,而谢意远,即使心中有千万种紧张的情绪浮起,他也只能硬是叫自己坚持住。只有他在长孙延的面前露出能够沉稳把控局面的模样,才能让长孙延对他略微放松。

果不其然,在长孙延注视了一会儿谢意远之后,便是心烦地朝人挥了挥手,示意谢意远可以退下了。

长孙延的心情总是变换不停,要人真的拿捏得准是很难的。而谢意远,他是在被逼无奈地适应着长孙延的性情。

谢意远闻言,一边施着礼,一边向后退去,直到他退到了御书房的外间,才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此时他才察觉自己早已冷汗淋漓,背后的里衣也早已湿透。

侍从替谢意远打开了门,谢意远这才又吸了口气,走了出去。外面的天气寒冷,阵风迎面吹来,顿时连他的面颊都似是要被冰冻干裂,他都能看得见自己呼吸之间吐出的热气在空气中逐渐消散,而刚才的紧张也在被缓缓抚平。只是一热一冷,让他反倒是更能感触到这凉意给人带来的刺骨。

“真是冷啊。”谢意远抬头望了望天,最后面上露出了几分苦涩的笑意。

他没有选择,只有顺从。他想不到任何办法可以逃离安君长孙延的掌控,因为他身在安国,他的一家人也都是安国人,他现在实在想不到丝毫的可能能够让他们平安地脱身。所以,他的选择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出卖湘王府,为安君出谋划策。

如果说,如果说他不是生在世家,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痛苦抉择了呢?谢意远得不到回答。

他苦笑着摇头,随后越走越远,他现在就想要回家,回去看看自己的家人,然后让自己冷静一下。

这一日,不论是安王宫,还是谢家,或是湘王府,都有那么几个人过得不太平静。

“姑娘,姑娘您醒了吗,绿彤现在可以进来吗?”刚至巳时,绿彤便很准时地过来了。只是她敲了敲门,却并未得到应声。

正当绿彤思来想去之后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修子期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身侧。绿彤是见过修子期的,因为她记得昨日是修子期将玉染带了回来,所以她知晓修子期是玉染的侍卫。不过知道归知道,修子期的突然出现还是将她猛地吓了一跳。

绿彤惊吓着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在她看了修子期许久之后才蓦地反应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您有什么事吗?”

“小姐吩咐了,这几日小姐自己梳妆打扮即可,便不打扰绿彤姑娘了。”修子期沉静地回应。

“可是,可是南玉姑娘的肩膀受伤了,应是不太方便自己梳妆啊?”绿彤顿了顿,面上露出几分诧异和担忧之色。

第一百四十七章 意图明

修子期面对绿彤所言,微微瘪了瘪眉,但口中依旧耐心地再次说道:“这是南玉小姐吩咐的,在下只是听从命令向绿彤姑娘说一声。”

修子期的面貌清隽,而且平常说话时又十分文雅,一身青墨色衣衫让他看上去更加精神几分,倒是一时间看得绿彤有些脸红。

绿彤旋即低下头,福了福身,接着唯唯诺诺地说道:“我知道了,那我就先回去照顾我家小姐了,若是姑娘有什么需要绿彤的地方,可以随时来叫我。”

修子期目送绿彤离开,这才又回头看了眼紧闭的精致木门。

修子期是不可能放绿彤进去的,因为这屋里并不是只有玉染一人,还有另外一个人,可以说是在玉染恢复记忆之后,直接就准备赖在玉染这里了。

更加令人发指的是,玉染平日里偷懒,喜欢晚起,而容袭平日里更偷懒,也喜欢躺着。而当这两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就是怎么睡都睡不醒了。这又正好赶上玉染受伤,容袭发烧,这两人索性一睡便睡到了午时初。

玉染一睁开眼,撞见的就是一片漆黑深邃,那是一双眼睛,是她熟悉的一双眼睛,入目的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说句实话,人总是希望自己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舒心的事物,而容袭的这张脸,恰好满足了玉染的全部标准。

玉染似醒非醒,半是眯着眼瞧着贴在自己面前的人,声色悠悠地说:“这一觉睡得可还清醒?”

