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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


章1 天上白玉京-1

章1天上白玉京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三千界,书中自有......”

赵行德斜靠在堆满书籍的桌旁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太阳穴,又伸了伸僵直的手指,感觉精力回复了少许,方才提起狼毫笔,在连夜赶好的手稿上题写上《雪隐仙踪录》第23卷。他皱着眉头左看右看,总觉得这临摹自柳公权的书法似是而非,总缺少了一股意境,不由得叹了口气。

往手心哈了口白气,赵行德推开雕花梨木窗,一股凛冽的寒风汹汹地灌了进来,令人不禁精神一振,不知不觉,昨夜竟是一夜好大的春雪。

此刻东方渐白,举目望去,只见屋檐下挂着一排晶莹剔透的冰凌,院子里到处是玉树琼花,太学的亭台楼阁,学社书斋,花草树木,水池假山,全都均匀地覆盖上了一层细细的雪。不远处的晨钟悠悠传来,与太学相比邻的宋国宫殿笼罩香雾轻烟之中,更似渺茫的仙境一般。

望着这纯美至极的景致,赵行德不由得一时神驰目迷,深深呼吸了一口纯净的空气,“如今是大宋宣和三年。”他若有所思地喃喃道。这一年,宋国皇帝赵佑恩准被禁锢的元祐党人后代入太学读书。皇恩浩荡,不容推辞,获得举人身份的赵行德不得不放弃走科举正途出仕的打算,辞别乡里远亲,赴汴梁太学。这一年,也是现代人赵行德投生到这异时空的第二十个年头。

身上穿着朝廷配发给太学生的白色棉袍,头戴儒生巾,面貌端正,神情肃然,手腕和食指指节上有常年执笔磨出来的厚厚的胼胝,此时的赵行德看上去与其他的太学生并没有不同,甚至有时他也困惑着,自己那些潜伏的记忆,与如今真实的世界,到底哪一个才是梦境。

忽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推门声,赵行德回头一看,却是同在太学华章斎进学的太学生陈东,陈东眼角往桌上一瞥,“这雪隐仙踪最新一卷,可成稿了么,真真是大才子。”一边上前一边笑道,“师师可是天天盼着这故事接续呢。”

赵行德赶忙一手将那手稿放入夹袋之内,苦笑着对陈东拱手道:“这单稿子已拖了半个月,今日若不送到福海书坊,恐怕花掌柜就要杀到太学来了。”赵行德拍了拍夹袋里的书稿,叹了口气,对这陈东拱拱手。他二人乃是宋国国子监太学中的同窗好友,陈东有位在青楼中的红粉知己,却是行德的书迷。

陈东见他坚决不肯拿出稿子,却不敢拉下脸来,只得打躬作揖道:“好兄弟,那福海书坊将你这书截成小段小段的刊载在每日的小报上,便似羊拉屎一样,每回还在紧要关头便止住不表,莫说你嫂子,就连我都急的抓耳挠心的。”

赵行德笑道:“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兄弟我不比少阳兄家资殷富,还要指望这营生贴补酒食呢。”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顶青云锦幞头笼在头上,将颔下的冠带系好,眼看便要出门,若是不走,只怕陈东这厮会一直纠缠不休。

“元直休走,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陈东急忙拦在门口,赵行德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到一边,“若是等不及连载,福海楼专门有人说书讲这一段,只要掏几个茶钱,白听也可以。”陈东心里骂道:“师师姑娘好歹是巩楼的头牌,怎好意思去福海楼听说书”。陈东只得跟了出来,不住口地央求。

赵行德只摇头不理,二人便这般唠唠叨叨一直走出太学学舍华章斋。

宋国国子监太学原先位于商贾云集的南外城,毅宗皇帝为了使国子监学子更专心向学,特意将太学迁到了内城,紧靠着宫城和延福宫。太学占地甚广,自从丞相王安石变法以来,太学已不是单纯的讲学育才之所,而是朝廷选官的重要渠道。王丞相扩建太学,将太学生人数扩充达三千六百人,设一百二十斋,太学生等若是大宋朝廷的候补官员,这些青年学子既有以天下栋梁自诩,抨击时事,议论朝廷重臣的,也有奔走于朝廷公卿之间,钻营苟且的,还有流连于倡楼瓦舍,风流倜傥的。

便如后世大学的附近必定有许多商贩云集一般,在这宋国太学左近,有许多的客栈旅店,其中娼楼瓦舍也不在少数,更有许多行商坐贾,贩夫走卒混迹其间,此时天色刚刚放亮,此地已经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做买卖的商贩,道路两旁都是各种市井小民光顾的食店,柜台上挂着卤煮的猪羊头和烤鸡烤鸭,门口支着大铁锅熬着粘糊糊的给鸡鸭去毛的焦蜡,散发出浓烈的油烟气,夹着这汗水和尘土的味道。

福海楼的店小二一看有客人进来,立刻用抹布将早已擦好的桌椅又擦了几下,这才请赵陈二人坐下,陈东顺手了赏他五文铜钱,这才落坐,他在私下里可以低声下气向赵行德索要书稿,到了此处却不得不自重身份,不能再喋喋不休,只是一双眼睛时不时就看向赵行德的夹袋。

赵行德见大堂里尚且空空荡荡,只有几桌赶早进城的行商,正不紧不慢地喝着早茶,心中暗暗懊悔,今日却是来得稍显早了点,只好叫了一碗热腾腾的荔枝圆眼汤,皱着眉头吹了吹,斯条慢理地吃了起来。陈东也叫了一碗胡椒汤茶,又叫上来两碟牛羊肉脯,蜜枣、金桔等四盘果子。,一边吃一边低声道:“我知福海楼必定一鼓作气将书稿的雕版制好,不如你跟他们讲好,先印发几部集子出来留着珍藏。”

都城汴梁乃是天下辐辏云集之地,眼见城门开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在福海楼里落坐的商贾已渐渐多了起来,眼看人气渐足,福海楼当值的歌姬先抱着琵琶在戏台上唱了几首曲子,说书先生接着便说了段书。

福海书坊与福海楼乃是一家东主所开,都由花掌柜的打理。书坊便在福海楼的对面,花掌柜的每天早上也必到福海楼喝茶的。今番赵行德一边喝茶听书,一边等候那书坊掌柜。只听那将梨花木板碰了两下,那青袍说书先生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甘事胡虏不知羞,五湖四海结怨仇。纵有盖世枭雄气,料无后人续春秋。”

旁边的歌女帮着拨弄了几下琵琶弦,说书先生将梨花木版又敲了两下,说道:

“我中原上承三皇五帝,雄汉盛唐的气运,国中英豪辈出,只需同心协力,自叫那四方狄夷束手。可惜,可叹,总有人数典忘祖,甘心认贼为父,为胡虏干事,大损阴德,不但为祸中原,而且殃及子孙。”

“这首七言诗,说乃是四代事虏的辽国韩氏,其先祖韩知古本是蓟州玉田人,五代时分中原板荡,契丹人入寇幽燕河北,这韩知古六岁上下便被那契丹人所掳,做了个汉儿奴,再后来被当成妃子的陪嫁送到契丹皇帝身边。韩知古这一生便道埋没,孰料其子韩匡嗣,居然因缘际会,恬不知耻地做了那辽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娈童,又做了契丹皇后的面首。骚鞑子爱屋及乌,又不通中原官制礼仪,居然将一文不名的韩知古授节度使,掌管契丹国中汉人之事。此后更得了左仆射,迁中书令,契丹皇帝驾崩,韩知古居然位列顾命大臣。”

说书的讲到这里时,门帘掀开,十来个身穿皮袄,头戴狗皮帽的汉子进来坐下要酒要菜,一个行商打扮的被众伴当簇拥在中间,似乎是这些人的首领。他听见说书的正在讲那辽国韩氏败落之事,面色微微一变,一边喝茶,一边凝神细听。

“韩家为代代殚精竭虑地为辽国效忠,在辽国朝中荣宠一时无两,韩匡嗣节开府倒还罢了。韩匡嗣之子韩德让,乃是承天太后的面首,以汉儿之身,总领宿卫事,官拜大丞相,身兼南北院枢密使,爵封齐王,不但位极人臣,就连虏主耶律隆绪,也得以父事之。辽国的国运,也在这韩家的辅佐之下,蒸蒸日上。”

这时,客栈的门帘又被掀开,似乎进门的人还要等候后面伙伴,将门帘一直撩着不落,一股股冷风灌进来,吹得在大堂中间落座的众人直皱眉头,赵行德、陈东也随众人朝门口看去,似乎要用目光将门口堵住一般,却见冷风裹着十几个儒生打扮的士子站在门口,当先一人见着他二人,面露欣然之色,笑道:“我说找不着二位,原来已经先来这里候着了。”

说话的乃是太学华章斋的监生张炳,是个忠厚之人,他身边还有华章斋与相邻几个斋舍的邓素、何方、朱森、李蕤、吴子龙等监生,都是赵行德与陈东的好友,平常三五日都要聚会在一起议论时政,诗酒相和。见赵行德与陈东已经落座,邓素、张炳与何方便搭着他两人的桌,其余人也找附近的桌子坐下,叫上汤茶果子,一边吃茶,一边听那青袍的老者说书。

“古语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何况这觍颜事敌的家门。到了韩德让之子韩昌这一代,韩家的家势便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韩氏不但把持着南京道幽云各州,韩昌更四处东征西伐,硬生生收服了生女真、室韦、五国等蛮族部落,壮者拣选成军,弱者编籍为民,练出了连环马、铁浮屠等强军,正欲取胡主而代之,再行入寇中原。”

“孰料那胡虏也不是睁眼的瞎子,眼看着太阿倒持,强枝弱干,臣强凌主,终于设了一个巧计。对南京道的汉儿将门许下高官显爵,离其腹心,又准许女真、室韦等北国蛮族建国称王,断其臂膀。这韩昌众叛亲离之下,居然犹有困兽一搏之力,率领本部兵马攻打上京,被契丹国主以四十万铁骑围困在断斧山,这一战只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韩昌全军覆没。”

那说书的讲到这里,左手花梨木板碰了两下,右手端过茶碗啜了一口,旁边抱着琵琶的歌女又叮叮咚咚弹了段“十面埋伏“的曲子,说书的这才清了清嗓子,运足中气,朗声道:

“这正是,天意冥冥终不漏,只争来早与来迟!几曾权倾辽国,纵横无敌的一时枭雄,却落得族灭身死的下场。连带着契丹也元气大伤。”

“原本来,人死如灯灭,万事皆休。孰料到,韩昌这一死,却又惊起了另一场天大的波澜,西夏皇帝听闻他这结义的兄弟被契丹人所杀,兴起十万雄兵,与契丹人干戈不休,倒是便宜了本朝,白白安享了数十年太平,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的顿了一顿,向茶客微微颔首,向四方作揖,算是结束,他本是福海客栈请来助兴的,月钱都有掌柜的发给,也不需向茶客讨钱。

在客栈中的众行商都是走南闯北过来的,心中倒是感慨天意变幻,运数莫测的多些,这韩家四代仕辽,在辽在宋,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兴盛时权势熏天,败落时鸡犬不留,真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说书的讲完这段以后,到有好几个桌又添了酒水果子。

“这说书的妄论因果,强作解人,好没意思”,陈东见赵行德凝神细听,不由得笑道道,“《左转》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汉人之身仕辽,如伴虎狼,战战兢兢犹有朝不保夕之虞,韩氏更不知进退,志得意满而拔剑四顾。功高震主的下场,自古皆然,当初胡酋将偌大权柄授予韩家,这便种下了满门屠灭之因。”

赵行德这才回过神来,他适才凝神思索,乃是因为在他所记得本来历史当中,韩德让并无后人,更被辽国皇室赐名耶律隆绪,将耶律氏的子孙代代都过继一个给他这一房,算起来和辽国耶律皇族的血脉融为一体,韩氏的下场,与这说书的所讲大不相同,而占据关中西域称帝自立,与辽宋鼎足而三的夏国,而是闻所未闻。他见陈东又忍不住议论起政事来,不由笑道:“陈兄高论,只是听说书的大都是贩夫走卒之辈,寻根究底,这说书的编排来去,不外乎彰显忠孝节义,警惕见利卖身投敌之人而已。”

邓素却耸了耸肩,将一口酒送入喉内,叹道:“如此一来,忠孝节义岂不如同集市上货物,有利可图便趋之若鹜,无利可图便门庭冷落,说到底,却是败坏了人心。”

何方也点点头,沉声道:“孟子曰,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契丹胡虏与韩氏,皆是趋利负义之辈,人面兽心之徒,譬如二虎同笼,生死一搏,乃是迟早之事。”

何方说到此时,却听旁边桌一人轻轻地“哼”了一声,原本细微不闻,却因为赵行德耳力特灵而听得清楚,他不由得微微转头朝旁边看去,正是那说书的讲到中间进来的十来个戴狗皮帽子的,却不知是哪一个人发出来的声音。传闻韩氏虽灭,但在幽燕北地威望,如同当年安禄山、史思明一般。殊不知是否何方“人面兽心”之语是否触动了他人心中之忌。

赵行德忙笑道:“二位言重了,天下君子偏少,而小人偏多。汹汹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若不言利,则何以驱小人。”

何方眉头微皱,感觉赵行德这番话,近乎韩非杨朱邪~说,正欲思索圣人驳斥之语,赵行德却见门帘掀开了一缝儿,花掌柜侧着身子缓缓走进店堂,一边在门口跺着脚底的冰和泥水,一边搓着手和耳朵。赵行德不禁微微一笑,他与这掌柜的熟稔之后,晓得他乃是南方金陵人氏,被东主派到这汴梁干事,却颇不习惯汴梁冬天寒冷的天气,就连身上的棉袍,都比旁人厚实许多,偏偏这人天生不舍得花钱,也不雇轿子,早晚出入皆是冒着寒风步行。

花掌柜的一边打理着一边抬头四顾,见到店内大堂的桌子约莫坐了七八分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见到赵行德坐在中间正向他颔首之意,原本的二分笑意更涨到了七分,二人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个眼神,花掌柜的跟看柜台的先生交代几句之后踱步进入账房。

章1 天上白玉京-2

赵行德也向陈东等人告了挪,正待起身来,却被身旁的张炳拉住。

“元直,若是缺钱,言语一声,休要再向那商贾借贷。士大夫最重名节,若是传扬出去,恐怕对你出仕不利。”张炳知赵行德家道中落,手头时常有些拮据,以为他又要向去掌柜的借钱,张家乃是世居汴梁的官宦,积储颇丰,张炳又是古道热肠的性子,是以有心相助。

赵行德被他拉住,感激地朝他拱拱手,笑道:“张兄有心了,”他脸上露出尴尬地神色,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在汴梁有一族兄,染上赌瘾,欠下不少钱来,我找这掌柜的只是要为他转圜一二,倒不是借贷。”张炳脸露恍然之色,“哦”了一声,方才放开赵行德的手臂。有道是江湖救急不救穷,特别是沾上赌鬼这种无底洞,是一文钱都不能借的。

“张兄理他作甚,来,喝酒。”吴子龙见赵行德谢绝了张炳的好意,端起酒杯,带着一丝意味的说道,“我看元直别的都好,只是身上若有似无的一丝傲气,叫人难受。”

赵行德之父赵惕新乃是列名于元祐党人碑上的先侍制赵惕新,当年丞相蔡京颇得官家重用,在朝中权倾一时,将守旧的故相司马光以下共三百零九人全部污蔑为朋党,党人不但贬官流放,还将所谓罪行刻碑为记,立于端礼门外,称为党人碑。大宋开国以来,以优容士大夫自诩,不曾因言罪人,此例一开,天下物议汹汹。蔡京所斥退的党人遍布朝野,几乎结怨于天下。党人碑上列名者,多是颇有官声的正直之士,士大夫莫不以名列党人为荣。赵惕新夫妇虽然在流放中病死,赵家家道中落,对于赵行德元祐党人之后这个出身,不少自命清流的监生还是暗暗羡慕且嫉妒的。

“不是傲气,是傲骨。”张炳若有所指地纠正了吴子龙的语病,目送赵行德背影隐入账房。

花掌柜的满脸堆笑,搓着手对赵行德道:“可算把你盼来了,若是再不续稿,三天之后,我们‘福海朝闻’的话本版面便要断顿了。”

赵行德主笔的话本《仙缘星空》在福海商行的小报背面连载之后,小报的销量足足上升了八成,这小报虽然为福海行赚不了多少钱,却能大大扩充商行在市面上的影响,为此花掌柜的也很受了福海行汴梁的康大掌柜的夸赞,此后更向赵行德约稿再做一篇仙侠,《雪影仙踪录》出来以后,更是大受欢迎,可惜的是赵行德要求隐去他太学监生的身份,只用了“秃笔翁”的笔名,倒是让花掌柜少了许多炒作的机会。

这时代,写话本曲子终究是落了下乘,只可济得一时之急,却万万不可借此扬名。太学同窗中知道赵行德在写话本小说的,也只有因缘际会撞破此事的陈东一人而已。赵行德可不想像本来历史上那位柳三变一样落个“奉旨填词”下场。不过说来奇怪,这个世界里的柳家因为在百年之前追随着那位原本应该被赵光义毒死的南唐李煜投了占据关中的夏国,柳家到成了夏国世代簪缨的名门望族。

将手稿交给花掌柜后,赵行德接过二十个圆形方孔的银元,银元正面铭文是“纹银一两”四个汉字,背面盘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龙身不显眼处,铭有银元铸造的年份地点。这便是贯通东西商路都畅行无阻的夏国银钱了,因为含银成色好,重量足,又铸造精美,到处都极受欢迎。宋国朝廷严禁金银铜铁等金属流出国境,却不禁止金属制品的流入,夏国银元比累赘的铜钱携带方便,在中原商贾中间也大行其道。其实福海行还可以支付更为携带更为简便的记名汇票,被后世的金融风暴和通货膨胀吓怕了赵行德一口拒绝了。这时十六两为一斤,二十个银元也有一斤多,揣在怀里有种沉甸甸的殷实感,一两银子等若是一贯钱,二十贯钱也就是穷人大半年的温饱了,待遇优厚的禁军军卒一年的花销也才五十贯钱。

花掌柜的与赵行德钱货两清,二人都面带喜色,行德正待告辞,花掌柜的又笑道:“还有一事要恭喜元直,福海行在长安的书坊打算将《仙缘星空》和《雪隐仙踪录》两部话本刊印出来贩卖,按照夏国的出版法令,书价的三成上交给官府做为版税,获得书号及印数。这版税由官府和作者对半分润,等到书籍印好发付行销,你就又有钱拿了。”

赵行德一愣,他知道依照夏国的制度,书籍出版不需取得作者的同意,但作者可以向官府登记一个从零到书价九成的版税额,对外国的作者,则夏国官府直接定出三成版税,因为夏国强制百姓识字,又大力发展铜活字制版刊印术,大大降低了识字的门槛和印刷的成本。这殷实人家识字之后,也有不少喜欢文字消遣之人。所以关中陇右之地,出版行当也极为兴盛,不少宋国的骚人墨客也因此获益不菲,不想自己也得了好处。

等若是平白得了笔意外之财,赵行德拱拱手,笑道:“那就有劳掌柜的费心了。”花掌柜摆摆手,笑道:“大家发财,不必客气。”

怀揣着沉甸甸的银元步出账房,赵行德回到太学生的座中。不一会儿功夫,几个同窗好友又开始大声议论起时事来。

太学生等若是帝国未来的官员,议论时政也是应有之义。正所谓士农工商各安其位,草民们议论时政是要冒风险的,因此旁边桌子的商贾等闲杂人等,也只是各吃各的,并不与这些太学中的年青士子掺和在一起。

“误国之物,莫过于火铳!花石!”陈东被七八个相熟的同窗围在中间,正慷慨激昂地高声道,“花石采之于岭南,万千民夫深入蛮荒,穿凿山谷,终年不见天日,石出而岭南民力尽矣。岭南地近交趾,本来民风彪悍,民变屡仆屡起,这花石纲是出了大力的。花石琢之于江东,一石一柱之成,必经年累月之功,石成而江南民力尽矣。花石用之于汴梁,上有所好,下必甚之,达官显宦富商巨贾争相效仿,为此玩好之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而天下财富尽矣!”

与赵行德原本所知的不同,这时代里有一个比党项西夏强大得多的夏国占据着函谷关以西的广大地域,夏国的触角甚至越过了葱岭延伸到中亚,在那里得到了许多波斯的工匠和建筑师。他们向中原传入了以巨石构筑的建筑样式,十分恢弘壮丽。近两代宋国皇宫外面开始大量采用大理石廊柱和浮雕装饰,带动了整个汴梁都成了广泛使用大理石建筑的城市。远远望去,汉白玉的都阙,屋顶施以金粉,犹如仙境。大宋官家和整个朝廷的高官显爵都不遗余力地从全国各地采掘、打磨、雕刻、输送大理石到汴梁,就是陈东所称的“花石纲”。

“少阳兄此言有理,”邓素附和道,“花石与火铳,皆是来自夏国之物,花石令吾民力与国用耗竭固然可恼,火铳令诸军战力全无却更是可恨。这火铳既不能及远,又全无准头,下雨阴湿之时更不堪用。禁军使弓弩临敌,至少可以发三箭,改用火铳之后,却只能燃放一响而已。改行火铳的唯一所长,不过是省力而已。但就是这点,投了那班荒废武艺的刺面戍卒之好,自先皇以来,许多改用火铳的禁军弓弩手,再不堪拉弓射箭。”

“正是!”陈东拍案叫好道,“花石奢靡,使吾国无可用之财,火铳大行,使吾国无可用之兵。”此刻已聚集在斋中的众太学生纷纷叫好。此时太学中反对改行火铳的观念大行其道,却叫知晓后世火器厉害的赵行德不以为然,他不愿意与同窗做无谓的争论,嘴角却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地微笑,不巧被陈东瞥见,他脸色一凛,道:“元直似乎有别有洞见,还望不吝赐教?”

听陈*然向自己发难,赵行德忙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这火铳虽然不堪使用,守一兄所述‘省力’二字,却是道中了它的好处。”

众同窗都面面相觑,邓素更是忿忿,心道:“元直可是想要羞辱吾么?”陈东当即斥道:“行德,议论国事须得正心诚意,却不能作此儿戏言语。”陈东和邓素都是从下舍一直读到上舍的太学生,年近三十了,慷慨之处仍然不下二十多岁的后辈,在众太学生此刻在众人学兄的架子出来教训赵行德,和刚才拉下面子求他把书稿借阅的时候判若两人,赵行德不由得心中暗叹,这厮当真是天生的一个政客。

和两万余寓居汴梁的冗官相比,年青的太学士子对大宋国运的关注的态度是极其激烈而热切的,眼看众多同窗都看向自己,赵行德只觉头皮发麻,不得不咳嗽一声,反问道:“吾国素来重文轻武,又秉持守内虚外之策,积重难返,与蛮横之辽,尚武之夏相比,大宋可以力胜乎?”

宋国虽然号称有禁军八十万精锐,无论对上辽人还是夏人,却占不到优势。见众同窗垂头不语,赵行德接道:“弓弩虽好,却非要膂力强劲者不能开弓,火铳虽有诸般不好,却是一个膂力普通的人稍加练习,也能发射。和我国相比,无论契丹还是夏国,军力都颇为强劲,而我大宋的优势,则是户口众多,民力几乎是辽夏之和两倍有余。与这两国相比,大宋的民力用之不尽,只要不断改制火铳,使它的威力胜过弓弩,即便是辽国幽燕铁骑,夏国禁军精锐,亦不能轻言侵凌吾国。”

众同窗原本只看到换用火铳使禁军的实力下降,赵行德却换了个角度,看到火铳的大行使武器对使用者的要求降低,从而使得大宋丰富的民力能够更多的转化为军事资源。众太学生有的脸上尤带着不信服的神色,有的却拍案叫绝。

邓素当即道:“改良火铳,使之比弓弩威力更胜,你说得简单,实则何其难也。火铳传自夏国,至今夏国军中除了火炮之外,仍然只用神臂弩和连弩,只有团练和城卫军才用火铳,若是火铳威力能轻易胜过弓弩,焉能如此?”

赵行德还未答话,却听有个洪亮的声音道:“元直所说的也不无道理,”说话的正是张炳,他见众人望了过来,接道:“舟山先生曾道,世间种族相争,战斗方式与日常作息方式相类者胜,战斗方式与日常作息方式相悖者败,契丹人长于马背、习于射猎,若一味与之较量骑术弓弩,未免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这火铳制造和操作之法颇为繁琐,契丹人未必有此能耐,反而适合吾国吾民的常年耕作养成的细致秉性。”

张炳所称的这位先生,姓黄名坚,字白石,号舟山先生,圣宗元符年间状元及第,现官居太常少卿,算得上朝堂新旧两党之间颇有见解的一位重臣,在朝在野,数十年间著书立说,门人弟子无数,声望隆重。

此时张炳引述这位老先生的话语,一时间倒是无人反驳。

赵行德也点点头,又道:“火铳于吾大宋,还有一样好处,那便是深合了太祖皇帝制下的守内虚外,将从中御之道。制作火药的硝石、硫磺皆是朝廷官*买之物,只要着紧控制各镇边军的火药消耗和补充,若无弹药补给,边军的火铳便是如同废铁一般。”众太学生思量,朝廷不顾一切的大行火铳替代弓弩,赵行德所提的这最后一点才是关键。

陈东此时也回过味来,拍案笑道:“胡虏愚笨粗心,必不擅火铳这等精细物事的,以火铳取代弓弩之后,朝廷控制了火药,不怕藩镇反噬,河北、河东诸行营的兵力也可加倍充实,如此一来,收复燕云指日可待。”

旁边邻桌的人却嗤的一声,哂道:“书生空谈。烧火棍子居然像宝贝一样倚仗,那火铳临敌只能放一响。用骑兵冲阵,只需让前锋精锐罩上两层铁甲,用死士重骑硬冲火铳阵,只待火器一响之后,余部骑兵四面齐上,刀矛棍棒乱打,必可大破这些土鸡瓦狗。”

赵行德等未料到有人搭腔,一起扭头看去看去,只见正是那戴着狗皮帽子的一伙人中的一个,四方脸,两腮和下巴都是胡须,面貌极为粗豪,却看不出具体年纪,身上一件中原冬天常用的棉长袍,此刻为了赶路方便将下摆撩起来扎在腰间,足下却穿了一双胡人的牛皮靴子,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这些书生。

众监生全是纸上谈兵的赵括,又看不出这伙人的来历,听那汉子接口说要以重甲铁骑硬冲火铳阵之法,不知是真是假,随口答应不免惹人耻笑,便有张口结舌地答说不出来,有些原先就质疑火铳大行的,更是心道铁骑弓弩才是制胜之道,脸上露出我早知便是如此的神情。

众人些面面相觑,赵行德却笑道:“一骑之费,足当步卒五人,假若有步卒五千,只需两千重甲刀盾长枪手结阵在前阻敌,另外三千火铳手分为三队,一队发铳,一队待敌,一队装药,三队回环轰击,纵有一千铁骑来犯,也足以应付。”众太学生纷纷称是。

不过赵行德这么说却是取巧了。仅凭两千精锐的重甲步卒结阵待敌,就算一千铁骑来攻也不惧,更何况还有三千火铳在后回环轰击,几乎是必胜之局。虽说枢密院有一骑之费当五步之说,但骑兵决计不会硬冲五倍于己的精锐结阵步卒。辽人铁骑的厉害之处,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飘忽来去,令人疲于奔命,防备不及。那汉子不虞他这么取巧,可偏偏自己先前提出了铁骑冲阵之法,不由得有些面红耳赤,一双眼睛瞪大了看着赵行德,脸上青筋暴起,仿佛要跳起来。

赵行德正待作罢,却见与那粗豪汉子同桌的一人似乎低声说了句话,那汉子面有喜色,高声道:“宋国的大敌乃是契丹,那辽国国内尽多弯弓射猎之族,倾国可用的骑兵不下四十万众,若以书生的办法,五步当一骑之用,大宋岂非要训练两百万禁军,哈哈,哈哈哈,果真厉害!”

此时大宋禁军号称有八十万众,加上厢军,全国军卒人数过百万,冗兵之费已经使朝廷焦头烂额,训练两百万禁军,更是绝无可能,众监生见这粗豪汉子得了伴当的提醒,顺着赵行德的话往下说开,居然直指大宋宋冗兵与财政这一天大的死结和漏洞,都是心中一沉。同时都不免高看那粗豪汉子一眼,能从简单两军对阵跳到朝廷的财政经济上,可见他并非一味只知好勇斗狠的泛泛之辈。

赵行德微微一笑,对他拱了拱手,沉声道:“绕了一圈,又回到先前,在下早已说清楚,火铳省力,火铳手不像弓弩那般经年累月的维持和习练,若是宋辽交兵,只需征调乡勇,稍加整训,便可充作火铳手,取代弓弩手之用,想我大宋户口上千万,可征壮丁过两千万,真要到那个时候,整训百万火铳手又有何难?”

那粗豪汉子一愣,回想起赵行德确实曾经说过火铳手易于训练的言语,正不知如何反驳,下意识地往身旁瞥去,却见身旁的人用筷子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了一字,不由脸色一缓,一拍脑袋,笑道:“差点被书生绕了进去,只需有一物,便能将你那结阵的步卒打得稀里哗啦。”他将话扣住,买了个关子,得意地瞧着对面的宋国书生。

赵行德注目着看那粗豪汉子旁边的伴当,只见那人面目普通,只管低着头喝茶,一眼都不瞧向自己这边,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可是,明明两次都是他出手为同伴指点。赵行德微微沉思,手指在桌上微微划动,抬头对那粗豪汉子和他同伴道:“是有一利必有一弊,你所依仗那物虽是打破步阵的利器,只是有些笨重,骑军带着它行动,缚手缚脚,算起来利弊参半。若是两军交锋,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那汉子不料赵行德居然猜到了他所说之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二人打着哑谜,却憋坏了旁边的太学监生,陈东低声道:“到底是什么军械,这般厉害。”探身去看赵行德身前,适才以酒水在桌上所写之字,却是一个炮字,而且和此时通常所用的石字旁的砲字不同,左边是个火字旁,令人一望便知是火炮。

那粗豪汉子旁边坐的那人仔细琢磨赵行德的话语,低声叹了口气,伸手讲桌上那字抹去,也正是一个砲字,不过是写作此时通用的石字旁之砲而已。她虽然有些不满这些监生在客栈里喧哗,却不愿横生事端,刚才提醒身边这部属也不过是偶尔为之,眼看宋国监生中也有能人,便不再纠缠下去,只低头饮茶吃食。那粗豪汉子见主上不再说话,也不再出声,十几个人闷头吃喝,不多时便起身离开了客栈。

章1 天上白玉京-3

此后再无旁人与众监生辩驳,这些太学生自觉洋洋得意,正待再发一番议论,张炳却正色沉声道:“诸位,舟山先生为民请命,上书圣上,请废止搜刮民脂民膏的竟地法、间架法两道恶法,被奸相蔡京贬斥流放琼州,明日便是先生离京之日,满朝百官慑于奸相的威势,吾太学的士子却偏偏要大张旗鼓地相送舟山先生,少阳,守一,元直,诸君,你们敢不敢去?”

“简直多此一问,”陈东哂道,“先生常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恨不得追随先生去琼州。”他看了看旁边,邓素亦道:“正是如此,蝇营狗苟之跳梁小丑,有何惧哉?”

宋国的祖宗家法是不以言罪人,一旦国有大事,太学生甚至能言侍从之所不敢言,攻台谏之所不敢攻。就连权倾当世的丞相蔡京也要放下身段,一方面大力提高太学生的衣食待遇,一方面亲自过问上舍生的考核,笼络与控制兼而有之,大多数的太学监生却更倾向于旧党和清流。

太长少卿黄坚在太学生中颇有人望,陈东等人又是在太学生中前辈翘楚人物,这么一鼓噪起来,众太学士子便按捺不住,一片“同去,同去。”“有甚不敢!”之声,赵行德与李蕤眼神交错,也微微点头,低声道:“躬逢盛事,焉能错过。”

众监生商议好了明日前往汴河码头相送黄舟山一事,又分头奔走,联络众人,赵行德也跑了好几间斋舍,待联络停当,准备返回斋舍时,不知不觉竟然已是黄昏时分,斜阳挂着开宝寺铁塔的飞檐渐渐坠下,琉璃瓦映射出灿烂辉煌的光芒,天边晚霞绯红一片,麻雀和燕子叽叽喳喳地飞回各自的巢穴,太学官厨的炊烟袅袅直上。

太学向学生提供免费的膳食,上中下三舍学生均在各斋官厨就食,华章斋这座饭堂颇为宽阔敞亮,中间摆着一张厚实沉重的长方形食案,官窑烧制的美人灯散发着柔和昏黄的光,三十余名太学生分坐在食案两侧,每六人面前放着四菜一汤,韭菜烧大鲤鱼、香椿拌豆腐、白水煮荠菜、凉拌柳芽、莲子汤,主食则是此时尚且称为馒头的素馅包子。

这太学的包子还有一个掌故,昔年官厨的主食除了包子之外,尚且还有汤饼、米饭、麦饭和炊饼等,也不知哪朝官家亲自视察太学,正逢太学生们吃馒头,官家品尝之后感觉滋味颇好,于是欣慰的说:“以此养士,可无愧矣!”从此太学官厨便只做馒头主食。

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众太学生皆埋头苦干,吃完之后只抹嘴便走,自有官府的仆佣收拾碗筷,太学课业甚严,考试既严厉又频繁,《易》、《尚书》、《诗》、《左氏春秋》、《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学记》、《儒行》、《经解》经书都是必考内容,尤其注重先丞相王安石所著的《三经新义》、《字说》、《道德经注》等新学经典。

当朝主张诗赋乃是末学小道,史学则往往借古非今,因此无论是参加科举还是太学的课业都没有这两样,只专注经术,尤其是先丞相王安石的著述,经术通达是太学生得以出仕为官最基本的条件,在太学中,固然有浑浑噩噩只图日子快活的,但大多数太学生晚膳后只稍事休息,便和赵行德一样,秉烛夜读,直至夜深方才熄灯就寝。

深夜,白玉宫中成千上万的妃嫔宫女就寝前洗过脸妆的溪水,盘绕着缓缓流过太学斋舍周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味,那是颇令一些血气方刚的士子遐思不已。此时虽然辛苦一些,太学生一旦获任为官,俸禄优厚,在外间风流倜傥,内宅三妻四妾亦是寻常之事。

倒卧在硬硬的木板床上,春寒使得赵行德下意识地将棉被紧紧裹了一下,这是他刚来到这世界时养成的习惯。已有十来年的时光,仍然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从刚开始的莫名恐惧,到渐渐接受甚至融入其中,赵行德沉默寡言外表下的精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在父母和师长眼中,却只是是一个孩童逐渐成长的过程。耳畔隐约传来不远处斋舍庭院中陈东和其它几个太学生慷慨激昂的议论声,仿佛回到穿越前的大学时代。窗外人声渐隐,赵行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合上眼睛。

庭院中,陈东面色凝重,压低了声音道:“奸相党羽遍布朝野,单凭贬斥舟山先生离京,借机向奸相发难,恐怕难以如愿。”

张炳点了点头,道:“陈兄所言极是,恩师也考虑到这点,不过奸相深获圣上的信重,要想扳倒他,就务必抓住每一个机会,削弱他的威势,正好舟山先生在民间深孚众望,只需我等振臂一呼,必有应者云集,就算奸相动用衙役乃至禁军弹压下去,也必失了人望。他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一点点削弱,往后才好抓住机会,一举将其扳倒。”

次日天色未晓,五更鸡鸣,华章斋内的太学生便已起床,前唐颜真卿《劝学》诗曰:“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正是太学生活的写照,在这里读书的士子,有的十年内便可风池候选,执掌天下,有的沉沦下僚,颓唐一生,都看各人造化。

早饭在六更以后,赵行德洗漱完毕后,便来到太学的校场旁,昨日的积雪早已被太学得仆役打扫得干干净净,松柏修竹之间弥漫着淡淡的晨雾,除了鸟儿啁啾婉转之外,便只有晨练的太学生不时发出的哼哈之声,惊得兰草花树上晶莹纯净的露珠微微颤动。

校场旁的竹林中已经影影绰绰有不少习练导引术的身影,自从太祖皇帝赵匡胤将华山封给陈传老祖后,道家大盛,太学生整日埋头苦读,久而久之,不免手足无力,关节僵直,为了疏通经络、调节畅气血,有不少人习练导引术,而在校场的另一头的柳树下,则是舞剑、拉弓的地方。这些都是太学生晨练的课业。

李蕤正全身贯注地练着五禽戏,这时人相信越古老的便是越好的,作为各派导引术的祖宗,这正宗的五禽戏连同呼吸之法,是李蕤费了不少钱帛,下了一番心思,才从一位道人那儿习来的。在他旁边,旁的太学生练得多是“八段锦”这等新出的大路货色,颇有一边练一边偷偷摸摸朝着李蕤那方向瞄上几眼的,不过练导引术需要呼吸的配合,李蕤也不怕他们偷学。

赵行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在前世就有失眠的毛病,听说打太极有凝神静气的作用,便专门拜过一位名师练太极小架,虽然未见得能好勇斗狠,但自从练了太极以后,确实晚上睡眠实沉,只是不知为何,某天一觉醒来,便突然穿越到了古代的一个小孩身上。

他左思右想,自己实在不是什么非常之人,唯一的不同,便在于为了治疗失眠,每天早晚都坚持练太极,说不定就是因为练功引发气场问题被穿越到了这异世。初到贵境,他思念本身家人,又对环境诸般不适应,很想要穿越回去。在没有别的章法之下,他心道可能解铃尚需系铃人。就为了这一丝侥幸之心,从七岁开始,赵行德便每天练习太极拳,开始还要瞒着父亲赵惕新和母亲,后来索性编了个山中遇见高人的借口,大张旗鼓的常练不辍。

经年累月下来,虽然穿越回去之心渐淡,也不再有失眠的困扰,但每天早晨打几遍太极,却成了赵行德雷打不动的习惯,前后两世相加,已经坚持了足足有二十多年。

其时各处流行的导引术颇多,也不多赵行德这一种,众太学生各练各的,练完之后,天色尚早,不少人又到校场另外一边,像赵行德这样不懂剑术的便只能拉硬弓长气力,少数人取出随身佩剑,做闻鸡起舞状。据说夏国的读书人为求晋身文士,每天都当真向靶标射箭,苦练不辍犹如黥面的军汉一般,未免杀伐之气太重,大宋太学生晨练便只拉弓,是以胸中浩然正气为箭,定社稷安天下之意。宋国民间习武之风甚浓,赵行德赴汴梁读书之前,每天练箭术防身,他没有师傅,却自己摸索出一套百步穿杨的箭技,直到进入太学之后,为免招摇,才改为每天早上只拉弓而不射箭。

三石弓是硬弓极限,禁军中能开三石的也不多见,这太学中的三石弓原本无人能开,一直摆在那里蒙尘,直到赵行德刚来就读时不知深浅,见别的弓都被旁人取去,径自上去拿起来就拉,旁的太学生虽然不觉得开三石弓是什么本事,却引为奇谈,就连国子祭酒大人都知道太学生中还有这么一位猛将。不过此时的风气以温文儒雅为好,以粗鄙蛮勇为不美,倒也无人当面赞他力气大。

其实赵行德最开始时拉这三石强弓也颇为勉强,只是旁的好弓往往被人捷足先登,唯独这张弓无人理会,他每天便用它来打熬力气,渐渐地将练拳的心得融入其间,每次开弓,必气定神闲,身体端正,含胸挺腰,目视前方,左手托弓如铁石,伴随着绵长的呼吸,右手开弓亦如练习导引术一般缓慢,直到弓如满月,闭住气息片刻,感觉将弓快开到极限时,方才缓缓运劲收弓,气沉丹田,再次开弓。他一呼一吸之间越来越长,在旁人眼中,越发觉得他人如弓一般富有张劲和弹性,随着双臂的开合,精钢铁铸一般的硬弓竟开出了绵软如意的感觉,不由更加啧啧称奇。赵行德拉了三十余下硬弓,气息渐粗,身上汗出,正好收了弓,准备沐浴更衣后再出去用早餐。

东方一轮红日升起,阳光次第洒在重重叠叠的殿宇宫阙之上,白色的光滑的石面折射出柔和而圣洁的光芒,大相国寺的晨钟悠扬鸣响,不久之后,上清正一宫也敲击钟板,数万的和尚道士念诵佛道功课的声音顺着清风悠悠传来,远远望去,一片清音梵唱之中,白玉宫真如传说中的仙境一般,今上时常食露服丹,只怕真有成仙得道之望。

同赵行德同路的李蕤遥望着不远处白玉宫,不由得皱紧眉头,边走边低声吟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赵行德见他神不守舍地样子,无奈的摇摇头,苦笑道:“真是入了魔障了。”

李蕤少时曾负笈求学与易学大师邵雍的弟子张子望门下,习河图、洛书、梅花易数之学,颇有独得,这家伙曾经很神秘地告诉赵行德,他钻研前唐大诗豪李白所写《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认为此乃用隐语写的谶言,要应验在三百年后的本朝。

“是啊,是啊。”赵行德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道,见识了赵行德几乎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后,李蕤颇为气愤地指着那不远处夕阳下闪耀着金光的白色宫殿,低声道:“你看,这不是‘天上白玉京’是什么?今上求仙问道,食露炼丹,正是应了‘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之句。‘汉甲连胡兵’之句说的乃是朝廷将和蛮夷联兵,‘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说的乃是京师被毁,甚至两位官家出奔。”李蕤压低了声音道。

赵行德却勉强笑道:“李太白不过是记述当初安史之乱,唐玄宗,唐肃宗两位皇帝被迫出奔,长安、洛阳被乱军捣毁罢了。”

李蕤却道:“元直休要装糊涂,这两句暗讽二圣皆有致使两京丘墟之责。故意将李亨与李隆基并称“二圣出游豫”,岂非讥刺肃宗与玄宗一样不能守祖宗基业。但安史之乱时肃宗李亨尚未即位,长安之失与他毫不相干。谪仙人附逆永王,继而流放夜郎,当时情形,若非另有隐情,只需将李隆基仓皇出逃情状带过便可,为李亨避讳,焉能点明‘二圣’?”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道,“太白公遣词用字何等精到,涉及青史功过,怎能糊涂,此句必是指两位有致使‘两京遂丘墟’官家同时出奔。两京之说当是指西京洛阳与东京汴梁,只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为何有两位皇帝,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赵行德身形微震,想起记忆中靖康之难史事,身上不觉有些寒意,心头悚然,口中却道:“穿凿附会,东严,你入了魔障了。那我问你,‘十二楼五城”之句,竟作何解?“

“这个,”李蕤露出苦苦思索的神色,嘴里喃喃念叨,“五城中有五真人者,五帝也,五城之外有八吏者,八卦神也,并太乙为九卿,八卦之外有十二楼者,十二太子十二大夫也,并三焦神合为二十七大夫......”

赵行德微微一笑,对付李蕤这偏执狂,赵行德亦颇有办法,直接抛给他一个难题,让他自己想去。

“这有何难?”陈东忽然出现在二人身后,拍了拍李蕤的肩膀,把两人吓了一跳。要知道李蕤钻研的术数之学,颇犯朝廷之忌,好在赵行德、李蕤、陈东三人都是同舍的莫逆之交,相互之间都知道不少犯忌的隐私,彼此也不以为意。一见是陈东,赵行德方才松了口气,正欲出言斥责,李蕤却对陈东拱了拱手,正色道:“还请陈兄指教。”

陈东笑道:“这有何难,楼者,以人力而起,超乎于平原。本朝制度,封爵十二级,王、嗣王、郡王、国公、郡公、开国公、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侯、开国伯、开国子、开国男,便是十二重楼,食邑爵禄,以彰显其高贵。城者,人群聚集之所,或居要害之处,以利攻守。放眼朝中,也就是国子监太学、翰林学士院、台谏、枢密院、馆阁,这五处最利于党同伐异,堪称五城。”

赵行德只当陈东顺口一说,李蕤却皱眉道:“如此说来,十二楼意指显爵,五城意指朝廷党争。抑或是合指介入朝廷党争的显爵?”

章2 十二城五楼-1

半月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太学生们四处奔走,联络相送被贬斥出京的太常少卿黄舟山之事。赵行德除了努力攻读经书之外,给陈东拉着到处走动,偶有闲暇,更要动笔构思《雪影仙踪录》的续稿,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便到了被丞相蔡京贬斥出京的黄舟山离京的日子。

用过早膳,见到准备一同出门去送行黄舟山的李蕤时,赵行德不禁莞尔,外面阳光明媚的,这厮却脚踏长齿木屐,手拿一把绿油纸伞,俨然后世戏文里西湖烟雨中浊世佳公子的打扮。这半个月来,气候由寒转暖,不但积雪消融,而且下起了春雨。

赵行德干咳一声,指着木屐和伞问道:“李兄,这是为何?”

李蕤俨然正色道:“吾观天象,昨夜有少男阳风踯躅于院隅蔓草之下,今晨又有少女~阴风流连于墙头柳梢之上,阴阳相逢,难免行云布雨,所以不得不早作绸缪。”

用后世的术语来讲,东方的暖湿气流和西方的干冷气流可能在今天在汴梁上空交汇,形成一场锋面降雨,这点东西被李蕤这个方式说出来,到真唬得住不少人。

赵行德点了点头,笑骂道:“你不去做道士当真可惜了。”他自持年轻力壮,些许风雨躲避一番便可,不欲像李蕤这般郑重其事的准备雨具,惹人耻笑。

李蕤却反唇相讥道:“吾所习乃是管公明的观天术,倒是元直你那些冷气暖气相会而行雨的说法,本身没有师承,又颇类新学元气之说,如今党争正烈,倒要谨防落人口实。”

赵行德、李蕤二人安步当车,一路说笑打趣,来到离着内城东角子门还有数百步之遥的保康门街。黄舟山将在内城东角子门外的汴河码头登船出发,顺着汴河进入大运河,在扬州换海船,沿海而下,一路航行至传说中瘴疠横行的琼州。

此时许多茶坊、酒肆、脚店尚且关着店门,街上人流却已经摩肩接踵,富绅官宦尚且有些忌惮丞相蔡京一党的权势,满城的成千上万的贩夫走卒却不管这些,闻听今日是上书反对竞地、间架两道恶法的舟山先生被贬离京之日,纷纷暂且歇了营生前来送行。出了东角子门,人潮涌动的声势更是浩大,十数里之内到处是朝着汴河码头涌来的人流,而东角子门外聚集的百姓更有数万之众,横跨汴河的虹桥仿佛摇摇欲坠,上面挤满了不住张望的人群。

“马骇舆,则君子不安舆;庶人骇政,则君子不安位。”在汴河旁边的丰兴酒家三楼雅阁之内,一个身着青白精缎儒服,方脸长髯的中年男人凭窗瞭望,若有所思地吟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他侧头看着旁边窗口正在作画的画师,沉声道:“这幅‘倾城送贤图’,定要如实地画,用心地画。”

中年男子这声嘱咐虽和颜悦色,却不怒自威,那画师打了个哆嗦,躬身秉道:“是,大人。”中年男子看不惯看不惯画师胆小怕事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头,将脸别到一边,继续观察汴河两岸的情状。

旁边另一儒士打扮的嗤地一声笑,道:“难怪恩相如此看重会之,这一石二鸟的妙策,实在高明。不过,今上酷爱工笔山水长卷,若不是张画师这样的丹青妙手,也难入圣上的法眼。这幅图呈到圣上那里去,只怕老贼再难蒙蔽圣听。”作画的画师张择端乃是他找来的,因此罗汝楫也颇有些自鸣得意。

他二人乃是副相赵质夫的心腹。赵质夫虽然是蔡京推荐为相的,但暗地里却培植党羽,企图与蔡京相抗。秦桧因为胸有城府,举止沉稳,兼且办事果断,深得赵质夫的信任,特意安排他担任清高的国子博士来积累门生和人望。而罗汝楫也官居刑部员外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兼且眼高于顶的人物。

听罗汝楫口风不密,秦桧眼中闪过不满的神色,看了画师一眼,见他正专心勾勒山水人物,似乎并未注意两位大人的谈话,这才哼了一声,摇摇头,叹道:“老贼在圣上心中的地位稳如泰山,岂是一幅画可以动摇得了吗,只不过多行不义必自毙,待到日后时机合适,也许有些用罢了。”他脸色微微一沉,调转话题道:“彦济兄,老贼党羽已经调动衙役和禁军,可是确定了?”

“正是。”罗汝楫面有得色,秦桧微微点点头,吟哦不语。

旁边的罗汝楫却不识趣地继续道:“话说回来,这黄舟山所著学说,既和元祐学术向左,又与奸党伪学不同,仔细推敲起来,反而和西夏梁苏之学相类,专门煽动刁民,诋毁人君,妄论‘天下兴亡,吾辈之责’,‘夺天下之利以徇私欲,谓之国贼。’官家也是看在本朝优容士大夫的祖宗家法面上,才容他一头,谁知他越发厉害,居然反对竞买、间架两道理财之法。他自持学富五车,却不知本朝秉承王丞相遗意,以为国理财为第一要义。只看满朝公卿士人,除了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学士子,便只有这些贩夫走卒之属前来送行,便知此人昧于时事,失道寡助了,哼!”

他喋喋不休地啰嗦,秦桧却只微微皱紧眉头,眼底闪过一丝寒芒。送行的人山人海突然骚动起来,轻微的涟漪很快扩散成为沸腾的波澜。

“黄大人,黄大人来啦。”挤在虹桥上的百姓纷纷从两边的护栏探身张望,前后层层叠叠的压得那木质的栏杆吱嘎直响,爬在汴河两岸柳树上的小孩冒险又朝上攀援几步,拼命伸长了脖子。就连赵行德、李蕤这等士子,淹没在这群众之中,也被感染了莫名的激动,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流朝东角子门的官道涌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遮断了东角子门通向汴河码头的去路。只见一大群门生弟子簇拥着两名身穿儒袍的中年人从东角子门缓缓步出,在这群儒生的身后,跟着几辆载着家眷和细软的牛车,更外面则是开封府的押送官带着十几个挺胸凸肚的衙役,吹胡子瞪眼地将挡路的人群赶开。

汴梁百姓平素见了官差仿佛羊见了狼似地,此刻却只管朝前涌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将黄舟山一行围得水泄不通。前排的人踮起脚尖张望,后排的只看得到前排的脑袋,“黄大人!”“舟山先生!”的呼喝之间,更夹杂着许多七嘴八舌的议论,赵行德便亲耳听到一个闲汉口沫横飞地嚼舌道:“这奸相蔡京一党乃是妖魔鬼怪所化,专门下凡间来祸乱朝政,荼毒生灵的,蔡京是个熊罴怪,高太尉是个马妖,梁师成童贯是两头前世被阉了的猪妖投胎,李邦彦是头淫羊妖,幸喜我朝有黄大人......”

今上即位以来,税赋一日重似一日,官吏上下其手,勒逼百姓一日紧似一日,丞相蔡京等人极力征敛以取悦上意,国库所入数倍于从前,上下官吏又中饱私囊,在乡间,粮食还未成熟,官府便预征夏秋两税。比预征两税更可恶的是预借,有的江南州县居然将十年以后的两税都预借了,更让百姓欲哭无泪的是,前任地方官升迁之后,后任地方官大都对预借的两税便不承认。

蔡京以“为国理财”为标榜,玩空心思,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太祖初年,官府所用丝麻尚用钱买,现今也和两税一样白取,除此之外,还有军队打白条支取粮草,大斗进、小斗出的省耗、鼠雀耗、仓耗,对一切民间钱物交易收取经制钱,为增加军费而特别征收的月桩钱最为苛杂,底下州县官在月桩钱下巧立的名目包括引钱、纳醋钱、卖纸钱,甚至打赢了官司还要交既胜欢喜钱,等等不一而足。

蔡京秉政以后,更干脆将田赋、布帛都折算成钱币让百姓缴纳,称为“折帛钱”。普通农家哪有多少银钱存留,百姓不得不以重利向商人借贷,一遇荒年,入不敷出,便有食不果腹,卖儿鬻女之虞,即便是丰年,若是奸商乘机压价,谷价低贱,百姓卖粮之后所得的银钱往往不足以交税,不得不将口粮卖掉。在缴纳税赋的时候,百姓还常常遭到贪官污吏的勒索。黄坚在上书中便斥之曰:“朝廷暴敛,上下贪赃,剔骨吸髓,无所不至,使市井百业凋敝,生民膏血不存,地方为之耗竭。”

满朝读书人之中,唯有眼前这黄大人仗义执言,上书请废除苛捐杂税,却被贬斥琼州,有些送行的百姓思及生计艰难,便嚎啕大哭起来,一时间,汴河两岸哭声震天动地,不少人踉跄着跪倒在地,一边哭一边高声为黄坚喊冤。

黄坚朝四边拱手谢了好几次,人群兀自不散,亦未让开道路。黄坚索性止住脚步,颇为感慨地望着拥在四周的汴梁百姓,叹道:“前番出使辽国,与辽国公卿论天下大势,辽人说我中国人气虚体弱,全无胆魄,为奴婢之国,守成有余,进取不足,但今日见之,吾中原百姓,虽经压抑,亦未失勃然生气,只需有一二英主名臣加以整顿,北威契丹,西服强夏,未尝不可。”又回头对送行的监察御史邵武道:“奸贼当道,污吏横行,愚既已见逐,匡扶社稷之事,还要止戈兄多担待。”

邵武点了点头,答道:“舟山兄之言虽有些道理,但朝廷自有纲纪,民气勃发则乱纲常,能抚之则好,不能抚之则为乱,本朝历代圣君每逢灾年便招收流民中强壮者为厢军,正是此意。”无论学术还是政见,他和黄舟山都见解不同,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邵武膺服黄舟山敢于和蔡京相抗的风骨,这才不惜犯了奸党的忌讳,集齐门人弟子相送,只不过在道德政见上,是万万不能相让的。

赵行德、李蕤、陈东、张炳、邓素、何方等太学生仗着太学身份,此时已经挤到前排,赵行德也第一次亲眼看到了黄坚这当世大儒的形貌。只见他身量不高,约略有些清瘦,脸颊狭长,颔下三绺长髯,眉毛浓密,皮肤微黑不似士人,眼神却甚是湛然。

赵行德寒窗十载,除了朝廷科举必考的经书之外,当世儒学大师的著作,各朝廷重臣的学术倾向也是必须掌握的窍要,否则的话,在一个新党重臣面前大谈元祐学术,下场会比不学无术的浪子更加悲惨。新党所反对的,正是旧党所标榜的,反之亦然。简单来说,新学乃是朝廷的官方学术,假托三代之治行变革之事,崇尚三代圣贤而鄙薄汉唐,专注经术而鄙薄词赋史学。

和新学儒术大兴于朝堂相反,在民间,以司马光等元祐重臣大力提倡的旧学却更为流行,新党和旧党之外,又有程氏兄弟在河南书院倡导讲求‘天人合一’的洛学和黄舟山倡导“天下为主,君为客”的主张。各门儒术门人众多,在民间都有一大批支持者,但互不见容,更将儒术之争上升军政大略,与朝廷党争纠缠不清。

自王安石、司马光两相之争以来,朝廷虽然大力抨击朋党,但没有得力的党羽支持,就算是孔孟再世,管仲乐毅复生,在大宋朝堂上亦难以独树一帜,唯有颓唐于江湖而已。这也是二程虽然为当世大儒,却一直赋闲在乡,蔡京敢于不顾物议,将黄坚从太常少卿高位贬斥为琼州别驾的缘由。

赵行德正沉思间,忽然被推搡了一下,差点跌倒,回过神来,只见一名衙役左手提着刀鞘,右手持腰刀,瞪眼骂道:“臭酸丁,挡住官差去路,可是想要造反么?”眼看刀柄就要朝赵行德脸上抽打过来。

赵行德还未答话,陈东已高声喝道:“污浊小吏,竟敢殴打太学士子么?”张炳、邓素、何方等太学生纷纷大声鼓噪起来。朝廷素来优容读书人,太学生不是普通百姓,只需通过上舍考试为官,便是这些衙门胥吏的顶头上司,焉能受他们的欺辱。

那衙役吃了这一喝,也犹豫起来,远处的百姓好不容易见到衙门胥吏也有气沮的时候,便有人趁乱高呼道:“这般奸臣谋害忠良,吾等先将这党羽尽皆打杀了,再求官家清除奸臣!”人群中居然涌出好几个手持铁尺木棍的壮汉,劈头盖脑便向那衙役打去,原本情绪激动的百姓纷纷上去拳打脚踢起来,打得十几个衙役不住地开口求饶,就连后边的黄坚、邵武等人也劝解不住,眼看就要将人打死了。

那带队的押解官一边往黄坚等人身边躲去,一边喃喃喊道:“谋反了,谋反了。”取出一支响箭,朝天空发射出去,尖利的哨声在一片喧嚣中传出老远。

“不好。”李蕤脸色大变,赵行德心中暗暗叫糟,黄坚、绍武一行和众太学学子聚集之处为中心,四周混乱不堪的人群不断涌上前来,有想看一眼黄大人的,有想打官府衙役泄愤的,有四处乱钻乱挤的,有单纯看热闹却被挤在中间出不去的。喊打声、斥骂声、告饶声、甚至哭爹喊娘之声响成一片。众士子虽有心避让,却被人群紧紧拥在中间,挪动半步也难。

不多时,远处隐隐约约响起凌乱的马蹄声,约五百余骁武骑军奔驰出来,禁军手持短棍四下乱打,直往人多之处冲去,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抱头奔走,紧跟在骑军身后更有两千余殿前司步卒,各持刀剑,拳打脚踢,骂骂咧咧地驱散人群,在殿前司步卒后面则是开封府的衙役,手持铁尺锁链,专门捕拿领头闹事之人,甚至连身穿低品官服和儒生模样的人也不放过。

黄坚、邵武的门人弟子都看向恩师,黄坚脸现愤怒之色,喝道:“奸相忌吾,何苦残民以逞!”邵武却面色不变,袖手昂然而立,回顾左右弟子,沉声道:“孟子曰威武不能屈,是之谓大丈夫。天下士人的风骨,愈摧愈劲,今日倒要看看,奸相党羽到底要将我等如何?”众弟子得了恩师吩咐,纷纷点头,并肩站在黄坚、邵武二人左右,千余人肃立不动,衣袂飘飘,神色凛然,宛若慷慨赴死一般。

禁军和衙役冲到近前黄坚等人面前,威吓一阵后,见众人巍然不动,便兵分两路,只殴打捕拿四散的人群,将普通的百姓和黄坚、邵武这群人分隔开来,又留了数百名殿前司步卒在周围守卫。宋国重文轻武,读书人地位尊崇,军卒地位颇为低贱。这些殿前司步卒殴打百姓时如狼似虎,此刻被军官约束着,只强撑着样子在四面吆喝,连望也不敢朝黄坚等人这边望过来。

丰兴酒家楼上,罗汝楫脸上露出失望神色,若是这些禁军和衙役不知分寸,打杀了士人,违背赵氏祖宗规矩,就可以趁机大作文章,就算扳不到蔡京,也可以趁机剪除他不少党羽。秦桧暗暗地叹了口气,忽闻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去,居然是恩相赵质夫之子赵光实陪着太子赵柯走了进来。

“奸相党羽竟敢擅自调动禁军,真是大逆不道。”赵柯脸现愤愤之色,赵柯今日带了赵光前来暗访情状,若不是走的快,差点也挨了禁军的打,情急奔走之间难免的仓皇踉跄,袍服的下摆沾满了泥点子,今日流年不利,为小人所窘,平日衣食务求精洁的两位公子都大为愤慨。

赵光实从酒楼上凭栏望下,军卒和百姓狼奔彘突地混乱场面不似刚才那般惊心动魄,一颗心才缓缓慢了下来,摇了摇头,叹道:“夫子仁恕之道未行于世,何其悲哉!”他适才和赵柯小跑一阵,不觉汗湿了中衣,身上觉得有些寒冷,左右一望,周围没有仆佣伺候,只得强行忍耐,待回府后再换衣裳。

“擅自调动禁军非同小可,秦大人,老贼欺人太甚,可否上书弹劾奸相?”赵柯眼现阴狠之色,和平常在皇帝赵佑面前那谨小慎微的样子大不相同。

“开封府,御史台,”秦桧犹豫了片刻,方才言道,“还有皇城司,都会为老贼说话,大可以民乱为借口,称事急从权,推脱责任。十几年来,圣上对蔡京恩宠不减。若将此事来做文章,最多不过蔡京受到申斥而已,但老贼若因此而衔恨,反而不利于殿下。”

他语气不缓不急,却带着一股说服力,太子思量片刻,点了点头。“他年孤若即位为帝,定要将蔡京这等见风使舵的奸佞尽数斥退。”赵柯暗暗道。他母后早逝,个性又不类父皇那般飞扬跳脱,因此虽然被立为太子,但不甚父皇的欢心。近年来三皇子赵杞文才出众,越来越得父皇的宠爱,近年来,居然连监察宗室百官的皇城司也交给三皇子提举。

东宫移位的流言愈传愈烈,因为皇城司在三皇弟手上,赵柯日日如坐针毡,生怕行差踏错给他逮着把柄。父皇所倚重蔡京、梁师成、童贯等重臣纷纷向赵杞示好,而副相赵质夫与李邦彦,也都只是暗中表示支持太子,不愿意公开得罪蔡京和三皇子。

秦桧见太子眼现恨恨之色,暗暗叹了口气,回头再看那东角子门外至汴河码头一带,原来的人山人海已经尽数被驱逐干净,只留下一地狼藉,百十个被开封府衙役捕拿的乱民首领被禁军看押着,其中居然还有几个身穿绿袍的低品官员委顿在地,再定睛一看,似是司天监、太史局或者东西八作坊的伎术官。他暗自沉吟,伎术官在本朝被视为庸流,地位还不如武人,想是因为黄坚曾上奏提升这些伎术官的品级和待遇,这些人心怀感念,今日前来相送,却自惭形秽,不能和士大夫走在一起,只混杂在百姓中间,这般形势,眼看要被蔡京拿来作法了。

众禁军和衙役将百姓驱散之后,便将黄坚、邵武连同送行的门人学生都围了起来,在军官的喝令下,四周马队不住地来回奔驰,禁军钢刀出鞘。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一名军官骑马过来,也不和众人多说,指挥军卒让开了通往汴河码头的去路。

邵武冷冷地“哼”了一声,这军官若不识时务,是上前啰嗦,甚至通名报姓,邵武官居监察御史,刀笔有千钧之力,若要断了你这小小低品武将的前程,就算是蔡京也阻拦不了。

众人在步骑环卫下缓缓行至汴河码头,黄坚和他的家眷仆佣登上官船。

章2 十二楼五城-2

赵行德和众太学生目送孤帆远影渐渐消失在天际。“大丈夫当如此也!”陈东叹道,赵行德心念微动,缓缓点了点头。

殿前司铁骑左厢第二军十一指挥使韩世忠在离码头不远处勒马伫立,面色阴沉的看着这群官宦和太学生送别黄舟山,直到黄舟山安然启程,方才噗地一声将一口浓痰吐到河堤下的草丛中,沉声喝道:“整队回营!”一个指挥四百七十一骑方才收刀入鞘,在各自都头的带领下,返回汴梁郊外的铁骑军左厢大营,这一地狼藉和抓捕的百姓,自然都留给开封府衙役打理。

待官军和送行的士人都散去之后,从汴河堤坝下的草丛中钻出三个穿皮裘,戴着虎豹皮帽子的番人,其中一人面相蛮狠,帽子顶儿上隐隐约约还有口痰迹,一边不住口骂,一边埋怨道:“若不是大哥拦着,我完颜宗翰定然不做这缩头乌龟。”中间的完颜宗弼却笑道:“你这莽撞人,我们来打仗的么?”他又转头问另一边的人道:“希尹,你怎么看?”

完颜希尹面带兴奋神色道:“韩......”见完颜宗弼脸色一沉,忙将后面几个字吞进肚里,舌头打转道,“......指点没错,南朝强盛,甲坚刀利,物产丰饶,我女真族要从契丹治下独立一国,非和大宋结盟不可。”他意犹未尽,啧啧赞道,“只看刚才那如狼似虎的勇士,我听马蹄子声,不过五百骑就驱散了上十万人,难怪南朝兵马可以力敌契丹。”忽然又面带忧色,担心道:“若是南朝嫌弃我女真国太过弱小,不愿与我们结盟,可如何是好?”

他这话正道中了完颜宗弼的心事,完颜宗弼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行与不行,试过了才知道,就算不能结盟,向南朝多买些粮食、火药和铁器也好。”

三人手脚并用从汴河堤坝下面爬了上来,随意拍打几下尘土和草屑,从东角子门进了汴梁。

从汴河码头回太学斋舍的路上,哗哗啦啦下起瓢泼大雨,众太学生不耐在屋檐下久等,纷纷冒雨疾走,赵行德侧头看见李蕤油伞未开,和众人一起淋雨,不由问道:“李兄,有伞为何而不用?”李蕤回过头来,反问道:“元直,今日共患难,它日能共富贵否?”赵行德心头一热,点了点头,李蕤也点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华章斋的太学生们脚力甚健,不多时候便回到了斋舍内,换了干衣后,身上尚且冒着丝丝热气,陈东又问道:“今夜有诗赋雅集,元直可有兴前往?”目光炯炯地盯着赵行德。他观察同窗后辈,禁军四面包围,钢刀出鞘之际,旁人大多强自镇定,却掩饰不住心头惶恐,唯有赵行德与李蕤二人神色自若。此时新党秉政,不但科举取消了诗赋,连民间的印版也销毁,并禁止士人吟诗作赋,而清流中人则偏偏以诗赋会友,以示相抗,陈东早知此子才华过人,今日又认可他的风骨胆识,便有心提携他一把,将他引入汴梁清流中去。

此时党争正烈,在朝廷中为官,非清即浊,非为君子即为小人,非为同党即为仇敌,决无首鼠两端的可能,清流旧党虽被权臣新党压抑,但实则有极大的潜力,赵行德模模糊糊地记得,蔡京权倾朝野似乎是新党最后的辉煌,此后王安石学说被彻底打倒,官方斥之为伪学,再往后就是程朱理学大行于世。

赵行德自忖不过一个小小太学上舍生,新旧两党的党争对自己来说还太过遥远,新党重臣大都高不可攀,而且还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奸臣,所以自己和尚且低迷的旧党清流中人建立起关系是很重要的。想清楚之后,他点了点头,对陈东拱手道:“多谢少阳兄引荐。”

陈东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赵行德的肩膀便转身离去。

入暮时分,赵行德换上一袭青色儒袍,将父亲留下的一块美玉系在腰间,这是他身边最值钱的东西,和陈东一道赴会。陈东看着他半旧的服色,笑道:“元直倒是崇尚俭朴。”赵行德摇了摇头,苦笑道:“囊中羞涩而已。”陈东正色道:“昔年范文正公就学时,有画粥之贫,照样位列宰辅,治国安邦。只要勤学苦读,吾辈总有出头之日。”

见赵行德唯唯以对,似乎对安贫乐道的说教不以为然,陈东脸现笑容,话锋一转道:“若贤弟当真囊中羞涩,愚兄倒有几个贴补求学费用的法子,不过有点委屈元直的高才?”赵行德眼睛一亮,脱口问道:“当真?”陈东笑道:“这是当然。”

赵行德大喜,当即向陈东请教起来。自从他父母过世之后,赵家的产业大都败落。赵行德原打算中了举人之后,要么直接考进士做官,要么以读书人的身份为遮掩,找个代理人经商,以来自后世的见识,发家致富当有五五之数,至不济做个教书先生也能混口饭吃,娶个温柔善良的古代美女过日子。谁知皇恩浩荡,让元祐党人后代都到太学读书,衣食住虽然都是官家管着,还有少许零用钱发,但汴梁的消费水平实在是太高了,太学的读书生涯可能长达数年,所剩不多的钱帛还要留着应急,虽然父亲在汴梁有几个旧交叔伯,但君子相交不言利。因此赵行德绝对是太学华章斋中生活最为俭朴的几人之一,这些都被陈东看在眼里。

陈东虽然出生富商之家,但他父亲却是吝啬鬼,陈东在太学中所用的生活费,一丝一毫都要有详细的账目,否则就要大发雷霆,这陈东自从读书之后,原本就看不起父亲的市侩做派,虽然爱好交游,但绝不肯低三下四的向家中伸手要钱,于是陈东便苦心琢磨了好几项生财之道,若非他知道赵行德浓重羞涩,已经到了要写话本来贴补生活的地步,有心拉他一把,这些事情他原本是绝不告人的。

陈东原本还担心赵行德拉不下元祐党人之后的脸面,谁知此子毫不拿架子,果然是同道中人,心下也是大喜,当即将先将一种赚钱贴补的办法讲了出来,那便是代为揭帖。当下党争正烈,朝廷新旧两党相互攻忓,除了朝堂过招之外,经常捕风捉影捏造谣言,写成揭帖四处张贴。这时代识字的人少,能写一手好文章的人更少,为了将仇敌的丑事编排得天花乱坠,每张揭帖要内容丰富,笔迹不一,这才显得民怨沸腾,大人物往往雇佣落魄文人代写揭帖,再雇佣旁人张贴出去。这行营生在汴梁专门有人收集和分发,写手与雇主互不见面,双方各取所需。

“吾等有太学士子的身份,衙门胥吏就算当场抓住,也只是交送太学受师长斥责而已,所以吾就连写带张贴一起承揽的,写一贴可得三百钱。”陈东得意道,赵行德也颇为眼热的点了点头,拱手道:“多谢陈兄,下回有这好事还请捎带上吾。”陈东点了点头,忽然觉得有些失了清流前辈的身份,干咳一声,正色道:“清浊党争正烈,现在多写揭帖能增长见识,亦是练手,吾辈和朝堂中的奸党小人势不两立。”

赵行德一笑,道:“正是。”又问道:“若是奸党雇佣写揭帖攻忓清流,吾等做还是不做?”陈东面现尴尬之色,道:“都是些捕风捉影之事,我们不做别人也要做的,这份钱凭什么不赚,再有,若是奸党当真暗藏阴谋,我等正好提前知之。”赵行德心下笃定,忙道:“陈兄高见。”二人经过这番交流,感觉更近了一层,临近监察御史邵武府邸时,陈东又叮嘱赵行德万万不可将写揭帖之事泄露出去,方才取出请柬,交给门口的家丁。

邵武府邸大门宽阔宏伟,门口站着八个家丁,和陈东俱是熟识的,二人迈步入内,道路两边明晃晃的大灯笼一直指引到后院深处,陈东一边走,一边道:“恩师的祖籍和名讳一样,都是邵武,也是一桩美谈。”赵行德微笑着点点头,对这位被目为清流领袖的邵御史大人,他还是多少有些了解。

邵武之父邵奎官至龙图阁侍制,邵家不但是世代簪缨之族,更是福建邵武当地大地主,大茶商。有家中雄厚财力的支持,邵武在太学就读时便交游广阔,人望极高,他个性极为执拗,甚至在太学时便多次参与策动议论朝臣的风潮,偏偏背景又硬,令学正极为头疼,好不容易盼着他中进士离开太学,但太学生中反而有更多人甘愿做他的学生,令邵武在清流中间声望更长。

“恩师,这便是学生上次提起过的赵行德,乃是元祐党人碑上的赵侍制之子。”陈东恭恭敬敬地邵武一稽到地。对能够拜在邵武门下,他是颇感幸运的。

“原来是忠良之后,”邵武手抚着胡须,看了赵行德一眼,笑道:“果然是后生可畏啊。”然后便转过去招呼旁边的宰相公子赵光实。陈东见机便带着赵行德在院落中一处桌案后面,二人席地而坐。

粗若儿臂的熏香炬烛,既将花园照得亮若白昼,又没有太学油灯那样的烟气,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颇令人心旷神怡。赵行德心中暗暗算计,这样的炬烛一枝最少也要百文铜钱吧,低头拿起杯子,轻轻喝了一口淡茶。

桌案前一溪清水潺潺而过,清澈见底的水面上漂浮着片片花瓣,据说有这种天然清澈溪水穿过后院的宅邸,要比一般的宅邸又要贵上不少。此番诗赋雅集乃是仿照前代清溪流饮的故事,放杯至盘上,放盘于溪流上,盘随水转,轻漂漫泛,转至谁前,谁就赋诗或作词一首,众人称美者可随意畅饮,众人不满意者则罚酒三杯。

二十多位客人大多是邵武的学生和后辈,众人便尊邵武居上游而坐,太子伴读,丞相公子赵光实坐在他旁边。

赵行德与陈东坐在稍为下游的一处桌案后面,这里视野却是不错,所有在席间殷勤劝酒的美貌侍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还不易引起旁人注意。陈东看了赵行德一眼,二人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本朝不禁官员、太学生狎妓,而且不仅限于喝喝酒听听歌,陶冶情操而已,只禁止与娼妓私通,或者宿娼为滥。甚至每逢节气,还要差遣官妓到太学生的宴席中助兴,士大夫风流倜傥的潇洒习性,那是一代传一代的。

酒席开始,随着杯盘流转,众太学生一一或吟诗,或作词,都是年轻士子,彼此之间难免有争强好胜之心,就连平日里颇为慷慨豪迈的陈东,也摩挲着酒杯,绞尽脑汁的寻章摘句。赵行德却德泰然自若,他腹内有从前因为失眠打发时光而不知不觉记诵下来的诗词数百首。

因为本朝不以诗词取士,所以赵行德在诗词方面没有下过半点功夫,不过在此之前,也没有任何展露诗词的机会。现在他不担心做不出好词来,反而担心自己记得的大都是千古传颂的佳句,过于引人注目的话,反而容易露馅。

过不多时,杯盘传到了陈东面前,陈东刚刚做的一首“西江月”,便举起酒杯,清声吟道:

“风动一轩花竹,琅玕青锦薰笼。怜才自是宋墙东。更识琴心挑弄。暮雨乍收寒浅,朝云又起春浓。冰肌玉骨信俱融。不比巫山闲梦。”

见邵武微微颔首以示赞许,众人也无异议,陈东方才放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颇有喜色。

接下来轮到赵行德,他便用了首元好问的“摸鱼儿”,正是他当年为一本武侠书而热血沸腾,反复背诵下来的第一首宋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谛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几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赵行德颇不好意思地拿起酒杯,心中有些惭愧,不是他不想低调,实在是脑海里所记的无一不是千古名篇,再多就不会做了。

席间听赵行德吟罢之后,一时间都愣了,片刻之后,邵武方才沉吟道:“行德这首词,往而不复,未得中正平和之道,韵律虽工,格调却不足,且饮三杯吧。”

这番轮到赵行德发愣了,他没想到堂堂名列宋词三百首的佳作在邵武嘴里居然也如此不堪,见在座的士子都频频颔首,显是认可了邵武的评判,无奈只得端起酒杯,连饮三杯。酒入肚里,一线灼热,赵行德心道:“看来邵先生的格调真的好高啊。”

章2 十二楼五城-3

见赵行德神色黯然,陈东有些于心不忍,便低声安慰道:“以吾看行德这首词堪比司马相如长门赋,若是勾栏的俏姐儿依依呀呀唱来,那还不让公子王孙连魂儿都掏了出来。”说完又觉得好像还是在暗示赵行德格调不高,陈东微觉尴尬,便岔开了话道:“你看恩师家中教养的这些侍儿如何?”赵行德抬起头看几眼,无精打采地答道:“不错。”陈东接道:“正是如此,不但美貌温柔,而且各擅技艺,还有几个能吟诗填词的呢。”赵行德笑道:“可惜这些才艺都被埋没庭院深墙之内了。”

陈东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这些歌姬侍女,调教的出色,倒要远胜那些乏闷的良家女子,真可惜。”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杯酒喝了。赵行德知道陈东与一名妓有些瓜葛,便陪他喝了一杯,陈东又道:“听说李博士家中有女公子,知书达理,美貌可人,还做得一手好词,那便是既有良家的贤淑,又有勾栏的情趣了。”这话令赵行德差点没有将口中的酒喷出来,只因这陈东所说这位,却是他所认识的,非但熟识,还时常相见。

一轮过后,邵武点评众人词作,将赵光实所作的“清平乐”评为第一,陈东的“西江月”评为第四,可怜赵行德盗取那首“摸鱼儿”,因为格调不高,腆居末座。

出师不利,第二轮清溪流饮,赵行德便上了心捉摸邵武适才那“往而不复”的评语,搜肠刮肚的寻了一首辛弃疾的“青玉案”,念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念完以后,赵行德不禁有些忐忑不安,和众士子一起等着邵武开口。

邵武皱着眉头,微微点头道:“词句转折倒是有些可取之处,”接下来话锋一转道,“只不过,此乃桑间濮上,淫奔之词,乱世之所好。行德今后定要用心道德学问。”赵行德到还好,陈东脸色立变,在众人的鄙视下,都不好意思和赵行德说话。这一轮比试过后,邵武再行点评众才子的诗词,仍将赵光实的“菩萨蛮”列为第一,赵行德的“郑卫之音”为第十四,而陈东为第十二。

第三轮词赋,赵行德想要扭转自己品格卑下的评语,便吟了陆游的“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邵武评之曰,境界尚可,但暮气太重,为强说愁绪,失了年轻人的朝气。最后点评众人,赵光实的“鹊桥仙”被评为第一,赵行德被评为第八,而陈东则被评为第十五。

最后一轮,赵行德已完全不抱幻想,便随意吟了一首李清照的绝句,“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邵武脸色略寒,语重心长道:“行德须读史书,项羽杀楚怀王为不忠,坑杀秦卒二十万为不仁,如此乱臣贼子,怎可咏而赞之。”再次将赵行德定为最末。

最后总评,丞相赵质夫的大公子赵光实才高八斗,冠绝群伦,四首词均被列为第一。

告辞的时候,邵武命仆佣送上两张百贯的交子,交给赵行德,沉声道:“令尊赵侍制名列党人,吾深敬之,这些身外之物,聊表心意吧。”

赵行德初次雅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陈东见他怏怏不乐,宽慰道:“昔年秦少游词赋‘天还知道,和天也瘦’,结果伊川先生斥之曰,‘上穹尊严,安得易而侮之?’秦少游尴尬万分,便和元直今日情状差相仿佛。元直勿要烦恼。”

赵行德拱手谢道:“多谢少阳兄。”又叹道:“诗赋只是末技,吾不会介怀的。”陈东听他话语间有些不甘之意,而诗赋乃是末技的言论已近乎新党,万万不可张扬,便道:“适才喝得不痛快,天色尚早,你我且去别处痛饮一番如何?”

赵行德无法,便随他来到一处雕梁画栋之所,楼上游廊上灯火通明,数十浓妆艳抹的女子,有的朝着楼下大飞媚眼,有的掩胸做娇蹙不胜之状,有的看见陈东便娇笑着招呼道:“姐夫来啦。”陈东也不以为忤,拱手向她们打过招呼,登堂入室,他熟门熟路,几乎赶着龟奴来到一间高雅的临窗阁楼,叫了酒菜,又掏出一张名帖,连同打赏交给那龟奴,笑道:“今日公子在此宴客,闲杂人等屏退,只请师师过来。”

想是陈东的打赏超过了常例,那龟奴欢天喜地的去了,陈东便自己斟了酒,和赵行德一杯一杯的喝了起来,酒过三巡,方才长叹一声,道:“吾虽不擅词赋,眼光还是有的,元直所作诗赋当真惊才绝艳,只是,过犹不及,锋芒太露了一些。”

赵行德听他话中有话,神色微变,伸手将陈东面前酒杯斟满,请教道:“陈兄此言何解?”

陈东叹了口气,道:“今日不巧,撞着赵丞相的公子要扬名,元直的诗赋做得又太好,恩师若不是狠狠恶评于你,岂不是让丞相公子与你做了陪衬?眼下吾辈清流被奸相蔡京压制的厉害,正欲与赵丞相联手和蔡京相抗,所以......”他忍住了口没说,叹了口气,又喝掉一杯酒。

赵行德原本心中就有疑惑,至此恍然大悟,将酒喝掉,闷声道:“邵御史,乃举国士人仰望的清流领袖,真是秉持公心啊。”

陈东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喉头滚动数下,低声道:“君子之道,只愿直中取,不愿曲中求。何其难也?舟山先生一生为民请命,最后还是落得流放琼州的下场。朝堂之上,已是朋党林立,吾辈清流若有心做事,济世安民,便只能接受这个时势。必要的时候,也只能舍己从人了。”

赵行德酒量浅薄,此时心绪也不甚佳,喝了几杯酒下肚,不免头昏脑涨,当即反驳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己身不正,何以正世人,见微而知著,要匡扶天下,就凭他么?”他心中愤愤不平,但头脑中尚且有一丝清明在,总算咬住舌头没有说出邵武的名字。

陈东面有惭色,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舟山先生之言,‘天下为主,君为客’,元直信是不信?”

赵行德哑然失笑,顺口道:“吾自然相信。”

陈东点了点头,这时代讲求“道不同不相为谋”,若赵行德不信,那往下的话也不用说了。

他转动酒杯,沉吟着说道:“本朝推崇三代之治,舜之子商均无道,天下皆弃商均而奉夏禹,商汤无道,诸侯离叛而归周,其后,成王无道,周公废之,厉王无道,国人逐之。”

赵行德眼神一闪,要知陈东拜在邵武门下,这些话可都是邵武的儒术主张不符的。他抬头望着陈东,问道:“若少阳仰慕黄先生,为何又投入邵御史门下?”希望听到他的解释。

陈东微微一笑,缓缓道:“舟山先生学说虽好,却不为朝堂士大夫所容。与其郁郁老死林泉,莫不如化直为曲。恩师是士林领袖,吾辈若要展露头角,若非投入蔡京奸党,便需投身清流,吾所以拜在恩师门下,正欲积累人望留待将来,总有吾辈匡扶社稷的时候。”

赵行德没想到陈东竟然有此打算,愕然,半晌才叹道:“子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他这话的意思乃是,若是陈东师从邵武,今后就只能在权谋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而不能坚持心中原本信奉的道德和主张。

陈东看了他一眼,喝了杯酒,还未说话,房门却被推了开来,一个淡施铅粉,怀抱着琵琶的歌姬缓缓走了进来,人还未坐下,便白了陈东一眼,娇嗔道:“陈郎许久不来,可是忘了师师了?”

陈东微觉尴尬,道:“吾这不是来了么?”又道:“这是吾的好友赵元直,乃是真正的才子。”笑道:“元直乃是老实人,你就不要欺负他了。”那歌姬白了一眼,嗔道:“就许你欺负我么?”话虽如此,语气和眼神里满是亲怜蜜爱,

赵行德眼看这二人在此打情骂俏,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那歌姬抬头望了赵行德一眼,方才深深一礼施了下去,赵行德知道她和陈东的关系非比一般,忙侧身让过,那歌姬见他拘谨,而且显然没有见惯风月场面,就连避让也有些慌张,露齿一笑,如鲜花初绽,万种风情都显露出来,柔声道:“奴家姥姥姓李,闺名师师,赵公子万福。”

其时汴梁的娼楼上万,歌姬分别叫“师师”或者“盼盼”、“安安”的,没有一千也有五百,赵行德心中暗道不知这个李师师是否就是历史上那个,不过看她的艳丽容色,就算不是,也差不到哪里去。

陈东道:“师师的身世颇为可怜,她娘家本姓王,4岁时父母双亡,便被李姥姥收养至今。”又道:“想是前世缘分,吾与师师一见投缘,如今已约定了终身之事,只是李姥姥索要赎身钱帛甚多,只好从长计议。”他一边说,旁边李师师的脸色也黯然下来。此时士子与娼妓私通乃是朝廷所禁,他向赵行德和盘托出,一是示以推心置腹,二是不欲赵行德看轻李师师,甚或出言调笑。

李师师听陈东如此介绍,便知赵行德乃是陈东真正看重的朋友,便再次过来施礼,而赵行德也回礼。三人落座后,气氛便和刚才不同,多了个善解人意的美人儿在座,两位士子的心怀也都畅快了许多,推杯换盏也更频繁。

酒酣耳热之后,陈东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举杯对赵行德道:“不瞒元直,吾以为当今之世,乃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唯我朝士大夫人心多异,陷于党争,以至天下事皆不能振作。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要振作朝纲,需得先使人心同一,吾欲联络十数好友,在太学内发起一文社,相互砥砺,钻研学理,不知元直可否愿意入社?”

赵行德笑道:“如此好事,当助少阳一臂之力。只不知入社可要捐纳费用?”

陈东哈哈大笑道:“捐纳之事因人而异,像张文焕,邓守一、朱大木那样的富户,自然要多出,元直你这样两袖清风的,随便拿出一贯两贯也就罢了,不过大家一样都算是理学社的创始人。”

“理学社?”赵行德转动着酒杯,琢磨着文社的名字。

“正是,”陈东眼中闪动着热光,“明天地至理,通古今之学,以圣王之道治天下。”二人将杯中酒干了,陈东又和赵行德商量了一些文社的章程和制度。陈东颇有识人之能,直觉像张炳、邓素、朱森、何方等人,虽有才学抱负,在实务干练方面却不及赵元直,希望赵行德在理学社里担当一个类似总务干事一类的角色。赵行德自觉出的钱比他人少,也就不好意思推脱太多,二人一拍即合,又多喝了几杯。

那名妓李师师颇为晓事,陈东与赵行德商议文社事务的时候,她只抿嘴抱着琵琶在一旁微笑不语,斟酒劝饮之余,一双妙目宛转,只流连于陈东身畔。大事谈罢,又回到风花雪月的话事来,陈东提及赵行德作了几首好词,李师师便按照词牌一一弹唱,琵琶声脆,喉音婉转,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屋檐滴水叮咚,隐隐有节拍之声,与歌声相合,宛若天成。赵行德陈东二人清歌送酒,俱都酩酊大醉,相携踉跄回到斋舍。

一路上被雨水所激,回到斋舍时两人的酒意也醒了大半,陈东意犹未尽,慷慨激昂道:“若朝堂衮衮诸公尸位素餐,外不能御胡虏,内不能安黎民,是以天下兴亡,正吾辈士子之责。我中国文化悠远,山河富饶,生民数倍与四夷,只要君上奋起,朝政清明,民气勃发,中国必兴!大宋必兴!”赵行德不忍扫了他的兴致,随声附和,二人在斋舍庭院中畅谈到深夜,方才各自就寝。

数日后,丞相蔡京府邸书房中暖香正浓,蔡京信手接过邵府坐探传递过来的旧党士子的诗词抄本,读到赵行德所作三词一诗之时,不禁笑道:“好个不识时务,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晚辈,就算是梦笔生花,仙人抚顶,也该当受些挫折。”暗忖道:“赵惕新与吾作对数载,郁郁而终,到生的一个好儿子啊。待他在一班沽名钓誉之徒那里去碰个头破血流,再看看是否能将此子拢入袖中,不能用之,则须锄之。”

旁边帮闲的附和道:“这些旧党以诗赋雅集为名,非议朝政,真该治罪。”蔡京摆摆手,道:“君子有容人之量,士大夫乃是国之栋梁,岂可轻易摧折。”

章3 仙人抚我顶-1

章3仙人抚我顶

次日天明,赵行德在头痛欲裂中醒来,不禁既深感荒唐,又深感庆幸,还有些羡慕陈东,李师师这名传千古的绝色,怎么就从了他了呢?“冤孽啊,冤孽。”

今天是太学常例的假日,赵行德却匆匆洗漱,外面天色已经发白,顾不得晨练和早饭,便疾步赶往一位父执辈的尊长那里去听课,这个机会,他可是期待很久了。

听课的地方是太学博士李格非的府邸,而授课人则是名列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翰林院太史局令晁补之。

这苏门与赵行德前世所知已经完全不同,在百多年前,蜀地举义,将宋军逐出后,举义军民奉蜀王后裔孟舜为王,并完全倒向占据关中的夏朝,但国祚的兴废完全没有掩盖蜀地苏门的文章,反而因为夏朝相对清明的统治传统而更加光芒四射。

苏洵以儒学为宗,兼容佛道,又吸收诸子百家之论,开创苏学流派。老苏之后,苏轼、苏澈兄弟继续将苏学发扬光大,尤其是苏轼的文辞和学问堪称双绝,他先后担任蜀国丞相,学士府大学士,广为提携后进,桃李遍及蜀地、关中、西域和河中。

因为在内容上广纳百川,苏学被大宋的新学、朔学、洛学等儒门斥之为杂学。但大宋境内的士子,也颇有仰慕苏学而负笈求学于苏门的,晁补之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晁补之的苏门四学士之称并非溢美,他确确实实是获得了夏国学士府地位尊崇的学士名衔,才返回宋国报效桑梓的。

在苏门求学期间,晁补之游历了夏国大多数的地方,对夏国的风俗和制度了解极深,只可惜因为所学儒术与当权的新学不符,回宋朝为官之后,一直担任着翰林院的闲职。但赵行德却迫切的想从晁补之那里了解,这世界和他所知的历史最大的变数——夏国,所有的情况。

李格非的宅邸在汴梁城西太平坊,地方虽然偏僻,但出西水门,金水河对岸绵延百里皆是花圃,一年四季花木皆繁盛可观。宅院本身占地约十亩左右,前后两进四合院落,后面附带着一个大小适中的庭院,虽然没有修筑游廊假山,但整治得颇为雅致。

园圃中种植的除了姚黄魏紫,朱砂红、玉板白这些名种牡丹之外,还种着韭黄、兰牙、薄荷、紫金瓜之类时鲜的蔬菜。数条曲径蜿蜒于花圃树丛之间,园中有清水一池,池中有鲤鱼,旁植修竹约百竿,银杏、七叶木各数棵,树下是金蛾、玉羞、素馨、茉莉、含笑之类的芳草。竹林西面还筑有鸡舍。

此时朝廷以诗赋乃是末技,州县官学乃至国子监都禁绝不讲诗赋之学。而士大夫则往往延请名师在家中为子弟授课。李格非、晁补之与赵行德之父赵惕新皆出自故宰相韩琦门下,亦同列为元祐党人。晁补之乃是大词家苏轼的入室弟子,于是李格非请晁补之到家中为自己的子女教授诗赋之学,也叫赵行德一同来听讲。

授课的地方是在水池旁的一处凉亭中,晁补之高居上座,下面依次坐着赵行德,李格非的次女李若雪与三子李若虚。李家大公子李若冰文才武略皆极出众,以太学上舍生考评第一的身份外放为元城尉,近日又调任平阳府司录,乃是年轻一辈士子中的翘楚人物。

李若雪频频向晁补之发问请教,显然对词赋独有心得。和她相比,赵行德对诗赋之学的理解只能说是接近于无。他原本就没在诗赋上下多少工夫,昨夜照抄后世名家章句,被邵武贬斥得一文不值,此时听晁补之讲课也就特意打起精神,做孺子可教之状。与赵行德同病相怜的是李格非的三子李若虚,夹在出类拔萃的兄长和词锋锐利的姐姐面前,李若虚多少显得有点拘谨胆怯,反而与赵行德更加亲近。

晁补之身着一袭圆领大袖的青袍,容颜颇有沧桑之色。因为赵行德和李氏姐弟都是故友的子弟,神情和蔼,语气温和,目光落在李若雪身上,若有憾焉,盖因此女才华高绝,若生为男儿,成就当不在乃兄之下。

他的眼光落在赵行德的身上,则更多的是赞赏和鼓励之意。他已看出赵行德在诗赋上的底子薄弱,但这也是因为当前科举不取诗赋,士子亦不用心研习的缘故。而且元祐党人的流放,赵惕新的早逝,都让赵行德根本没有学习诗赋的机会。赵行德身上有一种坚韧的求学态度,与晁补之幼年家贫苦读的情形相似,晁补之也就当他是本家的子侄辈一样悉心的教导。

授课完毕之后,晁补之便让赵行德与李若雪、李若虚随意发问。赵行德正在盘算着如何将话题导入到夏国的情势上去的时候,李若雪倒先问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元符三年夏人入寇洛阳,白牡丹果真是被柳将军掳去的么?”李若雪的眼睛很大,透出好奇的光芒。元符三年,宋朝有伐夏之议,却被夏国先发制人,夏军出函谷关,围困西京洛阳达两月之久。新崛起的夏国将军柳毅率军驻扎于汴梁和洛阳两京之间,连败西援的大宋禁军,迫使宋朝续订和约之后,夏军方才还军关中。洛阳与汴梁相隔不远,这两个月间汴梁一夕数惊,此后宋国再无伐夏之举。

民间相传,夏军临退去时,柳毅将洛阳名妓白牡丹掳回了关中,再后来结成了夫妇。也有人说当时夏军攻城不下,正欲抄掠乡野,白牡丹舍身赴义,面见柳毅陈说厉害,才免去了洛阳左近的一场兵灾。

这段故事在民间传说得活灵活现,就连赵行德这十年寒窗之人也有所耳闻。洛阳围城期间,晁补之、李格非均在城中,又是官员,对事情当然了解的最为清楚。

晁补之脸现难色,这柳毅掳去白牡丹,起因还在二十年的一桩公案,涉及恩相韩琦的清名。他迟疑道:“此事的来龙去脉,文叔兄也是清楚的,侄女何不去问乃父?”

李若雪怏怏不乐道:“我问过好几次,可父亲就是不许我再问而已。”她原本容色清丽,气质娇柔,此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到似有多哀怨一般。赵行德在旁边也替她难过起来,颇为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晁补之对李若雪这个女弟子极为看重,甚至常常在人前嘉许。此刻不禁暗叹她一身如斯才华,最终也只有相夫教子,妯娌姐妹之间,可不只能闲聊这些么?

他沉吟片刻,见赵行德也在望着自己,叹道:“也罢,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顿了一顿,道:“本朝秉承以文御武,守内虚外之策,当年韩忠献公尚且是枢密副使兼西京留守,狄青为河洛驻泊行营都部属,将相二人原本和睦,并力整军经武,伺机经略关中。狄青天下名将,众人咸称其贤,军卒多愿为其效死。韩忠献公顾虑,如此下去又成前朝藩镇跋扈之状,于是有意折辱狄青。”

晁补之见赵行德、李若雪都凝神在听,叹了口气,接道:“一日,韩忠献公宴客,叫来洛阳名妓白牡丹,竟向狄青劝酒说:‘劝斑儿一盏’,意在讥笑他脸上的黥文。又有一次,狄青宴请韩忠献公,布衣刘易作陪。席间有‘优人以儒为戏’,刘易大怒曰:‘黥卒敢尔’”骂个不歇,狄青唯恂恂谢罪而已。还有一次,韩忠献公要杀狄青的旧部焦用,狄青立在阶下为焦用求情道:‘焦用有军功,乃是好汉。’韩忠献公答曰说:‘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汉,此岂得为好汉耶!’就在他面前把焦用杀了。狄青为人谦逊,气度宽宏,但韩忠献公如此待他,不免心怀怨恨,每对人言说:‘韩枢密功业官职与我一般,我少一进士及第耳。’”

“狄青攻夏被俘,柳毅得了他的兵法传授,二十年后,夏军攻洛阳之时,韩忠献公,当初羞辱狄青的白牡丹均已逝去,掳去的那个只是又一代的洛阳花魁而已,这柳毅亦知道的,他此举不过是借此为狄青鸣冤,使韩忠献公之过昭彰于天下罢了。”

赵行德听到此处,不免暗道柳毅工于心计,韩琦在大宋素有贤相之名,柳毅若是一味指责韩琦,谁人听他分说,他干脆以为狄青不平为名掳去了白牡丹,世人出于好奇之心,难免会寻根问底,韩忠献公的君子之过,不免昭彰于天下。

李若雪想不到此事居然涉及贤相韩琦之过,沉默不语,年纪尚幼的李若虚却道:“狄青出战不胜,苟且偷生,还有何面目鸣不平?”

晁补之看了李若虚一眼,缓缓道:“关中兵败,狄青被俘,在夏国学士府幽囚了三四十年,并未有叛国降敌之事,我朝使臣入夏,夏国皇帝亦让使臣与其相见,每次两国会盟换约,我朝提出让狄青归国之议,都被夏国一口回绝。如此而已。”

李若雪叹息了一声,却娇声道:“可是街坊传说,柳毅与白牡丹却成了一段佳话呢。”

晁补之点了点头,道:“正是。当年柳毅将白牡丹掳回关中后,当即将她释放,只不准她返回洛阳,白牡丹无处可去,亦不愿再回洛阳的勾栏,索性居住在柳毅的府上,久而久之,便成了一段姻缘。”柳毅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之才,与白牡丹结为眷属后,再未另娶。

李若雪若有所思,颇有憧憬之色,俏脸生晕,鼓足勇气低声问道:“老师,听说夏国男子都专宠妻室,不纳姬妾,可是真的?”问完之后她的脸颊更红了,仿佛熟透了的苹果一样,却不肯放过这个寻根究底的机会,睁大眼睛看着晁补之。

晁补之不禁哑然,轻轻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笑道:“夏国有个叫做宗教裁判所的机构,专事裁决教门之间的冲突,缉拿邪教妖人。近几十年来,受了河中祆教等几种教门的影响,宗教裁判所有长老提出既然男女婴儿按照大致相同的数量降生,那么一夫一妻的制度才是神圣的,因此许多长老一直在抨击纳妾制度。宗教裁判所对夏国风俗的影响非小,虽然学士府不少学士以为男子为了广子嗣应该纳妾。但这些年来,军士和百姓推举校尉和柱国,倒是有越来越多都赞同废除纳妾制的,就连如今夏国皇帝也是只册封一名皇后,别无妃嫔。”晁补之如今也只有一个老妻,并未再纳妾室,也是受了一些夏国风俗的影响。

“啊?”赵行德的表情落在旁人的眼中,李若雪白了他一眼,自觉脸颊微微发烫,低头不再说话。

赵行德见李若雪不再提问,便问道:“听闻夏朝兵力雄强,近百年来战事不断,北威大漠,西略河中,连吐蕃故地也被其收拾的差不多了。元符年间,夏国军队一战攻破函谷新关,兵围洛阳而汴梁不能救,为何没有乘势东进,席卷天下呢?”

晁补之对赵行德点了点头以示嘉许,他乃是朝中难得对夏国情势了若指掌之人,于是缓缓道:“夏国之制,上承战国秦汉遗意,颇有尚武之风。关中之地,户皆有马,童子骑羊,人习战斗。若无其他特殊的本事,夏国人只有投军之后,才算成为士人,否则只能成为荫户,每年要将岁入的三成交给庇护自己的士人,还要接受士人的诸多管辖。夏人举国尚武,便如我大宋举国崇文一般。垂髫童子可堪造就者,父母就将其送入可以教习武艺的私学,及至长成,投军的竞争也极其激烈,亦如我大宋乡试、省试一般。夏国军中的十夫长完全以勇力决出,其它军官则在十夫长之上推举。因此夏国军中尽是悍勇之卒,又极重军法,方能西拒突厥,东威契丹,北收小海,南并吐蕃。我大宋禁军虽精,却始终无法与之匹敌。”晁补之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间流露出的感觉,显见在夏国的军士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他喝了一口清茶,接道:“当年洛阳之围能解,一是因为元符年间,我朝国力强盛,摈弃新旧党争之见的话,司马光、文彦博、范纯仁、苏颂、章惇皆是名相能臣,又得熙宁变法之力,朝廷国库充盈,禁军整训精强。是以夏军围洛阳两个月而不能拔之,而我朝聚集于汴梁的四方勤王之军过三十万众。夏国若不愿以倾国之军与我朝相战的话,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二是因为自从夏朝开国皇帝陈德以来,便不断用兵于西方。河中乃四战之地,夏国与突厥人、大食人、罗斯人之间战事不断。就在洛阳之围解去后半年,夏国便和罗斯又打了一场仗。当时,朝中对洛阳之围心有余悸,连趁虚袭取关中的想法都没有了,还严令河洛驻泊诸军不得擅开边衅。”说到这里,晁补之嘿然一笑,哂道:““当初主张攻夏最为激烈的朝臣,后来便越是主和畏战。”

李若虚对史书上常见的突厥和大食大都知道,唯有一点不解,便问道:“先生,罗斯人是什么狄夷?”

晁补之想了想,解释道:“罗斯乃是居于石山以西的一个种族,高鼻深目,碧眼黄发,每战则四处抢掠屠戮,模样和行事大约于五胡乱华时候的羯人相似,只是人口更为繁盛,估计有五百万之数。”

“羯人?”李若雪和李若虚都惊呼了一声,史书上关于羯人残暴的记述真是罄竹难书,若不是冉魏王将他们大部分都驱逐出中原,当时的北中国只怕要成为鬼蜮了。五胡乱华时候的北中国胡人总数亦不过数百万而已,而与夏国相互攻战的胡人国度,仅罗斯就超过五百万人口。

“嗯,”晁补之点了点头,回想起那些曾经被罗斯人屠戮过的部落惨景,脸色颇为郑重,沉声道:“不但有羯人的样貌,而且兵甲犀利,好利薄德、狡诈善变,行事残忍,如出一辙。”

章3 仙人抚我顶-2

赵行德沉吟片刻,又问道:“既然如此,夏国何不纠合举国精兵,灭此朝食?”

晁补之喝了口茶水,答道:“元直有此气概,是好的,只是河中之地原本中国人极少,就算灭了突厥、罗斯、或者大食任意一国,也是为旁的当地种族做嫁衣。胡人笃信神明,或称上帝,或称真主。就算夏国不攻打那些残暴好战的胡族,他们之间也为所奉神明之异,相互屠戮,厮杀攻战不休,百年来人口不增反少。吾中国之道,乃是敬鬼神而远之,夏国凭借着兵力强横,在国中严禁邪教生事,以保护中国人的屯垦和生息为要,百年来不断从关中和巴蜀迁徙汉民过去定居,百姓本身又生息繁衍,和夏国统治下的西域九姓相互通婚融合为一体,人口方才超过五百万。此消彼长之下,夏国的河中州县已俨然与中国无异。”

赵行德想象那开疆拓土的场景,不禁有些悠然神往,不过心中却有点疑惑,便问道:“那夏国的国土东起函谷关,掩有关中巴蜀之地,西越葱岭,统御河中,北控大漠,疆域如此广大,听说其国内诸军皆长期驻扎一地,辎重也大都就地筹措,形同唐代藩镇一般,与我朝守内虚外,将从中御的制度大异其趣,其国建立已达百年之久,怎不见其强藩割据,分崩离析呢?”这问题也是许多宋国的官员抓破头脑也想不明白的。

晁补之看了赵行德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道:“人心若向朝廷,地方有粮有兵,足以为朝廷柱石,人心若已离散,将地方的粮饷精兵一并裁撤,也于事无补,只若开门揖盗。当汉之时,汉室人心未去,先有王莽篡位,各地英雄以天下共击之,终至光武中兴。后有黄巾数十万教众同时起事,若无豪强各守州县,只怕江山早已易手。人心在汉,以曹孟德之能,亦只能居丞相之位,挟天子以令不臣。唐室有安禄山史思明之乱,中原虽然不知兵戈久矣,但地方充实,但有一二忠义之士,便能成中流砥柱,不管是草寇为乱,还是外敌入侵,都难成席卷之势。安史之乱初起时,河北州县虽然望风披靡,尚有颜氏兄弟守常山、平原。及到后来,张巡、许远、南霁云苦守睢阳,更阻遏叛军不能南下江淮,确保了朝廷平叛的粮饷。即便是到了晚唐时分,阉人秉政,朝廷衰微之极,契丹,回鹘等胡族数度入寇,却无法在中原立足,亡我华夏,奴役人民,天下不至于完全崩坏,说起来,藩镇林立,地方充实也是一大原因。似本朝这般将地方粮饷精兵一应抽空,等若是打扫干净屋子,自断手足,只要边关失守,禁军战败,狄夷草寇破门而入,这天下,只怕便要易主了。”

李若雪对这些朝廷兵戈之事并无太大兴趣,静静地在一旁倾听,见晁补之毫不顾忌地抨击本朝的祖宗家法,下垂的睫毛微微抖动,若有所思。赵行德却继续问道:“先生还未说明,为何夏国如此放任地方,犹未成藩镇之祸。”

他这般不依不饶地追问,晁补之不但不以为忤,反而点了点头,答道:“其实就按唐室旧制,边帅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遥领,不兼统,功名著者入为宰相。其四夷之将,才略如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犹不专大将之任,皆以大臣为使以制之。若不是唐明皇一意开边,自毁制度,使安禄山任节度使多年,又身兼三镇,岂能成安史之乱那般不可收拾的局面。”

赵行德从前只知唐时藩镇为祸甚烈,却不知唐时也有制约节度使的传统,于是点了点头。晁补之喝了口茶,继续道:“这夏国的制度,虽然放任地方充实,但掌控地方的手段,比唐时犹有过之。夏国朝廷号称五府,分别为柱国府,护国府,丞相府,学士府与大将军府。其中柱国府负责制定法令,护国府决策军国大事,丞相府处理政务,学士府倡导文教学术,大将军府负责指挥军队作战。”

晁补之说得极为清晰,赵行德却还有些不明,问道:“这五府之制与掌控地方,到底有何关系?”

晁补之笑道:“你有所不知,执掌决策军国大事的护国府,正是由夏国诸军四百余名校尉所组成的。校尉们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护国府决断国家大事,校尉在西都议事时,军中事务则由他委托的百夫长代署。夏国军中,校尉以下严行推举制,各军的将军却是由大将军府任命的。军士多归心于校尉。各军将军虽有指挥管辖的权力,但仅限于朝廷律法及军令之内,若有将军图谋作乱,军士绝无可能跟随其火中取栗。护国府对军队的掌控,可不是几个枭雄能够撼动的。”

赵行德“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夏国的将军虽然地位尊崇,但并不是推举的军官。而最高级的推举军官校尉,同时也是夏国最高的决策机构——护国府的成员,校尉们对护国府的归属感远远超过对将军的忠心,因此很难即便有人图谋不轨,也很难得到校尉的附和。

他想了一想,又问道:“校尉以下全由推举产生,难道不怕上下沆瀣一气,兵娇将惰,使得军队不堪使用吗?”

晁补之笑道:“夏国各军大都是五年服役期,军士服役期满后便可保留爵位返乡为业,但这些退役的军士仍然参加营中的校尉推举。由于退役军士的人数往往是服役军士的五倍左右,校尉几乎等若是这些退役的军士所推举出来的。这些退役的军士的切身利益与各自营头的实力关系极大。他们就像是雇主一样,眼睛都盯得很紧,不会容忍你说的那种情况。禁卫军只从普通军团里招募常年服役的精兵,退役军士少,但禁卫军本身行军作战的机会最多,还要作为假想敌不断和普通军团进行演练,更是不可能有兵娇将惰的情形。”

“难道就夏国朝廷不怕这些退役军士挟制校尉及护国府?”李若虚突然问道,他好容易想到了一个问题,赶在赵行德之前问了出来。

晁补之笑而不答,看着赵行德,三位弟子当中,李若雪虽然才华高绝却可惜身为女子,李若虚年纪尚幼,他最为用心教导的,还是赵行德。

在三人的注视下,赵行德叹了口气,缓缓道:“按照枢密院的朝报,夏国军队大约有二十万,按五倍之数来计算,退役的军士当在百万左右,站在夏国朝廷的立场,只要这百万悍勇归心,则天下尽在掌控之中,外可御强敌,内可镇宵小,大局稳如泰山。所以军士们有所要求,朝廷总会尽力满足。”赵行德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似乎寻找到了一个更好的措辞,“我朝乃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而夏国的形势,说军士与皇帝共治天下,似乎更为妥当。”

“军士与皇帝共治天下?”李若虚脸上带着疑惑的情形。晁补之深深地看了赵行德一眼,不置可否,叹了口气,继续道:“为防止军士过于倾轧普通荫户百姓,夏国各州县的普通百姓也组织成了团练军,每年都要操练,还由护民官专门为荫户申冤。除了以护国府收拢军心之外,制定法令的柱国府柱国,则每两年一度由年满四十的夏国人推举出来,夏国人一生仅有一次推举柱国的权利,每十万人推举一人,被推举的人也要在四十岁以上。柱国是终身制的,一旦身为柱国,在国中地位尊崇无比,出入皆有虎翼军扈卫。除了可以由本人以年迈体衰为由自请离任,只能由柱国府本身以五分之四多数的同意革除其柱国身份。柱国府同时掌管最高词讼决狱之权,其依照律例所作的判决,就算是皇帝也不得推翻。”晁补之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言,看着座下三名弟子,似有考校之意。

李若虚不明所以,李若雪脸现思索之色,赵行德却道:“这便是与唐室将功名著者入为宰相的遗意相同,每两年将最有威望之人,最得人心之人选入柱国府。柱国府掌握着制定法令与最高裁决的两项权柄,足够这些人施展匡扶天下,济世救民,抑或引导世风的抱负。天下英雄,齐集柱国、护国两府,各路豪强也只有俯首听命而已。”

晁补之微微点头,正欲出言嘉许,旁边的李若雪却问道:“那女子也可以推举柱国吗?”望着这女弟子脸上颇有期待及跃跃欲试之色,晁补之一愣,有些尴尬地补充道:“除了晋身士人的,其他女子都是没有推举之权的。”

晁补之给出的这个答案出乎李若雪的意料,也更引起了赵行德的兴趣,李若雪疑惑道:“女子也可以晋身士人吗?”

“是的。”晁补之点点头,沉声道:“若是达到标准,也些女子能够晋身士人,担任丞相府或是大将军府的一些差遣。”

“女子居然也可以为官吗?”李若雪脸上露出不可置信地神气。

晁补之怜爱地看着自己这才气无双的女弟子,点了点头,肯定道:“自然可以。”

赵行德等了一小会儿,见李若雪似乎被夏国女子居然可以出仕做官的消息震撼得不浅,便继续问道:“据传辽国将韩氏灭族之后,耶律氏在国中倒行逆施,汉人形同猪狗,其中详细情形,不知老师是否清楚?”他见晁补之对夏国的情况信手拈来,侃侃而谈,便心知这位名师并非只是寻章摘句的腐儒,是以真心以学生的态度向晁补之求教,这时代的信息来源实在是极度缺乏,就算是在太学里,关于辽国和夏国的情状,官员和太学生们都有无数种不同的说法,叫人难以分辨真假。

晁补之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沉声道:“韩德让、韩昌父子在辽秉政时,辽国国势蒸蒸日上,好此次挫败了我朝北伐,中原百姓莫不切齿痛恨,士大夫直欲食其肉而寝其皮。可当时谁也没能看到,恰恰因为韩氏见用,华族在辽国的地位日渐提升,几乎与契丹人不相上下,汉人生息繁衍,占了辽国国中人口的大部分。韩氏族灭之后,契丹人对汉人心怀戒备,不但大大削减了汉儿将门的兵权,还强迫汉儿做契丹人的打扮,将国中各族分为三等,契丹人为第一等,女真、室韦等族为第二等,汉人为第三等。汉人冒犯了契丹人,最轻的责罚是鞭笞,动辄断手断脚,甚至身死族灭。上等人杀了汉人,却只轻轻罚钱了事,更多的是官官相护,不了了之。”

“竟有此事?”赵行德心头火起。宋国朝廷准备北伐的时候,便有朝臣想要幽燕父老牵牛送酒犒劳王师,平常却视汉儿为辽国之人,甚至和辽国有互相将越过边境的逃人交给对方处置的协定。因此这辽国国内人分等之事,宋国朝廷一并没有在国中广为宣扬,士大夫知晓此事的,有的深以为耻,并不提及,有的觉得与我国无关,也无所谓。太学中隐隐有这方面的传闻,赵行德原本不信,他记得四等人制度乃是两百年后的元朝才兴起的,谁料在这时代居然已经被创设出来了。

晁补之露出一丝沉痛之色,继续道:“当初在承天萧太后的支持下,韩氏在辽国大力宣扬汉学,汉字,韩氏族灭后,汉字一律不许再用,许多华族子弟若无父母教导,便从此成为目不识丁之人。契丹耶律氏中更有心思深沉之辈,在汉儿将门中强行推行讲契丹话,用契丹字,许多汉儿已经忘了自己的本来出身,死心塌地为契丹人做走狗奴才。北地苦寒贫瘠,契丹人好奢靡,又颇宠信礼佛,喜欢中原的丝绸茶叶和夏国产出的诸多精巧,因此便将大量的汉人发卖为奴,农忙时在胡族的监督下在田间劳作,农闲时锁在工坊里日夜劳作,生产出来粮食酿成烧酒,也制作一些粗陋的物事与宋夏两国交换。工坊里的男丁往往积劳成疾,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大多活不过四十岁,既不可能成亲,也没有子嗣,这正中了契丹人的下怀,因为这样可以减少汉人在辽国人中的比例。辽国国中笃信佛教,汉儿传言,今生今世,将后生后世八百年的苦都吃尽。”

辽国国中惨绝人寰的悲惨之事,远远超出晁补之所说的范围,他顾及在座的李若雪乃是女流,而李若虚则年纪尚幼,只点到为止。可单单听到这样的惨状,血气方刚的年青人如何能够忍受,就连尚未成年的李若虚也将双拳紧握得咯咯直响,赵行德当即沉声问道:“我朝衮衮诸公,常常言及北伐复燕之事,到底有多少成算?”

章3 仙人抚我顶-3

坐在赵行德身旁的李若雪、李若虚姐弟不自觉地微微欠身。李若雪颇为吃惊地望着赵行德,旋即避开眼光,垂首凝眸,不知为何一个温文尔雅的儒生为何会突然会散发出让人心生凛然的气势,甚至都有些战栗心惊。李若虚却被赵行德的气势所感染,咬牙切齿,睁大眼睛和他一起望着晁补之,似乎只要宋辽开战,便要投笔从戎,策马幽燕。晁补之亦也微微吃了一惊,俗话说,刚过易折,赵行德如此心性,恐怕也会和自己一样,在大宋的官场前途波折。

晁补之叹了口气,沉吟道:“兵法曰,十则围之,倍则攻之。辽国虽然残暴不仁,但军力极为强盛,单单驻扎在幽州的辽军,便有十万之众。所谓倾国七十万铁骑,虽然是虚声恫吓的多,但契丹族男子成丁便可作战,尽数征发,三四十万骑军总是有的。此外还可征发北地室韦、女真、五国、蒙古等蛮族从征。我朝虽然号称有八十万禁军,但朝廷秉承守内虚外之策,互为犄角控扼契丹的河东河北两大行营,总兵力不过三十万,而且骑兵偏少,自保有余,若要进取幽燕,却是不足。”

赵行德微微沉思,抬头道:“按老师所言,夏国兵力雄强,又被葱岭以西的羯人和突厥牵制,难以大举东进,是否有联夏攻辽的可能?”他一边说,一边以手比划,“若当年雍熙北伐一般,兵分两路,我朝河东、河北行营大张旗鼓伐燕,吸引辽军正兵来迎,夏国以精骑越过草原,绕开山前山后诸州,奔袭幽燕侧后,封锁榆关,不使北院精锐来援。”赵行德是书生一名,从未经历战阵,但受了太学生之间好谋划军国大事的影响,此刻侃侃而谈,到似成竹在胸一般,最后沉声道:“事成之后,平分辽国,长城以北酬夏,我朝取长城以南。”

“真乃狂生。”李若雪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品评,她少时便以才名动汴梁,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在她面前矜夸自赏,却没有人像赵行德这般狂妄,言语间,居然隐隐有宰割天下之志,怎一个“狂”字了得。李若虚却眼现跃跃欲试之色。

晁补之神情复杂地看着赵行德,摇了摇头,道:“夏国占据关中,历代皇帝都在东都长安登基,与我朝争中原正朔。朝廷顾忌夏国之心,远胜辽国,岂能联夏攻辽。”他顿了一顿,见赵行德脸上犹有愤愤之色,心知他适才听见辽国汉人的惨状,便生灭此朝食之心,心绪澎湃之下,不但破了圣人喜怒不形于色的教训,居然连朝廷对夏国的顾忌也忘了。

“年轻人,到底是血气方刚啊。”晁补之心下颇为唏嘘,想起当年自己也算是白牡丹的倾慕者之一,听说美人被夏国掳去,不顾朋友劝阻,弃了官职,单剑匹马西出函谷关,要当着柳毅的面大骂他一顿,定要让他羞愧认错的冲动。这几十年宦海沉浮,倒是将当初的血气和棱角尽数消磨。

“和夏国结盟固然绝无可能,不过,一旦和辽人开战。我朝屯驻于函谷关以东的西京行营十五万精锐,大部倒是可以抽调向东。”晁补之补充道,“夏国的兵制,常备之兵不过二十万左右,还要兼顾东西两面的宿敌。其中防备漠北蛮族的安北军司与防备我国的安东军司不过各两万余军兵,整个关中的常备兵力也不过五万而已。若夏国要东进,兴灭国之战,必然要征发关中退役军士和团练军,动静颇大,我朝便可及早探知防备。”晁补之少时在夏国游学多年,对宋夏两国的情势都极了解。夏国的关中地区与中原商旅往来极为频繁,晁补之虽然只在翰林院担任闲职,却也知晓,上百年的对峙,宋夏两国都在对方国内安排下无数的细作。若是夏国单单动用常备军尚可以偷袭,若是动员退役军士和团练,就很难瞒得过宋国细作的耳目。

赵行德叹了口气,以太学同窗平素的议论所透露的信息,大宋兵力虽众,却缺乏能够长途奔袭,以寡击众的精兵,而北伐取燕的关键便在于在辽国北院南下之前封锁榆关,唯有如当年长平之战秦国封锁四十万赵军后路的两万五千偏师一样的精兵方能担当此任。他还想继续请教一下夏国的官制和兵制,晁补之脸上却露出倦容,显然是讲课和解答问题之后有些疲乏。授课已毕,三位弟子便起身恭敬的向老师道谢。晁补之、赵行德和李格非全家人一起用过晚饭之后,赵行德方才告辞回去。

天色黄昏,虽然已是初春,午后却刮起北风,汴梁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无不行色匆匆,太学监生邓素却神色恭敬地立在一座并不宽大宅院门外,寒风夹杂着灰尘和沙粒,白色的儒袍已经快变成色灰色。。看似弱不禁风的年轻士子一动不动,就连脸上的恭敬神色也不曾松懈下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拜访的太博士秦桧了,就连秦府的看门人也懒得再搭理他。

太学国子监生来自僻远乡间,在汴梁无所依靠,求见文宗儒师,既能拜师求学,又能博求声名,而且恩师的举荐对士子极为重要,同一师门之人守望相助,在官场上也不至于孤独无依。这风俗源自唐朝,师门的提携传承,对士子的前程关系极大,最为著称的莫过于名相赵普门生冯拯太平兴国三年进士及第,明宗朝官至丞相,冯拯的门生薛奎淳化三年进士及第,睿宗朝官至参知政事,薛奎的门生王曾更是于咸平年间连中三元,状元及第,大魁天下,庄宗朝官至丞相。

座师对门生的提携往往不遗余力,门生弟子亦往往终身事恩师如父,如武宗朝执掌政事堂长达二十年的丞相王侁无子,身后事便是由学生侯文素护其骨殖回京东西路的王氏宗族墓园,与宗容等王门弟子共同将恩师归葬,众弟子在墓园旁结庐守孝三年,如今位居天下四大书院之一的五陵书院,正是由这些王门弟子所创,当时便传为天下佳话,此后五陵书院一系在朝廷中枢虽然势力不张,但在京东两路官场却是同气连枝,盘根错节,针插不入,水泼难进。

及至当代,干揭拜师之风更盛,最为难见的莫过于炙手可热的丞相蔡京,门口每天都有士人排队求见,甚至到了需要动用开封府衙役维持秩序的地步。有一士人每天都第一名赶到蔡家门口,终于有一次,蔡京翻阅门下见客簿,见此人天天如此,非常惊异,被其诚心打动,找到跟前问话之后,觉得才学尚可,于是便推荐了他,此人终获飞黄腾达。诸如此类的故事激励了一批又一批热衷功名的士子与官员踏上干揭奔竟之途。

天色微明时分,邓素便到秦桧门口求见,整天一直守候在此,中间水米未进,此时也是饥渴难耐。可是,在丞相赵光实着力提携的门生,俨然为朝中清流领袖的秦桧门前吹上三天的冷风,和传说中的程门立雪,断臂求法相比,又算得什么呢?克制着对路人指指点点的反感,邓素这样说服着自己,这不过是恩师在考验我的诚心罢了。

正当天色昏黄,邓素以为今天又等候了一天,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秦府的门却忽然开了一条缝,那原本冷冰冰的门子的皱脸笑得仿佛一朵菊花,对他招了招手。

所谓师道尊严,拜师也颇为繁琐,分为“请见”、“谢见”、“温卷”以及“叙谢”之类的诸多礼仪,好在秦桧既然已经愿意接纳邓素为弟子,也没有多为难他,反而是态度温和地和他相谈了个多时辰,其间既有学识和为官上的指点,也有适度的嘉许,令邓素有如沐春风之感,暗暗感叹,果然是天下清流仰望的宗师,能入秦门,真乃三生有幸。

秦桧手抚着三绺长髯,目视着恭恭敬敬执弟子礼的邓素,适才的对答中暗暗含着考较,他对这个新收的弟子还是颇为满意的。莫看他如今只是小小的博士官职,但胸中抱负却是非小,选择门生弟子的标准也是极严,必要足以能够将来成为方面之助的干才不可。

“守一,汝在太学的同窗中间,可有一名叫赵行德的,乃元祐年间先侍制赵惕新的后人。”秦桧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邓素不知秦桧为何问及此事,忙恭谨答道:“正是。”

“为师与其有几分故人之情,若有机会,可带他一同到我府上来。”秦桧缓缓道,脸上看不出喜怒,邓素唯躬身领命,心中却暗暗嫉妒赵行德,自己在秦府门前苦守三天才能入门拜师,赵行德却能凭着元祐之后的余荫,轻易获得拜入秦门的机会。他却不知,昔年秦桧才出仕时,,亦曾过罪过得罪不起之人,被政敌借故诬陷,时任侍制的赵惕新不但在官家面前为他开脱,反而大赞他的风骨,令他在官家心中留下了不畏权贵的印象,因祸得福。秦桧从此事中得了教训,此后深谙“盈缩卷舒,与时变化”之道,不但博取声誉,还取得了官家和丞相赵质夫的赏识。此番天子施恩元祐党人入太学读书,他便暗暗留心,若有机会,便提携赵行德一二,以报当年赵惕新援手之恩。

邓素对恩师交代第一桩差事颇为上心,回到太学斋舍,顾不得休息,第一件事就是寻到赵行德,向他委婉地转述了恩师的接纳之意。赵行德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像被蝎子扎了一下般,虽然这世界与他所熟知的历史有很大的不同,委实秦桧的名气在历史上也太大了些。

“秦博士抬爱,我定当随守一兄登门道谢,只是,吾已拜入翰林院太史局令晁补之先生门下了。”赵行德正色道。

“什么?”邓素还未说话,一旁的陈东却跳将起来,似乎痛心疾首地看着赵行德。按照朝廷制度,翰林院与翰林学士院虽然只有两字之差,但却有天壤之别。翰林院乃是天文、医药、书法、棋艺、绘画等杂学之士供职的所在,官员地位极低,而且为正途出身的士大夫所排斥。翰林院官员只能穿绿袍,而不能服朱紫。严禁佩戴彰显官员身份的金银鱼袋。按朝廷制度,文官三年晋一级,武职五年晋一级,但太史局的官员却是十年一迁,而且规定翰林院官员不得转任文官。晁补之被投放到了翰林院,等于进入官员的坟墓。正因为如此,晁补之才没有勉强赵行德等三人对他行正式的拜师之礼。

晁补之的官职是从七品,秦桧的官职是正八品,而且谁都知道秦博士简在帝心,放在太学国子监里,不过是方便他积蓄羽翼,培植人望,或者由将他留给儿子用的意思,将来迟早要一飞冲天的,就算是丞相蔡京,也曾道秦桧后生可畏。师从秦桧与师从晁补之,对仕途前程,几乎是天壤之别。

可是赵行德居然再次用肯定回答了陈东的质疑,他在晁补之处受益良多,这时代的人对师生之份看得极重,虽然晁补之不强迫他与李若虚承认这师生之份,他又岂是趋炎附势、令人齿冷之徒。当年丞相王侁死后,恰逢政敌当政,他的学生宁可结庐讲学,拒绝出仕,也不改换门庭,为世人所称道。相比之下,名相王安石失势之后,不少门人弟子居然不谈新学,就连旧党中人,也是嗤之以鼻的。

陈东等人见状,也不好相劝,只得作罢。李蕤本来醉心杂学,听闻赵行德拜入了太史局令晁补之门下,心中大喜,暗暗思忖寻个机会请元直带自己去翰林院见识见识。正当此时,却见何方、朱森二人面带喜色的走入斋舍,开口便要请众人上状元楼吃喝。这两人平素子曰不离口,专练养气功夫,今日如此喜形于色的,众人都觉得奇怪,还未开口相询,倒是何方先说明了原因:“龟山先生,杨时夫子已经收吾二人为门下。”

众人方才恍然大悟,这位杨夫子,堪称一代儒宗,乃是鼎鼎大名的传奇人物。此人昔年求学于二程门下,其心至诚,有一次拜见程颐,见老师正在厅堂上打瞌睡,不忍惊动,便站在门廊下静候,适值大雪纷飞,待程颐醒来,门外的积雪已经没膝,这边是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程门立雪”的掌故。据传杨时学成南归时,程颐曾感慨地说:“吾道南矣!”此人不但精研儒学,出仕之后更是显现出惊人的风骨,王安石当政他便不遗余力的抨击新法,蔡京当政后,他又连上弹章,指斥花石纲等苛政虐民,令蔡京童贯等朝中显宦对他又恨又怕,只因此人名声实在太大,不好下手除去而已。赵行德还恰巧知道,杨时是后世名声极大的东林书院的创始人,明代顾宪成、高攀龙等名臣重建东林,正是标榜自己所承继的乃是儒学正宗。

此杨时因为与当政的新党重臣不和,常年被贬斥在外,此时刚刚被官家召回担任正八品秘书郎,被朝官和太学生们认为这是官家有意要用这位老臣平衡已经有些跋扈的丞相蔡京,更有人盛传杨时将不久就将出任从四品国子祭酒,掌管太学。

“果真可喜可贺,当然要摆酒。你二人还不知道,邓守一也已拜入秦博士门下了。”陈东向何方、朱森道。他与张炳早已是清流领袖监察御史邵武的心腹弟子,何方、朱森拜入了大名鼎鼎的杨时门下,邓守一又成为秦博士的门生。虽然理学社众监生现在都籍籍无名,但除了赵行德的座师晁补之稍显逊色之外,余子所拜座师却个个都是名儒宗师,将来的仕途前程,自然一片光明。

章4 结发受长生-1

章4结发授长生

晁补之留在李格非的书房中叙旧,二人一边观看书画,一边闲聊些近况。

“黄舟山见逐,此后朝堂之上为民请命者,再无他人矣。”晁补之叹道,“我朝不抑兼并,河北,东南诸路,富者地连州县,贫者无立锥之居。地价腾贵,而民生维艰,长此以往,就算辽人不打进来,自己便先从腹心里乱了。”

李格非拿着一卷唐人诗集,叹道,“‘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如今情势,正是如此,可叹一般新党重臣,犹自以为正逢盛世,穷尽民力,撺掇官家擅开边衅,大造宫室,将国力虚耗一空。”

“哼,”晁补之眼中闪过一丝蔑视的神情,沉声道:“似蔡京、赵质夫、李邦彦等辈,居然觍颜自称新党?”

他叹了口气,道:“遥想当年,庆历新政,元丰改制,熙宁变法,力主变法和反对变法的,无论旧党还是新党人物,远者如王文忠公,范文正公,王文公,司马文正公,近者如范忠宣公,蔡确,章惇,曾布,无不是一时名臣,士大夫议论时事,大多是出自公心。可叹,可惜,党同伐异之下,真正新旧两党人才凋零。今上又好奢侈,喜谄媚,如今朝堂上的,不过是假借变法之名相互倾轧而已,实则是一群迎合上意,阿谀奉承,结党营私之徒罢了。”

“无咎兄,还是不改当年的脾气啊。”李格非笑道。

晁补之叹道:“今上即位以来,左右皆以幸进。蔡京为擅权揽政,不惜结交阉人,以浊去清。长此以往,天下人将不辩正邪,唯利是图。道统衰微,人心沦丧,天下变乱只在顷刻之间罢了。”他继续道:“吾等所谓旧党名列元祐也还罢了,只看新党重臣曾布,章惇两位,只因得罪过今上,居然也列名元祐党人,便知蔡京之流的变法是怎么回事了。”

他喝了一口茶,语气一转道:“当今的清流领袖,似邵武、秦桧等辈,居然以未能名列元祐为憾事,看来我等倒是有幸了。”

李格非笑道:“正是。”又问道,“今日为小儿辈授课,无咎兄觉得赵元直心性才学如何?”

晁补之微微点头道:“文叔兄挑的好佳婿啊。”他眯缝着眼睛,带着笑意缓缓吟道:“囊空不办寻春马,眼眩行看择婿车。必是一时佳话。”其时虽然风俗不比后世理学大兴之时那般注重男女大防,然而,李府许赵行德与李若雪一同就学于晁补之处,又同桌饮食,实是已有了择婿的意思,只是李家还未坦然相告,赵行德不自知而已。

见李格非脸上稍有尴尬之色,晁补之笑道:“行德的才学品行都是不错的。文叔兄可要早作预备,免得进士发榜之日被他人捉了去。”本朝极度推崇进士出身,世家大族以族中子侄若干登进士榜,女子几人嫁进士相互攀比,每逢进士发榜,各地官绅争相挑选登第士子为婿,称为“榜下捉婿”,因为求亲者多而进士少,到后来捉到七旬老翁者有之,捉到家有妻室者亦有之。

李格非道:“无咎兄见笑了。小女虽有几分才学,性情却还不够柔婉。元直乃故人之子,并非高门侯府,本人品行宽厚温良,方能容得下她,他又没有兄弟姐妹,若雪嫁过去以后,也少些妯娌之间的闲言闲语。吾与内子商量,让他二人见上几面,若是行德贤侄有意的话,便先把亲事定下来,待进士及第之后再完婚也可。此事或许还要无咎兄从中说项,吾这里先谢过了。”

晁补之笑道:“人皆有疼爱子女之心,果真是无以复加啊。如此佳偶,吾必成全之。”他顿了一顿,又道:“侄女才华横溢,气魄宽宏,不输须眉男子。做了吾的弟子,今日便央求吾为她取字,不知文叔兄意下如何?”

李格非皱着眉头,沉吟道:“女子取字?”晁补之笑道:“正是。若曹大家,蔡文姬,也是一桩雅事。”李格非见晁补之有赞同之意,便笑道:“如此有劳无咎兄。”

晁补之告辞后,李格非回到内室,见夫人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便温言问道:“何事烦恼?”

王夫人道:“适才我侄女,秦博士的夫人过府拜访,言语间隐约透露着,赵丞相的大公子,名叫赵光实的,对吾家若雪有关雎之意,试探我家的意思来着?”王夫人乃是元丰年间宰相、文恭公王珪的长女,眼看有和当朝副相结亲的机会,被秦王氏说得颇为心动。她心知李格非已经属意故人之子赵行德,所以有些吞吞吐吐。

李格非忿然道:“赵质夫乃是蔡京流放吾等元祐党人的帮凶,吾家焉能与奸佞结亲?”元祐党人这些年来饱受流放贬斥之苦,人人心中都一股怨气,即使涵养如李格非也不能免俗,又怒道:“老夫难道要去攀附赵质夫么?”他道德文章皆名重当世,语调虽然温和,但隐隐有斥责之意。

王夫人乃是续弦,年龄比丈夫少了不少,对丈夫尊敬中带着几分畏惧,忙解释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不知如何回绝他家罢了。”

李格非眉头微皱,道:“你便告诉他,吾家若雪已经许配他家。”他脸色微寒道:“为人父母者,为子女打算,目光需放长远,吾看赵行德才学人品都是不错的,日后必成大器。反而是蔡京、赵质夫等人,权势熏天,必招人主之忌,败亡只是时日而已。难道让我把女儿嫁入火坑里去吗?”

王夫人乃是续弦,此刻被丈夫斥责,心头气苦。她亦是名门之女,跟随李格非颠沛流离半生,虽然是继母,但对李若冰和李若雪两个已故夫人留下来的子女都教养得极好。此刻虽然颇觉委屈,但她素来敬服自己的丈夫,便点头称是。

李格非又道:“赵行德父母皆亡,无咎兄教授他诗赋之学,所谓事师如事父,吾已拜托无咎兄去问赵行德的意思,清明之后便将此事定下来。若是元直这孩子同意,我打算定下名分,让他住到家中来,家里清净,元直可以安心备考明年的贡院省试。太学考试选官虽然也可出仕,总不及进士正途出身。也绝了旁人对若雪的觊觎之心。”俗话说女婿是半子,李家大公子李若冰才华极高,却因为在太学上舍考试第一而选官出仕,不是科举进士出身,李格非深以为憾,李若雪是女儿身,李若虚尚且年幼,眼下能够弥补这一遗憾的,也就是赵行德这个女婿。见丈夫面带期望,王夫人亦只能低头答道:“是。”

闺房之中,李若雪的闺中密友朱颖正取笑她道:“听说赵丞相的大公子倾慕妹妹,又不敢和他父亲说,却编了个仙人托梦的故事,说梦中的神仙指点他,此生必定要迎擅长填词的才女为妻呢。”

朱颖乃是武康军节度使朱伯纳之女,家门显赫,姑姑朱太妃乃是当朝官家的亲祖母,亲妹妹朱凤英已嫁给三皇子为妻,表妹朱璇则嫁给大皇子为妻。李若雪擅填词和音律,而朱颖则师从米友仁学着色山水画,颇得精妙之处,自用印曰“朱氏道人”。汴梁的闺秀之中,朱颖与李若雪各擅胜场,并称才女,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是么?”李若雪淡淡一笑,拂了一下头发。李格非让赵行德与她一同拜在晁补之门下,她见微知著,已猜测到父母的许婚之意,只是赵行德虽然品性不错,但显然对词赋既无根底也无天分,李若雪心底下微微有些失望,但想到万事岂能求全,心底也就释然。和旁人相比,能够在许配人家之间,与未来的夫婿见上数面,知道他是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已是难得的幸运了。

朱颖却不放过她,自顾自地道:“这位赵公子据说是才华横溢的士子,上回邵御史家中诗赋雅集,四首词赋都是力压群伦,一举夺魁。”

“哦?”李若雪眼神一亮,抬起头来低声问道:“又有填词的雅集么,可有抄本?”

朱颖道:“妹妹是真痴儿,假聪明,如今禁止元祐学术,诗词唱和已有违制度,再流传些抄本出来,岂不是将生生将把柄送到对头手中么?”她顿了一顿道,“不过,将来可以教赵公子一首一首默给你看嘛。”说罢掩口而笑,李若雪又羞又急,莹白如雪的脸颊染上一抹红晕,伸出双手去扭她,嗔道:“好个伶牙俐齿的长舌妇,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笑闹了片刻,李若雪方才放过朱颖,道:“前日有平阳家书回来。”她眼中带着笑意,这回却轮着朱颖有些害羞了,她与李若冰早有些两情相悦,低声问道:“他还好吗?”李若雪点了点头,道:“李大公子写了一大堆军国要略,政事民情。没一句话关心他的好妹妹和我的好姐姐。不过笔墨之中看起来很有精神的样子。”

“他的信,能给我看看么?”朱颖咬着嘴唇道,李若雪笑道:“这是自然,李大公子连说话都是惜字如金的做派,这事无巨细洋洋洒洒的上千字书信,本来就是写给你看的。”说着从一本乐谱中抽出数纸家书,朱颖也顾不得害羞,接过来仔细一字一句的看过,眼中跳动着喜悦的光采。

李若冰乃是年轻一辈士子中的翘楚,与朱颖也彼此互通了心意,虽然拘于礼法,在家书中一字未提儿女私情,朱颖却能从李若雪这里了解到李若冰的一切情况。大概在不久之后,他们就会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吧。李若雪幽幽叹了口气,虽然同在晁补之门下求学,她对赵行德的心意脾性,还有些捉摸不定,赵行德虽然在词赋上有些愚钝,但下午谈论起军国大事时,眼中有如刀光一现的锋芒,让人有些害怕,却又记得极深。不知是否因为贬斥流放的赵伯父早逝,外面世态炎凉,令他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就是这么野蛮。李若雪在心里为那个人开脱起来。女子出嫁从夫,一生幸福所系,也就是那一个命中注定之人。反复思量之间,不知不觉,赵行德这三个字,已填满了的眉间心上。

朱颖和李若雪仔细将李若冰的书信读了数遍,几乎能够默诵出来,才念念不舍地交还给李若雪。李若雪笑着打趣道:“好姐姐,李大公子的信也给你传递了,有什么好处没有?”

朱颖笑道:“你想要什么好处?江南的妆粉,西域的花油,还是波斯的眉石。”李若雪天生丽质,平常都是素颜,因此朱颖这才故意打趣她,所提及的这几种物事都是汴梁的夫人小姐中间极其流行,偏偏对李若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李若雪眼珠微转,将尖尖的下巴靠在朱颖的肩头,笑道:“好处就是快点做我的嫂嫂,让我做了小姑子,再生个宝宝,让我早点做姑姑吧。”说着伸手去挠朱颖腰上,朱颖转身过去,笑道:“好不知羞。”二人又笑闹作一团。

章3 结发受长生-2

赵行德回到斋舍中,陈东笑道:“元直,清明时节,我斋舍学子齐集郊游,你可一同前往?”赵行德道:“已经答应父执辈的尊长一同出城踏青,多谢少阳兄。”陈东笑道:“无妨,”俄尔又叹道,“每年清明的郊游乃是我太学士子中的一大盛事,不做那临风落泪,对月伤心之态,大家弹琴赋诗,痛饮狂歌,不参加确实是一大憾事啊。”

“听说赵光实要向李博士家的女公子求亲了。”“是么?”赵行德淡淡地质疑道。

“千真万确。”陈东啧啧道,“这事儿在汴梁都传开了,“那呆货居然编了个由头,说是梦中仙人指点他求娶才女。”顿了一顿又道,“又是丞相公子,又是神仙托梦,那李博士想不答应都不行,哎呀呀,眼看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只怕未必吧。”赵行德没再追问下去。他正准备洗漱就寝,却听得庭院中,邓素与张炳仍然在为儒术学理之争而相互辩驳,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只听张炳道:“上善若水,讲的乃是遵从天道,是故圣人从天道而制法,然则圣人本身亦在天道之下,若法为道之表,则圣人亦在法下。”

邓素却道:“此言差矣,道者,天下之序也,万物之有序,故为高下,为阴阳,为前后,人伦之序,故为君臣,为父子,为长幼,为夫妇。上善若水,法亦若水,寓意从上而下。圣王修法,下者遵凛,乃法之本意。若非王在法上,法又从何来?”

张炳又道:“道所道,非常道。道者,天地之间,杂然无形,以无形无名,而成济万物。逆之者必亡,而顺之者必昌,是故王者必奉道。法者,道之表也,道者,法之本也。以道治天下,则万物皆在道之下,众人皆在法之下。是故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是故王在法下。”

这二人为王与法谁上谁下的问题争执不停,赵行德摇了摇头,低声抱怨道:“一天到晚地争论不休,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陈东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非争论何以辩同道?何以道治天下?”

赵行德素来谦逊淡泊,此刻心情却有些莫名的烦闷,便脱口反驳道:“党同伐异,这难道不是朋党么?朝政颓败若此,不正是因为党争么?”陈东反问道:“那你以为吾辈就读太学却是为何?”

赵行德不假思索道:“养浩然正气,明圣人之学,晓治乱之道。”这是太学标准答案了。陈东却摇了摇头,叹道:“迂腐。”这时躺在床上尚未入睡的李蕤也罕见地出声道:“果然迂腐。”

陈东看了李蕤一眼,与赵行德一起走到庭院中,方才道:“若只为你刚才说的那三点,这太学便可以废了。在乡耕读不能养气么?不能进学么?史书天下刊行,还不够你明治乱之道么?”赵行德没有答话,陈东又道:“朝廷之所设立太学,是为了让后辈士子在此明辨是非,结交同道,引为君子之朋。治学修身,则相互进益,坚持名节,绝不堕入浊流。出仕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使国家富强,致天下太平!”

庭院中邓素和张炳此时也停止了辩驳走了过来,陈东继续道:“岂不闻欧阳文忠公之‘朋党论’,‘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君子结党,若是出自天下公心,有何不可?”

他指着太学馆舍正中尊奉儒门先贤的建筑,沉声道:“昔年王文公制新法,本意是强国利民,但底下人心不一,胡乱操持,使新法反而成为扰民害民之法,王文公扩充太学,首倡废科举而代之以学校,正是为了让太学生在这里同心同德,结为同党,日后以正驱邪,使朝廷制度和本意,上下如一。后来司马文正公执政,新法尽废,唯独对太学的规模和学子的重视,一如既往,此后历代名臣,无不视太学为朝廷育才之所。”

王安石虽然过世多时,却仍然是朝中新党所推崇的名臣,就是陈东等以旧党自居的太学生,提到他时也有几分尊敬,听陈东如此说话,邓素和张炳一起点了点头,以示同意。此时党人碑才刚刚拆毁没有多久,朝廷严禁朋党,赵行德只摇了摇头,懒得驳他。

陈东又道:“天下州县不过千余,而我太学士子三千六百人,假若结为君子同党分治天下,高瞻远瞩者定策于内,务实干练者奔走于外,则定国安邦,不过反手之间,小康盛世,大同之治,亦可期待。”

赵行德反驳道:“人心难一,我等不过三四人而已尚且争执不休,要多数太学士子引为一党,何其难以。小人以利聚,反而简单明了。最后往往是君子之党为小人之党所陷。”

“非也。”陈东立刻道,“人心莫测,天道唯一。小人之党,易聚易散。唯君子之党,千折百回,始终不随波逐利,必成天下大治之势!”

赵行德道:“既然道所道非常道,天道莫测,少阳兄,你何以知道你所知的为真,他人所知的为假?也许今天你所坚持的,正是与天道向左呢?”他横下一条心质疑陈东,希望他不要这么固执下去。

陈东却道:“吾所知未必尽数为是,但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他顿了一顿,又叹道:“就算我所坚持的是错的,能够与正人君子相互砥砺,见证真知,则朝闻道,夕死可矣。”陈东的语气带着一股炙热的执着,赵行德、陈东、邓素、张炳四人相视而立,儒衫为夜露所湿,却丝毫不觉寒冷。

一轮皎洁的明月悬于天中,柔和的清辉洒满大地,夜已深沉,鸦雀无声,庭院中唯有虫唱袅袅。赵行德回房后,躺在床上,心头潮涌,这便是大宋的士子和党争么?他默默想到,这和历史上的那些士子有不同么?还是该发生的都一定会发生呢?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清明渐至,汴梁城中近百万居民,无论贫富,都趁着四月风暖气清,郊野繁花盛开,出城游玩踏青。赵行德则应邀与李格非一家,师傅晁补之一同出行。

“元直不必拘谨,我和文叔兄在此畅叙,你且去和他们年轻人一同游玩吧。”晁补之笑道,一柄鹅羽扇指着不远处正在将风筝重新放起来的李若雪和李若虚。

赵行德走到近前,李若雪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李若虚不满十五,拿了个大大的蜻蜓风筝在放,眼看风筝越飞越高,李若雪和李若虚两个人都兴奋不已,忽然风向一变,那风筝歪歪斜斜地坠落下去,居然和另一个百灵鸟风筝缠在一起,两个风筝都一起挂到了地上。那放百灵鸟风筝的女孩儿身穿淡黄衫,绿罗裙,年龄尚幼,容颜却甚娇美。李若虚便爬上老树,将风筝取下来,解散了还给人家。

那女子娇怯怯地道谢了回去后,李若虚还立在那儿久久望着人家的背影,问道:“赵大哥可知刚才是哪家大人的家眷的么?”他手指着刚才那黄衫绿裙的女孩儿归去的方向,赵行德朝那边望去,只见约略百余人围成的一个圈子,排场很大,里面是美貌娇柔的贵妇仕女,外面则是手执着各色旗帜的家仆护卫,他看清好几个护卫都是御龙直禁军的服色,沉吟道:“兴许是哪家皇亲国戚吧。”顿了一顿,又问道:“觉得她漂亮吗?”李若虚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赵行德拍拍他的肩膀。

“若虚快来。”旁边响起李若雪的惊呼,赵行德和李若虚一起看去,只见她的风筝忽然被一阵风吹得歪歪地斜了下去,眼看越来越低。“快收线!”赵行德忙道,见这姐弟二人都似乎没有什么经验,便从李若雪手中接过风筝线轮,飞快地将丝线收了回来。

眼看那斜斜下落的风筝受了丝线的牵扯,在风力的助推下,一点点重新上升,最后稳稳地再度飘了起来,李若雪方才按着胸口吐了口气,从赵行德手上接过线轮。此时风向已稳,只见那风筝越来越高,最后丝线用尽,便让它远远地飘走,这便让一年的忧愁和烦恼都随风而去了

“多谢元直。”李若雪望了赵行德一眼,王夫人已经向她说了清明节后便定下亲事的意思,但与赵行德在一起,她却有些不知如何自处,随口便按照同窗的规矩称呼了他的字。

柔和的春光照在她的脸颊上,映衬出额头上数点汗珠也晶莹剔透,容颜娇美无俦,皓腕从袖中露了出来,更显得肌肤若雪。此情此景,颇令赵行德有些情不自禁,目光下意识地顺着颈项往下,依稀可见柔软的起伏。赵行德正心猿意马间,忽听李若雪咬着银牙低声嗔道:“眼睛看什么?”

赵行德面红而赤,不敢直视身旁的佳人,目视远方起伏的山丘,鬼使神差地答道:“晓雪初凝塞上酥。”

他突然吟出半句诗来,李若雪不虞有他,顺着赵行德的目光朝远方望去,此时已是清明,丘陵上的积雪早就化成娟娟春水滋润了大地,哪有什么塞上酥雪。她细思量句中之意,当即明白过来,一时间娇羞难抑,伸足狠狠地在赵行德的脚面上踏了一下,专门为踏青而穿的木屐的尖齿几乎将赵行德的脚都扎穿。她也不看赵行德做出吃痛的表情,气鼓鼓地走开,一边走一边想,这人也不是不能诗文,只是心思都没用在正道上。

赵行德望着美人娇柔的背影,心下四分懊悔,三分甜腻,还有三分是疑惑未解。虽然脚背痛得厉害,但佳人的反应却似有情意。他心里七上八下,忽然又想那丞相公子赵光实托梦求亲的事情,其拉着李若虚走开两步,低声道:“最近京城有个仙人托梦求亲的传言,不知府上听说了没有?”

李若虚一愣,他在汴梁也有一帮年龄相若的朋友,这流言多少有些耳闻,只不过李家其它人既不和他商量,更不会来告诉他已经拒绝了赵府求亲之事。他隐隐约约觉得父母是属意于赵行德的,便点了点头,壮着胆子低声道:“赵大哥不必担心。”赵行德笑道:“多谢。”二人同时看了两三步外的李若雪一眼,都有些心虚的感觉。

游玩累了,三人回到李家牛车驻停的草地附近,“我们来玩打马吧。”李若虚从牛车上取出一块大棋盘放在席地的绸毯上,摆上棋子,又拉来晁补之和李格非参加,王夫人则坐在丈夫身旁观战。各人执20枚叫“马”的棋子,轮流掷采,从棋盘上的起点向终点进发。这种棋戏规则复杂,颇费脑子,李若雪闺阁无事,闲来打发时光,却是此道高手,计算精准,手气尤佳。

李家所停留的这片草地附近,正是郊游的太学生聚集的一处所在,众士子有的仍旧在相互辩驳义理,有的则在投壶博戏,有的举杯畅饮,在旁边,还有一大块场地上,士子们射柳为戏,颇有几个箭技精妙的,惹得围观百姓一阵又一阵的欢呼。连带着卖小吃食商贩,祭拜返城的士绅百姓上都围在左近,煞是热闹,人群越聚越多,宛如集市一般众人一边饮酒行乐,一边议论时政,不多时气氛已经极为热烈。

陈东举起酒杯,站在一处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先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再高声喊道:“何方居天下之中,制礼作乐,尊老敬贤,以礼仪教化四方?”旁边的几个士子则高声答道:“大宋!”中间夹着不少歌姬舞女的娇笑着的应和之声,更显得热闹非凡。

陈东点了点头,再度问道:“何朝塞五代浊乱之源,与世休息,行文教之治,倡道德仁义之风?”邓素卷起袖子,带头高声喊道:“大宋!”

陈东将杯中满饮的美酒再度饮尽,又问:“何朝上承尧舜之治,不罪狂悖以劝谏士,登俊良,辟言路,使天下人心,翕然向治?”底下的太学生和百姓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相互举杯痛饮,高呼大宋国号。就连兜售炊饼的宣威军士卒高泽也一拳头捶在地上,和数千人人一起高声吼道:“大宋!”

在不远处,微服而行的太子赵柯望着人群之中的陈东,喃喃道:“陈少阳,真国之栋梁也!”他回头看了跟随在旁的赵光实一眼,低声道:“如此英才,吾必得之!”

不久,张炳又举杯登上台阶,高声祝道:“我辈士子,唯愿物阜民丰,四海同享太平盛世!”更多的士子欢呼起来:“大宋!”接下来不断有士子站起来高声祝酒,不远处的百姓也被此处的气氛带动起来,发出了一阵又一阵接连不断的欢呼。

只有一人醉醺醺地举起酒杯,登上高台,高声赞道:“今上若尧舜再世,蔡相如伊尹,管仲复生!”这回却只有几个稀稀拉拉的迎合之声,陈东更索性放下酒杯,伏地做干呕状,惹得身旁众士子一阵大笑。那人讨个没趣,只得讪讪下台去。

见太学的监生士子们如此欢腾,一名中年汉子却哂道:“辽宋夏并立,皆是当世强国,一群书生在这里自高自大,叫人笑掉大牙。”他脸上是粗粗的短须,身形颇为魁梧,青灰色的棉布衣衫,腰上挂着弓和箭囊,抱着双臂,眼中满是不屑。他身旁站的是一位锦衣华服的,闻言不悦,刚要出言制止,却见陈东已经转过脸来。

章4 结发受长生-3

“敢问尊驾是哪位?”陈东听清楚那人的话,沉声道:“辽夏虽强,不过竞逐于气力,而本朝之盛,非为其它,乃是道德之盛,直追三代之治。”

那中年汉子脸上带着不屑之意,答道:“我乃大辽国使者郭保义,书生叫我郭大人便是。”他一手指着旁边射柳的儒生道,“我一生功夫都在弓马上,花言巧语不如你们这些书生。但书生也习射箭,若是不服,可以和我比试箭法。”

站他身旁的辽国正使耶律大石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郭保义乃是幽燕汉人将门世家子弟,外表粗豪,内里却是狡诈,向来都是避实击虚,是个和书生比弓马,和军汉比口舌的人。“既然起了纠纷,便只能挫一挫这些宋国儒生的锐气了,不可堕了大辽国威。”耶律大石心中暗忖道,此番出使乃向宋国朝廷要求禁止商人走海路与女真国做贸易的,朝见的日期却被蔡京、赵质夫等一再延后,他心里也暗暗不满。

“我大宋英豪辈出,怕你不成?”太学生当中亦颇有善射者,此刻被辽国人挑衅,哪里按捺得住,纷纷摩拳擦掌。

来到射柳的场地站定了,却听郭保义道:“射柳之戏,只有娘们儿才离这般近,当再往后五十步。”说完也不待太学生答应,自顾自的朝后面退了五十步,取出腰囊中的一张硬弓,傲然地看着众人。

此地距离远处悬挂的柳枝已经有百步之遥,软弓虽然勉强能用抛射的办法射到这个距离,但却无法取准,唯有用二石以上的硬弓平射才行。适才郭保义在一边仔细观察,太学生中虽有精于射艺者,但所挽的弓没有超过两石的,因此在这个距离上,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众士子应承下比试射艺,此刻却不能反悔,陈东皱着眉头,忽然想起一人,忙站起身来,冲着不远处高声招呼道:“元直,赵行德!”

赵行德渐渐学会了打马的门道,颇得了几次李若雪的赞许,正玩得兴致盎然。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抬起头来,不远处陈东、李蕤等人正望着这边。

“是太学的同窗。”赵行德解释道。晁补之点了点头,赵行德只对陈东他们几个挥了挥手,并未起身。李若雪正全神贯注的计算棋步,居然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太学士子。

却见陈东已经奔到了近前,向李博士行了师生之礼,不由分说便扯赵行德起来,一边走一边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赵行德被丈二摸不着头脑地带到了射柳的场地,陈东已命人借马回去取那张太学中赵行德用惯的弓,一边指着场地中间,向他解释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这射柳的规矩,大宋和辽国又有不同,大宋之射柳,乃是将柳枝悬挂空中,以射落柳叶多者为胜。远处的柳枝已经用细绳拴好,随风轻轻摆动,现在既然是在大宋境内比赛,自然是按照大宋的规矩。

附近的士绅百姓听闻太学的士子要和辽人比射柳,纷纷相约过来观看,片刻功夫,场地外面便围了上万人。不多时,前去取弓的同窗带回来好几张硬弓和数壶箭矢,赵行德伸手拉了拉弓,试了几箭,感觉还算趁手,看向那辽人郭保义,沉声道:“可以开始了么?”

郭保义心念微动,他适才看赵行德那几箭射得毫不费力,他自忖也没有胜算,低头和耶律大石耳语几句,耶律大石点了点头,郭保义便对赵行德道:“我这伙伴也欲和你比试,我们相持不下,各不相让,因此请你们也出两人来比赛!”

四面围观的太学生纷纷哗然起来,陈东、邓素等太学生相互望了几眼,太学生中虽不乏射艺出色的,但能挽三石强弓的也只有赵行德一人而已,勉强再出一人应战,只能是自取其辱。周围观战的人群中虽然也有禁军的军汉,但一则这些黥卒上不得台面,二则禁军训练荒疏,万一武艺不精,传扬出去,丢人的还是大宋太学。

众人计议未定,郭保义却洋洋得意,高声道:“南朝自称人才济济,觍颜自称中国,难道说,连两个射柳的人也凑不出来么?”

他话音刚落,便听人群中有人高声道:“不过是个契丹的奴才而已,也敢在中国放肆,满嘴胡言乱语!”郭保义脸色顿时铁青,辽国自从韩昌变乱之后,为了防止汉人再度掌握权柄,对汉将汉臣都有极强的限制和歧视,无论身居何等高位,始终要低契丹和奚族官员一头。

郭保义举目向人群中望去,只见中间有人缓步走出,伸手拿起场地旁边的一张硬弓,拉了两下,道:“我康德裔不过是汴梁城中一介匹夫而已,今日看不惯你目中无人的气焰,便陪你玩玩。”言罢放下弓,撩起长袍的下摆扎在腰间,对赵行德拱手为礼。

赵行德忙拱手还礼,仔细打量此人,他年纪不过三十左右,身型挺拔,剑眉朗目,别有一股沉稳的气度。

耶律大石见康德裔取出一个黝黑的扳指戴在右手拇指上,心知此人必是射术的高手,暗暗怪郭保义惹出事端来,但此时已经势成骑虎,事关大辽国声威,便稳了稳心神,取了张硬弓,站到白线之上,双方以三十支箭为限,射落柳叶多者为胜。

箭射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的柳枝,还是第一次,赵行德感觉远处人群中有一道关切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便抬头冲那个方向微笑着点点头。李若雪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赵行德仿效康德裔的做派,将长袍下摆扎在腰间,又将宽松的衣袖裤腿全部结束扎紧,行动利落了许多,身形也显得猿臂蜂腰,矫捷挺拔。

郭保义冷哼一声,弯弓搭箭,先声夺人,一箭便射了出去,却只不巧只擦着一片柳叶掠过,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巨大的喝倒彩的声音,他却脸色沉静,丝毫不为所动。接下来赵行德、耶律大石的第一箭也射偏了,康德裔走到立脚射箭处,也不见他如何平心准备,便搭上长箭,缓缓开弓,还未等众人看清楚,便嗖得一箭射出,那箭似乎沾着点儿柳叶的边,堪堪飞了过去,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巨大的叹息声。

第二轮射箭,郭保义慎重了许多,几次开满了弓,又放下来,眼睛紧紧盯着不远处那随风不断摆动的柳枝,人群不满他磨磨蹭蹭的,不断喝他的倒彩,还有人高声冷嘲热讽,此人尽皆不理,脸色反而更见沉静,终于,当柳枝有一阵子不再摆动的时候,举起弓嗖得放出一箭,那箭带着劲风笔直的穿过了细小柳叶,巨大的冲力将叶柄从柔软的柳枝上撕扯下来,啪的一声钉在后面的树干上。

全场都沉默了下来,赵行德在巨大的期待中上场,他仔细调整着呼吸和心跳,缓缓拉开大弓,在场的四人当中,只有他用的是三石硬弓,其它三人都是用的两石或两石半之间的弓。这不是因为他自恃力大,而是只习惯使用三石弓而已。他平心静气,开满弓,待双臂稳定之后,右手一放,箭矢飞出,却因为忽然一阵轻风吹过,柳叶微微转了个方向,叶面被锐利的锋矢划开,箭矢便啪的一声扎入了后面的树干。按照规矩,这样的一箭是不算射中的。人群再度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叹息声,但也有人高声地在加油。适才赵行德上场时,李若雪全神贯注地观战,到此时方才呼了口气。

耶律大石面色严峻,他也像郭保义一样,好几次举起大弓又放下,最后趁着风势平缓的时候,一箭射中柳叶。而康德裔上场之后,肃立半晌,待风向合适,便一气呵成的开弓放箭,同样射中了柳叶。顿时,人群中爆发了巨大的欢呼声。

前二十枝箭里,郭保义射落八片柳叶,赵行德射落六片,耶律大石射落了九片,而康德裔射落了九片。这时,风忽然停了,柳枝静静的下垂不动,四人射柳的命中率皆有提高,但一直到最后两轮,赵行德与康德裔仍旧落后一箭。

郭保义再度上场,射落了一片柳叶,赵行德一箭出去,却堪堪擦着柳枝的边飞了出去,离柳叶还离得远,人群再次爆发出巨大的叹息声,李若雪的眼中满是担忧,赵行德却面无表情,提着弓箭走下去,接下来,耶律大石和康德裔都箭无虚发。

最后一箭,郭保义照例等待了许久,方才一箭射出,稳稳地将一片柳叶钉在了树干上,他脸上带着一丝讥笑经过赵行德的的身旁。

赵行德却恍若不见,提起自己的弓,搭上箭,引而不发。若能射中柳枝最中心的那一段,以三石弓的力道,便能狠狠地将柳枝断为两截,而哪怕一丝一毫的偏差,柔软不堪的柳枝都会侧滑开去,就像刚才那样。

赵行德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天地万物都化为前面微微摆动的一剪柳枝,全身都绷紧了,仿佛和弯曲的弓合为一体,而张紧的弓弦则似乎随时要将笔直的箭支弹射出去,终于,在风势稍缓,而呼吸变幻之间,赵行德觉得瞄准的精力已经达到极限,不知是否是幻觉,不远处那根静静垂下的柳枝,仿佛那不是细细的一线,而是粗若廊柱一般。由于精神过于集中,他几乎听不见弓弦的响声,目光直追随着那箭矢风驰电掣的朝前飞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李若雪的心几乎都停止跳动了,那枝箭带着劲风,几乎是毫不客气的一头扎在了柳枝的中部,人群还来不及发出叹息,便见那柳枝被箭矢一扯,居然从中间被截为两段,下面那一段,带着七八片叶子,软软地掉在了地上,而依旧悬挂在空中的,只有光秃秃的一根柳枝而已。

赵行德轻松吐了一口气,面无表情的放下弓矢。霎时间,所有人都忘记了应该如何反应,李若雪掩住口,几乎就要激动的大喊出来。郭保义和耶律大石带着不可置信的眼光望着赵行德,辽国的射柳之戏便是射柳枝,但柳枝既柔且韧,根本不是这么容易被射断的,要不然,他们早就这么干了。康德裔看着赵行德,脸上露出笑意。

“大宋万岁!”“大宋!”“大宋!”

终于,沉默了片刻的人群忽然爆发出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如雷鸣一般,此刻如同不是清明,而是元宵之夜那般的热闹,许多人都拼命向身旁的人说他刚才是如何预测的,更多的人朝中间挤去,想要看清楚为大宋扬威的太学士子。太子赵柯远远站在人群之外,望着被太学士子不断欢呼着抛起来的赵行德,带着欣赏的笑容道:“文武兼资,如斯豪杰,吾必得之。”而郭保义和耶律大石,则自讨没趣,悄悄地离开。

许久之后,赵行德好不容易从欢呼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回到李家的营地,才发现只有师尊晁补之还留在当地,李家因为有好几位女眷,现在场面又混乱,便先行离去。看着满脸皆是失望之色的赵行德,晁补之脸带着笑意,温言问道:“元直,文叔兄看重你的人品才学,有意将爱女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

赵行德闻言,顿时呆若木鸡,片刻后方才回味过来,心头狂喜,一揖倒地,高声道:“求之不得,学生谢过老师成全。”晁补之哈哈大笑,抚着胡须,对成全了这桩美事极为得意。

在一辆回城的牛车中,李若虚饶自眉飞色舞地议论着刚才射柳之事,李若雪似乎刚才过于紧张兴奋,心跳的太厉害,以至现在都有些疼痛,她轻轻按着胸口,回想刚才,心头浮现一丝甜蜜。

章5 误逐世间乐-1

章5误逐世间乐

赵行德向晁补之道谢后,高兴得仿似五脏六腑都抹了花蜜一般,如腾云驾雾一般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太学生的人群之中,康德裔上来和他说话,他犹自遥望回汴梁的道路,心潮起伏,脸现痴笑。康德裔见他如此神情,还以为他今日在万众瞩目之下大大扬名,难免有些飘飘然,他有意和赵行德结交,也不以为忤,主动和他攀谈道:“赵兄,不知如何习的这般精湛的射艺?”

赵行德听他说话,这才回过神来,正要回答,忽然一位朱钗罗裙的俏丽丫鬟走到近前,看清楚他的容貌,检纫福了一幅,方才将一条蓝色的松花汗巾呈给赵行德,未语先笑,秋波流动,垂首低声道:“奴婢恭贺赵公子扬大宋国威,这是奴婢的主人赏给赵公子的。”

“赏赐?”康德裔眉角一挑,和赵行德一起顺着那丫鬟的目光望去,正是适才和李若虚的风筝纠缠在一起的出游队伍,已经准备回程,数十名骑马的护卫打出了皇室的旗帜,还有一些命妇仕女掀开车帘朝着这边张望,也不知这汗巾到底是哪位贵人所赠,赵行德只得接过来,笑道:“却之不恭,多谢你家主人。”

康德裔目送那丫鬟离去后,笑道:“大宋的公主教养极严,个个都温柔贤淑,和夏国辽国的公主刁蛮凶悍相比,不可同日而语,赵兄好福气。”他这玩笑开得轻巧,赵行德却赶紧道:“行德一介庠儒而已,皇家威严,康兄休要拿来说笑。”

二人闲谈一阵,康德裔又问赵行德从何处习得的射艺,赵行德方才解释道:“射艺乃六艺之一,吾从七岁进学开始,便每天练习了,不过手熟尔。”

“是么?”康德裔眼神微闪,又问道:“没有教射箭的师父么?”

赵行德摇了摇头,沉声道:“没有拜过师,自己照着《列子》中所述的古之神箭手甘蝇、飞卫、纪昌射箭的诀窍,边练边琢磨出来的。”康德裔大感有趣,问道:“从诸子中学射箭之术,果真?”

赵行德点了点头,笑道:“果真,日积月累,不过手熟而已。”康德裔点头笑道:“如此读书,方是真学士。结识赵兄,不枉吾陪两个跳梁小丑戏耍一场。”此时太学的士子纷纷围拢过来,康德裔便和赵行德约期再会,别时和赵行德换了名帖,名帖的正面写着名字,后面是他家宅的地址。

刚刚和康德裔作别,赵行德便被邓素和张炳左右拖住,邓素高声道:“今日元直扬吾大宋士子的威风,走,去会仙楼,今日不醉不归!”赵行德被他俩拽住,见李蕤等同窗好友都在左右,只得和众人一同簇拥着往酒楼林立的新门里而去,沿途,赵行德问道:“怎不见少阳兄?”邓素摇头嬉笑道:“不可说,不可说。”张炳低声道:“应赵俨之邀去了。这家店的青杏儿酒最佳,元直要多饮啊,”转过头去问那店里的伙计道:“青杏酒再先来五壶。”

伙计点头记下,又笑道:“本店还新酿了樱桃烧,官人们要不要尝尝。”

张炳挥手道:“这个自然,今日不醉不归!”

众人来到会仙楼,事先已有太学中好上下奔走的同窗订好了雅间,荔枝膏、糖脆梅子等各色零食,御桃、李子、金杏、林檎等时令鲜果罗列满席,怀抱着丝竹管弦的歌姬侍女陪坐在二十几位太学生旁边,满场都是年青士子和莺莺燕燕的嬉笑玩闹之声。邓素见赵行德似乎有些拘谨,笑道:“今日华章斋雅集,陈少阳因故未到,须得有个惩罚,以儆效尤。”

“哦?”张炳眼珠微动,似乎猜到了邓素的注意,笑着接道:“如何薄罚?”邓素低声笑道:“便拿着陈少阳的名帖,将矾楼的李师师请来作陪如何?也算是夫债妻偿。”说完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扬手将一杯美酒灌进肚里,周围的陪坐侍女有的掩口而笑,有的娇嗔不已。

“这如何使得?”赵行德知晓陈东与李师师的关系非比一般,急道。“这有何不可?”邓素笑道,伸手将赵行德按住,口中吩咐酒楼伙计进来,拿了一张陈东的名帖叫他去请师师。那人走后,张炳更道:“若是陈少阳不至,元直便教师师姑娘一醉方休。”说完众人又大笑起来,唯赵行德暗暗叫糟,如何与陈少阳交代。

李师师抱着琵琶出现的门口的时候,满场的吵闹居然都静了下来。只见她随意挽了发髻,身披件淡绿色的襦裙,并未有穿金戴银的华丽打扮,脸上淡施薄粉,一双眼睛如秋水一般清澈,她望了一圈,旋即发现陈东并不在座,露出些失望的哀怨神情,虽然还没开口说话,却连邓素、张炳这样厚脸皮地也感到颇为不好意思来。娼妓既然已经到场,便没有未奉命而离开的道理,她先向在座四周均福了一幅,目光最后落在垂着头的赵行德身上,便抱着琵琶,屈膝跪坐到了他的身旁,凝眸垂首低声道:“师师蒙众位官人相召,不知想听些什么曲子?”

适才邓素、张炳乘着酒劲儿叫来李师师,此刻见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担心调笑过了则得罪陈东,都没有说话,反倒是另一个士子莫其高声嚷道:“吾等国子监生,自然要听今上的‘浅酒人与共’。”说完便得意的大笑起来,邓素脸色一沉,斥道:“莫其,你喝多了。”莫玉却高声道:“今上做得词,师师姑娘唱不得?”他话锋一转,又道,“什么花魁娘子,不过是个娼女,唱个曲儿还有什么,你等怕陈东,吾却不怕,难不成他和师师还有私通之事?”

张炳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站起身来想再要劝他,赵行德也皱紧了眉头,见李师师嘴唇微微颤抖,眼中隐隐有泪珠,她虽然是娼妓,但并非官娼,因为色艺俱佳,向来有挑选客人的自由,结识的都是温柔体贴的恩客,也从未被人当面羞辱过,今日若非见了陈东的名帖,也决计不会贸然出来献唱。

今上所作的“浅酒人与共”,实实在在是一首淫词,下面几句是“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李师师今日若被如此调戏,往后就算从良,跟了陈东,恐怕也难以在他的同窗和同僚面前抬起头来。

那莫其执意不休,并声言要检举陈东身为儒生与娼妓私通之事,李师师无奈,正要就范之际,赵行德却道:“今日既然诸位为行德庆贺,不才恰好得了一首新词,这便请师师姑娘轻吟浅唱一番。”此时虽然朝廷禁止词赋,但法令不行,连风流倜傥的官家也偶有佳作传出,士人们私下雅集,更以写诗填词以示风流不羁,众人听赵行德又有才思,都轰然叫好。

赵行德随即默了一首后世的《仆算子》,李师师接过笔墨,凝神细看之后,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之意,轻轻拨动丝弦,喉音婉转,浅酌低吟地唱到:“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李师师将风尘女子的彷徨和无奈唱得如此淋漓尽致,妩媚之中带着凄婉伤感的味道。赵行德心下暗赞,如此好词也要有佳人来唱,抬手将一杯浊酒倒入喉中。这一曲歌罢,众人都齐声喝彩,李师师亦起身向众士子道谢,唯有那莫其仍旧不依不饶要她唱那淫词艳曲,邓素眉头一皱,正要呵斥与他,却听赵行德又道:“师师姑娘的歌喉,真是绕梁三日的余味,吾这里还有平日的几首游戏之作,且一一唱来。”说罢也不待众人答应,便取过纸笔,将记住后世的七八首好词书与纸上,令李师师一一唱过。

如此一来,众人皆知晓赵行德的回护之意,未几,邓素、张炳等也各自将平日所作的好词写就,让歌姬一一唱来。而莫其被赵行德所慑,亦不敢犯了众怒,只得偃旗息鼓,和众人一起品词听曲。李师师偷空低声向赵行德道了声谢。赵行德笑着道低声:“此所谓‘嫂难叔援之以手’者,想来少阳兄不会怪罪吧。”李师师看了他一眼,掩口轻笑,此刻别的歌姬正在唱词,她便放下琵琶,为赵行德斟酒劝饮。

不多时,会仙楼各种美食流水般的传递上来,国子监太学士子这厢里觥筹交错,管弦歌吹不绝,热闹至极。隔壁一处包厢却既静且雅,面如冠玉的三皇子,景王赵杞居中而坐,左上首鸿胪少卿王恒一身平常的儒服,下首是军器少监白懋辛,右上首乃女真国使者完颜宗弼,右下首是副使完颜希尹。几个姿色清丽,举止脱俗的歌姬安静地坐在酒席旁边斟酒。

“贵使仰慕天朝之心,孤已知晓。定盟击辽事关重大,需得从长计议。”赵杞斟酌着词句。女真人自称藩国,但在鸿胪寺的名册中,东北藩属只有高丽而不见女真的国号,想来不过是以声言结盟抗辽为由头,想要多骗些回赐钱粮的化外蛮夷罢了,若不是这完颜部进贡三百颗东珠,千两黄金,又走了蔡老丞相的门子,赵杞都懒得见他们。

“契丹残忍暴虐,欺压我族,还请上国垂怜。”完颜希尹秉道,赵杞有些不耐地点了点头,王恒代替他答道:“军国大事非同小可,自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定下来的,不过嘛,景王殿下和蔡相怜悯你等处苦寒之地,又被外族欺凌,特许你等以黄金向军器监购置铠甲、铁器、火药和弓弩,在山东诸路购置粮草,经由密州板桥市舶司查验后出海。”他话语中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意味,女真的使者只得唯唯称是。

“详细的情形,汝等可与白大人商议。”赵杞说完最后一句话,便站起身来,和王恒离席而去,下面还要赶一场士大夫赏画的雅集,为了营造取代太子的声势,他必须不断提高自己在士人中的声望。以官家最宠爱的三皇子之尊,他露个脸已经给了这两个蛮夷天大的面子。

完颜宗弼和完颜希尹留坐在雅阁中,心中亦喜亦忧,忧的是宋朝不肯和女真国联盟攻辽,喜的则是宋朝终于答应和女真由海路通商,完颜部落占据的金水和金矿中秘密开采出来的,不能吃喝的黄金,从此之后可以源源不断的换到钱粮和军械,这可以使更多的男丁摆脱射猎和农事的劳作,操练出更多的精兵。而这所谓的“多”,也不过是万余战士,远远不能和辽宋夏这等当世大国动辄数十万的军队相比。

军器少监白懋辛脸色看不出深浅,在景王离开后也不搭理旁人,只顾着和歌姬调笑。完颜希尹暗道,中原的大官果然沉得住气,他按照高人的指点,说话之前先摸出了三百两的交子金票,恭恭敬敬呈给白少监,笑道:“化外蛮夷之地的一点特产,还请大人笑纳。”

白懋辛见他循规蹈矩,暗赞孺子可教,不动声色的将号称“汇通天下”的交子接过来,眼神一扫,却着实吃了一惊,三百两黄金,看来确实是值得下功夫的主,脸上堆笑道:“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既是景王和蔡相的吩咐,完颜三太子需用的军械,下官定当尽心尽力,挑选精良给用。”

完颜希尹乃是女真族人中少有饱读汉人诗书的,当下便和白懋辛推杯换盏起来,酒酣耳热之际,两人恨不得称兄道弟,完颜宗弼反倒被抛在一边,一杯一杯的陪他二人喝酒。熟络之后,白懋辛含混道:“辽人骑射厉害,城池又高,克制骑射,攻打城池,最厉害的便是火器。”完颜宗弼眼中一亮,亲自将酒杯端到白懋辛面前,请他喝下后,道:“我族倍受契丹人侵凌,还请大人指点相救。”

章5 误逐世间乐-2

白懋辛见他虚心求教,满意地点了点头,遣走侍酒的歌姬,招呼完颜希尹一同到近前来,低声道:“世间火器之利,莫过于火炮,火炮之利,全在火药之力。军械监和三衙仓库中藏有专为京城禁军所用的精制火药,乃是购置夏国的上品,寻常火铳用药需三两的,用此种精药七钱便可,更难得的是药粉纯净均匀,保管得当的话又不易受潮,只要试好填充的药量,每次所用完全一样,火炮若用此药,则操炮简便,炮子打得远,力道威猛且极不易炸膛。”

完颜宗弼一听当即大喜过望,女真人不惧和辽人野战,唯独无法克服黄龙府坚固的城防。此番到南朝出使,父王最大的期待便是向宋国买利于攻城的火炮和火药。真是天从人愿,长生天将这个精通火器的白大人送到眼前。完颜希尹则赞道:“大人一言指点,胜过百万雄兵,在下代合族上下十数万老幼同感大德。”一边又亲自给白懋辛斟满了酒。

白懋辛斜着醉眼看清楚两人谄媚讨好的模样,心头快意,低声道:“若是金子足够,下官居间和三衙的大人商量一下,将这批精制火药,连同上等的好炮调换出来给二位,也不是不行。”

三人商议片刻,白懋辛便满意而去,完颜宗弼让完颜希尹叫留在外面的莽汉完颜宗翰进来一起将残余的酒食吃了,完颜宗翰一边吃,一边调戏陪侍的歌姬,一边笑骂道:“若是将来打下辽阳府,这样的女子便要抢他十个百个回去,高兴的时候便干个痛快,不高兴的时候揍个痛快,然后带到草原上去换马。”

完颜宗弼和完颜希尹不理他的疯话,自顾自地商谈如何凑齐答应白懋辛的钱款,算计了半天,此番携带的黄金都算尽了,仍是差着两千贯,二人便决定将身边值钱的明珠宝刀等物事拿到外面当铺去当成现钱,看看是否能够足数,完颜宗弼沉声道:“天助我族,此后女真完颜部若兴,必当定国号为大金,取其无往不利之意。”

月上重檐,汴梁最大的酒家熙春楼仍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管弦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最为宽敞的三楼雅阁之内,太子赵柯正和颜悦色地与庠儒陈东说话,座中相陪的除了学正秦桧,刑部员外郎罗汝楫之外,还有太子伴读赵俨

此时,一队十八人的面罩薄纱的舞姬款款入内,在领舞者的带动下,众舞姬随着音乐扭动腰肢,手足腕上的小银铃铛随着节律作响,仅仅为轻纱所遮掩的曼妙身姿顿时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太子赵柯直勾勾地望着那中间最为身姿动人的领舞女,似乎灼灼的目光就要将轻纱撩开一样,秦桧低头自斟自饮,罗汝楫和赵俨相视一笑,陈东却皱起了眉头。

一曲舞罢,舞姬们都蹲伏在地,唯有中间那领舞的半跪着将一杯美酒呈到太子面前,一双的眼眸大胆地盯着着赵柯。赵柯极是受用地将杯中美酒一口饮下,哈哈大笑道:“抬起头来,让孤看看你的容貌。

“是,殿下。”那舞姬颇为乖巧温顺,遵命将螓首微抬,轻轻取下面纱,露出容颜,就连见惯美色的赵柯也不禁吸了一口气,只见脸如莲萼,唇似樱桃,肌肤细腻若白璧无瑕,含情脉脉中带着三分羞涩。就连素来颇为注重容止的秦学正在心中暗叹,所谓我见犹怜,正是如此,如此美女误落风尘,得以邂逅太子,也算是她的运道。

赵柯惊艳之下,正盘算要否将此女收入东宫,陪坐的陈东却轻轻咳嗽一声,低声吟道:“北方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众人都侧头看他,他却问旁边的赵俨道:“在下才疏学浅,这李延年的诗下面两句居然忘了。”赵俨有些尴尬,讷讷不语,下面两句乃是“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罗汝楫心道:“陈少阳平常自命风流,今日却来装正人君子,劝谏太子勿沉迷美色,如此做戏却让人难堪。

赵柯自觉有些失态,咳嗽一声,心道:“陈少阳果然是直人,当此用人之际,到不能叫他寒心了。”挥手让舞女们都退下。

“少阳不但学识过人,在乡里还曾经做过一件大事。”罗汝楫颇为识趣的把话题岔开道,“宣和初年,奸党气焰正烈之际,联络润州丹阳左近五百名乡绅,上十万百姓联名上书,请止行方田均税法、免役法、市易法,震动天下,宣和二年朝廷废除方田均税法,少阳亦是有功之臣。”众人呵呵笑起来,废除方田均税法乃是旧党狙击新法的得意之作。”赵柯有心招揽陈东众人皆知,于是都抚掌称赞。

似太子赵柯、罗汝楫与赵俨皆是久居汴梁之辈,对地方情势不甚明了,陈东便解释道:“朝廷方田均税法将地分五等缴税,本意是使负担均匀,但底下官员借此贪墨,胥吏讹诈乡里,反而使贫者负担更重,而地方豪强借此将田地定为最下等以逃避税赋,实际执行下来,东南诸路百姓都怨声载道,吾不过是义之所至,为民请命而已。”

东南诸路乃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在层层盘剥之下,早已不堪重负,民心思乱,隐隐有遍地干柴之势,乡绅结社与官府相抗,更有邪教趁势而起,在各处都广收信众,一场大变只在眼前。

陈东正想借此机会进言,却听赵柯道:“似少阳这等年轻俊彦,日后必为朝廷栋梁之臣。”他右手转了转酒杯,侧头对秦桧道,“当下奸党把持着上舍生的出仕考评,少阳若要早日出仕,须得参加科举,还要烦劳秦大人向礼部打个招呼,要好生为国家选材。”秦桧微微一笑应了下来,他有两个同年的好友正好在礼部供职,品级虽然不高,却是使得上力的。陈东知晓这是赵柯要礼部官员让他进入殿试,眉头微皱,却不好当场拒绝太子好意,只得拱手谢过。

赵柯看出陈东的不豫之意,微微一笑道:“少阳的才学吾深信之,不过当今之世,光有才学还是不够的。”他转头问秦桧道,“赵杞果真要参加科举么?”秦桧点了点头,赵柯哂道,“真是浮浪,只凭父皇任他这般胡来,今科这汤水已经浑了。”他颇为期待地对陈东道,“虽说礼部无碍,少阳仍需好生准备,在殿试上好生挫折一下不安其位的狂妄之徒。”

从熙春楼出来,罗汝楫留意到赵柯回头张望了一眼,心道:“殿下还是对那美色恋恋不忘,不如将那舞姬买下来送到东宫,太子也记得我的一份心意。”当即寻了个由头折返回去,和娼楼的嬷嬷谈好价钱,先不让那舞姬再出来抛头露面,为防止太子误会,却没有将她领回家中,而是仍旧养在娼楼之内,留待日后择机送入东宫。

次日一早,罗汝楫又想要购置些珠宝添在舞姬的身上,好更趁太子的心意,便亲自到汴梁最大的当铺,名叫辨真堂的一处质库,此间常常能买到在普通珠宝商人那里买不到稀世奇珍,而且价格更加便宜。刚刚踏脚入内,便听见三个蛮人在和伙计争吵不休,罗汝楫本不愿和这些蛮夷同处一室,但眼光往那当铺的柜台上一看,便再也收不回去。

只见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用五彩丝线缠绕着,珍珠本身洁白晶莹,毫无瑕疵,成色上佳,在珍珠旁边,还放了一把形制若汉代环首的古刀。

此时完颜希尹正高声和那当铺的朝奉争辩道:“这东珠和宝刀都是奇珍,一样当一千贯亦是极其便宜了,怎么还压价?”一个獐头鼠目的朝奉先生却道:“破旧铁刀一把,不过几贯钱,还想当一千贯,你这蛮子没得失心疯了。”

罗汝楫目光落在那珍珠上,颇为意动,正想说话,忽闻身后赵俨的声音道:“王朝奉,近日有没有收进好的金石古董?”不待王朝奉答话,又“咦”了一声,身着白色儒衫,头戴蓝色逍遥巾的赵俨步入了店堂,他手里敲着一把折扇,蓝田玉扇坠跟着一摇一晃,意态潇洒地向罗汝楫拱了拱手,也不问人同意,便拿起放在柜台上的刀鞘便摩挲起来。罗汝楫心中暗叫奇怪,这位赵公子向来附庸风雅,只喜欢搜集金石古玩而已,刀剑之类的物事,空心的尚可,实心的便嫌重了,今日怎么忽然对这胡人的刀感兴趣来。

那王朝奉见大主顾来了,忙笑道:“赵公子来的可巧,近日收了一幅徐熙的《牡丹图》。”赵俨却恍若未闻,径自抬头问完颜希尹道:“这刀多少钱?”完颜希尹见来了识货之人,心头意动,沉声道:“这是祖传的宝刀,公子若是喜欢,两千贯拿去。”完颜宗弼却道:“这刀只当不卖。”

赵俨闻听大急,道:“怎能不卖?”罗汝楫心中暗暗摇头,这位宰相公子长于富贵之家,未免太不谙世事了些,偏偏还位居太子伴读,白白浪费一个好位置,他咳嗽一声,缓步上前,拿起刀看了看,叹口气道:“虽然是古物,可惜太过破旧,也没有镶金嵌玉,显然不是有来历的王侯所用之物,五百贯已是高价了,还要贪得无厌么?”赵俨一听便不乐意,正要出言反驳,却被罗汝楫抓住右手,罗汝楫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公子家财巨万,可也不能让这等奸人白白赚取。”赵俨见他似有心思,便沉默下来。

罗汝楫见这三个蛮人面目粗陋,头上胡乱扎着乱蓬蓬的发辫,笼在皮袄外的锦袍都是便宜货,显然是初至中原的,心中笃定他们不了解在珠宝古董之类在汴梁市面的行情。他一边摇头,一边对完颜希尹等三个女真人道:“这颗明珠,吾开价一千五百贯,刀值五百贯,总共两千贯,不能再多了。”完颜宗弼正要拒绝,完颜希尹却用女真话对他道:“跑了十几家当铺,这里开价最多了,大事要紧!”完颜宗弼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这宝刀乃是他十四岁时,第一次进山射死一头大熊,父王赏给的,他握紧拳头,像看仇人一样看着完颜希尹,闭住了嘴。

完颜希尹松了口气,转头堆笑着对罗汝楫道:“这刀确实是一柄宝刀,能够削金断玉的,”他见罗汝楫眼中流露出不屑之色,而那赵公子似乎也被罗汝楫给按住了,便道,“大官人好眼力,这样吧,一共三千贯,刀和珍珠你们都拿走。”

罗汝楫正欲还价,赵俨却已按捺不住,抢先道:“好,便如汝说。”他生怕这三个蛮夷反悔,当场便拿出交子交给完颜希尹。待女真人走后,赵俨将东珠交给罗汝楫,不待他开口说话便转过身拿起那柄宝刀,一边用手仔细摩挲着刀鞘上面的铭文,一边笑道:“今日可算捡到宝贝了。”

罗汝楫奇道:“莫非赵大人知道这柄宝刀的来历?”赵俨笑了一笑,将刀交给王朝奉,颇为得意地道:“你可识得这上面的铭文么?”王朝奉双手接过宝刀来,仔细辨识了片刻,面带惭色道:“小人不知。”赵俨一笑,指着那刀鞘上颇为古朴的两排铭文,一字一句地顿挫念道:“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世甚弭之。”

“此乃晋末夏国赫连勃勃所佩的龙雀大环刀。”赵俨说着,用力将龙雀从漆黑的刀鞘中抽了出来,他没想到这刀颇有些沉重,右手一沉,只见刀身隐隐有血光流动一般,伴随着刀身微微的颤动,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是一柄神兵因被握于文弱之手而不屈地鸣叫。

“看似平凡无奇的一把古刀嘛。”罗汝楫心道,“却给这赵俨捡了便宜。夏国最尚武风,这龙雀刀的出处带了个夏字,若是将此刀转卖到长安去,达官贵人必定争相抬价竞购,只怕要卖出万贯以上的天价吧。”

回到府中,赵俨正待将这柄龙雀环首刀悬挂在书房之中,母亲郭氏带着秦学正夫人王氏走进来,向他说了向李府求亲被拒的事情。

“丞相大人屈尊与他家结亲,李学正也太不识抬举?”王氏忿忿道,没能遂了丞相公子的心愿,她亦觉得面上无光。

“李家小姐果真已经许配他人了么?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赵俨有些失魂落魄地道。

“吾向旁人打听过了,在太学中就读的赵行德,他父亲是被贬官流放而死的龙图阁侍制赵惕新。据说乃是两家长辈早就说好的亲事。李家那孩儿也是没福气的人,因为这个倔强古板的爹爹,现成的丞相公子不跟,却要嫁入那破落的人家。”王氏安慰道。

赵母见儿子那如丧考妣的摸样,心疼不已,皱着眉头问王氏道:“那赵侍制已经过世,两家亦没有三媒六聘,此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王氏面露难色,答道:“吾也是这般劝说来着,连李夫人都有些意动。怎奈李学正铁了心要将女儿嫁给赵行德。眼见科考将近,为了让赵行德安心准备,竟然让他寄居李府备考,只待今科之后,便要将婚事办了。”说罢颇为不甘地哼了一声。

章5 误逐世间乐-3

正在赵丞相府两位贵妇人恨得牙齿发痒的时候,赵行德正陪着未来的小舅子一起叹气。在李府的书房之中,除了一面朝南布置着门窗桌椅之外,三面书架皆排满各类书籍,散发着淡淡的灵香草的味道。两本书摊开在宽大的桌面上,赵行德负手背对着门窗和书桌,明亮温暖的阳光从他身后照入书房。李若虚却愁眉苦脸,一再叹气。他容颜俊美,因为年龄才十六的关系,身材还很单薄,嘴唇上只生着浅浅的胡须,却一副为情所困且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过一面之缘而已,怎么就念念不忘了,难道是中邪了么?”赵行德笑道,清明那日郊游之后,李若虚便打听那淡黄衫绿罗裙的女子,孰料打听来去,竟然是极受今上宠爱的张贵妃所出的公主赵环,李家虽然是世代书香门第,要高攀皇室却难如登天。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唉——”李若虚再叹了一口气,默不住声。赵行德看着他因为睡眠不足而稍显苍白的脸颊,暗道:“李家的人都这般多愁善感么?”伸手拍了拍李若虚的肩膀,开解道:“何必为一个女子如此自苦呢,只见了一面便惊为天人,说不定她只是衣饰华丽,卸了妆之后,容貌连中人之姿也不足。”

李若虚却闭目回想半晌,认真地摇了摇头道:“远观皎皎若朝霞,近看如清水出芙蓉,绝不会只是中人之姿。”赵行德心下摇头,道:“赵环既然是今上的掌上明珠,平常必定骄纵惯了,你是和她相处未久,若是一起呆上个十天半个月,肯定受不了公主的脾气。”

李若虚却道:“形貌为心性之表,虽然吾和她只说过一句话,但决不会是你说的那样。”言语之中竟然带了几分怒意。赵行德暗暗叫屈道,我这不是为了开导你吗,笑道:“若虚,你还未经世事,怎能说一眼就看透人心。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样的感情,岂是见上一两面,说上一句话就能确定不移的呢。须得有个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李若虚通红着脸,正要反驳,刚刚找到点说教感觉的赵行德却止住他,自顾自地继续道:“依我看,你是你家教太严,接触女子的机会又太少,因此见到了一个小丫头便沉迷了进去。就好像没有尝遍诸般美食的人,偶尔尝到一道好菜便要天天吃它一样。更何况这道菜你还只是看了一眼,连尝都还没有尝呢。唉,怎能为一棵小树就放弃森林呢,何况这棵树离你还有十万八千里。”

李若虚抬起头正要说话,神情却是一愣,脸现尴尬之色,住口不言。见他并未接茬,赵行德便大包大揽道:“这样,吾和巩楼的师师姑娘有几分交情,带你去见识一下那里的风月,你再回味我这番话有无道理。”李若虚却面露尴尬神色,讷讷道:“吾是绝不会去的,这可不行。”赵行德笑道:“你今年也年满十六了,也该......”他注意李若虚只顾望着自己的身后,便止住谈笑回头望去,顿时张口结舌。李若雪站在书房门外,俏脸微红,见赵行德回过身来,便将目光移到别处,檀口微张,胸口起伏不停,看脸色似乎是生气了。

“唉,流年不利,流年不利。”李若雪可以随意出入书房,赵行德却不能在内院找李若雪解释,心情郁闷之下,想起和康德裔还有约,便叮嘱李若虚代自己好生向他姐姐解释,又答应小舅子下次贴揭帖的时候带他一同前往,方才唉声叹气地从李府走出来。

当初李若虚发现赵行德在写揭帖,那几张揭帖正好又是攻击当朝的权奸的,便对赵行德的风骨仰慕得不得了,以为这才是清流士子当做的事,坚决要求参与进来,赵行德心下暗道,我今日为清流攻击权奸,明日说不定便要为权奸攻击清流了,不过贴补生活费用而已,这种卖文的事怎好让你参加进来,一直都没有松口同意。但出了今日的误会,赵行德要拜托李若虚去向他姐姐说好话,只得答应了他。

康德裔的住处在福海行汴梁分号后面。“看来此人是个大富商了。”赵行德将名帖交给门房,打量着高大得违制的门楣。福海行乃是江南一带商人合股开办的百年老店,也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大商行,总号设在金陵,原先叫做浮海行,做的是买船出海的生意。后来商行中人嫌“浮海”二字太过粗陋,便取“福如东海”的彩头,将商行的名字改成了“福海”二字。福海行的分号和生意遍及各国,东至日本、高丽,西至大食,中东,南至安南、天竺、三佛齐,甚至和出产昆仑奴的层拔国也有往来。从汴梁到金陵,不知道有多少达官显宦投了股份在浮海行里食利,若康德裔在福海行中颇有地位的话,在汴梁修筑一个违制的高大门户又算得什么呢,说不定开封府尹大人每年都从福海行拿红利呢,赵行德笑着摇了摇头。

出乎赵行德意料之外,康德裔穿着宽松的白袍,脚踏着木屐,亲自到门口将他迎进了书房,仆人摆好茶具之后便退了出去,赵行德四下打量,发现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商人的书房,感觉非常的奇怪。

通常商人的书房,书籍一定非常精美,而且因为仆人经常打扫,往往都一尘不染,但只要和书打交道多的人,自然而然地在这些书上感觉不到人气,各种书分门别类的整齐码放在书架上,好像从来不曾被翻动过,反而是放置在案头的账本和契据的簿子,往往因为主人经常检视,而将又硬又厚的封皮磨得起了毛。

康德裔的书房却并非如此,各种各样的书籍新旧不一,从显露的封面题目上看,既有诗词兵法史籍之类,也有星象医占卜之类,甚至还有农书,既有装帧精美的,也有极为简陋的,杂乱无章的插在书架上,越是接近书桌的地方就越乱,应该是放账簿的地方,却整齐地码放着一扎书信,一把银纸刀随意放在旁边,墙壁上挂着弓囊箭壶,另外还有一把剑,赵行德也曾仔细研究过这时代的兵刃,一望便知这剑并非佩剑,而是能够搏斗杀人的利器。

康德裔亲自将茶水斟满,笑道:“四海为家之人,为了求学问进益,酷好读书。日积月累越来越多,吾又时常搬家,这些累赘却总舍不得丢弃,总要带在身边。”他说话时候的目光炯炯有神,但并没有让人感到不舒服,斜倚在竹椅上,仿佛和赵行德是多年的老友一般的随意轻松,举手投足间中透出一股自信。

赵行德端起茶盏,笑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嘛。康公子射艺惊人已让人叹为观止,原来还是文武双全之人。”康德裔却摆摆手,笑道:“赵兄也不遑多让啊。”

一番谦让寒暄之后,康德裔叹道:“以赵兄的才华,出仕是迟早之事,只不过,如今大宋君上昏庸,蔡京、李邦彦等奸臣当道,我看赵兄的人品,若进入官场,就如同明珠投入泥沼一般。”

赵行德不想初次见面的人竟敢说出这等诽谤朝政的话来,笑道:“世上何处皆是善恶杂陈,哪里不是藏污纳垢呢,若是正人君子只顾洁身自好,岂不是将世道交给奸佞之人。”康德裔微微一愣,转动茶杯,沉吟道:“想不到赵兄有心清扫天下,竟是如陈仲举那样的心胸。”

赵行德拱手笑道:“岂敢,只不过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尔。”二人大笑,康德裔也不再劝说赵行德,只与他说些夏国、辽国,乃至更远处的罗斯、突厥国的见闻,他的阅历既广,见识又深,将天下大势娓娓道来,引人入胜,赵行德听罢后叹道:“以康兄之才出仕,方是社稷之福。”康德裔一笑置之。

此时有一名脸色沉峻的仆人从外面进来,将一张纸条交给康德裔,康德裔当着赵行德的面打开匆匆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将纸条卷起来揣入怀里,仍然谈笑自若,赵行德却隐隐感到他有些分神,便知机告辞。

康德裔将赵行德送出门外,并不返身回府,而是匆匆行至熙春楼,也不经通秉,径直来到已经被罗汝楫买下的歌姬所居住的绣房之外,先匀了匀呼吸,咳嗽一声,伸手在房门上轻叩了两下。

“你来干什么?”她素颜若洗,随意挽了个堕马髻,身上披着件半旧的淡绿罗衫,已没有为太子献舞时的艳冶倾国之色,唯让人瞧着舒服而已。

“我来阻止你。”康德裔沉着脸道。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话语间带着淡淡的寒意。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康德裔强硬地说道,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她却退后了半步,康德裔的手在半空一滞,叹了口气,缩回了来。

韩凝霜冷着脸,看着康德裔失望而又失落的神情,星眸微黯,旋即将目光转到一旁,低声道:“殿下身份贵重,最好不要和我这样国破家亡的苦命弱女子混为一谈。”

“母后已经同意了,你跟我回敦煌吧。”康德裔盯着韩凝霜的侧脸,此时虽然是正午,但看她脸上的神情,却似在夜晚的月光下的一个幽灵,苍白得让康德裔心头没来由一阵心疼。

“是吗?”韩凝霜冷冷道,“皇后陛下不再担心我是红颜祸水?”她伸手扶了一下发髻,淡淡一笑,这含着千般妩媚万种风情的一笑,在康德裔眼里却像万年寒冰一样冷,“陈康,你还是自己回敦煌去吧,”她目视着窗外正午的阳光,似对康德裔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你有你的责任,我有我的责任。你我的路,是不同的两个方向。”

“凝霜,康德裔缓缓道,“你处心积虑,图谋进入宋国太子东宫,以你的才华心机,又有韩氏故人旧部相助,立为正妃并非难事,日后晋位皇后,待赵柯驾崩,就仿照刘、高、曹三位太后旧例,临朝听政,届时你便要推动大宋北伐辽国,以报当初辽国诛杀韩氏满门之仇。”他顿了一顿,语气中带着某种决心,道,“但是,我决不容许你这么做。”

康德裔说话的时候,韩凝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她猛的抬起头望着他,双目圆睁,紧握拳头,厉声道:“陈康,你凭什么不容许?”她气喘吁吁,用手抚了一下剧烈起伏的心口,“夏国的国策,乃是守根本之地,按兵观天下之衅,一击必得二虎。我推动大宋伐灭契丹,宋国亦元气大伤。”她惨然笑道:“这事总有二三十年才能做到,到那时,夏国正好一统天下。”

“哼”,康德裔脸色生寒,沉声道:“我大夏还没有卑鄙到用女人做交易的地步。”他语调稍缓道,“大夏自先祖建基以来,上下一心,百业兴盛,国势蒸蒸日上,反观辽宋,变乱不断,上则主昏臣奸,下则哀鸿遍野,在我眼中,那些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你不需要做无谓的牺牲和陪葬。”

“无谓的牺牲?”韩凝霜仿佛被刺痛了一般,她看着康德裔,沉声道,“以夏国之强,为了不付出这样的牺牲,宁愿再等五十年,一百年是么?”她因为情绪激动而稍微提高了声量,“你们能等,我却不能等,哪怕一天。你见过当初高丽王将逃难的韩氏一家老幼交给契丹后,男丁全部杀死,女儿备受蹂躏的惨状么?契丹灭我韩氏后,汉人已是猪狗一般的贱民,你有过发霉的粗糠都吃不饱的日子么?你见过辽东工房里的奴隶没有活过四十岁的么?你见过一匹马换五个女奴么?你见过么?”她握紧了拳头,额头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水,凄然笑道,“你知道么?”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跟你说这些无谓的东西干什么。我倒忘了,在没有大夏两府的同意,就算是陛下也不能随意征兵宣战的。两府是绝不会同意做出这样‘无谓的牺牲’的,是么?”

康德裔被她问得语塞。按照夏国的制度,若是要与敌国开战,需得到护国与柱国两府同意。夏国土地广大,东部以函谷关、黄河与宋辽为界,西部国境已经越过葱岭,抵达河中之地,与狂热信教的突厥人以及野心勃勃的罗斯国接壤。初立国时,河中几乎没有汉人,为了巩固河中,夏国举全国之力,以兵力强行将鼓吹祸国干政的几种邪教镇压下去,又从关中、把巴蜀两地往河中移民垦殖,百年积累下来,在葱岭以西定居垦殖的国人达到五六百万人,才算是让华夏的势力在葱岭以西扎下了牢不可破的根基。

而随着在葱岭以西定居繁衍的人口越来越多,两府也越来越注重维护夏国在西部国土的利益,两府更倾向辽宋之间保持一种稳定而微妙的平衡,不让任何一国独大,夏国便能够以最小的代价维持东部国境的安全。

“若论威胁的大小,西面罗斯、突厥等胡国乃吾国宿敌,河中四战之地,一旦后援不及,他们便要乘虚而入。若要开疆拓土,石山东西两侧,阿尔泰山以北多是无主之地,往南的天竺诸侯也极衰弱,只需徐徐垦殖蚕食便可。东部边境本来无事,何必付出军士宝贵的鲜血和性命,去和辽国、宋国打仗?”这就是两府的定策,即便是陈氏皇室,也不便强行在东部擅开战端。

康德裔沉默了半晌,下定决心道:“虽然目前无法说服两府攻伐辽国,但我也绝不容许你嫁给赵柯。一则赵柯与赵杞的皇储之争,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二则宋国朝野上下厌战,就算你当真临朝称制,一意擅开边衅,必定是声名狼藉,遭受万人唾骂;三则,”他顿了一顿,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道,“就凭赵柯那个废人,根本配不上你。”

“既然是殿下一定要阻止的事,自然没有成功的希望。”韩凝霜冷冷道,她转过身躯,眼中隐隐孕有泪光,用单薄的背影对着陈康,低声道,“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章6 颇穷理乱情-1

章6颇穷理乱情

康德裔从熙春楼出来,正午炽热的阳光照着无精打采的他,胸口似乎压着一块大石一般,憋得难受。不知不觉走到热闹非凡的汴梁市集中,正欲匆匆走过这片鱼龙混杂之处,却忽然见赵行德挤在前面闹闹嚷嚷的一大群人后面,正升长脖子朝里张望。

康德裔原本是绝不会驻足看热闹的,但此刻禁不住心中好奇,缓步上前,越过人墙往里看去,顿时怒从心起。只见一个年轻女子仰面朝天地被绑在一条肉案上,女子的下巴微尖,脸颊被纵横交错地划破了好几条血痕,依稀看得出原本有些俏丽的容颜,上身的衣服被褪下来来,露出微黑的细腻肌肤,一条破烂的罗裙搭在腰间。令康德裔勃然大怒的是,女子的腰间分明系着一块出自夏国的铁木户牌。

“快来看啊,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剁来卖了,要哪一块肉都可以。”一个面目狰狞,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站在肉案后面,挥舞着一把解腕尖刀,一边吆喝,一边用刀尖在女人的身上比划来去。

那大汉粗声粗气地喊道:“耳朵、鼻子、奶~子、大腿,随你们挑,快来买呀,要哪一块肉都行,不要这么小气,比猪肉贵一点,比羊肉还便宜,你们就不想买回去尝一尝吗?”

周围人群越来越多,有的缩头缩脑地看着那被捆绑在肉案上的尤物,有的目光中带着惋惜,有的畏惧地瞧着那大汉背上纹着的一条吊睛白额虎,有的窃窃私语。

“这个女人到底造了什么孽,要被王二爷这么收拾。”

“她跟着书生私奔,结果书生家里有妻室的,不肯好好过日子,被卖到青楼,又不肯老实接客。”

“王二爷当真要剁了她么?张里正也不来劝说一二?”

“吓吓她,要她老实点罢了。老鼠皮,难道你还想英雄救美?”

“都破相了,还美个屁呀,我娘子叫我出来打酱油的,正撞上一场好戏......哎呦,娘子怎么来啦,痛......痛......痛......”

赵行德看那女子静静地躺在肉案上,紧紧咬着嘴唇,眼眸暗淡失去了光泽,也似乎失去了羞耻,心中不忍,此时听王二爷又高声叫道:“这就是一个贱货,没有人买,那就有先剁下一只手来。”说罢手起刀落,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刀砍下去,众人和赵行德惊呼一声,几乎以为那女人的手就要被砍下来,却见一只手从旁边伸了出来,牢牢托住那汉子握住刀的手。

“康兄。”赵行德一愣神,方才看清对王二爷怒目而视的康德裔。

康德裔出手救人,王二爷用力往下压了几次,被康德裔抓住的右手却纹丝不动,还被捏得隐隐生痛。见康德裔衣着华贵,身上透出一股富贵气,手底下功夫也不弱,王二先自觉矮人一头,但众目睽睽之下却不能塌台,色厉内荏地喝道:“我自处置自家奴婢,这位兄台,你这是什么意思?”

康德裔死死盯着王二爷的眼睛,压住心头火起,一字一句地道:“这个女人,我买了。”

王二爷被他盯得心下发毛,见康德裔愿意买人,便顺驴下坡道:“全部?”

“全部都要。”康德裔冷冷道,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交子,汴梁上好羊肉价钱五十文一斤,这女人身材娇小,不过七八十斤,4贯钱就足以买下全部。王二接了交子,刚刚动手将那女子从肉案上解下来,那女子坐起身来,刚刚将腰下的布裙拉上来掩住上身,便对康德裔道:“你若是把我买回去做妾,那便是打错了算盘。”她容颜憔悴不堪,薄薄的嘴唇全没了血色,吐出来的字句却甚是坚决。

康德裔从怀中取出一块铜牌在她眼前一亮,旋即收了回去,沉声道:“现在可以跟我走了?”这铜牌与那女人腰间的户牌是同一制式,那女人眼地里闪过一丝惊诧,旋即垂首不语,低头跟在康德裔身后走出了人群。

赵行德本待出声将那女子买下来,却被康德裔抢在前头,心底对他也颇为佩服,跟着二人挤出人群,只听康德裔对女子道:“你先养好伤,半月后有一支商队去撒马尔罕,你便跟着他们回家吧。”那女子却黯然道:“奴家阿绣,违背父母之命,与人私奔,终身蒙羞,再也无颜归家。”她抬起头,带着期待的目光对康德裔道:“承蒙大人相救,若大人不嫌弃,奴家今生为大人做牛做马,亦无怨言,来世必结草衔环相报。”康德裔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赵行德,没有多说什么,先转过身与赵行德见礼。

赵行德快步上前来,拱手赞道:“康兄路见不平便解囊相助,真乃仁义之人。”康德裔淡淡笑道:“不瞒赵兄,吾乃夏国人,见到这位姑娘,便动了桑梓之情。春秋时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于府。夏国因循此法,吾解救这位阿绣姑娘,举手之劳便有,所谓解囊破费便没有了。”

赵行德称赞了一番夏国的善政后,二人便分手作别,康德裔将那阿绣带回浮海行,先写了张纸条,请左军巡衙门的刘巡史狠狠收拾那与市集地痞王二爷,然后问阿绣道:“那将你骗到汴梁来的书生家住哪里?吾这便派人去剜了他的心肝出来看看颜色。”夏国河中地处在四战之地,周边皆是狄夷之族,百姓常习战斗,民风悍勇,最重报恩了仇,阿绣知道康德裔不是随口说笑,当即跪倒在地,口称恕罪,却怎么也不肯吐露那宋国书生的姓名,康德裔唯有叹了口气,暂且收留阿绣在身边做事,他手头俗务甚多,也渐渐将此事放下了。

在太学寻到陈东,赵行德将自己写好的十几张揭帖给陈东看。陈东一边看,一边啧啧赞道:“别的不敢说,若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太学士子三千,元直稳居第一。”赵行德笑道:“可惜今科不考揭帖。”陈东也笑着摇了摇头,二人一同到汴梁的街头巷尾,趁着街面上没有衙役、里正这些人物,快手快脚地贴好了三十多张,陈东带着赵行德前去一处店面狭小的书坊里领了十贯钱。刚才康德裔救下阿绣的破费才不过4贯,赵行德看着手中的交子,正暗暗感慨才学就是钱财,忽然听陈东神秘地道:“还有个来钱的法子,恰逢今日,元直愿不愿同去?”

赵行德附耳过去,陈东详细说来。原来此时风俗,大户人家做法事,或是礼佛敬香时,女眷要将绸缎丝线打成各种难解之极的结,亲自交给寺庙的高僧,而僧侣则要在限定的时间之前将这些丝结全部解完,结同音劫,取其消灾化劫之意。贵妇小姐们闺阁无事,不知何时起,她们发现打结和解结其实是个颇有意思的对抗游戏,于是各种丝结开始繁复无比,难解得变态,以至于大相国寺的高僧不得不偷偷地找人代为解开那些已经让他们大犯嗔戒的丝结。对于解结的高手,不但奉送有时裹在丝结里金瓜子小银锭之类的贵重物事,还根据解开丝结的难度大小和时限长短另外付给高低不等报酬。

“解个丝结而已,有这么难么?”赵行德脸上带着怀疑的神色。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陈东颇为感慨地摇头道,“元直,你太不了解咱们汴梁的夫人小姐了,她们为了让锦结难解开,打结之前先用井水把丝线浸透,打好以后再晒干让死结缩水收紧,甚至有反复水浸又晒干三次以上的,非得让丝结缩水变得和一块石头相似,这还是最最普通的招数啊。”他脸上带着曾经沧海的神情,显然是吃过不少苦头。

“有这么夸张么?”赵行德心下暗道,将信将疑地随着陈东来到大相国寺。

这大相国寺乃是汴梁城中第一等繁盛之处,不光香客云集,更有所许多商贩傍依着大相国寺买卖什物,不但沿着大相国寺前面的汴河大街开店。这天恰逢是四月八日佛诞,汴梁的十大禅院都有浴佛斋会,准备了煎香药糖水,称作“浴佛水”,奉送给前来礼佛的香客。是以还没有到大相国寺,远远的到处都是前来礼佛的香客。各种商铺乘机大做买卖,除了商铺外,大相国寺内外摆满密密麻麻的地摊。但凡日常所用之物,例如簟席、屏帏、洗漱之物、鞍辔、弓、剑、腊肉脯之类,无所不有。

靠近佛殿,则是蜜饯、赵文秀笔、潘各墨等精致文雅之物,而佛殿前的游廊,是寺庙里自产自销的摊点,专门买卖寺庙尼姑和仆妇制作的领抹、花朶、珠翠头面、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衣冠饰品,殿后的摊子上则摆着书籍、玩好、图画、及各地的特产和香药之类较为昂贵贵的物事。最为夸张的是,傍依着相国寺,居然还有一间名为烧猪院的食店,以烧猪肉号称汴梁第一。直令赵行德啧啧惊叹,这几近全民经商,不光禁军如此,连和尚也不能免俗。

陈东一边应付着不断向他推销各色商品的摊贩,一边对赵行德道:“早先这城中商铺尚且只能在坊中买卖,不准面向大街,后来达官显贵渐渐入不敷出,便听凭商人使钱,拆掉了坊墙,以至店铺街市到处都是,尽连佛寺也不能免俗。”

赵行德却听出他语气里一股酸酸的怨气,当初拆除坊墙之前,汴梁城的店铺和房价尚不贵,能够拆墙开店而又不被开封府拿问的都是些有门路的大官人,这批人在汴梁城的拆墙运动中赚足了银钱,当汴梁的店铺买卖彻底放开的时候,拆墙之后的汴梁的商铺价钱已经被炒到了十数倍之高,似陈东之父这类本分商户在汴梁根底不深的商人,也只有咬牙花大价钱接手店铺了。

近日来朝廷更以房价腾贵为名,开始对在汴梁买房置业施加多种限制,所谓物以稀为贵,此举更将汴梁的房价推到了一个天价。以至于大相国寺的僧人都忍受不了阿堵物之诱惑,答允了一些和佛寺关系较好的商人在寺内开店,结果每年从这些商铺中抽取的钱物,居然达到了极为惊人的数目,而且凭借佛寺的特殊地位,还免纳捐税。主持方丈食髓知味,一点一点的,居然将相国寺内外能够开店摆摊的地方全部利用起来,占地甚广的大相国寺几乎开辟成了汴梁最大的小商品市场。

章6 颇穷理乱情-2

陈东先去和寺中负责解结的高僧接洽,赵行德留在一处殿宇中等待。这偏殿较为僻静,外间的院落种着几树石榴,几只黄莺在阳光下欢快的鸣叫,屋檐下面,燕子飞来飞去,不断给窝里的雏鸟喂食。

虽然少有香客,但在僧侣的照看下,佛像面前常年香火不断。香烛的烟气混合着木质殿宇特有的檀香味道,令人隐隐有出尘之意,阳光从四周高大的木门窗投射下来,透过的重重帷幔,照在殿内大佛的跟前,仿佛普度众生的佛光,令人油然而生向佛之心。

偏殿四周的墙壁皆是精美的贴金壁画,有的画着佛门故事,有的画着成群结队的供奉人真身图形,这些壁画皆是出自当世画匠名家之手,仔细看时,旁边还有诸如历代公卿的题字,每一处都极尽精美奢华之能事。

偏殿中央是一尊青铜鎏金的坐佛,身形颇为雄壮,加上莲花宝座也足有二三人高。大相国寺的佛像座座都是形神备至的精品,后世之人不似宋代这般崇佛信道,所造的佛像也就欠缺了一点神采,机会难得,赵行德便围着这尊佛像仔细观看起来,啧啧赞叹。

正当他转到佛像身后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女眷的喧哗之声,赵行德还未在意,这偏殿的门却被推开了,只听一名尖细嗓音的妇人道:“这偏殿僻静,表妹且在在这里稍等,我去解个手,很快便回。”又听有女子“嗯”的答应了一声,细碎的脚步边走入偏殿。赵行德听那女子的声音甚是耳熟,也没在意,恐怕现在出去反而惊吓了人家女眷,也就留在佛像后面,屏住呼吸,以不变应万变了。

只听这女子缓缓在佛像面前踱步,似乎凝视了佛像一会儿,便在佛前面跪了下来,只听她低低的声音:“阿弥陀佛,惟愿爹爹和母亲身体安康,大哥在外百邪辟易平安无事,弟弟学业有成长大成人,赵公子学问通达心想事成,小女子愿从此早晚焚香,礼诵不辍,戒荤茹素,四时供佛饭僧,力行放生掩骼诸善事。”

赵行德此时听出那祷告的女子是李若雪的声音,忽然又闻殿门被推开的声音。一个脚步声进来,李若雪恰好叩拜三次,回身一看,却是一袭月白色的儒袍丞相赵质夫的公子赵俨站在门口。

赵俨一揖到地,柔声道:“赵俨见过李姑娘,秦博士府上雅集之后,在下便十分倾慕李姑娘的才华气质,家父已经向贵府求亲,李博士虽然尚未答应,但在下的心却可见天日。”他脸上是赌咒盟誓一样的表情,一双眼睛却直直望向李若雪。李若雪微微一愣,心下便明白王氏好端端约自己一同到大相国寺求签,便是为这赵俨能在此见自己一面。

她心下暗骂这个多事的婆子,检纫为礼,客客气气答道:“赵公子有心。”说着便迈步要步出殿宇,不欲与着赵俨多话。

赵俨却将身拦在偏殿门口,沉声道:“前番请秦夫人向府上代致求婚之意,伯父虽然婉言拒却,我定当再寻他法,必定风光迎娶姑娘。”他脸上带着诚恳的神色,目光毫不掩饰钦慕之色,心里却假定李若雪早已对他有意,只是迫于严父之威,不得和他往来而已。

李若雪不想此人纠缠不休,脸色微寒道:“婚姻但听父母所命,既然家严已拒,小女子无福消受公子美意,惟愿公子早结良缘。”她脸色寒冷,这番话在赵俨听来,已是再明确不过的拒绝,但落在佛像后面的赵行德耳中,却显得李若雪对这赵俨不无情意,只是迫于父命而已,赵行德心底里不由微微一叹,忽然又听李若雪道:“赵子思,请自重!”

原来这赵俨往前走了两步,眼看就要挨着李若雪的身边,李若雪却退后了一步,提高了声量,冷脸向着他。这大相国寺虽然是香火繁盛,但赵俨能够到这偏殿来相会,自然作了安排,要是他当真有不轨之心,只怕今日便要难堪,想到此处,李若雪轻轻咬了咬舌尖,心头将那秦博士的夫人,表姐王氏恨到了极处。

赵行德正欲走出去将赵俨赶走,却听赵俨叹了口气,低声道:“李姑娘勿要慌张,我不过想靠近你说说话儿,却是失了分寸,让李姑娘见笑了。”他人原本清高自傲,原以为以当朝丞相公子之尊,向李府求亲,必无不允之理,谁想到不但被李格非一口拒绝,连原先说得上两句话的李若雪,也判若路人。想到此处,不禁恨上了据说就要被李府招为良婿的赵行德,那日赵行德射箭赢了契丹人,太子赵柯颇有收为己用之心,赵俨便好说歹说,以赵行德乃是元祐党人之后,贸然接纳,等若公开挑衅丞相蔡京,陛下春秋正盛,东宫还需隐忍雌伏为要,赵柯这才作罢,没多久便将赵行德这人忘到脑后。赵俨咳嗽一声,沉声道:“那监生赵行德虽说薄有微名,但人品才学,都非上选,据说脾气特硬,好勇斗狠,执拗别扭,非为良配,我深为李姑娘忧。”

赵行德听得七窍生烟,心道赵俨你这厮未免太没品了吧。却听李若雪道:“须眉男子,若非刚强好勇,何以保家报国,若非固执,何以守善取义,岂能故作做恂恂之态,以柔弱取媚于流俗。请你让开。”让赵行德大呼过瘾,心道果然是向着老公的好娘子。那赵俨见李若雪疾言厉色,也别无办法,只得将门口让半步,见李若雪仍然怒视着自己,只得又往侧旁退了半步,李若雪方才提起罗裙,快步走出偏殿,抬头便见院落之中石榴树下,丫鬟卷帘和秦王氏带来的丫鬟婆子一起,似是在看珠翠花朵,当即叫她起身和自己回府。

“二小姐,她们说秦夫人找高僧解签去了,片刻便回。”卷帘不明所以,犹自提醒道。

“不等她了!”李若雪寒声道。二人便走出大相国寺,家丁王福赶着的牛车还等在寺外,见二小姐出来立刻起身,鞭子在空中啪得抽了一记,那牛车缓缓移动起来。

李若雪斜倚在车厢之内,也不知是后怕还是愤怒,俏脸通红。适才的局面,若是稍有不测,不但自己名节尽毁,父亲与兄弟也要为此蒙羞。表姐秦王氏为了讨好赵相,不惜将自家人往如此窘境上推,令人齿冷。她亦是从小跟随父亲贬斥流放,见惯了世态炎凉,人心险恶,若非如此也难做得好词。想到差点被自家的亲戚给出卖,想到既将许配的赵行德,慷慨豪迈或有,却似乎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一股委屈涌上心头,珠泪欲滴。

李若雪前脚离去,得了婆子报信的秦王氏后脚便赶到偏殿,“赵公子,奴家这表妹家教不严,性情颇为倔强。”秦王氏陪笑道。她见赵俨公子面色不豫,心下微沉,晓得这番没能如意,按照她的盘算,若是赵俨以言词打动了李若雪,甚至更进一步,二人有了私情,那顾及到家门清誉,又有丞相府的权势,那小小的太学博士李格非不允也得允了,至于这事情会给李家带来多大的风波和难堪,她倒是丝毫也未考虑。

赵俨眉头紧锁,他钟情于李若雪,眼中佳人便如夜明珠一样的光彩,而后进来这秦博士夫人,虽然也是名门出身,却似发黄发黑的鱼眼珠一样惹人厌恶,随口应付道:“适彼佳人,在水一方,务必曲折寻之,又岂是这般轻易攀折的。”秦王氏未解他的意思,微微一愣,抬头看时,赵俨已经走出门外,她一个妇道人家,却是不能追了。

等外间的闲杂人散去之后,赵行德方呼了口气,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结下来这么一个大情敌。不过恰如李若雪所言,身为男子,若非刚强,何以保家。赵行德沉吟片刻,也虔心跪在那尊佛像面前,默默念道:“我得妻如此,已无憾焉。愿此生护得她平安周全,哄得她常开笑颜。佛陀保佑,若是如愿,它日定重塑金身。”

他草草许了个心愿,正在想重塑金身的好处是否太少,还想添点什么,陈东却推开庙门近来,左手握着大堆的锦络丝结,右手分了一半给他,笑道:“若是好运气,一人至少十贯。”

赵行德接过丝结,手上一沉,心下便知这些丝结里面包了金银小锭子,便跟随陈东来到一处禅房之内,小心的分辨起线头来,过了两个时辰,陈东已经解开三个丝结,赵行德才解开一个,那丝结里面是一张素白的帛纸,一个小金锭包裹在内,帛纸上书“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两行娟秀的字迹。行德随手将金锭放在一旁,陈栋啧啧赞道:“居然是金子,不知是哪家小娘子思念郎君,许下这么贵重的心愿。”行德笑道:“只不知佛祖是否也嫌贫爱富。”

陈栋将那金锭拿在手心掂了掂,大约有半两重的,足当得五贯银钱了,笑道:“加上寺庙的酬谢五贯,足足有十二贯的进项。你我一人一半吧。”眼看天色将晚,便将剩下的十来个锦缎丝结又还给寺庙的僧侣,这些死结原本便是寺里的僧人解不开的,破难解开,既然两个时辰解不开,那么这些银钱进项,便是和陈赵二人没有缘法了。

天色擦黑赵行德方回到太学,斋舍晚膳时,邓素、朱森、何方等监生都还未归,李蕤笑道:“一大早便去了各自的恩师府上,刚拜了座师,自然要殷勤侍奉,想当年我在山中学道时,便是砍柴挑水的童仆之事,也是要抢着做的。”赵行德闻言,心中微感内疚,自问晁补之一直悉心教导自己,和陈东、张炳等太学生几乎是侍奉父亲一样的侍奉座师相比,自己这个学生可算是颇为疏懒的,除了在李府和李若雪姐弟二人一起受教之外,连带着束脩登门拜访座师的礼数都没有尽到。

所谓有过则改之,次日天明,行德便早早赶往晁补之府上拜访。他近日写帖得了十贯,解结又得了六贯,加上卖文所得,全部积蓄四百五六十贯,对太学监生而言,只能算是囊中羞涩。自然不能像邓素等人初次拜师礼便是上百贯玉器书画。赵行德便买了一双品质普通但打磨精制的白色玉壁,两块鹿肉肉脯,一些时令的果鲜。

太史局令是个闲散官衙,晁补之闲来大半时间倒是在府中的,见到赵行德按照正式的拜师之礼登门拜访,脸上虽然是淡淡的,心中却是欣然,叙谈一阵之后,留赵行德在府上用午饭,又命童仆找来另一弟子宋安,让他与赵行德以师兄弟之礼相见。

宋安年纪已有三十许,国字脸,面色微黄,颔下一绺胡须,显得颇为老成端方。这位大师兄据说是唐时名相宋璟的后人,不过到了祖父辈已经称不得望族。宋安求学于晁补之门下,乃政和八年的进士。本来只是从进士出身,殿试时官家颇喜他的名字乃是国之吉兆,特意将名次前提,从第二等的进士出身升为第一等进士及第。

如今宋安从已做了刑部都官司,不但官职品级与晁补之相当,而且掌握刑徒流放、犯谋反罪家族株连,及刑部胥吏位置的增废出入等事务,权力比太史局令实际得多,但侍奉座师却依然十分恭谨,未见丝毫骄矜之色,令赵行德颇为佩服。

章6 颇穷理乱情-3

师兄弟二人都恭敬的相互见礼,宋安笑道:“刑部秋审之后,忙着考察胥吏,处置案头公文杂务,许久都没有机会向师父求教,今日可得着机会,师父勿要让学生空手而回。”他虽然执礼甚恭,但神态却颇为随意,显然作为晁补之唯一的入室弟子,这师徒二人十分亲近。

晁补之笑对赵行德道:“你师兄做了这刑部的官职,别的没有长进,倒是不肯吃亏的习性见长。”他在李府只讲词赋之学,如今赵行德恭恭敬敬来拜师求教,自然所求学问便不限于词赋了,沉吟片刻,晁补之缓缓道:“大学有云,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他见宋安与赵行德都神色肃穆地听讲,便道:“元直尚未成家,亦未出仕,今日便讲修身。”

宋安和赵行德一齐点头,晁补之便道:“修身之道,见于《大学》《中庸》,你二人都颇通经术,为师只讲些心得,你二人若有不同,我们便共同切磋探讨,达者为师。”

赵行德没料到他的治学态度竟如此开明,微微惊讶,却见宋安脸色如常,显然晁补之一贯便是如此,他便凝神细听。

“子曰,修身则道立。易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性者,天生之质,若刚柔迟速之别;命者,人所禀受,若贵贱天寿之属也。”晁补之讲了几句,见宋安和赵行德都熟悉经典,并无懵懂之色,心下微微点头,道:“修身者,人自治也。人不能自治,焉能治人。所以我儒门所说的修齐治平,以修身为基本功夫。小者君子慎独,大者舍生取义,皆是修身之道。”

讲到这里,晁补之见宋安目露疑惑之色,便示意他可以发问,宋安便问道:“所言‘舍生取义’者,连自身的命都没有了,谈何修身?”赵行德在旁也微微点头,宋安这么一问,他也觉得有疑惑。

晁补之微微一笑,问道:“舍生取义之典故何出?”

赵行德不假思索地背诵道:“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晁补之点了点头,示意赵行德往下,赵行德便继续背诵道:“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十几年的苦读功夫下来,原本孰极而流,片刻之间赵行德便将这篇《孟子告子上·鱼我所欲也》背诵到结尾,“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当赵行德念诵到最后一句“此所谓失其本心”的时候,宋安脑中念头一闪,似有恍然大悟,晁补之微微笑道:“你明白了么?”

宋安突然通达了一个道理,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道:“弟子似乎有些明白了。”

晁补之笑道:“说说来看?”

宋安梳理了一下思路,沉声道:“诚如夫子所言之‘朝闻道,夕死可矣’。修身之道,无外乎性命,终至大成者,达到夫子‘七十从心所欲而不距’所言的境界,便是修养使性命合乎了天道。性者,天生之质,直指本心。为苟活而失却义,便是蒙昧了本心,使性命功夫受损,失去向道之机,反而不如舍生取义。”

宋安在刑部多见了被下狱的官员,大狱之中,严刑之下,有的安之若素,有的却是鬼哭狼嚎,原先一直疑惑,为何同是士大夫,为何气节差异如此之大,如今看来,却正是修身的功夫不同。

晁补之微微点头道:“有几分道理。”忽然脸色一变,又纠问道:“你说为苟活而失去义,便蒙昧了本心,失却向道之机,那我问你,何以谓之义?”

宋安将所悟的道理讲出来之后,原本心中欣喜,但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脸上笑容渐渐敛去,正思量间,忽然被晁补之这么一喝,脑中思绪又乱了,一时间竟然没有答上来。

赵行德见晁补之看了过来,脑中电光石火地将所读过的经典过了一遍,下意识地答道:“中庸有云,义者,宜也。春秋左传曰,义,利之本也,蕴利生孽,姑使无蕴乎,可以滋长。”

晁补之点了点头,又看向宋安,宋安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叹道:“学生明白了。苟活不过是利,而义为利之本,为生而舍义,是舍本而逐末。”他顿了一顿,看了赵行德一眼,又道:“就好比大狱之中,有严刑拷打之下而致死者,但若是为了一时苟活,胡乱招供,不但救不了自家性命,反而连死也不如了。”他原本心目中有所谓君臣父子之义,国家社稷之类的答案,却反而不如适才赵行德所引述左氏春秋传当中晏子所言来得直接透彻,暗道,我腆为刑部官员,号称“春秋决狱”,但对“春秋”经术的掌握,竟然还不如元直。

晁补之感觉宋安的比喻有些牵强,便又解释道:“天道者,譬如南北之方向。礼义,譬如指引之磁针。运数,又如山川河流。前有险阻,可以绕道,却不可舍却磁针。举世混浊,可以权变,却不可以随波逐流。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若是不能执善而守,失却道义,便成浑浑噩噩之徒。各人的心性皆有不同,昔年安定先生胡瑗设帐收徒,一般教诲这修身之道,其门人皆是一时俊秀,然而钱藻之渊博,孙觉之纯明,范纯仁之直温,钱公辅之简谅,各有不同,便是本心不同的缘故。这性命功夫为师只能指点大道,具体的修炼都要由各人努力,一朝失却本心,要想将它找回来,可就难了。”

他这么说赵行德倒是能够理解的。大道难明的情形下,择善固执未尝不是一个简单而有效的选项。许多才华高绝的人物,一旦迷失方向,便越陷越深,一直沉沦,不能自拔,终于遗臭万年,便是失却了道义的指针,迷失了的方向的缘故。

见宋安和赵行德都点头,晁补之又对宋安道:“你适才所言,修身不过是性命之学,却是有些狭隘了。修身之道,并非止于性命之学,由内而外,性命、体用、权势,都能够通达的,方能成内圣外王。”

这时旁的儒门流派在修身上大都只讲性命之学,晁补之却将其深发开去,他结合在夏国游学的所得,贯通佛道之说,将本身的修养与经世治国之用彻底打通。

他认为性乃根本性情,乃是人区别于禽兽,本身区别于旁人之存在,道家所谓元神,便是性。而命为禀赋,如头脑聪颖,身体强健等等。性和命乃是相互依存的,性是根本,但命也并非无足轻重,佛家的枯禅,为了明心见性而伤害了身体,不未免有失偏颇。由性命依次外延伸,则为体用,权势。

“体用之争,世人往往将之割裂,且重体轻用。然则大谬矣,体用二者本并非可比之物,怎能割裂。”赵行德听到这里,心里忽然想起后世颇为流行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说法,却听晁补之顺手拿起一柄拆信的小刀,对二位弟子道:“这便是体。”说完又拿起一张白纸,裁为两半,道:“这便是用。”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光有性命之学,不过是达到了体上的功夫,若是不能用,则如当今腐儒,只尚清谈,空言性命,视经济技术等杂学为浊流,却不知既然这些杂学于国于民于己皆是有用,便当将它纳入到学术的本体中来。非用,不足以辨真知。重体而轻用,必定沾沾自喜,坐井观天,夜郎自大,并非夫子修齐治平之道。知难行易,知易行难。有体有用,能知能行,方才是修身的真功夫。”

赵行德与宋安都是对杂学颇有兴趣的人,频频点头。晁补之又道:“性命,体用四者,都是本身的功夫。而权势两面,则是体用的延伸。”

时人崇尚隐士,当年王安石三拒皇帝启用,名声方才越来越大,此刻晁补之明明白白提出权势两字,赵行德与宋安都露出些怪异的表情,却没有敢质疑。晁补之微微一笑,道:“权者,操之在我,使外物为我所用。势者,操之不在我,若能顺之借之,亦使外物为我所用。”

宋安点头道:“比如我做都官司,每年考察刑部胥吏,这便是权,元直所在的太学监生的清议,使朝廷士大夫都有所惕励,这便是势了。若无权势之用,确实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晁补之笑道:“元直,有何体会?”

赵行德揣摩这体用权势之道,答道:“围棋的实地与外势,正与夫子所说的权势相类。拥权者,犹如占边据角,得势者,犹如直取中原。话本里面,虬髯客与李世民对弈,虬髯客先落子于四角星位,自称老夫四子据四方,李世民却只落子于天元,对曰,小生一子定中原。原来也是权势之道。”

宋安点头道:“元直比喻得不错。枭雄奸佞之辈,多重权而轻势,好利而忘义,如唐太宗这样的英主明君,却是争势更胜过于争权。当年太子建成位居东宫,也得了兵权,李世民被父兄所猜忌,反而借了功高不赏之势,发动玄武门之变,终得了帝王之位。”他看了看赵行德,有些迟疑,但还是忍不住道:”当今之时,蔡相虽然权倾朝野,但官家已有些忌惮之心,外面又物议汹汹,要从势上来说,却是有些麻烦。”

晁补之微微一笑道:“你对朝堂的大势,能洞若观火便好。当下太子与三皇子东宫之争,夹杂着相位更迭,朝廷新旧党的恩怨,局势日渐复杂,你二人也需小心在意。权、势两面,虽然并非本体,但却是本体的延伸,虽非本体之用吗,却能治国平天下,不可以说不重要,亦不可以不用心。所谓君子之儒,不但独善其身,还要兼济天下,就不可以不以权势为修身之道,方能不同于蝇营狗苟之辈,成就胸怀天下的大丈夫。”

三人围绕这修身之学谈论了半日,赵行德渐渐也放下拘谨,加入到讨论中来,到后来,更以自己对杂学颇感兴趣为由,向晁补之提出来希望前往翰林院见识的要求。

晁补之原本就对宋国的士人鄙薄伎术及工匠颇有不满,见赵行德真正领会到了体用之义,没有鄙薄杂学等奇技淫巧的偏见,心中也颇为欣慰,便点了点头,又对宋安道:“午后我有故友来访,便有你师兄带路,去太史局一趟,也到天文、书艺、图画、医官四局、军器库、八作司衙门等四处走动走动。”他转头看了赵行德一眼,又叮嘱道:“虽然本朝以经术取士,翰林院中颇多天文医药术数等杂学之士,被目为浊流,但其中颇多大有本事的人,你到翰林院走动,但有不通之事,须得放下身段虚心求教,不能有骄矜傲慢之色。”

赵行德当即恭敬答应,又对宋安作揖道:“有劳泰和师兄。”

宋安微微欠身,面带笑意拱手逊谢。晁补之收徒极少,至今正式与他师兄弟相称的弟子便只有赵行德而已。宋安颇通观人之术,在刑部大狱里见多了在外间趾高气扬,一到了刑部大狱,便鬼哭狼嚎全无气节之人。今日他暗暗观察赵行德,此子器宇轩昂,神态从容,举止有度,无巧言令色之态,亦无虚荣浮华之气,对这个新师弟颇为满意,官场上同门守望相助对仕途甚是重要,心道若是机遇合适,到可以提携一二。

晁补之微微一笑,道:“你师兄弟二人都对这些杂学有所用心,倒是同气连枝。”后来赵行德才知,这位大师兄因为担任刑部都官司的关系,难免要遇到一些复杂难明的案件,医药,算术之类的杂学对他颇为有用,也和翰林院的技术官颇为相熟。

授课完毕,师徒三人又叙谈了一阵朝中之事,婢女来报午饭已经准备好,晁补之这才带着宋安与赵行德二人来到花厅。此时汴梁盛行的是分餐制,只见餐桌上,四个位置面前都罗列着四五个荤素菜肴和汤水,香气四溢,乃是师母李氏亲自下厨所做的美食,李氏已经笑盈盈等在花厅里面。

李氏乃是长安望族李氏出身,夏国原本就是极为重视杂学技术,随夫君到宋国以后,世俗对翰林院官员的偏见,她倒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见夫君及两个入室弟子都已落座,李氏便笑着对赵行德道,“听说李博士那个了不得的女公子,准备许字给元直了,真是大好事。”

“多谢师父、师母成全。”赵行德谢道,心底也有些美滋滋的。父母过世之后,他在这世间本来已经没有至亲,今日之登门拜师,师父师母,连同初次见面的师兄,都隐隐令赵行德心底里都有温暖亲近之意。

晁补之摆手让他不必拘谨,问赵行德道:“李府希望元直和若雪先定下名分,到府上静心攻读。待明年科举之后,再行完婚。你意下如何?”他希望宋安与赵行德师兄弟关系更亲近一些,所以此时谈及赵行德的婚事,也没有避讳宋安在座。

赵行德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到李府读书,自然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宋安没想到名满汴梁的才女李若雪居然就要许字给这个籍籍无名,尚且没有出仕的小师弟,不由微露惊讶之色。

晁补之促成了这桩姻缘,也拈须笑道:“元直在汴梁也没有别的长辈,那交换定亲帖,给李府的三金茶礼诸事,便由你师母代为操办就是,选个良辰吉时,聘礼送到李府,定下名分。”他顿了一顿,打量着赵行德一眼,笑道:“你虽然底子不算差,但科举所用的正统经术还要多加用心,虽然太学监生也可出仕,但我看你未来岳丈的心意,还是希望你能有个进士的出身。此外,若雪乃是不世出的才女,李家大公子亦是汴梁年轻人中间的翘楚,你对词赋文学之道也不可太过简慢,不要让人家抱怨‘天壤之间,竟有元直’。”

所谓师长如父,晁补之竟将赵行德看做自家子侄一般敲打起来,借用东晋时分才女谢道韫不满丈夫王凝滞才气不足,回娘家抱怨“天壤之间,竟有王郎”的典故,让他不要失了自家颜面。赵行德不禁有些哑然失笑,忙站起来道:“弟子必定努力攻读,必定不辱没师父师母的成全美意。”

他见师傅居然要替自己置办聘礼,虽然囊中羞涩,还是颇不好意思地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师娘李氏板起脸来教训,这才作罢。晁府大公子晁少辅在河北行营为推官,女儿晁蘅早几年嫁到蜀中苏家去了,这两年府上冷冷清清,眼看晁补之新收的弟子有喜事,娶的还是汴梁有名的才女,李氏自然是要大包大揽下来。

章7 九十六圣君-1

从晁府出来,宋安便径自领着赵行德前往翰林院。

“这是下官的同门师弟,赵元直。”进了宫城内翰林院各局,只要宋安打出晁补之的关系,一路通行无阻。赵行德不由得对晁补之在翰林院的人脉之广暗暗吃惊。宋安似乎看出他心中疑虑,笑道:“朝廷制度,文官三年一迁,武官五年一转,翰林院的伎术官却要十年才升一阶,所以师尊虽然只是从七品的太史局令,却也是太史局内品级最高的官员之一了。更何况,以尊师在儒林和文坛的地位,就算被人陷害,担任了太史局令,又怎能和这些翰林院伎术官等同视之。”

赵行德点了点头,晁补之文名满天下,士大夫中间,也是颇有朋友的。虽然人在翰林院为官,却不是可以被随意压抑的杂流。他不禁想象,若是德高望重的儒林宗师杨时夫子被发到翰林院来做官,连带着他的徒子徒孙一起的话,是否会大大提升翰林院的地位,以至可与翰林学士院相抗了。有的人被官职所限制,有的人,却不是官职所能限制的。

一路走马观花,赵行德倒是看到了不少令他瞠目结舌地奇怪东西,在太史局,不但有水晶磨制的放大镜,望远镜,观天镜等物,还有一个颇为庞大的水运仪象台,不但能观察天象、演示天象,又能计时、报时。正当他为这庞然大物而惊讶的时候,忽然听到仪象台的旁边安置的莲花铜壶漏刻里钻出一个青铜的小人儿,铛铛铛敲起了下铙板,声音还不小,把赵行德吓了一跳。

宋安见状笑道:“这是太史局的官员为了省事,和东八作的工匠合力制作的报时铙神,每刻种都要敲打八下。”几乎在铙板响起同时,不远处的大庆殿钟楼响起了钟声。陪同的太史局周直长下意识地神色一松,这东京的时刻以大庆殿的钟声为准,而大庆殿的钟声的校正,则指望着这水运仪象台旁边的铜刻漏,若是铙神的报时与大庆殿钟声有分差的话,他就要立刻执牙牌上奏,将大庆殿那边的莲花漏刻给纠正过来。

自己来自后世,在这古代的翰林院里,却显得更像一个刘姥姥,赵行德摸颇为尴尬地抬头看屋顶,视线却再度凝固,没有屋梁的穹顶上绘制了一张极为恢弘的恒星图,数千颗恒星用虚线连成数百组,旁边用楷书标识出了二十八星宿等三四百个星群,此时叫做星官。在恒星的下面,是密密麻麻地图表和注释,标注出每一组星官所包含恒星的名字,星官距星的入宿度与去极度等等。

宋安微笑着看自己这师弟目瞪口呆的样子,他初次到太史局来见识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宋禁止民间私习天文,不管是士大夫还是百姓,对神秘的星空总怀着一股莫名的敬畏感,突然置身于太史局这恢弘的星图之下的时候,无论是谁,总会在瞬间被吸引住。

“真是......”赵行德终于收回了目光,他想找出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的震惊,却张口结舌地说不出来,只愣愣地看着宋安和陪同直长周瑾。

“好了,我们去尚药局吧。”宋安笑了笑,带着赵行德就要离去,那直长周瑾犹豫了片刻,紧走两步,拱手对宋安道:“宋都官救命之恩,下官没齿难忘。今后如有差遣,但听所命。”

“你这是?”宋安一愣,忽然想起来,摆手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两个心照不宣地到了别之后,赵行德丈二摸不着,宋安淡淡地低声道:“前些日子汴梁百姓送黄舟山先生出京,这位周直长和几个翰林院的同僚也去了,却被开封府锁拿,开封府的胥吏吓唬他们说要问谋反之罪,他们的家人找到师尊那儿,我和开封府的曹参军相熟,递了话,给放了出来。”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从开封府大牢中将几个伎术官搭救出来真的是轻如鸿毛般的事情。宋安这刑部都官司掌管刑部胥吏增废,谋反罪家族株连等事,虽然不够清贵,升迁也难,却是一个翻手要人命,覆手救人命的职司,他月月都要处理不计其数的关系,解决周瑾这明显是被开封府小吏欺诈的案件倒确实是不值一提了。

步入尚药局,一股混着药味的香气扑面而来,宫女来来回回,有的帮忙配药,有的则等着将配置好的药丸送到各宫,赵行德粗通医术,仔细看那些堆放整齐的药材,大部分到是养身理气的方子,看来皇族中人颇为注重保养身体。在这尚药局里,赵行德饶有兴致地看美女倒是比看针灸药材的时候多些,心下暗想,那尚食、尚衣、尚舍诸内局恐怕也是如此这般美女如云的景象,可惜只这尚药局因为医药的关系属于翰林院辖制,自己尚能来此游历一番,其他几个内局却是无缘见识。他忽然想到,做皇帝,以天下的子女财帛供奉一人之欲,三宫六院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难怪人人都想争这个位子。正四处打望间,赵行德忽然看到了上次清明射柳之后,代主人送给他一条汗巾的宫女也在等候拿药丸,那宫女也恰好看到了他,美眸闪动一下,随即垂下睫毛,佯作不识。

赵行德微微一笑,也不上前打招呼。恰在此时,宋安也遇到了熟人,对着一位前来取药的绯色官袍的中年男人拱手道:“沈大人。”那中年男子国字脸,颔下无须,面色沉着,抬眼看了宋安一眼,只微微一笑,对他也拱了拱手,又将脸转向在旁相陪的尚药局的人。

沈大人对面的尚药局邓直长见他把脸转过来,刚刚松弛的笑脸立刻又绽放出来,他看了宋安两人一眼,压低声音道:“大人要的东西,下官已经准备好了。”说着便将一个白瓷的小药瓶送到沈筠的手里。

沈筠借过药瓶,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只因尚药局前番用错了药量,锦檐府损失可不小。这次我想你们也应该长了记性。”听在邓直长的耳中,却似打雷一样,身子竟然微微抖了一下。这“牵心散”乃是一种极难配置的毒药,人服用之后便如得了心痛恶疾,片刻后便死去。只不过若要达到人神不知的地步,用药的量却是要极讲究的,前番皇城司索要牵心散去用,据说药力太强,结果死人的面色发青,暴露了皇城司锦檐府潜藏在辽国上京的一条暗线。这位沈公公勃然大怒,牵连了尚药局奉御在内的十多人,从此消失不见。

“沈大人放心,此番的药散乃是下官亲自监督调好的,绝不会耽误了大事。”邓直长只感到背上黄豆汗已经出来了。这回他怕药力过猛,放轻了几味虎狼之药,被下药的人之后,仿佛心痛病发作而死,就算是御医来验,也看不出丝毫下毒的痕迹。

沈筠离开之后,宋安方才松了口气,对赵行德道:“刚才这位是皇城司干当官沈公公。”“太监?”赵行德下意识的低声道,他见那沈筠身材魁梧,腰间挂着一柄宝剑,还以为是禁卫的武官。“这位沈公公专管侦办谋反及里通敌国之罪,虽然品级不算高,但许多王侯将相都要避让于他。与我也打过几次交道,虽然是个公公,但也算勤于王事。”宋安低声解释道。

两人正说话间,邓直长已经走拉过来,宋安便对他介绍道:“邓兄,这是下官的同门师弟,赵行德,现在是太学庠儒。”

邓唯一脸上堆笑着拱拱手道:“原来是晁太史的高足,少年才俊。”

邓唯一虽然是正七品,单论官阶比从七品的太史局令还高了一级,也比宋安官职高。但这宋安是手握着实权的刑部都官司,晁补之乃是当世有数的文坛大家,虽然被发配到太史局这种地方,但保不齐哪天官家回心转意,就会平步青云。就算晁太史官职一直不升,他还有不少厉害的文官朋友做援手。随意上几道弹章,使几个绊子,也不是区区尚药局直长能招架得住的。邓唯一小心陪二人说了一阵子话之后,这才转身离去。

待赵行德完全离去后,那与赵行德相识的宫女方才轻步走到尚药局直长邓唯一的身旁,装作无意地攀谈起来,她乃是官家最宠爱的公主跟前最得用的人,最是伶牙俐齿,三言两语之间,便将赵行德等人的情况问了个清清楚楚,方才面带喜滋滋地拿好了尚药局特制的香药丸回转白玉宫。

白玉宫柔仪殿乃是张皇后的寝宫,张皇后所出的三皇子景王赵杞成年后已经令赐宅邸居住,而与赵杞一母所生的十六公主赵环则因为年龄尚幼,又最得宠而还住在这白玉宫里。

赵环所居的乃是柔仪殿东向的一房间,四角皆是雕刻着精美绝伦的花纹的汉白玉立柱,立柱之间是磁州官窑精心烧制的空心白瓷砖砌成的墙面,墙上是雕花描彩的木窗,窗格里装着半透明的各色水晶片,中间是没有一根横梁的檀香房顶,房顶上覆盖着敷金粉的琉璃瓦。阳光经过水晶的过滤,照进屋内,温暖而柔和,房间中的陶瓷、玉器和和锦缎幔帐都反射出婉转而精致的色泽。

在房间的一侧的雕花梳妆台上,赵环正对着梳妆镜,微微蹙着额头,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小心翼翼地将一种蓝黑色的烟熏墨轻轻涂在眼侧。她年方十四五左右,削肩细腰,眉目如画,宛然是个美人坯子,只是身形尚未丰满。她肌肤如象牙一般的细腻,施朱则太赤,施粉则太白,不过这也是这位小公主的烦恼所在,近来对镜施妆,似乎粉黛涂到脸上,都不如宫中的妃嫔美人那般增添颜色。

“怎么别人画这堕泪妆都那般好看,我却这般难看?”赵环哀哀切切地叹了口气,认命似地准备用朝露水将眼侧的粉黛洗去。这时却听身后青年男子的声音嗤地一声笑道:“十六妹天生丽质,当是却嫌粉黛污颜色,只宜淡扫蛾眉朝至尊。”

“三哥?”赵环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众多皇子公主中,只有赵杞乃是她一母所生,二人一同在张贵妃的寝宫里长大,都最受父皇的宠爱,彼此也极亲厚,赵杞成年封王搬出去之后,又领了提举皇城司的差遣,探望母后与这个同胞妹妹也十分方便。不过当赵环转过身来,看到赵杞似笑非笑地神情,却眼睛圆睁,咬牙嗔道:“死三哥,居然拿虢国夫人这种坏女人取笑我,看我不向父皇告去!”

眼见这轻嗔薄怒的模样,赵杞心中一荡,暗骂自己一声,嘴上却忙不迭讨饶起来:“好十六妹,都是哥哥的错,你要看在母后的面子上,万万不要与我为难才好。”

赵环轻轻哼了一声,道:“母后要知道你出言调笑我,定要狠狠教训你的,怎说看母后的面子?”

赵杞一听这“调笑”二字,却是真的被吓着了。父皇虽然风流倜傥,也素喜三皇子有他的风范,却也向来以将各皇子的言行守礼看得极重,这调笑亲妹妹的罪名可大可小,而且还是父皇最宠爱的环公主,只怕那位躲在东宫装圣贤的太子哥哥要笑掉大牙了吧。

“好妹妹,你虽然身居在这柔仪殿里,也该多少知道些我和大哥之间的事情,父皇有意让我参加明年的科举,”赵杞知道这亲妹妹也知晓不少的宫中之事,东宫之争若有她相助,也多了几分把握,“哥哥若是得中状元,父皇高兴,便是大好事。”

赵环早得过母亲张皇后的叮嘱,让她一个女孩儿家不要牵涉兄弟争位,闻听赵杞提起此事,也只好装聋作哑,若有所失地凝视着镜中那个洗了一半的堕泪妆,任赵杞好一番央求,只答应不在父皇面前说他的坏话。

赵杞千恩万谢地离去之后,赵环低低的叹了口气,心情莫名地低落起来,这时心腹的宫女庆奴却蹑手蹑脚走上前来,福了一福,面带喜色道:“公主,清明节射柳那位公子,乃是晁太史的弟子,奴婢今日还在尚药局撞见了他,只是不敢上前说话。”

“哦?”赵环展颜道,“他叫做什么名字,可真的是太学监生么,”她顿了一顿,俄而又低声道,“家世如何?”

庆奴早有准备,一双眼里全是得意之情,巧嘴上下翻动,不一会儿便叫公主得知,此子姓赵名行德,字元直,乃是已故的龙图阁侍制赵惕新之子,尚未婚配,蒙皇恩进入太学就读之前,已经考过了举人的功名,现在太学上舍就读。

“原来是赵侍制之子,”赵环心下一凉,按照大宋律,同姓不得通婚,违反者废除功名,入罪劳役四年,她心中觉得空落落的,几乎忍不住要滴下泪来,俄而又勉强安慰自己道,“按照本朝规矩,驸马不得担任要职,这位赵公子乃是文武双全,必定有匡时济世之才,辅国救民之心,若是当真与我有缘,却是要为使他一身抱负才干都不能伸展,如此一来,我倒成了他的劫数了。”想到此节,她不由暗自神伤,低声道:“如此,也好。”

庆奴虽然粗通文字,却并不知晓大宋律中的此种规定,犹自面带着喜色道:“公主,可要奴婢再去打听一下赵公子的情形,比如家中是否定亲?”

赵环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还是算了。”庆奴见她神色转喜为哀,也不知缘故,也只得知机的不提此事,改口称赞景王殿下刚刚送来的一株白珊瑚又高又大,和柔仪殿的装饰也很搭配。

宫城的东侧,宋安带着赵行德从尚药局转到东八作,赵行德的目光一下子就被一柄放置在工作台上的一柄火铳吸引住了。

“听说元直开得三石弓,一手好箭术,怎么还对火铳有兴趣?”宋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赵行德。

“毕竟是外间难见之物,要多看两眼。”赵行德笑道,这火铳和弩箭一样,能让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击杀壮年人,因此被朝廷列为了民间禁止拥有之物。他回头看了看陪同的火器作勾当官佘鲁,佘鲁搓着手堆笑道:“赵庠儒尽管上手,你晁太史的高足,还有什么忌讳的。”

赵行德伸手将那木柄的火铳拿在手上,掂了掂,觉得有些沉重。因为铸铁的强度不够,因此铳管壁很厚,显得铳眼就有点小。铸造的铳管后端台座下两个分叉的木支架,后面连着一根木棍,木棍完全是笔直的,后面是一个弧状的肩托,但并没有像后世的枪械那样有弯曲的枪托形状。

赵行德看了眼放在旁边的闪烁着寒光的黑铁弹丸,问道:“这铳子能射多远,威力如何?”

佘鲁将眼一瞥那铳子,便道:“这一枚乃是重弹,用双份药,大概能射到四十步开外,若是用轻弹的话,用单份药就能打到六十步外。”

“这么近?”

佘鲁见赵行德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知道文官中间有不少人反对改行火铳,当即解释道:“这火铳射程虽然比弓箭近,但威力却大,能穿透重甲,只要胸腹中弹者必死无疑。”赵行德看了看那浑圆的铁铳子,上面似乎还有一些没有完全磨平的毛刺桩子,这样的弹丸真要打入血肉之躯,必定是极恐怖的一个大洞,不要说人,只怕马也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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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7 九十六圣君-2

眼前的火铳与自己记忆中的火枪差异极大,简直像一根半铁半木的烧火棍子。细看之下,点火的装置乃是一根插在铳身尾部小孔中的药引,由火铳手用火折子点燃。引线保存在特制的牛皮袋中,长短不一,需要火铳手根据敌情而定,若是敌军退去,则将引线掐灭。

赵行德将火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这“烧火棍子”放在一边。转身又看到旁边墙上斜倚着的一柄长刀,刀上有几个缺口,他走上前去才发现,这刀比一人还高,刀柄足足有三尺长,刀刃也有三尺,若是力大的人挥舞起来,恐怕等闲三五个人也近不了身。宋国虽然准许刀剑、弓箭等兵器买卖,但这长刀的形制赵行德却从未见过,恐怕也是一件民间禁用的利器。

“这是陌刀么?”赵行德初见凶猛的形制,首先便想到了唐朝年间盛极一时的陌刀。

“不是,陌刀比这麻扎刀的刀刃还要长三尺,现在只得夏国军中还用陌刀。”佘鲁看了一眼赵行德,没想到这位太史令的弟子居然一口叫出了久已失传的兵刃名字,“这是麻扎刀,又叫杀马刀,御前大剑直的那帮混小子吃饱了撑的,说是要练手,用来杀匹老马,结果砍在了骨头上,崩了刃口,要修补一下。”

“我听说战阵的兵刃是一寸强,一存强,这麻扎刀的刀刃比陌刀短上三尺,岂不是吃亏?”赵行德疑惑道。

佘鲁答道:“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是不错,但刀刃每长一分,就更容易崩断。麻扎刀要能杀马,打造已是不易,更何况刃长六尺的陌刀。陌刀极贵,又容易崩断,非身高体壮、臂力惊人者不能用,所以本朝便以麻扎刀代之。”佘鲁没说的是,若是纯用上等好钢精心打造,六尺的刀刃也能经久耐用,只是锻造如此好刀太过费工,成本过于昂贵,因此无法用来做配发给禁军的制式武器。

“那为何夏国军中仍然沿用陌刀,莫非夏国人的铸刀术更加高明?”赵行德不解道。

佘鲁苦笑道:“夏国的军械司虽然有独得之密,但好刀皆是千锤百炼而来,若论节省工本,未必比我内八作高明到哪里去,夏国军中为何一直沿用陌刀,下官也不清楚。”

宋安却道:“元直有所不知,这事实与那夏国的军制有关。夏国军中好勇力,以搏斗争夺十夫长。十夫长是武官的起点,若是这关不过,此后推举百夫长、校尉,乃至晋身将军都是无望。十夫长比武的武器是个人自选的,这陌刀乃是一等一的利器,既能及远,又能及近,乃是夏国军中身高力大的步卒在争夺十夫长时最喜欢用的兵刃。用陌刀赢了比武的十夫长的军士多了,此物自然长盛不衰。”

此节还是当初晁补之告知有同样疑惑的宋安的,就好比赴考的举子,大都千方百计要弄到上好的笔墨砚台一样。这比武夺官乃是关乎一生荣辱的大事,似陌刀这等利器就算是再贵,耗费再多,也比不上军士赢了比试,夺得官职的好处。在夏国,有的家传宝物,便是一柄寒光四射的陌刀。达官贵人也以收藏宝刀为乐,据说夏国皇室还保存得有唐朝安西军陌刀将李嗣业所用的陌刀。

赵行德微微点了点头,心头却暗道,麻札刀与陌刀形制虽然相似,但战阵上遇上强敌,不知要多少性命,才能填上这三尺刀刃的差距。

行德正沉吟间,似乎生怕赵行德小瞧了东西八作的技艺,佘鲁主动将赵行德领到一个黑黝黝的生铁球一样的东西面前,颇为得意的介绍道:“俗话说,他有飞鸽驿,我有急脚递,他有铁桶炮,我有震天雷。这便是守城的利器震天雷。”

赵行德注目看去,只见那生铁球表面是纵横交错的数十道小沟,呈一个个小的凸起的方块,想来既然名叫做震天雷,里面定是装满了火药,一旦爆炸,便是碎片四射。铁球不显眼处也有一个安置引线的小孔,现在却是用油脂和油纸封得严实之极。若是到了敌人蚁附攻城的时候,将这看似有两百来斤重的震天雷点燃了从城头上扔下去,城下必定是一片血肉横飞。

赵行德笑道:“果然厉害,不知那铁桶炮又是什么东西?”

佘雷道:“铁桶炮便是火炮,只因为形如斜放的巨型铁桶,所以叫做铁桶炮。在汴京的外城上每隔百步便有马面战棚,每隔两百步便有防城库。外城总共安置了一百二十门铁桶炮,平日保存在防城库中,若有万一,便取出来放置在马面战棚内,由守城的禁军操炮轰杀敌军。赵公子若是有意,可自去观看。只不过,为了以策万全,宫城和内城上并不安置铁桶炮。”他话虽如此说,这汴京外城城防库却不是等闲人能够随意去看的。

赵行德却有些奇怪道:“本朝秉持守内虚外之策,火炮这等利器,为何外城有,反而内城、宫城却没有?”

余雷一愣,这道理虽然浅显,却是不敢乱说,只苦笑着看向宋安。宋安拍着赵行德的肩膀,双手比划了一个掉转炮口的样子,咬着字道:“这不是为了以策万全吗。再说了,内城军器库中尚且存有富余的铁桶炮,若真有必要,随时都可以搬上城头的。”

赵行德这才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官家每天都在安置了火炮的城墙下面生活,委实有些难办,谁要敢胡乱提这个,恐怕先要发配三千里再说。这板子,不打懒的,也不打赶的,专打那不长眼的。

恰在赵行德游历翰林院的时候,内城军器库中,皇城司的勾当官沈筠正冷冷地看着围在铁桶炮面前喜得合不拢嘴的三个辽东蛮子。提举皇城司的景王殿下,三皇子赵杞以牵制辽国为名,让内城军器库拨付给女真人铁桶炮二十门,炮子五百个,火药一千斤。这些女真人便是提前来看货的。官家虽然未必知晓此事,但沈筠知道官家有意北伐幽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是三皇子的吩咐,沈筠自然不敢有违。更何况,他怀里还揣着白懋辛转交上来的一叠交子,虽然薄了些,也足见蛮子们不是不懂中原的规矩的。

完颜宗弼伸手抚摸着火炮外面铸造精美的花纹,就好像在抚摸少女丝绸般光滑的肌肤,旁边的完颜宗翰和完颜希尹也是一脸垂涎欲滴的样子。完颜宗弼将火炮浑身上下摸了好几遍,又伸手敲上了两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面沉似水沈筠,这位上官颇不好打交道的样子。他看了看陪他前来的白懋辛

完颜宗弼勉强笑着,走到白懋辛的身边,掐着声音低声道:“白大人,不是说好了,给上等好炮么?怎么在下看,这些火炮不是铜铸的?”

白懋辛脸色微微一变,看了沈筠一眼,讷讷地没有答话。完颜宗弼暗骂此人收了金子也不办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沈筠。

沈筠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那铜铸的炮根本就是拿钱堆出来的,一分钱一分货,就你们那点金子,还想要铜炮?”他这话倒也不错,大宋通行铜钱,而且铜的价格越来越贵,所以铜炮等于是一堆钱,现在各地的钱荒越来越厉害,因为缺乏铸钱所用的铜,三司和钱监已经联合上奏建议朝廷只铸铁炮,铜炮则以丝绸茶叶向盛产铜而善铸炮的夏国购买。

完颜宗弼被这阉人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还想争辩,却感觉袖口被扯了两下,转头一看,白懋辛宽大的衣袖底下露出食指和拇指微微搓动两下,又往看也不朝这边看一眼的沈大人那边指了指。

完颜宗弼到汴京不久,这个手势可早就熟了。便强压下心头的不忿,从怀里摸出一叠交子来,他记得价值总有上万贯。这才陪着笑脸凑到沈筠跟前,壮着胆子将手伸到沈筠宽大的袖子里面,将那交子递上。

沈大人一直都没拿正眼看他,完颜宗弼甚至有些怕他不接而让交子掉下来,却不敢和他一直这么挨着,松手退后。沈筠把袖子微微抖了一下,熟练而轻巧的拿眼神一瞥,那交子的面额是一千贯,再一按厚度,便大概知道这次孝敬总有一万五千贯以上,方才哼了一声,道:“既然是景王殿下都开了口了,那我也不好从中作梗,便让你们这些蛮子捡个便宜。”说罢将这些人又领到另一门铁桶炮面前。

这火炮和刚才那一门乍一看几乎没有区别,完颜宗弼颇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白懋辛。

白懋辛微微一笑,道:“完颜三太子,你看那炮口,和刚才可有不同?”

完颜宗弼依言向那炮口看去,这才松了一口气,这门铜炮的炮口比刚才那门铸铁炮足足大了一圈,炮壁也更薄。完颜部落为了攻打辽国的城池,也曾经试着铸过火炮,虽然都没有成功,完颜宗弼却知道越是薄的炮管就越不好铸,反过来说,如果铸好的火炮炮管薄而且能耐得住火药的爆炸力的话,那便是真正的上品火炮了。

“你再看这里。”白懋辛仿佛要证明自己经手上下打点的三千两黄金物有所值似地,手指着那铜炮身上一块盘龙纹记,道:“这是夏国军械司铸造的铜炮,夏国的铜炮最为犀利,重量轻又不易炸膛。”他又指着旁边的装着火药的木桶道,“连这火药,也是专门为此炮配置的,一发弹合用一包药粉,本官也曾拆开来验看过,这药粉既纯又匀,而且不容易受潮。便是在我朝禁军中,也是少见的好东西啊。”

完颜宗弼看了一眼白懋辛,他也不是很清楚火药的好坏如何辨别,但既然这位收了三千两黄金的白大人如此说,那边也有几分道理吧。他点了点头,向中原人一样对白懋辛拱手道:“白大人费心。”

白懋辛自觉虽然受了这些蛮子的银钱,但也帮人家办了事,摆摆手笑道:“好说好说。”

沈筠冷眼看着白少监跟这北地蛮子女真族的三太子亲热地说的话,心下暗道:“不知这家伙收了多少银钱,居然如此上心。”口中却冷冷道:“若是看好了,交割钱款之后,便可以将火炮和药子运到山东,走海路去辽东。”

女真族三人道谢告辞出来,完颜宗翰左右看了看没有旁人,一口唾沫吐到地上,骂道:“贪钱的狗官。”完颜希尹却笑道:“若不是有这些贪钱的官儿,哪里会让我们买到如此犀利的火器。”他心有余悸地又道:“若非族长又差人送来了十万贯的交子和其他礼物,恐怕还真拿不到最好的铜炮。”

完颜宗弼暗想,等这批火器和从军器监购买铠甲弓箭送到辽东,以我女真健儿的勇猛,打下辽阳府何足道哉。

他心中激动,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沉吟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半旧的药瓶来。

完颜希尹见状,问道:“这便要去那赵丞相府上么?”顿了一顿,又喃喃道:“也不知韩先生所料是否能成。”

完颜宗弼眼神一闪,道:“好歹试上一试,”他抬头看了看北方碧空如洗,“已经在南方呆得太久了,我只想早点回去,和契丹人打仗。”

“对!”完颜宗翰在旁边捏着拳头道,“打下辽阳府,再打上京城!”他们三人都用女真语说话,完颜宗翰这一嗓子喊得颇为大声,引得经过的汴京路人纷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

章7 九十六圣君-3

完颜宗弼依照那韩先生的指点,先到汴梁有名的李静端衣帽庄取了前天定制的一身中原士人的常服,将身上的一年四季都穿着的皮袄换下,又找了家刮面剃须的铺子将满脸虬须刮掉,把满头乱蓬蓬的辫子改成中原人的发髻,甚至还扎上了文士巾,虽然看上去很怪异,但和换装之前一看就是北地蛮子已经迥然不同了。

收拾完毕,这才回客栈取了东珠佛塔、黑貂皮袄、白狐掖裘三样重礼,雇了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来到大宋次相赵质夫的府门前面。

这赵质夫虽然权势远远不如丞相蔡京,但也不是他一个化外蛮族部落的王子想见就见的,那个陈年的药瓶递了进去,完颜宗弼便在门口惴惴不安地等待。所幸他的运气尚算得不错,丞相赵质夫就在府中,看到那个药瓶之后,想起一桩陈年旧事,心血来潮,便让完颜宗弼的两个随从留在外面的门房,让他入内。

仆人通传下去,赵质夫仍旧把玩着那个半旧的药瓶,他将书桌左手第一格抽屉拉开,里面赫然摆放着和手中那个一摸一样的瓷器瓶子。这瓷瓶在中原虽然显得粗陋不堪,但在辽国北方,女真、五国等部落中,这般来自中原的精巧瓷器却是族中的首领贵人才能拥有的。

当初,赵质夫尚且刚刚在大宋的朝堂上崭露头角,因为他属于力主北伐辽国,收复幽燕的新党,锋芒太露,结果为秉政的旧党政敌所陷害,让他出使辽国。辽人自然会好好款待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使臣。不但将带着他在辽国境内兜圈子,使路程增加了三倍,而且还专门邀请他往更北方的东京道去,参加会盟北方各蛮族的鱼头宴。

当时正值滴水成冰的天气,这鱼头宴席却是在野外举行的。赵质夫身上穿的从中原所携带的皮袄,不管怎么跺脚搓手,都觉得浑身被冻了个通透,寒风刮面似刀,他却为了不失泱泱大国来使的风度,强自撑持着与辽人周旋,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几乎都冻得感觉不到疼痛了。

在没有涂防冻油脂的情况下,这翻急冻下来,不明究里的赵质夫原本定会头面溃烂。然而,就在赵质夫离席小解的当口,一个小蛮部的头领悄悄跟了出来,送给他一瓶防冻膏药。并且偷偷告诉他,辽人请他前来参加野外举办的鱼头宴,正是要将他冻伤。赵质夫当即将这极为灵验的秘制膏药涂上。鱼头宴上,辽人见这南朝来使谈笑自若,却丝毫没有冻伤的迹象,都啧啧称奇,此后也没有再过多为难他。回到朝中,他因为不辱使命,得到了官家的信重,而且此后赵质夫也格外小心不授人以柄,总算熬到了旧党失势,新党上位的年代,并且一路高升到了副相之位。

经过出使之事后,赵质夫深信自己是吉人自有天相,所以那素不相识的蛮族首领才会帮他,逃脱命中的劫数。眼前这半旧的小药瓶瓶底用刀子刻了完颜部落的图腾,正与当年那个一摸一样。

“赵相爷。”完颜宗弼仿佛读过点书,不像他父亲那样一看便是化外蛮人。

赵质夫见到他虽然浑身都是蛮夷之气,但毕竟一副心向中华的样子,心里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却是淡淡的神气,道:“你和阿骨打是什么关系?”

“正是家严。”完颜宗弼按照高人指点,咬文嚼字地和这位高深莫测的赵相爷寒暄了几句,才转入正题道:“若大宋能够助我女真诸部反抗辽人的欺压,我等必定奉大宋为正朔,朝贡侍奉天朝。相爷的大恩大德,我完颜部永志不忘。”

赵质夫微微闭了闭眼,官家的北伐收复幽燕之意已经越来越明显,如果辽国北方的女真人能够牵制住北院军队,本朝集结河东、河北、西京三大行营精锐北伐,一举击败辽国在榆关以南的军队,再凭险而守,收复幽燕尚有可能。根据枢密院的密报,辽人在南京道西京道有三十万军队可堪一战,若是再加上北院精锐数十万铁骑。宋国的北伐大军若不能速胜,恐怕又要重演雍熙北伐的悲剧。

“老夫当初出使辽国,幸亏有令尊阿骨打赠药相救。赵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贵部不忿辽人的欺压,毅然起兵反辽,老夫自然是赞赏的。只是大宋与辽国之间不动刀兵已近百年,与女真族结盟乃是军国大事,我身为丞相,不能以公器报私恩。若是女真族当真能够牵制辽国,我大宋支持贵部些许火药、兵甲、粮草之类,倒也无妨?”赵质夫微微笑道,他从完颜宗弼眼中看到了蛮人赤裸裸地欲望,若是中原人士,起码懂得掩饰一些。赵质夫顿了一顿,话锋一转,问道:“完颜部落现在可以上阵的勇士有多少?马战、甲胄又有多少?”

完颜宗弼一愣,应声道:“大约有五千战兵,战马三千多匹,铠甲五百副。”

“少了一点啊。”赵质夫心下暗想,完颜宗弼却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又道:“不敢欺瞒赵相爷,女真的男人个个都是敢战的勇士,若是大宋由海路支持我粮草,原来种地的人也可以练习战斗,军队能够迅速扩充到一万五千战兵,”他见赵质夫似乎不以为然,顿了一顿,又道,“大人可知有句话,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有了粮草,我们可以向大鲜卑山西面的蒙古人买战马。辽国的冶铁造甲造兵刃的工坊便在辽阳府,只要打下辽阳府,兵刃铠甲要多少有多少。”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赵质夫心中颇为不屑地重复了这句对大宋有所不敬的话,却并未当真往心里去,这女真蛮族好大言不惭吧。女真族凭借着区区五千战兵,数百副铠甲就敢忤逆辽国,想是因为北地苦寒,辽人征伐女真,就算获胜,亦无所得,因此辽国朝廷并没有认真对付这些蛮夷部落,就好像大宋对西南的蛮夷也颇为头痛一样。

赵质夫沉吟片刻,抚着胡须,缓缓道:“若是我大宋支持你完颜部落粮草,你们可愿攻打骚扰辽国的铁矿山、冶铁工坊和制作甲胄兵刃的工坊?本相不指望你们当真能拿下辽阳府,但有你们也不可消极避战,大宋的粮草都是民脂民膏,女真族务必要起到牵制辽人之力。”赵质夫算计着,辽国国中多有此不服的蛮族,辽军为了慑服其国内的蛮族,以狩猎为名的威慑和战斗都很频繁,铠甲兵刃箭矢消耗得也比宋国快得多,只要辽阳的铁器军械接济不上,就会大大影响辽军的军械的添补。

完颜宗弼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赵相爷放心,我女真族和辽人世代交战,仇深似海,只要有了粮草,立刻并练兵备战,两年之内,拿下辽阳府。”

赵质夫微微一笑,再次加深了这女真蛮族喜好空言的印象,又道:“你们既然有门路换取马匹,可愿代我朝多换一些,走海路在山东交割。”这时代战马是最重要的军事资源,现在宋国主要从夏国购买战马,辽国对宋国购买战马怀有很大的戒心,若能走女真这个通道增加一条换取战马的渠道,是大利于宋国的。

完颜宗弼一听,喜形于色,当即一拍大腿道:“赵相爷的差遣,我族都会尽心的办!”辽东虽然偏僻,却并不闭塞,完颜宗弼对交易货物也有经验,心道接下为大宋向蛮族人换马这桩差事,族中定会捞到许多好处。

赵质夫摆手止住他再次千恩万谢,沉声道:“虽然令尊大人与吾有旧,但与女真国结盟抗辽不是我一个人能决断得了的,不过只要有利于大宋的事情,老夫都会尽力推动的。”

完颜宗弼笑道:“赵相爷过谦了,若朝廷诸公有大人一半的明见万里,辽国早已经成为大宋的藩属了。我完颜部落合族上下同感大德,家家户户都要给您立长生牌位。”

大概是确实有几分故人之情的缘故,赵质夫耐心地听完完颜宗弼半生不熟的恭维,这才端茶送客。

完颜宗弼忐忑不安地离开赵相府之时,赵行德也离开了禁城,这半日他又陆续游历内弓剑枪甲军器库、茶酒局、翰林书艺局、后苑作、医官局等禁城内的衙门,看到了此时许多外间不常见的技术高手和器物。在后苑作他碰见了负责承修官家白玉宫的督造官孟揆,他是赵行德见过最精通建筑工艺的官员,不过因为白玉宫不过是讨官家欢喜的玩物,这位孟监作在太学生中名声不算好,也没有得力的靠山,甚至御史台也对他有些微词。

赵行德见到他的时候,孟揆正埋首于将大内书画院的楼台设计图改成符合此时工匠建筑法式的施工图纸,只抬头和他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倒是孟揆的儿子孟元与赵行德颇为热络。因为孟揆乃是官家宠臣的缘故,孟元在皇家的宗学中就读,但他对太学生更加散漫些的生活颇为羡慕,并且自告奋勇地带赵行德走完了剩下的几个大内衙门。孟元对大内的熟悉远在行德的大师兄宋安之上,简直就是一副活地图,赵行德与他投契,便交换了名帖,并约孟元一起去参加下个月的理学社成立大会,孟元一听有结交太学众士子的机会,大喜过望之下一口答应。

此后的时日,赵行德一边攻读经书,一边继续写他的书贴赚点银钱,至于向李府求亲之事,师父师母都给他操办下来,赵行德这个当事者反而乐得清闲,只偶尔想起来心头颇为得意。

双方都有定亲之意,其程序却颇为繁琐,先由晁补之代替赵行德起草了求亲的帖子,里面包括赵家三代的名讳,所任官职,和李府交换了帖子,双方都无异议,这便是认可门当户。然后由师母李氏准备了美酒、精锻花球、绢帛、银铤各八样,送到女家,李府则回赠清水两瓶、活鱼三口、一双筷子。原本还有一道相亲插钗子的程序,因为赵行德与李若雪乃是熟识的,却又免了。接下来便要通过官府认可的媒人向女家正式求亲,晁府代赵家将一些珠宝美酒之类送上作为聘礼,李家则回赠一些李若雪和府中的妯娌丫鬟制作的针线巧物,这才算是第一回聘礼。

此后还有两回聘礼,中间都要间隔一些时日,所以赵行德一时也不便搬到李府中去,每次在李府听晁补之讲词赋之学是遇到李若雪,双方反而拘谨起来,不似往日那般言笑无忌,只眼角眉梢之际偶尔交汇,却又多了一番动人的情愫。

光阴似箭,转眼便到了端午节气,汴京所有店铺里外,早已插满桃花、柳枝、葵花等时令花木,墙上都挂了蒲叶,门上钉了艾草,柜台和小摊上则摆满了粽子、水团等当令的小吃。虽然文定之礼还未完全行完,李府却和晁府都差童仆向赵行德送了端午节的时令之物,晁府送来的红木方匣里盛放了香糖果子、粽子、木瓜三样吃食,李府送来的桃木盒子里却装了艾花、菖蒲、紫苏等物,两家所送之物居然并无重样,也不是是否两位夫人事先打过商量。此时国子监中与赵行德相熟的陈东、张炳等人都已知道赵行德即将与李博士的女公子定亲,都向他贺喜。

经过陈东、邓素等太学监生多方奔走联络,理学社的成立大会,便在汴京七十二正店之一,西水门之内的潘楼举行,因为此处靠近西水门和金明池,既能吃到最上好的河鲜,又能在宴罢之后前往金明池观看宿卫诸禁军赛龙舟和校阅。太学国子监生九十五人,再加上赵行德邀约而来的孟元,共九十六人赴会。

赵行德赴会稍迟,举步上潘楼二层之时,只见十多间雅阁,已经都有了人,这些雅阁门口都贴了红纸,上书“修身”、“明理”、“博闻”、“约礼”、“立心”、“本民”、“财赋”等字样,按照陈东等首倡者的安排,除了陈东、邓素、张炳、赵行德四人为理学社聚会联络人之外,每一议题下面各有一众望所归之人担任掌议,陈东担任了修身斋的掌议、邓素是“约礼”斋的掌议,张炳则是“本心”斋的掌议,而赵行德虽然经书通达,却因为从前无意中显露了一手箭术,又拜了翰林院太史局令为座师,被安排做了“治兵”斋的掌议。

此时的士大夫都重文轻武,其他的雅阁都有不少士子在入伙,看着空空荡荡的“治兵”斋,赵行德不由得面露难色,陈东正好看到此处,也觉得有些对不住行德,面带着笑容走过来,低声道:“让元直执掌这个冷清的议题,实在不好意思,待日后理学大兴,枢密院和三衙禁军便拜托元直了。”赵行德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理学社下设十二斋议事,要以清议来影响朝廷大事,甚至希望日后互为援应,将同道中人推上政事堂枢密院的高位。可按照朝廷的惯例,文臣能否入主枢密院只看官家的心意和朝堂上的实力,与本人知否知兵的关系不大,赵行德也不认为自己这个光杆的“治兵”斋掌议能够影响执掌枢密院的执政巨头们,恐怕其他士子也是作如是想,这才对“治兵”斋敬而远之吧。

他面带苦笑着对陈东拱了拱手,看向身旁的孟元,这位却是个颇有眼色的,他父亲孟监作在太学生中颇不受人待见,去其他的斋议事只怕要受人讥笑,见赵行德看过来,当即拍着胸脯道:“在下也对行军布阵之道颇有点兴趣,既然赵兄担当‘治兵’斋的掌议,在下也便入了‘治兵’斋好了!”

陈东见终于有人肯加入‘治兵’斋了,当即拍着孟元的肩膀道:“好兄弟!”他嘿嘿笑了笑,看了看旁边的其他士子,凑近孟元耳边道:“虽然孟公子不是太学同窗,但入了理社便同气连枝,若是有人为难,径来告我,我陈东必不与他干休!”

孟元乍见此人如此亲热的说话,不禁想起传说中太学生里不少有断袖之癖的,面色微变,靠近赵行德半步,勉强笑了笑,对着陈东拱手道:“多谢陈兄照拂。”

陈东见人到的差不多了,便命潘楼的小厮将分隔二楼各个雅座的画屏尽皆收拢,使整个楼层一览无余,仿佛大殿一般,又取了一面银铙钹,锵锵锵地敲打起来。顿时,正寒暄得热闹的众士子们止住谈笑,一起朝中间陈东所在的主桌看去,连同潘楼中茶酒博士,为客人斟酒的青衣妇人,旁边候命办事的街坊闲汉,唱小曲打酒坐的歌女,兜售时令鲜果的小贩,都颇有眼色地沉默下来,原本喧闹的潘楼二层,仿佛太学学堂一般的静。

看着众人都颇懂规矩,赵行德暗喜少了一番维持秩序的功夫,只听陈东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今日群贤毕至,满座俊彦,我辈士子,为传圣人之学,明天地至理,结理学之社。凡我社中人,当修身守礼,忧国与民,居朝堂以辅君,处州县而惠民。我辈为君子之交,形影相依以抗奸佞,乐善规过以砥节操,广圣王之道以治天下......”

章8 浮云挂空名-1

章8浮云挂空名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我理学社既然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岂能放任散漫之气。入社、退社,何等大事,又不是茶楼瓦舍,怎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在讨论理学社章程的过程中,张炳对执掌“约礼斋”的邓素所谓“同道之交、来去自由”说法颇为不满,邓素却道:“本社不过是切磋学理经术的所在,又不是官衙,焉能限制同道所向?不准随意退社之规过于蛮横。子曰,君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张兄所见,有见解不同的人求去不得,大违夫子之道。”

张炳道:“若是单切磋经术之学,确实如邓兄所言上佳。但本社以匡扶社稷为要旨,若是将来有人凭借我社之力身居高位,却背弃本社的宗旨,退社求荣,投靠权奸,又如何处置?”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邓素,仿佛他便是要做出此等事情之人一般。

邓素被他挤兑得有些窘,大声答道:“自然是集天下君子之力而攻之。但这与普通的士人退社又有何干系?人各有志,张兄何必强人所难。再者,若作此不得随意退社之规定,岂非令有心向道的士子心存畏惧,敬而远之。”

张炳冷冷答道:“向道之心不坚,首鼠两端之徒,不要也罢。本来也是,天下君子何其少,小人何其多。”

见二人争得面红耳赤,一旁观战的陈东、何方等人忙打圆场。赵行德沉吟道:“两位仁兄所言皆有道理在,以我之见,所谓君子守礼,小人畏刑。未若在退社之时,由约礼斋考核其品行,若有作奸犯科及有违圣人之学者,由本社将其劣迹昭告士林,革除出社。若是因向道之心不同,自求出社者,则除名之后通告本社成员,以免误会。若是出卖本社,投靠奸佞及误国误民者,则本社当集天下君子之力而攻之。诸位看此议如何?”

邓素、张炳听他提出一个具有操作性的方案出来,都凝神细思其利弊,一时间到没有争吵。陈东稍稍思索过后,赞同道:“元直此议大善,”他顿了一顿,又道:“只不过单由约礼斋考核品行似乎不妥,我提议由各斋同窗共推二人,由这二十四人每年评鉴各人的德操,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共九品。其中下三品者昭告士林,揭露其劣迹,即行革除出社,中三品者无论,上三品者则由我社诸君为其称美延誉。”

陈东此议一出,张炳当即道:“善哉!如此我理学社方不为藏污纳垢之所。”赵行德亦点头称是,他自问没有太多劣迹可以被揭发的。而其他的士子在这个当口上,却也不好再心虚做反对之语。好几个平素有些不检点之人不禁暗暗叫苦,早知理学社还有这个规矩,就不来参加了,心中盘算着待这风头渐渐平复之后,便以见解不同而自请退社。而平素律己甚严的几个则有些沾沾自喜,此时文人的声望与仕途有极大关系,若是以理学社之名为己称美延誉,必定效果极好。

不出意外,众士子一致同意了这九品评鉴之法,而赵行德则因为属于提议者之一,又是忠良之后,理所当然成为评鉴人,“治兵”斋虽然只有两人,但孟元自觉其父在士子中名声甚差,便主动提出不做这评鉴人,再加上其余各斋也有相持不下的,最后确定了十七位评鉴人,而这些评鉴人的品行,则由其它的评鉴人来品评,再由本斋的士子认可,由全体理社士子监督。

孟元便当即拍着赵行德的肩膀道:“依我所见,赵兄当得上品。”他虽然喜好热闹及交游,但对朝政实无多大的兴趣,此刻也有些暗暗懊悔加入理学社,只盼赵行德照拂之下,能够体面的退出。

理学社的章程商讨完毕之后,众士子便邀约去西水门外的金明池观看在京的禁军赛龙舟。陈东等早已派仆人和所雇的闲汉前往金明池畔占据了一处杨柳依依的观景之地,锦缎褥子铺好,各色梅红匣儿盛满砂糖元子、水晶角儿、荔枝膏、梅子姜、杏儿片等甜食,潘楼也准备了野鸭肉、滴水水晶脍、冬月盘兔旋炙、煎角子、脑子肉等杂嚼吃食,连同新酿的梅子酒,杏儿酒,都用上等的银器装了送来。

太学生所圈占这一块观景之地乃是金明池旁的一座山丘,居高临下望出去,只见金明池畔遍布着官商士绅的锦帐筵席,一处处围满童仆婢女。熙熙攘攘的汴京百姓围着耍把戏的形成一个个热闹的圈子,观看着吞铁剑、玩傀儡、吐五色水、旋烧泥丸子、杂剧、话本、琴箫鼓笛、上刀山、耍猴戏等各色把戏,此外还有算卦的、猜字谜的、卖药的的游走其间,使金明池畔显得热闹无比。更多平民百姓,则是三五个人找了棵大树,面向金明池水随意席地而坐,中间摆着一竹蓝的各色小食,有的站在金明池畔踮起脚尖朝对岸的临水殿望去。

往日空空荡荡的临水殿此刻更是盛况非凡,无数旌旗遮天蔽日,殿前诸班禁军将士身着大红的锦袍,帽簪怒放的鲜花,刀枪出鞘寒芒闪闪,在日光下交映成一片。骑军驻马,步军列阵,在殿旁排列得整整齐齐。在临水殿中,黄罗伞盖,金交椅等御用器物赫然在目,这表明当今陛下赵佑正亲临此处参加端午庆典,殿中满是皇亲国戚,更有无数的宦官宫女,手捧金银痰盂、白玉果盘、孔雀尾翎扇、玉柄拂尘之类御用物事,虽然是大白天,却有二百宫人手提红纱灯笼和琉璃宫灯在外围了一圈。

在临水殿旁有一大块空地,参加禁军将士正式开始龙舟赛之前,诸军排出了各色把戏杂耍进献官家,有的是唱戏,有的是舞狮舞豹、有的是打腰鼓舞蹈、有的是爬竹竿、有的是打筋斗、有的是赤身相扑、有的是以藤牌腰刀格斗、有的是口吐烟火,因为是刻意准备,比金明池对面百姓所观看的杂耍精彩百倍,旁边更有宫中乐部的数百乐师以管弦丝竹相和,真正是个嘉年华会。

宋皇赵佑左手是宰执大臣,右手是亲王宗室,身后是后宫佳丽及公主等。赵佑朝外望去,只见临水殿外的百官皆冠冕朝服,在百官的行列之外,殿前司特意选拔身形高大的镇殿武士威武不凡,衬托得旁边辽国、夏国、大理、真腊、三弗齐、高丽、东瀛诸国的使臣都恭谨得很。

“不知这大宋八十万禁军,到底有多少玩杂耍的?”耶律大石轻轻道,声音仅仅他自己与新调回京的閤门祗候都亭西驿监官李若冰听得见。

“贵国所谓皮室精兵,有多少被布施给了佛寺的高僧?”李若冰针锋相对地答道,辽国贵人崇佛成痴,不少王公贵族,居然把世代追随的皮室部众都布施给了佛寺,这事在宋国亦引为笑谈。

赵佑的眼力特好,看到辽国使臣耶律大石竟然敢抬头朝上看了一眼,鼻端不禁轻轻地哼了一声,想起副相赵质夫所提,挑动和支持辽国北部女真藩属骚扰辽阳之事,倒是值得一试。

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侯童贯前来禀报参赛诸军皆以准备停当,赵佑示意赛龙舟可以开始,三声号炮响过之后,在数十万汴京居民震耳欲聋地欢呼声中,九条龙舟滑离起点线,每条龙舟上都有二十四条大汉,精赤上身,奋力划桨之下,龙舟似乎在水面飞驰一般。

“加把劲!快!快!快!”铁骑军校尉韩世忠光着膀子,露出一身吊睛白额虎的刺青,奋力敲响着鼓点,但他自己的声音却比鼓声还要打,有短又粗的脖子上青筋冒起,他手下挑选出来的铁骑军精兵不敢怠慢,不多时,一个个汗流浃背,手臂却丝毫不敢放松,随着韩世忠的鼓点,划桨的频率反而越来越快,带起来的水花越来越大,两岸观战的人群的欢呼声也越来越强烈。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啦!现在是五十钱一张,五十钱一张!”开封府的地痞赵波高声的叫卖着手中的赌券,开赛之前诸军实力未显,所以一张赌券按照往年的胜绩从十文钱到三十文钱不等,若是赢了他就赔一百文钱,此时诸军已经分了先后,属于侍卫亲军步军司的虎翼水军领先了半船身,自然买虎翼水军的人多,那价钱也相应涨到五十钱,到赵波也估计虎翼水军胜的时候,他便不再卖出赌券了。

不过最终的结果却令赵波大为满意,铁骑军的一条龙舟在校尉韩世忠带领下后来居上,居然超过了虎翼水军,率先冲断了横落在水面上的绸缎带子,一条船在金明池中心荡着圈子。

韩世忠得意地将脖子上的红巾扯了下来,指挥众军卒高声喊道:“愿吾皇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先后到达临水殿正面的各军龙舟一起高喊,旁边的御前班直宿卫同声附和,声音震天动地,喜得赵佑龙颜大悦,随着此次赛龙舟的侍卫亲军都虞侯童贯一声高喊道:“看赏!”

百名宫人将扎着红绸花的沉甸甸的当十铜钱丢落到金明池水里,引得诸军卒纷纷跳下龙舟打捞赏钱,得手后便将这成串的铜钱挂在脖子上,有的回到龙舟上休息,有的脖子上挂了好几串钱还在水中不住地打捞,甚至有军卒在水下相互搏斗起来,引得临水殿上的妃嫔公主们格格娇笑不已,这些深宫怨妇甚少见到如此精壮的男子,此刻趁着打赏的机会,一边将各种事先准备好的各种银钱往水里扔,一边脸红红地看着那些只穿一条牛犊裤的精壮汉子在水里钻去钻来。

在金明池的另一畔,还有一堆妇人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赛龙舟的诸军军卒,她们涂脂抹粉,仪态妖娆万方,远远望去,恍若神仙姐妹,只是周围有不少恶相恶声的汴京无赖在瞪着那些存心靠近的普通百姓,这些妇人便是汴京城中的名妓和歌女。

“红玉,那得手的壮汉军官,莫不就是你的相好么?”其中一名艳妆的女子打趣另一人道。那名唤作红玉的姑娘,皓齿咬着下唇,眼望着那金明池水中如生龙活虎般上下游动的精赤军官,脸上浮起一团红晕,“想不到,他居然这么壮硕。”她心道,看了看周围的无赖少年,眉间又飘起一丝愁绪。

韩世忠似是个死要钱的命,一口气不停歇的捞钱,脖子上满满挂了十几串铜钱和小金银锭子,几乎有几十斤重了,直到捞无可捞,方才回到龙舟上,满脸笑容地振臂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宋军中居然有如此勇猛之人,就连脸上一直带着不屑神情的辽国使者耶律大石也赞道“吾观遍南北豪杰,此乃真英雄也!”他身后的汉将郭保义的脸色一动,私颇有些不服。耶律大石注意到这手下表情,却只微微一笑,并不说破。

皇帝赵佑最喜欢这样的憨直军将,又喜他的勇力,传谕再赏他绢帛两百匹,又回头对负责赛龙舟的童贯嘱咐道,如此勇将,定要好生看待,童贯唯唯点头称是。

“陛下,既然水师可用,臣请打造大船出海,访求海外诸国,接引万国使者来朝。”丞相蔡京趁机顺水推舟道,辽国和夏国几乎是默契地掌握了西方诸国前来朝贡的陆路通道,本朝初年曾经来朝的吐蕃、于阗、疏勒、高昌、黑衣大食等国甚至早已被夏国所灭。如今前来汴京来朝贡的藩属,大大不如前朝,而且大都从海路上来。

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侯童贯与蔡京早有默契,闻言亦跪地秉道:“蔡相所言甚是,微臣愿率舟出海,布国威于四方!”

童贯自恃对当今皇上有拥立的大功,担任侍卫亲军步军都虞侯这样的要职,却总被清流中人所不齿,邵武更直接上奏指责太监领兵,必将导致前朝神策军的阉宦之祸,甚至不少人在背后称童贯为“阉帅”,正因如此,童贯对于立下不世奇功的期盼格外迫切。率海船接引远国使者来朝恰恰是这样一件大事,容不得他人反对。听那些走海路的使者说,海外尚有无数的国度,贪慕中国繁华,只要稍稍晓之以理,诱之以利,便可以重现番邦使者纷至沓来的朝贡的盛世景象。

章8 浮云挂空名-2

“陛下,此乃误国之议,万万不可!”监察御史邵武见皇帝对蔡京和童贯的提议有所意动,当即出列阻止道。

见邵武劝谏,蔡京的面色波澜不惊,童贯眼中的厉色微现。邵武却依然大声道:“陛下,造大船出海所用不菲,除了博得虚名之外,于国无益,此一不可。海外番邦众多,其中颇有窥伺中土繁华,心怀不轨之国,苦于不熟悉中原的民情和道路而不能为祸,此番接引使者入朝,犹如引狼入室,臣恐今后东南沿海将无宁日,此二不可。本朝与外海诸国素有贸易往来,双方以物易物早有定例,朝廷陡然赏赐诸国,必致东南商民无以为生,乃夺民之利,以肥外人,东南州县财赋将为之耗损,此三不可。”

邵武说完之后,犹自立在殿中,双目直视天颜,仿佛皇帝不驳回蔡京与童贯的提议,他就绝不回列,甚至要以死相谏的气势。百官和亲贵原本有些赞同派船出海以怀远国的,听了他这三不可之说,不少面色都凝重起来。财赋乃是大宋朝廷最为关心的问题之一。这造船出海,连同赏赐海外诸国,可是所费不菲的,如果再致使东南糜烂,只博得一个虚名,那确实是划不来的买卖。

枢密副使李邦彦却在一帮阴测测地道:“邵家乃是福建路有名的海商,反对官家派船出海赏赐藩国,接引使者,口中所说的夺民之利,只怕是夺了邵家这类海商之利吧!”

“你?”邵武被他一刺,心中大怒,愤然斥道:“佞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般污浊不堪吗?”二人竟然在临水殿中争执起来,反而将提议造船出海的蔡京和童贯撂到一边。

直到皇帝赵佑微微地“哼”了一声,两人这才自觉失礼,静了下来,犹自瞪着对方。

此时殿中静成一片,众臣僚都在等待赵佑圣裁独断。

赵佑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的重臣。他心中清楚,蔡京只是擅权而已,而童贯虽然看似威武,还有稀疏的胡须,却不过是一太监,自己伸掌能让他二人位高权重,反掌能让他二人永不超生。李邦彦虽然有时相助蔡京,但并非只是朝堂援手,二人貌合神离,并非朋党。邵武虽然有些讨厌,然而,国有明君方有直臣嘛,唐太宗尚且容得下魏征。

皇帝赵佑生来才华高绝,又有父皇打下厚实的太平盛世底子,颇有经略幽燕,甚至收取关中之心,又爱奢靡治宫室,饶是大宋如此富庶,每年所受各种赋税上亿,各种钱粮支用起来,也是有所不足。适才邵武所说的其他都没有触动他,唯有令东南财赋耗损一事,令他对造船出海赏赐诸国颇有些疑虑起来。

外面诸军与百姓的欢呼声却突然高涨起来。欢呼声打破了赵佑的沉思,他抬头往外一望,三千铁骑正列队从临水殿前经过,这支骑兵全都是玄衣黑甲,胯下河西的高头大马,人人手中擎着杆大枪,经过临水殿时,将大枪斜向上举,枪头白缨晃动,甚是整齐。三千骑兵前面正中是一员银盔银甲的武将,三十七八左右,满脸胡须,面色冷峻,他亦和身后的士卒一样斜举着丈八大枪,身后的亲兵则奋力的举起一杆青色的旌旗,上书一个大大的“杨”字。

“这是世镇太原的杨侯世子,杨彦卿。”副相赵质夫见官家沉吟不语,又抬头观看阅军,心知官家不欲在此时对派船队出海赏赐接引藩国一事作出决断,便知机地介绍起陆续经过临水殿的宿卫兵马来。

大宋号称八十万禁军,除了驻守京师之外,又分别建立了河北、河东、西京三大行营。河东行营兵力十五万,扼守辽夏宋之间的要冲之地,河北行营兵力二十万防备契丹南下,西京行营拥兵十五万,防备夏军自函谷关东出袭取中原。这三大行营各有世袭的将门,其中河东行营遍布着世代联姻的杨家与折家的亲信。当初这两家对于武宗赵德昭登基有拥立的大功,得到了世镇河东的地位,虽然河东行营的军队和别的禁军一样轮流入汴京宿卫,但却一直在出身于折家和杨家的将领统帅之下,枢密院也曾安排过别的将领到河东系的军中任要职,不是被排挤,就是死在与辽国、夏国的边境摩擦当中,朝廷也渐渐认可了这一格局。虽然兵部和枢密院对河东行营颇有微词,但力保一方太平的河东行营在大宋百姓中的口碑却是最好的,尤其是杨家军,被誉为大宋第一的强兵。

赵佑面色颇为复杂地接受着参加校阅的宿卫兵马的欢呼,他忽然转头对陪侍在后的景王赵杞道:“杞儿,今年多大了?朕记得,还没有册立正妃吧?”

“回禀父皇,过了八月,儿臣便年满二十七。”赵杞恭恭敬敬地答道,如此大的场面上,父皇关注自己的年庚和婚事,乃是极大重视。

“嗯,”赵佑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道,“朕听闻彰信军节度使曹迪的长女知书达礼,贤良淑德,便赐婚于你,册立为正妃吧。”

赵杞闻言大喜过望,当即拜倒在地谢恩,他身旁的太子赵柯则脸色骤变。彰信军节度使曹迪乃是本朝名将曹彬的传人,官居西京行营都部署,统帅驻扎在洛阳左近的十五万禁军。西京行营在三大行营中距离汴京最近,曹氏自开国名将曹彬、曹韩之后,代代都有将才,部署故旧遍布西京行营,却对皇帝最为忠心耿耿。父皇将曹迪的女儿赐婚给自己,给自己争夺东宫,乃至日后继承大统增添了天大的助力。

官家对三皇子的偏爱昭然若揭。支持改立赵杞为太子的丞相蔡京与童贯、梁师中等交换了一下眼色,从各自眼中看出一丝喜意。而支持太子赵柯的参知政事赵质夫、监察御史邵武等则面露忧色,只因皇帝安排皇子的婚姻乃是家事,一时也不好反对。一桩涉及东宫储位之争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河东行营、河北行营、西京行营的各军都排出了仪仗,依次经过临水殿向皇帝三呼万岁。但在辽国使者耶律大石的眼中,来自河东行营的铁骑别有种凛冽的杀气,这是后面的河北行营与西京行营的军队所没有的,虽然西京行营最受朝廷的重视,向来以赏赐最多,盔甲最好而著称,但宋国与夏国之间数十年都没有战事,西京行营诸军受了洛阳一带奢靡重商风气的影响,精神反而是最为萎靡的。与三营边军精锐相比,常年驻扎内地,轮流戍守边关的三衙禁军则更是不堪。

“这杨家玄甲骑与贵国禁卫军若是战场相遇,不知谁更胜一筹啊?”耶律大石低声对身旁的夏国使者萧并道。萧并不受他撩拨,反唇相讥道:“安东军司不常往宋境打草谷,倒是未曾与这玄甲骑当真交手,杨家大枪的厉害,贵国西京道的军队想必有些深切体会吧?”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道:“这等小打小闹怎见得出真正的实力。不过以我之见,这杨家的玄甲骑,似乎比汴京的班直宿卫军还要强上几分。”都亭西驿监官李若冰听出他语中的离间之意,面上虽未理会,心中却暗暗有些担心,他才从河北平阳府任上回京,对汴京禁军与各行营边军的情况皆是熟悉,眼见禁军越来越不堪战,而边军将门虽然是国家藩屏,长此以往,必成内轻外重,太阿倒持之势,也非国家之福。

“北方无险可守,朝廷不得不设置河北、河东行营互为犄角以抗衡辽国。边境囤积重兵,行营自成体系,导致了边将权重的局面。为今之计,当以收复幽燕为要务,到那时便可以裁撤三大行营,削减冗兵,与民休息,致天下太平。这也是太祖皇帝的遗训。”李若冰暗暗思忖,一时倒忘了去理会身旁的两国使者的唇枪舌战。

三衙及行营精兵仪仗兵马校阅之后,水面上竞标的诸军龙舟亦已撤离,接下来诸军准备的各种画舫又使出水面,上面排列着各种鼓乐、杂技、把戏等,煞是好看,不时引得金明池周围观看的百姓爆发出阵阵彩声。与此同时,鸿胪寺安排来自辽国、夏国、大理、高丽、日~本等国使者和大宋的臣僚一道叩拜皇帝。不远处的诸军和百姓见官员叩拜,也纷纷双膝跪地,遥遥向着临水殿的金黄色伞盖叩拜,远远望去,以临水殿为中心,数十万大宋的百姓的叩拜,如同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欢呼万岁的声浪越来越大,太平盛世的气氛已经高涨到极致。

赵佑心满意足地接受着臣民的朝贺大礼,他双目微闭,双手微举,正欲示意平身,眼神却忽然一凝,只见辽国使者耶律大石鹤立鸡群一般立在跪伏的诸国使者之中。不远处跪倒在地的鸿胪寺少卿王恒急赤白脸地使着眼色,耶律大石却泰然自若地行着躬身作揖之礼,他身后那从人也有样学样地只躬身行礼,并未叩拜大宋皇帝。

耶律大石越是泰然自若,就越显得他不把堂堂大宋的皇威放在眼里。赵佑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强按着怒火让臣民平身,方才问道:“辽国使者耶律大石,为何不行跪拜之礼?”

“启禀陛下,自从澶渊之盟,南朝使者参见我朝承天太后时,便只行躬身之礼,此后我朝使者朝见武宗皇帝,也躬身行礼并未叩拜。辽宋约为兄弟之国后,南北使者俱依从此例,朝见时皆只躬身而不叩拜,下官不过是依照成例行事而已。难道鸿胪寺的官员不知道吗?陛下何故多次一问?”

耶律大石颇有些冒犯地抬头直视着龙椅上的皇帝,即便在汴京已经居住了好几个月,他还是第一次见着宋朝的皇帝。

赵佑一时语塞,耶律大石所述确实是事实,使者代表的是国家,澶渊之盟后,宋、辽、夏三国并无臣属关系,辽国使者确实没有必要行叩拜之礼。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一腔怒火无法向耶律大石发泄,只得强自按捺,将头转向鸿胪寺卿林文兴。这藩属朝贺的礼仪都是由鸿胪寺安排的,出了岔子,自然要有人负责。

皇帝的天威岂是林文兴能承受得了的,在赵佑的逼视下,林文兴只觉得两股战战,背上寒毛都炸了起来,若不是在这个场面上,几乎就要软倒下去。根据他所得到的报告,这辽国和夏国的使者分明已经答应向官家行叩拜之礼的,辽国使者收了两千贯的贿赂,夏国使者讹取了今后互市马匹价值提高一成的好处。眼看官家的怒火就要爆发,林文兴当即看向鸿胪寺少卿王恒,若是王恒不能给出个担待,他说不得就要参奏他蒙蔽上官,以至有失国体了。

王恒想也没想,转头对身旁的都亭西驿监官李若冰怒目而视道:“李大人,你不是向本官禀明,辽国使者自称仰慕天朝威仪,要向吾皇行跪拜大礼吗?”

李若冰半月前才从平阳任上调回汴京,只刚刚熟悉了案头事务而已,见王恒突然将黑锅推到自己头上,他脸色一变,争辩道:“王大人,下官只负责安排大理等本朝藩属的朝见,辽夏这等大国的使者,乃是大人亲自接洽的,怎能怪责到下官头上。”

王恒冷冷一笑,沉声道:“分明是你贪图功劳,虚报辽国使者言语,鸿胪寺内往来文书俱在,待我将此次大典礼仪的安排文书调阅出来,你可敢与我在陛下面前对质?”

李若冰听他提及典礼准备的往来文书,心底便是一沉,此番大典的文书有不少都是他经手署理之后再上呈鸿胪寺的,不下数十份文书当中,很多细节的安排原是各方面衙门口头达成了默契,由都亭西驿的书吏主笔,而身为监官的李若冰也无法一一核准,只拣事关皇室的重要部分复核之后便用印上呈鸿胪寺。

他自觉掉入了别人设计之中,额头上的汗水便不禁落了下来,抬头向监察御史邵武望去,朝堂之上,蔡京与赵质夫二相各有党羽,李若冰既非蔡党也非赵党,所能依仗的,唯有平素结交的一干清流官员而已。

章8 浮云挂空名-3

邵武见典礼上突生变故,似是鸿胪寺官员有意拿新调入京的都亭西驿监官做替罪羊,想到李若冰也是年轻官员里的翘楚人物,在外任的元城、平阳两地官声和考核都是上上,他正欲出列为他说上两句话,却听副相赵质夫斥责道:“国家大典尚未结束,你等怎地在此争辩起来,真是有失体统。”

丞相蔡京也出班奏道:“陛下,事关国体,当令都亭西驿监官李若冰待罪,待有司查明详细情状后,再做议处。”

赵佑见辽国使者耶律大石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似乎在看大宋君臣的笑话,刚刚平抑下去的怒火腾地一下又燃烧起来,他狠狠地盯了那个面色有些发白的年轻的都亭西驿官员一眼,沉声道:“便依蔡相所言,此事容后再议!”

在临水殿周围数十万军民的欢呼声中,这段不和谐的小插曲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而已,此后负责各项庆典礼仪的官员则愈加战战兢兢,生怕出了一个错,触了皇帝的盛怒,所幸此后的一切都中规中矩,除了新任的都亭西驿监官李若冰归家待罪之外,端午节龙舟竞标的盛典在一片安定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典礼结束之后,新任国子监祭酒杨时秉道:“陛下,今次太学上舍的大考,还请陛下出题。”因为上学上舍生考核优等者可以直接任官,因此大考的题目都是由皇帝亲自提出,优异者也由皇帝亲自确定名次,等于是经过了科举中的殿试一样,也算是天子门生。

赵佑头脑中正在考虑造船出海指引各国使者入朝的事情,闻言顺口道:“便以‘通四海,怀远国’为题,做一篇策论吧。”

杨时眉头微微一皱,却不好反对皇帝亲自定下的题目,只得接旨退下。

皇帝在大典之时突然给三皇子赐婚,令赵杞入主东宫的声势大涨,拥立太子赵柯的官员不由得都紧张起来,太学博士秦桧、刑部员外郎罗汝辑、太子伴读赵俨等人当晚便聚集在太子府上商议对策。

屏退了仆役和侍女之后,太子赵柯再也忍受不了愤怒,伸手抓起一个柴窑的茶碗,砰的一声摔个粉碎。他头上青筋爆起,面色阴冷,愤愤道:“将曹迪的女儿赐婚给老三,难道父皇真的想要易储吗?”他也不管在臣下面前地失态,自顾自地想,自从立为太子以来,自己一言一行都谨慎万分,生怕被人说了不是,结果,父皇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刻薄,难道是老三的长相和个性更像父皇,还是因为母后去世的早而让父皇受了张贵妃那狐媚子的蛊惑,还是因为老三有个聪明伶俐讨父皇喜欢的妹妹给他说话?

“曹迪手掌着十五万西京大营的精锐,距离汴京不过几天路程。”罗汝楫皱着眉头,忧心忡忡,他的意思的是,假如陛下龙驭归天之后局面不明,三皇子大可以在曹迪的支持下登基称帝,届时众人就算有心拥立太子,也只有徒呼奈何。

“关键是官家此举的用意,是一时兴起,是希望笼络西京曹氏,还是暗示易储之意?”秦桧转头看向太子伴读赵俨,沉声道,“光实,如此局势不容疏忽,赵相有何对策?”

听秦桧发问,太子赵柯也露出期待的目光,赵俨道:“家父的意思,明了官家的心意乃是关键,应对之策,太子可以启禀官家,听闻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次女素有贤名,请官家赐婚,并册立为太子正妃。”

“朱伯纳?”太子赵柯眼中一亮,这位武昌军节度使统领着御前班值,乃是陛下最心腹的将领。

当今官家尚在东宫时,丞相章惇权倾朝堂。先皇驾崩,太皇太后与丞相章惇都认为太子赵佑虽然素有才名,但举止轻佻,做国君不是国家之福,因此反对立太子赵佑为君。不但如此,太皇太后与章惇还秘不发丧,先齐集亲信官员,带着先皇的第四子赵佐自宣和门赶到大庆殿前,企图强行让四皇子赵佐登基。全赖当时的御龙直指挥使朱伯纳率领卫士死死把守着登基所用的正殿不让众人进入,又有御用监掌印宦官童贯持了先皇遗诏,偷偷交给东宫太子,赵佑这才如梦初醒,在支持自己的参知政事曾布的支持下,带着拥立自己的臣僚,手持着先皇遗诏赶到大庆殿。太皇太后及章惇一党见大势已去,这才放弃拥立四皇子的打算。今上即位之后,立即放逐章惇,并论功行赏,将拱卫大内的数万御前班值交给朱伯纳统领。

“假若官家将朱伯纳之女赐婚给太子殿下为正妃,那说明官家并没有易储之心,假若官家不答应此议,则太子殿下则需另作应对之策。”

赵俨的话音刚落,秦桧与罗汝楫都在思索,太子赵柯便急切地追问道:“若是父皇不同意赐婚,那便如何?”他生性谨慎,又做了多年的东宫太子,早养成了为未虑胜先虑败的习性,一想到父皇拒绝赐婚,则易储东宫的意图昭然若揭,便再也按捺不住。

赵俨看了秦桧与罗汝楫一眼,低声道:“太子殿下这些年来洁身自好固然不错。但在官家眼里,确是谨慎有余,锐意进取尚还不足。此外,官家有意让景王殿下参加科举,有那奸相蔡京一伙的照拂,想来科场夺魁并非难事,届时景王声望大涨,再加上蔡京一伙推波助澜,官家便极有可能趁势易储东宫。”

赵俨实际上是代表着其父赵质夫对太子剖析当前的情势,他每说一句,太子赵柯的眉头便紧皱一分,到后来简直打成了结,双全紧紧的攥着,显得格外紧张,却听赵俨语气一转道:“若要官家回心转意,太子需更多展露一些胆略和朝气。官家早怀经略幽燕之志。若是官家拒绝赐婚,太子殿下当自请代天子巡视河北行营,观看前线形势,若再督促诸军立下军功便更佳,臣等当在汴京竭力彰显太子的大功,以扭转官家对于太子的印象,毕竟易储乃是国家大事,太子并未有失德之处,又有人望,想来官家也会谨慎从事的。”

赵俨说完,与秦桧对视了一眼,毕竟清流官员大部分都是主张谨慎北伐的,秦桧却叹了一口气,为做反对之语。蔡京等奸党便是因为处处迎合上意,方才取得了今日的权势,若是太子赵柯这边不做些权宜之计,恐怕真的要惹得官家易储了。

太子赵柯也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对赵俨作揖道:“有应对之策就好,详细的安排,还要烦劳赵丞相了。”

这厢计议完毕,从太子府上出来,罗汝楫慢了几步,留在赵俨身边,低声道:“赵公子,那太学李博士家不识抬举,今日可算是遭了报应了,李家的大公子李若冰虚报辽国使节欲向天子行跪拜大礼,已经被停职待罪了。”

“什么?”赵俨一愣,盯着罗汝楫道,“李若冰向来精明强干,怎么会出这种岔子,莫不是有人陷害于他?”

罗汝楫阴测测地笑了两声道:“公子莫问,说不定再过几日,李家便会求到公子跟前来了,看那时他们还装什么清高门风。”

赵俨一愣,迟疑了半晌,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太学博士李格非的大公子李若冰向来是李府的骄傲,还在太学读书时便以上舍生考核第一的殊荣选官出仕,却突然遭到这样一场飞来横祸,此时此刻,李府上已经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正所谓清者自清,文叔兄且放宽心,我等群策群力,定会将这事端化解开去。”闻讯赶来商议对策的晁补之宽慰李格非道,“清卿以上舍考试第一出仕,在外任上考核总是上上,锋芒太盛,招人嫉恨,此番受些挫折,未必纯是坏事。”他埋在心里没说的话是,李若冰若一直表现这么优异,迟早引起官家的注意,若是被当权的奸党所忌惮的话,恐怕陷害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随晁补之一同前来的好友秦观亦道:“鸿胪寺正卿少卿皆巴不得将罪名按在清卿的头上,奸相命鸿胪寺调查这起大典失礼案,显然是有私心的,文叔兄当据理力争,最好由御史台一同旁听调查,台谏官员中尚有不少忠直耿介之辈,敢于忤逆奸相,为世侄鸣冤。”

晁补之在旁道:“正是如此,左司谏陈瓘、监察御史邵武向来正直敢言,我且去请他们向官家进言,勿要中了番邦使节和奸臣的圈套,摧折士林新秀。”

他话中带着些不确定的语调,当初官家初即位,陈瓘当年力谏太皇太后不可干政,官家对他颇为感激,但近年来因为过于耿直,已经被官家所疏远。李若冰受人陷害时,监察御史邵武即在临水殿中,当时居然未发一言,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李格非对秦观拱手道:“多谢少游兄。倘若官家和馆阁那边有什么消息,还请少游兄预为告知,我家也好做些准备。”

秦观虽然只挂了个宣奉郎的散官,平常却是在翰林学士院里侍从,为官家起草润色诏书,虽然在朝廷权臣的排挤之下处境也不太好,但消息却还算是灵通,他素来最重朋友之义,闻言当即对李格非道:“文叔兄放心,小弟当尽绵薄之力。”

此时宋安陪着李若冰从书房内走出,脸色凝重道:“这事有些蹊跷,听清卿兄所言,那日鸿胪寺官员与内侍一同前来都亭西驿催促关于典礼的文书,而安排外国使者朝见礼仪的文书被胥吏故意放置在一堆事关皇家礼仪的卷宗里面,让清卿兄没有机会与辽国使者当面核实便匆匆签署了出去,而经办此事的胥吏则在十日前不知踪影。”

“果真是受人陷害?”李格非脸色微沉,沉吟道:“只是我等元祐党人素为官家所不喜,纵使要为清卿辩白,也没有见着官家的机会。”他顿了一顿,恨恨道,“当初官家允许元祐之后出仕为官,我便道这些奸党总不能轻易放过我等,没想到手段如此卑劣。”他对李若冰道:“既然出仕了,这些朝堂上的党争倾轧,迟早要来,所谓疾风知劲草,愈挫愈进,才是真君子。”

李若冰点头道:“父亲教训的是。与清流中的前辈相比,若冰所受这点小小的挫折,又算得什么。”他此时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也对宋安拱手道:“有劳宋兄。那逃走的胥吏,找得到便罢,若是找不到,便是小弟处事不密,也合该吃这一教训。”

宋安却摆摆手道:“礼仪之事可大可小,如何惩处,全取决于官家。可惜,吾等不得觐见天颜,向陛下陈说其中的曲折厉害。”

宋安这些担心,似李格非、晁补之、秦观等宦海浮沉多年的又怎能想不到。只是遍数交好的臣僚,元祐党人又素来为官家所恶,竟然没有几个能在官家身边说的上话的。陛下已经被一众号称新党的奸臣所包围,朝政为奸臣秉持,似李格非、晁补之这样满腹经纶,谈论起国家大事来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之人,一遇到政敌陷害,大家都有些束手无策。

此时宋安说破此节,顿时使前厅里的氛围显得有些暗淡,众人的脸色都如同烛火一样明灭不定,反而是当事者李若冰笑道:“小子办事不牢,徒令父亲和两位大人忧心了。”他有意岔开话题,又转头对一旁的赵行德道:“今番是初次与元直见面,倒是叫你见笑了。听闻太学中的后进今日成立了一个理学社,号称要‘明天地至理,广圣人之学’,元直还是发起人之一,真是后生可畏啊。”

李若冰话语中带着嘉许赞赏之意,到叫赵行德不好意思起来,忙谦让道:“不过是末学后进切磋经术学理的聚会而已,大哥乃是太学上舍考试的头名,才是真正的国家栋梁。”

他还想出言安慰李若冰几句,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自负有超越这时代千年的见识,但具体到自己的身边的一桩具体麻烦,却是如此的无力。这种感觉,令赵行德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屈辱,甚至有些恐惧。朝堂政争最为残酷,一旦失利,天下之大,也没有存身之地,不但自身难保,还祸及子孙。似李若冰这样的遭遇,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自己可有化解之道么?若是我遇到权臣的陷害,该当如何?难道不得不远走他乡么?

想到这里,赵行德便陷入了沉思,厅中的众人接下来商量的话语也听不太清,脑中只乱哄哄的。这种虚弱无力的感觉令赵行德在屈辱和恐惧之余,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

章8 浮云挂空名-4

不知不觉,众人计议完毕,由晁补之、李格非二人分头找故交好友为李若冰出头辩白,秦观与宋安分别探听消息,而赵行德一介庠儒,除了跟在宋安的后面也宽慰了李若冰几句,再无别的能耐,只随晁补之一道告辞出府。

从李府到太学斋舍的一路之上,赵行德的心情都有些沮丧,只觉得晚风瑟瑟,带着一股凄凉之意,汴京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都显得渺小而冷漠。

快要到达太学斋舍时,听到身后有的人声。开始赵行德恍恍惚惚间并未注意,直到那人喊了好几声,赵行德方才转过身来,定睛一看,却是那在金明池畔卖赌券的赵波。

这人乃是赵行德在汴梁的一个堂弟,曾经染上极深的赌瘾,几乎要被人将手砍下来,赵行德顾念着在汴京别无其它亲人,为他偿还了赌债,并且规劝他戒赌。今日趁着官家在金明池观看赛龙舟阅军的机会,卖赌券盈利,却也是赵行德叫他去做的。

赵波手揣在怀里,见赵行德转过身来,一边道:“哥哥留步。”一边快走几步赶上前来,先警惕地四处望了几眼,方才压低声音道:“哥哥的赢钱法子果然灵验,连日来卖了几万张赌券,偏偏铁骑军爆冷胜了虎翼水军夺标,最后赔付的银钱不过是九牛一毛,此番共赚得一千三百五十二贯七十钱。”说着作势便要将怀中交子掏给赵行德。

“卖了这么多?”赵行德吸了一口凉气,第二个没想到的是这曾经嗜赌成痴的家伙居然没有卷款潜逃,他举一只手阻止道,“这番赢来的银钱也是你辛苦所得,就当做我赠与你的盘缠,回家乡置些田舍,娶个媳妇,好生过日子吧。”

赵波却道:“哥哥休要赶我,这里大好的花花世界,小弟我还没又见识得够,若是哥哥不嫌弃,兄弟愿意从此跟随哥哥,鞍前马后,在所不辞。”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将已经换成交子的银钱掏出来,硬塞在赵行德手中。待赵行德不得不收下之后,又眉飞色舞道:“只这次端午竞标便赚了如此多银钱,下次别找个由头,还卖赌券,有哥哥的神机妙算,哪怕金山银海也赢得回来。”

赵行德眉头一皱,摇头道:“这赌券的买卖最好别再做了。”

赵波被他迎头拨了一瓢凉水,大惑不解地问道:“有钱不赚,却是为何?”

赵行德看了看周围行色匆匆的汴梁百姓,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高门大宅,叹了口气道:“这世道,有多大的实力,占多大的好处,我们在汴京别无依靠,若真的金山银海过来,只怕反而不知道怎么死了。这次赌券买卖成功,我们大发其财,但是暴利,再有两三次,恐怕就有人打歪主意,甚至要给我们自身带来极大的麻烦。”

这时代讲究的是“出礼入刑”。大的来说士农工商都各安其位,小的来说,每个人的日常行为都有一定的规矩,有的明明白白,有的却含含糊糊,具体解释的权利都在上面,一旦有所逾越,虽然刑罚没有明文定罪,但“越礼”本来就是“罪”,官府和有权有势的人随便捏造一个罪名,就可以将升斗小民整治得倾家荡产,生不如死。

正因为如此,赵行德虽有超越时代上千年的见识,来到这世界之后,却只能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寻常人,而且要埋头苦读一个功名傍身。可是今天这事情却给了他一个大教训,就算是官职功名,也挡不住权力比你更大的人对你下手,普天之下,唯有皇帝最大,可是皇帝这个位子乃是众矢之的,做皇帝就要防着天下人。

赵波一愣,半晌后方才摇头叹道:“哥哥教训的是。”

赵行德听他出话语中有不甘之意,从刚才赵波交给自己的交子里抽出一叠,也没看数目,交给赵波道:“赚钱的方法千万种,也不急在一时,你且在汴京寻个便于打听各种消息的正当营生,出门在外,须得好生照顾自己。”

他抬头看了了远方有些阴沉的天空,似是对赵波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道:“莫愁一时困窘,前路还广阔着呢。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后来之事,果然不出行德今日所料,旬日后汴京城中大赌场都推出了各色赌券,并为了争抢生意,一度爆发了流血械斗,伤及数条人命,此事上达朝廷后,官家赵佑和丞相蔡京都为官府多了一条敛财之道而大为高兴,从此后赌券被官府列为专卖之物,此前的卖赌券相关人等,又没有得力的靠山的,大多遭受牢狱之灾。而赵波因为一击即遁,反而没有受到什么牵连,他也因此对赵行德更加佩服的五体投地。

和赵波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后,赵行德一路回到太学华章斋舍,却被陈东一把拉住,叫道:“元直,你怎么才回来,有大事,大事啊,陛下亲赐题目,上舍生以‘通四海,怀远国’为题做策论,三日后上呈,天子亲自阅卷评定等次。”

“不过是例行的考校而已,有甚大惊小怪的。”赵行德抖了抖衣袖,漠不关心地拿起一本经书,撇嘴道。

陈东摇了摇头道:“这次可不一般,以往出的题目大都是经书里的字句,不好发挥,这番却是贴合了时事,显然是天子关注之事,倘若这篇策论做得好的话,不但考核的等次高,有出仕为官的机会,说不定还能得到天子的重视,平步青云呢!”

赵行德正满腹的心事,却听陈东又道:“当初太祖皇帝巡幸洛阳,尚是布衣的张贤齐拦路上治国十策,太祖皇帝阅后大赞其才,从此简在帝心,此后张贤齐科举得进士,一路官至丞相,都和这篇策论分不开啊。我辈士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不是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一天。这是机会,大好机会啊!”陈东一边说,一边匆匆向外走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东这番话却令赵行德起了另一番心思,若是能够以策论引起当今天子的注意,甚至有奉召面君陈说利弊,那是否也意味着能够有机会为李若冰开脱罪责呢。就算不行,若能得到官家的重视而出仕,也算有了些许立身的资本,总好过现在一介庠儒,遇到事情有心无力。

“其它的同窗都到哪里去了?”略微思索过后,赵行德环顾四周,除了李蕤仍旧捧着一卷易经在旁若无人地钻研之外,再无旁人。

“都去崇文馆借阅海国方志去了。”李蕤笑道,“这帮家伙连蓬莱、方丈、瀛洲的事略都不知道,更何况那些闻所未闻的蛮夷之国了。”

“那东严兄为何还留在斋舍内?”赵行德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取出了纸笔,他已决心勉力一式这篇策论。

李蕤合上书本,微闭了一下眼睛,道:“我志不在此。”他见赵行德的的架势,略带一丝惊奇道,“元直往日,不似这么热衷功名的,怎的今日转了性子?”

赵行德摇了摇头,叹道:“不瞒李兄,我原先也打着做个逍遥散人的主意,甚至想过找个世外桃源独善其身,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是么?”李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元直若有心以文章打动天子,可要抓紧了,崇文馆中多是中原的史书,海国方志本来不多,其中还有不少以讹传讹的,若是下手晚了,可就什么佐证的书籍都找不到了。”他顿了一顿,从书匣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卷册,笑道:“当初我想要访求海外仙山,倒是收集倒了一本夏国人余喜所著的《海国图经》,书中列有有海外一十七蛮国的名称、位置和风俗,你看看是否合用?”

“多谢。”赵行德接过图册,简单翻阅了几页,发现对于自己大有裨益。他原先未曾就学于国子监之时,曾经打算过求取一个举人功名傍身,然后做海商牟利,因此对此事宋国与海外诸国的贸易往来的大致情形倒也熟悉,至于南洋一带的资源和风土人情,以及经营海疆的方略,他更比旁人更多出无数的后世知识,此时所需要的,恰恰是这样一本同时代人对海外诸国认知的参考书籍作为对比的材料,仔细思索,构思一篇能够打动天子的策论出来。

三天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这期间里,赵行德和其他的太学上舍生一样深居简出。整整三日间,同舍的太学监生咬断笔杆者有之,抓耳挠心者有之,以头抢地者有之,请人捉刀者有之,全都忙得不亦乐乎,唯有赵行德安之若素,有时捧着李蕤借阅的《海国图经》边读边思索,有时兴之所至,信手写上几笔便投入身旁的信笺筒里。

他这般优哉游哉的样子,连同样忙于准备策论的陈东也看不下去了。

“元直,你再自负妙笔生花,但今番考核非同小可,当拿出点精神来用心做文章才是。”

这天陈东正好写完了策论的初稿,兴冲冲地拿来和赵行德切磋,可赵行德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着实令他着恼。

“谁说我没有拿出精神来写文章?”赵行德抬起眼皮,拍了拍身旁的笺筒,“正要请少阳兄指教。”

“咦?”陈东好奇地打开签筒,只见里面已经有八九张纸,他随手拿起几张来翻阅,引入眼帘的凌乱的字迹:“行屯垦,顺风俗,同文字,重华夷。”陈东笑道:“这和‘通海路、怀远国’可不相干。”赵行德却没有理会他,只管低头看陈东的策论,陈东也只好读了下去,谁料这一读之下,竟然别有新意,不能罢手。

按照赵行德的策论,既然海路遥远莫测,朝廷难以直接控制海外蛮夷,莫不如以册封藩国或者任命都督的方式来羁縻海国,是“羁远国”之策。与此同时,大力鼓励人多地少的东南一带百姓向海外适宜耕作的地方进行殖民,是“行屯垦”之策。

根据气候与资源禀赋的不同,诱使各海国的生产的物品渐渐出现偏重,而另一些必须之物则不能自给,使其对海路贸易的依赖越来越深,这是“别物产”之策。当海国对海路贸易的依赖加深之后,只需要钳制住重要的海陆通道,大宋便可以通过控制各藩国和殖民地之间的贸易,左右这些海外小国的兴衰废替,是“钳商路”之策。

若要钳制商路,则大宋必须扩充商船队,建立一支强有力的海军,这是“建海权”之策。与此同时,大宋还可以利用优势的海上力量,以海为路,不断骚扰辽国的腹地,一旦辽军集结优势兵力进行反击,则乘船远遁,是“疲敌国”之策。

由于各地蛮夷的风俗千奇百怪,若是短时间内强行按照中原礼仪来教化他们,只怕要引起大的反弹,因此赵行德提出了“顺风俗”之策。但是却利用蛮夷没有文字,努力推行官府和上层人士使用汉字和汉语作为官方的语言文字,是“同文字”之策。

前两策施行之后,被大宋所羁縻的藩国必然会出现更亲近大宋文化的人群和倾向于保持本土文化的人群的区别,赵行德主张给予前者更多的特权和更好的待遇,以促使藩国中人加快向大宋靠拢,这是“别华夷”之策。

当藩国完全被大宋所控制之后,大宋就不应该和海外藩国进行不平等的,看似风光实则吃亏的贡赐贸易,而应该利用海外藩国的贡赋来改善大宋的财政,同时也在财政上削弱海外藩国,这是“重赋税”之策。

陈东接二连三地将赵行德投在信笺筒内的几张纸一一读过,细细品味,越来越觉得发前人所未发,十策各有妙用又相互关联,喟然长叹道:“有元直这篇“拓海十策”,我的文章可以烧了!”

章8 浮云挂空名-5

陈东行事向来果断,自觉不如行德,居然真的将自己主旨为“倡礼乐以怀远人”的文章烧了,考校策论的时间原本就短,最后只胡乱凑了一篇交了上去。别人都忐忑不安地等着此次上舍生考核的等次下来,反而是他最为潇洒,他心里认定行德的文章定是第一,竟然比行德本人还要笃定。

赵行德原本还有些自信,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国子监都没有放榜公布上舍生此次考试的结果,心情也不免有些忐忑起来。他利用当今官家好大喜功的心理,在“拓海十策”中画了一个大大的饼,称只要按照他的计策行事,不出二十年,大宋可以拓展海疆数万里,组织移民海外可以开垦良田无数,人地皆尽其利,朝廷坐享万国物产丰饶,府库充盈,又得强盛海军之助,只需假以时日,必定一统天下而致太平。

赵行德还在这策论中暗藏了一个小小的心机,因为当朝官员眷恋都阙繁华,都不愿赴远处为官,若是依了赵行德之策,赴远国担任藩属之地的都督等职,必将被绝大多数官员视为畏途,而赵行德则希望争取到这样一个职位,只需着意经营巩固,无论朝政如何变动,他都有了一个根据地和退路。

然而,他自量在“拓海十策”中提出的一些做法还是过于标新立异,虽然官家当前重用的新党,可是否能够接受,还是未知之数。随着时日的推移,早就该发布的考核成绩一直都没有下来,眼见着太学的同窗们个个都坐卧不安,赵行德心中的忐忑之意也越来越强烈了。

“发榜了,发榜了!”正当所有的太学生几乎以为此番考核不会发榜的时候,偏偏却发榜了。“快去看!”赵行德随着陈东、邓素、张炳等同窗挤在人群之中,费劲地上下搜寻着,几乎将眼睛睁大一倍,连胡乱拼凑一篇文章的陈东也名列第十三名,却却根本没有赵行德的名字。

“不可能!”陈东为赵行德鸣不平道,“以元直之才,绝不可能名落孙山!”他话音才落,却激起了更多人的共鸣,“对嘛!我怎么可能没有名次!”“这策论真的是官家御览的吗?”“公子我才高九斗,绝对是这榜文搞错了!”

眼看众士子都大声闹嚷起来,似乎要扭住负责发榜的太学裴学正不放,裴学正这才急了:“急什么!急什么!”一边推开众人,一边费力地从怀中掏出另一张榜文,“还没有贴完呢,这才是甲等的!”说完慢条斯理地在原先贴好的乙等和丙等榜文之侧,贴上了考核甲等的榜文,那榜文刚刚展开,“赵行德”三字便跃然而出,高踞榜首!

“中了!元直是第一!”陈东的表情似乎比赵行德还要夸张,据说太学考核甲等的前十名都是官家亲自点出,算是正牌的天子门生,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放官出仕,此后仕途也是如有神助的。

赵行德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红纸金字的榜文,他想过自己会中甲等,但绝没有想到居然是甲榜第一,还未来得及细细思索,“元直兄,恭喜恭喜!”“天子亲手简拔的头名啊!”,“必是凤池候选!”“今后可不要忘了我等同窗啊!”周围闹嚷嚷一片的贺喜声已经把他淹没了。

太学博士李格非当天便得意地将行德考试第一的消息告知了家人,并拿出了珍藏了二十几年的状元红,置酒为行德庆贺,李府尚在待罪的大公子李若冰当初便是太学上舍生考试第一,今日李府的准姑爷赵行德又得第一,已成为一时佳话。

李若冰也未料到行德居然如此了得,他特意将行德所做的“拓海十策”找来拜读了一遍,不禁啧啧称奇:“朝廷所谓怀远国之策,大抵不出以兵威之,以利诱之,以恩德怀之,以礼义结之数种成法,只是那些蛮夷之国忽叛忽降,由于道路遥远不易讨伐,很多时候朝廷都是忍了下来。”李若冰曾经在北方县郡为官,曾经听说过许多蛮夷部落忽叛乎降,朝廷亦无可奈何的情况,觉得赵行德这篇策论中有些内容同样可以同来对付陆地上的蛮夷,“元直居然别出蹊径,虽然‘别物产’之法可能会耗时长久,却恰似釜底抽薪,令蛮夷之族不得不侍奉中国,愚兄佩服。”

因为晁补之、李格非的大力奔走,国子监祭酒杨时、左司谏陈瓘等清流名宿都上奏章弹劾鸿胪寺,以为李若冰身为都亭西驿监官的本职乃是照顾大理、高丽等大宋的藩属,虽然鸿胪寺中关于辽国使节礼仪的文书上有都亭西驿的印,但李若冰署理事务不久,当事的胥吏又畏罪潜逃,这黑锅实在是不该由他来背。皇帝赵佑似乎也想起李若冰乃天子门生,自己亲手点出的太学上舍考核第一,将关于此事的各种奏折都留中不发,此事便拖了下来。李若冰也一直在家“待罪”,俸禄照领,心情反而越来越轻松下来。

“大哥过奖了,本朝以茶马贸易羁縻大理等西南蛮族,也是如此,”赵行德谦让道,“只是操之未免太急,最好诱使大理尽量多种植茶叶等物,少种植粮食,这样数十年下来,只要与中国道路断绝,其国中便是饿殍遍地的局面。”

李若冰正待点头称是,李格非却道:“元直,今后须得多读圣人之书,莫要太尚权谋。”赵行德忙点头称是,抬头时恰好与李若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笑意,看来这位大舅哥也没少受岳父大人的说教。

赵行德夺得太学上舍甲等头名的大喜,冲淡了因李若冰待罪而带来忧愁气氛,虽然只是家人宴饮,府上却处处张灯结彩,到了日暮时分,显得分外喜庆。李若雪与赵行德虽然已经订婚,平时反而说话的机会都几乎没有,此刻李若雪陪坐在旁,赵行德趁着三分醉意,欣赏起旁边坐着的佳人容颜,她脸上腾起一团红晕,众人饮酒所用的琉璃盏映射出十色五光,更衬托得佳人脸若朝霞,娇艳无匹。李格非与夫人王氏却视若无睹般地纵容了,直令李若雪心中大感委屈。

李格非本来欲在下场科举之后便让赵行德与李若雪完婚,此番赵行德得了太学上舍的头名,随时可能被选官出仕,甚至还会出京外任,也就没有参加科举的必要,那么婚事也就随时可能提前了。每思及此处,李若雪心头就浮上几许娇羞和甜蜜,不知不觉,亦沉醉在行德越来越肆无忌惮的目光之中。

这一场醉直到夜深方才结束,行德酒量浅,不胜酒力,便宿在李府的客房之内。李若雪与母亲王氏一同料理完待客的安排之后,王氏看出李若雪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她不久便要嫁人,官宦人家的女眷,大都是要随丈夫游宦四方的,有些舍不得家里,便笑道:“都说女人家见识短,还是你父亲有见识,赵元直果真是个凤雏子,人道是收复幽燕的大功也不如科举头名,他这官家钦点的甲等头名,比殿试的状元,也差不了多少了,比那些傍依祖萌的公子王孙好了不知多少倍。为娘的也要恭喜你嫁的好人家啊。”

李若雪正是心事重重,没有回答,忽然听李格非的声音在身后道:“太学不过三千学子,上舍生只千人不到,上舍甲等头名,又怎能和大魁天下的科举状元相提并论。我李家世代的进士出身,看来只能若虚来延续了。”

李若雪与王氏回头一看,却见李格非端着一个白瓷的酒杯,脸上神情似笑非笑,若有憾焉,其实却是骄傲高兴之极,叹道:“虎父无犬子,可惜赵兄没有看到今日。”

李若雪见父亲已有了三分醉意,怕父亲年事已高,酒后容易摔跤,便陪着李格非却回到书房里,却见父亲取出了三张榜文,一张是熙宁九年的进士榜文,进士出身下面,赫然有李格非、赵惕新的名字,第二张乃是年前太学上舍考试的榜文,李若冰名列甲等第一,第三张便是今日才取下来的上舍大考榜文,赵行德名列甲等第一。李格非在灯下看了这三张榜文许久,这才倦极而睡。

李若雪将这代表着家族荣耀的三张皇榜细细收好,和母亲王氏一起服侍父亲睡下,这才回房休息,柔荑支着香腮怔怔地出神,不知不觉便伏在桌案上睡着了,闺房中一灯如豆,深夜灯油烧尽,那一抹暖暖的光,方才如少女的万千思绪一般,渐渐消散。

李家所收藏的榜文乃是副榜,此时此刻,今次太学上舍考核的正榜和赵行德的“拓海十策”一道,放置在皇帝赵佑的青玉案上。

“此子见解独到,目光宏远,虑事详尽,是个可造之才。只可惜也是姓赵,不然到可以给我家环儿做个驸马都尉。”皇帝赵佑怜爱地看着女儿道。

赵环正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睁大眼睛看着榜首那“赵行德”三字,嗔道:“父皇又来取笑人家。”信手取过赵行德亲手写就的那篇策论,仔细读了一遍,低头道,“和别的相比,这文章虽然不错,也不见得就力压群伦,为何父皇偏偏取他为第一?”

赵佑却不理会她岔开话题,反而继续打趣道:“听说此人文武双全,形貌也还不错。就算姓赵也没有关系,大不了朕赐他换个姓氏便罢。”

赵环虽然常常被父皇拿婚事说笑,甚至有时还说要把她送到夏国去,此时她心中早有赵行德,又听父皇郑重其事地说得跟真的一样,脸刷地一下变红了,心跳怦怦直响,却听赵佑话音一转又道,“只不过,如此一来,上好的人才,便不能给你的哥哥用了,所以还是只有委屈了朕的环儿。”

赵环的眼圈顿时红了,她甚是乖巧懂事,既没有顺着赵佑的话问“给哪位哥哥用?”也没有不依不饶地闹别扭,只强忍着哽咽道:“儿臣明白。”

赵佑似没有注意到女儿略有异样的神情,喟然长叹道:“所谓家国天下,到了皇家,家事和国事,便再也分不开了。”他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缓缓道:“父皇定会为你寻一个才高八斗,温柔体贴的好驸马。这个赵行德么,”他手指在太学上舍考核正榜上的字迹上敲了几下,缓缓道,“文章虽然不是第一,见解却是第一。朕取他为第一,让他知道君恩如海。但观此子行文,字里行间倜傥不羁之气太重,朕倒想见见此人,看看是否要受些挫折,磨一磨性子。”他顿了一顿又解释道:“这就好像是骏马皆有烈性,须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甚至要有铁链鞭挞,才能驾驭自如啊。”

赵环却道:“父皇这还不是捉弄人呢!”“捉弄人?”赵佑哑然失笑,悠悠道:“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太学三千士子,能让你父皇起了心思捉弄一下,不知是多么大的福分。”

“才怪!”赵环撇了撇嘴,拿起赵行德的那篇策论又细读了一遍,若有所思。

为了彰显取士公平,太学上舍考核的甲等策论和科举进士及第的卷子一样,刊行天下,赵行德这篇策论,注定要流传天下,甚至流芳百世。但在此之前,自有留意于此之人,将这篇策论呈到了赵佑最大的对手,夏国皇帝陈宣的案头。

陈宣继承帝位前曾在夏国军中服役近十年,虽然年近五旬,身体却仍然强健,虽然有丞相府处理日常政务,陈宣每天都要阅览数百份各式奏章,以了解天下的情势。当陈宣不经意间读到赵行德这篇策论时,居然放下了皇室内库的账簿与军械司试制行军炮的报告,命侍卫送上一壶酒,一边细品字里行间之意味,一边自斟自酌起来。

“陛下,今天心情似乎不错?”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嘛。”陈宣指着赵行德那篇策论,对丞相柳毅道:“古人有汉书下酒之说,今日得此奇文,你我君臣共谋一醉。”

“陛下当庄重自持。”

“当初在漠北铲平马贼‘老刀把子’后,营里的兄弟几乎醉死过去,怎不见你来劝?”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陛下尚未继承大统,此刻身为人君,便做不得快意事。哪怕天下人都醉了,陛下也要醒着。”

“唉——,朕已经后悔将提议让你坐这丞相位置了。”陈宣颇有些憾意的放下酒杯,“对了,上次康儿在书信中提到,在汴梁结交了一个士子,和这个赵行德,可是同一个人?”

章9 天地赌一掷-1

太学上舍大考张榜数日之后的清晨,太学竹林里的白雾尚未散去,国子监裴学正匆匆找到正在练习开弓的赵行德,“陛下有旨,命太学上舍监生赵行德前往白玉宫明光殿觐见。”

“终于来了!”能够有机会觐见当朝皇帝,为李若冰辨冤,陈说利害,赵行德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匆匆收拾了一下行装,便在众多太学士子艳羡的目光相送之中,乘坐传旨的宦官带来的驷马高车来到白玉宫前,通过重重禁卫,沐浴更衣之后,方才被宦官带到一处偏殿等候皇帝召见。

偏殿中尚有许多等候皇帝召见的官员,有的须发斑白,有的正当盛年,穿着各色官服,眼观鼻鼻观心地危襟正坐,见宦官将一身平常半旧儒袍的赵行德引了进来,不少人眼中都露出诧异的神情,只是拘于礼法,没有交头接耳地打听他的来历。更有少数人见他年轻,以为乃是官家所召见的民间术士,脸上露出不屑一顾之情。

承蒙官家召见在太学士子看来乃是天大的幸事,赵行德当初亦作如是想,但看到十几位等候在偏殿内的大小官员,方才觉得自己错得厉害.大宋乃是世间最大之国,人口逾六千万,官员数以万计,官家赵佑一天召见的何止百人,自己一介庠儒,能和赵佑说上几句话已经不易,要想多说上几句话,甚至以言辞打动皇帝,那是难如登天之事。

只看旁边招待等候官员的宦官正眼也不瞧自己一眼,甚至连坐下等候的绣墩也没有一个,便知晓自己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如何。若依照他往日淡泊谦冲的处世之道,这立等也便等了,然而,今日却有所不同。

“啊哼——”赵行德面色颇为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对旁边的宦官拱手道:“这位阁长大官,天威浩荡,小可腿脚有些发软,能否给一个绣墩坐下?”

他这话音虽轻,却是字字铿锵,那管事的宦官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他自从在这白玉宫偏殿当值以来,给等候的官员安排座位,一则按照品级规矩,二则凭他自己的好恶,而像低品官员,甚至像赵行德这样甚至还没有官职在身的,居然敢主动开口要个座,简直是破天荒头一回。

在皇帝面前奏对,就算是丞相也没有座位,这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可是官员在等侯面君的时候有没有座位,并无定制成规。毕竟宦官也不过是皇帝的家奴而已,若朝臣们借此攻讦,官家打杀个把替罪羊也只看心情好坏而已。

那管事宦官的脸色变换了几回,在一众等候官员的注视下,终于向旁边的小太监吩咐,给赵庠儒搬了一个绣墩来坐,赵行德告了声谢,便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自从汉朝张让等十常侍乱政,宦官之祸在唐朝更是发展到了顶峰,因此,本朝对宦官的防范之心远胜从前。文官号称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也在骨子里对阉人有一种抵触和反感。然而,今上所重用梁师中、童贯等大宦官,手握着权柄,又得天子宠幸。就算是丞相蔡京也不愿轻易得罪,连带着不少中低层的宦官也趾高气扬起来,这反而让并非阉党的文官这种同仇敌忾的心理更加强烈。

此刻见赵行德如此行事。在等候的几个官员投向赵行德的目光中夹带了一丝友好的之意。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书而号称“隐相”的文字宦官梁师中得知此事后,向手下党羽告诫道:“后生可畏,汝等当避让一头。”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赵行德和众官员都恭恭敬敬地等候着皇帝的召见,却没有一个官员都没有被唱名引入,大家都强打着精神。殿中干爽的空气中带着脂粉和花香,一个时辰的时间过去了,凉风习习,赵行德不觉有些昏昏欲睡。

白玉宫垂拱殿内,左右内侍都被屏退,班直卫士也只在殿外站立。皇帝赵佑正与臣僚一起议事。丞相蔡京、参知政事赵质夫、枢密使王甫、枢密副使李邦彦、侍卫步军指挥使童贯、皇城司勾当官沈筠在座,这六人都是赵佑最为亲信的心腹。

“那契丹使者耶律大石甚是无礼,时常口出对我朝不逊之言,辽国这几十年一直都在招揽蛮族为其附庸,而且,在山前山后十六州之地,不断用北院契丹兵马替换原来的汉人将门,我朝若不北伐幽燕,只怕不久之后,他们就要入寇河北了。”皇城司勾当官沈筠道,他的脸在别的官员和下属面前总是板着,让人不知其喜怒深浅,这副面孔到了赵佑跟前却显得“木讷老实”,耶律大石为人颇有城府,除了在端午大典上不肯跪拜,忤逆了赵佑之外,平素都没有什么激烈的举动,但到了沈筠的口中。越是将耶律大石形容的浑身都是逆骨,越是顺了赵佑的心意。

见官家皱起了眉头,参知政事赵质夫秉道:“辽人虽然穷兵黩武,但在辽国人当中,契丹族人原本不占多数,国中除了契丹族之外,尚且有许多其它的部族。近年来契丹人又变本加厉地残暴不仁,其国内各蛮族也早有不满,只不过迫于契丹人的积威,不敢起兵反叛而已。近日有辽东女真族完颜部使者到京城,希望我朝从海路援助其粮草甲兵,女真族愿意与我朝结盟抗辽,为我朝扼住契丹人之背。”

赵质夫说完之后,不经意间看了丞相蔡京一眼,他二人虽然在朝堂上相互抗衡,但同属新党,在推动大宋北伐收复幽燕的上却是一致的,而最近辽国腹地的完颜部落希望得到大宋援助之事,赵质夫与蔡京也在不同场合有过试探和沟通。此时蔡京默不作声,既没有出言支持,却也没有做反对之语。

“哦?竟有此事?”赵佑顿感兴趣,他素有过目不忘之才,微闭双目想了片刻,问道:“琉球、日本使者称,有蛮夷号称女真者乘小舟过海,沿海流窜,抢掠财货,劫走男女为奴,沿海居民多有死伤。高丽使者也曾禀告,女真部多次过鸭绿江抢掠粮草。致使这三个藩属不堪其扰的女真部落,可是与丞相所说的是一回事么?”

“这个么?”丞相赵质夫脸现尴尬之色,他知道北地蛮族都是虎狼之性,可没想到女真部居然抢到了琉球、日本、高丽这些大宋为数不多的恭敬藩属头上,他不敢为完颜部落辩白,只得道:“以微臣年少时出使辽国时所见,女真族部落众多,这完颜部落只是其中的一个。”

赵佑不满意地哼了一声。

这时丞相蔡京方才睁开微微闭合的双眼,缓缓秉道:“陛下,所谓狄胡蛮夷者,皆人面兽心之辈,此乃人所共知的。赵相虽然对完颜部的劣迹一时失察,但其立意乃是以夷制夷,仍然是可取的。倘若那女真部落不悍勇残暴,反而不足以为辽人之敌。”

“那以蔡相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应对?”对丞相蔡京,皇帝赵佑也保持着一分客气。

“以老臣之见,契丹与女真,皆是狄夷,我朝虽然支持女真一些军械粮草,却要防着这女真族坐大,以至于驱虎吞狼,饿虎还贪心不足,反害了我朝自身。”蔡京缓缓道,“如今之计,以粮草军械援女真,亦是以粮草军械制女真,每当女真部族与契丹相争占据上风时,我朝便断了接济,使其不能乘胜壮大。反之则加倍接济,如此一来,我朝可以坐视此两种狄夷自相攻战,耗其元气。那女真族在辽国的东京道,假若战事绵延扩大,辽朝疲于应付东北方向,必然导致南京道幽燕空虚,到那时,便是我朝经略幽燕的时机了。”

蔡京说到此处,赵佑方才赞道:“蔡相真是谋国之策。”又问道,“孙子兵法曰,十万之师出,日费千金。若是朕有意北伐幽燕,需要准备多少钱粮?”

枢密副使李邦彦看出赵佑的心意,拱手道:“钱粮的事情陛下无担心,朝廷禁军八十三万,虽然平时养兵的费用高达七千万余贯,但因为都是募兵,就算不打仗,所需粮草、四时犒赏也不能断,打仗最多耗费些军械。”他顿了一顿,见赵佑微微点头,放下心来,笑道:“朝廷养兵千日,若是不打仗,反而是靡费钱粮的冗兵了。”

李邦彦的语调颇为轻佻,赵质夫的眉头微微一皱,但他深知官家总想开创一个盛世局面,早有北伐西征之意,再撞上契丹使者忤逆了官家,此怕是一心想要惩戒一下契丹人的,但官家行事,向来重大略而轻细微,赵质夫便出言提醒道:“河北行营养兵及戍守之费现今为两千余万贯,若是两国交兵,河北军费只怕要增加一倍不止。”

然而,增加两千万贯军费尚在赵佑心里可以承受的范围,单单建造白玉宫所费钱粮便不止于此,三司使虽然常常都说入不敷出,但东南财赋之地,只需再加一次税,钱粮就出来了。于是,赵佑沉吟着又问枢密使王甫道:“既然契丹人常怀不轨之心,若是王师先发制人,北伐幽燕,河北行营可堪一战?”

章9 天地赌一掷-2

王甫考虑了片刻,秉道:“河北行营虽然号称有二十万大军,但良莠不齐,非得从京师诸军及西京行营中别选精锐加以充实不可。”他顿了一顿,犹豫片刻,又道:“河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御下不严,军无纪律,近年来行营的军卒与当地官府之间已闹出了多起案子。若是陛下有意经略幽燕,当另选良将,替换刘延庆领军。”

赵佑的脸上笼罩着一股阴云,眉头拧得更紧了,刘延庆乃是三大行营统帅中对朝廷最为忠顺的,偏生也最无能。此外,他早有心将河东、河北、西京三大行营盘根错节的世袭将门势力削弱。与河东的杨家、折家,西京的曹家、潘家相比,河北行营都部署的刘延庆的先祖并非皇亲国戚,其先祖保安刘氏百年前因为夏国在关中打压大族而举家东迁,乃是近几代才发迹起来的新兴将门,解决起来相对容易些。

赵佑紧抿着嘴唇,一边想一边轻轻叩着桌案,枢密副使李邦彦见状,拱手秉道:“不管是契丹南侵还是王师北伐,河北行营都首当其冲,若陛下有意经略幽燕,当撤换刘延庆,另择良将,将河北行营意整顿一番。”

“哦?”赵佑眉毛微微一挑,抬起眼皮看了李邦彦一眼,沉声道,“以李卿之见,朝中重臣,谁宜前往替换刘延庆?”

李邦彦被赵佑看得心中发毛,仍旧壮着胆子道:“河北行营乃是京师北面屏障,扼要冲之地。行营诸军共二十万,本来已是三大行营中兵力最多的,若是挑选精锐加以充实,必定实力大增,甚至堪与京师禁军相匹敌。正所谓‘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臣以为,如此一来,河北行营非得由对陛下最为忠心,陛下也最为信任的将领来统帅不可。臣以为......”

李邦彦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令赵佑微感不快,沉声喝道:“李卿究竟想举荐谁?”他虽然信任在场的这几个心腹重臣,但每当议论立储、兵权等关乎国本的事,却本能地多了一层防范的心理。

吃这一喝,李邦彦扑通跪倒在地,伏地秉道:“臣斗胆,举荐侍卫亲军步军指挥使童贯出任河北行营都部署,太子魏王殿下为监军随同前往并犒赏诸军。”

“嗯?”赵佑微微吃了一惊,李邦彦举荐童贯出镇河北乃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举荐太子赵柯监军则在他意料之外,联想到前日太子赵柯向自己求娶武康军节度使朱伯纳之女,自己并未直接答应,而是说要考虑考虑的事情,“看来朕为了笼络将门曹氏,将曹迪的女儿赐婚给杞儿,倒是让柯儿坐不住了啊。”赵佑暗暗想道,“不过这李邦彦什么时候结交太子了呢?”

太子赵柯乃是已故的皇后李氏所生。李皇后性情恭谨节俭,赵佑尚在东宫潜邸时,李氏便已册立为太子正妃,夫妻二人恩爱情笃,李氏因病去世时,曾经流着泪托付赵佑定要好生看待自己唯一的儿子赵柯。也正因为如此,赵佑虽然不喜长子赵柯,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将他从太子位上换下来。

“这个做什么事都畏首畏尾的孩子,居然也知道结交重臣,甚至自请督师河北了。看来朕确实太过偏爱杞儿,令他不好过啊。也罢,贤后,柯儿毕竟是我们的孩子,朕再给他一个机会吧。柯儿向来善于招揽士人,若能收服河北行营的骄兵悍将,朕百年之后,将大宋江山交到他手上,倒也放心。”

赵佑尚在思索,参知政事赵质夫躬身秉道:“李枢密虑事周详,臣附议。刘延庆担任河北行营都部署多年,贸然换帅,必定使军心浮动。太子威望隆重,世人咸称其贤,若前往河北抚军,当能收安定军心之效。”

本朝以来,以宦官出镇方面的,不过寥寥一二人而已,李邦彦举荐童贯出镇河北,乃是他久盼不得的机会,见参知政事赵质夫亦附议,而皇帝尚有些犹豫,当即跪倒在地秉道:“臣亦附议。奴婢不才,愿为吾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时在场的三位重臣已经同意以童贯替换刘延庆出任河北行营都部署,太子魏王为监军代天巡幸河北并犒赏三军,而事涉置换河北大帅与太子出京,另外三位重臣们都没说话。李邦彦还跪伏在地,蔡京阴沉着脸,童贯克制着内心的激动,赵质夫压住了沉重呼吸声,沈筠貌似平静地垂手侍立,王甫一脸忠诚地等待着官家赵佑的决定。

赵佑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对童贯道:“此番去河北,除了好生整顿行营兵马之外,还须仔细观看辽国南京道虚实,对山川形势,兵力部署,人心向背都要了然于心,以为将来用兵幽燕做准备。经略幽燕乃祖宗的遗愿,武宗皇帝曾有遗诏,收复幽燕者,不吝王爵之赏,道夫,朕寄厚望与你。此行非同小可,有什么要求,现在便说出来吧。”算是允了李邦彦所议,决定以童贯替换刘延庆出任河北行营都部署。

童贯当即叩头领旨谢恩,道:“别的没有,只是刘延庆的亲信部署遍布了河北行营十数年,刘延庆重恩义而乱军法,大营诸将桀骜不驯已久。微臣孤身前往,只怕那班戍卒不服,请陛下赐微臣御剑以明军法,再准许微臣在京师禁军中挑选五千精锐,组建一支新军随同赴任,一则震慑河北行营的骄兵悍将,二则为日后经略幽燕而练一支强兵。”

童贯虽然是个阉人,但形貌却孔武有力,,脸上还有微微的胡须,此刻跪伏在地上,一副为王事披肝沥胆的模样,令赵佑颇为满意,点头道:“道夫有此用心,朕放心了,便允你所请,从京师殿前、侍卫步骑三衙禁军中挑选五千精锐同赴河北。”他又取出御案旁挂着的一柄宝剑,站起身递给童贯道,“此乃当年太祖皇帝钦赐给曹忠武公节制诸将所用的御剑,你带此剑威慑行营诸军,副将以下有违反军法及不遵将命的,可以先斩后奏。”

童贯大喜,再次口头谢恩。而旁边的诸文官,连蔡京的眉头也微微一皱,拣选三衙精锐,震慑河北行营骄兵倒还好说,这天子剑乃是君王权威所系,当年太祖皇帝以此剑赐曹彬,乃是因为国家定鼎未久,南征诸将大都有开疆拓土的大功,若非钦赐御剑,曹彬的战功和威望不足以慑服众将,而就算赐了御剑,以曹彬之贤,也未敢动用。如今国家承平日久,河北兵将虽然有些扰乱地方的举动,但桀骜不驯的程度,远远不能和开国之初那班五代旧将可比,赐童贯天子剑以节制诸将未免有些小题大作。而且,童贯乃一宦官,又岂能和尽忠死节配享太庙的忠武公曹彬相比。

官家言行好夸大其事,为众臣僚所深知,所以众文臣尽管心有不满,也没有说话,只留童贯一个劲儿感激涕零地表着忠心,却赵佑又道:“此番太子魏王与道夫同赴河北监军。太子不比朕文武双全,长居深宫之中,只爱读些圣人经书,经不得大事又不能权变,骤然出任监军,恐怕经验不足,你多留心。他身边有些骨鲠之士,偶有言语无状,你要包容一二。”

童贯当即叩头道:“微臣知道。”赵佑实际的意思乃是太子虽然出任监军,但仍然不能让他过多染指军权。事涉兵权,就算童贯因此和太子起了冲突,他也会为童贯撑腰。官家说的虽然隐晦,但常年在官家身侧的童贯自然是心领神会。

整顿河北以备经略幽燕的国策定了下来,副相赵质夫又秉道:“陛下若有经略幽燕之志,那造大船出海怀远国一事,须暂且搁置,否则,国家财赋有限,钱粮支用起来只怕难以兼顾。”

蔡京与童贯本是力主造船出海的,但此刻童贯得了统领河北行营二十万大军的重任,比起做个有名无实的使者不知要好多少倍,便不再坚持原议,反而有点担心造船出海耽误他经略幽燕的大功。而蔡京不知为何也未作反对之语。

“嗯。”赵佑沉吟了片刻,转换了话题道,“近日太学上舍大考,朕以‘通四海怀远国’为题,倒是得了一篇颇有新意的策论,诸位爱卿不妨看看。”说完一挥手,出身掌印太监的童贯立刻乖巧地小步上前,将赵佑御案上的一篇策论用双手恭敬地请了下来,再双手先递给丞相蔡京过目。

太学上舍的大考乃是为国家选才任官的大事,不少文官的后起之秀便是从此道步入仕途。今番大考又涉及朝堂上所争执的造船出海一事,在座的诸位臣僚,因此,即便位高权重如丞相蔡京、参知政事赵质夫,对此都格外留心,赵行德这篇被官家取为第一的策论,这六人在底下都细细读过数遍,对此中利弊得失又揣摩过数遍。此刻在官家的面前,各人自揣着一肚子的计较,都只是装模作样地观看。

“陛下,老臣以为,这篇策论不落流俗,用意源深,谋划宏远,虑事详尽。只不过,”赵质夫缓缓道,“海路渺茫,海国遥远,别物产、钳商路、顺风俗、同文字之策,若要当真见效,非得有数十年之功不可。如今形势,短则数年,缓则十年,我朝与辽国必有经略幽燕之战,再要开拓海疆,只怕难以兼顾。”

章9 天地赌一掷-3

当赵质夫再次说到“难以兼顾”时,赵佑的脸已经阴沉下来,显然赵质夫之语未中官家心意,蔡京干咳了两声,躬身禀道:“赵相之言虽然有理,然而,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老臣当了多年的丞相,倘若因为见效迟缓而不去开拓海疆,未免见识短浅了。”

他也不管赵质夫的脸色铁青,已经有点挂不住,继续缓缓地说道,“本朝尊孔崇儒,德政直追三代之治,所谓雄汉盛唐,皆不足道也。陛下要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局面,这开拓万里海疆,乃是必不可少的一步。这献‘拓海十策’的监生赵行德,也是个不得多的的人才,若是好好栽培,必是一朝国家栋梁。”

蔡京说到这里时,赵佑微笑点头道:“蔡相所言甚是。”却听蔡京又道:“不过,细读此策,见识豪气皆是上上,唯独少了几分沉着稳重的功夫。想来这赵行德固然有天纵之才,又饱读诗书,但终究只是个监生,经历尚少。老臣倒有个提议,既然童大人将赴河北,不如命此子一同随行,让他历练个一年半载,一则增长见识,二则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今后陛下着意栽培于他,甚至托付开拓海疆的重任,外间也不好说陛下恩宠太过。”

赵佑细思蔡京的建议,觉得也有几分道理,赵行德提出的这“拓海十策”,乃是开雄汉盛唐未有之局面,大合他要成为直追三代之治的圣君的心理,他本来想先授赵行德一个官职,留在身边考校一段时间,便放他去掌管拓海开疆之事。但细细想来,赵行德在之前并没有担任过任何的官职,虽然饱读诗书,又聪明绝伦,但骤然委以重任,不免失之于轻忽。不如让他随童贯一同往河北,也见识一下,大事是怎么办的。

“那便依蔡丞相所议,丞相觉得,该给这个赵行德授个什么官职?”

蔡京似乎在仔细思考,参知政事赵质夫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陛下,本朝士子都以进士出身为荣,由太学上舍选官出仕虽然也是正途,未免还是有些遗憾。

臣以为,既然陛下有意栽培赵行德,不如就让他以监生的身份寄居童大人的幕府中,以此子之才,来年参加贡院大比,必定是可以力压群论的。若蒙圣宠进士及第,那也是他的福分。”

进士及第乃指全国科举的前三名,君王钦点的状元、榜眼、探花,是文人士子毕生的荣耀。在座的三位文臣蔡京、赵质夫乃是进士出身,而李邦彦则不是进士,不管他如何受宠,平时总觉得比这二人低了一头。赵佑亦想到,即便是三皇子赵杞天生贵胄,才高八斗,也要羡慕进士的荣耀,哀求自己让他去下场科举。

想到这里,赵佑不禁笑道:“这也是少年人心性,也罢,各位臣僚如此提携后进,是赵行德之幸,也是我大宋之福,便让他以监生的身份寄居道夫幕府,等来贡院大比时,再回来参加科举吧。”

这君臣几人三言两语间便定下了对赵行德的安排,转而又讨论起如何在东南加税以筹集经略幽燕的费用,丞相禀报,通过间架法对汴京等都市的房屋估价征税,朝廷今年可增加财赋两千万贯,又以竟地法竟拍土地,朝廷亦增加财赋一千三百万贯,两者相加,不但足以支撑冗兵及冗官之费,而且只需提高税率,连经略幽燕与开拓海疆所需的费用也都足以应付。

这番商议一直持续到晚间,其间赵佑特意与六位臣僚共进御膳,御膳后还观看了歌舞,观看歌舞之后又商议了不少国家大事,官家颇觉疲倦了,众臣僚这才退朝下去。

见官家颇有些疲倦的揉着太阳穴,检校太尉梁师中恭敬地呈上参茶,低声问道:“陛下勤政,那些侯在明光殿中的臣子,还要见吗?”