“能有阿染相伴,自是清醒的。”容袭淡然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

玉染闻言,也不惊怪,过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她的眼底也从半是朦胧恢复到了一片清明。

玉染看见含笑望着她的容袭,蓦地伸出手去,在容袭好奇的目光之下,直接用手背飞快地贴在容袭的额头上,随后又将手撤了回来,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比划了一下。

“恩,烧倒是退得差不多了。”玉染满意地点点头。

“阿染中午想吃些什么?我叫人去准备。”容袭笑盈盈地问道。

玉染目光微动,瞥了他一眼道:“湘王府中午会有人准备吧?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吃得清淡些,毕竟你这风寒也未好,我可怕你再烧得高起来,可没人照顾得动你的。”

两人又在床榻上睁着眼睛修养了一会儿,直到容袭又是伸手摸玉染的腰,又是从玉染的唇角吻到脖颈,最后直接被无奈至极的玉染轰下床的时候,两人才算是真的起床。

容袭倒是取过一旁挂着的外袍轻纱很快地套好了,反观玉染,倒是站在自己的一堆衣裳之前静默了良久。

容袭也似是随意瞧了一眼,随后不禁发笑,“阿染的衣裙,确实都挺有风格的。”

玉染斜睨了一眼容袭,又望着自己那一片既艳丽又贵重的衣裙,真心想要叹气。其实玉染不是不喜欢复杂的衣裙,她还挺喜欢有一些宫廷款式,毕竟是她从小就穿着到现在的,可她对红色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好感,但偏偏自从她穿了一次长孙宛然的红裙之后,长孙弘就给她送了一堆各式的红裙过来。

原来玉染穿着倒还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但现在一恢复记忆,玉染就顿时有了一种怀疑人生的感触。

她细细看来,真的看上去稍微正常一些的也就昨日晚上穿着过的那一身白底青纹的衣裙,不过昨日穿着过还并未叫人拿去清洗,所以她也不好重新再穿上去。

“也罢,反正近日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想罢,玉染晒然一笑,随手拎起一件大红的外袍便披了上去,接着再套上轻纱。直到她抓起衣带的时候,才转过身,将衣带递给了容袭,随后双臂往两边微微打开。

容袭轻笑一声,也不用过问玉染的意图,便捏着腰带,从玉染的腰侧环过,最后温柔地替她在身后慢慢系好。

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习惯,玉染平时做这些事都是随意得很,也就只有容袭在她身边的时候,才会替她多注意一些。

“要不阿染还是从湘王府搬出来吧,这样就什么都困扰不了你了。”容袭让玉染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捋着玉染的头发,一边垂着眼眸温声说道。

玉染看见了铜镜里的自己,也看见了她身后的容袭,容袭的模样仿佛永远是那般温润如玉、不可亵渎。

“我搬出来,那去哪儿?莫不是,你还要我再去丞相府住着?”玉染漆黑透亮的眼底有微光闪过,她敛了敛眼眸,声色淡道。

容袭笑了笑,说:“有何不可?”

玉染微不可查地吐了一口气,她不是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但她只是不想戳破而已。好不容易两人可以这么安安静静地相处一阵,其实挺不容易的,她也不想就直接捅开天窗说亮话,因为她觉得这种说话方式用在他们两人身上实在不太合适。

玉染和容袭是两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他们说得话平常听起来的确淡然无事,可实则有时只有深想,才觉得甚是诛心。

容袭见玉染没有回答的意思,也就只是风轻云淡地笑了笑。

他替玉染挽了一个简单的发式,随后将梳子轻轻搁在了妆台上,启唇说道:“我回去一趟丞相府,替你取几件衣裳过来吧,你过几日可以换着穿。”

玉染抬起眸子,弯了弯柳眉,神情温和,她点头应声,“好。”

直到容袭走出了她的屋子,玉染才重新收回视线。她的眼底依旧温温的,只是其中似乎多了几分沉暗之色,不知是在惋惜着什么。

也是啊,只要玉染恢复记忆,她就无法再把自己装成那个什么事情都不懂的南玉了。南玉可以和容袭打打闹闹,甚至可以陪着容袭一起闹一起疯。可是玉染不行,她知道容袭是不可能轻易收手的,而她也没有办法回得了头。他们两个人,已经不是孩子了,他们都要为自己所做的负起责任。

容袭刚刚从小门走出,回到丞相府,随之修子期便出现在了他的身侧,垂着头单膝跪下。

“公子,那边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修子期沉声说道。

容袭面带微笑,一双黑漆漆的眼底是看不尽的幽深,“好,我知道了。”

修子期闻言,并没有第一时间起身,而是依旧保持着单膝跪着的动作,他的眼帘遮住了双眼,神情顿时复杂起来。

“还有什么事吗?”容袭注意到了修子期的情绪变化,于是多问了一句。

“公子,现在公主已经恢复记忆,这样做的话……公主很快就能够发现其中的端倪,然后追查到公子身上的。”修子期面露忧色。

容袭听着,微微仰了仰头,他刚发过高烧,又仍在风寒,所以浑身还没有多少力气,在冷风里吹着更是显得单薄了几分。他望了眼湛蓝的天,须臾沉默之后微笑,“是啊,总能查到的。就算我一直不动手,阿染对我的怀疑也不会少上几分,既然如此,倒还不如让我替她解决了这心头之烦,不是也挺好?”