“明光殿?”赵佑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一股倦意涌上头来,随口道:“今日便不见了吧。有事启奏的,让他们留下奏章,朕明晨再看。”他饮了一口参茶,扶着御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形,只觉得腰酸腿痛,听说夏国皇帝将国家大事尽数委与臣僚,平日里多观看奏章,甚少直接决断国家大事,颇有些“政则丞相,祭则寡人”的风范,自己倒是乐得如此,只怕是不出五年,这天下便不姓赵了吧。

赵行德好几次差点睡了过去,他和在明光殿等候的官员一样,从早晨到晚间,粒米未进,只喝了十几盏御用的参茶,期间小解也有十数次,到了最后,他见周围等候的官员都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索性也将眼睛闭了,双手放在席上,以从李蕤那里习来的凝神练气之术,悠长地一呼一吸起来,直到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陛下今日倦了,各位请回吧。”那明光殿的管事宦官居高临下地对他道,不屑中还夹杂了一丝懊恼,亏他还以为赵行德是个新得宠的呢。

赵行德有些茫然地左右张望,只见那些等候的官员已经缓缓站起身来,有几个相熟的还在互相拱手道别,有几个将奏章从袖子里拿出来交给当值的内侍。

临来时所乘的驷马高车已不知所踪,赵行德只得在宦官的带领下步从宣和楼的右腋门出宫。其实太学就在宫城的东华门外不远,只是向来朝见的官员都从右腋门而出。右腋门在宫城的南面偏西,要在宫城外绕半圈才回到太学。

赵行德打着哈且,头昏脑胀,只听得见腹鼓如雷,沿着御街望去,只见两百步宽阔的御街显得空旷无比。御街的当中插着两排朱漆叉子,朱漆叉子中间是御道,行人平时只能在朱漆叉子外行走。朱漆叉子外各叉了排黑漆叉子,两道叉子之间号称御廊,御廊中有砖石修葺的御河两道,河里种着莲花,岸上种着桃李梨杏,此刻正值春夏之交,放眼望去,姹紫嫣红的一片秀色。不过赵行德却无心看景,一阵香香柔柔的晚风吹过,更觉得饥肠辘辘。

原先这御廊还允许小摊贩在里面买卖汤茶炊饼,可惜因为影响市容在政和年间被禁了。赵行德一边咒骂着,一边沿着御廊往前走,一边盘算,过了州桥,王楼山洞的梅花包子,王婆波肉饼店,还是李四分茶楼,要把亏欠的吃回来。

丞相蔡京回府之后,便吩咐家仆布置小宴,片刻之间,琼花琉璃灯高挑,映照得如同白昼,刚刚熬好的鸽蓉粥、馒头、咸豉、西域三勒浆便送到暖香浓浓的花厅,莫看这小小几味小食,单单一盘馒头便价值百贯,便是以蟹黄为主料制成,在蔡相的后厨中,切葱丝,制蟹黄,和面,发面,炊蒸都专有其人,出了蔡府便再也没有此种人间美味。这鸡蓉粥乃是一直用火熬着十数锅,过了火候便抛弃不用,蔡相国什么时候想喝粥了,都有上好的粥喝。咸豉乃是江西官员进献,纯用黄雀的胗子制成,一饼咸豉便是数百黄雀之命,三勒浆乃是夏国使者萧并送的特产,三十年陈的酒浆用于阗白玉瓶盛放在里面,外面还有专门盛冰的双层银盒,为了即使是炎炎盛夏,蔡相国也能喝到冰镇的酒浆,萧并还贴心地送了一个冰窖。大宋这几年来,当权的朝臣都力主北伐而不是西征,这萧并是出了大力的。

小宴刚刚布置好,枢密使王甫、枢密副使李邦彦、侍卫步军指挥使童贯便来叨扰。四人才到花厅坐下,蔡京屏退左右,李邦彦便笑道:“赵质夫得蔡相提携,不思报恩,反而投靠魏王,与蔡相作对,今番自作聪明,为了挽回上意,撺掇太子出京巡阅河北,必定叫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李邦彦言语轻佻,为人首鼠两端,私下多次向太子赵佑示好,又在朝堂上表现的与蔡京并非共同进退的样子。因此赵质夫想要太子魏王代天巡阅河北行营,首先便找到了李邦彦,请他与自己共同向陛下提议,同时,以推举童贯为河北行营都部署为饵,得到童贯支持。如此一来,官家最信任的六位重臣中有三位都赞同太子巡阅河北,沈筠向来不介入皇储之争,王甫少担当,就算蔡京反对,也势单力孤。此事若成,日后太子赵佑继承大统,定会报答李邦彦的暗助之功。

李邦彦面上答应,暗地里立刻便将赵质夫的拉拢告知了蔡京,蔡京将计就计,与童贯商议,支持他出掌河北行营,只需他在巡阅河北时小施手段,叫太子吃个篓子,京中自有蔡党推波助澜,定叫官家易储东宫。东宫之争乃是蔡党与赵党兴亡的根本,只要太子失势,赵质夫必受牵连,赵党自然树倒猢狲散,蔡京倒不怕陛下再提拔一个副相来制衡自己,新来的总归嫩了一些,只要三皇子赵杞继承大位,自己是两朝老臣,又有拥立之功,权势只会越来越重,他又不想谋朝篡位,只求这一生的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也便够了。

赵质夫不知是计,得了李邦彦和童贯的承诺,大为高兴,三人定了拥立太子赵佑的同盟,赵质夫还顺道使邵武与李童二人冰释前嫌,李邦彦和童贯答应不再推动造船出海,与东南海商争利之事。

章9 天地赌一掷-4

众人嘲骂了一番赵党的愚蠢,数杯庆贺后,王甫叹道:“赵质夫也够狠的,那赵行德不知如何开罪了他,眼看便要河北军前效力,也不得授官职。”

李邦彦笑道:“王枢密日理万机,风花雪月的故事却孤陋寡闻了。太子伴读赵俨钦慕京城的才女李若雪,被李家拒了,李格非那倔老夫子声言要宁可女儿嫁给赵行德,正紧锣密鼓地张罗婚事呢。赵俨这痴子因此相思成疾,连带着赵质夫老匹夫也恨上了李家和赵行德。”

童贯这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难怪辽国使节大典失礼一案,老匹夫对李若冰落井下石,自命清流的那位也袖手旁观。”又问道,“官家显然有栽培赵行德之意,不知丞相为何要把那小子发到河北军前效力?”

童贯向来是开罪过他的都要狠狠地报复,但事不关己的便不轻易结仇。赵行德乃是官家新近注意的士子,正所谓后生可畏,说不定日后便飞黄腾达,若是蔡相没有暗示,他也不会过多为难,平白无故结个大敌,反而会施以恩惠,以为日后之用。

蔡京端着酒杯,看了他一眼,一饮而尽,缓缓道:“此子乃是元祐之后,一天不肯变换党色,一天便容不得他有出头之日。”

众人神色都一凛。朝堂上蔡党与赵党之争,乃是新党派别之间的争执,元祐旧党虽然早已失势,但在民间和地方潜力极大,以蔡京为首的新党当初为了铲除元祐朋党,不但将旧党中人贬斥流放,子女终身不得出仕,还将元祐党人姓名刻碑为记,党籍公布天下以利于地方官府监视元祐党人的活动,不但如此,名列元祐党籍之人的文集一律焚毁,印版也勒令销毁,连名臣司马光、文彦博、范纯仁等都不能幸免。

如此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旧党虽然被压抑,但旧党与当权的新党结下的仇怨再难化解。李格非断然拒绝赵俨的求亲,半是因为早已属意赵行德,半是因为赵李两家党色不同,就算李若雪嫁入相府,也会被夹在党争之间,未必受人待见。

联想起当初新旧党争之烈,众人心头都是一寒,李邦彦干咳了一声,笑道:“元祐奸党失势已久,我等都有些淡忘了,还是蔡相思虑周详。”童贯亦秉道:“在下明白了。”

蔡京微微点头,端起杯道:“今日陛下对道夫委以重任,老夫还未贺喜,便以此杯为敬吧。”

童贯虽然也是天子的宠臣,但他只是一个阉宦,平素与文官相交都有些自卑,所以才对建立大功有超乎常人的渴求。权倾朝堂的蔡相敬酒,令他颇为动容,忙站起身来举杯,一脸忱挚道:“蔡相折杀童某。”一扬脖子将琉璃盏中如血一样红的酒饮尽,蔡京却只将嘴唇沾了沾酒杯,除了和天子共饮,他已经许久没有满饮过了。

童贯将酒喝干后,叹道:“不瞒丞相,童某赴河北军前效力,为了官家,就算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只是离开了官家,在边关日子久了,担心有人在官家面前进谗言。官家日理万机的,保不准也就信了。丞相,假若真要有小人中伤杂家,您还要为童某主持公道啊。”

蔡京微微一笑道:“道夫简在帝心,官家慧眼如炬,就算有小人进谗言,也不会委屈了道夫的。”他看了王甫、李邦彦一眼,这两人忙接口道:“道夫此去河北,要人有人,要粮有粮,经略幽燕乃是大事,此后枢密院决不会亏待了河北行营。”

童贯感激涕零,忙站起来又向三人各敬了一杯酒,又听蔡京道:“那刘延庆虽然是员久在边镇,素来纵容部属胡作非为,但他在东西二京,乃至东南州府都广置田产,不似折杨曹潘家那样存心割据一方,道夫此去河北捋夺他的兵权,倒是不必担心他突起发难。”

童贯笑道:“蔡相说的是。”刘延庆每逢节庆都会差人给在座的数位送来厚礼,童贯与此人也照过几面,知道此人虽是一员勇将,但官职做大以后,便只求平安无事安享荣华,不是个会抗命造反的人。

王甫与李邦彦也点头道:“正是如此。”见三人都迎合自己,蔡京皱了皱眉头,话锋一转,道:“刘延庆虽然不足为虑,但河北行营的骄兵悍将积习已久,恐怕不易压制。京师三衙禁军虽然兵甲犀利,身高体壮,但与河北边军相比,若论悍勇敢战,尚有不足。”

说到这里,他轻轻咳嗽一声,招呼婢女送来一壶解腻祛痰的茶汤,给众人各倒了一盏,悠然道:“诸位尝尝,此乃官家赏赐之物,大观二年大理国王段正淳进贡的贡茶,段正淳酷好制茶,可惜在大观三年便故去,继位的段和誉不好茶道,此茶已为绝唱,就算是宫中也所剩无几。”

见蔡京轻轻吹着茶沫,慢条斯理地饮起茶来,童贯不解他用意,待斟茶的婢女退下后,方才拱手道:“如何收服边军的悍将劲卒,还请蔡相指点。”

蔡京这才放下茶盏,轻轻道:“悍将劲卒,皆唯力是视,要收服他们,需得有比他们更敢战乐死的部属。”童贯忙道:“既然三衙禁军不如河北悍卒敢战,难道蔡相要童某去河东或是西京行营拣选精锐?”他心道:“就算陛下首肯,那折家、杨家、曹家、潘家,岂肯将行营精锐拱手相让。”

蔡京微微一笑,摇头道:“河东、西京行营,曹潘杨折四家都是百年的将门,营中盘根错节,部属忠心不二,你若是去河东、西京选兵,只怕就算是能够收服河北大营,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童贯点了点头,西京、河东的精兵悍将必然是曹杨潘折四家悉心栽培的忠诚部属,就算给他带去了河北,短期内也难以归心,反而容易弄巧成拙。给曹杨潘折四家将门势力渗入河北行营,陛下定会龙颜震怒,自己这个河北行营都部署,只怕是担待不了。他心中疑惑未解,再次拱手道:“还请丞相救我,指点迷津。”

蔡京这才放下茶盏,缓缓道:“河北之地,一马平川,最利铁骑来回驰骋。道夫若想要收服河北大营,最要紧的,乃是掌握一支能战的骑兵。”

童贯点点头,叹道:“丞相说的是,只是三衙禁军中骑兵本来就少,若要拣选精锐,只怕五千之数也不足,官家也不能让童某将京中骑军精锐一并带走吧。”

却听蔡京话锋一转道:“前日皇城司沈筠告诉老夫,漠北有个叫做克烈部的,族中能骑善射的男子大约有三千多人,原先在夏国和辽国之间放牧,后来因为在争夺草场时落了下风,无以存身,想要内附我朝。老夫本道狄夷皆是狡诈善变,寡廉鲜耻之辈,将此事按了下来。现在看来,这克烈部的骑兵,倒像是为道夫准备的。”

童贯闻言大喜道:“多谢丞相大人指点之德。”他知道漠北的蛮族生来便能骑马,成年男丁平常便要骑射狩猎为生,又常年相互争夺草场,打仗和中原人吃喝拉撒一样平常。这克烈部远道前来内附,在中原如无根之萍,又能骑善射,正合他所用。

蔡京摇了摇头,笑道:“道夫莫要谢错了人,收服漠北蛮部之事,你且去和沈筠商量吧。”说完又和王甫、李邦彦二人探讨起茶道来,这三人皆是文臣,童贯去了一块心病,也在旁附庸风雅。

此时赵行德刚回到了太学斋舍,便被陈东一把抓住,大声问道:“早晨出去面君,到晚间方才回来,难道元直你与官家做了竟日之谈?”赵行德哭笑不得,环目四顾,只见张炳、邓素、何方、朱森、李蕤、孟元等同窗好友竟然都在斋舍内等候。这干士子平素都以治国平天下自诩。眼见赵行德一只脚踏上了飞黄腾达之途,朝为太学郎,暮登天子堂,大家在艳羡之余,更多的都是激动和弹冠相庆。

赵行德尴尬地拱拱手,苦笑道:“诸君,今日之事,说来话短。”三言两语间便将在宫城内的遭遇和盘托出,众太学士子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陈东握拳道:“如此慢待士人,朝中必有奸佞!”愤愤不平起来,邓素则安慰道:“陛下日理万机,今日虽然未能面君,但既然已经简在帝心,这一日迟早会来的。”张炳亦道:“正是如此。吾和陈兄已在巩楼定好了桌席,为元直庆贺!走,同去同去。”

赵行德虽然已经吃了潘婆婆家的四张肉饼,又去喝了李四分的茶才回来,见众人一片拳拳盛意,不能推迟,只得和大家一同来到巩楼。今天来的都是交心的好友,陈东照例请了李师师前来给众人弹奏琵琶,好几个歌姬一同前来相陪,好酒好菜流水价地送了上来,孟元嫌巩楼的下酒菜口味太过清淡,又叫楼下筵间的闲汉,去朱雀桥的夜市买了抹肚、辣角子、脑子肉、兔肉炙等夜宵。一时间美酒美食罗列满席,李师师妙喉清音之间,众士子大声起哄劝饮,气氛热闹之极,不多时,赵行德已将白天的郁闷浑然忘却,和诸好友一起推杯换盏起来。

正当酒酣耳热之际,忽然阁外传来人声嘈杂,声音有男有女,似在大声的争辩,紧接着,哭闹声,叫骂声,闹嚷声,看热闹的起哄声仿佛一下子炸开了锅,偶尔夹杂这打翻了碗碟桌椅的声音,此起彼伏。

连同赵行德在内,众士子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外面如此嘈杂,这听曲饮酒也没心思了。忽然听得一嗓子大吼“我韩世忠认得你,拳头认不得你!”,恰似平地一声雷,赵行德手中的银杯,叮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章9 天地赌一掷-5

赵行德从前对宋朝历史,只知道白脸秦桧、精忠岳飞、勇将韩世忠等寥寥几人而已,那个年代里,收音机天天播放放着刘兰芳先生的评书,“梁红玉击鼓战金山,金兀术败走黄天荡”这一段,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慕名已久的大人物就在眼前,赵行德当即停杯起身来,推开阁门朝外走去,陈东、张炳等太学生怕他去与人理论吃亏,也纷纷起身跟在他的后面。

声音来自底楼的散座,众士子靠着栏杆往下望去,只见一个面相凶恶的军官正将一个丰乳肥~臀的老~鸨按在桌上,他卷起袖子,一拳一拳地砸在那婆子的脸上,砰砰直响,直打得鼻涕眼泪鲜血横流,和脂粉眉黛混在一起,花脸恰似开了酱油铺子来。

那老~鸨也忒凶悍,早已鼻青脸肿,还在狠狠叫骂着。近处站了好几个露出刺青的闲汉,却慑服于那军官的凶悍之气,不敢上前。旁边有一个腰系红裙的歌姬被三名龟公看着,一脸焦急的神色。外面围着看热闹的人群也越来越多。

孟元往日与一班贵胄子弟厮混于秦楼楚馆,天生好看热闹的习性,当即跑到楼下寻人打听这纷争的来龙去脉,没过多久便上来,对赵行德等人道:“那打人军汉乃是旁边姑娘的相好,近日发了一笔小财,打算为姑娘赎身,谁知老~鸨见他居然拿得出钱来,临事反悔了,将赎身的价码立地涨了十倍,两边争执起来,军汉气不过,这便动上了手。”他说的眉飞色舞,一边说一边还往大街上张望,口中嘀咕道,“这巩楼的靠山乃是李邦彦,待会儿开封府的衙役赶到,就更有好戏看了。”

赵行德一边犯着嘀咕,一边仔细看楼下情势,那军官虽然貌似粗鲁,下手却有分寸,拳头打在老~鸨身上只是皮肉之伤,并未要了她的性命,那老~鸨子也似有恃无恐,一边哭天喊地,一边种种刁钻恶毒的诅咒不绝于口,旁边的闲汉虽然不敢上前,却纷纷大声鼓噪。“打杀铁骑军的斑儿!”“出人命啦!”“大家一齐动手!”“抢人啦!”此起彼伏,还有些踮起脚尖往外看,似乎在等待帮手。而红裙歌姬的神色也越来越紧张,好几次都开口叫那人快走,挨打的老~鸨儿反而越来越嚣张,仗着军汉不敢要她的性命,到得后来,满嘴都是威胁的言语。

赵行德见形势似乎越来越不利于那军汉,竟成了个骑虎难下之局,暗暗一沉气息,高声喊道:“住手!”一步一步走下楼去。那军官见有人劝架,抬头看他,赵行德微微一笑,拱手道:“将军见谅,凡事当以和为贵,小赵行德,可否为两家做个和事佬?”

韩世忠“呸”地一口浓痰吐到那老~鸨的脸上,喝道:“要讲和容易,叫这老贱人依照前诺,让我为红玉赎身!”

那老~鸨儿顿时哭天抢地起来,“贼强盗,一千五百贯就要带走红牌的姑娘,你不如打杀了我吧。”那军官的手稍微松了些,她就顺势倒在地上,居然打起滚来撒泼耍赖。

韩世忠刚才打她也不过是一时气急攻心,现在冷静下来,也不屑从地上将这个老婆子拎起来再打一顿,却不甘心就此作罢,只瞪着一对牛眼,恶狠狠地看着那老~鸨,又恶狠狠地看向周围的几个闲汉龟公,额头上青筋爆起,呼呼地喘着粗气,仿佛困兽犹斗一般。

赵行德微微叹了口气,汴京七十二正店,家家有后台,这巩楼的靠山乃是枢密副使李邦彦,韩世忠想要强行从这里将人带走,除非就此落草为寇,否则绝不可能。他沉吟片刻,对那老~鸨道:“红玉姑娘秉性刚烈,若是将他二人强行分开,只怕你要人财两空。”

他这话倒是道中了老~鸨的心事,原本还在地上撒泼打浑的,也就势坐起身,掂量起得失来。连红玉也是一愣,她虽然有过寻死的想法,但与赵行德素未谋面,怎地此人不但出言相助,还似乎对自己颇有些了解的样子,想到这里不免多看了赵行德一眼。

“你说个实价,赎身的银钱,究竟要多少?若是韩兄手头不够,我还可以凑凑,与其鱼死网破,何不成人之美?”赵行德盯着那老~鸨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那老~鸨儿眼珠转动,一会儿看看赵行德和他身后的一群儒生,一会儿看看将嘴唇咬得发白的红玉,转到韩世忠那里,韩世忠恶狠狠地一瞪,仿佛要人命的目光,刺得那老~鸨身子一缩,她不敢直视众人的目光,终于讷讷道:“老身将这孩儿花大钱买来,这些年供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还请先生教她知书识礼,琴棋书画,花销实在不少,若是公子垂怜他二人命苦,便代出了这一万五千贯的赎身钱吧。”

“说好的一千五百贯,你当是放屁!”不光韩世忠怒骂,赵行德也眼神一凛,到了了这个地步,这老~鸨儿也不让价,真是认钱不认命不成?这时孟元也凑过来在赵行德耳边低声道:“元直休要受她欺哄,这红玉本来不是红牌姑娘,如今行情,买个上等美貌且通文墨的处子作妾,也就五千贯而已。”

赵行德一时犹豫,场面冷了下来,旁边的闲汉便开始起哄,更有龟奴嘴里不干不净地叫道:“我家的姑娘,卖多少都是两厢情愿,出不起银钱,趁早别揽这桩闲事!”

红玉脸色微微一黯,她只知道巩楼靠山极硬,哪怕韩世忠乃是禁军军官,若要硬来也决然讨不了好去,正仓皇间,只听赵行德一声怒喝:“住嘴!”他转身对陈东等人拱手道:“我与韩兄和这位红玉姑娘一见如故,动了恻隐之心,只可惜囊中羞涩,现在只拿得出一千贯来,各位可否助我一臂之力,大家凑上一凑,集齐了赎身的银钱,就算是我赵行德借的,日后必当奉还!”

众士子相互看了看,心道赵行德今日才和这军汉头回照面,再怎么一见如故,也不可能为他偿付上万贯的银钱吧。若是赵行德本来是身价巨富那还好说,可是他居然能拿的出一千贯,已经让众人跌破眼镜了。孟元心道,莫不是元直见着军汉打人打得畅快,先交个朋友,将来有麻烦便找他出手解决?他为人向来四海,也为多想,便从身上掏出两百来贯交子,笑道:“小弟向来钱袋子底下有个窟窿,禁、积不下财,这点银钱,聊尽绵薄吧。”

其它几个士子见有人带头,也纷纷解囊相助,只是一万五千贯着实乃是一笔巨款,众士子凑了又凑,也只揍了两千多贯,加上行德的一千贯,韩世忠本来有一千五百贯,总共不足五千贯银钱。开封府的衙役这时也终于赶到了,那老~鸨儿见众人凑不出银钱,气焰越发嚣张,口口声声要赶韩世忠出店去。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时,陈东低声问行德道:“元直,你与这军汉初次谋面,为何如此出力为他出头?”赵行德答道:“仿佛红拂夜奔,那虬髯客与李张二人素未谋面,不过是惺惺相惜而已。”陈东一愣,低声道:“原来如此,但愿这军汉果真是李靖那样的英雄。”说完抬起头来,朗声道:“且慢,”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在灯光下晃了一晃,色泽纯白,通体晶莹剔透,乃是极品的美玉,今上酷好金石,使京中玉价一直扶摇直上,玉中极品更是有价无市之物,这枚玉佩价值当在万贯以上,“李妈妈,这枚玉佩为质,且容我周转数日,便将钱送来,你看可好?”

那老~鸨儿脸色一变,陈家是福建路数得上的大海商,陈东酷好交游,在巩楼也曾一掷千金,若非如此,他老子也不会断了他的财路,每月还要他如数汇报所花费的钱款账目。若是不收这玉佩为质,在场众人恐怕不肯轻易干休,那老~鸨脸色阴晴不定片刻,终于服软道:“有陈公子这句话便可,数日后银钱备足,公子自将红玉带走。”

“一言为定!”

赵行德担心那老~鸨再出尔反尔,又让闲汉寻来纸笔,当场立字为据,又让开封府的公人,街坊的里正等做了认证,这才和韩世忠等人出了巩楼。韩世忠平白受人恩惠,脸色一直不太好看,只说将来定会将所欠银钱如数还给数位庠儒,便匆匆告辞而去。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少阳相助!”

陈东立身遥望韩世忠的背影消失在汴京的衢闾街市之中,叹道:“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已知他必不是久居人下之辈,元直慧眼识英,在我之上。”那如何凑钱之事,反而只字未提,他虽然平日里手头颇紧,但遇着真正用钱的大事,总有一些赵行德所没有的门道。

此时巩楼中还是一片狼藉,韩世忠所打碎打翻的桌椅碗碟到处都是,婢仆们手脚不停地收拾,那鼻青脸肿的老~鸨儿却只和几个心腹的管事躲在后院一间屋内,找来几个鸡蛋茶饼之类一遍遍敷着脸,她年轻时也曾自恃是个美人儿,做了老~鸨之后更攀上李邦彦做靠山,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如今被韩世忠打得稀里哗啦,心中愤恨可想而知。

“没想到陈公子愿意那浑人做这个冤大头,一万五千贯,买一百个伶俐的小姑娘都够了,难不成就让那红玉从良不成?”

“就算他再出十倍的银钱,也难抵今日之辱,难消老身心头之恨!”

“可是,白纸黑字的契据,开封府的公人都是证人。”

“李大人曾让我们准备一批姑娘到河北行营犒劳那些戍边的斑儿,老身原本只打算找些粗笨丑陋的充数,哼哼,现在便将红玉送过去吧!这是王命,就算是开封府尹,也无法阻拦。”声音里带着丝丝怨毒,连旁边的几个管事都不寒而栗。

夜色,越发的深沉了。

白玉宫中,官家赵佑在一阵凉意中醒来,众臣僚告退后,赵佑觉得有些困乏,便没有去妃嫔的寝宫,而是直接在垂拱殿的卧房中歇了,他望着窗外,白色的窗棱纸清楚地映出一个黑色的身影,看轮廓是当值的班直卫士,虽然已是深夜,身形依然挺得笔直,“如此勤勉不苟,朕倒要好好勉励他一下。”赵佑的睡意本来已经消散,索性披衣而起,慢慢推门而出。那侍卫闻声转身过来,到让赵佑吃了一惊,居然是御前班值统领,武康军节度使朱伯纳,亲自在他的寝室之外守卫。

“伯材,你也是二品大员,年近五旬之人,怎的还亲自值守?”

“老臣没有睡意,索性便来为官家值夜,有老臣在,官家只管安稳歇息。”

“唉,倘若朕的臣子都像你这般忠憨,朕便可以高枕无忧,这天下也就太平无事了。”

“对了,伯材,听说你有还个未嫁的女儿,教养的很好,在京城中亦有贤名。”

“陛下谬赞了!都是内子管教的,说起来,还要多谢陛下赐婚。”

“你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朕的儿子,可惜都没有被立为正妃,朕心中一直过意不去。前日太子前来向朕求娶你这个未嫁女为正妃,朕没有当即答应他,等他从河北回来,经过了历练,假若他真是个可以托付大宋江山的,便将委屈令嫒辛劳一下,将来为我大宋朝母仪天下吧。”

“臣一身都是陛下所赐,一切但凭官家所命。”

窗外数声寒鸦鸣叫,几许树枝摇曳,一轮残月渐渐渐渐西沉,夜更深了。不设宵禁的汴京街市人声渐歇,哪怕是最勤苦的摊贩,也已经开始收摊。

太学华章斋舍的赵行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今日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又似浮云一般,什么都没有发生,终于在数声鸡鸣之后,渐渐沉入梦境。

章10 未忘却战争-1

宣和四年七月初三,乃玉清神霄宫郭真人算定的日子,宜出行、造车器、移徙、扫舍,忌嫁娶、动土、修坟。童贯拣选京师三衙精锐五千,蒙今上赐名为镇北军,便是在今日离开汴京,护送太子魏王赵柯前往河北行营犒赏三军。

镇北军将士大多出自铁骑、控鹤、龙捷、虎捷上四军,另有极少部分御前班值从征,依旧例,这些禁军精锐常年拱卫京师,向来不似其他禁军那样轮流出戍四方。甚至还有官府挑选高大的女子匹配给御前班直卫士,以求生下子嗣强壮,可以代代拱卫皇室。

上四军与御前班值往往累代从军,在汴梁生息繁衍数十口的大家庭的并不罕见,因此,镇北军今日出戍河北,送行的家眷阵容也比往常要盛大许多。人潮涌动,不住地朝着行军的队伍挤过来,接踵摩肩的,有须发斑白的老父老母,有怀抱着襁褓婴儿的妻子,有懵懂的半大少年望着行伍中的父亲默然不语,有年轻少妇满面泪水,从道旁的御柳上折下柳枝,插在出征的丈夫的衣襟上。镇北军被送行的人潮所阻,几乎慢得象蜗牛一样的前行,整整花费一天功夫,才堪堪从封丘门向北走出十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归,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赵行德喃喃念道,将手探入怀中,捏住一香囊取来,香囊面上有细密的针脚刺绣了两行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香囊中有同心结一枚,秀发一绺,皆是李若雪所赠。

六月初六,官家谕旨降临,着太学庠儒赵行德随宣谕使童贯赴河北宣旨,使者与太子魏王赴河北大营犒赏抚慰三军的行辕一同出发,令人奇怪的是,并未授以官职。这一莫名其妙的差遣,即便是谙熟官场故事的宋安也猜测不出官家真意。

按此时的军法,接到从征的军令之日即当自备行装前往大营,此后直到出发,也不得归家探视。赵行德只得辞别汴京的师友,收拾行装,先付宣谕使童贯处报到,领取告身,此后便一直住宿在镇北军大营中,未奉将令不得出营。只有陈东、李若虚等来营中探访过一次,除了带来一些时令果鲜和远行必备之物外,李若虚还代其姐姐捎来了这个香囊。

此刻李若雪虽因闺门礼法的缘故,不可能出来送行,赵行德仍感到一丝暖意。将香囊摩挲了片刻之后,珍重地放入怀中,往左右看了看,轻掩鼻端,尚有淡淡的余香。原本有些郁积的心情忽然又畅快起来,赵行德正了正头上的毡笠,轻轻在马臀上打了一鞭子,健马不满地嘶鸣了一声,快走几步,又重新慢了下来。

河北宣谕使童贯对赵行德倒还不错,虽然并无官职,仍依照从八品录事参军的成例发给了各种袍服三套,禄粟数石、茶酒厨料、薪炭、盐若干。黍米茶酒等累赘之物,赵行德无处存放,便都送到晁李两家府上,此外,因为是赴河北大营宣旨的差遣,还另发了铁剑,弓箭,并特意为他分配了一匹马。

当初领到这匹河西大马时,赵行德还被它的高大强壮吃了一惊,这种强壮的军马在民间是难得一见的,他还憧憬过顶盔冠甲,策骑骏马的情形,可是,在镇北军大营这些时日,赵行德大半的功夫,倒是在和这匹分配给他的健马角力。因为并没有实际官职的原因,他没有专门的马夫,因此,这位享受从八品待遇的监生,只有自己喂马、刷马、乃至从不会到会,从差点屁股摔成八瓣开始,一点点学着御马,也就是在校场上跑马的时候,赵行德与自请从征的韩世忠再次相逢。

“你这书生不通世事,必定是没给天驷监监官的好处,才发给这匹没阉过的烈马,让你吃点苦头。”这时韩世忠见到赵行德的第一句话,“不过这种河西的烈马骑起来才带劲,若是调教好了,纵横沙场最是痛快。”他不知道的是,这匹河西马的秉性尤其暴烈,寻常人靠近便又踢又咬,硬是没让天驷监的监官和兽医无法下手阉割。

从此以后,赵行德晚上起来给马匹上精料,每天给马梳理鬃毛,清理马蹄上的杂物,遛马,还神经质一样的和这匹大马说话,在韩世忠的指点下,这匹河西大马才渐渐接受了赵行德的驾驭,不过每天仍旧无精打采,似乎颇不屑于赵行德斯文的气质。

“你能开三石的硬弓,膂力倒是不错,可惜腰腿的力道还是太弱,你屁股踏踏实实地把战马当成了胡床一般坐着,这两条细长腿软趴趴地搭在两边,全无半分的力道,它能够瞧得上你这书生才怪。”韩世忠继续不阴不阳地讥刺着赵行德,然后又指点了他站马桩,锻炼腰、腹、大腿、小腿几处体力的窍要。

赵行德心知他是感念自己当初的援手之德,也不做他想,每天老老实实按照韩世忠的指点打熬身体,所幸因为有太子车架,还有一堆文官随行,镇北军行军的速度并不快,每天红日刚刚西斜便早早扎营休息,使赵行德尚有时间休息。

“这马通人性,有时发发脾气,也许是头天夜里被相好的母马啃了一口也不一定。”赵行德若有所思地回想起韩世忠的话,提了提缰绳,那河西大马仍旧是无精打采,“也许是恰恰相反呢。”他有些心怀恶意地想到。

举目四顾,镇北军的行军队列十分严整,中间是步卒列成的纵队,护送着太子及童贯等大员的车架,这些步卒头戴红缨毡笠,脖上是鲜艳醒目的红巾,身上是灰色的轻便军袍,只携带制式腰刀和弓箭,盔甲,长枪、强弩、火铳等沉重之物一概放置在步卒队列两侧的车队上,运粮车、弩车、火攻车、枪车、虎牟车、橹车等,或有骡马拉着,或有民夫推动,一支支车队前后相接,仿佛两道移动的城墙横翼护着步军纵列的两面,一旦遭到敌军的突袭,便可以立即结成牢不可破的车阵。

在行军纵列的前后左右,还分布着四营骑兵。按照本朝武经总要之规,各营指挥使当不时派出侦骑哨探百里之内的敌情,以收料敌机先之效。不过,因为一直都在大宋腹地内行军,等闲毛贼怎敢来骚扰打着天子龙旗的五千精锐,各营指挥使都不做这无事生非的恶人。所有骑兵都有慢慢地策骑行进在步军和车队的附近。韩世忠也指挥他的第三营骑兵紧紧贴着辎重车队行军,一则大路中间好走,二则与辎重军官搞好关系,将来自有好处。

“听说河北大地平坦,最利骑兵纵横驰骋,此番朝廷有意廓清河北,韩将军大有用武之地。”赵行德虽然没有官职,但前来看望他的陈东等人还是向他透露了许多朝堂上的风声,比起韩世忠这样的大老粗消息灵通不少。

“朝廷廓清河北,干老韩甚事?”韩世忠眼中露出厌恶之色,在饱读圣人诗书的赵行德面前,他说话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吃的是这碗饭,官家要打仗,咱流*杀便是。”他目光有意无意地在辎重营车队的几辆车窗帷幔处游移,赵行德知道其中一辆中便有巩楼所献的李红玉,此番犒劳河北将士,随行军妓共五十五人,所幸领兵的主帅童贯乃是宦官,不能人事,从汴梁出戍至今,除了偶尔命这些军妓置酒之外,再无别的差遣。

童宣谕使不能人事,连累的镇北军别的将领,也不能随意享用这些军妓,以免触犯了大人之忌。这反而令韩世忠大大松了一口气,一边打听李红玉的消息,一边结交得力的官员,河北不比京师,只需得力的人暗做手脚,军妓变成良家妇女也不是难事。

虽然童贯公开的身份乃是宣谕使,但朝廷意欲换帅河北的消息早已传到了河北行营的高层。本朝北京大名府乃是河北行营帅府所在,保信军节度使、侍卫马军副指挥使,河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正脸色阴沉地看着跪伏在地的一众部将。

“老夫素来待汝等不薄,你们便是这样报答的么?”刘延庆执掌河北十数年,麾下众将皆是一手简拔于卒伍之中,平日虽然有些骄纵部属,一旦发起怒来,地下数十名顶盔冠甲的悍将竟然无人敢仰视,无人敢一字辩白。

“什么兵谏?什么太子面前陈情?你们当朝廷是什么?非要老夫身死族灭,你等才安心么?”刘延庆面色铁青,朝廷换帅的消息传来,他原本有些心灰意冷,但转念想,这几十年将军做下来,自己在内地州府早已置下良田美宅无数,官至节度使,当初曹忠武公曾言:“好官不过多得钱尔。”正是此意。此番退职还京,虽然不再似以往那班威风八面,却胜在清闲自得,刘氏一门也不再犯君王之忌,下一代还有重新重用的可能。

谁料今晨醒来,却有数十部属全副盔甲的来到他寝室外的庭院中,说什么朝廷误听小人谗言,大家伙气愤不过,要兵谏,面见太子为老帅辨冤曲,这不是把老刘往火坑里推么?一想到此处,刘延庆的手便禁不住的颤抖起来,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跪在地下的田世珍、商琼、胡塞安等几个部将不自觉的畏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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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0 未忘却战争-2

“大帅......”田世珍刚刚嘟囔了一句,还未说完,刘延庆便朝他吼道:“还敢狡辩?”田世珍当即住口,刘延庆继续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让诸将回去思过,这才怒气冲冲地回到内室,伸手接过婢仆递上来茶水一饮而尽,这才长吁了口气,总算没闹出大乱子。

正时,牙兵来禀,行军司马王彦求见,刘延庆一愣,当即让他进来。王彦乃是皇城司锦檐府安插在河北的耳目,负有监视之责。

王彦面容清瘦,颔下微须,虽然他刚刚三十,眉间眼角已经有深深的皱纹,无时无刻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见着刘延庆,以下属之礼参见,仪态间却有种淡淡的矜持。

“恭喜刘大人荣归汴京,举手间化解了一场纷争。”

刘延庆嘿然一笑,起身拱手道:“若这点波折都压不下来,老夫岂非白白署理河北行营十六年。朝廷将这二十万大军托付老夫,眼看魏王殿下与童大人的车马就要抵达大名,锦檐府也该放心了,这几年来,还要多谢王大人多多帮衬。”

王彦刚刚坐下,见刘延庆见礼,忙起身还礼,口中道:“大帅折杀末将了。”他虽有监视之责,密奏可以直达陛下,但为人却极为严谨,虽然心中对刘延庆爱逞匹夫之勇,而放任军法废弛颇有不满,但礼仪上从来照足了下属的规矩,不明就里的,还以为王彦乃是刘延庆河北大营中最为循规蹈矩的一个异类。

刘延庆虽然没有割据谋反的心思,但对皇城司的人素来敬而远之,此时就要卸任,却忍不住道:“这些河北大营的部属,上阵杀敌都是不眨眉头的好汉子,都怪老夫平日骄纵惯了,一时糊涂,言辞偶有失当,还请王大人笔下留情。此外,童大人乃是天子宠臣,在京师必定是威望素著,此番点兵河北,这些行营中莽汉,望大人念在数年同僚之情,回护一二。”

王彦见刘延庆不顾忌讳为下属求情,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心中却是感慨,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这刘延庆到卸任之时还不忘这些旧部,可见平素那些骄纵放任之举,到不全是为了收买人心。

“刘大人放心,河北大营乃是国家柱石,朝廷正倚若长城,童大人深得陛下恩宠,自会明察秋毫的。”王彦缓缓道,他与刘延庆间一直相互提着戒心,此时都将离开河北,言语间倒有了几分同僚之情,“再者,下官不久之后也将奉调回京,到时也许还有和大人见面的机会。”童贯出身天子近臣,自然不希望身边再留着皇城司埋下的钉子,而皇城司勾当官沈筠也就识趣地主动将王彦调离,反正自古以来,宦官只在京中作乱,从没有割据外藩谋反的。

从节度使府回到行军司马宅邸中,王彦闭目沉思,近期来刘延庆的举动,断无临机谋反的可能,方才起身来到鸽房,从一只信鸽的腿上解下一根鸽羽,用细针将鸽羽暗灰色羽柄中的帛书挑出,轻轻展开,“刘延庆谋反”五个蚂蚁般细小的字赫然在目。

王彦将这薄如蝉翼的帛书烧毁,又将灰烬洒在流经宅邸的溪水中,这才呼了口气,回到书房,仔细整理这几年的卷宗。虽然锦檐府名义上归皇城司统管,但皇城司本部主要监控京师,锦檐府掌管京城之外,甚至包括辽夏等国的动向已成定例。当作为锦檐府在河北的统制官,王彦除了监视边帅外,还负责与辽国境内的细作联络,招降马贼山匪作为锦檐府的外围势力,这些都要一一向新到的河北行营都部署童贯移交。想道皇城司勾当官沈筠居然要将锦檐府的卷宗移交给边帅,王彦的心头就涌起一股荒谬的感觉,难怪京师众人都将童贯等人视为奸党,仅仅从此事来看,国家制度就破坏无疑。

刘延庆一心听命,河北诸将纵然对朝廷不满,也无可奈何,正将副将碰到一起,偶尔发发牢骚,心思活泛的,甚至还派出亲信向尚在路途上的魏王与宣谕使输诚报信。对于这些动静,即将卸任的都部署刘延庆与行军司马王彦都视若不见,此时不比五代,天下承平日久,底下的军卒都只是当兵吃粮而已,闹闹事也便罢了,谁都不会当真杀官造反。将来河北这摊子,自然有天子宠幸的童贯来收拾。

八月初五,镇北军拱卫着太子赵柯与宣谕使童贯即将抵达,刘延庆早将远在真定、河间等辽宋边境的镇守将领都召集回来。前面的使者禀报,镇北军只在河北大营十里之外扎营,太子与宣谕使将在清晨时分正式到营中宣读圣旨,并召见诸将。

从大营辕门出去五百步的范围,都由左近征调来的上万厢军打扫得干干净净,并用花洒柳枝等物细细地洒了层水,以免尘土飞扬。天色微明时分,留守大营的五万军兵便在辕门外列队相迎。

刘延庆已是年逾五旬,为显示对朝廷的恭顺,亲自顶盔贯甲,乘马与诸将立在军前,只是,从早晨快到正午,日头渐渐升高,热浪也起来了,太子与童贯还未到达。为了彰显军威雄壮,早起列队的河北军兵多全副重甲,在烈日炙烤下,许多人都已经汗流浃背。

“他奶奶的,说的是清晨便到,眼看都要午时,怎地还不来,这不是生生地折腾爷爷吗?”悍将田世珍恶狠狠地盯着镇北军派出的军使,其它诸将也神色不善,那军使心中暗暗叫苦,“怎地这些河北兵规矩也不懂,果然是一群骄兵悍将。清晨校阅列队,上官自然是午时方到,京师早成定例了,这也是方便大家做事。每逢校阅,上四军都是提前一个月演练各种阵型,刀枪剑戟都是擦了又擦。正午校阅,头天晚上二更天便出城整队。一年到头,晒点日头,吃点苦头,又算得什么,校阅最是重要,过了校阅这天,便都是舒服日子。”

河北兵将有的已经开始解开盔甲的带子,敞开衣襟擦汗,有的把刀枪当成拐棍拄着打哈且,骑兵则有半数已经下马,牵着马交头接耳。刘延庆脸色一沉,正待叫诸将下去整队,只听鼓声隆隆,人高马大的骑军擎着十六面各色龙旗为先导,后面是各色仪仗,再往后是盔甲鲜明的镇北军各营阵列次第出现。

河北诸军懈怠已久,少见如此严整的军容,为其雄壮所慑,适才东倒西歪的士卒纷纷站直身形,把铠甲带子解开的又赶紧重新栓紧,骑兵忙不迭地上马,下面的都头,营指挥使,副将等军官纷纷开始督促麾下军卒重整队列,以免失了河北军的面子,被镇北军和新到的都部署大人所看轻。

镇北军诸部来到河北军前,列阵完毕之后,随着传令官一声令下,前面的骑军如刀劈波浪一边往两边散去,现出一辆金顶铜檐的驷马高车,车顶四角皆饰以瑞兽,木质的车厢上描绘着神仙人物,门窗各处雕刻着精美的云龙纹饰,御马的栏杆上裹着黄金的外皮,镂雕金花,车帘则纯用珍珠与银线编制而成。前后还有上百侍从官举着红罗销金掌扇遮蔽,远远看去,仿佛一片祥云包裹着太子车架。

河北诸君从未见过这般华丽的车马,不由交头接耳起来,连田世珍也疑道:“这是什么?”镇北军军使得意地介绍道:“此乃魏王殿下与童大人车架,还不请安?”

“什么?”田世珍失声道,“堂堂男子,怎地像女人一样乘车?”下面的诸军明白此乃太子及新任都部署所乘的马车后,也是议论纷纷,初始时被镇北军军容所震慑的惶恐一扫而空,转而带着一丝不屑与敌意。河北军中的马车,大多用来转运辎重及伤者。即便位高权重如主帅刘延庆,寒冬朔日巡幸边关各镇之际,也和诸兵将一样策马而行,此乃旧例,自从晚唐时分便是如此,身为将领,又没有残疾,乘车出行乃是闻所未闻的事。

赵柯身穿着大典的朝服,在车中等待河北诸将的觐见,听到了对面的喧哗之声,轻轻叩响车窗问道:“童大人,河北军中是怎么回事?”童贯也正纳闷,闻言答道:“想是这些河北士卒久戍边地,不曾见过皇家威仪,一时有些惊慌惶恐吧。”

“哦,原来如此,”赵柯温言道,“将士们久在边庭劳苦,本王代天巡幸河北,当好生犒赏三军。”童贯答应了一声,眼神微微一寒,他已将河北行营视为自己的地盘,容不得别人染指。

这时对面的河北行营的军阵已经肃静了下来,在将领们的安排下,骑兵下马,没有重甲的士卒跪倒在地,身着重甲的躬身为礼,五万士卒齐声高喊:“参见魏王千岁,千岁,千千岁!”侍从拉开了车帘,赵柯的满面笑容,起身钻出马车,登上车架,向对面的河北诸军挥手致意。

章10 未忘却战争-3

八月初五这天,宣谕使行辕的幕僚和辎重队官吏留守镇北军大营,赵行德也在其间,倒是无缘得见河北诸军列队迎接太子魏王的盛大场面。因为辎重营管束稍微松了一些,行辕幕僚中午相约去女营喝酒,倒是让赵行德偶尔见了李红玉一面。童贯对赵行德的态度颇为令人费解,宣谕使行辕幕僚大多不明底细,也不敢随意开罪于他,来到女营中,赵行德点了李红玉侍酒,也无人与他相争。

“赵公子。”李红玉低着头给赵行德斟上一杯酒,她已从李师师那里知道赵行德的身份,若非早已属意韩世忠这个莽汉,似行德这样的士子倒是风尘女子从良的选择。

赵行德含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低声问道:“姑娘家乡何处?本来姓什么?红玉可是父母取的名?”

李红玉一愣,皱眉思索了片刻,道:“奴家自小被卖到巩楼,卖身契上,奴家本姓梁,听楼里老姐姐们说,当初将奴家卖到巩楼的拐子是从淮北来的,其他事情,便都记不起了。”

“这便是了。”他也不再多言,只宽慰李红玉不必担心将来,有韩世忠在外多方奔走,自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赵行德暗道缘分之事虽然渺茫,但竟似看不见的丝线一般,这韩梁二人的竟还是碰在了一起。天下大势已经如此不同,宣和年间的大宋,人云奸佞当道,国势恰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终究是个太平盛世,又有边关三大营守得铁桶江山,十数年后,还会有金人入寇,靖康之耻吗?

正沉吟间,一个名叫宗宝的参军扶着桌案过来,嘴里喷着酒气,高声笑道:“来,我敬上舍头名的才子一杯酒。”临到近前,忽然似失足一般,一下子摔在赵行德的肩上。行德一惊,正待将他扶起,耳边却传如一个蚊蚋般细小的声音:“若要平安返京,酉时三刻,四海楼。”行德尚还不明其意,这宗宝已经自己撑持着站起身来,举起已经倒空了酒杯醉笑道:“好酒啊,好酒!”其它的宣谕使幕僚一起耻笑他酒量浅薄。

赵行德目送此人摇摇晃晃地回到座中,心中疑惑难解,这犒赏河北诸军的御酒,喝到嘴里,也索然无味。入城之后,打听清楚四海楼乃是大名府城里最热闹的一座酒楼,他思量再三,终于决定去赴会,报上自己名字后,伙计当即将他带上四楼的齐楚阁,一股茶香味扑面而来,精致小巧的红泥茶炉旁,一位面容清瘦的先生正端着一杯清茶从窗户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听见人声,抬起头来,对赵行德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他对面坐下。

“沈筠大人交代,我会把你完好无损的带回汴京。”王彦一手扶着宽大的袍袖,一手给赵行德烫洗了茶杯,斟满茶水。赵行德见状,也端起茶杯,先在鼻端嗅了一口,然后不顾茶水滚烫,一饮而尽,闭目细细品味茶香在口鼻内蒸腾扩散,只觉得浑身舒爽,精神倍增,片刻之后,方才睁眼赞道:“好茶!”

王彦见行德处变不惊,赞道:“在河北大营,到难得碰到元直这样的茶道中人。”他自己饮了一杯,方才缓缓道:“我乃河北行营行军司马王彦,亦是皇城司锦檐府河北统制官。”皇城司与锦檐府乃是普通百姓闻未所闻的,但赵行德在宋安那里知道些皇城司的事情,闻言并未大惊小怪,只举杯敬道:“晚生太学庠儒赵行德,河北军前效力,还望王大人多多照拂。”王彦这个名字,他总觉得隐隐有些熟悉,又记不起在哪里听说过。

王彦微微笑道:“不必多礼,我与晁补之是多年的故交,与令尊赵侍制也有过数面之缘,算是你的长辈,没有沈大人的关照,也不会叫你在河北受人陷害。”接下来,王彦向赵行德解释道,赵行德身为太学上舍甲等头名,未授官职被发到河北军前效力,显然是有人与他为难,但皇城司勾当官沈筠明白知道官家对行德有栽培之意,便示意王彦在河北这段时间关照行德,勿要让他被人害了性命。

梁师中、童贯与沈筠皆是宦官出身,不免有些同美相忌。丞相蔡京与参知政事赵质夫都推举童贯出掌河北大营,沈筠就偏偏要保下这个被两位丞相所打压的年轻人。若是童贯秉持了他人意图加害行德,皇城司至少也要拿他一个把柄,以备后用。但偏偏锦檐府河北统制官王彦乃是赵行德的长辈故交,也就借势将这事应了下来,锦檐府的事务极为庞杂,交接一天两天可以,一年半载也可以,只要童贯不催,王彦准备一年后亲自将赵行德带回汴京。

从四海楼出来,晚风一吹,带着一股又潮又腥的咸菜味道,满城到处是叮叮当当铁匠铺子的锤响,赵行德回头望望,灯火通明、高大巍峨的四海楼之旁,周围房舍最多只有两层,绝大多数都是一层的房屋,还有不少简陋的棚屋沿街搭建,漆黑的街道上没有灯笼,照路全靠从各家窗户里透出的微微的灯火,而大名府的路面也是坑坑洼洼的,臭水坑随处可见,偏僻的墙边总一股尿骚臭。

大名府也算是名城大邑,望着这行人稀少的街道,与繁华的汴京,相差不可以道里计。难怪官员都眷恋都城,不愿外地为官,赵行德摇了摇头,虽然他在汴京居住的时间不算太久,可也对那座繁华的都市生出了难舍的眷恋之情。

“书生总算回来了,再晚,可别说老韩有好东西没照顾你。”

刚刚撩开营舍的门帘,赵行德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高度白酒?”赵行德有些吃惊地想起来这熟悉的味道,抬头一看,只见韩世忠和另外几个军官正围坐在房里,中间的炭火上架着一锅喷香的肉菜,每人面前放了一个酒壶。

韩世忠向赵行德引荐了在座的军官,掌管镇北军辎重分配的掌书记周鼎臣,骑军第一营指挥使徐渭,河北大营云骑第二军指挥使袁广富,副指挥使裴延。

“这是韩某的兄弟,赵行德”韩世忠大手一伸,得意道,“不比韩某只认识几个字,行德乃是举人身份,京城太学大考头名的才子,和状元及第也差不了多少,这番河北军前历练之后,官家就要委以重任的。”

“韩大哥过奖了!”赵行德连忙站起来谢到,他平常皆呆在童贯的幕府中,周围都是心机深沉的胥吏和官油子,和这些实打实抓着军卒的营指挥使少有交道。这些武官素来直到韩世忠虽然貌似粗鲁,但从不做虚言,听说赵行德乃是京城太学中的头名,纷纷悚然动容,端起酒杯来向他敬酒,要知道本朝重文轻武,文武殊途。武将脑袋挂在裤腰上拼杀半生,也不及赵行德这样的考场魁首的一篇文章。

初次见面,赵行德自然是酒到杯干。酒酣耳热之际,韩世忠咂着嘴道:“好烈的酒,叫什么名字?”

“东京虽好,有几样东西却比不上咱河北,这‘酒汗’算其中之一。”袁广富端着敞碗,一边嗅着酒香,一边笑道。

“好名字,”赵行德赞道,这样一杯酒下肚,从喉头烧到胃里的感觉已经能够许久没有尝试过了,“美酒之汗。”

“赵公子雅兴,”袁光富微微笑道,“这酒汗之名,乃是因为多次蒸煮,酒汗重新凝结而得的缘故,往常好酒十升,才能制得一升如此好酒。”

赵兴德一愣,镇北军几个军将脸色一凝,这多次蒸煮而制成高度酒,在辽夏大行其道,但因为过于浪费粮食,在中原乃是严禁酿制之物,夏国出产的乃是葡萄酒蒸煮而成,号称“血汗”,和汗血宝马一样,只有大富大贵之家才能一尝滋味。

袁广富见状,有恃无恐地喝了一口酒才笑道:“几位莫慌,这里是河北大营,大名府满大街都卖着私酒,监酒官自己就做着辽国酒汗生意。”

“这河北私卖的酒汗竟是辽国出产?”赵行德奇道,“难道辽人的粮食已经如此充裕了?”

“非也,”裴延似乎是读书人投笔从戎的,放下酒碗,叹了口气道,“辽国南京道广用汉奴耕作田亩,这些奴隶吃得粮食比狗还少,因此契丹贵族每年富余的粮食数目巨大,储存不便,长途贩卖赚头不大,酿造酒汗,既利于储存,又利于贩卖。听说北国的五国、蒙古、女真诸蛮部,都极其喜好此物。”

“原来如此,”赵行德咂了咂嘴,舌头上似乎尝到一点咸津津的味道,酒兴也散去大半。镇北军与河北行营的几名军将很快便抛下行德,拼起酒来。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袁光富与裴延原本便有心结交镇北军诸将,渐渐将河北行营诸军几种贴补军用的门道细细介绍了一番。除了从辽国贩运高度私酒外,还可以在辽国贩运私盐,在使用军户的人力制成极咸的咸菜和腌肉,代替食盐。因为内地州府都实行盐专卖,盐价极其高昂,这咸菜和腌肉的生意自然是日进斗金。此外,辽国与草原诸部盛产牛羊,皮革的硝制和加工却级粗陋,河北大营也有不少人从辽国贩运了生熟皮革,雇佣军户民户细致的加工好了。这私酒、腌菜和皮革都利用转运使衙门的骡马队转运到各地,上下官府稍微打点之后,谁也不敢来找麻烦。

喝到最后,除了行德,其余几人都醉成一滩泥,东倒西歪地睡在行德的房里。地上寒冷,赵行德将这几人扶持着躺倒在炕上。

“西京靠着夏国,富贵人又多,西京行营贩糖、贩青盐、贩白叠布、贩酒、贩车马、各种奇巧玩物,油水更大,我们河北大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说不如西京,但比河东行营还是要好些。”袁光富舌头打着结道。韩世忠一边打着呼噜,一边醉醺醺地说着梦话,“好兄弟,发财,发财,一起发财!。”

章10 未忘却战争-4

一屋子军汉呼噜声此起彼伏,赵行德难以入眠,索性披衣起来,摊开一张信笺,提笔将近日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写了下来:

“少阳、明焕、守一诸君,京师一别,每思与诸君议论,恍若昨日。太学舍下,少阳兄曾言,所谓君子之党,以同道相交,高瞻远瞩者定策于内,务实干练者奔走于外,则治世可期,天下同享太平。弟本驽钝,于河北军前效力,竟有旬日,正所谓奔走于外者,当将近日所见所思所感,禀报诸君,以求同道切磋,释疑解惑。

军行之日,转运使差役征发左近夫役数千随军,因富者纳钱免役,所征民夫皆贫苦人,餐风露宿,千里辛劳,转运辎重,每至夜深,皆相顾涕泣,或曰家无隔日之粮,农时已误,卖儿鬻女可期。或曰官府多有驱使,归家无期,不免为异乡之鬼。闻此疾苦之声,涕下沾襟。弟辗转反侧,思朝廷所谓免役钱者,尽为上所取,如此免富者之役,贫者之役未减反重。何不将富者之免役钱支用为雇佣贫者搬运之费,如此则富者乐其逸,贫者食其劳,各得其所。

汴京至大名,途径十数州县,然路遇税卡不下百道,乡民戏称为过小法场,商税苛烦,若布帛、水产、五谷、竹木、书、纸、漆、斗米束薪、零星菜茄,无不有税。天生万物以养人,各地出产不均,正赖商旅以互通有无。然则国中税卡林立,若塞河而阻流,商旅不通,必生贫瘠之患,若水旱之灾,不亦人祸乎?譬如盐税最重,若中原州府,贫苦百姓,旬月不知盐味者亦有之。然一入河北地界,人皆咸食,皆行营诸军私交易辽夏之盐所致。诸军私市,本律法所禁,然则河北两路贫苦百姓皆赖此以知盐味,不亦悲乎。

河北行营地扼要冲,诸军久戍边庭,当为敢战善斗者之劲旅。然以弟所见,军卒多为将佐所役,贩盐织布,制革打铁,诸业无所不有。或云朝廷欲守内虚外,所以每每使军需不足,以节制诸行营。

或云行营将门沿袭已久,流弊难除。以弟之见,太学已设武学,何不加以扩充,若王文公欲使我太学士子执掌州县之志,使诸军都头以上,亲受朝廷恩义,徐徐以武学生代将门私人。

或云士卒蒙昧,军卒受赏于朝廷,谢恩于将军,是以朝廷亦不轻赏诸军。以弟之见,人皆有心,加以教化,使之辨是非,晓事理,明忠义,正吾辈之责。

人以“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之言譬喻行营诸军,甚为无稽。物或无忠义之心,人常有廉耻之情。假使朝廷待诸军,常如父母之待赤子,则诸军报效朝廷,亦常如赤子之待父母。我朝以兵为险,倚诸军重于前朝。若依弟之策,将佐出于官学,军卒心怀忠义,则只见国之长城,再无反侧之军。

所谓万里路须从脚下行,弟欲在大名设帐授军卒以忠义之道,诸君以为然否?”

赵行德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洋洋洒洒数千言一气呵成。外间响起三声更鼓,方才将信笺封好火漆,打上私印,只觉倦极欲眠,便伏在书案上沉沉睡去。

次日天明,行德在头昏眼涩中醒了过来,唯独韩世忠坐在房内,其它几名军将都已离去。

“书生在汴京时借上万贯银钱,虽然事情没办成,老韩还是承你的情。”韩世忠笑嘻嘻地道,“现在有发笔大财的买卖,你做是不做?”他说的乃是河北军护送商队私下前往宋辽边境互市的生意。在宋辽间有长达数百里的缓冲区,宋国和辽国都更愿意派军队前去打草谷,而不允许本国的百姓前往那去定居。由于宋国间断性的对辽国实行类似贸易禁运的羁縻措施,更由于禁运和高昂关税所带来的巨额利润,大大刺激了私货交易,而这片缓冲人烟稀少的缓冲地带,变成了双方商旅绝佳的互市市场,也成了马贼山匪乃至蒙着面的宋辽军队抢掠财货的好去处。后来,有实力的商队便找了州县的义勇,甚至河北大营官军护送。

韩世忠所说的这桩护商的生意,单单先付的酬劳便有两千贯之多,事成之后,还要按照最终利润抽取分成,在河北军中,这是最赚钱的买卖之一。韩世忠初来乍到,这桩买卖还是河北大营的袁广富为了结交于他,故意让给他的。

这大商队原本便雇有百余州县义勇,韩世忠再带几十个骑兵护送便成。赵行德虽然只是一介书生,但向来头脑精明,韩世忠需要他帮忙监督商队的头领是否故意弄低了交易的利润而欺哄于他。赵行德犹豫片刻,考虑到等闲马贼决然吃不下这么大股的商队,终于抑制不住对辽宋间私货市场的好奇心,答应了下来。

河北行营帅府之中,童贯向行营诸将正式宣布了刘延庆回京转任左卫大将军虚衔,自己接掌河北兵权的圣旨。诸将不管心中作何打算,面上都对新任的都部署曲意奉承。

童贯也不拿大帅的架子,着意抚慰麾下将领一番后,方才缓缓道:“不管是契丹人南侵,还是朝廷经略幽燕,河北大营都首当其冲。河北形势,雄州瓦桥关、霸州益津关、保州高阳关为咽喉,河间、真定、中山三府为重镇。若辽骑破关而入,我朝为守势,则三镇拒其前,朝廷以重兵设其后,河北行营帅府置于大名府策应三镇,恰如其份。

然则,若我朝要用兵幽燕,河北行营设在大名府,未免离前沿太远了些,当太祖皇帝、武宗在位之时,朝廷矢志北伐经略幽燕,河北军大营便在瀛州。吾出京赴任之前,陛下亲自交代......”

说到这里,童贯住口不言,目光朝下看去,诸将心头都是一凛,不自觉的肃容挺立,静听转述官家谕旨。

童贯方才沉声道:“上谕河北行营都部署统率大营诸军,移镇河间府,以备经略幽燕之需。”

童贯的声音中气十足,几乎震得麾下诸将耳膜嗡嗡作响,河北行营设在大名府已经有六十年之久,诸将哪怕出镇边关,也大都在大名置有家宅,更有数世买田置业,开枝散叶的大家族,河北行营早将大名府视为本军的后院。此刻一声令下便要移镇,总也有些不甘。只因为童贯有言在先,此乃皇命,诸将无人满腹怨气,也无人敢出一言反对。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本帅也谨遵上谕,今日是八月初八,十日之后,大军移镇河间府,将佐军卒的家眷等,要随营北去河间的,徐徐迁往,有劳诸位了。”童贯面含着笑意对诸将道。

他宣完上谕,移镇具体执行的细节,自有底下的幕僚细细向诸将去交代,童贯只端坐在白虎皮的太师椅上,一边打量着众将的神色,查看谁有可能心怀不满,一边随手拿起一份卷宗,翻开一看,赫然是赵行德发往京城的抄本。

童贯出身便是御书房的掌印太监,文字无碍,一目十行地读完了赵行德这封信,闭目沉思片刻,“这赵元直到确实是个人才,以武学监生换将门私人,正合吾换掉这些刘延庆的旧将,监生嘛,本来无权无势,在河北更无根底,只要吾点点头,哭着喊着爬着要来作门生的不知道有多少?以忠义教导士卒,杂家是陛下的奴才,代天巡狩,在河北地界,忠于朝廷不就是忠于杂家吗?嘿嘿,嘿嘿,这文章,写得好。难怪官家这么爱用读书人。”他睁开眼,挥手让手下侍从放过这封信。

十五日之后,赵行德在随同河北大营行军的途中收到了陈东等理学社诸人的回函。除了照例大骂了一通奸臣恶吏欺君残民以逞之后,本着士大夫对武将一贯的提防心理,陈东和邓素对赵行德替换诸军将佐的提议大加赞赏,当下武学监生大多是世袭诸将门的子嗣,陈东在信中提到将联络太学诸士子向朝廷上书进言,请仿照各地省试之例,广开武举,选拔栋梁充实国子监武学,只是此事牵动颇大,以武学监生替换诸军将佐,恐非一日之功可成。

张炳、何方、朱森对赵行德欲以忠义教导底层军卒的想法更感兴趣,并说服陈东,理学社诸人凑了百贯银钱给赵行德充做置办讲学所需之物,原籍在河北的张炳还向赵行德推荐了几位大名府的名流士绅,只是他这封书信到来之时,赵行德已经随大军渡过了黄河。

赵行德仔细将各位同窗好友的书信阅后叠好,放入怀中,感到自己的想法为这些意气相投的朋友所接受,胸中洋溢着一股喜悦的情怀。顺手又展开师兄宋安写来的一封信,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虽然御史台清流介入了端午节大典辽国使节失仪一案,但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坚持下,都亭西驿监官李若冰仍然被贬官流放,责授九品琼州别驾。

赵行德面无表情地读完了宋安这封信,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内疚,他仰天长叹,环顾四野,河北大军正行进于两条黄河入海的支流之间,天地苍然,仿佛浑然一体,云层既厚且低,遮住阳光,仿佛直接要压在地面上。正在行军的军卒,一个个也阴沉着脸。七万大军,拉开了一字长蛇阵行军,走在天地之间,车辚辚,马萧萧,向北望不到头,向南望不到尾。

章11 试涉霸王略-1

河间乃宋国北扼幽燕的一座雄城,黄河由此奔流入海,更有大小支流无数,城池在群河之间,故而得名河间。此地北接幽燕,辽人骑兵过了河间,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顺着黄河北流南下,数日之间便震动京师。

当年河北军大营驻屯河间时,禁军、厢军连同家眷数十万,以至于粮食都要由运河从中原运送供给。后来,河北大营移至大名府,数十年来,宋国又不断在宋辽边境之地淤积水田,田间遍种桑枣等树,以图阻遏辽军南下,河间以北,自定、雄、霸州直至东海,水田和树林绵延数百里之广,河北行营招募佃农种植稻麦等粮食,不但自给有余,还经由运河供给汴京,佃户又植桑麻养蚕纺织,到了此时,已经号称“河北衣被天下”,河北东路因丝织品产量甚多,被契丹称为“绫绢州”,对其物产和人力垂涎三尺。更有官员称,河北“缣绮之美,不下齐鲁”,建议增加河北的税收,逐渐向中原和东南州县看齐。

当世之时,辽宋和平已有数十年,这河间东临沧海,四周河渠纵横,水运极为发达,太平兴国二年朝廷便在此设置榷务,河间成为辽宋互市的主要贸易城市之一,来自中原腹地的商品通过黄河及运河源源不断地运至河间,尤其以丝织品、瓷器、茶叶最为大宗,此外,由于辽国禁止海运,南方诸海国特产的香料、宝石、珍珠、犀角、象牙、珊瑚的奇珍异宝也由海船大量运至河间,在此处卸船后改走陆路,运销到辽国的腹地,甚至更远的北方蛮夷部落。辽国出产的烧酒、毛织、牛羊皮革、貂狐熊皮、人参等物,也通过陆路汇集到河间,由此处登船,运销到大宋中原腹地,或者遍布海岸的商业港口城市,甚至销售到遥远的南洋。

饶是承平已久,河间仍堪称河北诸路第一重镇。因此,大宋立国以来,对河间府也着意经营,城墙堡寨修葺不断,常年驻泊两万禁军,更在河间城中积储了足以支应十万大军的军需,除了战马草料,粮草冬衣,兵甲弓矢之外,更有朝廷新近铸造的铁桶炮数十门,火铳两万余杆,火药数万斤囤积在河间,只待河北行营的弓弩手徐徐改用火器操练。正因为河间积储充足,又有前朝修筑足以容纳十万人的大军营盘,所以河北行营都部署童贯一朝宣布行营自大名府移镇河间府,大军十日后便可出发,而不需再多做准备。

只是骤然间多了这近十万军汉,今后还有数倍于此的家眷陆续涌入,原本已经商旅云集的河间府,顿时显得拥挤了许多,各处都物价暴涨,连城外草市上粮食蔬果的价格,甚至都比大名府还要贵。一时间,无论本地的百姓,和刚刚迁徙至此的河北大营诸军户,怨声载道,身价巨万的商贾们一边默契地发着横财,一边忐忑不安地四处钻营巴结新到的各路神仙。而身为河北行营都部署的童贯,也被各种络绎不绝的应酬缠身,除了不时敲打和收服河北行营中统兵的正将副将之外,竟没有闲暇来多理会那个寄身在行营幕府中小小的太学庠儒。

上谕太学庠儒赵行德前来河北军前效力,并没有任何实质的差遣,童贯更没有给他做具体的安排。赵行德得了这个空子,在河北士绅及韩世忠等几个行营指挥使的暗暗支持下,居然将教授军卒的义学办得有声有色。

起初为了吸引军卒进学,义学在白天教授军户孩童识字读书,又在午后至黄昏间断性的安排南北戏班子表演,赵行德作为评讲人,引经据典地向听众讲解其间的善恶忠奸之道,为了迎合世态,赵行德还在传道解惑之余,兼容各种杂学,从识字读写,修身齐家之术,兵书战策,到食疗养生之道、账簿计算之学,无所不至,也亏他两世为人,腹中的存货着实不少,方才能口若悬河的每天讲授近两个时辰,而令不断来来去去的听众大都既听得懂,也不感到厌烦。

渐渐地,义学里唱戏听曲的时候越来越短,前来进学的军卒不但未见减少,一些有心上进的反而期待赵先生多传授一些从未知晓的内容。随着慕名或好奇而来的人数越来越多,原先官府拨用的破败寺庙居然渐渐不够用了,赵行德索性制定了教学的纲领,招募了好几个教书先生,用理学社的费用另外租用几处场地,又组织了先进学的军卒教导后进学的。在这乱得像锅粥似的河间府里,赵行德所创办的义学,俨然成了一道难得的胜景,不但河间府中的官兵百姓津津乐道,而且随着往来商贾的足迹,逐渐在相邻的数州都传为美谈,而赵行德也被众多淳朴的军卒百姓,在其姓氏之后加上了“先生”两字。

这一日,请来的戏班子刚刚唱罢一出“霸王别姬”,众人正唏嘘间,为西楚霸王不值,赵行德见状,轻咳一声道:“当西楚霸王少年之时,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叔父项梁怪罪他,霸王言道,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不教他读书与剑术,改教他兵法,终成绝世将才。只可惜,败给了刘邦,霸王之败于刘邦,扼腕者众,言说者多。”

接着,他先从楚汉之争的战局解析入手,从各方面细细解释了为何百战百胜的西楚霸王,最后却在垓下一败涂地,虽然他都是转述古人的评价与后人的评说,并无特别的创见,但在几乎大字不识一筐的军卒听来,几乎就是诸葛军师转世一般的洞彻了,一些有心的军卒暗暗记在心里。

“刘邦麾下,韩信、英布、彭越三将,可以独掌方面,霸王帐中无人能及,不得亲率精锐大军在各地来回,疲于奔命,虽然每战必胜,形势却越来越恶劣。就算是强弓硬弩射出来的箭矢,到后面也力道尽失,连绫绢也射不透,楚霸王垓下一败,亦是势穷力尽所致。”赵行德和众军卒一同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

“到后来,当年设下十面埋伏之计的韩信被刘邦所擒,刘邦问韩信:‘如果我带兵能带多少?’韩信说:‘陛下能带10万兵。’刘邦又问:‘那你能带多少?’韩信说:‘臣多多益善。’刘邦笑道:‘那你怎么被我擒住了?’韩信说:“陛下不能带兵,但善于带将,这就是我被陛下擒住的原因。吾倒觉得,他君臣这番话借用来,参照霸王败亡之因,倒是有些意思。”

这一席讲下来,赵行德不免有些口干舌燥,他讲完后便又有其它的教书先生教导字词,赵行德正准备退入后堂,却见韩世忠兴冲冲地从堂内走出来,低声道:“那去辽国互市商队已经准备停当,三日之后便出发。”赵行德如今也算是桃李满河中的先生了,韩世忠也不好公然再“书生、书生”的高声呼喝于他,说话时虽然不似平常军卒那般带着恭敬,也多了几分郑重。

“哦”赵行德目光一闪。来到河间数月来,他亲眼所见,北地稍有资财的人家,外着皮裘,内着毛衣,饮酒食肉,皆从辽国所来。因为地方官员隐瞒和贪墨榷市税收,榷市的规模远远比汴京朝廷所知的要大上许多,买卖牵涉物资和银钱往往数以十万贯计。频繁且巨额的互市贸易,河间这样的边境重镇,与辽国南京道经济上的联系甚至比中原还要紧密。经过官府重税和严格限制的榷市如此,那么辽宋间利润更加丰厚的私货买卖又当如何呢?想到此处,赵行德不免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商队的规模远远超过赵行德的预计,从河间府一直往北,沿途不断有事先说好的骡马队入伙。大宋倚为可以替代丘陵阻挡辽人骑兵的水田和树林间,早被这些骡马商帮趟出了无数条可以通过大队人马的路子。

“只是辽人若是南下,只需顺着这些商路,不但行动迅速,还避开了沿途大多数的官军哨所,这些路用来贩运私货固然是赚够银钱,一旦南北开战,这些路都是河北军州的心腹大患啊。”

赵行德以马鞭指着那些被深深浅浅的马蹄和车辙印子碾得硬邦邦的路。韩世忠罕有地没有讥讽他杞人忧天,只闷声叹了口气道:“纵有天大的祸事,你我只管过得眼前罢了。”

商队本身有百多名商人自带的保镖,又雇了百余名州县义勇护卫,韩世忠带了五十骑远远散开侦测马贼,一路上都有惊无险的,跟随常走这条商路的向导,两三天时间方才出了宋境,来到辽国的境内,景物顿时不同,边境一带几乎没有农田,高大的树木早被砍光,商队进入辽境后折而向西行进,碰到几拨辽军的哨骑,也亏得商队的首领事先打点功夫到家,这些骑兵并没有多留难商队便放行,连韩世忠等人明显骑着宋国禁军独有的高大战马也不管。

章11 试涉霸王略-2

附近的辽国贵族与汉人富户闻听了宋国商队的行迹,不断有闻风前来交易的,在没有双方都满意的货物交换的情况下,黄金、白银和铜钱都是可以接受的通货,黄金一两相当于十贯宋国铜钱或者十两白银,通过观察,赵行德发现辽国的商人更愿意接受金子而不是白银,而宋国的商人则更喜欢白银,铜钱过于笨重,而夏国“当一两”金银制钱分量成色都不错,不须过秤,宋辽双方商人都很接受。

商队中的小商人也乐得早点将货物脱手,有的把相对沉重瓷器绢帛等物,换成更易携带的金银锭子,有的用银饼子换了食盐,有的则和比较信任的辽国商人立了契据,先将宋国带来的货物交割出去,回程时再从辽人那里将取得牛羊等赶回宋境。就这么一路下来,还未行到最后的大宗交易市场,商队所携带的货物便十停去了两停。

韩世忠私下告诉行德,他自己投了两千贯,又撺掇同来的部属凑了一千贯的本钱,交给一个商人换成瓷器随商队带来,看现在的行情,跑这一趟赚上一倍都不止。“他奶奶的,早知道这私货的生意如此厚利,我就该多要点护卫的辛苦费。”韩世忠乐呵呵地骂道,不过他心里明白,这些走私货的商队大都有后台,河北的高官除了买田招募佃户耕种之外,多少都投了些本钱在这种商队里食利。

赵行德颇感兴趣的是,和宋国商队的单轮单挽骡车不同,辽国载货的马车几乎全部是四轮车,每辆至少有两匹大牲口,辽国的贵族也全然和他想象中面目凶恶,粗鲁野蛮不同。因为生活的宽裕和崇信佛教,除了偶尔有些阴郁的神情,即便以中原的标准,形貌也称得上富态,穿金戴银的比中原更多。他偶尔和这些辽国贵族的奴仆搭话,稍有试探,这些人就会口口声声强调自己是“房里的”或“宅里的”仆人,不是“田里的”或“坊中的”苦力。

商队最终来到一个名叫万槐庄的地方,辽国南京道是严禁私筑城墙和淤积水田的,为了抵御马贼流匪,村庄外面围了一圈矮矮的木栅栏,里面还用木料搭了好几个高高的哨塔箭楼,此时北方的庄稼已收割完毕,一堆堆高矮不一的草垛子,衬托着这平原上的村庄显得格外突兀。

庄子外面还圈养了一大群牛羊,靠近便闻到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牲畜屎尿的骚臭味,刺鼻的味道让赵行德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这让他在对庄主拱手作揖的时候表情显得有点怪。庄主王孝节虽然未满四十,两鬓已经微微有些发白,笑起来的时候,左眼上有道疤痕若隐若现。

韩世忠让赵行德紧紧跟在组织这商队的大行商萧彦士身后,听这两人的交易过程,赵行德也知趣地只带耳朵不开口,不过,这一回韩世忠的精明还真来对了,王孝节的货物除了囤积在万槐庄的五万斤烧酒,五万张貂皮,一万七千斤盐外,还有将走水路运入宋境的数船辽东的几千根巨木和八千斤山参。王孝节似是知道赵行德的身份,对他温和地笑了笑,将取货的交子递给萧彦士,萧彦士也故作大方地将交子先递给赵行德看了一眼,这才揣进怀里。

晚间,商队便宿在这万槐庄中,赵行德独占一间客房,还未就寝,忽闻有敲门声,开门一看,却是个丫鬟羞羞答答地站在门口,轻声问道:“大官人可要奴婢侍寝么?”赵行德从上往下打量了她几眼,模样身段都颇有可观,眉宇间依稀似有幽怨之色,他按捺住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温言道:“姑娘请回吧,代我谢过庄主美意。”那丫鬟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赵行德吞了口唾沫,关好房门,从怀中摸出京师中带出来的那个香囊,香气虽然已经淡了,但握在手中,仍然觉得胸口一阵温热,烛光下把玩摩挲许久,心定神宁后,方才沉沉睡去。

次日天明,商队整装启程,回程比来时要快速了许多,连萧彦士在内的众商贾都有些掩饰不住喜色,他们特意挑选快要大雪封路之前前来辽国交换货物,既能抓住辽人急于筹措过冬的心理,又因为是最后一批从辽国换回来的北货,在河间可以居为奇货,对那些还没有买足北货南返的商贾高价出售,时间虽然赶了些,但和巨大的利润相比,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此时大家带着满车满驮的财货,都是归心似箭,都在催促脚夫快些赶路,好早点回到宋境。

韩世忠照旧将骑兵分作五队,在商队的前后左右各有一队侦骑游弋,亲自带了最精锐的一队骑兵居中策应。路上与韩世忠并辔而行,赵行德好几次都想问他昨夜是否也有丫鬟侍寝,但还是忍住了没问。即便在汴京的达官贵人府中,这种招待就好像陪酒献唱一样常见,做客人的消受和辞谢都再平常不过,实在没有穷根究底的必要。和赵行德尚且有些心潮起伏不同,韩世忠那样行若无事才是应有的态度。

一行商旅沿着曲折的商路走了两三日,渐渐离开了辽国控制的范围,进入辽宋间的缓冲地带,也许是天气渐冷的缘故,来时路上还遇到过几队辽骑在边境巡逻,回程时却一队也没有,众商贾都高兴少了花钱打发的破费,韩世忠却皱紧了眉头,越发督促侦骑小心在意,勿要中了马贼山匪的埋伏。

赵行德心中也大犯嘀咕,韩世忠是不是突然赚了一大笔银钱,以至于像中了超级大奖的小白领一样,生怕有人来抢他,恨不得戴着墨镜面罩出门。正腹诽时,左前方远处树林里突然飞起两支鸣墒,拖着尖利刺耳的声音,惊起好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起,乱叫着四散逃去。

“敌袭!”虽然从军只有数月,但鸣墒的意思赵行德也清楚,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正脑中转念,韩世忠已经大声呼喝起来:“敌袭,敌袭!”一边喊,一边抽出腰间的马刀,却没有拔出来,而是盘旋着战马,不住地用刀鞘和马鞭抽打好几个和赵行德一样不知所措的义勇头领,“布车阵!布车阵!”他继续大声命令道,两腿用力夹着马肚,在绵亘散乱的商队前后奔跑,留在商旅中策应的十数骑兵也如韩世忠一样,四处打马,催促那些惊慌失措的脚夫,呆若木鸡的商贾,还有手忙脚乱的保镖义勇赶快布好车阵。

在无遮无挡的北方平原,马贼绝对是是最令人切齿痛恨的存在之一。山匪往往盘踞一地,极少做赶尽杀绝之事,涸泽而渔,焚林而猎都是下策。如同蝗虫一样的马贼则恰恰相反,他们流窜的范围极大,行事极为很辣,以斩尽杀绝为乐,在马贼的昭彰劣迹中,从来不缺屠村灭门,斩尽杀绝之事。而从骑兵们如此急切的反应来看,前面侦骑所遇到的,应当是一队马贼,而且力量还不小,以至于一队十名侦骑,居然只来得及放出两支鸣墒示警。

领头的大声叫喊斥骂着,下面的义勇手忙脚乱,商贾如无头苍蝇一样争相将保镖叫到自己跟前护卫,甚至因为两匹受惊的骡子乱跑,三辆货车挤成一团摔倒在地上。好在这些州县义勇虽然未曾经历战阵,但布置最基本的车阵还是操练过的,总算将商旅的头尾都向中间收拢过来,也勉强布置出一个由运货的马车首位相接而成的车阵,把人、骡马和贵重货物都护在阵内。

当一阵阵马蹄声靠近的时候,义勇们已经从车上取出来强弩和弓箭,胆战心惊地守候在车阵之内,赵行德也将长袍的下摆扎在腰间,取出平常所用的三石弓。假如是被马贼杀破车阵,照惯例,除了骡马,连脚夫在内,是鸡犬不留的。

最先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拼命打马的三名侦骑,一人背后中了两箭,软软伏在马上,两人护在他后面,偶尔回身射出一箭,阻滞紧追在后的十余敌骑。韩世忠见着这马贼的形貌,心里又是一沉,一个个反穿皮裘,凶神恶煞的模样倒无所谓,所骑的都是难得的健马,又不蒙面,显然不是宋辽官军所扮,而是常年流窜的悍匪了。紧追在三名侦骑身后的马贼手中拿的都是软弓,射程不若铁骑军所用的长,但却占了发射迅速的好处,若是侦骑被他们追到近身,只怕回身发一箭的时候,便是十几箭回过来,乱矢穿身。

韩世忠接这趟护商的买卖,带出来的都是营中心腹精锐军卒,此时见到前面这队已经折了七人,心中又痛又怒,当即怒喝一声,也不管那群马贼身后还有多少后援,双腿一夹马腹,那战马长嘶一声,四蹄发力,若腾云驾雾般跃出车阵,迎着那被马贼追逐的三名侦骑奔去,其余十几名铁骑军不敢怠慢,纷纷打马,极速跟随在韩世忠身后,高声呼和着敌人冲杀过去,虽然只有十数骑兵,却如同两军交锋一样奋击百万的气势。

章11 试涉霸王略-3

十余名马贼并未接受韩世忠的邀战,反而舍了三名侦骑,调转马头往后退却,只是撤退的速度并不快,一边退,一边朝后面张望。一名侦骑见猎心喜,当即返身追赶过去,谁知三名马贼几乎同时回身放箭,这回弓箭的射程远远超过适才所用的软弓,那侦骑猝不及防之下被箭射中马首,另有一箭射中额头,一箭射中脖颈,连惨叫也未发出,人马当即倒了下去。韩世忠见敌骑弓箭厉害,追之不及,又怕落入埋伏,当即大声吆喝,令各骑不得擅自追敌,而是相互间隔五十余尺的样子,形成一个接敌弧线,立在车阵之外两三百步。

那撤退的马贼见诱敌不成,片刻后便返身杀回,这回前来的人马更多,东面与韩世忠所率的四十余骑对峙的,便有百多骑马贼,双方谨慎地保持着两百步的距离。此外,西南北三方向的树林之中,人马身影不断,不时有响亮的吆喝与响箭放出,而且有应有答,似乎是马贼中在传递着什么信号。

随着东南西北四方向都出现了马贼的踪迹,而且似乎声势浩大,不少商贾与乡勇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反而是那些被商贾们零星雇佣来的保镖,因为本来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涯,反而没见什么动静,只是眼中若有若无地流出一丝黯然,纷纷抽出长刀大剑,这些江湖汉子对强弓硬弩,长枪重戟等两军对阵的所用的兵刃并不擅长,但行走江湖,好勇斗狠,肉搏格斗倒是家常便饭,此刻困兽犹斗,既然知晓马贼手下向来不留活口,好些人拿出兵刃后,眼中逐渐露出几丝阴狠。乡勇弓箭手们则畏畏缩缩地取出弓箭,小心地躲在马车的后面,这些人原本是本分的良民,平日里打架斗殴也少,要他们和杀人成性的马贼肉搏,还不让兔子该吃肉来的容易。

赵行德此时终于看清楚了马贼的形貌,四百步外列队驰骋的百余马贼身后,还有数十骑看管着成群的马匹,平均下来,每个人都有三四匹马。此时已近寒冬,马贼们大多戴着耳扇的毛皮帽,除了凶狠冷漠双目露在外面,口鼻都被像抹布似的围巾掩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孔,浑身上下都裹在粗陋的羊皮长袍之中,长袍似乎很厚,既能遮挡寒风,又能起到轻微的防护作用,从长袍下摆下伸出的双腿穿着长筒皮靴,踏在软软的皮革圈成的马镫上,让这些马贼在马上行动分外灵活。前方马贼所乘的战马身后只挂着箭袋和较小的干粮水囊,而后方的马群身上则驮挂着更多的辎重,可以想象,这些贼人一旦逃窜起来,可以长时间都不用补充给养,,难怪可以来去如风,官兵也难追剿。

忽然,赵行德目光一凝,他终于看清楚马贼坐骑胸前挂着那饰物,竟然是成串的人鼻,有的居然达数十上百之多,绕是赵行德对马贼的凶残早有耳闻,也不禁洗了口凉气,握着三石硬弓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从箭囊里取出十支箭,一一插在身前的黑土中,方才觉得安心了一点。

赵行德能够看清楚,是因为韩世忠被马贼迫得不断后退的缘故。马贼的首领极富经验,十分精于利用他骑兵数量上的优势,张开两翼缓缓接近铁骑军的四十余骑,与善于冲杀狠斗的铁骑军保持着两箭的距离,铁骑军的战马速度比马贼不占优势,只要冲击出去,不但接触不到敌人,反而极容易被马贼四面围住,用游动射给一口一口嚼得渣都不剩。

一旦左右翼张开的敌军试图插进他与车阵之间,韩世忠都不得不退上一截,威吓身后的敌骑,可惜车阵中无善战之将主持步军的箭阵,不然,以步射和骑射对这股敌骑前后夹击,到能让对方吃个不大不小的亏。韩世忠再次打手势发出后撤的命令,不过这次稍有不同,那插入车阵与前方铁骑军之间的马贼似乎过于猖狂,离车阵几乎不到五十步的距离了,韩世忠一边侧着马身后撤,一边不动声色地和两个常年跟随他的都头打着手势,四十余铁骑军都轻微地将弓箭挂在马鞍上,将手握在长枪马刀之上。

前方徐徐压迫过来的马贼首领似乎也看出不对劲,开始大声用极有韵律的贼话呼喝起来,正当车阵与铁骑军之间的马贼将动未动之时,韩世忠暴喝一声:“我干你娘的!”左手猛地一拉,衔铁几乎将马嘴勒出血来,战马刚刚在原地转过了半边身子,便被飞快地奔跑起来,四十余名铁骑军都矮身伏在马脖子后面,从鞍鞯上摘下了兵刃,后方的马贼几乎还没有启动,这些铁骑便冲过了五十步的距离,杀到跟前。

同袍战死,又被马贼一直压迫着后退地愤懑在此刻终于爆发了,马贼们正拼命打马往外跑,还来不及将弓箭换成格斗的兵刃,便有几个惨叫着被刺下马来,韩世忠善使一杆长柄大刀,刀锋之下,马贼仅能当避流矢的羊皮长袍完全没有悬念的被割开,然后是鲜血奔涌而出,溅得他满头满身都是,似乎受了鲜血的刺激,他越发兴奋地挥刀狠斗,拼命打马诛杀附近还来不及逃避的马贼,四周的铁骑军也是如此,枪挑刀砍,仅仅数息的功夫,便有二三十马贼被杀落马下,甚至还有些慌不择路,竟然打马朝着车阵冲了过来。

虽然杀得兴起,但韩世忠仍然观察着四周的形势,车阵乃是众人抵御马贼的根本,他觑见这事,当即冲着车阵那边高喊:“放箭!放箭!”只可惜战场上喊杀声、惨叫声、战马嘶鸣声,人仰马翻之声混成一片,韩世忠的喊叫,连距离他最近骑兵也没听得明白。那车阵中的江湖保镖原本就是一盘散沙,而乡勇头目周慕兰从来没有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虽然勉强没有上下牙齿打架,却也两腿发软,不知所措,眼看二三十骑凶神恶煞地马贼居然冲着自己这边杀了过来,脑袋里面嗡地一下,一遍空白,连惊吓之声也被堵在嗓子底下喊不出来,更何谈指挥众乡勇发箭却敌了。

头目如此,下面的乡勇更是不堪,除了有几个惊慌失措之下乱发了数箭,其余百多人居然就木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马贼越来越近,一直悬着心观战的众宋国商贾此时也吓得说不出话来,有两个已经闭上眼睛,喃喃念着真武大帝、南无观世音菩萨保佑。

原本仓皇逃窜地马贼没料到车阵里面居然毫无还手之力,胆子顿时便壮了,最前面一个已经挂好弓箭,右手挥舞着弯刀,左手控马,准备一旦接近到车阵三尺处,便提缰跳过低矮的车辕,收割头颅。战马在马贼的催促之下,将速度加到极致,周围的马贼也都兴奋起来,各种口哨,呼喝之声四起。

正当此时,一支劲箭忽然从车阵中射出,啪的一声射入最前面一匹战马额头,深深钉了进去,正在全速奔跑地战马受了致命的一箭,前蹄当即软到,身躯带着一股惯性重重砸在地上,也亏得那当先的马贼身手灵活,居然在马匹摔倒之际飞快地将双腿从马镫中解脱出来,借着死马身躯的缓冲之力抵消了冲击,就势一滚,眼看离车阵不到二十步的距离,居然毫发无伤。此人是悍不畏死之徒,刚刚翻身起来,便要挥刀向前杀去,一根雁翎箭又如影随形而至,啪的一声正中面目,贯穿头颅,半截箭头从后脑穿出,那马贼的喊杀声便戛然而止,头插着箭扑倒在地上。

射出这两箭的正是汴京太学的上舍庠儒赵行德,平素看似斯文样子,下手却这般狠辣,众保镖和乡勇都是一惊,却听赵行德暴喝道:“愣着干什么,一起发箭!发箭!”一边飞快的从地上拔起一根箭,搭弦射出,他的三石硬弓力道极大,此刻马贼大都冲到二三十步的距离,不需开满弓便可射出,一箭出去,又插中一匹马的额头,那马贼猝不及防,他却没有上个马贼的本事,头朝下折断了脖子,还被死马压在下面,一人一马的尸体还在微微抽搐,又被两三支车阵中射出的箭插在上面。

乡勇弓箭手此刻终于回过神来,也不管是否射的准,纷纷搭箭,使出吃奶的力气开满弓射出去,四五十支箭当即要了前面三五个马贼的性命,后面的十几人也没了刚才气焰,一个个伏低了身子,不是轻轻拨动马头,躲避前方扑面而来的箭雨。

只可惜这些乡勇醒悟地实在太晚,二三十步的距离还不够发出两箭的,后面的马贼已经纷纷接近了车阵,熟练地提马缰跃马而起,右手弯刀顺势下击,借助战马冲击之力,好几个乡勇几乎同时被砍在了面们,肩膀等处,血溅当场,有的头颅带着血雨凌空而起,有的上身几乎被砍成两片,一声不吭便倒了下去,有的却捂着鲜血淋漓的脸惨叫不止。

“我干你奶奶!”赵行德的眼睛也红了,此时此刻,再也不顾什么恐惧,害怕,周围的情势,声音,全都看不见听不见,扔了弓箭,顺手抄起一根商队用来在车轮陷进泥坑时候使用的撬棒,斜举朝上一抡,正扫在一匹跃起的战马左前腿之上,巨大的冲力顿时让赵行德双手绷开了口子,不由自主地松手,撬棒随着落下的马匹的惯性一起飞出,那匹战马刚一着地,胫骨便断为两截,扑地一声摔倒在地。

作者:今天应该还有一更。

章11 试涉霸王略-4

战马跃过车辕的巨大冲力,使赵行德也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正好倒在那马贼一步之外,双方都看到对方。那马贼的帽子已经掉落,头发胡乱扎着辫子,满脸污秽,只看得清深浅不一的刀疤纵横交错,乱蓬蓬的胡子完全遮住了下巴,一对圆眼目露凶光,恶狠狠的盯着周围,喉头深处还发出野兽一样的叫声,附近的几个乡勇被这贼人的凶悍所慑,不但没有冲上去,反而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马贼一边拼命从马身下要挣扎而出,一边朝赵行德瞪过来,仿佛野兽盯上了猎物。赵行德却反而被他激发了凶性,低吼一声,合身便扑了过去,一双大手紧紧扼住那马贼的咽喉。刚坐起身来的马贼没料到这汉人手无寸铁便扑了上来,猝不及防之下被赵行德合身压回到地上,他一只手死命上举,顶在赵行德颔下,顺势在他脖颈上抓出数道血痕,另一只手却从腰间摸出一把平素用来割肉吃的短刀,一下子插在赵行德左肩上,正要拔起来再朝心口捅去,一个铁枪头带着劲风擦过赵行德脸侧,扑的一声,将那马贼钉死在地上,长枪顺势抽出,脑浆鲜血溅了一头一身,赵行德茫然地回头望去,只见韩世忠正将一柄乡勇所用的长枪掷出去,插中了一匹刚刚冲进车阵的马贼坐骑,又拨马反手一刀,将附近的另一个马贼枭首飞出。这时铁骑军已经纷纷纵马跃入车阵,合力砍杀冲进来的十来个马贼,大部分则铁骑军跳下马,不断用刀柄刀背敲打那些手忙脚乱的乡勇,命令他们全力朝车阵外的马贼放箭。

适才经历生死一线之间,赵行德如梦大赦般出了口气,直到此时,左后肩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却强自撑持起来,踉踉跄跄地寻到自己的弓箭,靠在车辕上搭箭开弓,一箭射了出去。

“你们!”韩世忠挥刀指着那些守护着商贾雇主的保镖吼道,“去保护弓箭手!”一边怒喝,一边拨盘马朝外面瞭望,只见百余骑马贼已经冲到五十步之外,乡勇弓箭手在下马的铁骑军的催促下,正手忙脚乱地发射着箭矢,虽然准头不够,但比之前毫无还手之力还是要好多了。

眼看那些保镖仍旧畏畏缩缩地站在雇主身旁,韩世忠又朝商队的首领萧彦平喊道,“老萧,贼人大队冲进来,大伙儿全都完蛋!”

萧彦平在众多商贾中算是见过世面的,见状也不多说,冲他身边的人喝道:“还愣着做什么,今日之事,全凭韩爷做主!”周围七八个保镖方才如梦初醒般离开了位于车阵最中心的商贾雇主,朝着马贼冲过来的车阵外围奔去,他们也知道短柄兵刃对付骑兵不太管用,也不管平素用的什么,每个人都拿了杆乡勇的长枪在手。这些人虽然未必精于枪术,但毕竟是常年刀头舔血的练家子,此刻面临九死一生之局,远处用长枪扎,近处用护身刀剑砍,百多名汉子居然堪堪和逼近车阵的马贼战得僵持不下,韩世忠也得以聚集起二十余铁骑军驻守阵中,专门清除突破车阵冲进来的漏网之鱼。

乡勇得了铁骑军和这些人的保护,再加上度过了最初的震撼期,头目也渐渐地醒过味来,开始努力配合铁骑军的口令指挥手下,射出去的箭雨慢慢变得越来越厉害,逼得马贼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挺身冲杀,而是开始围绕着车阵兜起圈子。眼看天色渐暗,那马贼似乎也不愿多死伤人手强攻车阵,渐渐不再冲击,在车阵不远处下马歇息,东面足足有三百多骑,另外三个方向也不断有哨音呼喊之声传来,似乎还有无穷无尽的马贼藏在树林草丛之间。

直到战斗结束,赵行德已经数不清放了多少箭,只觉得双臂酸麻,左后肩的伤口处在战斗中又撕开得更大,由商队的医生简单用药包扎后,红肿,灼痛,麻痒,好似烧热的小锯子不停地割肉,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来,唯咬牙强忍疼痛,靠着马车的车轮坐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一把炒米塞进嘴里嚼着,外面的马贼时不时地朝着车阵内的火堆放冷箭,靠近火堆烤煮食物等于找死。

“你胆色不错。”韩世忠走到近前来,随手丢给他一块肉脯,赵行德接过来放进嘴里咬了口,差点咸得眼泪都掉下来,这是韩世忠从辽国买回来的腌咸肉,要是运到江南,刚才赵行德咬下那一小块,足够一家人熬五锅汤的盐分了。韩世忠靠着赵行德坐了下来,脸色黯然道:“死了十七个,都是跟随多年的兄弟。”他咬了块肉,喝了口水,恶狠狠地朝外望去,仿佛嚼的是马贼的肉,喝的是他们的血。

外面,东那西北的树林后面,到处是影影绰绰地火光,几乎有两三百处之多,加上偶尔起伏的哨音和马匹的嘶鸣,仿佛到处都是马贼。许多乡勇和商贾被马贼的阵势所慑,有的唉声叹气,有年纪幼小的嘤嘤地哭泣起来,有的不声不响地吃着炒米炒面等干粮,情绪却低落之极。

赵行德望了望外面满山遍野的火把,静默了半晌,忍住疼痛,沉声道:“马贼是虚张声势,他们没有那么多人。”倘若马贼当真有这么多,白天只需一力强攻,仅仅五十铁骑军,二百余乡勇保镖绝对守不住车阵,这战斗根本拖不到晚上。

“就算只有三百多骑,也很难守得住。就算是逃,也没几个人逃得出去。”

“如果换个地方,也许能守得住,来时路过那座山地形崎岖,林深草密,不利于骑兵奔驰冲击,只有一条上山的大路,也不好走,如果能在上面结阵坚守,马贼很难攻得下来。”赵行德指着北方里许之外的一座山丘道,虽然那里也有星星点点的火把,但他估计只是几个马贼在那边虚张声势,并监视宋国商队的行踪而已。

“只要车阵一乱,这些马贼就会冲进来,你以为就凭这些乡勇和镖师,能维持得住吗?”韩世忠看也不看赵行德所指的方向,从怀里掏出块磨石,一下一下地磨着马刀的刀刃,发出嚓——嚓——之声。

“我们可以声东击西。将衣服套在那些羊身上,用浸透了油脂的布绳将羊尾巴连着,身上绑上火把,找几个兄弟将这些羊和多余的骡子偷偷往南面驱赶,一旦和马贼的哨骑接触,发往一轮箭后立刻点燃火绳,烧断绳子,尾巴着火的羊就会到处逃窜。马贼但都清楚我们的人数,一见到这么多火把乱动,定会以为是我们想要趁夜逃脱,他们又分布在四面八方,联络不便,必然全力往南面堵截追赶,到那时我们就抛掉沉重之物,迅速上山,如果行的快的话,也许赶得及在马贼转回来之前重新布置好阵势。”

赵行德眼中倒映着篝火的火光,韩世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车阵中除了骡马外,还有一百多头羊,是一个商人从辽国人那里买的,这几日倒不断地有别的商人,乡勇和军卒向他买来宰杀,韩世忠觉得这个商人真是很会做生意,这群羊既不占马车,也许还没抵达宋境就全都变成银钱。

那羊身上若是套着的衣服,火把绑在羊角上,远远一看,到还真像是人猫着腰在树丛草堆里钻来钻去,手中还拿着火把。

韩世忠沉吟片刻,一拍大腿道:“左右是个死,就按你说的办法试试看!”他找来萧彦平,和他商量布置,萧彦平下去和众商贾一说,那羊主人当即愿意将这些牲口让出来保命,百多套衣服也很快凑齐了。

脚夫、乡勇和保镖也被韩世忠分派到铁骑军军卒下面,都头解元带部分镖师保护那些商人往山上走,赵行德在其间,另一名都头于大义督促脚夫赶马坨运最值钱的货物,并尽可能多赶几辆马车上山,韩世忠带着铁骑军和部分镖师警戒突然杀出来的马贼,都头董洺带着羊倌儿和几个军卒一起往南驱赶羊群,遇到马贼后发响箭点燃火绳然后再退上山。

事关生死,最后吃了点东西,商人将装金银和交子的包袱绑在身上,唉声叹气地从马车上拣选最值钱的东西,萧彦平和解元一起,不住口地提醒那些企图带上更多更多货物的商人,保命要紧。在白天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的镖师和乡勇表情各异,静静地听铁骑军的军卒交代注意事项。

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众人便静静坐在地上等待出发的时刻,车阵里只听得到沉重的,长短不一的呼吸声,和嚓——嚓——嚓——的磨刀声。正当此时,东面的马贼营地里却唱起了歌,这歌声顺着寒风若隐若闻,只是赵行德不解其意,旁边的一个名叫贾昌的商贾却在凝神细听,于是赵行德轻声问道:“这些贼人唱的什么?”

贾昌颤声答道:“是猎歌,”他喃喃念道,“猎人纵马扬鞭,围住了好多好多的黄羊,黄羊又肥又大啊,猎人满心欢喜,开弓射杀,黄羊尸横遍野,拼命奔逃想要冲出合围,东面有条宽阔的河,黄羊的尸体堆积在岸边,西面有条急流的河,黄羊的尸体堆积在岸边,猎人射杀黄羊,黄羊是横遍呀,再敏捷的黄羊,也逃不出猎人的合围啊。”马贼的歌声越发欢快,贾昌眼中透出恐惧的神色,脸色越发苍白。

“啪”的一声,韩世忠折断了手中的柴枝丢入火堆,激起一片火星。

章11 试涉霸王略-5

也许是马贼张狂的猎歌刺激了韩世忠,他决定亲自带人向南诱敌。萧彦平还是那句“今日之事,全凭韩爷做主。”不管是跟随韩世忠去诱敌的人,还是被安排随同大队人马向北面山丘转移的人,都是忐忑不安的心情,但在这个当口,谁也没有多问。

“若有什么不测,红玉的事情,你帮我看着点。”临去之时,韩世忠突然俯身对赵行德道,不待行德搭话,便挺直身躯,戴上兜鏊,双腿轻踢马腹,那战马不满地甩了甩头,缓缓地朝南走去。

十二名铁骑军和五个能骑射的镖师跟在韩世忠的身后,再往后是驱赶了上百头羊的羊倌儿和另几个骑兵。诱敌地人马就像是真的要突围一样,人衔枚、马衔草,无人持着火把,静悄悄地往南潜去,连鸟雀也没惊飞两只,消失在黑暗之中。

萧彦平和赵行德一起望着南方,侧耳细听远方的动静,只问嗡嗡虫唱声声,数声夜枭鸣叫。萧彦平叹了口气,低声对行德道:“赵先生,你和韩爷交情甚笃,老哥我斗胆问一句,以你之见,韩爷还会回来吗?”赵行德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沉思片刻,沉声道:“我信得过他。”萧彦平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脚夫和其他商贾的准备情况。

突然,南方的黑暗中爆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数枝鸣墒带着尖利的哨音划破了夜空的寂静,箭矢破空声,喊杀声,金铁交鸣声,人喧马嘶声响成一片,原本黑暗一团的树林也腾得冒出数团火光,双方的骑军皆不敢执火夜战,有的放火箭,有的点燃火把后掷到远处,借助微微的光辨认地形和对方的位置,只见明暗闪烁之中,树影人影若隐若现。

双方交战片刻之后,忽然间,南面先后点起了上百只火把,火光大作,而且在不断的往四面八方移动。赵行德心知这是韩世忠等点燃了火绳,尾巴着火的羊四处乱窜,但在远处的马贼看来,这是宋国商队乱了队形,夜中难辨方向又没有夜战经验的商人脚夫慌忙地点着火把四散奔逃。

这时,东面聚集的大群马贼也终于动了,不及熄灭篝火,映射着出鞘刀光四射,纷乱的马蹄声密集地朝南面赶去,风中还不断传来高声催马之音。西北两面的远处,原本星星点点的火光,也几乎在瞬间晃动几下,然后黯淡了许多,那是原先挥舞着火把的马贼看到头领下了决心,当即扔了火把,策马往南面方向堵截择路而逃的商人,这些商人逃得越分散,想要一网打尽,就要费更多的功夫,这也是围猎羊群的常识。

“走!”铁骑军都头解元低声喝道。七八骑兵在前斥候,后面跟着大队商贾、镖师、脚夫和乡勇,熄了火把,前后用草绳子连着,摸黑往北面的山丘走。这夜星月无光,就算眼前的泥坑,山间的枯藤都看不清楚,不断有人趔趄摔倒在地,因为早用绳子勒住了嘴,无人出声。南面不断传来的蹄声和鸣墒,间或一两声惨叫和羊叫声,赵行德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好几处热辣辣的痛,那是半人高的枯草割破了手脸,但也全然顾不得了,唯一悬在心里的,就是千万不要撞上大股的马贼,以商队众人现在的情形,那可真成了任人宰割的黄羊。

脚下高高低低,心头七上八下,跌跌撞撞的宋国商队,顺着林间小道,一直爬到北面那座山丘半腰,也未碰上马贼,赵行德这才松了口气,没注意自己早已满身满脸的大汗,朦朦胧胧间只见于大义和解元两个都头忙前忙后,将好不容易带来马车堵在上山的路上,又沉声喝令脚夫和乡勇赶快安设陷坑和鹿角,直到防御工事大都完成,方才准许点燃了三堆篝火。火光映照下,于大义环顾身后众人,只见倚在路边乱石旁休憩的赵行德眼睛布满血丝,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满脸通红,脸颊却凹陷进去,不由吃惊道:“赵先生,你怎么了?”

赵行德头脑混混沉沉,听他一问,也道:“我怎么了?”以手抚额烫手,再思究竟时,只感到头重脚轻,忙伸手扶住身旁的人,其他人纷纷围拢过来,赵行德却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昏厥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为深沉,也不知过了多久,赵行德方才悠悠醒转过来,眼睛刚刚睁开一条缝儿,只看得见模糊人影,耳中就传来惊喜地呼声:“赵先生醒了!”“韩大人,赵先生得救了!”

“韩世忠?”赵行德迷迷糊糊想到,“他不是去诱敌了吗?对了,他还托我照顾李红玉,可我已经有若雪了。”他张了张口,便有人将水囊凑到嘴边,一点点把一种极苦的药水灌入口里。“咳——咳——咳——”赵行德勉强喝了两口,便剧烈咳嗽起来,又过了一会儿,才总算彻底清醒,转头环顾四周,只见自己仍躺在山道上,身下垫了一条羊皮的褥子,韩世忠、萧彦平、于大义等几个都在看着自己。

赵行德醒过神来,问道:“马贼都退走了么?”“对!”萧彦平笑道:“多亏韩大人神机妙算,又舍身诱敌,马贼头目见我等已经占据了地利,自觉讨不到什么便宜,一直没有攻打,韩大人正派侦骑四处巡查,也许马贼已经退走了。”韩世忠也点了点头,脸色却不太好看。

后来才知道,和韩世忠一同去诱敌的铁骑军都头董洺战死了,几个马贼偷袭韩世忠的时候,董洺为掩护他的背后,自己却赔上了性命。董洺和韩世忠一样,世代从军的军户子弟,老家都是关中,在汴梁的禁军大营长大,只愿同年同日死的交情。

因为担心被鸟兽啃食,阵亡的铁骑军尸体都由皮毯子裹了,马车载着。另一辆马车载着数十个首级,这一趟韩世忠护商生意上报的是巡边差事,这些铁骑军的同袍和马贼的战斗中殒身,朝廷当有一份抚恤,而那些马贼首级,则是战斗和功勋的证物。商贾们留在原地的笨重货物,用来诱敌的羊,连同羊身上的衣物,马贼都掳走了,唯独没有带走同伙的尸体,任由他们暴尸荒野。马贼退走之后,韩世忠细细验看了马贼的尸身,发现了不少狼头纹身,他准备回去打听清楚,这是哪支悍匪的记号,然后亲自带着铁骑军来复此大仇。

“贼子刺你那一刀上不知抹了什么污秽之物。”韩世忠对赵行德道,“幸好郎中那副解药管用,我已代你谢了他两贯。”赵行德点了点头,以沙哑地声音道:“有劳韩兄。”

这一回大难不死,此后无论行军还是下寨,商队中人和军卒无不谨慎万分,晓行夜宿了数十日,终于通过了辽宋边境地带,抵达河间府地界。

赵行德原本身体就颇为强健,心情也随着伤势而逐渐好转,此时已近年关,路上荒村野店,传来声声爆竹,河间府的码头和驿站里都挤满了各地的商贩,赶着要将最后一批北货运回中原。农家的田间地头堆放着高高的垛子,再穷的佃户,此时也要准备购置年货,路上行人脸上也洋溢着过年的喜气。赵行德游目四顾,只觉一派平和的盛世景象,与那危险莫测的边境恍若隔世。

路过一处渡口时,只见一艘平底的河船泊在岸边,不少农人带着空担在排队,船上几个汉子正用将一种散发着恶臭的污物过秤,然后铲倒农夫的挑担里。

“这是怎么回事?”赵行德皱了皱眉头,河间府城里有专门出售人畜粪便的,但这恶臭污物居然有满船之多,亦不似平常所见。

韩世忠晃了晃脑袋,同样一无所知,萧彦平却道:“这是海外列岛的鸟粪,用来补偿地力,最是见效。”

“鸟粪?”赵行德奇道。

“正是。”萧彦平点了点头,“为了抵御契丹的骑兵,河北州县不得任意砍伐林木。农夫为了御寒,不得不将本该翻到田地里作肥料的禾杆子当作柴草用,河北水田最耗地力,若不添加鸟粪来回养田土,用不了二三十年,这地就种不了庄稼了。”

“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韩世忠带着匪夷所思的神情道,“想不到鸟粪也能卖钱。”

“韩爷是贵人,久在京师,不知究竟也是自然。那海外列岛上群鸟栖息之处,鸟粪在堆积如山,任人自取。只不过,假如运到中原的话,运费太贵,就不划算了,但沿海的东南与河北各州县,都是惯用鸟粪来养田的,这东西极为管用,中等田也能补成上等田。”

“年关将至,贫寒人家偿债尚还不及,怎有余钱买这些东西?”

“这都是富户、地主出钱,让佃户挑回去用,地更肥了,来年才好涨租子。”萧彦平解释道。

“原来如此。”韩世忠恍然大悟道,“果然无商不奸,我们这些当兵吃粮的,那个不是拿脑袋血汗去拼,你等随便找个荒岛便能赚到银钱。”

“韩爷哪里话,因为运费也不便宜,这鸟粪的生意其实赚头也不大,只不过胜在稳定,细水长流嘛。”自从脱险之后,萧彦平对韩世忠的态度就更加恭敬了,向那卖鸟粪的河船船头有一个状若火焰的纹饰,萧彦平偶尔瞥到那处,眼神变得有些游移。

章12 将期轩冕荣-1

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若是脚程再快一点,便可赶到县城住店,但萧彦平还是下令商队的脚夫就靠着这小小的渡口扎营露宿。进入大宋内地后,韩世忠也不干涉他如何安排行程,只等到天色擦黑之后,军卒来报,萧大掌柜带着一个伙计上那渡船上去了,韩世忠便对赵行德笑道:“果然是无商不奸,白天跟你我说这鸟粪的生意赚不到大钱,晚上便巴巴地上人家船上找门路了。也罢,反正你我没有本钱做这搭船出海的大买卖。”他说得轻巧,赵行德也付之一笑。

枫桥渡口处,那装载鸟粪的河船正在停泊在栈桥,后桅杆上挂着一盏黄纸糊的灯笼,映着水光粼粼,和往常的河船水手晚间耍钱吃酒的喧闹不同,这条船上静悄悄,只有些十数双眼睛藏在暗处,警惕地监视着周围的形势。

一个跟班提着盏描花灯笼在前头带路,萧彦平顺着栈桥在船身之旁驻足,还未出声招呼,船上便放下了一块跳板,萧彦平也不多说,便和跟班一起上了渡船,那跳板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船舱中,邓元觉端坐在藤椅之中,萧彦平一见是他,当即俯身拜倒,口称:“圣教弟子萧彦平,参见宝光法王。”邓元觉摆了摆手道:“萧兄弟请起。”他示意跟随在后的明教弟子出去,房门掩上之后,这才微笑道:“老萧,你我交情不比寻常,岂能拘于这些俗礼,快坐。”说着,还为萧彦平沏茶。

萧彦平苦笑道:“方教主起事在即,一再教谕我等要重规矩,在下也是遵命行事。”邓元觉将茶杯推到他的跟前,笑道:“规矩都是做给底下人看的,此时别无旁人,你我仍像从前那样兄弟相称便好。”

“谨遵法王教谕。”萧彦平话说出口方觉有误,左手端起茶杯,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笑道:“说顺了嘴。”

邓元觉一笑置之,他望着外面漆黑的水面,低声道:“辽国的事情还办的顺利吧?那五千柄腰刀,三百副铁甲,千柄火铳,万斤药粉,可都办妥了么?”

“一切还好!”萧彦平答道,“要紧之物都藏在大树的树干之中,在辽东出海,由海船直接送到扬州。”说着将交子从怀里掏了出来,递给邓元觉。邓元觉接过来,也不察看便放入怀中,赞道:“办得好!教主起事在即,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下不缺人,单缺兵刃铠甲,这批东西真是雪中送炭了。”他顿了一顿,又道,“果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这辽国的官儿,为了银钱,也是什么都敢卖的。”

萧彦平常年为明教打理财物,奔走于公卿巨贾之间,闻言只讪讪地笑笑。邓元觉有一句没一句的叙旧中间,向萧彦平介绍了明教教主方腊在江南准备起事的情况,称一旦这批兵器运抵江南,数十万教众将在十几州,几十个县同时起事,席卷东南,以金陵为都城,国号大明,然后与宋国划江而治,方教主登基称圣帝,年号永乐。萧彦平听着听着,脸上显出踌躇犹豫之色,计议半晌,方才开口打断邓元觉道:“邓兄,以兄弟在河北所见,朝廷在数年之内,与辽国必有一战,届时官府的禁军精锐大部陷在河北与幽燕,无力南顾,教主何不等到那时再起事?”

邓元觉一愣,打量了萧彦平数眼,方才咳嗽一声,语重心长道:“老萧啊,这话你在我面前说便好,若是遇到其它教中的兄弟,可千万莫要莽撞。”他顿了一顿,沉声道,“方教主上感天心,下感地运,神机妙算出的起事之期,不是你我能质疑的。前不久教中有个姓金的妄加议论,已被执法堂的长老半夜绑到江中喂鱼了。”见萧彦平脸上仍有些不解,邓元觉心中暗暗叹气,这老萧数十年来也是为明教教门出了大力的老兄弟,可始终只是一个大执事的身份,没有晋位护法或者法王,连一方的祭酒也不是,“今年东南大旱,田中收成减半,茶叶也不好,但朝廷赋税反而加重,民怨载道,东南正是遍地干柴的局面,若是延误了,谁能知道来年、后年会不会是风调雨顺?升斗百姓,只要有果腹之粮,是决计不会跟从圣教弟子起事东南的。”念在和萧彦平多年至交的情份上,邓元觉还是用他能理解的话再解释了一遍。

“原来如此,”萧彦平喃喃道,心中仍有些惋惜宋辽开战的大好时机,邓元觉拍着他的肩膀道:“大事若成,以萧兄你对圣教的劳苦功高,六部尚书不好说,一州牧守是跑不了的。”“那还要邓兄多提携,州牧不敢想,兄弟我提举市舶司就可以了。”“好说,你我是几十年的老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必客气。”

两人久别重逢,谈笑甚欢之后,依依惜别。萧彦平离开渡船后,即刻回到商队的营地,再无其它异动。韩世忠越发吃准了这老家伙不愿自己掺合他的鸟粪生意,以后的数日,对他言语颇不客气,萧彦平却只唯唯诺诺,小心应付与他,直到抵达河间府城,方才又封了个四千贯的酬金送给韩世忠。韩世忠将其全部用作阵亡军卒的抚恤养家之费,闲下来后,便又四处打听辽宋边境以狼头为记号的马贼踪迹,但一直都没有所获。

赵行德回到河间府后,将这一趟五百贯的酬金都投入到义学中,建了间小小的印坊,专门印刷供军卒识字所用的字本。期间他数次登门拜访了王彦。王彦担当锦檐府河北统制官十多年,对太行山中群盗,河北诸路的马贼都了如指掌,听赵行德叙说马贼的行事作风和留下标记,但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一股悍匪,只说河北边境的马贼分分合合也算寻常,但这三四百骑的也算是大股了,锦檐府细作打听之下,必然会有结果。

河北行营似乎无时无刻都处在忙碌之中,数月来,行营都部署童贯提升镇北军的军饷,达到了普通禁军的三倍之多,提升了三名副将,又罢免了两个正将,让河北行营诸将都有些畏威怀德。紧接着,童贯又开始在原有河北诸军中选拔精锐充实镇北军,身材不高大威武的不要,不能负重行远的不要,不能举起二百斤石锁的不要,但厚赏于前,行营诸军仍然趋之若鹜,短短旬日,镇北军便由五千人充实到一万两千人,童贯将这些河北军卒全部打散安置在镇北军原有的行伍之中,重设军号,分别为镇北第一军至第四军。

韩世忠曾经得到官家亲口关照,前段时间又斩获了马贼首级数十个,经过点验乃是真正的壮年悍贼,此乃是镇北军戍边以来首战第一功,令童帅颇有面子,因此不拘一格,越级将他提拔为镇北第二军指挥使,还时常面提耳命,俨然成了童帅的心腹爱将,令其余镇北军诸将分外艳羡。兼管河北女营的掌书记周鼎臣见这风色,不需韩世忠多提,便将李红玉销了娼籍,还找好友为她编造了良家女子的身份,趁夜送到韩世忠府上。行营里吹吹打打办喜事那天,赵行德替韩世忠挡了数杯酒,结果醉得差点替新郎入了洞房,被架出来在洞房隔壁睡了一晚。

对赵行德开设义学教授军卒,交往军将等行为,王彦都没有干涉,只提醒他不要误了攻读圣贤经书,虽然行德才学过人,但明年八月礼闱还要认真应付,本朝开国以来最重进士,不知有多少自命不凡才子在这上面抱憾终身。

晁补之来了一封信询问赵行德学业近况,并勉励他用心读书之余,好生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当斯之世,欲与天下俊杰逞强争锋,当用心东南。欲与古今英雄竞逐风流,当体察河北。”

而陈东、张炳等太学士子在和赵行德的来往书信里面,也提到太学中同窗也开始紧张地准备秋闱,还及时地向行德通报了太学中盛传博士秦桧有可能担任礼闱的主考官,现在不少太学士子都奔竟于其门下,理学社中邓素倒颇为低调,因为秦桧是其座师的缘故,最近一直在发奋攻书,要这个进士中得让人心服口服。

李若虚也给赵行德写了一封信,信里却杂七杂八地问了赵行德的近况,衣被冷暖之类,显然是替乃姐所写的,行德对这封信倒是回得最为仔细,洋洋洒洒写了事无巨细写了近五千多字禀报回去,羞得李若雪再也不叫幼弟给他写信。

这个冬天第一场大雪,终于纷纷扬扬下了,天地间都堆积成一片素白,这天下午,行军司马王彦带给河北行营都部署童贯一个好消息:“克烈部已经到达辽国边境,沈大人交代,该部内附我朝之事,由童帅全权处理,锦檐府将全力配合。”

童贯眯缝着眼睛打量着王彦,此人在河北行营中是最规矩的将领,既不骄悍,也不贪墨,可惜,不但是皇城司的人,更是锦檐府的人,留不得。他摸了摸颔下的胡须,沉吟片刻,道::“克烈部远来内附我朝,本当嘉奖,以怀远人。正值隆冬时节,先犒赏锦缎两千匹,粮食五千石,让克烈尽快迁到河间渡冬吧。”他顿了一顿,又道:“烦劳王统制转告克烈族长,这三千草原的勇士,便是我河北大营镇北第五军,只要他诚心报效朝廷,忠于皇上,本帅保他一生荣华富贵。”

章12 将期轩冕荣-2

辽国之行让赵行德意识到,纸面学问与实际的巨大差距,特别是两军交战更是如此,这时代的文人大都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所著兵书要么袭前人,要么道听途说,要么是想当然耳,特别是枢密院许多阵图都繁复无比,在实战中根本不可能完成。于是在义学授课之余,赵行德时常向军卒们了解作战的实际情形,一来二去,他渐渐放下来读书人的架子,军卒也觉得这个赵先生和蔼可亲。在这些军卒的心目当中,赵行德有学问,是个能说得上话的官儿,另一方面,又平易近人,而且不属于任何军中派系,在和赵行德谈话的时候,普通军卒既抱着某种隐隐约约的盼头,又能够畅所欲言。这样,大宋禁军军卒生活面貌与所思所感,仿佛一座沉重的大门在赵行德面前逐渐打开了。

不同士卒有着相似的经历,有的是孤儿,父亲在出戍时候得病死了。疫病也是和平时期禁军死亡的最大原因,如果疫病流行的厉害,那驻守的整个营盘都要烧了。许多人在军中的寡妇村里长大,现在也记不起父亲的模样,会走路以后便兼职做小贩了,十五岁便虚报了年龄补缺从军。有的自小混迹于市井,为了扬眉吐气从了军,结果脸上刺字以后,更加被看不起。有的拼命斩获了首级,结果争不过功劳,首级被上官记给了别的军卒。有的被老卒欺负的厉害,只好等自己混成老卒以后再欺负别人。京师的女人太贵,许多军卒为了娶老婆,请缨出戍河北。有的在军饷以外还有挣钱的门道,可以雇人替点卯当值,因为有钱娶妾而受人羡慕。镇北军里很多人把升迁很快的韩世忠视为楷模,听说他故意羞辱将门世家出来的人。大家不怎么在乎军官说话的真假,只要饷钱少克扣一点便成,而韩世忠克扣的军饷是最少的。

随着和军卒们谈话越来越多,赵行德只是想从军卒那里了解真实的战争的最初想法也越来越淡。在过去和现在,他都读过许多书里面记满了王侯将相的神话,普通士卒被简化成枯燥乏味的数字,既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更没有人理会他们的遭遇和感受。赵行德想把这些活生生的士卒记录下来,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每天都填满他的脑子,每次谈话过后,他都迫不及待地做好笔记。

在以孔孟语录为主的识字本付印前夕,赵行德将手稿烧了,他决心以用士卒的语言,写士卒的故事,用这样的字本,来教军卒识字。给理学社陈东等人的信中,赵行德写道:“以前朝白乐天之大才,问诗于老妪,使庶人能知治乱之道。诗史之名,足以彪炳千秋。本朝先贤不取辞藻,文以载道,弟甚慕之。弟正欲效颦于后,编此字本,教行伍军卒,此本以街谈巷议之语,记微小事,述军中疾苦,以开其意,以达其辞,导以大义。期以绵薄之力,广圣人之道。子曰有教无类。与诸君共勉之。”

新字本采取人物列传形式,十篇记述十种军中故事,赵行德每写好一篇,都要念给数十个义学中的军卒听,但有一个人听不懂或者表示理解费力的,赵行德便将文字改得更为浅显明白,直到所有测试者都毫无障碍的理解整个故事为止。因为韩世忠在士卒中间颇有人气,赵行德准备在字本最后安排一篇《韩将军》,可韩世忠却有些迟疑。

“这个东西,真的会印成书么?”韩世忠用他又粗又硬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捧起已经完成一半的初稿,“就像李药师,杨老令公一样,让后人永远记住,供奉不断?”他目光闪现几分虔诚和羡慕的味道。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现在韩世忠出入有李红玉为他打扮,不像原来那样胡乱穿衣,轻裘缓带的,还真像是个将军样儿。

“就用辽国那一趟的五百贯,足够刊印出来。”赵行德肯定道,“其它的就不好说了。”赵行德想了想,认真地解释道,“要流芳百世,必须要有能够让人记住的东西。”

“是这么回事。”韩世忠轻轻呼了口气,又小心翼翼地把手稿轻轻放回到赵行德的书桌上,他皱着眉头,双手绞着,踌躇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对行德道:“董洺是条好汉子,没来得及留个后,这便死了,董家的香火也就断了。你是文章状元,能不能把这一篇让给他,也叫后人记住?”

韩世忠一直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赵行德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好吧,我试试看。”他将初稿收好,摊开一张黄宣纸,磨了点松烟墨,将用于速记的毛笔在端砚里蘸了蘸,对韩世忠道:“你先说说,董都头生平事略。”顿了一顿,又加重语气道,“要有让人记得住的东西。”

“好,好。”韩世忠激动地搓着手,赵行德为董洺立传,比为他自己立传还要高兴,他憋了半天,忽然又问道:“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将军与董洺如何结识,从头说起。”“那年军粮还没下来,寒冬腊月,又冷得厉害,吾偷了妓院嫖客的钱,花腿子龟公追了追来,我往汴河边的石炭堆里藏,恰好遇到捡石炭的老董,这便算是结识了吧。”

“嗯,英雄起于微末。”赵行德点了点头,却未下笔,问道:“还有呢?”

韩世忠继续道:“我一问老董,大家是一个营里出来的,从那以后,便是生死兄弟了......”“董洺在营里是认字最多的,平常军书我都交给他写,若有进学的机会,他肯定能中进士........”“崇宁三年,随骁武军巡边,董洺一人斩得三颗首级,勇冠全营........”“出戍五年回来,原来的相好,也被狠心的爹娘卖了,老董一直在找这女子........”“政和二年,部属死了母亲,没有钱发丧,老董倾囊相助........”“你办义学的时候,我襄赞的二十贯里面,有他的一半。”

韩世忠略微带着些伤感的追忆,令赵行德颇为动容,笔端底下,慢慢勾勒出一个好人董洺的形象,当韩世忠讲完以后,笔墨已经记了满满三大张纸,只需要略加以删改,便可以作为字本的最末一篇了。思量再三,赵行德在整个故事的前面,还是加上一段:“董洺都头,是韩世忠将军的部属,在和马贼的交战中壮烈战死。当时......”

十篇的初稿完成后,赵行德又再找了多人来看,既有普通军卒,又有市井升斗百姓,他将抄本寄送给陈东等理学社好友,请他们审核文间是否有义理不正之处,又让义学的先生将字本内容试讲了几次,各方的反响都还可以。邓素在回信中提及,行德欲以文字礼义去教化黔首黥卒,广传礼义之道,初衷是好的,只是俚语既不典雅,又不精确,他建议行德至少在文中稍加提炼和修饰,不至于贻笑大方,似社中君子知道前因后果的还没什么,这字本若是落入其他人手中,只怕要以为行德不会写文章了。而何方和朱森的回信在指出行德文中义理可待商榷之处后,说“当此世风日下之时,董军使传略使人知节义犹存,人心为之正。”

除夕这天,大雪遮路,赵行德是和好几个镇北军的军官在韩世忠家里度过的。红泥炉子石炭温酒,辽国酒汗那种独特的烈酒气息让行德几乎忘了汴京的淡酒是什么味道。

外面时而响起几声砰——砰——的鞭炮声,大家一边喝酒,一边等着主人韩世忠回来。大帅跟前的红人也不好当,大过年的,还要在帅府陪着都部署大人过除夕。

李红玉自从嫁了韩世忠之后,原本豪爽的本性倒越发明显,家里的男人不在,她也不管那些忌讳,亲自出来招待世忠的好友,大家伙儿更不拘束,热热闹闹地使酒撒气,和韩世忠在时也没什么两样。

正畅快淋漓之际,一前一后两个军卒提着灯笼,镇北第二军指挥使韩世忠回来了。他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招安了几千胡人骑兵,童帅要建为镇北第五军。”“什么?”“真是岂有此理!”几个镇北军的军将当时便叫了起来。

前些日子挑选河北行营精锐充实镇北军的时候,可都是打散了编入的,因此镇北军的老人逐级提升的着实不少,什长升都头、副都头,都头升营都指挥使,营都指挥使升军都虞侯,韩世忠更是从营都指挥使一下提升到为军都指挥使,羡煞旁人。眼下镇北各军才仅三千人,离五千人的满额还差的远,大家都指望着继续往上走,谁知这初来乍到的胡人骑兵居然单独成军了!

众人七嘴八舌开骂,却惹闹了此间女主人,李红玉横了韩世忠一眼,将酒壶往桌上一顿,嗔道:“除夕之夜,偏偏提这些,若要再说下去,妾身便避入内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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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 将期轩冕荣-3

韩世忠正新婚燕尔,正盼着传宗接代,如何肯忤逆了娇妻,忙不跌地置酒赔罪,众人也识相地住口不言。只是在推杯换盏之际,大家心照不宣的换了几个眼色。

韩世忠脸上不动声色,一杯一杯地和众人饮酒,心里计较,镇北四军之中,辛兴宗所率的镇北第一军实际上包括了大帅的卫兵和仪仗在内,又因为是在后方拱卫的差使,不少贪生怕死之徒托了门子调入其内,所以第一军虽然军号在前面,但打仗却不行。

毕胜所率镇北第三军、冯美所率镇北第四两军是步军为主,三千精锐骑兵都在镇北第二军帐中。他平常虽然大咧咧的,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河北一马平川,最利骑兵驰骋,只要自己把第二军紧紧抓在手上,将来的功勋便跑不了。眼下大帅突然招安了一只胡人骑兵,足以和镇北第二军向抗,未免使韩世忠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除夕之夜,与喧嚣热闹的河间府相比,大名府未免显得有些冷清。河北行营全军拔营移镇河间府,留下几十万军户家眷,大半倒是准备开春天暖之后再迁往河间,这个年家人不得团圆,年后还要张罗着卖房卖地,家家户户的炊烟里,似乎都飘散着一股子愁绪。

太子赵柯因为旅途劳顿,留在大名监督辎重转运,待到开春河流解冻后再乘官船前往河间。已经卸任的河北行营都部署,左卫大将军刚从太子魏王的府上回来。

朔风凛冽,刘延庆阴沉着脸骑马行在卫士仪仗的拱卫中间,赵柯结交的都是清流文士,前几年进京觐见陛下遇见时过太子,当时赵柯还带着几分客气,如今刘延庆已经失了兵权,太子对他只是虚以逶迤而已。

到了自家宅第前,亲兵跪在马下作踏石,刘延庆还未来下马,一个宅里的仆役快步跑了过来,低声向刘延庆秉道:“老相爷派了人来访,大公子书房在接待。”

刘延庆脸色一变,顾不得多问,匆匆来到书房,只见大儿子刘光世的对面坐着个道士打扮的人。刘延庆失势之后,多次派人向丞相蔡京请问对策,蔡京都不闻不问。童贯视他如无物,用心腹部将赵隆镇守大名。童贯自己将河北大营诸军带往河间,在河间便大刀阔斧地加强嫡系镇北军,打压收服河北诸将的作为,都有人向刘延庆回禀,但他既然交了兵权,此时也无可奈何。

那道士站起身来,拱手道,“落魄野人张怀素,见过刘老将军。”

刘延庆一惊,这张怀素乃蔡相的好友,书法极佳,可以与蔡相比美,兼且道术神奇,与神霄玉清宫林灵素素真人,神保观郭京真人,并称为京城三大仙师。陛下好几次要召他去主持白玉宫中道观,他都以天性散淡不惯拘束为由推却了,名声却越来越高,隐隐竟要超过了张郭二位。

这么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居然驾临此处,怎不令刘延庆惊疑不定,他连忙正色还礼道:“张真人仙驾降临,寒舍蓬荜生辉。”

张怀素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笑道:“野道人静极思动,欲往密州游,寻访海外仙山,恰逢其会,为蔡公相带句话。”说着和刘延庆一起坐了下来,从桌上盘中拿出一枚橘子,信手轻轻一拍,那橘子皮竟然脱落下来,中间裂为整整齐齐的三瓣,张怀素微微一笑,依次分给刘延庆、刘光世父子,自己留下一瓣。

张真人这一下若无其事,刘氏父子都有些目眩,接过橘瓣先看了看,这才放入嘴里,只觉甘甜多-汁,与平常所食的味道大有不同。刘延庆回过神来,这才道:“有劳张仙师了,蔡公相有什么话,在下洗耳恭听。”

“蔡公相道,隆冬时节不便行路,刘老将军不妨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再赴京师,朝廷仍须倚重刘老将军。”

“这......”刘延庆犹豫片刻,按朝廷制度,卸任的将领当尽快离开防地,但刘氏在大名府的产业和牵绊着实不少,他也不能一脚丢下,再加上童贯又将河北行营迁去了河间,大名府又没有他的部属旧将,刘延庆多逗留一段时间,也不算触犯朝廷忌讳,这个他已经上书陛下,而且和枢密院、兵部都说好了,只需耽搁到年后便启程赴京。不过,既然是蔡公相的意思,张真人传话,那再耽搁两三个月便罢。

想到此处,刘延庆点头笑道:“那老夫要多谢蔡公相体恤了。”

谢绝了刘延庆父子的挽留,张怀素告辞出来,他确有要事往密州去,明教从北国购置的一批军械需要在海上点验,不然,明教教主方腊起事在即,等海船抵达扬州时再发现有问题的话,时间就来不及了。

一辆马车早已等在街巷转角处,“参见左护法。”一个脚夫打扮的教中弟子躬身行礼。“有劳相候,这便出发吧。”马车颠颠簸簸地向东城门驰去,张怀素坐稳后,信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橘子,剥皮吃了,刚才那不过是个简单单的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之术。他一边吃着橘瓣,一边凝神思索,“蔡京这老贼,给刘延庆带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沉思片刻后,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张怀素暗骂一声老贼奸诈,从车厢的桌板下取出一张信笺来,给知州吴储写信。这密信乃是用药水所书,后面的还在继续,前面的字迹便渐渐隐去,仿佛白纸。

“......人之别与禽兽者,在神明所钟。人无信仰,与禽兽何异。上至朝廷公卿,下至升斗小民,不信神明,世风日下,是故天良顿失,无畏报应,是故行事乖张,肆无忌惮,是故天灾连绵,狄夷交侵,是故妖人竟呈幻术,而愚者不能辨之......”

写到此处,张怀素想起自己刚才正是如此,不由自嘲似地摇了摇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和州知州吴储、苏州通判吕渊乃是东南诸州县中难得诚心侍奉明尊的官员,当此非常之时,必要稳住他的心思。

正月十五放花灯,开封府在大内宣和楼对面的御街两旁搭起了长达数里的戏棚子,京师和各军州敬献的奇术异能,歌舞百戏竟相呈现,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除了蹴鞠、杂剧、吐火喷水,猴戏,使唤蜂蝶蝼蚁之类常见的把戏外,元宵最为盛大的节目自然要数花灯,本朝立国百余年,这花灯一年胜过一年,时至今日,花灯巍巍盛大,已号称灯山。山上重重叠叠的花灯,除了福禄寿星,太上老君、文殊普贤等仙佛形象,还有嶙峋奇石灯,流水潺潺的瀑布灯,争奇斗艳。

御街两边都游人如织,就连皇室也在宣德楼上设了位置,官家携后宫妃嫔公主等亲自观赏这大放花灯的盛世景象。花市里到处五光十色,王孙公子,红颜绿鬓,三三两两游弋期间,市井无赖子弟,三五成群拦着良家女子调戏的也有,萍水相逢的露水姻缘也有,灯前月下海誓山盟的也有。

李若冰流放琼州,友人还在为他早日调回京而四处奔走,令李府元夜氛围多了几分压抑。李若虚不耐烦闷,独自出府游逛灯市,前面有两个女子被三五个无赖拦住脱不了身,李若虚正待避开,忽然眼神一凝,那认出婢女后面的女子正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公主赵环,当即将长袍一撩,大步赶了上去,招呼道:“十六表妹,让我好找!”

赵环抬头一见,便认出了这是当日与赵行德同行的少年,她心思敏捷,猜到李若虚的解围之意,立刻俏脸一寒,高声警告那无赖子弟道:“我家表哥来寻我,你等若不愿被告官锁拿,还不开些闪开!”

那些无赖只是欺负孤身女子面薄力弱而已,见有家人来寻访,李若虚一副上等人家公子的打扮,也不敢多做纠缠,讪讪地散开走了,李若虚这才来到赵环跟前,先一揖倒地,低声道:“小生李若虚冒昧失仪,参见十六公主。”眼睛却偷偷地瞥了赵环的脚,心中一跳,脸上发烧。

赵环没管李若虚怎么知晓自己的身份的,展颜笑道:“李公子不必拘礼,我和庆奴出来看灯,与侍卫走散了,遇到这些无赖子,还要多谢李公子相救。”拉着宫女庆奴福了一福。

李若虚思慕佳人,只盼在她身边多留一刻,赵环有心从若虚这里多知道些赵行德的消息,二人在这人潮涌涌的灯市人流中徜徉游逛,猜灯谜一直到深夜子时,汴京城中开始三三两两升起了五彩绚烂的孔明灯。孔明灯又名许愿灯,李若虚与赵环各买了一盏灯,点燃灯火之后,注视着它缓缓的升上天空,渐渐地与满天飘舞的灯火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来。

一直到宣和楼左腋门前,方才遇到赵环的侍卫。赵环低声道:“年年元夜,今次是最开心的,多谢李公子。”披上侍卫递上来的金丝孔雀翎羽衣,在侍卫的护卫下,步入左腋门。李若虚目送佳人的身影渐渐隐于高大的宫城之后,在巍峨的宣和楼前矗立良久,心绪起伏不定,不觉露湿沾衣。

章12 将期轩冕荣-4

正月十五这天,河北行营的同僚设宴招待新任的镇北第五军指挥使克烈.马库斯,这也是军中陈规,哪怕众将在心里对胡骑单独成军有再多的不满,掌书记周鼎臣也要张罗这事,众将也必须来,来了还得喝酒,免得童帅面上不好看。喝酒自然要招来女营的娼妓相陪,谁知这一陪倒陪出了麻烦。

照规矩,将领可以要女营的娼妓侍寝。但如今在河北行营又有不同,都部署童贯往常宴饮时,只让娼妓歌吹劝酒,从不留下侍寝。河北行营诸将因此也只好上行下效,不敢越矩,时日久了,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时日长了,倒有几个将军将对女营的娼妓留上了心,汴京教坊的姑娘,比边地的风味自有不同,而且不管从前如何,至少在河北行营,还无人拔得头筹,弄回去做个妾室,倒也不算丢人。自从韩世忠娶了小美人李红玉回去,其余军将的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整天拉着掌书记周鼎臣喝酒耍钱的人可有好几个。

这在河北大营原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谁知新招安的镇北第五军指挥使马库斯却不懂规矩,这塞外蛮子将置酒的歌姬揽入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手伸到襦裙里面又抓又捏,那置酒的歌姬季惜惜不敢推却,又不堪承受,只皱着蛾眉,一副委屈的模样,眼角秋波却向着在旁的静塞第二军指挥使田世珍。

田世珍正是这季惜惜的相好,见状便将酒杯往桌上一顿,就要站起来,却被旁边的胡塞安按住肩膀,胡塞安在他耳边道:“这胡人是童大帅看重的,万万要忍耐啊。”田世珍憋得满脸通红,终于一扬脖子将酒灌了下去,别过头,不再往上席看去,目睹此景,那季惜惜的眼泪便下来了。

酒喝得半晌,众将领与这胡人也没甚投机话说,马库斯站起身来告辞时,一把将歌姬抱起,醉醺醺道:“今天晚上,这个女人是我的了。”说着就要将季惜惜一起往外拖。这时田世珍再也忍耐不住,当场掀翻桌子,拦在他身前道:“不懂规矩的蛮子,大营中的女人,可不是你随便想带走就能带走的。”

马库斯一愣,看了田世珍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哈哈笑道:“没关系,我懂规矩,今天我先,明天才轮到你。享用大营的女人,不就是这样的么?”说完还转头探询似望着周鼎臣。

“这个......”周鼎臣顿时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平常田世珍的好处他也拿了不少,不过若是照着规矩来,这马库斯说得也没错。

“那就是了,”马库斯似乎是有点猴急,伸手拨开田世珍道,“把路让开,你要着急,明天早上来领。”

他话音刚落,“我领你奶奶!”田世珍一拳便砸到马库斯的脸上,这位马库斯猝不及防,被他打得一个踉跄,当即发了凶性,随手摸刀,刀子当即被旁边两个河北行营的将领抢了去,另有两个架住他的胳膊,口中喊着“军中严禁私斗”,“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嘛”,“万事和为贵!”

田世珍见状,哪能不懂意思,当即就要冲上去再打几拳。熟料马库斯这家伙拧腰使了个草原摔跤中的挣脱术,愣生生往前窜了一步,正好和田世珍撞在了一起,两人顿时抱住,如同无赖地痞似的,在地上翻来滚去的厮打。众将领将他们围在中间,大声劝架,却无人当真上前拉开,反而暗下黒脚的倒有不少。

掌书记周鼎臣此时也不敢犯了众怒,只在旁边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忽然间,看见镇北第二军指挥使韩世忠袖手站在旁边冷眼旁观,周鼎臣素知韩世忠膂力惊人,忙凑上去说:“韩将军,今日无论如何帮忙兄弟一把,将他二位拉开啊。”韩世忠双手一摊,面露难色道:“只怕好人难做啊。”他抹不开周鼎臣的面子,正要上前,眼睛先看地上那两人厮打的情势,却是目光一寒,顿时停住了脚步。

田世珍与马库斯两人正打得稀里哗啦,田世珍的头巾被扯掉了,披头散发如同叫花子一样,马库斯的新官袍被撕烂了,索性将上衣扯成两半,仿佛摔跤手一般精赤着上身,和田世珍扭打在一起。韩世忠目光所聚,正是马库斯的胸口处,一个凶狠的狼头刺青,赫然露了出来。见到这久寻不得的记号,不管周鼎臣如何央求,韩世忠的双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一样,再也挪不开了,他额头上青筋冒起,脸上如同罩着万年寒冰一般。

十天之后,赵行德正在印刷工坊里查看字本印刷的进度,阴沉着脸的韩世忠找到了他。

“没有弄错么?”赵行德放下套色印版,疑惑地问道。

“不会有错,我找第五军底下几个营指挥喝过酒,确认过了,当时克烈带着一队先遣人马在那附近游荡打草谷。因为碰到了硬茬子,还折了几十个。他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当初和他交战的就是我们,不过日子久了,就不一定了。”

“你准备怎么干?”

“第五军虽然单立一营,但明天午时大帅点卯,马库斯非到不可,他回营的路上,我已找好了埋伏地方,到时候一箭结果了他。”

“什么?”赵行德向左右看了看,低声劝阻道,“将军大好前程,为何以身犯险,效张子房博浪一击,何不徐徐图之?”他顿了一顿,迟疑道,“大帅正看重将军,或者,将马库斯打劫商队的行径揭发也未尝不可。”

“这马库斯是童大人招安的,正要倚重他,从前莫说是打劫商队,就算打家截舍,杀官造反,他也不会管。”韩世忠狠狠道,“他克烈马库斯害了我兄弟的性命,便要赔上一条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赵行德点了点头,还未答话,听韩世忠又道:“那埋伏的地方离官道有一百五十步,需得用三石硬弓才能取人性命。若只有我一个人出手,一击不中,那克烈马库斯受了惊吓,今后要取他性命,就不太容易了。”

韩世忠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言,赵行德敲着字本的印版,低头沉思片刻,问道:“你来是找我和你一起出手么?”

“是的,”韩世忠点了点头,“大营之中,能开三石弓的人不多,而且没有我信得过的。”

赵先生与韩将军在谈话,周围的印坊佣工与闲杂人等都敬畏地没敢靠近,正午的阳光透过屋顶的罅隙,恰好在行德身旁的印版上投下一个个光斑,恰好在“董军使传略”这一行反刻的阳文左右跳动不止,韩世忠站在行德身旁,好像两个人在商量刊印字本的事情一般。

赵行德思虑再三,终于还是答应出手相助。

事实证明,韩世忠确实是个打埋伏的高手。无论时间地点都毫厘无差,镇北第五军指挥使克烈马库斯从童贯的帅营点卯回来,在两百余骑族人亲兵的护卫之中,从高处飞下来的两支狼牙雕翎箭,一箭正中额头,半截入脑,一箭正中咽喉,透颈而出。克烈马库斯连叫喊也没有一声便一头栽下马来。所有亲兵到处寻找,也没有找出刺客的踪迹。

“军营里面,一起杀过人,便是过命的交情了。”晚上,韩世忠让李红玉找来一个海碗,割破了腕子放先血滴到里面,赵行德推脱不过,两个人便喝了血酒。

章12 将期轩冕荣-5

镇北第五军指挥使克烈马库斯在应卯回营的路上被人射杀了。消息当晚便传到了大营,都部署童贯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个耳光。锦檐府也打探不出刺客行踪,童帅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连夜升帐,将众军指挥使都召集了来。调查的矛头,对准了与马库斯有过节的河北将领,与马库斯争风斗殴过的静塞第二军指挥使田世珍首当其冲。

“大帅,末将冤枉啊。”田世珍在被窝里被军卒叫醒来大帐,刚刚将随身佩刀交给卫士,立刻就被反剪了双手,押到帐中跪下,行军司马王彦简单地向他说明了事情经过后,田世珍一身冷汗便出来了。军营中打架斗殴那是家常便饭,若是一军指挥使被刺杀,可不是小事,轻则丢官,重则要赔命的。

“田世珍,分明是你因为争风吃醋,买凶害了克烈将军性命,还敢狡辩?”掌书记周鼎臣怒斥了田世珍之后,转向童贯躬身秉道:“杀害同僚,死罪难逃,为稳定军心,请速斩田世珍,枭首示众!”他一招手,两个刀斧手又将田世珍往下按了一按,只要童贯微微点头,便拖下去以正军法。

行军司马王彦心中暗暗摇头,童贯放周鼎臣出来如此行事,分明是打了快刀斩乱麻的主意,杀田世珍,既给克烈部胡骑一个交代,又震慑了河北行营的旧将,而且,这田世珍乃是前任河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的爱将,曾经煽动军将,劝刘延庆兵谏抗旨,童贯只怕对他早就起了杀心,一直没拿到趁手的把柄而已。王彦一边想,一边打量在场的军将,他派锦檐府专司刺杀的鹜羽去勘测了现场,刺客所在的位置离克烈大约有一百五十步以上,狼牙雕翎箭透骨而入,非三石硬弓不可,虽然民间不乏膂力大的箭术高手,但能挽三石弓且能一箭毙命的,大多在军中,因此王彦也推断主持刺杀田世珍的人必定是河北行营中的军将。只是到底是谁却不好说了,毕竟河北行营二十万大军,藏龙卧虎无数。

他目光落到韩世忠脸上,只见他泰然自若地站在当地,根据细作的回报,当初田克二将为娼妓争风,下黑手的将领不少,这韩世忠一直远远站着,置身事外,此人正得童贯的提携,新婚燕尔春风得意,与克烈又没有直接冲突,在将领中间,算是嫌疑最少的几个之一。

周鼎臣一席话说出来,童贯还没有出声,被按倒在地的田世珍额头上的汗珠便出来了,他拼命挣扎着高声叫道:“大帅,我冤枉啊!”他情急之下,居然大声喊道:“与克烈有隙的不止我一个,为何偏偏杀我,”他看向静塞第一军指挥使商琼,大吼:“老商,那天吃酒,你不是早就说要宰了这个胡人吗?”又看向骁雄军的胡塞安吼道,“老胡,那天营中和克烈斗殴,你口中劝架,着实踢了那厮好几脚,其中一下还踢在我脑袋上,营中最阴险的就是你,克烈便是你杀的吧?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来牵连我?”

胡塞安的脸顿时青了,刚欲开头辩白,田世珍又对宁朔第三军的指挥使靳尧臣大声叫道:“老靳,克烈部的胡骑将你庄子囤积的草料尽数掳了去,还污了两个女子,你可是恨得牙痒痒吧。”又对忠勇军的杨括道:“老杨,你跟我说过,若是克烈马库斯死了,胡骑分到各军也好吧。”

此时田世珍为了保命,绞尽脑汁,将平素各军将领对克烈部的不利言语全数吐露出来,涉及河北诸将达十数人之多,众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刚才还有些同情此人,此刻却恨不得替那刀斧手将田世珍提出帐去,一刀斩下那胡乱攀咬的脑袋。

此时童贯却有些犹豫了,他本欲借田世珍的人头了结此事的,但田世珍攀扯了这么多的军将,帐中的行军司马王彦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一副与己无关的个样子,可童贯心中有数得很,锦檐府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监视边将,今日帐中田世珍的言语,或许明天就能到沈筠手中,后天就上达官家。自己身在河间,远离京师,案件尚有疑点时,便擅杀大将,沈筠这家伙在官家面前要如何诋毁自己,难说得很。

“应该早点把这个钉子赶回去。”童贯心里难得地生出一股悔意,他的脸色如营里烛火一样阴晴不定,对王彦道:“克烈指挥使被害之事虽然还没查清,但这个田世珍疑点最重乃是确凿无疑,以本帅之见,当先将田世珍看押起来,查清情况后再做处置,王司马意下如何?”

王彦躬身秉道:“都部署大人所言甚是。”他心中暗暗冷笑,将这田世珍收押起来,说得好听,只要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之下,让他认了这桩人命案子,做成铁案,这阉人打的好算盘。

童贯微微点头,田世珍收押起来后,稍微耗费点时日,施以手段,便一了百了,任谁也说不出不是来,正欲抬手让刀斧手将田世珍拖下去收押,大营外面突然嘈杂喧嚷之声大作,绕是这帅帐位于大营正中,也听得见人喧马嘶和哭爹喊娘的声音。

众将都面面相觑,连田世珍也停止喊冤,直起身来往外望去,“怎么回事?”童贯正沉吟间,一个亲兵奔进来道:“大帅,胡人,克烈部的蛮子造反啦!外面上千上万的骑兵围着大营放箭,要为他们的族长讨个公道!当值守营的弟兄也死伤了好些。”

外间嘈杂之声依旧,亲兵这话音刚落,营中诸将顿时乱哄哄地交头接耳起来,声音甚至压过了外面的喧闹。被绑在地上的田世珍面露喜色,伏地高声秉道:“早就看出这帮胡人不安好心,请大帅恩准末将出战,不把这些狄夷杀个干净,末将提头来见!”他立这个军令状也有依仗,静塞军乃是河北行营旧有诸军中最精锐的骑兵,最初的兵源都是从幽燕各州流落在河北的汉人中挑选,与辽人仇深似海,能骑善射,所用坐骑全都购自夏国的西域良马,能负重甲冲阵,因此,静塞军全军皆是人马重甲,所用兵刃皆挑选最好的配给,终于成为河北行营手中的一张王牌。当年武宗皇帝北伐西争时,静塞军战则先锋,退则断后,斩首为最多,损失为最少,是号称可以与辽国铁林军,夏国铁鹞子正面对阵的强军。而静塞第二军又是静塞军的精锐主力,田世珍统御已久,自信杀败外面的胡骑不成为题。

众河北行营诸将也醒过味来,只要作实了克烈部胡骑谋反作乱的罪名,克烈马库斯被杀的事情就算不成功劳,也不好再追究下去了,纷纷请缨要出战,镇北第五军的实力大家都清楚,能战的不过三千多胡骑,据说还有些老弱妇孺在塞外没有过来,难道还拧得过河北大营二十万大军不成?

下面众将七嘴八舌敌请战,反而惹恼了都部署童贯,一拍桌案,高声喝道:“都给我住嘴!”河北诸将的心思他清清楚楚,但镇北第一军受招安本是一桩大功,这些胡人又熟悉塞外的道路水草,本待倚重平燕,但旋即又作乱,传到朝中去,官家那里,自己可算是无能。

童贯压了压火气,伸手招了招,对镇北第一军指挥使辛兴宗道:“兴宗,你为人最为稳重,出去看看,倘若镇北第五军的将士只是为克烈将军鸣冤叫屈,便叫他们姑且忍耐数日,本帅自会还他们一个公道。”辛兴宗正待领命下去,又被叫住,童贯沉声道:“去库藏取出布帛五千匹,作为安抚之用。”

章13 时命乃大谬-1

住宿在大营中的赵行德被外面军卒奔跑和喧闹声惊醒,只觉得火光乱晃耀眼,匆匆披衣起来,犹豫片刻,从包袱里取出宋安所赠的锁子甲背心穿在里面,匆匆戴好头盔,随手拿起佩刀弓箭,掀帘出帐,只见到处届是四处乱跑的军卒,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拿着刀剑。在各军指挥使不在的情况下,不少营都指挥使和都头主动率人支援最临近的大营寨墙,这在河北军中也算是惯例了。按照军律,晚间营中是严禁步骑奔驰的,只不过,在敌骑夜袭的情况下,守住大营外围比什么都重要。

与河北行营诸军相比,镇北军的军纪最好,大多数军卒披甲之后便在本营旁边的空地上整队,都头、营指挥使,大家睡眼惺忪,都有些莫名所以,急着向大营请示对策,勉强抓拢军卒,有的刚刚列队便被友军冲散,有的则被挤到路边。

赵行德跟着军卒一起朝寨墙奔跑,他通过了一片又一片的营帐,满耳都是以各种河北方言吼出来的军令,不时有骑兵在身边通过,有的军官策骑边跑边喊:“各归本营,不得擅动!”更多的军官却是在喊:“胡人偷营啦!”“增援寨墙!”“披甲列队!”“准备出阵!”

来到靠近寨墙的地方,赵行德看到随军的郎中帐篷外面,好几个受箭伤的军卒正在包扎,克烈人的箭头磨得并不光滑,穿透力不够,但是取出来更麻烦,一般而言还淬了毒。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裹伤的布条,旁边煮药的锅还没烧开,有的军卒痛得受不了开始呻吟乱叫,甚至咒骂起来。赵行德不敢停留,匆匆跟着其它军卒往寨墙跑去,只见团团火焰在天上乱飞,这是克烈骑兵冲到近前抛射出来的,扎在涂了湿泥的寨墙上倒还没什么,扎在帐篷和军卒的身上就更麻烦些。

行营的军卒都躲在寨墙和马车的后面,颇为狼狈。“怎么不放箭?”赵行德扯着一个面善些的军卒问道。

“大帅有令,胡人没冲进来,不得放箭!违令者斩!”一个手持着令箭的马兵小心地在克烈部的箭程外勒住了马,大声喊道,这已经是第六个传令得了,他的大喊声引来了寨墙和马车后面躲避的行营士卒一片片仇视的目光,这传令马兵不敢耽搁,吼了两嗓子之后,立刻拨转马头,往别处奔去。

“我呸——”赵行德身边的一个河北兵把口水吐到地上,抽出钢刀来,用磨刀石弄出尖利的嚓—嚓—嚓—的声音。

天上的箭矢乱飞,赵行德背靠着寨墙,大口的喘着气。这寨墙是木板插在夯筑的土堆之上而成的,颇为简陋。武宗朝时候的河北大营有些简陋,官府正调集厢军和民夫整修,大约旬日后河北军就会搬进去,因此现在这座大营算是临时的,连壕沟也没有挖,本来处在大宋腹地,北面还有三关险要,大家谁也没觉得要把一座临时的营寨修得多么扎实。

行德隔着木板都听得胡骑口中喃喃的咒骂,可想而知,在营中没有弓箭手反击的情况下,这些嚣张的胡骑冲得有多么近。在寨墙内侧聚集的行营士卒越来越多,好些还中了流矢,局势一度变得有些混乱,镇北军和都部署衙门不得不加派人手来弹压这些河北行营的军卒。耳听得倚靠的寨墙被克烈部的箭矢射得呯呯直响,赵行德不禁又回想起那个商队被马贼围攻的晚上,一股羞愧和耻辱的感觉涌上心头,行德取出五只箭,依次插在身旁的土中。

“他奶奶的,撞上这没卵子的大帅,打得没卵子的烂仗!”身旁的一个老卒突然爆出一句粗口,因为行德身上穿着新发的军官的服饰,这老卒还挑衅似地朝赵行德这边望了一眼。“窝囊啊!”“从没这么窝囊过来!”底下的军卒怨声四起。

这时镇北第一军指挥使辛兴宗奉命出寨安抚克烈部骑兵,他来到寨墙上的箭楼后面,那熟悉蛮语的通事嗓门有些沙哑,辛兴宗便找了三个嗓门特大声的士卒,一同高声喊道:“外面镇北第一军的听好了,童大帅有令,若是为克烈马库斯将军伸冤而来,暂且回营歇息,童大帅定会为尔等做主!”

通事的话比较复杂,这三个传声筒咬字不准,克烈部的族人奔驰骑射之中,听不太清楚,射箭便没有停过,辛兴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既不愿就此出去送死,又不敢就这么回去复命,旁边的河北士卒有在巡边时候稍通蛮语的,此刻只冷眼旁观看笑话。

等了一会儿,大营外面的箭雨更没有稀疏过,辛兴宗心一横,让通事和三个传声筒把童贯的安抚喊出来,这个他本来是想当面和镇北第一军的人交待的,也卖个人情。“童大帅垂怜,抚恤布帛五千匹,为克烈大人治丧。”

克烈部族人在草原上时,也会有人来收貂皮,牛羊,兽皮等物,交易的主要物资就是布帛,因此“布帛”这个词听得非常准确,而五千这个数字也听得清楚,而草原上的规矩,战败了的一方可以出牛羊物资给胜利者求和,这克烈部的人身出宋国腹地,族长又死了,原本没打算活着回去,隐隐约约听出来汉人要纳贡求和,箭矢便稀疏了下来,几个小头领与族长的儿子忽儿扎胡斯商量了一番,战马奔驰了半夜,也该休息片刻,让宋人先将贡物搬出来再说。

通事将克烈人的要求翻译给辛兴宗听,辛兴宗顿时大喜,招手命军卒赶快将布帛送出大营。五千匹布帛不是小数目,需要掌书记周鼎成以下十几个官员胥吏经手,虽然是都部署大人亲自过问的,但也是极其罕见没有油水的差事,因此辎重营上下办事的效率绝不算高,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五千布帛才装车送到大营门口。

在这小半个时辰中间,外面的克烈部骑兵驻马休息,而河北行营的许多士卒也松懈了下来,拥挤在寨墙附近,不少人从寨墙后面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外面号称是镇北第五军的骑兵,虽然主将遇刺,但如此跋扈,居然敢攻打大营的军队,倒也当真罕见。

辛兴宗正等得心急如焚,见五千布帛终于送来了,对麾下军卒急道:“还愣着干什么,大开营门,将这些抚恤之物交予外面。”随着吱吱呀呀地绞盘转动,大营门开,百五十多镇北第一军的军卒,有的赶着骡车,有的推着独轮车,车上装满布帛,徐徐出营,就在不远处,两千余骑纷纷上马,拉开稀稀疏疏的阵势,警惕地注视着不断靠近的南朝军兵。

赵行德在寨墙后面,远远眺望见,送布帛的车队行进到克烈部骑兵面前,那当先的军官与通事在一起,连比带画,似乎是要胡人当场点验布帛,他好回去交差。那领头的数名胡骑只随意翻看了布帛一下,叽里呱啦地不知说些什么,然后送布帛的军官便和他们争执起来,不久,那军官挥手命手下军卒将马车和独轮车留在当地,转头便走,没有行了十几步,后面的一名胡骑张弓搭箭,一箭射出,直贯后脑,那军官吭也没吭一身,便面朝上下倒在地上。

几乎在同一刹那,大营寨墙上站着观看的众军卒一起发出了惊呼。就在那些搬运的军卒开始拼命往大营门口奔跑的时候,后面的胡人纷纷催马,有的抽出了弯刀,有的张弓搭箭,克烈部的骑兵发出了围猎和战斗时特有的吆喝声,马蹄声中,时不时夹杂着几声被砍倒或是射中的军卒的惨叫声,许多人一头栽倒在地的时候,脸上还带着迷惑而又恐惧的表情。

“快跑啊!”“他奶奶的!”“快开营门,让爷爷出战!”大营寨墙上面观战的河北军兵骂声四起,天下虽然太平无事久矣,但围绕沿边军州寨堡的摩擦战从未停止,河北军兵什么时候死得这么窝囊过啊!

其它诸军指挥使眼下都还在都部署帐中,镇北第一军指挥使辛兴宗面色惨白,看着他麾下的军卒一接一个的倒在尘土里,直到最后一个还有十几步就要低大营的门,从后面飞驰过来的一骑平端着弯刀,毫无悬念地斩断了他的脖颈,这个刚才还如释重负的军卒没有头的身子便啪一下倒在了地上。那胡骑兴奋地高声大呼,示威似地朝大营门口守卫的河北军挥舞着弯刀,拨过马头,又绝尘而去。

随着大营外面最后一个军卒的遇害,大营内聚集军卒的情绪已经无法控制,辛兴宗的脸色仍然惨白,镇北第五军,不,该死的克烈部蛮子吃了五千匹布帛不说,还擅杀了他第一军的人,须得回报大帅,严加惩处。但是,大营门口群情激奋的乱兵却需要控制,在大帅平乱的军令下来以前,万一这些人冲了出去,搅乱了局势,只怕大帅一腔怒火,就要朝着自己来发了。

想到此处,辛兴宗骑在马上,对旁边的副将嘱咐道:“大帅军令下来以前,不得放一兵一卒出去,也不许向胡骑发一箭一石,否则就说不清楚了。”然后才在数十亲兵的护卫下,从乱兵从中挤开一条路,向帅帐奔去。负责大营寨门守御之责的第一军副将乃是辛兴宗的心腹,打仗马马虎虎,执行军令却很到位,当即指挥紧闭寨门,寨墙上弓弩也调转头来,对准群情汹汹,要冲出去和胡人骑兵一决生死的乱兵。

辛兴宗前面刚走,后面的形势却失去了控制。目睹了整个事件过程的河北军卒开始怒不可遏,原本负责维持秩序的镇北第一军,因为刚刚才有百多名同袍被害而士气低落,“他奶奶的!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当兵吃粮,没有这么叫人作践的啊!”“窝囊啊!”“都是那个阉人害的!”“果然是奸臣!”“弄走了刘大帅,再让这些胡人来作践咱们!”“去大营,杀了阉帅!再找老帅辨冤曲!”“杀了那阉人!”“杀!”“杀!”“杀!”

无法出营的士卒的怒火终于调转方向,从刘延庆去职,被迫告别家人离开大名府移镇河间,镇北军军饷高昂而其它军的补给越来越少,压抑已久的怒潮在这一刻爆发了,越来越多的军兵将他们所遭受的厄运归罪于新任都部署童贯,开始一群一群的涌向大营中心。

赵行德便蹲在寨墙的垛口下面,面色苍白地望着这一幕情景就在他眼前发生,外面是克烈部骑兵猖狂的呼啸,纵蹄狂奔,箭羽乱飞,里面的乱兵已经失去了控制,更失去了行伍,在没有军官能控制得住这些平素用军法强行弹压的军卒,“营啸?”“哗变?”赵行德的脑海里闪过这两个词,浑不知如何自处,两行汗水,顺着脊梁慢慢淌了下来。

章13 时命乃大谬-2

高阳关,西北方向有太行山绵延千里,东北方向是燕山余脉,两大山脉在高阳北面纵横交错,成为天然的屏障。一过了高阳,便进入了河北平原的腹地,一望无垠的平原。因此,高阳关乃是河北的门户,与霸州益津关,雄州瓦桥关,并称三关。关城虽小,却难得的纯用砖石砌成,极为坚固,为了利于长期坚守,关城外有屯田,草场,本朝开国以来,又增设了寨堡,高阳在高河之旁,高河南面不远,则是如今的大宋河北行营所在。

高阳关北面,为了阻遏辽国骑兵纵横,早已开垦了无数水田,田间遍值桑榆,原本这种树是不准靠近关城的,只是宋辽两国不动刀兵,林木自然生长不断,垦殖的佃户乐享其成,此刻,高阳城头的戍卒朝北方望去,到处是层层叠叠的树影,也不做他想,骂道:“这贼老天,非得冻死人不可。”打了个哈且,擦擦鼻涕,将甲胄外的棉服带子紧了紧,缩着脖子,依靠在垛口旁的床弩下面,打个小盹儿。

就在那层层叠叠的树影之中,偶有一点微光闪过,那是千里镜镜片反射城头灯火之光。北院枢密使萧达不也放下千里镜,这次南侵,宋国人果然毫无察觉,高阳关城全无防备。他低头问道:“攻城所用铁桶大炮,可准备停当了?”汉军都统柴谊秉道:“都已停当,只需大帅下令,便可攻城。”萧达不也顺着柴谊的右手所指看去,只见前方树林中的空地上,十五门庞大的青铜巨炮已经排开。这是辽国数年来铸造的最好的火炮了,每一门都有上万斤重,炮身长十七尺,炮筒厚达十五寸,专门发射攻城所用的石弹子,这巨炮能把重达近千斤的石弹抛射到三里地外去。在这十五门巨炮的周围还有数百门大小不一的铁桶炮,全都用于发射攻城的石弹,有的是从前铸造成功的旧炮,有的则是为了试制巨炮而逐次放大铸造的新炮。一旦攻城开始,汉军营就会推着这些中小型号的铁通炮朝着城池前进。为了服侍这些笨重的大家伙,这次南侵的汉军火器营就达到三万之众。

现在停放在林中的巨炮全都披着涂了牛羊油脂的棉布炮衣,炮衣上还覆盖了厚厚的树枝遮挡,这些火炮隐蔽得很好,若不是拥挤在铁桶炮周围的汉军火器营繁多的辎重车辆,萧达不也难以辨认出每一门巨炮的方位,他微微点了点头。为了筹划这次南侵,辽国朝廷上下可谓殚精竭虑,不但专门派精通契丹文和汉文的契丹人状元,南京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出使南朝沿途观察形势,还派了草原克烈部诈降南朝。但整个准备过程最为艰难的,莫过于在高阳关守军不察觉的情况下,将这十五门巨炮运抵高阳关城北面两里地外的树林里。为此,炮营统制官柴谊勘测好火炮的方位之后,辽国专门派人扮作商队,从树林里清理出道路和预设的火炮阵地,还挑选了新年之后,宋国人沉溺在节日气氛之中,又因为天寒地冻减少了出巡次数,不易发现辽军移动的这段时间发动南侵。

自从率领三万骑军精锐秘密离开幽州,潜来此处之后,统兵元帅萧达不也一颗心便悬着,这次南侵的目的一是夺取河间、真定、中山等河北北面屏障,全取地利,使宋人失去北伐的前进基地,二是掳掠更多的中原人到北国去,辽国自从使用汉奴充作工坊的奴隶后,渐渐尝到了甜头,这种奴役的方式比原先设立军州县,听凭农户自己开垦种植要强上太多了,随着工奴的死亡率上升,契丹人渐渐首次感到奴隶不够用了,就好像初尝到乳汁味道的孩子要用力地吸吮,为了奴隶和财富,辽国上层南侵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大辽和宋国,最终只能有一个站着。”萧达不也沉吟道,他不是为了奴隶,而是为了契丹人的将来而战,北面的女真人叛乱闹得越来越厉害,宋国朝廷又天天叫嚣着北伐幽燕,现在幽燕是辽国绝对不能失去的土地,因此只能通过战争彻底把宋国打趴下,才好回过头来对付女真这些不开化的蛮夷,听说宋国甚至在暗暗资助女真的叛乱,真是该灭的南朝。

到今天中午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但诈降的克烈部族长克烈马库斯居然突然被宋人刺杀了,原先里应外合夺取高阳关甚至河间城的计划无法实施,克烈部已经提前在宋国腹地发动了叛乱。南侵统帅萧达不也不得不提前发动了南侵。

“宋人河北大营号称有二十万之众,一万铁林军直逼河间,是不是有些行险?”萧达不也侧头问目光炯炯盯着南方的新任南院枢密使耶律大石。

“如果宋人还没有平定克烈部的叛乱,也许有机会一举击溃河北大营。”耶律大石缓缓道,他尚是三十左右,比年近五十的萧达不也多了不少锐气,“我会让铁林军绕到河间府的后面,捣毁官道上所有的驿站,焚烧沿途所有的村庄,让宋国大军以为被我们围困,而惊慌失措的逃跑。”他轻轻拍了拍战马的脖子,让有些焦躁不安的马匹安稳下来。

耶律大石望着那些树林里的巨炮,汉军火器营的人在火炮周围静静地坐着,神情都有些忐忑。原来辽国南侵还有几条道路是可以绕开高阳、益津、瓦桥三关,直插河北腹地的,但因为没有攻城的利器,无法攻克宋国的城池。眼下虽然有了巨炮,但为了走官道运送巨炮而不得不强攻高阳关。这火炮对本国的军事优势,也是利弊参半,宋国大兴更为轻便的火铳,恐怕也是看到了火炮难以搬运的弊端。

萧达不也叹了口气,这次南侵,尽管耶律大石是下属,但他深得耶律氏贵族的拥戴,萧达不也也要十分尊重他的意见,耶律大石乃是契丹人百年难得的殿试状元,又是皇族。当今皇帝耶律延禧说不上十分英明,不少年轻的耶律氏贵族甚至认为辽国未来的希望就在耶律大石的身上。因此,萧达不也专门分了一万最为精锐的铁林军给他统帅。这耶律大石为了使骑军行动迅速,让铁林军将重甲大多卸下,只留下十分之一的人保留全副盔甲,还分担在同一小队的其他人身上。

“开炮吧!”他沉声对柴谊下了令,柴谊转身对一直紧张地朝这边张望的副将点了点头。

“开炮!”火器营副将耶律奴哥下令。

“开——炮——”的命令,从各营指挥一直到负责各门炮的伙长,汉军紧张地将炮声上覆盖地树枝、炮衣依次取下来丢到一边,副炮手最后一次检测了炮膛,然后开始装填药包和石弹,后面的其它汉军则拿好各种工具紧张的准备,这些汉军好些都是从工坊里选出来的,炮营里的待遇和工坊中猪狗不如的日子不亚于天壤之别,但一旦有所疏忽或者犯错误的话,那惩罚也是极重的,因此都万万不敢怠慢。操作火器是艰苦而精细的活儿,因此惯于纵马驰骋的真正的契丹族人都不愿意干,才轮得到这些汉人,单单炮营不足为乱,契丹人的骑兵宰这些连刀枪弓箭都不会用的汉军,跟宰鸡宰狗也没什么两样。

远处的高阳关的灯笼是最好的目标,夜晚是这样的寂静,“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火光,惊得高阳关的戍卒一下子跌倒在地上,紧接着,“轰隆——”“轰隆——”之声巨响不断,关城内的战马,狗,鸡都惊恐不安地乱叫起来,戍卒们纷纷在垛口处张望倒地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随着远方的火光一闪一闪,终于,一枚千斤重的石弹,带着巨大的惯性,轰隆一声重重地砸中了关城的城楼,将城砖砌成的地面顿时砸出一个大坑,隐隐约约看得到守在下层垛口的弓箭手正惊恐地朝上看过来。

章13 时运乃大谬-3

赵行德顺着乱兵的人潮往童贯的大营涌去,此时此刻,河北大营中没有安全的地方,伴随有仇怨的军卒开始互相斗殴,严苛的军官受到士兵的围攻,秩序进一步混乱了,甚至有营帐也被点燃了。河北大营火光熊熊,喧嚣动天,连外面跑马射箭的克烈部骑兵也不明就里地停了下来。

镇北第一军指挥使辛兴宗还没来得及回禀,外面的喧嚷吵闹已经起来了,夹杂着“杀阉人”的高呼,就连高居帅位的童贯也听得清清楚楚,都部署大人的脸一下子便沉了下来。掌书记周鼎臣喝道:“到底是哪军的谋反作乱?”童贯看向刚刚走进来的辛兴宗,又朝跪在地上的田世珍转去。

辛兴宗只觉脊背一凉,不敢怠慢,躬身秉道:“大人,是克烈部谋反,假意收下五千匹布帛,非但不肯归营,还杀了我派去运送的军卒。”辛兴宗答非所问,童贯眼中现出一丝怒意,周鼎臣与辛兴宗素来交好,当即对他使了个眼色,喝道:“难道克烈部已经冲进大营了吗?”辛兴宗猛醒过神来,脸上露出疑惑之色,道:“大营中四处聚集了众多乱兵,叫嚣着要和胡骑交战,末将谨遵大帅的军令,严令诸营务必戒急用忍,不得放出一人一骑出去,只待大帅军令!”

辛兴宗言辞恭谨无比,又是童贯向来倚重的心腹爱将,听他禀报了外面的情况,童贯的脸色方才缓和下来,缓缓道:“将士们求战心切,虽然是好事,但如此聚啸军营,却当严惩那领头之人。”他顿了一顿,自觉话语里毫无纰漏,沉声道:“兴宗,你出去宣喻众军,各自归营待命,不得喧哗。”又对镇北第二军的韩世忠道:“克烈部居然诈降我朝,企图谋反作乱,你且速去整队,一旦大营平定,便出阵击破这些夷种。”说完闭目凝神,也不管地下跪着的田世珍满脸惊疑不定的神色。

眼看着韩世忠与辛兴宗领命出去,周围的诸将相互使着眼色,都从各自眼中看出极为紧张和忐忑的情绪。河北行营已经多年没有经历过营啸了,但并不意味着这些几乎三代都从军的将领不知道营啸的可怕。军卒大都是粗人,将领也不会跟军卒讲道理,治军之道就一个字,严。军棍算是最小的惩戒,军律有七禁五十四斩,动辄杀人,残肢,贯耳。严苛的军纪造就了军队,也使军营中积累着极高的怨气,而一旦爆发,这种怨气有可能使平时哪怕最怯懦的小卒变成亡命的悍匪。

大观二年,益津关有一次因为军粮贪墨得太厉害而营啸,结果守将侥幸逃脱,州官却死了,底下的官员胥吏死伤更惨,州关城被乱兵洗劫一空。田世珍当时便在益津关,便亲眼看见过一个老婆跟人跑了的军汉,因为点卯迟到了挨了军棍,结果哗变那天这军卒就冲进负责军法的行军司马的营帐,一连杀了六人,伤十一人,田世珍胳膊也挨了一刀,几乎伤到骨头,到现在每逢刮风下雨还隐隐作痛。他跪在地上,也顾不得自己的事儿还没说清楚,眼神已经飘向帅帐外面那明明灭灭的火光和树影。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见辛兴宗狼狈不堪地奔了进来,跪地秉道:“末将无能,乱兵已经目无军法,中间还夹杂着好些乱贼煽动,射箭,防火,末将也险些中了箭,请都部署大人速速点兵平乱!”

童贯原本微闭的眼猛然睁开,满含怒意地盯着辛兴宗,正欲斥骂这个没用的混账东西,却见辛兴宗的头盔不见了,军袍也被扯烂了,浑然不似作伪,他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可收拾了。这边地和京师,委实有些大不相同了。时值此时,他才将目光往左右看去,只见众将都面面相觑,行军司马王彦道:“军中营啸非同小可,事已至此,都部署大人当以亲兵紧守大营,勿要让这些乱兵冲进来,令各军指挥使立刻回去整顿部属。等营啸的军卒闹够了,也便自行散去了。”

随着王彦的话,河北行营众将都朝上望去,童贯却有些犹豫不定,这些人回去以后会不会干脆谋反?害了自己性命,往乱军身上一推,一了百了。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营啸乱军难以收拾,放这些军将出去用处也不大,莫不如将他们都扣在大营之中,待到天明,若正如王彦所言,军卒们闹够了,也自行散去,再放这些军将出去收拾残局不错。幸好,河北行营驻扎在河间府城外面,这营啸的事情,还可以遮掩过去。

计算起利害得失,童贯便恢复了镇定,颇有几分大将风范,指着辛兴宗道:“大家也看到了,外面正乱兵咆哮,四处殴击上官,诸军指挥使此时出去恐怕难策完全,不如留在帅营之中,待到营啸乱兵慢慢消停之后,再行出去整顿部属。”

底下的将领们此刻心里也没有底,听童贯如此说,也就顺水推舟,没有人主动请缨出去收拾局面。镇北第二军的韩世忠回来秉道已经整队完毕,但乱兵阻塞了营中道路,无法出阵,童贯就势将第二军调到帅帐周围,骑兵下马,和原来驻守在帅帐旁边的第一军和第三军部分士卒,设置鹿角弓弩等,只要乱兵靠近便乱箭攒射出去。

就这样,河北大营都部署以下十几位将军,就在乱兵的喧哗声中几乎挨到天明时分,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因为韩世忠乃是善战之将,童贯命他负责把守帅帐,每隔一炷香时间便派人来禀报外间形势。营啸的乱兵没什么组织,四处抢掠斗殴之外,一波又一波的冲到帅帐前面,被乱箭一射便四散而去,有的继续在大营中游荡,有的干脆打开大营寨门,自行离营出去劫掠附近的乡村,这股子乱兵如此之多,有步有骑,就连在外面一直游荡着的克烈部三千多胡骑也无法阻挡,几次短促的战斗之后,克烈部骑兵见宋军虽然队形散乱,但源源不绝地从大营中涌出来,便往北退了两里。

和其他的乱兵一样,赵行德也无法进入帅营,稍微靠近便有乱箭射来,高声喊叫,声音根本听不清楚,黑暗中火光明灭,谁也看不清五十步外到底是谁,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找套普通禁军的军袍罩在外面,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为了各种原因而相互斗殴的军卒,因为不断有军卒出营而去,营中的乱兵确实也在慢慢的减少,喧哗斗殴的声音也是,但是就在这天色将晓未晓之际,外面爆发出更大的声音和火光。赵行德凝神一听,顿时大惊失色,乱兵们呼叫的竟是:“辽人杀过来啦!”“辽人骑兵!”

此时河北行营的四面都出现了大股的辽人骑兵,数量众多,兵甲犀利,从大营的寨墙朝外望去,只觉得漫山遍野都是辽人骑兵不断晃动的火把,似乎源源不绝的辽人骑兵从不远处的山坳后面涌出来,到处都是,天色微微破晓,远处最先出现的不是朝霞,而是四处冒起的浓烟,那是被辽国骑兵沿途点燃的驿站与农舍在燃烧。

“真是天助大辽!”耶律大石被数百铁林骑军簇拥着,马鞭一指四门洞开的河北行营,高声喝道:“纵火烧营,活捉童贯!”

章13 时命乃大谬-4

突如其来的辽人骑兵,顿时让原本已经混乱不堪的河北行营陷入到更大的混乱中。辽骑径直通过洞开的寨门冲进了大营,一边四下放火,一边乱砍乱杀纷乱奔逃的军卒。马蹄声,呼啸声,烈火熊熊燃烧。河北边军与辽人打了近百年的仗,一见辽人骑兵冲进来了,纷纷抄起各种大枪,麻扎刀,盾牌等各种兵刃,三个一团,五个一伙的自发战斗,更多的弓箭手藏在狼藉的营寨和辎重的后面,向辽人骑兵发箭。冒然闯入宋军大营的铁林军不顾沿途损失,铁骑踩过营中一片狼藉,冲开沿途宋军松散的抵抗,一直朝着大营中间的帅帐冲去。

赵行德小心地藏在帐幕的阴影里,怀抱一柄长枪,注视着辽人的骑兵。铁林军高声吆喝着,如同风卷残云一般从大营中间掠过,大部分骑兵都朝着帅帐猛冲,小部分沿途分散开来,四下丢涂满松脂的火把,火光熊熊,在他脸上映出明灭不定的光影。身边不断有宋军用长枪弓箭偷袭辽骑,更多的却是被辽人骑兵冲开,践踏。这时一个辽人骑兵冲到近前,没有看清藏在阴影里的行德,一个火把丢在帐幕上后,勒马一个急停,正待调转马头,继续朝着帅帐冲去,赵行德如弹簧似地一跃而起,用尽全身力气将长枪扎入了那骑兵的后心。战马受惊,四蹄蹿起,带着那已经死掉的骑兵远远地跑掉了,周围没有人看到这一幕,赵行德只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像是泄了口胸中的怨气。

此时辽国大队骑兵都冲到了行营中央帅帐所在,三四人一组,抛出套索落在帐幕的尖顶上,马匹一起发力拉扯,不大功夫,顿时将帅帐周围清理出一大片利于骑兵驰骋的空地,更多的骑兵则开始试探性地朝着宋军的帅帐骑射放箭。还有些全副重甲的铁林军已经开始聚集成上百的集群,准备对帅帐发起冲击。剩下的骑兵则是两三百骑一群在河北大营里到处奔驰,冲击,践踏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散兵游勇。

辽人骑兵环绕着大营不停地奔驰放箭,赵行德不敢靠得太近,只和别的军卒一起远远地观望。这时只见宋军搬开了鹿角,一股骑兵冒着的箭雨,端起长枪猛冲了出来,顿时将外面辽国骑兵冲开了一个口子,大营中的宋军如同洪水一般,顺着这股骑兵冲出来的道路,朝东面涌去。

“大帅跑啦!”“大家并力往外冲啊!”周围的宋军军卒见状,纷纷跟随在大营这股唯一尚成建制的宋军身后,赵行德为众军卒裹挟着,也抱着长枪,拼命地奔跑,不断有辽国的骑兵从后面追上来,挥舞弯刀砍杀只顾着跟上大队逃命地宋军士卒。眼下大营四处的火势越来越猛,外面不知道还有多少辽人骑兵在四处奔驰杀戮,只要奔跑在队伍中间,至少还是有几分保障的。耳中充斥着军卒的狂呼和惨叫,还有契丹骑兵狂乱的马蹄和呼喝声,哪怕跑得胸口几乎要爆炸了,赵行德也不敢停下脚步,不断有宋国军卒掉队下来,这些人成为尾随骑兵绝佳的屠杀目标。

在被敌人追赶的时候,你不用跑得比战马还快,只要跑得比你的同袍更快一点就好了,赵行德心中默默念着这句话,却感到腿脚越来越软,口干舌燥,一股血腥味儿直冲鼻端,心跳几乎要快到极点,真想就这么躺倒不干,让辽人来杀,让战马来踩算了,可是一股求生的意志,又支撑着他继续奔跑下去。跟随着都部署大队的这股宋军离开行营越来越远,有的辽国骑兵已经超越了他们,但对这些残兵败将不屑一顾,而是紧追宋国骑兵而去,剩下的则不紧不慢地绞杀那些掉队的宋军。

身旁的宋军越来越少,一个辽国骑兵似乎注意到了赵行德,策马朝他奔跑过来,赵行德听到身后马蹄声渐渐逼近,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拼命的跑,可是马蹄声还是越来越近,他不敢回头,却听得到就在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一声惨叫,就在行将绝望之际,忽然一股宋国骑兵折返杀来,当先一骑弯弓搭箭,嗖的一箭射出,行德只听身后马蹄得得,然后辽国战马带着面门中箭的骑兵从他身边远远跑了开去。拼命逃窜的步卒们来不及欢呼,这返身杀回的骑兵也毫不停留,趁着追逐的契丹骑兵没来得及聚成一团,箭射枪挑,让追来的辽国骑兵不得不停下追击脚步。

这时,前面的宋军逃兵放慢了脚步,渐渐拥挤起来,赵行德也随着人群朝前涌去。一条浩瀚的大河,忽然出现在了赵行德的眼前,遥遥望去,水面无边无际,已经有数以万计的宋军败兵聚集在码头周围,赵行德适才跟着大队奔跑许久,不辨方向,此刻一看,却已来到了黄河北流码头,数十艘海船停靠在码头边上,远远看见,似乎船上的人正拼命将一些没用的货物和压舱石一起往海里扔,几艘船已经拉起了铁锚,缓缓驶离。镇北军的人拼命地维持着秩序,阻止乱兵朝船上拥挤。在码头的外围,到处是死人死马的尸体,可以想见,镇北军和尾随着都部署大人到此的辽人骑兵经历了一场恶战。

虽然尾追的契丹骑兵被镇北军暂时杀退了,但逃到此处的败兵大多数已经斗志全无,许多人声称亲眼看到童贯上了船,就要从海路逃走!

“当官的跑啦!”“让爷爷船上去!”“不要留在这里给契丹人杀啊!”刚刚经历了营啸、契丹骑兵偷袭,逃命的军卒们此时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更失去了理智,不顾前方镇北军的拦阻,一边高声叫骂着,一边拼命朝着海船涌去,可那数十艘海船,能容纳的不过数千人而已,假如都部署大人真的做了丢弃大军的打算,恐怕被丢下来的不是被辽人骑兵杀掉,就只有跳海了。

“兵败如山倒!”赵行德脑海里浮现出这么一句话,不断有败兵涌来此处,他身不由己地和周围的军卒一起推搡拥挤着,已经有人被踩倒在地上,活活地被践踏而死。

被众军误以为远遁地行营都部署童贯,此时颇为狼狈地站在一艘停泊在港口的官船船楼上,望着码头狭窄无比的范围内,到处是宋军涌动的头颅,从此处望去,这些人如同潮水中的蝼蚁,但是假如自己当真丢弃了此数万大军,逃回东京,只怕死罪难逃。而更远处,先期到达的数百契丹铁骑又在聚集,似乎有些忌惮宋军人数的众多,只远远地监视着。

童贯脸色灰白,在他身旁,原来河北大营的田世珍、商琼、胡塞安等将早已不知去向,剩下来的,也只有寥寥数将而已,若不是镇北第二军的韩世忠刚才拼死杀退了尾随的契丹骑兵,只怕眼下这黄河中已经漂满浮尸了。

“大帅,河间乃边塞重镇,倘若河间不保,契丹人长驱直入,只怕对大帅都有不利啊!”行军司马王彦沉声道,他的脸色铁青,昨夜童贯倘若依他的建议,先让众将出去收拾乱兵,河北大营未必会在契丹人的突袭下溃不成军。而童贯听说河间府城方向似乎有非常多的辽人骑兵举火奔驰,顿时决定往码头方向逃跑,立刻登上了海船,更是让王彦怒不可遏,尽管如此,他还是依足下属的礼节,劝阻童贯不要就此丢下大军,否则,就算别人不管,锦檐府一定会在官家那里据实禀报的。

章13 时命乃大谬-5

童贯脸上尚有犹疑之色,王彦道:“倘若大人升起帅旗,令众将收揽军卒,尚可退守河间,与辽人一战。”他顿一顿,上前一步,指着码头上数万军卒道:“难道大人忍心弃河间如弃鄙履,弃众军如弃草芥吗?”

童贯被他这话刺得眼神一缩,抬头看着王彦,只见此人全无平常时候那种温文尔雅之态,反倒是说不出的咄咄逼人,童贯心中肯定,他如果真的坐这条船走了,刚才那“弃河间如弃鄙履,弃众军如弃草芥”的话,绝对会出现在锦檐府的上奏上。他有些心虚地有望了望远方,辽国骑兵聚集得越来越多了,刚才还只有数百,现在隐隐约约已经又有两三千之数。

“乱军不堪战,”童贯缓缓道,“辽人骑兵挡住往河间城的去路。”

他话音刚落,韩世忠躬身秉道:“只要大帅一声令下,末将愿击破辽兵!”他这夜来,也曾率军和辽人骑兵激战数场,感到辽军但每回合战的兵力最多了不过数千,并没有想象中的势大。假若童贯真的就此从海上逃窜,必受朝廷惩处,而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若是回军河间,努力撑持,再立下些功勋,情势又有不同。所以韩世忠方才不顾童贯还有些犹豫,主动请缨。

王彦看了韩世忠一眼,又环视童贯身边的辛兴宗、毕胜、冯美诸将,诸将相互看了几眼,一起俯身秉道:“末将愿护卫大帅,击破辽军!”“大帅!”王彦沉声道,“形势瞬息万变,当速速升起帅旗,以安军心,令众将整顿乱兵,立刻回师河间。”说完,也不待童贯同意,回头对都部署衙门的旗牌官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升起帅旗!”那旗牌官有些犹豫,看向童贯,童贯沉吟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他也是经历过许多大事过来的,也算是豁出去了。

赵行德和众军卒推推搡搡间,忽然听到前面爆发出几声惊呼,接着,混乱的军卒陆陆续续停止了推搡,“是都部署大人的将旗!”“大帅没有走,正升旗聚将,要和辽人决一死战!”这时,停泊在岸边的一艘海船上陆陆续续走下来几个顶盔贯甲的将军,骑上亲兵牵来的马,更有为众多士卒所知晓的镇北第二军指挥使韩世忠,手提着一柄长刀,召集了尚且能战的镇北第二军两千多骑,从乱军分开一条路来,朝着契丹骑兵聚集的方向缓缓而去。

“有胆子没有!”韩世忠一边策马前行,一边高声喊道,“跟我杀契丹人去!”“还带种的,跟我走!”众多镇北军的骑兵一起高声呐喊,声势颇为壮大。

拥挤在码头上河北行营的军卒用敬畏和佩服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就是这支骑兵,好几次返身冲杀,将契丹人的前锋逼退。这些骑兵连同战马都早已疲惫不堪,有的盔甲缝隙间还卡着契丹人的半截箭头,依然跟在主将的后面,准备再次和契丹人对阵。有些悍卒便应道:“我等愿跟着韩将军打仗!”有人拉着镇北第二军的问:“杀败契丹兵,能到韩将军帐下吗?”

“当然!”韩世忠听到这句话,回头过来,盯着那个军卒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军卒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秉道:“启禀将军,高泽,宣威军的。”

韩世忠点了点头,沉声道:“有种打仗的,我都收。”他朝童贯的帅旗望了一眼,低头对高泽道:“进了河间城以后再来找我。”

高泽大喜过望道:“多谢将军成全!”他跑的时候将盔甲之类沉重的全都扔了,手上还有一副弓箭,便跟在韩世忠镇北军马队后面,像他这样的军卒尚有不少,待韩世忠的镇北第二军出阵之时,骑兵已经有三千多,后面的步军也近四千多了。

赵行德在人从之中远远立着脚看,心中充满羡慕钦佩之意,“大丈夫当如此也!”这句话浮现在脑海里。但他不但早将盔甲丢了,连弓箭、长枪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心中略一犹豫,也没有挤过去。只见韩世忠约束着众军来到阵前,并没有过于催促,反而是在契丹骑兵与宋军大阵之间停了下来,原来镇北军的都头,指挥使策马在那些跟上来的军卒之间四下跑动,似乎是在对他们进行简单的编组。最终,将弓箭手编成一队,长枪手,刀盾手编成了另外一队,而骑兵则列在步军阵型的两边,这才再次缓缓向契丹人逼近。

与此同时,其余诸将也策骑在乱军中奔走,亲兵四下按照区域将挤在码头上的乱兵分成了三部,先挑出营指挥使,都头等军官,再将散兵游勇塞到这些军官下面各自成军,当然,这些将领也趁机提拔了不少亲信。

赵行德报明了都部署幕僚的身份,终于脱离了乱成一片的拥挤人群,引导到童贯所在的大船下面等候。虽然仍未脱离险境,甚至连船都还没上,但四周没有乱箭横飞,契丹骑兵追逐,军卒的推搡,赵行德正蓬头垢面,衣衫也被汗水所浸透,一阵凉爽的河风带着些鱼腥味,竟然令人有心旷神怡之感。

“大人,让末将冲阵吧!”郭保义侧头对耶律大石秉道,他统率着五百多骑铁林军,人马从头到脚都笼在铁甲之中,就连宋军步弓手所发的劲箭,也难以穿透,若是全军逞强一击,说不定能够击破中央,捣乱宋人的阵势。

耶律大石脸上看不出喜怒,一万铁林军虽然彻底击溃了宋军的河北大营,一夜鏖战下来,杀伤恐怕也在数万。只可惜,跟进的辽国大队人马因为铁桶炮的拖累,行军速度太慢。单单留火器营汉军在后面,怎么都不能叫人放心。如果此刻再有两万铁骑在手上,莫说猬集在码头着数万宋军,就算是拼命向着大名府逃走那些,也活不下多少来。

正前方,韩世忠所部宋军列阵正缓缓逼近,步卒弓箭手开始在军官的号令下一轮一轮地抛射箭雨,宋国步弓的射程远远超过契丹骑弓,如果辽国骑兵不愿冲阵的话,便只有回退了。若要冲阵,则必须和严阵以待的刀盾手长枪手交战,还要经受韩世忠布置在两翼的骑兵的侧击,若要迂回宋人的中央步军大阵,同样要面临两翼骑军的拦截。

“退!”耶律大石举手制止了郭保义,数千辽骑缓缓退了百多步,但仍然和宋军保持着距离。韩世忠见状皱起了眉头,他的步军阵势还不够紧密,只能背靠着尚在整顿的数万宋军,方能有把握顶得住辽人冲阵,倘若离开太远的话,很可能被辽人的铁骑一举击溃。

他未发将令,数千兵卒都肃立不动。直到后面数万大军都整顿完毕,大军缓缓逼近,辽国骑兵才又退了数百步。

两军僵持戒备了片刻,宋军开始移动,忽然辽军齐声呼啸,纵马绕了个圈子,绕开韩世忠前阵,朝后面松散不堪的步军大阵侧翼冲杀过来,韩世忠忙调集骑兵阻截,大阵中的宋军也慌忙地止步列阵,那辽国骑兵远远地放了一轮箭,便又策马离去。韩世忠因为要护翼本部主力,也不能一直追赶,驱离了这些骚扰便罢。

如此这般三番两次,辽国骑兵数量虽少,却不断地袭扰宋军,韩世忠带领骑兵去驱赶时,便立刻纵马远遁,那辽国骑将一直拖延着不和宋军交战,又一直阻挠着宋军行进的速度。

直到宋军进了河间城以后,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辽国的大队骑兵后援才赶到。童贯、王彦等在城楼上望见铺天盖地而来的骑兵所扬起的沙尘,都在心中暗叫侥幸。

章14 弃之海上行-1

辽人大举入寇的消息,最先由狼烟四起的烽燧传遍,溃军四处流散,传播着各种各样战败的消息,军州县府城开始白天紧闭城门,雄州、霸州、真定等河北重镇先后发现辽人骑兵踪迹。铺天盖地的流言几乎在一日夜间便传遍了汴京,枢密院惴惴不安等待着进一步确实的消息,到正月二十八夜里,由河间府发出的军书,由日行五百里金字牌急脚递送到,枢密院不敢怠慢,连夜禀报大内。

白玉宫垂拱殿外,当值的宦官和宫女战战兢兢,进呈军书之时,蹑手蹑脚的,连喘气都怕重了。殿中粗若儿臂的龙脑香炬烛全都点燃,照耀得亮若白昼,官家赵佑脸色铁青地站在巨大的河北山川地形图面前,高阳关已被辽军突破无疑,辽兵照例发挥了骑兵迅捷,飘忽来去的优势,河北十余个军州同时发现辽军的踪迹,各地驻屯的宋军都只能谨守城寨,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唯一确定的是,至少有一支辽军的主力正在围攻河间府。而河北行营居然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哗变之后,被辽军一举击溃了,还好新任河北都部署童贯屡败屡战,纠结了数万溃军退守河间府,还在与入寇的辽军相持不下。

“童大人若能守住河间,则辽军不能立足河北,劫掠一番后,自动退去。”枢密副使李邦彦宽慰道,“再说,朝廷经营北京大名府久矣,辽军要饮马黄河,也不是那么容易。”

“大名府乃是河北行营旧地,原有驻守的精兵悍将,大都被童大人带去河间,如今无兵无将,如何坚守?”参知政事赵质夫皱眉道,“大名若失,汴京门户洞开,只怕......”他没有再说下去,赵佑越听越是恼怒,伸手抓起一个笔洗,砰地掷到地上,怒喝道:“童贯丧师辱国,万死不足以辞其咎!”声音震得门外伺候的宦官背上一凉,差点打翻了手中的东西。

“陛下惜怒,”丞相蔡京慢吞吞道,“童大人向来公忠体国,河北行营出了这等大事,必有其它原因。只是,眼下击退辽人入寇要紧,这追究之事,还等以后再说。”

“丞相说的是。”赵佑被蔡京提醒,稳住了心神,眼下还需倚重童贯坚守河间,威胁辽人的后路。

“此番辽兵入寇不比往常,似乎行军颇为缓慢,眼下内地州县所发现的皆是辽国的游骑,大队人马似乎还停留在河间以北,似乎辽军此番打定了攻克河间,全取河北地利的主意,并非劫掠一番而已。”皇城司的沈筠缓缓道,“不过这样来说,对京师的威胁,反而少了些。”

沈筠的话多少解除了些赵佑对京师的担心,“河间,”他目视着那个被辽兵围攻的城池,接着目光下移,“大名,”汴京北面的防御以大名府为中心,大名若失,则局势进一步崩坏,此时,赵佑不禁暗暗后悔下旨让河北大营移镇河间,对与辽人行动迅速的骑兵而言,河北大营的位置过于靠前,防御便显得十分的被动。

“陛下,”蔡京请轻咳了一声,“大名府并非全无兵将,卸任的河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尚在,陆陆续续从河间败退回来的兵将当不在少数,可起复刘延庆为河北诸军排阵使,令他收拢溃军,坚守大名府,伺机出击,将辽军驱逐出去。此外,可命河东行营援河北,抽调西京行营诸军巩固京师。如此,则大局可稳。”

他指点童贯收胡骑为倚仗,原本存了挑乱河北局势,然后嫁祸给太子赵柯的计算。为了防止河北形势因此而崩坏,特意叮嘱刘延庆留在大名,以防万一之时,可以有人出来收拾局面。谁知太子尚在大名府,克烈弄假成真地谋反作乱,还勾结辽人入寇,导致河北大营溃散。无心插柳,刘延庆这枚闲子,倒真的用上了。只不过,要将河北糜烂的责任按到赵柯的头上,还需要刘延庆,童贯二人的配合。

赵佑眼神一亮,根据枢密院的军报,河北大营被辽兵击溃,十余万军兵大部溃逃。因为河北军的家眷多在大名,所以这些逃军必然有相当一部分正朝着大名逃去,正好用刘延庆收拾残局。

“还是老丞相深谋远虑,当初便劝朕勿要催刘延庆从速进京。”赵佑脸上显出一丝笑意,刘延庆虽然向称平庸,但他主持河北行营多年,收溃军守大名,正合其用。他盯着地图上标志着辽军主力的箭头,暗暗想,眼下除了高阳关和一些无足轻重的寨堡,河北重镇无一失守,河间真定一带尚存驻泊禁军便有七八万之多,若是辽军贸然深入的话,倒是一个取得大胜的机会。

赵行德身在河北,京中的师友,李格非、晁补之、陈东、张炳等都在四处打听前沿的局势。李府之中,丫鬟卷帘也宽慰李若雪道:“小姐,赵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会平安回来的,您还是早些就寝吧。”“嗯,”李若雪答应一声,却站起身来,窗外花树还春芽未发,干枯的树枝在风中轻轻颤动,似乎这北风再稍微大一点,积在枝头的朵朵白雪,就要落到地上,一如河间城危若累卵的局势。春寒料峭,一阵冷风透窗而入,小姐身形单薄得如同寒风里的白梅似的,卷帘忙找了一袭披风给她披上,陪着她唉声叹气。

白玉宫柔仪殿里,赵环身披着单衣,正来回走动,但闻房门轻响,便紧张地拉着闪身进来的庆奴问道:“可有赵公子的消息?”庆奴蹙着额头道:“公主恕罪,奴婢只打听到辽贼正围困着河间,童公公在河间城里,却没有赵公子的消息,他既然是童公公的属下,想必也在河间吧。”她的眼睛微微避开赵环的目光,实则一个宫女到哪儿去打听那些军国大事,左右不过是向那些御书房的太监们旁敲侧击,赵行德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太学儒生,更不可能有丝毫的讯息。“唔......”赵环深蹙蛾眉,轻轻叹息,惟愿吉人自有天相。

这天夜里,寒风萧瑟,从汴京到河北,不知有多少人家夜不能寐。

往后的数日,从河北传回来的消息就没有断过,总的来说,辽军的主力似乎停留在河间一带。童贯收拾河北行营诸军,努力将功折罪报效皇恩,力战辽国大军数十万。根据河间一天一个的军报,辽军一直钝兵城下,没讨到什么便宜。赵佑也逐渐平复了初时要降罪童贯的怒火,记起他从前的功劳,不但下旨命他继续坚守,相机截断契丹人的退路,还命枢密院,御史台暂缓弹劾河北行营哗变及契丹入寇的责任问题。

大名府地界,数十骑风尘仆仆,从河间一路退到大名,战马差点都累垮了,人也衣甲不全。想起当初浩浩荡荡数万大军从大名开赴河间,简直如天壤之别。“都是那个阉人害的。”静塞第二军指挥使田世珍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满脸倦容,将军的头盔也丢了,胡乱找了顶普通军卒的戴在头上。大营哗变,局面不可收拾,契丹大军一出现,他不愿送死,便带着这群亲兵往南退,是落草为寇还是自请击契丹折罪,打算到了大名府先看看形势,再做决断。

“将军,前面似乎有数十人马拦住了官道。”往常交战,官军有时会把守要隘,专门堵截擅自溃逃的军卒,甚至可以当场斩首。一听有人马拦路,跟随田世珍溃退的亲兵神色都有些紧张起来,斩杀逃兵的事情他们可都是干过的。

“他奶奶的,也不用通名报姓,若是见势不对,就冲杀过去。”田世珍可不是束手就戮的主,他狠了狠心,先派了一个亲兵上去看看,其他人则取出马刀和弓箭,准备夺路。田世珍正发狠间,亲兵回来秉道:“前面是刘老都部署亲自来接应我等,重整大营!”

“什么?”田世珍大喜过望,当即一鞭子抽在马臀上,超越了众亲兵,单人独骑来到面带微笑的刘延庆面前,战马还未停稳,田世珍便高声喊道:“大帅,末将蒙受了不白之冤啊!”他翻鞍下马,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章14 弃之海上行-2

汴京上下人心惶惶之时,河间城内外却处在一种离奇的平静之中。兵临城下的辽国骑兵并没有急于攻城,只是四下乡村劫掠,并强抓百姓修筑营寨。河间南北两面皆是河渠纵横交错,辽国骑兵难以展开,便将大营扎在河间城东。

辽国大军营盘西面不远则是两条黄河入海支流的分岔口,行军司马王彦每次巡城,眺望辽人连绵的营帐,都要叹息,假若河北行营二十万大军完整,自河间鼓噪向西压迫辽军,以黄河两条支流间的狭窄,就能将这些辽国骑兵赶下黄河去喂鱼了。

辽军久久不攻城,只闷头修筑营寨工事,就连河间府城与黄河码头的交通也未切断。外面兵荒马乱,河间高大的府城给周围乡村百姓一种安全的错觉,二十多日功夫,逃进河间城的百姓便有十几万之多。保州的举人朱说因为逃得仓皇,几乎只穿着单衣,两手空空就跑出来了,武恒的佃农王十三一路靠挖掘鼠粮过活,有的是白天藏在野地里躲避辽兵,献县的刘麻子本想摸黑渡过刚解冻的河水往南逃,早晨被黄河被淹死的浮尸吓住,还是朝北面逃到了河间城。辽兵甚至还在故意将宋国百姓往河间驱赶,留下壮年男丁和妇女,将老幼驱进城里,消耗宋军的粮草,用心颇为歹毒。

自从退守河间后,童贯几乎将城防完全交给王彦、韩世忠等部将,专门和一班书吏一道,琢磨每天发给汴京的军报,似乎契丹人只要不将河间完全围困,这军报便绵绵不断。

就在这段平静得有些蹊跷的日子,在河间的军报里,河北行营与辽军日日交兵,大战数场,斩杀上万,童贯每战必身先士卒,都督众军报效皇恩,因为靠近前阵太近,中了辽兵数箭,童公公犹大呼酣战,终于激励士卒战退辽兵,与千军溃败之际,力挽狂澜,保河间不失,成为大宋抗辽的中流砥柱。

在奏折中,童贯隐隐约约地提到,河北行营哗变,和犒赏被克扣有关,太子赵柯畏敌过甚,不愿亲赴前沿冒矢石,大名府转运粮草不力,也令河北行营的将士军心沮丧,童贯愿意亲自在官家面前与导致丧师辱国的懦夫对质。

童贯还声称,河北行军司马王彦才堪大用,眼下辽人的进攻屡次被打退,河间的局势也渐渐稳定下来,足以担当守卫河间之责,目前河北行营还有十数万溃军散在河间外面,他愿意收拾溃军,将辽兵驱逐出河北,为官家经略幽燕。

河北行营在被契丹骑兵偷袭的那天晚上,文官书吏失散了大半。连同掌书记周鼎臣在内,童贯又将晓畅文笔的几个文吏尽数召去,专门起草每日的军报。

因此,统筹城防的行军司马王彦手中乏人可用,原本无所事事的赵行德成了王彦的书吏,白天跟着王彦巡视军民,清点城中剩余的粮草器械,还要将逃进来的难民造册,安排大营的胥吏每天为老弱施粥。赵行德精于心算,往往闭目凝神一思,便能算出全城口粮分配和支撑的日子。

诸军要求补充军械粮草,王彦往往随口问一句“库藏辎重尚可支用否?”或者,“前番发放当真用完否?”赵行德立刻便能应答,王彦因此走到哪里都带着他。

得此契机,赵行德也算是对河间城中情况最为了解的人之一。城中现有各部禁军四万多人,另有厢军五千,百姓二十二万,而百姓中可征用的丁壮有六万人,健妇四万人,其余皆是不堪使用,只消耗粮食的老弱。城中军械积储甚多,但因为百姓涌入城里,粮草却有些不足。有的书吏已经提醒王彦,勿要中了辽人的计算,停止放逃难的百姓入城。

“这些都是我大宋的百姓,”王彦指着城楼下面扶老携幼络绎不绝的百姓,辽兵将附近能烧的村庄都烧了。“诸君口中所食,身上所穿,皆是民脂民膏,如今吾民深陷水火之中,忍弃之不顾,则人与禽兽何异?吾与辽贼何异?”

王彦平时不苟言笑,颇为严肃,幕僚不敢再劝。

赵行德唯有反复计算,将城中百姓稀粥的分配做到维持不饿死人而已,粮草尚能支撑三个月。赵行德估计,辽军居然毫无远见地焚毁村庄,又值青黄不接之际,这十几万入寇的辽兵,后勤也是堪忧,不过辽兵比围城里的宋军有优势,野地里总能找到些吃的,实在不行还可以吃马肉。

辽军虽然没有攻城,宋辽两边也有交锋,每隔数日,辽将耶律大石都会派人送来劝降的书信,赵行德念给王彦听时,王彦也懒得回复,到后来但有劝降的使节,不管是契丹人还是汉人,都割掉双耳再放回去,耶律大石也就不再劝降了。

“这王彦着实可恶,大人,末将愿带一支精骑,先烧了河间城外的码头。”亲兵统领,耶律铁哥怒道。

“不着急这一时。”耶律大石望着河间城,两条宽阔的河水流过它的南北两面,河面上还漂浮着冰棱,“河间乃是雄城,纵然我们有巨炮轰击,若是守军拼命死守,短短时日也难攻克,兵法所谓围三阙一,网开一面,便将这码头留着吧。”

此番辽国南京道精兵猛将倾巢而出,仅仅在河间城下的便有三万精锐骑兵,加上打草谷和掠取百姓的随从,共五万余骑,这些骑兵大部分都不在黄河河岔的大营中,而是以千人队为单位,散布周围更加广阔的地面。

每个契丹骑兵的骑兵和随从都抓了两三个河北百姓,强迫这些百姓去寻找草料和粮食。到了晚间,契丹人的营帐和篝火铺天盖地,同天上的星星一样。与此同时,不断有从北面而来的人马汇集到这里,契丹人忙忙碌碌所修筑的营盘,到了晚上竟然有大半都是空空的漆黑一团。

夜气寒冷,王彦仍然带着众亲随巡视城墙守御,他自从担任锦檐府统制官以来,收服过许多贼寇盗匪,但在辽国大军压境下领兵守城还是头一次,当初他出头力谏都部署童贯退守河间,童贯也顺势将守城的重任交托到他的身上。

诸将慑于锦檐府的厉害,虽然不敢抗命,但总有些暗暗看笑话的意思,王彦不得不强打精神,凡事亲力亲为,赵行德为他所累,二十几天下来,人也黑瘦了一圈,到像个从军多年的书吏样子。

来到城墙背后一处藏兵洞里,只见火光明灭,似是军卒在向火取暖。因为军卒值夜常常有打瞌睡的,王彦等人也悄悄走近,却听得藏兵洞中有人说话声,王彦心中奇怪,便招呼赵行德等放低足音,静听这些军卒在谈些什么。

却听一声音缓缓道:“前唐永泰年间,扬州孝感寺里有个姓王的书生,这书生滥酒,就像今天这般寒冷的晚上,醉成一滩烂泥似的,踹开门便往床上一倒,那手还垂在地上,那浑家担心他受了风寒,掀开热被窝,刚想将书生的手拉上来,一拉拉不动,再拉也不动,探头去看,突然看到黑暗中一只干枯的大手,紧紧抓着住书生生的胳膊,猛地往地里拉去。”这人似是个粗促狭鬼,这寒夜里讲这等吓人的故事,语调中似乎都带着森森的鬼气,到关键时突然大声,着实吓人一跳。

“那妇人力气弱小,吃不住劲儿,让那书生的身体竟被巨手拉得陷入地里。可把那浑家吓坏了,叫来奴婢,一起扯住书生的的大腿,不让他沉到地下,但却敌不过那枯骨的力气,最后书生就这么消失地缝里了。那妇人失了丈夫,又哭又闹,召集全家人搬开床铺,向下挖掘二丈多深,才挖出死人骨头一具,看样子已有数百年了。但是那姓王的书生,却再也没有找到。”时值寒风呼啸,众人思量,过了那晚上,一个大活人便这么被鬼怪给拽入了地府,不禁脖子后面都有些凉飕飕的。

便有军卒道:“苏文郁,让你讲故事醒瞌睡,可别总是讲这些鬼鬼怪怪的事情,这瞌睡是醒了,可叫人还能再睡得着了么?”众人一起大笑,嘲骂适才那军卒胆子小。

赵行德没想到这伙军卒居然因为长夜漫漫,聚在藏兵洞里听鬼故事,想起往事,不由得会心一笑。这时王彦眉头也略微舒张,轻轻咳嗽一声,带领众军迈步入内,八个值夜的军卒一见王司马巡夜,纷纷起身向他行礼。

“刚才是谁在说话?”王彦环顾周围,都是年轻的军卒,大都身形魁梧,服色却和普通河北军卒不同。“末将苏文郁,请王司马恕罪!”中间一个低头秉道。

王彦上下打量,眼光落到他腰间的一块牌子上面,忽然笑道:“是弓马子弟所的?周提举可好,怎地不教武经七书,反而看起‘酉阳杂俎’来了。”

这弓马子弟所乃是汴京中专门教习弓马将领的学校,王彦也是出身于此,转眼在河北从军已十余年了,居然遇到这群跟随镇北军前来河北历练的后进,也动了故旧之情,举手让他们都坐下。

众人见王彦不似斥责,都一起坐下来,听说王彦也是弓马子弟所出来的之后,苏文郁更笑道:“周提举倒是不曾教,末将自己寻来打发时间。”

这些京中弓马子弟虽然没有太学生那样博学,但也读过不少杂书,又生性豪爽,冬夜寒冷,王彦便和这些军卒一起凑在火堆旁烤碳火。赵行德素来没有架子,说到义学的事情,打算在这河间围城里继续开办,将各军英勇抗敌的事迹也印出来,振奋军心。

章14 弃之海上行-3

“元宵时候,汴京御街两旁,可是最热闹的时候。可惜我那相好,不知被哪家的无赖子纠缠着。”提到不久之前的元宵,苏文郁脸上带着一丝憧憬的神色,顿了一顿,又笑道,“福海书坊的‘雪隐仙踪’出到25卷便断更了,出戍的时候还没出更新,不知道有没有命看到,张明修炼到第九重天是何等神通。”他对身旁的好友欧阳善半开玩笑道,“若有万一,要把续书烧给我啊。”

欧阳善回道:“那‘秃笔翁’不会和咱们大帅一样吧。”众弓马子弟一起大笑,这些年轻人受京师的舆论风潮影响甚大,对都部署童贯殊无恭敬之意,又能察言观色,知道王彦不是童贯的心腹,两人反而隐隐有制衡之势,因此开起玩笑来更百无禁忌。笑了一阵之后,有个叫吴坚的道:“城外的契丹狗子这么多天都没什么动静,该不会是劫掠够了便滚蛋回去吧?”

赵行德用手中棍子将炭火拨了拨,那已经有些发暗的石碳又烧得旺起来,映得藏兵洞里的颇为温暖亮堂,炉子周围年轻的面孔都带着些许期冀。亲眼目赌血淋淋的战争之后,没有人不怀念太平岁月的。辽人围而不攻,只顾着在乡间劫掠,让许多人生出侥幸之心,这回辽兵兴许和往年打草谷一样,劫掠一番而已,只不过规模大了许多吧。随着时间的推移,河间城里的军兵百姓,都不似刚刚入城时候那般紧张。

王彦想起锦檐府初次公干,去辽国联络汉儿造反,五个袍泽出塞,只回来自己一人,当时真的生出过辞官不做,到南方去买田打发余生的念头。他喉头一动,没有出言斥责这些年轻人不思杀敌,贪图安逸,只淡淡道:“但有一个辽狗在大宋的地面上,便和我等誓不两立。”

众人沉默下来,这一天是二月初五,一轮月亮高高的挂在天上,照着河北大地,与河北乡间上百万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在恐惧中度日的百姓相比,河间城里的二十余万军民,尚存着一点踏实,甚至,一丝丝奢侈的希望。

“等这桩兵灾过去,便回去将我那婆娘找回来。”献县的刘麻子倦缩在城墙的下面一堆礌石旁边,头枕着石头,望着满天星斗喃喃道。“不知道家里的老宅子被该死的契丹人烧掉没有,田契埋在地下,应该还没事儿吧。”保州的朱举人偷偷往自己身上又扒拉了十几根干草,一屋子睡了十几个逃难的乡绅,晚上睡觉,身上只得铺着干草御寒。这辈子他还真没遭过这么大的罪,“听说那王司马身边的赵参军,乃是圣上钦点太学甲等头名,若有机缘,倒要结识一番。今番大难不死,朱家列祖列宗,保佑我高中进士。”朱说带着一丝笑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同样是为了御寒,佃农王十三全身都埋在干沙子里面打着呼噜,梦里面儿子还在叫爹,王十三的眼泪便下来了。

一抹鱼肚白出现在东方,天色破晓,城头的戍卒孟平搓揉着冻了一夜的手脚,抽空往辽人营地那里望了一眼,忽然,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口结舌地指着远方,失声叫道:“铁桶炮,好大的铁桶炮!”

“瞎嚷嚷什么!”镇北军的伙长高泽低头从战棚中钻出来,他顺着孟平的目光朝城外望去,顿时说不出话来。

离城墙两里地外,辽军原本构筑的空空荡荡地营垒里,已经安放了一门巨大的铁桶炮。火炮这东西大伙儿都不陌生,高泽所在的战棚里便有一门,只是辽人所安设的那家伙,委实也太大了些,简直和寺庙正殿的立柱一样巨大了。往日散漫的辽国的骑兵,两个万人队早已排列整齐,在炮垒外面监视着河间城内宋军的动向。

更远处,四五门铁桶炮正在运送当中,每一门都有近百头牛马拉动那巨大的炮车,每门巨炮的周围,环绕着上千火器营的汉军忙碌不停,除了控御牛马之外,还要不时的夯土加固道路,填补坑洞,防止炮车的数十个巨大的铸铁车轮陷入泥地。此外还有无数马车搬运着火药,炮子,洗刷工具等物。

辽国人的巨型火炮前进的速度极其缓慢,但无论是为炮垒和跑车中不断忙前忙后的数万火器营汉军,还是在旁边监视护卫的两万列阵精骑,还是缓缓移动的巨炮本身,都带着一种要碾碎一切,不可阻挡的气势,给城头的宋军带来一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

就连都部署童贯也被惊动,带着他的众多幕僚书吏,登上城楼瞭望敌情,顿时惊呆了。“这......,这辽国人也太野蛮了,蛮干,简直是蛮干,粗鲁,铁桶炮怎能铸得这般庞大,这样的巨·物,若能发弹,岂不是地动山摇?”

“依照常理,只要有够多的铜铁,再大的铁桶炮也能造得出来,只是,运送不便。”掌书记周鼎臣解释道,他望着那上百牛马牵引的辽国炮车,暗道,“本朝即便有这么多马匹,也是组建骑兵更为有利。”

童贯一直在看千里镜,似乎完全没有理会周鼎臣的解释,注视着辽人的巨炮缓缓移向早已筑好的炮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喃喃道:“铁桶炮怎能造得这般巨大,这......,轮子比马还高,炮口比磨盘还大,能发炮么?这怎么可能?......绝无可能!我大宋富甲天下,都没有铸过这般巨大的火炮......不可能。”

城楼上的众将都面色严峻,行军司马王彦,镇北第二军指挥使韩世忠等反复观察着辽军的巨炮,终于明白这些天辽人毫无动作的原因,便是在等待这些攻城的利器,王彦甚至用千里镜看到了辽将自信而又傲慢的神情,列阵的辽人骑兵带着轻松的神情,对着城楼比划着骂人的手势。

就在傍晚的时候,耶律大石用他的方式回答了童贯的疑问。

“不管其他,让炮垒中准备完毕的三门火炮开火,震慑敌军!”耶律大石放下千里镜,这是警告,随后他会让汉军再送一封劝降书到河间城里去,王彦不是喜欢割人的耳朵吗,就让他割吧。中国的宗庙神器早在五代时候便被迁到了上京,大契丹是礼仪之邦,这些宋人动辄以天朝上国自居,视契丹为蛮夷,是该用大炮让他们清醒了。

“准——备——”随着汉军营炮长的军令,“点火!”手持火把的炮手点燃了早已对准城楼的火炮。

“轰!”

“轰!”

“轰!”

三声巨响震碎了河间城中所有军民的的侥幸。重达千余斤的石弹,被巨炮抛射出去,一枚石弹偏离了方向,药量也似乎不足,擦着城东的城墙落在城外,将松软的地面砸出了数尺深的一个大坑。耶律大石眉头微皱,那负责调试炮口方向的汉军营炮长立刻被带下去,数息之后,血淋淋的人头便挂了出来。

另外两枚石弹一枚落在了城中,砸垮了数间房屋,人伤了十几个。

一枚正中城墙,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城头上的军卒立脚不稳,都捂着耳朵躲在垛口的下面。那石弹将河间城墙外面包着得城砖砸为齑粉,又将里面的夯土砸出深深的坑洞,砖石墙面数尺长歪歪扭扭的裂纹,从弹坑处蔓延开来,触目惊心。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汝等若不归降,则万炮齐发,河间全城化为齑粉,玉石俱焚!”

听周鼎臣念完了辽使带来的劝降书,童贯面无人色地喃喃道:“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行军王彦沉声道:“辽人火器厉害,我等自不能坐以待毙,须得先下手毁了他们的火器。”他环顾左右诸将,又道:“辽人骑兵奔驰善偷袭,我朝步军坚韧善苦战。往常与辽国相战,怕他骑兵不来接阵,只一味骚扰,只待我军疲敝,再行冲击。此番辽国偏偏用了这不便移动的火器,却是必守之物。如此一来辽军得了火器之利,却失去骑兵迅捷飘忽不定之利。我等若以辽军炮垒为目标,邀战辽军,辽人便不得不放弃骑兵飘忽之利,来与我军合战!”

众将听了他的话,眼睛都是一亮。说起来,宋军强调列阵而战,并不怕与辽人会战,可辽军往往不会干脆地和宋军交战,而是四处骚扰奔袭,等到宋国主力粮尽疲敝,再以突袭取胜。眼下辽人有了必保之物,那巨炮移动得比蜗牛还慢,只要城中宋军出击,辽兵便不得不接受邀战,实在是个好机会。

众将正沉吟间,韩世忠高声秉道:“大帅,某愿率军出阵,毁了辽兵的火器!”河北行营溃败几乎完全打乱了各军建制,镇北第二军收揽溃军,现在已经有骑兵四千多,步卒八千多。虽然不能战败辽兵,但谁都知道,辽人善攻不善守,这简单构筑的野地工事更是简陋不堪,韩世忠预料以步骑大阵缓缓接敌,毁了离城墙不过两里的炮垒,倒也有几分把握。

章14 弃之海上行-4

二月初九,北风劲吹了一晚,天气似乎骤然间寒冷了不少,刚刚解冻的黄河水似乎又有封冻的迹象。二月十三,除了在攻打高阳关时炸膛的四门,辽兵的十一门万斤巨炮全部搬入了炮垒,几乎昼夜不停地对着河间城发炮轰击。二月十五,韩世忠率镇北第二军将背城出击,向西攻打辽兵炮垒,计划用震天雷毁了辽人的巨炮。

王彦允许镇北第二军到军械库藏中挑选铠甲兵刃。河间城头的铁桶炮不便移动,且射程不如辽兵的巨炮,王彦命辎重营城中床弩尽可能都搬上西城墙,以压制辽人。宋军床弩射程可达七百五十步,恰好能够延伸到辽军的炮垒,一路掩护韩世忠部战斗行进的路线。宋国还有射程可达千步的床弩,可惜只得汴京城防才有,外镇不得违制。

对于行军司马王彦的调度,都部署童贯都予以认可。他似乎对向称勇猛的韩世忠抱有很大的期望,如此耸人听闻的巨炮,每门价值可能接近万贯,如果能够毁了,辽兵战后又带不走,想办法拖到汴京献给官家炫耀武勋,恐怕河北行营溃散的罪责,管家也就不计较了吧。

次日天色刚晓,赵行德便和诸军将一起登城观战。

宋军出战的步卒皆全声披甲,犹以五十斤步人甲最重,陷阵营长枪刀盾手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铁甲里面,带面罩的兜鏊下,只露出两个眼睛,八千大军从通过城内街道,从西门鱼贯而出列阵,甲片发出整齐的叮当声音。河间城内的百姓用敬畏的目光送这些勇士出城,辽人昨天傍晚的炮击让所有人都揪着心,这只城中装备最精良的军队,多少让人寄托了极大的希望。

步卒列阵完毕之后,四千骑兵方才缓缓通过城门,在步军大阵左右各结一骑阵。宋军的正规骑兵和辽国铁林军相似,大都是人马全身重甲,但河间大营崩溃时铠甲大都丢弃,城内缺少战马的具装,因此韩世忠麾下只得两千余骑镇北军乃是真正的重甲骑兵,其余两千骑则是只有骑兵才有铠甲,马匹只能披着厚实的麻衣当避箭矢。

不远处,辽人早已注意到这支出城的宋军,也在炮垒之前布置了军阵,同样是骑兵分列两翼。黄河入海的两条支流之间,可供战马驰骋的地方并不宽广,两军又都用了骑兵伸展开去保护侧翼,如此一来,便不再迂回偷袭的空间,只能硬碰硬地对阵厮杀。宋辽两军阵前的距离,不过两百余步。

韩世忠回头看了看城楼的旗号,面无表情地沉声下令:“向前二十步。”各营指挥使,都头的号令齐出,伴随着中军鼓点,八千步卒整齐地向前迈出二十步,然后停下来,与此同时,两翼骑阵也缓缓催马,与步阵保持着配合。

见韩世忠在短短时日便将急剧扩充过后的镇北第二军调教得如此整齐,王彦暗暗点头,“令行禁止,有古名将之风。”沉声下令道:“放弩箭!”城头宋军士卒抡起铁锤敲动机牙,只听数十声响,上百支床弩箭发射了出去,在对面的辽军营地里一片混乱,不少军卒慌张地举盾牌躲避,但纯用铁铸的床弩粗若儿臂,岂是人力可以挡得住的,只见五百余步外,射到骑兵的,穿透了重甲,人仰马翻,射到举盾的步卒的,盾牌碎裂,还有十几支射到辽兵的炮垒上,带着巨大的冲力扎在丈高的巨盾上,尾翅不断摇晃。

宋军的床弩乃是回环放射,一刻也不停止,城头铁桶炮也开炮轰击里许之外辽兵前锋。辽军也不示弱,十余门巨大铁桶炮先后开火,百余小铁桶炮也向城头轰击,双方你来我往,火药轰鸣之声大作,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天上石弹子床弩箭乱飞。

此战关系重大,即便时不时有千斤石弹从头上飞过,每当城墙被命中都有一阵地动山摇之感,城头瞭阵助威的宋军众将领,连脸色苍白的童贯在内,也无人下去躲避。

赵行德官阶低下,没有千里镜可用,只远远看宋军大阵徐徐前进,离辽兵阵势百步之遥时,步军阵所发的箭雨便一波一波地飞出,划过一条弧线,落入辽军人马丛中中,辽人弓矢薄弱,铁桶炮装药发射的时间又极为漫长,刚才对着城头发射过了一轮石弹,直到前锋和宋军战在一起,也没有几发石弹打到宋军的步骑阵中,赵行德暗叫侥幸,却不知道辽军所用火炮调整仰角极为麻烦,非花费大半天功夫不可,所以就只用来攻城的,而不用来野战。

宋辽两军接战一起后,镇北军顿时便将辽人的阵势冲进去一个凹陷,辽军大都用幽燕的汉人和其它下等族属的充当步卒,骑兵原想突破宋人的的两翼的马阵之后,迂回包抄宋军中央大阵,宋军两翼四千余骑皆死战不退,甚至慢慢地随着步卒一起往里冲杀。

眼看宋军的前锋已经越来越靠近辽人的炮垒,赵行德紧紧握着的双拳,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水。

“杀呀!”“向前杀呀!”他旁边的镇北第三军指挥使毕胜已经按捺不住,高声挥手叫道。都部署童贯也罕有地没有斥责他,而镇北第四军的冯美暗暗懊悔怎么没有请缨出战,这般巨大的火器,必定要献给圣上的,简在帝心啊!

“都说南人怯懦,如今看来,勇猛不下于我契丹健儿。”辽军统帅萧达不也亲眼看到好几个浑身带伤的宋国军卒抱着从旁边践踏而来的马蹄不放,而冲进宋国中军大阵的辽军,往往像掉入了血肉磨盘一样,进去了便出不来。他摇了摇头,“可惜......”他回头下令道:“铁壁营出阵,拦截宋军。”

军令如山,叮叮咣咣的一阵锁链声响,许定用力站起身形,身高六尺三寸,膀阔腰圆的躯干包在铁甲之中,宛如一座铁塔,这般精兵在辽东还有个响彻八方的名字,“铁浮屠”。精铁铸就的铁链拴在许定的腰间,和左右两名同样高大的士卒相连,五人一组,迈着训练整齐的脚步,咚——咚——咚——,如同铜墙铁壁一样。

许定恶狠狠地盯着五尺外的契丹兵。若不是腰间的铁链限制使他无法单独迈出两尺以外,哪怕是死,他也要用手中的重斧将这些居高临下契丹人连人带马劈成两片。

契丹以骑射自傲,族人不愿做卑贱的步卒,便从战败的五国、女真、汉人等族俘虏中挑选身高力大的组成铁壁营,五人用铁链连成一组,由奚族的军官统领。铁壁营的军卒,大都是奴隶身份。许家先祖是战死断斧山的韩昌部将,事败之后,聚啸山林,和辽国朝廷为敌。许定因为辽军偷袭而被俘,因为身躯高大膂力过人被选入了铁壁营,其它一同被俘的百多人则被辽人五马分尸。

“我只想杀契丹人。”来自五国部落的俘虏谢野骂道。“我也想。”许定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也想杀契丹人。”另一个汉俘张周后道。挡在铁壁营前面契丹骑兵徐徐向两边散去,宋军的步卒排山倒海一般冲到近前,但用铁链连起来的铁壁营士卒几乎纹丝不动。宋军步卒的刀剑无法刺透铁浮屠的重甲,朴刀长枪的乒乒乓乓砸在许定的铁甲上,他眼睛也没有眨一下。“挥!”随着身后军令一声,前排铁浮屠同时举起兵刃,重斧,大剑,狼牙棒,仅仅是这往一下,就将面前的宋军逼退了半步。“杀!......大力士挥舞兵刃,阵前一片血肉横飞。

赵行德从城头上看,只见辽军后阵中突然现出一道耀眼反光的铜墙铁壁,兵刃挥舞之下,宋军步卒大阵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两翼辽军得着机会,纷纷向中央放箭,使宋军死伤惨重,开始节节后退。幸好韩世忠治军有方,镇北第二军虽败而不乱,徐徐退到城门,辽军忌惮城头宋军的弓弩和火炮,也没有过分追来,只是那上好火药石弹的巨炮轰击得更加厉害。

韩世忠苦战不胜,身被十余创,流血昏厥之后,被部将抬着回来。众将都面面相觑,无人在主动请缨去捣毁辽军炮垒,都部署童贯面色惨白,这天晚上,辽国又派使者送来一封劝降书。同时,用两千多颗河北士卒的头颅,在炮垒旁边筑了一座京观。

章14 弃之海上行-5

周鼎臣念完辽人的劝降书,众将都沉默不语,都部署童贯脸上看不出喜怒,良久,方才叹道:“某以残废之躯,受官家大恩,委以河北方面重任。一夕之间,丧大军十万,官家未以一言见责,君恩浩荡如海,杂家粉身难报万一,岂能做禽兽不如的贰臣!”他环视诸将,沉声道:“辽人势大,孤城难守,你等意下如何?”

连行军司马王彦在内,众将一起躬身高声秉道:“愿为都部署效死!”“誓与河间共存亡!”“舍身取义,便在今日!”情绪激动之下,声音铿锵若金铁交鸣,更有人狠狠朝那辽国的信使瞪去,吓得那汉官两腿发软。

“大帅,且让某宰了此人!”冯美抬腿将那汉官踹了一脚,抽出腰刀。

“且慢,”童贯摆摆手,沉吟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杂家还要借助他带封回信。”

那哆哆嗦嗦的汉官先被带了下去,童贯转向赵行德,和颜悦色道:“赵先生乃是官家钦点文章魁首,能够为杂家代书一封回函,直斥其非,明我大义!”

众将的眼光都随着童贯看过来,赵行德忙躬身道:“固所愿尔,敢不从命!”

童贯随即命书吏送来笔墨纸砚,赵行德便在这都部署衙门的殿中当场挥毫,千言顷刻作成。周鼎臣等文官书吏也暗暗点头,心道此人竟然有倚马成文之才,难怪大帅对他另眼相看。

童贯接过赵行德所作回信看了数行,皱眉道:“赵先生的文章固然好了,但尚还客气了些,耶律氏不修仁义,虏主耶律德光被我中原义民击杀,子叛其父,叔叛其侄,弟叛其兄,这些尽数写上去!”

赵行德遵命添加了斥骂契丹朝廷的内容,觉得言辞已经很激烈,不像是正常的回信了。

童贯读过之后,沉吟片刻,又道:“辽国女主干政,代代秽乱宫廷,犹以萧燕燕韩德奸情让为最,韩昌那孽种,与同母异父的兄弟争位,为天下耻笑,把这些丑事都写上去!”众将都哈哈大笑起来。

赵行德又遵命写上这些捕风捉影的丑闻,又将文辞修饰了一番,童贯这才满意。

回书中许多事情都是辽人讳莫如深,而在中原引为笑谈的,如此激怒辽人,众将嘲骂之余,心中也存了与城共亡的心思。

果不其然,侥幸保住耳朵的汉官将信带回去。众契丹将领听到一半,便纷纷破口大骂。辽将萧达不也不顾耶律大石的劝阻,当场将念信的书吏,传信的汉官枭首示众,半夜时分,契丹人射了一封战书到河间城头上来,只十个字:“不受此城降,必屠尽诛绝!”

河间城头,前几天还有些开春的暖意,转眼却又还寒。夜风寒冷,赵行德打了个喷嚏。辽人回书,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有些胆寒。河间城里,上至将军,下至军卒,没了退路,反而不似往常那样心事重重,碰面的时候,有人还咧嘴笑笑,仿佛了断了身后事一般轻松。

独自抱膝坐在垛口下面,赵行德抬头看着天上的星空。王彦曾经想给他安排个随从,但都被赵行德推却了,他不习惯出入都有人跟着。辽国人似乎在蓄势,今晚比平常更加的安静。甚至比汴京还静。赵行德伸手从怀里取出李若雪送给他的香囊,这个未婚妻,连肌肤之亲也未曾有过,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随手将香囊放到怀里。寒风刺骨,如果自己死在河间城里,她又会怎样呢?为我守节,还是嫁给丞相公子?我来到这世上,难道就这么走一遭么?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不觉有些困意,眼皮耷拉下来,就靠在冰冷的城垛上睡了过去,直到有人推他的肩膀。

“赵参军,这里风大,要累了可到敌台里面休息。”苏文郁好心道。

“不,歇了一会儿,反而没有睡意了。”赵行德推辞道,他到敌台里去,一伙军卒便都不用睡觉了。

见苏文郁脸色有些异样,赵行德奇道:“怎么回事?”

“赵参军今日所做的军书,营里面都传开了,骂得痛快!我苏文郁能结识参军,算三生有幸!”

“逞口舌之利而已,哪及得上将士们手刃顽敌!”赵行德黯然地道,“这封信出去,激怒了契丹人,倒是连累众位。”

苏文郁脸上带着激动地神情道:“赵参军哪里话来,我等军户子弟,祖父皆战死疆场,世受国恩,难道还不如一个阉人?”

赵行德默然无语。

忽然,苏文郁望着码头方向,奇道:“三更天了,怎么还有灯火?”

赵行德也朝那边望去,隐隐约约的几盏灯笼在移动,他迟疑道:“想必是哪位将军,在巡视码头吧。”

就在那灯笼旁边,辛兴宗带着迟疑地神色,请示道:“大人果真要将其它船只尽数凿沉吗?”

童贯脸色一沉道:“如非破釜沉舟,怎能激励全城将士!”他居于最高的一艘官船的船楼上,亲眼看着镇北第一军的军卒将其它停泊在码头的船只凿沉,方才松了口气,又命道:“将码头放火烧了!起锚,离港!”

辛兴宗脸色微变,他不敢质疑,只带领军卒下去依令行事。掌书记周鼎臣在童贯耳边轻声道:“大人,韩将军尚在城内,当真不带他离开么?”韩世忠曾经给过周鼎臣许多好处,如今童贯带了两百多亲随欲先一步逃离河间,周鼎臣也算最后再拉韩世忠一把。

“哼!”童贯脸色微沉,低声骂道,“这条喂不熟的狗,不要也罢。”他心中尚且记恨韩世忠主动请缨击破契丹骑兵,让自己下不了台,不得不折返河间的事情。这些日子,众将对王彦都有些阳奉阴违,唯独韩世忠尽心尽力地整顿镇北第二军,还上阵厮杀得挺欢。

周鼎臣眼皮一跳,顿时噤若寒蝉。

辛兴宗指挥军卒将火油浇在木质的码头栈桥、亭台等建筑上,顷刻之间,燃烧的烟尘与草屑直冲云霄,火焰在黑夜里格外明亮,映的童贯的面容忽明忽暗,显得格外狰狞。麾下军卒奋力划桨,楼船渐渐驶离了港口,升帆而去,只留一圈圈水波,倒映着熊熊的火光。

城头的军卒都发现了大火,不明所以,朝着码头方向指指点点,在城楼中休息的王彦也匆匆披衣而起,望着码头方向,脸色阴晴不定,这时,有亲兵匆匆送上一封书信,附耳对王彦禀报了几句。王彦看完信后,脸色微沉,还未来得及说话,边听不远处有军卒喊道:“都部署大人不见啦!”

诸将都是一惊,王彦点头道:“都部署大人留书一封,将河间城防交托于我,此刻,只怕已经扬帆远遁了。”说完便将书信拿出来给众将看。

赵行德也凑在人丛中,借着微微的火光,看清楚信的内容。原来童贯早有弃城之心,只担心锦檐府王彦上奏弹劾,物议汹汹。他思来想去,索性借契丹人之手灭口,河间全城玉石俱焚,自己仅以身免,也比犯了抛弃大军的死罪要好,更何况契丹人的巨型火炮,铁壁营悍卒,都需要上报朝廷知晓,好预作防范。童贯现在只要保住性命,以官家的念旧情,说不定将来还能东山再起,若是留在城内,恐怕就真的要与城皆亡了。在信中,童贯冠冕堂皇地委任司马参军王彦为河北诸军统制官,留守河间,自己则亲自回朝请救兵,且向陛下禀报河北形势。

“都部署大人跑啦!”

这个消息如同压垮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顿时使许多军兵心如死灰,赵行德也面色惨白,呆呆的立在当地,自己亲手所做的文章断了全城军民的生路,如今更成了催命的桃符。

“都部署大人跑啦!”已经有军卒在大声的哭叫,不多时,城楼上下已经哭声一片,将为军之胆。赵行德甚至觉得,如果契丹人在这个时刻攻城,这些心如死灰的军卒会不会束手就戮。

“都部署大人跑啦!”这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一般传遍河间城,就连逃难的百姓也知晓了,百姓们恍如天塌下来一样,如丧考妣,契丹人屠城在即,满街满巷都充斥着哭声。

章15 学剑翻自哂-1

都部署童贯之逃,令河间满城军民大受打击。眼看生路断绝,赵行德有些茫然,就在城楼中睡了。城楼外面一直都有压抑的哭声,行德辗转反侧,心中暗生悔意,若论城中有一个该死之人,那便是浑浑噩噩的自己,明知童贯乃是遗臭万年的大奸贼,却生生信了他的作伪。君子可欺之以方,来到世间,自己一味和光同尘,腐朽不堪的文章学术倒是不遑多让,可又有什么用?到了现在,却是活也活不下去。难道只有变得像童贯那样不择手段,才是这时代的生存之道吗?

他到后来想到邪处,恶狠狠地怀念起了机关枪、毒气弹、细菌战、原子弹这些,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毁了,善良的奸邪的,愚笨的狡猾的,一起完蛋。倘若契丹人和童公公当真有幸见识这些玩意儿,恐怕连灰尘都剩不下来。只可惜,书生造反,三年不成,这些东西都太过遥远。赵行德后悔得把头发都要揪掉了,又在愤世嫉俗地诅咒中头脑发烧,精力消耗了干净,最后才不知不觉中昏昏睡去。

人声喧哗,赵行德在炮声轰鸣中醒来。喊杀声充斥着耳膜,天色微明,契丹人已经驱使被掳获的河北百姓做前队来攻城了。

“真可惜,若是押送到上京,一口至少可值一两金子。上京的奴婢越来越贵了。”辽将耶律铁哥立于马上,目送契丹骑兵押送数千宋国百姓肩负着铁锨朝城池涌去,早先有几个宁死也不愿攻城的,当场砍杀了枭首示众,剩下的百为了多活这一时三刻,也只得从了,宛如扛着千斤重担一般像河间城挪去,前面已经有不少人倒在宋军的弩箭和礌石之下,对这些百姓来说,痛快的死也许反而是一种解脱。

“南京道也一样,出征之前,好些贵人要我多掳些南人回去。”郭保义马鞭子一挥,指着那河间城头,“都怪这大逆不道的南蛮子,自断了生路,也断了大爷们的财路,那个写文章的赵行德,若是捉到了,定要五马分尸。”

“还是点天灯好,要慢慢地烧。”耶律铁哥笑道,他几乎忘了郭保义的汉儿身份。

这两个部属说的粗鄙,令耶律大石眉头微微一皱,但掳掠南人为奴本来就是辽国南侵的主要目的之一,他也不好斥责过甚,堕了士气,只阴沉着脸用千里镜观察河间城头。

铁桶巨炮的轰击,已经使首当其冲的西面城墙的墙砖大面积剥落,露出了夯土的墙体和墙基,便于挖掘,这些宋国百姓正是被驱赶过去,掏空城墙的基座。城头上的战朋,垛口,甚至城楼也被巨炮的千斤石弹打塌了多处,大大削弱了宋军防御的实力,耶律大石估计,这般挖掘数日之后,再有几场春雨,河间城这段城墙就要崩塌,那就是开刀屠城之时。至于在挖掘城墙时会死伤多少宋国的百姓,对奴隶不感兴趣的耶律大石,同样不感兴趣。百姓曾经是宋国最大的财富,但现在不是了。

遂城的黄老七还没跑到城墙底下,便被一枚弩箭射中了肩膀,土袋子掉了下来,他刚刚回身想把铁锨再捡起来,后面契丹骑兵飞快地掠过,一箭正中后心,“爹,娘,孩儿不孝!......”黄老七面朝着黄土跌倒在地里。静海的丘钰好不容易跑到城墙底下,上面的箭矢像雨一样落下来,“快挖,快挖,只要有一铲子墙土,今天就可以活命。”

夯土十分坚硬,一铲子下去只有个印痕,身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但有人倒在血泊中,丘钰被刺激得发狂似地用铁铲朝城墙刺去,一下,两下,三下,就在那处城墙微微有些松的时候,一块礌石从城头上砸下来,正砸中他天灵盖上,歪倒在一边,眼见不活了。

丘钰刚刚倒下,后面的陈三儿又被契丹人赶到了城墙下面,正好铲在刚才丘钰弄松的墙上,三下两下,便有一大块墙土剥落下来,陈三儿脸现狂喜,正要将那墙土装到布袋子里,忽然背后被重击了一下,脸朝下趴在浸透了血泊的泥土里,重重的一脚从他身上踩过,陈三儿眼前一黑,不知是谁拾起土块,飞快地朝后面跑去。

契丹骑兵监视的前阵,一个汉官督促着汉兵排成一队列,拦住每个侥幸得以生还的百姓,打开布袋子,城墙的夯土乃是以石灰、河沙掺了糯米汁筑成,坚固不易坍塌,一望而知,和别的泥土不同。“行了,下去吃点东西。”汉军营的马驴儿拍着一个满头大汗的百姓说,望了望着那前面的城墙,叹了口气,再过两天,契丹贵人们忍耐不住,就该汉军营卖命了。

城楼下面,百姓的尸首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因为血泊和践踏,已经是一片紫红色的泥泞,更多的仍然在辽军的驱赶下往前涌动,虽然辽军的攻势并不凶猛,甚至没有一个契丹人靠近河间的城墙。

王彦脸色铁青地走进城楼,将头盔放在桌上,“须得要城击敌!”他沉声道,“否则,这般挖掘下去,城墙就难保了。”

“大人!”赵行德看到王彦的形貌,顿时惊呆了。

“怎么了?”

“你的额头,怎么......”赵行德看清楚了,那是四个血红的刺字,“誓守河间”。

其时军卒受世人鄙视羞辱,这脸上刺字是一大原因,当初狄青官居行营都部署高位,尚且有人讥笑他为斑儿。只这刺字专门为军卒而黥的,世袭将门子弟,像王彦、苏文郁这样的弓马子弟所出身的,一从军便是军官,所以脸上都没有刺字。

王彦身兼河北诸军统制官,锦檐府河北统制管两大要职,平常最重仪容,甚至有些温文尔雅儒将风范,他额头之上,就在这一夕之间,居然出现了四个标志着最卑贱军卒身份的刺字,不能不叫赵行德大吃一惊。

“为了振作军心,不得不如此。”王彦抚着额头道,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在城楼里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军务,时而温言勉励前来前示的将领,时而疾言厉色地训斥不能及时将攻守用具搬运到位的军吏,毕胜、冯美等将已经接受了童贯弃城,王彦成为全城最高统帅的事实,亲自前来请示过城防的事宜,而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韩世忠也让亲兵掺扶着来向新统制官见礼。

王彦所带的亲兵,也上行下效,除了原本刺字之外,又在额头上新刺了“誓守河间”,色做血红,置身城楼之中,隐隐被其中的气氛所感染,赵行德也渐渐理解了会什么军将有事无事都爱往这里请示汇报,因为刚刚因为大帅脱逃而心如死灰的河间军民,在这里能重新找到希望。不少人进来的时候满面愁容,出去的时候已经沉稳了许多。

“既然醒了,便和我出去巡阅一次城墙吧。”王彦处理完手中军务,对一直在旁坐着的赵行德到。“对了,”他以手扣着额头,从书案上的卷宗里抽出一张告身,递给赵行德道:“这些时日,元直对我襄助甚多,那阉人在时不好做事,如今奸贼既去,便请你暂时担当我锦檐府的名分吧。”

赵行德接过那告身一看,已经有些发黄的纸上书“大宋皇城司河北锦檐府权突骑掌书记”的字迹是旧的,“赵行德”三字则是新添上去的。

按照朝廷制度,边帅赴任时都会携带一些这样的空白告身,以便不经禀报京城及时提拔有功劳的将领。而锦檐府因为要收服辽国境内的汉人,辽宋边境的马贼,太行山中群盗为朝廷的臂助,统制官手中亦有不少空白的“营指挥使”,“都头”,“某军都虞侯”这样的空白告身。要用的时候填上名字便可。

王彦又简单地向他介绍了锦檐府的一些组成,大体分为专司侦测的细作,短促战斗的突骑,以及刺杀敌人的鹜羽三部,锦檐府突骑大都是一些心怀忠义,帮助朝廷抵抗狄夷的草莽义士,或者说,盗贼。而行德所任的掌书记差遣又和别的军职不同,乃是锦檐府的内务官员,府内人一看告身便知,身份和那些招安的外人不同。

“这,谢过大帅!”赵行德接过告身,这告身和别的不同,下面除了金印外,还专门落有统制官王彦的画押,要知道许多江湖好汉,不认官印,但认王统制的大名。

“你文章出众,身手也好,心思很细,下手还很果断,和韩世忠两箭便了结了那胡儿,如不是你将来还要参加秋闱,中进士作清贵的文官,我倒很想把你留在锦檐府,助我主持河北大局。”王彦笑道,“可惜若是那样,你师父晁无咎,岳丈李博士必不和我干休。”

赵行德张口结舌,没想到短短时日,王彦居然查清楚了是他和韩世忠动的手。

“韩世忠虽然心细,但毕竟生疏,细细查探,总露出了些马脚。你不用担心,哪些蛛丝马迹,我都让人给你们清扫干净了。”王彦一边说,一边带上铁头盔,起身出门,赵行德忙紧跟在他的身后。

外面的军卒见着王彦都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赵行德惊奇地发现,短短半夜之间,竟然不少军卒的额头上,如同王彦一样,增添了刺字,虽然字迹潦草不堪,但都是四个字,“誓守河间”。

章15 学剑翻自哂-2

赵行德紧跟在王彦身后,颇为惭愧地接受着军卒的敬意。他望着王彦沉稳如山的背影,回想起就在几个时辰以前,刚刚看到童贯的留书时,王彦和他同样震惊和失望。可就在短短几时辰后,他不但重振旗鼓,而且用自己的行动,带动着成千上万的人,从自暴自弃中清醒过来,将主帅逃亡的不利影响降到最低。

“也许就是领袖和常人不同之处吧。”赵行德旋即想到,“我能成为这样的人吗?”

这时一个亲兵上前低声秉道:“大人,不知何故,童公公的官船还在海上逗留,并未远走。”

王彦接过千里镜,朝着黄河海口方向望了望,看到了高高的船桅。

“哼,”他面色阴沉下来,“童大人虑事缜密,放心不下,这是必要看到河间满城军民的结果,才肯安心扬帆远遁啊!”随手将千里镜交到赵行德手中,吩咐道:“此事宣喻众军,便道童大人在海上为我等压阵观战。”

“这......”赵行德沉吟道,他担心众将卒听说童贯并未远去,又生反复之心。

“公道自在人心。”王彦看出行德的担忧,缓缓道。转头又对亲兵道:“无事出城者,以勾结辽贼论处,立斩无赦!”那亲兵当即领命下去,锦檐府的能耐,不是普通边将所能想象。

王彦带着赵行德走下城楼,来到靠近城墙的一处营舍内。

迈入入内,赵行德只觉眼前一暗,方才发觉这间营舍不但低矮偏僻,连窗户也关得紧紧的,只有微弱的光透进来。瞳孔适应了之后,赵行德还目四顾,不由的悚然一惊,只见房中早已站着五十多个人,形貌有老有少,大部分是中年,打扮非军非民,但额头上都已刺着“誓守河间”四字,想必是王彦的心腹了。

“为了这满城百姓,大宋的河北江山,我王子才无能,对不住众位兄弟。”王彦拱手道。

“王统制何出此言,我等能和辽人来个了断,死得轰轰烈烈又有何憾!”一个状若杀猪匠的搓着手道,赵行德甚至看到他袖口还有油渍。

随着王彦和他们谈话交代,赵行德这才惊闻,原来这群人当真是要死得轰轰烈烈的。

为了激励士气,打破巨炮攻城的困局,王彦决心派军出击,就算毁不了巨炮,也要挫挫辽人的锐气。辽国骑兵原本彪悍迅捷,攻若疾风烈火,又暗藏铁壁营甲坚力大,守若铜墙铁壁。即便以韩世忠之勇,也败退回来。王彦考虑,唯有以震天雷投入铁壁营,方能制敌。只是震天雷大的有两三百斤重,小的也有百多斤,根本无法用弓弩之类发射,唯有选拔死士,背负着点着了药引线的震天雷,合身投入辽军铁壁营阵中,玉石俱焚,为后来的宋军步卒炸出一条通路。

锦檐府死士出身各不相同,有的是全家被辽人所屠,辗转来到宋境,有的是贫贱不堪,沦落卖命的,有的是江湖亡命之徒,拿自家性命不当回事儿的。但五十多人聚集于此,面临生死之际,尚谈笑自若,毫无扭捏造作之态,赵行德也不禁被这些人所深深触动,他攥着袖袋里那块锦檐府的腰牌,暗暗惭愧道:“赵元直,你遇事踌躇惜身,贪生怕死,可配得上和这些视死忽如归的豪杰敬你为上司么?”

勉励一番后,王彦让两个随行的锦檐府官员交待具体事务,除了营舍之门,心事才浮到脸上:“城中锦檐府死士不过百余人,而普通军卒难堪重任。要破掉辽人的铁壁营,难言胜算。”

城外辽人的巨炮再次轰了两声,石弹子砸在城墙上,就连墙内面的砖石都震的作响,夯土夹杂着沙子四处洒落。许多搬运箭矢礌石的军卒吓得一跤摔在地上。甚至有百姓捂着头在墙角躲避。这种巨炮虽然未必两三下轰塌了城墙,但在心理上,对河间军民有着巨大的震慑。

随着王彦走了几处,赵行德沉吟了半晌,计议再三,终于鼓起勇气道:“王大人,我朝火铳能穿透重甲,又不依靠士卒的力气去拼,就在河间军库里就有两万余杆,何不用火铳对付铁壁营!”

“火铳?”王彦有些愕然,河北军中对这新玩意儿的评价很不好,自训练时炸毁了几十根以后,死伤了好几十个人后,就全部封存在军库藏中,这也是河间大营崩溃,而火器没有损失多少的原因。

王彦本人不熟悉火铳这种东西,不过他信得过赵行德,只问道:“当真?”

“晚生曾经听内八作的人说过,火铳若用双份药,几十步以内,穿透重甲当无问题。”赵行德的记忆力很好,他没有把火铳误认为后世的枪械,只引用了内八作的火器作勾当官佘鲁的话。

王彦微一沉吟,点头道:“那便试试吧。”河间城内,不管是火铳,还是能够操作火铳的军卒,都远比震天雷和锦檐府死士丰富。

然而,“轰”的一声,就在河间城内的靶场上,两杆火铳当着王彦和赵行德的面,再次炸膛了。满面鲜血的军卒被抬了下去,其他人则畏畏缩缩地看着王彦。

“这就是火铳的威力?”王彦颇为不快道,炸膛的事情早先曾经在河北发生过多起,他听赵行德信誓旦旦地说火铳的好处,方才当场试验,谁知还是这个结果。

随后,王彦带着亲随去点验城中震天雷的存量,只留赵行德在靶场上发愣。

“这是怎么回事?”赵行德虽然也对火铳的可靠性不抱太大的信心,但没想到试两杆炸了两杆。赵行德将炸膛的火铳翻出来看,就在火铳厚厚的膛壁上,密布着无数的砂眼,小如牛毛,大如黄豆,最大的一个孔隙,居然有小指头那么大,这样的满是砂眼的劣质品,不炸膛才怪,就是赵行德自己,也不敢用。

“这是内八作的惯例了。”晚上赵行德郁闷得去找韩世忠喝酒,韩世忠宽慰他道。

见赵行德一脸茫然,旁边作陪的苏文郁解释道:“作坊的东西,向来是先造出一批好用的,供上官检验。朝廷每年都要压价,为了挣到银钱不至于亏本,便开始偷工减料。只不过每到校阅检验的时候,就把刀枪磨得格外光亮些。若是火器,便减轻装药的分量,校阅的时候只听得砰砰作响,其实发出去的什么都不是。”

“作坊还专门配有为校阅而造的烟响药和轻弹子。”韩世忠嘲讽地笑笑,“刀枪就算是差点,总能杀人,火器不能充药发弹子,连棍子都不如,谁还敢用?收拾起来最好。”

“这......,”赵行德没想到如此,仍大惑不解,“官办的作坊,收支都是公家的,哪里还有亏本,挣钱之说?”

韩世忠和苏文郁相互看了一眼,反而是他们用大惑不解的目光看向行德:“官办的作坊,哪里有不挣钱的道理?”苏文郁接口道:“为了挣钱,我听说造铁桶炮的用料,连废铜烂铁也用。”

韩世忠补充道:“你就没看出来,这城头上操炮的军卒,怎么都不敢将火药量放充足么?他怕什么?只要药量放足了,只怕这炮也当场炸了。”

赵行德恍然大悟,长叹了一声,默然无语。

战时不得饮醉酒,三人喝了几盏淡得几乎没味道的甜酒,苏文郁有些迟疑地道:“小将今日过来,是有疑惑,想要求教两位大人。”

“有话快说,”韩世忠将杯子重重顿在桌上,赵行德颇有些尴尬地看着苏文郁,他比这青年大不了多少,只因为官阶,被尊为大人,仍旧感到有些不自在。

苏文郁颇有些不好意思,看着烛火道:“王彦大人为激励全城军民,亲自在额上刺字,末将十分佩服,眼下城中将士纷纷效仿统制大人,末将也想......”

“那你就去刺啊!”韩世忠粗声道,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了抚鬓角,在那里有一块不明显的伤疤,乃是当初做军卒时候的黥字,当军官后才去掉的,留下的伤疤便用鬓发稍稍掩盖了一下。他是决计不会再在脸上刺字了。

“末将家在汴京,尚未婚配。不比二位大人。”听苏文郁结结巴巴地道,赵行德便笑了,原来这家伙是担心脸上留了这刺字,再无好女子肯嫁了,不过,这倒也是事实。

“哼!”韩世忠将手放下来,骂道:“大丈夫想做就做,不想做就别做,婆婆妈妈的,好不痛快!”

赵行德见苏文郁被他骂得唯唯点头称是,笑道:“刺字明志未必要在额头上,以我之见,刺在背上也好,还能刺大点,将来若是赤膊上阵拼杀,后面的将官也看得清楚。”

他语带笑谑,这苏文郁却是眼睛一亮,拍案道:“还是赵大人好!”说完又有些畏惧地看了韩世忠一眼,韩世忠不理会他,自己倒了一杯酒喝。苏文郁这才接道:“依赵大人之见,背上刺个什么字才好,‘誓守河间’的话,如果末将回汴京之后另有差遣,只怕有些不妥。”

“那就刺‘精忠报国’吧,”赵行德停杯道,他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背上刺字的人。不管他还在不在这个已经变得有些不同的时代之中,那一种精神,应该永世流传下去。

章15 学剑翻自哂-3

赵行德鼓足了勇气,向王彦建议用火铳,一腔热血,几乎就这么被两杆炸膛的劣质品给浇熄了。

“自童大人逃走以后,大家几乎完全灰心丧气,几乎绝望,”苏文郁带着仰慕地语气道,“但是现在换了王统制,反倒有种豁出去了的爽快。”

“往常的胆子就像是荷包的银钱,你要掏出来赌,”韩世忠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偶尔有火光一闪,随后是辽人大炮轰鸣声,现在城中好些军兵都能在时不时的炮击声中睡着了,“你输啊输啊,忽然一掏一个空,”他顿了一顿,朝着赵行德笑道,“这时候,真正的胆子便出来了。”

“韩兄说得好,当浮一大白!”赵行德笑道,苏文郁听他两人说赌钱的事情,也来了兴致,说他怀里还揣着福海赌坊的几张赌券,也不知道中了点数没有。

三人就就这么一杯一杯喝着淡酒,赵行德脑海中纷乱如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百无一用是书生,契丹人破城只在旬日间,有人拿了性命去拼,我能做点什么?”他沉吟再三,对韩世忠道:“韩兄,能否借我一千军卒。”

韩世忠一愣,放下杯子,奇道:“你要做什么?”看赵行德这样子,不似受了点挫折,就要去趁夜去袭营送死啊。

“兄弟思量,作坊所制的火铳虽然粗陋,但河间军库里的火铳多达两万余杆,挑拣检测一下,说不定还能有数千枝能用的。”赵行德沉吟道。他思量了半天,自己唯一能够助守城一臂之力的,便是深信火铳是杀敌的利器。就好似掘矿,也许下井处离矿脉远了一些,有人挖了几十米便放弃了,而自己确实知道,只要不断地往下挖掘,就一定能有大收获。所以就算了拼了命,自己也要推动火铳,反正辽人破城,最后左右是一个死。

“借兵我没有问题,只是不能私相授受,须得统制大人首肯。”韩世忠怪异地看着他,伸出五指在赵行德眼前晃了晃,“你是喝醉了?还是被火铳迷了心窍?”

当赵行德去统制衙门禀明要逐一试验库藏两万杆火铳,挑选出合用的之后,王彦也用同样目光看着他。下午因为他因为失望而有些恼怒行德信口开河,但想到赵行德也是在京中不知听信了谁人对火铳的吹嘘,信以为真而已,也就不再介怀。年轻人嘛,不经世事,难免有失沉稳。

谁料到赵行德居然不依不饶,连夜找到他,提出要借一千军卒逐一挑选库藏的火铳时,王彦便动了些真怒。这书生看似斯文,怎的如此固执?难道因为下午之事,有失颜面,想要挽回不成?

王彦面沉似水,冷冷地盯着赵行德,便似要将他五脏六腑看个透彻一样。他久掌河北锦檐府,能威震骄兵悍将巨匪流寇,此时动了真怒,赵行德只觉得似刀置颈上,似有千斤的重压,背上的细毛一样的冷汗便下来了。

“将士们为保境安民,驱逐鞑虏,不惜性命。”他强自稳住心神,缓缓道,“以晚生所见,火铳确是克敌制胜的利器,”赵行德抬起头,直视着王彦冷冷的目光,拼着一腔赤诚道:“两万杆火铳里面只要有千余枝合用便好,我愿立军令状,击破辽人铁壁营!”

外间辽人的火炮轰鸣之声仍在继续,为了避免成为显眼的目标,统制所在城楼这处房间的窗户已经用砖石封死,屋中只点了几只小蜡烛,光线甚是阴暗,赵行德的眼里却好似有灼热的火光一样,继续道:“请统制大人首肯,我愿立军令状!”

王彦沉默了片刻后,坐了下来,提笔写了一张便条,签好花押,递给赵行德道:“去镇北第二军调两千军卒挑拣火铳吧。初出茅庐,军令状挂在口头,当心误了自家性命!”

赵行德大喜过望,高声道:“谢过统制大人!”接过调兵的*转身出去,事不宜迟,他准备而用一天时间,便将两万杆火铳全部用双份火药试验一次,有两千兵协助,大概要不了一天,便可完成。

这读书人,特别是自命清流的,都有股子特别的固执劲儿,从这点来说,赵行德与过世的赵侍制,父子相似,和他的师父,岳父,都称得上物以类聚。所谓择善而固执,本朝优容士大夫,就是想要这样的人越多越好吧。

王彦摸着胡须,有些古怪地望着赵行德的匆匆背影,暗道:“都试一遍,那些废品,回炉打造点箭头,枪头,震天雷也好。只不过,元直这个执拗的性子得好生磨一磨。好玉还需琢,不然,也是废品。”

次日天刚拂晓,赵行德带着从两千军卒,到靶场逐一挑拣火铳。河间城内,呯呯砰砰密集不断,此起彼伏,居然隐隐有盖过城外火炮声。城内百姓盛传,这是放大炮仗辟邪,压一压胡人的嚣张,大家也感到很解气。

因为火铳实在是危险的玩意儿,挑拣也需要多加小心,韩世忠特意将苏文郁、欧阳善、王坚等几个机敏能干的派到赵行德麾下协助他。

两千军卒每五百人一队,一队将火铳和药粉弹子运到靶场,一队负责装填,一队负责将火铳安放好,因为火铳炸膛得太多,故而绑在树杈,石墩子上后,再用火折子点火,另一队负责发射后清理现场,炸膛的碎片做废铁,完好的洗刷过后详细编号存放。

从宣威军转入镇北军的蔡旸每回试铳,药引子刚刚点燃,他就像中了箭的兔子一样捂着耳朵向后逃窜,有好几次,甚至药引子还没点燃,他便远远地跑开了,一边张望,一边嬉皮笑脸地和都头解释:“前段日子暖和,这几天又忽然转冷,手都冻得麻了,要不然将某换下来吧。”定要都头连打带骂才肯上前去察看情况,哆哆嗦嗦再次点火。

饶是如此,一上午下来,还是炸伤了几个昏头转向地跑到别的火铳旁边的军卒。底下的军卒怨声载道。“大伙儿不怕死,但死得窝囊就另说了。这玩意儿,几乎点一个炸一个,还不如当成震天雷使,丢下城去炸契丹人。”就连不须亲自动手的军官,看向那些待检验的火铳时候,也是眼含着畏惧,没点着火的铳管也愿意碰一下。

赵行德满头大汗地在靶场里调度往来,除了苏文郁等几个弓马子弟和韩世忠的心腹军官外,其它军官对他都隐隐有些抵触。赵行德不得不下令,每个时辰,检验火铳不满一千之数的指挥,军官必须亲自去点火试射剩余的火铳,方才逼得军官们开始拼命催促士卒。

检验的速度上去之后,赵行德紧盯了一阵子合格火铳的清理、编号和造册,他不管是否合理,严令放过响的火铳必须擦得干干净净,铳管内外,涂上猪油油脂之后,才能由工匠在铳口处刻下号码与检验人名字,造册放置。

他估计短短的时间里,绝对训练不出来可以在敌前从容装弹,循环射击的火铳兵,唯一的办法,就是放完一响之后,将安装了刺刀的火铳当作冷兵器来用。“铳管乃纯铁所铸,两军交锋,就算敌人用重斧来砍也不易折断,”赵行德一边回忆刺刀的样式,一边对作坊工头比划,“可否将铁枪头安在铳口处,放火铳的时候把枪头摘下来,放响之后,再将铁枪头装回去,和敌人肉搏厮杀。”

匠人头子韩铁胆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赵行德一愣,想不到他悟性如此高,又道:“要快!今晚拿出样品,五天之内,为三千杆火铳配好枪头。”此时已经检验过的火铳有五千多杆,其中没有炸膛的七百多枝。这三千之数,乃是赵行德按照百分之十五的样本合格率估计出来的。

见韩铁胆又是连连点头,有些讨好地笑道:“没问题,没问题。”赵行德不禁皱了皱眉头。正待详细回忆刺刀的构造,再向韩铁胆仔细分说,却见一处点火放响的地方有人争吵,赵行德便先过去看看情况。

“赵先生,依照军令,这指挥未能在一个时辰内放完一千柄火铳,便当由指挥使、都头亲自点火发铳,可是,这位朱都头,居然不肯,还骂骂咧咧,不服军令。”苏文郁一边回禀,一边指着一个头戴锦缎花帽,挺胸凸肚,圆瞪着双眼的军官。

“怎么回事?”赵行德脸色一沉,喝道。这些军卒对他隐约有*大家心知肚明,可是敢于公然违反军令,可就是非同小可了。

那军官开口汴京腔骂道:“什么狗屁军令,我朱侯五身为都头,又不是鲸卒,凭什么让我冒着风险,亲自发铳?”他意犹未尽,指着赵行德恶狠狠道:“你小小一个太学的儒生,狐假虎威而已,我叔父乃是堂堂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就凭你,也在我面前逞威?”说完目空一切,四顾张望,那些看热闹的军卒,仿佛更助长了他的气焰。

赵行德被他指得心头火起,此时但有退缩,这火铳军也就不用练了,他也未和这混人多说,只冷冷转头问苏文郁道:“既然这位朱都头犯了军律,军法如山,当如何处罚?”

苏文郁一愣,不就是让军官亲身冒险发铳吗?不过心念微转之下,便明了赵行德杀鸡儆猴之意,他少年人血气方刚,也不管这朱伯纳是多大的来头,心中冷笑两声,高声秉道:“七律五十四斩之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此言一出,众军哗然。赵行德愣了,没想到苏文郁比他更狠。朱侯五更是一愣,他怒极反笑,指着苏文郁道:“苏猴儿,你有种,不用回到汴京,你大爷就能收拾你!”反过来仰着脸对赵行德道:“姓赵的,你有种便斩了我!”他原本是不事产业,混迹京中,朱家的长辈也是看他不过,补了荫官送到河北,眼不见心不烦。此时发起浑劲儿来,更似个泼皮无赖。

赵行德到有些犯了踌躇,他并非不知武康军节度使朱伯纳是谁,朱伯纳的儿子朱森亦是理学社中人物,称得上知交好友,若是斩了他的家人,今后不好相见。

他一边思索,一边轻抚着腰间佩刀之柄,一步一步走近朱侯五。到了面前,猛然,哗的一声,佩刀抽了出来。那朱侯五脸色发白,双手顿时往腰间摸去,赵行德厉声喝道:“你敢殴击上司,刺杀本官么?”朱侯五心肝一颤,众目睽睽之下,和上官刀剑相向,无论如何是逃不脱惩戒的。就这么略一犹豫,钢刀刷的一声,刀锋快若白练,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边上众军都爆出一声惊呼,朱侯五的双腿顿时簌簌发起抖来,一行冷汗从额头滑下,恰好凝滞在钢刀和鼻端之间。

赵行德缓缓将腰刀收回,甩下了那一滴汗,将刀还鞘,冷冷道:“念你初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重责三十军棍。”

章15 学剑翻自哂-4

呯呯砰砰的火铳声一直响到夜里,月出东城墙上,徘徊与斗牛之间,赵行德累的衣衫浸湿,几乎浑身脱力。两千军卒苦干一天,炸伤十二人,军棍臀伤一人,共清点出能够承受双份药粉的火铳三千一百二十七枝。赵行德当即命人将两层步人甲罩在木桩上,三十步内点火发铳,不但将双层步人甲击穿,还在木桩上留下一个大洞,赵行德这才长吁了口气,命王彦亲兵去请统制大人再次前来观看火铳威力。

为了给王彦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特意挑选了十个沉稳的军卒,当场教他们依照站立,举铳,点火,收铳三个动作,反复练习,须得做到整齐如一人乃止。

赵行德正训练军卒时,铁匠工头韩铁胆喜滋滋地过来躬身道:“铁枪头样式,已经造好,请大人过目。”说完身后的工匠将一柄火铳小心翼翼地呈了上来,不待吩咐,便拆装,比划了两遍。

“这是......”赵行德看着这古怪的东西,说他是火铳加装的刺刀,更不如是干脆将火铳改成了七尺长枪,只不过前面两尺左右都是纯铁铸就的枪杆显得有些怪异而已。一根木棍连在带环的铁枪头后面,木棍上端比铳口略粗,刻进去三个凹槽,只需用凹槽的缺口对准焊接在铳口的三个小铜凸起,木棍插入铳管中,然后旋动铁枪的枪头,让铜凸起滑到凹槽底部,枪头便稳稳的卡在了铳管之上。若不是火铳的木杆后面还有一个用来承受后座力的短短木柄,看上去就和七尺左右的长枪毫无二致。

“难道大人不是说的这物么?”韩铁胆见赵行德有些迟疑,从匠人手中将火铳拿了过来,拆下枪头,又将枪头棍子末端的一个绳环挂在火铳铳身下的挂钩上,这铁枪头扎在地上,变成了发射火铳的一根撑棍。直到此时,赵行德才看出来,这根装在枪头后面的木棍子就是用原先那根火铳的支撑棍来改制的,不禁暗暗叹服工匠心思之巧。

韩铁胆见赵行德仍未点头首肯,不禁有些忐忑不安,下午可是有人刚刚吃过军棍的。他张口结舌地解释道:“这火铳前铁后木,前面重后面轻,若以小人之见,在铳管之前加上斧头,狼牙棒之类沉重兵刃似乎更为妥当,另外,前面下坠的长杆兵,装个戈头,利于下击横勾。只不过,大人要改成长枪,小人也只往长枪上改动,若有不妥,只要大人发话,小人即可去办,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赵行德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道道和讲究,思索片刻,觉得既然加装在火器上的冷兵器千变万化,到后世只留下一柄枪刺,这还是不要轻易改动的好。他斟酌沉吟道:“火枪直击数十步外,是长枪的延长,冲到近前,自然还是做长枪的用法,这个叫一脉相承,便不用再改了。”他胡乱编造了了个理由,自己觉得也无法取信,随手将那装好铁枪头的火铳递给苏文郁,道:“试试好不好使?”

苏文郁满脸喜色地接过来,舞动数下,又往前刺击几下,笑道:“和长枪比,前面重了些,不过不妨事,好使得很。”

韩铁胆也赞道:“赵先生的话大有道理。小人如茅厕顿开。”他原本是是个没念过书的铁匠,因为心思巧手艺精湛被提拔成为匠人头子,原道和上官说话要掉点书袋子装点门面,谁料好不容易记下来的阿谀之词,却将茅塞顿开,念做了茅厕顿开。

苏文郁憋得差点背过气去,赵行德苦笑道:“过奖了。”转念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尊重下专制军械的匠人的建议,又改口道:“既然前重后轻利于斧头和戈,那便给其中三百柄枪头加上斧头,三百柄枪头再加上横戈吧。”

韩铁胆堆着笑:“大人吩咐,没问题,没问题。”心中却暗道:“何用再加横戈,只需将一范铸好的短铁戟头加装在火铳上便可。那斧头倒有些麻烦,说不定得焊上去才能坚固耐用。”不过这些想法他从来都藏在心里,对付上官,从来是“没问题”三字,不过由于他完工的东西往往比上官原先设想的更好,倒也没人硬找他阳奉阴违的不是。

赵行德正找其它军卒试用那改制的铁枪时候,满面倦容的王彦来了,他沉着脸没说说话,赵行德忙命一直在演练的十个军卒表演列横队开火。虽然药引的燃烧有先有后,但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呯呯砰砰十声枪响,铁弹丸轰击得三十步外放置的五副步人甲的铁叶子哗啦啦直响。

刚刚开火完毕,王彦便不顾亲随的劝阻,亲自前去验看火铳弹丸的效果,当看到步人甲内木桩子被铁弹丸所击出的巨大坑洞时,沉默了片刻,对赵行德道:“这火铳确有可取之处。只是事不宜迟,给你三千兵卒,整训十五日,可堪一战吗?”他所看重这火铳的,乃是穿透铁甲之后对人体的巨大伤害。寻常弓弩,就算射透铁甲,只要不中要害,不当时拔出箭矢,便没有大碍。所以军中有猛将悍卒,身中十几箭,犹自酣战不休。又有“宁中三箭,不挨一刀,宁挨三刀,不换一枪”的说法。这火铳的铁弹子和箭簇不同,打到硬木桩上也是一个坑,打入到人身体里,便定是一个血洞,比中箭后当场拔了箭头还要厉害些。

“若用铅毒,汞毒来淬炼弹丸,兴许更厉害些。”王彦暗暗思忖,那辽人铁壁营就算甲坚皮厚,中了几胆,也必然难堪再战。军卒又身着重甲,不便躲避铳子,五个用铁链子穿在一起,废了一两个,等于五个都废了。更难得这火铳恰好能改成铁枪,放完一响,便能肉搏。因为火铳不是靠弓弩手体力发弹,近处发射,也几乎不取准,更不用担心在肉搏中消耗弓手了。

“十五日?”赵行德愕然,耳畔又听得辽军炮击轰轰,远处天边火光一直在闪,终于点头道:“末将勉力一试!”

“好!”王彦沉声道,“十五日后出城邀击辽军,叫辽人也尝尝我大宋火器的厉害。”他环顾在场的百余军兵,厉声喝道:“出战之前,火铳之事,有泄之者,斩。偶闻之者,同坐,亦斩!”众军兵心头都是一凛,沉声答应。王彦的语气方才缓和下来,对赵行德道:“一事不烦二主,镇北第二军今日来试火铳的两千兵卒,归你整训统领。我再另外拨给你一千精兵。这箭靶场给你操练火铳营,若无我将令,擅入者格杀勿论。火铳营中不尊号令者,你斩多少,我补给你多少。”

赵行德脸色一变,心道下午动了军棍的事情,怕是传到了王彦那里。却听王彦道:“先随我回衙,禀报一下点检火铳的详情。”

“怎么没有当场斩了朱侯五?”这是迈入统制衙门后,王彦所说的第一句。

赵兴德一愣,躬身答道:“朱侯五罪不至死。”苏文郁说他犯了七十四斩之四构军,其实是扣帽子,若当真按照七十四斩来治军,只怕整个河北军要斩了一半。

王彦面沉似水,望着微微抖动的烛火道,他将头转向旁边的一个刻漏,缓缓道:“丑时二刻,镇北第二军的朱侯五,在巡城的时候中了契丹人的暗箭,失足摔下城头,尸骨也找不到了。”

“什么?”赵行德大惊失色,他看向那标示着时辰的漏刻,现在离丑时尚有半个时辰,王彦如此说,便是要为他处理掉朱侯五这个麻烦了。今天晚上,挨了三十军棍的朱侯五必然卧在营中养伤,房子着火了都爬不起来的。

“朱侯五,不过是汴京朱家的旁系,他坠城身亡,朱家也不会大动干戈。”王彦一边翻看军书,一边道,“若是留他性命,记恨在心,回去攀扯亲戚来为他出头,麻烦会越来越大,说不定就会真的变成大麻烦。元直,为将者,不能有妇人之仁。”

“可是,这不合军法,不合朝廷制度!”赵行德强辩道,他无法相信极为仰慕的统制王大人,居然会不经鞫谳别堪等朝廷制度,便处决部属。

“军法,制度?”王彦抬起头来,盯着赵行德,看得他心中发毛,方才缓缓道:“那朱侯五仗着家世干犯军律的时候,朝廷制度何在?国法和制度,那是朝廷治理百姓的手段。在这世上,自有些位于国法制度之外的,或者自以为在国法制度之上的人物。元直,不管你是否愿意,你和他们之间只有一种制度,前朝韩文公说得明白,弱之肉,强之食。”

赵行德手脚冰凉,似乎被迫要直面一个他一直不愿意正视的现实,又听王彦道:“是做个安分守己的百姓,寻一方强者的庇护,还是接受这弱肉强食的制度。这两条道路,你自己选择,若不愿做个救世济民,庇护苍生的奇男子,今后便不要事事强出头了。看在你拣选火铳的功劳上,我言尽于此。”王彦翻看着锦檐府细作探知城外辽军情势,头也不抬地道:“先出去吧。整训火铳营事关重大,万万不可耽误。”

章15 学剑翻自哂-5

赵行德告退之后,脑海里仍盘旋着王彦振聋发聩的提醒。外间夜黑如墨,辽人依旧驱使汉军百姓攻城不止,火光炮声不断,城头军卒忙碌着射箭投石,时而数声惨叫划破夜空,城头各处有受伤的军卒坐卧,呻吟之声不绝,仿佛置身修罗地狱。赵行德只觉胸闷气喘,回到营房里,不能入眠,索性起身来写了封信,发泄胸中的烦闷。

“明焕、少阳诸君,弟尝闻智者言,圣人制法,常人受之,圣贤帝皇莫不在礼义国法之中,此人所以与禽兽异者。民之初生,固若禽兽夷狄然,弱之肉,强之食。法悬于上,如星辰之恒稳,人居其下,则体安而气平,优游以生死。昔者明焕所言,权势莫大与国法制度,虽为有尊如帝王者,贤如圣人者,亦必在法下。善哉斯言!人所胜于禽兽者,人能合也。假权势、气力悬于法上,则为上者强食弱肉,处下者离心离德,各自深居而简出,惧他人之为己害也。如此,则礼崩乐坏,道义不存,人出礼义而归禽兽。是故人伦仁义礼乐刑政之外,便是狄夷禽兽之道。为上者不受礼仪,不遵律令,此所谓所谓帅兽而食人乎?道莫大乎仁义,教莫正乎礼乐刑政。人者万物之灵,造化所钟,倘若秉弱肉强食之道,离中国之所守,同禽兽之所归,不亦悲乎。”

赵行德浑浑噩噩写了满纸,直到满腹的不合时宜发泄了干净,方才将信纸一叠夹入经义书中,倒头睡去。自从写了那封辱骂契丹朝廷皇室的回信后,辽军次日便发骑兵截断了河间城外的交通,城中连军书都发不出去。现在朝廷所收到的河间军报,依旧是童贯从海船上每日一封。

次日天明,苏文郁便请赵行德前去箭靶场整军。赵行德戴上兜鏊从营房里出来的时候,苏文郁几乎以为是换了一个人,颇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教养,满腹焦虑和烦闷,心事重重的赵行德现在是生人勿近。往日温文尔雅的儒生,似乎在一夜之间便摇身一变,平添了着一股煞气,成为了个威严自重的统兵官。就是刚刚被处决的朱侯五还在,见着此时赵行德的模样,也比不敢放肆挑衅。

“怎么了?”因为苏文郁有些反常,赵行德不明所以地问道。

“没什么,”苏文郁收起原本有些散漫的神气,肃然道,“六个指挥都已在箭靶场列队,等候赵将军训示。”

“没什么可训示的,”赵行德将一份连夜赶好的军令手稿交给苏文郁,“让昨天那先练的十个人做示范,先伍后都再指挥,按照军令一个一个动作的练。进展缓慢的,军棍伺候,仍练不好的,先打五十棍再逐出去。胆敢对抗军令的,斩。”

“是。将军。”

他沉着脸迈入场内,片刻之间,原本还有些闹嚷的箭靶场都肃静一片,三千军卒看赵行德,眼中带着畏惧的目光。昨天夜里,挨了军棍的朱侯五消失不见,统制衙门宣喻说朱都头巡城的时候中箭掉下城头,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但无人敢说不是。

原本赵行德对朱侯五是个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惩处,虽说吓到了一些新军卒,但军官和老卒对他却有些不屑,但经历了朱侯五死得不明不白这事以后,昨天耳闻目睹朱侯五与赵行德冲突的两千士卒,顿时重新认识了对这位新任的权火器营都指挥使。那王彦新调拨过来的一千兵卒,更是盛传王统制对“火器营不听赵指挥使号令的,斩多少,补充多少。”谁都不想将脖子放到那杀鸡的铡刀上。

“铁匠作坊领了五百柄火铳过去配做铁枪头,火铳数目便不够了。”苏文郁秉道。这批弓马子弟所的生员与河北军中派系牵连最少,为了方便指挥,王彦将他们全部差到赵行德麾下听用。

“那便用七尺长枪代替。先演习队列行进吧。”赵行德沉声道。现实和理想,权势和制度的矛盾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但在整训火铳营时,赵行德对权势的反感,却转化为对制度和统一近乎偏执的挑剔。他将火铳兵的基本口令规定为二十四个,军卒从起步,行进这些基本的,到上枪刺,下枪刺,举铳,点火,收铳,上枪刺这些重要的,到无足轻重的坐卧起行,无不被要求在口令下完成。甚至站立,坐下的姿势也必须一致。

不能令他满意的都头,军使,赵行德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踢走,提拔好用的代替。弓马子弟所的十几个人都得了提升,吴坚做了都头,苏文郁做了虞侯。除此之外,赵行德还大批用对军令反应灵活的军卒代替原来的伍长,伙长,被替换下来的人也一律退出火铳营,统制衙门几乎用最快的速度补充了两倍的人员供他挑选,赵行德总是优先选择那些在义学中待过的,面善的军卒。

赵行德让吴坚去库藏专门为火铳营挑选既能保护头颅,又不遮挡视线的铁兜鏊,最后经过调换,三千军卒更换了统一制式的铁盔。因为火铳的有效射程比弓箭短,赵行德设想将来火铳营可能会长时间在箭雨下行进突击,又为全营军兵配发了轻型步人甲中避箭效果最好的一种,但因为火铳营还有装上枪刺后肉搏取胜的设计,让铁匠工坊在胸前加挂了整片的铁甲。

宋国的军需配发和更换向来都松散随意,同一卒伍中盔甲军袍新旧制式不同已成惯常,火铳营三千军卒最终达到了整齐如一,单单这个,就让火铳营中的军卒进一步意识到,赵指挥使得到了统制衙门的全力支持,就连这种明显不可常理的事情也办得成。如此一来,就更没有人胆敢和火铳营的指挥体系作对了。

每一天,都会有一批加装好枪刺的火铳送到箭靶场来,赵行德仍然全力在训练火铳营的军卒发射火铳的动作。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火铳,在最终上战场之前,他只打算让军卒们用单份火药实弹打一发而已。就连平常点火的动作,都只点着空的铳管上插好的药引子。

但是,在训练军卒装火药,上铁质火铳子的时候,仍然遇到了麻烦,大部分人几乎无法同时保持军姿和恰当的装药装弹,有几个手忙脚乱的军卒几乎急得哭起来,有人居然把双份药装成了四份药,有人紧张之下塞进去七八颗铁弹子,差点要顶到铳口了。

“军兵都是粗人,受训的时间又短,恐怕......”苏文郁见好几个人都被拖下去打军棍,不免有些心焦,这些人可不是故意违反军法的,实在是手足无措的无心之过,他有些担心军棍打得多了,反而耽误火铳营的训练,要知道这些弓马子弟在河北无根无底,王彦将他们调入火铳营,赵行德又迅速给他们安排了实际的职司,在其余河北军兵的眼中,弓马子弟出身这几个军官身上只怕都打上了个“赵”字。王彦给了火铳营这么多优待,自然是报了相当大的期许,假若十五日内火铳营整训无法完成,或者战败的话,随之而来的后果,也是相当严重的。

“那便取消装药,填弹动作。”赵行德也早已注意到这个问题,他手里摆弄着一支火铳,若有所思,这一枝是韩铁胆特意挑出来给他的,说是上面打有作坊的暗记,属于第一批造出来通过有司检验的精品,就算用三份药也绝对不会炸膛。

“什么?”苏文郁惊道。

“用绢帛将药粉,铳子都包好,预先放置在火铳的膛内。”赵行德轻轻捻着薄薄的衣带,大宋盛产这种极轻薄的织物,燃烧之后,几乎没有什么灰烬,“枪刺后面这木棍,刚好伸到枪膛,差一点点便能固定住铳子和药包的位置,”他拿起枪刺,韩铁胆这个匪夷所思地设计,倒无心插柳,有了固定预置铳子和药包的用途,“这一点点的位置,用棉花塞在木棍和铳子之间就成。”赵行德沉声道,他刚才试射了一发,发现铳子外面再稍稍塞点棉花,不但不影响发射,而且反而更有力道些。

这样的话,火铳营接近敌军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前排蹲下挺枪刺阻止敌军接近,后排卸枪刺,支撑起火铳,点火,发铳,然后上枪刺,将发射完成的火铳交给后面的人,接过后排递上来已经卸下枪刺的火铳,重复点火发铳的动作,当敌军在火铳轰击下,队形有崩溃的趋势后,全营发起冲击,用长枪来展开肉搏。

“每一柄火铳,只需要放一响就够了,”赵行德沉吟道,“决定胜负的,还是将士们奋身杀敌!”

苏文郁赞同的点了点,火铳这东西大家都没怎么试过,效果谁都说不好,所幸这玩意上了枪刺之后,比一般的长枪还要稍好使一点,尤其是那三百柄斧枪和三百柄铁戟,都是近身肉搏的利器,分配给身高力壮,身手灵活的军卒使用,火铳营再不济,也不比普通的宋军步卒差了。

赵行德让火铳营专心演练按照军令发铳的流程,几乎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到了后来,吃饭睡觉的时候突然击鼓集合,让军卒在最短时间内列队发铳,也很少有人吃到军棍了。而赖以决胜的长枪肉搏之术,火铳营反而没有耗时整训,因为枪棒原本是宋军的看家本事,不管是那个营头的,不会耍上两手枪棒的,都不好意思和人吃酒耍钱。

今年的寒冬似乎迟迟未去,三月初三,河间诸军统制王彦决心背城出击,邀战辽军,赵行德火铳营作为一支奇兵,被藏在中军步卒大阵之内,要给辽人铁壁营一个惊喜。

章16 为文竟何成-1

此番出击辽军,王彦亲自在主持大局。忠勇军都指挥使白安民率一万步卒组成中军大阵,赵行德三千火铳兵便在其中,镇北第二军韩世忠带领三千骑兵组成左先锋阵,铁骑军都指挥使焦勇率三千骑兵组成右先锋阵,镇北第三军都指挥使毕胜率四千步骑组成殿后阵。

宋军大阵列阵完毕,各营进退全由中军的鼓号控制,中军旗牌还骑马来回奔驰。诸军都指挥使连同旗牌官,在接到出阵的军令或是与敌军接战前,反而有些好整以暇。

滕郢是巴陵郡人氏,镇北第二军的都头,韩世忠推荐给赵行德充作旗牌官。火铳营前后左右都是友军整齐的方阵,他侧头对虞侯苏文郁笑道:“统制大人可真会挑日子,三月初三,岳阳楼下分鸡蛋。”

苏文郁笑道:“今日便叫辽人吃铁弹。”火铳军营都指挥使以上的军官头盔没有铁面罩,视野开阔,苏文郁往左边望去,连续六个方阵都是一色的七尺长杆枪,虽然只整训了短短十五日,但行列却是整个中军大阵最整齐的,比汴京天子校阅都不遑多让。

与校阅不同的是,此时此刻,炮声和弩箭的声音连绵不断,天上箭羽乱飞,左右先锋阵已经对上了辽军左右拐子马骑兵。万马奔驰的蹄声轰隆一片,震得地面都微微的颤抖。喊杀声和惨叫声响彻云霄。然而,火铳军就像是在汴京天子校阅一样,迈着整齐的步伐,行进在步卒中军大阵中央。

正式成军后的火铳军编为六个营,出阵时每营各自列成横面五十列纵十行的方阵,每列十名士卒是最基本的小队,什长穿的是五十斤的重步人甲,其余军卒穿的是三十斤轻步人甲。什长站在队伍最前方,后面发铳时,他们要撑起长枪阻挠敌军靠近扰乱火铳营的队形,什长身后是副什长,如果一直没死的话,所有的火铳都由他用火折子点火。在赵行德将火铳营重新编组以前,这两位兵头将尾都是伍长。副什长后面,依次按照在小队中的资格,地位,从高到低排列,唯有最后一位,由资历最老但并不是军官的军卒压阵。老兵的身后则是统制衙门专门为火铳营配置的军法队。都头站在每十列军卒的右方空隙,营指挥站在整个营队列右前方。

火铳军连赵行德在内,人人皆是肩扛火铳的步卒,军指挥使背后有旗牌官扛着大旗,各都营指挥使,各都头,什长的旗帜则挂在铳管上。赵行德则站在整个火铳军的右前方,由虞侯苏文郁和几个大嗓门的旗牌官协助他发令,所有第一排的什长只要向右看,就可以看到包括军都指挥使赵行德在内的所有直属上级军官。

在六个火铳营都头以上军官的眼中,赵行德的表情根本不像是在战场上,他皱着眉头盯着远处,却根本不似在观察两军交战的情势,而更像是发愣。

“假如一枝流箭射中我的话,也许火铳营也不会溃散吧。”赵行德暗暗想道,“他们应该憎恨我才对,我不会像韩世忠那样带着军官喝酒赌钱,武艺也不高明,却用军卒丝毫不能理解的军令严厉地约束了他们。只有十五天,我没有时间来收揽人心,培植威望,给所有六个营的都留下了冷血无情的印象。现在的火铳营是完全靠军令,而不是靠将领的威望所凝结在一起的军队了。”

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火铳军上下因为即将临阵而忐忑不安的心情,却因赵行德这种淡定的态度而减轻了不少。有的想“统制大人如此器重这姓赵的,难怪他有恃无恐。”有的想“反正是个死,这姓赵的要敢先跑,我要朝他背后放一铳。”有的想“刚才我听漏的前进的军令,被后面推着走的,没落到这姓赵的眼里,事后吃他军棍吧。”有的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嘴里喃喃着“左,右,左,右......”火铳营就像是一个被各种各样焦虑的情绪所绷紧了的气球,居然有很多人没空考虑即将要面对契丹人的问题。就在他们迈着淡定的步伐前进的时候,前阵的步卒已经杀入了辽军阵中。

赵行德却看到了,沉声道:“准备!”

“准——备——”

“准——备——”

营指挥和都头高声喊着号令,有紧张的军卒差点连手中的火铳都掉了的,很多人在心里默默念着“只是准备。”“只是准备。”在之前的训练中,很多人因为过度紧张,听到“准——备——”便开始动手卸枪刺,很吃了不少苦头。

越过前面友军方阵的头顶,各营的什长已经能够看到混乱的战场,宋辽两军刀来枪往的战做一团,到处是人喧马嘶,天上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也有不断落入中军阵内的,地上开始有尸体磕磕绊绊,鲜红的血在四处流淌。

眼看宋军离炮垒已经越来越近,辽军统帅萧达不也被迫再次命铁壁营出阵拦截宋军。

伴随着叮叮铛铛的铁链声,许定再次起身,上次出阵运气不错,这一组五个奴隶都没事。在上一次的战斗中,宋人化作一片血肉横飞倒下去的场面,许定永远也忘不了,他强迫自己忘记。对面仍旧是同文同宗的汉人,还要用疯狂的杀戮来活命。“我一定会下无间地狱的。”许定低声道,这话被身旁的汉俘张周后听见,张周后喃喃道:“我们汉儿现世便活在地狱里吧。”随着奚族军官的命令,铁壁营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前阵辽军的后面,当面的辽军骑兵缓缓从两边退走后,许定看到了宋国军卒带着恐惧的眼睛。

“杀!”奚族军官在后面催促,铁壁营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向前,刚才还勇猛无比的宋军步卒却自动退后了,就在许定隐隐为南朝人没有血性而感到失望的时候,突然从对面乱军之中出来数十个身着轻甲的军卒,几乎像送死一样冲到铁壁营面前,面对如墙而进的重斧利刃不避不让,有的一把抱住前排铁壁营士卒,有的拼命往铁壁营后排纵深中挤去。

“这些南朝人疯了不成?”张周后嘟囔道。

一个宋军当即被狼牙棒砸塌了半边肩膀,委顿在地,仍旧拼命抱着铁壁营士卒的脚,铁壁营士卒身着重甲,弯腰不便,只用狼牙棒一下一下砸着他的身躯,几乎要捣成一团血肉模糊,那双手却仍然死死扣住敌人。正在这时,只听“轰、轰、轰”的数声巨响,宋军士卒所背负的震天雷开始陆续爆炸了。

那举着狼牙棒的室韦人的下巴当场被铁块炸飞,震天雷的爆炸而出铁片四射,同时喷发出浓厚的硫磺烟雾,令辽军铁壁营在咳嗽中乱作一团。

尽管有了火铳营,王彦仍然没有放弃震天雷死士的计划,此次邀战辽军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哪怕多牺牲数十条性命,也要确保胜利在大宋一方。

趁着包括铁壁营在内的前阵辽军因为震天雷而乱作一团,宋军前锋阵向两边移动,原先居于大阵中间的火铳军前进到了辽军面前。

震天雷的爆炸声连绵不断,赵行德默默地注视着数十个宋人死得轰轰烈烈的结局,眼角不觉有些湿润,他忍住胸口起伏的情绪,沉声令道:“接阵。”

“接——阵——”

第一排什长在都头的命令下,半蹲在地撑起七尺铁枪,第二排副什卸下枪刺,将火铳架好,同时取出火折子,对这里面吹了几口气,让明火烧得旺起来,第三排,第四排士卒也卸下了枪刺,将枪刺后端木棍的绳套挂在铳管上的钩子上,随时可以架起来。而后面六排士卒仍旧保持着枪刺在铳身上,警戒敌军对火铳营的近身突袭。

三百柄火铳已经架好,对准前方仍然乱成一团的辽军。

“点——火——”

伴随着口令,副什长用火折子点燃了插在铳管后膛小孔中的药引子。三千士卒都屏住呼吸,负责点火的副什长们更是心脏悬在嗓子眼上,滋滋啦啦的燃烧声,听起来更像是催命的鼓声,这是用的双份药啊。整整十五天的训练,这该死的将军只让他们打过一次单份药的实弹射击。

药引很短,燃烧的时间也很短,“砰”的一声划破了火铳营中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好像过年放爆仗似地,“呯呯砰砰”之声接连不断,在极短的时间内,三百柄火铳陆陆续续发射,一股股浓烟在火铳营的阵地上上升腾,如同暴风骤雨一般的铁弹丸,朝着辽人飞去。

许定还在烟雾中咳嗽,听到对面噼里啪啦的声音也混没在意,就在转瞬之间,忽然感到有飞蝗石一类暗器似的东西从对面打过来,他脑子还没反应,口中便问身旁五国谢野:“怎么回事?”谢野还未将头转过来,忽然,一枚火铳当场便打穿了他的铁面罩,谢野就闷哼一声,头朝下栽倒了。铁链子哗啦啦地拽得许定的腰也往下一沉。

章16 为文竟何成-2

“愣着干什么,还能动的,往前冲!”铁壁营奚族军官萧安国最先反应过来,推了一把身边的军卒,大声吼道,“是火铳,冲到近前,砍翻他们!”萧安国也是世居贵族出生,火铳这玩意在辽国的贵族中间很是常见,不过大家都把它当作一种玩物收藏,弓马才是大辽国的立国之本。这时候,辽军两翼的骑兵也看出不妥,拼命向中间冲杀,要干扰宋军中央大阵的发射。

赵行德沉默地观察着前面的形势,黑火药发射所产生烟雾弥漫,影响了他的部分视线。但指挥使的沉默并没有妨碍统领百人队的都头发号施令。

“第三排——前阵——!”

随着口令响起,各列站在副什长身后的军卒上前两步,经过副什长身边的时候,将手中火铳交给副什长,接过已经放空的火铳,装好枪刺,半蹲在第一排什长的身旁,整个火铳营正面的长枪密度增加一倍。

四十步的距离很短,三百柄火铳同时激发的弹丸制造成了数十人损伤,清醒过来的辽国铁壁营开始在奚族军官的指挥下向火铳营的阵地冲杀过来,五人一组的高大的重甲步卒,整齐地发出噔噔之声,越来越近。前排的火铳营军卒甚至能够看到对方头盔缝隙里透出或嗜血或冷漠的凶光。

“点——火——”

三百柄火铳再次点燃,伴随着滋啦滋啦的燃烧声,火铳营的军卒从未像现在这样憎恨过火药引线的长度,就像他们从前那样憎恨赵行德千方百计把它缩短一样。关二爷保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柄火铳炸膛。

“呯——”“呯呯”“呯呯呯呯”连绵不绝的火铳声再次响起。

不少正在向前冲击的辽军士卒仰头栽倒在地,叫喊声戛然而止,被击中的铳眼儿汩汩流着鲜血,止都止不住。辽军中铁壁营军卒的厚甲在这个距离也无一例外地被穿透,而且和往常尚能带着箭矢冲锋不同,只要是被火铳击中的,大都倒在地上,盔甲的缝隙里流血不止,一队五人连在一起的铁壁营士卒,只要有两人以上无法行动,其他三人也就被拖累在了当地。

“第四排——前阵——”

已经站在副什长后的第四排军卒上前两步,和副什长交换了火铳,将放空的火铳装上枪刺,同样半蹲在第一排什长身旁。火铳营前方的长枪密度达到了开火前的三倍,密集的长枪,远远望去,仿佛带着獠牙的丛林一般,等待着敌人的鲜血。在这个时候,冲在前面的辽国铁壁营的军卒已经杀到跟前。

“铛——”的一声,五柄重斧头如同车轮一般,先后劈在长枪上,铁壁营士卒的巨大膂力,几乎将宋军使士卒兵刃脱手而出,本来就弓着腰撑着长枪的火铳营军卒,仰望着这铜墙铁塔一般的对手,从心底里产生出了压迫和畏惧的感觉。这时候,都头的口令发出了。

“点——火——”

已经换好火铳的副什长们先后点燃了药引,杀到前阵,暂时被枪丛阻隔的辽军士卒几乎就在火铳的前面,铁壁营军卒强悍高大的身躯和漠视生死的态度,让一些火铳营副什长拿火折子的手也在哆嗦,然而,成百上千次重复过的点火动作,还是完成了。

所有人再次无比痛恨火药引线的长度,辽国军队并非没有冲击弓弩阵的经验,知道这一刻就是勇猛换性命的时候,遥遥欲坠的前长枪防线即将崩溃,铁壁营悍卒甚至试图摆脱铁链子的牵扯,纵身要扑到长枪丛中,而宋军长枪无法刺透他整块坚韧的盔甲,被压迫得节节后退。

正在这时,火铳响了。

“呯——”“呯呯——”的声音,在火铳营前阵军卒的耳中,就像是仙乐一样美妙。

在这个距离上,火铳几乎和顶在敌人的脑门上发射没什么区别,甚至连最坚固的铁头盔也能打穿。那些卡在长枪丛中,身躯高大,又转动不灵的铁壁营军卒几乎是最好的靶子。哪怕是根本没有受过瞄准训练的人也能毫不费力的打中。

不仅仅是打中而已,用双份药发射出的重铳子的巨大的冲击力,在这个距离上毫无保留地打入了前阵辽军的身躯上,中弹的几乎都会不由自主地猛地后仰,鲜血喷溅出来,如果有没有头盔面罩的保护,面门就是血肉模糊的一个大洞,就算是有铁头盔和整片胸甲的,也都被洞穿,鲜有不命丧当场的。

“第五排——前阵——”

战场上一片浓烟升起,第五排军卒紧跟着都头的口令,快速跑到前面,将手中火铳交给副什长后,上好枪刺,借助向前地冲力,用长枪将那些卡在前阵中的敌军尸体和身躯奋力推出去。

火铳响了,那些冲到最前面的,最悍勇善战的辽军就这么玩完了,前阵军卒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稍稍放下一些,各副什长们意识到手中家伙的巨大威力后,吹火折子的姿势神情平添了几分自如甚至潇洒。

“开——火——”

就在前阵辽军还没来得及补充上来的时候,火铳又响了,呯呯砰砰的声音,又有一片辽军倒在血泊中。“第六排——前阵——”火铳营的不算宽阔的前阵现在密集地分布这一千八百杆长枪,哪怕是最不怕死的辽国军卒,豁出性命去猛冲,也难以一下子突破。而就在这密集的枪林之后,一排黑洞洞的火铳口,已经给前阵辽军确立了无坚不摧的印象。

“快跑吧!”正面辽军的士气,终于崩溃了。

因为两名同袍身亡而无法迈步前进,留在本阵的许定看到辽兵如潮水一般往后退却,后面丢下了一片尸体,往常这个时候,通常是弩手射杀溃退敌军的最好时机,但宋军的前阵却是诡异的一片沉寂,只有从中军大阵中跑射出来的箭羽,还在不断的从半空中斜射下来。

越来越浓的烟雾挡住了赵行德的视线,但他还是和所有火铳营的士卒一起感到,敌军溃退了。火铳营的副什长们热血直冲脑门,无不有着想要将队里所有的火铳都打空的强烈冲动。赵行德置身混乱嘈杂的环境中,头脑却陷入古怪地空灵清静的感觉,仿佛他不是在千军万马角逐的战场的一份子,仿佛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空旷的战场上,用一双淡定的心灵之眼在观测这周围的一切。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这种感觉,让赵行德感到很不适应,很不舒服。“冲动?激动?紧张?热血沸腾?”他甚至在一瞬间暗暗想到,“为什么这些听说过的东西,我都感觉不到,无法全身心投入到两军交战的状态中去,我是不是有问题?现在是在打仗!打仗!你要集中精力!集中精力!”

“接阵。”他及时地下达了军令,制止了都头们继续发出“开火”的指令。

“接——阵——”

随着营指挥,都头们拖长声调的军令,前阵士卒松了口气,将紧密的阵型排整齐了些,身后的副什长及时将火折子从引线边上拿开一点。大家都意识到敌军撤退了,现在是继续朝着敌军背后开火,还是......苏文郁这样年轻的军将心中不仅升起了一种暗暗地期待。

“前进十五步。”军令随后下达。赵行德希望贴近敌军再发出最后的四次齐射,确保火铳的杀伤,同时缩短全军冲阵的距离。

“前进——十五步——”“前进——十五步——”

听清楚军令之后,前面的什长带领身旁待敌的军卒站起身来,密密麻麻的长枪丛林仿佛一下长高了半尺,接着在营指挥和都头的引导下徐徐推进。从赵行德的位置向左看,枪刺的尖端,有的映着利刃白光,有的还沾着血迹,排列成了不断上下跳动的数行。前进十五步,所过之处,没有来得及爬回本阵的辽军,都被铁枪钉死在泥地里。

十五步之后,长枪丛林又重新扎下根来,赵行德也得以看清对面的情况,辽军开始弯弓搭箭,朝着火铳营的方向放箭,阻止他们接近,虽然前阵的军卒晃动长枪能够起到一定的挡箭作用,但这个短距离上,无论是平射还是抛射的密集的箭矢,穿透力都不容小觑,造成火铳营军卒不断中箭倒下。

一枝箭几乎是擦着赵行德的铁盔飞过去,他有些奇怪自己居然没有太多在意,而是冷静地下令道:“点火。”

“点——火——”

早就迫不及待地副什长门迅速将火药引线点燃,伴随着呯呯砰砰之声,前阵的辽军,尤其是身形高大行动不便的铁壁营军卒,倒下去不少。火铳营在不足三十步的距离上开火,前阵辽军将领有些犹豫,不知是该冲上前来厮杀,还是该继续放箭,

在没得到都指挥使进一步将令之前,营指挥顺畅地发令“第七排——前阵——”又有三百名换上放空了火铳的长枪手补充到前阵中,辽军这个程度的箭雨,对步人甲防护严密的宋军步卒来说,这短短时间,尚且还是支撑得住的。

“点——火——”密集的铳子再次在打击在狭窄正面的辽军人丛里,当面不少人捂着带血的铳眼倒下。

“第八排——前阵——”三百名长枪手又挤入上前阵密集的队列中,几乎都快插不进脚了。

“点——火——”呯呯砰砰火铳声之后,“第九排——前阵——”前面紧握着长枪的军卒几乎都要挤得密不透风,果这时候赵行德再不发出冲阵的军令,只怕有人会往前被推搡得往跌倒。

这时候,前阵辽军终于承受不住面对面放箭放火铳的压力,面对着密集的宋军长枪手,开始有了稀疏的后退。而被死伤所拖累的铁壁营精兵,因为无法迅速地后退,落在后面,尚且还站立着的,孤零零地成为火铳密集开火的目标。

“出阵!”赵行德一声断喝,苏文郁一愣,因为从这次战斗以来,将军本人还从未这么高声的下达过命令,转瞬之间,他明白过来,和其他旗牌官一起高声喝道:“出阵!”“出阵!”

“出——阵——”

营指挥,都头们的军令,仿佛打开了拦着洪水的闸门,早已挤在在前阵的宋军长枪手们,无论是在辽军箭雨的侵袭下,还是在后队军卒的推搡下,仿佛高山滚石一般,犹如飞流瀑布一般,一往无前地朝前冲杀过去。

数千军卒往前冲杀的巨大冲击力,令赵行德印象深刻,“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张弩,节如发机。”“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这句兵书里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里,转瞬之间明白了许多。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毫无战场感觉的事情,暂时也不太在意了。

章16 为文竟何成-3

火铳营的军卒如同潮水一样向前冲去,赵行德只能和军卒们一起行动,他心中忽然充满不详的预感。刚刚冲入辽军前阵没多久,地面就微微地震动起来。

辽军高大的炮垒后面,原先在城头观测以为是辽军辎重的皮室帐篷之中,突然杀出数千铁骑,不顾践踏己方的败兵,如同一股洪水一般,朝宋军冲杀过去。辽宋两国交战百年,彼此都摸得极清楚。宋军步战勇猛,但冲阵成功突入辽阵之时,往往弓箭手,长枪手,刀盾手因为争先恐后而乱作一团。趁着宋军阵型最松散的一刻,辽军骑兵凌厉一击,往往能够出其不意,杀一个尸横遍野,反败为胜的局面。

城头观战的王彦心头一震,这般情形,宋军就算能扛住铁骑的冲击,已经散乱不堪地前阵先锋必然要遭受巨大的损失,而赵行德此时正好在前阵中。

“击鼓!中军大阵压上去!”王彦沉声道,旗牌官迅速扯动着代表中军大阵的赭色大旗,站在下面挥舞白旗,打出了出阵的号令。

忠勇军指挥使白安民听闻城楼上鼓声急促,立刻发出军令,近万步卒,以五百人的营为单位,近二十个小方阵所组成中军大阵开始徐徐往前移动。虽然出阵,但速度与对面袭来的辽军相比,却是极为缓慢,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强令大阵加速前进,万一致使阵型松散,被辽军铁骑冲阵突破,那便连本阵也搭进去了。

王彦在城头见中军大阵遵令前压,但和辽军骑兵的来势相比,慢得宛如蜗牛一般,脸色越发阴沉,暗暗道:“这番对不住元直了。”契丹军不善坚守,与宋军对阵而战,往往先退却,再以骑兵反踹冲阵宋军,此乃是故技。但每次交战,宋军却不能因为辽军的伎俩而不冲阵。冒着冲在前面的几个指挥,通常都要冒着遭受骑兵反冲击而惨重损失的风险。赵行德素无与辽军交战的经验,王彦担心他心存畏惧,耽误击破辽军铁壁营的时机,也就故意没有告诉他。以他所见,只要击溃辽人预先布置来保护炮垒的步军大阵,那么就算被辽骑反过来冲杀几次,以宋军步阵的坚韧敢战,毁掉辽国巨炮也不成问题。

“契丹狗又冲上来啦!”

“辽人骑兵!”

赵行德还未发出军令,各营指挥使和都头都喊成一片,“结阵!”“结阵!”几乎解散了队形的火铳营的士卒纷纷向周围的军官靠拢过去,结成背朝内,头面和长枪朝外的圆阵自保。因为此阵简单,几乎在短短数息之间,只见一片狼藉的战场上,仿佛梅花六出一般,出现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圆阵,多者两百余人,少者也有数十人。军官高声喊着“面朝外,接阵——待敌——”军卒一致将长枪对着外面。

圆阵结好之后,火铳营军卒还在军官的指挥下,按照圆阵中心的旗帜标示,都头指挥圆阵向着营指挥的圆阵缓缓靠拢,营指挥的向着赵行德所在靠拢,当然,与集合结阵的速度相比,这时候圆阵运动的速度是极其缓慢的,几乎还没有走几步,辽人的骑兵仿佛奔腾的洪水冲刷到了各个圆阵之间,爆烈的马蹄毫不顾忌地践踏着地上的尸体,契丹骑兵围绕着宋军的圆阵不断开弓放箭。

赵行德的中军大旗受到了辽军得格外照顾,几乎片刻之间便中了十几箭,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旗下,苏文郁和几个旗牌官扛着辽人丢弃的盾牌为他遮挡着箭矢,只能通过盾牌的缝隙看到外间的情况。

“将军!末将保护您,冲杀出去!”辽人的箭矢乒乒乓乓地砸在盾牌上,苏文郁有些沉不住气了。

“不!要坚持住阵型!不可散漫行事!”赵行德脸色青白,他没想到被优势的骑兵包围是如此困窘的局面,火铳营的七尺长枪勉强能够阻止辽军肆无忌惮地践踏和靠近,但失去了火力优势的火铳营现在完全是被动挨打。刚刚有一个要架起火铳的什长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辽骑猖狂得很,十几步之内开弓放箭,几乎是箭无虚发,赵行德相信,用不了几分钟,火铳营也许就会因为受不了骑射箭矢的杀伤而陷入崩溃。

虽然看起来被辽国骑兵围起来肆无忌惮地射杀,辽将郭保义也甚是郁闷,一边放箭,一边骂道:“他奶奶的,乌龟蛋!”突入辽阵的宋军突然缩成一个个刺猬阵,但哪有往常冲进乱军阵中屠戮步卒的爽快,到现在为止,自己不过射死了两三个宋军士卒而已。

郭保义在犹豫,要不要放弃这些刺猬,直接硬冲对面的宋军大阵,但是那严整的阵型却令人望而生畏,勿击宋军坚阵,这几乎是刻到辽国骑将骨头上的用兵原则了,正当郭保义尚存犹豫的时候,对面缓缓行进的宋军阵营开始抛射出密集而强劲的箭羽,已经有一些契丹骑兵中箭了。

远远眺望,火铳营的刺猬阵正在缓慢地相互靠在一起,圆阵之间的空隙越来越狭窄,契丹骑兵当真像是围着刺猬盘旋,却找不到下口处的狐狸一般。“这姓赵的倒也有几分本事,值得统制大人如此看重。”白安民侧头对忠勇军虞侯焦仲义道,“前阵压上去,驱逐契丹骑兵!”

眼看忠勇军终于冲了上来,三千余宋军步卒的枪刀并举,和辽国骑兵战做一团,后面还有无数强弓硬弩射杀着陷在步军从中的辽骑。这时,左右翼的辽军骑兵也败退了,宋军左右先锋阵骑兵出现在了侧翼,火铳营暂时渡过了被敌军切断包围杀戮的危险。

攻势如潮的宋军前方就是辽军巨炮的炮垒,隐隐约约看见还有些辽军在射箭,但低矮的夯土营垒完全不能阻挡宋军的推进,前阵辽军的败兵不但将兵败的气氛传染到了后阵,更冲乱了原本不善近战的汉军火器营的队列。

“总算活下来了。”赵行德松了一口气,他手提着一枝火铳,吩咐苏文郁道:“传令各营指挥还是要收拢一下军卒,大家不要跑散了。”

辽军的炮垒修筑在河间城西面的两条黄河支流之间,宋辽两军在狭长地带交战,金铁交鸣声响成一片。契丹骑兵奔驰不开,几乎所有投入战场的骑兵,都必须不断拨转马头,应付着前后左右的宋军步卒。在后阵指挥的辽将萧达不也和耶律大石都紧皱着眉头。契丹人不愿做步卒,汉人和北方的蛮子又不可信任,导致辽国缺少真正靠得住的精锐步军。不得不驱使数千铁壁营的奴隶军过来保护炮垒,却被宋人古怪的火铳长枪军给击败。契丹骑兵的防守不可能严密,他们总抱着的打不过就后退,然后再找机会战斗的打算,哪怕是下马作战,也是如此,而不像汉人那样宁可死也绝不退后。

“看来,我朝平定韩昌叛乱后,缩减汉军,连火器营的汉人也不让他们习练弓弩,这国策是利弊参半。”耶律大石暗暗沉吟道,却听前面猛然轰隆一声,却是一部宋军步卒攻入了最突前的一座炮垒,点燃了火药,炸得惊天动地,震得周围的战马乱跑乱蹦,好几个契丹骑兵都被颠了下来。紧接着,宋军又炸掉了一座巨炮。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夜里,直到双方都战斗得精疲力尽,狭小的战场上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河间城头方才鸣金收兵,此役共炸毁了辽军巨炮五座,毁掉了附近小型的铁桶炮数十门。河间城军民都士气大振。

赵行德战后点验火铳营,死三百三十七人,伤七百六十人,绝大部分的伤亡,都是在被辽人骑兵围着射箭的时候造成的。

赵行德并非将门子弟,事先布置的接阵,待敌,制定火铳军令,应付骑兵冲阵时的刺猬阵手段,都颇有预见,几乎像是生而知之者,到叫人心生诧异,不知这人从哪里学来的两军作战的本事。这世上没有后世知识那般随手可得,一点点过人见识,都会私藏以自傲。经此一役,统制府诸将,火铳营上下对赵行德暗暗佩服。

同时,为了抵当宋军的攻势,辽军不断地将负责外围警戒宋国援军的骑兵抽调进入战场,就在这辽军难得露出来的空隙里,河东行营援军的使者趁夜渡过了黄河。

河东行营参军贺玄身着普通布衣,神情却有些倨傲,验过了告身等信物,沉声道:“杨彦卿将军已率一万精骑,马步人两万,进抵真定府,令我来看河间诸军尚堪一战否,如有余勇可贾,便约期会战,就在这两河之间,管叫辽贼有来无回!”

王彦却沉吟道:“贺先生有所不知,河北大营自遭到辽军的偷袭之后,河间城内可战之兵已不足四万。围城的辽军步骑虽然也只数万,但在河北一带入寇的辽军却至少有十余万之多,其中大部分都是骑兵。一旦我与杨将军约期会战,这些云集在河北周围的辽国骑军,旦夕可以赶到战场。倘若战斗一时难分胜负,这便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贺玄却笑道:“王统制无需多虑。”他站起身来,指着城外封冻的黄河道,“辽人有援军,我们也有一支援军。杨将军来时已加派探马观测大河水势,正是天灭辽贼,下游的河冰尚未融化,上游的冰雪却已消融,如今在河间上游这一段的河水已经涨得很高,只要在摇摇欲坠的河堤上掘开十几道口子,那辽人骑兵还说什么来去如风!不过是釜中游鱼,泥中之鳖而已。”

作者:通常码完字立刻就上传了然后点开更新章节再校对一遍。所以刚刚上传后的很短一段时间里,更新章节觉得词句不通的,过几十分钟再看一下,可能校正过后的会通畅一些。不好意思。

章16 为文竟何成-4

“掘河?”王彦脸上肌肉微微牵动,“只怕不光会淹了城外的辽军,更多的使河间左近成为一片泽国。”河北虽然是四战之地,但本朝开国以来,繁衍生息的百姓也在百万之数,每逢春夏季节,官府都会组织百姓加固河堤,以防洪水,今年因为辽兵入口,春天便没有人在河堤上值守了。

“那以大人之见,若非以水为兵,何以退敌?”贺玄似笑非笑,轻轻抬起茶盏,喝了一口,不为人察觉地微皱了下眉头。

“我河间诸军愿以坚城疲敝辽军,待朝廷大军挥师北伐,三路会攻辽军,可收胜局。”王彦沉吟道。大宋的国策,向来是使边镇守则有余,攻则不足。杨彦卿上来便计划要反攻辽军,未免有些急躁了。

贺玄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淡淡地笑道:“王大人可知,这入寇的辽军十余万,为何只数万在河间城下,其余也却不见踪影?”

王彦心中微微一沉,接道:“为何?”

“这些辽军现在遍布河北乡间,甚至攻陷县城,掳掠人口,强壮的男丁,妇女,甚至幼子,都被强行带往北朝,卖作奴隶。若是我军的动作再慢上个把月,只怕河北百姓,十不存一。”贺玄缓缓道,脸上带着些许沉痛的表情。

朝廷已经在大名府聚集了十余万援军,只不过河北排阵使刘延庆大人似乎有些顾虑,一直逗挠不进,坐视河北百姓为辽人掳走。童贯在给朝廷的军报中,对此情形只字不提,而契丹入寇时打草谷掳掠乡间,朝中诸公都视为理所当然,全然没有想到,此番辽人入寇,几乎将河北百姓积蓄生息元气一扫而空。

“中国何以强于四夷,得人也。人已不存,土有何用?国又何依?”杨彦卿上表朝廷,请求朝廷大军速速北征驱逐辽人的建议,被朝中“保汴京安危为重”的意见压倒,刘延庆还在等待更多的援军抵达大名府,还在协调众将,整合诸军,还在等待运河调集辎重粮草,反复向枢密院强调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重要,还在不停地和童贯在奏折中打架,两边都隐隐约约提到监军的太子。

“杨将军更担心,假若此次辽军劫掠河北过于顺利,只怕更加刺激了胡人的贪欲,此后侵扰边关不绝。所以掘河之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贺玄脸色微微黯然,河东行营此番抽调三万精锐迅速东来,已是竭尽所能。从前辽人入寇,打草谷劫掠乡间,大多为取得军需所致。而此番辽兵的作为,乃是有意的将大宋河北的民力耗竭一空。

考虑再三,王彦还是同意了杨彦卿的计划。因为赵行德是太学的儒生,与朝中清流过从甚密,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将一丝一毫的风声透露给赵行德,这段时间,只让他好生安抚整训火铳营军卒。

到了发犒赏和军饷的日子,火铳营的军卒出人意料地领取到了毫无克扣的军饷。赵行德不懂军中规矩,从营指挥到都头私底下纷纷找老上官抱怨,王彦却只纵容他如此。他早先给了赵行德训练火铳营以诸多方便,现在倒有点担心他将火铳营经营得水泼难进,毕竟权柄这东西,是谁都舍不得放下的。谁料书生就是书生,火铳营除了在校场上是一支令行禁止的强兵之外,私下里各个营指挥使都纷纷上下走动,和老长官联系,希望能够调回原任。王彦也打算,等到战事告一段落,赵行德将回汴京,便把六个火铳营分到各军,专门对付辽人重甲步骑。

大胜之后,河间诸军出人意料地加固了城墙的墙基,堵上了城门等每一个可能漏洞,赵行德颇感意外,直到某天拂晓,外间忽然喧闹无比,隐隐有百姓在呼喊“发大水啦!”“河堤塌啦!”

赵行德披衣而起,上城头向外望去,只见河间城外已经变成了一片泽国。冰冷刺骨的河水里还漂浮着一块块的浮冰,浑浊的水流中飘满了辽军扎营的杂物,不时可见马匹和军卒在洪水中挣扎救命,时不时漂过尸体,有辽兵的,但更多的是衣衫单薄的百姓。赵行德默默地注视着城下的场面,心里仿佛被铁锤重击了一下般。

“为了迫退辽兵,不得已,掘开了河堤。”韩世忠低声道。只待河水退去,残存的辽人骑兵,也无法在泥泞里与宋军相抗了。

“荒唐!”赵行德脸色寒如冰雪,“统制大人怎能如此?”“但是有用。”韩世忠叹了口气,沉声道,“为将者,不能有妇人之仁。”

赵行德脸色铁青,却感觉没有得力的理由去说服韩世忠,也不和他争辩,只沿着城头默默查看水情,每当看到水里有宋国百姓的衣衫漂过,心头都是一黯。刘麻子如丧考妣地望着浑浊的河水,他不敢想象,没有逃入城里来的老婆现在怎样了,即便没有被辽人掳去,在这洪水中,妇道人家又如何生存。

“神佛保佑,我家千万莫发大水,田契啊,宅子,就这么没了!”朱举人呆呆地看着偶尔漂过的破烂屋顶。佃户王十三则有些麻木了,他仿佛活死人一样,早已失去了一切,这洪水的到来,不过将地面抹得更干净一些罢了。

经过一处城垣时,见三五个搬运沙石的百姓在相对哭泣,赵行德仿佛自己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的罪人一样,低着头走过去,不敢停留。在接下来的时日里,赵行德不知为何,有意避免与王彦见面的场合,他静下心将河间守城以来将士抗敌的事迹整理出来,又新撰写了一册字本,印出来教导军卒识字,王彦的统制衙门也拿出了一笔费用赞助与他。

河水退去后,辽兵已经无法围城,王彦便分派将军领兵出城巡敌邀战,各军轮番出动,唯独没有赵行德出城领兵的机会。韩世忠发现,就在这段时间内,统制衙门频繁地更换了营都指挥使以上的军官,被换上来的,大多是额头上刺下“誓守河间”四字的统制大人心腹。有所察觉后,韩世忠三番四次单独去找王彦禀报军情,却始终没有往脸上刺字,自他从军卒提升为军官后,便发过誓言,再也不在身上刺任何东西了。

杨彦卿果然是当世名将,仅凭着三万援兵,以水代兵之策,便使得辽兵再也无法在河北立足。不熟悉水情的辽军主帅萧达不也狼狈不堪地丢下巨型铁桶炮等辎重,帅精锐骑兵退往地势较高的高阳关一带,大部分汉军营和强迫随军的百姓都被抛下。这场战役翻转乾坤,一举收复河北大部的捷报,令杨彦卿名震天下,迫使河北排阵使刘延庆不得不提前进兵,主动提出要和真定河间两支宋军主力会攻高阳关,甚至出击辽国境内。河间之前摧毁五座辽军炮垒的战役,远远不能与之相比,赵行德火铳营的些许功劳,更是如萤火之比月光了。

辽军退去后不久,河北行营都部署大人童贯便又回到了河间,他的海船一直在观望着战局的进展,但此番回来,却发现局势以不同于往日。韩世忠、毕胜、冯美三名原先镇北军的将令相见时,脸上带着若有若无地尴尬神情,直到王彦咳嗽一声,沉声道:“还不快来参见都部署大人。”这三人才如蒙大赦般地躬身行礼,但言语间,已没有之前那种愿为都部署大人效死的氛围。

童贯弄巧成拙,他的推荐,杨彦卿的抬举,加上河北大捷,令官家赵佑对坚守河间的王彦大加青睐,赵佑希望王彦这样与各大将门素无瓜葛的将领执掌方面,沈筠也没有放过将皇城司势力伸展到军中的机会,几方促成之下,陛下居然同意王彦继续担任河间诸军统制官一职,据说赏赐的天子剑也在途中。

河北局势,成为河北排阵使刘延庆驻守大名,河东行营的杨彦卿驻守真定,王彦所部驻守河间,而原来的河北行营都部署童贯,居然被架在了空中,除了随他上海船的两百余镇北第一军的兵马,再无直属的军队。童贯心知官家仍未原谅他丧失河北大营的败绩,一边向丞相蔡京求救,一边不断撰写军报上呈宫中,企图挽回官家的心意。

三足鼎立的形势一直持续夏季,河间诸军里面也是暗潮起伏,赵行德置身事外,反而是最为逍遥的一人,他将所作的字本及行军作战所得的感悟,不断以书信和理学社中人交流,倒也自得其乐,属下军将兵卒,慢慢习惯了他这种性格,知道他不久将要离开河间,反而有些依恋不舍起来。

时至六月,暑热难耐,大水过后,民间诸军疫病横生,这天,王彦将赵行德召制统制衙门,给他看了枢密院的文书。

“元直大才,本想你留在此地襄助我经略河北,但朝中更需要你这样的栋梁,据说国子监祭酒杨时夫子与御史中丞秦桧两位,一同向皇上上奏,调你回京。”王彦的脸色阴晴不定,似乎有些遗憾,又些许愧疚。

章16 为文竟何成-5

“末将知道,”赵行德望着王彦道,“多谢王大人照顾。”他语气中只有单纯的感激。若无王彦,就算没有成为童贯与朝中大佬交易的棋子,恐怕也会因为河间城陷落而死在乱军之中吧,也许会更早一些,若无王彦坚持,当初河北大营溃逃于码头上的数万军卒,只怕大多数都成了累累白骨,无定河边,谁人知道它曾经叫做赵行德。

王彦却有些动容,他在皇城司锦檐府多年,见过多少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之事,满嘴斯文的衣冠禽兽,冠冕堂皇的奸佞枭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数不胜数,唯独面前这人,除了执拗的怪癖,竟没半点造作陈腐习气。“难怪那平生只收了一个弟子的晁补之,也将他纳入门下。”王彦心底微微叹道。

“元直将赴京城,我有一言相赠。”王彦沉吟着缓缓道,“欲为万人之上者,必屈居一人之下。”

赵兴德一愣,此语出自《六韬》“屈一人下,伸万人上,惟圣人能行之”,而后世《吴越春秋》则载,伍子胥见专诸与人斗,其妻一呼即还。伍子胥怪而问,专诸便以这句话作答。

赵行德脑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了许多和这句话相关的内容,思量王彦的用意,显然王彦并不是祝他和李若雪婚后琴瑟和谐才赠与这句名言的。

此后伍子胥将专诸引荐给公子光,在王僚卫士以利刃加身的情形下,专诸以鱼肠剑刺王僚于堂上,自己也命丧当场,其后伍子胥又派要离刺杀公子庆忌,吴国和越国轰轰烈烈的霸业就此拉开序幕,用剑让中原列强重新认识了彪悍的南方,改变了当时天下的格局。专诸乃是先秦四大刺客中最早之人,见诸《史记》。

此后但凡配得上这句话品评的人物,不是曹孟德那样的盖世枭雄,便是文王、周公那样的圣人,举手投足间星移斗转,指点谈笑间牵动天下气运的人物。

见赵行德面带疑惑之色,王彦也不多做解释,挥手让他退下。

赵行德告了退,默默走出统制衙门,门口的卫士齐声向他敬礼,赵行德敷衍似地回了。辽军围城的时候他常来统制衙门,似乎礼数并没有这么复杂的。头顶一片热辣辣的阳光,赵行德眯缝着眼睛,赌气似地盯着那无限散发着光和热的火球,很快便败下阵来,低着头匆匆的走了,灰溜溜的背影惶惶若丧家之犬。

王彦派苏文郁与欧阳善两人到汴京公干,实则是沿途保护赵行德回汴京。苏欧两人原本要以将军相称,都被赵行德推辞了,他的火铳军都指挥使乃是王彦私受的官职,没有告身和官印,又是武官,无论如何都不合时宜。辽人退却后,王彦没有明说卸任的事情,赵行德也没有问,只不过他这一离去,六个火铳营便会分别划入王彦所整编的河间六军。

临去的时候,不光火铳军都头以上的军官,就连普通的士卒都堵在营房门口相送,数千人躬身齐秉:“恭送赵将军回京。”声势雷动,就连河间统制王彦也暗暗吃了一惊,这赵行德平常并无任何有意邀买人心的举动,放任各营都指挥使联络其他将军,熟料春风化雨之间,竟然让众军如此归心。

“唉,今后的军饷,又领不到整份了。”

“唉,还是赵先生麾下当差来的快活,诸事不管,校场上见分晓。”

“唉,赵先生神机妙算,跟着他打仗,心中笃定。”

“唉,可惜,赵先生要走了。”

“唉,赵先生若中了状元魁首,将来可否记得今日?我等也是跟随他卖过命流过血的啊。”

王彦暗暗对将赵行德送回汴京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可惜,于是又加重了程仪,现在赵行德囊中已经有上万贯的交子,可见辽军败退,河间众军在追亡逐北之时,也所获颇丰,这还不算那万斤铜铸造的巨炮等无法变卖的资财。

相州地处河南北交通要道之上,因隋末相州刺史尉迟炯冥顽不灵,杨坚怒焚邺城,将衣冠士族都迁往关中,惟独留下些工匠、乐户、商贩之流迁到新筑的相州,由唐入宋,生息繁衍,此处民风跳脱轻浮,动则妄起风谣,诉讼官人,少有风吹草动,便谣言四起。

前段时间辽军入寇河北,京师震动,可把相州地面的百姓给折腾坏了,每天都风闻似乎有金字牌驿马奔过,传递军情。一会儿说辽人屠了真定河间,一会儿又说河间大捷,一会儿又说水淹七军,大名府的刘老部署也发兵打辽人了,看样子大势已定,鸣蝉儿整天知了扯着嗓子乱叫。一直折腾到六七月份,风声才稍稍有些和缓下来。大家伙儿闲来无事,打两角酒,沏一壶茶,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听新编的话本,一切仿佛都归于平静。

相州北门称通远门,出去三里地官道之旁,一棵大榆树长得格外茂盛,遮天蔽日的枝叶,在炎炎夏日里,难得此处阴凉宜人,南北过往的商贩每每在此歇脚,久而久之,榆树下便开了座茶栈。

客栈主人史斌稍通文字,却没有正式进学,开了茶栈做点小本买卖,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南来北往的商旅诉说各地的风土人情,久而久之,竟然结交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

天气炎热,史斌便将茶摊子摆到了榆树下面,此时榆钱尚未落尽,将榆钱收集了来,制成特制的凉茶,专供路人解暑之用,不取分文,路人在赞叹好心之余,往往解囊买些炊饼馒头,卤肉蜜饯之类带在路上吃。

“他奶奶的鬼天气,没有胃口,嘴里淡出个鸟儿啦。”此句一出口,史斌便不禁哑然失笑,这满口的粗话,倒并非是江湖朋友所教,乃是近日从一本名叫《河间英烈传》的书上看来的。此乃一本奇书,明明是讲的忠孝节义,但所用的语言都是边军中俚俗不堪的,念起来却分外带劲。

辽人入寇,官府除了白天紧闭城门之外,连平常有头有脸的乡绅也打探不出河北的确是消息。这《河间英烈传》的抄本,恰似最及时的时候出现在市面上,从这里面,哪怕最粗鲁不文之人,也知道契丹人的残暴,大宋军民的英勇,以及河北的局势,应该是在渐渐的稳定中。此书相传是大名鼎鼎,醉书骂贼文的河间赵先生所作。果然是大才啊,史斌暗暗想到,辽要胆敢踏足这相州地面,豁出去这凉茶摊子不干,我去找那本县枪棒第一的岳鹏举搭伙,相州亦有豪杰,当仁不让,驱逐鞑虏,誓守家园。

时值正午,日头高高悬着,官道上行人稀少,只远处隐隐来了三五骑,两人穿着半旧军袍,一人是灰白儒袍。史斌当即堆着笑脸道:“几位大官人,午间赶路太热,何不在小店歇歇脚喝口茶,避一避日头再走。”

这大榆树下的凉茶摊子,令人一见便生清凉之意,店主人又热情,苏文郁当即便道:“先生,不如就歇上片刻,晚间宿住在相州。”

赵行德点了点头。他与苏文郁、欧阳善二人,自河间乘船逆黄河的支流葫芦河而行,到达大陆泽之后折而向南,一路都是行船,到达相州后才改为乘马。这一路行来,为了准备秋闱,行船的时间里,亦在船舱内温习圣贤经书,琢磨经义取舍之道,头脑都昏了。

头昏脑胀之余,赵行德忽而地联想起宋刑统中的解释,自己埋首于这陈腐的经术之学,起初是迫不得已,其后反复多次的,便是强.奸也做成了和奸,忽而又推敲王彦送给自己“欲居万人之上,必屈居一人之下”的话来,不得其解。

舍船就马之后,在官道上晒了一天,早已汗流浃背,衣衫浸湿之后,纵马迎风一吹,开始尚且觉得爽快,但奔驰不了多久,就是一身尘土。眼见这里有个好的歇脚处,便停下来喝盏茶吧。

开客栈的史斌热情地端上榆钱茶,这时候真正的茶叶都是官*卖,虽然黑市上有交易的,但价格也不便宜,像这些行脚的军汉,也不会定要喝团茶。见几个军汉都坐下来后,史斌方才堆笑着问道:“几位将军莫不是从河北来?”

“正是。”苏文郁眉毛微微扬了扬,这番河北大捷振奋人心,一路上,任谁听说是河北回来的将官,都要翘起拇指赞一声“好汉”!

“在下有一事打听?”

“何事?”

“据说醉写骂贼文的赵元直先生将赴京城,不知将军可否知道,元直先生几时到相州?小人我说什么也要去见上一见的。”

“嗯?”苏文郁和欧阳善对视了一眼,看向赵行德。

赵行德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进入没有辽兵侵扰的繁华地界,他才知道河间之事被中原人传得有多离谱,有人说他请天兵天将喷火烧了辽人铁浮屠,有人说童贯为他穿靴,河间名妓某某磨墨,酒后醉写骂贼书,还有人说他单骑踹阵的,总之一切谣言都因为童贯当时为陷河间全城于死地那封军书而来,而又因为河间军中识字本流传出去,被冠以《河间英烈传》之名四处流传所致。

“在下便是赵行德,草字元直,请问先生找在下何事?”

“什么?”史斌心底一沉,有些惊疑不定,鼎鼎大名的赵先生,怎么会如此貌不惊人?就和三家村中的教书先生没设么区别。这时代还没有索要签名一说,他也么想起来要留个墨宝什么的,讷讷一阵之后,非不收赵行德等人的茶点钱,目送他们骑马的背影消失在通往相州官道的烟尘之中。

“都说见面不如闻名,谁能想到,赵元直先生居然如此年轻,如此普通。”史斌觉得脑海中的一个幻影似乎碎裂了,但转眼又想道,“所谓世外高人,谁不是游戏风尘的,袁天罡,李淳风,也不是游方道士,这正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他越想越对,喜滋滋地将赵行德的形貌回忆了一番,又将三人落座吃喝的座位记了清楚,此后有人在此歇脚吃茶,都会得意洋洋地指点一二,说那是大名鼎鼎的赵先生坐过的地方。

章17 剑非万人敌-1

辽人在二月间入寇河北,震动京师,仰仗了河北、河东行营的精兵猛将,总算将辽人逐出河北地面,困守高阳关。

天下太平,汴京市面惶惶不安的情绪,也一扫而空。京城市井的纷繁喧闹,总是用它宛如风沙侵蚀一般的非凡功力,将一切非凡事件的影响在无形间化为遥远的浮云。河北大捷的消息传来后不过数月的时间,相州这等偏僻州县还在津津乐道的时候,汴京的新闻早已不知换过多少话题来。其中最为集中的,便是东宫将要易储的事情,太子赵柯在河北栽了个大跟头,朝臣们心照不宣的奔走联络,就连市井百姓也传得有鼻子有眼,据说只待八月秋闱之后,便要易储了。

沉寂过一段时间的市面越发的热闹起来,七夕佳节就这样不期而至。为了补上前段时间市面清淡的亏空,潘楼街东宋门、州西梁门、瓦子北门、南朱雀门马行街等汴京各处的摊贩特意陈设出花色繁多的精巧泥人儿,其中最上等的产自江南的苏州,饰以金珠牙翠,放置在雕花木栏座上,个个逗人喜爱得不得了。富裕人家的孩童做了新衣,打扮的粉妆玉琢,手拿着新发的荷叶,宅子内外到处乱跑,向娘亲姑姑讨要油炸的巧果、花瓜等时令吃食。

当然,七夕节最为传统的一桩事情,乃宅中的女眷对月乞巧,便是手拿针线对着月光穿针,这乞巧的针有双眼,五孔诸多花样,谁能先穿过,谁就得了织女娘娘的眷顾。话说到织女娘娘,不免就有人想到天河相隔的一对有情人,往往睹物伤情。为了寄托情怀,汴京的商贩特意将单枝的莲花栓在一起,取了个并蒂莲的美名,大户人家买来陈设,图个吉利。

和妇道人家不同,读书人对七夕却另有一番解读,因为天上北斗七星第一颗名为“魁星”,有大魁天下之意,故而这七夕称作“魁星节”,因为八月秋闱将至,故而又做“晒书节”,进京的举子遍布汴梁各大客栈寺庙,弥漫着一股野心勃勃而又紧张激动的情绪。在这种时候,与佳人月下相约共度美景良辰,无疑是很多人的奢望。

对赵行德来说,这般奢望确是活生生的现实,七月初五他兼程抵达了汴京,七月初六便因为备考而搬入了李府,这年七夕,便是在李府的花园里与李若雪一家度过的。

赵行德从河间军前效力回来,拘于礼法,只能恭恭敬敬地陪着不苟言笑的岳丈大人说话。

夏日的满园清凉,轻罗小扇,衣袂飘飘,暗香流转。李若雪仿佛特意打扮过一般,唇红齿白,明眸善睐,不为人知地观察着赵行德在气质上的变化,却又故作若无其事,拉着宅中的几个丫鬟一起乞巧穿针,笑语玩闹之声不绝,她母亲王氏面带着笑意在旁看着。对这些女眷来说,难得七夕是堂而皇之的女子的节日,有讲究的人家,后院都摆着供桌祭祀织女娘娘。

未婚夫妻暗送秋波。旁边的诸人,都看在眼中,笑在心里。

在李府安顿下来之后,赵行德翌日便登门拜访座师,晁补之之子晁少辅在他赴河北之时恰好调回京师,担任了京畿中牟县主簿,从边地调到京畿,实则是升了。赵行德也与晁少辅在河北缘悭一面,此番在汴京见着,谈起河北之事,都很是唏嘘。晁少辅原先驻地便在高阳关道,故旧袍泽,大都为国捐躯,令他扼腕不已。

“这本书当真是你所做么?”晁补之拿出印制简陋的《河间英烈传》问道。

“正是学生所做,教河间军卒识字之用,不想怎么便流传了出去。”赵行德道。刚开始的字本如果是淡而无味稀粥的话,现在所用的便是行军时添加了各种调料的辣煮汤羹,但显然很不和许多老人家的胃口,连最支持他的朱森和张炳等,都大摇其头。

晁补之沉默了片刻,赵行德心中惴惴,对晁补之的意见,他还是格外重视的,便问道:“恩师觉得可有不妥么?”

晁补之一愣,回过神来,摆手道:“没有什么,一时想起了些往事。你能俯下身段,脚踏实地的做事,很不错。”

赵行德走后,晁补之在书房中坐了片刻,取出一本书册,印制的字体很大,不甚精美,翻开看时,里面尽是些缺笔少画的文字,但都能勉强辨认,反复只用三百个常字行文,所述农时税赋律法之类,皆关中陇右一带的方言,浅显易通。

反复对比赵行德所做的与这小册子的异同,晁补之正待将书册放好,家人来禀,故人萧并来访。

晁补之叹了口气,命人带他到书房来见。

萧并面容清朗,身着儒袍,腰缠玉带,举手抬足间,都一派儒雅斯文,但晁补之却知道此人的根底,他祖上乃辽国后族人,一场大变故之后举家逃入夏国,已历数代,坐卧起居与汉人无有不同,平常以中国人自居,连契丹话都不会说了。深得夏国丞相府的重视,并委以国使之任,常年在汴京走动于公卿之门,表面上游说朝廷重臣结好夏国,暗地里还做了些什么,就不为人知了。

“无咎兄,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萧并笑着拱手道,随意坐了下来,仿佛前两天才刚刚来过一般。

晁补之站起身形来拱手道,“萧国使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有何贵干?”挥手止住家仆退出,让他便在书房内招待。

这一举动让萧并脸上微微显出尴尬之色,叹道:“无咎兄未免太过小心,今时不同往日。”他心里微微觉得愧疚,住口不言。

晁补之脸色变冷,哼了一声。他与萧并原本是夏国学士府中的好友,自夏归宋之后,萧并不久便荣任国使来到汴京,三番四次与他宴饮交往,晁补之不虞有他,谁知萧并此举竟然暗藏祸心。当时朝廷对在夏国旅居多年的晁补之原本便心存疑虑,又见他和萧并过从甚密。萧并在宋国朝廷重臣面前,有意无意提到,晁补之在夏国所受皇帝恩宠如何,对大宋朝政指摘如何等语,大宋的皇帝,当朝的重臣,都不敢轻易启用晁补之了,他本性又是宁往直中取,不忘曲中求的,辗转来去,居然被贬斥到太史局,平生抱负不能施展。晁补之并非傻子,醒悟过来之后,便和萧并断绝来往。十数年来,二人虽然同在汴京,除了因为公事之外,偶尔见面,打过的招呼没有超过十句。

书房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晁补之沉着脸,端起茶盏来喝,没有搭理的意思,萧并脸上带着笑,左右张望,忽然看到桌案上放着的那旧书,惊喜道:“先皇御赐的字本,无咎兄还珍藏着啊。”说着不待晁补之同意,便上手摩挲,笑道:“此乃开国皇帝钦定的第一版,因为开国时筚路蓝缕,所用纸张简陋易碎的关系,存世已经不多,大部分都被皇家收回去了。无咎兄身兼古文,诗词,物性,数术,天文五门学士,才冠群英,先皇也才会钦赐此物啊。”他翻开字本,又啧啧赞道,“品相如此完美,居然还有三代先皇的玉玺,真是难得的珍品。”

晁补之淡淡道:“陈公钦定此本,其用意乃是开启民智,贵国先皇错爱鄙人,钦赐此册,意在激励学士府众人在求学问道之际,不忘教化百姓之天职。似萧兄这般执着于品相,玺印,未免舍本而逐末了吧。”将那一册书从萧并手中拿了过来,伸手掸了掸灰尘,似乎萧并这一碰,便将那旧书弄脏了一般。

他顺手将书放在桌上,封底朝上,不知此书的哪一任主人在上面提了一句诗“剑非万人敌”,笔迹潦草,如龙蛇飞舞,却似有说不尽的豪迈、苍凉、委婉、激越之意。

章17 剑非万人敌-2

瞧见那一行诗句,萧干沉默了片刻,低声念道:“有多少人在享受赫赫威名之后被人遗忘了,又有多少人在称颂别人的威名之后亦与世长辞了。”这句话他下意识地用大食语说出,看了一眼那书房中的仆人,然后才用汉语说的。

晁补之脸色微变,不禁回想起当初在夏国学士府的岁月,夏国和宋国一样,国内通行汉语,因为多取关中秦声,胡人又称为秦语,以示和关东洛音不同。但在敦煌、长安与成都的三处学士府中,来自中原、波斯、大食、卢眉、天竺等地的文物典籍汗牛充栋,天下典籍只有最为精要部分翻译成了汉字,学者若要追本溯源,广采博收,往往非得兼通数门文字不可。三五同窗辩驳争论,往往夹杂着诸多语言的旁征博引。

一种凝重的气氛浓罩着书房,俄而,萧干方才叹了口气,低声道:“子瞻先生辞世了。”

“什么?”晁补之失声道,手中的茶盏咣当一声翻到在桌上,茶水四溢,浸湿了那钦赐字本。

“三日前,先生与佛印长老谈及河北大捷,放声长笑,熟料乐极生悲,就此阖然长辞,享年八十五。”

若是寻常人物辞世,消息从蜀中传到汴京,至少也要月余。但蜀国当时便以紧要军机专用迅鸽日夜兼程,将这丧闻传递夏国皇室及三大学士府,各处得讯的地方官吏,亦不约而同地仿照皇帝驾崩的惯例,在几乎所有的军机讯息之后都缀上一句“子瞻先生辞世。”有的还有些详细的叙述。比如死后极尽哀荣,成都府满城素白,蜀中王室,丞相,将军,两府重臣,都亲自吊丧。因此,短短三日间,萧并便得到了消息,比和苏家有姻亲关系的晁家还早。

晁补之恍然若失了,良久之后,方才叹道:“恩师力倡忠厚刑赏,疑罪从无之论,放生无辜,胜造浮屠无数,必往生极乐净土。”

夏国的刑名律学分为秦蜀河中三大流派,不完全以籍贯而定,执行同样的律条,秦吏严苛,蜀吏宽简,河中吏因循。国家草创时,律法粗疏,倒还没有什么,到得后来,法网渐密,便有越来越多的无辜之人,因为并无确凿证据的嫌隙而下狱入罪。子瞻先生一生力倡忠厚刑赏,疑罪从无之说,先在蜀中流传,渐渐地影响越来越大,在二十年前被两府及皇帝定为判案的准则,不知使多少人免于冤屈,又救了多少无辜者的性命。

萧干和晁补之一起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子瞻先生辞世,无咎兄若欲往蜀中吊唁......”

晁补之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不劳萧兄费心,恩师向来不拘小节,在宅中设灵位遥祭便可。”他心痛如绞,端起茶来,却浑然不注意那茶碗已经空了。

萧干见主人无心待客,便告辞离去,临去时回头看了晁补之一眼,他竟未起身相送,只呆呆地端着茶碗坐在原处。

巩楼三层的雅阁内,理学社士子正置酒为赵行德接风洗尘。雅阁的影壁上有泼墨题诗:“美人歌舞少年游,夜深扶醉上巩楼。东方已白欢未尽,醇酒如刀断离愁。”据传前科举子四十七人再在此欢宴,竟然有十八人高中进士,这十八进士故地重游,欣然提笔写就此诗,店家小心的用绣纱装裱在墙上。理学社特意挑这个阁楼作为宴饮之所,也是为八月秋闱寻个好彩头。

此时的理学社除了陈东、张炳、邓素等旧人外,又多了不少新进京来赶考的举子加入,声势大涨,入社的士子居然达到了八百多人,犹以荆湖南路举子曹良史,福建路举子敖陶孙、温循直,广南东路举子许汝弼、吴兴宗,京东东路举子王颖叔,淮南东路举子陈公举、张延龄,江南东路举子侯雄飞等人最为个中翘楚。这些人早就听说赵行德的大名,心中计较,能得国子监杨夫子与御史台秦中丞联名上奏,盛传官家亲自嘱咐枢密院,特意从河北军前调回参加秋闱的人物,通过省试殿试,得个进士正途出身还不是走个过场一般容易。羡慕之余,不禁着意与赵行德结交。

听赵行德讲述到河北大营一夕崩溃,十万大军瓦解,此后辽军四处劫掠百姓,烧毁村庄,又遇大河泛滥,往日田园化为泽国,洪水退去遍野断壁残垣,数百里一片劫后荒芜,大家齐声叹息。

江南东路的侯雄飞叹道:“只闻王师恢复河北,熟料其中曲折,令人顿断肝肠。”

淮南东路的家园的陈公举却道摇了摇头,却道:“莫说河北,便是在东南城镇,原本相称富庶,百业兴盛,间架,竞地两道恶法出来后,官吏横加催逼,弱小商铺纷纷倒闭,最惨不过的是单身的织户,独院小家,也要缴纳赋税,不得不卖身为织奴,依附有势力的大户。去年天灾,朝廷亦不减赋税,贫户或有迫于催逼,家园失却,妻离子散,往往哀告于道。甚至由或有逃乡沦为流民,或有自缢于室的,其状之惨,不下于辽人入寇。”

淮南的张延龄接道:“朝廷若守黄老之道,以无为治天下尚好。如今法令每变一道,地方上便巧立名目,多了一道盘剥百姓的法子,莫说是升斗小民,就算是安分的大户乡绅,也快吃受不起了。”

这伙举子平常都是议论惯了时政的,叹息了一阵之后,又听赵行德接着讲述河北之事,赵行德讲到数万残兵拥堵在黄河码头,韩世忠等将反身杀退辽兵,复守河间时,纷纷击节赞赏,高呼酣饮,讲到童贯抛弃大军,乘夜上海船,从此避敌于海上时,众人纷纷怒骂。

“此等奸贼,当真万死不足以辞其罪!”陈东拍案道,怒目圆睁,“元直你不知晓,京师的说法却有所不同,那刘延庆与童贯都上表谢过,却将大军崩溃的罪责都推到太子身上,国难当头,这伙人却妄图借此动摇东宫,简直天理难容!”

虽然太子赵柯也上表自辩,怎奈有口说不清,丞相蔡京暗中推波助澜,东宫易储看似已成大势所趋,像陈东这等消息灵通的都隐约知道,三皇子赵杞将匿名参加八月的秋闱,只待他大魁天下,便是东宫易主之时。众多进京赶考的士子,议论此事的倒是多些,试想那各州的举子,那个不是眼高于顶的人物,今科眼看无人能中状元,十个倒有九个不能服气,却又无可奈何。

一时间,理学社中众士子都纷纷拍案怒骂起来,就连平素最为老成持重的朱森,也皱着眉头,叹道:“荒唐,荒唐。”他乃是武康军节度使朱伯纳之子,虽然为人低调,但知道不少宫中动向,陛下是个念旧的人,性又多疑,眼看大局稳定,童贯又日日上表陈情,竟然打动了上意,有意将他调回京中,担任侍卫马都军指挥使。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陛下行赏罚如此徇私,岂能让天下人心服。”心中突然掠过一个离经叛道的念头,朱森脸色微变,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陈东却沉声道:“那奸贼日日上书陈情,吾听闻官家似有意动,枢密院也在传言,童贼不日将调回三衙重掌禁军。”

“真岂有此理!”张炳拍案道,“抛弃大军,丧师失地,不加惩处,国法荡然无存,何以治天下!”

邓素阴沉着脸,座师秦桧最近夙夜忧叹,奸贼们借此动摇国本,东宫之争乃是党争的最要害之处,若陛下当真易储,副相赵质夫,连同赵党诸人,不是自动隐退,就是被贬斥,恩师虽然简在帝心,但正所谓众口销骨,人若无党,势难独立于朝堂之上,这个道理,恩师已经反复点播于他了。

“陛下不过是被奸邪所蒙蔽,”陈东沉吟了良久,喝了一口酒,闷声道。众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之语,都沉默下来。置酒的小厮,弹歌的娼妓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也不敢出声。满楼欢歌笑语,顿成一片死寂,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而凝重。

良久,荆湖南路的曹良史忽然拍案叹道:“范文正公曾道,士大夫者,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今国事若此,我等却宴饮高楼,坐而论道,真是愧煞先人。”说完将酒杯掷于地上,站起身形,看着众士子厉声喝道:“所谓冰炭不能同炉,难道诸位安心准备省试登第,与童贼这般奸佞共处一朝么?”

他说话虽然带着浓厚的口音,但却字字铿锵有力,众举子面面相视,邓素沉声道:“听说朝中清流重臣屡次上奏弹劾童贯奸贼,都被蔡公相压下来了。”

“奸贼!”不知谁人又骂了一声。

张炳沉声道:“奸贼气焰嚣张,党羽满朝,趁着今科秋闱,天下士子齐集汴京,大家四处奔走联络,联名上书陛下,请斩这抛弃大军,丧师失地的童贯,让天下人知晓,我大宋并非无人。诸位以为如何?”

陈东原是个冲动的性格,当即拍案赞道:“好!”

“这个,似乎过于激烈了吧?”邓素沉吟道。

张炳却道:“本朝不禁士人上书言事,不以言罪人,乃是祖宗家法成例,我等赴科考,出仕为官,所为何来?联名上书言有何不可?朝纲败坏,百万军民沦陷于水火之中,首恶之人却毫无惩处,国法何在?公道何在?怎可畏惧奸党气焰?我是不能为了明哲保身,甘心做这个睁眼的瞎子,塞耳的聋子!拼了前程不要,一世做个白身,也与奸贼势不两立!”

“对,国法何在!”“公道何在!”

邓素被问得语塞,想起本朝倒也有过不少士人上书言事的,言辞十分激烈的也不鲜见,于是便不再做声。士子中间就算有像他一样觉得不妥之人,也在形势格禁之下,不好出言反对。

众人计议停当,这酒也不喝了,分头回去找寻平识相熟的举子一起准备联名上书之事,务必要让童贯得到重惩,即便不斩首,也要贬官流放,至少也不能比去年被贬斥琼州的黄舟山先生所受惩处更轻了。

章17 剑非万人敌-3

琼州素称瘴疠之地,稍稍离开海岸,便是崇山峻林,生长千万年的老林间遍布毒蛇猛兽,尤其是害人于无形的瘴气,汉人往往不敢深入。琼州的沉香甲天下,越是深山老林的越是稀罕,南方商贾也只有向居住在深山中的黎人求购,黎人在祭拜山神后才能入山采香。若是遇到真正险恶的地方,还要挑选守身如玉的处子去采摘,以免触怒山神。

贬官李若冰所居的住所极为简陋,简直连房屋也难称得上,随意十几根树枝支撑起一个非圆非方的空隙,覆盖着琼州当地不知名的树枝蕉叶茅草,草席便铺在地上。这茅棚透风,时而爬进蛇蝎之类毒物,若不时时焚香驱除蚊虫,更无法居住。

李若冰在京师时尚且不曾见识过真正上品的沉香,此刻近水楼台先得月,此处所出的沉香比京中便宜太多,好奇之下便买了数片号为鹧鸪斑的佳品来点燃,只烧了少许,满屋香味清婉,一直烧到尽时,也没有丝毫焦味。不觉大为赞叹,世上尽有此珍物,他计算着家中人口,给父母双亲,幼弟小妹,连赵行德都购了一份,也不知有没有命将此物携回京城。

连日来,李若冰已经习惯了瘴雾、海潮声中入眠,按照贬官的惯例,他这九品琼州别驾不得署理公文,每日得闲,便读随身所携的圣贤经书。君子慎独,退则独善其身,倒也怡然自得。既然到了琼州,有一个人是不得不去拜访的,便是同样被贬斥琼州的黄舟山先生。

黄舟山贬斥之地离他不远,乃是在一处港口之旁,那里有不少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船民和商船水手所聚居的渔村。渔村旁边土地尚还平坦,渐渐地有繁衍生息的百姓聚居开垦,刀耕火种,种植甘蔗黄麻等物,甘蔗提炼上好糖砂,黄麻织布,每年都有海船带着粮食、盐铁等物,来收糖砂和麻布,贩卖到中原,或者更远处不知名的国度去。

这边鄙之地,连胥吏都没有几个,朝廷对贬斥到此的流官到是放心,可以在海岛上随意走动,只要不怕丢了官身,大可乘海船逃走。李若冰一路寻访过去,来到一处当地人聚居的小村落内,只见一间茅舍,内里坐着年龄大大小小的童子数十人,还有状若水手打扮的两三个,须发斑白的舟山先生黄坚,身穿着当地黄麻织就的土布袍子,正拿一块木炭在柏木板用力的书写。

李若冰看先生所书,“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正是中原孩童开蒙的千字文中字句,眼角顿时有些湿润。黄坚与李若冰在京城便见过,早听说他也被贬斥到此,此刻对他点头微笑,左手微微往旁边一伸,示意他坐下。以舟山先生的名望和辈分,李若冰坐在这启蒙的课堂之中自无不可。他寻了一个穿着稍微整洁的船民身旁坐下,那人转头对他一笑示以友善,微微露出白牙。李若冰不由得一愣,这里的蛮荒百姓所食之物极为粗糙,青壮年的牙齿完整便不错了。“难道竟是别的流官不成?”李若冰心中暗想,只因为舟山先生尚在讲授,不便出声相询。

海风阵阵,黄舟山老而弥坚,声调铿锵有力,教授的都是洛阳正音,草堂里静静无声。李若冰暗暗感叹:“禅宗六祖所言,不假外物,我心即是净土。诚如是也,舟山先生这身宠辱不惊的修为,身在蛮荒,心如净土,这里也便成了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

正感叹间,不远处的村落里响起了喧哗声,还有人高声喊道:“快跑呀,海匪来啦!”

广南路巡海水师虽时常巡行于北九乳螺洲,石塘一带海域,远航甚至可至至环州国,大州洋等远海,但茫茫海上,商匪难分,有些海船上了岸就是盗匪,抢掠村子便扬帆远遁。这里到处都是大小港口,船民,百姓屯垦生息的村落众多,实在是难以兼顾,黄舟山所在这座渔村的位置便有些偏僻。正是那些海匪的喜欢顺手洗掠的对象,虽然油水不大,但总能抢几个女人,或者弄点粮食之类的补给。

李若冰脸色也是一变,最近驻守官军的市镇也在数十里外,正欲起身拉黄坚先暂避一时。那示警的喊声刚落,便有十几个皮肤晒得黝黑,面目凶狠的人手持短刀出现在草堂外面。

那海匪申明乃是安南人,交趾李朝夜郎自大,悍然攻陷了大宋钦州、廉州、邕州三城,屠灭大宋士民数万人,便有这申明的先祖在内。宋国安南行营都部署统帅贪生怕死,畏惧南方瘴疠厉害,大胜交趾军之后,擅作主张,接受了交趾李朝国王的一纸降书便轻易撤军。从此后交趾国人便以为大宋软弱好欺,就连海上讨生活的交趾海盗,也会时不时在在宋境劫掠一把。

申明在附近的草丛里观察这简陋的渔村的第一眼,便盯上了这唯一像样点的草庐,几乎片刻也不耽搁地冲了过来,总算堵着草庐中尚有十几个人没有逃走。他认定了身上衣着较为整洁的黄坚、李若冰,以及李若冰身旁那青年是家境较好的富户,心中暗喜,用手中的短刀抵着黄舟山的胸口,厉声喝道:“钱和粮食藏在哪里,快说,不然杀了你。”周围十几个海匪也纷纷叫喊着,威逼草堂中的众人,几个小孩子当即便被吓得嚎啕大哭,这申明脸色一沉,立刻便叫手下将哭闹的孩童先杀了。

众海匪正待动手之时,李若冰身旁那男子脸色铁青,高声叫道:“且慢!我有东西。”他喊出来的是交趾话,一边喊,一边往怀里掏去。众海匪当时便听懂了,也不忙杀人,一个面上有块月牙形的疤痕的海匪当即狞笑着走过来,一伸手,就要去抓那青年。

熟料那青年从怀中竟然掏出一柄铁管似的东西,对准海匪,那人一愣,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响,惊天动地,那海匪惨叫一声便仰面倒在地上,眼见不活了。

正当众人惊魂未定之时,那青年抢上一步,用手中的火铳顶着申明的脑袋,恶狠狠地威胁道:“想死,就教你的手下动手!”

那申明呆若木鸡,牙齿得得打架,他见只见同伙的胸口一个大洞,人已死透,血仍汩汩流个不止,不由得颤声道:“退后,退后,把刀子都放下。”周围的同伙见状,哪里还敢靠近。这时,一个叫做阮纪的海匪二当家却曾经偶尔见识过火铳,想起此物若不填装药弹,只能发射一响,高声道:“这小白脸使诈,火铳只能发一响,大家并肩齐上,把他剁了。”

大当家让弃刀,二当家让打,这伙海匪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那申明眼珠微转,似乎也有些怀疑。那青年顿时火了,左手扼住他的脖子,右手拿铳口猛的敲在申明的太阳穴上,又拿火铳钉在那里,喝到:“不信就来呀,正好杀了这个当头的,二当家好上位!”申明的额角当即血便流出来了,暗道这小杂种手劲儿可大,又听了他二当家上位的话,狠狠盯了阮纪一眼,厉声喝道:“谁都不许过来,不然我把他沉到海里喂鲨鱼。”

刚才拿着火铳的男子的话倒无意中到中了阮纪的心事,他冲着身旁的心腹使了个眼色,高声道:“大当家,这小白脸是使诈的,这火铳只能发一响!”又左右招呼道:“一起上,砍了这小子。”眼看几个申明的心腹还在犹豫,阮纪已经打定趁乱结果这大当家的主意,手持着短刀,一步一步逼上前去,狞笑道:“你这小白脸耍诈,大爷我就不信......”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枚铁弩箭射中后脑,他叫都没叫一声,便扑在了地上。

那男子这才呼了一口气,收起火铳,叹道:“没想到几个毛贼,居然还有认识火铳的。”一脚将申明蹬到在地上,沉声道:“擅杀无辜,不是头一次了吧?”这时从附近的房舍背后,草丛中,转出来二十几个船民打扮的人,每人手持着一柄强弩对着草庐内的海匪,慢慢走近。

有人厉声喝道:“还不丢下刀子?”

十来个海匪稍有犹豫之色,男子脸色一沉,左手不为人知向下一按,周围立刻弩箭齐射,将是十数名海匪尽数射杀,只留匪首申明一人,瘫在地上,那男子悠悠道:“劫到我李四海头上,算你有种。”申明失声惊呼道“啊?”那李四海脸色骤变,快步上前,飞起一脚踢在太阳穴上,那申明竟然不知躲避,生生木在那里被这人踢死了。

眼看海匪俱都服诛,李四海挥手让属下收拾尸体,转身对黄坚拱手道:“在下李四海,草字逍遥,适才让舟山先生受惊,还请先生恕罪。”他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刚刚一举处决了十数个海匪的杀气。

章17 剑非万人敌-4

这李四海手段厉害,黄坚与李若冰自然不会将他当做等闲船民视之。相互见过,李四海又转身吩咐部属将散落在渔村中劫掠的其他海匪诛杀,再找到停泊在附近的海船,斩草除根,不得放生一人。他的那些部属当即分头行事,行若寻常,不多时,便回来复命。黄坚与李若冰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之色,即便是边军精锐,未必有此迅猛凌厉。

不断有渔村中的船民来草庐领回自家的孩子,海匪劫掠,原本要有多少人家破人亡,眼见大小俱都无恙,都念叨着神佛庇佑,千恩万谢地走了。所有的学童都被家人领走后,这草庐内刚刚杀死了十几个海匪,血腥味重,三人便出去散步。

不远处便是一片沙滩,沙粒细而白,远处海天蔚蓝一色,只见潮头一线远近起伏,不少海鸟在天海相接处盘旋,御风滑翔上下。红日渐渐西沉,凉风习习,吹的海岸边椰树林沙沙作响。

李若冰叹道:“这些船民虽说常年在海上漂泊,如无根之萍,到底也是我大宋的子民,横遭盗贼侵凌,朝廷无能护之,我身为命官,当真惭愧。”

黄坚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这些船民原本也不必在此栖身,只不过人烟繁华之处,官吏豪绅敲骨吸髓者多,贫贱者入不敷出,所以才相携来此,结村而居。这蛮荒之地,虽然与瘴疠虫蛇,山匪海盗为伴,却免了徭役赋税之苦。”

李若冰一愣,没想到此中竟有如此缘由,摇头叹道:“子曰苛政猛于虎。吾知之矣。”

李四海微微一笑道:“这些船民,到底是否大宋子民,还待商榷。”

黄坚与这些船民相处时日已多,见李若冰脸上显出疑惑之色,便道:“这些海船,到了我大宋的港口,便是宋人,到了大食、层拔、天竺、卢眉这些海外的港口,往往自称夏国船。那夏国之制,每船每年只要缴纳一个铜钱,便可落船籍。流落海外蛮荒的遗民,五百人以下的村落,每年只缴纳一个铜钱,也可落户籍。”

李若冰疑惑道:“我在都亭西驿时,也曾见‘天下坤舆列国图’,那夏国连出海的港口也没有。海船到那列国的港口,自称夏国船,难道别有好处不成?”

黄坚道:“自然。我大宋自称中国,实则以地势而论,夏国之地,实处于大陆之正中,与诸大食、突厥、层拔、天竺、卢眉等海外大国俱都在陆上接壤。在夏国落籍的海船,这些海外列国的官吏小小的敲诈勒索便罢,若是作出杀人夺船之类人神共愤之事,夏国便从陆上发兵,必拔城焚镇,以十倍报之。这样的事情多了,居然以陆制海,这些海船自称夏国船,停泊在异国港口,便少了许多危险和麻烦。船民们常年漂泊在海上,久而久之,宋人还是夏人,也糊涂了。”

黄坚一边说,一边暗暗打量那李四海,李四海面色如常,仿佛与他无关。

李若冰想起那夏国使节萧并,看似斯文儒雅,常年在汴京奔走于公卿之门,实在是个狡诈之极的人物,他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夏国此举,不过找一个劫掠他国,冠冕堂皇打草谷的借口罢了,这些海外船民,倒也用不着感恩戴德。”

黄坚再看那李四海的神色,只见他只淡淡一笑,心中疑惑更深。此时天边一轮红日渐渐落到海上,如斗大车轮,红云千丈层叠堆积,几多燕鸥便在这红日周围上下翻飞,滑翔来去,倦鸟鸣叫不停,一派夕阳无限美的景致。黄坚感从中来,慨然问道:“清卿,中国胜四夷之道何在?”

李若冰不假思索地答道:“仁义者天下之柄,而中国居之,所以宾服四夷。中国胜四夷之道,在行仁政,倡忠义孝悌,上下一心,则狄夷无隙可入,此所谓战胜于朝堂。”

黄坚点了点头,叹道:“人者,凶猛不若狮虎迅捷不若飞鸟,而人为万灵所钟,天下最贵,何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荀子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荀子曰:分。分何以能行?荀子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太史公曰,人众者胜天,天更胜人。壮哉斯言!”