“可湘王府毕竟是救了公主的,公主理应帮他们一把。”修子期皱了皱眉,思量了一下说道。

“理应帮他们?这个世上到底有多少的理所应当,又是否真的存在理所应当呢?”容袭的眼底愈发深邃,他摇了摇头,叹道:“阿染是阿染,她有自己想做的。而湘王府则是湘王府,阿染能够帮他们避过一次两次为难,难道就真的能够帮他们一辈子吗?”

“公子的意思是,公主很可能马上就会离开湘王府了?”修子期抬头问道。

“这倒还不见得。子期你太高看我了,阿染的性情一向多变,思虑也多,我不可能瞬间就明白她所有的意思。”容袭说着,眼眸微垂,目光就落在了修子期的身上,他看见重新低下头的修子期,接着蓦地甩了甩衣袖,“不过,子期你近日来倒是对阿染的事情格外上心。我知道你对她心怀愧疚,但一直愧疚下去,是会让人恼的。而我用你,不是觉得你的错误小到可以被原谅,而是因为我早就知晓你在想什么,也明白你之前在为慕容齐一直做着什么事。所以,我将你的错误归结为了我的失误,是我没能注意到原来你对他的忠心已经可以大到超越了我对你的命令。我想过你会背叛我,可我没想到你竟然直接越过我,将手伸到了阿染的头上。”

“公子……”修子期一时间噎在那里,实在想不出应该如何回答。

“我用人之所以一直掌控得小心,就是因为要选择能够真正把控在手心里的人。如果说一个人因为追求名利钱财而想要追随我,那么我敢于用之,并且善于用之。而如果一个人告诉我,他无欲无求,却说甘愿遵从于我,那么我会担忧。因为我不知晓那个人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到底会在什么时候从背后捅我一刀。而子期,一开始的你,直至现在的你,都是属于后者。”容袭的语气缓慢,神色也是异常平静,他望着修子期,淡然一笑。

第一百四十八章 粮草毁

修子期当然不傻,他是听得懂容袭的意思的。修子期没有起身,他双手交叠在身前,低头扣在双手之上,修子期向着容袭行这般的大礼恐怕还得追溯到修子期第一次被安排给容袭的时候了。

修子期没有看容袭,而是郑重地说:“子期现在已绝无背叛公子之心。但若是公子仍旧对子期抱有怀疑,那么子期甘愿以一死了结公子的心头之结。”

容袭的眼中莫测,他的神情仍旧清远孤高,似乎让人看不透也摸不着。他听闻修子期之言,也没有太过剧烈的反应。

半晌之后,是容袭温润一笑,“一死?子期,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若是什么事情都被认为成只要一死便能了结,那么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活得太轻松了,因为我们都是人,都会死。”

修子期紧抿下唇,一言不发。

“有的时候,信与不信其实没有多大两样。因为人总是在那里口是心非,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这一刻所言的究竟是出自一时兴致,还是真心实意。”容袭脚下动了两步,他背对着修子期。

容袭的脊背笔挺,可在寒风中他的背影任谁看都是单薄得很,他的一身白衣,乍一看出尘柔美,再仔细看却是令人觉得高远而不可触及。

“所以,子期,这一次,我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也就仅限于这一次了。我不会谅解你,也不会赶你走,可是如果还有下一次你违背了我的意愿,那么我是不会容许你继续留下的。”

修子期低下头,他明白容袭是个除了对于玉染会用心之外,对于其他人向来是杀罚果断。正是这样的一个容袭,才叫人觉得深不可测,才让更多人因为惧怕和崇敬而选择遵从。

修子期陪伴在容袭身侧已经十几年了,他比容袭只是大了两三岁,却也算是与容袭一起长大。实话来说,他认为自己可以看得懂华君慕容齐,却无法真的看透一个容袭的心思。

修子期是华君安排在容袭身边的人,因为容袭从小就和其他皇子表现得不太一样,因为华君居然忌惮当时还是一个十岁孩子的容袭,华君想要将容袭的所有意图尽数折断在他的手中,可没想到弄到最后,华国整个朝堂,竟被直接划分为了两块,一块受命于华君,而另一块却被捏在容袭的手心里。