黄坚感而发,所引诵的先贤章句,李若冰皆是烂熟于心的,此时也恭敬受教,宛如弟子,听黄坚又道:“人所以胜禽兽之道,亦是中国所以胜四夷之道。中国有忠义孝悌之道,各安其分,所以中国人能合,合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四夷。四夷无忠义孝悌,惟力是视,人不能各安其分,则不能合,自相攻战,弱肉强食,势分力屈,故四夷终为中国所制。”

黄坚徐徐阐述出来,李四海面露深思之色,李若冰当即赞道:“先生所言甚是,学生茅塞顿开。”

“唉!”黄坚却长叹了一声,话音一转,黯然道:“中国之道所剩无多,气力日衰耗,而四夷之道渐起,此消彼长,为之奈何?”

“先生何出此言?”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有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忠义孝悌之道治天下。其后王莽篡汉,便是乱臣贼子,天下共击之,终于拨乱反正。汉末恒灵无道,天下大乱。魏武帝征战一生,奉天子以令不臣,尚未失却大义,魏文帝代汉,尚可推说大势所趋,但臣节已经有亏。及至司马氏篡魏,便又回乱臣贼子的邪路上。中国失其忠义之道,是故人臣不能各安其分,自相攻杀,终至五胡乱华,衣冠南渡。”

黄坚带着沉痛的语气,缓缓道:“大道既失,则积重难返,试看南北朝诸国,尽乱臣贼子之天下。孟子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诚哉斯言!纵有一二明君贤臣,亦存小节而失大道!忠义之道既失,孝悌亦难独存。及至隋唐,子弑其父者有之,弟杀其兄者有之,子蒸其母者有之,翁私其媳者有之!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往而不复,忠义孝悌尽失,则中国人不能合,日益衰竭,是故势分力屈,而为狄夷所制,及至五代,以中国之大,不能敌契丹之一隅,岂不悲夫!。”

黄坚说到这里便止住说,李若冰脸现尴尬之色,心中却似有万钧大石一般沉甸甸地压着,本朝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亦是黄坚口中的乱臣贼子,失却忠义之道,是故太祖欲用宿将符彦卿,曾道“我待符彦卿甚厚,他日后岂能负我!”赵普马上回言:“周世宗待陛下也厚,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太祖默然,收回成命。先皇欲大用名将狄青,曾道“狄青是忠臣”,文彦博当即反驳“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先皇亦默然,此后终用文臣压制监视着狄青。所谓天时难敌地利,地利难敌人和。失忠义之道,便失人和,则自相防备,君臣勾心斗角,终被狄夷所制。

黄坚看了李四海一眼,话锋一转,淡淡道:“夏之开国帝固然英明神武,但先后仕北汉,南唐,及我大宋三朝,其后虽营救唐主入夏,亦未守君臣之道,反而称帝建基,说他一句乱臣贼子,也不为过吧。”

李若冰脸色骤变,他和黄坚一样,从李四海提及船民的身份时候便怀疑他和夏国有瓜葛。以他在都亭西驿所见,皇室在夏人当中威望崇高,宋人偶有一言辱之,必定会争执不休。这李四海看来在左近海域势力不小,又是个下手狠辣之人,恐怕他恼羞成怒之下,会对二人痛下杀手。

李四海果然脸色一变,看着黄坚,沉声道:“先生此言差矣。当初开国帝迎唐后主入夏之时,曾有让国之说,甘居臣下,如此忠义,怎能说是乱臣贼子。”

李若冰虽然担心他辣手,但他生性骨鲠,既然明了对方夏人的身份,也不肯弱了势头,当即道:“让国之事,无有证据,世所谣传,不足取信罢。”

李四海眼神一冷,迟疑了片刻,终于沉声道:“当年开国帝迎唐主入夏,让国之事,在下的先祖有幸恭逢其会,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必不能假。开国帝当时请唐主复位称帝,自任护国公之议,唐主误会,答曰‘公欲为曹操,恕某不能为汉献帝。’诸将听闻此事后,又力劝之,方才作罢。及至国朝定鼎,虽再无护国公之位,但国家大权尽归于五府,皇帝垂拱而治。唐主见此情形,方晓得当初开国无意权势,乃是真心让国。”他顿了一顿,又道:“事关先帝名誉,晚辈不得不据理力争,还请黄先生见谅。”

黄坚没想到李四海说出这样一段秘辛来,也不由得一愣,只微笑道:“原来李先生是开国名臣之后,倒是幸会。不知是哪一位?”李四海拱手答道:“四海漂泊之人,不敢有辱先祖的名讳。”

黄坚点了点头,也不追问,转而对李若冰道:“忠义既失,又要以此来治天下,便不得不以谎言来掩盖。清卿,你可曾打过妄语,可知如果打妄语的话,最苦恼的问题是什么?”

李若冰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冷冷一笑,并不理会,方才恭敬答道:“晚辈读圣贤诗书,不曾打过妄语。”

黄坚笑道:“便是儿时也不曾么?”

李若冰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面带着尴尬道:“先生提醒,我倒想起来了,儿时偶尔倒是有过,最苦恼的是,万一爹娘追问起来,便要苦心遮掩过去,妄语结果越来越多,终于遮掩不下去,我父亲性子严厉,重重惩处了我,便再也不敢轻易说谎了。”

章17 剑非万人敌-5

说起儿时糗事,李若冰不禁赧颜。

黄坚笑道:“清卿果是直人。”嘿然一笑,又道:“治国之道亦然,上失忠义,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皆见之。欲要掩饰,莫过于把天下人都变成瞎子、聋子。从钦定经术,到禁止修私史,编历法,私习天文等,又以利禄引诱天下士子埋首经术而不思大道。此中因果,循环往复,此时放眼朝堂,尸位素餐道貌岸然者众,仁政之道远矣。”

此时黄坚所说的若是传到外面去,甚至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李若冰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却觉得无一句不震聋发聩,恍如眼前笼罩许久的迷雾,被他一伸手拨开了一般。

他正恍惚间,听黄坚问道:“清卿到这琼州也有段时日,依你之见,这蛮荒夷人,可当真尽是天生愚笨冥顽之徒么?”

李若冰一愣,思索片刻,沉声答道:“非也。这夷人的灵智与中原人相差无异,若论耕织工商,乃至算术写字,颇有不如中原者。但若论跋山涉水,逐蛇捕兽,驱虫食蚁之道,颇有胜过中原者。”

黄坚点点头,缓缓道:“清卿所言甚是。”他脸现忧色道:“人者,皆万灵所钟。中国之所以胜于四夷者,不过先得仁义之道尔。如今忠义之道残损,又自塞其智,假以时日,焉知这些狄夷不会后来居上乎?”

他见李若冰脸色瞠然,似有未信,又道:“熙宁十年八月,我朝国使赴辽国庆贺辽主生辰,恰是冬至,然究竟是哪一日,我朝历法与辽国相差一日,争执不下,便各从本国历法。天文历法是国之大事,辽人尚能与我朝相抗,假以时日,焉知不能后来居上?”

李若冰点了点头,只是心中尤自不信,这蛮夷竟能在智识上超过中原。

三人沿着海滩缓缓而行,论道解惑之余,李若冰问李四海,可否观看一番他的火铳,李四海道:“小小器物,有何不可。”从怀中掏了出来,这柄火铳刚才射杀海匪后,便没有重新上火药和铳子,他也不怕走火。李若冰接过来,只见火铳和宋国内八作所制大同小异,只是用了个极为复杂的铁片敲击的装置做点火机关。细看之下,才发现铳管和手柄都布满花纹,极为精美。

李四海笑道:“这火石铳不须用火折子点火,唯有一个见机快的好处,制造起来却颇为麻烦,无法为军国所用。这一柄是家慈所赐防身之物,所以不能转送。李兄勿怪我吝啬。”他对李若冰也暗暗起了结交之心,心想下次从国中带一柄火石铳送给他也罢,一个书生倒是用得着这物防身。

三人谈笑着来到一处停泊艘海船旁,一条舢板栓在岸边,那李四海沉声道:“今日得舟山先生一席教导,在下受益匪浅。”又对李若冰拱手道:“李兄,咱们就此别过。”举步跳上舢板,那小船上的水手一起使力,片刻功夫便到了海船下面,李四海顺着缆绳爬上船舷,一手抓着前桅上的粗大帆索,转过身来,对黄坚和李若冰挥手作别。

那海船水手快手快脚的起锚升帆,缓缓转舵,渐渐驶远,李四海一手抓着帆索,临风而立的身躯渐渐在消隐在海天红霞之中,只留群群燕鸥还在岸边鸣叫乱飞。

天色渐渐黑暗,李若冰目送海船远去,慨然道:“如斯豪杰,我大宋欲与其一争短长,非得好生振作不可。”

黄坚缓缓道:“夏国之制,出于中国,又别出心裁,偶与狄夷之道暗合。吾所忧者,不在夏国本身,而在其暗合夷俗之制,已历百年而不衰。倘若狄夷习之,足以为中国之大患。如今我朝忠义之道残损,号称太平盛世,表面风平浪静,实则空有其表,内里却是一盘散沙,不似汉时那般雄强。假若胡人再力合而强,借此侵凌中原,则足以为大患。”

李若冰奇道:“先生何出此言?”

黄坚解释道:“夏国以军士治民之制,前所未有,百年来未见其衰。昔年契丹国耶律阿保机入寇开封,患中国之民难治,倘若用此法治民,则难者亦易。夏国广行以武夺官,逐层推举之制,其实暗合胡人以力争雄,强者为尊之道。契丹若以此法合军聚众,则上下可以如臂使指,不出十年,势力可倍增于从前,足以为患中原。不过,也许是老夫杞人忧天了吧。”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所谓礼失求诸野,忠义虽不存于朝廷,可是我堂堂大宋六千万士民,又岂能全是浑浑噩噩的之徒。依老夫所见,忠义之道,必不能就此衰微!纵然奸佞横行,欺世盗名者众。我辈中人,更当发奋振作,殚竭心智,究兴复重整之道,使上有所惧,下有所依,方可内修仁政,外御强敌。”

李若冰被贬斥到这荒蛮之地,原本多少有些心灰意懒,此时一股豪情油然而生,躬身道:“先生教诲,振聋发聩,晚辈如长夜之见烛火,请允我以师事先生。”

黄坚微笑着点头,算是接纳了这个弟子。大道万不可所传非人,若非李若冰乃是个将忠义孝悌刻到心胆里的儒生,又是宁折不屈的秉性,他也不会将这些惊世骇俗的顾虑说与他听。汉时便有中行说,五代以来,卖身事虏的更是不绝史书。

眼看天色将要黑尽,海潮起伏声中,天上一轮新月初升,旁边星斗闪烁,师徒二人缓缓顺着来时道路,一边谈论,一边朝着渔村庐舍行去。

汴京城中,参知政事赵质夫面色疲惫地倚靠在椅子上,比之数月前,何止老了十岁。河北大营被辽军偷袭之后,童贯和刘延庆好似串通一气,同声诋毁太子赵柯克扣犒赏,致使军心沮丧,又畏敌如虎,找寻借口停留在大名府,未及时到河间安抚诸军,以至克烈部叛乱,大营哗变,被契丹人趁虚而入。就算河北大捷,也没有改变朝臣们对太子的非议,官家易储之心,越来越坚定,眼看势难挽回。

“这两个老混蛋!”赵质夫咬牙切齿地将茶盏摔个粉碎,气喘吁吁地又坐下,颓然无力的瘫在椅子中。太子倘若被废,作为最大的盟友,他的政途也就算到了终点,更不用提三皇子继位之后,赵家将遭受的打击和冷遇。

这时家人来禀,御史中丞秦桧求见,赵质夫勉强打起精神,强撑着命人请他进来。他已是五十许人,这一仗输了就不能复起,秦桧正值盛年,不光皇上和太子,就连三皇子对他的印象也不错,就算太子被废,也不是完全没有前程的,将来赵家之后,所不定还要拜托这晚辈照顾。

秦桧匆匆走进来,见着赵质夫惨白而疲惫的面容,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色。他对赵质夫拱手道:“晚间来打扰赵相,乃是下官的门生们相告,在京师的举子中有若胡闹般的一个提议,不过,兴许能挽回官家的心意,阻止东宫易储。”

“什么?”赵质夫精神一振,仿佛从椅子里弹起身来,顾不得宰相气度,急促道:“究竟是何提议?”

秦桧便如是这般,将理学社企图联络在京的举子联名上书朝廷,请斩童贯的事情说了一遍,顺道也说了从赵行德那里传出来的克烈部叛乱,河北大军崩溃,辽军偷袭,童贯弃城而逃等事。总之,如果这些举子所说是真的,罪责只在童贯一人,远在大名府的太子跟河北陷落反而毫无关系。

“嘿,真不知蔡京和童贯这两头老狐狸给了刘延庆什么好处,他竟敢构陷太子。”就算是赵质夫事先也是相信刘延庆的说辞,而非相信太子的自辩的,因为克扣犒赏原本已是成例,甚至用劣酒充作御酒的也有,而太子畏惧辽军,停留大名的事实俱在,也容不得反驳。

知道河北沦陷另有原委后,赵质夫掂量来去,此刻陛下心意已决,自己与其他朝臣就算据实上奏,为太子分说,指责童贯和刘延庆的欺君之罪,官家多半也听不进去。正所谓沉疴需用猛药,眼下齐集在京师的举子近两万人,天下士子精英荟萃一时,只要掀起风潮,恐怕官家也不得不惩治童贯,他背上这个兵败的黑锅,东宫易储的事情,自然作罢。

“好!”赵质夫的脸上难得的露出笑意,“举子们忧国忧民,勇于担当之心可嘉。会之,你须得勉励啊。”

“赵相说的是,下官也是这个意思。”秦桧微微笑道,伸手从桌上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假若太子当真能够继承大统,这番巩固东宫的功劳,可是收复河北还大。

与此同时,汴河太师府桥桥畔,一溜停了四五顶轿子。蔡相府中,丞相蔡京微笑着将开封府林府尹的折本和好放在桌上,下面四五个命官看向林揍的眼光里充满了嫉妒,又万分懊悔,自己想到了来禀报此事,却猴急得没想到详细写个折本上呈太师。

“胡闹。”蔡京笑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真是胡闹!”

花厅内的气氛为之一松,众官员也跟着笑了起来,有的还端起茶盏轻抿太师府中特有的御赐团茶。

“礼部私底下知会这些举子一声,胆敢上书,肆意诽谤朝政的,今科便予以革名,就此打道回府吧。”蔡京也笑着端起茶水沾了沾唇,雍容自如的宰相仪态,让堂中几位顿生模仿之意,他放下茶盏,又道:“中书门下,各房官吏不得擅自收下妄言国是,诽谤朝政的文书。另外,”他顿了一顿,笑着对开封府尹道,“近日河北虽然大捷,但居安思危,汴京的市面也该整顿一下了,尤其是登闻鼓那处,须得好生防范市井刁民闹事,惊动圣听。”

众官员都唯唯称是,蔡京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又缓缓道:“赴京的举子是国家精华所聚,须得好生栽培,能劝解的,便多加劝解吧。”说完又闭目凝神养气起来。众官员私底下换了几个眼神,满堂屏住呼吸,静静无声。

章18 文窃四海声-1

“蔡京这奸贼,礼部的庸吏!”陈东愤愤地骂道。这几天奔走联络,理学社倒又是壮大不少,成员从八百多人,急剧上升到两千多人。但是,参与联名上书便要革除今科省试的资格,对在京的举子来说是个不小震慑。毕竟大家十年寒窗无人问,就盼着一举成名天下闻的这天。这段时间,中书门下,礼部,御史台各处的书吏都拒不签收任何民间的上书,礼部的人还语重心长地劝解他,这上书不但官家看不到,还等若是亲手断送前程。

“没想到,奸党气焰如此之盛,连不禁士人上书言事的祖宗家法,也敢废弃。”邓素叹道。

“中书省的书吏更可恼,不但不收,还语带讥刺,言道就算要上书,也该由河北的举子来,我等无缘无故,不是沽名钓誉,便是挟私诽谤之徒。”张炳沉声道,实则中书省的人话语比这还要难听十倍。

“沦陷州县的士子,十不存一,家家带孝,人人服丧,怎会有人前来京师赴考!”赵行德脸色铁青,眼前浮现出兵灾洪水过后,到处尸横遍野,百姓流离失所,乞丐成群,卖儿鬻女的场面,因为家破人亡而失心疯的不在少数。他一拍桌案,沉声道:“必不能让奸贼只手遮天!”

“此言极是!”曹良史道,“倘若河北沦陷之事可以如此了结,公道何存!天理何在!”在座的理学社几十名士子纷纷鼓噪怒骂起来,群情激奋。尤其是来自外地的一些,若在州府中所见官吏*横暴之事,尚且还可以自欺,以为朝堂诸公必定不是如此。可到得京城来,却如同一丘之貉。只觉空读了十余年的圣贤书,以天下之大,到处浊流滚滚,浓云蔽日,不见一丝希望。

陈东沉吟道:“这奸党权倾朝堂,蒙蔽圣听。又岂能蒙蔽天下人的耳目。我欲将河北变乱之原委,公揭天下,使天下良知尚存者,各出其力,请斩童贯,及中书门下礼部等蒙蔽圣听者,诸君以为然否?”

众士子都轰然叫好,平素在京中这几位好些都曾经写过揭帖的,外地的一些也不甚惧怕。因为赵行德乃是河北变乱的亲历者,便由他执笔,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斟酌词语,必定要将激得士民义愤填膺,斥得奸佞羞愧自尽不可。这几十人都是各地的文章魁首,几壶酒的功夫,洋洋洒洒千字长文一挥而就。

赵行德将公揭念了一遍,大家又做了些修改。陈东道:“此公揭乃我社同仁一腔忧国血诚所化,大家且各自传抄数十份,张贴在城中各处,以彰奸贼之丑!”

曹良史道:“阉贼在京城势大,光在京城张贴尚还不足,我欲将此公揭传递回荆湖本路,广为传抄,将奸党丑行公诸天下!其他的外地士子也纷纷倡议道:“我等亦欲将此公揭传回江南路。”“我两浙路的士人当仁不让。”“不可少了我京东路。”“淮南路百姓苦奸党久矣,此揭一张,必定群起而攻之!”

“且慢!”赵行德沉声道,提起笔在公揭的后面又添了“奸贼欲掩其恶,而废国法。我辈受圣贤教诲者,欲尽心力,见此一揭当传抄为二,昭彰其丑,以正去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与天下同道共勉之。”

陈东道:“只传抄两份,会否太少了?”

赵行德微笑道:“不少。一而二,两仪生四象,世间万物皆从此来。”众士子都点头称是,以己度人,这公揭假若只抄写两遍,张贴出去,并非难事,若是有心尽力者,自然会多加传扬。

正待抄写,赵行德忽然想起一事,又道:“且慢。”

众人抬头看他,问道:“还有何事?”

赵行德告了个罪,沉吟着道:“此揭必将流传天下。而我等皆是初出茅庐之辈,许多朝廷的忌讳和律例,也不甚明白。以我之见,传抄之前,当私下请一些德高望重的清流前辈先看一下这篇揭帖,指出其中的不妥之处。”

众人都沉默下来,理学社两千余士子,在这里聚会的,都是不是心虚胆怯之辈,但假若本身的文章中有破绽,被奸贼抓住了把柄,便是滑天下之大稽。文章造诣越是精深的人,越晓得其中的厉害,闻言纷纷点头称是。于是大家议论一番后,决定由邓素将公揭呈给其座师御史中丞秦桧审阅,张炳、陈东将公揭呈给其座师监察御史邵武审阅,朱森、何方将公揭呈给国子监祭酒杨时夫子审阅,赵行德将文章呈给太史局令晁补之审阅,这四人都是文名素著的泰斗,又隐然是新老清流官员的领袖。公揭得到了这四人的认可,一方面集合了朝野清流之力,一方面以这四人的功力,揭帖里不留任何破绽,奸党即便要挑毛病也条不出来。

当赵行德将公揭呈给晁补之的时候,晁补之打量着他,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平素温文尔雅的弟子。

“你们当真要把这揭帖公诸天下?”他犹未相信,问道。往常汴京的士子纷纷奔竟于公卿之门,甚至做出许多寡廉鲜耻之事,令晁补之也有些感叹士风日下,孰料就是这些不成气候的年轻人,居然如张子房搏浪一击般,为求个公道,不惜以自身的前程为赌注,要掀倒官家最器重的几位重臣之一,地位和他们天差地远的童贯。

晁补之沉吟良久,忽然似自言自语道:“我倒忘了,理学社,声势也颇为壮大了吧?”

“不敢隐瞒先生,社中君子已有两千余人。”

“嗯。”晁补之微微点头,颇为唏嘘道,“不知不觉,又换了一批年轻人。”

他拿起理学社的公揭,仔细地看了两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将赵行德招到身边,轻声道:“这里似有不妥,容易被附会典故......”“这里,易被奸党曲解......”“这里,如此行文,素为官家所不喜......”

国子监祭酒杨时夫子的房舍内,何方与朱森恭恭敬敬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他们能拜在大名鼎鼎的杨时门下,可说是万分侥幸,平素过来伺候老先生,都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若不是理学社众士子觉得杨时既然是当世最负盛名的儒学大家,有机会请他审核必不可错过,这两位是绝对不会拿着这种惊世骇俗的东西来骚扰先生的。

杨时已经年过花甲,拿着公揭的右手布满老人特有的青筋,左手按在膝上,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他皱着眉头,看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老先生的眉头每多皱一下,何方和朱森的心跳就会加快几分。

良久,杨时方才放下揭帖,看着战战兢兢地弟子,沉声道:“这篇文章,似乎不是你二人的心胸笔法,又似参杂了许多旁人的指点。是么?”他虽然年迈,但常年来修身养性,中气十足,不开口则已,一说话,四壁萧然的精舍似乎被震得嗡嗡直响。

“先生说的是。此文乃是我二人在理学社中好友赵行德执笔,社中君子从旁指点而成。”

“嗯,这就是了。”杨时微微点头,将揭帖轻轻放在书桌上,招手道:“且上前来。”指着那揭帖,一字一句道:“文章前后一气呵成,但其中几处道理尚不通透......”

何方和朱森凑上前去,恭听夫子教诲,暗暗将他所说的记在心里。

指点结束后,杨时问道:“这篇东西出去,理学社众人皆成了奸贼的眼中钉。此刻陛下为群小环绕,正人君子则前程堪忧,你二人便不惧怕么?”

何方和朱森相互看了一眼,何方道:“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朱森道:“能舍己身全大义,乃学生之幸。”

杨时点了点头,将那揭帖交还给他们,缓缓道:“你二人可称得我程门真传了。”

陈东、张炳将揭帖呈给邵武,邓素将之呈给秦桧,这两位皆是当今清流的中流砥柱,久历宦海,不知曾经和人打过多少笔墨官司,又是搬到童贯,巩固东宫的大事,当下打起全副精神,反复将揭帖读了好几遍,再一一指点更正,除了朝廷的忌讳外,又多了许多党争的考虑,只针对童贯一人,免得误中副车。在旁记录的几个门生都受益良多。

这揭帖同样被有心人送到了蔡公相的手中。

蔡京将读罢一遍,将抄本放下,叹道:“一篇好文章,可惜抄写之人书法太劣。”他看着座中的党羽,笑道:“这些后生小子,越发胡闹起来。”

“公相,要不要将这些闹事的士子,先抓起来?”

蔡京笑道:“举子都有功名在身,我朝不以言罪人,何况,们连上书都不是,不过四处张贴文章,泄泄愤而已。你们要留意这东西不要流传到宫中便可。这小小的揭帖掀动,能成多大气候?秋闱将近,到时候自然便烟消云散了。”他顿了一顿,眼神稍稍转冷,“将这些传抄,张贴揭帖的举子,全都记录下来,难得如此良机,让他们自己跳出来。”

蔡太师照旧闭目养起神来。这些士子全然不知,官家最好面子,倘若上书还可以接受,如今这般撕破脸面的胡闹,只需稍稍将嫌疑引向太子赵柯,就算当下保得住东宫,官家失了颜面,记恨在心,易储之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童贯的荣辱死活,和东宫之争比起来,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灰尘而已。大宋丞相日理万机,心忧的事情太多,解除了东宫的后顾之忧,方可放手做事啊。

章18 文窃四海声-2

经过诸多前辈审阅定稿之后的揭帖,便由各人分头传抄数十份,赵行德自然也当仁不让,权当练习书法了。他所习书法偏重法度森然,瘦硬凌厉,每字皆方正严谨,唯气韵疏朗明快,流畅疏通。他原答允李若虚带他出去揭帖,这天收拾停当,浆糊,刷子和提篮等物是早已备好了的,便将厚厚一叠揭帖藏在怀中,出了李府,在约定的张七家脚店上叫一份煎点汤茶药,一边吃,一边等着李若虚找个由头出来会合。

孰料李若虚迟迟未至,另有不速之客却到了。

李若雪头戴着漆纱幞头遮掩云鬓,一袭文士直裰遮掩身形,腰束丝绦,大袖飘飘,远观宛如俊俏的士子,神态从容,举止洒脱,显然不是头回扮作男装上街。见赵行德点了汤茶,她有些生气地嗔道:“府中的厨娘明明做的好味道,偏偏要到外面小店里吃东西。”言罢坐在赵行德对面,招呼道:“小哥,木瓜圆眼汁。”

她容颜清丽,喉音婉转,任谁也不会弄错,旁边伺候的茶博士面带着古怪的神情,看向旁边,赵行德咳嗽一声,低声道:“这店里有姜蜜荔枝膏,夏令时节,最是清凉解暑。”

“是么?”李若雪思索片刻,方道:“那便来荔枝膏吧。”

茶博士走开以后,赵行德往前凑了凑,低声问道:“怎么反而是你来了,若虚呢?”

“罚他在家里抄‘孟子’呢,一大早便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好见识的。”李若雪也压低了声音,赵行德将身子往前凑得如此之近,她颇不习惯,俏脸微红,眼睛也看着远处,片刻后,方似回过神来,咬着嘴唇道,“今日出来,只为瞧瞧那李师师如何倾国倾城,让一大一小两个臭家伙跟做贼一样偷偷摸摸。”

赵行德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当下大窘,这时茶博士上来了,恭恭敬敬地将姜蜜荔枝膏放在李若雪面前,又似绕口令一般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此物唤作荔枝膏。初煨圆眼添美味,吞下舌头需小心。半抄新炒白芝麻,香溢满颊好滋味。这位官人请慢用,福寿绵延永安康。”

这一出叫做夸汤,乃是茶博士讨好客人的基本功夫,个个都有不同。听他将普普通通的一碗荔枝膏夸得天上无双,赵行德不觉莞尔,趁着气氛略有松弛,将自己约李若虚去张贴揭帖的事情解说清楚。又将身旁的提篮、浆糊、粉刷,连同怀中的揭帖都偷偷给李若雪看了一遍。

“试想天下哪有带着这些物事去逛青楼的道理。”赵行德摊开手说道。

“不带这些,带哪些?难道你很清楚?”

........

和才女争辩是很不智的事情,她仅凭下意识便能找出你言语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赵行德意识到这点之后,便知机的闭上了嘴。

李若雪盯着赵行德无辜的脸,也觉得有些冤枉他,低声道:“那你和巩楼的李师师有何瓜葛?”

赵行德心下稍定,这时候只好死道友不死贫道,先稳住自家后院要紧,便将陈东与李师师的关系交代出来,还颇为潇洒地道:“我与陈兄以道义相交,如骨肉兄弟一般,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戏,江湖道义,怎么都不可能和师师姑娘有任何瓜葛。”

赵行德和陈东张炳等理学社士子交情甚笃,为李若雪所深知,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赵行德的说法,但还是低声嗔道:“谁让你不解说清楚,”俏脸微寒,又问道:“河间城里传说为你磨墨的季惜惜又是怎么回事?”

赵行德苦笑道:“这更加冤枉。”便将当时辽兵兵临城下,童贯欲陷满城军民于死地,命他当堂书写辱骂辽国的回信这些事情,解说了一遍。为了取信,还将怀中的理学社公揭给李若雪看了。

李若雪看罢,凝眸沉思,低声道:“如此丧师误国,朝廷若不治罪,何以服天下人。”抬头对赵行德道:“我同你一起去。”

“什么?”赵行德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若雪看着赵行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同你一起去,贴这些揭帖。”

“这个如何使得。”赵行德劝说了几句,李若雪的态度甚是坚定,也只好答允了。

吃喝完茶汤付账后,二人便沿着人烟繁盛的汴河张贴公揭,大街小巷四处转悠,趁着官府的公差,街坊里正不注意之时,一人张贴公揭,一人把风望哨,倒比赵行德独自做这事情来的轻松愉快。途径太师府桥的时候,趁人不备,居然在蔡京宅邸靠近汴河方向一扇不常开的侧门上贴上了一张。

盛夏时节,开封府的衙役王丙和樊安大汗淋漓地在街面上巡视。这些天汴京街头出现了不少攻讦河北都部署童大人的揭帖,听说张贴的都是些进京赶考的举子,这些有功名的士子最是麻烦,开封府的衙役骂也骂不赢,打又打不得,唯有见着连吼带吓唬一阵,记下名字放人了事。市面的揭帖越来越多,弄得这些衙役们都不得休息,不得不整天四处巡查,及时将贴上的揭帖撕掉。

“敬惜字纸。菩萨保佑。”樊安一把将一份揭帖扯下来,那浆糊还是黏黏的。世人流传,乱扯字纸,来世要变睁眼瞎的,“他奶奶的,这两天撕掉的,比得上老樊前半辈子了。”

樊安满腹牢骚,他也是识字的,这揭帖看得半懂不懂,他和王丙议论,假若所说都是真的,王丙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斩!这怂祸该斩!”又迟疑道,“若是官家容情不斩呢?”樊安恨恨道,“等他落到咱大牢里,让他尝遍十八班家法!”他原本是看守大牢的狱吏,常年呆在那暗无天日之处,若非这几天到处都是揭帖,所涉及的又是童贯这样的重臣,开封府也不至于将休息时间的狱吏都排到街上来巡视。

“樊头,你看前面那两个小子形迹,是否可疑?”

樊安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正东张西望,一人则贼头贼脑地从手中提篮里取出浆糊刷子,胡乱在揭帖后面刷了几下,双手“啪”的一声,便将一大张揭帖稳稳张贴在大相国寺的围墙上,一看便是做熟此事的惯犯。周围已经站了几个行人在指点观看。

“什么两个小子,瞧那身段腰肢,分明是个娘们。啧啧,若是抓到大牢里,”樊安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拍了拍腰间铁尺,挺胸凸肚鼓足了气势,快步上前,高声喝道:“前面两个乱贴字纸的,站住!对,老爷叫你呢,站住!”

赵行德和李若雪几乎同时听到了呼喝声,回头一看,两个凶神恶煞官差手拿着铁尺链子,正大呼小叫地飞步赶来。

李若雪顿时不知所措,恍惚听到赵行德大喝了一声,“不好,快跑!”拉着李若雪便逃。李若雪被他扯着左臂,不由自主被扯着飞奔起来。汴梁的大街小巷飞快地向后退去,无数熙熙攘攘的行人也被抛在身后,那两个官差还在穷追不已,一边追,一边高声地恐吓着。

赵行德拉着李若雪拼命地逃跑,摊贩和行人见这两个儒生势如疯癫一般,后面还跟了两个公人,还以为撞上了官差抓江洋大盗,谁都不愿惹麻烦上身,纷纷往两旁避让。旁的官差一看这架势便知道是在吓唬贴揭帖的儒生,也不来凑这个热闹。

那两个官差好想吃错了药一样穷追不舍,“他奶奶的!”赵行德一边跑一暗暗咒骂,“哪里钻出来的两条疯狗。”脚步却未敢丝毫停歇,用力拉着李若雪向前奔跑。沿着汴河大街向西逃,一直跑了百八十步,也没有甩掉官差。州桥之北乃是沿着大相国寺搭设的摊铺,都亭驿就在相国寺的对面,跟随各藩国使者而来的商旅也沿街叫卖,从早至晚都是人潮涌涌。

“让开!”“闪开!”赵行德不顾路人的斥骂,将挡路的都推在一边,他慌不择路,穿出拥挤不堪的人群,忽然一片空阔,两人收不住脚,居然一头窜进了御街中不得入内的的朱红叉子间,附近维持的官差一起大声鼓噪起来,幸好赵行德见机快,拉着李若雪又向西钻进了永康街。街北面景灵西宫城头,赵环和宫女正在遥望汴河两岸繁华街市,看着两个儒生手拉着手飞快的跑过,后面还跟着两个公人大呼小叫。

“呼......”李若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来揭帖是如此危险的一件事,但她连丝毫的懊悔也没有。“呼......”脚痛已经感觉不到了,但是胸口更好像要撕裂一样的痛,但是想起良家女子落到官差手中的不堪,那还不如死了。她鼓起全身的每一分力气,跟着赵行德一起拼命奔跑,哪怕头晕目眩,连街道两旁的人影都渐渐模糊,也紧紧地拽着赵行德的右手,拼命地往前跑。

章18 文窃四海声-3

王丙和樊安从大相国寺一直追出永康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捂住肚子停了下来,“咳,咳,”樊安喘着大气道,“哪来冒出来的野书生,臭娘们,咳,咳,咳!”

赵行德拉着李若雪逃命,不敢回头,身后再没有公差的叫喊和追逐声时,已至俊仪桥街,方敢停下来歇息。

不管是踏青登高,还是蹴鞠秋千,别的女眷汗湿重衣,脸庞却微微出汗,脂粉稍加掩饰,便容色如常。而李若雪却是相反,体自清凉无汗,头脸却大汗淋淋。她的肌肤原本白皙如雪,此刻更沁出红润,粒粒汗珠映射着阳光,晶莹剔透。赵行德只觉美艳不可方物。

察觉赵行德目光有异,李若雪微觉害羞,将柔荑从他手中抽出,从怀里掏出手绢擦汗,低声道:“真气人,脸上便爱出汗,也不能擦妆粉。”她给自己擦了汗水,见行德也是大汗淋漓,又给他轻轻擦拭汗水。佳人皓腕凝脂与脸庞肌肤微触,鼻端暗香微闻,赵行德已有些目眩神驰。李若雪亦不好意思起来,擦好汗后将手绢叠好收起。

这条街往北乃是祆庙,终年都弥漫着烟火气味,各色人等熙攘混杂,二人便向南而徐徐行,又至汴河岸边,凉风拂面,顿觉心旷神怡。

二人相视一笑,赵行德找了河岸边一处垂柳树荫下的石阶,李若雪也不嫌肮脏,并肩席地而坐,两个儒生看着汴河两岸人群熙熙攘攘,上下行船缓缓而过。二人眼前脚下这条流淌的汴河,便是条真正贯通天下水系的河流。

此时中国北方的水系尚十分发达,到处是河流与湖泊。仅仅在汴京城内,自南向北便有蔡河、汴河、五丈河与金水河四条河流,都可以行船,合称漕运四渠。漕运河流的两岸,遍布着无数水力磨坊。在江河湖泊上谋生的人数多达数百万,江湖一词,便是由此而来。而在这四渠中间,汴河最为重要,因为它连接着东南六路的漕运。汴河即唐时通济渠,乃是隋炀帝所开凿的大运河之一段。西引黄河水、洛水,与洛阳和关中水系相通,南通淮河水系,乃至长江水系。仰仗了这样四通八达的水运系统,仅仅各州每年新造运船便有三千多艘,每年近八百万石的漕粮,数百万秤石炭,价值亿贯香料珍奇,亦随之纷至沓来。

静默良久,李若雪忽道:“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语气中带着许多歉意。

赵行德一愣,心头最柔软处涌出一股暖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没关系,我喜欢麻烦。”

“真的?”

“真的。”

“我也是真的。”李若雪和赵行德离得更近了些,感觉他身上散发的暖意。

“什么?”赵行德又一愣。

李若雪浅浅一笑,将漆纱帽子扶正,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忧愁,缓缓道:“我娘亲生下我没多久便过世了,爹爹又被贬斥流放,家里还要种田织布补贴家用,虽然母亲对大哥和我都很好,但我有时候担心母亲有了弟弟不喜欢我了,有时候担心爹爹又被奸贼陷害,整天心事重重的,便像是七老八十的老婆婆一样。”

赵行德心生怜意,一边倾听,一边将手放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李若雪感受着他掌心的宽厚和温暖。

“有一次,爹爹写了一本记述洛阳园林的书,在后记里面又指摘了朝政,我担心他又触怒了奸贼,想了整整两天,终于鼓起勇气,劝爹爹将后记中那些不合时宜的议论删掉。”

赵行德笑道:“你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不过以岳丈大人的秉性,是断然听不进去了。”

李若雪红`颊微烫,白了他一眼,但也没有纠正他的语病,继续道:“父亲到没有训斥,只说世间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士大夫担着天下之任,便不能再顾惜自身荣辱性命,甚至家人安危。后来我读了很多诗书,心思也没有那么重了,渐渐也像个普通的女孩子。但一直好奇,担当天下之任是怎样一回事,所以才一定要和你一起来。”

她侧过头,看着赵行德,认真地说道:“你以后总要担当许多大事,我也不会这么任性,胡乱给你添麻烦的。”

赵行德心中感动,揽住她的腰际,让李若雪靠着自己,沉声道:“没关系,我不怕麻烦。”

李若雪俏脸绯红,两人心意相通,面对着日夜流淌的汴河,静静地享受着难得的亲密。

这汴河两岸乃是京城最为繁华之处,两人所坐的石阶对岸便是会仙楼,从阁楼里传出丝竹管弦之声,不时有店中小二奔出,船家购买河鲜下厨。这些河中船家,有的竟无片瓦之居,一年四季,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常年都在这船上。汴河的来来往往的行船中,有赤裸上身的壮汉撑着长槁,有娇媚的船娘摇着橹桨,时而画舫里传来才子佳人轻声笑语,时而渔家的行船里响起婴儿的啼哭,终年流淌的汴河,宛如一个不断上演着世间百态的舞台,静静地坐在这河水之旁,触景生情,每个人所思所想,又各有不同。

河中船娘抱着孩儿,就在船头把屎把尿,那小孩儿看见这两个儒生打扮的人坐在岸边,咿咿呀呀地叫着,船娘抬头看了一眼,李若雪对她宛然一笑,那船娘吓了一跳,赶紧将孩儿抱入船舱。

李若雪这才记起自己做的是儒生打扮,不觉莞尔,靠在赵行德身上,满目人间烟火,内心只觉平静安乐,暗暗想道:“将来也要为他生孩儿么,我娘只生下大哥和我便离去了,我们家的女人身体瘦弱,是难生养的。要是没有子嗣,他要纳妾怎么办?难道还要为他张罗挑选女子不成?这京师各府里面,凶恶刁钻的婢女姬妾欺辱正室的也屡屡有,唉——”数点闲愁,又上眉间心头。

船家肖十娘被那男生女相的儒生调戏了一眼,急忙抱着孩子往船舱内躲避,这世道到处都是登徒子,穷家小户的女子,即使清白被污,也只有忍辱偷生,无处讨要公道。船舱里面,嫂子在准备午饭,哥哥肖七却拿着一叠纸看得极为入神。肖三娘最是崇敬自家七哥,从小捡拾完石炭,别的小孩在玩,他就趴在教书先生的窗口底下偷听,竟然断断续续地识了不少字,算的上是粗通文墨。肖七凭这点能写会算的本事,在河上谋生,说话行事又有过人之处,三十多岁便挣下了自己的船,娶了媳妇,还偷偷地跟肖十娘说,等她出嫁的日子,封一份厚厚的嫁妆。

“这是什么呢?”

“张公子让我们带到淮南去的公揭,沿路遇到相熟的公子也可以散一散的。”肖七抬头道,咧嘴一笑,他这妹妹最是懂事乖巧,河上好多小伙子都眼馋着。有一年遇到寒冬,爹娘都不在了后,十几个兄妹要么早夭,要么失散。现在他这当哥哥成家立业的,一定会把唯一的妹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什么公揭?”肖十娘有些糊涂道。

“嗯,就是揭发恶人的状纸,官府不收,于是大家伙儿便传起来,要用江湖公道治他的罪。”

“多大的恶人?”

“十几个州,几十个县的人都给他坑害,死了好几十万人,你说这恶人厉不厉害?”

“呼,”肖十娘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样凶恶的盗贼,官府怎么还不收状纸?”

“因为官府里面有恶人的同伙啊。”

“这样啊,怪不得,”肖十娘撇了撇嘴,就好像小时候拾碳的小孩都要被官船的人赶,到了晚上,那些人的同伙却划着小船,将石炭一包一包的往下搬一般。她来了兴致,“七哥,要怎么用江湖公道治他的罪啊?”

“漕帮的王五爷说啦,看看京城和东南的动向,要是满城风雨闹得太厉害,这漕船说不定也要停一停。”

“真的?”肖十娘睁大了眼睛,这汴京城上百万人的吃穿用度,可全指着漕运呢。

“希望不会吧。”肖七叹了口气,漕船停运,这些河上的船工也只好坐吃山空,不过他也知道,王五爷背后还有高人就是了。

外面雷声大作,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劈下来,一场暴雨不期而至,哗哗哗地在外面如瓢泼一般。

小孩子被吓得哇哇哭叫,肖十娘将船舱窗口小小支开一条缝儿,见刚才那两个伤风败俗的儒生慌忙站起身来,急匆匆地朝西边跑去,她喜笑眼开,拍手道:“真是老天爷有眼,打雷闪电下雨来治这恶人,太好了。”

“你怎么幸灾乐祸的?”肖七奇道。

肖十娘指着那个小个子的儒生,鄙夷道:“刚才这两个男人好似相好一样的靠着,真的好恶心,那个不男不女的还朝着我笑。”

“是吗?”肖七也懒得起身来看,骂道,“这帮不学无术膏粱子弟,若要有赵元直先生一成的忠肝义胆,这天下也不至如此颓败。”肖十娘问道:“赵元直先生又是谁?”“就是为大宋写这张状纸的人。”

夹杂着雷鸣闪电,天空仿佛漏了一样倾泻着雨水,赵行德拉着李若雪的手飞快地朝李府跑去,两人的衣衫都已经湿透,一路大踏步踩得水花四溅,袍服下摆全是泥点子。所幸路上行人都忙着匆匆避雨,也无人来关注李若雪袍服底下若隐若现的身段。

二人顺着汴河的河岸,跑过了李七家正店,又跑过了出来时曾经过的蔡相宅子,金梁桥,眼看将近李府,赵行德正欲往平常出入的便门跑去,却感觉手中得柔荑一紧,“这边,这边,”李若雪拉着他向另外一方向跑出去。赵行德跟在她的身后,来到宅邸西侧一扇小门外面,李若雪一边用力拍打着门环,一边回头来赵行德解释道:“我特意让卷帘留意为我们开门的。”

她脸上挂着若干水珠,几绺乌发也从歪了的漆帽下露出来,望着赵行德有些怪异的目光,奇道:“元直,你怎么了?这样看着我?”赵行德再也克制不住,一把将佳人拽到怀里,左手用劲握住她的腰际,右手轻轻扶着她的脑后,盯着李若雪因为吃惊而睁得大大的眼睛,低头缓缓地,但是不容推却地,深深地吻了下去。李若雪感觉赵行德身上散发着一股灼热,嘴唇被他用力的吸吮着,渐渐地也沉迷其中。大雨就在两人身旁滂沱而下,电闪雷鸣一个接着一个,偶尔奔过的行人,也只朝这两个举止怪异的儒生投来匆匆的一瞥。

这一刻几乎好像是经过了千万年之久,吱呀一声,那扇小门打开了一条缝儿,片刻后,卷帘好像受惊的猫咪一样,怯生生地望着在雨中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章18 文窃四海声-4

赵行德和李若雪发觉门已开时,李若雪颇有些害羞地抚着脸颊,低声道:“都是你。”正想要匆匆抢入门去,在门口看见卷帘可怜兮兮的样子,忽然指着她的脸,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

原来此时女子都好敷厚粉,在脸上先抹厚厚一片粉白遮住本来颜色,再在这层粉底上画眉毛,抹胭脂,贴花钿,描斜红、点绛唇,就好像画画一般。而李若雪因为头脸爱出汗的原因,出门都无法敷得这么厚的粉,自然化妆也不能如旁人那般尽兴。因此从小到大,最爱的便是在出门时遇见下大雨,看别人的脸上的浓妆艳抹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紫一块红一块的,总要忍不住笑疼肚子。

这大雨倾盆的,卷帘听到外间有响动便匆匆而来,自己脸上的妆粉却被冲得有些狼狈,也幸亏如此,稍解了些许尴尬。二人入内后,卷帘便关门上闩,经过赵行德身旁时,微微行了个礼,用细如蚊蚋般地声音道了一声:“姑爷万福”,旁边李若雪只顾着笑也没听见,赵行德却是心下大乐,伸手从怀里摸出三两银钱塞到她手里。等李若雪笑够了,三人这才从急匆匆又从院子里各奔回房。

回到闺房之内,换下湿衣,接过卷帘递上来的毛巾,李若雪一边擦干头发,一边对着镜子看,唇泽微微发紫,不禁有些害羞,好在这时代流行的唇彩也是紫色的,称为檀色,她拿出唇脂轻点绛唇,便好似唇脂涂得稍微多些一样,遮掩过去后,仍然觉得脸颊发烫,不敢和卷帘多说话,便拿出一卷诗书来,独自听窗外的雨打芭蕉叶。

饶是如此,吃饭的时候,赵行德和李若雪都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李府素来的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的,李格非自己身体力行,除了在吃饭前过问了几句赵行德的学业外,便再没发一言,甚至连揭帖的事情也没提。可这二人总觉得王夫人看过来的目光里,隐隐约约总带着一丝责备之意。从这以后,赵行德便安心准备八月份的秋闱,李若雪也极少踏足书房了。两个人都盼着夏天快快地过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八月,声讨童贯的公揭所造成的影响,还在一点一点的累积。在开封府衙役的全力压制下,这撕了又贴,贴了又撕,牛皮糖一般的战斗无休无止,渐渐地,开封府也有些疲了,往往隔两天加派衙役对街面上乱贴的字纸来一次统一的清理。河北变乱,童贯当负其责的传言,在民间流散得越来越广,几乎整个京城的人,不管是拥太子的,还是拥三皇子的,不管口头上如何表示,内心都暗暗地相信,这揭帖所说的就是事实。

只不过,朝堂上打躬作揖,还是照旧。这揭帖就算是一阵风,也吹不进宫里。就连官家下旨召回童贯,也没半个人拿着揭帖出来阻止,几个清流不着边际的劝谏,都被蔡公相,梁隐相,李枢密等几位朝中的巨头不费吹灰之力给压下去。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童贯接到回京的旨意后,顿时感激涕零,遥对着东京城方向连额头都磕肿了。当天晚上,对趁夜色前来输诚的河间将领,童公公把珠宝交子收下,人一概不见。

这短短时日可把童公公给着急坏了,汴京流传出来的揭帖居然传到了河间这等边地,看过的军卒都拍手称快,即便不用旁人的告知,大家众口一辞,这必然是醉写骂贼文的赵先生作为。“这书生在关键时候搅这么一出,简直枉费杂家对他一番爱惜和栽培之意。”童贯还记得自己可是给过白身的赵行德以参军优待的,对这等忘恩负义,欺世盗名,踩着自己的脑袋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童贯简直就恨到了骨子去了。

京城遥远,为免夜长梦多。第二天大早,童贯便带着镇北第一军百多名随从,强行带走了两百多匹战马,舍船就陆,一路上马不停蹄地朝东京赶。

经过真定府地界,童贯着急赶路,也顾不得和朝廷新授成德军节度使、河内郡开国侯杨彦卿打个招呼,便匆匆绕城而过,来到府城南面的五马山下,正是午时,远远望见官道旁有间草房,傍着道旁小溪长着一个老槐树,槐树枝上挑个帘儿,青布上书着三个遒劲大字“望酒杨”。

镇北第一军指挥使辛兴宗指着那帘子,玩笑道:“大人,杨侯特意在这坡上,支开了望帘儿恭候呢!”他素知童贯心中对杨彦卿借机入主河北记恨在心,便故意拿他来说笑。

童贯也嘿然笑道:“倒要看看他杨家有些什么好东西。”百多人稀稀拉拉来到草房门口,众军卒自然在外面树荫下席地而坐啃嚼干粮,辛兴宗带了几个亲兵陪童贯入内,只见柜台旁边摆着个三层的蒸屉,面上是白白的馒头,旁书着“一贯”。一个道士打扮的手拿着拂尘在不断赶着苍蝇,这人不太长眼,见好几个穿官衣的进来,也没殷勤招呼。

辛兴宗趾高气扬惯了,当即指着那道士道:“你这牛鼻子莫不是失心疯,又不是蔡太师府上的蟹黄馒头,居然要一贯?”

那道士眼皮子一抬,无精打采道:“贫道杨一贯,这馒头便叫做一贯馒头。”

“原来如此,”辛兴宗连童贯都哑然失笑,汴京的行脚商贩常常打出些标新立异的招牌,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岭的野道人也是如此,处心积虑要打响自己的名号。

他们还没笑完,那野道士又碎碎念叨:“好些过路的都劝贫道将这馒头的名儿改了,免得见了这个贯字就想起害的我河北数十万人的大奸贼,贫道也想改啊,只是生性疏懒,懒得重新做个招牌纸。众位大官人若是看不顺眼,索性便将这肉馅的馒头当做童贯,吃一个下肚,便似生吞了一个童贯,胃口也好些。”

他这恶趣味的解说,顿时将童贯气得七窍生烟,连稀疏的胡子微微抖起来,辛兴宗当即气得大骂道:“你这野道士,无缘无故,竟敢辱骂朝廷命官。”他转头对童贯道,“大人息怒,待末将好生惩治这失心疯的道士。”

那道士眼中寒光一闪,盯着童贯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便是童贯吗?”

童贯被他看得向后退了一步,见周围都是亲兵环绕,胆气顿时变壮了,厉声喝道:“本官便是童贯。你这刁民,胆敢行刺本官,来呀,给我拿下砍了!”

那道士忽然仰天哈哈大笑,指着童贯道:“我到忘了,你这阉贼,再怎么装蒜,也始终是没卵蛋的,做不得大丈夫。”他趁着亲兵尚未靠近,双臂一用力,竟然将柏木所制的厚重柜台整个掀翻,馒头满地乱滚,合身往后一撞,正好撞在草房的一根柱子上。这草屋原本简陋,那柱子一倒,连带着整间草屋都塌了,外面的亲兵不明所以,正欲上前救出童大人,却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道人从茅草堆里冲出来,头也不回的跑了。不多时,在山坳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响箭。

辛兴宗护着童贯狼狈不堪地从草房里钻出来,脸色苍白,拱手禀道:“大人,这里山高林密,只怕那野道人也有古怪,咱们先走为妙!”

童贯早被草房倒塌吓坏了胆子,当即在亲兵的搀扶下骑上马,饥肠辘辘地再次上路。

没行多久,只听得后面得得得马蹄声起,辛兴宗回头一看,却是刚才那道士领着三四百骑的马队追了上来。

那道人手持一柄铁枪策马急追,他旁边的一骑锦衣中年男子问道:“再兴,前面果真是奸贼童贯?”他暗暗沉吟,王统制大人的截杀密令,若是自己办成了,这五马山的势力,说不定就能招安了。五马山的山贼在河北变乱中声势大壮,从原先的四百马贼,壮大到近三千多人,只是人多难当家,华北的其他大小山贼的也是如此,山寨的头领赵邦杰自知杨家军从来不招降纳叛,一门心思向原先便有联络的锦檐府输诚,王彦秘密带来的话就是,发现奸贼的踪迹,要死的不要活的,格杀勿论。这个奸贼是谁,王彦没说,但五马山的英雄都不是傻子,自然就是害的新上山的两千多兄弟家破人亡的童贯了。

杨再兴沉声道:“那奸贼吃不住激,亲口承认的。”抬头高声喊道:“童贯休走,留下人头!”山贼的马匹虽然没有官军的好,但骑术高超,不时有掉队的官军落单被他们一刀砍落。总算最后拦住了那百多骑官军,那穿着大官官袍的两个军兵立刻下跪求饶,原来辛兴宗和童贯已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在中途翻山改道逃走了。

“好狡诈的奸贼!”杨再兴狠狠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这一仗虽然没抓着童贯,但五马山得了两百多匹好马,众兄弟将俘获的官军双手拴在马屁股后面,洋洋得意地将马群驱赶回寨。

章19 儿戏不足道-1

童贯带着辛兴宗翻山而逃,因为担心马贼的追杀,两人不敢沿着官道逃窜。五马山乃是太行山的余脉,呈南北走向,山势虽然不高,但这两位长久以来养尊处优,还没有走出四五里地,衣衫被山石和荆棘划出好些大洞,手脚都磨出了血泡,小腿仿佛灌了铅似的。“这些刁民,待本官回到汴京,定会发兵清剿。”童贯恨恨道。

“大人说的是!”辛兴宗有气无力地附和道,肚子里却发出咕——的一声,已经许久未沾水米了。童贯是天子幸臣,他也为将军,长久以来,从探路、宿营,乃至备马整装这些闲杂事,都是手下做好,两位老爷根本是考虑都不用的。此刻匆匆出逃,居然忘了携带干粮和水。

二人在山间跋涉了整整三个时辰,途中发现一株小树上挂着累累野果,似乎有鹿羊之类野兽啃食的痕迹,二人大喜过望地摘下来好几枚,谁料一口咬下去,那果子又酸又涩,悔得童贯差点没把舌头吐出来。辛兴宗倒是吃了两个果子,但仍然不顶饿。眼看天色将晚,,辛兴宗眼前一亮,指着山下一户草房道:“大人,那里有处人家!”

童贯也将脑袋凑过来,迟疑道:“该不会又是响马窝吧?”二人相互望了望,对面的脸都铺满了灰尘和沧桑,终于下定决心,为了填饱肚子,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爬到山下后,二人先趴在草丛里观察了好半天,终于发现这草房里似乎只有一对老农夫妇,这才安心地钻了出来,这回再没了官威,打躬作揖地讨要饭食和水。那老人家倒也和善,见两个落难之人,让老伴儿多煮点黍米,先从灶屋舀出一瓢水给两位。

童贯大口大口地将水灌进肚子里,辛兴宗在旁便眼巴巴地望着,直到大人抚着肚子打了个响隔,将空空地葫芦瓢交出,老人家这才接过去,叫老伴儿再去舀一瓢水出来。

“看二位的形貌,是从山外面来的吧?”老人慈眉善目,笑吟吟道。

“是啊,我二人在官道上遇到了马贼,千辛万苦才逃得了性命。”童贯说着说着,眼圈也变红了,仿佛真的是遭遇强人的行商一般。

“唉!这世道不易啊!”老人家叹道,“一年前,山贼也还没这么多。”他顿了一顿,忽然话锋一转,加重语调骂道:“都是那该死的奸贼童贯,弄得山外面的都没了活路,非要跑到山里来。”说完还拍了一下桌子。这老人的手劲特大,砰的一声,吓得童贯眼皮子跳了一跳。老人家自己忙笑道:“乡下人粗鲁惯了,客官莫怪。”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骂起了童贯。山民消息特别闭塞,往往被山外的人所不齿,因此这老人家知道山外人聚在一起最多的话题便是骂童贯,为了免得客人无趣,也就兴致勃勃地在他二人面前骂了起来。

童贯再不敢暴露了身份,唯唯听着,脸色阴晴不定,辛兴宗也苦着一张脸,暗道:“待我寻到当地的官府,定要将这老两口下狱治罪,若是有子女的,便要他断子绝孙才好,方能解了公公心头之恨。”

那老人骂了半天,两个客人都不搭腔,他自觉有些尴尬,堆笑道:“乡下人不会待客,两位官人先坐,我去灶屋里看看,那老婆子做个晚饭也慢吞吞的。”说完便起身出去。这时的农舍多用茅草和树枝,农家为了防火,灶屋便单独而建,与其他房屋隔开。

辛兴宗正想开头安慰,童贯却先对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跟出去看看,提防这老贼头做手脚。”

辛兴宗当即点头,蹑手蹑脚地跟在老人家之后,见他走进灶房,便悄悄蹲在门外偷听,只听那老人家瓮声瓮气地道:“老婆子,咱家药耗子的砒霜放在哪儿,快快找出来!”

辛兴宗听得心头一惊,差点没一跤跌倒。

他不敢停留,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屋里,和童贯如是这般一说。童贯一听,咬牙道:“好狠毒的老山贼。”辛兴宗道:“大人,这两个老家伙没有气力,也只敢下毒。先下手为强,让末将把他们宰了。”

童贯骂道:“鲁莽!杀了这两个,更惹怒了贼人。”他脸色变幻,沉声道:“趁着天黑,快逃出贼窝为妙。”

辛兴宗当即点头称是,二人在屋里一同乱翻乱找,拿出搜刮地方的精细劲儿,找出些农家藏的果子黍米,将一件破布褂子裹了,便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那老人回房一看,到处被翻得乱七八遭,丢了一件衣服和粮食,不由的顿脚骂道:“我说怎地鬼鬼祟祟的,两个贼东西,天黑在山里摔死你们!”原来因为夜里老鼠乱钻,老人家睡不踏实,适才跟老伴儿要鼠药驱除老鼠而已。

童贯和辛兴宗不敢在贼窝附近停留,夜里也不辨方向,摸着黑踉踉跄跄地爬着山,只想逃得越远越好。好些时候,童大人实在累得爬不动了,辛兴宗便背着他走。童贯感激之余,叹道:“兴宗,诸将中只你一人忠义,待我回到官家身边,定要好生栽培于你,封侯不在话下。”辛兴宗原本疲惫不堪,闻言大喜,道:“那末将全仰仗童大人提携了。”脚下也长了劲儿。

此时此刻,汴京巩楼的秀阁里,一盏灯火微微点亮,陈东平举这双手对着镜子,李师师在身后为他系上宽大的腰带,又将衣服的褶皱抚平。陈东时常留宿在李师师的秀阁内,在巩楼已是公开的秘密。他家资豪富,也曾出手阔绰。此时虽然被他老头子限制得手头有些紧,打赏不若从前那般大方,但一则人家姑娘愿意,二则李妈妈也憋着劲,他二人情深意厚最好,到赎身的时候,不但要把姑娘的私房积蓄逼出来,还要从陈东身上敲一大笔银钱。

“陈郎这些天早出晚归,妾身总有些胆战心惊的。”李师师在身后低声道,扶着他的肩头,将身体贴在陈东的身后。

起伏曼妙的温柔,令陈东亦有些沉迷,旋即定下神来,轻轻拍拍肩上的柔荑,侧头低声道:“大丈夫有所必为。老贼自以为能够一手遮天,却不知众怒难犯。”他微微一笑,又道,“全赖了童贯这狗贼,朝中四分五裂的新老清流,隐隐竟有联手之势,这朝廷,毕竟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就算官家再宠信老贼,用不了多久,漕运断绝,商人*,京城动荡不安,他也该认清楚,天下人心向背了。蔡京老贼,终于也有失算的时候。国运日渐沉沦,此诚一举扭转乾坤之良机也!”

他说的这些,李师师亦听过好几遍了,微微矮身钻到陈东身前,为他整理正面的仪容,低声道:“妾身唯有每天善颂善祷,愿天上神明保有陈郎大事得成。”说完站远了两步,看着仪表堂堂的陈东,解颐笑道:“都弄好了。妾身恭送夫君出门。”

朝中的所谓清流也并非完全没有自己的势力,攻击童贯的公揭数十日的鼓动,再加上台面下的使力,汴京市面的商铺有些已经歇业了,东南的漕运也不太顺畅了,官面上的理由五花八门。私底下都说是朝中有奸佞,市面不太平。

情势似乎慢慢滑出了蔡公相的预料和掌控,最令他气愤的是,童贯分明在几日前便从河间出发,然后便不见踪影了。

虽然朝中清流如果将事情闹大,触怒了官家,那最终吃亏的还是太子赵柯。但事情的失控还是让蔡京有些愠怒。照常理来说,为免夜长梦多,童贯应该马不停蹄,一路赶回汴京才是。

现在的清流为河北变乱所上的弹章还不太多,但朝中已经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势头,谁第一个跳出来,谁就有可能成为党争攻讦的众矢之的。童贯现在不见踪影,朝中原本有些依附于他的官员群龙无首,也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本尊出现。官家跟前的几个朝廷重臣,蔡京、王甫、李邦彦、梁师中等人,虽然和童贯都有些情分,也想尽快将太子拉下马来,但河北的漏子既然是童贯自己捅出来的,他就应该有赶快回京擦屁股的觉悟,我蔡府又不是为你童家开的。几个重臣心里明白,只要童贯出现,以他的机智和官家顾念旧清,好用私人的秉性,多半能把事情摆平。而这事情如果旁人插手太过的话,官家反而要怀疑他们结党营私了。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童贯仍然不见踪影,蔡京已经越来越怒了。他甚至偷偷试探过沈筠,是不是皇城司搞的鬼,沈筠板着脸用“绝无此事”四个字打发了。以蔡京在皇城司里的心腹的讯息,皇城司锦檐府也在全力寻找童贯。

太行山,绵延八百里,气势雄伟,地形复杂多变,无数山脉受拒马河、滹沱河、漳河、沁河等诸多切割,多横谷,当地称为“陉”,又有古代地震留下的诸多断层,山势险峻,尤其以太行山的东部最为陡峭。牵动着大宋清流与奸党两方气运消长,万众翘首期待的童大人和他的心腹爱将辛兴宗,就在这莽莽苍苍的太行山中,已经迷路快十几天了。

章19 儿戏不足道-2

那天童贯和辛兴宗从意图毒杀他的贼窝里逃出,摸黑拼命的赶路,到了天明时分,二人才发觉在山峦叠嶂间迷失了方向,十来天在深山老林中转来转去,也曾遇到过猛兽足迹,不得不绕道行走。那从老农家中偷来的果子和黍米,早已吃光,因为不习惯生食的缘故,头两天几乎拉得虚脱,到后来食不果腹,亦拉无可拉,勉强以山泉水和野果子为食,一路翻山越岭,终于来了山脉老林的边缘,远远地望见一片山间盆地里有农田和炊烟。

“童大人,前面是村庄!”辛兴宗指着盆地中高矮不一房舍,几乎是声泪俱下。

“走,过去看看。”童贯拄着一根粗树枝做成的拐棍,一瘸一拐地和辛兴宗向村庄走去。此番他打定了主意,绝不暴露出自己的身份,哪怕别人当着他的面大骂童贼,他也要跟着跺脚骂两声,再吐一口唾沫,只要有口吃的就成。

在田间劳作的农人直起腰来,默默地看着他们。

“哎——”辛兴宗高兴地挥动着双手,勉强挤着笑容和乡亲们打着招呼。但片刻后,他的脸便僵硬了,双腿在不断的颤抖。

伴着得得得马蹄声,从村庄中奔出数骑,皆髡发蓄须,左衽皮袍。

“契丹人!”辛兴宗绝望地想到,这十几天在深山里乱走,居然无意中闯入辽国的地界。

五个契丹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缓缓地环绕着童贯和辛兴宗游走,警惕地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他们之间用契丹语交谈着什么。这些契丹人实则都是听得懂,也会说汉话的,但相互间就是只愿意讲契丹话。片刻后,一个个张弓搭箭对准了两人。这时,周围的农奴都不敢观看,老老实实的弯下腰去干活。

马匹在周围不断打着沉重的响鼻,被五把弓箭摇摇晃晃地指着,童贯几乎心胆欲裂,高声喊道:“不要杀我,我乃大宋河北行营都部署童贯!”

这听到童贯的喊声,那契丹人首领喜出望外,大喝一声,其他几人本已准备开弓射杀两个南朝细作,此刻收不住势,只能将箭放偏,只听啪啪数声,四五枝长箭擦着童贯和辛兴宗的衣服边射到脚下土地里。童贯几乎惊死过去,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只觉得两股战战,背上被冷汗湿透,裤裆间也湿透,滴滴答答的声音。

当初童贯气势汹汹地将河北大营从大名府迁到河间,也着实让边境军州的契丹人骚动了一阵。这些契丹人思量,就便是冒认的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便将他二人一道押送高阳关。

耶律大石冷冷地看着堂下五花大绑的两个人,他不敢相信,曾经都督十万大军的宋国童帅,就这么垂头丧气地被绑了来。

好几个粗鲁的契丹军官在旁虎视眈眈,那眼光好似要将人生吞。童贯不觉气沮,原先端着为本朝撑持场面的想法顿时消散,只对这当中那看似斯文些的辽国大官道:“本官确实是大宋河北行营都部署童贯,误入贵国,望大人看在两国归还逃人的约定上,将本官礼送还朝,本官必有重谢!”

“哦?”耶律大石眼光微闪,“你确实是童贯,听说,你很有才啊。”

童贯老脸微红,没想到自己能干的名声都传到了辽国。这时,啪的一卷文书丢到了他的面前。

“这辱骂我大辽君臣文书,是你授意手下写的吧,文情并茂,果然不愧常御书房里的行走的公公。”耶律大石淡淡道,“当时我朝萧元帅便道,抓住这首恶之人,要么五马分尸,要么点天灯。童大人,你说怎么办吧?”

“这,大人,”童贯脸色刷的变得惨白,“这不关下官的事啊。分明是赵行德那儒生,不,是王彦陷害本官,这军书送出去之前,本官看也没有看过一眼。”

“哦?”耶律大石玩味道,“当时我可是看到分明有童贯的大印,你既然没有看过那军书,那就说明,你不是童贯,而是冒认的。”他从童贯特有的声线和稀疏胡须上,已经看出了端倪,只不过,假若确凿了身份,他就必须把童贯交给萧达不也处理,说不定一刀杀了。而留下童贯,则是自己手中的一个筹码和棋子。

“我,是冒认的?”童贯不禁有些糊涂了,不知这辽国大臣为何要如此说来,他心念极快,立刻电光石火地想到这人可能是要帮他脱困,当即高声道:“大人明鉴啊,下官确实是为活命,冒认的童贯。”

没想到这堂堂大宋河北行营都部署,这么快便服了软,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认了,耶律大石不禁暗暗好笑,沉吟道:“眼下辽宋交战,若是无名小辈,便一刀砍了。不过嘛,”他话语一顿,眼睛盯着童贯,缓缓道,“若是对本官有用的话,倒是可以留着,反正不过是消耗点粮食罢了。说说看,你能有什么用啊?”

“我,”童贯眼珠微转,他知道这一席话说出来,只怕再难脱身,正沉吟未决,忽然听上面辽国大官发怒道:“既然无用,便拖下去砍了。”周围三四个契丹军官应声一起怒吼,上前来就将童贯和辛兴宗二人往帐外拖去。

童贯顿时大声叫:“有用,有用。”他知道一出了这中军帐便是黄泉路,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拼命挣扎。

耶律大石脸色微微缓和了点,举手让几个契丹军官暂缓,沉声喝道:“我听着,说,你有什么用?”

童贯脸色苍白,这时候也顾不得其它,连声道:“下官熟悉河北各处诸军和仓储情势,所有诸军将官的品行脾性,下官都一清二楚。”

耶律大石微微皱眉,沉声道:“这个我派探马和细作查知就行了。”说罢便要挥手让手下将他拖出去。

童贯忙又道:“不只是河北,大宋国内情势,朝中大臣动向,兵力部署,各地赋税多寡,本官都一清二楚。”

耶律大石微微笑道:“我也曾出使汴京,这些情势也了解一二,你便只有这么点用处吗?”

一步一步的,到了此时,童贯也没法回头,横下一条心道:“本官在大宋朝中交情甚广,不少官员惟我马首是瞻,其他许多也有把柄在本官手上,大人若使用得上,本官愿为大人效力。”

“哈哈哈哈哈,”耶律大石放声大笑,挥手命部下为童贯松了绑,又拿了柄弯刀给他。

见童贯手持着钢刀不明所以,耶律大石悠悠道:“你们南朝人所谓的投名状,童大人不会不懂吧?”他的眼睛看向辛兴宗,辛兴宗顿时吓得毛骨悚然,可怜巴巴地看着童贯,哀求道:“童大人,看在下官出生入死护卫您的份上......”

耶律大石似是自顾自地道:“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呀。”

童贯听了这话,心头一缩,沉声道:“兴宗,我知你在汴京还有一家老小,今日我是迫不得已,你也没有绝后,你的家人,朝廷会有抚恤的。”

他提着那明晃晃的弯刀慢慢走到五花大绑的辛兴宗面前,辛兴宗一边拼命在地上扭来扭去的躲避,一边高声惨呼“童大人饶命啊。”,终于被他一步赶上,一刀抹在脖子上,血扑哧一声,溅得童贯满身都是。见辛兴宗已经断了气,他才转身,对耶律大石笑道:“幸不辱命。”

耶律大石见他初时分外怯懦,杀别人却如此果决,也不禁微微有些吃惊,暗道此人能够在宋朝飞黄腾达,亦非幸至,到不能小看了他,不要养蛇不成,反被蛇咬。沉吟片刻,便挥手叫亲兵找一间房舍看守起来,严禁旁人靠近,让童贯下去休息。

帐中部将耶律铁哥疑道:“大人,这童贯在南朝虽然位高权重,但素有奸臣之名,为何留他性命?不若一刀杀了干净。”

耶律大石微微笑道:“南朝的奸臣,说不定便是我契丹的能臣。”

耶律铁哥愤愤道:“毒蛇在哪里都会咬人的。”

“那是在南朝,他还是个人。”耶律大石摇了摇头,沉声道,“大辽是我们契丹人的国家,他一个奴才,走狗而已,你都可以伸手捏死了他,这条关在笼子里的毒蛇,只会去咬我们的敌人。”

说完他便转身去看那巨幅的山川地形图,在辽国的南方,大宋幅员辽阔,那里到处是不尽的奴隶和财富。汴京仿佛一颗宝光四溢的明珠安置在大宋国土的中央。想起出使汴京时所见的繁华人烟,向称爱慕中国文化的耶律大石不觉有些神往。

章19 儿戏不足道-3

陈东已经得到座师邵武暗示,礼部省试必定录取,所以尽管秋闱将近,他还在外面奔走联络搬倒童贯之事。而像何方、朱森、张炳和邓素等人,此时已偃旗息鼓,深居简出。张炳与邓素向来交好,便在一同温习。

而汴京李府的书房内,丫鬟卷帘正怯生生地望着赵行德:“姑爷,觉得这梨膏的味道如何?”

赵行德手中端着一个细瓷的小碗,用小心地舀了一勺川贝母蒸梨膏,微微皱了皱眉,道:“有点苦。”

“啊?”卷帘快要哭了,忙道:“这可是小姐查了医书,亲手熬制的清肺解暑的膏汁呢。”小姐特意叮嘱她要问问姑爷的意见的,这“有点苦”三个字,可叫她怎么回去复命啊。

“唔,'赵行德敲了敲脑袋,还有十天就是秋闱的日期了,这段时间读经书把脑袋都读成木头了,他三口两口将爱心梨膏吃掉,然后把空碗递给卷帘,微笑道:“味道不错,不,很好。”

卷帘这才笑盈盈地走了。

赵行德笑笑,正欲继续温习课业,家仆来报,太学的同窗李蕤来访。赵行德便请他到书房相见。

“大考将近,大家都在埋头准备,东严兄你好闲心哪。”赵行德让他坐下后,笑道。

李蕤微微一笑,道:“我无心仕途,已决定去夏国游历,这一次来,是向元直兄辞行的。”轻轻吹了吹茶上的浮沫,好似不参加今科对他来说,就是这么无足轻重的一件事。

“元直素知我酷好天文术数之道。本朝又禁止私习天文,只好往夏国一游。听说夏国学士府天机院预测天象奇准,就连日月运行之规,星斗之大小轻重,亦有道可循。”

“要走也何必挑这个时机,眼看今科将近,不如待秋闱之后,我必置酒相送。”赵行德颇为遗憾道,心里知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从此以后,汴京城里可以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

蔡京少有的连续数日在中书省办公,几个赵党官员所上的弹章,暗暗引用了举子揭帖的内容,被他扣下了。御史中丞秦桧,监察御史邵武,国子监祭酒杨时先请求面见官家,都被丞相蔡京和校检太傅梁师中以各种理由阻止了。他也曾听闻河北,乃至河南地的弓箭社之类的乡农,自发组织起来要拦截童贯入京,可是就是没有半点确实消息。若不是和童贯相识已久,蔡京甚至都有些怀疑,这阉贼是否被吓破了胆子,畏罪潜逃了。

正如蔡公相当初所料,京师的举子们张贴了一段时间的揭帖之后,随着三年一度天下大比的临近,有心仕途的儒生暂时放下了声讨童贯,埋首于准备考试。

然而,这揭帖仿佛一根火柴丢在满地的枯枝上一样。由于童公公莫名其妙的人间蒸发,这场因他而起的党争逐鹿远未止息,反而程愈演愈烈之势。借河北变乱朝廷对童贯处置不公的幌子,朝廷盘剥的越厉害的地方,反弹也就越大。东南那一带的乡绅富商和朝中清流本来联系就密,就在三天前,两万多刁民在乡绅的鼓动下闹事,砸了苏州供奉局,打死打伤官员胥吏多人,供奉局主事朱文从狗洞里逃走。囤积在供奉局内数十万斤花石居然也被刁民们搬走了,而供奉局的账簿也被他们烧了。就在同一天,杭州造作局也被上万刁民围困,杭州团练使调集了禁军弹压才保住。东南漕运的纲船居然有在半道拦截下来的,贡赋粮草被一抢而空。

蔡京也是当世文章大家,曾将举子们所传揭帖拿来,自己仔细揣摩疏漏,也让手下的文吏吹毛求疵,想要找出一些干犯朝廷忌讳的话,或者将祸水引向别的方向。只要抓着丝毫把柄,就可以大张旗鼓地禁止。可这篇文章委实过于老辣,不管是叙述还是喝骂,全都滴水不漏,哪怕是有心附会,也全然没有使力的地方。

这个漕运断断续续的当口,汴京的商人趁机开始囤积居奇,关门歇业的也有不少,幸好现在不是冬天,否则石炭运不进来,定要冻死不少人。开封府强命商铺开张,勉强维持着市面。因为漕运停顿而歇业的漕工也隐隐有不稳的迹象,有些河北籍贯的被煽动起来,叫嚣着要敲登闻鼓告御状,开封府抓了几个领头的,暂时压制住了,但底下仍然蠢蠢欲动。

今天,汴河码头传来的消息,整整二十个时辰,没有一艘漕船靠岸,东南漕运,终于在不畅了十多天后,彻底断了。此事再也盖不下去,可以想见,台谏的弹章必定将以漕运断绝为借口,铺天盖地而来,官家一问原因,便牵引出河北变乱的责任和童贯的欺君之罪。既然童贯无法及时赶回京师当面向官家哭诉求情,蔡京也只好做了放弃他的打算。

“看来这帮晚辈是要图穷匕见了。一时姑息,终成大患。”他恨恨想到,“假若一开始便以雷霆手段压制这揭帖之事,也许不至于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面吧。”

“也罢,柔弱能胜刚强。且容这帮后生猖狂一时。”蔡京拿着漕运断绝的奏报,有些萧然地准备起身回府,清流们要弹劾童贯,那便弹劾吧。河北刘延庆或许被殃及池鱼,蔡公相本人倒是牵扯不进去的。

刚刚走到政事堂门口,差点被一个疾奔的书吏撞个满怀,蔡京当即脸色一沉,喝道:“何故如此惊慌?”

那书吏是在枢密院当差的,抬头一看是丞相喝问,正跑得气喘吁吁,当即脸色吓得惨白,颤声道:“蔡公相恕罪!小人有眼无珠。”

这般小吏手中所持的文书也哗哗直抖,蔡京看见文头上标注的金字牌急脚递的纹样,暗暗愠怒,难道说此番保不住童贯,就连这正副枢密使王甫和李邦彦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金字牌军机居然不经政事堂,直送御前了吗?

“到底何事惊慌?”蔡京沉声问道。

“东南反了!”那书吏颤声答道。

“什么?”那书吏结结巴巴的,蔡京压下怒气,喝道:“军书拿来我看。”

书吏不敢强项,恭恭敬敬将军书呈给丞相。

蔡京一目十行的扫过去,顿时大惊失色。难怪漕运彻底断绝,就在前日,江南的明教魔头方腊假托天命,自称“圣公”,改元“永乐”,率众起事,置将帅。同日,明教教众在苏、湖、婺、处、台、越、衢州、湖、常、秀等十余州起兵相应,现在正在四处攻打州县。东南重镇杭州已沦于贼军之手,两浙路兵马都监傅兵、黄坦被贼军击杀,两浙路制置使杜守文、廉访使仇建被刺杀,杭州知州欧阳泰逃走,此外尚有不少州县官员已经出逃甚至变节。据说各地贼军正在向金陵汇集,准备攻克金陵后划江而治,甚至北取汴梁!

看到后面,蔡京嘴唇微微颤抖,额上青筋毕现,据军书所说,因为东南人以为花石纲是他挑唆官家所为,杭州蔡家祖坟被乱民所掘,自己父祖皆被弃骨杨尸。蔡家老宅被抢空后一把火烧掉,其余蔡氏族人则不知所终。

这军书的再后面则是方腊起事的檄文,他原本已无心再看下去,但在政事堂十几年养成的习性却是凡是重要公文皆要从头看到尾,以免被他人所误,刚刚看了开头,眼中却寒光一闪,只见“三十年来,元老旧臣贬死殆尽,当轴者皆龌龊邪佞之徒,但知以声色土木淫蛊上心耳,朝廷大政事一切弗恤也。”的后面,居然是“童贼致河北沦陷,百万生民涂炭,昏君竟不置之国法,姑息养奸。万千士民遍贴公揭,揭露于前,指斥其奸,天下骚然,而昏君奸臣不为所动。东南之民,苦于剥削久矣!近岁花石之扰,尤所弗堪。诸君若能仗义而起,四方必闻风响应......”

章19 儿戏不足道-4

官家赵佑天生聪颖,从小到大,才华高于旁人,无论见识谈吐,还是书画诗文,都不逊于人。因此赵佑自视甚高,曾经有臣子以贞观之治奉承,官家表面欣然,旬日后便将此人贬斥广南路。事后听御书房文字宦官梁师中道,官家所推崇的乃是尧舜之治,自认为唐太宗远不如己。

可是,天平盛世,东南居然反了!而且是数十万乱民在十余州县同时揭竿。

赵佑阴沉着脸将方腊的檄文一字不漏地看过,良久,不发一言。垂拱殿中,烛火飘摇,丞相蔡京、参知政事赵质夫、枢密使王甫、枢密副使李邦彦、皇城司勾当官沈筠俱在,除了蔡京尚有些宰相气度外,其它人脸色比官家还要惨淡,仿佛被掘了祖坟。

“众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赵佑终于缓缓道,深深呼了口气,闭上眼睛平复着心绪。“当朝以来,四海升平,国库充盈,列国来朝,偶有河北之败,也立刻挽回,恢复祖宗疆土。可是在臣民心中,当真就当朕是个昏君么?”

“陛下,”王甫小心翼翼地道,“本朝秉守内虚外之策,除了禁军之外,州县厢军员额四十余万,皆不堪战。而禁军分布则北重南轻,河北、河东、西京三大行营驻屯禁军员额合计四十万,京师左近轮戍禁军及上四军,御前班值员额合计三十五万,两浙路禁军仅有四千人,江东路五千余人,江西路六千余人,湖南路八千余人,湖北路一万两千人,福建路四千余人,两广一千余人,自保尚且不足,实难发兵平乱......”

赵佑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呼吸声也越来越重。

“我问如何处置!”伴随着官家的怒火,一个笔洗“砰”的一声砸在王甫身前,碎片四射飞溅。

“我问你如何处置!”赵佑按住龙椅平复着怒意,盯着王甫沉声道,仿佛站在面前的就是肆意诋毁他的明教魔头。

王甫被吓出一身冷汗,忙道:“微臣之见,当挑选良将,统帅京师及西京禁军往东南区平乱。”

“两个月内,荡平这群草寇魔头,需要多少禁军南征?何人可以为将?”

“魔头蓄谋已久,东南变起仓促,若要两月平乱,至少要十五万大军。”王甫颤声道,他本想说三十万大军南征以策万全,但南征大军的辎重粮草势必要枢密院来筹措协调,两月时间太短太短,南征军队超过十五万,便肯定来不及了。

赵佑“哼”了一声,十五万大军这个数字比他心目中所估计的稍微多了些,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为了迅速平定东南,让朝廷的国策再次回到开疆拓土,万邦来朝的轨道上来,算是允了王甫所议。

“那便从京师和西京抽调十五万精兵组成南征行营,何人为将?”

重臣们都慎重起来,漕运是汴京命脉所系,又涉及东南半壁江山安危,万一所用将非人,这举荐的责任可不小。

沉默了片刻后,丞相蔡京叹息了一声,缓缓道:“道夫刚刚都督河北行营与辽国大军激战数月,此刻若他在京中,当是合适人选。”

他此言一出,王甫、李邦彦、沈筠等人心下都疑惑起来。这些人都是知晓河北变乱的内情的,早把童贯划入了贪生怕死的庸将行列,谁知蔡京居然还举荐他。李邦彦暗道,难道蔡公相因为祖坟被掘,疯癫了不成?

赵佑瞳孔一缩,拿起那明教起事的檄文再看了一眼,恨恨道:“东南变起,这事情本想先按下再说。蔡相既然提起,这檄文中所说‘童贼致河北沦陷,百万生民涂炭。’‘万千士民遍贴公揭,指斥其奸,天下骚然。’是怎么回事?”

蔡京脸色如常,缓缓道:“陛下一提,老臣才想起来,这些日子,汴京和东南州府突然出现了许多诋毁童大人的揭帖,捕风捉影,诋毁朝政,老臣已让开封府追查此事。唉,陛下恕老臣愚钝,老臣看了军报才想到,这揭帖居然是乱贼为了搅乱人心所做。”他顿了一顿,又道,“童大人旬日便从河间出发赴京,现在道路上的州府都毫无音讯,老臣担心,乱贼欲加罪名于童大人身上,途中暗下毒手。”他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言,看向身旁。

赵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沈筠,脸色微寒,沉声问道:“皇城司可有道夫的下落?”

沈筠忙拱手道:“便如蔡公相所言,童大人自从河间出发后,便失去了踪迹,锦檐府亦在加派人手找寻童大人下落。”

赵佑想起童贯素来的忠心苦劳,想他现在遭了贼人的陷害,生死未卜,不禁咬牙道:“贼子欲祸乱天下,好狠的心肠。”

“这诋毁童大人的揭帖老臣也带来了,满篇胡言乱语。不敢有辱圣听。”蔡京从怀中慢吞吞地摸出一张叠好的宣纸。皇城司勾当官沈筠自从听官家念出方腊檄文中的话,便大致清楚蔡相佯作举荐童贯的心机。他有心帮这些贴揭帖的士子一把,苦无良策,更不能把自己卷入进去,只能静立在旁,任凭蔡京构陷。

赵佑照例一目十行的将揭帖看完,心情激动之下,将之掷到桌上,骂道:“荒唐,道夫何等样人,难道朕还会看错吗?他要不是得了失心疯,怎可能任由胡人射杀禁军,坐视河北大军哗变。河间天天都有军书来报,和契丹交战若干次,斩杀多少,损失多少,事实俱在。这写揭帖之人,捏造如此荒唐的事情来诋毁道夫,无疑是想要讥刺......”他原本想说朕,话到嘴边又改口道,“朝廷‘昏庸’了,用心简直恶毒之极。”

赵佑骂完揭帖,问道:“汴京也有东南乱贼的揭帖,开封府可曾查知贼人下落。”

蔡京这才道:“老臣也命开封府严加彻查,赖天之幸,乱贼行事毫无顾忌,不但贴揭帖的贼子暴露无遗。连写揭帖的,策动此事的首脑人物,都查得差不多了。”

“哦?”赵佑一听之下来了兴趣,乱贼魔头远在东南,王师两月平乱太长了些。眼下要解心头之恨,便要拿这些潜藏在京师的宵小开刀。

蔡京若有似无地看了眼沈筠,缓缓道:“这写揭帖的人,乃是太学监生赵行德,其余策动此事的首脑人物,尚有叫做陈东、张炳、邓素等一干监生,此外,这些乱贼还联络了两千多在京的举子,相互引为朋党,专门攻讦朝政,诋毁圣君。”

赵佑寒着脸听完,左手敲着桌案,仿佛恍然大悟一般道:“难怪,难怪,”他从桌上拿起方腊的檄文,“又是朋党,居然还和乱贼勾结在一起,我难怪那乱贼怎么说些‘三十年来,元老旧臣贬死殆尽’的混账话,看来以元祐旧党喻今,为京中的朋党张目了。”

“陛下圣明!明察秋毫!”蔡京也没想到赵佑居然还另有发现,沈筠心中暗暗叹息,只为这东南乱贼一纸檄文,为国剖肝沥胆的举子功败垂成,一场大祸不可避免。

赵佑沉默了一会儿,冷冷道:“既然如此,开封府何不速速捕拿,难道还要坐视这群诽谤朝政的朋党恶徒在京师作乱不成?”

“陛下,”蔡京秉道,“在京城的举子数目众多,散居各处,又互通消息,开封府贸然捕拿,只怕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难以一网成擒。数日后便是秋闱,举子们都要入场考试,到那时候,开封府衙役只需在考场外等候,按照贼党的名录,挨个锁拿便是。依老臣之见,士子们受圣人之学,国家精华所聚,当依祖宗家法,不可轻易摧折。陛下纵使要治罪,也需开封府拷问清楚,三司会审,再行定夺。”

“嗯。”赵佑微微点头,沉声道,“蔡相言之有理。”

章19 儿戏不足道-5

皇城司勾当官沈筠一听“开封府拷问”之语,脸色微变。开封府府尹乃是蔡京的心腹党羽,将举子们下狱开封府询问,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本朝党争虽然厉害,但只局限在士大夫之间,即便是将党争推向极致的党人碑上,有名姓者不过三百余人。可按蔡京所说,揭帖案一下牵扯进来两千多举子,堪称空前,规模之大,假如再加以牵连攀扯,堪比汉时党锢之祸。

他正待开口质疑,却听蔡京又道:“眼下最要紧之事,莫过于选将挂帅南征。河间诸军统制官王彦,久历军旅,持重有谋略,在河间协调众将力抗辽军,颇得童大人的赞许,乃将才。以老臣之见,此人到是个合适人选。”

蔡京举荐完后,便气定神闲的站着,仿佛此举完全出于公心,但偶尔眼神微动,却似有似无地看向皇城司勾当官沈筠。短短数月间,王彦因河北之变而被迅速提升为河间诸军统制,节制近五万禁军,在河北与杨彦卿、刘延庆鼎足而三。部属升官如此之高之快,已经使沈筠感到有些不妥,眼下蔡京又提出让王彦出掌南征行营,便是给沈筠出了一个大难题。

“王子才统帅十五万大军,平定东南后,必不能甘居我下。不过,反对之语一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杂家正中蔡老贼的奸计,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河间兵权,也必将与皇城司离心离德。”沈筠斟酌再三,始终沉吟未发。刚才欲质疑将上千举子交付开封府拷问的不妥,已经顾不上了。

蔡公相提名举荐,其他重臣轻易也不愿做反对之语。枢密使王甫向来唯他马首是瞻。参知政事赵质夫面如止水,内里却因为陛下欲穷究揭帖案而暗暗心惊肉跳。他担心自己或者太子终被牵扯进去,嘴唇微微动了动,始终未发一言。李邦彦嘴角微微带着冷笑,暗想,蔡公相可是将祖坟被掘的怒气都发到这伙儒生头上了。这帮举子前段时间得寸进尺,玩火自焚,咎由自取。这两人都浑没把南征选将之事放在心上,毕竟蔡公相力主的事情,于己无害就最好不要作梗。

赵佑抚着额头思量再三后,同意了蔡京所提议,下旨任命王彦为江、淮、荆、浙等路宣抚使,东南行营都部署。命他从河间选精兵一万,调西京行营禁军七万,京师宿卫禁军五万,湖北路驻泊禁军一万,并在河北及京师左近州县征募自愿从征的弓箭手、良家子、蕃兵两万,组建南征行营,合计十五万大军,从速出征。河间诸军则交回河北排阵使刘延庆节制。同时,令东南诸州县尚存的禁军、厢军向金陵集中,必守金陵,以免乱贼攻克这座江南旧都后声势更涨。

杭州城内,到处是明教教众来来往往,这场数天内几乎席卷江南的起事如此顺利,明教的老兄弟都有些意气风发的感觉。不远处蔡府和杭州造作局的大火已经快熄灭了,现在还冒着浓烟。虽然街面上的商铺大都在攻城时候被趁乱抢掠的无赖给抢空了,偶尔路过的乞丐连门板也抱走了,但普通百姓的居所还没受多少骚扰。早晨得到的消息,有好几艘新到的大船泊在武林门外的码头,那是圣教任命的市舶司使萧彦平和好几家大行商已经谈妥,圣教保证货物的安全,很快,各地乃至海外的货物就会重回杭州市面。

此刻,一群明教中的首脑人物从制置使衙门走出。起事教众以头扎绸巾的颜色别等级,最底层的教众头扎红巾,以上依次为橙黄蓝紫白五色,而白色仅为教主方腊所用。上下尊卑一目了然。而这些人头上所扎的大多是紫色绸巾,至少也是蓝巾。

石生、郑魔王,陆乞儿等各地坛主堂主,刚刚聆听了圣公教谕。这些人在教中执事已久,终于等到了出头这一天,正热热闹闹地说,圣教这次席卷东南州府,眼看便是划江而治之势,甚至一统天下,也唯有方教主这般天生的神人才做得到。方教主近日便要举行登基大典,建立国家制度,三省六部,道府州县,一样都不能少。

扎着紫色头巾的邓元觉却脸现忧色。圣教得到了盐帮、漕帮,以及一些东南富商的支持,趁着官府猝不及防,数日内席卷十数州县,格外的顺利。眼下朝廷已经回过神来,明教起事所未及的地方,江西、湖南、湖北、福建、广南诸路的禁军都在小心防范,许多州县城白天也关闭城门了。此时江南路附近的禁军一刻不停地朝着金陵汇集。可是教主方腊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居然打算在杭州先登基大典以后,再派大军攻打金陵。

圣教虽然已经接掌州府衙门,但户籍不知,赋税不知,粮草不知,衙中老兄弟唯持律严谨,昼夜七时,暝拜明尊,更有居心叵测之人唯每天鼓动教众,劝说普通百姓献家产入教。

起事之后,方教主极力约束教众不得骚扰民间,还斩了几个害群之马以儆效尤。可是基层的教众与官府仇怨太深,但凡抓住,动辄断脔肢解,挖肺掏心,甚至熬以膏油,乱箭乱射,非如此不能泄心头之恨。原本侍奉明尊的和州知州吴储吴侔兄弟,也被差点被趁乱涌入的别坛教众殴击致死,左护法张怀素为此还和右护法方肥红脸拍桌子,也是无用。不但吓得东南一带的官员和胥吏纷纷逃走,还吓坏了许多缙绅富商,乃至普通百姓,加重对圣教的误解。

东南一带原本文物昌盛,儒学,佛学,道家在此都有极深的根基。眼下明教起事,各地士人纷纷避之而恐不及。不少不愿改信明尊的村庄,竟然奉本地的乡绅,举人为首领,开始练乡勇,结寨自保。长此下去,圣教数十年积累,厚积薄发而来的大好形势,只怕要付诸东流。

邓元觉正沉思间,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多年的老兄弟,教中乐善坛的坛主石生。他几乎是和方腊同一年入教的老兄弟了,常年奔走在河船上,人却秉性直爽。

石生低声抱怨道:“老郑,你说那儒生单单写了篇揭帖,既不拜明尊,又对圣教无所建树,方教主怎么会如此看重,还郑重昭告封他做圣教前军师。教中许多老兄弟,多年来冒着抄家杀头的风险,劳苦功高,官职分都分不过来。教主却偏偏非将好处给外人!”

邓元觉暗想,这杀人不眨眼的铁汉也会被功名利禄蒙了心智。他微微一笑道:“教主只怕不是看重他,这圣谕传到汴京,是催他上黄泉路的。”

石生似有所悟,仍迟疑道:“他和我教素无冤仇,为何......”

邓元觉道:“据说这姓赵的在河北颇有些声望,这次揭帖之事又赚了偌大名声,只要昏君斩了他,便又失了不少人心。”

石生点了点头,便恍然大悟,低声叹道:“原来如此,这般阴损的勾当,不是英雄豪杰所为。”

邓元觉闻言笑道:“只为传我圣教,以‘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八字真言,使尘世之灵魂永脱黑暗。众多教众兄弟宁愿抛妻弃子,肝脑涂地。为成大事,牺牲一个小小的儒生算得了什么。再说,这些儒生张口闭口便道圣教中人为魔头,哪里又当我等是英雄豪杰了。”

石生一愣后也笑了,点点头,算是认可了邓元觉的说法,又皱眉道,“若是昏君不斩他呢?教主岂不是失算?”

邓元觉哑然失笑道:“就算昏君不中计,军师不过出一名分而已,今日封,明日免,圣教又没有损失什么。”这一招借刀杀人委实也太过明显了。汴京那位若当真昏庸到这个地步,那倒真可以考虑攻克金陵后挥师北上,一统天下了。

其实邓元觉心里倒是希望方教主吸纳些教外的人才为圣教所用,为本教效力即可,拜不拜明尊,并不是问题。

章20 五噫出西京-1

八月十五晚上,天上一轮满月,遥遥望去一团白银般,隐隐约约见着些仙山琼楼的幻影。李府家宴吃新肥的秋蟹。这螃蟹并非在集市上买来,乃是府中积年养在几口水缸里的,到秋天便捞起肉厚肥大的来下厨,厨娘特意用面粉裹着蟹钳炸了一道叫做“独占鳌头”的菜,赵行德哭笑不得,唯有多吃多占。佐餐的小饼则雕刻着各色精美花纹,形如满月,内里夹有酥糖,寓意一家团圆甜蜜,乃是宫中流传出来的制法,此时尚叫做月团,大约便是后世月饼的雏形了。

李格非与王夫人都微笑着看一对小儿女吃月团,弄得赵行德与李若雪二人反而颇不好意思,连一句话也没能说上。这时,家仆来报,赵行德的同门师兄宋安来访。李若虚喜欢热闹,正觉吃得冷清没意思,刚看见宋安便笑道:“宋大哥来得正好,尝尝我家自酿的青梅子酒。”时人中秋好饮酒,小店的酒往往在中午便售罄,大店则至夜里笙歌不绝。

宋安的脸色却有些怪异,接过李若虚敬来的酒杯沾唇即放,向李格非与王夫人见礼后,歉然道:“晚辈冒昧来访,是奉师尊之命,有话交代元直,可否容晚辈与元直到书房一叙。”

李格非微微一愣,他与晁补之相交莫逆,赵行德是乃徒,更是李家半子,有什么话不可当面陈说的。“无咎兄可向来不是这个脾性啊?”李格非暗暗沉吟,却仍温然笑道:“也好,你师兄弟便去书房叙叙,再回来宴饮吧。”

还在去书房的路上,四下再没闲杂人等,宋安便低声道:“元直当速离京师躲避,万万不可去参加秋闱,有性命之忧!”按朝廷律法,漏传机密当处以绞刑,宋安也是冒着性命危险来的。

原来开封府的书吏秘密通知了刑部做好接诏狱的准备,免得秋闱省试当日一下子锁拿两千多士子,这诏狱又要三司会审,大家忙得焦头烂额,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的同僚埋怨开封府不会做事。而宋安亦从胥吏处得知了消息,又偷偷查看了开封府交给刑部的卷宗文书,这才匆匆前来通知赵行德速速避祸。

按照开封府的计划,将按照谋反和朋党来讯问包括赵行德在内的理学社首脑,对其余大部分士子,只讯问朋党罪状。毕竟谋反罪不论主从,一律都是死罪。

赵行德听宋安说完来龙去脉后,宛如置身冰窖,又如中雷击,整个人都已木然。他呆在当地自言自语道:“仅凭乱贼一纸檄文便将我等下狱,朝廷怎会如此荒唐,那方腊若是昭告天下,封蔡京为丞相,童贯为大将军,岂不是也要午门问斩?”,

他想到了揭帖可能招致奸党的报复,甚至想到了可能被诬为朋党,但没想到还和“谋反”扯上了关系。本朝对犯谋反罪的向来严惩不贷,本人凌迟处死外,还会株连亲属,谋反者之父和十六岁以上儿子处死,十六岁以下的儿子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姐、妹,家产田宅皆没官。而诏狱谋反罪极易被诬,那“莫须有”三字,便是最好的注解。

此刻天上那一轮明月,在赵行德眼中好似惨白的笑脸,映出地上张牙舞爪的树影摇曳,好似妖魔乱舞。而自己这孑然一身的瘦长影子拖在地上,显得分外孤独。一股血腥气直冲喉头,赵行德强自将它咽了回去,一股苦涩而悲凉的感觉填满心头。

宋安咳嗽一声,沉声提醒道:“人为刀俎,当速做决断,不可再犹豫耽搁,铸成遗恨。”他顿了一顿,低声道:“来之前我已将内情禀明恩师,恩师的意思,不可坐以待毙,当暂避一时。若没有更好的打算,恩师愿为你去找夏国使节萧并,请他设法安排让你去蜀中苏家避祸。”

赵行德被他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听到避祸的建议,低声道:“就此逃走,难道不会牵连李府和恩师?”在汴京这段时间,乃是他来到这世上最为安心舒适的时日,渐渐地,与李格非一家,晁补之师徒都有难以割舍的感情,更不愿因为自己而牵连他们。

宋安沉声道:“你和李家小姐只有文定,未曾拜堂成亲,因此她还算不得你妻。李家最多将聘礼退回恩师,以示了断,开封府便无法株连。就算要追证,按‘得相容隐者’之规,开封府也不能强勾李家小姐去作证人。她既然没事,李府其他人就更不可能受牵连。李先生乃当世君子,奸贼也不敢随意陷他入罪。至于恩师这边,就算株连九族也只及亲眷,还没有牵连师门的先例。所以,当务之急,当保住自身性命,以图将来。”

二人等不及到书房气定神闲地商议,便站在花园小径旁漆黑树影中说话,赵行德只看见宋安眼神焦虑,乃真心为自己考虑,又想起他所冒性命之险,内里着实感动,反而将起初时的悲凉驱除了不少,神智也清明不少。

赵行德自问倘若坐视陈东等人赴死,就算自己能逃过一劫,亦必将追悔终身,缓缓道:“这揭帖之案,牵连甚广,我当通知几位可能将以谋反罪名讯问的同窗,劝说这几位不可自投死地。”

宋安点头道:“你既有此心,我也不便劝阻。此番还有些蹊跷,开封府似乎故意放出风声,其他举子或许还不知情,陈少阳他们说不定也知道消息了。虽说秋闱之前举子们聚会切磋学业十分常见,但你也要多加小心,免得开封府提前动手。”他顿了一顿,再次问道:“你可有避祸之处么?是否需要恩师为你安排?”

赵行德点了点头,拱手道:“多谢师兄提醒。”他和宋安都深知晁补之与夏国人士的关系微妙,夏国使萧并四时五节都派人送来礼物,晁补之一概不收,也不还礼。夏国学士府每年还会寄来一份学士的津贴,晁补之也都拒不接受。朝廷本来就顾忌晁补之与夏国关系密切,若是为弟子的事情再去请萧并办事,说不定会惹麻烦上身。

思及此处,赵行德便道:“不劳恩师了,我有好友后天将往夏国一行,我随他一同游历去吧。”到此时,他把生死荣辱放轻了些,神智精神便恢复过来,开始考虑如何应对眼前的危局。

宋安点了点头,低声道:“那川资呢?若是不够,我可以相助。”

赵行德谢道:“不瞒师兄,前番河北军前效力,王统制赏赐了不少银钱,足够用了。”

宋安这才放心,又交待赵行德一些逃亡应注意的事项,比如留意城门各处悬赏的布告之外,还要观察官差手中是否有别样的公文在对照图形,还告诉赵行德会帮他准备一份假的通关文牒,明天中午在会仙楼交给他,免得在通关的时候被官差扣留。

二人商量完毕之后,赵行德静立片刻,将心绪平复下来,脸上丝毫也无异色之后,方才缓步回到花园内的秋蟹席间,微笑着代宋安向李格非告罪,说是家中有事先回了。李格非正考校若虚的诗才,命他以圆月为题作诗,闻言只微微颔首便作罢。李若雪则敏感地察觉到赵行德神色上略微的变化,美眸向他投来担忧而关心的目光。赵行德唯有对她微微一笑,举杯饮下府中新制青梅酒,只觉酸涩无比,心潮激荡之下,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天上一朵黑云静静地半掩圆月,一个大大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笙歌不绝的汴京。

章20 五噫出西京-2

夜里,赵行德思绪起伏,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翻身起来,点然油灯,展开一张宣纸,悬而不决许久,方才下笔道:“太学监生赵行德,将远游不知归期,未知存亡。与李府小姐文定之约,情愿作废,任从改适别嫁,永无争执。恐无后凭,赵行德自......”

“愿”字写了两笔,手腕微颤,一滴墨汁染污了白纸。灯芯偶尔爆响数声,昏黄的光将歪歪扭扭的影子照在窗棱,赵行德双目隐现血丝,呼吸沉重,沉吟良久,终于将信笺揉作一团,掷于屋角。

五更鸡鸣,李若虚打着哈且到书房来取早课所用的书本,赵行德便请他务必邀李若雪前来相见一面。李若虚虽觉得奇怪,但府内人都知赵行德与长姐将在秋闱后成婚,便答允下来。

没多久,李若雪披了件半旧罗衫,云鬓随意挽做一束垂在腰间,一进书房,便低声问赵行德道:“可是昨夜宋师兄所来之事?”

赵行德点了点头,叹道:“正是。”便将揭帖被方腊起事檄文牵连,遭奸臣构陷,诏狱问罪等事来龙去脉简要说了一遍,又道:“我将随同窗好友李蕤往夏国游历,”他顿了一顿,屏住呼吸,抬头看着李若雪的眼睛。李若雪深蹙峨眉,静静听他述说,此刻更睁大了眼睛看着行德。

赵行德沉声道:“你可愿随我一同出走避祸?”伸手抓住柔荑紧紧握在,仿佛这一松开,便永不相见似地。他的手掌既宽且厚,掌心里透着阵阵灼热。李若雪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片刻后,终于抬起头来,睫毛微微颤动,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贝齿紧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太好了!”一股狂喜瞬间如电流遍全身,这一刻心脏仿佛要爆炸了一样,赵行德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许久之后,方才握着李若雪的肩头,沉声道:“去夏国的商队明天出发,清晨四更,后宅月门外相候,一切有我安排。”

两个时辰后,卸任的湖北路制置使张谨思的宅邸书房里,张炳、陈东、赵行德、邓素、曹良史、卢子龙、侯雄飞、陈公举八人在此密会。陈东所得到的消息比赵行德更加准确,将开封府欲以谋反罪讯问的八人尽数召集了来。因张府乃是汴京的官宦世家,地方清静,仆役可靠,八人便以讨论秋闱的经义为名,在此商议对策。

陈东和赵行德以为奸党势大,当暂避一时,走为上策。

张炳却道:“我等若一走了之,岂非更加授人以柄,任凭奸贼横加构陷,反而坐实了谋反的罪名。”他说出了众人心中的顾虑后,缓缓道:“我等遍贴公揭,天下骚动,所为何来?无非欲朝廷以问罪童贼,以正国法。如今童贼尚未就擒,我等反而逃避三司鞫谳,岂非致国法于不顾,有何面目对天下人?”

其余众人皆沉默一片。开封府放出风声,未必没有逼在座者逃走的意思。曹良史道:“明焕兄言虽有理,但开封府府尹乃蔡贼私人,我等倘若束手就擒,一旦下狱,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张炳摇头道:“法者,立国之根本。揭帖之事已震动天下,今日为苟全性命而逃京,则天下人皆以为国法不可遵,此为国取乱之道。河北未定,东南又乱,人心惶恐,社稷动荡之时,更不可以堕了国法之尊严。”他对其余七人拱手道:“吾之道,乃是以法治天下,而非因人废法。诸君且自去。三司鞫谳,吾一力担之,必不容奸党将谋反之罪,强加于我等。”

邓素也道:“圣上不过是暂且受奸臣蒙蔽,开封府虽是蔡京的私人,但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奸贼岂能一手遮天,我愿留下,与明焕一同担待此案问讯。”他与张炳乃多年的好友,但主张相左,张炳以为当依法治天下,虽圣王亦在法下,邓素则主张圣人制法,王在法上。此时张炳既然愿舍身成道,也激起邓素的好胜之心,认为这是诏狱,只要熬到三司会审,真相大白于天下,官家必定还众人一个清白,大家就此逃走的话,反而正中了奸贼的阴谋。

众人再三相劝,这二人却无比固执。到后来,邓素干脆道:“古者赵氏门客公孙杵臼慷慨赴死,程婴忍辱偷生,都是为了忠义而已。今日我与明焕唯愿以身殉道,诸位自留待将来。”张炳亦道:“吾闻西戎有苏氏先哲,为国人所冤,弟子偷入牢狱相救夫子,苏氏坚拒之,终引颈就死而全国法。狄夷尚且如此,我堂堂中国,岂能无人一死以明国法之重。”

见他二人态度甚是坚决,众人只得作罢。临去时,一一向张炳与邓素道别。陈东打算搭海船回福建路暂避,这时的海船都有暗格,人藏在里面不被官差发觉。陈氏在老家有偌大的产业,倘若谋反罪名落实,恐怕都要被官差查没,现在一家人能逃得性命就不错了。曹良史、卢子龙、侯雄飞、陈公举四人也是回故乡暂避的打算,这时的人乡土观念甚浓,百里之外便有陌生感了,如今陡逢大变,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回乡。

正午时分,会仙楼的雅室内,宋安将一份通关文牒交给赵行德。说是假的,其实样式和印章与真的毫无二致,姓名则改成“赵德”二字。赵行德说了欲带李若雪一同奔夏之事,宋安亦赞许,并说这等私奔虽然有辱门风,但律法上面反而不牵涉家人。除了文牒,宋安还交给他一封晁补之的荐书。

“元直,此信万万不可落到奸贼的手里,否则不单是你,恩师也有危险。”宋安郑重其事地告诫道。在荐书里,晁补之简要的介绍了赵行德的来历,并认为他才堪造就,有资格入学士府求学。因为晁补之在夏国的学士资格乃是终身不易的,就算他人在宋国,赵行德拿着这么一封荐书,也能得到在学士府中栖身安顿。

赵行德将荐书收好,心里充满对晁补之的感激之情。

宋安脸色阴晴不定,沉吟良久,终于道:“我猜测,夏国那边,学士府这等重地,说不定有皇城司的细作。元直你才学过人,这封恩师书信,能不用时,最好不要用。”他心知此话有违晁补之的本意,但是出于担心,还是说了出来。

“多谢师兄提点。”赵行德点头称是。宋安又叫一个酒楼的伙计取来笔墨,伙计走后,当着赵行德面将通关文牒后面加了“携妻室李氏一人,年方二九,品貌端庄。”一行字。才将文牒还给他,低声道:“虽然通关文牒也有不具家室人数姓名,也可以带若干奴仆,但朝廷为了防止买卖奴婢,有时会抓得紧些,为了以防边关胥吏留难,还是加上这句稳妥。”

赵行德接过文牒,没有过多的客气,这次宋安前前后后多次相助,早已超过一般师兄弟相帮的范畴,所谓大恩不言谢,这些口头上的礼数,反而显得不太重要。宋安又问他还有何事,赵行德思忖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枚皇城司锦檐府的腰牌,还有那张河北锦檐府的军官告身,疑惑道:“离开河北时,王统制未将此物收回,说是日后或许有用。可是当真如此?”

宋安眼神一亮,接过腰牌和告身,叹道:“王统制果然虑事周详,我看他是担心童贼回京后找你的麻烦,也是方便你避祸所用。锦檐府的人经常来往于辽夏,做的又是机密之事,无论是要道关卡,还是巡哨边军,看到这腰牌,大多不会再过多询问的。”说完让赵行德将此物收好,需要时腰牌拿出来吓唬一下普通的官差可以,如果遇到锦檐府的人则不要随意出示。告身因为有赵行德的名字,便不能再用了。

章20 五噫出西京-3

三更天,夜阑人静,四处都门户紧闭,院子里漆黑一片。李若雪独坐在房中,身上仍旧穿着早晨去见赵行德时那件半旧的罗衫,两行泪水,静静地滑过脸颊。

幼时读伍子胥传,对史贞女抱石沉江而死的决绝,曾颇不理解。史贞能慧眼识英,何不随伍元而去?后来才知晓,当英雄颠沛流离之际,生死旦夕,自保尚且不足,如何能再承担弱小女子的拖累。

“虽然骗了你,但我也答应过你,再不做你的麻烦。”

油灯啪的爆了一朵灯花,李若雪只觉心也碎成灰烬一般。当赵行德提出带她奔夏之时,她并非没有顾虑妇人名节与家门清誉,但最终压倒情深意重的,还是这个简单的念头。她曾经跟随李格非被贬斥多年,深知世道的艰难,赵行德被奸贼构陷谋反,能够逃得性命已是神佛庇佑,如何能再给他增添麻烦。

“你不要恨我,最多我一辈子不嫁旁人罢了。”她轻轻地叹息一声,适才更鼓已敲了三下,赵行德说过,四更天时,便在内宅的月门外等候,等不到她,自然就离去了。但是,一个念头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过了今晚,也许便再也看不到元直了,就算是隔着月门,我要去送他一送。”整整一天的胡思乱想,让李若雪的额头已经有些发烫,想到此处,便站起身来,披上了一件鹅黄绢衣。

李若雪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说“不能去。”但身子却似不由自主,反而让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外间屋传来卷帘均匀的呼吸声,她双颊绯红,轻轻推开了房门,一股夏夜的凉风扑面而来,令人只觉胸怀一畅。李若雪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夜气,带着夏天花草特有的生气勃勃的味道,让头脑也冷静了少许。

她轻转身腌好房门,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后宅的月门。此时尚不知还有多久才到四更,她便披着这身单薄的绢衣立于月门之后,今夜是八月十六,月光如一道银色的瀑布般洒下,周围花树的疏影浮动,衬得人若仙子,不带一丝烟火气。

心里一个声音说着“不可以见他的面”,另一个声音却说“也许过了今日便再也见不着他”,李若雪还是往前一步,拉开了月门的扣锁,正要推门而出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走过,让她从恍惚中惊醒过来,仿佛触电一样将手放开,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门后,屏住呼吸,几乎连心跳也快停止。那脚步声似是赵行德的,来到月门之前停住了,他便在门外等着她。

赵行德身背着一个简单的青布包袱,包袱里放着衣物、通关文牒、散碎交子银钱等物,甚至还有一盒新买的果脯。其余大额的交子,晁补之书信及锦檐府腰牌,则贴身藏在更稳妥处,以防他人觊觎。

鸣蝉不住的吱呀,听在赵行德耳中仿佛悦耳的乐曲,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甚至忐忑不安地兴奋。虽然是逃奔夏国,却是带着来到这世上与自己关系最亲密的人一起。走到哪里,总不是孤独的。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色,觉得非常明亮,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赵行德微微笑了笑,拔开了月门外的锁闩。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天上流云让月光明暗不定,鸣蝉越来越大的叫声也从悦耳变得吵闹,渐渐地,赵行德笑不出来了,心中越来越是不安,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他亦不是傻子,回想起李若雪答应时候的神情,分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赵行德心头不禁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快到五更了,赵行德静静矗立在月门外面,青衫染上了点点夜露。等待中的煎熬,让他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他忽然明白了早晨李若雪复杂眼神的含义,是一种决绝。

赵行德缓缓转身,一种若有似无的希望不切实际地拉着他,每迈一步仿佛有万钧之重。

“他最后还是走了”。月门里面,李若雪再也忍不住,两行清泪顺着脸颊静静地流淌下来。

赵行德离开了几步,心情沉郁到了极点,忽然听到了一声细微而压抑的哭泣,这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却恍如一根细丝,紧紧地拴住了他的脚步。一种宛如劫后重生般的希望重新被点燃起来,赵行德当即转身来到月门之前,先凝神静听,没有声音,然后屏住呼吸,用几乎是颤抖的双手,用力一推。那道看似让人咫尺天涯的门,竟然轻轻被推开了。

李若雪脸颊上泪痕未干,月色下更显得楚楚可怜,抬头望向赵行德,似有无限的委屈要说一样,

她根本没有穿出门的衣服,行李包袱也没有拿。赵兴德见状,心里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即走过去拉着她的手,不容分说地向外宅的小门走去。

李若雪被他拉着,身不由己地走了几步,清醒过来,用力一甩,却因为赵行德力气更大,没有甩开,赵行德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抓的更紧了。李若雪又挣扎了几下,他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李若雪垂首低声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赵行德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再次一字一句道:“我不怕麻烦。”顿了一顿,又皱眉沉声道:“今后不要再说麻烦的话了。”他的脸色颇为吓人,李若雪没再争辩,也就委委屈屈地跟着走了。一辆早已雇好的马车就停在隔一个街坊以外,二人上了马车,那车夫打了一个响鞭,马车摇晃数下,便奔着夏国商队的汇合处而去。

当赵行德拉着李若雪离开内宅后,宅内的正房点亮了灯火,李格非夫妇站在窗前遥望那空荡荡的地方。

王夫人脸色苍白,李若雪虽不是亲生,却是一手带大的,她忍住呜咽道:“老爷,未行婚姻大礼,便让女儿这么被人家带走了么?”

李格非亦百感交集,低声叹道:“若不想让若雪守望门寡,便只能如此。”自始自终,他都认为这些举子行的是忠义之事,从未有过让女儿改嫁的打算。

五更时分,巩楼的绣阁里,香冷金猊,被翻红浪,极尽缠绵之后弥漫着离别的悲伤。陈东感到胸口一阵凉意,低头看时,却是李师师的俏脸已满是泪痕,只是一直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来。他轻轻抚着她的微微抽搐的肩头,心头涌起一丝歉疚,低声道:“待这场风波平息后,我便会为你赎身。”“嗯,妾身知道。”

李师师的乖巧通事反而让陈东觉得更加的愧疚,沉默了片刻,带着一种不寻常的语气,沉声说道:“我陈东对天盟誓,度过面前这道难关,一定会迎娶李师师为正妻,若违此誓,情愿......”

后面话还未出口,他的嘴便被一只温软的手捂住了。

“不用赌咒发誓,”李师师娇靥微红,顾不得羞意,将螓首埋在陈东的胸口处,低声道,“妾身信得过陈郎。只要和陈郎长相厮守。”

陈东心头一热,他早先虽然有为李师师赎身的打算,却因为家门清誉的关系,是否娶为正室一直都没说起,而李师师也从没向他提起过。他并非轻言许诺的人,轻轻她的手从嘴边拿开,继续沉声道:“我陈东倘若违此誓,情愿终身不娶,断子绝孙。”

窗外,一抹黎明的阳光已经照进了屋里,离别的时刻,尽管依依不舍,还是到来了。

章20 五噫出西京-4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赵行德靠在车厢一侧,出神看着对面。

据说佛陀悉达多出家前曾是净饭国的王子,整日生活在衣香鬓影之中。一天半夜里,悉达多太子醒来,见到美女横七竖八地睡在周围,披头散发,脂粉残脱,袒胸露胯。有的说梦话,有的流口水,有的打鼾,有的放屁,有的磨牙,姿态丑陋。悉达多不由心中一惊,由此顿悟了色即是空的道理,毅然出家为僧。

“看来我是成不了佛的。”赵行德微微笑道。李若雪略显憔悴的睡容反而更惹人怜惜,微闭的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偶尔梦里一丝浅笑,腮边浅浅的梨涡,均匀细细的呼吸声,都令赵行德只觉得心里平安喜乐。

马车快到在商队汇合之处,赵行德轻声嘱咐车夫缓缓停下,掀开车帘下去和李蕤打了个招呼。这商队大约二三十辆马车,却有十来个骑马的护卫,看样子若非商人身家巨富,便是携带了珍贵的珠宝货物。听李蕤说,商队原先是准备坐船的,但这两天水路有些不畅,又赶时间,便改为陆路出发,半途再换快船。

护卫首领张岚面无表情地看过通关文牒,印章和纸张都是礼部的样式,大宋士子游学所用。夏国朝廷向来鼓励士人往来,因此商队也愿意带着这些士子一同行进,有的甚至和游学的士子说好,将少量金珠珍玉交给对方随身携带,以逃避缴纳关税。

“在下赵德,张壮士,幸会,幸会。”赵行德打量张岚,虽然穿着粗布的便服,身上隐隐却透着杀气,这种玄而又玄的感应,让赵行德想起那些锦檐府的死士。他心中疑惑,对张岚便格外客气些。

“既然跟随商队行动,须得令行禁止,不能随意自作主张。”张岚将文牒交还给赵德,沉声道,算是认可了他跟随商队一起行动。此时商人沿途邀约熟人入伙已成惯例。往往从汴京出发时尚只有几十人的商队,到敦煌时便过两百人。而后入伙的人也会按照路程的远近,奉一份酬金给护卫的保镖,这些都有规矩可循。

望着赵德的背影,张岚微微沉吟片刻,转身来到商队首领的一辆马车跟前,低声秉道:“老掌柜,那李蕤又邀约了一名叫赵德的儒生入伙,属下已经查验过他的通关文牒,没有问题。”

“嗯,士子入伙,”康怀德已年过五旬,须发花白,他头也不抬地翻看着面前一本厚厚的账簿,“不是鸡鸣狗盗之辈便可。”他感觉张岚似有未尽之意,又问道:“你可是看出什么特异之处?”

张岚迟疑道:“此人是读书人没错,举手投足间却隐隐有些军中的气味。”

“哦?”康怀德抬起头来,抚着颔下胡须道:“大宋文武殊途,既是儒生又有军旅气味的,到有些意思。你且不动声色,留意他的举动,有特殊之处再来报我。”低头又翻阅起眼前的账簿来。

康怀德明面上的身份是福海行汴京分号的掌柜,福海行的生意遍及各地州府,他每三年便回一次敦煌,亲自向皇帝及两府陈述大宋的国内情势。宋辽交恶,东南又大乱,康怀德须集中心神来斟酌各地分行传回的讯息和建议,选择妥当的应对之策,回答陛下和两府的问话。这个赵德,最坏不过是皇城司派出的小细作吧。

商队的人到齐以后,张岚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开动。马车微微的颠簸。赵行德折腾了一天,此时疲倦涌上头,和李若雪头碰着头靠在一起,不觉睡去。

午后,夏国使萧并再次到晁补之府上拜访,到书房里后坚持让仆人退下,然后第一句话便是:“无咎,速速通知你弟子赵行德避祸,开封府将在秋闱当日,锁拿两千举子下狱,他将被问罪谋反!”

他午间在潘楼设宴款待开封府尹,谢他近年来对夏国商人的照顾,席间提到朝廷两相党争、东宫和近日沸沸扬扬的揭帖之事,开封府尹林揍向他透露了消息,让他千万不要站错了队,将筹码押到太子和赵质夫那边。得到消息,萧并便匆匆赶来。

晁补之只伸手让他坐下喝茶。

萧并急道:“再晚便来不及了,这样吧,一切由我代为安排,让他去敦煌学士府。”

晁补之奇怪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的神色,缓缓道:“此事我已有安排,这里我代弟子谢过萧兄美意。”

萧并一愣,旋即问道:“果真已有安排了么?是去学士府么?”他的语气有些急促,待见到晁补之眼中的戒心后,方才笑着解释道:“无咎兄勿怪,我这般着紧此事,到不完全是故旧之情。实话跟你说,陛下和丞相见到赵行德的‘拓海十策’,起了爱才之心,特意下了旨意,让我促成此子到敦煌或长安一游。我知道宋国人最重进士,原想等他科考之后再着手此事,没想到,这么快......”他顿了一顿,微微笑道,“这揭帖之事,天下震动,后生晚辈,差点搬到了童贯,让蔡京吃瘪,如此人才,在哪里都会脱颖而出。”

晁补之心中一沉,本想让赵行德暂且往夏国避祸,本朝的党争,向来没长胜不败的权臣,等到蔡京一党失势,今日所受的陷害,十九可以平反,到那时还可以归来。可是听萧并的意思,竟是打算将他留在夏国了。想到此处,他都有些暗暗后悔给了赵行德那封荐书。

萧并见他神色,心里暗暗揣摩,便知晁补之的顾虑,有些尴尬地笑道:“无咎兄,时至今日,怎么还如此固执,夏国,宋国,都是中国的传承,花开两枝,无论两家将来谁一统天下,都是华夏之盛世。难道你忍心行德如此才学,只因为权奸当朝,便像你一样埋没一生么?”

晁补之淡淡一笑,沉声道:“两国对峙已有百年,道义,礼制,风俗皆有不同。将来假若一统天下,试问以何道治天下?或者当初秦并六国一般,视关东六国人如犬羊,甚至焚书坑儒,以吏为师,掠取子女玉帛,恕我不能苟同。”

他这话说得颇为尖刻,萧并尴尬地笑道:“怎能将我国和暴秦相比。现在宋国朝廷昏庸,有人才而不能用。只要我朝一统天下,自然是用天下之人才治天下,绝不会有歧视之事。所谓抢掠,更是子虚乌有。”

晁补之冷冷道:“这个你先去和护国府的人去说吧。”

二十年前夏国围洛阳,皇室和两府严令不得劫掠民间,除了柳毅强取了白牡丹之外,所过之处秋毫无犯,不但军中有些怨言,就连护国府里的校尉也激烈争执,一派认为推行这种赚得虚名的亏本政策简直匪夷所思,朝廷国库耗费粮饷,军士们打仗流血,就该有所回报,这回报自然要从宋国来,另一派则认为不能像征服狄夷部落一样肆无忌惮的抢掠。因为皇室和丞相府,学士府都不支持抢掠关东,后面这派才勉强占了上风,此后护国府各校尉对捞不到油水的宋国境内作战便兴趣缺缺。

此事对当时在夏国游历的晁补之刺激颇大,认为夏国虽然强大,文化传承也和大宋有很深的渊源,但两国国人的利益绝不可能混为一谈,若是夏国吞并了宋国,则将宋国人的身家福祉都放置在宰割的案板上,智者所不取。所以在学士府中游学了数年后,便离开夏国归宋。

章20 五噫出西京-5

八月十八,礼部省试的第一场,考试策论,照例盛况空前。除了各地赴考的近两万举子外,汴京城万人空巷,在省试考场之外对着陆续入场的举子们评头品足,俨然成为汴京百姓三年一度的重要节日。

陈东等人在离开之前已经把开封府将于省试当日抓人的消息通知出去,大部分理学社的士子虽然深感惶恐,但还是相信“不以言罪人”的祖宗家法,除了两百余人放弃了科举提前回乡之外,还有一千九百多人如常赴考。张炳、邓素亦在其内。

为彰显抡才大典的庄严,入场答卷之前,考官先带领举子祭祀参拜至圣孔子,陪祀的还有颜子、曾子、子思和亚圣孟子。参拜完儒门圣人之后,再参拜皇帝,而考官则代表皇帝宣读诏书,对赴考的举子加以勉励。举子们每一次参拜,场外看热闹的百姓都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仿佛孔孟之道又广布在大宋的每一寸国土,保护和滋养着她的人民。

张炳安坐在座位上,内心如古井无波,平心静气之后,方才抬头看礼部官员所出示的题目:“奉国法而不党”,微微皱了皱眉,提笔答卷道:“三代之法,上顺天道,下体人情,劳必归于上,利必遗于下,而天下咸服,故法不密而治,民不刑而安,士皆奉公而不党......”“......原法无法,藏于风俗,而圣人采之,与民相约,......”他时而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后,方才长吐一口气,振衣而起,举手让礼部的胥吏过来收卷。

还未走到门口时,好几个理学社的举子正在和官差推搡起来,有人大声喊道“我等不过上书言事而已,又没犯国法!”外面的百姓爆发出阵阵的起哄声,好多人暗道没有白等,多看了一场热闹,更有许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东南举子和反贼有勾结,是为方魔头来京师卧底的,”“胡说,我告诉你,这是前段时间的公揭案发啦,”“哼,蔡太师,童公公岂是好得罪的,”“揍你这个混账东西,走狗一样的人。”几个旁观的百姓竟然争执抓扯起来,场面一片混乱。

两个开封府公差已经走到张炳身前,要抓他的胳膊,张炳却将脸一沉,衣袖一振,喝到:“放手,成何体统!”他身上自然带着一股威势,唬得两个官差顿时一愣,还以为是那个衙门的上官,待定睛一看,却实实在在穿的是普通儒生的长袍,并未着官衣,这才迟疑着又要上前。

他这一声大喝中气十足,惊得周围的几个官差和举子都看过来。张炳却若无其事,整了整衣冠,回身对着孔孟圣人的塑像恭恭敬敬一拜倒地,心中暗道,弟子三岁进学,求圣贤之道二十年矣,舍身取义,便在今日,总不往受圣人教诲了。

他神色郑重的拜了三拜,方才振衣而起,看着两个官差道:“走吧。”昂首朝开封府大狱走去,围在外面的数万百姓纷纷大声叫好,更的人在高声起哄,适才那几个挣扎争论的举子也似有所悟,仿照张炳的样子,转身拜别了孔孟先师,跟在张炳身后,几个公差面面相觑,举子们既然从容赴狱,公差也乐得少一事,几个人提着铁尺锁链跟在后面,存一份体面。

这场大狱,除了陈东、赵行德等两百余人事先逃走外,开封府共锁拿应试的理学社举子近两千人,消息如有野火一样传遍了大河上下,到处都骚动不已,士人纷纷义愤填膺,以为汉时党锢重现于近日,而辽国人则拍案称快,盼望着大宋越乱越好。

夏国商队在洛阳停留三天,除了添置一些商品外,还陆续有新入伙的商人进来。八月二十二日,赵行德在洛阳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沉默良久,幸得李若雪在旁劝解,方才稍稍畅怀。李若雪外祖父在洛阳有园林,还有不少亲戚住在此处,这时却因为私奔的缘故,无法登门拜访,虽有些黯然神伤,却因为担心赵行德为理学社同窗遭遇郁结在胸,强颜欢笑,故意拉着着他满街地游逛。

唐末时洛阳久经战乱,但入宋后多次修复,又休养生聚百年,如今元气尽复,虽然比不上东京繁华,但也不像东京那么嘈杂,更适合人安家居住,而洛阳周围的风景亦胜过汴京,城外东西数百里平原沃野,举目可见嵩山、王屋山等处处青山,许多官员在洛阳修宅邸,筑台榭,植草木。

洛阳人衣冠服色比汴京更为艳丽鲜明,成都蜀锦,姑苏宋锦,金陵云锦,高昌呢绒,长安白叠,荟萃于此。趁着这两天的余裕,李若雪买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她从府内出来的时候,除了身上半旧的罗衫和披衣,旁的衣物都没有带。在洛阳逗留三日后,商队再次出发,向函谷关而去。

八月二十五,领军驻守高阳关的耶律大石也得到了消息。他叫亲兵去叫童贯前来,这段时间,童贯写了份降辽的文书,不但将宋国皇帝骂的体无完肤,还揭露了赵佑本人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私,那些东西耶律大石想起来嘴角都忍不住浮现一丝笑意,此外,还承诺将河北三镇真定、河间、定州、中山割让给辽国。总之,只要耶律大石将手中这份降书交给宋国的皇帝,童贯绝对难逃一死。

一缕阳光从西窗透进来,照着耶律大石的书桌,他信手拿起一本书翻阅起来,是西方哲人雅力悉多达的《治世学》,中间提到了许多治国之道,耶律大石都深感有趣,因此,他还找来这位亚子的老师伯罗图的《执念国》来翻看,发觉师徒两位的观点多有相左处,便更觉得有意思了。“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真是和我们契丹人一样的单纯啊。不像汉人那么虚伪。”耶律大石带着笑意想到。

“铁哥,我总是觉得,这希罗国的公民大会之制,和骊罢国的元老议会之制,似是天生为我们契丹人造就的。”耶律大石懒懒地对部属耶律铁哥道,“契丹人原本就是分属部落,各部头领遇事争执不休,用这个元老议会制度约束一下,也是好的。”

耶律铁哥不太喜欢读书,但知道耶律大石是契丹人里难得心明眼亮的人物,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他也知道,耶律大石不断地在契丹贵族的年轻人当中宣扬他的影响,要用元老议会来限制现在的昏君耶律延禧的权力,免得他胡乱发号施令,又随意诛杀契丹人的豪杰。耶律铁哥还知道许多年轻人都信耶律大石的话,愿意为他而死,包括耶律铁哥自己。

但是耶律铁哥不喜欢公民大会,他粗声粗气道:“那卑贱的汉儿,下等人,还有傻瓜都可以参加公民大会,决断国家大事么?”

耶律大石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地叹道:“汉儿多是奴隶,就算是希罗、骊罢国,奴隶也决计不可能参加公民大会。至于元老议会么,可以给幽燕汉儿将门,还有下等人的首领留几个位置,好安他们的心,为我们契丹人办事。”他顿一顿,继续道,“我说这制度似是天生为我们契丹人造就的,我们契丹人少,心思单纯,现在看来,不像南朝人多口杂,大家主意众多,争执不休,反而是好事。我们有奴隶干活,族人可以用很多时间学习军国大事,不像南朝人那样整天要忙于生计。”

他说着说着来了兴致:“你知道北方女真人为什么总是平灭不了吗?他们现在仍是部落长老议事制的,有军国大事,长老们坐在一起商议,每个人面前放着一把灰土,口中商议,手上在灰土上画画记录,最后有了定计之后,将面前灰土一把抹去,大家心悦诚服,齐心协力打仗。而我们在东京道的军队,不过是奉命出征,就连统兵的将帅都不一定愿意出征。孰胜孰败,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耶律大石灰色眼睛似乎闪烁着火花,“要重振我契丹江河日下的国势,东服蛮夷,西并宋夏,就必须革新,至少要限制昏君的倒行逆施,恢复我契丹族长老议会之制。”

耶律铁哥似乎被他的情绪所感染,虽然还不是太懂耶律大石定要重开长老议会的意义,也觉得心潮澎湃,躬身沉声道:“铁哥愿为大人效死!”铁甲铿锵作响,耶律大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正在这时,怯生生的童贯被带上来了,耶律大石顿时敛去了脸上的笑容,转而以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沉声道:“童贯,你的运气不错,这么快就可以回去了。”

“真的吗?”童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却丝毫不敢迟疑,万分感激地跪下道:“奴才谢主人不杀之恩。”站起身来时,瞥见耶律大石手中那缺笔少画的西域书,心中暗暗鄙夷道:“这狄夷首领也真正可怜,我大宋禁止书籍流出塞外,竟然饥不择食,连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像宝贝一样抓在手里。”

章21 临当欲去时-1

“回去之后该怎么解释,不用我教你吧?”耶律大石似笑非笑,左手轻轻捏起一个小茶杯。

童贯忙上前,双手拿起葫芦纹银扁壶,小心为他斟满,茶水恰恰和杯口平齐,一滴水也不洒出来,谄媚笑道:“奴才明白。主人有什么吩咐没有?奴才愿意肝脑涂地,为主人分忧!”童贯这些天有意无意地和看守他的契丹族卫兵套话,发觉耶律大石在族人中威望非同寻常的高,有震主之虞,似乎是曹孟德似的人物,因此他只着意奉承大石,绝口不提辽帝。

“唔?我倒忘了。”耶律大石手用指轻轻敲着脑袋,皱眉思索片刻,才道,“你且回去好好伺候大宋皇帝吧。需要用你的时候,我再派人告之。”他顿了一顿,带着丝丝嘲讽的意味,冷笑道,“闲棋冷子,也许终此一世,我也用不上你,那就恭喜你,可以做大宋的忠臣了。”

“主人哪里话来,”童贯一副忠心沥胆的摸样,眼眶里饱含着泪水,哽咽道:“奴才身在南朝,心在大辽,盼望主人早日饮马汴梁,做天下共主。”若不是耶律铁哥早知道他是谁,几乎要以为这是大石家生的奴才。

“好了好了,在我面前不要演戏。”耶律大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的抱负,想必你也猜得到一二。”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茶杯,让童贯给自己也满上一杯,“听说南朝皇帝曾有许诺,能从我大辽夺取幽燕的,必拜以王爵。”他示意童贯举起茶杯,两人轻轻一碰,黑漆釉蛋壳薄的茶杯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耶律大石笑道:“假若我饮马汴梁,也是你童贯封王的时候。来,祝童大人回归南朝后,圣眷日隆,步步高升!”

二人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后,童贯千恩万谢地出去了。耶律铁哥迟疑道:“大人,这阉人数十天不知所终,此番回去,宋皇当真会相信他的说辞?”耶律大石笑道:“倘若这点麻烦他自己都不能解决,那便让南朝斩他便了,省得磨钝了我契丹的刀子。”说完敲了敲召唤奴仆的云板,让将桌上茶杯拿出去敲碎扔掉,奴才用过的东西。

函谷关前,熙熙攘攘地行人车马排成了数条长龙,这条狭窄的孔道,从鸡鸣拂晓到月出东山,都是繁忙喧嚣无比热闹。赵行德让李若雪在马车内等候,自己则按照宋安的指点,偷偷上前窥探虚实,果不其然,在函谷关前张贴着缉拿他的告示,水墨淡彩绘制的肖像惟妙惟肖,除了眼神比本人更加凌厉狠毒外,几乎让人一看便能认出行德。看来蔡京在欲擒故纵之后,还准备瓮中捉鳖,因此在宋夏的要隘关口都张贴了告示,防范赵行德陈东等人逃出宋境。

趁着周围的人没注意自己,赵行德回到马车上,李若雪关切地看着他,柔声问道:“如何?”

赵行德摇了摇头,沉声道:“关前有画影图形,只怕难以通过,须得速速离去,否则,商队中人告官就麻烦了。”见他忧虑,李若雪将柔荑放在他的手上,宽慰道:“天无绝人之路。”赵行德点了点头,转身去寻李蕤,当商队中人问及时,让他一律推说不知,免得牵连自身。然后便迅速赶着马车离开了函谷关前。他早先担心商队有人告官,早已着手准备后路。到了洛阳便买了一辆马车,不用车夫,自己亲自赶车。露宿被褥,防身弓箭等物都放在车上。待离开人群众多之处时,便将马车驱离大路,往黄河岸边而去,以他在河间军中的见闻,这夏国和宋国之间,也像是宋辽边境一样,有许多商贩走私的小道,也用小船从黄河上渡人的生意,此时便沿着黄河搜寻,期望能有所收获,就算碰到官军,这些巡哨也未必随身带着如关前那样逼真的画影图形,出示锦檐府的腰牌或许能搪塞过去。

赵行德赶着马车沿着黄河岸边行了整日,毫无所获,沿途碰到几起当地的乡农,商贩,赵行德也异常谨慎地没多搭话。晚上寻了处僻静山坳扎下营帐,点起一堆小小的篝火驱逐野兽。二人以有干粮肉脯充饥,马匹则喂了少量的精料,任由它啃食一些青草。李若雪除了帮助收拾一些细软外,便曲膝坐在褥子上,睁大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赵行德忙忙碌碌,在京师寓居李府时,只见赵行德埋首经术,交游士子,却没想到他还有这些本事。篝火熊熊的燃烧,照映着他高大身影忙忙碌碌,李若雪的心底不禁涌起了一丝小幸福,下颌放在了膝头,甜甜的微笑。

“这些都是河间军中所学。”赵行德解释道,他似看出李若雪的好奇,递过来一块烤好的肉脯。

李若雪在家中很少吃这么大块的东西,接过肉脯,她素手捏着两端,小口轻轻咬了一下,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她蹙了蹙蛾眉,用劲一口咬下去,又只留下一个深深地齿痕,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赵行德。赵行德不觉好笑,轻声道:“要像我这样。”牙齿咬住肉脯的一端,用力一撕,便撕下了一条,故意在嘴里嚼的津津有味。篝火闪烁出他眼中的笑意,李若雪不觉气苦,却不学他的野蛮模样,素手将肉脯撕成一丝丝的,然后颇为优雅地放入口中,用力地咀嚼,正感觉难以下咽时,一个水壶递到面前,她不假思索地拿过来喝了一口,却差点呛了出来,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是什么东西啊?”李若雪抬头又急又怒地看着赵行德。

“这是酒汗,在山坳里湿气重,喝了它防湿气伤身,还能暖和身子。”赵行德拿过水壶,喝了一口,又递给李若雪。

李若雪迟疑着拿起来,浅浅的喝了一口,还是有些呛人的味道,一股灼热的细线缓缓从喉头流到胃里,然后身上慢慢有了些暖意,两人就这般吃着东西,喝着小酒,直到夜深,李若雪才依偎在赵行德的怀里沉沉的睡去,脸上浮现出诱人的红晕。赵行德咽了咽口水,轻轻地将她放到被子里,在佳人的腮边吻了一下,销魂蚀骨的温软感觉,让赵行德心中一荡。颠沛流离的生活不知到何时才会结束,此时倘若有了身孕,对二人来说不啻天大的麻烦,故而这些天来二人同行同宿,一直没有突破男女大防。虽然怒蛙肿胀,心猿意马,他也只苦笑平躺下来,强自闭目凝神。耳中听着李若雪均匀细细的呼吸,鼻端若有似无的处子香气,赵行德默念着色即是空,不知不觉也合上了双眼。

正睡得的香甜的时候,马的悲鸣声将赵行德惊醒过来,他随手抓起枕边的剑和弓,俯身钻出帐篷。篝火已经熄灭,冰冷而带着湿气的夜风拂面,赵行德朝着马匹看去,不由寒毛炸起,只见三只土狗一样的东西围绕着马,两头在前,一头正将前爪趴在马匹的后臀上,拼命地撕咬,马挣脱不过,只有乱踢乱咬,发出阵阵悲鸣。赵行德左右环顾,没发现其它的野狼,当即一箭出去,正正插在那正趴在马身上啃咬的野狼的耳后,穿颅而过,那野狼狼呜咽一声摔倒,抽搐几下便再没动弹。但这一下也激起了其它两狼的注意,转过身来,四个绿油油的狼眼盯着行德,宛若鬼火。

赵行德将剑抽出来插在身旁,弯弓搭箭和那两狼对峙,此时狼已经有所防范,贸然射箭未必能中,反而让狼无所顾忌扑上来撕咬。赵行德缓缓地移到火堆前,一手拿着弓箭,一手从怀里摸出了火折放在地上。两头狼颇为费解的看着这人的举动,不太明白他是不是在耍诡计,只是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声。赵行德亦毫不示弱的以吼声回应,同时,右手将几根树枝架在在已经熄灭的火堆上,底下又塞进去一些干草。一股血腥味儿弥漫在空气里,两头野狼已经有些跃跃欲试,那匹马哀鸣着倒在了地上。赵行德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仍然紧盯着面前的狼,牙齿咬开火折子的盖子,吹了吹,然后右手点燃了火堆。

一丝微弱的火苗,又让天性多疑地狼却步了少许,篝火烧旺了些,赵行德借着火焰的掩护,先后缓缓在身边的土地里插下十几支箭,右手夹着两支箭,弯弓搭箭,嗖的一箭出去,那野狼敏捷地望旁边一跳闪开,第二箭随之而来,擦着野狼的脊背过去。野狼呜呜地低声吼着,赵行德又从容地搭上了两只箭,不断给燃烧的篝火添加树枝。一直对峙到天色破晓时分,这两头野狼方才悻悻而去。这些狼晚间出没,咬牲口咬人,白天便回到黄河河滩的草丛矮树之间藏身。

李若雪因为酒量微弱而睡得很沉,东方霞光万丈照射到娇艳欲滴的脸上,她睡眼微睁,慵懒地揉了揉眼睛,赵行德不在身边,自己仍裹着往常所用的被子,衣衫完整,释然过后,一股羞涩涌上心头,匆匆整理了妆容,方才出了帐幕寻找赵行德。

赵行德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微笑道:“恐怕我们要步行一段路了。”李若雪走到他身边,便看到被野狼撕咬得血肉模糊的驭马尸体,花容失色,右手手捂住了小嘴,左手紧紧地抓着赵行德的胳膊。

章21 临当欲去时-2

当李若雪眼睛落到马匹旁边的狼尸时,还是禁不住惊呼了一声。

赵行德奇道:“你知道这是何物么?”他原以为李若雪会认为那不过是一条死狗而已。

“这是狼。”李若雪脸心有余悸地答道,“小时候父亲被贬斥,家住的偏僻,好几只狼在门外叫了一宿,我在门缝里看的清清楚楚,早上出去看,家里养的羊被已经只剩下骨头了。”她的俏脸浮现出恐惧神色,显然父亲被贬官的经历给她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赵行德不由心生怜意,轻轻搂着她微微颤抖的肩头,沉声道:“我在身边,再凶恶的狼也伤不着你。”

“嗯。”李若雪嘤咛一声,将头靠在赵行德的胸口,忽然想起,问道:“昨夜你都在帐篷外面守着?”

“倒也不是,半夜被这该死的狼吵醒了。”赵行德踢了踢狼尸,摸出一把小刀,那穿透狼颅的箭矢已经无法取出,便将昨天驱赶双狼时射中马尸狼尸的几支箭挖了出来,用清水洗了洗箭头,还可以再用。李若雪皱着眉头看他弄得满手血肉模糊,赵行德也有些尴尬,解释道:“河北边军的习惯,箭矢足够能保性命,打完每一仗,能用箭矢都要收集起来。”

李若雪低声叹道:“杜工部诗云‘四万义军同日死。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原来确有其事。不枉诗史之名。”原来她翻阅杜甫诗集,读到安史之乱乱离情形,曾以为颇有夸张之辞,现在确是信了。

赵行德沉默了片刻,亦叹道:“假若生逢乱世,道义不行,便不得不奉弱肉强食之道,以直报怨。”

二人收拾马车上的衣物,为了避免麻烦,李若雪换上了赵行德的旧衣,又把黑色炭灰混在面脂中,她自己舍不得下手,便闭上眼睛让赵行德抹。赵行德将手高高举起,“开始了啊。”指背轻轻滑过吹弹得破的肌肤,看她的脸变得绯红,然后才抹上黑灰,片刻后,方才笑道:“可以啦。”这时李若雪看起来已经像是一个黑瘦的少年。

李若雪的眼睛睁得得大大的,叹道:“真想看看被你涂成什么丑八怪了,可惜没有镜子。”

“谁说没有。”赵行德笑道,将佩剑抽出来,剑脊竖起,李若雪凑到面前,手抚摸着脸颊,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自己也笑道:“好像是吴道子画的钟馗啊。”钟馗本应是唐朝的进士,只因面黑被黜,触柱而死。她以此自比,倒也不觉得难堪。

笑闹了一阵,赵行德背起包袱,和李若雪一起找寻渡口,行了约大半个时辰,李若雪腿脚酸痛,两人便坐在一处岸边的断崖上休息,崖下便是黄河水奔涌轰鸣,甚至连地面都有些微微的颤动。此时的黄河水量远较后世为大,这一带的河道狭隘多峡谷,地形起伏如阶梯,那波涛汹涌浊流,带着一泻千里的气势,万亿次地猛烈冲撞着束缚它的一切,多少壁立千仞就在这年复一年的撞击和冲刷下,被侵蚀,被掏空,最后仿佛一面脆弱的危墙般,颓然崩塌,整个变成万古奔腾的黄河水里湮没的泥沙。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赵行德举起双手地大声喊道,宽大的衣袖临风飘飘,仿佛要御风而去,他兴致勃勃的声音在黄河之水的巨大轰鸣里,显得那样微弱。

见他壮怀激烈,李若雪也不扫兴,浅笑低吟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来换美酒。”“与尔同销.....”赵行德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在他目力所及处,依稀出现了数十个人影,正缓缓地沿着河岸向北而行,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群身背大小行囊的百姓的目的和他一样,黄河的走私渡口。

就像夏国想尽办法吸引宋国的百姓一样,宋国也想方设法阻止百姓迁移到夏国。然而随着百年的休养生息,关东沃土所称承载的人口渐渐达到了一个极限,本朝不立田制,不抑兼并的结果便是,原本稀缺的土地进一步集中于豪门大户,而普通农户要么因为诸子分家而使耕种的土地越来越小,要么根本没有土地,只能租种。对于视土地为生命的关东农人来说,闯关西,到夏国去接受一份授田,简直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夏国几乎有无穷无尽的授田,从开国到现在已有百年,只要你肯去,六十亩硬邦邦的田地就是你的,只要舍得下力气把它弄熟了,便是传子传孙的家产。当然,这田地不在关中,不在蜀中,甚至也不在河中,而是更遥远的地方,那些稀奇古怪的地名,实在难以说清,只有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故事,激励着他们继续向西闯荡。有的盘缠不够,一代人在关中的工坊或者田庄里度过余生,第二代在河中娶妻生子,第三代便继续迁移,直到取得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们这样一种执念,让最残忍凶狠的野蛮人也自愧不如。伴随着这些授田农人的开垦和扎根,夏国实际控制的疆土,也因此一点一点,一线一线地生长,就像岩石下面根苗,最终长成了参天大树,把曾经压在头顶的岩石,变成滋养自己的泥土。

深牢大狱之中,开封府的衙役正在对张炳用刑。因为剧痛,豆大的汗珠将衣衫浸透,汗水流到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宛如刀割火烧一般。明晃晃的火烛照着他的苍白浮肿的脸,仿佛幽魂一般。

他这般死命熬刑,负责动刑的樊安也有些忐忑,若还未招供便死了,他也要担上不少责任。上司命他问话,他便道:“张公子,你也知道,进了这开封府,便是铁打的英雄,也能让他开口的,你这是何苦糟蹋自己身体呢?”他所问的,其实就是一个“招”字,动刑的人都有经验,只要击破了犯人一点心防,以后便水到渠成,定会让他在公堂之上改不得口。

张炳头歪在一边,黑白分明的眼睛只看向旁边。那监视的开封府差官气不过,一挥手,半桶凉水兜头泼了下去,激得他浑身直打寒战,不得不又将头转了过来,冷冷地看着用刑,监刑的众官差。

他喉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那差官以为他要招供,大为惊喜,命人给他灌了口凉水。

张炳咳嗽数声,吐出一口血痰,用沙哑的声音道:“你问了我许久,我也来问你,若答上来了,让我招,也可以。”

那差官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张炳便接着道:“我来问你,耕田织布,我比得上普通农夫吗?”

差官心道,这举子莫不是失心疯了,优哉游哉的国子监生不做,非要和蔡公相童公公作对,现在又要去种田,哼哼,只怕不可能了。他心里这么想,便摇了摇头。

张炳叹了口气,似乎是失望的样子,又悠悠问道:“上阵杀敌,卫国保疆,我比得上普通军兵吗?”

那差官心想,你是想要减刑,刺配从军吧,可惜这谋反之罪,只有斩首凌迟而已,他不屑在这等细微事情上,欺骗必死之人,又摇了摇头。

张炳又叹了口气,继续问道:“那经商营殖,跑腿算账,是否可以当得呢?”

那差官心道,这书生果然是失心疯了,仍旧摇了摇头。

张炳咳了一声,继续缓缓道:“你说说看,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到底有何用?”

差官一愣,他平日里最看不惯这些儒生官员,一个个呆头木脑,有的连公文都推给书吏办理,有的被整个衙门的胥吏欺瞒,还不自知。他亦常暗暗抱怨,老子不过是没有中科举而已,要是当官,可比你们这些书呆子要强百倍。

张炳却用沙哑的声音缓缓道:“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士大夫读圣贤书,受朝廷俸禄,只为天下人守道义二字,”他顿了一顿,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若是连道义都守不住,活着还不如死了。”说完闭上双眼,一副坦然从容的样子。

章21 临当欲去时-3

大牢之中烛火明灭不定,众狱吏脸色都是微变。那开封府差官也曾读过春秋,闻言也不再多问,唯命用刑而已。打了一阵,张炳昏厥过去,便用凉水泼醒继续,如此三番五次,直到行刑的差役都有些怨声,那差官方才作罢,悻悻然向开封府府尹林揍复命去。

晚间,樊安偷偷用尿液泡锤骨杖、钉革鞭、夹帮超棍等刑具,一同当值的王丙奇道:“老樊,你这是为何?”原来这时开封府狱吏的秘诀,用尿液浸泡过的刑具用刑,伤口不易腐烂,容易愈合,通常要犯人家属使了钱才用的。

樊安面色黯然,叹道:“指望阎王爷看在文曲星君面上,死后将老樊从十八层地狱提到十七层吧。”他泡完刑具,又将张炳自己的尿液掺在他的饭食饮水中,这也是止疼解棒疮的秘方,张炳在重刑过后,五感俱钝,也不察觉有异。

一艘平底帆船爷泊在宋州码头,船舱中透出一点微微的光,陈东仰头平躺在狭隘的床板上,无心读书,眼睛只盯着昏黄的烛火,面色沉峻,不知在想些什么。这艘船是陈家的产业,但他为了避人耳目,只能住在这间藏有暗格的狭小舱室中。

忽然外面急促的三声敲击船帮,陈东仿佛弹簧一样从床板上跳起,吹灭油灯,揭开舱室壁角一块船板,飞快地钻了进去,再从底下将船板重新盖上。这一串下意识的动作他已是熟极而流,从汴京逃出到应天府,每次官差搜查,都如此应付。

为防官差发觉,这暗格极为狭小,仅容一人,盖上船板后,里面就漆黑不辩五指,只有从船板的缝隙里,隐约见一线灰光。陈东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有时候官差也是虚应故事,船老大打点银钱也就过关了。有时候却要故作姿态的四处查看一番,指望着找出一两件犯禁的货物,再多索要些封口银钱。

这一次,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临近,舱门吱呀一声推开,陈东的心也提到嗓子眼儿。

“老爷,我这是本分的民船,真的没有夹带私货的?”船老大许由山带着哭腔的声音,看来是遇到敲诈的官差油子。这种时候,不叫叫苦便老实给钱,反而让巡查官差生疑,以为你做贼心虚。

“哼,”一个声音道,“来来往往的民船多了,有几条船不夹带啊。”另一个官差则道:“老实说吧,是私盐还是茶叶?”两个人来来回回在船舱里走动翻找,不时用刀柄敲敲舱壁,想要寻找出夹带私货的暗格。

当官差走到头顶的舱板时,灰尘簌簌落下,陈东也一动不动,生怕被他发觉。

船老大许由山也不敢弄险,堆笑着凑过去,从袖子里给那领头的官差一张交子,大约有二十贯的数目。这汴河上行贿索贿的都有分寸规矩,他也不敢给的多了,免得人家以为他带了许多违禁之物。

那官差看了看交子的数目,心中暗道这倒是个懂规矩的,却皱着眉头骂道:“他妈的,你等发财,老爷们晚上却喝西北风,打发叫花子呢?”说完竟然拉开裤子,就在船舱里小便起来,另一个官差也嬉笑道:“就是就是。”凑过来一起撒尿。

许由山见他们站立的位置,脸色煞白,颤声道:“老爷们使不得啊,这.....”,忙掏出一张二十贯的交子又凑了上去。

熟料那官差最烦的便是撒尿的时候被人打断,伸手将他一把推开,喝道:“老实站着,惹恼了老爷,信不信我扣你的船?”见许由山拿着交子尴尬地老实站在旁边,他这才吹着口哨,继续畅意,还着意将尿柱对准了船板的缝隙,免得四溢流到靴子上。

滴滴答答的尿液如醍醐灌顶,船板底下的陈东帽子衣衫尽湿。遭此奇耻大辱,陈东简直要被燃烧的怒火所吞噬,但最后一丝理性又迫使他隐忍。他目眦尽裂,几乎将牙齿咬碎,强压住心头如山怒潮。他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几滴暗红色的血滴到地上。

那官差尿尽,才心满意足地,轻轻取走添加的交子,骂骂咧咧地出了船舱。上面才传来压低的声音:“少爷,官差走了,您没事吧?”

船板微微动了一下,许由山赶紧帮着将船板掀开,脸色铁青的陈东才爬了出来。看着满面关切而愧疚的船老大,陈东沉默片刻,出人意料地挤出一丝笑,缓缓道:“没事,找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吧。”

许由山出去之后,陈东闭目良久,仍觉得怒火焚身,他左拳砰地一声捶在舱壁之上,沉声道:“若乾坤扭转,不将奸贼鼠辈斩尽杀绝,我陈东誓不为人。”

黄河岸边,赵行德带着李若雪小心地跟在那一群准备偷渡到夏国去的农人身后。这群人中间有个领头的极为警惕,不时左右张望。

赵行德和李若雪不敢靠近,只在距河岸稍远处崎岖逼仄的山石中穿行,不时隐藏身形,故而一直没有被发觉。

没过多久,这些人便在一处河滩停下来,赵行德不由得一怔,此处下游不远的河床下陷断裂,形成一段瀑布,不但水流湍急,根本不适合渡船,岸边也不见半条渡船的影子。李若雪眼中也充满疑惑的神色,跟着赵行德藏身在一根巨大的蘑菇状层层叠叠的石柱后面,看那些农人如何渡河。

那群农人也只是迟疑地跟着领头之人行动,越来越靠近河水,领头的方才再次左顾右盼一番,踏入河水,到岸边一块漆黑嶙峋的巨石下面,弯腰摸索,他双手动作,渐渐的提起一根铁索的端头,他招手让三五个大汉一起动手,将铁索哗哗啦啦地拉了起来,直到整根铁索都露出水面,竟然横贯了宽阔的河面,直到对岸。

那些等待渡河的农人纷纷露出惊喜的神色。开始在领头的招呼下,将包袱放在随身的革囊里,每人吹胀了一个羊皮的口袋绑在身上,三五个人一组,前后用绳索系紧,就这么沿着铁索,下到湍急的河水中。

那黄河水惊涛拍岸,时时刻刻都在发出巨大的轰鸣,可几十个农人居然仅仅凭着一根铁索的牵引,硬生生忍受着湍急河水的冲力,双手交替握着铁索,朝着河对岸一点一点地挪去。因为水流湍急,他们移动的十分缓慢,第一组人直到小半个时辰后才抵达对岸。不管是意志还是耐力,这群渡河的农人都令赵行德震惊不已。

“若是在河对岸竖一枝招兵旗,将这群农人收拢起来稍加整训,便是奋击百万的强兵。”赵行德叹道,李若雪也点了点头,蹙眉道:“我们也要如此渡河么?”

此时群农人已然全部渡过了黄河,对岸自然有人接应,而这边领头的则将铁索缓缓地放回河里,从岸边再也看不出痕迹,警惕地张望一阵后,方才离去。

赵行德沉思片刻,点头道:“倘若别有坦途,这些农人也不会甘冒性命之危。”他这话倒是一语中的,这一段黄河乃是夏国与宋国的边界,为了防范对方偷袭,也为了阻止农人逃亡到夏国去,朝廷在河流缓慢,容易渡过的地方都修筑了烽燧,加派哨探把守,唯有在这些河流湍急处的铁索渡桥,神鬼难测,边军纵使知道,也无法一一清除。

“若是两国交兵,夏国军队只要利用这些铁索,派出精锐先过河来偷袭烽燧,再抢占渡口,如吕蒙白衣渡江取荆州一般,这河防便形同虚设。”赵行德望着遍布着漩涡的浑浊河水,找不出一丝丝铁索的影子,颇为感慨的唏嘘道。

章21 临当欲去时-4

黄河河道在此由宽变窄,上游汹涌而来的河水北被两岸猛然一收,在岸边激起滔天巨浪,更有无数漩涡隐藏在平静河水下。那铁链所系的礁石,便是一处被河水冲塌的崖岸崩塌后显露出来的。

还未走到那藏铁锁的礁石之下,惊涛拍岸带起漫天的雾雨,已经让两人衣衫浸湿,到了近前更是声势惊人。从礁石处往上看,如落天坑,河水日复一日的侵蚀和掏空,使得两旁河岸如危岩耸立,让人提心吊胆。十数里许外便听得到的浪涛轰鸣,更在这狭窄沟槽里反复激荡,如同数百面战鼓同时擂动,又如千百个惊雷交替在耳边鸣响。故老相传,此乃河神之怒吼,可令人神魂为之夺。

李若雪紧咬着嘴唇,担忧地望着赵行德扎紧衣裤,踏入河水之中,弯腰将藏在河水中的铁链拉起来。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铁链拉起一截,将锁链的铁环挂上深深钉入礁石的生铁弯钩。若是那领头渡河之人看到这情景,定要惊异万分,铁链本身重量和所受河水的巨大冲力,平常要三条大汉才能拉得动的。纵使膂力惊人,赵行德也觉得两膀酸麻无比,靠在礁石上歇了好一会儿,方才弯腰拉住铁链,吐气开声,拼着一股寸劲,再次拉起一段,铁环啪的一下扣在另一个铁钩上,这时两枚铁钉间锁链松弛下来,这才将上次挂上的铁环取下,将铁挂钩空出。如此这般十几次,方才让铁链徐徐显现在水面,随波摇荡,此时赵行德再如何使力,也无法拉起来半分。

“只好如此了。”赵行德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步步走上岸来,他轻轻抱了抱李若雪,沉声道:“你在此处等我。”便又转身踏入河中,顺着那铁链慢慢往前摸索,忽然脚下一空,再无着力处,只能紧紧抓住那根细细的铁链,双手交换,一尺一尺地朝着河对岸爬去。

越到中流,那河水冲刷之力便越大,若非有一根铁链抵挡这冲力,只怕还没有游到十分一的路程,便会顺流掉进下游的瀑布。

河里到处是起伏的巨浪和若隐若现的漩涡,当浪头来时,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将他拍下水面,赵行德唯有闭目屏气,紧紧抓紧那根救命的铁链,直到胸口一松,鼻端重获空气,便知道这个浪头过去了。而经过漩涡时,又好似无数水妖河怪在水面下拼命地把他往深处拽,甚至有一种脚踝和腰部被无形之手握住,以巨力往下拉扯的感觉。这时候唯有两膀用力挂住那铁链,哪怕是数寸数寸的向河对岸移动,也要摆脱漩涡的吸力。

赵行德每在河水里沉浮一回,李若雪的心都要揪紧一次,她怕赵行德分心,紧紧悟着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来,眼眶中已满是泪水。“若是他被河水淹没,我也跳进去。”唯有念着这句话时,才感觉稍稍有点心安。

通过黄河两岸三百尺不到的距离,却远得好似到地狱里走了一遭,当渐渐感觉到河水的冲刷力在减弱,赵行德心知已经通过了河中心水流最为湍急的一段,他有了余力,便以足踏水,回头向李若雪挥了挥手,忽然又装作力气不支,一头钻进河水里,待浮出水面时,已经在数尺以外,依旧紧紧抓着那根铁链。

他这一做戏不要紧,李若雪竟有天旋地转之感,微微定神后,看到赵行德神气活现地继续朝着对岸移动,咬着嘴唇跺脚嗔道:“坏东西!”她喜极而泣,忍了许久的泪珠扑簌簌滑下脸颊。

赵行德抵达河对岸后,先查看了一下那边的铁链。同样是末端被钉死在礁石下,另外有两枚弯钩做收放铁链之用。这条黑黝黝的铁索,是哪一年挂在这里,到底渡过了多少人,只有滔滔河水知晓。

歇足气力后,赵行德再次顺着铁索回到了对岸宋国这边,他踏上岸边的实地,淌着水朝河岸走去。李若雪便不顾一切地冲入水中,两人搂在一起,“坏东西,”她用力在他怀里又捶又打,“不许再抛下我。”滔天的浪花弄湿了她的头发,分不清哪是河水,哪是泪水。

休息了大约一个时辰,赵行德将李若雪紧紧绑在在自己的背后,便重新下到黄河水里,两个人一同渡河。这一次他腰间还系了一根麻绳,绳子另一端结成大环扣挂在铁链上,万一失手没有抓牢,这条绳子还能救命。

李若雪双手环抱着赵行德腋下,胸腹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只觉脸颊发烧,正羞不可抑,脚下一空,冰凉的河水浸透全身,头脑顿时冷静了下来,赵行德正一下一下的顺着铁链朝对岸移去,李若雪则紧紧地抱着他,奔腾的河水恍如千军万马在身边呼啸而过,眼中却只有他的背影,竟然比刚才在岸边时还要心安。河水越来越急,浪涛越来越大,她都只按照赵行德告诉的方法,将头朝上仰着,努力呼吸着带着水珠的空气。忽然,一个大浪兜头打来,夹带着泥沙的河水顿时迷了眼,紧接着咕咚一声,蓝色天空消失了,仿佛掉在了水里一般,她拼命忍住恐惧和惊慌,除了紧紧抱着赵行德之外,再没做多余的挣扎,只努力地憋着气,等待河水退去,重见天日的时候。然而这一次了,似乎太长了,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只剩下一个念头:“不可以松手,不可以......元直......”

有前两次的经验,这次除了需要更多力量外,对赵行德来说,还算顺利地便通过了河水中间的激流,李若雪的双手一直都紧紧抱着他,他高兴地笑道:“总算过来了。”身后背负的佳人却没有回应,一股不祥的警兆涌上赵行德心头,他回头一看,只见李若雪已经软软地伏在自己的背上。

“若雪!”赵行德高声喊道,她仍然没有丝毫的反应。

“若雪,你醒醒!”他的声音里已经带着惊慌,“你一定要撑住!”

黄河的河水无情地在身边倾泻流过,满天咆哮的巨浪此时都如云烟,赵行德脑海已经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救她回来,双手拼命地交错着朝前移动,因为河水冲击而紧绷着的铁链也被他猛力拉摇晃不停。

终于,他的脚踏上了岸边的实地,赵行德几乎脱力,仍忙不迭地将李若雪从背上放下来,先单膝跪地,让她面朝下吐出呛入胸肺的泥沙和水,然后伏在李若雪胸前听微微似乎还有心跳声,赵行德欣喜若狂,当即托起她的下颌,捏住鼻梁往嘴里吹气。

在这一刻,时间过得仿佛凝固一样慢,李若雪咳嗽了几声,悠悠醒来,见着赵行德模模糊糊的影子,背后好像有七彩霞光,不禁喃喃道:“元直,我们是往生到极乐世界了吗?”

她这句话说出来,赵行德不禁喜极而泣,捧着她的脸道:“是的。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极乐世界。”李若雪微微浅笑,撇撇嘴道:“油腔滑调。”她这时也看清楚了,赵行德身后哪里是七彩霞光,分明是黄河激流拍在岸边所形成的水雾,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如同彩虹一般七彩变幻的美丽颜色。

正当二人两两相对,浑然忘物之际,马蹄声由远而近,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在半空中传来:“你二人可是宋国逃过来的吗?”赵行德被惊醒过来,抬头一看,一人一骑已立在面前。

章22 慷慨泪沾缨-1

“本官傅知仁,乃夏国丞相府道路曹西河巡吏。”傅知仁翻鞍下马,按照规矩,先向两个逃人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免得他们胡乱猜测。为了甄别奸细,也为了使宋国百姓尽快适应夏国的环境,丞相府道路曹专门设立了安置所,在那里河东逃人也讲他们是如何越境的,因此,道路曹对那些神鬼莫察的渡河通道了如指掌。

赵行德和李若雪对视了一眼,拱手道:“关东人赵德,这是内子李氏,参见傅巡吏。”傅知仁身穿着灰布袍子,敞着狼皮的坎肩,足踏着适合长途跋涉的厚底靴,骑马挟弓,鞍侧挂着一柄长剑,鞍后绑着毯子行囊。赵行德原还以为他是巡边的夏国军士,谁知却是丞相府的属吏。

傅知仁微微一笑,分别对赵行德与李若雪拱了拱手。他早知有一队关东农人渡河过来,见他们平安无事后,也不着急赶路,就在此歇息了片刻,谁料正好见到赵行德与李若雪渡河的全过程。

“二位为何冒险从这条铁索渡河过来?”傅知仁缓缓问道。赵德夫妇斯文有礼,不似为生计所迫的样子。不过夏国甄别关东面逃人向来十分宽松,傅知仁也只是因好奇而随口一问。

“嗯,”那赵德和李氏似乎有些尴尬,二人都低着头,片刻后,赵德才抬头道:“我二人早有婚约,情投意合,怎奈为恶人所迫,不得已背井离乡。”李若雪倚在他身边,小两口生死相依的模样。

“哦。”傅知仁微微点头。河水早将李若雪脸上的黑灰冲得一干二净,肤如凝脂,一望便知并非常年劳作的农妇,而赵德言谈也不似农人。他见这二人年貌举止,早猜测是私奔出来的,只不过赵德说得比较含蓄隐晦而已。

“按照府令,河东来人需先到安置所甄别,并教知晓我国制度。两位且随本官走吧。”傅知仁一板一眼地说道。国家制度,柱国府颁布律令,护国府决断国策,丞相府制定府令,皇帝诏喻敕令,大将军府发号军令,名称效力各有不同。傅知仁是去年才从禁卫瞟骑军退役的,当初为了通过巡吏的考核,也曾将律法背得头疼。丞相府的属吏办事说话都有一定之规,不可等闲视之。

赵行德扶着李若雪站起身来,还未迈步,傅知仁却示意李若雪骑到马上。

赵行德眼中流露出戒备的神情,傅知仁将缰绳交给他,解释道:“不在战争期间,军士是不会自己骑马,而让妇孺步行赶路的。”

赵行德的迟疑道:“你我素不相识,难道就不怕我们夺马逃走?”

“你可以试试看,”傅知仁笑道,“这匹马跟我也有七八年了,你便是杀了它,它也不会跟你走。”说完他口中打了一个呼哨,那匹马似通人性一般,亦打了个响鼻,低下头在傅知仁的身上挨擦着,一人一马显得极为亲密。

二人推脱不过,便寻一处背僻的山石,先后换了衣衫。李若雪在赵行德帮助下骑在马上,她仍是穿着男装,只是没有在脸上涂抹黑脂遮掩容色。

赵行德牵着马缰在前行走,傅知仁与他并肩而行,没走多久,只觉道路两边林荫渐密,数人合抱的巨木随处可见,林间隐约有不少觅食的狐鼠身影,鸣禽悦耳,天上不时有老鹰盘旋,全无赵行德印象中“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的印象。平坦宽阔的田地,大约一多半是农人赶着马整地,为月底种植冬麦做着准备,还有一小半田里长着牧草,时而看见有圈养着百十头牛羊等牲畜的畜舍和围栏。

步行不到两个时辰,已经过七八条清澈的溪流和渠道,狭窄的仅仅供灌溉之用,而较宽的一条则可以行驶小船,赵行德便看见一艘小船上堆满整齐的石炭,停靠在码头上,附近的农户则赶着马车买回去做冬季取暖之用。赵行德惊讶地发现有一条木质的轨道直通码头的炭场,不断有马拉着石炭车停在栈桥旁,又由几个壮汉将石炭分装成一包一包的,再装上小船,由水运到乡村各处,再由农家赶着马车运回去。

见赵行德一路上望着那些巨木,傅知仁笑道:“这些大树生长几乎上百年了。”他指着那运送石炭的船只道:“为了避免滥伐木为柴,丞相府规划了若干四通八达的渠道运载,关中数百万人数十年之功,总算让大部分人家都可以石炭取暖,解除一方生灵之厄运。”他言谈里颇为骄傲,还未从军前,傅知仁便在军士组织下承担过疏通渠道的劳役,树林保持水土,渠道是命脉,缺一不可,已为关中人所共知。

赵行德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汴梁数十万家冬天也用石炭取暖,但在这之前,周围的林木曾经惨遭砍伐。而大部分乡村地带与漕运主渠距离遥远,石炭运输不便。每到冬天,为了御寒之急,百姓连桑榆都会砍伐,朝廷率下禁令仍然法不责众,现在关东的人烟繁盛处,是很少见到这般粗大茂密的树林了。

“这石炭价格颇不便宜,普通农家能负担得起么?”赵行德沉吟道,以他所知,就算在汴京,开封府每年都要出数十万斤石炭卖给贫民,饶是如此,冬天冻死人的事情还时常发生。

“用石炭和木柴的价钱差不多吧,”傅知仁想了片刻,解释道,“石炭从地里挖出来,价钱大都是运费所累,渠道贯通之后,这一块已经大大降低。而按照律令,伐木为柴的话,要先在附近种一棵树苗,十年之后,长成大树,方才能将原先那棵大树砍掉。有这功夫,还不如买石炭划算。”他顿了一顿,道,“有些做林木生意的商人,能花上十年的时间种树,取得木材,不过大都用来建屋造器,不舍得烧掉的。”

“禁止随意伐木为柴,只怕推行起来甚是艰难。”赵行德叹道。这时代比后世更加寒冷,宋国也禁止滥发林木取暖,可一遇寒冬,还是法不责众,甚至皇陵附近的风水林,都有百姓偷偷砍伐,其它地方就更不用说。

傅知仁也感慨道:“是啊,冬日苦寒,伐木为柴可以解燃眉之急,而遗万世之忧。以石炭取代木柴,若不是丞相府定策于先,逐年修筑渠道,削减运碳的费用,学士府众先生十余年教诲百姓其中利害,百万军民心悦诚服,还真不容易推行。”

赵行德是关东的士人,傅知仁对他也存着几分客气,只要不涉及军国大事的,都详细解说给他听,二人说话间便来到了一片夯土筑墙茅草铺顶的房屋面前,赵行德一眼便看见在他之前渡过黄河的那几十个农人已经站在院子里,正排在一张桌子前面做着甄别登记。

“律令不容闲散流民,凡是关东来人,都要登记去向,不得在国内肆意游荡。”傅知仁带着些歉意的解释道,“我的同僚会根据流人各自的情况和意愿,给你们安排去处。”他和赵行德尚算谈得来,便又多嘴了一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问话的时候,你可要记住。”

道路曹的胥吏潘少微,生就一副人畜无害的和善脸,他看着面前老实巴交地关东农人,正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问话:“第一个去处,留在关中工坊,管你吃,管你住,干活儿也简单,每个月还有银钱拿。第二个去处,安排你在沿途的田庄工坊做短工挣盘缠,运气好去石山,运气不好去小海,说不得要餐风露宿,那边蛮人烧杀打仗是肯定的,不保你有命还乡,第三个去处,倘若有一技之长,丞相府、大将军府便可择优录用,或者发给告身,三个月内去都市自寻一条生路,若无法谋生的,则听从丞相府发落。”

章22 慷慨泪沾缨-2

“大人,我二哥在河中,我去投奔他行不?”来自河中府荣河县的邱六问道,也是许多人的问题,后面的抻长了脖子,想要听那官差的说法。

潘少微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每次都是这个问题,沉声道:“倒不是不可以,”邱二脸上露出喜色,还没来得及道谢,却听他又道,“依律令,三族之内的亲属,不得在同县授田,且相隔三百里以上。你是要去投靠亲戚,一辈子做个佃户,还是自立门户,须得好生考虑清楚。”

“这,”邱六的脸顿时涨红了,嘟囔道,“怎么会有这等规矩,偏要离散亲兄弟的。”

潘少微脸色一寒,冷冷道:“放肆,这是柱国府律令,你若不服,自去找护民官申诉,若是在此吵闹公堂,按丞相府府令,鞭五下,流人交回宋国。”

他适才和颜悦色浑没半点架子,这一发威,农人们才意识到面前的是一位官差大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原来打算要去投靠亲戚的,现在都皱着眉头计较起得失来。既然迟早都要分隔三百里以上,那晚分不如早分,趁着年轻有力气的时候,多闯荡一下。

赵行德正凝神细听前面的对答,这条律令看似匪夷所思,其实和西汉酷吏打压豪强如出一辙,甚至更为彻底。长子继承制迫使家中的次子们离家自谋生路,授田又相隔三百里以外,夏国境内,大家族几十房聚居,动辄数百口的景象,必定是荡然无存,就算是世袭贵族的次子旁支,也大多远走他乡自立门户。

“汉时济南氏宗人三百余家,景帝乃拜郅都为济南太守。至则族灭氏首恶,余皆股栗。”李若雪似乎与赵行德心意相通,蹙着蛾眉低声道,“广平时郡中豪猾相连坐千余家。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至流血十余里。尽十二月,郡中毋声,毋敢夜行,野无犬吠之盗。”

这条离散父子兄弟法令,让李若雪仿佛看到那和善面容的潘少微的身后,隐约站着《史记》中所述郅都、张汤等酷吏的幽魂,举止彬彬,言必称律令,禁奸止邪,行事果断酷烈,尽忠职守。丞相府的属吏们,许多以此为荣,各地的府吏结成了许多研讨律令治国的学社,奉商鞅韩非子为祖师。

赵行德听出她话中之意,微微叹了口气,缓缓道:“如夏日之可畏,是谓赵盾;如冬日之可爱,是谓赵衰。”李若雪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赵行德暗指这道法令如夏天的烈日暴晒,过于严厉,令人畏威甚于怀德。若能折衷少许,也许能像冬天的太阳,得其暖而不觉其酷烈。

他二人在这里打着哑谜,原以为旁边的都听不懂。却凑上来一人道:“善哉,善哉,施主此言大善。和我佛有缘。”

一个身披缁衣,足踏芒鞋的僧人,见赵行德转过身来,双手合十道:“贫僧释文心,见过两位施主。”他沿门托钵化缘,听说有一批关东百姓到了安置所,连善人家留他吃斋饭也顾不得便赶来了,关中各教门争夺信徒的甚是激烈,若晚了一步,便被祆教、景教、道教等别的教门抢先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却传来一个浑厚的嗓音:“人心皆有善恶,便如世界分为光明和黑暗。总不能面面俱到。有时恶魔诱助长人们自卑,懒惰,和怯懦,有时恶魔助长人的欲望和野心,要克制恶魔的诱惑,通过最后的审判进入天国,就要皈依光明、公正和真理,信仰光明善神,伟大的阿胡拉·玛兹达。”祆教的教士冉壁从释文心身后走出来,他一眼便从这群农人中间发现了赵行德和李若雪,这两位看样子是读书人,劝入教一个能文善道的信徒,对扩展本教的影响来说,抵得上不识字的十个信徒。

赵行德正为明教方腊所累,正想想出言拒绝,却感觉袖子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仙风道骨的老神仙站在面前,缓缓道:“这位道友身具仙根,不同凡俗。只要入我道门,筑基,结丹都不成问题,若是机缘合适,修练到家,地仙境界,白日飞升也未尝不能。”周紫阳见赵行德不为所动,又换了一种口气道,“道家神通众多,扶乩打卦,点石成金,”他看了李若雪一样,凑到赵行德耳边道,“就是房中术,也远胜旁门。”

赵行德即便目不斜视,也感觉李若雪羞得从脖子红到了耳根,忙拱手对三位普度众生的教士道:“抱歉,晚生读圣贤诗书,唯养浩然之气,敬鬼神而远之。”此言一出,三人都是脸色一变,盖因为从开国朝的梁左丘开始,学士府中的儒门宗师拿这句话敲打*众教门已经百多年,可说是犯众怒的一句话。三人的态度都尴尬起来,对赵行德拱了拱手,转身去劝说其它的关东逃人入教了。

赵行德对李若雪尴尬地笑了笑,李若雪则低着头不敢看他。这时旁边凑过来一个农人,“装神弄鬼的都是骗人钱财,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最实在。”他身材中等,抬头对赵行德笑道:“我叫包七丈。”叹了口气道,“若是有盘缠,我也让老婆跟着一起道夏国来,现在只好先留在关中挣够两人的盘缠再说。”

旁边一人叫郭宏却道:“包七丈,别做白日梦了,听官差说,所得三成都要给军爷抽走,哪里还省的下什么盘缠。”包七丈却道:“只要要给我田种,抽三成也没什么,我老家田租都是对半分的,东家给四六就算积了大德了。”郭宏又皱着眉道:“听官差说,除了上缴三成租子外,若有犯了法的,管咱的军爷还要抽鞭子的,十下以内都不经过县太爷的。”包七丈却道:“难道大户人家的狗腿子,街面上的无赖汉,衙门的差官打咱,也要经过县太爷不成?就算到了县衙,那板子打起来也是不留情面的。”

郭宏神色黯然,闷了片刻,叹了口气道:“唉,谁说不是呢。”就在不久之前,因为无钱无粮养活多余的子女,他嫂子亲手扼死了初生的女婴,第二天便重病了一场。郭宏再不好意思赖在哥哥家嚼食,托人留下一句话便闯了河西。

赵行德算是听出来了,这包七丈是个乐观派,无论郭宏怎么打击他,他都能找出积极的方面来让自己相信,前面还有希望。最后反而是郭宏沉默了下去。

不过,军士对荫户有处罚权这一点,却让赵行德犯了踌躇,若是遇到一个莽撞汉,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李若雪受鞭刑不成?他转头看向李若雪。李若雪眼中也透出一丝忧虑,士可杀不可辱,赵郎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怎可无端受人折辱。

赵行德沉吟片刻,缓步走到有过一面之缘的傅知仁身旁,拱手道:“傅训吏,在下有一事请教?”

傅知仁正在整理卷宗,抬起头来道:“何事?”

赵行德有些尴尬,低声道:“这个十鞭责罚,实在有些辱人,请问有没有法子,不受军士的管束?”

傅知仁一愣,往常从铁索渡河过来的都是农人,在关东也是受豪绅胥吏欺压惯了的,不似读书人面皮子薄,抱怨的多些的都是上缴三成岁入,不过到了后来,发觉除此以外再不承担别的赋税摊派,负担反而比关东轻上许多,也就欣然了。

傅知仁想了片刻,也低声道:“赵先生,若要不受军士的管束,只有自己成为士人。若你是大宋国子监生,自然有文士身份,若是进士,进学士府也可。除此以外,还有军士,匠师,教士,任何一途都可以。”

章22 慷慨泪沾缨-3

赵行德怀中有太学国子监生的告身,晁补之的书信,只是一旦拿了出来,不但暴露了身份,给奸党构陷自己的理由不说,还可能连累座师晁补之。而宋安为他准备那张礼部的通关文牒上没有宋国的函谷关关防大印,形同作废。赵行德行囊里虽有万贯交子,但依照夏国的律令却要先给流民确定身份,若是他冒认商人,则还是需要行商的通关文牒。

见他脸现踌躇之色,傅知仁也不催促,反而提醒道:“赵先生,你可有一技之长么?木匠,打铁之类的都可以争取匠师身份。”

赵行德一愣,看了看自己双手,不由苦笑起来。他自己似乎天生的笨手笨脚,也许反射神经过长吧。

他试探性地问道:“我也曾读过几本诗书,能够争取到文士的身份么?”

傅知仁皱眉,手敲着卷宗道:“若没有通关文牒的话,晋身文士就有些麻烦。”夏国对关东人的甄别收容十分宽容,但承认为文士大多要凭借正式的通关文牒,至少要在宋国有举人功名的。赵德从铁索过来,显然是没有通关文牒的。

“傅巡吏,今天传阅的邸报。”一名书办过来,将一份卷宗交给傅知仁。

傅知仁拿起来快速的翻阅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书办,他似乎有些出神,叹道:“卢眉和两河才是英雄用武之地,难道我就这么老死关中么?”

见他感慨唏嘘,赵行德等待片刻,才开口问道:“傅巡吏,恕我唐突,若我要争取军士身份,你觉得如何?”

“什么?”傅知仁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行德低声道:“在下打算争取晋身军士。”顿了一顿,见傅知仁的讶然神色,有些尴尬道,“不知合不合适?”

傅知仁上下打量着赵行德,关东人向来重文轻武,狄青的遭遇,关中都为他不值。即便是关东流亡过来的农人,也极少打算投军的,更何况夏国军士的资格也极难获得。他想起赵行德在渡河时候所显示的惊人膂力,心中微微一动,知他不是信口开河,缓缓答道:“若是够本事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赵行德上前一步,拱手道:“还请傅兄指点迷津。”

傅知仁沉吟道:“虽然律令没有明言外国人不能晋身军士,但除了少数禁卫军外,各军团都常驻一地,军士也以当地人居多,比如安东诸军,十之八九都是关中子弟。若是出身关东的去投军,立足恐怕有些艰难。”傅知仁亲身经历,哪怕是夏国人,在异地投军,都要付出比本地人多上一倍的努力,才能得到同袍的认可,更何况是新来的关东人。他自己因为关中过于太平,他便特意去北疆投军,先入度寒军,五年后后来又入禁卫膘骑军。因为他古道热肠,不爱计较得失,能与军中袍泽坦诚相见,才以关中出身在安北军司立足。足足在北疆服役了十年,经年累月讨伐马贼和蛮夷部落,后来也觉得厌倦了,才自请退役,校尉推荐他应募丞相府西河巡吏,回到了关中老家。

“只有禁卫军招募军士才不局限于一地,不过禁卫军通常只要在普通军团服役五年以上的精兵。”傅知仁见赵行德脸色微有些黯然,又道,“不过有一支倒是招新军士的,禁卫虎翼军。”傅知仁脸上显出嘲讽的神情,“而且打仗少,是保命全身的好去处。”

赵行德大喜,也不管傅知仁脸色有异,详细请教起来。原来这禁卫虎翼军乃是专门容纳世袭贵族子弟的军队,也经常招募外国人。虎翼军五千军士皆是人披重铠,马挂具装,大营常驻在西都敦煌,负责五府高官的护卫,很少出战。夏国的禁卫八军,膘骑军、白羽军、花帽军分别在北、东、西面震慑一方。驰猎军压制着吐蕃全境。教戎军、练锐军太平时拱卫东西两都,有事时则驰援东西两线作战。龙牙军乃是从禁卫军中拣选精锐而成的皇帝亲军,历代皇帝皆亲自兼任军指挥使。承影军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据称是整个夏国作战最为频繁的军队。唯有虎翼军,除了铠甲够厚重外,已经几十年没有打过打大仗了,被称为禁卫军中的摆设。

“赵德你是读过书的,文字无碍,晓畅军令当无问题,”傅知仁虽然与赵德交情不深,也耐心为他划策,问道,“你能够挽两石强弓,带重甲射百步外箭垛,十箭八中吗?”

适才一路同行,傅知仁见赵行德颇通马性,便知他不似普通宋人那样一辈子连马都没骑过,只要问他弓弩。虎翼军虽然也是骑军,但要求军士能够像步军军士一样步射格斗。以傅知仁所了解的情况,大宋禁军唯有在弓箭上还能与夏军相抗,仗着人多结成厚实的大阵,来抵消与军士个人武勇的差距。故而关中能以区区五万军士,压制得宋国西京大营十五万禁军如临大敌。

赵行德点头道:“应该没有大碍。”

傅知仁沉声道:“军无戏言,在箭靶场中一试便知,若无问题,便给你一张路引,去敦煌投军吧。”他站起身来,与负责甄别的巡吏潘少微耳语数句,潘少微亦向赵行德头来诧异的目光,微微点头,招手让一个书办负责维持着关东流民的秩序,和傅知仁一起带赵行德来到来到公堂后的箭靶场。夏国以武立国,这样的箭靶场在关中随处可见,中小型骑马场也不少。

“这是潘巡吏,倘若你果真有弓弩之长,他会给你开具路引,让你得以到敦煌投军。”傅知仁介绍道,递过一张硬弓,一壶箭,又低声嘱咐道:“平心静气,手要稳妥点。”

“潘巡吏,幸会。”赵行德拱手道,潘少微堆笑着拱手回礼,嘴角微撇了一下,暗暗想到:“本官在这西河巡吏衙署办公也有数年里,能达到这百步外着重甲开两石弓十中八箭的标准,全都原本便是宋国禁军中的精锐弓手,这赵德脸上没有黥印,恐怕是大言不惭的居多。”

赵行德穿上夏国弓弩手的三十斤重甲,轻轻哈了一口气,左手托起硬弓,感觉很是趁手,右手拿起一支箭,搭上弦,挽弓如满月一般,对准箭靶,右手一放,那箭矢嗖的一声飞出去,不但正中箭靶,还稳稳地插在红心上。

“好弓!”赵行德不禁沉声赞道,他原以为要试上一箭,稍微纠正一下偏差才能中靶,却没想到这弓的弦子如此之正。

他这一箭射得举重若轻般的感觉,令旁边的傅知仁和潘少微都有震撼之感,还未来得及思索,赵行德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开满弓射了出去,啪的一声,插在刚才那箭之旁。

这一张弓确是精品,箭也是好箭,射出去时飞得极稳,赵行德不禁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轻轻呼了口气,顺势又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几乎在左手举起的同时右手拉了满弓,刚刚对准箭靶,呼吸与手臂稳定下来的一瞬,一箭便射了出去,又中靶心。

就这么如行云流水一般连射了十箭,箭矢皆密密麻麻地插在箭靶的红心处,如同本身便从那里长出来一样。

他伸手往箭壶里一摸,却摸了个空,不能尽兴,微微有些遗憾,将弓双手交还给傅知仁,笑道:“幸不辱命,还要多谢傅兄借我良弓。”

潘少微咂舌不已,暗道:“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夏国人最重武勇,赵行德有此箭术,安身立命已无问题,潘少微对他的态度,也略微变得客气起来。

章22 慷慨泪沾缨-4

潘少微客气地问道:“我看赵先生用操两石弓似乎行有余力,不知先生最高可以开几石?”

赵行德不虞有他,随口答道:“勉强能用三石弓。”

此言一出,潘少微和傅知仁相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之色。即便是夏国军中,开三石弓的也凤毛麟角。赵行德若无其事,只因为太学众人全不把它当一回事,不少人甚至还暗暗道,“膂力大,不过能赢一黥卒尔。”好像在夏国,若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邻居最多会赞一句:“这孩子记心不错。”

潘少微微微笑道:“原来赵先生真人不露相啊。”转头对傅知仁道:“巡吏府衙中最强的弓也就两石而已,我让人去铁骨军借弓,今日赵先生定要让我等开开眼界啊。”

傅知仁微微一愣,迟疑片刻,点头同意。于是潘少微便让人去铁骨军借三石弓,亲自陪着赵行德回到了正堂。堂中除了刚才那三个教士外,又多了四五个操着关东口音的百姓,热情地向新来乡亲打着招呼。

“哎呦,你也是晋州老乡,几时过来啦?家乡还好吧。”

“你们要去河中?太远啦,没有一年半载的走不到,石山小海就更别提了,那授田也要有命去领啊。”

“周大贵人的织房正在招人手,管吃管住,一年还有二十贯的净赚。”一个人神秘兮兮对郭宏道,“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晚了就没机会啦。”

见好几个关东流民已经有些动心,傅知仁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潘少微冷冷一笑,低声对赵行德道:“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枪。”赵行德点了点头,轻轻拉着李若雪的手,让她离那些闲杂人等远点。

“柱国府的律令,为杜绝营私舞弊,若非事涉机密,衙门敞开办事,不禁百姓出入观瞻。便是州牧大人升堂议事时也是如此。”傅知仁向赵行德解释道,有时候西河巡吏衙门也对这些苍蝇蚊子颇为头疼,但律令就是律令。若是这些流民在此处被关中工坊招收了去,会少赚些工钱,却也省了安置所安排他们长途跋涉的很多麻烦。

等了一会儿,那出去借三石弓的书办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铁骨军的骠骑营百夫长马睿,他一见傅知仁便高声叫道:“老傅,听说居然有人能开三石弓,我也来亲眼见见。”三石弓乃军中所用硬弓的极限,马睿乃是将门之后,能开两石五斗弓,已经是出类拔萃了。

潘少微将赵行德让出来,笑道:“就是这位关东来的赵先生,文武双全啊。”

赵行德也和马睿拱手见礼,四人再次来到箭靶场,赵行德尝试着拉了拉弓,还好,和太学中常用的三石弓差别不大,就在他运起膂力,将三石硬弓拉如满月的时候,马睿等三人惊讶地张开了嘴。然后,赵行德便像刚才那样射了十支箭,仍然是命中靶心,因为三石弓射出的箭轨迹更似一条直线,箭矢只集中在红心的中央,周围还留了一拳参差不齐的红色。

“猛将兄!“当赵行德放下弓的时候,马睿迫不及待地抓起他的臂膀捏起来,“怎么练出来的?”他是侯门家的次子,出来投军后还是改不了插科打诨的脾性。

赵行德哭笑不得,转头看着傅知仁和潘少微。

潘少微却脸色微沉,对傅知仁道:“用三石弓十发十中,傅巡吏,恕我多虑,没有军士陪同下,赵先生不能独自上路,我是不会给他开具路引的。”

虽然傅知仁对潘少微如此热心要看赵德用三石弓早有怀疑,还是忍不住脱口问道:“为何?”马睿也沉默下来,盯着潘少微看。赵行德也不明所以。

潘少微脸色不变,缓缓道:“三石弓发矢能贯穿重甲,百步之外十发十中,若是行刺,则防不胜防。赵先生是关东人,让他在国中自行往来,我便失职了。”他说完也对赵行德拱手道:“下官职责所限,赵先生勿怪。”

傅知仁脸色微变,不管是马贼,还是极端的教派,都热衷于伏击刺杀。关东人性情平和,讲究礼仪服人,堂堂之阵,但也不能否认潘少微的理由充分。他沉吟片刻,也点了点头,笑道:“赵兄,那就麻烦你在西河巡吏衙门呆上一阵子,待有校尉轮换去敦煌护国府议事时,你随同前往,也省了不少麻烦。”

赵行德哑然,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过他不久前才暗助韩世忠射杀了克烈部的首领,足以佐证潘少微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

傅知仁是个热肠的汉子,他觉得假若自己不是因为好奇,和潘少微一同要赵德炫技,或许赵德已经顺利在去敦煌的路上了。为了表示歉意,他特地邀请赵德夫妇住在自己家中。傅知仁的妻子项氏与李若雪见面不久便说起长安、汴京和洛阳流行的衣饰之类。而马睿也常来和赵行德攀谈,向他请教练习膂力的方法之余,也谈到了赵行德跟随铁骨军校尉去敦煌的事情。

夏国的护国府是由四百余名校尉组成,商议决断军国大事。校尉们轮换去敦煌议事。马睿的顶头上司,校尉邱士良也将在将在九月份赶赴敦煌,要明年九月才回来。

校尉是晋升将军的必经途径,邱士良在敦煌的时候,从不缺席大将军府的各种讲习课程。可惜关中数十年来无大仗,每次拔擢将军,一论军功,关中诸军的校尉都要吃不小得亏,最近十年来,只见外来的将领在关中领军,驻守关中诸军校尉晋升将军则不多。直属大将军府的五个军还有驰援其他战场的机会,属于安东军司的五个军则几乎没有任何大的军功,若不是还有禁卫白羽军在巡行校阅中支撑着门面,只怕都要被别的军团看扁了。现在安东军司内部意见很大,底下要么唉声叹气,要么咬牙切齿。不过军功乃是晋升将军的第一考虑,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邱士良不在期间,营中事务由资格最老的百夫长令狐度代署。不过令狐度的权力仅限于萧规曹随的日常事务而已,大事还是要用军鸽禀报邱士良,紧急的事情,则请示军部,四名行军司马一般都能将事情处理妥当。邱士良在敦煌议事的时候,也常常用鸽驿来和马睿他们交流意见,甚至还要通知退役军士一起商讨,以确保本营下属所有军士的意见都得到护国府的了解。护国府决断每一个大的国策,往往都是各地校尉和军士多次商讨,在府内反复争论修改的结果。

也唯有如此,方能成就上下一心的局面,如臂使指地动员关中数百万人力修渠筑路,推行诸如以石炭取代木柴,换用优良麦种,试行免耕法保持水土等事。在讨论决策的过程中,军士们还得以对丞相府的各种政策了如指掌,如当初为了鼓励粮草轮作法保持地力,凡是轮作的土地,每亩丞相府发放五十钱,便是由军士向县衙申请,领来分发给下属的荫户。夏国的律令府令越来越纷繁复杂,若没有军士的指导,许多荫户根本弄不清楚。

傅知仁曾经是军士,但他退役后没有留在北疆,而是回到关中,北疆的居民也不可能万里迢迢来寻他,因此,下面一个荫户也没有。反而不习惯起来,每天从府中署理完事务回家,闲来无事便和赵行德吹嘘,若按照律令府令,种田当如何,买卖当如何,解决纠纷当如何,简直就和一个万事通一样。在这段时间,赵行德与傅知仁、马睿的交情也日益深厚。

章22 慷慨泪沾缨-5

赵行德在西河巡吏傅知仁家一住便到了九月末时,据傅知仁说,现在辽国和宋国还在河北僵持,西面的罗斯国又和大食先后攻打夏国的盟友卢眉城,护国府校尉们就是否派军介入争论相持不下,因此耽搁轮换校尉返程的时间,邱士良出发去敦煌的时间也相应的延后。

天气渐渐寒冷,衣物也逐渐添加起来,进了九月,各种菊花次第开放,傅知仁的妻子项氏还跟李若雪开玩笑说他们错过了长安的重阳菊花。当世唯长安菊花能与洛阳牡丹齐名,正所谓“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牡丹富贵祥和,菊花英姿飒爽,各擅胜场。据说长安还有“黄金台”、“羊脂白”、“团圆寿”、“狮子头”等诸多名种,李若雪听了也颇为神往。

重阳节那天,就连小小同州城里,家家户户也在门口插上大朵金黄的菊花,酒家用菊花捆扎成门洞。赵行德夫妇随傅知仁一家一同登高望远,然后在一处叫做莫愁台的山丘席地宴聚。傅知仁的妻室项氏颇为心灵手巧,用粉面做了如鸡鸭猪牛羊等各种蒸糕,上面镶着当令的果实,如石榴、栗子、银杏、松子之类的。家中吃不玩,还松了许多给亲友。

九月二十九这天,傅知仁高兴地说总算有人和赵德谈诗论文了,领了几个关东的士子到家里来吃饭。说来也奇怪,往常关东的读书人都是拿着通关文牒从函谷关过来,这次这几位却和赵行德一样,从黄河偷渡过来,不过并不是用铁索,而是出钱请人用革囊筏子摆渡的。

然而,就是这几个士子,给赵行德带了一个他绝不愿意听到的噩耗。

“张炳先生过世了。”来自西京的罗守道失魂落魄道。

“奸贼童贯返回了汴京,不知如何蛊惑上意相信了他的胡言。开封府的用刑逼供,张炳先生拒不招供,竟然就死在了狱中。国子监生丧身开封府大牢的消息传出来后,各地士人并力抨击朝廷奸佞,杨时、邵武、秦桧等十几位大人联名上奏,圣上终于同意不再穷究揭帖案举子的谋反之罪,但仍将此案牵连的士人定为朋党。京西北路诸州县官员大多是蔡贼与童贼的党羽,正在大肆搜捕党人,并罗织其他罪名治罪。我等便是因为在洛阳张贴过揭帖,被人揭发才逃出来的。”

“什么?”赵行德顿时呆住了,张炳的音容笑貌恍如昨日,时而是慷慨激昂的,“吾太学的士子却偏偏要大张旗鼓地相送舟山先生,少阳,守一,元直,诸君,你们敢不敢去!”“三司鞫谳,吾一力担之,必不容奸党将谋反之罪,强加于我等。”“我堂堂中国,岂能无人一死以明国法之重。”

时而是温和关切的,“元直,若是缺钱,言语一声,休要再向那商贾借贷。”

时而是严谨睿智的,“契丹人长于马背、习于射猎,若一味与之较量骑术弓弩,未免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这火铳制造和操作之法颇为繁琐,契丹人未必有此能耐,反而适合吾国吾民的常年耕作养成的细致秉性。”“吾之道,乃是以法治天下,而非因人废法。”

“张明焕,居然,就这么去了?”赵行德脑海里盘旋着这么一个念头,虽然知道被诬谋反有性命之忧,但他还对朝廷不杀士大夫的祖宗家法总还抱有一丝希望。而现在,这个希望已经完全碎裂了,只剩下对张炳的惋惜和愧疚。

赵行德正失魂落魄之际,蔡州的士子刘仓插口问道:“圣上果真不追究谋反之罪了吗?只是朋党还不至于抄家灭族。”

汝州的士子刘端方道:“正是,除了被明教魔头方腊蓄意诬陷的赵元直先生,其它人谋反之罪都不追究。听说连同邓素先生在内的在京举子已经被放了,只是要流放回乡,就连潜逃在外的陈东等先生,也都向当地的衙门自首了。”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我等都觉得,元直先生乃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绝不会和方腊魔头同流合污的。”

赵行德脸色苍白,心中喃喃道:“你们都看错了,他不过是个陷朋友于危难,只身潜逃的鼠辈罢了。”他双拳紧握,向傅知仁告了个罪,长身而起,匆匆离席。

赵行德独自站在院中里,低头满目的草木被秋风吹得瑟瑟凋残,适才拼命压制的愤懑和悲痛一起涌上心头。抬头看着天边层叠低垂的浓云,太阳的光芒被云层所遮挡,让天空显得很阴暗,他忽然很想伸出一只手,将这云搅碎,扯烂。这时候他真的很想痛哭一场,可是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只是感觉心头好像有个巨大的黑洞,仿佛要将整个魂魄都吞噬了进去。

茫然不知过了多久,李若雪来到身后,轻轻握住了他手。

赵行德转头看她,嗓子沙哑的低声道:“明焕被奸贼害了。”

李若雪担忧地看着他,低声道:“我都知道了。元直,我现在很担心你。”

赵行德沉默着没有回答。

李若雪眼中噙着泪水,嘴唇动了一下,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握着赵行德的手,轻轻靠在他的身上,仿佛要帮他承担一些什么。

良久之后,赵行德终于长叹了口气,脸上恢复了些生气,叹道:“我只是为明焕不值。他欲舍生而明国法之重,却连三司会审也没有。”

两天后的十月初一便是寒衣节,眼看寒冬将至,家家户户在这天祭祀死者,为免其在阴曹地府挨冷受冻,便要焚烧五色纸作成的衣服,仿佛为其送去御寒的衣物。赵行德除了祭奠自家的父母亲人外,也为张炳买了一些,看着那袅袅青烟升上天空,暗暗道:“明焕兄,一路走好。”

因为那天在宴席上匆匆离席的失礼之举,几个宋国士子对他都有些冷眼,赵行德也不在意,若是明白了自己身份,反而大家尴尬。夏国朝廷居然为着此事特意下了一道府令,凡是因为揭帖案牵连而逃来关东士子,就算没有通关文牒,也特别准许由长安学士府考评,核准其文士身份。赵行德因为早先未向傅知仁道明,隐瞒这么久,现在更不可能再改口承认自己便是因为揭帖案而被府令特别关注,要各处巡吏留意的赵元直。

十月初十,五名铁骨军的校尉从敦煌回到大营,而邱士良等另外五人则同时出发。随行有十名铁骨军军士护卫,赵行德和李若雪也随着这一批人,踏上了奔赴夏国西都敦煌的旅程。

校尉邱士良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军官,人很严肃,但待军士非常好,考虑事情也极细致。赵行德能开三石弓的事情在军营中已经传开,邱士良倒觉得以他的勇力去虎翼军有些埋没,夏国的军制首重军功,虎翼军常年驻扎在西都,常年都不见仗,在虎翼军厮混,大都没有晋升将军的前途,反而退役后,是做商人和州县官吏的多些。以他的箭术,应该去安西军司投军才对。校尉府已经决定乘着大食和突厥攻打卢眉的机会,派军介入,若是卢眉国自己争气,就帮他们一把。若是自己不争气,便顺势吞了。

邱士良老于世故,既不会把他的想法透露给赵德,更不会泄露护国府决心西进的军机。他颇通护国府纵横连横之道,一路上,他都在暗暗考虑,如何合拢关中诸军校尉之力,再拉拢巴蜀和安北的一部分校尉,这次战争的好处,怎么都不能让安西给独吞了。怎么着也得分一杯羹,虽然因为距离遥远,关中军无法出战,但筹集此次用兵耗费的丞相府债券,关中军怎么也要拿下一部分来,将债息贴补给退役军士。

章22 慷慨泪沾缨-6

福建路漳州的忘归崖,崖顶有泉水名为“应潮”,自危岩上流出,潮涨时泉涌,潮退时泉瘦,盈溢有期,终年不绝,大旱时亦不涸。忘归崖上,一座草庐背山面海,朝看旭日东升,红霞万丈,风云聚散,夜观繁星万点,碧海波光粼粼。

此时在这草庐中,两人面向而跪坐,面前摆放着一张满是墨迹的纸。

邓素满脸沉痛之色:“少阳,我愧对明焕。”

陈东已没有当初在汴京时候的意气风发,平添了几分沉郁,他缓缓地拿起张炳的遗墨,静静地观看,鼻息渐渐地沉重起来,原本止水无波的心境,显出微微的波澜,掀起滔天巨浪。

陈氏宗族自百年前从丹阳迁来漳州,筑土楼聚居,繁衍生息,几十房数百口,就在旬日前,他父亲在祠堂召集全族,正式将他从陈家家谱除名。忘归庐主人,从此真的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欲求忠义,上谕我等终身不得出仕。欲尽孝道,父亲将我逐出家门。日暮途穷,与其倒行逆施,不如忘归。”陈东搬出了陈家楼,自号忘归居士,又在应潮泉旁开垦了两亩菜园自给,耕读度日,每日俯视东海潮涨潮落,似乎将昔日的抱负忘得一干二净。

邓素的来访,彻底打碎了忘归庐主人平静的生活。

“张明焕并非因为入狱受刑后气力衰竭而死,而是被奸贼谋害的?”陈东再也无法止克制自己。

“正是,”邓素低声道,“揭帖一案,京中锁拿两千士子,牵涉京外张贴揭纸的士子足足上万人,天下震动,朝中清流连上弹章,以为汉时党锢之祸重现于本朝,乃亡国之兆。圣上亦有所意动,奸贼便退而求其次,不再讯问谋反之罪,只要我等具结悔过,承认结交朋党、诋毁朝政之过,便不再追究。我等在师友劝说下先后答应,唯有张明焕固执其善,甘愿受三司会审。”

“然后呢?”陈东手按桌案,盯着邓素。

“奸贼反复用刑,明焕仍不屈从。于是密令开封府,晚间用厚棉被裹住身躯,然后以黄表纸沾水覆盖口鼻,先致人昏迷,然后再一层一层叠加下去,窒息而死,不留痕迹。”邓素脸现着悔恨,一同被收押开封府大狱的士子闻听有获释的机会,大部分当即答应具结悔过,剩下的也都在师友的劝说下先后屈服,只剩张炳一人要求个公道,所以奸贼才会对他痛下毒手。

“此事乃开封府胥吏樊某亲眼所见,樊某也是被明焕忠义所感,这才在前夜答应将他的遗墨带出,并且还给我带了一句话。”

“什么话?”

“王在法上,足以为天下之大害。法在王上,足以致天下之大治。”

陈东哑然,没想到张炳临死前念念不忘的,还是他和邓素的道义之争。“明焕,真是个......”找不到一句话来形容这个好友,陈东只觉鼻子微微发酸,却听邓素又道。

“我等供认朋党之后,才知中了奸贼的圈套。奸党早对士人清流怀恨在心,此番趁机攀扯,除了在京的理学社两千余士子外,各州县尚有不少正直之士被冠以朋党之名,多达五千余人。此外,朝廷虽然只禁止党人出仕,但各地州县童贼蔡贼的党羽,疯狂地罗织罪名,陷害党人入罪。最令人发指者,京西北路的举子黄尧臣被邻居诬告他娘子楚氏与无赖通奸,县令居然不问青红皂白,令胥吏锁拿楚氏出堂,脱衣赤身受刑杖,那邻居和无赖又邀集数百人看打,楚氏不堪受辱,当天晚上便上吊自尽,黄尧臣次日亦自尽。荆湖南路的举子罗东镇被人诬告谋夺寡妇的产业,被州府下狱,结果数日后暴毙。”

邓素面带惭色,长叹道:“如今虽然不在开封府大牢中,还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方知,不是明焕固执,是我等愚昧啊!”

陈东听得目眦尽裂,一拍桌案,怒喝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被逐出家门后,这段日子来静思己过,深自压抑原本火爆的脾性,此时却如火山猛然在喷发一般,如笼中困兽一样来来回回,破口骂道:“老贼,欺人太甚!”

邓素沉声道:“我来之时,秦恩师亦道,奸贼权势既大,手段又很,我等切不可任其欺凌,坐以待毙。”

“正是!”陈东沉声道,眼底闪过一丝寒芒。他父亲陈赞将他逐出家门,一方面是恨他惹是生非,另一方面未必没有为家族避祸的打算。为今之计,唯有拼个鱼死网破,方能有一线生机。

“我理社揭帖案被奸党构陷了八千多士子,若是同心协力,未必没有自保之力。”陈东沉声道,“比如当初方田均税法出来,我东南的士绅齐声反对,数十万百姓联名上书,朝廷也只有收回成命。”他顿了一顿,冷冷笑道,“我等结理学之社,不过是道义之交。如今奸党偏偏要把我们绑到一起对付,我们也只有绑到一起对付奸党了。”

邓素微微皱眉道:“我等无权无势,如何对付奸党?”

陈东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蔡贼、童贼的党羽,有几个屁股底下是干净的?现在在册的党人八千多士绅,遍布各地,明察暗访,总能找出些弱点,拿住了把柄,我等在底下造势,恩师等清流在朝堂上弹劾。搬不到蔡京童贯,就搬倒州府臂膀,搬不倒州府,就搬倒县令,如果连县令都搬不倒,那就对付那些胥吏。对付这些疯狗,只有比他们还要疯。童贯蔡京的党羽,谁敢跳出来咬我们,谁咬得最狠,就是我八千党人的公敌。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非要将其攻讦致死不可。”

“奸党大都惜命惜身的,我们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有所忌惮,要么就把我们八千党人全都杀了。倒也干净。”陈东状若疯魔,额头上显出青筋,狠狠道:“我就算当真去投明教方腊,也要拖着蔡贼童贼下十八层地狱。”

“少阳,”邓素脸色大变,站起身来,衣袖将面前的茶水都拂倒了,“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啊。”

陈东被他拉住,头脑微微冷静下来,沉默了片刻,方才沉声道:“邓兄勿怪我失态。”

他重新跪坐下来,用手指沾着茶水画着图形道:“当务之急,有这样几件事。揭帖案所牵涉的党人遍布天下各路,彼此都没有多少联系,若要和奸党抗衡,大家要互通声气,彼此援应,如再出了京西北路黄尧臣,荆湖南路罗东镇那样的事情,大家要群起而攻之,宁可大家玉石俱焚,也不能容忍奸贼再任意侵凌党人。方腊正搅得天下大乱,朝廷若想安定的度过此劫,就誓不能纵容奸党随意加害我等。”

“可是?”邓素面露难色道,“奸贼党羽都有官身,我等还受着朝廷的嫌疑,难以与之相抗。”

陈东冷笑道:“奸党势大不假,但未必人人都和童贼那样根深蒂固,我们可以择其弱者先剪除之。以免虾兵蟹将都以为我等好欺负。若当真有和我等为难的,”他顿了一顿,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春秋战国时候有专诸要离、聂政荆轲,现在未必没有。若是没有,我陈少阳愿做一个。也算对的起明焕了。”

“少阳,你?”

陈东慨然而笑,话锋一转道:“那是万不得已了。”他又凝神道:“第二桩要事,大家仔细搜集奸党之间的联系和丑事,编成一部册子,我等要仔细分析其间的利害关系,以备后用。要汲取此次揭帖的教训,日后须得不发则已,发则必中。第三桩大事,这揭帖案震动天下,我这一路逃亡而来,百姓大都是痛恨奸贼,心向我等的,我等切不可妄自菲薄,消沉度日,”说到这里他微觉惭愧,继续道,“水者,天下所至柔至弱,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最好大家仿照赵元直在河间开设私塾那样,有教无类,广为传授忠义之道,借着揭帖案的影响,继续收拢民心。”

邓素点头道:“正是,我等当立即联络众人,将这三件大事先操办起来。定要和奸贼斗个你死我活。”他顿了一顿,叹道,“元直务实精明,可惜不知流落在何方,若是他在,这事情定能更加得心应手。”

次日,陈东与邓素一起下山联络因揭帖案而被牵连的各地党人。忘归崖上,唯留下一座空空的草庐,两亩菜园,日夜俯瞰着东海的潮起潮落。

章23 叹君倜傥才-1

关中的驰道是以长安为中心修筑的,北达灵州,西通敦煌,南接利州,道宽三十步,中间堆砌黄土平整夯实,两旁种植各类柳数抵御风沙,道路之外取土所成的沟渠顺势修筑为雨水沟。在关中腹地,也有行船的渠道与驰道并行。故而赵行德随铁骨军五校尉从同州出发,先绕道长安,再沿着长安与敦煌间的驰道赶路,十六人皆骑健马,另有道路曹的两名车夫驱赶两辆四马四轮的大车载着辎重跟随,每过六十里便在驿站换马停歇。李若雪不便行马,赵行德亦出钱向道路曹雇一辆轻便舒适的马车同行。

道路道两旁陆续传来熙攘人声,李若雪掀开车帘望去,已是热闹街市。“到长安了吗?”她问赵行德,赵行德迟疑了片刻,方才道:“算是到了吧。”远远望出去,还不见城墙的影子。

唐朝末年,朱温胁迫唐昭宗迁都洛阳,毁长安宫室百司及民间庐舍,隋唐两代苦心经营三百年的长安城成为废墟。如今的长安城墙乃是在残留的皇城基础上改建的,不足唐时长安十分之一。

大夏定鼎开国,关中元气渐复后,新长安城渐渐无法满足需要,是否需要扩建,在护国府引发了激烈的争论。最后,还是建章朝的丞相寇准亲自到护国府陈述利弊,说明扩建长安城为关中百姓所能带来的利益,远远小于修筑渠道和驰道,护国府才放弃了重筑长安雄城的冲动。丞相府统筹曹接着拿出了替代方案,旧时长安城废墟的土地不利于耕种,便在规划之后分片出售给商人,允许他们成立商会自治,于是,如今这一片已经是关中工坊与商铺最密集的区域,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长安。长安、撒马尔罕和成都府现在是夏国最大的三座城市,无论人烟稠密还是街市繁华,都远远超过作为政治军事枢纽的西都敦煌。

因为在商会自治的外围区域经商远比在长安城内方便,城墙内的长安街坊反而日渐冷清,许多关闭的商铺重新被丞相府买了回去,建成连片的巨型仓库,再出租给城外的商会。丞相府为城内仓库定下的租金不贵,又十分安全,商贩们将货物保存在城内,以交子作为取货的凭证,城外的大宗交易,都是以交子完成,有时候货物换了十几手,还是堆在长安城里的仓库中不挪窝。此后关中各处城市都效仿此举,既便利了工商,又使民间积储渐渐汇集到城池之中。建章皇帝陈武称赞寇准“使国家不费一文钱,而得三年之蓄”,恰逢水利有成,民心大悦,寇准进封齐国公,成为无数夏国文吏心中的榜样,也成了夏国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传奇。

不过,当初大将军府也支持丞相府的方案,却是另有考虑的。

“若是敌人大军来袭,连片的筑垒既能让敌人不断付出伤亡,又能让我方反击出入方便,比龟缩城池的效果要更好。”军士石文虎用马鞭指着街道两旁修筑的非常坚固的商户和民宅。也许连片筑垒对百姓的保护效果也许不如环形城墙好,但这不是大将军府考虑的首要问题。丞相府虽然同意了商会自治,但建筑的材质样式和基本的规划,却有一定的标准。

铁骨军五校尉这十六骑三辆马车沿着街市道路中央缓缓而行,铁蹄错落踏出悦耳的脆响声,两旁石板道上的行人纷纷止步,投以或示好或崇敬或畏惧的眼神,有的还在轻轻耳语,这是咱们关中的铁骨军。夏国人行走四方,家乡若是没有一支强军炫耀,必然会受人耻笑。

铁骨军军士此时亦挺胸直背,神态不似平常般随意,而是微微带着些矜持和骄傲,偶尔向跟着骑兵欢呼搅闹的市井顽童示意,让他们小心,别太靠近马匹。赵行德高高坐在马上,随着马背一起一伏,感受着军士在夏国万众瞩目的尊崇地位,心头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夏国的军士,为此间的百姓去南征北战,就算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将军有此强兵效命,也确实不必困守城墙。反观我朝......”他心头热度转冷,眼中流露出一抹黯然。

铁骨军的校尉也确实对得起此间百姓,为了避免导致关中动荡,尽管多年来没有大的军功,多数校尉在护国府里仍然力主最好不要和宋国交恶,好几次*了大举用兵关东的轻率提议。关中的百姓尽享几十年的太平,修渠筑路,耕织牧渔,工商并举,生活也越累越安乐富足。进了长安城,校尉们在道路曹的驿站中歇息,等待安东其它诸军校尉汇合后一同出发,趁着这几天清闲,赵行德则带着李若雪在城中游逛。

据石文虎介绍,长安城里有处是不能不去的名胜。夏国皇帝举行登基大典的兴庆宫,太庙。平素都不禁止游人,就连皇帝的龙椅和卧室,夏国人也能免费观瞻,异邦人则要缴纳二十两铜钱。唯有当朝皇帝陈宣回长安祭祀,或者继位新皇举办登基大典,要用兴庆宫时,这两处才会由龙牙军宿卫起来,禁止闲杂人等出入。这是关东人到长安必去的地方,宋国百姓借此可以满足一下对皇家生活旺盛的好奇心,每年观瞻此地的宋人所缴纳的铜钱,居然足够兴庆宫的维护之费有余,当然这也和兴庆宫殿宇宏大,陈设却颇为古朴简单有关。

自从踏入可以容纳万人朝拜的兴庆宫前大校场,仰望宫殿门口那象征九州的九根巨大石柱,赵行德就感到一股威压之气扑面而来。这九根蟠龙柱在夏国又叫做谤柱,无论军民都可在此张贴榜纸。

左起第一根龙柱上书“潜龙”两个遒劲大字,自思有一计一策敬有益于国者,无论贵贱贤愚,在此张贴献策。第二根龙柱上书“见龙”二字,有艺业而不得施展者,在此张贴,自荐于朝廷。第三根龙柱上书“应龙”二字,有事欲求见皇帝者,在此张贴。第四根龙柱上书“夕惕”,犯诸罪恶者自首减罪一等,在此张贴自首状。第五根龙柱上书“无咎”,身被冤屈无法洗雪者,在此张贴鸣冤。第六根龙柱上书“飞龙”,推荐他人为朝廷所用,夏国百姓常常在此张贴榜文称赞各地官员。第七根龙柱上书“亢龙”,攻讦祸国的权奸,便如宋国的蔡京、童贯那般人物。第八根龙珠上书“群龙”,揭发其它的作奸犯科者,在此张贴榜文。最右边的第九根龙柱上书“元亨”,若是百姓无法决断将自己的榜文贴在哪根龙柱上,便在此张贴。

维护这九根龙柱,乃是兴庆宫皇室内臣最重要的工作,要将每天所得的榜文一件不落地送到敦煌供皇帝御览。夏国皇帝轻易不干涉五府的决断,但若是榜文所述打动了上意,则会亲自过问,丞相府也会认真应对。久而久之,这九龙柱成了夏国国内一处神圣之地,关中百姓若有冤屈,往往来到“无咎”柱张贴榜文,并嚎啕大哭,催促让内臣速速将自己的冤屈上达天听。因为这九根龙柱的存在,夏国皇帝陈宣虽然远在敦煌,但关中人心的位置,却比赵佑在汴京还要牢固许多。

兴庆宫空旷的正殿地上玄武岩石方砖原本都是粗粗磨制的,但百年来游人无数,居然被磨得盈盈发亮。负责管理兴庆宫的皇室内臣还需要不时更换一些被踏坏的地砖。足踏这冰冷的石砖,仰视着高高的无梁穹顶,这般高阔的感觉,仿佛听得到上面还有风声在呼啸,李若雪不禁感到身上有些寒意,“难怪夏国皇帝不愿住在这里,虽然气势很大,但确实不适合人居。”

赵行德站在这空旷的巨殿中,却有一种当初在汴梁太史局星图下的敬畏感觉,暗暗叹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多少豪杰身负倜傥不羁之才,毕生殚精竭虑,甘于奔波劳顿,才造就了这个如日方升的崭新国家。”

章23 叹君倜傥才-2

长安城内的街道行人不多,反而没有城墙外面熙熙攘攘的热闹,别有一种古城的深沉悠远。随处都是高大的仓库,储存着粮食、布帛、香料、瓷器、玉石、茶叶等货物。偶尔一队马车停在街边,脚夫们肩头横搭着白毛巾,扛着打包的货物,有时将货物从马车上卸下,有时将货物从仓库中装上马车。即便是十月初的凉爽天气,这些脚夫仍然干得挥汗如雨。

城外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绕长安。陇右关中广被树林,减少了河水的含沙量,丞相府每年还会组织百姓挖掘河底陈年淤泥,卖给附近的农家以补充地力。漕运渠道原本在唐末已大部淤塞,但丞相府动用关中民力将之重新疏通。如今长安城外到处都是码头,尤其以广运潭码头为最,可以同时供三百艘漕船同时使用。各地经水运而来的货物,在码头换装上大车,运进长安城内的仓廪,再从仓廪中取出需要的货物,装上漕船,或是以马车队运往敦煌,在玉门关前再换骆驼队,踏上艰辛而遥远的征程。

赵行德与李若雪来到一处好似汴京正店酒楼的地方,见许多商贾进进出出,二人好奇地上前观看,但见门口两块照壁上张贴着告示,其中一张告示上头写着“悬赏”两个大字,告示的意思是说如今大将军府军械司正在试制火炮,无论是夏国还是异邦人,在保持火炮威力不变的情况下,每个应征者能将火炮的重量降低多少,并且按照他的方法重复制造没有问题的话,则赏给同样重量的黄金。此外,军械司每铸造一门火炮,都按照后前后所降低重量的比例,都将按照缴纳学徒钱的规矩,把火炮价钱的三成分别交给应征者。

几个夏国的商人也在看告示,一商人啧啧算道:“一斤为十六两,一斤黄金约合一百六十两白银,火炮动辄上千斤,假若能够将千斤火炮重量降低三成,那么可得悬赏300斤黄金,折合白银四万八千两。若在如法炮制,将各型火炮的重量都降低一些,那悬赏加起来岂不是要上数十万两白银。军械司莫不是钱多的发烫烧手了。”他的心算倒是让人佩服,但旁边另外一商人却道:“你道这钱好赚么,天下火炮铸造之精,莫过于我国军械司,要超过他们所铸的东西,岂是那般容易。那火炮就算不用铜铸,只用铁,每试造一门,花费都非同小可,多失败几次,任你多丰厚的身家,都要给赔了进去的。”

有个中年人也站在榜文面前,他的面目有些浮肿,袍子下摆有几块污渍,刚才后面那商人的话刺得他瞳孔一缩,将目光从榜文上面收了回来,喃喃道:“罢了罢了,人家一眼就看得到的结果,我却利欲熏心,自以为才高旁人,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也是活该。”他垂头丧气地转身向外走去,走到赵行德身边不远处,忽然拔出了怀里的一把短刀。赵行德一惊,忙将李若雪挡在身后。

熟料那人并未行凶,而是将短刀朝左胸口处捅去,竟然是要自尽。赵行德抢上一步,他来不及抢夺匕首,双臂用力就将那人猛地一推,这人便踉踉跄跄跌倒在地,短刀也掉了出去。他一心求死,既然无暇管顾是谁推他,站起身来,便将低头朝柱子上撞去。周围的几个人忙将他拦腰抱住。这人状若疯癫,高声喊道:“拦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欠你们钱。”众商人七嘴八舌劝道:“老兄,券市上赔得底儿掉的,多了去了。”“看到街对面那个扛包的没有,身家巨万全部赔光了,现在人家活得好好的。”“留得青山在,还有翻本儿的机会啊。”挣扎一阵后,这人力气用尽,方才喘着粗气坐在地上。

众商人也渐渐散去,赵行德却和李若雪远远地驻足观看,见他眼中露出决绝之色,又去摸那掉在地上的刀子。赵行德看了看李若雪的怜悯眼神,叹了口气,沉声道:“朋友,人生苦短,何必一意求死。”走上前去,伸足踏到那柄匕首上。

那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赵行德,吼道:“我淳于震虽然落魄,却不要你这等人来可怜。”说完一手去推赵行德腿,一手拼命想把匕首抽出来。赵行德每日练功锻体,河北军前时为了练骑术又刻意加强了腰腿的力量,这一踏足在匕首上,如泰山之重,那人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撼动分毫。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时,石文虎正陪着邱士良从劵票坊市里走出,大声招呼道:“赵德,这是怎么回事啊?”

淳于震认得校尉的装束,当即收了手,但仍然坐在地上,状若木然。赵行德尴尬地笑道:“这位朋友兴许是生意失当,竟生了厌世之念,我这里劝他一劝。”他说得轻松,脚下仍然牢牢踏在匕首上,怕那淳于震突然夺刀自尽。

石文虎笑道:“这般劝法,倒和我关西军士做派相类。”赵行德拱手笑道:“这兄台不过是一时想不开罢。待他幡然悔悟过来,必定也会对刚才的举动极为后怕的。”

夏国军士重义,却最看不起一遭挫折便寻短见的自了汉。邱士良眼皮扫了瘫在地下发呆的淳于震一眼,微笑着对赵行德道:“你也来逛长安的券票坊市么?”他顿了一顿,笑着道:“年轻人取前程还是要脚踏实地得来,小玩一下这些玩意儿,不过补贴点养老的银钱。”言罢便带着石文虎去办别的事情了,看也不看地下的淳于震一眼。按照他的观念,这种寻死的懦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赵行德看了看地上的淳于震,又看了看李若雪有些不忍的眼神,又叹了口气,沉声道:“老兄,我刚才答应朋友说要劝一劝你,这里不好说话,你我上酒楼先吃喝一顿再说。”说完便指了指面前一座挑着酒望帘儿的店面。

也许是券票坊市进出行人的指指点点,让淳于震觉得不自在,也许是想在临死前再好好吃喝一顿。他听了赵行德话,没有拒绝,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赵行德则将脚下的匕首拾起来,手中掂了掂,微微有坠手,他看那匕首上犹如发丝般的碳纹,不禁暗赞一声,好刀。他现在可不敢当即将利器还给淳于震,手一伸到他面前,沉声道:“刀鞘拿来。”淳于震乃是求死之人,怎会在乎一把小刀的得失,微微一愣,叹了口气,便将怀中的刀鞘叫给赵行德,叹道:“这把宝刀能刺透明光铠,就算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吧。”

赵行德将刀收到怀里,颇有深意地看了淳于震一眼,没想到这人到了执意求死地步,也不肯欠人家一个人情,要“劝他一劝”的想法,也越发强烈起来。

章23 叹君倜傥才-3

在酒楼坐定之后,淳于震将一大口名为“汗血”的烈酒灌了下去,酒浆溢出来洒在衣襟上也毫不在乎,他红肿眼睛盯着赵行德道:“你以为我当真是买卖券票才赔光了家产了吗?”

“那是为何?”赵行德淡淡道,为淳于震将面前的酒碗添满。求死之人,胸中必然是有块垒郁积,等他宣泄完了,也许就不想死了。李若雪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她发觉淳于震有极其强烈的自尊心后,便再也没有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士可杀不可辱”,李若雪也觉得应该劝他一劝,这世上真正的“士”,已经越来越少。

“你看到那张军械司的悬赏榜文了么?”淳于震沙哑着嗓子道。

“看到了。”赵行德点了点头,他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不禁在心中暗暗同情这淳于震。

“我发现用一种方法来铸炮,可以大大降低炮的重量,提高铸造成功的机会。”淳于震缓缓道,他喝了一口酒,叹道,“但是怎么都不能完全成功,所铸出来的的东西,不是有裂纹,就是有空洞,一旦火药用猛了,就会炸膛。都次品。”他又灌了一口酒,这是炉前铁匠的习惯,有的铁匠喝了酒还喜欢往正在锻造的刀剑上喷一口,看着蓝汪汪的火苗起来。不过淳于震是很鄙夷这种无聊的举动的。

“那你准备怎么铸炮呢?”赵行德缓缓问道,他想让淳于震尽量多说话,将他心中的郁积发散出来。

淳于震一愣,每个铁匠都有自己的秘诀,特别是这关系黄金悬赏的铸炮术,赵德怎可在酒楼上这么轻描淡写地问出来。他愣了半晌,忽然又笑道:“我可真是入了魔障,这炮始终铸不成,我淳于家四代积蓄的家产败光,这害死人的铸炮术,我还像个宝似地憋着做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放开心防,将这敝帚自珍,却始终没有成功一次的铸炮术缓缓说来:“铸炮用泥模木模,铸完炮后便将模子打碎,使得每次都重做模子,而每次模子都略有不同,使得铸出来的铜炮每次都不同,而且品质参差不齐。我以为改用铁模子,则可以一副模子多铸火炮,而且每次铸成的火炮尺寸法式相同,更不易失败。”说到这里,他猛灌了一大口酒,呛得咳嗽了数声,当初他是颇为自己这个想法而自豪的。

赵行德微微吃了一惊,淳于震所说的铸炮术勾起了他久已封藏的一些记忆。若所说的当真,淳于震可算是开创了铸炮术的一条先河。

淳于震灌下了烈酒后,眼神也有些恍惚,继续喃喃道:“试铸了几门铜炮,失败之后,将炮砸得稀烂,我仔细验看了里面裂纹和孔隙,发觉之所以不成功,是因为铜水灌注进去,外面的先冷凝下来,固定了火炮的外圆,里面的后冷下来,拼命要往里收,结果便拉出了裂缝和缝隙。所以我想,如果在铸炮的模子里面灌注冷水,让铜炮的内壁先冷,外壁后冷,这样,里面已经硬了,外面还要往里挤,”他抬起头,咧嘴对赵行德笑道,“你不知道,这铁水铜水冷下来的时候,挤比拉更不容易坏事儿,有时候还能让东西更好。”

赵行德也陷入了沉思,目光有些游移,缓缓地低声道:“我知道。”

淳于震眼中露出一丝不信,旋即转为黯然,低头道:“当时我已经铸失败了好几门炮,祖传铁匠铺子已经入不敷出,既然发现了铸炮成功的秘诀,自然不肯放弃,于是我将铺子抵押给了别人,筹集足够的银钱后,继续试铸。”

“你真的试铸了吗?”赵行德眼中闪过一丝激动,淳于震的秘诀勾起了他原本以为绝不会再触及的回忆,面前这个看似普通的人,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天才,他让一种极为先进铸造术提前八百多年来到世间,而他本人却因为这倜傥才华而落魄得要自尽。

“试过了。”淳于震叹了口气道,满身萧索道:“还是全部失败了,过了今天,我祖传的铁匠铺子也要让给别人,明天我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还是今天了断的好。”

“不会吧?”赵行德仿佛没有听到淳于震要自尽的话,皱着眉头思索,口中喃喃道,“你用的是铜水,比生铁水的铸造性还好一些,难道是铜水的配方有问题么?”他右手放在桌上,一根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画着,左手也下意识地拿了上来,仿佛在按着什么东西一样。

淳于震虽然要自尽,却不容别人随意诋毁他的技艺,红着脖子道:“铜水绝不会有问题,我父亲便是军械司里出来的,虽然不能说贯通全部技艺,但他所管的正是铜水配料的那一段。”军械司为了保密,不让一个工匠负责全部的铸造过程。淳于震心下微微有些遗憾,正是因为不明了军械司的其它铸炮过程,他才干脆另辟蹊径,率先使用铁模铸造和中心注水冷凝两种方法。

“如果说铜水配方没有问题的话,那么问题可能还是出在冷却温度上。”赵行德顿了一顿,又道,“或者说,温度和配方的结合出了问题。”他还觉得不够清晰,继续道,“我是说,铸造模子内外壁冷却温度的控制还不够准确。”他说着说着,伸手沾了一滴酒,手腕凝住,手肘微微牵引,一条平直的横线便画了出来,接着沾酒水上上下下几笔勾勒,将淳于震所述的模具、炮身、注水的装置,按照他的猜想画了出来。

淳于震的眼睛睁得大大地,一则赵行德描画的动作纯熟得令他吃惊,二则他不过描绘了一个大概,赵行德却当场将结构剖解了出来,和他实际所造的也大同小异,甚至构造更为简洁明快。李若雪也吃惊地看着赵行德,她也从来不知,元直居然善画,不过却是营造法式般的规矩绳墨的风格。

“军械司原来的铜水材料配方,定是用木模子和泥模子冷却,铸造成功的几率最大的配方。如果你不用冷水和铁模子冷却,说不定也能铸造成功。”赵行德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沉声道。

淳于震听了这话,顿时愣住了,仿佛心神被夺一般,良久,方才重重拍了一下酒案,叹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回事呢。”他沉默了半晌,只觉得心中空洞洞的,倾尽家财所做的事情,不过是一场笑话。他凝了凝神,脸上神情却有些黯然,“不过若是用泥模木模去铸,是绝无可能胜过军械司的了。”顿了一顿,又恭敬地对赵行德拱手道:“先生原来是高人,在下虽然倾家荡产,但也得了教诲,感激不尽。”说完便欲起身离去。虽然没了家产,但他还有一身手艺,找个铁匠铺子当匠师,养家糊口也不成问题,当年先祖不就是这么攒下的家业吗?想到此处,淳于震暗骂自己一时糊涂,更加感激赵行德救了他的性命。

“淳于先生且慢,”赵行德沉吟着缓缓道,“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淳于震刚才得了他的指点,此时自然无法推却,坐下来,拱手道:“先生请讲,在下知无不言。”此时赵行德就算问他祖传的诀窍,他也不会隐瞒了。

赵行德思索了片刻,双手按在桌案上,身子前俯,凑近淳于震,低声道:“铸炮术乃是军国大事,难道淳于先生就不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

章23 叹君倜傥才-4

“您说什么?”淳于震脸现迷惑,他很少这么文绉绉的说话。

赵行德解释道:“火炮是军国利器,你铸造出的火炮更胜朝廷,难道不怕军械司将你扣押起来,再难见天日了吗?”

淳于震一愣,随即笑道:“不会的,十数年前,李家铁厂铸造出的铁桶炮比军械司的轻了一百多斤,李老板现在仍然好好地做他的生意,军械司用了他的诀窍,到现在铸造的铁桶炮也遵照约定付给学徒钱的。”他所说的学徒钱乃夏国已经推行了百多年的律令,工匠只要将工艺诀窍或者发明创新向朝廷登记,便可以在二十年之内向全夏国境内的仿照者收取学徒钱。这一律令大大刺激了各种奇技淫巧的涌现和改良,弊端却是抬高了货物的成本。不过百年的效果积累下来,总算是利远大于弊。

淳于震眼中深信不疑的眼神,便是夏国朝廷律令如铁的明证。

赵行德沉吟半晌,缓缓道:“淳于先生,你所用的铸炮方法,大体不错,而且是极为难得的,所欠缺的,不过是细微而已。就此放弃了,未免太过可惜。我有一法,兴许能助你扭转乾坤。”

刚才他信手画出了淳于震铸炮机关的图纸,又指点了他失败的原因,淳于震已经有八分信他是个此中高手,闻听赵行德此言,当即露出激动的神色道:“当真么?还请先生指点。”

赵行德右手将刚才所画的图样又加了几笔,沉声道:“所谓过犹不及,铁模与冷水,都是促使铜水加快凝固的,也许问题,就在这个‘快’字上,以我之见,若是用流动的温水来冷却炮膛内壁,也许会和冷水效果略有差异。对了,”他想起一事,抬头问道,“不知这世间有计量冷热的器物没有?”

淳于震当即道:“先生所说的是炎凉仪,倒是有的。只是价钱不菲,平常人家又用不着此物,因此不被世人所知。我等打铁铺子,主要看火苗和铜水铁水的颜色来掌握火候,因此也没有买来备用。”

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正是此物,如果铸炮失败的关键是冷却液温度的话,将用于冷却内膛的流水热度逐渐提高,同时,还可以将冷却外壁的流水热度逐渐减低。”他指了指自己所添加包裹在外壁铁模上,与内壁循环水冷管路相似的装置。他想了想,仍用有些不确定的语调道:“这样就能试出铸炮真正需要的冷却水温了。用你说的炎凉仪精确地记录下来,就能大大提高铸炮的成功率。”

铁匠的经验主要就在火候的掌握,加热或冷却温度对于铜铁炼制铸造的影响,淳于震也完全能想象出来,只是没有赵行德这样透彻的想到过解决的办法。

赵行德揉着太阳穴道:“希望问题出在冷却上,如果是材料配方的话,就难办了。”这个时代要解决材料问题多数只能靠试错法,比起解决冷却液温度问题所需要投入的精力和时间不知要大上多少倍。他顿了一顿,又对淳于震道:“记住,每次都要用炎凉仪把温度记清楚,免得做无用功夫。”

淳于震双目透出惊喜的眼光,叹道:“我淳于震从前以为自己的铸造术天下无双,今日听了先生一席教诲,才知道人外有人,天上有天。”他的神情瞬间转为黯然,“从前我胡乱试铸铜炮,已经破尽了家产,先生的方法定是有效,可惜,眼下却无法尝试了。”他沉默了半晌后,又抬起头,眼光转为坚定,对赵行德道,“待我将来重振家业,定会按照先生所授的方法试上一试的。”

赵行德叹了口气,被淳于震的执着所打动,他看了一眼身旁,李若雪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别所所思。赵行德沉吟片刻,下了决心,对淳于震道:“在下薄有积蓄,杯水车薪,便助你一臂之力。”言罢,便从怀中取出贴身放置的一万贯交子,这是他绝大部分的财产,不过若是要试验铸炮,仍然难说能坚持到成功。

“这,如何使得?”淳于震接过交子一看,吓了一跳,虽然他所耗费在铸炮上的钱财数倍于此,但赵行德能够单凭一面之缘,不但指点他铸造的诀窍,而且慷慨赠金相助,实在让人是匪夷所思,他转念一想,自己也实在没有任何让别人图谋的,心中感激更甚。早间被债主逼债的辛酸一起涌上心头来,哽咽道:“赵先生是我再生父母,我还了债,这铁匠铺便算是赵先生的。”

赵行德原本是想资助他完成铸炮术的实验,谁曾想淳于震居然想岔了,以为是助他还债,保有祖传的家产。他也难以改口,心想今日便做了个滥好人,摇头道:“我正有事去敦煌,你的祖传产业还是你自己好生打理为好。”他顿了一顿,仍然觉得不甘心这样好的铸炮术就此埋没,又道,“待你周转过来,可按照按照我所说的方法试一试,铸造铜炮太贵,便从铸铁炮着手,先铸小的,再铸大的,这样钱财可以多支撑几次试验。”

淳于震心道今日是遇上了义士,待我将铁匠铺子好生经营起来,在转交给他也不迟,那铸造装置的学徒钱,自然也是赵先生的,便也不再坚持,只恭敬地问道:“可否在下知道恩公的名讳?”

“在下姓赵名德。”赵行德随口报了他在夏国的化名。

待淳于震走远之后,赵行德看向李若雪,只见她也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好像要重新认识面前的人一样。

“元直不觉得有些事情要说吗?”李若雪低声道。赵行德的举动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仿佛一下子变得仿佛很遥远和陌生。至于元直出钱相助那匠人,她倒是觉得,这是君子喻于义,理所当然。

赵行德看着她,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终于,他开口道:“你相信前世吗?”

李若雪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奈何桥上,难道你没有喝孟婆汤么?”

赵行德苦笑道:“或许如此。”他缓缓道,“我前世是一个工匠,刚才对淳于震说的那些,都是生来便记得的。”

李若雪眼圈微红,心头有些气苦,没想到赵行德不但将本事瞒着她,连编瞎话也如此马虎。她原本以为,这些杂学匠艺是晁补之闲暇时教导赵行德的。她也不反驳,只继续问道:“那你还记得什么,前世的妻室么?”她不自觉轻轻担起心来。

赵行德忙道:“小生尚未娶妻,连女......”他打了个顿,道,“连相好的女子也没有一个。”

李若雪见他紧张的样子,心头微微涌出一丝甜意,但仍然恼他心口胡编,继续道:“前世你若是个工匠,那作坊开在哪里?师傅是谁?”心里暗暗恨道,叫你编瞎话,继续编吧,你是那写话本的秃笔翁么?

赵行德见她神情,便猜到她的心思,哭笑不得,但仍然觉得,趁着这次契机,多少向李若雪做些交代,便整理了一下久已埋藏的记忆,缓缓道:“我没师傅。”李若雪刚要反驳,却听他又道,“也可以说有很多师傅。”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在陷入追忆中,如果是装神弄鬼,未免也太过逼真,李若雪微微蹙着双眉,现在倒是为他担心的成分多些。

“那时朝廷要建世上最大的一座铁厂,因为耗费不菲,便将国内的匠人高手都召集起来,成立了一个小组,从勘察地址,拣选矿石开始,一点一点的设计流程和工艺。那时我也和现在这般年纪,每天跟随这些高手工匠,天南海北,漫山遍野地奔忙。我便是那个时候开始真正懂得冶炼之术的。”

李若雪有些同情地看着赵行德,低声道:“那时的日子,很辛苦吧。”

赵行德点了点头,微微笑道:“虽然苦,但是收获也不少。虽然没有固定的师傅,但把人家说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就像要饭的一样,虽然累,每一口饭倒是吃得都很香甜。”他脸上现出缅怀的神色,忽然道,“那座钢厂还没有开始兴建,我有一天睡觉做梦,醒来一看,就变成了这世间的一个小孩子,直到现在,这些前世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和人说起。”

李如雪点了点头,低声道:“你若是说了,只怕要被当成妖怪。”她也曾见过有些愚昧人家,因为初生孩儿的一些异状,便将之弃之野外,现在反而觉得赵行德将这些前世的事情一直藏在心里,不能与外人言,是非常难捱的一种痛苦,对他隐瞒自己的小小过错,也就释然了。

她琢磨了片刻,忽然宛然一笑,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说不定,现在你还在梦中呢。”顿了一顿,又沉吟道,“说来奇怪,有时候我也觉得,今天的事情,一件一件仿佛都是从前做过的,可是总是要等到经过了之后,才会有似曾相识之感,你说这是否就是天命呢?”

“这是天命我们在一起。”赵行德握住她的双手,感觉是如此温馨而真实。那个南方钢厂项目专家组里忙前忙后的年轻助理,再次被他深深埋藏在遥远的记忆里。

章23 叹君倜傥才-5

前往护国府议事的安东军司校尉聚齐之后,翌日便从长安出发。二十五名校尉,五十名护卫军士,以及等赵行德等七八位顺路同行的,共八十余骑,带着十七辆运载辎重的四轮马车,沿着平坦的驰道,浩浩荡荡奔赴敦煌。

顺路同行的人当中,杨麓和张良衡是丞相府词讼曹胥吏,专门押送下半年关中各地士绅百姓乡约到柱国府备案审查的。这两人还走访了相关的州县乡村,了解实际情况,以备柱国的垂询。

袁兴宗是华县令,他将原本由官办的驿站承包给商人经营,既提高了驿站的使用效率,又为朝廷节省了不少开支,丞相府准备先在关中推广试行,此番袁兴宗便是奉丞相之命去护国府陈述推行此政的利弊的,他还可能被调入丞相府负责主持此事,迈出地方文吏入主中枢的关键一步。

汪衡乃关中商人,六月份在潜龙柱上贴了一纸上书,建议朝廷允许商会利用券票所筹措股本,并列出了二十多条监控之策,因此被皇帝和护国府召见。

喻伯岩是去安西投军的,他身高体壮,穿着五十斤重陷阵甲,犹如一座铁塔,善使陌刀,舞动起来如同一片雪影。赵行德曾经见他硬生生斩得四个刀盾手连连后退,辽人铁浮屠也没有这般威势。

燕月溪是个和善的中年商人,自称做东珠、南珠买卖的,但赵行德总觉得他的笑容背后藏着许多东西。宇文秉信是探亲回返的教戎军军士。

有了这群夏国人,赵行德和李若雪的旅途也有趣了许多。特别是杨麓、张良衡与赵行德年龄相若,这二人在夏国丞相府做事,专门负责勘察乡约,对各地的民情世风极为熟悉,问起赵行德关东的情况,往往和关西加以对比,各自都收获良多。只是每当杨麓与张良衡言语间流露出夏国远胜关东的意思时,身为关东人的赵行德不服输,定与二人唇枪舌剑。

杨麓说乡约之制乃是夏国独创,赵行德便反驳道:“关东之地,早已广开乡约、社仓结甲、乡曲义庄、义约、粥局等事。此乃秉持孟子所说‘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的遗意。可见乡约之制至少在春秋时便出现了,乃中国素来所有,并非贵国独创。”

杨麓和张良衡因为不熟悉关东情况,虽然感觉赵行德有点强词夺理,却抓不到他的要害。

见这两人憋得面红耳赤,袁兴宗沉声道:“我朝乡约之制,乃蓝田吕二先生所倡,关中独有,即将推行全国。乡约与朝廷律法乃是一体,百姓自行约定之后,由柱国府、丞相府核准,在约条所及的州县村社之内,与律令府令效力相差无几,倘有不遵及背约者,等同触犯律法。如此以来,方能使善不济恶,并导引世风向好。贵国之乡约社条,与朝廷律法殊异,官府要么任其自流,要么担心结社谋反而横加限制,乡约的效力不足,难以担当引导世风之任。此乃与我国制度的大不同。”

关东的朝廷实际上确实是不鼓励结社的,理社党案殷鉴不远,赵行德是实心人,闻言颇有些讷讷。此时关东人虽然号称独尊儒术,但实际下层重利之风更胜于关中,而且官吏贪渎也越来越厉害,很为夏国的儒生所不齿。袁兴宗亦是信奉孔孟之道的,顾及赵行德的颜面,还没有说“关东便是朝廷律法也难以令行禁止,何况是乡约社条。”这等难听言语。

马车内的李若雪却缓缓道:“袁大人此言差矣。这乡约之制,分明源自《管子》和《周礼》中所提及的乡里制度。吕二先生师从横渠先生张载,横渠先生却是关东汴梁人士,张夫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言犹在耳。袁大人岂能说这乡约之学乃关中独有呢?”

她喉音婉转,字字清脆,纵使是在驳斥对方,也让人听着耳中舒服,暗道,这女子学识不让须眉,盼她能多说几句。只听李若雪顿了一顿,又道:“小女子读书虽然不多,吕二先生的著述也有涉猎,吕二先生著述宗旨,乃是‘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又道‘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并不见袁大人所说的‘关中独有’,‘与朝廷律法一体’之句啊?”

虽然李若雪引经据典地毫不客气,袁兴宗只淡淡地笑了一笑,并不理会。“本官不与她一般见识,与女人辩驳,胜不为荣,败则为耻。”他始终认为圣人所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一贯正确。

杨麓却结结巴巴道:“赵夫人莫忘了,张载先生虽然生在汴梁,其后却是在我关中横渠讲学,弟子贤者如吕先生兄弟、李复、范育、游师雄等也是我关中人。”

关中的儒生大多信奉关学。关学源自申颜、侯可,实际上由张载所发扬光大。李若雪要把它的渊源强扯到关东去,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即便杨麓对赵夫人的学识有些仰慕,闻言也要反驳。

李若雪还未回应,赵行德便打圆场道:“以我浅见,孔孟道统传承是一脉数支,天下一家,何分彼此。吕二先生后来也游学于洛阳程门,并不曾执着于门户之见。”

袁兴宗、杨麓、张良衡三人都并非不谙世事,见他如此,自然也不再争执下去。只不过大家唇枪舌剑,解除了不少旅途的疲乏和无聊。

李若雪乃是这一支人马中唯一的女子,每当下车时,也像夏国的女子一般戴着长可及地的面纱,从容娴雅,风姿绰约。不少人在休息的时候眼光都若有若无地朝她这边看来,这一路行来,每当赵行德与别人辩驳相持不下之际,李若雪便会出声相助,渐渐的,赵夫人的学识也被夏国三位文士所认可,就连随行的军士,觉得她气概和才识都不输给男子,也不再把她当作普通的随行眷属,而是有了更多的尊重。

夏国因为军政制度的关系,军士和百姓的乡土观念都是极为浓厚的,赵德夫妇一路上为了维护关东的名声,和众人唇枪舌剑,虽然偶尔有些强词夺理。但正合了夏国人的观念,家乡的东西,哪怕是自己关起门来臭骂,出门后也是不觉准别人说一句的。不少人甚至在心里暗暗想:“这两口子虽然来自关东,但言行更像我关中的人。”

赵行德留心观察夏国的民情,田间随处可见牛羊驼马,即便是关中普通人家,得兼有农牧之福,每餐都也有肉食。学士府督促州县衙门为入学的孩童配给当日的牛奶羊乳饮用。饮食结构的变化,再加上西北日照十分充足,使得夏国人普遍比关东要高些,军士甚至后世所见的秦始皇兵马俑更高大。

越往西去,便越是地广人稀,农耕稼穑越少,而畜养牛羊马匹越多。甚至许多农田种植的都是草料而不是粮食。驿站所提供的饮食,也更多的是牛羊肉、乳酪之类,粮食在主食中所占的分量越来越少。靠近水泽之地,便有农户饲养鸭鹅等水禽,也有用大网养鱼的,农户宅院前往往挂着一排一排的腌鱼和熏鸭肉。

“只有内地才是这样,”军士宇文秉信对赵行德解释道,二人是在切磋箭技的时候结交的朋友。宇文秉信还传授了赵行德一手五连珠箭的诀窍,“若是边境州县,军府会在每县修筑数座仓城,周围农户皆在城中有一座小仓房,仓库顶上还可以打地铺睡觉。平时将粮食腌肉之类的都存在仓城中,一旦马贼、蛮夷之辈突入边境,百姓们只要带着老弱赶紧到仓城中躲避,壮丁乡勇凭借弓箭守卫一阵。等待军府调集军队把蛮夷驱逐再返回家园。”

“夏国有如此强兵,还难以完全防范蛮夷的骚扰吗?”赵行德奇道。

宇文秉信用马鞭指着官道旁广漠的原野,叹道:“百姓们不断地向蛮夷的地方开拓垦殖,敌我势力犬牙交错,确实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幸赖有仓城之制,能够避免大部分的损失和伤亡。”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蛮夷和马贼也越来越奸诈狠毒,每快到收割庄稼之前,都是军府最紧张的时候。”

赵行德点了点头。通过这几天的交谈和观察,他发现在多数乡村百姓当中,信奉孔孟之道的教书先生,和军府的军士威望不相上下。许多士绅通过开办义学、资助社仓之类的方式赢得了当地百姓的信赖,进而被百姓推举为护民官。每当丞相府或者军府的举措有可能剧烈伤害到普通百姓的利益之时,护民官作为一种保守的势力,代表着百姓发出不满的声音,甚至能在权限的范围内独力阻止政策的推行,并将问题摊到五府的平衡机制上来寻求公道。

夏国人一生只有一次参加柱国推举的机会,年满四十岁的军士百姓,每十万人推举一人产生新任柱国。故而护民官在民间的人望对于想要晋身柱国府的人十分重要。沿途都有护民官和州县官在驿站和袁兴宗会面,请他将驿站商办之利更多留在地方。袁兴宗亦广结善缘,积累人望,为将来进军柱国府做着准备。

章24 标举冠群英-1

在关中腹地,河渠岸边则遍布巨大的木质水轮,河水缓缓流趟,石磨将麦子磨成面粉,转动的筒车将水从低处汲上台地,水排鼓风炼铁,水力纺车纺纱。经过一个村子时,赵行德看见有人还在试制一座奇怪地水力轮铲,利用水力挖掘河底淤泥。

出了萧关,便是河西走廊,南方祁连山、阿尔金山,南方的马鬃山、合黎山和龙首山,东西绵亘对峙两千里,使河西走廊成为一片天然的风场,夏国人充分地利用了风这一上天赐的财富,祁连山融化雪水灌溉着田野,随处可见的风车逐渐代替了水轮,风力推动翻车汲水灌溉,鼓风冶铁,风力磨坊磨面,几乎一切水利机械在这里都换成了风力的。

从南北两侧山峰次第往下,皑皑积雪映射着金色的阳光,苍翠的树林里时而有飞禽走兽隐现,河流从高山上蜿蜒而下,茂盛的草原遍布牛羊,平缓的山谷中偶尔奔出数百匹健马,肥沃的田野上座座风车在优雅地转动,共同织成一副色彩斑斓的图画。

这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美景,令人目不暇给,赵行德却总觉得隐隐不对劲的地方,在超越了一队商人的马车后,他终于明白过来,倘若是宋国,大量的官府漕船日月不停滴满载着石炭、粮食、绢帛等物资驶往汴梁,而在长安通往敦煌的这条驰道上,除了商队的货物,居然不见向都城大规模输送物资的官府车队。

难道仅凭着附近狭窄平原的出产,就能支撑夏国的都城么?当赵行德将这个疑问说出来后,他居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正是如此。”张良衡道,“皇室及内臣不过百余人,五府中枢官吏不过两千余人,真正驻守西都的仅龙牙、虎翼两军的数千军士,所以不需从异地长途调粮。其他所需物资,绝大部分都按照市价买好之后,同过往商队一样运送,反而节省开支。”夏国的政治的中枢,西都敦煌的卫戍兵力,居然不过数千军士而已。

赵行德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问道:“难道朝廷就不怕外敌偷袭,或者,”他犹豫了一下,“京城外的将军拥兵作乱,无法平定吗?”

张良衡早知他有此一问,微微一笑道:“宿卫西都的虽然只有数千军士,但西都外围各州,还分别驻守着精兵三四万,南面吐蕃已成我大夏的疆土,从此处往北,直到北海,都已臣服于安北军司。外敌决不可能偷袭得了西都的。”

他看了看前面的安东军司数十骑,沉声道:“所谓领兵将军叛乱,更无可能。我夏国的军士只效忠于五府,效忠于皇帝陛下,将军不过是发号施令而已。假若真有巨奸大恶,骗取了兵权,反而攻打敦煌。”他用轻蔑地口气道,“十万大军肯定倒戈一大半,剩下那小半人,也是打算拿了叛将的脑袋,将功折罪的。”

见赵行德犹自不信,张良衡道:“西汉时霍去病、卫青等将北击匈奴,掌握大军数十万。而宿卫长安的南北军之多不过数万人马而已,尤稳如泰山,不惧边军反叛。无他,人心在汉,军心在汉而已。大将纵然统兵数十万,天子一纸诏书,则束手就擒。就算是李广利在前线听到家人在长安被下狱处死,他也不过打算孤注一掷,斩杀匈奴以军功赎罪,决不敢打算拥兵作乱。如今我国陛下和五府多行仁政,百年来恩德累积,在军心民心里的位置,更远过汉时,怎么可能会跟随叛将作乱呢?他忠于国家,军士便认他是将军。反叛,则身败名裂,人人欲杀之而后快。”

张良衡的语气、神态,无比的自信。他顾忌关东人颜面,还没说的是,夏国朝廷文吏向来以为,汴梁的赵家不能尽得大义人心,才不得不将重兵集中在汴梁,将出镇的将领像强盗一样防备,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一个恃强胁弱的大盗呢?

人心这东西,微妙得很,主张的人不能掏出来说是真,反对的人也无法挖出来说是假。张良衡如此说,赵行德也无语相对,只看着驰道两旁的如画乐土,不觉有些恍然。

此时,敦煌城内的丞相府正堂中,大丞相柳毅正危襟正坐于案前,详细的审视着大将军府行军司所做的三个出兵卢眉的方案。

下策是派出一支大约两万人的军队,仅帮助芦眉国守城,不做它想。此策最为保守,也最为稳妥。

中策是大将军府再调四军两万军士充实西面,待芦眉国与大食、罗斯人消耗得两败俱伤,摇摇欲坠之际,再突起五万大军,一举夺取卢眉城。好处是夏国不但大大将国境西移,还得到了苦盼已久的出海良港,坏处是从此夏国要面临与罗斯国、大食国的直接冲突,大军可能受罗斯和大食两面夹击,长期陷在卢眉。

上策是在攻占卢眉前,安北军司和大将军府先渡河攻打罗斯,将罗斯国的军队和注意力吸引向东,争取能够击败罗斯,先逼迫罗斯国彻底退出对芦眉争夺,再等待芦眉城危在旦夕的时机,一举入主芦眉。再单独对付大食,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个方案的问题是击败罗斯之后,芦眉城所受的压力减小了,对盟友夏国依赖不那么大,不会心甘情愿被夏国人统治,关键还是时机。

现在夏国与芦眉仍然保持着良好的贸易关系,夏国在黑海东岸修筑的港口和城堡可以作为援军的营垒。

柳毅权衡利弊许久,最终还是提起毛笔,在上策旁边画了一个圈。罗斯人一直想往东发展,来自罗斯的马贼一直都骚扰这夏国在石山两侧的屯垦,抢掠烧杀比漠北蛮夷还毒辣,罗斯国王穆斯提又十分狡诈无耻,每次夏国派使者去质问他,他都推脱说那些马贼其实是些逃脱的叛乱贵族,夏国军队帮忙剿灭了正好。

现在大打出手的机会到了,先让安北军司做好攻打罗斯的准备吧,借口么,追剿马贼,也就是罗斯国王口中的“叛乱贵族”。柳毅微微一笑,将这份绝密的卷宗交还给等待在此的大将军府行军司马石安节。

这种军国大事,大将军府通常会和丞相府有私下的沟通,柳毅是出将入相的人物,各军司的上将军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石安节接过卷宗,翻开一看,瞥见那个圆圈,露出喜色,却叫出从前在军府的称呼道:“上将军,”自觉有误,又改口道:“丞相,您也主张取上策?”

柳毅微笑着点点头,笑道:“上策的推演是你做的吗?”大将军府的行军司马都是夏国军中的精英,将军们的左膀右臂,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推举校尉们的不足。

“正是末将。”石安节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将腰板挺得笔直。

“很细致,也很大胆。”柳毅笑道。

“末将谢丞相谬赞。”石安节再次行以军礼,干净利落地转身退出了。

这个年轻人和丞相府的书吏们比起来,显得更有干劲。柳毅注视着那关上的大门,收敛了笑容,他之所以取上策,是不愿将国家的军队长期陷在芦眉城的僵局之中。军士是夏国社会的栋梁,长期出征在外可能会导致国内出现不可预料的混乱问题。这种情形,正是夏国的军制所要极力避免的。东面辽宋两国的平衡已经越来越脆弱,夏国军队很可能被迫东出函谷关。

作为上将军的柳毅,在面临战争的时候,只想取得全胜。而作为丞相的柳毅,在选择战争的同时,会考虑尽快把它结束。

章24 标举冠群英-2

军队如果被迫长期处于集中状态,将给后勤输送造成极大的压力,是有经验的将军共知的常识。对于每一场战争,行军司都会竭尽所能地争取扩大战果,而辎重司则列出各种理由拖后腿,以降低后勤补给负担。皇帝这本人兼任名义上的大将军,轻易不会发表意见,丞相府的态度,在这时候就重要起来。

“国内秩序井然,百姓的富庶和安居乐业,并非是没有代价的啊。”柳毅的光移向窗外,一行大雁轻盈地滑过蔚蓝的天空,毫无留恋地向南方飞去。

对夏国这样疆域极度广大的国家来说,当战争的规模达到一定程度后,后勤就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柳毅毫不怀疑,军士们能够忍饥挨饿十天半个月的战斗,甚至三个月上年都可以,但是如果数年的时间,大概就会有疲惫和怨言了。长期以来,夏国都是以分散军团的驻地来尽量减少必须输送的军需,每个方面军司不过配置了五个军团,两万五千军士而已。而且极少安排两个军团驻扎得过于靠近。和平时期,每个军团会将接近一半的兵力分散到各个县去。

只有这样,军需供应才不会给边境州县造成太大的压力。遭遇优势的敌军的突袭时,夏国军队通常是以驻守当地的少量军士带着团练兵采取守势。待军府集合大军之后,再发起一场短促而猛烈的反击,进而追击进入敌国境内展开报复行动。另一个方案则是先发制人,每当农忙季节前,军府会集中兵力进入蛮夷境内,预防性的清除威胁。

“可惜军士们不像飞鸟一样,可以动辄横跨千万里。”柳毅站起身来,随手拿起一只铅笔,在身后的夏国疆域图上比划了一下。皱着眉头,大致估计从河中的仓储到黑海东岸,再到芦眉城的距离,这样绵长的距离上维持持续补给,对丞相府道路曹和大将军府辎重司将是异常严峻的考验,“不管是罗斯人还是大食人,都是到处烧杀抢掠,占领芦眉城后,为了收拢人心,还要输送赈济当地居民所需的粮食。”

“出兵芦眉的时机至关重要,动手早了,芦眉人尚未到危急存亡的时候,不会接受我国的占领,动手晚了,被大食军队抢了先手,要夺下芦眉就付出更重的代价。”柳毅沉吟着,从桌上堆着的卷宗里抽出一份来,打开卷宗,是一份曾经用蜜蜡封印的密信。芦眉国的皇帝阿里克赛一年前给夏国皇帝陈宣写信,再次请求夏国为芦眉提供一支雇佣军,人数在800到2500之间,他承诺付给慷慨的报酬,将给予夏国商人在对西方贸易的许多特权,还许诺夏国的商人在芦眉享受更低的赋税。

芦眉国是东西方贸易的枢纽和中心,但因为军区制度的败坏,已经陷入使用雇佣军来保卫国土,为了筹集高昂的军费,不得不加大对百姓的压榨,进一步导致本国的自耕农兵源枯竭的恶性循环。“前车之鉴啊。”柳毅的手指敲打着那封密信,维护军士制度的稳定,夏国长治久安的基石。

他沉吟片刻,站起身来,拿着装有密信的卷宗,披上大衣出门。虎翼军的卫队长王昭乾躬身敬礼,问道:“丞相将去何处?”

“去林泉宫,觐见陛下。”

柳毅一边说,一边大步朝门外走去,丞相府的马车随时都停在外面,他钻入车厢,随手关上车门。马夫啪地甩了一下响鞭,马车便朝着林泉宫驰去,马车的后面,王昭乾等十名虎翼军骑卫列做两队,跟随着马车前进。

柳毅是为数不多能够不经通秉直接进入宫门的朝廷重臣,皇帝陈宣只是从门禁的传音话筒里得知他要来觐见,稍稍整理了下仪容。他每天除了批阅五府送来的重要文书外,还要御览九龙柱上的榜文,虽然内臣已经尽量将不重要的检出,但仍然多达十数万言,陈宣每每还要抽查那些被检出出去的榜文,还要对一些公文和榜文亲笔御批。当年秦始皇每天要阅读几百斤竹简,陈宣觉得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幸好有年轻时在军中锻炼的强健体魄,否则还真的承受不住这般劳累。饶是如此,有时也会觉得眼睛昏花。

“林泉宫,林泉宫,当初开国先祖以此为皇宫之名,意在提醒后人勿要干涉五府施政过甚,身居九五,心居林泉,垂拱而治。但以先祖的英明神武,也没想到,五府官员哪怕是在极没有必要的时候,也会频繁地征求皇帝的意见,普通百姓在很多时候,更希望皇帝能站出来主持公道。”

陈宣揉着太阳穴,暗暗叹道,“难怪历代先皇,并非年迈不堪视事,也会安排太子继位,甘愿退位安居长乐宫享清福。这十多年皇帝做下来,虽然谨记着先祖遗训,具体事务事情没插手多少,真比在北疆从军时候还累。真不知那宋国的皇帝,样样都要统揽,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去整修宫室?倘若是我,必定情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林泉宫的景致,已经不错了。”

陈宣站起身来,凭窗眺望,松弛一下有些酸涩的眼睛。林泉宫外,便是寿昌泽。此时已有数百的丹顶鹤、鸳鸯、白天鹅,苍鹭等珍禽流连游弋。这些年来,也有越来越多的候鸟停留在河西走廊越冬。寿昌泽畔草木茂盛,既可遥望宫殿楼阁,又有珍禽飞舞鸣叫,乃敦煌城里官吏眷属喜爱的游玩观景之处。

就在寿昌泽的对岸,一支八十余骑,十几辆马车的队伍正驻足停留。校尉和军士们纷纷下马,面对着皇宫方面行以军礼。赵行德望着对岸小巧雅致的皇宫,不觉惊道:“堂堂一国之君,皇宫才这么小么?”

他初时听杨麓等人说,在敦煌皇室及内臣不过百余人,还不觉有异,先在从宫殿的规模来看,这百余人数,居然是包括了所有的仆从婢女在内的。距离宫殿不远处明显是龙牙军和虎翼军的在敦煌城外的军营。夏国第二代皇帝陈安不欲过多干扰敦煌城百姓生活,便将林泉宫迁到城外的寿昌泽畔。面向寿昌泽这面并未修筑宫墙,军士百姓隔着寿昌泽可以清晰地看到宫殿的全貌,运气好的话,甚至远远地还能看见皇帝皇后在御花园里散步。而原先的林泉宫则改为了怀远驿,专门接待各国来使及过往的商人。上行下效之下,若非在非常时刻由军情司提议,夏国五府高官出行也不清道,不打仪仗,只跟随着少数虎翼军卫士而已。

李若雪看着那些在沼泽水池里翩翩起舞的白鹤,轻声笑道:“这夏国的皇帝还真是会享清福,挑了这么一个清静雅致的居处。比层层高墙环绕着,把自己象犯人一样看守起来的孤家寡人,要高明太多了。”

“此地不像是皇宫,倒像是竹林隐逸的别馆一般,怪不得叫做林泉宫。”赵行德叹道,他又看了看那些朝着林泉宫眺望的安东军司的军士,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热切的光芒,期望能有有好运气,正好碰见皇帝出来。“再高深的城池,再多的禁卫,都比不上这些军士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忠心。”

赵行德转过身去,对同样驻足遥望皇帝宫阙的张良衡道:“张兄,我现在明白仅仅数千宿卫军士,敦煌亦稳如泰山的原因了。”

章24 标举冠群英-3

听到开门声,站在窗前的陈宣转过身来。“丞相,什么风把你吹来啦?”他脸上已完全看不出疲倦,只有温和的笑容。作为皇帝,陈宣绝不会在大臣面前流露出疲倦和失态。这是他的责任,就像柳毅说过的那样,哪怕天下人都睡了,他也得醒着。至少,不能让人看出他累了。

柳毅走到到陈宣身边,和他一起俯瞰寿昌泽,神态悠闲,口中却问道:“大将军府攻取芦眉的上中下三策,陛下都看过了吗?”

“嗯,看过了。”

“臣以为,既然此战不可避免,那便应早做准备。”

“你来见朕,不会是想请缨领兵出征吧?”

柳毅微微一笑,若按照他从前的秉性,芦眉之战必然不肯错过。如今年近五十,再不是当初逞血气之勇,为师傅雪耻,拼着军功不要,从关东掳回一个女子的年轻将军了。

“陛下还记得芦眉皇帝向我朝借兵的密信吗?”

“嗯,你的意思是,先下一颗棋子在芦眉城。”陈宣微微皱眉,夏国的军士,还没有为他国做雇佣军的先例。军士的热血,不是拿来做交易的。哪怕是名义上的,也要慎重考虑。

“皇帝万岁!”“皇帝万岁!”“皇帝万岁!”就在对岸的寿昌泽畔,数十眺望宫阙的军士似乎看到了皇帝和丞相的身影,兴奋得高声呐喊起来。陈宣也向他们挥动右手回应。虽然军士们看不到他的笑容,但他还是面带着微笑,这是皇帝的责任,让每一个军士感到自己受重视。

“臣的意思,现在寓居在芦眉城中的国人已经有数万之多,万一爆发战事,我朝大军无法及时赶到,这支奇兵进可稳定大局,退可以保护国人不被殃及,安然撤离。”

陈宣皱紧了眉头,沉声问道:“芦眉之战,已经不可避免了吗?”

夏国和芦眉国,一国控制着绵长的东西商道的东段,一国控制着西段,在贸易方面合作已经上百年了。如果不是芦眉国的国势太过衰弱,如此优越的位置被罗斯或大食占据后,会导致强敌坐大,对夏国西部形成威胁,夏国是很愿意和芦眉国一直把生意做下去的。而芦眉人也意识到了夏国的善意,历任芦眉皇帝都发出过雇佣夏国军队为之作战的请求,还曾经提议芦眉军队曾经和夏国军队一起夹击过突厥人,但都被夏国拒绝了。

“军情司的消息,芦眉国皇帝阿里克赛年近七十,身体衰弱已极,这几年随时都可能驾崩。皇长子约翰软弱,皇长女安娜却极为强硬,如唐时太平、安乐二公主一般,芦眉很可能陷入内乱。北方的罗斯和南方的大食会乘虚而入,这两国素来与我国为敌,再得了芦眉的地利和财富,只怕如虎添翼,就此坐大,使我河中地永无宁日。”

“嗯,芦眉之战,看来确实是避免不了了。”

“臣以为,事急从权,先遣出一营军士,以芦眉皇帝雇佣军的身份进驻芦眉,以备将来之变。”

“丞相的意思是?”

“可在龙牙、虎翼、教戎、练锐四军中拣选五百精锐,编成承影军第七营,作为雇佣军先赴芦眉,护我国人,策应西征大军。”柳毅沉声道。

外间传得神乎其神的承影军,其实没有固定的编制,每每根据需要,从禁卫军中拣选精锐,潜赴千万里之外,维护大夏利益。在任务完成后,这一营军队也许被继续派往他处,也许就此解散回到原属军中。但经历过孤军奋战的军士们,哪怕分散万里之遥,袍泽情义往往更胜寻常。

“好吧,此事朕知道了,你再去和行军司商量一下。”陈宣点了点头,又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借用陛下的御玺,给芦眉皇帝阿列克赛写一封回信,告诉他我国答应派遣雇佣军的事了。”柳毅沉声道。芦眉皇帝信奉君权神授,为了体现尊重,夏国回函的国书也只能以皇帝陈宣的名义发出。

柳毅和陈宣凭窗站在宫殿的窗前,在寿昌泽对面看来,这君臣二人仪态悠闲,仿佛正在谈论寿昌泽中的珍奇异兽,或是节庆朝仪的安排。

“看情形,定是柳丞相。”杨麓眼力特好,忽然惊喜地叫道。当年柳毅率军一举击破关东宋军阻拦,围困洛阳,震慑宋国朝廷多年不敢再提经略关中,未满四十便封侯,五十岁不到出将入相,在夏国年轻人当中乃是骨灰级的榜样。

“真的?”李若雪惊声娇呼道,自从和白牡丹结为神仙眷属之后,柳毅在洛阳少女的心目中,是无限接近于完美的存在。她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元直,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

赵行德凭空生出几分酸意,暗骂道:“这老家伙,也快五十了吧。”

“不会错的。能够并肩和陛下站在窗前的,当朝能有几人。仪态这般潇洒随意的,不可能是别人了。”向来沉默寡言的喻伯岩也激动得满脸通红,“柳丞相和陛下曾在北疆骠骑军一同服役,情义不比寻常的。”

邱士良,辛兴宗也不催促众人,而是面带着笑容看着他们激动得大呼小叫,“谁都曾经年轻啊。”辛兴宗不禁有些羡慕这些少年人。“希望世事沧桑,不要让你们失去今天的朝气。”先帝当年巡视丞相府,勉励统筹曹小吏的话,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兴宗腆为县令,不曾贪赃一文,不曾冤枉一人,不曾推脱一事,先帝泉下有知,当会欣然。”

待陈宣和柳毅已不在窗前,安东军司众人方才面带喜色的上马离去。离开寿昌泽,众人只觉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多时已到了西都敦煌。敦煌城内,可以容纳上千人的怀远驿是专门招待过往客商的,赵行德等人住在道路曹专门准备的官驿中。邱士良等校尉按照律令,当天便拿了腰牌去护国府报到,第二天去大将军府报到,第三天便要参加护国府的会议,在护国府期间,大将军府是无权再调遣这些校尉的。

在驿站中,赵行德打听清楚,如果被虎翼军选拔为军士,眷属可分配一座独门宅院,安置靠近林泉宫的虎翼军城外营地旁,那正是景色优美的寿昌泽那一片。

安顿下来后,赵行德与李若雪便在敦煌城中游览。转了一圈下来,发现这座都城竟然惊人的小,赵行德估计,这夏国的西都,若放在中原,只够州城规模,而汴京的人口,至少也在百万以上。疆域广大的夏国,都城如此之小,“难怪要将长安立为东都了,否则泱泱大国,就这么一座小小的都城,实在不成话。”

在丞相府统筹曹的规划下,敦煌被简单地变成了一座政治首都。丞相府限定各商队在城中停留不得超过两天。连酒楼都没有几座,青楼赌场之类更是绝迹。即便腰缠万贯的过往商人,在敦煌也买不到一寸土,一片瓦。敦煌城只属于夏国朝廷。在敦煌开设商铺,无一不是经营上百年的老店。店铺很大,贩卖的杂货也多,商铺数量相应的也减少了许多。

因此,敦煌城池虽然不大,但却显得宽敞整齐。天上红日高悬,五府的两千多官吏在衙门里视事办公。在大街上行色匆匆的,许多是外来办事的军士,文吏,过往商贩之类。因为如此,西都敦煌比东都长安少了繁华气派,更多一分整肃之气。

“就算敌军攻打到敦煌城下,恐怕也要失望而去吧。”赵行德突发奇想道。

章24 标举冠群英-4

虎翼军每逢初一十五考核前来投军的人。还有几天时间余裕,赵行德携李若雪去学士府造访了李蕤。

学士府也在敦煌城外,坐落于鸣沙山东麓的断崖之下,月牙泉旁,数十座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在树林的掩映中。毗邻着学士府,有一座虎翼军的军营。鸣沙山下还有一片学士的私人宅邸。俨然一座小镇的规模。

鸣沙山顶修筑了一座巨大的观天台,夕阳西下,当赵行德和李若雪登上鸣沙山,出现在李蕤身后的时候,他眼睛还凑在观天镜上,赵行德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蕤面色不豫地转过身来,瞬间转为惊喜。“元直,你也来啦。”又看到赵行德身后的李若雪,拱手行礼,促狭地道:“赵夫人。”看得出来,在敦煌这段时间,李蕤的心情不错。

李若雪面带红晕检衽还礼,好奇地看着李蕤身后那巨大的观天镜。

“你在观测太阳吗?”因为是傍晚之时,赵行德问道。

“正是,元直,你不知道,”李蕤脸上带着激动地神情,“太阳的表面竟有许多黑点,闪烁不定,千变万化。”李蕤指着桌上的一叠白纸,这是他今天所描画的太阳黑子记录。以他的自学的天文基础和悟性,李蕤通过了学士府天机院的考核,拜在天机院学士周继朴门下,还有一名叫黄裳的师兄。周继朴因为经年累月地观测星辰日月,演算天文轨道变化,用眼过甚,如今双目几乎失明,全靠两名弟子代为记录天下,由他口授推演之道。

“到了晚间更有意思。”看着李若雪也凑到观天镜前,李蕤得意道:“月亮的表面有荒无人烟的山丘。岁星表面的光环与条纹。太白金星如月亮一样盈亏。星晨周天移动。”他叹道,“世上没有比观天更有意思的事情了。”自从进入天机院以后,除了协助恩师周继朴推演天象,李蕤几乎一直都泡在这观天镜旁边。他推辞了学士府给他单独安排的宅邸,而选择了鸣沙山最靠近观天台的一处洞窟居住。

赵行德也凑到观天镜前看了看,前面的物镜已经被机关用滤镜遮住,可以看到太阳表面黑斑隐现。“如此巨大的望远镜,透镜还如此清晰,所费定然不菲吧。”赵行德暗暗沉吟道,“夏国为什么要在这上面耗费巨资呢?”

“夏国朝廷为什么会对天文如此感兴趣呢?”赵行德心中疑惑,不知不觉便问了出来。

李蕤一愣,他只是非常地喜爱钻研天文而已,几乎从没考虑到它对朝廷有什么用处。

片刻后,李蕤方才迟疑道:“兴许是为了讨伐漠北的蛮夷部落吧。漠北戈壁飞沙走石,浩瀚无边,不管地形如何变化,星辰总是稳定地运行的。军械司专门制造了观天定位仪。军情司的细作用此仪观测天象,能精确的描画出敌国境内的山川河流图形来,除了尺寸缩小之外,丝毫不差。征伐大军只要用此仪观测天象,哪怕从未到过的地方,就能知道自己的在地图上的位置,不虞迷途失道。”

来到他李蕤寓居的简陋洞窟,但见床铺、石炭灶台、简单衣物,书籍,天算盘,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的稿纸等物,便四壁萧然,幸好如厕的马桶在另外一处洞窟,这洞窟还不太臭。

赵行德不禁动容,叹道:“东严,若论修身,我看你比得上颜回了。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李蕤一笑,道:“你以为这里简陋吗?我告诉你,只为临近这一座价值连城的观天镜,汴京蔡太师的宅子给我,我也不换。”他带着一股满足的神情,叹道:“若是长居此处,让我天天看着天象,推算天机,此生便无遗憾了。”说完转身将一些肉干,果脯之类拿出来待客,见他甘之如饴,赵行德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在李蕤的洞窟里吃过简单的晚餐,餐后有学士府雇佣的仆役用绞盘篮将新鲜的蔬果送来,李蕤给了他一张购物的单子,那仆役自行打扫洞窟,将垃圾污秽等运下山,李蕤则带着赵行德夫妇前去观看天象。

鸣沙山夜晚的空气格外清新。蔚蓝色天幕上的星月,仿佛触手可及。李蕤拉动附着在观天镜上的一根金属连杆,让遮挡在物镜外的滤光片撤开,然后亲自把观天镜对准了皎洁的月亮,调准焦距之后,颇有风度地请李若雪先看。

“我看到有些圆圈样的山丘,”李若雪喃喃道,“广寒宫,嫦娥玉兔在哪里呢?”她抬起头来,有些迷茫地道:“还是看不太清楚。”望着李蕤失望的表情,赵行德几乎要笑出来。李蕤又将观天镜对准了太白金星调好焦距,再让李若雪观看,李若雪这才惊喜道:“哎呀,太白金星怎么缺了一块,难道和月亮一样吗?”

赵行德微笑不语,李蕤这才面带喜色,颇为自豪地解释道:“正是如此,金星有盈亏,乃是因为它围绕着太阳旋转的缘故。太白的大小也不断的变化。这是太白金星与我等所居的地球距离变化所致。”他一边说,一边用铅笔在白纸上画出了六颗行星围绕太阳旋转的示意图,还特意画了月球围绕地球旋转。一手指着图,一手指着天上的星空,向李若雪解释为何金星和月亮一样有盈亏。

“因为太白、岁星、辰星、荧惑、镇星这五颗行星都在不停地飞驰,只因为太阳在中心隐隐拉扯,才不会飞出去,只能绕着太阳旋转。也因为它们在不停的飞驰,才不至于被太阳牵扯进去。执两用中,循环往复,正是星辰天道。”李蕤感叹道:“造化之神奇,令人叹为观止。”

“果然洞彻天机。”李若雪叹了一声,看着李蕤所画的太阳行星图,又疑惑道,“淮南子曰,戴圆履方,抱表怀绳。人常以为天圆地方,这大地当真是圆球么?”

赵行德的目光却落在旁边一叠厚厚的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数据记录着不知多少年的详细天文资料,而另一张纸上立着算式,似乎是将各大行星椭圆半长轴的立方与行星运转周期相除,每颗行星最终得到的一个恒定的数值。

这是伟大的发现的前夜,直到下山的时候,夜风拂体,赵行德还感到心内散发出阵阵的灼热。

此后连续两三日,李若雪都拉着赵行德前去观看天象,总是赞叹不已。直到虎翼军招揽军士的那天,赵行德一早离开驿馆,刚来到虎翼军的驻地校场,场子里已经站了五百多人。

经过选拔陌刀手的场地,赵行德看见三十多名汉子排成一排,铁塔一样的身躯裹在五十多斤的陷阵甲,双手握着丈余长的沉重铁棍,上下挥动,各自不断击打一根绳索悬挂的圆木,那圆木极为粗大,来回晃荡的冲击力极猛,陆续有人因力竭不支而退下来,直到只剩下了十来人,似乎是达到了标准,才被监考的军官带到一旁去,让他们用木质的陌刀捉对厮杀,每个人的要害处的盔甲下面绑缚得有灌满红色浆液的猪羊膀胱,若是木刀刺得重了,红色的浆液流淌出来,便算是被杀死淘汰了。

赵行德踮起脚尖找寻喻伯岩的身形,总是找不见。身边忽然有人招呼道:“你也是来参加拣选的吗?”那人左右张望了几次,低声道:“竞争很激烈啊。你叫什么?会使什么兵刃?”

赵行德微笑着点了点头,拱手见礼:“在下赵德,射艺尚可吧。”又客气道:“兄台出类拔萃,必定会脱颖而出。”

那人也拱手还礼道:“在下简骋,也是来应募弓箭手的。”又叹道,“高手如云,难有胜算啊。”

章24 标举冠群英-5

简骋和赵行德一边走,一边来到射箭的场地。这里相对安静了很多,弓箭手们面对百步之外的箭靶,静静地举弓、开弓,只闻“嗖嗖”之声,一支支箭发射出去,稳稳地扎入箭垛,居然无一脱靶。

“好箭!”赵行德暗赞。仿佛看到数十神箭手一起出手,瞬间将一支敌军小队全部射杀当场。

简骋脸上却笼罩了一层阴云:“看来竞争的确激烈啊。”他右手轻轻捏了捏箭囊中的角弓,“射虎啊,射虎,不要让我失望。”感觉角弓仿佛通灵一样,仿佛自己手臂的延伸,方才稍稍稳定了心神。

夏国的弓箭手除了朝廷所发的武器外,一般都会自备一柄真正适合自己的好弓,朝夕勤练,宛如身体的一部分。服役期满后,便带着这柄弓退役。这“射虎”角弓,乃是以顶级柘木为体,二尺五寸上佳牛角为腹,鹿筋为背,鱼鳔为胶,历时三年制成。这柄弓射二石五斗力,弓性柔软,拉力均匀,不易割伤手指,正与简骋的果敢刚毅的性格互补,乃是他珍若性命的宝物。平常都将这柄弓收藏在弓囊中,四时细心保养,非到用时舍不得拿出。

“后!”随着军官一声令下,军士转动绞盘,箭垛被向拖了十步,众弓箭手再度举弓,开弓,“嗖嗖”数十箭应声而去,三轮箭雨下来,只有五箭脱靶。几名军士眼角闪过了一丝懊恼,旋即平复了情绪,又进入到心无旁骛的境界。

“后!”军官再次下令,箭垛再次被拖后十步,达到一百二十步的距离。众弓箭手再度举弓,这一次,所有的弓似乎都比刚才拉得更满,有的微微将弓更向上斜举了一些,深浅的不一的呼吸声很快被“嗖”的一箭射出打破,其它弓箭手也纷纷放箭,这一轮便有三箭脱靶,接下来两轮箭羽,共有十一箭脱靶。

拣选弓箭手的军官不断地下令,一直将箭垛往后拖动到一百五十步远处,大部分军士都采取斜向上抛射箭矢的方法取准,嗖嗖三轮箭羽下来,仍有七成的箭矢牢牢地扎在箭靶上。

激烈的竞争,让虎翼军的十夫长简骋也感到有些紧张,随口问身旁道:“你是哪一军的?”

赵行德刚想开口,却听校场上军官爆喝一声“冲!”数十名军士并力推动绞盘,那几十箭垛仿佛敌人一样快速向射箭的军士袭来,而且底下的轨道如蛇形弯曲,仿佛是生人在左右躲闪一般。

所有的弓箭手都拿出了看家本事,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全速冲来的箭垛,不少人左手持弓,右手同时取了好几支箭,拇指拉弦的时候,其他手指还夹着好几支,嗖地放出一箭后,手指灵活的一拨,便将夹着的箭矢移到拇指和食指之间,几乎在瞬间便再度开弓放箭。

“连珠箭!”赵行德暗暗惊呼道,没想到尽然有一半的弓箭手,都在使用宇文秉信教给他的连珠箭技巧,另外的弓箭手,则多将数支箭矢放在握弓的左手上,一箭发出后,右手立即迅速从左手取一支箭矢,再度拉弓放箭,只是这般左右手相交,比右手手指夹箭,以手指拨动箭矢稍稍慢了一瞬,而且稍微影响了一点握弓手的稳定。

赵行德注意到,大部分弓箭手都没有戴扳指,而是依靠着长期锻炼出的厚实胼胝,硬生生地抵受了弓弦的拉力,拇指的灵活性,让他们放箭的速度又加快了一点。

临敌不过三发的古训,几乎完全被连珠箭的技巧所打破了,数十名弓箭手将箭矢像泼水一样倾泻.出去。所有的弓箭手神经都处于极度的紧张之中,以至于当箭垛拉到面前的时候,有人甚至不假思索地放下弓箭,条件反射一样,“噌”地拔出了护身平佩刀,一刀劈在箭垛上,方才醒悟过来,这不过是一场比试。

扎着密密麻麻的箭羽的箭垛停下来后,弓箭手才缓缓松弛下来,有的喘着粗气,有的脸上淌着豆大的汗水,有的感觉肩背酸麻,显然刚才已经是全力以赴了。

赵行德为夏国弓箭手的精锐程度而震惊,别说是步军,就算是同等数量的骑兵,在这群弓箭手面前,只怕也很难讨得到好去,那插满箭羽的垛子,便是明证。

正当他目瞪口呆之时,简骋一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该我们了。”大踏步地走向了弓箭手站立的白线后。

赵行德跟在简骋身后,也站在白线的后面。军士正在数前一轮弓箭手的成绩,见赵行德过来,随口问道:“哪一军的,什么名字?”

大比当前,赵行德正收敛心神,暗暗默念精气贯通全身脉络,见问便随口答道:“虎翼军,赵德。”。他甚至感觉握弓的手掌微微发热,仿佛要和手中的弓建立起感应一样。赵行德知道在这都是幻觉,但却有助于提高射箭的准度。

听到赵行德自报身份,简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动,却没有说话,继续凝神敛息,做着射箭前的准备。

赵行德手中这柄弓乃是马睿“借”给他的,名为“射日”,以犀角为腹,山桑为身,檀为弰,虎筋为弦,黄鳔胶粘接,唯宝物自晦,用不显眼的粗麻索系札,粗粗一看,只是一柄尺寸很大的普通角弓。这柄弓射三石力,且弓性刚劲猛烈,正好与赵行德互补,人与弓相得益彰。

见又一批弓箭手上场,校场看台之上,承影军指挥使周元仲转过脸来。承影营在敌国境内孤军作战,以偷袭居多,战斗猛烈而短促,甚至有暗杀,刺杀的任务,因此,神箭手的作用更胜寻常。周元仲当年曾经指挥三十弓箭手伏击一个经常越境掳掠的突厥将军,每人射了两箭,那敌将与五十卫士,连有效的反应没有做出,便全部丧命,那一战天时地利人和俱全,也是周元仲毕生得意之作。

随着箭垛在绞盘绳索的牵引下逐渐远去,弓箭手们已经全部取出了佩弓,左手握着弓,身形正直地站在白线后面。其中一人手持的弓尺寸要比旁人大一号,引起了周元仲的注意。他估计,要么此人臂力不足,用长而柔软的弓加大拉弦的行程,要么,此人膂力惊人,这柄弓是真正的硬弓的话,很可能射二石八斗以上力。用三石弓的神箭手,能在两百步外穿透铠甲,即便是夏国军中,也是凤毛麟角。

想到此处,周元仲不禁注目于那人,他身形挺拔,举弓,开弓,每个姿势动作都一板一眼,只是,劲道显得悠长绵软,似乎拉的是一张大软弓,不像是拉硬弓的那种刚劲有力的感觉。

周元仲正微微失望之际,还未来得及将目光移开,校场上军官发令,弓如霹雳弦惊,“嗖”的一声,那柄大弓所发的劲矢,以比别的箭矢明显快的速度,疾如闪电,破风而去,“啪”的一声,深深地扎进了箭垛中,只留一截短短的尾羽。

“居然是硬弓,三石力的硬弓!”

较场看台上,除了周元仲之外,还有大将军府行军司的上将军张善夫等其他军官,每个人眼光都很毒辣,这箭靶乃是一厚实的榆木制成,箭矢能够射入如此之深,顿时让关注弓箭手比试的军官们注意起来。有两三人还在窃窃私语,“此人是哪一军的?怎么平常没有听说?”

底下的发令的军官无暇他顾,仍然按照预定的规程,一次又一次的命令军士们将箭垛后移,当箭垛移到一百五十步以外的时候,那三石弓的发出的箭矢轨迹明显比其他的要低平不少,操弓的弓箭手也越发显眼起来。几乎看台上所有的将军和校尉都注意到这边场地。

赵行德对场外的变化毫无察觉,因为最为紧张地一刻即将来临了,他毫不犹豫地一次取出五支箭,一支搭弦,四支夹在指间,左手稳稳地握着弓,伴随着场外军官一声暴喝“冲!”右手飞快的拉满弓,几乎没有瞄准,凭着一股直觉便将箭矢射了出去,然后再搭上一支箭,弯弓射出。当五支箭全部放出后,箭垛尚且还有五十多步,赵行德右手飞快下探箭壶,再提起手时,又是五支箭夹在指间,他弯弓搭箭,嗖嗖嗖嗖射出,因为箭垛逼近,此时更不用拉满弦,射速更胜刚才,就在箭垛冲到面前时,居然又将五支箭射完。

插满箭矢的垛子逼到面前时,赵行德本能地往后避让了一下,当箭垛子停下不动时,他方才意识到比试已经结束了,刚才集中精神过度,一股心力交瘁的感觉涌了上来,甚至眼前都有些发黑。

场外已是一片哗然,唯有场上的弓箭手都只注意自己的成绩,并不关注旁人,而赵行德也浑然没有意识到,因为他的特殊表现,校场看台上军官们已经吃惊地议论起来了。

“他居然用三石弓发五连珠箭!”“还箭无虚发!”“是哪一军的?怎么往年校阅没有见过此人?”

承影军指挥使周元仲面带着微笑,听到最后那句发问,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他来此处参加承影营的拣选,自然是我承影军的人。老周我丑话说在前,谁也不许卡着不放人啊!”

章25 开筵引祖帐-1

连珠箭,右手手指夹着数支箭分量不轻,又要拉弦的稳定,练习起来着实难度不小。赵行德也是反复苦练,方才习得此技。

赵行德不知道的是,传授他五连珠箭绝技的宇文秉信,见他居然用三石强弓来发五连珠,内里也震惊不已。能开三石弓的神箭手本来极少见,连珠箭技巧对力量的稳定性的要求极大,赵行德能做到这点,宇文秉信最后归结为天赋异禀。

“以后,你就是我承影军的人。”周元仲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膀道。

赵行德躬身谢过将军的勉励,唯有低下头时,脸上闪过一丝苦笑。他到此时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考校的场所,虎翼军招募新军士的校场在另外一处。虎翼军指挥使陈昂乃是皇弟,虎翼军历代指挥使身份都极贵重,担任这个位置,方能镇住军中世袭亲贵子弟。然而,雍王陈昂为人谦冲,听周元仲欲将赵德选入承影营,当即首肯。

事已至此,赵行德唯有希望数年之后,能够平安退役。夏国境内,除了少数由商会自治的城市,皆实行军士领荫户制度,举国上下如臂使指,令行禁止。又有连坐告奸之制,没有户籍的逃人,走到任何地方,都会被告发。便如同当初商鞅在秦国受迫害逃亡,结果无人收留一般。

“赵兄,以后你我便是同营袍泽了。”简骋对赵德拱手道。

赵德亦拱手还礼道:“简兄,不知这承影营,有什么规矩?什么好处?”他脸上带着疑惑神色,“为何这许多军士都争先来投?”

简骋笑道:“没有军功,哪来的进爵。承影乃我大夏作战最频繁的营头,要搏取军功的话,自然是最好的去处。”

记功进爵,乃是大夏开国祖制。这是一个金字塔形的结构,按照丞相府的记录,有爵位的国人不到全国人口二十分之一。其它的国人,都是无爵位的荫户。入仕途只问本事,不问出身。荫户子弟能通过从军、进学、匠艺等各种本事,争取晋身仕途。也有很多士人子弟,身无长技,无法晋身士人,也就无法得到爵位,落入荫户。

所有军士、文士、匠师都至少有最低的封爵“公士”。如果赵行德当真加入虎翼军,那么他便是拥有“公士”爵位的士人。而加入号称集禁军精锐而成,战斗最为频繁的承影营,则只需获得一两次军功,便能获得“材官”的爵位。承影营的老兵,封爵没有在“上造”之下的。

世袭爵位有开国公、开国侯,这两级爵位乃是真正的世袭贵族,不但有爵位还有封地,非对有大功于国者不授。其下是上卿、亚卿、上大夫、大夫四级爵位,没有封地,虽然可以世袭,但逐代减爵,上卿的嫡长子只能封亚卿,嫡孙则只能是封上大夫。再往下则是彻候、庶长、上造、材官、公士五级不可世袭的爵位。夏国制度,是记功进爵,爵位越高,爵禄越多,可以招揽荫庇的荫户百姓也越多。

简骋的先祖简城曾是跟随开国帝打江山的百夫长,其后家道中落,曾祖父简炜无法通过军士的选拔,落入荫户,但他祖父简佑凭借着家传的箭术,再度成功晋身军士,带着“材官”的封爵退役,他父亲简弼更重振家声,退役之时,官至教戎军校尉,爵封“彻候”。如今简骋已是虎翼军的十夫长,但因没有军功,还只是“公士”爵位。

军功赏爵制还有一个作用,便是使财富和物资,以爵禄的方式,流向那些战斗频繁且立功多的军团,间接地补贴了那些经年累月与蛮夷战斗的边境州县的损失。也吸引了众多的商贩将各种物资往边地输送。

简骋向赵行德详细解释了军功进爵的规矩后,顿了一顿,又道:“承影营所执行的战斗,大部都是分遣军务。按照我朝军制,分遣军务所获得战利品不需要上缴府库,只在参加战斗的军士内部按规矩分配,这就是大发横财的机会啊。虽然去承影营的从来不说战利品的事情,但我们都猜,这帮家伙都富得流油。”

赵行德微微点头,问:“当真只为了赏爵和银钱么?”所谓独立分遣军务,实际上就是孤军作战。本应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既艰苦又危险,即便有些赏爵和外快,也不值得这些军士趋之若鹜的。

简骋一笑,凑近赵德,低声道:“当然不单单如此。分遣军务最容易出头。在军团规模以上的作战中,大部分军务都是死命令。分遣军务的命令措辞简单,比如‘清除敌国某将军’,‘剿灭某股马贼’,‘保护某商队’等等。如何完成任务,留给的余地很大。”

“最重要的是,”简骋压低声音,凑近赵行德道:“完成分遣军务后,作战经过很可能直接上报大将军府。”他流露出向往地神情,叹道:“你想想看吧,当别人还在默默无闻地苦熬资历的时候,大将军府便记住了你的名字,将来有空缺执掌方面的话,军府会把机会给谁?”

赵行德点了点头,低声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便不是好兵。”

“赵兄说得好,正是如此。”简骋一拍大腿,左右的军士都朝这边看过来,他笑道:“刚才听你说还有家眷在馆驿,赵兄还是快些找辎重司要求分配宅邸,以安置家眷。营里只待募齐军士人数,很快就会到沙漠里去整训的,再往后几年,天南海北,很难顾得上家中了。”

赵行德沉默地点了点头,当他听到承影营所执行的大多是什么“分遣军务”,便猜到有这么回事了。

二人拱手作别之后,赵行德回到馆驿,向李若雪说了误入承影营的事情。

李若雪微微蹙着眉头,低声道:“只要元直平安无事,妾身这里一切都好。”昏黄的烛火下,她的脸上浮起一团红晕,强抑着羞意,将温软身子缓缓靠在赵行德的怀里。

二人相依相偎,隔着单薄的衣衫,赵行德也感到李若雪在微微地发抖,他低声道:“若雪,”右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快则三年,缓则五载,我一定会离开承影营。”赵行德柔声道,“到那时,就有很多时间陪你。”

李若雪没有说话。当初跟着赵行德从离家逃亡,可能发生的一切,她都想过了,但是,不后悔。“要是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潮湿雾了眼眸,她眼睛微微瞬了一瞬,把头贴得他胸口更紧一些。在赵行德的右衽上,不知不觉,留下点点白露。

夏国丞相宅邸占地不甚宽广,却极幽静雅致。丞相车马停在大门门口,柳毅低头从马车里下来。今日批阅公文,天黑后方才回家,柳毅心头不禁涌起一丝愧疚。他转身从车里取出一个的精美花纸包,拿在手上,这才迈步入内。

夫人卢三娘已经等候在前厅门口,见到柳毅,眼中透出喜色,从他手中接过礼盒,低声埋怨道:“晚归一小会儿,不必如此。”

柳毅轻轻抚着她的肩头,柔声道:“打开看看?”

卢三娘低头“嗯”了一声,纤手扯开花纸包外的丝线,一个琉璃瓶子露了出来,在烛火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瓶子里是一种深红色的液体,还未揭开盖子,便已经散发出香气馥郁,令人为之心醉神驰。

“是‘若花魂’么?”卢三娘惊喜地叫道,这若花魂乃是夏国的特产,在西域大片大片种植着、牡丹、月季、百合、玫瑰、兰草等花卉香草,在鲜花盛放之时,揉碎花瓣抛入水中,等待一段时间,便有一层淡淡的油脂浮在水面,再用专门的工具将之收集起来。提炼这么一小瓶,工匠穷尽努力,也需要十余万朵牡丹。商人将之运到长安、洛阳、汴梁、金陵、撒马尔罕、东瀛,立时价值万金,而且有价无市,非大富大贵的人家不能得。即使是卢三娘当初是号为“白牡丹”的洛阳花魁,不少富商巨贾为她一掷千金,也极少使用这种奇珍。

惊喜过后,卢三娘抬起头,看着柳毅温和的笑容,低声道:“相公为何送我如此贵重之物。”她身穿着淡雅的襦裙,外罩着一件锦鼠的小袄,虽然年近四十,却脸带着红晕,仿佛又变回到羞涩的少女时候。

“娘子莫非忘了,”柳毅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二十年前,你我初见之时。”时间流回到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年轻的将军将娇柔的歌姬拦腰抱起,扬鞭纵马一起离开了洛阳。“这二十年来,我忙于军务政事,亏欠娘子甚多,无以为报。”柳毅的语调中带着一丝歉然。

他少年得志,这一生大多数的时间都戎马倥偬,为国拼杀疆场,两年前官至宰相,爵拜燕侯,可是十八年的岁月,夫妇二人聚首的时日,还不足三百天。

卢三娘的眼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手捧着那份礼物,哽咽道:“相公言重了。”一时间柔肠百转,伏在柳毅怀中,轻声抽泣起来,良久之后,方才抬起螓首,低声道:“有幸侍奉相公,妾身亦无憾。”

柳毅叹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她的削肩,小心翼翼地将美人偶现的花发,缓缓藏在于乌云鬓中。花开堪折,年华易逝,留取余香若花魂。

章25 开筵引祖帐-2

承影营不比别军,军士的家庭并不集中住在一起。于是辎重司按照承影营十夫长赵德的要求,将他安排在了学士府旁。两进一院的房子原来是一位学士弟子的,后来人去了长安,这院子便空了下来。辎重司的雇来的仆役打将之扫得干干净净,赵行德连家具都不用准备,只在城中购置了被褥等物,便和李若雪搬了进去。

夫妇二人安下家来,安东军司的校尉邱士良、军士石文虎、好友李蕤、承影营同营的十夫长简骋,同队的伙伴陈永奇、储天瑞、崔文灏、傅宾、胡彦节、刘政、石延、谭炳龙、杨信、张昌龄,先后来道贺他的乔迁之喜。夏国人二十岁起便可以从军,还有多次投考不未成功,到晋身军士是已年近三十的。许多军士都是退役之后再解决婚姻大事,像赵行德这一队的军士,除了刘政、石延已有妻室外,其它都是未婚。

热闹了一阵,刚刚在敦煌有了家的感觉,赵行德便被迫辞别娇妻,收拾行装,与本营军士一起,赴敦煌西面的沙漠中参加承影第七营的成军整训。

整训考验的第一关,是使用李蕤曾经提及过的观天定位仪,凭借军情司提供的详细地图,向西徒步行军,经过若羌,抵达孤悬在沙漠中的且末城,承影军指挥使周仲元在那里等他们。

当赵行德拿到地图的时候,他几乎要破口大骂周仲元这个疯子,从敦煌行军到且末城,没有一千里,也有八百。路线沿着且末河穿过此时尚称为“大流沙”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这里终年都是频繁剧烈的大风,八成的沙丘在风沙作用下流动。只有沙漠边缘和河流沿岸,生长着红柳、灌丛的地方,才有少量的固定沙丘。

周仲元甚至连临时的百夫长、校尉都没有指定,只是让五百名军士要一起行军,不可走散。夏国军士,多是不甘居人后的,既然没有经过正式推举,现在就谁也管不着谁。因此,造成了商议行军的时候,五十名十夫长拥在地图前面七嘴八舌的议论的混乱局面。

“先走昌海,”赵行德指着那处,此时还是一片浩瀚的盐湖,胡人称它为罗布泊卓尔,汉人又称昌海,或盐泽。“然后顺着且末河行军,一直到且末城。”

“赵德,这东西你会用吗?”简骋摆弄了一阵观天仪,只是这玩意儿稍显复杂了一些,即便在军团里,除了行军司马,几乎没有人会使用它。不知道周元仲出于什么居心,从军械司要了一台价值不菲的天文仪,直接发给这新募成军五百名军士,然后命令他们,无论用什么方法,一个月内赶到且末城。三名大将军府派下来的行军司马更是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自称周将军打过招呼,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们不插手任何军务,只一路跟到且末。

“我看看。”赵行德拿过来,这观天仪实际上是千里镜,宋国和辽国也常见,只是没有这般精密。三个行军司马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讥笑。赵行德微微皱了皱眉,这千里镜的物镜上虽然有刻度,应该还有表格配合才对,他不信夏军中已经达到了不需要数据表,便能够独立利用天文测量算出经纬度的水准。于是,他走到那装天文仪的木箱子面前,伸手往里一探,果然,两大本满是数据的本子摆在箱子的最深处,刚才的取出观天仪的十夫长没有看见而已。

而定位的关键,便是这两份称作“立成”的数据表。赵行德大致翻阅了一下,其中一份是根据紫薇等几个星宿的位置得到军队所处的纬度。在没有迷失道路的时候,军队依靠明显的地理标志,如山川河流之类前进。假如万一在荒野中迷失方向的话,军队要在地图上找到目的地的纬度,在指南针的引导下行军到同一纬度圈,再沿着同一纬度靠近目的地。如果这样还是无法找到道路的话,就只能通过观测木卫食,并且精确地测量出所在地正午到木卫食的时刻,然后才能在另外一份更加复杂的立成上找到军队所处的经度。看看是沿着纬度线行军错过了目的地,还是路程未够。军械司所制的测算经度的立成极为复杂。发到赵行德手中的,也仅仅是一部庞大的立成表格中截取的一部分而已。

“没有精确的时钟,行军时就不能方便的测量出经度,想必军械司正在全力制造高精度的怀表吧。”赵行德暗暗想道,看着那张地图,分明描画出了细致的经度线,在没有精确钟表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一点,不知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进去。

赵德饶有兴致地翻阅着立成,似乎不是装模作样,三名行军司马相互了看了看,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我会用一点,这玩意儿一定要收好。”赵行德对简骋道,敲了敲那保管着天文仪的木箱,“关键时候,能救咱们的命。”一旦误入大流沙,道路若隐若现,过往旅人极易因遇到风沙而迷失道路。自从丝路南道开辟以来,不知有多少商队葬身在神秘莫测的流沙边缘,以至于后来人,只能以前人的遗骸堆积在一起,标志方向,指示道路,这也为大流沙博得了一个“死亡之海”的名声。

“真有的你的。”简骋笑着拍了拍那木箱子,他丝毫不怀疑赵行德是夸口。他知道赵德有个好友是学士府天机院的弟子,而且,赵德宁愿将宅邸挨着学士府,还娶了个七窍玲珑心的老婆,就说明他对这种复杂的玩意儿很有一套。

周围其他几名十夫长则眼中闪过或羡慕,或戒备的目光。赵德箭术惊人不说,居然还会用观天仪,而这通常是大将军府的行军司马才会的玩意儿。几个人当即将赵德列为了未来可能竞争百夫长、甚至校尉的人选之一。

赵行德重新回到那张地图面前,推敲着预设路线,再次沉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偏离且末河。”

为了保持道路的畅通,夏国有意识的限制上游的开垦,使得流入大流沙的几条河流的水量应该还很充足,如果不偏离且末河的话,赵行德还有有把握将自己这一队人带到且末城的。

“这个自然。”“当然不能离开且末河了。”几个十夫长当即抢着道,仿佛赵德多说了这一句,就又抢占一分先机。还没有推举百夫长、校尉,各个以武艺夺得位置的十夫长,都憋着一股劲。

章25 开筵引祖帐-3

没有校尉和百夫长,各十夫长又互不相让。无奈之下,大家开始商量行军的约条。决定每天卯时出发,酉时宿营。每行进一个时辰休息一刻钟,每行军三个时辰,休息半个时辰。每晚三个十人队轮流当值。所需的骆驼马匹大车则按照辎重司的规矩领取。因为赵德会操作观天仪,便将此物交给他保管,作为补偿,赵德十人队多领一峰骆驼。又以爵位最高,从军资历最老,年龄最长的十夫长作为召集人,遇大事召集五十名十夫长商议。如果有人违反军纪和约条,则由五十名十夫长合议后,监督施行处罚。好在是内地行军,不虞敌军偷袭,也无需统兵官当机立断。

商议好约条之后,五十余十夫长便依次报出自己的姓名,爵位,资历,年龄。

一个膀大腰圆的陌刀手十夫长先开口道:“段彦济,材官,年庚二十八,从军七年。”

他身旁一名骠骑十夫长似乎对排年资没什么兴趣,懒洋洋地道:“王童登,上造,年庚二十五,从军三年。”众军士啧啧称赞,这王童登不知立了什么军功,从军三年,居然便进了三级爵位。几个有抱负的十夫长立刻将他列为了重要对手。后来赵德才知道,王童登是虎翼军的十夫长,又一次护送上将军柳毅从漠北巡边回返,撞上了马贼的伏击,百名虎翼军护卫在上千马贼的强攻中支撑了两个时辰,直到援军赶到,虎翼军阵亡七十七人,余者人人带伤。是役击杀马贼二百余人。这王童登冲阵勇猛,一杆大枪连续挑马贼十一人,挫敌人锐气,因此连加了两级爵位。

“郭三省,字谨思,材官,年庚二十九,从军八年。”

......

“简骋,字和平,公士,年庚二十五,从军三年。”

赵行德就坐在简骋的身旁,众军士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赵行德有些尴尬地道:“在下赵德,字行直,年庚二十五,爵位么?”他用带着不确定地语气道,“算是公士吧,从军一个月不到。”

众军士一片哗然,得以加入承影军的,没想到十夫长里面,还有一个嫩得不能再嫩的菜鸟。早先对赵德暗暗提防的几位,也放下了警惕,心道,一个会操作观天仪的新丁而已,翻不起什么大浪,不须如临大敌一般看待,反而要好生拉拢。

最后一名教戎军的老刀盾手十夫长,叫杜吹角的,被公推为召集人。他爵拜“上造”,从军近二十年,已经四十多岁了。骤然间得了“统带”全营的机会,杜吹角暗道,若是这个机会把握得好,校尉不敢妄想,百夫长大有希望。强压着内心的激动,满面红光,见着每个十夫长都堆笑道:“这趟行军,还要兄弟多多支持啊。”

三名大将军府的行军司马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见众十夫长虽然互不相让,但还是用订立约条和商议的办法,将行军之事处理的井井有条,都是心下暗赞。

回大将军府禀报的路上,行军司马傅君防叹道:“承影营果然是精锐,尚未成军,连正经的军官也没有,居然还能井然不乱。这便准备奔袭千里了。”金昌泰也道:“是啊,还没开始整训,谁也不服谁,但已经有点强兵的样子了。”

另一名行军司马黄宗道却笑道:“这帮家伙还有的麻烦。”他顿了一顿,沉吟道,“那名叫赵德的新丁,居然会操作观天仪,倒有几分意思。该不会是装模作样吧?”金昌泰笑道:“我朝又不比关东,禁人私学天文,或许他就是对天文感兴趣,又或者他曾经打算去荒野中找寻矿脉,因此专门习过这观天定位之术。”

当行军司马将五十名十夫长军议的情形禀报给行军司主事上将军张善夫,张善夫对周元仲笑道:“恭喜你的新丁过了一关,我还真有点担心这帮狼崽子作鸟兽散一样地往且末行军,那样收容起来很麻烦,说不定还要调动教戎军去找他们。”

周元仲拿起放在桌上的将军毡帽,套在头上,沉声道:“在敌境执行分遣军务,少不了和陌生而不相互统属的友军合作,也算是承影营必备的能力吧。正是要用长途行军,把这批散兵游勇的材料锤炼成军嘛,”他顿了一顿,又笑道:“承影营从来不麻烦教戎军代训新兵,就算麻烦一下他们也没什么。”

张善夫笑道:“除了那个赵德,其他人不算真正的新兵吧。再说,承影位居上三军,居然还要教戎军代训,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让我的人出手操作观天仪,是存心让他们在蒲昌泽兜圈子吗?”

周元仲披上厚实的披风,站起身来,笑道:“每回深入敌境,只要不迷路,分遣军务就算成了一半。我只是想让他们了解观天定位的重要性而已,没想到这群新丁中居然还有个能用观天仪的,害得我不得不提前出发,赶在他们前面。”说完便和张善夫告辞,出了大将军府,百名承影军士已经备马在外面等候。

周元仲翻鞍上马,一群人马驰出了敦煌。他们先赶到宽广的的蒲昌泽周围,用大将军府的军令通知沿途的官府和驿站不得为后来的整训军队提供向导,便寻了一处红柳丛宿营隐蔽起来,等待参加成军整训的第七营。

承影营成军之后,接受大将军府下达的分遣军务,往往以营为单位出征。前方校尉的独立指挥权极大,周仲元这个军指挥使反而无所事事,除了调阅每次获得的地方军情及战斗经过上报大将军府,做些为各处营头安排后勤支援,报功请赏之类的事情。周仲元憋着劲无处使力,每次整训新营,对他来说,都是难得的放松筋骨的机会。

因为天山南道的大流沙往往淹没道路,纵贯西域的驰道选的走天山北道,驰道修成以后,天山南道的商路迅速衰落下来。只有少数商人带着一些绢帛棉麻等物资,走南道商路购买玉石等特产。整个南道地方万里,只有一支率然军。率然军的军府建在于阗国,五千军士则仿佛草蛇灰线一样分散驻扎在各个重要绿洲。

正因为周元仲的苦心安排,当赵德等五百承影第七营军士煞费千辛万苦找到蒲昌泽畔唯一的驿站时,唯一的驿吏双手一摊,苦着脸道:“各位,大将军府有令,这整训中行军仿佛敌后行动,驿站不得为你们找寻向导,指点方向。”

“晚辈明白了,多谢老先生。”赵行德皱着眉头,拱手告辞道。因为他说话得体,问得路条理清晰。有时候明明别人不想告诉他,他旁敲侧击地,也能搞到一些线索端倪。渐渐地,十夫长们就将问路这差事交给他来担当。

那老驿吏看着他的背影,暗暗点头,这人倒沉得住气。这里商贩稀少,老驿吏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现在闲暇时耕种几亩水田,打理菜园之外,还圈起一片水塘,养了数百只鸭子,每每将腌制好的鸭肉卖给偶尔过往的商贩,换些银钱,他老婆已经死了,儿子在教戎军当军士,虽然不稀罕这点银钱,但老人家总是闲不住的。

赵行德回到众十夫长当中,沉着脸道:“没有向导指引,要在这广阔无边的蒲昌泽找到且末河的河口,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驿站的位置,正是模模糊糊的商路纵横交错之处,除了从东面来路尚且宽阔外,其它每一条都仿佛看不到尽头一样,延伸到蒲昌泽外围的沼泽泥泞中。

章25 开筵引祖帐-4

蒲昌泽乃是天山南道地势最低洼处,源自天山、阿尔金山、昆仑山的冰雪融水,最终汇流成塔里木河、孔雀河、车尔臣河、疏勒河等七八条河流,再注入蒲昌泽。赵行德从军情司给的地图估计,蒲昌泽的湖面面积可能超过五千平方公里。各大河流历年注入蒲昌泽的水量都有不同,使得湖面盈缩游移,在湖滨留下了大片的沼泽地带,蒲昌泽畔许多原本能够通行的道路,也因为湖面与沼泽地带的变化游移,成了死路。

驿站周围的数条商路,若隐若现地向西方延伸,没有多远,便隐没于从生的水草中。若是沿着这些商路行军,可能被导入歧途。若不沿着商路行军,则容易陷入沼泽。注入蒲昌泽的各大河流在湖泊附近又分出诸多岔流,使蒲昌泽周围河渠纵横,难以辨别到底哪一条才是且末河的干流。

“我以为当避开蒲昌泽,向南行军到沙漠与沼泽之间半干的地带,然后一直向西行军,直到遇到且末河为止。”赵行德指着地图,在蒲昌泽的南面,是一片流沙,他估计流沙与蒲昌泽之间,至少一片较为干硬的地面。这样,就不必受沼泽的限制,商道河渠的误导,走一条近于笔直的行军道路。

“你是说,要离开道路行军,”杜吹角沉吟道,“还要走流沙的边缘。”他忽然笑了,“未免太冒险了吧。”

“就是,有路不行,没有道理。”其他几名十夫长附和道。

“走流沙边缘,未必没有危险。”

“这样行程至少多一倍,要绕好大圈子。搞不好要耽误行军误期的。”

“只见过走错路的,还没见过有路不走的。”

还有人窃窃私语道:“菜鸟果然是菜鸟。”

甚至连简骋都以怀疑的目光看着赵德。反而王童登目光微微闪烁,认真打量起赵德来。

尽管绝大多数人都反对离开蒲昌泽既有的商道绕行,赵行德仍然脸色不变,他站起身来,环视着在座的十夫长们,沉声道:“各位,请恕我冒昧。深入蒲昌泽畔的水草沼泽,无论选那一条道路,都只是在赌。一旦误入歧途,因为沼泽地的限制,唯有折返而已。行军所需要的,不单单是道路,还要随时修正方向的自由。而深入蒲昌泽,失去的,是改正错误的机会,以及成倍的时间耽搁。”

赵德平常都非常和善,此刻竟固执己见,当时便有几个十夫长看不过去,纷纷道:“赵什长,未免太多顾虑了。”“大队离开过道路行军,很难不失期误事的,你难道比李广还厉害么。”“道路虽然不明,但方向总是知道的,一旦发觉不对劲,立刻折返也没什么。”

杜吹角微微笑了,问赵德道:“你说完了吗?”

赵行德扫视了一遍在座的十夫长,除了简骋、王童登等几个年纪稍轻的什长对他投来同情的目光,其他人都是不屑一顾的,军中最讲资历,一个刚刚从军的什长指手画脚,要行军离开道路,是无论如何不行的。赵行德想明白这点之后,对杜吹角拱手道:“我说完了,恕我冒昧。”

“好,你坐下吧。”杜吹角笑道,转头对其他几位爵位与年资都高的十夫长道:“大家觉得,走哪一条道路比较合适?”众人又凑在一起,分析哪一条道路更像是最近商旅通行过的。

军议结束后,大部分十夫长都觉得应该走笔直向西去的一条道路,便确定下来,准备明日出发。简骋跟在赵行德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行直,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但是......”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赵行德笑了笑,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我也希望所选的这条路是通向且末河的。”

回到队里,军士们已经在自埋锅造饭。“赵队,趁热喝吧。”军士陈永奇给赵德端来一盆酱汤,刚才军议的时候,赵德贸然出头提出离开道路的荒唐建议,被老资格的十夫长们修理的事情,已经在军营里传开了。有人讥笑,也有人为赵德不平。其实这个提议本应该得到更郑重的考虑,只因为提出它的人资历不够,便被一把抹杀了。

赵德端起热汤,喝了下去,闭上眼睛,感受着一股暖炉在腹中蒸腾。夏国对长途行军的补给,几乎达到了这个时代的极致。每个十人队带着四匹马,两辆大车,五头骆驼运输行军所需的辎重。除了给牲畜的精料外,军士携带的干粮,有牛羊脂块,风干硬得像石头的肉干,压实的干面团,风干的菜团,乳酪块,咸酱包。夏国的军士大都会辨识一些可以食用得野菜,每当条件允许的时候,行军餐先是将一小块干面团用热水化开,做成一锅很稀的面汤,然后将各种食材投入进去,连同左近收集的野菜一起煮开。这样的行军餐,虽然比李若雪素手烹制的差很远,但至少不难以下咽,而且基本不会拉肚子。

“赵队,我们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陈永奇、刘政、石延、谭炳龙等队中伙伴围拢过来,在前段时间的行军中,赵行德既没有摆什长的架子,又将队中事务处置得井井有条,其它几个军士,对他慢慢有些心服。每到一处行军地图上经纬线穿过的山川、河流、城镇,赵德都要仔细地用观天定位仪测定一次,以此来掌握观天仪的用法,纠正它的误差。几个行军司马开始还以为他装腔作势,直到赵德偶尔跟他们谈起,这观天仪的误差大概在二十里左右。三个行军司马都吃惊不已,十里的定位误差,在行军司来说,也是极其罕见的了,非得各种装置本身调得极准,观测天象的时刻也拿捏得极准不可。

望着队里几个人安慰的目光,赵行德微笑着道:“道理不是人说它是对的,它就是对的。道理只会自己证明自己。”他放下已经喝干的汤盆,敲了敲,笑道:“我也希望一下子找到且末河,提前抵达且末城,说不定还有时间捞点玉石。”

“赵队,且末真有玉石吗?”谭炳龙问道,这些天赵行德和众军士晚上宿营时,无事闲聊,竟似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开始大家还以为他信口胡吹,后来有几处地方恰好和各人所知道的印证起来,便有些佩服他见识广博。

“当然了,大家知道于阗美玉,却不知主要的产地就在且末。”赵行德笑道,随手用干草将汤盆擦洗干净,放入行囊,“主要的矿脉定然都已有主,我等只能碰碰运气。”

夏国的定制,是谁发现了矿脉,便有开采权。朝廷只收取矿税,监督矿藏的开采不得破坏当地的水土。所以在夏国有无数年轻人,习得观天定位之术后,便背着行囊,在广漠无垠的西域和漠北四处勘测,一旦发现了矿脉,测定了它的位置,便可到丞相府登记,然后在竞拍会上卖出去。无数辈人都难以积累的巨额财富,就此到手,刺激得无数年轻人研习观天定位与找寻矿脉之术,夏国在短短百年间,在西域和漠北所发现的各种矿藏,超过了从前所有朝代的累积的总和。

晚饭过后,赵行德照例将那具观天定位仪架设起来。这处驿站在军用的地图上,也是标注了经纬的,显然的十分重要。就要进入沼泽,至少要把出发的位置搞清楚。

他打开和观天仪配套的一个木箱子,一座被丝绸棉布包裹着的摆钟露了出来,倘若安安稳稳地放着,赵行德相信它每天的误差定在一秒之内。

正午的时候,赵行德才把它的时间校准,不知道半日的颠簸,这座老爷行军钟又抽风了没有。赵行德苦笑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行军钟搬了出来,注视着钟面的刻度,现在他已经习惯一个时辰一百二十分钟的算法了。

章25 开筵引祖帐-5

军士们宿营燃起的篝火熊熊燃烧,照耀着每个人的脸,明天就要沿商路进入沼泽,许多人都怀着兴奋而忐忑的心情。夜已深,大多数军士都咒骂这该死的严寒,赵行德却知道,天气越是寒冷,上游的冰雪融水也越少,蒲昌泽不会因为上游来水而突然泛滥。因为严寒,沙丘移动的速度,是一年当中最慢的。在大流沙和蒲昌泽附近,这个时候反而是最安全的。

赵行德检查了队中每个军士都已安睡,这才钻入营帐,拥着被子躺倒在冰冷干硬的毡毯上,很快进入了梦乡,有时梦到李若雪倚门倚闾,看到他归来,兴奋地跑过来。忽然又梦见张炳满脸苍白,望着他,口中似乎在说话,却听不见说些什么。忽然又梦见后世那座曾经为之殚精竭虑的大钢厂奠基庆典仪式上,忽然又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刻在一块黑色石碑上,周围的人一铲一铲,血红色的泥土,渐渐将自己覆盖在没有知觉的无边黑暗中。

次日清晨,值守军士叮叮叮的钟声响彻营地,这些宿营的军士尽然有序,有的烧火造饭,有的喂马,有的收拾捆扎帐幕。卯时未到,五百军士便整装列队,沿着昨日选定的道路,徐徐离开了驿站。

杜吹角等使出了浑身解数辨别着沿途水草,驼马的蹄印,车辙痕迹。承影第七营的军士牵着驼马,赶着大车,在蒲昌泽畔的泥泞里,缓缓行进。

商路有时折向西南,有时有转向北,走了六天七夜,众军士已经有些晕头转向,方才来到一处干涸了的河道前面。望着河床底下铺满的流沙,杜吹角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最关键的是,跟着这条商路在沼泽水草地里兜了几天的圈子,现在就算面对着地图,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当晚宿营便在干涸河床岸边的胡杨林里。军议的时候,大家面面相觑,一片难堪的沉默。

静待了片刻,赵行德告了个罪,走到那行军地图面前,伸手一指,沉声道:“我们在这里。”然后退回了去。这六天一路之上,每晚宿营,他都会测定一次位置,对于军队在蒲昌泽畔兜来兜去的情形,洞若观火。

“原来在这里啊!”杜吹角愣了一下,方才咳嗽一声,摸着赵德适才指点那处,往下一看,不由得面露喜色道:“再往南不到百里,便是且末河了。”

王童登这时却冷笑道:“一百里没有路的沼泽地,拿人命去填么?”

杜吹角一愣,醒悟到自己的失言,他原本便不是很有担当的,焦急之下,竟然将目光再次投向了赵德。

赵行德暗叹一句,这老杜虽然气量狭小一点,却没有什么心机,难怪一直只是十夫长。见众人的目光都随着杜吹角看过来,再次起身,指着那地图道:“错有错着,为今之计,顺着这条干河走出沼泽地,再折向南方,用司南指引,必能找到且末河的河道。”

杜吹角这才恍然大悟,暗骂自己完全被迷路的沮丧给压倒了,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没有想透,当即道:“便按照赵什长的提议吧。”

赵行德的建议原本就是最合理的选择之一,杜吹角赞同之言既出,其它的人也纷纷附和。原本有几个要出言反对,此时也就不再开口。最后十夫长们商议决定,按照赵德的提议的线路行军。

沿着那条干涸的河床走了三天,终于离开了沼泽的范围,赵行德立刻指引大队离开河道,转而向南。每天晚上在沙漠中宿营,周围怪风呼啸,恍若鬼哭。有时还遇见被千万年的风沙侵蚀的怪石耸立在沙丘旁,犹若怪兽。

越往沙漠深处走,取水就越发艰难,刚刚离开沼泽不过数十里,晚上宿营时候,即便是掘地三尺,也没有水。水源断了之后,关于这大流沙“进得去出不来”的想法也在各人的脑海里暗暗滋生,不少军士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指望着当真如赵德所说,再往南走两天就是且末河。

赵行德表面非常镇定,依旧每天观测行军宿营的位置,将之仔细地标注在地图上。为了稳定军心,杜吹角都要让赵德摊开地图指给大家看,今天又行军到了什么地方。

虽然赵行德深信观天定位和司南仪的方向绝不会错。但无边无际的沙海和戈壁自然让人有一种绝望的感觉,数百袍泽见赵行德镇定自若,不知不觉心里也有些笃定。而赵行德自己最长的一次跋涉,也就是和李若雪一起从汴京出逃那次。他的忐忑和惴惴,却只能深藏在镇定温和的面容下面。

向南走了四天,终于看到了,在沙丘起伏之后,遥遥的地平线上,仿佛海市蜃楼一般,一片树林向东看不见头,向西看不见尾。

“这是且末河吗?”王童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简骋道。简骋则看向身旁,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没错。”此时好几个人都在竖着耳朵听他说话。

“找到路啦!”“这便是且末河!”

几乎所有的军士在第一时间都相信了赵行德的判断,,此言一出,行军队列中当即爆发出数声欢呼。王童登加快催马,带着骑兵队奔上前去,越过胡杨红柳丛之后,一条结冰的河流骤然出现在眼前,仿佛玉龙一般蜿蜒在两岸沙堤之中。大喜过望的骑兵们当即调转马头,折返树林外面,朝着大堆人物高声喊道:“没错!这是且末河!”顿时,远远的承影营军士中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声。

“老赵,我就说你肯定没问题。”简骋一拳打在赵行德肩上。

赵行德也没顾得上还手,他和数百军士一起,高声欢呼起来,把这十几天积蓄的压力全部释放。直到现在,方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沿着且末河行军颇为顺利,十五天后,估算着路程快临近且末城的,赵德提议,五百军士打出了承影军第七营的旗帜,在十夫长的带领下,一路高唱军歌,向着城池行进。众军士都是久经行伍,自然清楚,旅途中不管多么劳顿,抵达的时候一定要打起精神。于是,十夫长军议再次同意了赵德的提议。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隐隐约约的军歌声传到且末城头,承影军指挥使周元仲微笑着看第七营高高擎起的军旗,骑兵在前,中间是马车和骆驼,步军在后,行军队列严整,颇有几分强兵的架势。

率然军指挥使罗宗孟赞道:“承影军果然是集禁军精锐而成,行军近千里,犹士气高昂。”罗宗孟与周元仲原来都在龙牙军中服役,听说他到了且末,专程从于阗赶过来招待他。

听了罗宗孟的夸赞,周元仲心里得意,笑骂道:“这帮家伙倒也有心,这私制军旗的过失,我就从轻发落吧。”此时第七营的整训尚未完成,也没有授给承影军旗,现在打着这一杆,乃是军士用木炭灰在军旗上画的。

章25 开筵引祖帐-6

天上一轮冷月照着万里沙丘,风声呼啸。且末城,户不过三百,口不过两千,孤悬于大流沙腹地中的一片绿洲。此地城郭狭小,承影第七营只能在城外扎营,军士们千里跋涉,好容易到达地头,这一夜,一个月的劳顿都散发出来,夜深人静之后,军营里到处鼾声大作。

承影军指挥使周元仲正仔细看三名行军司马所写沿途行军情况。他一边看,一边琢磨,直到夜阑人寂,方才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迈步出营帐。每逢宿营,他都要亲自巡哨两次,这是当百夫长时便养成的习惯了。

赵行德听到一数行脚步声由远而近,转身看去,却是周元仲朝自己走过来。

“赵德。”周元仲一眼认出了这个屡屡出人意料的军士。

“将军。”赵行德不卑不亢地行以军礼。

“这次行军整训,你做得不错。”周元仲微笑着问道,“在哪里学会看观天仪的?”

“在下好友是学士府天机院的文士。”

“嗯,”周元仲点点头,忽然问道:“在蒲昌泽讨论道路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坚持说服其它的十夫长?”

赵行德迟疑片刻,答道:“在下资历浅薄,就算是强行劝说,只会让众位十夫长更加听不进去吧。”

“所以你就放弃了么?”周元仲脸色凝重起来,沉声道,“兵战凶危,军务决断但有失当,是要死人的。将来你就眼看着他们去送死么?”

“这个......”赵行德一愣,周元仲又缓缓道:“为将者有五德,智、信、仁、勇、严。现在你所缺的,就是这个‘勇’字。”

风沙仍在呼啸,赵行德无言以对,周元仲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若是对的,哪怕千万人不同意,也要把千万人拽到正确的路上来。不但杀敌人要勇,救人要勇,有主张更要勇。”说完便转身离去,留赵德一人愣在当地。

赵行德望着周元仲的背影,心头百感交集。风声又如鬼哭,他身上铁甲片叮叮作响,

次日凌晨,周元仲便安排承影第七营的军士推举百夫长。因为承影营通常执行分遣军务,每个百人队中,除了一定要有神箭手外,其他兵种人数不拘,将来大家几乎要掌握所有的战斗技巧。用校尉的话说就是“不要指望援军,也不要指望友军,碰上什么仗,就打什么仗。”

赵行德出人意料地被推举为百夫长,此外还有王童登、邓犀、刘尚友、丁大勇四人。更出人意料的是,杜吹角不但推举赵行德为百夫长,还愿意在他麾下。

夏国的军制,除了实职实权的将军外,又有权将军与制将军两种特殊身份。权将军是指独立统兵作战,但所带兵力不足一军的,严格来说,权将军还不是将军。制将军是指虽然不独立统军作战,但因为地位重要,而视同将军一级的军官。通常,龙牙军的校尉就是制将军。而承影营在国境外执行分遣军务,承影军的校尉便是独立领兵作战的权将军。

将军必须由大将军府任命,护国府同意,皇帝用玺拜将。于是承影第七营的校尉便不能由这些初出茅庐的百夫长推举,而是大将军府任命的一名经验丰富的军官,名叫段怀贤。

当晚设宴庆祝军官履新,率然军带来乐师弹奏破阵乐,歌姬在前面跳舞,底下捉对儿敬酒乱成一团。赵行德等四个百夫长先联袂去敬了周元仲、罗宗孟两位将军,又敬段怀贤权将军,接着和率然军的几位百夫长连拼数战,王童登、邓犀已经烂醉,刘尚友、丁大勇也摇摇欲坠。赵行德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座中,被简骋一把拽住,简骋已经喝得满脸通红,还拿着酒杯冲赵行德道:“老赵,今天这场酒,五个百夫长与敌军拼杀数场,唯你幸存,给咱们鸣鸿都长脸啊,来,再喝。”

赵行德推脱不过,只能和他干掉满杯,简骋才过去,其他几个十夫长陆续过来,十夫长敬过了,陈永奇、刘政等军士又上来,赵行德也无法一一推脱,最后只觉得头昏脑胀,扶着桌子角瘫坐在地,抚着肚子正打酒嗝,忽然有一个酒杯伸到前面,赵行德抬头一看,却是老十夫长杜吹角。

杜吹角也是满脸通红,愈发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大着舌头道:“赵都头,那天在驿站,我没让你多说话,你不要见怪。”赵行德正酒意上涌,一听便恼了,推了他一下,怒道:“我是那样鼠肚鸡肠的小人么?”

杜吹角嘿嘿一笑,凑上前来道:“老杜混到这把年纪还是个什长,什么也不说了,我便知道,五个都头里面,唯有你最懂得尊老敬贤。”说完和赵行德将杯子碰了一碰,两个人都一仰脖子喝掉了。

赵行德只觉得杜吹角的脑袋仿佛变成了两个,伸手在眼前挥了挥,大着舌头道:“老杜啊,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还要你解惑?”“什么啊,说!”杜吹角一拍桌子,粗着嗓子高声道。

“你看来承影营应募的,大都是些小伙子,你一个老人家凑什么热闹啊?”

杜吹角也有了八九分醉意,不以为忤,反而叹道:“人家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杜吹角七岁便开始认字,八岁拉弓箭,这辈子,流的汗水不比别人少,可就是卡在一个十夫长上啊。”他拍着赵行德的肩膀道:“有多少人从我身边升上去啊,也不差你一个啊。”

赵行德笑道:“那你是福将啊。还没说怎么回到承影军来应募的事情呢。”

杜吹角叹道:“还不是为了我家老二老三老四老五,文也不行,武也不行,眼看只能做荫户。承影营外快多,老头子多攒点银钱,给他们送到石山去领份授田,成家立业啊。”说完,挤出两滴老泪,居然呜咽起来:“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可是流的汗水不比别人少啊。”他因为资历老,这次行军暂时成了十夫长军议的召集人,本来以为有机会被推举为百夫长,谁知到了推举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个人服他。

赵行德醉醺醺的,见他哭得伤心,拍着他的肩膀道:“老杜,以后我要是退役了,是会做大买卖的。”他打了个酒嗝,加重语气,伸出双手比划道:“大买卖啊!”杜吹角瞪大眼睛看着赵行德在空中画了一张大饼,然后听他说:“到时候,叫你家,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一起来帮我做事!”他这话说得豪情万丈,顿时让杜吹角感激涕零道:“赵都头,我这把老命,算是卖给你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说着胡话,不知不觉倒在一起睡着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承影第七营的五百条好汉才清醒过来,只见校尉段怀贤微笑着道:“各位,酒醒过来了的话,先穿好盔甲,围着且末城跑十圈吧,没有醒过来的,再多跑十圈醒酒。”赵行德等人叫苦连天,不得不穿上数十斤重的铁甲,绕着且末城跑起来,没多久,好多人就将昨夜宿醉的酒浆连同胆汁都吐了出来。

段怀贤笑面虎的秉性在此后的两个多月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因为承影军每个人都可能遭遇任何方式的战斗,他要求弓箭手也要懂得近身格斗,骑马冲杀,在这方面实力偏弱的赵行德成了杀鸡儆猴的对象,赵行德是每次剑术课程的靶子,无数次被劈倒之后,方才勉强能够支十数招。然后,段怀贤又让他单独围绕城墙跑步,美其名曰,“近身搏斗差的人至少要学会逃命。”他又说赵行德膂力惊人,但腰腹力量不足,下盘不太稳,臂膀在搏斗中也使不出全力,让他倒吊在城头上做收腹挺身。军士们都说因为赵行德资历不够,骤然当了百夫长,段校尉这么折腾他,也是为不服他的人出气。

除了个人技巧之外,十夫长要学习百人队和十人队的指挥,确保他们了解百夫长的命令。而赵行德等百夫长也要学习十人队、百人队和整营的指挥。

后来,段怀贤不知从什么渠道找来罗斯、大食、突厥俘虏二十多个,让他们捉对厮杀。他在旁边指点承影军的人近身搏斗的技巧,辨别各个不同种族的人在搏斗上的习惯、缺陷和长处。到后来,段怀贤亲自扮演敌人,让赵行德等人和他搏斗,赵行德总是负多胜少,段怀贤说那是因为动手太少,狠劲不到的缘故。

三个月的整训匆匆而过。在将军周元仲的监督,校尉段怀贤的折磨下,承影第七营五百军士越来越同仇敌忾,他们的袍泽情谊也越来越深。最后的整训,又是一次长途行军,逆着且末河回到蒲昌泽,然后转向北,沿着南北向的商道穿越大流沙,行军到焉耆镇,再翻越天山,抵达高昌。

在高昌有一处极深的湖泊,据说是夏国内最接近幽冥之地,叫做月光湖。它西北面是巍峨的雪山,东面是辽阔的沙漠,湖里没有鱼,周围经常都会有海市蜃楼出现,但这里全是的沼泽,除了海鸟其他生灵根本不可能进入到湖的中心。在湖底的最深处,是突厥、罗斯、大食、契丹、和大宋求之不得的秘密。这里躺着成百上千的白色小瓶,上面都蒙满泥沙和苔藓。

这些瓷瓶,皆用最好的大宛马的骨灰烧制而成,里面装着壮士的骨灰。让他们在阴间仍然能策马驰骋,斩杀敌寇。瓶身上精美的文字记录着逝者的姓名、籍贯和职位。这里是在历次战斗中牺牲的承影军袍泽埋骨的所在。

就在这月光湖畔,周元仲和段怀贤为承影第七营举行了成军礼,并授给了承影军的军旗。这是一面不落字迹的青色的大旗,唯在夕阳映照下,会有若有若无的一道白色的剑影显现。

章26 慰此远徂征-1

承影第七营成军之后,先屯驻敦煌休整一段时间,等待芦眉国正式邀请的国书。段怀贤带着百夫长向大将军府报道后,赵行德便告了假。

时值五月,暖风柔柔,道路两旁漫天的柳絮如雪。一出城门,他立刻催马快行。眼前的砖瓦草木,确实是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却不见伊人倚门倚闾的情景。近乡情怯,赵行德越是憧憬着,便越是忐忑。临近家门口时,他纵身一跃下马,轻轻在战马的脖子上拍了拍,示意它不要嘶鸣惊扰了女主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自家的宅门。

院子里的景物和去时稍有不同,多了两株海棠,一树梅花,花园廊下挂了一副古藤结成的秋千。书房的碧纱窗后,依稀有人影。赵行德蹑手蹑脚地掀开纱门。李若雪立在窗前,低头看书桌上的一张词笺。见她背影娇怯,赵行德从心头涌起一股柔情,走上前去,轻轻将佳人抱住。

“元直,”李若雪浑身一颤,手中的笔落在雪白的纸上,染成一片墨迹,她感觉到赵行德熟悉的呼吸,脸颊感觉微微刺痛,却是赵行德将脸和她贴在一起,“我回来了。”耳边响起无数次在梦中听过的浑厚嗓音。

“元直。”眼泪再控制不住,扑簌簌滑下脸颊,二人的剪影,在碧纱窗上,渐渐融合在一起。

小别胜新婚,云开雾散之后,二人才依偎在一起,李若雪脸若朝霞,纤纤玉指在赵行德胸口划着圈儿。相互叙说别时的经历,许多时候,赵行德和李若雪都是一边说一边听,仿佛不这样,就不能将胸中积蓄的离情别绪倾吐干净。

“那大流沙、蒲昌海的景象,白天万里莽莽,皆是流沙,到了晚上,寒月如霜。每当风起,如恶鬼夜吼,满地斗大碎石,随风乱走。幸赖娘子祈福保佑,军情司给的地图精准,方才没有迷失道路。”

“你走之后,官府每月都会派人送来柴米银钱,每回我都请那送东西的大嫂到里面喝茶,那大嫂说,我们家人和善,等上一约期满了,想转来在咱们家做荫户。”

“军中众兄弟信重,推举我为百夫长。我们百人队自己取了个诨名,叫做‘鸣鸿都’。这几个月整训,被一个混蛋校尉整得死去活来,不过看在他尚无恶意的份上,我也忍了。”

“那天我到孙记香药店去买熏香,遇到了一位卢夫人,卢夫人听我带着洛阳的口音,我们说了好多洛阳家乡的事情,卢夫人经常来我们家来聊天。孙记的老板娘也不错,特意说你回来了,让我带你去串门啊。”

“在且末城外拉练的时候,拾到一块玉石,找匠师磨成了根玉簪,你试试。”

.......

承影第七营只待芦眉国正式邀请的国书发出,便会再度出征。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二人都刻意回避着离别的话题,赵行德每次去承影军点卯训练后,都飞快地赶回家中。

这些日子,李若雪拉着赵行德转了敦煌附近许多名胜。鸣沙山断崖观洞窟壁画万千变相,拓印汉唐残碑追古思幽。漫步寿昌泽畔,与白鹤沙鸥相戏,攀登危峰东峙,遥看三峰积雪接天山,朝云出岫,暮霭微凝。古城晚眺斜阳下大漠孤烟,雉堞迷离映夕阳。

党水清浅,二人租了一叶扁舟,泛舟水上,赏波纹碧影,赞叹分渠纵横,灌溉绣壤春耕,及至暮时,听渔歌唱晚,品尝渔家刚刚起网的鲜鱼脍,又趁着月色,寻访月泉晓彻,汲灵泉烹茶,对月倾谈至拂晓。

这天,李若雪专程带着赵行德去了一趟孙记香药店,那掌柜老板娘顾氏格外热情,特意留赵行德、李若雪二人在店中用膳及午休。午后,顾氏又将店子交给伙计看着,拉着李若雪和关东新来投亲的侄女朱灵乌一同去千佛洞供养菩萨。

这朱灵乌容颜消瘦,双肩若削,眼眸漆黑灵动,仿佛一汪幽深的潭水。她自幼体弱多病,吃过药方子多了,居然颇通药性医理,平常都在孙记的药铺里帮忙,清冷寡言,鬓旁戴了一朵白花。李如雪见她父母俱在,又是闺女打扮,偷偷问顾氏,灵乌是为谁人戴孝。

“唉,我这可怜的侄女儿,”顾氏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之色,叹道,“自幼有个青梅竹马的,两家原本说好,男子汉前程重要,就在省试之后办婚事,没想到那孩子被关东的揭帖大案牵连,本来准备两家都逃到关中来投亲的,后来听说京中一个姓张的被奸贼害死了,那孩子犯浑,自说要效法张先生,说什么,‘惟愿一死明国法之重’,瞒着家人到提举司衙门自首,结果数日后被害死了,官府说是牢里犯人斗殴至死的。灵乌就是为他戴孝,看来是决心要守望门寡了。”

“唉,”李若雪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朱灵乌清冷的容颜,削瘦的身形,凭空生出几分伤感。

赵行德听李若雪谈及此事后,扼腕无言,良久,方垂首叹道:“张明焕虽死犹生。若不能看到奸贼明正典刑,使国法重于泰山,赵行德就算枉活一世,愧对天下人。”一掌拍在车栏杆上。

朱灵乌自画了一副未婚夫的肖像,供养在佛洞里。赵行德心中愧疚,便留在千佛崖下面等候。若雪安慰他几句,方才转身,随顾氏与朱灵乌二人向千佛洞的僧人布施供养的银钱。

“明焕已去,这天下,终究还要有人担当起来,不知陈少阳,邓守一两位,理社诸君,近况如何了?”赵行德正出神间,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

“赵兄!”

赵行德回头一看,却是当初在汴梁有过一面之缘的康德裔。康德裔牵马站在一辆马车前,脸上带着又惊又喜的神情,他侧身隔着车帘与车中人告了个罪,快步走上前来,笑声道:“揭帖案张先生遇害,赵兄下落不明,我五内如焚,正严令属下四处寻找,未得讯息,没想到吉人自有天相,竟然让我在敦煌见到了赵兄!”

赵行德骤然遇到相识,又不明白他的底细,打量着他,沉默着没有答话。

康德裔这才省悟过来,拱手道:“赵兄身在逃亡中,不得不有所提防,恕我冒昧唐突了。”他顿了一顿,笑道:“不过,据我所知,父皇已下谕旨寻找赵兄,如果知道你在敦煌,定会大加重用的。”

赵行德听他出口“父皇”之语,更加惊异,康德裔这才笑道:“恕我在汴梁时不得不隐藏身份,鄙人本名陈康,乃今上次子。赵兄在夏国呆久了便知晓,这皇子身份也算不得什么,不要因此而拘束才好。”

他所说的“今上”,并非是宋国的皇帝赵佑,而是当今夏国皇帝陈宣。而皇子不算什么,赵行德也深有感触。在承影军中,军士们对皇室,将军,根本没有畏惧甚至害怕的情绪,更多是敬佩,和出于责任的服从而已。年轻军官日常谈论抱负,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夏国的贵族子弟之所以往往选择虎翼从军,乃是因为在普通军团中,身份泄露说不定会招来意想不到的羞辱。许多军士甚至会借故找麻烦,这样退役之后还可以和人吹嘘,我揍得某国公他祖宗都认不出之类,也算是一生难得的亮点。

章26 慰此远徂征-2

赵行德陈康说要禀报皇帝重用之事,脸色微变,陈康又道:“揭帖一案牵连重大,现在流落在我长安的士子也有好几百人,在长安学士府求学,还结成了‘东人社’。倘若他们知晓赵兄也在关西,定会大喜过望,要奉你为首的。”

赵行德脸色更变,他踌躇片刻,沉声道:“陈兄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奸党污我以谋反。若赵行德为贵国所用,只怕坐实了奸党的罪名。还会连累在关东的陈少阳等理社诸君。”他顿了一顿,低声道:“现在,在下只是关东人赵德,那博得偌大空名,陷朋友死难,而只身逃脱的赵行德,不知逃到何方去了。”

陈康一愣,勉强笑道:“赵兄言重,我所说父皇重用,并非要利用揭帖一案再做文章。父皇看了你所写的‘拓海十策’,大感兴趣,我夏国雄踞内陆,但挂着大夏旗帜的船舶,在许多国度的港口也出入无碍,想用你这策,拓展海洋。”

赵行德道:“皇帝陛下抬爱,只是赵行德空得大名,不敢再愧对关东父老。”他见陈康还待再劝,不得不狠下心,沉声道:“我现在只是关东人赵德,若是陈兄非要将赵行德举荐给陛下,不过学士府中,又多一狄青尔。”

他的顾虑,乃是流落夏国的士子们,被夏国朝廷用作对付关东的棋子,自古以来,这等棋子必然两面得咎,难有好下场的。再者,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东只要听说赵行德被夏国所用,晁补之必受牵连,理学社勾结敌国的罪名坐实,赵行德立刻变成一个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沽名钓誉之徒。

赵行德拒绝的斩钉截铁,陈康略显尴尬,狄青的事情,已经家喻户晓,夏国人都敬仰他忠义,却不肯将他放回关东,郁郁老死于学士府后,宋国朝廷才赠谥为“武襄公”。

片刻后,赵行德才打破沉默道:“陈兄贵为皇亲贵胄,我可算你的布衣之交,若还当我赵行德是朋友,请帮我遮掩身份,休要向他人提及赵行德。我只是一个流落在此的关东人,赵德。”

陈康当即点了点头,答应道:“既然如此,便如赵兄所愿。”赵行德道谢后,陈康沉默片刻,又问道:“不知赵兄在敦煌做何营生,若需要小可出手相助,只要知会一声。对了,我国奉行军士荫户之制,你落下户籍了吗?”

赵行德见他盛意拳拳,心知此君查到自己身份不过举手之道,也就据实告知道:“眼下在承影军腆居百夫长之职,正等待着去芦眉国的军令。”

“什么?”陈康吃惊的上下打量着赵行德,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样,“你居然入了承影营,还是百夫长?”赵行德不明白他为何又大惊小怪,片刻后,才听陈康叹道:“赵兄之才,当真出人意料。便如锥处囊中,自脱颖而出,也无需我举荐,更无须借助关东的名声。”

赵行德笑道:“陈兄太抬举赵某了。”

陈康摆手道:“赵兄,你初来乍到,不知军士的出身,在我朝,便是如同关东科举正途一般。所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我大夏有旦夕枕戈的精兵二十万,百夫长不过聊聊两千人而已,父皇常说,百万军士乃是我朝立国于四战之地的根基,这两千百夫长,便是国家的臂膀。”他顿了一顿,又道,“更何况是承影军的百夫长,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搏来的。”

赵行德见问,便将自己原本投考虎翼军,结果误入承影营的经过,讲述了一遍。陈康听完后叹道:“这便是命数,虎翼军的指挥使是我三叔,你进了虎翼军,我们也总有机会相见的。”他又问了赵行德的住址之后,才道:“陪一个朋友来此祭奠先人,改日我专程来拜访赵兄。”和他拱手作别,回到刚才那辆马车旁。

车帘后人轻启朱唇,低声问道:“刚才那是谁,居然让殿下驻足倾谈良久。”声音悦耳。

陈康一愣,片刻后,方才叹道:“是一个隐姓埋名的故人,上至朝堂,下至市井,江湖传诵其名,人人欲见一面而不得的人。”

“哦?”韩凝霜奇道,她透过车帘的缝隙,见到一袭青衫的身影,立在千佛岩下,说不出的孤单寂寥。经过韩氏故人多方奔走,大夏护国府准备听一次辽东汉人的陈述,以决定是否要派军援助,事关重大,韩凝霜便亲自赶来。她先祖韩昌及韩昌之母的骨殖都安葬在千佛岩下,洞窟中也有画像供养,所以一到敦煌,便来祭拜。这份怆然独立于世间的寂寥,让韩凝霜触景生情,想起辽东汉军的处境。马车缓缓开动,窗外景物变幻,那人的身影却没有渐渐消失。

赵行德等待了半晌,李若雪方才陪着顾氏与朱灵乌从千佛崖下来。她心思剔透,没有直接安慰朱灵乌,只专挑些关东风物讲给她听。朱灵乌感她好意,收拾起伤心之色,只心下仍是隐隐作痛。赵行德将先她们护送回城,才与李若雪返回寿昌泽畔的宅邸。

次日,承影第七营点卯训练之后,赵行德正待返回家中,却被校尉段怀贤叫住,让他一起去杜吹角家中探望。

“行直,这些日子,你似乎一次也没有去属下军士的家中探望吧?”

二人并辔而行,赵行德走神想着今日晚归,还没有和若雪打招呼,被段怀贤突然一问,才想起,自己确实从未到军士的家中探望过。在河间军中,他统带火铳营时,也是如此,旁的将领也觉得理所当然,宋军还没有将领到士卒家里去殷勤探访的习惯。

“是的。”当赵行德答出这句时,心中却隐隐感到一丝惭愧。

“你刚刚从军,便被推举了百夫长,不知道军中惯例,也有情可原。”段怀贤缓缓道,“军官要让下属以生死相托,不是简单的军令办得到的。你饱读诗书,吴起吮痈的故事也听说过吧。我夏国军中,不仅仅如此。人皆有心。你当别人是下属,别人对你也就是应付差事,你当别人是兄弟,别人也当你是兄弟。你为了兄弟可以舍却性命,兄弟就可以为你赴汤蹈火。我大夏军征伐四方,从不畏惧蛮夷凶狠,归根到底,靠就是上下一心。”

“卑职明白了。”赵行德低声道。

段怀贤摇了摇头,继续道:“军士,不只是一份差事,更是国家的根基。全赖军士,拱卫朝廷,斩杀敌寇。保护荫户,推行朝廷国策。身为军官,要把军士的疾苦,当成自己的疾苦,要倾听军士的建议,努力为军士们争取利益,这样,军士才会一直支持你。”

段怀贤顿了一顿,沉声道:“周将军对你寄以厚望,方才在长途行军之后,恰逢你的人望最高时,推举百夫长。你的属下对你报以厚望,方才以身家性命相托,推举你担任百夫长。我对你也寄以厚望,才对你说这些,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段将军教诲,末将谨记在心。”赵行德面有惭色,沉声道。

段怀贤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行不多时,便来到杜吹角家门前。一个小孩子正在院子门前的玩儿,看到两个军官骑马来了,一溜烟儿似地跑回院子里,不一会儿,杜吹角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

“哎呀,两位上官莅临寒舍,折杀老杜了。”杜吹角咬文嚼字地拱手道,在孩子们面前,他是很注意以身作则的。

“今日正好有空,便随赵都头一起过来。”段怀贤看了赵德一眼,翻鞍下马,把缰绳交给杜吹角的大儿子,笑道,“来看看老杜,对了,眼看出征在即,家中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吗?另外,平常没有什么不妥,尽管说,我给你出面做主,就算提交到护国府也没什么的。”说完和赵行德一起进到杜吹角的宅院客厅里坐下,他举止自若,言谈随和,还不时和老杜的几个孩子说话,临走时还留了一张名帖,说如果杜吹角的孩子想做买卖的话,可以拿着他的名帖,去福海行分号里谋事。

章26 慰此远徂征-3

跟随段怀贤去过杜吹角家里后,赵行德也会常去军士的家里,他打听好军士的家境,有时很随意,点卯训练后,就去人家中少坐片刻,有时很郑重,特意买了一些给孩子们和家眷的小礼物。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探访,许多赵行德从未想见的事情,如同一面闸门打开之后的汹涌洪水,朝他涌来。退役军士担心因为战事扩大而被动员,忧心忡忡的说,“刚刚把授田弄熟理顺,要是再抛荒,就太可惜了。”有的军士脾气不好,不太懂朝廷的法令,没有荫户来投靠,就靠俸禄养家糊口,虽然有勇力,日子却比旁人都拮据。军士结婚的时间一般要比荫户晚。像杜吹角这样子嗣多的担心家产不够分,而刘政一直在为没有子嗣担心,远征在即,整天找生儿子的秘方。赵行德安慰他,进入承影营,说不定能挣够银钱养老了。张昌龄他打算退役后做点小生意,但又担心被人坑赔本。陈永奇家上一辈是从关东迁来河西的,一直没去边疆领授田,租种着田地,儿子拉扯做了军士,老爷子却很知足。“我这辈子,吃了三万顿饱饭,值了。”

在关东,每当人们谈起夏国的军士,脑海里就会浮现一群左手提着人头,右胳膊下夹着俘虏,嗜血成性的虎狼之兵。然而,随着了解了越来越多的军士的生活,年轻的,年老的,斯文的,粗鄙的,赵行德感到,哪怕是对进爵最热衷的军士,也对发起战争有本能的警惕,他们担心白白流血,担心府库空虚,担心长期出征后,荫户改投了别人,家人失去照顾。军士在本质上,不过是另一群的士人。朝廷府令通常是军士去指导荫户遵行的,所有的军士都说丞相府的府令也越来越复杂,这让很多军士压力很大。丞相府为了保持水土,鼓励革新、培育良种和推广技术,共颁布了数十条有贴补银钱的府令,军士们斤斤计算着其中可以给荫户带来多少直接的好处,然后让荫户尊府令执行,并且代荫户去官府领取贴补银钱,从而间接地提高自己的收入。

赵行德有时一天要跑三四家军士,有时还要陪着军士去找州县衙门,甚至上裁判所理论。幸好鸣鸿都的许多军士尚未成家,籍贯也并非河西,否则,他当真没有陪伴李若雪的时间了。

这天天色已暗,赵行德回到家宅,发现门口停着一辆车马,马夫对他恭敬地行了礼。赵行德踏入门槛,便感觉院中多了些沁人心脾的香味。

晚风浮动,挂在院子外廊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李若雪与一位气质高贵的夫人对面而坐,见到赵行德走进,眼中露出欣喜之色,站起身来相迎,低声道:“这位便是我和你提及过的芦夫人。”说完让赵行德也进来坐下,又向贵客介绍了自己的夫君。

夏国高门的女眷也不避忌接见外客,出门戴着面纱,大多是为防风将脸颊吹皱,以及显得风姿绰约之故。芦夫人对赵行德点头示意,微笑道:“这位仪表堂堂,便是赵公子吧。妹妹果然好福气。”她虽然年纪不小,声音却依然清脆悦耳。又道:“奴家与若雪妹妹一见如故,常来府上叨扰,真是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

赵行德听李若雪说起过,这位芦夫人的丈夫也是军中的,常年忙于公务,便拱手道:“哪里哪里,夫人到来,只令蓬荜生辉。”说完坐在李若雪旁边,为她二人斟上莲子心花茶,笑道:“这是前日和若雪一起在寿昌泽采摘,刚刚制好的新茶。”

芦夫人将茶杯端起轻抿一口,低声道:“赵公子倒真是体贴的人呢,和我家那位相公,有几分相似。”喝完后将茶杯端正地放置于芦苇叶编制的杯垫上。

赵行德正待客气几句,却听门外又有人声传来。

“这里可是赵行直,赵兄的居处?故人陈康冒昧来访。”

芦夫人听到陈康的声音,眼中闪过一丝讶色。赵行德向她告了个罪,起身走到门口相迎。一边走一边心中暗暗嘀咕:“也没看看黄历,难道今日是串亲访友的黄道吉日么?”