容袭的用人之策十分到位,他知道怎么去拉拢人心,也知道怎么去给与利益。

容袭甚至可以可以给很多原本身份低微的官员和出身寒卑的子弟提供建议和消息,让他们一步步成为了朝廷之中的栋梁,足以影响到朝堂地位。而另外还有更多的人,被容袭安插到了各个地方官署,让他们的消息最后都汇聚到问思楼之中。

可以说,容袭虽然还在华君慕容齐之下,可却已经有了可以撼动慕容齐的能力。所以说慕容齐才会开始愈发小心起容袭,甚至想方设法地准备折断容袭的羽翼。

修子期一直跟在容袭身边,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容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而修子期也一直都比其他任何人都要相信,容袭真的可以走到那最终的一步。

而玉染之前的确是修子期心头的一大纠结之处,因为玉染太能够影响到容袭的心思了。可在修子期的印象当中,玉染却似乎比容袭更尤为果决而冷静。修子期很怕玉染会利用着容袭的心中有她,而反将容袭一军。

修子期以前也经常看着玉染和容袭呆在一起,他那时对玉染生出的感觉就如同他对容袭的感觉。他看不透玉染,可他总觉得那个女子眼底的莫测反而令他觉得被看得透彻,所以他不喜欢容袭和玉染一同相处。

可到了玉染被他亲手刺杀,掉落山坡的那一刻,他的心中确实久久不能平静。

当后来容袭质问于他的时候,他想起玉染曾经对她提起过的忠诚之说,终于是恍然明白,原来他一直以为的自己的忠,却是用错了地方。

所以他修子期才会选择离开华国,先容袭一步来到安国寻找玉染。而修子期在告诉玉染真相之后,原本以为玉染会因此气极,暗中让秦奚差人杀他,可事实是,玉染也不过是飒然叹息。

玉染确实是失忆了,可她依旧聪明,她的心性并没有太多的变化。而她那时的决定,就和现在容袭的言语不谋而合。

“是,我明白了,公子。”这一刻,修子期终究是回应了。他阖了阖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站起身,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他需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追随的人。他的忠心,也只能为他一人而付出。

容袭离开了一会儿,而玉染坐在屋里,吃着面前摆好的饭菜,终觉乏味。

外头传来敲门声,玉染便随口道了一声“进来”。

来的人是秦奚,玉染一眼扫去便见秦奚的脸色不算好,她心中已知又有糟心事发生了。

“殿下。”秦奚微微作揖。

“发生什么了?”玉染抬起眼眸,平缓问道。

“刚刚被押送到安国江阳城的粮草被全数烧毁,还未来得及被送至安国西境。”秦奚随之开口答道。

玉染微愣,她瘪了瘪眉,问道:“押送粮草的人是谁?”

“是湘王的直属臣下——薛言。”秦奚缓缓说道。

“薛言?我没见过他,但倒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他。江阳城距离安国西境的西华城中间隔了不过两座城池,眼看就要送到,却在这种时候被烧得一干二净,这可不是小事了。而且,出事的又是湘王的属下,这倒是有意思。”玉染漆黑透亮的眼底闪过一丝锋利之色,她的目光扫了眼桌面上的几个饭菜,最后叹了口气说:“也罢,这饭估计我也是吃不下了。薛言率领的那支军队当晚是在江阳城歇息的?”

“没错,当时为他们安排就寝之地和粮草安放处的人就是江阳城的城守,士兵就寝的地方和粮草安放的地方隔了五六条巷子的距离,所以等到士兵收到走水消息再赶过去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根本来不及扑救了。”秦奚的神色里带着几分凝重。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朝中势

“有人之后查看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吗?”玉染敛起眸子,眸光微动。

“有……”秦奚说到此处,略有一顿,他静静地瞧了一眼玉染,在抿了抿唇之后缓慢开口:“有人说之前看到薛言和几个神秘之人来往,后来对薛言所住之屋搜查之时从他的行囊里找到了与别国人通信的消息,信上更有所指一切皆是为了宁国着想。而江阳城城守也断言说他确实有看见薛言和一个宁国人有见面,只是当时并未细想,现在幡然顿悟。所以,薛言已经被判定为通敌,正在押送回来,从西境过来不出十日便会到达。”