陈康正在门口打量着那辆车马,见了行德,便拱手笑道:“果然在这里,赵兄,你这处好清静啊。”他也不和赵行德见外,大步登堂入室,见厅中端坐着两位女眷,看清那芦氏夫人,更是一愣。

芦夫人这时也转过头来注目于他。赵行德为他们分别介绍之后,陈康深深一躬到地,口中称:“晚辈陈康,参见芦夫人。”神态居然恭敬无比。李若雪不知他身份,视若平常,赵行德的心中,却有些微微疑惑起来。

芦夫人也微笑还礼。陈康竟然有些拘谨起来,直到赵行德招呼他坐,他才坐了下来。

赵行德也向陈康打听一些辽国宋国的近况。陈康告诉他说,宋国大将杨彦卿已经收复了高阳关,宋辽两国的边境回到了辽人入寇河北前的情景。只是因为宋国断绝了贸易,辽国在入侵中没捞到什么好处,南京道的契丹人都怨声载道。

“反倒是便宜了我国的商人,趁机和宋辽两国都大做生意。”陈康笑道。

此外,东南行营都部署王彦统帅大军十五万南征,王彦麾下新涌现了一名相州投军的悍将,名叫岳飞,现在和韩世忠分别为左右军前锋,一再击败明教大军,明教每战失利后,皆纵火焚城而去。现在东南州县已经没有大股的明教乱贼,明教之乱算是基本平定。王彦分遣众将镇压明教的余孽。然而,往往大队官军一走,便又有明教乱贼余党死灰复燃。有的县衙都被刁民冲进去砸了,官军才姗姗来迟。还有县令被人行刺的,也不知是谁人所为。

东南行营帅府常驻在襄阳,因为零星造反和战事仍时有发生,大万大军也滞留江南。王彦对受揭帖案牵连的士子比较宽容,加上陈东等人不停地奔走联络,理社现在在东南州县的声势越来越大,不少并非名列朝廷朋党之禁的清流士绅,也以理学党人自居。

耶律大石被辽国皇帝任命为南京留守,不过看情形,似乎是皇帝嫌他麻烦,找个借口不让他回上京。最近女真人在辽东也闹得很厉害,辽国东京道的将领好几次进剿都反而被中了埋伏。女真部落和反辽的汉军隐隐有结盟的迹象,辽国皇帝还在加派人马去辽东平乱,虽然底下的契丹八部的不少贵族主张以耶律大石挂帅,但辽国皇帝有些不太放心他,还是派了自己的亲信萧奉先领兵。

赵行德和陈康说话的时候,两个女子继续着谈论适才没聊完的话题,什么洛阳的小吃,蜀中的锦缎,长安的妆镜,康国的首饰之类。

眼看天色已晚,芦夫人与陈康先后告辞。二人走后,李若雪笑着对赵行德道:“芦夫人真是客气,专程给我带来一双蜀中的绣鞋。”说完将芦夫人所赠的鞋子试穿上。这鞋底乃檀香木雕,厚约三寸五分,女子穿上后,身形高挑窈窕动人。莲步轻移,每走一步,在藏着香檀鞋底的香粉,都会漏出一朵雏花状的香末。满屋子都弥漫着一股馨香的味儿。

赵行德笑道:“这位芦夫人,倒是一位雅人。”他伸手搂住李若雪的腰肢,却发现佳人感觉仿佛和平常不同。李若雪身形娇小,依偎在赵行德怀中仿佛小鸟依人,这绣鞋使人高出了数寸,她的眼眸正对着对着赵行德的目光,俏脸微红,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

陈康跟在芦夫人的身后,出了赵家宅院,又紧走几步,躬身道:“晚辈唐突,打扰叔母访友,还请叔母不要责怪。”原来这位便是丞相柳毅的结发妻子。夏国当今皇帝陈宣未曾登基时,与柳毅乃是至交好友,两家是通家之好,陈康便一直尊称柳相夫人芦氏为叔母的。

芦夫人笑道:“殿下总这么拘礼。”她顿了一顿,又柔声道:“皇后娘娘说你老不去看她,我看你结交赵公子这样的俊杰好友,举止也很适度,不像她说的那般不成话啊。”

陈康被她提醒,才想起已经有两天没有进宫觐见母后,微微惭愧道:“小子不孝,谢叔母提醒。”

夏国的皇储有严格的继位顺序,陈康虽非太子,但深得皇后的喜爱,爱之深未免责之切,皇后常常在进宫探望的芦夫人等几个好友面前抱怨他,芦夫人也是随口提醒他一下。马车回到相府,家仆告知,相爷仍在宫中议事未归,芦夫人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她常常去李若雪那里闲坐,见她就仿佛自己年轻时候一样独守空闺,凭空多了几分亲近和同情。

此时,寿昌泽畔的林泉宫中,皇帝陈宣亲自主持庭议,朝廷重臣济济一堂。除了丞相柳毅之外,大将军府的五位上将军到了三位,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军情司上将军吴庭,辎重司上将军谢元。安北军司上将军陆卿宗专程从漠北赶回,安西军司上将军徐文虎专程从河中赶回,共同商议与罗斯国开战一事。

章26 慰此远徂征-4

大夏开国百年来,历朝明君贤臣千锤百炼而成的国策,三大方面用兵各有不同:“安北当如长鲸扫地,安西如春蚕食桑,安东按兵观衅,以待天时,一击必得二虎。”

因为西方亦是蛮族人烟稠密之处,长期以来,安西军司都致力于保持帝国西部边境的稳定,以利于夏人在河中的生息繁衍。在战略上,夏国安西军司决不让自己成为各种蛮族的众矢之的,而总是利用他们相互战争的机会,攫取最大的利益。百年来,每新得一地,便移民垦殖,直到夏人无论在人口还是风俗上都占据绝对优势,才又驱逐蛮夷,再拓边疆。

如今的安西五军,花帽军和解烦军驻扎在细柳州,经略着整个呼罗珊一带,安西军司一直在做沿着喀菲斯河南下到海口的计划。乌头军监视着乌浒水一线,横阵军和燕戈军驻扎在碎叶镇白水城一带,既防备西北,也守护既维护天山南北通往河中的要道。为了控制广大地域,安西各军的力量使用已臻极致。由直属大将军府的黑山、的卢、当锋三军驻扎在河中腹地,担任着预备队。此外,还有直属大将军府的威远军与铁壁军屯驻在威远镇等石山要隘,阻挡罗斯人通过石山东进。

在罗斯国几次企图以武力强迫夏国给予贸易特权,又越境掳掠几次后,安西军司向来对罗斯军队的极度不满。安西军司也曾攻入罗斯边境展开过几次惩戒讨伐,但从未想过占领罗斯国,因为那里全都是罗斯人蛮族,信仰和风俗与夏人迥异,旷日持久的占领,会成为河中的沉重包袱。

安西军司上将军徐文虎是昨夜里才抵达敦煌的。护国府居然改变了坚持推行了百年的蚕食策略,准备吞并安西最重要的盟友,芦眉国。

不是所有校尉都了解芦眉国在西方蛮夷中的地位,就仿佛春秋战国时衰微的周室一般。大约二十年前,就因为芦眉国皇帝给西方写了一封信,就招来一群一群自称是“十字军”的乞丐和亡命之徒,硬生生从大食手中抢走了耶路撒冷。保护最后一批夏国商人撤离圣城的承影营军士报告记录了他们的*。“十字军”暴徒们不分种族和信仰的屠杀平民,从城门一直杀到所罗门神庙,在挤满难民的神庙里大开杀戒,地上的血甚至淹到脚踝。

虽然西方蛮夷列国对芦眉国并不卖帐,但只要夏国占领芦眉,绝对会因此成为西方列国的众矢之的。徐文虎还可以肯定,在夏国与西方联军交战的时候,大食人,突厥人,罗斯人都会一起出来捣乱,这些非我族类的蛮夷,早就对河中的富庶垂涎三尺了。从此以后,安西军司会陷入旷日持久的战争,要么经历惨痛的失败,要么被迫不停地将战线扩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像芦眉国从前那样,就算赢得了很多战争,占领了土地而不能征服人心,还是让漫长的战线给拖垮了。

尽管第一阶段攻打罗斯国的战役是由安北军司主持的,徐文虎还是从河中赶过来参加廷议。他认为最好保持芦眉对夏国的依赖,逐步加深,渐渐将它纳入夏国的体系中来。对芦眉的征服和占领,只会将盟友变成仇敌,在长远上看,对夏国的有百害而无一利。

在河中,徐文虎无时无刻都在考虑和罗斯人、大食人、突厥人甚至十字军发生冲突的情况。安西军骑兵能冲能射,步军崇尚重甲坚阵,但保持夏军传统的弓弩优势。这样的风格很被历代芦眉皇帝所推崇,因此才希望夏国派遣雇佣军去协防都城。但芦眉的问题并不在于军事,而在于附着在帝国躯体上的贵族吸干了国家的精血,以至于自耕农兵员彻底枯竭。不解决这个问题,一直依靠雇佣军的话,芦眉国总有一天要被雇佣军反噬而吃大亏。

如何把芦眉变成夏国西部边疆的一座桥头堡,对徐文虎来说却是一个未被解决的问题。数十年戎马倥偬,让他形成了一种想法,那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战争的胜负取决于正确果断地处理突然的,不可预见的我方和敌方的行动。而事先的各种计划,不过是为真正的战场决策所准备的一张草稿而已,它随时可能被涂改的一塌糊涂面目全非,再交给行军司马去写报告。

为了确保安西军司能随时对各种事变作出最正确的反应,徐文虎从在安西担任将军开始,便极力深入了解安西军军的特点。尽管没有发生战事,他还是一遍又一遍的巡视每一个关隘和军营,他总是和所有遇见的将军和校尉谈话,用自己的经验指点他们做得还不够好的地方。他对安西军的每一个营都有明确的印象。他认识几乎所有重要的军官,了解他们的看法和派系。数十年来的勤勉,让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将在安西军中拥有无人能及的崇高威望。

夏国军队分别属于大将军府和三个方面军司,皇帝本人亲自兼领大将军府,但皇帝通常并不亲自指挥军队,直属各军,实际上是由行军司、辎重司配合协调的。

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是护国府与皇帝决策忠实的执行者,也是各军利益矛盾出色的协调者,也非常能够出谋划策。在所有的将军当中,除了柳毅,就数张善夫对皇帝的影响最大。张善夫领到行军司草拟各种军事计划,并且让皇帝和护国府校尉们深信计划的有效性。从各方面来说,他都是一个出色的将领。但徐文虎还是认为,他不够了解河中所面临的情况,也过于高估了夏国军队解决问题的能力。徐文虎和许多边军出身的将军,都觉得大将军府行军司和丞相府统筹曹的人,有一种用计划和推算控制一切的不切实际的愿望。而计划一旦出现问题,还是要前线军官临机决断,到那时,也许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避免国家付出更大的代价。

徐文虎本想先见张善夫,说服他,然后再觐见陛下。但行军司马说张善夫已经去见陛下了,他不得不直接前往寿昌泽畔的林泉宫。他不愿意在敦煌城里耽搁,特别不愿意被闻讯而来的护国府校尉们缠住。

章26 慰此远徂征-5

护国府掌握着决策大权。但是,也许也和皇室的暗暗引导和鼓励有关。除了战争时期,护国府的校尉无时无刻不处于激辩与论战之中。徐文虎曾担任八年校尉,每隔一年就会在护国府议事,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把认识的校尉们分为至少八类。

第一类是行军司和统筹曹“计划决定一切”观念的追随者。他们相信,只要好做好精心计划,遵循常识和更为精确的原则,就一定能取得预计的结果。他们习惯用数字来说明问题,对所有偏离计划以及对结果产生怀疑的人,都贬斥为不学无术或别有用心。安西军司的一部分军官,安东军司的大部分军官,大将军府的大部分军官,都属于这一类。当年徐文虎在护国府遇见的张善夫,就是这样的一个年轻的校尉。

第二类与第一类相反。正如一张交子的反面。这类的人要求随机应变,大胆行动。认为大将军府只要给出合理的目标就可以了,如何执行,要看战场情况而定,真正的优秀的前线军官,必然会摆脱预先制订的计划,找到更好的方案。这些大胆的行动派,同时也是用激烈手段驱逐蛮夷的赞同者。他们常常笑话行军司说,我们用刀箭打仗,他们用笔在地图上打仗。安北军司的大部分人,辎重司的一部分,和安西军司的一小部分人,属于这一派。徐文虎曾经也属于这一派,但现在他为自己曾经的年轻气盛而感到羞愧。

第三类是中庸派,介于前面两者之间。他们认为,毫无疑问,在各种情况随时可能发生的时候,天才是不应该被计划所束缚的,但是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天才是如此稀少。与其把国运赌在少数天才身上,不如依靠事前深思熟虑的谋划和那些被前人无数次验证过的用兵原则。这一派主张在常规情况下要照计划行事,但当改变计划就有巨大的好处时,那也不能死抱着计划不放。徐文虎认为这些校尉说着大话,其实没什么信念。

第四类更加不堪,他们并不是从整个国家的利益考虑,只支持对本营,本军有好处的国策,任何人想要推动某个国策,只要给出的条件够好,都可以得到支持。徐文虎认为这些人的存在简直是护国府之耻,好在这样的人在护国府中也不太多。毕竟校尉们都还想在仕途上再进一步,不愿意被人认为自己是个毫无原则,只为小团体谋私利的人。

第五类则是庸碌无能的,全凭在军士当中的威望被推举上来。他们的并没有什么坚定的观点,甚至一次掷地有声的陈述就能打动这些人。这些人视进入护国府为人生最大的成就,最喜欢的就是不断发问,折腾行军司派来的各种专家。却不知道行军司的人在背后偷笑,他们是最容易被说服的人。幸好,在护国府中,这样的人比第四派的还要少一些。

第六类就是,总有那么十来位校尉,他们对皇帝无限忠诚,甚至是崇拜,他们完全按照皇帝的意图行事,当皇帝没有表现出任何意思时,他们就保持高贵的沉默。他们梦寐以求的愿望,莫过于跟随皇帝御驾亲征,或是将他们召入龙牙军。这些人很可能是些刚刚进入护国府的新科校尉。徐文虎自己就经历过这个阶段,后来,才渐渐接受天下重任众人担的道理。

第七类是徐文虎眼中的小人,他们眼中只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自己最大的利益。总有那么两三个害群之马,为了吸引注意力而在护国府大喊大叫,捶胸顿足的和别人争执不休,连最基本的镇定都无法保持的人,还千方百计去指责别人,就好像坏掉一锅汤的老鼠屎一样。正所谓日久见人心,丞相府的各曹主事,大将军府的将军和护国府的校尉们都仿佛厌恶苍蝇蚊子一样厌恶这两三个人,就连推举这两三个人上来的营头,也遭到了各军的歧视,往往在三五年后便在军士中发起重新推举校尉的串联活动,将他们赶出护国府。

第八类是一批聪明干练的校尉,他们不轻易赞同任何意见,总是冷静地观察着一切,努力在战争与政策的迷雾中找到最正确的一条出路。这一派人似乎下意识的保持着护国府校尉之间平衡与相互制约。这一派的人数同样不多,但这类人晋升将军的最多。徐文虎在成功晋升将军之前,自认为属于这一派。

林泉宫的含光殿里,难得的将所有的粗若儿臂的巨烛一起燃烧。这种巨烛淡而无味,照得殿中亮如白昼,夏皇陈宣与五位上将军都在悬挂的巨幅山川地理图形前面。

庭议还没有开始,匆匆赶路而来的老将徐文虎神色略显疲倦,若有所思。安北上将军陆卿宗在和丞相柳毅低声而热烈的叙旧,陈宣、柳毅、陆卿宗,当初是骠骑军横扫北海沿岸部落的三把利刃。夏皇陈宣咳嗽了一声,又对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点了点头。

张善夫神色镇定,举步上前,现打量了一下环绕在地图面前的老面孔,拿起一根指示棒站到地图前面,沉声道:“现在我来简要介绍四方边境的态势。接下来,请诸位讲述自己的意见。”徐文虎、项石、吴庭、谢元四位上将军都停止了寒暄。在他们身后,龙牙军的卫士小心翼翼地将含光殿的殿门关上。

张善夫的介绍的很慢,很细,声音单调而清晰,不带任何个人的感情色彩。在西部边境,大食和突厥的各诸侯原本已经四分五裂,但是西方列国的入侵和烧杀又使他们暂时团结起来,自从失去耶路撒冷后,二十多年,信不同教派的双方战事不断,都在积蓄武力准备决战。在频繁的接触和战斗中,双方的军制和政制也在相互渗透,其中,位于夏国和芦眉之间海西地的罗姆国吸收了西方的分封制,又得到东西方贸易的滋润,势力逐渐强大。罗姆国现在隐隐已是突厥和大食诸侯的盟主,苏丹禁卫军有五万精锐的骑兵,臣服于它的突厥和大食诸侯的军队集中起来可达到二十万人。它对芦眉国的威胁也最大,同时也对夏国在黑海东岸修筑的镇西堡和海西港构成了威胁。

芦眉的情况正在滑向更糟糕的方向。面临异教的大食和突厥人的威胁,芦眉向西方求助等于引狼入室。那些十字军建立的藩镇,除了奉芦眉为正朔之外,根本不听号令。为了对抗异教徒的威胁和十字军的蚕食,芦眉正在加强与罗斯国的合作。芦眉国皇帝已经垂垂欲死,皇长女安娜公主,就是最积极的推动者,芦眉有可能与罗斯国的联姻。罗斯国王如果支持安娜成为芦眉的女皇,他们的儿子有可能成为芦眉与罗斯两个国家的统治者,将芦眉的财富与罗斯蛮族军队合为一体,成为一个新的强大帝国。

当张善夫讲到这里时,安北上将军项石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对丞相柳毅小声道:“里通外国,依我看,这位芦眉的太平公主,只有两个下场,一个送到尼姑庵,一个砍头。”柳毅微微一笑,未置可否。而辎重司的上将军谢元一如既往地在一本写满字迹的笔记上飞快地记录着。

罗斯国的上一任国王弗拉基米尔已经强娶了一位芦眉国的公主,作为他三百多位妻妾中的正宫。罗斯国因此举国信奉了芦眉的国教,号称正教。弗拉基米尔死前,仿照夏国的长子继承制,将王位传给了穆斯提,而这穆斯提居然将十一个兄弟全部圈禁起来。他加强了对罗斯各地的控制,并利用正教迫使各地的诸侯承认他是罗斯国唯一有资格与天神沟通的王者。穆斯提将国内四分之三的土地和财富都收归王室所有,这使得罗斯国底层的百姓生活极为艰辛,却供养出一只庞大的军队。罗斯国的人口不过五百余万,王室军队却达到了十五万。穆斯提又压榨了大量的粮食、毛皮等物,向南贩运到芦眉国,将换来的财富和各种奢侈之物赏给忠心于他的大臣和将领。罗斯国的西部,波兰王国、立陶宛公国、匈牙利等王国也是以武立国,西南有游牧的突厥人,打仗没占到多少便宜。向东发展受到夏国的阻拦后,穆斯提便把目光投向了南方,他军队还在不停地讨伐位于罗斯国南方的弱小部族,想要将这些新的领土和民族并入罗斯国。他积极地回应芦眉国安娜公主伸出的橄榄枝,想让他庞大的军队有用武之地。

“那位安娜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和囚禁兄弟的穆斯提倒是一对儿。”项石轻声嘀咕道。

张善夫介绍了西部边境大致情况后,接着便提出了行军司制定的攻打罗斯国的计划。

“要促成这一桩联姻,罗斯国必须展示自己强大的军力,因此,向南方征伐那些弱小的部族,就是最好的手段。”张善夫缓缓道,“我们的计划,就是援助那些抵抗罗斯国的小部族,让穆斯提不断地往南方添兵,当他的东方防线空虚下来之后,安北军便越过石山,攻入罗斯国境内去,迫使穆斯提举兵迎战。然后,安西军从海西港出发,登陆后沿着河流行军,偷袭他的王城。”

章26 慰此远徂征-6

张善夫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却是极其符合行军司风格的战役方案。以复杂多变的行动迷惑对手,安北军是正兵,安西军先虚后实,出奇制胜。陆卿宗和徐文虎的脸色都凝重起来,张善夫也停顿下来,听其他几位将军的反应。徐文虎沉吟道:“海西港孤悬域外,大军要潜入海西港,再奔袭罗斯国都基辅城,极容易被敌人察觉。”

张善夫点了点头,解释道:“穆斯提举兵东向后,基辅城的守军不会太多。行军司预计,一万精兵足以攻破此城,各营分期潜入海西港,并不显眼。”

徐文虎皱着眉头道:“罗斯立国已有百数十年,虽然穆斯提压榨百姓狠了些,但人心未散。一万兵偷袭攻得下基辅城,却难守住,难以善了。”

陆卿宗一拳击在殿中御柱上,灰尘扑簌落下,粗声道:“早知如此,百年前就该举兵东向,不该放任这帮蛮夷成了气候。”罗斯国王穆斯提不断派的贵族和军官越过石山勘察地形,遇到夏国军队便称迷失了道路,显然是对石山以东的广漠地域抱有野心。

张善夫咳嗽了一声,百年前的国策,自有百年前的计较,行军司只考虑当前,罗斯国力上升得太快,为了防范强敌崛起,不得不先发制人。他对徐文虎道:“只要攻入基辅,要立刻将被穆斯提所圈禁的十一个兄弟保护起来。罗斯将分为十一个公国,分别向我国称臣纳贡。军情司已经和这十一位王公的家人部属有所接触。”

吴庭点点头,简短地道:“是的。”

“然后呢?”陆卿宗问道。

“如果穆斯提省事的话,便留他性命,建立第十二个公国。有这条断了腿的狼,其它十一个国公对我们也有更多顾忌。如果他负隅顽抗,就听凭安北军发落吧。”张善夫沉声道,他看向柳毅。

柳毅缓缓道:“皇帝陛下将颁布推恩令,为避免罗斯国再出现手足相残的事,这些罗斯国公的下一代将全部封侯,再加上因为罗斯之战的军功而封侯的,罗斯大概要成为一百多个侯爵的领地。”

“好推恩令!”陆卿宗右拳击掌道,“便宜了这帮家伙。”罗斯人刚刚从蛮夷成为国家不过百多年,诸子平分家产的传统还很强烈,夏国这样安排,倒是能让绝大多数罗斯人接受。只不过罗斯却几乎不可能作为强国崛起了。

“一百多位侯爵将组成一个自治贵族会,为了彰显所有侯爵的地位平等,治理罗斯人的一切律令和政策,都要所有侯爵一致同意才可以施行。”柳毅继续道。他估计,按照这项一致同意的原则,自治的罗斯将长期运转在夏国所设定的框架中,任何轻微的改革,都将因为一个侯爵的不同意而夭折。同时,奇妙的自治贵族会能使罗斯保持对西方列国的自卫能力,又让夏国对罗斯承担最少的义务。更妙的是,一切安排仿佛都是为了罗斯人的好,不会在罗斯人心目中种下对夏国的切齿仇恨。

张善夫面无表情补充道:“穆斯提囚禁兄弟,有悖人伦,天怒人怨。我朝出兵罗斯,完全是出于维护公道。这罗斯既然有自治贵族会。我朝只在特殊情形下,应其请求,为他们主持公道。当然,作为我朝匡扶正义的补偿,拉河以东,石山以西的无主土地,罗斯贵族是不得染指的了,我朝将做封赏军功和荫户授田之用。”

行军司先向皇帝陈宣汇报过,陈宣只用心在看地图。其它几位上将军也觉得进攻罗斯的计划考虑周到,剩下的,是各司其职,逐一落实行动的细节。

接下来转入第二阶段对芦眉国战略的讨论。张善夫还未开口,安西军司上将军徐文虎便表达了他的看法,那就是反对吞并芦眉。

陈宣、行军司张善夫和其他几位上将军都认真地听取了徐文虎陈述的反对理由。

“战国时,赵国之亡,亡于长平之战。赵国所以仓促地应战于长平,在于贪利而轻取投诚的上党郡。得到土地,并非总是对国家有好处。并吞芦眉,简直就是火中取栗。为了保住这烫手芋头,我朝几代人都要为此流血,甚至有可能把河中拖垮。河中才是保持西疆的根本之地。”

老将军把憋着好几个月的话讲完了,大口地喘着气。皇帝陈宣皱着眉头考虑徐文虎的反对意见,张善夫也低头沉思。他们并非不了解吞并芦眉可能导致的后果,但对夏国守住芦眉还是更大的自信。对帝国西疆防务最为熟悉的徐文虎的陈述,让陈宣产生了动摇。

张善夫可以逐一驳斥徐文虎的陈述,但他不屑于耍这种嘴皮子功夫。他重新审视自己的判断,行军司是否对吞并芦眉困难估计得不足。徐文虎还引起了辎重司上将军谢元的大声赞同。

“从河中到芦眉输送物资的话,路途遥远,大段的路线都在突厥骑兵攻击的范围内,如果要保护这条输送线,至少要和突厥骑兵相当的兵力布置在沿途。这些沿途的兵力本身,也是突厥人可以袭击的目标。只要有一小段输送线中断,前沿军队就只能在芦眉国附近搜集补给了。”谢元皱着眉头道,他不断翻着写满字迹的笔记本,一项项地读着大军出征所需要动员的天文数字,在几位上将军中,唯有他能够在列数字的比拼上与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旗鼓相当。

在谢元的描述下,如果芦眉国真的像徐文虎描述的那样,像在黑暗中打着火把招引飞蛾一样招致西方蛮夷的围攻的话,那么夏国河中的资源很可能为了维持战争而逐渐被消耗枯竭。这将不可避免的导致从西域和关中调兵。这样就很难兼顾东方的战线了。

沉默了良久,皇帝陈宣终于道:“既然如此,那芦眉国的战事,就再考虑一段时间。先将承影第七营派过去,试探一下情况。”他顿了一顿,对张善夫低声道:“朕听说,承影第七营有个叫赵德的百夫长,很有见识,让他写一份对芦眉国周遭局势观察的报告呈上来。”

张善夫一愣,不知这个叫做赵德百夫长何以竟能惊动皇帝。陈宣笑道:“有人向朕举荐了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张善夫微微点了点头,虽然夏国有各种简拔人才的完善渠道,但也不排斥皇帝偶尔给基层军官机会,只要不违反朝廷制度,越级提擢就成。

接下来,军情司上将军吴庭又向皇帝和上将军们介绍了东方国境的局势。女真人和汉人在辽东叛乱。宋国东南明教的叛乱也余波未平。现在辽宋两国都分别忙于平定各自的内乱,到让辽宋边境暂时安宁了下来。他特别提到了小海东南方向,辽国和夏国之间的草原部落最近举行了一次会盟,一个叫做海都汗的酋长被推举成为盟主。军情司正在密切地观察着这支新崛起势力的动向,如果他们向西争夺草场的话,很可能要动用直属大将军府的骑步兵军团出塞增援小海西南方面的度寒城,保护屯垦,骠骑军必须动员臣服于夏国的牧民骑兵,在漠北展开一场大战。

陈宣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他都被人视为拥有最强大军队的皇帝。但是两边受敌,两边兼顾的负担,也经年累月的压在夏国历代皇帝身上。东边国境与西边国境漫长的距离,哪怕用最快的速度调兵,也要有数个月之久。每当此时,陈宣就会想到:“先祖手书笔记中所提及铁轨、蒸汽机车,若早日试制成功就好了。”

章27 鞍马若浮云-1

承影营出征前夜,军士家室在敦煌左近的,天色破晓前赶回军营便可。此乃夏军中惯例,称为留种。兵战凶危,征人兴许一去不回,留的是血脉延续的希望。夏国国境极为广大,威远朝时四方多事,军队征战频繁,军士的子嗣往往比荫户要稀少,威远帝陈安特下敕令,凡是有家室的军士,出戍三年后,朝廷必定要安排其和家人团聚,以延留子嗣。倘若战死沙场者,由朝廷照顾孤儿寡妇,州县军营费用所不足者,由皇室内库银钱补足。

留种这事,对别人来说可有可无,对赵德麾下军士刘政来说,却事关重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他至今也没有子嗣。刘政也曾怀疑过是否因为身有隐疾,夫妇两个甚至都找郎中看过身子了,郎中拍胸脯保证都没有问题。他妻子于氏美貌贤惠,虽然对后嗣格外重视,刘政也舍不得休妻,便四处找寻些生儿子的秘方。于氏好几次含泪要刘政另娶,但夏国民风好强,女子甘愿做妾的极少。

月明星稀,老榆树上鸦雀无声,刘政小心翼翼地将一碗药汤端给妻子于氏。“喝了它,保管有用。”刘政满怀着期冀地看着满脸通红的于氏。这四君子药汤是黄芪、华粱草、肉苁蓉、远荷子四味主药,再加另外一些珍稀药引熬制的。在这之前,这家里连炖了好几只没阉过的公鸡,把两人都补得红光满面,气血旺盛得很。于氏喝汤的时候,刘政又翻开新收罗到的一本小册子,上面罗列了易于生儿子的姿势。于氏放下了药碗,低声道:“夫君。”时至酷暑,妇人罗衫轻薄,脸上红霞娇艳欲滴,刘政心头灼热,当即将小书放到一旁。

这一夜雨密云稠,及至五更时分,听外间公鸡叫了,于氏咬着嘴唇低声道:“官人,鸡已经打鸣了。”

刘政也未抬头,俯身凑在于氏耳边,低声道:“离拂晓还早。再陪娘子一会儿。外面还是漆黑一片。”

于氏眼中满是忧色,低声道:“从家中赶到军营,就已拂晓了。”

于氏的话让刘政冷静了下来。军行不可误,在夏国是妇孺皆知的一条铁律。于氏感觉道刘政身体的变化,强忍着不舍之情,哽咽道:“妾身送夫君远行吧。”扶着刘政坐起身来,自己简单地披了件罗衫,仔细地为刘政穿戴军袍铠甲,梳洗鬓发。夫妇二人间,弥漫着一股离别的悲伤。

赵行德宅里,行囊也收拾妥当。赵行德眼中带着黯然之色,双手平举。李若雪素手从他胁下穿过,将厚牛革软甲套上,又把一根根索带认真栓紧,然后再帮他系上宽大的牛革镶铁的护腹腰带。在赵行德身前时,李若雪尚且强忍不流露出悲伤,转到他身后时,已忍不住眼圈微红,压抑着哽咽道:“这些麻烦的东西,到了外面,谁帮你穿?”赵行德将她的纤手握着,低声道:“除了你,再没别人。你信不信我手够长,能自己穿上这铠甲?”李若雪扑哧破涕为笑,在他肩后轻捶了一下,嗔道:“信你。”

这一趟出征,需要从家中携带的东西不多,两个大行囊就可全部装下。除平常所穿的软甲穿在身上外,还有马槊、锁子甲和明光铠等沉重器物,皆放置在营内随行的马车上。整张羊皮缝制的行囊一左一右在马鞍后面,弓囊挂在鞍鞯左边,马刀和箭壶挂在鞍鞯右边。李若雪也去送行,赵行德便让她坐在自己的鞍前,感受着佳人温软的娇躯,轻叩马腹,大宛马便缓缓地朝着军营行去。河西马匹成群,民风比关东更为彪悍,夫妇这般共乘一骑,也是寻常。

东方渐渐微明,行不多时,已近军营。路上回营的军士也多起来,大都带着送行的家眷。熟悉的军士们相互以目示意,并不像往常那样高声打招呼,仿佛声音太大,就会惊扰了离别的愁绪。军营门口已经聚集了数十个妇孺,赵行德轻轻将李若雪放下马来,自己也跳下马,最后再和妻子抱了一抱。“元直。”李若雪紧紧地抱着赵行德。赵行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道:“等我回来。”“嗯。”李若雪抬起螓首,俏脸已是梨花带雨,“我等你回来。”

黎明的时候,就是别离的时候,眷属们就在大营前面,目送承影第七营的逶迤的行军队列,向西而去,渐渐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驰道上。李若雪尽力往远处看,也只见一片模糊的背影,她垂下了眼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因为短暂的相聚而温暖的心房,渐渐又冷却下来。赵行德也频频回头遥望李若雪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心头一痛,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夏国军队的出征,常常出发是无精打采的,越是离开营地远了,精神才渐渐恢复。

承影第七营沿着驰道前行。一路上不随意停留,每行进六十里便抵达一处驿站,军士们在此喂马歇脚,翌日又出发。在大的驿站,还可以将劳累的驼马更换一批。道路曹将驰道和驿站维护得极好,先得到了行军司的通知,每晚都提前为牲畜准备好草料,为军士准备了热汤热水,到是省却了不少宿营的杂事。

沿途有不少商队跟在承影第七营的后面,这些商队有的只跟一两个驿站,有的却跟了上千里地。每逢驰道路面破损,第一个发现的商队就会自觉地停下来,在道路远处挖掘沙土,将破损处填平夯实,再继续前进。有时侯过河的桥梁破败了,商队也会停下来,将之加固后再通过。虽然道路曹也会定期的检查驰道,修桥补路,但赵行德估计,绝大多数道路的小问题和隐患,都是由过路的商队解决的,无形中为道路曹节省了很大一笔维护的费用。而像承影第七营这样的过往军队,在军情不紧急的情况下,也会主动停下来修补道路。

“丞相府会给他们报酬吗?”赵行德问行军司马金昌泰道。

驰道旁边,一个穿着长袍的商人正满头大汗叉着腰监工,脚夫们先用厚重的货箱将砂土夯实,又驱赶着装满货物的马车,反复碾压刚刚一个填好的坑洞。

金昌泰微微一愣,随即答道:“无人佐证的话,便没有报酬。就算有,也很少。这些商人都懒得去领取的。丝路上的行商会都是自愿约定这补路的规矩的,虽然耽搁一时,但总算起来,还是更加便利。”

“竟有此事?”赵行德惊呼道,“若有商队视若无睹,径自通行过去,岂不是占便宜,让老实的商队就吃亏了吗?”

“商队口头约定这补路之成例,靠得就是一个信字。”金昌泰沉声道,“我夏国商旅通行天下,一诺胜过千金,靠的也就是这个信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损人利己的商旅,在丝路终究是混不下去的。”

白天行军,到了晚上,行军司马便教导乘影营的军士简单的芦眉语。为了抵达芦眉后办事方便,这课业在承影营整训期间便已开始,赵行德已经开始学习芦眉的文字,能够读懂一些简单的芦眉文章。因为他懂得观天定位,又饱读诗书,学芦眉话也快,三个行军司马都将赵德应为同类,有事无事,也愿意和他的百人队一起行军。

因为驰道的通畅,天山北道远比南道繁华,一路上,只要是水源充沛的地方,到处都是果园牧场,牛羊被野,偶尔还能看到马群奔跑。历经伊州、高昌、焉耆、龟兹、拨换、疏勒、抵达康国。这一趟连续行军近四个月,由夏入秋,将士们身上单衣换做了厚实的白叠布袍。

白叠布是夏国与宋辽互市的主要货物之一。夏国对天山南道的开垦极为小心,而水源更为充沛天山北道种植着大片大片的棉花,望出去一片雪白。每到摘棉桃的季节,都有大批客商前往高昌购买原棉。到开春的时候,又有一拨客商进入天山北道买白叠布。此时中原尚没有大量的种植棉花,因为运费高昂,这白叠布在中原的价格也不便宜。

章27 鞍马若浮云-2

康国的都城,旧称撒马尔罕,时名为康居城。承影营军士卯时出发便催驮马快行,午时刚过不久,便抵达了康居。

当赵行德刚刚踏足康居时,仿佛以为自己回到了汴梁。此地因为秋夏季少雨,便将城外两条冰雪融水引入城内,大街小巷,庭前屋后,随处可见清澈的溪流。城中居民数十万,商肆酒楼遍布,市井中熙熙攘攘人群,面孔与中原无异,讨价划价皆用汉语,男子常着适宜御寒的毛织长袍,腰带上挂着佩玉,匕首等玩物。女子头缠锦绣罗帕,上面绣着缠枝花鸟等装饰,比中原更为鲜丽。

夏国军队善野战,极少入城宿营,承影营住在康居城西。这里也是关东移民最早开垦的一片地方,驿馆周围有许多中原样式的台池楼阁,其间许多种植着蔬果花卉的小块田圃,时至深秋,蔬圃的边缘密密麻麻皆是丛丛菊花,香风阵阵风吹不散,虽然没有长安那么多名贵品种,但多了盛放不羁的张狂,楼阁田圃之间,偶尔见到游人赏菊,又令人仿佛置身长安郊野。

校尉段怀贤去道路曹取文牒和军报,三位行军司马争得半日闲暇,要见识一下这河中的首邑,便又劝说赵德与他们三人同行。一路行来,金昌泰啧啧赞道:“这自治商会经营的城邑,的确比寻常市镇更加繁华热闹。”

赵行德点点头,感慨道:“整个河中的财富,大概都汇聚到此处了吧。”

“这倒未必。”司马君防笑道,“康居城里一掷千金的,大都是些过路的财神。河中这地方,越是乡巴佬,家底越是殷实。”四人说笑着来到一处高大的楼阁前,许多面容严肃,行色匆匆的商人在里面进进出出。

“这是券票坊市,进去看看。”金昌泰当先走了进去,赵行德正对此处充满好奇,便跟着进去了。

“想不到,这税票居然还能买卖。”赵行德感慨道。只见坊市大厅四周,悬挂着无数的黑板,黑板上写着金银铜铁盐糖绢帛布麦黍茶等相互间的比价,柜台后面的伙计都忙着招呼客人。此处居然是专门买卖交子和兑换税票的地方。

金昌泰也从怀中掏出一张夏国通行的税票。赵行德向他借了过来,认真看了看,实在看不出什么蹊跷。正反两面皆有复杂的花纹,正面篆书“当钱十贯”和丞相府的大印,后面隶书“库藏绢两匹,麦两石,银一两”,以及国库藏的大印,小字还注明了兑现此票的国库藏。夏国对行商的关税是十中一,假若持有这么一张税票的话,便可抵一百贯货物应纳的关税。许多东西贸易的行商不愿在贩运时白白多带货物,便提前向丞相府买了税票。

司马君防和黄宗道也都不明所以,金昌泰却笑道:“今日幸好有我在,便让你们长长见识。”他家里便是开设大商行的,以后还要继承家业,所以对这些门道极为清楚。

见三人皆凝神听讲,金昌泰清了清嗓子,得意洋洋道:“这税票除了抵税之用,后来国库藏又以积储的物资为本,加大了税票的发行量,税票的持有者可以到特定某处国库藏去兑换到税票背面所注明的物资。这样的税票在我朝境内,等若是信用最好的交子一样,虽然背书物资的价钱高于市价,但以国库藏的信用背书,胜在绝对稳妥。”

国库藏每过几年就会通知商人们前去换税票。有时税票正面的当钱面额不变,但背面所值的物资却会有所更换的,比如一张面额三十贯税票背书的物资原本是黄金一两麦十石库藏绢五匹,更换后变成了银五两麦十石库藏绢十五匹。

国库藏在选择物资上面没有特别的偏好,一直都是增加了库藏的物资就新发行一批税票,让民间分担国库藏储备的负担,也让全国的商人得到足够多的易于携带的税票来相互交易。税票主要就是在商人之间,特别是在券票坊市里交换买卖。夏国百姓还是使用金银铜钱多,或者是福海行这样声誉卓著的大商行发出的小额交子。

然而,如果一张税票背书物资的实际价格大大高于它的正面当钱面额,商人们就会去国库藏将这些物资兑换出来,再出售牟利。如果一张税票背书物资的实际价格大大低于它的正面当钱面额,商人们就会拒绝使用这种税票,并且会尽可能用这种税票来交赋税。所以税票背后所印储备物资比例极为考究,非得让彼此间价格消长能够大部分抵消掉,而小范围的波动不足以使商人从中渔利。国库藏的官吏费劲了脑筋,每隔上一段时间,都要将好几位精于计算的大学士请去帮忙谋划。

在券票坊市中,除了国库藏的税票外,商人们主要的交易对像就各种货物的交子,棉花,小麦,不管是仓库里的,长在地里的,甚至还没播种的,都能交易。这样,券票交易所里,各种物资的价格和交换其他物比率,而这也是国库藏调整税票背后库藏物资比例的重要依据之一。

金昌泰说得滔滔不绝,除赵行德略有所悟外,司马君防和黄宗道听得云里雾里,瞠目结舌,只陪着金昌泰一块黑板一块黑板地看过去,最后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从券票坊市里出来,四人又买了些当地特产的肉脯蜜饯充作干粮,便赶在日落前回营。

日暮时分,校尉段怀贤回到官驿,当即召集百夫长和行军司马参加军议。

“大将军府有分遣军务,正好我们在这里。”段怀贤将一卷军书放在桌上,示意大家都看一遍。

王童登将军书展开,几个军官都凑过去看,“附近居然有哈桑派的秘密鹫巢么?”司马君防低声惊呼道。几个了解河中情势的军官眉头都皱了起来。

“什么是哈桑教派?”赵行德迷惑着问道。

司马君防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哈桑教派,即使在和他们信仰同一神明的教徒眼里,也是异端。但是他们手段狠辣。常常用刺杀为手段,胁迫各地的王公贵族。”

“原来如此,”赵行德点头道,“这教派居然能以刺客为依仗?”

“正是,”司马君防点了点头,他这行军司马本身负有为军官们讲解敌情之责,便将他所了解的细细讲出,“所谓鹫巢,就是哈桑派调教刺客的隐秘所在。往往选择隐秘的在山巅,建起恍若仙境一般花园宫殿。用劫掠过往商旅所得的金银珠宝,将那处装饰的金碧辉煌,宫殿里到处有管子流通美酒、蜜糖、牛乳。园中有被哈桑派所控制的美貌的少女。这教派在山下传教,往往迷惑青年说,为领袖而死,可以上升天堂。”

众军官虽然久闻哈桑派的恶名,但了解究里的还是少数,于是都静静地倾听,司马君防继续道:“就在这些青年将信将疑的时候,哈桑教派在他们的食水里放下迷药,一批抬入那鹫巢的花园里,任由他们享乐。这些青年舒服之极,以为这就是教派所说的天堂。他们再次被迷魂,转醒之后,则又回到了人间。于是哈桑派的领袖再次召他们来见,问他们是否真的见识过了天堂,这些青年心思单纯,往往都答称见识过了。于是这哈桑派的领袖便派他们去行刺,说只要为教派牺牲,死后可入天堂。这些青年为了返回天堂享乐,行刺时奋不顾身,但求早死,所以往往成功。”

章27 鞍马若浮云-3

“调唆无知的青年去送死,哈桑派可谓阴险歹毒,”赵行德暗叹,又疑道,“此伎俩已经传扬了出来,为何还能行骗呢?”

“大食突厥人的王公对哈桑派的人都是格杀勿论,”司马君防沉声道,“可惜,二十多年前,西方蛮夷的东征军四处烧杀抢掠,大食和突厥诸侯猝不及防吃了大亏,局势大乱,这哈桑派失了制约,才越来越闹腾,最近居然将鹫巢建到我朝了。专门刺杀宗教裁判所的长老。”

金昌泰疑道:“这却是为何?”他在券票坊市如鱼得水,却对这些教门冲突的秘辛了解甚少。

司马君防却在这方面下过不少功夫的,低声道:“宗教裁判所的一些教门长老,与这哈桑派在百多年同出一源,只不过百年前便各自分道扬镳,在我朝传教的长老愿意接受宗教裁判所的管束,并相信‘通晓真理是上天国的路径’,教中长老往往钻研药理物性,以探求天道。而这哈桑派却以刺杀为能事,在大食也曾显赫一时,甚至建起国中之国,多次刺杀大食的皇帝。在西方蛮夷东征之前,这哈桑派可称得上是大食诸侯背上的芒刺。”

王童登冷笑一声,道:“哈桑派的势力想要渗入我朝,最能洞烛其奸的宗教裁判所长老,就成了挡路石。可叹,百年前尚是兄弟,下起杀手,却比仇敌还要狠毒。”潜伏的刺客杀害了两名宗教裁判所长老后,夏国皇帝龙颜震怒,军情司当即将哈桑派列为铲除的对象。

这一教派还经常劫掠过往商旅,一旦发现鹫巢,保护商路为己任的承影军便当仁不让。

“月余前这伙人劫掠了我朝商队,居然将连脚夫也一起杀光了,第三天发现,尸体已经快被野兽啃食得不成样子。军情司的细作明察暗访了许久,终于发现了鹫巢。”段怀贤指着地图,荒漠中间一座高山,离南向商路大约有百余里,沉声道,“还算顺路。”

“鹫巢向来构筑在高山上,易守难攻,各位有何方略克敌?”

赵行德低头沉思,众将计议了片刻,王童登献策道:“以末将所见,但凡易守难攻之处,其出口必少,只要拣选精兵将其扼住,然后再将附近里通奸人的居民都迁移。这装神弄鬼的,必然惶恐。到那时我们再派使者去招降他们,待其下山后,一举成擒,然后便交给军情司详细拷问,以斩草除根。”

这一策胜在稳妥,段怀贤赞许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就照此策,明日出征。”

行军司马留下来协助段怀贤完善围剿鹫巢的方案,计划要派出十余小队人马,先找出所有山上往下的通道,然后分兵以弓弩扼守。这刺客派虽然神出鬼没,但以天罗地网堂堂之阵迎之,也叫他插翅难逃。再调动附近的州县团练兵和县衙捕快,协助军情司将附近的居民逐一甄别,凡是里通奸人的,即按照本朝的“告奸连坐律”,或当场斩杀,或发配小海为骠骑军役使。

赵行德因为精通观天定位之术,也被划在了先期查探道路的一支分队中。军士们武艺强横,又有马匹,十余人的分队,自保便无问题。赵行德在河间是经历过大小数次流血战斗的,心情到不似有的军士那般凝重。这哈桑派倒是西行路上一桩奇闻异事,当晚在驿站中便将此事记录下来,预备铲除了鹰巢之后,发给敦煌地李若雪聊解闲愁。夏国邮驿发达,驿马的脚程比行军快,如果时机恰好,军士甚至能够在驿站里收到家书。赵行德在高昌和疏勒都曾经收到过李若雪那信笺,“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的娟秀字迹,淡淡香味,让他辗转反侧。

陈康也答应过他,会代为打听在在关东的晁李两家,以及陈东、邓素等人的消息,甚至可以帮他向宋国的亲友传递书信。

在笔记的末尾,赵行德写道:“人之智有限,岂能妄言通天。鉴此光怪陆离之状,乃知圣人所言‘敬鬼神而远之’,是修身之正道。”

康居的夜色才刚刚降临,福建路泉州已是月到中天,太守府书房西窗下,烛火遥遥,太守王厚居脸色苍白地看着花腿书卓上一张字帖,上书“使君代天牧守,而觍颜侍奉权奸,妄兴大狱,摧残风骨,实负国恩。冥冥定数,皆循环报应。有一人罹难者,使君骨肉难全,有破家者,使君亲族不保。祸福一念,勿怪言之不预也。”

夫人朱氏脸色也是煞白,抹着眼泪道:“这伙强人太过歹毒,老爷啊,清儿已经不见两日了。”竟忍不住抽泣起来,“我苦命的孩儿啊。”

虽然字条说的含含糊糊,王居厚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有心报效蔡公相重托,构陷了几个罪名,将泉州数家士绅下狱,谁料居然捅了马蜂窝,不但日日有其它的士绅代为陈情,就在下午,自己唯一的独生子王清居然被人拐走了。日暮时分,这字条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桌上。“这帮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王居厚站起身来,一掌拍在麝香木桌上,震得自己手心也隐隐发痛,“整天说什么读圣贤诗书,做出来事情居然如此下作!”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朱氏担惊受怕地看着他,带着哭腔道:“老爷,咱家就这一根独苗,你可不能让他遭那帮强人的毒手啊。”

王厚居颓然坐回到圈椅上,闭上眼睛,摆了摆手,示意朱氏不要打扰他。五天后,被泉州府下狱的数家士绅尽数获释,太守的幼子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回了府上,小孩子不辨东西南北,只说是被人带到一艘大海船上玩了数日,提起时,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恨得王居厚差点动用家法,可夫人朱氏却一把将王清楼在怀里,心肝儿肉儿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起来。

这十几日下来,赵行德等承影营军士已经将刺客鹫巢附近道路都查探清楚,这是一座高耸孤峰,共有三条道路可以下山,刺客教派的人聚居在山上的巢穴里,在巢穴附近的险峻山道修筑了关卡,而山下面的通道居然没有斥候警戒,承影第七营轻易地便封锁了道路,然后通知县衙的捕快和团练军对当地的居民进行甄别,又辨认出了数十家已经皈依了刺客派的人家,并拷问出有五人参与了伏击袭杀过往商队的*,当即在公审之后斩决,其家人知情不报,按告奸连坐律令,发配小海为膘骑军役用。

出路被断绝的刺客们,惊慌失措地冲击过两次关卡,被乱箭射回去后,便困守在鹫巢内,竟不受招降,只等夏国军队来攻。战局底定,段怀贤便不欲这些亡命之徒磨蹭时间,打算强攻,赵行德献策用火攻,被段怀贤采纳。于是调动了康居城城卫军的抛石机,火油弹等,又用骆驼大车运来了上千斤火药,每当顺风的时候,就将这些引火物朝着刺客教派的扼守上山通道的关隘投放,只烧得那里无法驻足。

章27 鞍马若浮云-4

山道两旁的石头都被火油烧漆黑。掺了硫磺的火药燃烧发出呛人的味道,赵行德和他身边的杜吹角都被呛出来眼泪。烟气主要是朝上走的,可想而知,那些山道上方的哈桑教徒更加难受。“他奶奶的,”十夫长简骋用汗巾沾湿了水捂住口鼻,仍然愤懑地骂道,“且让我剁了这帮狗杂种。”

哈桑派的教徒用一种钢铁打制的强弩守住了狭窄的山道,刚才趁着烟熏火燎得那些哈桑教徒无法守御,王童登带着他的小队,口鼻都勒着沾湿了水的绸布,贴着山壁朝关隘上摸去,未靠近,却忽然从高处一阵弩箭射出,纯用精铁铸就的铁弩箭落在峭壁和山道上,叮铛作响,激射出四溅的沙土,幸得军士躲闪的快,只一名军士被射中胳膊。

那军士被拖下来时,已是面色发白,铁弩箭卡在甲缝里尚未拔出。“快将披膊甲解开!”行军司马黄宗道喝道,他通医术,兼做郎中。那被射伤的军士名叫淳于尚,见黄宗道脸色紧张,还笑道:“有劳黄司马,不甚疼痛。”又骂道,“狗贼使得好强弩。”他左肩铁甲解开后,黄宗道不敢随意把箭,用随身小刀把他衣袖割开一条口子,脸色骤变。

只见伤口周围已经红肿起一块,还有小疙瘩散在旁边。“箭头上淬有剧毒。”黄宗道心头一惊,忙用熟牛皮带子将淳于尚的伤口上方紧紧勒住,抬头对他沉声道:“淳于,这箭上涂有剧毒,我现在只能将周围的皮肉和弩箭一起挖掉,你要挺住。”

淳于尚脸色也是一变,强笑道:“黄司马尽管动手,哼一声,淳于尚就不是关西汉子。”

黄宗道也无暇和他多言,挥手叫两名军士将淳于尚按住。自己将刀子在旁边火堆上烤了片刻,便一刀刺入那伤口上方,深深切入皮肉里,顿时血流如注。淳于尚浑身一颤,脸色刹那苍白了许多,仍强咬着牙关,僵着身子一动不动。黄宗道将箭头连一大块红肿变黑的肉剜了出来,双手毫不停顿用药液为淳于尚清洗伤口数遍,再用药棉和纱布将伤口包好,这才喘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正向宽慰淳于尚几句,却见他双目赤红,煞是吓人,心中微微一沉,问道:“淳于,你可是头晕,身上发冷。”

淳于尚强忍着疼痛,答道:“这鬼天气,是有些寒冷。他奶奶的,给我一口酒汗。”

“不行,你现在不可喝酒。”黄宗道沉声道,耳听得淳于尚冷得牙齿咯咯作响,黄宗道便吩咐团练兵拿过两天毯子裹在他身上。

前方的山道上的战斗还在继续,鸣鸿都正守在隘口下方。

“行直,让我上吧。”简骋用横刀炳敲了一下铁盾,杜吹角那一队的军士也都挽着铁盾,看着赵行德。

“不行。”赵行德断然拒绝道。他已经知道刺客教派用的是穿透铠甲的剧毒弩箭,不愿白白牺牲手下军士,只皱着眉头考虑对策,他抬头看了看上面,那浓烟中的险峻关隘背后,不知藏着几条毒蛇。可以想见,每次夏军投火油罐点燃,这些人便退后暂避,等火焰熄灭后,便又出来防御。

他暗暗道:“要是有一门铁桶炮就好了。”可惜,火炮过于沉重,短时间内无法拖曳过来。想到此处,脑中忽然灵光一线,视死如归的震天雷死士浮现在眼前。

“段将军,末将以为,可用发石车,把点燃的震天雷抛到关隘后面。”赵行德对段怀贤道,震天雷在中原诸国都是守城的利器,康居城里不可能没有准备。

“预先点燃的震天雷,用抛石机投出,能有把握么?”段怀贤迟疑道,赵行德所说这法子看似异想天开,震天雷的药引长短不一,燃烧的时间也不确定,发石机的抛石远远不如火炮准确,那些火油罐子与震天雷重量大不相同,都需要反复尝试才能取准,而现在,却是没有时间了。

段怀贤正自沉吟,忽然发现脚下有些凉意,低头一看,不少清水顺着山道流淌下来,其时已是冬季,流水在山路上没多久就结成了冰,这山路两边是山壁,狭窄陡峭,本就不利于仰攻,现在更湿滑无比,稍不留神就容易失足摔倒。

“如果算准,应该没有问题。且让末将一试。”赵行德沉声道。

“好,那便容你一试,如果不行,便举铁盾仰攻上去。”段怀贤点了点头。挥手命行军司马金昌泰持了他的军令,飞骑回康居城调一百震天雷过来。康居城守军不敢怠慢,得到通知后,连夜用骆驼大车运送,次日清晨,便送到山下。

赵行德根据发石车抛射角度和力道,按照震天雷与火油罐重量的差别,重新估算出抛石车与目标间的距离,反复推算抛物线路,在山下试射了三五发,做了少许修正。又将震天雷药捻子一般长短处做了记号,试了几次,引线从那里燃烧到末端的时间,略略比发石车投到敌军关隘后面所需时间多一点。便督促军士,人扛马驮,将震天雷搬到发射场地里,发石车旁边一堆只放五枚,其它的则由军士从更远的堆放弹药处不断往前运送。

反复和发石车的砲手讲好发射的要领后,赵行德拒绝了杜吹角主动请缨点火,亲自将火折子拿在手上,在嘴边吹了吹,凑近药引子。在若明若暗的火光后,火药引子开始滋啦滋啦的燃烧起来,周围军士的心全都悬在了嗓子眼儿,这震天雷的威力非小,一旦爆炸,周围一片都非死即残。数丈之外的巨石后面,校尉段怀贤脸色凝重地看着发石车的场地里,更远处,持弓举盾的军士们都屏住了呼吸。

发石车的砲手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赵德举起的右手。在西北风呼啸中,他双手高高举着着发砲的重锤,有些微微的晃动。

火药引子滋啦滋啦燃烧得极快,让发石车附近每个人都承受着煎熬,赵德的脸凑在火药引子面前,仔细地观看燃烧的位置,这等将生死置于度外的专注,让旁边众人不由感到一阵寒意。

忽然,那跳动的火花蔓延到了预标定位置,“放!”赵德一声暴喝,右手猛力挥下。声音震得周围山谷隐隐发出回响。

发石车的砲手刹那间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来,发砲铁锤“砰”的一声砸在机牙上,扭紧的牛筋机簧发出咯咯的声音,扭力带动抛石臂,重达百余斤的震天雷,带着巨大的惯性,带着忽忽的风声,向半空中抛射出去,在赵行德的眼中,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几乎准确无误地落在敌军据守关隘之后,几乎没有停顿两息,便是“轰”的一声巨响,群山回应,连远处山巅的积雪都似乎微微颤动了。

“好!”王童登右拳击在山壁上。在他身旁,淳于尚的脸已经冷得铁青,身体不时的抽搐。黄宗道说,这是中了蛇毒的症状。

“再来!”赵行德挥手道,又一枚震天雷被放在了发石车上,仍旧由他亲自观察发令。巨大的轰鸣声,一而再,再而三地响彻山谷。群山回应,百兽惊慌,那些原本躲藏石关之后的哈桑教徒,许多都被炸得血肉模糊。

“咱们赵都头,是条汉子。”杜吹角脸带着笑意,对几个百夫长道。段怀贤也轻轻吐了口气,承影营军士选练不易,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拿出去拼。

赵行德发十数炮后,感觉抛石机的弓簧牛筋已经稍显松弛,发出的震天雷,渐渐有一两枚落在关隘前面。他让砲手暂时停止了发射,找来一张纸,在一块岩石上用铅笔重新计算抛石车的位置。三位行军司马虽然都懂得观天定位,却从未见识过当场估算发石车位置,居然如此准确的,颇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章27 鞍马若浮云-5

轰鸣不止的爆炸声停顿了下来,哈桑教派所据守的关隘左近,到处散落着震天雷的残片,山道上结冰被炸开,沙土被爆炸翻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黑火药的味儿,虽然不像刚才的毒烟火药那么呛人,却令人有一股心悸的恐惧在里面。

这时,就连在山道下方守候的夏国军士也松了口气,耳中仍嗡嗡作响,金昌泰喃喃道:“真怕连山道也给炸塌了。”赵德正低头计算,笑道:“震天雷的威力还不足以开山裂石吧。”金昌泰听他口气轻松,仿佛见识过开山裂石的玩意似的,不由得撇撇嘴,心道,“这赵德上了战场,怎地和平常便判若两人。”

忽然,几十名手持着弯刀和短弩的哈桑派教徒朝山道下方冲了过来。这群人状若疯狂,面孔布满烟尘和血污,扭曲狰狞,口中高声叫喊,如同地狱里的恶鬼在怪叫一般。

“放箭!”简骋沉声下令,左手托起射虎弓如满月,右手将弦一松,一支长箭嗖的射出,插在一名哈桑教徒的额头上。紧跟着他的箭矢,赵行德这都的四十多名弓箭手嗖嗖嗖的射出箭羽,几乎是数息之间,每人都发了两箭以上,取得都是头胸腹要害,那舍命往下冲击的哈桑教徒避无可避,纷纷中箭,横七竖八地倒在山道上,山道间霎时恢复了安静,尸体旁边,一滩滩暗红色的血迹,很快混合着沙土,又结成了冰。

在简骋等人据守处不远,赵行德测量好了新的发射位置,将白灰在地上撒了一个大圆点,站起身来,松了口气,用脚跺了跺地下那个白点,喊道:“这里。”几个砲手暗道:“果然上三军的。”忙不迭地搬运起来,这时他们已经完全信服这个承影军的都头,校尉段怀贤在不远处看着赵行德做事,微微点头,没有出言干涉。

不久,震天雷爆炸的轰鸣声再度响彻了山谷,这一回,发砲的间隔或长或短,山道下方的军士们不时大声鼓噪,吸引那些哈桑教徒出来防守。几十枚震天雷投射出去,除了纯用石头构筑的矮墙外,哈桑派所凭借据守的关隘被炸得稀烂,就连两边峭壁上泥土也被震落了一层,关隘后面甚至还响起了凄惨的尖叫和呻吟。紧接着,百余名军士便举铁盾攻了上去,越过关隘,除了两三具被烧得焦黑的尸体,到处都是被震天雷破片及火药爆炸杀伤的教徒,许多人当场殒命,更多得则是受了轻重不一的伤,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却像毒蛇一样,间或射出一支弩箭。

淳于尚的前车之鉴,夏国军士都分外小心,弓着身子藏在铁盾后面,但有头颅完整的,先一箭射过去,方才通过。这哈桑教派所建的关隘位置恰好扼住山道最窄之处,两旁山壁耸峙逼戾,三百多军士小心翼翼地一直前行,山道渐渐宽阔起来,不久,一座花园出现在眼前。

“啧啧啧,这哈桑派狠毒非常,构筑园林的本事,确实不错。”金昌泰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对赵行德道。

玉石雕像静静矗立在花园水池之间,房舍中到处熏香馥郁,装点着缀满宝石的绫罗绸缎,价值不菲的精美瓷器、琉璃随处可见,窗前的鸟笼中,鸟儿羽毛艳丽,却被刚才巨大的轰鸣声吓得瑟瑟发抖。然而,这美轮美奂的花园中,只剩下了尸体,十几名赤裸的少女倒在血泊中。刚才在山道关隘后面殊死顽抗的哈桑派教徒,在绝望之下,杀死了她们。

虽然园林中一片死寂,段怀贤还是下令将此处彻底搜索,顺便将鹫巢中的财宝清点一下。按照分遣军务的规矩,鹫巢中的财富,不须上缴,就是第七营的军士分了。哈桑派盘踞波斯、大食一带的商路多年,为了使那些被迷惑的青年相信果真到达了天堂,在每一处鹫巢所下的本钱都不小。

“这些瓷器和绸缎,是否从我朝商队抢掠的,也无从查实。”金昌泰叹道,夏国的商队有商行互保的体制,遭到抢掠等不测之危后,损失的财务会由商会给予一定的补偿,只是人命却是再也补不回来了。所以商会对抢掠时还要斩尽杀绝的盗匪格外愤恨。

“咦,那是什么?”刘政忽然发现花草丛中似乎有人在动,提起铁盾走了过去,赵行德、简骋和金昌泰等则在他身后。

及至近前,却是一个近乎赤裸的少女蜷缩在花丛里,她瑟瑟发抖,双手护在胸前,眼含恐惧地望着围拢过来的军士。

“小娘子,别害怕啊。”刘政笑道,将铁盾背回身后,上前两步,解开所披的军袍,正要扔给那少女遮羞蔽体。

那少女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柄短弩对准了他。奇变陡生,惊得刘政愣在当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行德暴喝一声:“小心。”将刘政推向旁边,他自己也来不及退后,就势将身体倒向一旁躲闪。恰在此时,那少女搬动了弩机,势道强劲的铁弩箭带着劲风,“叮”的一声,赵行德侧头见铠甲上露出一截箭尾,这才感觉右臂一阵麻痒疼痛。

这下如电光石火一般,趁那少女来不及换装弩矢,赵行德身后军士纷纷涌上前去,杜吹角劈手夺下短弩,简骋将她双手反扭住,那少女却因气力微弱无法反抗,双眸透出近乎疯狂的目光。

“弩箭有毒!”金昌泰大声提醒道。大家这才围拢来看赵行德的伤势,因为力道稍偏,弩矢被铠甲所挡而未深入,但矢尖也刺入了皮肉。右臂伤口正在流血,赵行德已将右披膊甲连同弩矢一道扯下来。

赵行德微微感觉麻痒,他不敢耽搁,左手持刀,将伤口处的皮肉刮下一片,自己将伤口吸了好几口毒血吐在一边。他做完这些,方才松了口气,指着伤口之上的大静脉处,招呼杜吹角道:“来帮我把这里绑上。”杜吹角赶紧过去,用牛筋帮赵行德将上臂勒紧。

那少女尚在拼命挣扎。刘政此时才醒过神来,骂道:“我砍了这疯婆子。”赵行德却强忍着疼痛道:“留个活口,交给军情司审讯。”他说完这几句,额头上已现出黄豆大汗珠。

段怀贤听了赵德被毒箭所伤的消息,心头便是一沉。刚才王童登找到了豢养的扁颈蛇,哈桑派教徒所淬在弩箭上的剧毒,大概就是取自蛇毒。

段怀贤向黄宗道询问是否可治,黄宗道叹道:“扁颈蛇的毒性,无药可解。”他刚才再次用药液为赵行德清洗了伤口,但行德双目赤红,额头发烫,明显是中了蛇毒的症状。事已至此,只能看各人的命数,只要能熬过两天两夜,就算是鬼门关前逃出生天了。

早些时候中毒箭的淳于尚已到了最后的时刻,喃喃的说着胡话:“关中,我是回到关中了吗,怎么突然变得暖和了?”他的脸颊凹陷了进去,眼光茫然地望着远处,呼吸越来越弱,渐渐地再没有了声息。

刘政跪在赵行德身边,哽咽道:“赵都头,你前程远大,何苦舍了性命来救我。”说完狠狠一拳头砸在地上,仿佛非如此不能发泄满怀的懊悔。

赵行德脸色苍白,仍强打这精神道:“千钧一发的时候,那管得了许多。弩箭又不长眼睛的。”他见刘政仍无法释怀,便骂道:“若早知要挨上这一箭,老子才懒得管你。莫要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给我滚。”赵行德心中也正懊恼,若是早知会中这一箭,躺在这里细细思量,肯定是不会舍命救人的。但若再遇上袍泽危急,说不定还是出手相救。这懊悔也是无用。

过了一会儿,简骋和杜吹角也来看他。杜吹角道:“赵都头,你放心,这趟军务的好处我们都清点过了,给你留了最大一份。”赵行德笑骂道:“见钱眼看的老鬼。”他担忧身后之事,趁着现在神智尚且清楚,对简骋道:“和平,这生死有命,倘若有个好歹,麻烦你将我行囊中的书信和笔记取出来,交还给内子。”他说话时声音微弱,神色黯然,仿佛郑重其事在交代后事一样。

章27 鞍马若浮云-6

“要不要让若雪改嫁呢?”赵行德矛盾斗争了好久,“守寡好呢,还是改嫁?”头脑昏昏沉沉,眼前杜吹角和简骋的面容渐渐模糊起来,嘴里喃喃念着佳人的名字,昏睡了过去。

“赵都头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简骋见状,对杜吹角道。杜吹角也点了点头:“是一条好汉。”

赵行德昏沉之中,忽然如置身冰窖,瑟瑟发抖,忽然又如受灼烤,汗出如浆。蔡京、童贯等人陆续从黑暗中转身出来,说来奇怪,赵行德看不清楚面目,忽然千军万马杀出,铁蹄阵阵,荡起连天黄尘,铁蹄声、喊杀声、兵刃铿锵交鸣声,惨叫呻吟声响成一片,浓重的黑暗逐渐被一片血色淹没,皇天后土,血流漂杵,中原大地,千里荒芜。一群百姓正在被骑兵追敢,前面是断崖深海,赵行德拼命想要喊他们不要往绝路上逃,可竭尽全力,就是发不出声音,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蛮族骑兵高声长啸着,仿佛驱赶黄羊群一样,将这些百姓朝海里驱赶,满脸恐惧的青年,白发苍苍的老者,怀抱婴儿的妇人,好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断地朝海中跌去,最后,断崖上只余下被砍杀射死的尸体,蛮人骑兵欢声长笑而去,只余下海涛拍岸,仿佛冤魂嚎啕,呜咽声声,不绝于耳。

睹此惨景,赵行德只觉万念俱灰,仿佛惊闻张炳遇难噩耗那日,满怀戾气如海潮般涌上心头,抬头看天上浓云蔽日,只觉愤懑欲死,只想将这满天昏黑撕开一道口子,挣脱出去,朦胧中,他仿佛当真抓起了乌云的中央,霎那间,满天惊雷炸响,一道道闪电如银蛇狂舞,打在他的身上,肌肤尽裂,赵行德咬牙坚持,双臂用力一分,竟然将天空扯开了一条缝,瓢泼般的血水仿佛漏了一般从天上倾泻而下,仿佛瀑布样冲刷着赵行德,良久,这场血雨方才止歇,天际透出朦朦胧胧的白光,凉爽的微风,从乌云的裂缝里透了进来。

“赵德......”段怀贤的脸孔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了眼前,“赵德,”他的声音好像从天际传来一样,瓮声瓮气的,“赵德,你醒了么?”

赵行德用力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的视线聚焦,看清楚,在自己面前的确实是校尉段怀贤。“这不是幻觉么。”赵行德道,喉中却只毫无意义的嘶哑声。

段怀贤皱了皱眉头,对身边的刘政道:“给他喝点水。”自从赵行德昏睡过去后,两天一夜,刘政便一直守在这里照料,一见他有醒过来的迹象,也是刘政立刻叫来了黄宗道,黄宗道给赵行德灌药液,又用艾灸烫他的穴道,刺激赵行德的潜能,终于将这位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赵行德将药汤喝下,喉咙感到一阵灼痛。这汤药味道甜中带微苦,乃是甘草和绿豆熬制。

“你的咽喉肿了,是扁颈蛇蛇毒的症状。”黄宗道接过药碗,解释道,“既然醒过来,就算逃过一劫,好生将养时日,便算没事了。”他顿了一顿,又道:“若再碰到这种蛇毒的话,赵都头活命的机会也比旁人大许多。”

赵行德此时也恢复了神智,苦笑道:“还是不要再碰到了吧。”又道:“末将无能,劳段校尉挂怀。”

段怀贤盯着他略显削瘦的脸孔,不知道该嘉许他还是该骂他,良久,方才摇了摇头,缓缓道:“过犹不及,勇者轻死,则丧其身,将之过也,足致覆军误国。经过这一次危难,当有进益吧”

赵行德一愣,还未答话,段怀贤又问黄宗道:“明晨出发,赵德乘马车随军行,应该撑得住吧?”

黄宗道点头道:“中蛇毒头两天最是凶险,此后便无大碍,乘坐马车当无问题。”赵行德也道:“末将撑得住,不可误了军行。”夏国疆域广大,因此,行军不可失期这点,更是军中铁律。千里奔袭,哪怕渴死累死,也要按时赶到位置。

“好。”段怀贤点点头,拍了拍赵行德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黄宗道望着他的背影,对赵行德道:“赵都头,看来段将军很器重你啊。”

段怀贤前脚刚刚走出,王童登、邓犀、刘尚友、丁大勇四位百夫长,简骋、杜吹角等鸣鸿都的军士,一起都涌进来看望赵行德。简骋笑道:“赵都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回分遣军务,你发砲如神,又舍命相救袍泽,呈送大将军府的报告,你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要请客啊。”夏军中最重同袍之义,救袍泽的功劳,更胜过斩敌首级,所以简骋有此一说。

赵行德担心其他百夫长面子挂不住,笑着骂简骋道:“你才是主角,全家都是主角。”军士们也跟着欢笑起哄,这一趟铲除鹫巢,大家囊中都丰厚了不少,良久,笑闹方才停歇下来。

杜吹角道:“军情司讯问了那个用毒弩伤人的凶犯,据说是家住康居城里的,数十日前被那帮装神弄鬼的掳到山上,她趁那伙歹人不防备的时候,偷偷藏起一枝毒弩,还没来得及逃走,便遇上咱们攻山,她就躲到花园里,亲眼看到那些歹人将被掳掠的女子都杀了,惊吓过度,这才会胡乱发弩伤人。”

简骋愤愤道:“这凶犯定是狡辩,段将军该向军情司说去,她伤了我营的都头,怎么都不可轻易放过。”众军士也纷纷附和,赵行德回想起那女子面容,怎么都记不清了,唯独记得一双恐惧到了极点的眼眸,缓缓摇头道:“照她所说,是个苦命的人,只要军情司查清楚她的清白,咱们这里就算了吧。”

这时几个百夫长也先后赵行德说话,王童登沉声道:“赵都头,是条汉子。”他那口气,仿佛给了赵德好大面子。赵行德知晓此人素来心高气傲,拱手客气道:“过奖了。”

王童登见赵行德虽然脸色颓败,但精神逐渐见旺,显然熬过了蛇毒,而他麾下军士淳于尚,却在前夜撒手人寰。出师征战,便少不了马革裹尸,众军士虽然刻意不去提这一茬,但王童登与淳于尚在虎翼军时便相熟,此刻想起来心中仍隐隐作痛。

晚间,赵行德强撑着参加了淳于尚的军葬典礼,熊熊大火过后,百夫长王童登亲自将地上散落的白灰撮起来,放入大宛马骨瓷瓶中,瓶底用刀子刻着淳于越的性命,籍贯,和承影袍泽的身份。赵行德裹着一条毯子站在众军士中间,脸色肃穆。只要有战斗,就会有牺牲。“不是我的性命,就是别人的性命。”赵行德有些黯然地想到,“恒星的寿命,越大越亮的,寿命越短,越小越暗淡的,反而越长。人也是这样的吗?”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昂头看着幽深的天空,是群星在交相闪烁。

章28 送余骠骑亭-1

承影第七营从康居城出发,沿着密那水行至布哈拉城,绕城而过,顺着乌浒水穿越沙漠,度过雷翥海,行军十余天,又来到一片烟波浩瀚的水域,这里是西海,实则是一个大湖,也夏国的西方边陲。从关陇蜀中辗转迁移而来的居民,沿着大湖之滨开垦田地,放牧牛羊,赵行德也初次见到了王童登简骋等口中常提到的边地仓城。

承影营所经过这城,叫做乌头仓。背靠着一片咸水沼泽,城墙不甚高大,周长两里许。城中的房舍十分狭小密集,几乎全是十余尺见方的斗室,分为是上下两层,下层为仓储,上层可供五六人暂且栖身。城中街道错综复杂,不少临街的房顶还砌有碟牆,假若敌人突入城中,居民们还可以凭借街道逐次抵抗。

仓城内只驻守着一小队军士,大部分瞭望戍守的差事都是由左近的团练营轮换承担,只有农忙时节,才会有军府添兵把守,将团练兵都放归。附近百姓的积蓄都保存在仓城里面,各家皆紧锁大门,每逢团练营轮换的时候,也是市集的时候,附近百姓赶着马车过来,顺便查看仓储。新上番的团练也要逐一监察各户仓门封条完整之后,方才画押接收。此后一月之内,除了各户仓库的主人拿着户牌,其它人等,就算是军队,也不得入城。

赵行德见这乌头仓城修筑得非圆非方,向外延伸出许多钝角,形制奇怪,不由心生几分疑惑。

司马君防笑道:“各地仓城皆是如此,当初建成的时候,荫户稀少,里许见方就已足够,后来人烟渐渐繁盛,户数渐多,仓城中的户仓数量不够,便让新落户的荫户傍依这旧城筑仓,今年添几十户,明年添几十户,原先仓城的城墙拆出许多门洞,剩下的成了新仓的墙壁,外面更筑新墙,久而久之,各地的仓城都是这般棱角模样。”

“原来如此,”赵行德笑道,“我还以为是为了方便防守的团练放箭放弩才故意修成这般模样。”他望了望仓城城头上警惕巡视的团练,即使是打着上三军旗号的承影营经过,这仓城团练也毫不理会,竟似比汴梁的宫城防卫还要谨慎。

“我跟你说吧,”金昌泰在旁笑道,“越是偏僻之地,越是家底子殷实,这帮土财主,生怕你去跟他要粮要钱。就算是大军的征发,若无律令府令军令在手,州县护民官画押,也是进不了仓城的。”他顿了一顿,又道,“这里地势低洼,若是建在高地的仓城,有的荫户数代积累,户籍仓不够用了,便向下挖掘地窖,我听说挖两三层的也有。”这一带是东西商路的重要中转站,人烟繁盛起来以后,手艺作坊渐渐增多,工匠向周围的游牧部族收购羊毛编制毡毯毛衣等货物,又出售给经过的商人。确实也称得上富庶。

“难怪城墙修得如此低矮,”赵行德点头道,“是要不断拆拆建建。不过反倒是便宜。”对夏国地方的充实有了直观的认识,就算是敌国大军来攻,百姓凭借仓城,也能抵御很长的时间吧。

仓城不轻易开城,承影第七营只能在旁边的驿站歇息。许多来自关中的军士第一次见到这寨堡般的小城,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许久,就开始谋划怎么攻陷这座城池。

就要进入胡人的地界,行军司马金昌泰特意让军士们多购买些中土的姜片、干葱蒜、黄酒、黑醋、咸豉酱等作料,再往西去,便是异国风味,也许很难以下咽。望着有些军士不信的眼神,金昌泰带着坏笑道:“后悔莫及之时,勿怪本人言之不预也。”赵行德见他的行囊里,还有不少精锻包裹的精美银盒,金昌泰道:“到了芦眉国,这蜀中的名茶,是馈赠达官贵人的佳品。又携带方便,自然不可或缺。”跟随承影第七营出征,他抱了好大的希望,就是借机能够游走四方,增长见识,又能有机会结交公卿贵人,对今后自家的生意大有帮助。

赵行德恭维他必能振兴家业,金昌泰却叹道:“富贵险中求,这算什么。”他顿了一顿,带着神秘的神色,道:“假若能穿过大食人的地界,便是热沙海,那地界多是昆仑奴的部落藩国,地方多产黄金,夜明珠等奇珍异宝,却极缺盐,只要深入湿热的丛林之中,一坨盐,足以换到一块金子。热沙海里的富商巨贾,都是将盐块像金子一样储存的。”他摇了摇头,叹道,“可惜这商路穿过大食人的腹地,一直被他们把持着,对我们夏人来说太过危险,不然,我一定会去试一试。”篝火的火光熊熊,映出他脸上满是对铺满黄金的神秘异域的憧憬。

“金司马,还在做白日梦么?”司马君防和黄宗道掀开门帘走进来,黄宗道手中提着一壶诨名做“英雄血”的酒汗,乃是西疆最好的葡萄酒反复蒸煮而成的烈酒。“哟,土财主今日大方起来啦,”金昌泰笑道,以为黄宗道要请二人喝酒,黄宗道却将酒瓶往装满各种草药的行军囊里一塞,笑道:“明晨便要出关,总要带点故乡之水。”他顿了一顿,又道:“安西军司上将军特意赶到乌头,明晨送我营出征,段将军正设宴款待徐老将军,让行军司马和百夫长都去。”

安西军司上将军徐文虎是西疆防务的擎天之柱,他在西疆戍守三十年,从军士一直升到上将军,同大食人、突厥人、罗斯人都打过仗。他苦心经营安西防务,诸军守绝域孤城,与数倍于己的胡骑周旋作战。在夏国军中威望极高。军士跟着他出征,心中踏实,每一人都知道自己不会白白牺牲。边地州县仓城受蛮夷围攻,听说徐文虎领军击敌,往往士气大振。

在赵行德的眼中,徐文虎更像一个劳碌一生的匠师,深刻的皱纹已经让年轻时落下的伤疤不再明显,虽然他努力将腰板挺得笔直,身形和眼袋却显得臃肿。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一开口,军官们只能全都安静下来,让大帐中每个人都能清楚老将军一字一句,但他的话音还是有些含混。在赵行德听来,至少不像是他下达的军令那样明确有力。

金昌泰说徐文虎很可能在五年内退役。他一旦退役,晋身柱国府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推举他的国人很可能超过数十万。“护国府的校尉都正值盛年,制定的国策多数有锐气又不失稳妥的。而柱国府的柱国则大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制定律令偏向于抱残守缺,宁缺毋滥。这两府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金昌泰端着酒杯道。

承影第七营的百夫长们轮流上前,轮到赵行德时,他端起酒杯恭声道:“卑职赵德,敬徐上将军。”他说话的时候,众军官交头接耳寒暄,但轮到徐文虎说话的时候,帐中便静得落针可闻。

每次军官敬酒,徐文虎都是满饮,这也是军中常例,否则就该退役了。他目光微微一动,仿佛没听清楚似地,问道:“你便是赵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正是末将。”赵行德秉道,感觉徐文虎似乎注视了他一会儿,方才缓缓道:“这承影营,原本是太祖收关东劲卒所创制。我朝唯才是举,英雄不问出身。到了芦眉国后,好生用心吧。”说完将杯中酒满饮,翻转酒杯看着赵德。

赵德连忙将自己的酒也喝干了退下,回到座中。赵行德还在沉吟,徐文虎神色似乎对自己颇有善意,这几句前言不搭后语却颇令人费解。

这时王童登上前相敬时,徐文虎对他也颇为和善,霭声道:“你便是王铁枪吧,在敦煌临走时,柳丞相还向我提起你。安西地方万里,一员敌十的强将,拿百名滥竽充数的庸碌之辈来换,我也不肯的。只要本事足够,军功要多少有多少。”大笑着将杯中酒喝了。

年关将近,驿馆外间偶尔传来一声燃放爆炸的乒乒乓乓之声,这一晚宾主尽欢,平添许多欢愉。

章28 送余骠骑亭-2

沿岸连绵的山峦都被白雪所覆盖,据说这西海北方的湖水早已结冰,唯独南方的湖水能够通航。北风夹着冰雪劲吹,尖尖的船尾后面,白茫茫的东岸越来越远,与天际融为一体。承影营的军士们许多趴在船身后方,向矗立在风雪中的徐上将军挥手欢呼。因为船身狭小,百夫长赵行德不得不下令大家轮流起身,免得船只翻覆。

赵行德从渡船的船舷望出去,心头涌起一股怅然,低声吟道:“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杜吹角和简骋不明所以,司马君防低声道:“这是眷念故土之意。”这一船百余名军士,此时无不面朝着故土,贪婪地看着最后一眼风光。行至湖中,北风更紧,狭长帆船劈波斩浪,向西方而去。赵行德望着东方,任由细盐般的大雪厚积在黑色大氅上。

徐文虎遥望着十艘满载承影营军卒的渡船渐渐消失在天际风雪中,问身旁行军长史道:“与太和岭南北的部落联络得如何?”

这太和岭乃是黑海与西海之间的一片山地,高山密林中间,栖居这无数的蛮夷部落。相隔百里,语言风俗便是迥异,有的甚至还在茹毛饮血。这些部落间时而相互仇杀,时而有结盟抗敌。仿佛室韦、女真诸部和契丹是宿世的仇敌一样。太和岭蛮族也有个共同的敌人,就是意图将征服他们的罗斯军队。原先夏国朝廷以为太和岭的蛮夷难以教化,不太理会他们与罗斯人之间的战争,只默许商人贩卖给他们一些兵刃铠甲,换取山中的珍禽和皮毛。就在当下,为将罗斯国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行军司准备调派两个久经历练的承影军老营过去,要让在南方的罗斯军队吃几个大亏。

行军长史令狐器之秉道:“已经和几个部落都搭上了线,提起相助他们伏击进山掳掠的罗斯军队的事情,这些部落首领都欢喜异常,恨不得马上和我们订立盟约。详细的安排,还在商谈中。”夏国商旅常年行走在这些蛮夷部落当中,买卖公道。夏国军队素来与罗斯国为敌,也不企图征服这些山地民族,让他们对夏国多少有些信任与好感。

徐文虎点点头,沉声道,“禀报大将军府,将河中地的的卢军调防到西海来驻守,以策万全。”他在刚才在风雪中矗立不动,这一举手抬足,雪花纷纷扬扬从铁甲上落了下来。西北方向,但见黑云低垂,天地间一片萧杀的景象。

到处是噼噼啪啪爆竹声,这也是李若雪独自在敦煌度过的第二个除夕了。她前几日忙忙碌碌的。将家中被褥整理了一遍,庭院打扫也干净,擦去门窗尘秽,换了门神,挂上钟馗像,钉上新桃符,贴上春联。也准备了迎神香花等供物,祈祷新岁之安。

新年赵行德不在家中,正堂中供着赵家先祖的牌位。赵家三代皆是单传,赵行德出门在外常常忘了时令。虽然已没有长辈在世,李若雪身为嫡妇,每逢祭祀先祖的时令,都要代夫君尽一份孝道。她自己的卧室里,又为父母设了长生牌位,时时善颂善祷,求菩萨保佑家人平安。只不过,一个人面着年夜饭,总是没有什么食欲。

新年前夕,芦夫人、孙老板娘都曾带着礼物前来探望,倒也不觉得孤单。唯独到了除夕这夜,家家户户都团聚一起,李若雪却只能独守在空空荡荡,干净整齐的宅院,夜风寒冷,不觉有些黯然神伤。

“不知汴京家中父母可好,幼弟学业如何了?他如今又在哪里了呢?”李若雪倚在窗前,出神地想着,前日得到赵行德的家书,向她描述了许多西域的奇景,唯独他的叙说越有意思,便越是令人相思刻骨。想起二人之间恩爱旖旎,她的俏脸微烫,顺手理了理垂落的发绺,纵有千般风情,亦无人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放,正与伊人形似。

汴京的李府,过年时的欢快氛围,也淡了许多。李格非每日从国子监授业回来,便读书著述,泰然若素,仿佛家中丝毫没有发生什么变故一样。唯独到了清明除夕的时令,吩咐夫人,饭桌上多放三双碗筷,便仿佛一家团聚时一样。

王夫人一想到遥在万里之外的儿子和女儿,总会唉声叹气。李若冰还好些,时常会有家书传回。李若雪则因为赵行德谋反之罪在身的连累,连家书也不敢写。“真不知道我这苦命的女儿,如今过得怎样了。”想到此处,王夫人便忍不住轻抹眼泪,还是得在背着老爷的时候。

李若冰和李若雪被迫离家,以及紧随而来揭帖大案,让原先尚有些懵懂的少年李若虚成熟了许多。他正式拜在了晁补之的门下,每日不再只想着虚无飘渺之事,不须长辈督促,便能刻苦攻书,少小年纪,竟然有了一丝旁人所不具备的沉稳。

除夕这天,隐居在泉州忘归崖的陈东收到了一封遥远的书信。他早已被父亲宗谱除名,过年的时候更无人相扰。忘归崖这里偏僻,有个好处,每天他都要收到各地许多书信,却不会惊扰了乡里。

来信者叙述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经历,又提到了在夏国所见的各种制度。信的末尾虽然没有具名,但那瘦硬凌厉,方正严谨的字迹,相互勉励的话语,陈东都十分熟悉,对来信者的身份也确凿无疑。

“元直还活着!”陈东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将这书信珍而重之的叠好。他又从屋角的密格里起出一个密匣。这密匣里面,平放数册账簿,这是理社众人收集各地官员的阴私之事,只待乾坤翻转,便是让奸贼党羽万劫不复的利器。这大半年来,他大名远播,在东南州县,隐隐间竟超过其座师邵武。就算是谋反作乱的明教教众,提起悲天悯人,为民请命的泉州陈少阳,也要尊一声“陈先生”。

陈东将这些账簿取出来,又再次小心翼翼地将密匣的底板抽开,里面赫然还有一个暗屉,里面那本账簿记录着理社乡绅胁迫各地官员的行径。陈东便将这封信函夹在这本簿记中,小心地又放了回去。

收好万余党人身家性命所系的密匣后,陈东这才开始逐一检视其它的书信。

有封书信是光泽县一个叫做富淳士绅写来的,陈东和他见过一面,是个老学究,在当地开了间书院,有教无类,为学童启蒙,为人迂腐正直,也算是薄有声名。陈东用纸刀放在一旁,信纸放在松油灯下,本打算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谁知刚刚读了几句,他的眼神便凝重起来,信中提兴泽县一家开矿山渔利的乡绅,因为与附近农家的纠纷,竟然仗势将多人殴击致残,官府不了了之的事情。而那仗势欺人,逍遥法外的家族所倚仗的,正是恩师邵武。郭淳在信中所述之事甚为确凿,只要稍加查访就能证明。

邵武不但是恩师,更是自己与朝堂权奸做生死周旋的倚仗和援手。邵武隐然清流领袖已经十数年,和他交好的官员遍布中枢和各地州县,更被赵相引为羽翼,即便蔡公相也奈何他不得。

松油灯散发出阵阵烟气,让陈东眼前似乎忽明忽暗,恩施邵武的脸容,也越发不清晰起来。

沉吟良久,陈东叹道:“虽然暗暗察知恩师的阴私,有欺师灭祖之嫌。但倘若张明焕,赵元直在此,必是会赞同我的。”重新取出密匣,提起毛笔,将富淳来信指摘邵武家族的语句,摘录在账簿之上。

章28 送余骠骑亭-3

过年的时节,辽国南京道幽州,别有一番热闹气氛。契丹族人富有而有闲,家中随时放着各色食盒,里面堆满了奶酪和干果,殷勤的婢女随时为客人换上满满的酒壶。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契丹族人之间拜年。男人女人穿上迭剌、乙室、品、楮特、乌隗、突吕不、涅剌、突举等契丹八部的传统服色,按照姓氏和血缘关系,相互登门道贺。

宴饮伴随着载歌载舞,妇女们齐声歌唱,男子有披上兽皮扮作野兽,有的持剑持叉作猎人打扮,这是重现契丹先祖在山林旷野中狩猎的英武。孩子们是最大的乐趣,一是在冰上嬉戏,二是逛汉人的庙会,如果看上心爱之物,直接在小摊子上拿了就走。过年除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之外,讲究也多,从初一开始,不能扫地,不能拨水,不能动刀剪、不能蒸炒,不能剪头,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能打破各种东西。府中奴婢们倘若有犯,轻则抽马鞭子,重则打个半死,甚至砍手割舌。

近日来,幽州弥漫着一丝不安。契丹贵族们凑在一起时,都在谈论朝廷征调部族军讨伐女真部落的事情,但愿南京留守耶律大石能够顶住朝廷的压力。皇帝耶律延禧的亲信重臣,枢密使萧奉先领兵讨伐女真部落,再次失利,五千多从征的契丹人子弟战死疆场。朝中正准备调遣南京道部族军的精锐北上,但八部贵族都在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萧奉先不过是邀宠的佞臣,这番北上,跟送死也差不多。要让部族子弟上战场,也要先撤换掉萧奉先再说。

“大人,人都到的差不多了。”萧斡里剌秉道。耶律大石这些年来一直在联络契丹贵族,不但要废掉耶律延禧这昏君,还要扫除契丹被南朝腐蚀的风气,祛除皇室亲贵把持大权的弊病,恢复八部贵族议事的祖制,让年轻豪杰能脱颖而出,将天下都变成契丹人的牧场,让普通族人都能分到更多的牛羊和奴隶。追随他的契丹豪杰都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痛恨朝廷的昏庸,认同耶律大石的主张的。

耶律大石抬起头,放下手中毛笔,起身笑道:“那我们去吧。”将写了一半的稿纸整好,随萧斡里剌来到后院。南京留守的书房原来还留了些琴棋字画之类装点,耶律大石一概不用,要么扔掉,要么送人,只留必备的书籍与笔墨,比从前简朴了不少。

天似穹庐,空旷草地上铺着宽大的毡毯中间,堆积着乳酪奶茶肉脯等物,萧查剌阿、耶律燕山、耶律铁哥等契丹豪杰一百多位,要么站在院中,要么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甚是热闹。看见耶律大石缓步走近来,众人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耶律大石左右看了看,院中亭台游廊空空荡荡,奴婢都已屏退,在场的无一不是亲信心腹。他微微笑道:“让大家久等了。”一位一位的执手见礼。许多契丹贵族习惯南朝的打躬作揖,而耶律大石竭力倡导,汉风柔弱,要重振契丹族的声威,就要恢复淳朴彪悍的风气,所以他这一派的人,都是照着契丹人的老俗。

“倘若昏君当真要征调我等去那窝囊废的麾下,”萧查剌阿问道,他看了看左右,皆是耶律大石所召集的心腹豪杰,便毫不顾忌地沉声道,“要不要现在就动手?”

“现在还嫌早了些,”耶律大石拿起一杯奶酒,数九寒天的,喝下去暖暖肚子,只有这样严寒和烈酒,更能激发契丹男儿的热血和野蛮,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芒,“等他再败几阵再说。”他看周围的年轻贵族似乎有些不甘,又道,“耶律延禧刚愎自用,萧奉先撑不住的话,肯定会御驾亲征,若是再败,他的威望尽失,起事便十拿九稳。”

“可是,这样不会让女真蛮子声势更大吗?”萧查剌阿疑惑道。

“那又怎么样?”耶律大石冷冷道,“只要除掉昏君,重建我契丹八部议事的旧制,族人不再迷信来世而浑浑噩噩,恢复我族人的血性和彪悍之气,契丹自能横扫世间各族。就算女真族再壮大十倍,也只供我们磨刀而已。假若再任由昏君胡作非为,族人日益堕落柔弱,就算不是女真诸部,也会有别的蛮族灭亡我契丹。流血多一点少一点,也不算什么。”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契丹族正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将酒碗掷在地上,抽出腰间弯刀一举,高声喝道:“重振契丹!”

“重振契丹!”众契丹首领也一起抽出弯刀,纵声长啸,院子外面的奴婢远远听到这些契丹贵族的呼喝之声,仿佛群狼呼应一般,都面色苍白,眼中尽是惶恐之色,贵人发起性子,随手砍翻一个奴婢试刀刃锋利也是有的。

长啸过后,耶律大石问道:“联络八部贵族的事情如何了?”

契丹族男人皆能骑射,若尽起从军,可得数十万骑,可惜大部分都在各部族的里面,无法齐心。特别是朝廷越来越多的倚重南面制度,将八部贵族排除在决策之外,导致各部族都和朝廷离心,部族骑兵也不愿意为国效力。经过几百年压制,八部本身也分崩离析,成为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头领所率的部族。于是耶律大石便派他的心腹一直都在联络八部契丹的头领,只要能出骑兵一千以上的,不管是单独派出还是合伙,都将在八部议事之会上有他的位置,此后朝廷的高官和大事决断,水草地和掳掠奴婢的分配,都由八部议事而决。他抱负远大,不仅仅是要将耶律延禧取而代之,还要带领契丹族人横扫天下,成为统治世间各族的可汗。

耶律燕山道:“大家都对耶律延禧这昏君不满,只是,对重开八部议事之会,还是将信将疑。”

“事成之后,我耶律大石愿与八部首领们歃血为盟,此后契丹族中大事,乃至丞相,南北院枢密使等官职,皆不会随心所欲而用私人,必由八部议事而定,”耶律大石叹道,“今日之事,非为一人之富贵,乃是为我契丹族人的将来。”

众契丹贵族都沉默了下来,人皆有心,耶律大石若非真是为契丹族人考虑,大家感同身受,也不会有这许多人追随他出生入死。寒冬腊月,北风扑面如刀割一般,这些契丹人骨子里的血,却是和烈酒一般,烧得滚烫。

此时,承影营也到达了夏国最西边的国土,孤悬于黑海东岸的海西港。海西港与镇西堡乃是一体。港口并不大,修筑在深入海湾的一座半岛上,百年来,夏国将这半岛最狭窄处挖出了一条深深的护城河。这里寨堡虽然不大,却极其坚固。大食诸侯常言:“假如攻得下镇西堡,不如去攻陷芦眉城好了。”

镇西堡的北方,是各部蛮夷所聚居的太和岭南侧,镇西堡的南方,是罗姆突厥势力。屯驻镇西堡的蓄怒军,仅仅维持能维持从西海的西岸到镇西堡的一段短短的通道而已。然而,海西港和镇西堡的位置却是极端重要,夏国的货物在这里可以直接出售给西方列国的商人,而不必经历突厥和大食在中间的盘剥。这海西港是夏国所控制的东方商路的尽头,来自芦眉国和大食国的商人,就凭借着交子,从海西港的仓储中提取货物,在运往西方、南方的无数蛮国。

“度过这片海域,便是芦眉国了。”赵行德站在镇西堡高高的城墙上,俯瞰着茫茫无际的海水,想起伊人在敦煌孤单一人,倚闾相望,不由黯然神伤,心道,“完成这趟军务,应该多些时间陪伴若雪了吧。”

章28 送余骠骑亭-4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扫落如同牛角般狭长的港湾,海面满是波光粼粼,宛如黄金闪闪发光。当船舷靠上金角湾的码头时,司马君防叹道:“如此雄城,居然要借兵来防守,当真愧煞先人。”黄宗道笑道:“日薄西山,以唐时之盛,还免不了向回鹘借兵嘛。”

芦眉国大臣尼都早就在港口等待承影营。他拉着一位军官模样的问道:“请问哪一位是段将军?”他带着些马其顿的口音,因为等得心急的缘故,说得又快又含混。赵行德正低头将行囊重新绑在马鞍后面,朝向段怀贤指了指,尼都向他道了谢,带着两个随从,径自走过去了。

尼都身后是一名华夏衣冠的中年人,脸上微微露出讶色,上前拱手道:“本官陈西斋,敢问尊驾是?”陈西斋乃是夏国驻芦眉的国使,军官们都是知晓的。赵行德忙还礼道:“末将赵德,腆居乃承影军百夫长之职。”陈西斋听他名讳,脸色微微一变,笑道:“原来是赵都头,久闻大名啊,来日方长,咱们改日再聚。”虽然丞相府的官职与军职并没有严格的对应关系,但陈西斋如此没有架子,也还算是有意折节下交了。赵行德不明所以,忙拱手道:“不敢当,还请陈国使多多指教。”陈西斋微微一笑,又朝他拱了拱手,这才向段怀贤走过去。

在夏国先期发给芦眉国的国书中要求,承影营是夏国皇室禁卫军,只承担芦眉城本身的防御,除非芦眉国皇帝亲征,否则不应该被单独派遣出征。因此,承影第七营被安排在圣宫旁的禁卫军军营中。承影营本身在大将军府有一份军饷,而芦眉国亦将按照罗斯人卫队的标准发给军饷。

尼都还向段怀贤解释,若非担心罗斯人不满的缘故,阿列克赛皇帝本来还打算给予更慷慨的军饷的。帝国的雇佣军包括罗斯人,马其顿人,色雷斯人,摩尼人,突厥人,法兰克人,塞萨利人,瓦良格人,这支夏国军队人数如此之少,仅仅代表夏国与芦眉的盟友关系罢了。芦眉一直想要推动夏国与自己一起夹击占据着小亚细亚的罗姆突厥国。

“领到双饷,都归自己。”赵行德笑道,杜吹角无数次地问过这回事,每次得到肯定的答复时,都会露出笑容。众军士忙忙碌碌地将辎重从船上搬下来,搬上国使陈西斋雇来的马车上,本来陈西斋还准备雇一些码头上的脚夫,段怀贤因为担心把辎重放置乱了,这才作罢。

尼都皱着眉头看承影营亲自动手搬运,斟酌着语句道:“段将军,贵军既然是皇帝的护卫军,这种粗重的活儿,就不必亲自做了。”段怀贤一愣,陈西斋在旁笑着解释道:“芦眉城里有不少闲汉,禁卫军军饷优厚,往往雇佣随从,帮忙做些杂事。”

“哦,原来如此。”段怀贤沉声道,“我们军士在夏国也有许多荫户随从的,不过芦眉国距离遥远,并不曾跟随过来罢了。”其实夏国的荫户与芦眉的随从完全不同,他考虑的是不卑不亢,不能弱了本国军士的声势,叫人看低。

搬进营房后,段怀贤宣布军士们要尽快雇佣好随从的时候,大家惊奇之余,也没有太多异议。鸣鸿都里,唯有杜吹角私下找过赵行德一回,想要将雇人的银钱省下来,赵行德劝他不要违反军令,免得段校尉面色不好看。杜吹角心疼了半天,第三日,从街上找回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名叫拉尔修的小男孩,充作跟班。

赵行德四处溜达,就在公牛广场边上,被一个叫做狄奥多的青年缠上,他热情洋溢地拉着赵行德自荐道:“远道的异乡人,雇用我吧,圣宫的达官贵人,没有一个我不认识的,新芦眉的大街小巷,没有一条我不熟悉的。”

赵行德问道:“可是我听你的口音,并不是这地方的啊?你是新搬进来的居民吧?”他指了指公牛广场,美轮美奂的大理石和青铜雕塑下方,芦眉公民们或坐或卧。在公牛广场正位于穿过凯旋门的壮丽大道上,大道两旁,花园游廊里罗列着精美雕像,贵族的宅院皆美轮美奂,花草都郁郁葱葱。这世间人所能想象到的,肉体和精神的享乐,芦眉城全都具有。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出入于华屋美宅,在衣香鬓影,乐声悠扬中,玩着爱情阴谋与权力的游戏。而这群聚集在公牛广场上的闲散公民,就生活在辉煌芦眉城的阴影中的行尸走肉一般。只是,老芦眉人骨子里面带着一种骄傲狭隘和无赖懒散兼具的东西,而这个狄奥多身上,则更多了一股乡土味儿。

狄奥多有些赧颜道:“我确实是城外搬进来的。”这时,忽然又一辆马车顺着大道开过来,他顾不得和赵行德说话,拼命朝那马车奔过去,其它散坐在公牛广场周围的芦眉国公民也站起身来,争先恐后的朝马车涌过去,还有些高高的举起了双手,像是讨要什么。

赵行德正疑惑间,那马车旁的芦眉官吏掀开覆盖在马车后面的粗布,拿起一块块黑乎乎的东西,看也不看,不停地向外扔去。“给我!”“给我!”这些伸出双手的芦眉公民,开始不顾体面地争抢起来,不过倒守着规矩,只抢那两三名官吏扔出来的,无人去抢马车里的面包。不多时候,这一车的面包亦见底,狄奥多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每天都要发面包,就看你抢不抢得到了。”狄奥多讪讪道,在外乡人面前他不禁有些羞耻,便掉转话题道:“老爷是东方大夏人吧,我最佩服你们了,那些威尼斯商人虽然有钱,但在芦眉城里,照样有威尼斯的乞丐流浪,饿死了也不管,唯有夏国商人,竟然凑齐钱来,资助那些落难的同胞返回故国去。”

赵行德一愣,淡淡笑道:“这是我国春秋时代的旧制,鲁国人有在外国卖作奴隶的,同胞帮助他赎身回国,朝廷会付给赎身的钱财的。”这还是在汴京时陈康那告诉他的,回想起往事,不禁甚是唏嘘,心中暗暗对夏国也有了一丝自豪与归属感。

“春天和秋天时代?”狄奥多被赵行德生硬的翻译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赵行德哑然失笑,解释道:“大概比芦眉共和国时代还要早吧。”夏国人所称的芦眉国,便是后世所称罗马,而这芦眉城,便是东罗马帝国的都城,俗称为君士但丁堡,后来被突厥人占领,改名为伊斯坦布尔的地方。我国的春秋时期,恰好比罗马结束王政时代,建立共和国要稍早一些。

“原来如此,”狄奥多恍然大悟道,“那古希腊时代差不多了,难怪,难怪。”这芦眉人也抱残守缺得紧,向来将西方的法兰克人,东方的突厥人视为蛮夷,认为越是古老的国度,便越是文明。狄奥多说完又眼巴巴地望着赵行德,仿佛他不雇用他作随从,就丢了东方古国的脸面一样。

赵行德问道:“你既然原先不住在此地,为何搬入城内呢?”他见狄奥多勤快健谈,不似到城里来流浪的好吃懒做之人。此时也动了收留他的意思,便盘问一下根底。

狄奥多眼神微微一黯,解释道,因为芦眉国的苛捐杂税越来越多,在城外耕地的农人大多入不敷出,要么依附于大贵族和军官做佃户,要么向他一样跑到城里来,饥一餐饱一餐的混口饭吃。他在家乡时原本有点首饰匠的手艺,但芦眉城里行会规矩森严,不是会中的工匠,无法揽到活计,因此不得不流落在街头,见赵行德人生地不熟,又面善,这才死皮赖脸的要跟着他。

章28 送余骠骑亭-5

赵行德将狄奥多带回承影军的营垒,在行军司马金昌泰那里登记了一下,数百名随从在名册上记做从征的番兵。可惜要让他们拿剑格斗,还是稍差了一些。稍后承影营还会专门为这些人制作腰牌,再定制一套跟班的号衣。这些随从也住在军营里面,和忙忙碌碌地主人相比,有些显得有些多余。承影营军士凡事都是自己打理,刚开始时,随从根本就插不上手,只能苦着脸在旁边伺候,不停地问这问那。

狄奥多心道,“闲得没事做的时候,滚蛋也不远了。”他便不停地向赵行德介绍城中的剧场,集会大厅、豪华的公众浴池、沿街的花园柱廊,高大的粮仓、四通八达水渠、富丽堂皇的教堂和宫殿。每当赵行德流露出兴趣的时候,他就立刻眉飞色舞地说的天花乱坠。

赵行德也比其它军士都更快地学会了指使随从跑腿办事,毕竟,他在李府曾经历过一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军士们的闲暇多了,段怀贤也花了更多精力指点他们弥补个人的缺陷。他特别要求赵行德加强近身搏斗的练习。

段怀贤还给了赵行德一份特别军务。“就芦眉国势,做一份策论。仔细一点,不着急上呈给大将军府。”段怀贤颇有深意地拍着赵行德肩膀道,“这是我营的重要军务,你既然饱读兵书,便一力承担好了。”说完趁赵行德愣神的功夫,横刀一劈,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日清晨,陈西斋的随从给赵行德带来一张帖子,请他去珠连码头的望东楼。这望东楼坐落在芦眉城南的珠帘码头之畔,从三楼雅阁望出,紧靠着码头,船桅林立,不时有船停靠或驶出,码头上拥挤着的水手和脚夫,满身挂满小玩意儿的小贩大声吆喝,耍把戏的乞丐吹着喇叭。

码头上喧闹无比,楼上的雅阁却是闹中取静,夏国国使陈西斋与百夫长赵德相对跪坐。这陈西斋虽然年逾四旬,白面无须,仪表堂堂,手端着茶杯,眼神中偶现沉思之色。无论从官职还是年龄来说,赵德对他都执以晚辈之礼。

陈西斋微微笑道:“这酒楼周围住了近千户我朝的商人,口味虽比不上长安,但在芦眉也算难得了。”他将“我朝”这两字咬得极重,后来赵行德才知晓,这近千户居住在芦眉城中的商旅,不少是关东商人辗转到此,但在芦眉国朝廷的户籍登记上,都自称是夏国人,以享有更低廉的关税。陈西斋出使芦眉,主要便是维护这些商旅的安全和利益。

这时雅阁的门被推开,伙计捧着大菜盘进来,陈西斋便住了口,笑着向赵行德指点一些珠连港的海景。

店小二将一个个菜碟放置在桌上,既有鱼脍,炙羊肉,果子蜜饯,灌肠糍糕等中土风味,又有蜂蜜蛋煎饼、炸麻花等芦眉的吃食。不过,和中土相比,这伙计的态度稍显不够热情,也没有夸菜的口舌,报完菜名后便退了出去。

寒暄过后,陈西斋问道:“不知赵军使觉得,芦眉国的国势如何?”

赵行德一愣,因为段怀贤“不着急上呈”的话,他并没有十分急迫地去了解芦眉国的形势,只依稀记得后世的君士但丁堡似乎被突厥人攻陷了,便随口道:“初至芦眉,依在下之见,这芦眉国势如日薄西山,东面的大食突厥人乃芦眉的大敌。”

这话一出,陈西斋的脸色微变,赵德负有观察芦眉情势的之任,相关公文也行到陈西斋这处,他还以为此君是行军司的高才,谁料第一句话,便如此不着边际。“难不成是张善夫看人走了眼?”陈西斋暗想,口中淡淡道,“赵军使高见。”

赵行德不觉有些惭愧,谦让道:“不过是管中窥豹,不得要领的紧,国使谬赞。这芦眉国的局势,还要向陈国使请教。”他饱经世事,察颜观色,便听陈西斋不以为然。说完给陈西斋斟上新到芦眉的香茶,陈西斋无论是资历还是见识,都颇为可观,而且举止言谈中隐隐透出善意,是个可以多听取意见的人物。

陈西斋微微点头,缓和了口气,沉声道:“以本官之见,长远来看,这西方的威尼斯人正在日益耗竭芦眉国的财源,这芦眉国全靠雇佣军维持着,国库日益窘迫,发不出军饷,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近时来看,孀居的芦眉国安娜公主,与罗斯国王联姻的事情,一直在暗暗推动,一旦此事成真,罗斯有可能吞并了芦眉,国力大涨,却是大大不利于本朝。”他顿了一段,又道,“不知行直观察这芦眉国的形势,打算如何着手?”

赵行德笑道:“正不得其门而入,还请陈国使赐教。”

陈西斋折节下交,也是欲以自己对芦眉的一些看法影响赵德,不至于误了国家大事,闻言也不推脱,缓缓道:“芦眉国世情民风,可以在公牛广场、阿卡狄乌斯广场去听取,如果行直不在意裸露躯体的话,公共浴池是也是好地方。”他微微一笑,芦眉人爱好泡池汤,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井中人,在浴池中一泡便是半日,谈天说地,与中国茶馆相似。

赵行德点头表示记下了,陈西斋又道:“记录着芦眉国政大事的典籍,在君士但丁城图书馆里可以查阅,等闲人等虽难以进去,但你拿着我的名帖,当出入无碍。”他微笑道,“等得了时机,我再带你去参加一些芦眉王公贵人的宴饮,你可以多听听他们的议论,方能真正了解芦眉国不为外人所知的一些内情。”

赵行德连忙向他道谢。这观察芦眉的事情得陈西斋相助,确实事半功倍,省了许多麻烦。谈论完正事,陈西斋又向赵行德询问了不少敦煌和长安的情形,谈及故乡风物,这陈西斋甚是唏嘘。他本是敦煌人氏,如今在芦眉国做了八九年的国使了。

往后的时日,赵行德便按照陈西斋的指点,出入于芦眉城的广场和浴池,专门倾听芦眉国人的谈话,渐渐地,居然发现了芦眉的国势颓败,与关东居然几分相似之处。他早已养成将所思所感记录下来,并摘出精要寄给理学社陈东一同探讨的习惯,这天晚上,赵行德写道:“芦眉国军制崩坏,动摇其根本。而军制崩坏之果,出于田制崩坏之因。”

数月后,陈东展开这封没有具名的信函。“......反观我朝,不立田制,听任兼并,富者地连州郡,聚敛无餍足矣,佃户田中所出,近半归于富户,农人四时忙碌,耕织之外,又操杂业,方余果腹之粮。朝廷保甲法一出,耗时操练,使贫者困于饥寒,民怨载道。芦眉国之颓败,足以为我朝前车之鉴。若欲振兴国势,必先立田制,使耕者有其田,能食其力而有余暇,其后方能教战守......”

陈东放下这封信,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赵行德的见地是不错,可惜,自从北朝隋唐数百年的均田制崩坏之后,本朝不立田制,如今豪强兼并已积重难返。这立田制之说,由理社微微主张一下,到是有利于争取民心。但若当真要施行,则无异于和满朝公卿,天下士人为敌啊。

赵行德也只是偶有感触,信手涂鸦而已。将信函发出后,他便到了君士但丁的图书馆中查阅芦眉国军区制和田制到底如何崩坏的一些纪录,这芦眉国也是有趣,不少王公大臣都做书抨击此事,但是偏偏无人能扭转这一局势,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大厦将倾,每一次挽救的行动,却都让它倾覆得更加厉害。这天,赵行德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找寻一本典籍,却始终找寻不见,正将要放弃的时候。一双素手将羊皮卷伸到他的面前,“你是在找这一本么?”

章29 歌钟不尽意-1

赵行德一低头,只见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朝上望来,不禁有一瞬间的失神。

“你在找寻这本书吗?”那双眼睛微微流露出一丝好奇。赵行德见封面上写着“帝国行政”,这一本乃是君士但丁七世所著,点头笑道:“多谢。”正要伸手去取,那本书却被收了回去。赵行德猝不及防,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

“异邦人到我们的国家,都是为了黄金,白银,丝绸和皮毛,你为什么在研究我们的朝政?”大眼睛透出咄咄逼人的目光,她紧紧盯着赵行德,仿佛在审问奸细。

赵行德双手一摊,含混搪塞道:“我在寻找答案?”

“什么答案?”浓密的眉毛弯曲成两道弧形,更显得咄咄逼人。赵行德无可奈何,急中生智,缓缓道:“如何让古老的文明延续它的传统,不被蛮夷所践踏的答案。”不知是否他语调中带着些许唏嘘,引起了大眼睛的共鸣,目光也流露出一丝黯然,低声道:“异邦人,也许你要的答案不在这里。”一直举着书的纤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们那里有句话,叫做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古老的文明或许有缺陷,但未必应该完全消失,被蛮夷的文明所取代。”赵行德淡淡道,“更不应该被一伙又一伙强盗闯入家门,杀人放火。”他伸出手道,“请问,能让我借阅一下这本书吗?”

那少女仿佛在沉思中被赵行德唤醒过来,将书交给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缓缓离去,她深褐色的发辫盘在脑后,柔和的阳光从天窗上洒在窈窕背影上。

赵行德目送白色的长裙消失在大门之外,叹了口气,低头一页页翻阅起那本君士但丁七世所著的《帝国行政》来,这位芦眉国的皇帝在位四十六年,对帝国的制度和典礼研究尤为热心,而他在位的时候,正是芦眉国势就要达到顶峰,也渐渐地显露出崩坏的前兆。

图书馆的珍藏是不允许带出的,赵行德自带了纸张,借用图书馆的鹅毛笔抄写。为了方便,他只记下重要的段落。边读边译,左手是芦眉文的原卷,右手是汉字行书。不知不觉,腹中饥渴,抬头看,红日西斜,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十三个金顶折射出璀璨的光辉,这才起身回到军营。

踏入禁卫军营垒,立即看到三五个罗斯人站在院子里,指手画脚地大呼小叫,态度甚是嚣张,一群夏国军士将他们围在中间,群情激奋。“怎么回事?”赵行德扯着一脸忿忿不平的简骋问道。

简骋沉声道:“这几个人无事生非,上门来要较量箭术,和我们比射苹果。”“那就比呀!”赵行德脱口而出,“都欺负上门来了。”自从军来,他的脾气也见长,不像从前在太学时那般谦恭。旁边杜吹角却低声解答道:“这帮蛮子玩的是命,约定双方各出一人,将苹果顶在头上,让对方来射,两边轮换一箭一箭得来,逐步后退,不管是当靶子怕死先动弹的,还是先射不中的,就算输了,以后在芦眉城里,遇到对方,就得爬着走。”

“他奶奶的,丢了命也不能丢人。”简骋一提手中弓囊,也不和赵行德商量,高声道:“我来比,你们谁出战?”说完便大步走了上去,赵行德也没阻止,问道:“段校尉呢?”陈永奇答道:“段校尉跟芦眉国的大臣觐见皇帝去了,现在还未归。”赵行德点了点头,看来这伙罗斯人,是看准时机来寻衅的了。

站在场地中央的军士让开一条路,那三四个罗斯人中似是头目的一个,见夏国军士有人应战,咧嘴笑了笑,从手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示意简骋放在头顶,站到前面去作箭靶。简骋正待接过,赵行德却大声道:“慢!”扒开人群走到前面,沉声喝道:“谁先做靶子,你说了算么?不如来猜硬币,谁输了,谁先去作箭靶?”他将手心一摊,一枚芦眉的金币赫然出现在掌心,正面是皇帝的半身像,背面是圣贞女为皇帝加冕。

这罗斯人表面粗豪,内里却是狡诈,假若简骋径直去顶苹果,便赚夏国人一把,第一箭就要奔简骋的面门而去,看他动还是不动。见赵行德提议猜金币正反面,便知他有了防备,正在沉吟中,赵行德又吩咐了杜吹角一句,杜吹角去找了王童登,王童登带着三四十名刀盾手围在门口,这番场面,已不是意气之争,假若瓦良格人当真敢下毒手,赵行德便出这个头,将这三四人剁成肉酱。

罗斯人见状,便又反悔道:“又不知你箭术如何?让我去顶苹果,万一失手怎么办?”

简骋一听,便醒悟到自己被这蛮夷赚了,怒骂道:“大爷的箭术胜你十倍,干脆,你我相隔百步外,面对面放箭,不死不休,爷爷眨一下眼睛,这个简字就送给你姓!”他自觉丢了面子,就差要对这几个罗斯的蛮夷挥拳相向。

四周的夏国军士都围拢过来,那罗斯人面色微变,壮着胆子厉声喝道:“我们不过是想公平的比试而已,你们难道想以多为胜吗?”

此时局面已经由罗斯人咄咄逼人,变成了处于被动,赵行德微微笑道:“不要怕呀,我大夏的礼仪,招待客人,向来热情了一点。”他将那枚金币放在嘴里咬了一口,仿佛刚刚从死人的衣兜把它掏出来一样,沉声道:“猜硬币,谁先去顶苹果?要么,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几个罗斯人面面相觑,他们相互商量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双方由自己信的过的同伴来顶着苹果。简骋便找了陈永奇帮他,对赵行德拱拱手道:“赵都头,用不着你下场,我就能教训他们。”赵行德微笑着点头,夏国军士的箭术,他极有信心,这些罗斯人居然抽风要来和夏国人比箭术,那是自取其辱了。

然而,随着一箭又一箭的比拼,赵行德的眼神渐渐凝重起来,那罗斯人所带来的弓箭手准头极佳,每一箭都是举重若轻,行有余力的样子,干净利落地射穿了苹果。他那伙伴对他的信心也极大,长箭带着劲风扑面而来,居然眼睛也不眨一下,头顶的苹果,一动不动。

反而是简骋,虽然箭术精准,但毕竟那苹果是顶在同袍的脑袋上,稍有差错,便追悔莫及,随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后退,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深,每一箭虽然都射穿了苹果,但箭路却不似罗斯人找来的弓箭手那般稳定。陈永奇初始时还很镇定,但十几箭之后,额角也微微见汗,头上的苹果,也微微地有些晃动。这射箭与顶苹果的人,双方的心理互相影响,赵行德见这两人如此,也暗暗捏了把汗,暗道自己还是轻敌了,这罗斯人必定是倚仗了这箭术高手和他的伙伴一对搭档,才有恃无恐来挑战的。

射到第十七箭的时候,简骋虽然射穿了苹果,但准头稍偏,箭头划破了陈永奇的头顶,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模糊了他的眼睛,陈永奇仍咬着牙一动不动。弓箭手射箭最重心境平和,简骋的心境已然出现一丝纷乱。旁边那罗斯人的弓箭手嘴角闪过一丝讥笑,举手弯弓搭箭,若行云流水一般一箭射出,长箭啪的一声,正正插在苹果上,带着整个苹果远远飞了出去。

望着满脸鲜血的陈永奇,简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正欲强行开弓,赵行德却看出不妥,沉声道:“且慢。”他走上前去,对简骋道:“沉住气,你的箭术远胜于那蛮夷。”抬头对那罗斯人道:“这顶苹果的同伴受了点轻伤,且容他去包扎一下,我来代替吧。”说完也不待罗斯人反对,便走到靶场上去,拍了拍陈永奇的肩膀,命他下去处理一下伤口,自己将苹果放在了头顶,眼观鼻,鼻观心地调匀了呼吸。他常年修身修心,此刻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自有一番沉着的气势,不知不觉地感染着旁人。

赵行德本身也是承影营首屈一指的弓箭手,他敢亲自顶着苹果来当靶子,自然是对简骋的箭术有极大的信心。不光简骋,就算旁观的军士,暗暗地也将悬着的心放下来一些。简骋深深调匀了呼吸,右手拉满射虎弓,拇指一放,“啪”的一声,箭矢带着劲风穿透苹果,赵行德只觉头顶一震,感到丝丝凉意,舌头舔了舔嘴角,不错,苹果汁还是蛮甜的,脸着对简骋浮现出一丝微笑。

此后一箭又一箭的局势又有不同,随着距离的延长,简骋所用虎雕弓势大劲足的优势显现出来,他的箭路平直,而罗斯人弓箭手所射出的箭路越来越弯曲,到了最后,几乎是要斜向下才能插中苹果,亦将插中同伴的天灵盖时,那罗斯弓箭手便主动认输了。在夏国军士的起哄声中灰溜溜地离去。

“赵都头,多谢。”众军士欢呼过后,简骋走上前来,对正在咬着苹果的赵德谢道。射了这么多箭,此时他还感到微微有些后怕。现在想来,那个来比拼的弓箭手和他的同伴,定是罗斯人刻意寻找的精于此道的高手了。赵行德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没什么,我信得过你。”这两人来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就又被簇拥过来的军士给包围了。

章29 歌钟不尽意-2

段怀贤从圣宫觐见芦眉皇帝回来,听说比试的事情,脸色微沉道:“今后再遇到上门寻衅的,直接赶出去。我夏国军士不奉陪他们玩把戏,是骡子是马,在疆场上用血来证明。”金昌泰笑道:“那不是还没有您这句话么,这次赵都头算立了一功。”说完将黑海沿岸的地图摊了出来,这地图上标志着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黑海商船众多,沿岸岛屿密布,也滋生了许多海盗。

段怀贤缓缓道:“十天后我朝商队从芦眉返回海西港,所经海域盗匪众多,需要保护。”他顿了一顿道,“芦眉国皇帝已经允许我们派百人队护商。”他环视众百夫长,沉声道:“谁去?”

王童登一声暴喝道:“末将愿往!”在芦眉驻扎多日,除了时常与别军打斗纠纷外,竟没有用武之地,现在有了分遣军务,自是不容错过。赵德、邓犀、刘尚友、丁大勇这才回过神来,先后道:“末将亦愿往!”

“不错!”段怀贤满意地点点头,“这趟军务便由王都头承担吧。”他看着其它四名百夫长还待争执,笑道:“我承影营的精锐不见血是养不成的,今后这等军务,各都轮流出征便是。”四名百夫长这才作罢。

敦煌林泉宫里,一张巨大的地形图前,丞相柳毅接过陈宣递给他的一张信函的抄本,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思量片刻,缓缓道:“关东立田制,本意倒是不错,但汴梁能够壮士断臂吗?就算是情势所迫,也该病入膏肓了吧,这副猛药,不是救命,而是催命啊。”说完将那抄本放回御桌上。

陈宣微笑道:“这策论的手笔,出自那做拓海十策之人。丞相觉得,此子可用吗?”

柳毅沉默了片刻,抬头看了看那地形图,缓缓道:“当用天下之才治天下,人心若附,得关东则易。”

陈宣将那抄本放回卷宗里,这名叫赵行德的士子,是陈康举荐的。柳毅入宫面君,为的却是另外一桩大事。

“大理国遣使来,准备改奉我朝为正朔。”

陈宣微微一愣。每次护国府提议从蜀中征伐大理,再向东夺取海港,蜀中王室,校尉都百般推脱,担心战事缠绵,使蜀中民力财富耗竭。但陈宣却深知,蜀中与大理国之间的茶马绢帛香料贸易热火得紧,两国的边民边军,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俨然如同一国。蜀人耽于安逸,所以尽管夏国迫切的需要出海通路,蜀中却始终反对征伐大理,并且一直都在劝说大理君臣改奉夏国为正朔。

陈宣笑道:“是孟氏劝说成事了么。”顿了一顿,叹道,“我大夏以军立国,居然还有怀柔得来的的藩属。”

柳毅点头道:“正是如此,安南侵宋不成,又攻打大理,大理国向宋国求援,宋不发救兵。便起了向我朝称臣之意。”他顿了一顿,道:“大理国此前一直都和孟氏在接触。既然有归属之心,要我国速派一名大臣,前往安抚。”

“这便是了。”陈宣抬头看那大理国的地图,问道,“事不宜迟,除了蜀中孟氏,谁在那附近?”

“博望侯世子,承影第三营校尉李四海率本营在附近巡行护商。”柳毅道。

“那就命李四海为国使,让他带着承影营立刻赴大理国出使。”陈宣沉声道,“丞相府定一个进退方略,其余的事情,由他当机立断吧。”他顿了一顿,又道,“要把大理纳入我朝的体制,再争取一个独立的海港和屯垦地。”他转身又去看拿地图,得到大理,不但打通南海便指日可待,而且还形成了对宋国的包围。将来假若真的用兵关东,一支奇兵从大理出,经略岭南,便可大大缩短战争进程。“百年来国势的积累,就算是远在西南的大理国,也看出了天下的归属,中原的人心归附,还有多远呢?”陈宣暗暗道。

半晌后,陈宣才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柳毅沉声道:“辽国讨伐女真部屡战屡败,女真人已经围攻黄龙府。军情司回禀,辽帝耶律延禧正在征发契丹八部的精锐勇士,准备御驾亲征。不过,契丹的部落首领都在搪塞,不肯将族中勇士拿出去,弱了自己部族的实力。”他的言外之意,不太看好辽国皇帝这次亲征。辽国的体制和夏国大有不同,夏国的皇权受到丞相,校尉府,大将军府的许多牵制,即便是皇帝陈宣的提议,假若五府认为不妥,也会予以封驳,陈宣只能想办法说服五府以推行国政,虽然有时决策会缓慢些,但胜在不会放任皇帝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而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则不然,此君容不得朝中有人比他英明武勇,常常独断国家大事,又擅杀契丹大臣,使贵族对他离心,国中虽有精兵猛将,但更被谄媚无能之臣所环绕。

“这女真部,很可能是大患啊。”陈宣沉声道,“辽东汉军情形如何,有无制衡女真壮大的潜力?”

“自从韩氏败亡之后,辽国对汉人的压制日甚一日,甚至有逐渐取消汉军乡丁之说,那些流落在南京,东京道的零散汉军,实在不成气候,”柳毅斟酌着字句,缓缓道,“那韩氏的后人,此番到敦煌,便是效法申包胥如秦乞师来了。”

陈宣缓缓点了点头,柳毅又道:“东京道汉儿军因为本身衰弱,现在隐隐有和女真部落联盟反辽的说法。这也是弱肉强食当下,不得已的存身之道,汉儿人数不少,还有许多上好的工匠,女真部落也在竭力争取。汉儿军要与女真人联盟的话,再拿下黄龙府,辽阳府,南京道的汉儿本来就有根基,届时起事相应,辽国就很难招架了。”

“假如我朝置之不理的话,辽东汉儿很可能就投靠女真了,是么?”陈宣脸色微变,叹道,“看来援助辽东汉人的事情,势在必行了。”

柳毅点了点头:“和刚刚崛起的女真相比,一个衰弱的辽国,对我朝更为有利。”

奏对结束之后,陈宣笑道,“今日丞相给朕带来这一喜一忧,朕却只给你报一个喜讯。关中有名叫淳于震的匠师,精于铸炮,居然将四寸重炮的重量已降到三千斤之内了。军械司已经发给淳于震黄金奖赏,并且还将继续资助他。”

清晨,杨柳枝沾湿了点点露珠,仿佛珍珠一般玲珑剔透。谭浩然整理衣冠,临出门前,还特别对这铜镜龇了龇白牙,做出一个颇有风度的笑容哦,这才施施然出门,直奔孙记香药店而去。他祖上是经营羊毛纺织起家的,传到现在,也是关中数一数二的羊织造坊的东主。谭浩然的的眼界原本甚高,前番买香药时,正逢一名气质高雅的女子在和老板娘叙谈,谭浩然一见之下,顿时三魂出窍,回到家中,久久不能忘怀。那开香药店的老板娘顾氏最是牙尖嘴利,谭公子抹不开面子向她打听佳人的身世,只能时常去香药店转转,期冀着能够再见佳人。

就在香药店的门口,谭浩然却见着了他的仇家,脸色微寒。萧佑却堆着笑道:“总是碰见谭公子,咱们可算是有缘。”

“呸,谁跟你有缘。”谭浩然心中骂道,不太情愿地强作笑容拱手还礼。他早看出了这位萧佑的狼子野心,也是冲着和老板娘相熟的那位佳人而来的,每次都若无其事地挑选着香药珠宝,眼神却若有若无地朝着门口望去。

章29 歌钟不尽意-3

萧佑正待与谭浩然再说上两句,忽然眼神瞥见门口,顿时矜持起来,右手取出一把檀香描金扇,仿佛赏画谈诗一般,颇有节奏地拍在左掌心,口中念念有词,“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端的是玉树临风。

此时尚且天寒地冻,谭浩然暗道:“这淫贼附庸风雅,未免太令人作呕。”他用眼角余光去看,伊人白衣胜雪,恰好迈进入店门,纤纤细步,裙底丝履若惊鸿一现。谭浩然不禁心头狂跳,暗道:“亵渎亵渎,非礼勿视。”转头去看萧佑,却见这淫贼居然喉头微动,吞了口口水。如此唐突佳人,谭浩然不禁心中大怒,若不是怕有失风度,恨不得当场挥拳殴之。

李若雪浑没注意到店中人的目光,径自来到老板娘顾氏面前,柔声问道:“老板娘,上次你说的厚衣料可到了没有啊?”她姿容端丽,仪态娴雅,就与仕女贵妇打惯交道的老板娘顾氏,见着了她也觉得心身舒畅。

顾春花这两天正嘀咕:“这天仙化身般的人儿,究竟是如何养出来的。我女儿若出落得这赵家娘子一半人才,定能招个千里挑一的好女婿来。”见李若雪走过来,脸上便堆满笑容,高声道:“唉哟,到啦到啦,早两天就到啦,你再不过来问,我便让小莲给你家送去啦。”

她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亲自带李若雪来到一个陈列着众多布帛的案桌上。孙家的主营虽然是香料和药材,但凡妇女常买的物事,从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到绫罗绸缎,都应有尽有。顾春花轻而易举地从一堆布匹中挑出了李若雪所要的,笑道:“高昌新出的样式,和羊毛混在一起纺成的厚白叠,就是什么海风都吹不透的。”原来李若雪得知芦眉国四季刮着潮湿的海风,便有心亲手给相公缝一件厚实的衣裳。

顾春花捋起袖子,双手紧抓着白叠布的两端,用力扯了三下,口中道:“你看,多结实,听说,多穿两层,连箭都射不穿呢。”李若雪眼中闪过喜色,道:“真的吗?”用手抚了抚这白叠,厚实柔软却很坚韧,“这白叠倒是很配他呢。”她暗暗想道。

“怎么样?”顾氏早已谙熟了客商的心理,此刻早已十拿九稳。果然,李若雪浅笑道:“真是好料子,多谢老板娘了。这一匹布我全要了,需银钱几许呢?”她右手要去左袖中去取银钱,竟然想把这一匹布都买下,给赵行德多做几件,让箭矢都射不穿。

顾春花一把拦着她的素手,脸沉下来到:“这是送给妹妹的,可别和姐姐见外啊。”她盘算着:“女儿也快长大了,等时机合适,让她也跟着赵家娘子学些诗词书画之类的,也沾沾仙气儿,现在男人啊,都是越来越贪心不足,讨老婆不但要能生养的,模样儿俏的,还要知书达礼,越是身家高贵的,越是如此。这不,那两个大家公子,为了这赵家娘子,巴巴儿来店里守着。倒是要好好敲打一番。免得给赵家娘子臊了,再不上门,让我家莲儿沾不到仙气儿。老孙家也是上百年的字号,怎么也要招个称得起门面的女婿啊。”

李若雪争不过她,只得将银钱收了起来,浅浅笑着要把那匹布抱回家中,顾氏却让她放下,这整匹布太过沉重,让店中的伙计稍后给她送到家里去,又说她难得来一次,邀李若雪到铺子后面坐一坐,孙家的女儿小莲,侄女儿朱灵乌,都盼着见到这个言语可亲的赵家娘子。

来到店铺后堂,刚刚转过檀木雕福禄寿星坐麒麟的照壁,便听后堂似乎有人声议论,“赵行德”三字传入耳中,李若雪不禁脸色微变,紧闭着嘴唇,随着顾氏迈步入内。

堂中正坐着顾氏的丈夫,店主孙宝良,大粮商王祝,底下还坐着一位年轻的后生。他见顾氏与李若雪都看过来,拱了拱手,沉声道:“晚生陈宪。”李若雪闭月羞花之貌,他竟然没有多看一眼。他们正在议论关东的事情,孙家的姑爷朱舜钦,侄女朱灵乌也在座中相陪。朱灵乌一见李如雪,眼现出一抹暖色,站起身来,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顾氏不由心中暗叹,侄女儿平常冷冷冰冰,如此待赵家娘子,可谓好极。

孙宝良正说道:“宋军南下平乱以来,生擒活捉诸多魔将,众口一辞都说与元直先生并无瓜葛,魔教不过是图他在士子当中的偌大声名,这才封为前军师。东南行营将这些招供流水一般送到汴京,可就偏偏如石沉大海,元直先生这谋反罪名一直洗雪不了,只不过偷偷把各关隘的海捕公文给撤下去了。唉,这汴梁的官家老儿,怎的如此昏庸,生生睁着眼睛让忠良蒙冤?”

“他那是昏庸,抹不开面子认个错罢了。”坐在下首那年轻后生冷笑道,“揭帖大案,张明焕死难,赵行直不知所终,陈少阳隐居,关东号称不因言罪人,这番自打耳光,也太厉害了。不过理社中人虽然被钦定朋党,但反而因此抱成一团,声势越来越大。更有许多士绅入不了名望最高的理学社,又组了不少别的学社。听说东南的地方官,为保平安,大都会登门造访当地清流士绅,以免莫名其妙被人揭发,群起而攻之,钱没捞到,反而丢了官职性命。”他顿了一顿,冷笑道,“嘿,这钦定的朋党,成了钦定的清流,也算是关东一绝。”

陈宪的言辞尖刻,朱舜钦有些难以接受,喃喃道:“竟有这等事?”不禁有些悲从中来,暗道,我那苦命的女婿,若是熬到现在,那天杀的狗官也必不敢下此毒手了。他心中悲切,老眼不觉有些昏花。

王祝在旁劝解道:“关东朝廷昏庸,有这帮清流士子,拼着一腔热血,匡扶社稷,总能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我收粮的时候,也听那边的佃户在盛传,潜逃在外的赵元直,近日做了一篇‘均田论’,力倡均田减赋,与民休息。”他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觉得关东的佃户日子太苦,田地所出,近半要交给东家,一年忙到头,稍有水旱,便受饥寒。又忧心东家夺佃,没有地种,一家人就只得喝西北风,东家但有招呼,都要殷勤伺候着,久而久之,也养成了低眉顺眼的模样。

朱灵乌却冷冷道:“关东皇亲国戚,权贵亲族,自己便占着最多的田地,要他们再改行均田制,无异于与虎谋皮。赵行德忍辱偷生便罢了,偏偏还要写这文章来蛊惑人心,叫人心存希望。须知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既知当朝昏君奸臣,为何不让其自生自灭,及早为夏朝所覆?如同行医,既然已经知道患者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为何还勉强用药以致苟延残喘,费时费力?””

关东揭帖大案,与朱灵乌已有文定之约的士子被牵连殉难,她一家三人逃亡关西,因此对关东朝廷可谓恨极,连带着对揭帖案的主脑,赵行德陈东等人,殊无好感。今日更被父亲瞒着自己,带到这恍如相亲一般的场面来,更是气愤难平,对那年轻公子陈宪,带着陈宪来的王祝,都不假辞色,甚至有意言语顶撞。

王祝见状,和孙宝良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苦笑,“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让人省心。”

章29 歌钟不尽意-4

不光是朱灵乌如此,这陈宪平素也心高气傲,常将光武帝“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之语挂在嘴上,等闲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全看不如眼。他算是皇族之后,但君子之泽,已三世而斩,现在柱国府为书吏。王祝也是听闻朱灵乌品貌兼美,这才带着他过来相看,谁料这两个冤家,居然谁都不理会谁。

李若雪听朱灵乌讥刺自家相公,心头微微有些难受,但想到她的遭遇,却更是同情,右手轻轻握着朱灵乌的左手,以示安慰。

顾春花看在眼里,暗道:“灵乌到和这赵家娘子投缘。赵家娘子性情和婉,假若将我苦命的侄女说与他相公做个妾室,也不会薄待于她,总好过守一辈子望门寡。”想到此处,望向李若雪与朱灵乌的目光,又多了一丝意味。

孙家苦心安排这次相亲以失败而告终,李若雪和朱灵乌,孙小莲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阵闺阁密语。谭浩然与萧佑两个,在孙记香药店中磨蹭了半日,为了不遭伙计的白眼,还掏银钱买了几件小东西,这才目送着佳人的背影飘然而去。

衣袂飘飘的背影,恍若天上仙子,谭浩然正心神俱醉的当口,耳畔忽然传来香药店老板娘顾氏的声音,“人家专程来买衣料,为相公缝制冬衣的。”谭浩然惊闻噩耗,如五雷轰顶,心事被人戳破也顾不得害臊,双目圆睁,颤声道:“孙家顾嫂子,你可不能诳我。”他身旁,萧佑也脸色苍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福建路泉州忘归崖,理学社首隐居之所。天下人望所归的陈东近来有些烦闷,赵行德的均田论竟然在各路州县都传扬开来,搅动起轩然大波,理学社中士子都在激烈的争执不休。而在天下人眼中,赵行德与理学社乃是一体。远在京师的恩师邵武,邓素等也写信过来,指摘赵行德此论过于激烈,使理学社与天下士绅为敌,直令当朝权奸拍手称快。邵武明白地写道:“若欲独树一帜,何不恢复周时井田之制,而妄论均田,与天下豪绅为敌?”

因赵行德不知所踪,所有的矛头都冲着陈东而来,陈东有苦自知,他与赵行德之间唯能书信往来,于是修书一封与赵行德商榷。

“元直吾兄台鉴,均田之论,震动天下。所谓清流,击掌称快而欲行之者有之,切齿痛斥为仇雠者亦有之。太史公有云,富者,人之性情所不学而俱欲也。我朝不亦兼并,以细民微小,不足以因时应变。而兼并之家,积储固利,缓急盗贼窃发,边境扰动,兼并之财乐于输纳。我朝不立田制,以富者为天下守财,上下因袭已久,成积重难返之势。所谓均田之论,夺人之田产,等若破人之家以济贫,则天下惊扰,贫者逞不劳而得之欲,富者有朝不保夕之忧。窃以为,今日之要,非重提均田之论,而在于抑制兼并。不使富者弥望之田与日俱增,细民立锥之地旦夕不保。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守圣人执两用中之道,不亦善哉......”

窗外,天色阴沉沉的,连片的黑云压在海面上,狂风大作,巨浪咆哮,浪头似乎与天相接。陈东做好此书之后,叹了口气,其实真正的清流名士的正统之论,便如其恩师邵武所言,大多主张恢复周礼井田之制,赵行德的均田论只不过将之略作演变而已,而他予以商榷折衷,则要冒着丧失清流声望的风险。但赵行德所主张的均田论绝对难以推行,此乃形势格禁使然,偏偏在文章中难以点透。行德也不是不通事理之人,希望他明白自己的苦衷吧。

邵武给陈东的来信中还提到,官家易储之心又起,朝中清流都在力保东宫,所幸殿帅太尉童贯自从河北归来后,气焰收敛了许多,只一心固宠,不再为易储之事推波助澜,甚至隐隐向东宫和清流有示好讲和之意,连太子在河北的疏失,也由童贯给代为遮掩下下来。“这阉贼,不过两边下注罢了。”陈东恨恨道,童贯乃是导致揭帖大案的祸首,他是与之誓不两立的。

大半年之后,赵行德才在停泊于海西港的商船上看到陈东这封信函。他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叠好放入怀里,转头对陈永奇道:“出发吧。”陈永奇立刻小跑着下去,对桅杆刁斗中的水手大声喊道:“赵都头有令,船队启航——”那水手挥动手中旗帜,打出信号,三艘夏国的商船都起锚升帆。

陈永奇口齿清楚,机敏而沉稳,便是赵行德所任的亲兵队长,他也兢兢业业,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当赵行德晋身百夫长之后,他原本所统领的十人队便是他的传令亲兵,假若将来他晋身校尉,现在这百人队也是他亲随都。亲随都是跟着将军升迁而调动。就算执掌方面,还是用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传递军令,保护安全。在大将军府的记录中,将军同时兼任着亲兵都,亲兵十人队的百夫长,十夫长职务,将军可以委任下属替他行使这个两个职务的权力,同时将两份职禄让渡给这两名副手。这时夏国将军为数不多可以自行任命的军官,也是拔擢部下的重要手段。

三艘白矾船满载着东方的丝绸、茶叶和香料,吃水极深,缓缓离开海西港,朝着芦眉驶去。秋天的黑海最为妩媚,阳光灿烂而温暖,海风习习,海鸟在岸边上下翻飞,努力地捕捉鱼类,为度过严冬积储脂肪。这时节,同样也是海盗最猖獗的时候,黑海密布着岛屿和海湾,沿岸被相互征战的部落势力,突厥大食诸侯所盘踞,这些人根本不去剿灭海盗,反而与其沆瀣一气。就算威尼斯、大食的商船,遇上毫无戒备的船只,有时候也顺手捞上一票。大海,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夏国的商船,更是这些海盗眼中最肥的肥羊。

这时代的商船还没有普遍安置火炮,震天雷不易命中敌船,容易误伤己船,希腊火乃是芦眉海军秘而不宣之物,夏国更无意将各种攻守利器宣之于海上。火铳是夏国水手吓阻海盗的主要武器,但和少数床弩一样,根本不足以阻止海盗船的靠近。海盗常常靠跳船帮接舷肉搏解决战斗,普通的水手虽然彪悍,也难以抵挡着帮杀人成性的恶鬼。

夜幕缓缓降临,这晚星月无光,赵行德巡视一遍船上的哨位后,裹着军袍靠在船舱中靠了一会儿,船上的日子既单调,又紧张,他难得有片刻的放松,刚刚睡过去不久,便被一声火铳鸣响所惊醒。

“怎么回事?”赵行德匆匆站起身来,除了船舱,外面冷风一吹,便清醒过来。这条船上三十多名军士也各持弓弩,守在船舷上。

陈永奇指着远处微弱的水光,沉声道:“海匪来势汹汹。已鸣火铳警告他们,可还是越来越近。”赵行德凝神望去,只见有三四艘海盗的快船已经一边靠了过来,一边放下小艇,看样子想要倚仗人多势众,硬吃下这三条夏国船。为了防止夏国船的火油弩,敌船都早将风帆放了下来,这海盗船体轻盈,竟全凭两边水手奋力划桨,快速地靠近过来。

章29 歌钟不尽意-5

赵行德沉声喝道:“升帆,往海中去。”商船虽然平常也沿着海岸航行,就算驶入海中暂时迷航,还能撑上一段时间。海盗人多势众,但船只偏小,通常不愿离开岸边太远,一旦迷航,连食物和水都不够用。

一串灯笼升上船桅,三条夏国商船升了满帆,远离岸边而去,海盗船留了一艘在后面,等候已经放下去的小船上的同伙重新上船,另外三艘则紧紧追了上来。赵行德再度用灯笼发令,三条夏国商船逐渐调整队列,逐渐呈倒品字形航行。两艘稍小一些在两侧,航行得稍微快些。中间赵行德所在这艘座船,因为船体最大,载重最多,吃水最深,逐渐落在后面。

海盗的船身狭长轻盈,吃水浅难载重物,但速度却远远快于货船。老海盗大都能根据商船吃水深度估算货物多少,此刻吊在后面夏国商船吃水极深,想必是装载了极多的东方货物,其余两艘货船装载的货物恐怕加起来也没后面这艘多。这些海盗们都加快了划桨的频率,船速快到极致,高高翘起的船头仿佛利刃一样劈开水面,紧紧朝那掉在后头的夏国船追来,做的打算是,只要截下最后这条大船,这趟便算没有白来。

敌船越来越近,传令军士都看着赵都头。赵行德的眼睛却盯着后方,心中暗暗计算着敌我距离和速度,敌船越来越近,几乎能够看清楚站在船头拉着帆索那海盗的狰狞面孔,赵行德沉声道:“落帆,接战。”青红相间的灯笼再度升上船桅。

这是一套赵行德预先策划的战术。两旁的夏国商船一起落帆,甲板下面两侧桨手奋力倒划木桨,长长的木桨发出咯咯的声音,几乎要被坳短一般,船身两侧海水被剧烈的搅动起来,仿佛沸腾一般。刚刚还在向前航行的商船,剧烈的晃动着一阵,硬生生停了下来,然后,在桨手的奋力划桨下,开始快速地倒退。

赵行德所在的座船同时也降下了船帆,两侧桨手奋力逆划将船停住,然后向右满舵转弯,右侧桨手依旧逆划,左侧桨手改为顺划,让船身偏转了九十度,右舷对准了正追来海盗船。这个弯转得甚急,高大的船身不但剧烈的晃动,而且明显向右倾斜,守在右舷上的军士需要用力抓牢船舷,才不至于掉进底下深不见底的浪涛中。

三艘夏国船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由两前一后的倒品字形阵列,向一横两后的凹字形的阵型变换。而前面那艘也通过转向,让早已站满弓弩手的右舷对准了来敌。这三艘船在调整了位置之后,两侧船身几乎同时撑起了钩拒,防止被海盗船撞击。三面架好床弩,站满弓弩手的船舷都准备好接战,仿佛凶猛的巨兽,突然张开血盆大嘴,亮出嗜血的獠牙。

在后紧追的三艘海盗船速度本已经快到极致,前面夏国船队突然变化,海盗船桨手还来不及逆划浆,三艘船一头钻进了夏国商船的品字形包围中,猎人与猎物的位置,突然之间做了转换。

商船为了多装载货物,船体高大,水面上船舷也要比海盗船高出一截。从海盗们从低矮的快船甲板仰头看夏国商船的船舷仿佛三面高耸的城墙,在船舷的后面,夏军军士弯弓搭箭,水手手持火铳火折子,居高临下对准了有些慌乱的海盗。在他们身后,夏军刀盾手和健壮的水手,各持利斧横刀盾牌等短兵,严阵以待。

赵行德俯视下去,海盗们正忙乱不堪站起身来,有的挥舞着短刀在大声的给同伙有的,有的抓着各种钩索甩动,有的更直接往夏国船的船舷上攀爬。这时候,已经不需要多余的军令,他张弓搭箭,沉声道:“杀!”一支长箭就嗖的飞出去,直取一名海盗的咽喉,紧接着,从高高的三面船舷上,燃烧的火油床弩箭一支又一支的钉在海盗船的甲板上,箭矢破空如雨,中间夹杂着水手点燃火铳鸣放的轰鸣之声。来不及躲避的海盗被打倒射倒一片,活着的要么拼命往夏国船上跳,希望用近身肉搏来抵消弓弩火器上的差距,要么躲藏在船舷后船舱中,弓箭手狼狈不堪地向上射箭,也因为夏军的压制而全无准头。

“嚎你娘!”简骋一箭出去,射中一名海盗的左眼。又有一名海盗从船舷外爬了上来,简骋抽出横刀,一刀斩断十指,那海盗那海盗怪叫一声,撒手掉入海水里。一名海盗口中衔着短刀,双手拉着缆索荡在空中,还未落地,一箭穿喉而过,重重摔倒在甲板上眼见不活了,赵行德再度弯弓搭箭。陈永奇手持一面大方盾守在他身旁。一个海盗刚刚跳到甲板上,刘政骂着他娘的,一腿蹬在他肚子上,不待他起身,又紧赶两步,一脚踏住胸口,右手抄起铁盾,咣的一声将一个抢步上来的海盗轮倒在地,左手横刀顺势下插,活活将那拼命挣扎的海盗钉死在甲板上。接舷战中,甲板极为狭小,通常都是一对一或者一对二的短兵相接,承影营军士惊人的武艺显露无遗。海盗们原以为甲板上是一群胆子大点的水手,谁料却遇到了一群杀人如麻的巡海夜叉。

还留在海盗船上的残匪见势不妙,想想要转舵逃走,却为时已晚。就在接舷交战的时候,夏国船的甲板下的水手换用短桨,微微转动船身,侧方的两条夏国商船向中间靠拢,竟将三艘船身较小的海盗船围在中间,被夏国船长长的钩拒拦着,进退不得。夏国船床弩持续地发射着火油弩箭,不多时,海盗船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军士们不断放箭射杀那些敢于救火的海盗。海盗们不得不跳海逃生,鸣鸿都军士又借着火光照射照射,毫不怜悯地放箭射杀水中扑腾的海盗,在黑色的海水里绽放一朵朵红色的血花。其实此地离海岸已经遥远,就算不放箭,海盗也难以游回岸上。

尚存的海盗用大食语,突厥语,罗斯语,希腊语,拉丁语各种各样的言语高声求饶,不少人脱下白色衣物拼命挥舞。这一役,赵行德指挥鸣鸿都以寡击众,斩首七十余级,俘虏五十余。浴血搏杀得胜的军士们兴奋异常,简骋、杜吹角、刘政等纷纷将刀柄在船舷有节奏地撞击,高声喝道:“大夏万岁!”“大夏万岁!”赵行德也被气氛所感染,一举横刀,高声喝道“大夏万岁!”军士们将他簇拥着在中间一起高声呐喊,呼啸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在海面上久久不息。船尾系着的舢板上,数十个海盗脸色苍白,犹如死人。

回程时遇见第四艘海盗船,看见只有夏国商船,便知同伙失手,立刻升帆摇动木桨,逃之夭夭,夏国商船笨重,追之不及,只加紧拷问俘虏,及时找到了海盗作为巢穴盘踞的一个小岛。这伙数百人的海盗在这一带打劫商船好几年,积储的财物着实不少,都成了鸣鸿都的战利品。首级和俘虏交给芦眉国朝廷又可得一份奖赏。按照承影营的规矩,三成财物留给阵亡军士眷属和和重伤退役的袍泽。剩下的再分为十份,百夫长独得一成,十夫长合得两成,其余七成成本应按照功劳大小分,但混战中谁也说不清杀几个,最后还是平均分了。回到芦眉后,赵行德私下将他这一成添给了阵亡军士眷属,只是为了避免麻烦,营中军士谁也不知。

回到营房后,将殷勤的狄奥多打发走,赵行德才拆开家中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三件衣物。一件长袍,一件大氅,一件夹袄,皆十分厚实,穿在身上想必十分暖和。细细密密的针脚,皆李若雪所缝制。从敦煌寄到此处,历时需大半年。不起眼处绣一剪红梅,是用金线将刺破手指的血迹勾勒而成的。衣物里夹着一张信笺,馨香沁人心脾,素笺上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或是离情别绪,或是得意趣事,李若雪生活的点点滴滴,如同清澈的溪水一览见底,间或一首小词抒离情别绪,幽怨娇嗔的眼神如在眼前,令赵行德自愧不如,暗暗道:“这趟军务完成,哪怕是主动退役,我也要多留些时间陪伴若雪。”

写完给若雪的家书后,已是深夜。军营的外面还传来喧闹欢笑之声。承影营所驻扎的禁卫军的军营紧挨着芦眉国皇宫,周围有无数达官权贵的豪邸,这芦眉国没有宵禁之说,富贵人家宴饮,常常都通宵达旦,不醉不欢,陈西斋曾经带赵行德去见识过几次,其中骄奢淫.逸处,远远胜过中原。

芦眉贵族甚至还有一种祖传的催吐密药,每每狂吃海塞之后,服下一点,到偏僻处吐干净肚中之物,也不恶心难受,用美酒和香料漱漱口,便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宴饮。对许多芦眉的贵族来说,午后是清晨梳洗的时间,夜晚才是一天真正的开始,深夜才是宴饮气氛最热烈的时候。芦眉人还有一种错误的观念,认为酒比水更不容易发臭,因此更适合贵族饮用。每每有醉鬼在大街上狂呼乱叫。

这一年多来,除了出征作战,赵行德都在了解芦眉的国情民风,对芦眉的局势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章29 歌钟不尽意-6

书桌上的油灯发出明亮的光,这是赵行德在狄奧多西广场集市上买来的,据说产自老芦眉时期,侧面是精美的花纹,灯盘上有一个油气孔,灯盘上是两名角斗士搏斗的场面,一名头戴这羽毛装饰的头盔,左手举盾,右手持短剑,正在向对手进攻,而另一名则手持渔网和鱼叉,正撒开渔网,企图将那剑盾角斗士罩起来。

芦眉的财富日益集中在了城市中的贵族手里,众多百姓依靠帮工和施舍过活,由此上下离心,大大侵蚀了芦眉的国力。每当外敌入侵,贵族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破家为国,舍生赴义的,少之又少。而普通百姓更不能为虚幻的帝国荣誉牺牲性命。除了少数人,大家不过沉浸在对辉煌过去的怀念中,得过且过而已。这段时日,赵行德探寻芦眉衰败之因,在军制田制崩坏上面,与中土如出一辙。

三更鼓,军士们都已睡去,赵行德巡行一遍哨位,又将陈东的书信取出,看了一遍,沉吟半晌,开始回信。

“......吾闻修身之道,内壮者,外勇自不待言。人如此,国亦如是。欲强国者,必先强其子民。”他稍稍沉吟片刻,又下笔道,“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吾观中原膏腴之地,百姓泰半失其田产,则百姓泰半失其恒心矣。细弱者旦夕有夺佃之忧,则听任豪绅使唤,犹如卖身奴婢。强壮者流为盗贼,为谋其利,亦难守道义。当狄夷交侵,则细弱者束手无助,强壮者待价而沽,皆以为今日不过换一东主耳。此不立田制,不亦兼并之害也。若如溺水之人,水淹至起胸口,又缓缓至颈项,能以积重难返四字,弃之不顾,听任其溺死乎?此残民乱国之政,圣人所不取也。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事有至难者,若皆不为,断无成功之望。若为之,则有挽回之机。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窃以为,中国之兴,当从立田制始。民气勃发,旦外敌不能侵凌。如今不立田制,坐视民气委顿,而望国家强于四夷,不若建一空中楼阁乎......”

他洋洋洒洒写了上千言,方才伸了伸僵直的手指,哈了口气,将这书信装入信封,打上蜂蜡。倦极思睡,这才吹灭油灯就寝。李若雪寄来的三件厚实的白叠衣放在枕边,赵行德嗅着新衣服特有好闻的味道,不觉沉沉睡去。

回到芦眉城的次日,完成军务的鸣鸿都的军士大多告假出营。简骋和陈永奇招呼了一伙军士去可容上万人的大竞技场作耍,那里不但有赛马和驾乘马车的比赛,还有西夷杂技和马戏舞蹈这些戏班子表演,每一场胜利都有无数观众欢呼,最是热闹不过。

杜吹角带了十几个军士去狄奥多西广场附近逛全城最大集市,他从最东端的锅铁匠铺子一直逛到最西端的香料铺子,在中间的金银铺子面前驻足良久,却始终是眼馋而已,多看少买,大家笑话他快要把芦眉的金币憋出几个儿子来。这里有芦眉城里最好的酒肉鱼虾,蔬果蜂蜜,乳酪糕点等吃食,丝绸珠宝,皮革琉璃,香水香料之类也应有尽有,整天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耳边充斥讨价还价的声音。有些西方特产的稀罕物事,若是带回长安,价钱也会翻上十倍不止。

赵行德则和金昌泰,黄宗道等人结伴,先去了奥古都斯广场北面,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君士但丁广场一带,元老院门口是芦眉国的政要发表演说的地方,许多的闲汉游荡这附近,准备为贵人捧场。芦眉国近来国家大事,无论真假,在这里都打听得出一些风声。“罗斯人是芦眉最可靠和最稳定的盟友”的说法,在这一带很是盛行。孀居的安娜公主就要和罗斯国王联姻的消息,私下下也有很多人议论。有的人在为约翰太子殿下的皇位担忧,有的却认为这对芦眉国来说未尝不是好事。还有许多“芦眉最高贵娇柔的贵妇就要沦为野兽的玩物”之类的叹息。看来这位野心勃勃的公主,在贵族和芦眉的平民当中,还有不少崇拜者。赵行德不觉有些莞尔。

把元老院门外的议论话题都大致了解了一遍,赵行德照例又去了君士但丁图书馆,一边查阅典籍,摘录芦眉的资料,一边动笔书写上呈给夏国大将军府的程文。他觉得道德崩坏对芦眉的腐蚀尤为厉害,普通芦眉人很是欠缺对国家的责任感,对低等贵族和百姓来说,假如大食突厥人给的酬劳够高的话,他们很可能会为仇敌作战。纵有国势稍有起色,芦眉的皇帝和名臣却往往沉迷于帝国往日的辉煌,执着于恢复原本属于芦眉的西方故土。可是,这些芦眉国所谓的旧日国土上,早已列国林立,居民根本不再视芦眉为母国。芦眉徒劳地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征战,最终耗尽了国力,往往一两代振作之后,迅速陷入内乱,周边蛮夷交侵,国势更弱于前。

写到这时,赵行德不禁想起后世所知的宋朝,微微叹了口气,来到这世间,许多事情都已经有了改变。

芦眉对西方故土极度怀念和重视,反而使它对夏国不构成威胁。如果夏国并吞芦眉的话,反而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为防守这块众矢之的的国土而流血,从芦眉朝廷越来越窘迫的财政来看,在芦眉榨取的利益很可能无法抵消因此增加的耗费。

正凝神思索间,一个身影来到身后,她站在赵行德身后,沉声道:“你以为我们国家已经无可救药了吗?”赵行德回头一看,那位曾经在此地遇见过的大眼睛少女,正一脸怒容地盯着他摘录的那些芦眉文的资料。这些资料无一不是在暗示,尽管芦眉还具有一个大帝国的名声,但内里弊病丛生,衰弱的势头积重难返,只要一两次大的失败,就会彻底一蹶不振。

赵行德微微一愣,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和故乡有些相似罢了。”

“是么?难道你不是夏国人吗?”夏国的商人不但掌握着最大宗的丝绸和茶叶生意,皮毛生意上也和罗斯人在激烈的竞争,所以大部分芦眉的贵族,对夏国人的衣着和脸型都不陌生,可惜,他们都不是虔诚的教徒,否则,倒是比罗斯人更好的盟友。但是夏国的国势如日方升,和江河日下的芦眉相比,实在没有半点共同的地方,和赵行德所摘录的那些,更是完全无关。

“虽然我是夏国军士,”赵行德硬着头皮道,“但故乡在更东方,和东海相接。也是文明的古国,被周围的蛮夷所虎视眈眈。”

“是么?”那少女将信将疑,“难道你是驻守在圣宫旁禁卫军军营里的夏国人吗?”

赵行德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是娜塔莉亚·布林尼乌斯。”那少女低声道,见赵行德毫无反应,暗暗有些吃惊。“他居然没有听说我的名字吗?”娜塔莉亚是安娜公主的爱女,刚刚和母亲吵了一架,出来透气散心的。遇见了这个居心叵测的研究芦眉国朝政的异乡人,原本要找他的麻烦出气,谁料到此人不但是禁卫军,而且居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紫衣贵族的血脉是不屑于隐瞒身份的,但假如通报了姓名之后,对方还是稀里糊涂的话,事情就变得有趣了。

章30 白日落昆明-1

沉默了良久,娜塔莉亚突然问道:“夏国能代替罗斯,成为芦眉的的盟友吗?”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赵行德就是夏国的国使一样。“夏国本来就是芦眉的盟友,这也是我们来此为陛下效力的缘故。”赵行德背诵着行军司颁发的答案,心中暗暗有些惭愧。

“如果大食和突厥人来攻打我们,夏国会出兵援助吗?”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赵行德,仿佛试图辨别他目光中任何一丝谎言的迹象。赵行德叹了一口气,道:“国家之间,任何帮助都不是无偿的。没有永恒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这句话应该是拉丁人说的吧。”娜塔莉亚撇了撇嘴,芦眉人口中的拉丁人,指的是老芦眉国土上的人,特别是威尼斯的商人,这些人已经部分蛮族化了,特别惟利是图。

回到禁卫军营地后,赵行德立刻拉着行军司马黄宗道问:“你知道娜塔莉亚·布林尼乌斯是谁吗?”黄宗道一脸的疑惑:“什么娜塔莎啊,是附近有名的歌姬吗?”在旁边的金昌泰却听见了,笑道:“这是有名的小美人儿,那位太平公主的独生女儿。你打听她做什么?这芦眉人的婚俗是一男一女刚好一对儿的,多一个不行,行直你已经有家室了,除非停妻另娶,不然........”

“呸,他奶奶的,”赵行德骂道:“你才停妻另娶。”心里琢磨着,这小公主似乎以为自己不知道她的身份,倒是可以从她口中套出一些芦眉国的贵族对夏国以及罗斯人的真实想法来,特别是那位,对芦眉皇帝和国事都有巨大影响的,安娜公主的想法。

次日清晨,赵行德又接到陈西斋的名帖,说是这趟商船队的东主特意在望东楼设宴,相谢鸣鸿都此番护卫之功。承影营行走四方,和这些商人打交道的地方很多,赵行德不便推却,嘱咐简骋和另一名叫做杜唐的十夫长盯着营中操练,自己带着陈永奇、杜吹角等其他八名十夫长前去赴宴。

芦眉人宴饮经常都是宾主半卧在床榻上,夏国人嫌不庄重,都危襟正坐。望东楼将两间雅阁中间的屏风隔断拆开,方才容得下这一大桌子的客人。陈西斋微微笑着向鸣鸿都诸军官介绍了商船货物的主人,康文度做的毛皮生意,将夏国漠北的皮毛运进芦眉来卖,黄慎微是大茶商,谭时庸是贩卖羊毛呢绒的,仇伯孙是专卖上等瓷器的。李邕正打算开拓向南穿过热沙海的商路,在大食已经游历了七年,和沿途许多大食官员和诸侯都说得上话,他听陈西斋说鸣鸿都的赵军使是个博学之人,特意过来相见。

陈西斋向这伙行商介绍了鸣鸿都的赵军使,赵行德又逐一介绍各十夫长后,看盘和酒水也都上来,一个琴师,一个歌姬,在旁边助兴,气氛渐渐有些热烈。

“这趟生意,多亏了赵军使和各位军士武勇,才让商会没有血本无归啊。”康文都举杯笑道。他是商队的首领,在行会中也有位置。对于护商护路的承影营,商会一向都是着意结交。因为入秋以来海盗猖獗,这才将大批货物凑在一起运送,倘若这趟被劫了,那不但这大半年折腾都白费,行会还要弥补部分货物的损失给商人,羊毛出在羊身上,大家都要出点血。若不是柱国府律令严禁官吏军士私下收受商人的馈赠,这些行商定会奉上一大份谢礼。

“这只是分内之事罢了。”赵行德谦让道,又听谭时庸笑道:“赵军使年少有为,神箭惊人,令宵小之辈闻风丧胆,堪比汉时飞将军李广,我等特意制作了一面牌匾,聊表存心。”挥手让伙计将一块描金镶银的匾额抬了上来,上书四个大字“李广再世”。这恭维实在是肉麻,赵行德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只能含笑谦逊。众十夫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含笑不语。从此,赵行德多了个“李将军”的诨号,倒是拿来说笑的多些。

李邕脸色却是微变,这伙行商不通诗书,所谓李广难封,把军官比作李广,有诅咒对方不得晋身将军的嫌疑。这赵军使饱读诗书,必能联想到此节。如若是心胸狭窄之辈,只怕当时便要心存芥蒂。见赵行德似乎毫不介怀的样子,他暗暗观察,感觉得此人并非城府甚深,而是气量宽宏,倒是可交之人。想到此处,李邕也端着酒杯相敬道:“我与赵军使一见如故,先干了此杯。”说完左手袖子遮住酒杯,一饮而尽。赵行德也满饮过后,李邕凑近道:“在下正准备贩一批财货穿过热沙海去,这条商路若是打通,今后说不定还有叨扰赵军使之处。”

赵行德想起金昌泰曾经说过,贩运一块食盐通过热沙海,可以换到一块黄金。他暗道:“这是条黄金路若是打通了,可是一场大富贵。”脸上笑道:“李掌柜哪里话来,商行的驼队走到哪里,我军士的刀剑就伴随到哪里,各尽所能,各司其职,都是为了社稷国家嘛。”李邕听他赞同拓殖南方商路,不心中大喜,于是有意结交,向赵行德介绍其绿衣大食诸侯,乃至热沙海南北的风土人情。

酒酣耳热之后,商人们也扯开了话题,康文度借着酒意,对仇伯孙道:“仇掌柜的,你将长安的工坊卖给了关东过来的邱天瑞,这生意做得可不地道啊。”在长安商会自治的地方,许多关东的大商人都在大肆购置产业,建立工坊制造出货物,往漠北和丝路上销售。这种情势近几年越演越烈,长安商会自治的区域里,许多工坊背后的东主,都已是换人了,真不知这些关东商人怎么会如此豪富,又如此喜欢在长安一掷千金。只是这些人的品行是在不怎么样,还经常诓骗一些关东偷逃过来的流民在工坊里做牛马,在商会自治的地方,只要上缴赋税充足,官府一般也就不插手干涉。

仇伯孙堆笑道:“在商言商,在长安烧瓷器太贵,我早就想把那作坊关了。邱天瑞出价高,又让我专营他作坊瓷器西去的贩卖,这价钱实在敌得过我那老作坊。”

康文度沉声道:“你不知道邱天瑞是专坏行会规矩的吗,他招揽的那些流民,只当作牛马使唤,三五年都学不成手艺,把人用废了,便又诓骗一批。唯有在长安商会这等自治的地方,藏污纳垢,才容得下他这种关东来的渣滓。”仇伯孙悻悻笑着没有反驳,他也是因为在货物价钱上无法与关东商人的工坊相抗衡,才干脆将工坊卖了。那些关东工坊中的匠户日子委实艰辛,每天要劳作七八个时辰不说,还被工坊主以各种手段控制着人身,甚至还有拐骗幼童为为佣工的传闻。夏国有些商人也与之沆瀣一气,让康文度这样的本分商人很是看不惯。

康文度虽然是个商人,却是口快,话说出来才发觉口误,对旁边黄慎微道:“老黄,我不是说你啊。”原来这黄慎微也是出身关东的商人,他原本有些不快,闻言也笑道:“无妨,邱大瑞这人,在东南也是渣滓。”说完将杯中酒轻轻啜饮了一口。康文度嘿然一笑,端起酒杯来也喝了一口,念叨着:“对不住,赔罪赔罪。”顿了一顿,却又道:“不过你们关东的大商人,出手也太豪阔,个个一掷千金的抬价,把店铺工坊都给炒得太高了。”

章30 白日落昆明-2

黄慎微笑道:“在关东州县,甚至金陵这等通都大邑,许多东西都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再有钱也不敢露富,产业稍微大点儿,便有权贵亲眷盯上。挖空心思,奔波劳碌,好不容易攒下点家业,还跟做贼似的。而长安市面上,小到金珠文玩,绸缎名茶,大到良马美姬,广厦大宅,只要有钱便买得到,穿着服色随意,并不受刁难。我等在长安置业,也是迫不得已啊。”

他没说的是,像邱大瑞这样的奸商与官宦豪绅相勾结,收揽无地的流民做匠户织户,把持行会。下面压低米粮丝麻的价格,中间对匠户织户敲骨洗髓,市面上又排除异己,高价渔利。更勾结官府,干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所获巨利也十分惊人。像他这样的稍存良知不愿同流合污的商贾,不得不渐渐地将自己的多数产业转到夏国。谁知像邱大瑞这种人,霸占了当地市面之后,居然前后脚也跟着在长安开设起工坊来。这些人手段无所不用,不但让夏国商人心生排斥,先来夏国的关东商贾,也无一不切齿痛骂为“败类,奸人”的。

“这倒也是。”康文度咂了咂嘴,他凑近黄慎微,开玩笑道,“所以到长安祸害我们来了。”

几个商人在感慨唏嘘的时候,李邕与赵行德也谈得甚为投机,他滔滔不绝地向赵行德介绍在绿衣大食腹地,以及南方的见闻。

“穿过大沙海,一年四季都是烈日炎炎,将当地夷人的皮肤全都烤得黝黑,连酋长达官也不能幸免。那边到处是象牙、犀角、黄金、宝石,中原的货物只要运过去换成这些再运回来,一趟成便能赚上数十倍。”李邕将碗中酒一口灌进肚子,仿佛置身于骄阳似火的沙漠中,“这些部落虽然靠海,却不会晒盐,一块盐饼就能换同样重的金子。”

“竟然真有此事,”赵行德奇道,又感叹,“这实在太落后了。”

“非也,非也,”李邕摇头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些大食人,也有我中土所不及处。那古代圣王的陵墓,沙漠中的殿宇,都修筑得及其壮阔,还有诸般密不外传的手段,今后再慢慢细说。”他顿了一顿,又回到开拓商路的事情来,眉飞色舞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着现在大食诸侯混战,正是开拓南向商路的好时机。”

“我倒是认识一个姓金的同袍,也对南向商路极有兴趣。”赵行德点头道。

“那赵兄呢?不打算入一股么?”李邕颇有诚意地邀请道。夏国商人经陆路深入绿衣大食的极少,大都觉得稳当的生意已经做不完,何必再冒风险。赵军使不但赞同自己计划,而且仿佛也亲身到过那边一样。李邕暗道,今日可算遇到了知音。若不是军官在夏国地位尊崇,他几乎要劝说他退役,出来和自己一同开拓这条象牙和黄金般的商路。

赵行德一愣,还未答话,杜吹角突然插话道:“李公子,我等能入股么?”他在旁边一直竖着耳朵听,当李邕说道一趟来回便是数十倍的收益,激动地血脉贲张,正愁没有机会入伙,此时更不愿放过。杜吹角身旁,陈永奇等三四个十夫长都看着这边,显然对南向商路很感兴趣。

李邕脸上有些尴尬,他能邀约赵德入股开拓向南的商路,并不代表他能接受杜吹角等人。“老杜,这南向商路的生意,赚头虽然大,但风险更大,一不小心,便是血本无归啊。”赵行德忙为李邕圆场道。

“赵都头,我杜吹角不是输不起的人啊。”杜吹角颇有些委屈的说,“再说,我只入股两百贯而已,并不占大头,也绝不会干涉商队的生意,”见李邕仍然不松口,又咬牙道,“就算全部蚀本,我也认了。”两百贯乃是他这两年积攒下来的,他暗想,就算蚀本,就当这两年白干了,假若是成了事,不说数十倍的收益,最少也有两千贯吧。他看了看面带苦笑的赵行德,担心一个人央求不不管用,又对身旁陈永奇、胡唐佐、白敏求等十夫长道:“你们也想入股么?”

胡唐佐等人纷纷称是,就连陈永奇也颇为意动的看赵行德。这边动静起来,引起了旁边那几位商人的注意,谭时庸低声道:“都是拿性命去搏前程的,自然不怕冒风险。”黄慎微叹了口气,道:“生意越做胆子越小,老夫最大的盼头,便是祖传的茶叶生意一直兴旺下去,我黄家的字号,不要倒掉就好。”他们都道这南方商路乃是绿衣大食诸侯的禁脔,容不得夏国商人染指的,动辄有杀人夺货之忧,这李邕能在那边厮混数年,也算是个奇人,但下次是否有这么好的运气,也只有天知。

赵行德正沉吟间,李邕开口道:“这样吧,若是赵军使肯出头,我这里也无不可。只不过各位凑的银钱,都算是赵军使入的股份,今后商行里话事,我也只听赵军使的。商行本身和诸位并无关系,你们只找赵军使。”这时代,普通商行的入伙不比后世,非得要商人彼此信任不可,李邕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一群丝毫不懂南方商路凶险的人入伙的。他又不肯过于得罪杜吹角等人,便把这烫手的芋头推给赵德,假如赵德肯出头担这个风险,大家白纸黑字具结订约,让杜吹角等人的银钱进来食利也无不可。反正绿衣大食南面有部落无数,再多的货物都吃得下来。这些军士赔得血本无归,也只能去找赵德说话。

陈西斋微微笑着看着一幕,几十个军士想要凑份子跟风去拓展商路,到是件稀罕事情。夏国兼行农牧为本,兴工商富国。除了商人外,皇室贵族也掌握着不少大商行股份。丞相府特许某些大商行向百姓出售债券,国库藏作七成还本的保证。而官吏军士有余钱也无法买田置地,大多会买些大商行的债券吃利息。

赵行德沉吟片刻,终于道:“拓展商路风险极大,你等且回去思量数日,也容我考虑一二,可好?”

杜吹角见他口风有些松动,面带喜色道:“便听赵军使的,”顿了一顿,又对李邕道,“容我等再考虑一番,你看可好?”

李邕点了点头,沉声道:“赵军使说的是,拓展商路风险极大,各位定要深思熟虑。我这里,只要赵军使肯入股便可。来,我先敬诸位一杯。”举起酒杯,敬赵德和杜吹角等人。他暗暗打算,大沙海南方的商路形势复杂,就算再小心,也会免不了和沿途盗匪甚至诸侯起冲突,这些军士退役之后,说不定还能成为商行的倚仗。

众人都满饮过后,李邕又对赵行德道:“五日后我有一场小聚,还请赵军使一定赏光。”赵行德点头答应了。

宴饮过后,赵行德便辞别陈西斋及众夏国商人,和杜吹角等十夫长一同回到禁卫军的军营。他和金昌泰一说此事,金昌泰当即拍案道:“当然要入伙,我出两千贯。”他见赵行德并无反应,急道,“这拓展南方商路的事情,千载难逢,难得有一个既熟悉道路,又牵头做事的,更难得这个人还愿意让你入伙。”他拍着赵行德的肩膀道,“虽然那边一向是大食人的禁脔。但想想其中的好处,冒再大的风险也值。”顿了一顿又道,“行直,这事情若是办成了,你我的身家,就算在芦眉的富商中间也能拍着胸脯说话。”他又将自己所听说过的南方商路如何如何有厚利可图一样一样地说出来,搞到最后,连赵行德都有些头晕,弄不清楚,哪些是自己本来记忆,哪些是从李邕金昌泰这二人口中听说的情形。

刚刚从金昌泰那里回来,杜吹角和陈永奇又来找赵行德,将一张纸呈上,恭恭敬敬地道:“赵头,兄弟们凑了凑,能入伙的合起来有一万三千七百贯。”“什么?”赵行德仔细一看,几乎全部鸣鸿都的军士都在那单子上,除了杜吹角出两百贯,陈永奇居然也出了两百贯,其他军士最少也没有低于五十贯的。

“开拓商路的风险是非常大的,”赵行德沉声道,“沿途只要被一个诸侯盯上,说不定人货全失,也没有商会来分担风险的。”

“好歹试一试嘛,”杜吹角堆笑着道,“不赌怎么能赢。”赵行德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节衣缩食,对吃酒耍钱等等影响储蓄大计的恶习都深恶痛绝的杜吹角,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他把目光转向亲兵队长陈永奇,陈永奇搓着双手,颇不好意思,脸上涨得通红,讷讷道:“兄弟们也是这个意思,试一试手气,万一老天爷让咱们发财呢?”

“那万一老天爷让咱们血本无归呢?”赵行德冷冷道。

“那便当是兄弟们没这个财运吧,”陈永奇脸上稍微黯了黯,旋即又抬起头来,低声道,“不赌一把,怎么知道呢,大人,错过这个发财的机会,我们不想这辈子都后悔。”他的脸上似乎兴奋地发光,眼睛里充满了期待,仿佛知道赵行德一定会同意带他们入伙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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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30 白日落昆明-3

赵行德名单还给杜吹角,并亲自召集鸣鸿都的军士,讲明开拓商路所需要承担的巨大风险,让他们深思熟虑后再决定,免得蚀了流血流汗挣来的银钱。次日清晨,另外两个百夫长,邓犀和刘尚友找上门来了。

“行直,你太不够意思,”刘尚友开口便道,“同一个营的兄弟,也不照顾一下?”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单,三十多个军士凑了四千多贯。邓犀也拿出一张名单,他这都的军士也凑了五千多贯。

赵行德苦笑着接过来,又向他二人解释了一番蚀本的风险,这两个百夫长都说,打仗还要死人呢,只要鸣鸿都兄弟不怕蚀本,那咱么也不怕。非把那凑股钱的名单留下来,这才道谢离去了。

下午,段怀贤就把赵行德找过去了。

“听说,你给军士们找了条发财的门路?段怀贤似笑非笑,翻看着一卷军书,正是这趟赵行德护商的任务顺便从海西港带回来的。

“末将惭愧,”赵行德被他这么看着,有些不自在,尴尬地解释道,“昨日几个商人设宴向谢,其中一名提出来的,末将也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只不过,大家好像都很热心的样子。”

“嗯,军士们出生入死,攒下积蓄也不容易。”段怀贤点了点头,手指轻轻在那卷文书上叩着,“通过绿衣大食的地方,开拓新商路,确实要冒极大的风险,”他顿了一顿,忽然问道,“赵都头,平息而论,假若是你自己,会把银钱投到这个商队里吗?”

赵行德微微一愣,随即不假思索地答道:“末将会的。”非洲的财富,对一个商队来说,几近于无限,无论如何,都值得去试一试。

“那就好,”段怀贤微笑道,从抽屉里取出五百贯的交子放在桌面上,“也算我一份吧。”

“段将军,”赵行德不由微微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当中,段怀贤并不是个把钱财看得很重的人。

“开拓商路的风险,你已经向军士们说得很清楚了,他们都知道,”段怀贤手指按着交子往前一推,缓缓道,“入伙这事,你不用担心,假若蚀本的话,军士们输不起。至少,我不会找你的麻烦的。”他抬头看着赵行德,眼中含着一丝笑意。

赵行德心头微微感动。段怀贤确实把钱财看得不太重,为了打消赵行德顾虑,他出了这五百贯的份子,就算蚀本,军士们有所怨言,段怀贤也会有立场为赵行德说话。赵行德将那交子收好,躬身行礼,沉声道:“多谢段将军关照。”

“好啦,”段怀贤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军书,抬头道,“还有件事情。”他将军书递给赵行德,“这是丞相府的府令,晋爵庶长。”他眼中带着一丝笑意,“恭喜了。”

赵行德统领鸣鸿都,好几趟分遣军务都干得漂亮,斩首多而损失小。虽然他是最后一位晋爵庶长的百夫长,但出征以来,这已是他第三次晋爵了。越往上去,晋升爵位也越难。段怀贤本人的爵拜亚卿,这是不知多少军功堆出来的世袭爵位,他的长子一成年,便可拜爵上大夫了。夏国军中,每一级爵位的爵禄,军袍标记,都有不同,假若统军军官战死,那么所有军士自动服从爵位最高者,而大将军府在擢升将军的时候,体现军功大小的爵位也是最关键的因素。

“去金司马那里领取庶长的徽记吧。”段怀贤又将头低了下去,仔细看起军报来,近日,在承影军士的帮助下,太和岭的蛮族部落连着打了好几场不大不小的胜仗。罗斯人连续在太和岭吃亏不小,就连统兵的将军也有中伏被杀的。罗斯国王穆斯提已经另选大将,向太和岭方向添兵讨伐了。

“多谢将军。”赵行德告退后,来到行军司马金昌泰处,金昌泰一边将庶长爵位的胸徽交给他,一边笑道:“这趟开拓商路的买卖,你打算出多少?”赵行德苦笑道:“不比金兄你身家豪富,挤一挤,拿得出四百贯吧。”

“才这么点儿?”金昌泰讪笑道,“把你端掉海盗巢穴的银钱拿出来好啦。”顿了一顿,又道,“对了,鸣鸿都寄送给阵亡军士眷属的银钱,好像有点问题。”“什么?”赵行德脸色微变,“可有短少?”

“那到不是,”金昌泰将营中账簿翻了出来。银钱虽然是各百夫长寄回去,但兑换交子的商行会送一份票据的副本给行军司马,以防止差错发生。“反而多出不少,你该不会是算错帐了吧?”

赵行德这才松了口气,笑道:“这件事情,金兄还要帮个小忙,守密才好。”便把自己那一份添给阵亡军士家眷的事情解说了一番。

“原来如此,”金昌泰点了点头,沉声道,“行直既有此心,我是绝不会泄露出去的。”有些唏嘘,“名字会取错,诨号不会取错。看来军士们叫你李将军,也不无道理。”赵行德摇了摇头,苦笑道:“随他们叫吧,我也不指望封侯拜相。”

结果此后数日,承影第七营其它百人队的军士闻讯,陆陆续续先后凑上来,居然有三万五千多贯,金昌泰更将入伙的银钱添加到五千贯。“‘李将军’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他挤了挤眼睛。

李邕的宅邸在狄奥多西广场附近,在周围芦眉王公贵族的宅邸之中,显得格外醒目。青瓦重檐,红泥敷墙,花园中布置着小桥流水,池塘里还养了一群金鱼。赵行德毫不费力地便找到了这里。

当赵行德将这入伙的银钱数告知李邕后,李邕破有些吃惊,叹道:“赵兄,看来你的袍泽,都很信得过你啊。”夏国的交子这三万五千贯,约值白银三万五千两。李邕是世袭博望侯李家的三子,自立门户后,本钱滚到现在,也不过五万多贯而已。

“今日来得正好,跟赵兄介绍几个合伙做这桩买卖的朋友。”李邕脸色旋即恢复如常,他生于列侯之家,见惯富贵,只是略微有些惊叹这位赵军使居然能聚集这么多的股钱而已。

“这位是高贵者曼殊尔。”曼舒尔·科穆宁是芦眉皇太子约翰的长子,在赵行德向他颔首致意的时候,只高傲地微微点了点头。

“这位是曼舒尔的表妹,芦眉最美的花朵,高贵者娜塔莉亚·布林尼乌斯。”李邕对赵行德笑着介绍道。赵行德颇有遗憾地想到:“既然明了了身份,要探听口风就不容易了。”向她颔首致意,娜塔莉亚眼中同时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又微微蹙了蹙额头,将目光移向旁边,仿佛有些讨厌这样的应酬。

“两位高贵者都是我们的赞助人。”李邕对赵行德投以歉意地目光,在他耳边低声道,“赞助了一万金苏勒。”赵行德点了点头,承影营在芦眉的军饷也是发的这种金币,一枚金苏勒大约值一贯多交子。这趟拓殖南方商路,有助于对打破大食人对南方商路的垄断的行动,如果能够与撒哈拉沙漠南部的王公贵族加强联系,削弱罗姆苏丹国对这些诸侯的影响,这一万多贯的赞助,确实不算多。和东方的文明古国一样,芦眉王公贵族对以夷制夷的把戏既精通又喜欢。

“这位是刘知远,字广志。”李邕拉着一位身材削瘦,皮肤黝黑的夏国人,笑道,“广志也是从承影军退役的,不但如此,还是辨识山川地形,探寻矿脉的大行家。”

“幸会。”刘志远对赵行德拱了拱手,这时赵行德才发现,他的左手带了黑色革质的手套,似乎是义肢。承影军的军士多历战斗,战死受伤都很常见。赵行德不禁脸色肃然,也拱手为礼,沉声道:“在下赵德,幸会。”刘志远知道他为何如此态度,微微笑了笑,他素来沉默寡言,也没再多说什么。

介绍过后,李邕将众人引入花厅,宾主落座,仆役们端上新鲜的蜀茶。谈起正事之前,李邕又再度眉飞色舞谈论其在大食腹地的见闻,渐渐把众人的思绪都带到那个神秘的地域里。

“在与我朝交好的巴格达,我曾经见过郎中给疾患医手足疮病,只用从两个陶罐里牵出来的铜棒一触,那患处周围一片都麻了,那巫医运刀如飞,每当病患呼痛时,旁边都拿那铜棒触上一下。包扎完好后,病患的伤处才慢慢恢复知觉。神庙用那陶罐给神像镀金,则十分均匀,远胜寻常。我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邕口中滔滔不绝,手上连比带画,将周围的刘知远、曼殊尔和娜塔莉亚等人都吸引住了,更啧啧称奇。

赵行德沉思片刻,暗道:“这陶罐莫非是古人的电池?”便问道,“那两个陶罐,可是一个装酸水,另一个装碱水之类。”

李邕摇了摇头,低声道:“等闲人难得靠近,大食人讳莫如深,我也不知。”反问赵行德道:“赵军使知道其中奥妙吗?”

赵行德点点头,沉吟道:“在书上读到过,阴阳合生万物,若是阴阳离分,则若高低之势,称为电势。导之则生电流,诸多奇效,如致人麻木,给铜铁镀金,都在其中。所以猜测,那金属棒使人麻木,又能镀金,便是这阴阳离子和电势的缘故。”他顿了一顿,看着李邕笑道,“也是一家之言,做不得数。”

“真乃奇书。”李邕叹道,“赵兄可带在身边吗?”

赵行德摇了摇头道:“少时得见,只当是山海经,早已不知去向。不过记得一些奇谈怪论罢了。”

“唉!可惜了,”李邕叹道,“赵兄今后把记得的部分抄写给我,等这趟商路打通后,我便沉下心来钻研着阴阳离合生电之道。”

章30 白日落昆明-4

李邕接着又叙说了许多大食腹地的风土人情和趣事,众人都惊奇赞叹造物之神奇。

半盏茶工夫过后,他才命人取出来一份地图,赵行德一看,比行军司的要粗糙不少,但主要的山川河流却勾勒得很清晰,显然是绘图的人亲身经历而印象极深的缘故。

“这趟商队从芦眉出发,先用海船将盐、丝绸和茶叶运到绿衣大食,在尼罗河口换河船,沿着尼罗河南下穿越热沙海,历经卡迈勒等大食名城,一路上换取黄金、犀角、象牙、宝石和香料,到阿克苏姆后,一部分货物沿着尼罗河回返芦眉,另一部分货物则换驮马队往东到塔朱拉海湾,在那里换乘海船,一直航向宋国。”李邕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滑动,赵行德等人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尖,在地图上划过了一个大大的弧线,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趟贩运财货,海陆路程都极为遥远,可想而知,艰险波折必然也是无数。

“为什么要去宋国,而不是直接将全部货物运回到芦眉?”曼殊尔皱着眉头道。

“这些货物在宋国卖得更贵。”李邕笑道。这时仆人将新鲜的羊奶用银杯和银碗盛了上来,李邕喝了一口,笑道:“奶羊和养羊的的奴仆,都是巴格达的宫廷大臣穆克塔送给我的。不过味道比寻常也没有太大的不同。”芦眉的主要敌人是罗姆苏丹国和绿衣大食,而不是黑衣大食。占据巴格达的黑衣大食白益王朝虽然衰弱,却控制着大食的正统哈里发。白益王室还和李邕有些姻亲关系,高贵者曼殊尔是知道的。夏国也通过白益王朝阻止罗姆苏丹国成为具有正统地位的大食霸主。

赵行德端起银杯喝了一口,没有羊膻味,反而有一种可口的奶香。这时仆人又送上来用棕榈油、孜然、胡椒、肉桂等烤好的羊肉和鸡肉,香气四溢。赵行德看出来了,这李邕不但和大食诸侯的关系极好,而且连本人的生活习惯,也非常像大食人了。

“难道宋国人比夏国人还要富有吗?”曼殊尔好奇地问道。相比无处不在的夏国来说,宋国对芦眉来说要遥远得多。即便是宋国的商人,在芦眉也自称夏国人,绝口不提本朝,最多在夏国人的聚会上,自称是“关东人”,所以芦眉贵族也对宋国的切实情况知之甚少。

“宋国可是有很多富人啊。”李邕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而是笑道:“粮食、布匹这些东西,在夏国比宋国价高。而象牙犀角宝石香料这些,在宋国比夏国价格更高。”他喝了一口茶,又问赵行德道:“赵兄是关东人吧,可认识得力的好友,可以帮忙将这些宝货行销出去吗?”

赵行德想了片刻,点头道:“倒是认得一位。”陈东虽然被其父从宗谱除名,但应该认识一些东南的大海商,而且理学社中有上万士绅,对这些宝货感兴趣的应该也有不少。

“哦?”李邕眼神一亮,“倘若能很快将这些宝货行销出去的话,价钱便好商量。”他笑道,“经商之道,首要让银钱运转如流水,生生不息。宝货只要在宋国变卖出去,可以通过福海行的鸽驿在芦眉兑换交子,置办下一批货物,安排第二趟商队启程。”

赵行德向李邕简单地介绍了陈东的大致情况,只说是在关东游学时结识的好友。李邕经年在大食游历,并不太关心宋国的事情,也未深究。只详细询问了此人是否可靠,是否真有实力行销宝货等事。最后,李邕笑道:“物以类聚,陈少阳既是赵兄的好友,又是士林翘楚,想必也是重义守信的君子。”他对陈东作为这趟宝货生意在宋国方面的合伙者抱了很大的希望。这陈少阳既然在中原有鼎鼎大名,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福海行确认赵德所说的是真实情况。

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吟道:“此事非同小可,需要与陈少阳先行商量,书信来往颇为耽搁时日,恐怕误事。”

“这个好办。”李邕笑道,“赵兄只修书一封,我交给福海行的鸽驿,用最快的飞鸽日夜传递。这等价抵万金的书信,只要事成,区区鸽驿之费,又算得了什么。”他能成为大食各地诸侯的座上宾,除了见识过人外,更与他生性大方,不斤斤计较于小利有关。

由于国土广大,夏国的朝廷和商旅都十分依赖鸽驿传递消息,经过上百年的选种和淘汰,信鸽的速度与耐久力都有了极大的提高,在天气不十分恶劣的时候,优良的驿鸽每个时辰能飞四百里。夏国的官宦贵族富商间流行赛鸽,长安敦煌之间,四季都有鸽赛。曾经有一头诨号冠军侯的宝鸽,为秦国公参赛长途飞行,居然达到了一个时辰飞六百里的平均速度。此后坊间传说,这冠军侯的父鸽乃是秦国公辛寅用三十匹北地良马向楚国公张奚换来的,张奚后来竟颇为懊悔。信鸽选育不易,使用时也会有所损耗,因此,用鸽驿传递消息所费不菲,有时一次传信的费用,抵得上买几匹良马的价钱。但价值万金的消息往往能避免更重大的损失。

赵行德点头答应,李邕又道:“书信是死的,赵兄在关东是否有靠得住的故旧,那陈少阳也认识的吗?”