“与宁国通敌?”玉染翻了翻眼皮,眉梢微扬,面上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样。不出片刻,玉染竟是失笑,“这一出戏还真是特别啊。”

“殿下觉得,这会是长孙延做的吗?”秦奚出声问道。

玉染偏头瞧着秦奚,一双凤眸煞是明亮,她像是思索了一会儿,随即微笑着说:“毕竟那是要运去西境的粮草,安国西境虽说偏远,但商国的南面毕竟与安国北面接壤,若是商国有意绕道从安国西境偷袭也不是不可能,长孙延还不至于愚蠢到犯这么大的险只为污蔑到湘王头上。”

“我也是同样认为如此,所以说,这其中必定是有他人介入,然后将偷烧粮草的罪名嫁祸到了宁国头上。”秦奚皱着眉,点头说道。

玉染眯了眯眼,她随手捻着桌上的一盏茶杯,沉默须臾之后忽然眼底更深了几分,“只是嫁祸到宁国头上么……”

“殿下的意思是?”秦奚也是被玉染说得心头一凛。

“你想啊秦奚,这一阵子,安国被压制得最深的人究竟是谁?是湘王长孙毅啊。近日来长孙延为了把毛病都挑到长孙毅的头上到底花费了多少心思你我不是不知道,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事的人竟然又是湘王的直属臣下,这更是给了长孙延一个机会来给湘王扣新的罪责。如果说指使烧毁粮草的人不是长孙延,那么真正暗中的那个人在这种时候又将矛头清晰地指向了湘王长孙毅,其心再明确不过了。”玉染的睫毛微颤,眼眸之中露出几分无奈之色,她说:“那个人如此推波助澜,恐怕是同样想要湘王府就此消失啊。”

秦奚望着神色略显烦恼的玉染,缓慢开口问道:“那殿下认为,我们是否需要插手此事?”

“秦奚你应该是知道的,即使长孙弘没有阴差阳错地救了我,即使我与湘王府原本没有任何纠葛,我依然会想尽办法,绝对不能让湘王府消失。”玉染再抬眸时,眼底的波澜已然平息,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平和。

安国现在朝堂顶端的两人是丞相玉渊,以及湘王长孙毅。期中丞相是容袭的人,必定听从容袭的安排,哪怕丞相与湘王再怎么算是多年旧友,但到了真的要做出决断之时,玉渊也不可能倒向长孙毅。

其实,安国江阳城运送粮草被烧一事,玉染听秦奚说完,心中是有些空落的。

因为,安国朝堂势力两分,若是丞相玉渊是倒向容袭的,那么一旦湘王府的势力被清,那么随之可以掌控安国朝局的人便成了容袭。

谢意远确实是个聪明人,但他现在的胆子还不够大,还停留在对于长孙延的惧怕之中。他的做法也还稚嫩,容易被人看穿,所以怎么敌得过玉渊。

而再看安君长孙延本身,他的脾性暴虐,时而变化无常,确实令常人害怕不已。

可一个人单单只是令人害怕,这是不足以让人臣服的。只要他不具备足够的才华,还有真实的掌控全局的能力,那么长孙延也就相当于是被臣子握在了手中,不足为惧。

所以,就在玉染将安国朝局与粮草被烧一事联合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而那个想法更是指向了一个人。

哪怕现在没有任何的痕迹指向那个人,而玉染的心中却依然有这般感觉。

玉染绝不能让湘王府消失,因为只有实力均衡之时,玉染才能进一步插手。

“湘王府如果再被压垮,那么这安国朝堂之上,恐怕得是丞相说了算的。现在的长孙延,对湘王的猜忌是在太大,让他一时间再无法将其他的视线分到丞相玉渊的身上,所以玉渊那里还是太好过了。”秦奚摇头低叹了一声,接着慢慢抬眸定睛去看玉染,秦奚的眼底是清晰而平静的,他说:“所以,这么一来,殿下的猜测恐怕又都归结到了那个人的身上。”

既然这一次的事情不是长孙延有意扣在长孙毅身上的,那么照现在的局势来看,会这么做的人只有一个,也就是容袭。

玉染轻轻阖了阖眼,她将杯盏随手搁在桌上,杯盏的底部与桌面间发出了低脆的磕碰声。

玉染似是静默了良久,她完好的右手手肘慢悠悠地支在桌面上,手心托着脸颊一侧,原本便垂在耳后的墨发随着她偏头的动作蓦地滑落至她的脸旁。

明明她听见的应该是一件惊人的猜测,可在这一瞬,好似无法在她的心中掀起丝毫的波折。

事实是,玉染的心中并非毫无波澜,而是早已乱过了无数遍,所以到了最后被人当面说出来的时候,也就提不起感觉了。

“现在湘王人呢?”玉染揉了揉额角,睁开眼睛问道。

“就在刚才被招去了王宫,我也是等到消息都落实完了,才过来寻殿下的。”秦奚温声说道。

玉染思量片刻后说道:“罢了,就算长孙延急不可耐地想要给湘王定罪,那暂时也是做不到的。就算薛言是湘王的直属臣下,那么他现在也无法证明就是湘王指使薛言去烧的粮草。更何况,烧毁粮草的并非薛言,而是另有其人,他们一时半刻查不清的。最多,长孙延有了暂时可以怪罪湘王管理臣下不当的理由,然后再将此事作为日后可能发生之事的铺垫。”

第一百五十章 谢尚书

“不过,就算长孙延暂时做不到动湘王府,也是一定会继续派人查下去的,而且是竭尽全力地要叫人查出湘王府可能与宁国有所挂钩。就算查不出来,最后有可能也会想办法尽数暗中怪罪到湘王府头上。毕竟,这可是一个给湘王府安插叛国罪名的极好机会。粮草被烧,长孙延吃了这么大的亏,他怎么也要在湘王府的身上找回来。说到底,他也不可能放过湘王府。

“而我们所拥有的时间,也正是长孙延明面上调查真相,实则装模作样只是为了给众位大臣和天下百姓看的这段时日。湘王府不能消失,势力权衡也不能乱套,而我玉染,也决不允许有人将脏水泼到宁国的头上。”玉染说到最后,声色听起来也不似平日里的慵懒随意,而是带着几分郑重与坚毅。

办法可以想,麻烦也可以解决,她所决定的事情,就必须尽力去做。

“湘王府今日已经开始筹备宴请长孙延所需了,恐怕这一关,湘王府还得再硬生生度过去。殿下如果单单只想要从湘王府下手,很难。”秦奚说到此处,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很难什么?

很难利用湘王府,来达到掌握安国朝政的目的。

因为湘王长孙毅即使再怎么受到安君的不信任,甚至即将遭受灭顶之灾,可他仍旧是位历经沙场,忠于君王的贤臣。就算他已经被安君的态度磨尽了所有的耐心,就算他的心早已薄凉,他也绝对不能背叛自己的君王。

长孙毅一方面不想背叛于君,一方面又不希望湘王府满门上下为这个王府的威名而陪葬。长孙毅内心的矛盾与痛苦,又有谁人可以真正地感同身受呢?

玉染当然不会从长孙毅入手,玉染自认为还没有那个本事,能让一个在死亡威逼面前都还想要忠君的人转而去选择她。

可是,玉染却懂另外一个人绝对不会对湘王府的危局坐视不理。

不是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熟知的君王能够付诸全部的信任的,更何况这信任早已消亡。

玉染想到的那个人,首先是长孙弘。

玉染相信长孙弘定是已经因为安君对湘王府的态度寒透了心,但其实玉染也晓得,长孙弘看似不羁,实则对自己的父亲仍是怀有敬畏之心。就算长孙弘有一天真的受不了安君了,决意逆反,说不准最后也会因为这份亲情和敬畏之心而选择放弃。

但说到底,长孙弘对安君抱有敌意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所以就目前的状况来说,比起面对安君,他更会乐意暂时地偏向于玉染。而玉染,必须抓住的就是这个机会,她要靠着长孙弘来赢得第一份更为强大的势力。

再者,玉染也是由长孙弘救下的,这份救命的恩情玉染不会忘记,她会为湘王府解决部分麻烦,以保住湘王府之人的性命和地位作为交换。

玉染想到的第二个人,这第二个的心里也是不希望湘王府消失的,可他更害怕的还有自己家族满门的性命。

这第二个人,自然说得便是谢意远。

谢意远的性情温良,他确实拥有满腹才华,也拥有着自己的志向。他是世家子弟,也不曾拥有长孙弘这样胆大的性子,所以自当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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