赵行德想了一想,点头道:“有个叫赵波的族弟,陈少阳也认识。”李邕点头笑道:“有人有信,事情就更好办了。”他谈论拓展商路这回事来,总有使不完的乐观和热情,不知不觉感染着旁人。赵行德暗道,难怪此人交游广阔,那高傲的曼殊尔也被说动,拿出上万贯钱财资助他。

侍女用红泥炉子煮着茶叶,淡淡一缕茶香蔓延在花厅中,令人心旷神怡。赵行德和李邕说话的时候,刘远颇感兴趣地听着,当他听说赵德说居然认识在关东大名鼎鼎的陈少阳时,不由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再看向赵行德的眼光,多了一丝意味。刘知远不爱多说话,应李邕所请讲解沿途的山川地理时,众人才发现他低沉而清晰的嗓音颇为悦耳。刘知远讲解的非常详细,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所需的路程和时间,都有个大概的估算。芦眉的两位贵族则保持着沉默,颇为有教养地轻轻抿着清茶,仪态高贵而优雅。

正事说得差不多后,李邕“啪啪”拍了两下手掌,琴师奏响乐曲,一队大食舞姬便上来献舞。觥筹交错之间,娜塔莉亚起身离座,走到门口时,赵行德见她似乎对自己轻轻招了招手,还未回过神来,她便飘然而去。此时李邕正在和曼殊尔谈论大食宫廷里的趣事秘闻,他言语有趣,时不时夹杂一两句讥讽大食人的俏皮话,令这高贵者曼殊尔心情愉悦。赵行德恶意地猜测着,李邕在大食诸侯之间,是否也用同样的口吻谈论着芦眉的贵族。他佯作起身更衣,向旁边告了罪,只见一轮新月挂在天空,流水小桥上,娜塔莉亚似乎正在看着水底的游鱼,赵行德便信步走过去。

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娜塔莉亚转过身,夜风清凉,拂动着她的发梢,绝美绝伦的脸庞比月光更皎洁。她看着赵行德,眼光中却似乎带着些厌恶,问道:“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吗?”她在君士但丁图书馆无意中碰到过这人几次,原本以为是偶然,现在居然在李邕的宅邸中又碰上了,便不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而以为赵德有意接近她,就连过去在图书馆那几次见面也是故意安排。娜塔莉亚过去也曾碰到过这样的登徒子,不但装模作样,还死缠烂打,让她极为生气。

赵行德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被误会了,苦笑道:“绝无此事。”

娜塔莉亚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用怀疑地目光看着赵行德,板着脸道:“最好你说的是实话,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她看了那灯火通明的宅院一眼,暗示正是她的表哥,高贵者曼殊尔·科穆宁,赵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芦眉未来的皇帝相匹敌的。

赵行德不觉莞尔,正色笑道:“确是实话,我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他不欲再多纠缠,拱了拱手,便转身施施然而去。

娜塔莉亚·布林尼乌斯咬着嘴唇,愤愤地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好像被占了便宜一样,“真是个讨厌的人。”

赵行德回到花厅中,曼殊尔正起身告辞,说是要先送娜塔莉亚回去。李邕笑道:“高贵者已经不耐我这里的乏味了。”他凑近曼舒尔打趣道:“无论从高贵的出身,还是美貌的容颜,她都是当之无愧的皇后啊。”曼殊尔微微一笑,倘若他娶了娜塔莉亚的话,子嗣便是有最纯粹科穆宁家族血统的芦眉皇帝。他越发觉得这李邕是个有趣的人,按照夏国的礼节对他拱了拱手,又彬彬有礼地向赵行德和刘知远告辞,这才带着娜塔莉亚离去。

赵行德目送着众多仆役抬着轿子离去,疑惑道:“安娜公主不是正在和她哥哥争夺皇位吗,怎么这两人又走在了一起?”

李邕带着笑意道:“母亲要嫁给罗斯蛮人,当女儿的拗不过她,便赌气,偏偏和政敌的儿子来往。”他与赵行德回到花厅中,再次拿出那张地图,仔细斟酌商路,良久后,觉得从塔朱拉航行到宋国太过遥远,李邕不禁叹道:“要在中途上有几个我夏国的港口,让宝船可以躲避风暴,补充食水就好了。”他的眼神微微闪过些遗憾,旋即又笑着道:“赵兄见识广博,可听说过海中的鲸鱼?据说秦始皇陵墓中用来点灯的人鱼油,其实是鲸鱼的皮脂熬制的。”他似乎总是对这世间的事情充满着好奇。

章30 白日落昆明-5

“听说过,”赵行德感慨道,“鲸鱼的皮肉,脂肪,骨骼,连须子都大有用处。在五洋四海捕捉这些庞然大物,也能富可敌国的。”

“也是在稀奇古怪的书上看到的吧?”李邕拍着手掌笑道,“有个人最合适这捕鲸的行当。可惜他是我大哥,将来要继承博望侯的爵位,四海逍遥的日夜也就到头了。”举杯和赵行德各自满饮了一盏酒,又笑道:“我从芦眉人口中听过最好笑的说法,你道是何言语?”

“愿闻其详。”赵行德将两人的酒盏都斟满。

“芦眉人居然抱怨法兰克人、突厥人,大食人是强盗。”李邕笑道,“你可知道,西方蛮夷有个说法,全世界财富的三分之二都在芦眉,你道这些财富都是自己长脚跑过来的吗?”他撇了撇嘴,沉声道,“还不是芦眉人的先祖抢来的,不但抢了财宝女人,还占了许多膏腴要害之地,世代积累,才有这么惊人的财富。”他和赵行德举杯满饮,叹道,“小宗钱财,尚能以商贾之道谋之。但财富多到一定的时候,柔弱者便无能居之,唯有力者能居之。当年芦眉灭迦太基,大食灭波斯,莫不如是。”他咧嘴一笑道,“当我大夏力雄于天下,便是我等夏人富甲天下之时吧。”

二人各自叙说这过去的见闻,兴致越来越浓,竟畅谈了整夜。好在赵行德这一趟出来带着全营军士托付,也不虞校尉怪责。天色拂晓,赵行德才告辞回营。

李邕的兄长,承影第四营的校尉李四海,此时正危襟正坐在大理国相高顺贞的对面。大理王权旁落,国主段正淳原本就是高氏所立,对国政无可无不可。国家大权皆操之于高氏。故而李四海抵达大理后,径自来见高氏族长,相国高顺贞。

其时中原盛行五德始终之说,宋朝更宣称居火德。而夏国也有主张五德之说的学士,以为唐室得土德,后梁、后汉、后周皆未一统天下,不能进入五德。而后宋朝平灭南唐,应为金德。而夏朝必将取关东一统天下,居水德。无论从水克火,还是五德始终来说,将来天下都是夏朝来统一。夏国皇室和丞相府虽然从未认同这五德之说,但从税吏府时代开始,丞相府为官吏所定制的正式朝服皆尚黑色。就连大理国相高顺贞,也特意换上了一深灰色的朝服。

穿着国使朝服的李四海,举止有度,显得十分庄重。若是李若冰见他这副摸样,定要大吃一惊。李四海面容肃然,字斟句酌地道:“大理来归,吾皇与两府皆十分看重。除册封段氏为镇南王之外,又封高相国为善阐侯。除了修改国中制度,如蜀国一般归化之外,仍用大理人治大理。除此外,蜀国与大理之间关卡逐步取消,百姓及货物往来,听从自便。”

他抬头端起茶盏微微啜饮了一口,微微笑道,“高相国,你看可好?”这些条件早通过蜀中孟氏透露过来,现在要做的只是再确认一下。

高顺贞点头道:“甚好。”他座下的属吏张乐进补充道:“从今日起,大理与蜀中之间的货物往来已经不再收税了。”

李四海微微点头,听高顺贞又道:“安南兴兵犯我疆土一事,不知如何处断,还请李大人示下?”

李四海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抬头微笑道:“安南犯我疆土,王师自然会吊民伐罪。蜀中锦城、百战、玄甲三军已经南下度过泸水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只待锦城诸军抵达大理,便与大理合军讨伐安南。平定安南后,王师将在安南故地择一处良港驻扎震慑宵小不臣,并徐徐从蜀中移民屯垦,届时还要善阐候多多相助啊。”

他有意仅仅只说夏国要求良港的事情,其它安南州县的处置,就要看大理国在这次战争中出力的多少了。夏国只派蜀中兵马南下,表明治理南方还将倚重大理国。高氏乃是大理国真正的主人,高氏家族的子弟遍布朝廷和州县,国中为数不多的军队,也被高氏所控制。故而依旧给予尊崇地位。段氏被封为镇南王,则照旧是虚爵,以安抚民心。

“王师救我大理万千子民于水火。”高顺贞举起面前的酒盏,沉声道,“微臣必定鞠躬尽瘁,尽发国中兵丁粮草,相助王师东向经略安南。”这次大理国归附夏朝,亦是高顺贞为家族作出的最重要决定。

李四海与他举杯共饮,大义凛然地沉声道:“大理子民便是我朝子民,王师必不能坐视其遭受蛮夷侵凌。”

一听说夏国国使姓名,高顺贞便派属下包闻仲去向孟氏的人打听李四海的来历底细,以决定接待的隆重程度。然而李四海抵达大理都城,居然直接便过府拜访。直到他告辞离去后,包闻仲才来告知,这位李国使官拜校尉,是开国博望侯世子。

高顺贞叹道:“朝廷也太看得起大理了。”下令一切接待礼仪务按照最尊贵的来。属吏张乐进问道:“这使者不过是名校尉,也未继承侯爵,为何如此礼遇?”高顺贞摇了摇头,缓缓道:“世袭博望侯乃是唐室之后。虽然并没有行禅让之礼,但世人皆知,夏之社稷乃以德居之,并非乱臣贼子篡逆而来。朝廷派博望侯世子出使大理,恐怕用意便在明了正朔所在吧。”

回到馆驿,屏退大理国的奴婢后,李四海方才长吁了一口气,扯开帽子的系带,两手挥了挥宽大的衣袖,叹道:“好久没有打躬作揖,真比海船上还要累。”又沉声道:“南诏大理乃是新附之地,难免有一二心怀叵测之辈,千万要小心防范,莫要阴沟里翻船,那就连虎翼军的雏鸟也不如了。”

周围几个百夫长皆是哄笑,为了这趟出使的差使,大将军府拨下一笔银钱,让李四海特别按照虎翼军仪仗的标准为承影营定制了军袍甲仗。虽然没失国体,不过连李四海自己在内,军士们都有些不太习惯这般郑重的装束。

此后数日,大理国中重臣的朝服换成青黑色,以示归附水德。高氏更为了配合攻伐安南,选拔了五千精锐军士成军。大理国的各州县官吏和蕃部首领,都开始收集粮草驮马,准备供应蜀中南下大军。与此同时,朝廷也征发大批民夫,一边转运辎重一,边修复早先因为担心安南攻伐而破坏的重要道路。

大理归附夏国的消息,在大理和蜀中的民间皆是波澜不惊,这两地边境的百姓习俗相近,婚丧嫁娶,人情往来一切照旧。但得知消息的蜀中商人则闻风而动。大理国北面门户,扼守苍山洱海之间要隘的下关前面,天色还未拂晓,等待着进关的商队马帮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有的商人赶着到大理开设分店,有的则听说朝廷将要对南方用兵,提前输送物资准备卖个好价,还有的是听说关税将要取消,便将货物囤积在关外,现在只赶着去大理抢占市面。虽然蜀中商贾常年累月都在这条茶马古道上跑,在下关前面等待也不止一次,但今日心情却格外不同。

“老李,你看这关前的匾额,似乎变了啊?”何记茶行的何老三指着那匾额,口中喃喃念道:“镇—南—关”

他一听说这大理将要归顺的消息,立刻凑足银钱,马不停蹄赶过来,准备在苍山买一座茶园。他往年来大理购茶,有好几处早就看好,当地的族长也愿意出售,但都不敢下手,这回大理与蜀中合为一体,若是晚了,只怕就要被旁的茶商抢走了。

“老三,你孤陋寡闻了,”李良仁得意道,“大理归附我朝,这段氏受封为镇南王,因此便将关名改名为镇南关。”他也是带着七八分的猜测,却解释得合情合理。何老三仰头看着那野草丛生的关城城头新悬的匾额,大笑道:“还是这镇南关叫得威风。”他顿了一顿,又道,“我紧赶慢赶,还以为能喝个头汤,谁知到这关前,却有这么多人候着了。”

李良仁笑道:“为人莫太贪,这大理国地方这广大,缺不了老何你这一份。我听说往前三天,这镇南关前便是这番景象了。如此一来,那些蕃部的头人可要发大财了。”何老三堆笑道:“老哥说的是,发财发财,一起发财。”镇南关弥漫着一股仿佛节日的气氛,商旅们一边喜气洋洋地谈论着如何拓展生意,一边野心勃勃地议论着“大理和蜀中取消了关卡,国用不足,对关东货物至少要收三成的重税,限制关东人在这边做生意,免得那些闻风而来的渣滓又将市面搞乱。”

十数日后,大理国倒向夏国的消息传到汴梁,皇帝赵佑再度暴怒,掷出玉斧,差点砸中太尉童贯的额头。

“陛下,犯不着为南蛮动气。”童贯小声劝解道。赵佑仍然怒气勃发。当初平蜀之后,太祖以玉斧将大理国划在南疆之外,称“此外非吾所有也”,宋军便不再南进。百十年来,大理国殷勤进贡,多次私下提出愿依附大宋为藩属,宋国朝廷因担心多事而拒绝。直到数年前,赵佑以为藩属来归,更能彰显太平盛世,方才傲然同意。谁知,短短不过数年,这大理国居然因为与安南之间的冲突,转眼又背宋投夏。

”真乃朝秦暮楚的小人。“赵佑气喘吁吁道,内侍刚刚端上来一碗参茶,又给他摔了。

“朕向来修仁德以怀远国。哪次藩属进贡不是十倍回赐,只因和安南的些许争执,大理居然倒向夏国,真是岂有此理!”赵佑气喘吁吁道,“王枢密,讨伐大理是否可行?”

枢密使王甫脸现难色道:“陛下,东南刚刚平定,还需要留兵震慑。这南征蛮荒之地,耗费非小。熙宁年间讨伐安南,十万大军中疫病流行,死者近半......”

“住口!”赵佑脸色铁青,东南一直是他心中隐痛。吃了这番动荡的教训,他不得不对朝政谨慎从事。三皇子赵杞力夺科举省试头名,因为清流重臣群起反对,赵佑便取消其参加殿试的资格。就连东宫易储的事,也一拖再拖。但易储之心,亦不可动摇。

“陛下息怒,”童贯劝道,“这大理国倒向夏国,无非是为和安南之间的争执,看来夏国和大理讨伐安南已经势在必行,我朝可反其道而行之,以粮草军械助安南一臂之力,以消耗夏国的实力。”童贯此言一处,赵佑还未说话,其它几名重臣脸色俱都一变。只因安南乃是宋国南疆的祸害,熙宁年间,安南侵凌广南州县,杀死军民十余万人,朝廷派大军讨伐,死伤近半,最后也只得到一纸面勉强保全颜面的降书,屠戮大宋子民的祸首,并未伏诛,反而在安南国内颇得人望。

“陛下,万万不可。”御史中丞秦桧沉声道,“邕钦廉三州十余万军民尸骨的坟茔尚在,朝廷不讨伐安南也便罢了,怎能助纣为虐。”他转头看着童贯,怒斥道,“你这小人,存心要陷陛下于不义吗?”童贯为他气势所慑,不敢强辩,低声道:“本官只是为朝廷作想,那大理国反复无常,须得教训。”他自从河北脱逃回来,暗怀心事,不愿树敌,在庭议中的气焰也弱了好多,更极少与人强辩。即使官职远低于他的秦桧,也不愿轻易开罪。

秦桧还欲呵斥,赵佑沉声道:“好啦,道夫也是一时糊涂,这援助安南之事,万不可再提。”君臣计议良久,最后决定,为了惩戒大理国的背叛,断绝互市。令广南两路关闭与大理交易的榷场,并禁止本朝商旅前往。几位外臣退下之后,童贯又敬献了一丸静心的丹药,据说是按照仙方搜求了诸多名贵药材,千辛万苦才炼制而成。

章31 十月到幽州-1

北院枢密使萧奉先征讨女真部落失利,兵败的消息一次次传回南京道,各部契丹人的不满之情也在迅速的蔓延发酵。九月末,萧奉先居然被女真人围困在黄龙府,南京道契丹各部都是一片咒骂声。威服北方五十九属国群胡的大契丹,居然连续败给女真部落。不管是部落的头人首领,还是普通的契丹族人,提起皇帝耶律延禧和萧奉先,都摇头叹气。为解黄龙府之围,耶律延禧准备御驾亲征,朝廷将从南京道抽调精锐赴援北面。要各部族选丁从征的军书发下去之后,每个部落里都是轩然大波。

不断有四面八方的部落契丹人骑马进城,密集的蹄声一阵接一阵。在南城开酱油铺的张葫芦的一双儿女睁大眼睛,藏在母亲卢氏的怀里。“乖孩儿,不怕不怕。”卢氏一手抚着孩儿的脸颊,一边轻声安慰道,她自己的眼睛,却是惶恐地望着外面。今天进城来闹事的契丹人太多了,张葫芦虽然是个爱看热闹性格,也不敢上街,他回过头来,对老婆道:“没有三万,也有两万七八,”他话语里带着不确定的口气,“国人自己内斗,只是从南城路过吧。”卢氏闭上眼睛,喃喃道:“阿弥陀佛,弥勒佛祖保佑。”虽然契丹人都在北城闹腾,南城的汉人百姓也全都关门闭户,只能用惊恐不安的眼神透过窗户缝儿朝外张望。自从韩氏作乱被灭族之后,辽朝规定汉儿每五户合用一把菜刀,真要乱起来,普通百姓连丁点自保之力都没有。

在南京留守耶律大石的府邸门口,三五个亲兵站在石狮子的旁边,手按着弯刀看着外面的人群,脸上却带着兴奋。十余日来,天天都有契丹部族首领贵人前来拜访耶律大石。今天天色未明,外面更已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大批反穿皮袄的各部契丹族人。前些日子,各部一直都在盛传,要挽救契丹部族日渐沉沦的颓势,唯有废黜了耶律延禧这昏君,拥立契丹人的豪杰大石为皇帝。这些人一边大声嚷嚷着求见留守大人,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辽东的败局。

“听说女真人的火炮,甚是厉害,每一炮轰击,都能碎砖裂石之力。”乌古部的查哥忧心忡忡地道,“年初才刚刚征发一次,难道我族中早先北征的勇士,已经尽数被萧奉先那饭桶葬送了。”敌烈部的索董瞪眼骂道:“与其去黄龙府送死,不如干脆跟大石贵人造反算了。”

薛特部和撒里葛部的人跟着嚷嚷道:“是啊。”“享福的只有上京。送死的就想起八部的契丹人了。”“昏君其实是不放心留守大人,故意将真正的契丹好汉送到女真人刀下的。”“当真吗?”“千真万确!”“这帮烂了心肝的!”南京留守府外聚集的契丹人已经越来越多,几乎要上万了,这些契丹人身上都配着弯刀,此时群情激奋,时不时抽将出来,碰得叮当作响,巡城的衙役根本不敢和这些人啰嗦。

在南院枢密使萧孝德的宅邸外面,却是另一番景象,大约两千名契丹部族骑兵已经将这座大宅围了,密集的铁蹄声一阵又一阵纷乱作响。院墙后面,除了少数亲兵尚且沉着外,大部分仓促武装起来的家丁脸色都有些发白。萧孝德的部将萧古撒站院墙上面,高声喊道:“竟敢围困南院枢密使大人,你等可是想要造反?”他话音未落,一支劲箭便擦着他的头顶而过。兀秃部的阿孛合用骑弓指着他,高声骂道:“你这条狗,跟你家主子老实在宅中待着,耽误了重振契丹的大业,将你全族屠个鸡犬不留。”他身旁簇拥一群反穿着狼皮大氅的部族军一起高呼:“重振契丹!重振契丹!”平素不敢招惹权贵的兀秃部骑兵,更肆无忌惮的轰然大笑,指着墙头高声呼喝,有人乒乒乓乓放着乱箭,更有人仿佛狼一样长声尖啸着。

被契丹族中的蛮人如此恐吓,萧古撒脸色铁青,他早就感觉底下部族的统兵官有些藐视朝廷,暗流涌动,指使起来总是吃力。但环顾周围,亲兵要么垂头丧气脸,要么流露出动摇之色,更多的人惶恐不安。他的眼神一凌,只见一支严整的骑兵顺着街道而来,领头的正是耶律大石帐下的统兵官耶律燕山。那围在南院枢密使宅邸外面的部族骑兵纷纷撤开,耶律燕山让骑兵留在府外,翻鞍下马。不多时,脸色苍白的萧孝德便跟着耶律燕山出来。周围兀秃部骑兵,见南院枢密使出来,都像得胜了一样欢呼。一半人马留在南院枢密使家宅外,仍旧围得密不透风,另一半人马跟着耶律燕山和萧孝德前往南京留守府。

此时聚集在南京留守府外面的契丹部族人几乎有两三万之多,仿佛一个热闹的集市,都是骑马带刀挟弓的契丹人,北城的街道上弥漫着一股马粪膻骚道,人喧马嘶喧闹无比。穿过聚满契丹族人的街道,萧孝德不禁皱了皱眉头,强忍住没有用手捂住鼻子。他有些担心被这群狼崽子抢,悄悄将拇指上戴着的羊脂白玉扳指褪了下来。这些没有得到“耶律”或者“萧”姓的普通契丹族人,除了在汉儿头上还可以作威作福外,在许多契丹贵人眼中也和女真蛮子差不多。成天骑马射箭喝酒,既不识字,也不买不起熏香的香料,一年四季都是皮袄,身上总是臭熏熏的。吃穿之外,最多潜心侍奉佛祖,求个来世富贵而已。可是最近,这些野蛮的部族契丹人,连佛祖都不太信了,反而蠢蠢欲动,想要推翻耶律氏和萧氏把持朝政,恢复当初部落议事的旧制,均沾好处。

萧孝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迈入南京留守府。“耶律大石,不会真的想造反吧。”预想中埋伏在道路两旁的五百刀斧手没有出现。反而让他吓了一跳的是,耶律大石居然将留守府后花园完全变了样,往日的亭台楼阁全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巨大空旷的平地,搭设着可容纳数百人的帐篷。一些是萧孝德认识的契丹官吏,汉儿将领,一些是他认识的部落首领,更多的面孔都是他所不认识的,或者说,就算见过面,也没有放在心里的部落契丹人。

“萧枢密使来啦。”耶律大石笑着走过来,拉着萧孝德的手,将他引入座中,萧孝德坐惯了南朝人的圈椅,现在要盘膝坐下,显得颇为别扭。他这笨拙姿势,立刻引来身旁几个年轻的部落首领敌视的目光,在他们眼里,纯粹的契丹人和腐化了的契丹人,就像狼和狗一样是仇敌,只有将这些变了质的族人彻底清除掉,才能重振契丹族人的彪悍血性。

耶律大石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举了举双手,原本还在小声议论的各部落首领都静默下来,有几个没眼色的,也被旁边的喝止住。一见这阵势,萧孝德暗叹一声,人望如此,真要发难,南京道也无人能制。不过,上京附近驻守拱卫皇室的精锐宫分军和皮室军,无论人马数量还是甲坚兵利,都胜过南京道兵马,难道这耶律大石真要行险一搏吗?

耶律大石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既然族人推举我做八部大将军,这重振契丹的重任,我便承担下来。待清除了耶律延禧这个昏君,八部族人再共同推举真正契丹人的皇帝。”他这话一出,萧孝德心中便是一沉,假若反对,必定血溅当场,假若附逆,日后王师剿灭乱贼,也是个死罪。他正想着,边听有人高声道:“耶律大石,你这叛贼!”萧孝德转头一看,正是南院大王萧达不也。老元帅萧达不也的官职和资历都高于耶律大石,平素对耶律大石也很照顾优容,甚至有些退让,没想到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他居然能挺身反对。

萧达不也须发皆张,双目圆睁,高声道:“你这叛贼要造反,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他顿了一顿,又对周围的契丹部族首领道:“现在北有女真部围困黄龙府,南面宋国虎视眈眈。大辽再也经不起动乱,诸位莫要成为契丹人的千古罪人!这谋反附逆之罪,可是要灭族的!”萧达不也在契丹人中也有些威望,此刻振臂疾呼,有些决心不坚部族首领眼中便现犹疑。

耶律大石暗暗叹息了一声,他原先是想形势格禁之下,兴许能改变老元帅萧达不也的决心。现在看来,只能流血了。他没有说话,眼睛看向一旁,冷冷环视着场中,周围的年轻契丹贵族卫士,也将手按在弯刀柄上。按照许多人的想法,这些老狗太过腐朽,要挽回契丹的颓势,最好全部杀掉。已经有些骚动的契丹头领被他这一看,又经身旁的人提醒呵斥,俱都安静下来。用看死人一样的怜悯眼神看着萧达不也,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帐幕中,仿佛孤家寡人一样徒劳的大声咒骂呼喝着。

早已站在萧达不也身边耶律燕山,萧查剌阿、萧斡里剌三人从两边涌上去,两人分别执着萧达不也的左右胳膊,一人用短刀刺入后心。萧达不也是年近半百的人,哪里敌得过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连挣扎都不能够,便倒在席间血泊中。

耶律大石缓缓道:“烦劳萧大王禀报祖宗。我耶律大石今日行谋逆之事,非为个人荣辱,都是为了重振契丹声威!”他脸色一变,沉声道:“萧达不也执迷不悟,乃是我族的仇敌和罪人,他的妻妾子女奴仆财宝,便由三位手刃凶顽的豪杰分了。”环视座中,厉声道,“还有谁要追随他,阻挠契丹重振大业的么?”

章31 十月到幽州-2

众部族首领面面相觑,少数人将头低了下去,更多的,却是用崇拜和眼光看着耶律大石。“这是契丹人未来的希望!”耶律铁哥手中提着滴血的尖刀,喃喃念道。他旁边耶律燕山则振臂高声喊道:“打上京!杀昏君!”“打上京,杀昏君!”

南京留守府外的数万契丹族人也高声呼喊起来,“打上京,杀昏君!”“打上京,杀昏君!”过不多时,效忠于昏君的萧达不也的首级和尸体被挂了出来,不少契丹族人都冲上去戮尸泄愤。片刻之后,除了老元帅那颗双目圆睁的首级还高高挂在长枪上,尸身竟被扯成血肉模糊,竟不剩多少了。

此时,耶律大石才在众多契丹族头人的簇拥下来到南京留守府前,他刚刚出现,外面的数万族人就爆发出潮水一般的欢呼声,更有亲兵将耶律大石担任“八部大将军”,准备攻打上京,杀死昏君耶律延禧,还政于八部族人的消息传了出来。“八部大将军万岁!”“大石元帅万岁!”“万万岁!”欢呼声久久不息,直到耶律大石举起双手,才有散在各部族人中的年轻契丹贵族喝止。

“凡是我契丹人的好汉,准备攻打上京,重振契丹!”耶律大石刚刚开口说而一句话,便被暴发的欢呼声打断,良久之后,方才继续道,“各部准备马匹粮草,兵器箭矢,每名勇士征发三名汉儿转运辎重,倘若有不足的,径自往汉儿坊市去取。除了留守衙门做了标记的军器匠户不可动之外,其他的都可以拿!不得放火,不得掳掠妇女,违者斩首!”他话音刚落,众契丹族人再次暴发出巨大的欢呼声,不少心急的契丹人当即催马往南城而去,不多时,汉儿聚居的坊市便响起一片砸门和哭喊之声。

“大将军,这帮狼崽子,要他们不掳掠妇女,只怕有些麻烦。”耶律燕山望着外围的族人纷纷散去掳掠,皱着眉头低声道。

“你带着我的亲兵在城中巡视,绝不可纵容。”耶律大石望着南面,缓缓道,“狼的血绝不能和绵羊混在在一起。如果放任的话,百十年以后,世上便没有真正的契丹人了。”他抽出腰间的弯刀,凌空虚劈一记,高呼道:“重振契丹!”周围还未散去的契丹人,再次躁动起来。

大门被擂得震天响,张葫芦哆哆嗦嗦地打开门闩,砰的一声,大门被一脚踹开了,三五个契丹人一把将他推在一边,其中一个凶神恶煞地挥着弯刀,大喝道:“金银财帛都拿出来!”其他几个则四处翻找其值钱的器物。大门外面,家家户户都传出来喝骂哭泣之声。张葫芦不敢怠慢,忙将铺子里的钱柜打开,双手捧上,谄笑道:“小本生意,就这么多了,大爷们笑纳。”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推搡声,伴随着卢氏的惊呼声,小孩的大哭声。

张葫芦回头一看,暗叫不好,只见一双小儿女被推倒在地,哇哇大哭,那契丹人不耐哭闹,正举起弯刀作势欲砍,张葫芦忙高声叫道:“老爷不可啊。”跪倒在地,不住地朝那契丹人磕头。那契丹人狞笑道:“要放过你这两个崽子也可,叫这女人乖乖听话。”张葫芦一愣,转头看向娘子卢氏,卢氏脸色亦是惨白。他沉默了片刻,嘴唇动了一动,走过去将两个孩子拦在身后,不让他们看着。卢氏两行眼泪顺着脸颊就淌了下来,双手无力地将垂落下来,那契丹人哈哈大笑,一手把张葫芦推在一边,扑了上去。

耶律燕山带着一队南京留守府亲兵沿着坊市街道巡行,一路经过奉先坊、甘泉坊、仙露坊、敬客坊,到处都是洗掠商铺的契丹族人。汉儿有的反抗的,便一刀了账,耶律燕山也不管。来到法宝寺旁,见一所张葫芦酱油铺子大门洞开,隐隐传来妇女尖叫声,耶律燕山眉头一皱,命亲兵去巡查,当即将那些契丹人和妇女都带出来。

“青天大老爷啊!”张葫芦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跪在耶律燕山的马前不住地磕头,卢氏脸色苍白,一手掩着衣襟,双膝跪在地上,和张葫芦一起磕头。旁边契丹人颇为鄙夷地看着他们。

“大石元帅有令,契丹血脉不可与汉儿相混杂,将这妇人杀了。”耶律燕山冷冷道,旁边的骑兵当即纵马上前去,一刀挥下,卢氏来不及躲避,便香消玉殒。不光张葫芦愣在当地,连被带出来那五个契丹部族人也愣了。“你们几个违反军令,各抽五马鞭子。”亲兵有上前去,这五名契丹人上身本来就没穿着衣服,被按倒在路边,噼噼啪啪抽了鞭子。耶律燕山冷冷看了那瘫倒在地的张葫芦一眼,轻轻纵马而去。这般没有血性的绵羊,连斩草除根的资格都不配。

契丹骑兵走远之后,屋内的孩儿趴在母亲尸体旁叫唤,张葫芦这才回过神来,把卢氏的尸身收敛了,藏在铺子后面,张葫芦不由悲从中来,坐在地上大哭道:“娘子,我没有用啊!”“娘子啊!是我造孽啊!”他捶地痛哭失声,回想起当初为了娶到媳妇,起早贪黑地做佣工,新婚燕尔,掀开盖头的那一霎那的惊艳,回想起她有了身孕时动人的娇羞,回想起她含辛茹苦地拉扯两个孩子,张葫芦眼泪鼻涕不断流下来,落在卢氏冰冷的尸身上面,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这一天,整个幽州坊市都被洗掠一空,南面汉官的宅邸也不能幸免,在抢掠中杀死了上千人。一伙契丹人闯入大将郭保义宅中,杀了两人,抢走不少财物,耶律大石也未追究,也只另行赏赐郭家四个奴隶和金银加以安抚。南院大王萧达不也以下,数十家不愿随耶律大石造反的契丹首领和官员,全族男丁和部属被全部屠杀干净,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这些家族的妇女和财富则被耶律大石赏赐给效忠他的将领。夜幕时分,契丹族人人带着抢掠的财富和奴隶各自出城而去,各自准备马匹军械,只待耶律大石一声令下,便追随他出征上京,推翻耶律延禧这个暴君,重建大契丹。

耶律大石回到内宅,拿起一卷古卢眉名将所著的“高卢战记”,缓缓翻阅起来。南京留守府外不远处便是南院大王的宫室,附近还有处汉人坊市,不时传来声声哭叫与惨呼。耶律大石也曾饱读春秋,虽然面沉似水,心头却微微有些不舒服。忽然感觉身后一双柔荑抚在脑后,玉指轻轻地为自己按柔着太阳穴,正是他的妻室萧荅嫣。耶律大石神色微动,缓缓道:“荅嫣,我是一个残暴之人么?”唯有此时,他的面容才显出一丝疲倦之色。

萧荅嫣轻声宽慰道:“你是契丹人的大英雄。”耶律大石微微闭上了眼睛,叹道:“也许吧。”哪一个帝国的兴盛不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契丹人已经被汉人的软弱伪善的孔孟之道束缚腐朽了上百年,是重归血腥杀伐的奋起之路的时候了。

辽国内乱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汴梁,官家赵佑重提经略幽燕之事,但口气却谨慎了许多。白玉宫垂拱殿里,参加庭议的朝廷重臣当中,参知政事赵质夫力主北伐,蔡公相与枢密使王甫主张持重行事,李邦彦、沈筠、梁师中则在中间察言观色。

见官家踌躇未决,太尉童贯道:“陛下,此时如果出兵北伐,说不定反而使得辽人同仇敌忾,合力攻我,不如再等待一段时间,等辽人内耗得差不多了,再派使者联络女真,两家南北夹攻辽国。”

赵佑微微颔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参茶,回了回神,看着穹顶上镶金描画的九爪金龙,沉声道:“童太尉为国谋,所言甚善。”童贯恭声道:“这是微臣的本分,陛下明察秋毫。”

赵佑满意地看着童贯,所谓使功不如使过,自从河北大败以来,童贯确实比从前要恭顺得多了。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童爱卿,近日朕得一篇奇文,据说是爱卿在河间力拒辽人劝降,命帐中书吏所作的檄书。朕观此文,只觉华夷之辨立意甚正,忠义之心跃然纸上。这为文的书吏,可还在爱卿的幕府中吗?”

童贯微微一愣,这檄文之事,当初他便没有上奏,此后更不可能。”不知是谁与本官为难,将这篇文章拿给官家的。“他眼角微微向两边瞥了瞥,只觉得赵质夫的眼神若有似无地瞧着自己,心头一凛,当即低头秉道:“陛下恕罪,微臣识人不明。这写檄文的正是那身负谋反之罪在逃的赵行德。”

“哦?竟是此人,”赵佑微微叹了口气,近年来,东南行营多次上奏,乱贼供述确凿,赵行德并未卷入魔教谋反。他已经知道是桩冤案,只是顾及朝廷的体面,一直没有平反。而又据上奏,东南清流士人中,有的开设义仓赈济贫民,有的设帐讲授忠义之道以拒魔教邪说,有的组织村民结寨自保,抗拒流寇,凡是清流士人多的地方,魔教往往难以成事。而清流士人少的地方,就难以控制。赵佑现在也觉得,祖宗养士近百年,无不用处。

前日李邦彦送了两位美女入宫,官家有些操劳过度了,以至于处理其朝政时,也感觉有些晕眩。他出神思量了片刻,吩咐沈筠道:“这赵行德涉世未深,偶有失足,念在他尚有拳拳忠义之心,若是捕拿到此人,仍保全他一分体面,押送到汴京,朕亲自问话之后,再做处置。”时至今日,对理学社的党锢已名存实亡,官家仍是不肯公开认错。

沈筠低头领命答应,眼神瞥了童贯一眼,只觉他垂首立在旁边,看似毫无异状,比谁都要恭敬。官家的心意向来数年一变,蔡京、王甫、李邦彦等人都习以为常。理学社清流这数年来在州县讲学著述,口口声声都说奸臣不灭社稷难安。蔡公相暗暗思量,不能让陛下有启用此辈的跳梁小丑的心思。这帮晚辈丝毫不知分寸,不像老元祐党人那般。须得好生对付,方才妥当。再不能像当年揭帖案初起时那般优容。

章31 十月到幽州-3

十月十五日,得知辽国内乱之后,敦煌护国府召见了辽东汉军的使者。韩凝霜下了马车,抬头望见护国府议事堂高达两丈的三叠重檐圆形穹顶,金碧蓝三色琉璃瓦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显得既辉煌又肃穆。

雕刻着龙虎纹的汉白玉甬道两旁,百名虎翼军卫士全副铁甲,神情严肃地守卫着。在护国府长史崔淳佑亲自陪同下,韩凝霜从这些身材高大的虎翼军卫士中间穿过,她还记得小时候,陈康曾经带她绕着这些虎翼军卫士转圈。来到议事堂前面,她轻轻提起襦裙,迈步拾级而上,三层汉白玉台基高两丈,议事堂建筑其上,仿佛拔地而起,带有一种凌驾世间的威势。

“韩姑娘且在此稍后,本官先进去知会一声。”崔淳佑先推开殿门先进去,留在韩凝霜站在外面。环绕着议事堂,四十根六丈高的红色花岗岩柱支撑着雕龙画虎的重檐斗拱,石柱上刻着守护国家的四十个军的徽记,无论是石柱本身,还是它们代表的力量,都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即使被辽国千军万马追捕剿杀的时候,韩凝霜也没有这种感觉,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气,目光落在议事殿大门左右的两根巨石柱上,一根上镌刻着肋生双翅的斑斓猛虎,另一根是张獠牙舞巨爪的怒海苍龙。

这时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崔淳佑在门内相请,韩凝霜稳了稳心神,抬头走了进去。她的步履极轻,但殿中两百名校尉仍然清晰地听得见脚步声。陈康曾经跟韩凝霜炫耀过,设计护国府议事堂的高手匠师巧夺天工,不管在什么地方小声说话,都会有清晰的回音响彻在整个议事堂,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天光透过穹顶中圈透明的琉璃瓦,正好投射在韩凝霜所站的位置,让她的每个表情和动作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在居高临下的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微微垂下了眼帘,屏住了呼吸。

崔淳佑沉声介绍道:“这位是乞援的辽东汉军使者韩凝霜。”然后低声对韩凝霜道:“请韩姑娘先讲,然后校尉们或许有些疑惑相问。”说完便退到一旁,两个护国府的书吏同时提起毛笔,他们将记下问话和商讨的所有内容。

韩凝霜抬起头,沉声道:“诸位大人,小女子不但为辽东数百万汉人而来,也是夏国的安危而来。”她的声音不大,却打动人心,“数十年前,契丹虽非华夏,仍尚中国礼仪,汉儿生于膻腥之地,犹能苟且偷生。自断斧山之后,契丹尽复其狄夷旧制,专养其族人豺狼之性,而视我族为牛羊。又立三等人制,使华夏衣冠,沦为奴畜,狄夷禽兽,气焰日涨。汉儿欲偷生而不得,方揭竿而起。数十年来,十数万壮士肝脑涂地,数十万汉儿骨肉分离。汉军屡败屡战,愈挫愈勇。不畏甲坚兵利,张空拳冒白刃,为天下钝狄夷之锋......”

她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尽吐辽东汉儿的血泪,众校尉坐在宽大的座椅上,仔细地倾听,渐渐地忽视了汉军使者的容貌,眼前浮现出白山黑水之间,一群群汉军汉民,有的与辽兵拼杀而死,在躲藏在山中冻饿而死,有的被奸徒出卖就戮而死,可就是前赴后继地,与辽人作殊死周旋。

当使者讲完后,议事殿里静默一片,良久,方有校尉问道:“汉军现有兵力多少,主要分布在何处?”

韩凝霜道:“现有将卒合计六千八百余,立寨数十处,多在太白山、鲜卑山中。”

“听说汉军中有和女真国结盟之议,辽东女真部落情形怎样,实力如何?”

“辽东的部落多数自称女真,部族多以渔猎为生,亦事农耕,大约有数十万之数,又分为无数部落,辽人又将其分为生熟女真,熟女真在户籍纳贡赋,生女真不在户籍不纳贡赋税。女真完颜部十数年前才起事反辽,渐渐将其他部落收服。自从得了宋室之助后,势力发展极快,屡屡挫败辽兵,甚至两度围困黄龙府。因此义军中才和女真结盟的提议。女真金国也曾派人与我等联系,愿意与汉军联兵抗辽。”韩凝霜沉声道。汉军的部将各立山寨,平素讯息交通不便,虽然汉军还没有正式与女真结盟,但许多山寨多或多或少与女真人有合作。辽东义军中不少将领都是汉儿将门出生,对于为胡人联兵并没有多少排斥心理。韩氏先祖曾招揽女真部族勇士,授以兵法,倚为心腹,汉军当中,也有不少女真人。

有校尉叹道:“女真与契丹皆是狄夷,与女真结盟驱辽,等若驱虎吞狼,你等就不怕受其反噬吗?”又问道,“女真军制如何?”护国府的校尉对辽军是极其熟悉。多认为辽兵不足为惧,而对屡败辽兵的女真金国有更多的警惕。

韩凝霜心中黯然,这道理她也懂得,只是以辽东汉人的处境,选择无多。她缓缓道:“女真金国行猛安谋克之制,日常所居与军制混一,首领自五户勃极烈推而上之,至万户勃极烈,常时约束部族射猎,战时皆自统兵,逐级为伍长,十夫长,直至万夫长。女真的军法极严,两军对阵,倘若伍长战死,战后同伍的四人皆斩,十夫长战死,则斩两名伍长,逐层往上,若万夫长战死,则斩十名千夫长。”

校尉们又问了许多辽东的情势,韩凝霜一一作了解答。一个身材五短,圆脸浓眉,双目却炯炯有神的校尉沉声问道:“我朝与宋国皆自称正朔,辽东汉军使者以为呢?”

韩凝霜心下微微叹了口气,答道:“若大夏兴义师,救数百万汉民于水火,辽东自然奉为正朔,今后夏宋相争,汉军亦愿为前驱,自幽燕出河北,为王师取齐地,断东南漕运。”辽宋夏三足鼎立方能长久,假若辽国一灭,接下来必然是夏宋之间的战争。假若辽国覆灭,汉军也必然势力大涨,若要得到夏国的帮助,这份承诺,辽东汉军是不能不做的。

这一句承诺,令好几位校尉神情舒缓了一些,一位国字脸颧骨微高,目光明亮如炬的校尉沉声问道:“我国与辽东相隔遥远,旦夕之间难以相救。若要汉军独力抗击辽人,又不与女真结盟,汉军需要些什么帮助?”

韩凝霜咀嚼着“独立抗击辽人”的话,显然护国府不希望汉军与女真国走得太近,但那样的话,辽东的形势会恶劣困难很多。她沉吟片刻,答道:“汉军训练荒疏,若要与辽军正面对阵,需要一支夏国军队精锐潜入辽东相助,此外还需铁甲三千副,横刀五千柄,马槊一千杆,辽东的粮食钱帛都很缺少,”许多校尉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这狮子大张口的使者,韩凝霜压抑住心底难堪的感受,要和甲坚兵利的辽兵作战,她要尽量为衣衫褴褛的汉军争取到更多的帮助。她顿了一顿,继续道,“最需要火炮,还有上好的炮手,如果能攻下契丹人的重镇仓储,其它的都能取得。”

午后,林泉宫中,皇帝陈宣翻阅着护国府的记录,微微皱了皱眉头。“辽东汉人这股力量,无论如何不能让女真人如愿得到。”他将卷宗放在御案上,缓缓道,“除了火炮暂时不能给他们,其它的可以考虑。”他顿了一顿,沉声问道,“护国府的意思如何?”

长史崔淳佑秉道:“护国府的多数校尉也主张援助辽东汉军,如今辽国内乱,耶律延禧和耶律大石都在聚集人马,准备决一死战,届时东京道必然空虚,正是汉军发展势力的良机,如若不然,只恐便宜了女真人。”他沉吟道,“盔甲兵刃难以仓促输送到辽东,但可以让福海行从密州运一批好铁和钱帛,让汉军自行打造甲械,增其实力,同时派出一支承影营过去,帮助他们训练新军。”

数日后,芦眉城内的禁卫军营,赵行德等军官也从军报上得知了辽国内乱的消息。

“有没有兴趣来一盘赌局,猜猜这耶律大石和耶律延禧,最终鹿死谁手?”金昌泰笑嘻嘻地道。辽国发生的事,对身在芦眉的承影第七营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赵行德摇了摇头。以他所记的历史,不管辽人如何内乱,中原汉人的大敌是崛起中的女真部落,可这军报中单单只提了一句“女真国围攻黄龙府。”“假如陈夏开国皇帝是来自后世的话,应当着重提防崛起中的女真金国吧”赵行德暗暗想道,“他不可能不知道靖康之耻,可惜夏国和辽东距离太过遥远,假若再近一些,无论如何都要先把女真的隐患消除掉。”

这时有好几个军官都过去下注了,金昌泰又问道:“行直,有没有兴趣来一把?”

“没兴趣。”赵行德淡淡道,他遥望着窗外,又想到,“这世界本来就有一个强大的夏国,也说不定。”思绪纷乱间,司马君防匆匆走了进来,沉声道:“段校尉召集军议,有大买卖做了。”

章31 十月到幽州-4

“阿列克赛皇帝将亲征罗姆苏丹。我们也会随同出征。”段怀贤淡淡道。老皇帝阿列克赛自觉命不久矣,想要在撒手人寰之前,彻底解决东方的宿敌,因此,在大将们的撺掇下,打算御驾亲征,打败罗姆苏丹国,缔结一份对帝国有利的和约。

卢眉的战术比夏国更加呆板,营一级的指挥官并没有灵活的指挥权,段怀贤只大至介绍了一下卢眉皇帝的方略,皇帝禁卫军从君士但丁城出发,沿途将有来自各个军区的军队汇入。皇太子约翰率领来自各个军区的正规军纵队,掩护主力的左翼,大公伯蒙德二世将率领卢眉的附庸安条克军队,掩护主力的右翼,皇帝本人则亲自率领精锐的重骑兵在后方策应。与此同时,卢眉的北方军区军团将由大将安德洛的带领南下,配合主力扫荡罗姆苏丹国在海西地的堡垒。

这一役,老阿列克赛皇帝几乎调动了卢眉全部的野战兵力,集结的军队达到十万之众,企图一举将突厥人势力逐出海西地。夏国禁卫军也被算作重骑兵,由卢眉皇帝亲自指挥,并在关键时候投入决战。

远征的军令一下,君士但丁城中便开始热闹起来。除了禁卫军忙碌着修补盔甲,准备数天的食物辎重外,每天都有新的军区纵队开进卢眉城,操着各种不同的语言,不知道来自何方。君士但丁城里城外的驻扎的军队越来越多。卢眉并不是十分相信某些外省的正规军,到了晚间,登上狄奥多西城墙远眺,他们宿营的篝火一直向西北延伸。城内正规军忙于检查辎重与攻城器械,卢眉的能工巧匠以精于制造包括希腊火在内的各种攻城器械著称,芦眉近年来的所有积储,几乎全部攻城器械,都将在这一役用上。

赵行德抓紧出征前这段时间,将前段时间对芦眉的观察做了总结,并且预测了此次战争将导致的后果。如果取胜的话,芦眉将有十数年喘息之机,但国内大贵族的争权夺利和大食突厥人源源不断地反扑,还是会慢慢蚕食掉战争的胜果。如果失败的话,特别是芦眉国精锐丧失,很可能刺激罗姆苏丹国在几年之后攻打芦眉,如果夏国不希望芦眉被罗姆苏丹国吞并的话,可能会不得不介入战争。

“吞并芦眉,”赵行德写道,“对我朝并无十分好处。反而容易被拖入战争的泥潭。我朝之策略,不当局域于芦眉一国,而当放眼于西方。欲使西夷诸国自相攻杀而不为我朝之祸,上策莫过乱其人心。此策当致西夷列国陷于信仰之混乱,相互视为仇雠,万难合力与我朝为敌。芦眉具有正统教权,向来自称正教,视西方列国所信之教廷则为旁支。为我朝计,当使芦眉与西方之教廷交恶,断其向西方教廷求援之可能。若东西两教宗相互斥之为邪说异教,甚或引兵自相攻杀,则为最好。芦眉之教权与君权合一,使西方列国君主心存疑虑。为使芦眉国正教与其西方旁支相抗衡,当助其政教分离,使芦眉正教取信于西夷。若有一二西夷列国君主,接受芦眉国之神圣教权,则芦眉势必与西方教廷相冲突。而芦眉受西方教廷与突厥人之夹击,愈发依靠我朝之助......如今之芦眉国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欲使其为我朝西道之主人,当使政教分离之后,政军两途皆以我朝成制再造之,固其根本,且断其反覆不臣之心......”

写完这封策论后,他便交给校尉段怀贤。这一封程文将直送大将军府行军司。赵行德告退后,段怀贤小心地将程文用蜡封好,按照紧急军报的程序发出。

在随从芦眉皇帝出征前,赵行德又见了李邕一次,李邕告诉他关东已经有回信过来。陈东对承揽这趟商队宝货在中原的销售很感兴趣。此外,陈东还联络了两条宋国海船,在塔朱拉海湾将茶叶瓷器等货物卖给李邕的商队,然后由李邕带到非洲内陆去高价出售。因为鸽书昂贵,他只简单地说关东对理学社的党锢已经大大放松,近来奸党纠结了一批无良文人,写些诋毁攻击理学社的话本和揭帖四处传扬,颇令人厌恶。

“看来行直与陈兄交情匪浅啊。”李邕笑道,最后陈东所说士子结社的事情,在他看来纯属多余的闲话,却凸显出赵行德与陈东确实不是泛泛之交。“只待货物备足,南下的商船便会出发,行直兄,咱们后会有期。”

“但愿旅途平安。”赵行德笑道,“后会有期。”

“那我是否要祝你凯旋归来呢?”李邕亦笑道,“这芦眉国与突厥大食的战事就没消停过,不值得为它卖命。行直,无论战事如何,要保住性命。”他的话音转为低沉,带着难得的真诚,赵行德微微有些感动,沉声道:“多谢李兄,你也保重。”

十一月初七,芦眉禁卫军正式出征的日子。黄金城门附近挤满了送行的人群,芦眉人好像在参加盛大的典礼和比赛一样,声嘶力竭地欢呼,大道上洒满香水和花瓣,仿佛回到了鼎盛的时代。

重步兵以营为单位走在前面,他们的武器比较杂乱,身材魁梧的瓦良格人喜欢用重斧,也有不少用长剑和圆盾的,大多数人都身披着锁子甲,作战的时候还要穿上铁手套和胫甲。禁卫军骑兵则簇拥这皇帝的御驾走在后面,芦眉重骑兵头戴圆锥形的头盔,锁子甲从颈项一直披到大腿,圆盾绑在左臂上,马匹的头颈胸前等部位也挂着盔甲。多数骑兵同时携带弓箭和长枪,这也是芦眉骑兵的厉害之处。每个营的长枪上挂着不同三角旗,和圆盾上的颜色徽记相同,以便在混战中区别其他营队。在重骑兵后面是步兵弓箭手,只穿着最简单的皮甲,挟弓带箭,再多一柄护身的短剑。在芦眉军队中,这些弓箭手算是软肋了。承影营的三角旗上描绘着夏国独有的龙形,所有的军士都携带两匹马,一匹坐骑,一匹驮着辎重。军士都携带马槊和弓箭,马鞍上还挂着近身战斗所用的横刀。就像是校尉段怀贤所说那样,碰上什么仗就打什么仗。

承影营的距离芦眉皇帝很近,朝阳的光辉照耀着他,人群冲着他不住地欢呼,各种干制的花瓣不断从街道两旁的建筑上撒在他的马下,身材魁梧禁卫重骑兵整齐的队列簇拥着他。在芦眉驻扎了近两年,赵行德直到今天才亲眼目睹这位皇帝的风采。这位头戴皇冠,身披着紫袍的皇帝,也许曾经威武过,但现在脸上已满是衰老的斑纹,眼神浑浊,虽然勉强做出威严的样子,但身躯却佝偻在马背上摇晃。在全城军民和禁卫军的欢呼声中,阿列克赛皇帝不住挥手和微笑,只是在近处来看,姿势显得很僵硬,心事重重的样子。

“看来老皇帝是孤注一掷了。”金昌泰叹道,“为什么老人家都想把一切问题都除掉,再把遗产给后代呢?要知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而且越是完美的东西,就有越多人觊觎。”赵行德微微笑了,越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越是不舍得世上的一切,想要将他的意志一直贯彻到死后。这世上的事情,许多都是活人的意志与死人的意志之战。“权力是这样,财富也是这样,”他笑道,“那个富户不想把金山银山留在后代呢。”

“这些人对芦眉毫无忠诚可言。”赵行德指了指那些孔武有力的禁卫军,“现在还能为皇帝去出生入死,老皇帝死后,恐怕就未必了。不管新皇帝有多么超人的魅力,要操纵着这么多说不同语言的人,都不是一天两天办得到。”黄宗道点了点头,叹道:“所以我朝从不倚重蕃兵,也禁止贩运蕃奴入国,只从关中蜀中移民垦殖疆土。”

作者:今天还有一更,呵呵。

章31 十月到幽州-5

为了减轻补给的困难,并且避免过于庞大的行军队列造成混乱,阿列克赛皇帝将军队分为十几个纵队。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一支纵队向东进发。每一支纵队都伴随着辎重车队,上面满载足够数十天作战所需的给养和其他军需物资。绝大部分的攻城器械都由皇太子约翰所统帅的几支左翼纵队的辎重车队负责运载。

每一支纵队皆是将弓箭手刀盾手步军营混编在前开路,其后是辎重车队,在辎重车队的两侧有少量的弓箭手和重骑兵翼护,重骑兵分队则在整个纵队的后方,以对付随时可能突然出现的突厥骑兵。而皇帝所率领的禁卫军重骑兵纵队又在所有行军纵队的后方。最令赵行德吃惊的是,还有大量的小贩驾着马车跟随着纵队行军,芦眉军队却习以为常,不但不加以驱逐,反而任由这些商贩做着小生意。入夜时分,商贩们就在军队营垒外面自己搭起一片帐幕,有时还能听见人声喧闹。

这一次芦眉军队来势汹汹,罗姆苏丹国便采取了坚壁清野的战略,提前将芦眉军队可能的行军路线上的所有粮食和饲料都一扫而空,又在井水投毒,好几次发生中毒事件后,前方纵队不得掘地取水,并且小心地分兵保护水源。芦眉军队只能沿着海岸行军,不但能从海上得到粮食辎重的补给,一路上还能有许多属于芦眉的堡垒作为依托。沿途不断看到废弃了的农田和耕地,行军的路线只要稍微离开海岸,便进入了崎岖不平的山地和高原。原先计划攻打的罗姆苏丹国的堡垒,几乎都被主动放弃,周围的村庄全部被焚毁,水井也被投毒。

赵行德所在的承影营一直跟随着皇帝的禁卫军行动,禁卫军又分成好几支支队,每个支队都说着不同的语言。有时候赵行德非常怀疑,芦眉的军官协调如此众多种族的军队所花费的精力,是否远远超过考虑敌情的精力。

除了武器之外,包括雇佣军在内的所有士兵均携带了扎营所用的斧头、铁锹,标桩等物,每当到达先遣分队所选定的营盘位置,便由一部分军队负责警戒,其余军队则从辎重车队上卸下扎营所用的工具物资,迅速挖好壕沟和竖起栅栏。各营盘中都建有望楼和烽燧,一旦遭受到突厥人的攻击,能够将消息迅速的传到其他营盘。十余支行军纵队的营盘连成一串,相互间隔数里,既能及时援应,又防范部分溃败而动摇全军。

看着仿佛蚂蚁样挖着壕沟筑寨墙的军兵,司马君防叹道:“芦眉行军打仗虽然死板,但这扎硬寨打呆仗的习性,确实不易出纰漏。”

金昌泰却哂道:“那也要看情形而定啊,罗姆苏丹王帐居无定所,就他们这个打法,迟早把粮食吃干净了退军。”赵行德点点头,如果罗姆苏丹国一直忍着不出战的话,说不定还真让金昌泰给说准了。“罗姆突厥人的主力现在在哪里呢?”他暗暗想道。

一丝不苟的芦眉军队最大的敌人,是敌情的不确定性。每天只听前面的纵队报回遭遇突厥骑兵,都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斗。罗姆苏丹国虽号称一个国家,但有很重的游牧习性,连都城都没有,国王梅苏德率领着主力骑兵游移在海西一带。如果海西地原先的居民所种植的庄稼成熟,他们就毫不怜惜地抢掠掉其中大部分,逼得这些居民背井离乡,剩下的土地就成了突厥人的牧场。

这样慢吞吞地枯燥行军了两个月之久,终于来到最东边的芦眉堡垒。然而,此地的情形却让阿列克赛皇帝心痛欲裂。经历过一场血腥的洗掠,除了外处处可见边防军兵的尸首,被捣毁的堡垒空空如也。这里也是芦眉皇帝约定于北方军团会师之处,就在没有大门的城门洞口正中,插着一柄长枪,长枪尖上,挂着本应统领北方军团前来会师的安德洛将军的首级。

虽然早已不是初上战场的菜鸟,这般惨烈的情形还是让赵行德觉得有些震撼:“看样子,北方军团完已经全完了。”他嘴角挂起一丝苦笑,“两个月来找寻不见的罗姆苏丹国主力军队的动向,总算是弄明白了。”段怀贤阴沉着脸,仿佛预感到要发生不妙的事情。“晚上加双岗。”他沉声命令道。赵行德点了点头,今夜正好是鸣鸿都值守。

这一夜非常的安静,赵行德整夜金甲未脱,靠在营寨的矮墙后面,除了外面风声呼啸,就只听见皇帝营帐中芦眉将军们高声争吵。就在这座堡垒向东大约十天路程,有一个大湖据说是罗姆苏丹国畜群越冬之所。然而,再往东去,便必须离开海岸,芦眉军队已经数十年没有进入过那一片地区了。皇帝和将军们争论不休,是该就此打道回府,还是继续向东寻找罗姆苏丹国的主力邀战。北方军团的全军覆没,给芦眉军心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次日清晨,突厥骑兵出现在几乎所有营垒的外面。

赵行德首先看见的前方纵队营盘的点燃的烽烟,表示受到了敌袭,紧接着,皇帝的营帐中数十骑信使便飞奔了出去,向前方了解敌情,这些信使刚刚出营,在南方的山丘后面,赵行德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个小黑点,那是越来越多突厥骑兵,正在快速接近着营垒。

“上马!”“准备交战!”“列队!”芦眉皇帝营盘里响彻了禁卫军军官的口令,随即被翻译成为各种不同的语言,不同种族的雇佣军穿上了全副铠甲,在军官的带领下,拥挤不堪地按照营队集合。大部分的弓箭手都留在营寨中守卫辎重。另一部分弓箭手和手持重斧圆盾的重步兵则在营垒外面列阵。禁卫军重骑兵上马,将长枪插在土里,一旦敌人过于靠近营垒,他们将用楔形阵冲入突厥骑兵中间,用长枪和利剑解决这些骑射手。

然而,突厥骑兵只是沿着芦眉军队的营垒一边纵马驰骋,一边弯弓射箭,甚至连战马的速度都未降低。鸣墒之声不时响起,天上飞矢破空,不断被射中头脸手脚等盔甲防护不及处的芦眉军兵高声惨呼,令赵行德恍惚回到了河间军中被辽国骑兵围攻的时候。突厥人十分狡诈,他们相互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能使尽量多的人有放箭的机会,又不形成值得芦眉重骑兵冲击的集团。每当芦眉重骑兵冲锋出去,他们就立即后撤,并不断回头弯弓放箭。虽然骑弓的威力不大,但却射伤了不少马匹,迫使爱马如命的芦眉重骑兵不得不返回营垒,呆在步兵弓箭手射程保护之内。

这般折磨人的战斗一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承影营军士所用骑弓射程和准头都超过敌军,除了坐在马背上朝突厥骑兵放箭之外,承影营没有发起一次突击。这是芦眉人和突厥人的战争,承影营犯不着去拼死作战。刚刚有一队芦眉重骑兵追出去稍微远一些,结果反而被突厥骑兵给围困住,只剩下几骑逃生回来。突厥骑兵占不到便宜,索性避开他们防守这一段,只远远地挑衅。而芦眉将军也将本应掩护他们的弓箭手调到了别的方向。

随着战斗的持续,简骋等许多军士都开始对牛皮糖似的突厥骑兵骂骂咧咧。“稍安勿躁,”赵行德抚摸着大宛马的脖子,沉声道,“突厥人这么不惜马力的奔驰冲突,待会儿就好瞧了。”

正在这时,地面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就在刚才突厥骑兵出现的山丘后面,再次出现了一线黑点,不过这一次出现的却是安条克骑兵。安条克骑兵人马皆全是全副铠甲,只能冲阵而不通骑射,若论精锐还不如芦眉重骑兵,但此刻突然出现在突厥骑兵的身后,断其归路,恰好是以其之长击敌之短。

“出击!”“冲锋!”不待芦眉皇帝下令,芦眉重骑兵的军官们拔出了插在土里的长枪,一营又一营的重骑兵纷纷通过营垒辕门驰出。被芦眉重骑兵和安条克骑兵夹在中间,突厥骑兵顿时惊恐万状,混乱不堪地调转马头,拼命向远方逃窜。

章32 戈鋋若罗星-1

“冲锋!”校尉段怀贤一声令下,夏国禁卫军军士摘下横放在鞍鞯前的马槊,赵行德轻轻催动坐骑,鸣鸿都骑兵跟随着他小跑起来。骑兵纵队驰出营门,逐渐散开队形,每一百人队列为横队,百夫长在骑队正中。整理好队形之后,军士们将缰绳放置鞍前,以腰腿控马,双臂空出来擎起马槊。战马开始逐步加速,风声在耳边呼啸。

战马跑上一个小山丘,赵行德看见了广阔的战场,几个芦眉重骑兵整齐的营队就在前方加速跑动。安条克骑兵已经和反身逃窜的突厥骑兵搅在一起。安条克骑兵人马皆着重甲,在只披着轻甲的突厥骑兵当中来回冲杀,大占优势。突厥骑兵一边逃窜,一边弯弓射箭,越是接近战场中心,双方骑兵队形的越是混乱,广阔旷野上形成无数的小战场,到处流矢乱飞,到处都是战场。成群结队的突厥骑兵拼命地催马,关键的时候,战马的速度就是生和死的区别。

左侧突然间响起一阵马蹄声,赵行德转眼一看,只见百余名安条克骑兵伏在马背上疾驰而过,冲出了混战地带后,保持着阵型兜了个弧形,然后挥舞着长剑,再度催动战马杀入战场中心。

越是在混乱的战场上,赵行德的脑海里越是一片静寂,战马的嘶鸣和双方的喊杀声都恍然不闻。他的心魂仿佛分为了两个,一个伏在马背后面,另一个则在天空中,用毫无感情的目光俯瞰着这场战役。

箭矢破空,刀光剑影,杀声如沸,鬼哭狼嚎。而在赵行德眼中,一队队突厥骑兵仿佛一根根从战场中心发散出去的射线,这是他们拼命想要摆脱和重骑兵白刃相交的不利局面。而芦眉重骑兵和安条克骑兵的队形展开如一根根弧线,想要将那些奔逃的射线兜住吃掉。这些射线和弧线都在不断地运动变化之中,追逐,接触,碰撞,短暂的混战,相互交叉,甫又分开。笔直的射线头也不回地逃出战场,而弧线则一次一次兜转回去,再次拦截尚未逃离战场的为数不多的射线。战场上的芦眉重骑兵越来越多,而突厥骑兵越来越少。

“杀!”王童登当先遭遇突厥骑兵,他双臂用劲,长槊微微一颤,锋刃抹上惊慌失措的敌军,马槊轻轻一转,卸掉了冲劲。电光石火之间,将槊尖从敌人尸首上抽了出来,再度指向前方。这一都夏国骑军精锐当先冲锋,在来不及逃窜的突厥骑兵中几乎所向披靡。夏国禁卫军跟随在先锋骑兵都的后面,几乎没有遭遇到多少顽抗的敌军。

一个突厥骑兵舞着弯刀冲过来,赵行德收摄心神,双臂舞动马槊,槊尖对着来敌的方向。突厥人在马上偏着身子,想要躲开马槊的锋刃,欺到近身搏杀。在双马就要相错的一瞬,赵行德双臂运劲,长槊如灵蛇摆尾。那突厥骑兵眼看避开了锋刃,眼中露出一丝喜色,挺身端平了弯刀。千钧一发之际,前段槊杆“啪”的一声,拍在突厥骑兵的铁盔上。巨大的冲力加上槊杆的抽打,顿时折断了他的脖颈。赵行德双臂也感到一阵酸麻,运劲连抖马槊,借助槊身的弹劲抵消冲力,勉强握住马槊没有脱手。生死只在呼吸间,赵行德却比从前淡然了许多,并没有多看那耷拉在马背上的突厥骑兵一眼,双腿轻夹马腹,跟上了营队。

突厥人虽然被打得溃不成军,但仗着甲轻马快,全力逃命之下,真正被芦眉重骑兵斩落马下的反而极少。在空旷的原野上,战死的人马尸体显得十分稀疏,没过多久,战场上便再也看不见突厥骑兵的影子。安条克和芦眉的重骑兵纷纷跳下马,在战死的突厥骑兵身上翻找着战利品。段怀贤带着承影营军士兜了一圈,整理了骑军纵队,徐徐奔回营垒。这一役承影营军士无一死伤。

除了夏国禁卫军保持着队形外,还有一些动手较晚的芦眉重骑兵因为没有合适的目标,一圈圈在战场上逡巡。假如认出了“确实”是本营斩杀的突厥人尸体,那附近的友军又比较软弱的话,便围上去胁迫对方交出战利品来。芦眉军中的规矩,谁杀死敌人,便有权利取得敌人身上的战利品。可惜刚才战场局面过于混乱,战马奔驰冲击之中,确切的战功也无法计算。刚才的战斗中,有的芦眉骑兵在杀死敌军后,居然脱离本队,追逐拖着尸体的战马离开战场。安条克骑士出手抢夺战利品也最快,战场上几乎完全看不到成建制的安条克军队。现在,有的营队围绕着尸体开始对峙,甚至为了争夺战利品而相互斗殴起来。

夏国禁卫军所过之处,友军无不紧张万分,伏在敌尸上摸索的军兵也拿着武器站起身来,用充满敌意的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们。最高贵矜持的骑士也都如临大敌似地策马立在看好的敌军尸首面前,仿佛守着腐肉的野兽,等待随从上来搜检尸体。这给赵行德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王童登颇为不屑地看着那些跳下马的骑士,叹道:“若是现在有五千骠骑军突然杀出,管保这帮家伙吃不了兜着走。”夏国禁卫军适才也斩杀了数百十名突厥骑兵,但是战马驮着尸首早就跑得不见。

赵行德笑着开打趣道:“可惜冲阵的时候没办法做标记,刚才被我们杀死的突厥人也不知死到哪里,算起来,王兄吃亏最大。”他很快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突厥骑兵只注意了每相隔数里扎营的芦眉国主力纵队的营寨。却没有发现十数里外的安条克军队。这导致安条克军队出现在他们背后的时候,突厥骑兵惊慌失措,根本没有组织反击便逃窜了。如果这说得过去的话,那么突厥骑兵脱离战场委实也太有秩序了。赵行德脑海里还记得那些飞速逃逸的射线,几乎是同时离去,既没有自相践踏,也没有完全失去队形。“慌”是“慌”了,“乱”却未必。

“战场上遗尸甚少,这是极有效率的撤退。”赵行德暗道,他轻提马缰,大宛马轻轻快跑起来,得得来到校尉段怀贤的身侧。

段怀贤皱着眉头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见赵行德上来,问道:“何事?”

赵行德犹豫片刻,沉声道:“末将以为,突厥人可能是诈败。”这念头他在心底反复考虑过多次。

“哦?”段怀贤拿起鞍鞯上的缰绳,轻轻放慢了马速,“何以见得?”

“这,”赵行德一时有些语塞,那些突厥骑兵逃逸得过于从容,只是他的强烈感觉而已,他思索片刻,沉声道,“若非早有准备,突然遭受夹击之下,突厥骑兵死伤绝不会如此至少。”

段怀贤眼神微微一闪,淡淡道:“就这些?”

赵行德理了理思路,沉声道:“芦眉军队作战循规蹈矩,虽不易大胜,也不易大败。突厥人若要取胜,非得想方设法乱了芦眉军队的方寸不可。首要的一点,是让芦眉军队离开海岸,既得不到海上的补给,又失去堡垒的依托。突厥人歼灭了北方军团,焚毁了芦眉的堡垒,又将安德洛大将的首级挂在大枪上,这是在激怒芦眉皇帝。现在这场诈败,很可能是突厥人的骄敌之计。芦眉皇帝既满腔愤怒,又低估了突厥人的实际战力。说不定会离开海岸,贸然攻打罗姆突厥人的越冬牧场。”他边想边说,原本有很多未能想透疑虑,都结合起来,越说越是顺理成章,仿佛看透了罗姆苏丹的用心似的。

行军司马黄宗道跟在后面,闻言惊呼道:“若照你说的,罗姆突厥人为了演这场戏,居然甘愿牺牲这么多族人的性命?”他往身后望了一眼,虽然旷野上的人马尸体显得极为稀疏,但总有一两千具了。如此欺敌,代价未免太大。

赵行德一愣,不知不觉间将人心计算得如此险恶,自己也有些恍然。他脸色微微一变,沉默着没有说话。段怀贤却淡淡道:“只要能让芦眉皇帝中计,将芦眉国精锐尽歼于一役,从此以后,海西地就是罗姆突厥人的天下了。”他转头看着赵行德,点头道:“很不错。”他叹了口气,道,“我营毕竟是客军,事到如今,只好尽人事,听天命。”

果然,段怀贤在军议上提出突厥人很可能是诱使芦眉军队冒进,但很快被湮没在芦眉将领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老皇帝阿列克赛经受不住这场北方军团全军覆灭的刺激,各纵队的将军又不满足于微薄的战果,经过一晚商议,终于决定离开海岸,继续向东行。安条克大公伯蒙德二世因为今天获胜中居功至伟,信心满满,主动请缨担任全军的前卫纵队。

离开海岸没多久,内陆地形逐渐起伏不平。芦眉的军队行军变得十分艰难,不得不沿着丘陵间狭窄的道路行军,东西向的道路间多有丘陵阻隔,左右翼相互呼应不便。于是,芦眉军队的行军队列,由左右翼掩护主力,变成了安条克军队为前卫,约翰皇太子率领的纵队为后卫,阿列克赛皇帝统领芦眉军队主力精锐在中间行军。而为了防止被突厥人偷袭,每天都将先遣轻骑兵放出很远,一方面选择适合宿营的营地,一方面侦查突厥人的动静。

章32 戈鋋若罗星-2

随着海拔逐渐升高,气候越来越严峻。行军第二天开始,晚间极冷,值哨的军士都要带上皮帽子皮手套,肌肤挨着铁甲,片刻便会粘在一起,撕下来便是一片冻伤的皮肉。每次宿营都要小心翼翼。山丘都覆盖着坚硬的冰雪,平地则铺满碎石,寸草不生。高山峡谷,怎么看都好像有突厥的伏兵。军队沿着河流行军,每天都敲开冰面取水。

行军第三天,经过一片火山喷发而成的岩石山体,当地人居然在岩石底下挖掘了巨大的洞窟。晚间宿营过后,黄宗道等几个军官兴致勃勃地叫赵行德一起去观看,洞窟中有穹顶、壁画、廊柱、殿堂等,有的洞窟的居然七八层之深,可以容纳万人。这些仿佛蚂蚁巢穴样的洞窟,据说是为躲避突厥人而修筑的,可是现在都空无一人,修筑洞窟的居民,要么死了,要么迁徙了。

行军第四天,路上有时看见破败的客栈。昨日地下的殿堂和房屋装饰都是芦眉样式的,今日看见这些客栈的装饰已经是突厥式了,有的院子中还建有清真寺。突厥苏丹虽然重视商旅给国家带来的财富,但他无法阻止下面的部族对客栈和商旅持续不断地抢掠。现在夏国和大食等地的商人都改走黑海海路,这一带的客栈也越来越衰败了。

一个的牧羊人趴在血泊中苟延残喘,用仇视的目光看着经过的芦眉军队。安条克军队毫不客气将他的羊群*一空,又在他背上砍了两剑,把皮袄也剥走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当场杀了他,经过的芦眉军队也懒得补这一剑,到不了半夜,严寒的天气就能要他的命。有一个小贩笑嘻嘻的跑到这个异教徒头上撒了一泡尿。因为道路狭窄,随军的小贩的宿营离军队也越来越近,有时候营地竟然挨在一起不分彼此。赵行德每见此情形,都会向行军司马抱怨,假若他执掌军法,一定要将这些商贩全部赶走。

“那将军们可要生气了。”金昌泰笑道。侍从总是粗心大意的,将军贵族所需要的香料脂粉美食等总是带得不足。一路上缴获的战利品也要及时卖给这些小贩,换成易于携带的金银钱币。

离开海岸行军的第五天,整日风声不住地呼啸,如滚雷一般,又如突厥人纷乱的马蹄轰鸣,直惹人厌烦。金昌泰一边将扎营帐的标桩钉入地下,一边抱怨道:“老皇帝莫非昏聩了,偏偏要在这冻死人的时节出征。”黄宗道也摇了摇头,叹道:“寒冷腊月,要什么没什么。”司马君防笑道:“赵兄对芦眉军制最有心得,可知缘故?”

赵行德一边用铁锤钉标桩,一边笑道:“芦眉人觉得,严寒的天下会让突厥人和大食人心情沮丧。所以冬天攻打他们容易得胜。”这两天,每经过那些寸草不生的高山峡谷,他都觉得有突厥骑兵藏身在里面,用狼一样的眼神窥视着。

“这鬼天气,难道就不影响自己军心了吗?”金昌泰叹道。

赵行德淡淡一笑,也许制定这条原则的将军,觉得本国军队的意志胜过蛮族,足以克服寒冷气候的影响。但也料不到,一百年,几百年之后,军心士气又会如何。那个垂死的牧羊人总是浮现在赵行德心头。赵行德不知怎的居然将他的相貌记得极清楚。脸上树皮般粗糙的皱纹,杂乱从生的胡须,鹰钩鼻子,深陷的脸颊和眼窝,浑浊而充满仇恨的眼神。他巡视完本都军士安营扎寨,便来行军司马这里,总不肯让自己头脑和手脚闲下来,仿佛这样才稍微安心一些。

校尉段怀贤也和赵行德一样忧虑,这几天,夏国禁卫军悄悄将累赘的辎重粮草换成了轻便易携的,能步行的时候就绝不骑马,宿营的时候,先把马匹喂饱,半夜还要起来再喂一次马,装食水和毯子的皮囊放在驮马的边上,盔甲马槊箭囊就放在战马的边上,短兵和弓箭放在枕头边上,每天晚上都是双岗。选择营盘的时候,尽量避免被其他的营队围在中间,免得脱身不便。

刚开始出发的时候,芦眉军士气尚算得上高昂,随着行军越来越艰难,将士的情绪也出现了分化。前卫纵队的安条克军队,越来越急躁,每次突厥人挑衅,都要派出骑士加以驱逐。前卫和主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而皇帝率领的芦眉军队主力和皇太子率领的后卫纵队当中,焦虑不安的情绪正在逐渐上升。“该不会又是一次曼齐刻尔特之战吧。”行军当中的窃窃私语越来越悲观。

“真正的问题不在前卫纵队,而是后卫纵队。”赵行德指着司马君防每天标注的行军地图道。芦眉军队现在分成了前卫纵队,主力纵队,和后卫纵队三部分,十几个营盘,在狭窄道路呈一字长蛇阵。夏国禁卫军每天晚上都要军议推演,一旦遭到突厥人的偷袭,芦眉军队会如何反应。

“怎么回事?”段怀贤眼神一凛。司马君防疑惑道:“拼命冒进,将全军带入险境的应该是安条克人吧?后卫纵队还是很谨慎的。后卫和主力都是芦眉的正规军,配合也无问题。”王童登和其它几个百夫长也看着赵行德。

赵行德苦笑了一声,读了二十年圣贤书,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会下意识将人心设想得险恶无比。这就和越是激烈的战场上,他越是感觉不到激动和兴奋,反而仿佛冰冻住了一样冷静一样。是件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情。

“统帅后卫纵队的是皇太子,”赵行德淡淡道,“假若皇帝驾崩,或是陷于阵中,得益最大的就是他。”若不是经历了宋国的东宫之争无所不用其极,他也不至于一下走到这条路上。

众百夫长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可能。

司马君防道:“话虽如此,但皇太子约翰为人善弱,陷君父于死地的事情,未必做得出来。”

赵行德微微一叹,沉声道:“假若罗姆突厥人虚张声势加以诱导呢?他纵然不想,也要禁得住手下将领亲从的劝说啊。”他走到地图前面,指着罗姆苏丹国的范围道,“罗姆苏丹占据海西之地,羽翼虽然渐渐丰满,但要一举全歼芦眉全军十万之众,恐怕还是力有未逮。”

司马君防点了点头,补充道:“罗姆苏丹国精锐骑军大约有五万余,倘若召集突厥和大食诸侯和部落人马相助,则可以征发约十余万骑,但那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也不是短短时日可以办得到的,事先必有极大的动静。”

赵行德点头相谢,继续道:“罗姆突厥人用尽心思引得芦眉军队孤军深入,必然是想要留下得越多越好。”他用手指着那分为三大部分的十余个行军纵队营盘,缓缓道,“兵法曰,十则围之,倍则攻之,若有地利天时,则可酌减。倘若我为罗姆苏丹,兵力不足的话,首先当将芦眉军队截为三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顾,”他用手指在芦眉营盘中虚划了两下,在前卫安条克军队上划了一个圆圈,继续道,“先集中兵力,吃掉前军。”

“在吃掉前卫纵队的时候,想方设法拖住芦眉军队的主力,使它不能下决心即刻撤退。”他顿了一顿,朝着段怀贤和其他军官解释道,“因为突厥人的主力集中攻打前卫纵队,芦眉皇帝此时要突围的话,应该还能突围而出,如果要救援前卫纵队,就会遭到突厥人的顽强阻拦。”他思量了片刻,又补充道,“突厥人也可能慢吞吞地边抵抗边后退,给芦眉皇帝造成再多努力一下,就能救出前军纵队的印象。如果芦眉皇帝在救援前军和突围选择上犹豫不决的话,就正中突厥人的下怀,”赵行德将手指移向芦眉皇帝坐镇的主力纵队,再度画了一个圆圈。

“突厥人吃掉前卫纵队后,便围攻芦眉军队的主力,这时候,芦眉皇帝纵使有心突围,也会困难重重。”他顿了一顿,再度点着后军纵队,沉声道,“突厥人一定会虚张声势吓阻后卫纵队,让他们以为前方是突厥人埋伏的陷阱,不敢向前靠近主力纵队。如果他们再一次犹豫不决,那就解决芦眉皇帝所在的主力纵队,再围攻后卫纵队。”

连校尉段怀贤在内,军官们全神贯注,这场战争的胜负虽不是五百军士能够改变的,但夏国禁卫军想要全身而退,就不得不将最坏的可能性考虑清楚。赵行德所提出来的敌军方略虽然带着很多的臆测,但仔细斟酌,却有极大的可能性。

“兵不厌诈,在兵力不足的情形下,突厥人确保吃掉前军,粘住中军,吓住后军,最为稳妥。皇太子所统帅的后军是否及时靠拢芦眉皇帝所统帅的主力纵队,就是胜败的关键,罗姆突厥苏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给他制造理由和麻烦。”

赵行德叹了口气,低声道:“皇太子约翰未必有陷君父于死地的狠毒,但有一线私心,就可能犹豫不决,招致丧师败绩的大祸。而假若如此险恶情形出现的话,我军的生计,就要在突厥人没能吃掉前军,芦眉主力纵队尚未受到全力围攻的时候,要么跟随芦眉皇帝向后军纵队靠拢,要么单独突围。否则,就完了。”

“难道,不可能将前军纵队接应出来了吗?”王童登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赵行德。

赵行德苦笑一声,答道:“决战的时间和地点,都是罗姆突厥人选择的,倘若你是苏丹,会让芦眉人有可能救出前军吗?”他用手在芦眉主力纵队和前军的营盘之间重重划了几道,仿佛亲眼看到那里布满了伏兵和陷阱。

章32 戈鋋若罗星-3

当赵行德说出他的全部推断后,军帐内静默一片,赵行德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沉默了片刻,校尉段怀贤问道。他看了看旁边行军司马。夏国的军官,每晋升一次都将接受大将军府安排的培训。而刚才赵行德这样对敌我双方将领的心理和策略分析,实在不像是百夫长做出来的。

“正是。”赵行德答道。金昌泰等人眼中亦流露出钦佩之色。

“分析得不错。”段怀贤点点头,赵行德正待逊谢,却听他话锋一转道,“但我营在这里,代表着大夏军士的荣誉和国家的信用。”看着赵行德不解的目光,段怀贤加重语气道,“所以,决不能抛下芦眉皇帝,独自突围。”他再没多说什么,其它军官眼中闪过一抹黯然,旋即转为坚定,都没有出言反对。

赵行德默然,段怀贤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假如遇见如你说推断那样的情形,我会全力进谏芦眉皇帝,让他向后军纵队靠拢,并派出信使调遣后军上前。”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赵行德抬起头,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因为他知道,段怀贤决心已下,哪怕死战到底,也不能失了国家的信用,军士的荣誉。

军议之后,众将各回营帐。段怀贤宁愿死战也不欲失了夏国人之信,赵行德亦无奈何。就算突厥人布置在主力和后卫纵队间只有疑兵,也不是他单人独骑可以突围而出的。“游牧部族重视工匠,就算被俘,也有一线生机?”他忽然想到,旋即又感到十分羞愧。

这一夜乌云蔽月,夏国禁卫军行军时,百夫长以上军官帐中就寝皆用警枕,形如T字,空心的木桩深入地下三尺有余,半圆柱形木枕也是空心的,木枕两侧用薄牛皮蒙紧。左近军士走动,远处战马奔驰之音,都比寻常听得清楚许多。赵行德初用此物时,曾经一连数夜不能入眠。这晚夜半时分,沉睡中的赵行德忽然听到如潮水般马蹄声,他眼睛猛地睁开,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横刀,翻身将左耳贴在枕木的牛皮蒙面上再次细听,确信时大群的战马奔跑无疑,而且越来越近。

赵行德当即站起身来,大声喝道:“敌袭!鸣鸿都披甲列队!”一边喊,一边将弓囊箭囊挂好,戴上兜鏊,掀开营帐门迈步出去,此时夏国禁卫军各都都已惊醒,只稍迟了片刻,军士们便顶盔贯甲奔出营帐。校尉段怀贤在三名行军司马的陪伴下登上营里堆起的土丘望台,朝四面望去,只见黑暗中远方有无数火把晃动,不知有几万骑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

黑暗中突厥骑兵倏忽即近,一群群的骑兵开始环绕着芦眉皇帝的营盘放箭,更远处,无数的火球冲天而起,在夜空里划出道道明亮的弧线,浸透油脂的干草团带着熊熊烈火,一团团砸在营盘中。不少芦眉军帐篷燃烧起来,虽然军队损失不大,但寒夜里匆匆起来的士兵脸色大多是苍白。一营芦眉重骑兵列队擅自出击,出了辕门之后,便湮没在无边的火把和突厥骑兵当中,半晌之后,才有被砍去首级的尸体被马匹拖着跑回来。

与此同时,东方的前卫纵队和西方的后卫纵队方向,也杀声大起。芦眉皇帝阿列克赛派出重甲骑兵护卫着信使向前后了解情形。去后卫纵队方向的一直没有回音,去前卫纵队的却带回来更恶劣的消息。伯蒙德二世再次率领数千安条克骑士和骑马侍从,脱离了大营步兵的保护,驱赶追逐突厥人进入一处峡谷中,却被突厥突出伏兵围困,前军纵队的骑兵和意志薄弱的步兵又被分割开来。虽然受到突厥人潮水般的围攻,前军纵队还在苦守待援,并请求芦眉皇帝前去解救他们。

望着浑身血迹斑斑地信使,老皇帝阿列克赛浑浊的眼神透出复杂的心绪。再次中了突厥人的诡计,让戎马一生的阿列克赛心有不甘。他看向身旁簇拥的芦眉将军,禁卫军重骑兵统领科涅特和兰帕都主张猛攻突厥人的防线,给前军纵队以信心,将他们接应出来。

他又看了看夏国禁卫军统领段怀贤,沉吟未决。段怀贤对突厥人用心的分析很有说服力,而今晚突厥人的袭击和埋伏,都印证了他从前的说法。但是,安条克人是西方十字军小国当中唯一臣服于芦眉的,倘若不顾他们而去,必然会使帝国的信誉扫地。芦眉帝国内里已经腐朽不堪,正因为如此,维护帝国的荣耀和信誉就更至关重要。

阿列克赛眼中闪过痛苦而复杂的目光,手指微微动了动,用含混低沉的嗓音,同意了科涅特和兰帕的要求,集中禁卫军主力精锐步兵和重骑兵,不惜一切代价向东猛攻突厥人的防线,一定要把前军纵队接应出来。

“陛下,”段怀贤阴沉着脸禀道,“派向约翰皇太子的信使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很可能被突厥人半途拦截了,请再加派信使,由我营百名骑兵护送,持陛下御令召后军纵队向我军靠拢。”明晃晃的烛火映照着阿列克赛,紫袍和皇冠都没有脸上的老人斑清晰,他的眼神非常复杂,点点头,答允了段怀贤的请求。

从御帐出来,段怀贤便找来王童登和赵行德,命王童登率领本骑兵队护送皇帝的信使前去传诏。此外,又让赵行德随同前往,面见约翰皇太子陈说利害,说动他发兵救援中军。

“倘若约翰皇太子不发救兵,”段怀贤压低了声音,字斟句酌地缓缓道,“你二人便留在后军吧。”他轻轻叹了口气。

“将军。”赵行德有些震惊,王童登亦道:“段将军,我等愿与营中兄弟生死与共。”

王童登所率的骑军精锐对突围行动极为关键,段怀贤将他派出,那边是说,如果芦眉皇太子不发救兵的话,留在大营的夏国禁卫军也和芦眉皇帝共同进退,绝不会独自突围了。

段怀贤脸色微沉,低声斥责道,“我当率本营拼死维护国体,你二人当留有用之身报效国家,也为我营留点种子。”他看着赵行德,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语重心长道,“我大夏唯才是举,行直当奋发报国,不可松懈!”赵行德只觉胸口发热,喉头有些哽,拱手道:“谢段校尉抬爱。”段怀贤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二人出去,即刻起行。

赵行德低着头回到帐中,说不清楚是羞愧还是不安。他安排简骋在自己回来以前,代掌本都。刚披好铁甲,金昌泰便掀开帐门进来,左右看帐中再无别人,期期艾艾地说道:“赵兄,听说段将军另眼相看,让你留有用之身,为国效力。我有一事相托......”从怀里掏出一叠交子,还有一封书信和私章,双手递上来。赵行德忙将铁护腕放下,将这些东西接过来,口中道:“金兄,这是做什么?”心下却颇为惭愧。

金昌泰脸色黯然,低声道:“捐躯赴国难,没什么好说的。若是有万一,烦劳赵兄交给利州金氏长房老爷的妾室桂氏。”他顿了一顿,低声道,“我金昌泰对不起她,没能给她更好的归宿。”赵行德张口结舌,这利州金氏长房老爷乃是金昌泰的伯父,金昌泰和他关系不佳,提及时总称“利州金氏长房老爷”。望着金昌泰有些苍白的脸,赵行德点了点头,又觉得有些尴尬,随口道:“金兄以阴事相托,将来不会灭口吧?”他这话一出,顿时觉得懊悔,再想弥补却也来不及了。

金昌泰苦笑一声,低声道:“赵兄是挚诚君子,我信得过你。”他拍拍赵行德肩膀,沉声道:“一路保重。”转身离去。

金昌泰走过不久,杜吹角又告罪进来,他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入股商队得契据和几张交子。他低声道:“烦劳赵都头,将这点身外之物带给我那浑家。”他脸上堆笑,眼中却带着一丝黯然。望着他强挤出来的笑容,赵行德心头微酸,沉声道:“吹角,你好生辅佐简骋,我一定会把救兵讨来的。”杜吹角沉默了便可,拱手道:“杜吹角但有口气在,赵大人便可放心。”赵行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见他右肩的军袍上有个厚实的补丁,想必是杜吹角自己补上的,心头又是一阵难受。

结束停当,赵行德便牵着自己的战马去找王童登,二将再带着骑兵都的人去御帐接引皇帝的信使。这番突围危险不小,所有的骑兵皆披上全副铠甲,头盔下只露出眼睛。棉袄外罩藤甲,既能将甲胄的重量均匀的分担,也有避免重击伤及内腑。藤甲外面是软甲,内层是生牛皮,外层是锁子甲和鳞甲,从头盔下缀,一直披挂到腰下大腿外侧,用皮索带勒紧,使它不妨碍行动。此外还有明光铠防护要害。外面又披了件厚实的狼皮大氅,腰带束紧,不但暖和,流矢亦难穿透。

一路上,王童登的脸色甚是阴沉,似乎是为舍了营中袍泽独自突围而郁郁不乐。赵行德心头微动,沉声道:“倘若那芦眉皇太子不发救兵,难道就这么看着全营兄弟陷于死地吗?”他的话声音不大,却能让王童登和左右几名骑兵听得清楚。

王童登眼神一凛,他看了一眼赵行德,低声道:“难道还有别的办法么?”

赵行德点了点头,望着芦眉皇帝御帐的灯火,皇帝的信使正骑着战马朝他们奔来,低声道:“王兄听说过信陵君窃符救赵吗?”

章32 戈鋋若罗星-4

芦眉后军统帅的营帐中,将军维塔兹、法隆内和坎塔诺三人争执不下。皇太子约翰的心腹,维塔兹将军建议立刻将后军纵队后撤,以免被罗姆突厥人包围。但另外两名将军,法隆内和坎塔诺都和他争吵,一个要求向东攻打突厥人,支援皇帝所率的主力。另一个认为黑夜中不清局势,应该原地防守。

芦眉皇太子约翰脸色苍白,他本以容颜俊美风度翩翩著称,此刻却不顾体面地坐在地上。北方军团的覆灭,长途行军的疲劳,遍寻不到突厥军队主力突然出现。约翰·科穆宁对这次战役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原指望通过这次出征建立起继承帝位的威望,谁知却遭遇到可耻的失败。

刚才法隆内试探性的派出数百骑兵向东进攻,刚开始十分顺利,但突然被道路两旁的山丘上杀出的突厥骑兵袭击了侧翼,突厥人在狭窄的道路上布满突尖桩鹿角,步兵弓箭手躲在其中朝着高大的芦眉骑兵放箭。许多骑兵的战马在黑暗中被绊倒,能够全身退回营垒的寥寥无几。

将军坎塔诺大声道:“不能踏入突厥人的陷阱!”将军维塔兹也道:“殿下是国家最后的希望!”唯有法隆内在大声的要求立刻去和皇帝会合。约翰·科穆宁满心都充满了灰心丧气,对三名将领在争执什么,也听不太进去了。

外面突厥人呐喊放箭的声音,没有止息过。东面的一个小营盘被突厥人攻破,道路上拥挤着溃兵和牲畜,败退者带来的沮丧和恐惧迅速传染着整个后军纵队。特别是那些混在乱军中的小贩,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极尽可能的渲染着突厥人的可怕。

黑暗中直看得清突厥人不断晃动的火把,偶尔有有雪亮的弯刀反光。后卫纵队的矮墙后面,芦眉士兵小心地躲避着从天而降的箭矢,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过来。守军透过木栅栏的缝隙朝外张望,一群高举着鹰徽旗的芦眉禁卫军骑兵从黑暗中冲了出来。这些骑兵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不少战马和铠甲上还带着突厥人的箭矢,两名信使被这些骑兵簇拥在中间,其中一名手持着双头鹰徽权杖,赫然是阿列克赛皇帝的传令官身份的象征。

这六十余骑毫不减速地冲到壕沟边缘方才止步。骑兵们来到箭塔吊桥下面,训练所有素地散开,长枪对着外面的突厥人保持警戒,让出中间簇拥的两名皇帝的信使来到吊桥前面。一名信使用力勒紧缰绳,胯下战马长嘶人立。那信使高高举起权杖,金色双头鹰徽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另一名则大声喝道:“放下吊桥!”

守卫营垒的军官匆匆对过军中暗语和口令后,不敢怠慢,立刻放下吊桥。禁卫军骑兵簇拥着皇帝的信使一涌而过。最后一骑刚刚踏上对岸,吊桥便在他们身后拉起,跟随而来突厥骑兵被寨墙后面一阵弩箭射了回去。

为了防备突厥人的诡计,吊桥后面,五六百名手持圆盾的重步兵在三面列阵以待,六十余骑被压迫在狭小的空地上。周围的芦眉士兵将明晃晃的火把伸到骑兵跟前,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这些刚刚从黑暗中冲杀过来的骑兵顿时感觉火光耀眼,看不清周遭的情势,寨墙上还有数排弓箭手指着他们。两名信使翻身下马,一名举着权杖,高声喝道:“有皇帝陛下的旨意,快带我们去见约翰殿下。”

皇太子约翰得到卫士的通知,皇帝信使带来的消息关系重大,传达时不能有别的将军在场。约翰·科穆宁满怀诧异,“难道陛下已经难以突出突厥人的包围,要求自己迅速回芦眉继承帝国吗?”每当老皇帝驾崩的时候,都是芦眉帝国的将军有拥兵自立的最好时机。他心中满怀着未知的忐忑,立刻让卫兵将两位皇帝信使待到自己私人的营帐中。

为了保证殿下的安全,两名信使均解除了佩剑,并且经过了卫兵详细的搜身,确保他们没有携带利器,这才让其在营帐中等候。片刻后,约翰见到了这两位不速之客,眼中都闪过了一丝惊诧,居然是夏国人的面孔。火光的映照下,赵行德的神情肃穆而镇静,他满怀希望地看着约翰·科穆宁,仿佛芦眉帝国的希望就在殿下的身上。

大约一炷香时间后,约翰·科穆宁走出了营帐,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此后,两名皇帝的信使便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皇太子召见了几位将军,出示了阿列克赛皇帝的圣旨,决定留下少数步兵看守营盘内的辎重,自己则亲自率领后军的主力向皇帝陛下靠拢。几个将军都不敢质疑,立刻分头准备。不多时候,各个重步兵轻步兵营队就列好了队伍,按照芦眉军队条例,前后有序地开出了营盘。

骑兵挥舞着长剑,将那些拥堵在道路上的溃军和小贩们赶开,跟上的重步兵手忙脚乱地将败军横亘道路上的辎重车辆和突厥人有意设置的鹿角尖桩都推在路旁,前方的步兵已经和隔断主力纵队与后军的突厥人有了接触,后方的弓箭手虽然看不清突厥人的位置,仍然一边前进一边在军官的指挥下放箭。箭羽不断地朝着火把摇曳的方向飞出去,虽然只有极少数的突厥骑兵被射中,但是迫使这些突厥骑兵不敢于靠近。

为了保护皇太子约翰的安全,在殿下的指令下,随同皇帝信使而来的禁卫军骑兵的重重簇拥在他的身边。望着嘴唇苍白,似乎在强忍着愤怒和恐惧的约翰·科穆宁,王童登咧嘴笑道:“行直,真有你的。”芦眉皇帝的圣旨乃是写在羊皮纸上的,赵行德将淳于震所赠的匕首裹在里面,在外面伪造带着模糊印玺痕迹的蜡封印,又称这是只有皇太子约翰能看的密令,躲开了卫兵的搜身。这位皇太子一听信使传递的是阿列克赛皇帝诏他立刻统军前去救援,而不是将皇位传给他,脸色立刻变了,犹豫不决起来。若不是赵行德用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恐怕现在还不肯发兵。

赵行德淡淡一笑,沉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不是这位殿下也想来这么一手,我们也不必冒这么大的风险。”那两位真正的皇帝信使,刚刚出了营盘不久,便被夏国禁卫军给绑缚起来,藏在路上一处不知名的山坳中,只等到这场战役尘埃落定过后,再派人手寻找。

在黑夜里,除了远处那些高举着火把不断奔跑的突厥骑兵,近处谁都不敢随意高举火把。夏国禁卫军除了严密地簇拥在皇太子约翰的周围,防止突发事件外,并没有别的事情。赵行德临时客串起了约翰皇太子的传令官头目的角色,每当需要督促某部军队加强攻打时,他就会谦恭地请示,在得到皇太子的首肯后,派出传令官去向各部将军下令。约翰皇太子对他言听计从,以至于原先的卫士和传令官统领都有些嫉妒。

两万余芦眉后军纵队向东一边攻打一边行进,突厥骑兵始终只在远处骚扰,前方的突厥人的防线很快就被芦眉重骑兵和重步兵粉碎了。皇太子约翰·科穆宁轻呼了一口气,看来刚才那两个夏国禁卫军官确实没有欺骗他,突厥人兵力不足,在主力纵队和后军纵队之间,只布置了虚张声势的部队。

在拿着匕首威胁他的同时,赵行德称亲眼看见了突厥人将火把绑在摇曳的树枝上。“我可以向殿下保证,突厥人正在全力攻打前军的安条克军队,绝对不可能一口吃掉后军。”约翰·科穆宁忽然又想起那夏国军官威胁的话。“忠于科穆宁家族的军队大都在皇帝陛下身边,倘若他们被突厥人消灭,那么科穆宁家族统治帝国的根基也就毁了。即使殿下暂时能侥幸登基,也必然在不久之后的叛乱中丧身失国。殿下只有将他们从突厥人的包围中救出来,才能赢得军团的支持和忠心,顺利登基称帝。”

现在想起来,这个夏国人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也许,他挽救了科穆宁王朝的统治。”约翰·科穆宁颇有些羞辱地想到,但是,他仍然满怀着恨意地盯着那个显然是主谋的军官,赵行德居然还转过头来对他笑着行了个礼。

“赵兄,看来这位殿下是记住你了。”王童登看着在火光中脸色上算得上平静的赵行德,叹道,“我也称得上胆包身了,可真没想到,挟持皇太子,近乎斩将夺军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赵行德微微一笑道:“管他什么身份,和数百兄弟的性命相比,就是草纸一张。”若是在汴梁时,他或许还不会做出如此极端之事。揭帖案被诬,张炳死难,让赵行德的心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察觉到不远处约翰·科穆宁的目光,转身对他报以歉意地笑容,并行了个军礼。

“赵兄,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若是不成,我们都会丧命在芦眉军营里?”王童登问道。

“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事情,值得豁出性命去干。”赵行德沉声道,火光映照下,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远处,芦眉皇帝的大营已经遥遥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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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32 戈鋋若罗星-5

黑暗里,每回芦眉重骑兵夹着重步兵攻打过来,罗姆突厥人便用鸣墒指示方向,伴随着尖利的哨音,鹿角和尖桩后面的突厥士兵的密集的放箭。已经有两名将军在攻打突厥人防线时被乱箭射死。浓浓的夜色掩盖了遍地结冰的血泊,这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一点微小的伤口,如果不能得到及时医治,都会导致死亡。刚刚还在呻吟的伤兵很快就会变成冻得僵硬的尸体。到处都是火把乱晃,溃乱的士兵,成群而密集的马蹄声,箭矢到处乱飞,救援安条克军队的战斗显得既混乱又格外残酷。

阿列克赛皇帝的神情比北风更加寒冷,东方的喊杀声已经弱小了不少,他仿佛看到罗姆突厥人正如潮水一般冲进前军纵队的营盘,像驱赶羊群一样砍杀着惊慌失措的脸芦眉士兵。一营军队刚刚败退下来,皇帝阿列克赛就督促另一营军队冲上去。这里到前卫纵队的营盘,已经不过两里,甚至可以听到前军营盘中喧天的杀声,但是就是冲不过去。不知不觉,皇帝已经派出了太多的军队去攻打突厥人的防线。

突厥人正逐步将围攻前军纵队的兵力调遣出来,骑兵挥舞着弯刀,一浪接一浪地朝着芦眉军队冲过来。已经解决了安条克军队的突厥骑兵持续不断地从东面增援,压迫得芦眉军队主力节节后退。与此同时,相当数量的突厥骑兵通过了双方大量军队混乱交战的地带,绕道崎岖的山路,避开了芦眉军队主力设置在主要道路上的防线,企图去增援将芦眉皇帝与后卫纵队隔离的突厥人防线。

然而,统兵的突厥将领惊喜地发现,芦眉皇帝所在的山丘,居然只有数千军队防守。他当机立断,下令立刻攻打芦眉皇帝所在山丘,并派出一支军队向身后的道路建立防线,阻止前方芦眉主力军队向皇帝靠近。大队的突厥骑兵开始在阿列克赛皇帝暂时驻跸的小山丘下奔聚集,一边不停的放箭,一边不停地试探从防线的薄弱处,尝试着突破攻进去。对突厥勇士来说,无论是俘虏芦眉皇帝,还是取得他的首级,都是极高的荣誉。

察觉皇帝遇到危险,前方芦眉军队立刻分了一个纵队调转方向,拼命往回冲杀。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突厥人在芦眉军队主力和皇帝所在的山丘之间的狭窄地段又构筑了几条防线,突厥骑兵下马防守,顽强地阻挡着芦眉军队的接近。整个战场上混乱不堪,突厥骑兵和芦眉军队彻底搅在了一起。双方好像两只遍体鳞伤的野兽,一刻不停地撕咬着对方。

凭借着黑暗穿插进来的大队突厥骑兵,已经成功地实施了包围,切断了芦眉皇帝和芦眉主力精锐军队的联系。无数的铁盔,铠甲,弯刀的白刃映着火光,这座不大的山丘上已经布满了尸骸,无数突厥骑兵还驱使着战马,跳过这些横七竖八的障碍,从被焚烧的辎重所散发的浓烟中冲杀出来。承影营只剩下不足三百军士,并且出现了弓箭手因为力气下降,手指被弓弦割伤的情况。夏国禁卫军鏖战一夜,此时竟成了强弩之末,虽然他们依旧沉着,不断是放箭还是骑马反冲击,都猛烈而秩序井然,但气力却衰弱了很多。校尉段怀贤下令军士们不得与突厥骑兵搅在一起,但是混战中总有撤退不及的时候,好几次白刃相接,数十名军士被弯刀砍倒。两名百夫长的阵亡,更令段怀贤心痛不已。

马蹄声越来越近,杜吹角猛地闪身而出,将弓箭对准突厥骑兵,放箭,然后又缩回树干后面,一匹雄壮的战马带着呼呼地风声从他头顶越过,杜吹角就地一滚,躲过一鸿掠过头顶的刀光。还未站起,更多突厥人战马呼呼地从他旁边冲杀过去。

杜吹角将后背紧紧靠着一根被伐倒的树干,“只要那趟商队赚到十倍的银钱,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有交代。”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赵军使应该平安脱险了。”他扔掉了弓箭,抽出横刀,背靠着树干,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周围是如潮水一般的突厥骑兵。

突厥骑兵越来越多,保护皇帝的芦眉军队已经放弃了两道防线,禁卫军不断在用辎重车和尖桩,甚至是人马的尸体构筑起新的防线,才勉强挡住了突厥人。现在芦眉帝国多达五万多主力军队陷入了和前军一样危险的境地,已经有将领建议皇帝陛下放弃军队,在禁卫重骑兵的护卫下向西方突围,但是皇帝阿列克赛本人也拒绝了这一足以导致科穆宁王朝覆灭的提议。

除了数百名下马禁卫军重骑兵簇拥在他的周围,其它的芦眉军兵都陷入了各自为战的境地。双方的士兵交缠在一起,在夜色和火光中间乱哄哄地战斗着。战马践踏在受伤的士兵身上,到处都是呻吟声,有些芦眉士兵惊慌失措的开始逃跑。也有的营队被突厥骑兵冲散了,军官和士兵在相互寻找。有的雇佣军统领开始抱着保全实力的态度,收缩起队伍,冷漠的看待友军的求救。

突厥骑兵眼中已经开始闪烁着狂喜的光芒,战斗达到这个程度,突厥骑兵已顾不上再盘旋放箭,数十骑径自催马直冲着猬集一团的芦眉军兵而去。战马带着巨大的惯性,接连不断地朝着芦眉军兵的防线冲撞过去。

夏国禁卫军一直拱卫在皇帝身边,凭借着微微地火光,在辎重车辆和尖桩的掩护下,朝着冲击的突厥骑兵放箭反击,夏国军士的箭技高超,发出的箭矢,准确得像长了眼睛一样,穿过黑暗的迷雾,往往远处的一声惨叫。夏国禁卫军的出色表现,着实赢得了老皇帝的关注。他们上下一心,既勇猛用又纪律严明,军官在最激烈的战斗中也保持着冷静,用最小的代价给突厥骑兵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可惜,像这样的军队太少了。”阿列克赛的眼中闪过一丝遗憾,“战死没有什么,帝国不能再出现被俘虏的皇帝了。”皇帝已经很老了,老得即使在如此激烈的战场上,他也只能身披着厚厚的紫袍,坐在御座上俯瞰着战场。精锐的禁卫军正在被排山倒海一样的突厥骑兵消耗着,仿佛被放置在磨盘上,即将慢慢的被磨得粉碎。

阿列克赛皇帝站起身来,拔出了腰间佩剑。皇帝战死或者被俘,意味着战役的失败,芦眉帝国最精锐的军队也将和它的皇帝一起葬身此处。“完了。”这个念头浮现在越来越多的芦眉军兵的心上。

这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战役,已经越来越滑向令人绝望的深渊。正在无尽的恐惧越来越紧地攫住人心之时,不远处的一声号角好似黎明的光芒划破了无尽黑暗。这是芦眉国军队的军号,这是重骑兵的号角,冲锋的号角。

一大群骑兵高举着鹰旗出现在交战双方的视野中,正是及时赶到战场的后军纵队的前锋。面对着突厥骑兵完全失去了队形,和芦眉军主力纠缠在一起的局面,赵行德立刻建议芦眉皇太子,绝不能给突厥人重整队形的时间。

“我们已经在突厥人的阻拦下走了十几里,来到这里,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我们,取得最伟大的胜利。最困难的战斗已经完成,剩下的已经轮到我们来干。突厥人已经不堪一击了,皇太子殿下命令你们,立刻冲锋,打败他们,追逐他们,毁灭他们!”

赵行德举起马槊,战马人立而起。在约翰科穆宁嫉恨的眼光下,他竭尽全力高声喊道:“冲锋!!”

骑兵们顾不得怀疑为何皇太子殿下将足以名垂千古的阵前演说也交给了传令官。他们为唾手可得的辉煌胜利而激动万分,纷纷催马开始了冲锋。

地面剧烈的颤抖起来,重骑兵以营队为单位的列队冲锋,是已经乱成一团,被战场各处的芦眉军兵牵制着的突厥骑兵完全不能抵挡的。芦眉军队和突厥军队实际上是两旁的山脉之间的一条东西向的狭长地带上交战,被重骑兵所击溃的突厥骑兵根本没有停顿和重整的时间,只能沿着狭窄的道路不断退却,而被解救出来的芦眉军队,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兵,都立刻汇入了冲锋和追击的行列。

自西向东,整个战场仿佛一副不断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溃逃的突厥人和追击的芦眉军队仿佛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最终将战场上所有的双方军队都卷入了进去,罗姆苏丹听闻前方溃败的消息后,毫不犹豫地在禁卫军的保护下撤离了战场,其它的突厥将军也拼命地率领本部军队和芦眉军队脱离接触。战局很快演变成了真正的溃逃和追击,凡是有马匹的突厥人都尽可能快的离开了战场,剩下不能逃跑的那些,则成为俘虏和死人。

“横扫千军如卷席。”金昌泰伸手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水,他脸色煞白,喘着大气坐在地上,两手都磨出了血茧子,这时才感到钻心的疼痛。

章33 君王弃北海-1

罗姆突厥人大多是骑兵,脱离战场极快.没多久,这片狭窄的战场上,只剩下了芦眉军队。无数的军兵挨个翻找着尸体,如果遇到受伤的突厥人,就毫不客气地补上一刀。

按照芦眉的观念,两军交战,最后占据了战场的一方算是获胜,然而,芦眉皇帝阿列克赛毫无胜利者的喜悦。包括一万两千安条克军队在内,前军纵队近两万人,全军覆灭。根据少数幸存者的口述,前军纵队骑兵脱离了步兵,追击进入一处山谷,结果突厥人伏兵齐出,安条克大公伯蒙德二世在战斗开始不久便被突厥人当场射杀,群龙无首的安条克骑兵被突厥人堵在山谷中,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地撤退,而前军纵队的步兵则被阻隔山谷外面,还受到了突厥骑兵的轮番冲击,顿时溃不成军。

王童登和赵行德并辔而立,注视着不远处山丘。惴惴不安的皇太子跳下马,朝着皇帝走去。

“你有把握这位皇太子不会告黑状吗?”王童登问道。就在刚才,皇太子约翰友好地脱离了夏国禁卫军保护。告别的时候,他一直着保持沉默,眼中充满愤怒,骑上战马时,回头对赵行德投以深深的凝视。

赵行德点了点头,笑道:“除非他不想要这份功劳,也不想继承皇位了。”在皇帝面前,如果他指控夏国禁卫军,那便是承认自己是一个被劫持的懦弱的人,而不是救出皇帝,也救出了帝国命运的功臣。

对阿列克赛皇帝来说,这场战役最大的收获,便是证明皇太子的统帅能力,他坚决地率领后军纵队前来增援,面对突厥人乱作一团的战机,毫不延误地发动最后的致命一击。望见脸色苍白的皇太子约翰骑马过来,阿列克赛皇帝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远远地便抬起双手,赐他不必大礼参见。皇太子的心情似乎格外激动,跪倒在皇帝面前,亲吻他脚下的泥土,抬起头已是热泪盈眶,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感谢上帝对芦眉帝国的护佑。

“我的孩子,你拯救了军团。”阿列克赛浑浊的眼珠带着一丝感伤,“帝国年轻的雄鹰。我终于可以安心地老去了。”他将皇太子约翰从地上拉起来,握着他的手,俯瞰着辽阔的战场。

大部芦眉营队都解散开来打扫战场,少部分精锐军队仍然保持着阵型,准备应付突发状况。四处芦眉军团的鹰旗高高的飘扬,追击突厥人的重骑兵一队队返回,骑兵们排列着整齐的队形通过,高声向陛下致敬。每一个营队都带回了溃逃突厥人丢弃的旗帜,依次将它们丢弃在阿列克赛皇帝的脚下,并大声向皇帝致敬。

“陛下。”约翰·科穆宁苍白的脸变得有些殷红,他满怀着心事,却丝毫不能说出来。两位真正的皇帝信使途中遇到突厥人袭击,已伤重不治而阵亡。约翰·科穆宁心中有些愧疚和忐忑,只命心腹准备一份丰厚的抚恤。据说是罗姆突厥国王丢弃的宝座和御用的金银器具被特意呈上献来给皇帝,阿列克赛只略看了一眼,便挥手让把它们搬到战利品当中去。

在不远处的山丘上,王童登望着这对芦眉最高贵的父子,叹道:“可惜,这大好的功劳让别人领了去。”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赵行德笑道:“君子之道,正是做善事不留名。”二人一阵长笑,驰马下了山坡。

在夏国禁卫军的临时营地里,同样堆积着不少战利品,黄宗道忙着为受伤的军士诊治,抬头看着赵行德笑道:“真有你的。”

赵行德心中一突,他早料到这事情瞒不过校尉段怀贤,暗念着长痛不如短痛,硬着头皮来到段怀贤身前。只见校尉本人的左肩披甲已经卸下,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药味的绷带,可见适才战况之激烈。

段怀贤面上笼着一层阴霾,这一役是承影第七营成军以来伤亡最重的一次,因为气候的严寒,重伤的都没有挺过来,三成的军士战死。他看着赵行德和王童登两个够来,叹了一口气,若不是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兔崽子,恐怕......饶是如此,他仍然将脸板起来,沉声道:“命你二人护卫皇帝的信使,做得好事!”

王童登讷讷不言,赵行德低声辩解道:“末将等只为完成军令,劝说芦眉太子殿下发兵救援而已。”

段怀贤道:“这般劝说,未免太大胆。”当初分派赵行德这个鸡肋般的军务,只为留下人才,按照分遣军务不计较手段的惯例,倒还真能给他搅浑过去。

他顿了一顿,又道,“芦眉贵族好面子,这位又是储君,更要贪天之功为己有,刚才已将两位真正的信使灭口。他今后必不肯干休,我将上书大将军府,退军之后,参与此事的军士都调回国。”

“这样便可以善了?皇太子就不会找我营的麻烦?”赵行德眼中有些担心。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当初权衡利弊之下,还是拼着一腔血性做了。

段怀贤一瞪眼,骂道:“二位胆包身的好汉,还能顾及这些,真是难得?”见赵行德和王童登都低下头。他神色微动,方才缓缓道,“我营身后,站着大夏国家。将你们调遣回国,便已经算让步了。约翰想执掌芦眉,便须知道些好歹。”

若是单纯的雇佣军,倒还真难以承受报复,但承影营的身后,是强大而试图插手芦眉的夏国。芦眉皇帝的两个继承人,皇太子约翰和皇长女安娜,一个主张依靠芦眉本身的大贵族,一个主张和罗斯人联合,对夏国都更多的是借重而非亲近。皇太子约翰虽然被夏国禁卫军挟持,但毕竟获得了功劳和威望,夏国朝廷用行动帮他掩盖真相,也算是施以援手。五府中间的合纵连横,阳谋暗算,不比世上任何地方少,把校尉们历练得都是文能聚众,武能威敌。利用突发事件尽最大可能谋取利益,正是校尉们的拿手好戏。此番段怀贤拿了约翰·科穆宁的一个把柄,至于台面下的后续交易,则不必和这两个百夫长细说。

“此役事关重大,我将上呈大将军府,你二人功过,也待军府定夺。”作为上官,段怀贤在军报中已加回护,并向大将军府举荐二人,只是不让这两人得意忘形,这层意思便按住不说。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我已下达了封口令,一切听从军府安排。倘有人问及此事,你二人也不可张扬。”

王童登点点头,答道:“明白,做善事不留名。”这个严肃场合,他话一出口,便悔得恨不能将舌头咬下来。赵行德忍住笑,没想到在山坡上一句玩笑话,他却印象深刻,乃至脱口而出。段怀贤见这两人憋得难受,不禁有些气不打一起来,又训斥了几句,挥手让他们离去。看着二人的背影,脸上却露出一丝笑意。

回到营中,赵行德的心情便有些低落,这一役鸣鸿都战死了二十六名军士,杜吹角和简骋指挥大家将战死袍泽的遗物收集起来。因为芦眉皇帝急于退军,承影营匆匆给战殁的袍泽举行了火葬的仪式,由百夫长负责将各袍泽的骨灰封入瓷瓶。这是赵行德第三次从金昌泰那里领取承影营特制的骨瓷瓶了,他一直没有问金昌泰,到底带了多少出来。司马君防言说,根据更戍敕令,很快就到有家室的军士轮换的时候,这次承影营损失又重大,军府定会再选拔一批精兵补充过来。

这一场战役致使芦眉军队许多辎重被毁,诸多将军也不敢再提深入寻找罗姆突厥主力决战的事,皇帝阿列克赛利用胜利巩固了皇太子约翰继位的声望,也就顺势撤军。这一带在很长的时间内,都将不是芦眉国的疆土了。撤军的沿途,芦眉军队将教堂、市镇、村庄,全都烧毁。撤出战场的罗姆突厥人也宣称取得了战役的胜利,他们按照死伤数量来说,大约三万多芦眉军队阵亡,而突厥人只损失了不到两万人,并且迫使侵略者逃走。

内陆行军途中,罗姆突厥骑兵一直阴魂不散地纠缠着后卫纵队,直到重新回到黑海海岸,芦眉军队得到支援,突厥骑兵方才稍微放松了骚扰。芦眉国贵族有雇佣刺客的传统,为了防止皇太子约翰报复灭口,撤退的路上,段怀贤一直严禁赵行德和王童登擅自出营。赵行德想到不久之后便能和李若雪团聚,便安之若素。

虽然并没有获得敌方统帅,但芦眉全城为阿列克赛皇帝举行了盛大的凯旋仪式,几乎全城的居民都涌到麦西大道两旁,人山人海,鲜花花瓣仿佛下雨一样往路中抛洒。阿列克赛皇帝特别要求对战役有重大贡献的皇太子约翰作为他唯一的扈从,约翰皇太子手持着月桂枝条缠绕的束棒紧紧跟随在皇帝的身后,分享了全部芦眉人的欢呼和爱戴。

在凯旋式上,夏国禁卫军是距离皇帝最近的部队之一,但他们头戴胜利勇士的花冠,手里拿着战利品和被击败的突厥人的军旗,他们穿过黄金城门,阿卡迪乌斯广场、公牛广场、君士但丁广场。每一处广场上都聚集了十数万民众,近乎疯狂地朝着禁卫军欢呼。而赵行德等人的表情却丝毫没有芦眉军队的激动和兴奋之色。“军士们都牢牢记得,我们只为大夏而战。”这是段怀贤上呈给军府文书的最后一句话。

章33 君王弃北海-2

段怀贤行事十分果断,一回到芦眉城,便命王童登与赵行德回国。

赵行德前去和李邕告别,才他和刘知远已经率领商队出发,只留下一封书信,告诉赵行德可通过福海行邮驿联系,假如商队成功的话,就会将军士应的得赢利通过福海票号交给赵行德。李邕还说商队贩运宝货的规模会越来越大,劝赵行德将赚得的银钱当本钱再投入进去,和陈东合作将宝货商号在大宋广为铺开起来。赵行德将李邕的信函给段校尉和其他军士看了,众军士也抱了很大的希望。

离开那天,为了避免麻烦,段怀贤只带了三名行军司马送行,后来芦眉城里的夏国商人还多向陈西斋抱怨,为何也不让大伙儿相送。芦眉皇太子约翰·科穆宁得知此事后,倒是松了口气。在得到夏国使陈西斋和段怀贤的保证后,他很快将全副精力投入到巩固皇储地位的争斗中。因为母亲处境窘迫,娜塔莉亚·科穆宁反而疏远了曼舒尔。然而,据说罗斯国王穆斯求亲的使者已经在途中了,母女俩常常为此而争吵。

此次返国的除了参与胁迫芦眉皇太子的六十余人,还按照更戍敕令轮换回国的有家室军士三十多人。赵行德等人乘海船离开金角湾,航行至海西港,在镇西堡停留了数日,等待夏国商队一同返回河中。这回镇西堡中屯驻了比三年前承影营来时多得多的军士。虽然身为百夫长,赵行德亦不得不和杜吹角、刘政合住一间。

房间虽然狭窄,但一面窗户朝着黑海,日夜海风吹拂,窗外白鸟翻飞,倒也让人神清气爽。从窗口可以俯瞰海西港,三艘大船停泊在镇西堡的塔楼下,军士们和水手们正小心翼翼地将几座巨大的铁桶炮加装在船只的前甲板上。一队军士赶着二十匹役马推动绞盘,卷绕铁索的滑轮组出咯咯的响声,赵行德真有些担心那数千斤的重量会将轮轴坳断。当火炮吊升到比海船的前甲板还要高出两丈之时,军官一声令下,军士们一起大声吆喝,用力挽着牲口的笼头,停住了推动绞盘。匠师扳动机关,铸铁爪扣上棘轮,发出嘣的一声巨大声响,瞬时的冲力让绞盘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才一动不动,稳稳地将火炮悬在了空中。

另有一队军士光着膀子,露出精赤的上身筋肉,和军官一起喊着号子,小心翼翼地推动吊臂。军士们的汗水都大颗大颗滴到地上,仿佛带着一股焦灼的味道。吊臂缓缓地旋转,悬挂火炮的铁索绷得笔直,在空中微微飘荡,沉重的铜炮逐渐移动到海船上空。

待铁桶炮的位置大致对准了已经安置在前甲板上的炮位时,铁索方才缓缓放下。海船的前甲板上,另有一群军士和水手,高高举着双手,抓住铁桶炮炮身各处绑好的绳索,在军官的指挥下一起用力牵引方向。直到最后,数千斤重的火炮砰的一声,恰恰好安放在了炮架上,海船和码头上的军士水手一起迸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好!”赵行德暗赞一声,脸上带着笑容,很久没有看到这景象了。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锈蚀的铁、油渍和汗水味道混在一起的空气,心情格外愉快。

“用这玩意儿去剿灭海盗,够那帮家伙喝一壶的。”王童登随手翻阅一份军报,上面说因为海盗骚扰商船,军府准备来一次彻底清缴。杜吹角撇了撇嘴,叹道,“这般兴师动众,看来是要斩草除根了。水至清则无鱼,今后简骋他们发财就难了。”赵行德离开后,鸣鸿都便推举了简骋暂代百夫长,段怀贤也上报军府,待军士补充足额以后,再行推举新百夫长。

赵行德仔细看着那铁桶炮的身管和口径。“这分明是攻城炮啊。”他暗暗道,打海盗怎么可能用得上这玩意儿。他微微摇了摇头,却没指出来。军报上既然如此写,自然有如此写的道理。却听王童登喝道:“真岂有此理!”

“怎么回事?”赵行德疑道。

他将一则军报上的消息指给赵行德看。

赵行德皱着眉头接过来,看下去,也不禁怒火中烧。原来自从耶律大石踞幽州叛乱后,辽皇耶律延禧已经尽发北院兵马,自领宫分军皮室军精锐为中军,准备南征。先平定幽州,再北援黄龙府。耶律大石虽然兵力薄弱,但他广为招揽契丹部落的人马,意图和耶律延禧决一死战。为了收揽人心,耶律大石以恢复契丹旧制为号召,居然在南京道广为增设投下军州,将原本按照汉地郡县制治理的汉人,强行编为投下奴户。所谓投下奴户,便是将原本由辽国朝廷治理的汉民化为私属于契丹各部族的奴隶。耶律大石而以部族出兵多寡而论,每一名契丹族勇士从征,皆赏给汉人为奴和相应的土地,虽然记在部族战士的名下,实际的收益却归部族首领所有。并以此换取耶律大石对契丹部族军队的指挥权。耶律大石暂时将征召的部族战士分为五等,最勇猛的可以为部族换回100户奴隶,而普通的只换回5户奴隶。耶律大石宣布,契丹族人打仗勇猛立功的,可以封爵,赏赐的奴隶最多可以高达万户。

耶律大石这一做法虽然征召了大量的契丹士兵,并且让部族首领同意他进行整编,却令得许多南京道的汉户流离失所,甚至家破人亡。以往辽国的治理虽然暴虐,但在还有点王法,这些汉民被分到部落的投下军州之后,生死都由契丹部落主宰,运到稍差的,比原先制度下的奴隶还要不如。

“他奶奶的,契丹狗贼这么搞法,就不怕汉人造反吗?”王童登骂道,“他把民户都分到部族底下,要人没人,要粮没粮,还争个屁的天下。”他伸手“啪”的将军报拍在桌上,喝道:“安北和安东军司怎的不出兵东向,灭了这狗贼!”

赵行德思量片刻,沉吟道:“这耶律大石乃是个枭雄,必不可能容忍被部落首领所架空。以我之见,他这是暂且容让,只为抓住契丹各部派出士兵为他打仗。这些部落头人,为了眼前的利益,将部落士兵送到他的麾下,迟早要自食其果的。”

“这么说来,南京道的汉儿还有一线生机么?”杜吹角眼中带着些许悲悯之意。

“这倒不然,”赵行德缓缓道,“这是他们契丹人内部的分赃,人为刀俎,做鱼肉的,下场能好到哪里去?”眼中带着沉痛之色。窗外,又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又一门数千斤重的火炮被放置在了海船上。

敦煌林泉宫中,护国府长史崔淳佑秉道:“护国府中相持不下,现在还没有定策。大部分校尉都以为,攻打罗斯国在即,在这一战结束前,不可再开战场。而辽人如此倒行逆施,辱我华夏衣冠之族,康德明力主发兵征讨辽国。而杨任则以为,漠北部落结盟才是心腹大患,当趁其羽翼未丰时,安东军司骑兵出塞,安北军司发动荫户骑兵,全力平灭之,以免遗为后患。余藏云则主张趁辽人相争之际,先夺取云州,再作观望。三位校尉也各有支持者。”

崔淳佑这护国府长史之职,只是负责护国府胥吏的管理及日常运作。定策国家大事时,四百多名校尉自有主张,其中尤以康德明、杨任和余藏云三人最为翘楚。三人建策行事的风格,大不相同。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柳毅曾道,康德明是儒家,杨任是墨家,余藏云是法家。

“陛下,”柳毅沉声道,“若要趁辽国内乱,一举灭其国,宋国必然会火中取栗。先后与辽宋两军相战,我朝必全军而出,耗时日久。以臣之见,在西方未定之前,东面战场但宜小打以弱顽敌。待西面事了,我朝再集中军力,一举图之。但漠北部族结盟乃是前所未有之事,海都汗虽然势力尚小,野心却甚大,扬言要将草原各部全都统一,让天下都做他的牧场。”

陈宣神色微动,随即又转为沉思。以他本心,哪怕暂时停止准备已久的罗斯战役,也想借此机会一举平灭辽国,但是从先祖笔记所记述的预言来看,女真和漠北部落才是真正的大敌,那记述中的大宋便是贪利伐辽,结果致使女真坐大。“前车之鉴”,使陈宣不得不在伐辽这事情上格外谨慎。

良久,陈宣方才缓缓道:“既然护国府尚存争议,可让安北军司先准备起来,待罗斯战役结束,再请大将军府与护国府商讨征伐海都汗一事。”他顿了一顿,道,“至于辽国的动乱,观察其动向,务必不能让辽东的女真人成了势。”

柳毅微微一愣,他从前常年在漠北巡边,故而对漠北部落的结盟格外敏感,认为是国家未来的大患。陛下不知如何,居然在辽国正在剑拔弩张的龙争虎斗之外,格外关注起刚刚崛起的女真部落呢?

此时,辽阔的漠北草原,一群契丹骑兵紧紧护卫着一名使者疾驰。忽然,天空中传来数声清鸣,那使者抬头一看,只见数头罕见的白色大雕在高空上盘旋。这种猛禽因其毛色特异,常常是漠北部族敬献给首领的贡物,那契丹使者脸色一喜,顿时高声呼喝,带着骑兵朝那雕群起落之处驰去。

章33 君王弃北海-3

在大雕盘旋的天空之下,一群皮袄扎在腰下的骑者亦在策马疾驰。前方草原上腾起一阵烟尘,正是上千只拼命逃命的黄羊。追到近处,骑者加紧扬鞭催马,居中的老者高声呼喝,前方骑者纷纷弯弓搭箭,这些人所用皆大弓长箭,箭箭出去,快若流星,大多命中脖颈,头颅等要害处。被射中黄羊哀鸣一声便前脚软倒在地。后面的骑者毫不理会半途倒毙的猎物,只紧紧追逐驱赶大群黄羊,似乎在有意耗竭猎物的体力。

就在追逐的马力渐渐不支之时,天上又传来数声大雕的清鸣,在逃窜的羊群前方,又出现了两支人马,骑者高声呼喝着弯弓射箭,猎犬的咆哮着撕咬试图夺路而逃的黄羊,黄羊群被拦腰截为两部分。前面的黄羊连跑带跳地远远逃去,后面这群体力稍弱的,却被猎手围在当中,左冲右突都跑不出去。猎人骑马盘旋在羊群周围,既不断堵住羊群逃生的去路,又不断放箭射杀,有的小羊被射伤倒地,母羊在旁边不肯离去的,亦被毫不留情地射杀。

不多时,围猎的圈中,再无一只站着的黄羊,有已成尸体,有的受了重伤挣扎着站不起来,羊通人性,咩咩叫着,眼中还流着泪水。蔑尔勃部落人纷纷跳下马来,将还在挣扎的羊按住,因为鲜血保存在黄羊体内能够有更多的养分,所以只用短刀割开气管,使黄羊因呼不进气而死去。

漠北部落的海都汗,脱斡勒·蔑尔勃哈哈大笑,伸出自己的左臂,让猎雕停在厚牛革臂圈上,右手拿起刚才从黄羊腹中掏出的肺脏,丢给雕食。

适才围猎时,天上的白雕亦不断盘旋向下扑击,阻止了好几次领头黄羊向外逃窜。这种大雕的双翅伸开近一丈长,体重达二十余斤,双爪劲道犹大。野生的大雕,平常即便没有猎人相助,也能猎杀黄羊,草原狼。只是性情颇劣,驯养不易,只能从修筑在高山上的雕巢中获取幼雕,从小驯养。如此猛禽,此刻却如同驯服的小鸟一样倚在主人身边。

这一趟猎得黄羊数百只,是个难得的大胜仗。其它蔑尔勃部落人一边相互拍手庆祝行猎的收获,一边将被猎杀的黄羊拖在马后,堆成高高的一座小山丘似地,然后忙不迭地架起树枝,开始剥黄羊皮。黄羊皮是部落向商队换取茶叶盐巴等的主要物资。剥羊皮要趁尸体还热乎的时候,凉透了就要费力一些。

一个蓝眼睛的少年站在海都汗身旁,他是海都汗的爱孙。一头幼小的白雕亦停在他左臂上。这是幼雕第一次参加围猎,塔赤·蔑尔勃不过十五岁左右,身形尚未完全长成,却也颇为壮硕。和其它蔑尔勃部落人一样,他光着膀子,将狼皮袄子扎在腰间,上身露出不少行猎和野兽搏斗时留下的伤疤。

少年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也伸手接过随从递上来的热乎乎的黄羊肺,送给那小白雕,那小雕一口将食物啄食,伸长脖子,一点点吞咽进去。塔赤·蔑尔勃蓝色的眼眸里闪出喜爱的光芒。

“”塔赤,如何围猎黄羊,都看清楚了?”头发花白的脱斡勒·蔑尔勃爱怜的看着自己的孙子,他的有许多儿孙,但都没有这个塔赤·蔑尔勃讨喜,更难的是,塔赤·蔑尔勃有罕见的天蓝色眼珠,是蔑尔勃家族祖先的象征,就像王雕的白色羽毛一样。因为血缘的混杂,蔑尔勃家族已经好几代没有出现过这么纯正的蓝色了。为了把这纯正的血脉传下去,海都汗已经决定要把汗位传给有些庸碌的大儿子伯升豁·蔑尔勃,条件是一定要让塔赤继承汗位。

“打仗就和围猎黄羊一样,不要怕吃苦,要从四面八方包围敌人,瓦解他们的士气,追逐的时候,要像狼群一样耐心,晚上要和猫头鹰一样守夜,但在战斗的时候,又要像大雕从天上那样出其不意地扑向敌人,不给他们留下一条生路。”脱斡勒·蔑尔勃望着爱孙的脸庞,慈祥地抚了抚他的头顶,沉声道:“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塔赤·蔑尔勃点了点头,他很早就知道,他将来不光是蔑尔勃部落的可汗,还将是整个漠北的大汗。为了将来那一天,脱斡勒·蔑尔勃花在他身上的心思,比旁的儿孙加起来都要多。虽然塔赤·蔑尔勃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但一直都照着祖父海都汗的样子去做。

年事已高的脱斡勒·蔑尔勃颇为欣慰,他拍拍塔赤的头以示鼓励,用马鞭子指着广阔无边的天际,沉声道:“总有一天,蔑尔勃家族会统一整个草原上的部落,天下的羊群都等待着你去猎取和征服。”他这话豪气贯云。然而,当脱斡勒·蔑尔勃的目光转向小海西北方向时,却有些阴郁,他低头对塔赤道:“你记着我的话,那些定居的牧人是我们最大的死敌。他们不但都是背叛首领的贼,还和夏国人狼狈为奸,是背叛了整个漠北部落的贼。”

塔赤·蔑尔勃把头微微低下去,夏国不断地用授予牧场来诱惑漠北部落的族人,而这些定居的牧场,就像一幅枷锁,将漠北部落套得越来越紧,得到了牧场的牧民在夏国军队的帮助下,不但排斥一切侵犯其领地的游牧人,热心地充当着夏国人的眼线,甚至在夏国人的诱惑下造反杀死部落首领,这些人,都是漠北部族的叛徒。

“卑贱的服从高贵的,整个部落聚集在一起,四处游牧,这都是长生天的安排,只为贪恋一片肥美草原,就投靠那些种草吃草的羊群,他们都是叛徒。就算是把十个指头磨掉,也要把这些叛徒全部杀光。”乌尔衮·蔑尔勃,海都汗的次子,塔赤·蔑尔勃的二叔,一边恶狠狠地说,一边将黄羊的内脏丢给猎狗,壮如小牛犊的猎狗低吼着,两三口就把食物撕碎吃掉了。蔑尔勃部落的狗特别凶猛彪悍,目光恍如豹子般慑人,一头大狗能斗得过两头饿狼。

因为夏国人的诱惑,不少漠北部落分崩离析了。越来越少的牧场,迫使草原的部落相互仇杀。就在数年前,乌尔衮·蔑尔勃妻子所来自的克烈部,便在部族仇杀当中被赶出了草原,在族长的带领下被迫投靠了契丹国。契丹人和漠北部族,乃是有共同祖先的种族,他们在数百年前分离出东西两支,有共同的语言和习俗。

脱斡勒·蔑尔勃颇为欣赏地看着最勇猛的二儿子,平常他的心思就像两岁的孩子一样简单,打起仗来却像狮子一样勇猛,只可惜有些鲁莽。他转头看着南方的天际,那里有许多富足的城郭。漠北的部落并非世外桃源。大到勇士打仗用的锋利刀剑,精良的盔甲,射程远而耐用的弓箭,小到让部落挨过寒冬的粮食,妇孺喜爱的绸缎,甚至盐巴和茶叶这些须臾不离的生活用品,都是由来自这些城市的商队所带来的。夏国人不遗余力用这些东西来诱惑分化离间漠北的部落。假如有一座属于蔑尔勃部族的城市,能够独立的提供这些东西,海都汗有把握,能够在有生之年,统一整个漠北,然后为部族夺取更多的城市和财富。蔑尔勃家族的子孙后代,一定会成为统治天下民族的大可汗。

忽然,伏地听声的族人发出一声警报,远处有马蹄声传来。蔑尔勃人都紧张起来,漠北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今天脱斡勒·蔑尔勃贵为海都汗,但未必没有别的部族意图暗害他。正忙着屠宰黄羊的族人都放下刀子,重新上马,拿起弓箭或弯刀,严阵以待。鹰手们扬起手臂,让大雕重新展翅升上高空,猎犬也低声咆哮着跟随在主人身边。叉杆一排排被剥皮的赤裸黄羊随风晃荡,地上羊血和内脏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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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33 君王弃北海-4

在东方天地相接之处的山丘上,五十余骑先后驰出。来骑渐渐驰近,看清前面的一骑乃是契丹国西北路招讨司的招讨使耶律毕节,脱斡勒·蔑尔勃警惕的神情才稍稍缓和。

蔑尔勃部落的许多所需之物,都是向契丹人交换。在脱斡勒·蔑尔勃眼中,和其它漠北部落首领相比,这契丹西北招讨使还要可靠些。耶律毕节只带了五十多骑,而且弯刀弓箭都放在囊里,并没有拿出来,骑到近前,将马速缓缓放慢,耶律毕节老远便高声笑道:“火山王,积年不见,难道不认得我了吗?”

契丹人与漠北蛮部所说的火山,与夏国人所称之小海,乃同一片地方。这是因为此处湖泊广大,且地热充沛,到处温泉的缘故。数年前漠北部落结盟,共推蔑尔勃部族长脱斡勒为海都汗,耶律毕节也曾与会,并且代表契丹朝廷加封海都汗为火山王。数十年前,夏国势力逐渐东侵,甚至趁着辽国韩昌之乱,夺去了契丹西北路招讨使原来的治所镇州,改名为横塞堡,并将安北军司及骠骑军从灵州迁来屯驻此堡,封锁了漠北部落游牧到小海西部的水草地的通道。此后,契丹国便不断援助漠北诸部与夏国相抗衡。各部落的首领也大都兼领着契丹国官职。

耶律毕节远远地便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随从,大步朝着蔑尔勃人这边走来,脱斡勒·蔑尔勃也挥手让族人放下弓箭,笑着高声答道:“老朋友,怎么会呢?”翻身下马来,和耶律毕节面向而立,拉手见礼。契丹人和蔑尔勃部的祖先皆为鲜卑,认为本族乃是天神族裔,故其自称虽有差异,但都有“天族”的涵义。他们不但语言相通,连熟人相见的礼节,也几乎完全一样。

脱斡勒·蔑尔勃还回头高声招呼道:“塔赤、乌尔衮,过来见过西北招讨使大人。”乌尔衮和塔赤这才先后走上前来,右手放到胸前,微微躬身道:“你好。”耶律毕节见这两人虽然是海都汗子孙,却未脱漠北健儿质朴之气,点头赞许,暗道,我契丹族男丁数十万之众,倘若都是这样质朴刚健的男儿,小小女真何足道哉,扫平南朝指日可待。大石林牙欲将腐朽习气一扫而空,手段虽然酷烈了些,但也不无道理。乌尔衮和塔赤以晚辈的礼节参见,作为尊贵客人的耶律毕节也笑着拿出见面礼,给了塔赤一柄精铁打造的匕首,送给乌尔衮一张好弓。

蔑尔勃人和契丹骑兵之间相互戒备的气氛也松弛下来,在主人殷勤招呼下,契丹骑兵纷纷下马来,和身份较高的蔑尔勃人一起在草地上围坐成一个大圈子。身份较低的蔑尔勃人继续收拾黄羊,架起了几堆篝火烧水奉茶,一边烧烤全羊,一边将行囊中的油团、奶皮、奶酪等摆出来招待客人。

须臾功夫,茶水烧开,脱斡勒·蔑尔勃双手将白银茶杯奉上,笑道:“老朋友来这里做什么?”

耶律毕节亦双手接过茶碗,叹道:“我耶律族闹出了点乱子,特地来找你帮忙的。”

耶律族闹了乱子,便是辽国出了大事。脱斡勒顿时流露出警惕的神色,落在耶律毕节眼里,他微微一笑,喝了口茶水,继续道:“你也知道,耶律延禧这两年有些不成话,他虽然姓耶律,却被骚狐狸迷了心智,在朝中排斥耶律族人,国家大事,都委任给姓萧的,又压制契丹八部的族人,弄得怨声载道,各地乱民四起。连辽东小小的女真部落的叛乱,他也平灭不了,还接连损兵折将。为了防止祖宗基业败在这个昏君手上,我耶律族人与契丹八部首领合议,废了耶律延禧这个昏君,重开契丹八部大会,推举新皇。现在耶律大石正在南京厉兵秣马,准备于耶律延禧决一死战。”

他虽说得巧妙,脱斡勒却也不傻,分明是部分耶律氏皇族和契丹部族头人不满当今辽国皇帝,举兵造反,却因为大多数精兵都在皇帝耶律延禧手中,特意向漠北部族借兵来了。不过,在漠北部族眼中,契丹还是一个强大无比的国家,与契丹皇帝敌对,无异于自寻死路。脱斡勒·蔑尔勃的表情顿时有些尴尬起来,笑道:“果然是耶律氏的家事。”

耶律毕节早有准备,不待他把话岔开,又道:“我这次来,是奉了耶律大石的委托,向海都汗借兵来了。人马不须太多,只借海都汗的骑兵三万。”他看了眼海都汗为难的神色,缓缓道,“耶律大石说了,这三万漠北骑兵到了幽州,即刻发给全副的盔甲,换用最好的兵刃。等战事结束,这些兵甲都归蔑尔勃部的勇士所有。”

耶律毕节所说的全副盔甲,乃是骑兵人马所用最简单的铁甲,但漠北部落极其缺乏兵甲,蔑尔勃部多了这三万副盔甲兵刃,便如虎添翼,其它部落再难撼动起盟主地位。旁边的蔑尔勃人已经有些动心,海都汗的神色还没有太大的变化。

耶律毕节微微一笑,继续道:“耶律大石还说,蔑尔勃部若助我契丹一臂之力,为感盛情,待各部推举大契丹皇帝之后,将封火山王为‘大可汗’,大可汗将和我契丹皇帝以兄弟相称。蔑尔博部不但将凌驾于各部之上,大可汗要统一漠北各部,我契丹也可助一臂之力。”

脱斡勒·蔑尔勃闻言神色微动,统一漠北各部乃他的夙愿,但转念一想,参与契丹皇族内乱,风险太大,便强忍忍住了没有答应。耶律毕节见他仍不为所动,心下微微叹了口气,沉声道:“为了表示我契丹的诚意,只要火山王愿意出兵相助,我辽国在西面汉地,燕云十六州中的云朔寰应州,可以让给火山王作为谢礼。这四州的汉人,都送给蔑尔勃部落。这片基业,大可汗以作收服漠南漠北各部之用。”

耶律毕节说完,拿一副绘在羊皮上的山川地形图,将云朔寰应四州的位置指给脱斡勒·蔑尔勃和其他蔑尔勃贵族看,又详细说了这四州有人口多少,每年可收赋税粮食多少,养马多少,匠户可造盔甲兵刃多少等等。他这里说着,不光海都汗凝神在听,旁边坐得近的蔑尔勃部落贵族,连同塔赤·蔑尔勃和乌尔衮·蔑尔勃在内,个个都听得目瞪口呆。蔑尔勃人都知道南面人多而富庶,却从不能想象,四州竟有人口如此密集,财富如此之多。所有人都用殷切的目光看着海都汗,期望他答应下来。草原部族之间也常常为了草场而殊死争夺,为契丹国打上一仗就能换得如此大的回报,怎能拒绝?

脱斡勒·蔑尔勃所想到的却是,报酬越大,危险也越大,虽然对南面汉地的富庶闻名已久,却仍然强忍着唾液没有立刻吞饵。耶律毕节见他一脸凝重的神情,暗骂一声好一条老狐狸,凑近过去,低声道:“实话跟海都汗说吧,请贵部出兵,乃是以壮声势,以策万全。我耶律皇族,归心于耶律大石的,地位尊崇的,少说也有数百人之多。耶律延禧昏君不日就要南征,到时候,”他指着地图,压低了声音道,“就连上京,也在我们手里。”

脱斡勒·蔑尔勃悚然一惊,虽不知耶律毕节这话有多少水分,但他既然如此说,想来也有些真实。耶律毕节身为辽国的西北招讨使,甘心情愿为耶律大石来做这说客,本身便说明了问题。

他皱着眉头沉吟良久,方才慨然道:“蔑尔勃人最敬重豪爽重诺的朋友,既然耶律大石如此有诚意,西北招讨使大人亲自前来,那便帮好朋友一把。”他这话一出,不但耶律毕节松了口气,在座的所有蔑尔勃部贵族都喜形于色起来,庆幸族长抓住了这个百年难遇的良机。

章33 君王弃北海-5

海都汗与耶律毕节达成了协议,由蔑尔勃部落派出勇士两万人,在依附蔑尔勃的部落征发勇士一万人,由乌尔衮·蔑尔勃和塔赤·蔑尔勃统领。三万骑勇士集合起来后,将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幽州。得到这个消息后,大多数了解内情的部落贵族喜形于色,且不提耶律大石许下的诸多利益,对漠北部落和契丹军队来说,战争和打草谷是密不可分的,能够得到契丹国的准许,深入南面财富之地打一趟草谷,抵得上在草原上干熬多年了。但底下普通牧人,除了少数自恃有勇力想要出人头地的,其它大都忧心忡忡,既担心出征耽误了照顾牲畜,又害怕死在异乡。

就算部落贵族当中,也有心存疑虑的。海都汗的长子,伯升豁·蔑尔勃,便是其一。他虽然因为儿子的缘故,很有可能继承大汗之位,但为人却有些庸碌。帐中蓄养好几个女奴,年纪还未足四十,眼皮和下巴都已耷拉下来了。就连他的儿子塔赤·蔑尔勃,也看不起这个没用的父亲。

“离开家乡的草原,要牺牲族人的性命,为辽国人去作战,不值得啊。”伯升豁·蔑尔勃下意识地躲避着塔赤的目光,低声道:“当初祖宗被仇人陷害,祖父只身逃命,创立家业的时候,只有十几只羊,到现在,我们已经是漠北最大的部落,有好几万战士,牛羊驼马数也数不清,还要抢那么多来干什么?”

“为了蔑尔勃部落的将来。各部的头人要奴隶,勇敢的战士要赏赐,如果不能满足他们,部落就会叛乱,蔑尔勃家族就会灭亡。”塔赤·蔑尔勃冷冷道,完全不似在自己父亲说话。他饶有兴致地比划着耶律毕节赠送的匕首,在空中虚劈两下,感觉十分趁手,喜道:“听说,在云州,这样的兵器要多少都有。”

“夏国更强大,兵器更锋利,铠甲也更好。”伯升豁·蔑尔勃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完全没有父亲的尊严感。他双手抚摸着来自夏国的羊毛毯,宋国的货物总是不合牧人的心意,辽国的又太粗糙,都不如夏国的货物好。

“夏国是我们的敌人。”塔赤·蔑尔勃的脸顿时沉下来,他最不能容忍父亲的就是,他居然常常帮夏国人说话,祖父大概就是因为这点才越来越疏远他吧。“把自由的草原划分成小块,等于无数的牢笼,剪断了雄鹰的羽毛,鼓励部落的叛徒犯上作乱。”

“但是牧人都说,定居下来,牲畜不容易掉膘,牧人会花费心思改善草场,在水源充沛的地方还能种好牧草,能养活更多牲畜。划分了草原以后,大家不容易起争斗,夏国那边,为了一块水草地动辄死人的情形几乎没有。定居下来,不用恐惧前面的水草地被被别的部落抢占,也不担心路上突然遇到风暴冰雪。”伯升豁·蔑尔勃固执地小声说道。“纵然是秉弱肉强食之道,弱小的应该和最强大的站在一起。”

塔赤毕竟是他的儿子,也是蔑尔勃部落未来的首领,尽管有些不服他这个庸碌的父亲,伯升豁·蔑尔勃还是苦口婆心将自己认为正确的告诉给他。殊不知他这样好脾气的性格,在塔赤的眼里,更是“庸碌”的表现。

塔赤听了他的话,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个平常只和女奴和卑贱的下等牧人厮混的父亲,也有些想法。他沉默了片刻,冷冷道:“若没有争斗,没有恐惧,牧人们还会心甘情愿地服从蔑尔勃家族吗?他们会像夏国人一样生活,然后服从夏国皇帝的旨意吧。”说完站起身来,躬身告辞出去。他从心底里对这个没用的父亲厌倦透了。

伯升豁·蔑尔勃轻叹了口气,低下头来,喃喃道:“物竞天择,唯适者生存。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吧。”他喝了一口奶茶,从帐篷一角拿出数本大书,随手翻阅起来,磨得发毛的封皮上,赫然是从夏国字所写的,《中庸正义》、《力学定例》、《商税细则》、《话本集萃》、《正蒙》、《演天术》、《天下物种》、《良马谱系》等名目。伯升豁·蔑尔勃是蔑尔勃部落中为数不多识得夏国字和宋国字的人,只不过,这些都改变不了他无用的名声。牧人睡得早,这座帐幕的微光却一直亮到三更,外面,传来数声草原狼悠长的嚎叫。

每逢乌云蔽月的时候,草原上的夜晚,格外黑暗。部落的灯火只能照亮周围很小的范围,骑出去不远,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塔赤·蔑尔勃和父亲吵了一架,骑了一匹刚刚驯服的野马,在草原中狂奔十数里,四周一片黑暗,他仰天呼了口冰冷的夜气,将满怀不畅都压下去,方才徐徐返回,不远处的荆棘丛中,似乎有草原狼绿油油的眼睛,亦毫不在意。“来吧,正好一箭射死你。”他恶恨恨地想到,有意放满了马速,等了片刻,那草原狼仍是不敢上前,方才催马返回部落。

这年的八月十五,赵行德一行是在河中的乡村中度过的。大家伙儿归心似箭,便没有按照每天六十里一驿的成规行军,而是经过驿站时画个卯又继续前行,紧着马力赶路,只要在天黑左右找到宿营处便可,有时候一天行军百多里。河中这地方到处都是农牧兼顾的,又是秋季,农户院子外面,干草垛子堆得高高的,粮食和牧草都不缺。为了和家人早日团聚,自掏购买粮秣这点银钱,行囊丰厚的承影营军士,倒不是很在乎。

尽管经过百余年的移民屯垦,河中地的人烟还是比关中稀少得多,宿营的农庄主人是退役的军士,但两月前被征召出征了。这一家虽是殷实农户,也没有那么多房间容纳百余人,军士们便宿营在宽大的畜棚里,把马匹拴在旁边。王童登等人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这回河中征召退役军士,到底是不是要对罗姆苏丹动手。

“看来这趟回来的不是时候,”王童登摇头叹道,“河中居然施行军士倍召律,军府摆明要大干一场。”他伸手展开行军地图,将油灯举到上面,指着阿姆河西南方向道,“罗姆苏丹和芦眉国恶战一场,正在休养生息,这时候给他一下子,倒也划算。”

王童登所称的军士倍召律,乃是自开国朝便定下的成制。每个营队都征召相当于本身数量的退役军士,然后和现役的军士对半混编,这便将每个营扩充为两个营队。每个军也扩充为用统一军号的两个军团。其中一个军团,现役的将军、校尉、百夫长这一套完整的指挥体系完全不变,退役军士也很快就能适应军营,立刻可以出征。而大将军府则另外派遣权将军和行军司马,对留在原地的另一个军团进行整训,如果前线失败,这个军随时可以增援出征,或者留守保卫家园。如果战事旷日持久,那么第二个军团在出征之前,再次倍召军士,如此不断征召退役军士,总共可以扩充出相当于常备军数量五倍的军队。再打下去,就要动员团练军,那也是说,夏国的国祚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所有人,包括老弱妇孺,都有可能上战场了。

“对,路上的商人和驿站也这么说。”杜吹角凑过来道。他为躲过了一场大战而暗自窃喜,而年轻的军士则大多流露出来遗憾的神色。

“不一定吧,”赵行德迟疑道,“如此重大的军情,行军司断不能在开战之前,便闹得沸沸扬扬。”承影营在芦眉也曾多次执行过相助蛮族与罗斯国为难的分遣军务,想起在镇西堡中所看到加装攻城炮的大船,他的目光从镇西堡沿着海岸向北,缓缓移到了那条大河的河口,沿着河流往上,便是罗斯国的都城。

赵行德刚听说军士倍召律时,曾经以为这样的动员仿佛添油似的,但当他熟悉军队的运转之后,便不再感到奇怪。因为即使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动员出远远超过常备军数量的军队出来,后勤也无法支撑数目如此庞大的军队。倍增动员的不仅仅是军士人数,对府库来说,军饷,军需物资,骡马数量等负担全都增加超过一倍,在动员的时候,国家平常积蓄下来的财富便如流水一般使用出去。这还不算将庞大的军队和相应的军需物资运送到战场前沿,战争中不计其数的损耗和补充等等。总而言之,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夏国都不会随意虚耗国力,而尽可能保证出征军队的质量。而当战争深入夏国国境之内时,五府所考虑的就不是倍召军士律,而是军士总征召律和团练总征召律了。其中军士倍召律需要护国府大多数同意,军士总征召律必须由护国府和柱国府大多数同意才能施行,而团练总征召律必须柱国府大多数和被征召各州的护民官同意才行。

军士们议论得正热闹,农庄的女主人孟王氏带着两个儿女过来招待,儿子孟斌大约十四五岁,女儿孟娇十八岁了。虽然河中女儿家不比中原那般拘谨,骤然见到这么多青年军士,带着一股不胜娇羞的韵味。王童登频频偷眼瞧她。孟王氏一边热情地为这些年轻的军官端上热腾腾的肉汤,一边絮絮叨叨道:“我那当家的,也不知道过年的时候能不能回来。”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忧虑。赵行德从怀里掏出一枚芦眉的银币送给那帮忙的少年。随口笑道:“瞧这儿女双全,孟家嫂子真是有福气。”

“菩萨保佑,”孟王氏又从藤篮子取出几十个圆面饼推在桌子中间,里面裹着糖心,便是月饼了。她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能把这三个娃娃拉扯成人。”这里地广人稀,气候有时又很恶劣,孩子生了病往往难以及时延医诊治。她总共生了七个孩子,四个因为疫病等各种原因而夭折,养大的除了这两个外,就还只有一个七岁的老七。

章34 扫地借长鲸-1

在河中农户家住宿,给帮忙的孩子一些小钱很是自然的事情。赵行德从怀里掏出一枚芦眉的银币送给孟斌,少年却没有接过来,反而有些讷讷地看着行德。赵行德不禁有些尴尬,他抬头看着孟王氏,担心犯了什么忌讳。

孟王氏见状也笑道:“收下吧。”众军士以为那少年脸嫩,都一起笑着看看他。

熟料孟斌望着赵行德,讷讷了半天,憋住一句话来:“大人,我不要赏钱,你能教我观天定位吗?”

赵行德一愣,左右一看,王童登向他投来歉然的目光,原来适才他无事在农庄中闲逛,凑巧看见这少年在看一本星图。孟斌常年居住在乡村中,没什么心机,和王童登聊着聊着,便将自己的抱负和盘托出。他将来要走遍四海寻找矿脉,创下一份本县第一的家业。他也看过几本这方面的书,却弄得满脑子都是疑惑,一直苦于周围没有精通观天定位的师傅。王童登便谈及赵行德精擅观天定位之术,令这少年羡慕不已。

孟斌望着赵行德,眼中透出莫大的期望和恳求。赵行德心中微动,想起当初自己四处求学的艰辛,点了点头,霭声道:“好。”不等孟斌欢呼雀跃,又沉声道:“我等明日便要赶路,只能教你少许,若可堪造就,我再指点你另投名师。”

众军士明早便要离去,孟斌连连点头,当即从屋中抱出一摞书籍。印刷和纸张都远逊于关东的雕版书,字迹和图画勉强的看清楚。赵行德低头看他一页页翻开书中标记的问题,不禁大为头痛。这孟斌所说请教观天定位之术,其实他所问的问题囊括了几何、算术、天文等许多方面。不过想到这少年在这荒凉之地求学的艰难,也就释然,打起精神,一个个问题的为他讲解。

这一问一答持续了三个时辰,众军士开始开饶有兴致地在旁观看,过不了多久便哈且连天的纷纷离去。安放在畜棚的饭桌上油灯,一直点到三更,灯油也快熬干了。少年人熬不得夜,赵行德见孟斌的眼睛已经通红,犹舍不得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求学之机,不由心生怜意,提笔写下自己在敦煌的住址,又写了李蕤的住址,交给孟斌,沉声道:“求学之道,路漫漫其修远兮,贵在持之以恒,非一朝一夕之功。这位李先生,乃是学士府天机院的高足。他日若是有缘,可以来找我们。”

孟斌接过名帖,不敢相信,赵军士居然指点他能够向出身与学士府天机院的先生就教。他抬起头,满眼皆是惊喜和感激,赵行德却只微微笑了笑。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赵行德暗暗感叹:“是荒村僻壤之地,文物教化能及,国人又能如此孜孜勤勉,国家不兴,便无天理。”

思及此处,不由心潮澎湃,难以入睡,他索性伸了个懒腰,披衣起来,踱步走出畜棚,遥望东方天空,尚未黎明,但启明星已经挂在天上格外亮眼,夜风清爽,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幽州城南京留守府内,深夜仍灯火通明。耶律氏皇族为南京方面争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耶律延禧已接连斩了好几位延误发兵的统兵官,北院兵马南征迫在眉睫。

短短数月间,幽州左近已经变成了一军营,城内到处可见契丹骑兵缓缓奔驰,营帐在城外连绵成片,大小将领忙着整训一队队汇入大营的契丹部族骑兵。耶律大石在耶律皇族地支持下起兵造反,头一件大事,便不惜以广设投下军州,将汉户汉民分给部落首领为交换,得到各部族出兵相助,又千方百计将忠心于他的年轻将领安置各级统兵官的位置上,确保能够将牢牢地抓着集中起来的部落勇士。

各部契丹族的勇士在幽州被重新整编,耶律大石重新任命了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这些将领都是契丹族里年轻一辈,从前都被上层皇亲贵戚和部落首领压制着,空有一腔抱负无处施展,耶律大石以重振契丹为号召,将他们联络起来。将乌合之众的部族兵马整编成为和皮室军宫分军相抗的精锐相抗军队,非一日之功,更需要处理数不清的杂事。这些将领都逐级请示汇报,整支军队渐渐如臂使指。因此,每天来往于南京留守府务的军官,从早至暮络绎不绝。

“就在这里迎击昏君,”耶律大石指着狭长的辽西走廊西端最狭窄的咽喉,这里背山面海,丘陵起伏,形势险要,是北院兵马攻打幽州的必经之路。他对郭保义道:“用铁桶炮封锁道路,吸引昏君来攻打,铁壁营和汉军营要牢牢守住营垒。”郭保义沉声领命,却没有退下,脸上却有些不豫之色。有几个部下的远房亲眷,也被划为奴户,想要为他们说情。

“怎么,还有事禀报吗?”耶律大石抬起头来,却忽然发现郭保义的形貌与往常不同,原来是汉人的发髻不见了,却而代之的,是契丹人的发式,两鬓各留一绺头发,别处的头发全剃光。“哦,”耶律大石微微一笑,赞道,“这个样子,才是我们契丹人。”

“末将惭愧。”郭保义脸色微微一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虽效忠于耶律氏,但将自己头上弄得怪莫怪样,还是颇下了一番决心的。

耶律大石看出他心事,不以为意,笑着缓缓道:“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人也,文王生于歧周,卒于郢,西夷人也。孔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那商朝、周朝,风俗礼仪,原本都是胡人的,都和中原不同,入住中原之后,这胡人的礼仪自变成了中国的正统,后人也就因循下来。当初关东六国何尝不是鄙西秦为蛮夷。秦朝混一宇内,犹有腐儒眷念冢中枯骨,借古非今,故而秦皇尽坑之。此后汉朝,还不是承了秦制。腐儒念念不忘的衣冠发肤,不过是皮上之毛而已。中国正朔,未必便在南朝。待我朝入住中原后,颁一道剃发令,凡是臣服我大契丹国的,都要按契丹人的规矩来,不可留恋前朝衣冠发式。这便正本清源了。”

郭保义唯唯称是,又听耶律大石长叹道:“似郭将军这样忠于我大辽的,其实和契丹人也无异。将来定鼎上京,赐姓为耶律氏或萧氏,也无不可。”

郭保义正心中惶恐,闻言不禁大喜过望,伏地跪秉道:“末将谢过大人,”他抬头时,又道,“末将愿归耶律氏。”

作为归附契丹已经上百年的汉儿将门,郭保义对如今辽国耶律氏皇族与萧氏后族之间的倾轧所知甚深。此番耶律大石起事,也和辽国皇帝越来越倚重萧族,疏远和防范耶律氏皇族有关。

“好。”耶律大石微微笑道,抬手让他起来说话,“你的忠心,我已知道了。”他打消了郭保义的疑虑,又霭声道,“还有什么事么?”郭保义这才讷讷地将为部属的远方亲戚求情的事情说了出来,耶律大石低头沉思片刻,写了一张纸条,交给郭保义,将这几家汉户都划到郭氏的投下军州名下。“大人宽厚仁德,末将等感激不尽!”郭保义感激涕零地走了,耶律大石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郭保义刚刚离去,萧氏便带着儿子耶律夷列和女儿普速完来向父亲大石晚安。

“阿布睡个好觉。”九岁的普速完嫩生生道,耶律大石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问耶律夷列道:“今日的课业都完成了么?”“是,阿布。”十二岁耶律夷列恭恭敬敬地道。耶律大石要他每日完成的课业,除了骑术、箭术不可荒废,四位先生分别教授契丹文、汉文、波斯文、突厥文,从寅正时分天还未亮时开始进学,至亥初时方罢,中间吃饭休息的时间也很短,对尚未成年的孩童来说,端的十分辛苦。

儿女们退出去,萧氏仍旧留在房中,欲言又止。耶律大石微微一笑,霭声道:“夫人,有话请说。”

萧氏犹豫了片刻,仍然道:“将城里城外的汉人百姓分给部落,我听说,原本应该分给部族勇士的汉奴,大都被头人们霸占去了。那些分到百姓的部落头人,往往将奴户像牛马一样驱使。这样下去,契丹的勇士和汉民恐怕都会心怀不满。”

契丹族女子本来就有关心政事的传统,耶律大石也不以为忤,微笑道:“正是要如此。”他见萧氏有不解之色,缓缓道,“这些老朽腐败的头人利令智昏,为了奴隶和财富,将部族的战士交给我统领。前方打仗,他们在后方作威作福,自掘坟墓。只待我与昏君决一死战后,稍加导引,清扫这些腐朽的枯骨,不费吹灰之力。所有忠心于我,流血流汗的勇士,都会有充足的回报。到那时,我会让真正的栋梁来担当契丹各部族的首领,他们才是重振契丹的希望。”

耶律大石坐在这里听将领们依次禀报军务,已经有个把时辰没有挪动,索性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筋骨,负手站在窗前,心潮澎湃,他可以忍受上京老朽皇族的指手画脚,可以牺牲汉人的利益收买契丹部落头人,可以将祖宗根本之地云州割让给草原上的蛮夷,但是,这都是为了重振契丹。将若能够成就大业,不管是契丹人、奚族人、女真人还是汉人,都只记得他是一个宽厚仁德的圣君。

他深深呼出胸中浊气,又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只觉浑身一振。遥望着漫天星斗,缓缓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泥土和雨水使青草生长,青草养育牛羊,牛羊又喂饱牧人和狼群。牧人死后,灵魂归于长生天,血肉化为泥土,重新滋养青草,循环往复,万物生生不息,这就是天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就天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就是天道。我们契丹族人,本是青牛白马的子孙,骁勇善战的族人,统治怯懦卑鄙的族人,这也是天道。我所做的,不过使渐为南朝风气所腐朽的契丹,重新振作,顺从天道而已。”

章34 扫地借长鲸-2

早晨,露珠还颤颤巍巍挂在青草叶子上,若是往常,蔑尔勃牧人策马奔驰的蹄声早就如同天边的雷鸣一样翻滚不停。今天却有不同,天不亮便开始捣打奶酪的妇人,歌声中带着些许忧愁,放牧的多是未成年的孩子。少见男人们忙碌的身影,偌大的营地显得有些空荡和冷清。

两万多战士出征后,海都汗脱斡勒·蔑尔勃格外谨慎,他叮嘱心腹部属道:“小心在意,一万次也不嫌多。大意送命,一次就够了。”他将耶律毕节带来的茶叶布匹等物资平均分给了出征的勇士,留下来的男丁也集中起来,远远散开了在部落周围巡视。

还好借着契丹的威势,迫使附近的结盟部落都派出了族中的男丁出征。否则,难保这帮白眼狼不会趁虚而入。脱斡勒·蔑尔勃眯缝着眼睛往下瞧,长子伯升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耶律大石说,只要跟着他打仗,掳掠的财富都分到勇士的头上,”海都汗是不识字的,伯升豁盘腿坐在下首,念着塔赤让人带回来的密信,“不用交给部落,还有,不管出身贵贱,只要立功就能升官。”他顿了一顿,抬头道:“父汗,耶律大石这是要挖我们部落的根基啊。”

脱斡勒·蔑尔勃心里清楚,这三万勇士交出去,倘若耶律大石不打主意,那倒是奇怪了。大儿子虽然看起来昏庸,但心眼不比别人少,只是懦弱怕事了些。海都汗摇了摇头,笑道:“不必担心,蔑尔勃部落能够比其他部落强大,本来就是因为善待好汉。族人的妻儿都在留在部落里,不会轻易背叛的。”他叹道,“和普通的战士相比,位置越高的将领,反而越是容易被收买,背叛部落。假若耶律大石转过来来诱惑他们,到要小心了。”

海都汗端起银茶碗,抓了把夏国糖粉撒进去,用两根手指搅了搅,把茶水一饮而尽,只觉热气从每个毛孔散发出来,头脑也更清楚。他将每个千夫长的秉性都细细琢磨了一遍,沉声道:“告诉塔赤和乌尔衮,不准千夫长以上的统领私自和契丹人接触。打败耶律延禧后,不管耶律大石说什么,都要把我的勇士带回草原来。”这次派出去带兵打仗的将领,除了儿子孙子外,大多是对部落中心无二的好汉。

“是,父汗。”伯升豁·蔑尔勃答应道。

“耶律大答应的,蔑尔勃人的勇士一出征,云应寰朔四州就给我们。给你一万勇士,立刻南下去云州。克烈部已经在那边放牧几年了,可以做你的辅助。”海都汗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契丹人是活生生的例子,从强大的部族成为北国蛮族的霸主,和幽云十六州源源不断的粮草物资有绝大的关系。“到那边一站住脚跟,立刻派人传讯,我这边就布置族人往南迁徙。”他胸中颇有些快意,“得到了云州城作依托,那漠南的草原,也是我们蔑尔勃部的。”

“可是,再派这一万勇士出去,”伯升豁·蔑尔勃担忧道,“部落就只剩下一万多可以打仗的男丁,更加空虚了。”

“五千蔑尔勃人也能对付那些居心叵测的老鼠。”脱斡勒·蔑尔勃眼中透出一屡寒光,海都汗的赫赫威名,便是无数部落累累尸骨上累积起来的。他叹了口气,道,“唯一可担心的,就是夏国人来攻打。我们及早探知消息,远远躲开就是。夏国人也不过是防范我们去骚扰荫户秋收庄稼和牧草罢了。”

大契丹统和年间,夏国派遣度寒军和同仇军来到小海附近,招揽部众荫户,筑城屯垦放牧,漠北草原从此多事,至今已一百二十余年。夏国人,契丹人,游牧部落三者间,发生了大小战事无数。因为漠北地广人稀,安北军司难以兼顾,总不乏铤而走险的游牧部落去劫掠定居的农场牧场,而安北军司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引诱部落的牧民投靠。

几十年来,夏国安北军司全力力巩固着小海以西的势力范围,不但将草原划分成无数的牧场,更迁移了一些汉人农户在度寒城、横寨堡一带小规模的屯垦。秋高马肥,无论种粮还是种草,都是收获的时节,也是夏国骑军最紧张的时候,对漠北部落也是防范为主。入冬以后,游牧部落的牲畜难挨寒冬,只能在少数的冬窝子草场躲避风雪。部落难以像春夏秋三季那样随意地迁徙,这才是夏国骑军对草原部落展开进剿和报复的时候。几十年下来,这套你来我往已成为规律了。广阔的草原,亦因无数勇士鲜血浇灌而更加肥沃诱人。

从关中输送粮食补给到漠北,途中耗费巨大,到达的十不存一。这也是军府难以在秋季发动攻势作战的顾虑所在。此时度寒军营垒里,却弥漫着一股兴奋的情绪。“要大干一场了。”校尉神秘地向军士们传达了军府的命令,虽然详细的计划还在保密中,但因为耽误秋收的补充的粮食,辎重司已经陆续运到仓城。战事开始前,军士将按照骑兵名册分到各荫户名下。漠北的军士和荫户的隔阂界限比其他地方都少,还没打仗,先有了进项,大家都喜滋滋的,这一趟多立功勋的话,明年的爵禄又能涨上一涨。度寒城里,炉火熊熊,铁匠们挥汗如雨,到处都是打铁磨刀的声音。

此时此刻,天山北道疏勒州城外,却是另一番景象,刚刚抵达的承影营军士古怪地看着城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天色已晚,城门却还没有关闭,不少住在附近的农夫赶着马车往城里去。宽大的马车载着欢声笑语的一家,大人换上难得一穿的绸缎袍服,小孩则用枯草编成帽子戴着,手里挥舞着小弓和木刀。路上行人大袖飘飘,提着灯笼,脸色显得格外喜庆,络绎不绝地往城中赶去。

“请问,老兄,”赵行德拉住一位脸色喜庆的中年人,他的袍子上绣着公士身份的标志,似是退役军士,“城中是在庆祝什么节日?”

这中年人被赵行德拉住,他老婆孩子也回过头来看这一群骑着马的军士,中年男人瞥见赵行德军袍胸上绣着百夫长和庶长的标志,身旁王童登也是庶长,其他军士,爵位没有材官之下的。夏国军士的爵位,多是军功堆出来的,这中年人顿时肃然起敬,先招呼老婆孩子过身边来,免得被人潮人涌挤散了,这才拱手笑道:“这位大人,这是庆祝大捷啊。安西上将军徐文虎率军攻入罗斯都城,虏获全部罗斯王族,安北上将军陆卿宗与罗斯国王穆斯提决战,斩杀过两万,俘虏了国王,三万罗斯军队降。州城放开宵禁,大庆三日,酒食都是商会和军府出钱,我们都是去赶热闹的。”

“什么?”赵行德大吃一惊,翻越葱岭这几天没有看到最新的军报,居然发生了如此大的事,可以想见,战胜了罗斯,对夏国来说西方格局立刻便有不同,芦眉也不得不更加依赖夏国的援助。

“消息居然传得这么快?”王童登皱着眉头道。

“军府的军报还没有公布,康居的商会便先用信鸽把消息传出来了,”那中年人一脸激动之色道,“已经有一批商队,等不及庆祝大胜,先带着了货物翻葱岭了,大商行也要赶在大雪封山前,尽量把货物运送过去,到罗斯去开设分号。”不少疏勒人在合伙走葱岭商路的,不管朝廷如何善后,反正所有囤积在疏勒州的茶叶瓷器都坐地涨价了。

“唉,亏了,”王童登颇有些痛心疾首。回想起当初安西上将军徐文虎所说的用武之地的话。“早知如此,当请调入安西军司去。”抬头见赵行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由高声招呼麾下军士道,“快走两步,去驿站看看军报。”

众人虽说都热心于功名爵位,但也没有王童登这么心急,路上行人又多,来到驿站时,又过了一炷香时间,王童登心急火燎地交验了腰牌文牒,取出过往官员可以看的军报,更加捶胸顿足起来。“有封疆啊!一下封八位开国侯!多少年没有出过了。”众军士的脸色也是一变,夏国晋爵,越往上越难,开国公侯的显爵,乃是有封地的世袭爵位,不但要皇帝敕封,还要五府悉数同意才可。十数年难得一见,熟料此战过后,皇帝陈宣居然一下子册封八位开国侯。

赵行德皱眉思量,以他从前所知,夏国朝廷对世袭爵位的封赏极为谨慎,不知此番为何如此毫不吝惜。他从王童登手中接过军报,仔细看过一遍,当看到安西上将军徐文虎攻入罗斯王城,首先救出被罗斯国王所圈禁的十多位兄弟,这十几个大贵族和亲信对夏国军队极为感激,甚至要带着亲随同夏国军队一起去攻打罗斯国王的背后,方才有所悟。

“这八位侯爵也不容易,”他将军报交给杜吹角,叹道,“这是我朝打入罗斯领地的钉子。这封地,说不定要世世代代去流血捍卫的。”

“那也是封地啊!”王童登还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夏国严行田制,私相授受田亩者,发配小海军前役使,家产没官,知情不报者连坐,贿赂官吏者处斩。要获得大片土地只有一途,就是受封为开国公侯,不但地位尊贵,还得到大片的封地,可以招徕流民荫户耕作。

赵行德看了看周围,其它军士纷纷点头,就连最老成持重的杜吹角,也不例外。“这是封地啊!”杜吹角眼睛里都要冒出火花来了,“世袭罔替的开国侯,几辈子都值了。”一边说,一边捋起袖子,摩拳擦掌,仿佛就拔把刀子上战场一样。“一片封地,就站出一群不要命的。”赵行德暗暗叹道,那打进罗斯国中的八根钉子,是很难拔得掉了。

章34 扫地借长鲸-3

“出去凑凑热闹吧。”王童登笑道,他很快就从沮丧中挣脱出来,对赵行德打趣道,“赵军使可不能作野人。”

赵行德不觉莞尔。夏国军士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在公共生活上。军中最重集体行动,普遍认为不合群的人要么别有居心,要么是蛮族野人。不但军中混不开,退役后也难立足。赵行德酷好读书,常常慎独静思,在军士眼中,这是一种怪癖。好在他秉性随和,也热心于公事,习惯之后,大家有时以“野人”来打趣他,心中反而不甚在意了。

疏勒州城小,常住的居民不过两千余户,这夜涌入城中欢庆大捷的则有近五万余百姓。疏勒州是胡杨军驻地,不少穿着军袍的也夹杂在荫户中间。军士和地方结合得极为紧密。这也是扎根于地方的军府的特色。有勇力的男子应募从军,军役期满后带着爵位回乡,便可以参加营队的各种推举和议事,也有了招揽荫户的资格。赵行德等人在涌在人群里面也不显眼。

两旁的街市都高挂着灯笼,沿街的摊贩摆满了吃食,烧烤的牛羊肉串,肉脯,葡萄酒,果子,烤饼应有尽有。“这些都是军府和商会出钱备下的,”杜吹角早就打听清楚,左手抓着五串肉,右手握着牛角酒杯,堆笑道,“大家畅怀吃喝!”

“看来胡杨军府很富啊。”陈永奇叹道,“居然能联同商会招待百姓吃喝三天。”

“疏勒州位置好啊,”王童登道,“再说,这些肉啊,果脯啊,烤饼啊,都是本地产的,也花不了多少银钱。州县本来就要积储三年口粮的,正好把快过期的东西消耗掉,把仓储腾空出来。”他随手抓了一个苹果塞在口中啃了一口。

街道上骤然增加了平常三四倍的人潮,顿时显得狭窄起来,所有人都在高声的说话,摊贩充满热情的大声吆喝。军士们都在热烈的讨论那处军府最为富。在这极端嘈杂的环境中,赵行德反而陷入了沉思,“普通百姓对朝政的影响力,不但远远不如军士的群体,也不如各地的商会。和普通百姓相比,除了高超的武艺外,军士集团凭什么维持他们的统治地位,”他暗暗想到,“即使是在不打仗的时候,即便退役军士也会参加逐层的推举,定期聚会操演,无论议事乃至请愿,大多建策详尽,施之可行。反观普通百姓,虽然人数也远远比军士为多,但却涣散无力,即使向柱国、护民官,州县官员请愿,大多只与本身利益相关,无关国策。”

“处置了罗斯,西面稳定下来,就该轮到漠北了吧。”王童登一边嚼着果脯,一边兴致勃勃道,“辽国内乱,正是漠北坐大的良机。此乃心腹之患,护国府绝不会坐视不理。漠北大战,我等不知赶不赶得上。”

杜吹角苦着脸道:“漠北的部落,除了战马和牛羊还值点钱,没什么油水。”王童登笑道:“那也值不少,还有土地啊。”杜吹角道:“那边太冷太干,不能种庄稼,只能放牧牛羊。就算有好地分,也早被安北军的人占了。”

赵行德饶有兴致地望着周围熙熙攘攘的百姓。疏勒州城的庆祝,一直持续到夜半时分,住在城外的百姓才纷纷带着妻儿老小回家。次日清晨,承影第七营的袍泽比平常晚出发一个时辰,一人两骑,沿着驰道河流,从疏勒出发赶往龟兹。

敦煌柱国府的签押房里,三名书吏揉着通红的眼睛。最近数个月,送到柱国府的文书就没断过。“老头子们瞌睡少,熬得夜,咱们可就倒了大霉。”臧布哈且连天地,打开茶桶,小心心翼翼取出一截人参须,掰两截,一截丢到茶杯里,一截递给陈宪。

这些书吏口中的老头子,便是柱国府中德高望重的柱国们。着数个月夏国先后在安南,罗斯和漠北用兵三场。可把这些老头子兴奋坏了,好些五六十岁的柱国本身便是退役的将军,州牧,闲来无事就站在地图前面指手画脚,只可惜柱国府没有直接干预战役部署之权。特别是击败罗斯国之后,要将罗斯故地分为百多个侯爵领地,又册封了八位开国侯。十几个罗斯大公一起要求夏军至少驻扎五年,并帮助他们建立武备,并威慑西面的邻国。需要柱国府通过多条律令,丞相府词讼曹的长史带着几个书吏几乎就住在柱国府了,一条一条的向柱国们解释将要颁布的律令。

陈宪也不客气,将半截参须丢进茶杯,泡上开水,将脸面伏在碗口大的茶杯之上,用氤氲的人参蒸汽熏了熏脸,最近柱国府也太过劳苦,眼皮都肿起来了。朱家的小妮子心高气傲,那回相亲之后,还没等陈家答复,便将陈家的帖子礼物一股脑儿退了回来,令他反而对这姑娘留上了心,这段时间虽然不曾相见,可想而知,还应该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吧。陈宪将头抬起来,顺手抹干了水珠,揽镜自照,微微一笑,露出白牙。

“害得我,这三个月梨园雅座的包票都作废了。”勾俊生两指夹着一张描金的香笺,抱怨道。梨园正是敦煌最大的戏院雅座的包票,每个月都有十次上座,连续三个月已经作废了两个月了。臧布和陈宪相视一笑,虽然同为贵胄之后,这杜俊生是世袭清远侯勾氏嫡长子,日后可以继承家业和爵位,出手颇为大方,却经常受两个没有爵位可继承的同僚,臧布和陈宪的合伙作弄。

勾俊生正待将那戏票丢进字纸桶,陈宪却眼神一亮,喝道:“慢!”勾俊生微微一愣,手中的戏票却被陈宪劈手夺过去,陈宪从怀中摸出一枚半两银钱丢给他,嬉笑道:“丢了可惜,不如让给我。”

勾俊生将银钱接着,也不以为意,随手丢还给他,哂道:“给你也罢,府中如此忙碌,难道你还能告假去听戏不成?”他将卷宗翻开,今日有关东士子东人社的代表到柱国府陈情,不过陈情的事情却是希望柱国府能够颁布律令,禁止关中商会的工坊隐匿劳役关东流人,已经被工坊容留的,则应有大丞相府妥善安置。

“这个自然。”陈宪嘿嘿一笑,将戏票放入衣袋,那枚银币也没客气。

“哦?这是怎么回事?”见他故作神秘,臧布不由心生好奇,勾俊生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嘿,”陈宪颇为得意地喝了一口参茶,“安南、罗斯、漠北这三场仗打下来,国库藏已经快空了,护国府还要折腾,就得加征赋税,这帮校尉可能轻易加税吗?”

臧布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我大夏向称殷富,这三场仗,罗斯之战已经得胜,安南和漠北也是必胜之局,国库怎么可能空虚?”勾俊生初时露出若有所思,旋即也故作讶然,让陈宪解说个明白。

陈宪见这两位同僚虚心求教,他也不好再卖关子,沉声道:“打仗打的就是粮饷。罗斯、安南、漠北三战,皆是劳师袭远,除了安南之战有大理国转运粮饷外,罗斯和漠北之战,大部分粮饷都是要长途输送的。不管关中输送到小海,还是支持大军翻越石山,粮草十不存一,度寒和横寨那边,因为误了秋收,所运粮草数量还不止供应军兵所食。这三场仗打下来,耗费不下数千万贯,国库藏经年所蓄积的物资,也消耗了不少。此后若要当真为我朝经营这三处,便不可涸泽而渔,索取无度,所以数年之内,新收的地方维持驻军,平定叛乱,都是要国库藏用钱贴补的。”

陈宪得意洋洋,喝了口茶,最后总结道:“漠北战事结束,最近护国府应该不会再折腾了。”他心念忽起,叹道,“以我之见,这三场大胜,辎重司和道路曹至少有一半功劳,可惜风头全被那些方面军司的人抢占了。真不公平!”其时漠北和安南战事还未结束,他却以为行军司计划周详,后方辎重转运得力,胜利已如囊中之物,却不禁有些为五府官吏的风头被前方将领压倒而不平。

“还有这些陈情的东人呢?”勾俊生用手指敲了敲那卷宗,沉声道,“这伙士子到哪里都不安分,从关东到长安学士府,都消停不了。清查商会工坊容留的流人,牵涉非小,若是老头子们当真要做这事情,恐怕又是好几个月忙得累死。”

“不过那些关东流人在工坊里的也确实太苦了。”臧布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

“难道护国府,柱国府当真不知么?”陈宪颇为感慨道,“田赋大部都留在各军府,矿税又要分给州县地方。五府财政对工商的依赖远过关东。这些商会的工坊每收容一个流人,对五府来说,都意味着实实在在的赋税。所以柱国府要理会这些关东士子的申诉,我这里三个字,难,难,难。”说完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重又埋首于案牍之中。

章34 扫地借长鲸-4

红日西斜,落日的余晖为草原涂上一层金色。蔑尔勃人将牛羊赶回围栏,口中吆喝做声。海都汗的大营,炊烟袅袅升起。天空中,几只白色大雕在盘旋飞翔,在高空往下看,在远远的地方,十六七支骑兵纵队先后出现在地平线上,中间数支骑兵前锋陆续与蔑尔勃人发生了接触,而两边的数支骑兵则在得到友军的示警后,加速了前进,仿佛一个巨型的口袋向前展开,地面微微地颤抖起来。

外围蔑尔勃人营地里,老弱牧人们来不及收拢畜群,有的跪在帐幕外面表示臣服,在草原交战当中,一般不会杀死这些和奴隶一样地位的部众。有的骑马拼命地朝着四面逃跑,有的仓皇地躲在帐幕里等待长生天的安排。这些外围部众大都来自被蔑尔勃次第征服的部落。海都汗每征服一个部落,就将贵族杀死,将氏族部落组织拆开,将部众分到忠心于部落又能打仗的千户、百户手下。而这些百夫长千夫长,蔑尔勃部落的贵族首领,大多要么已经出征,要么在大营里拱卫大汗。

海都汗所布置的哨骑已经尽可能早地发现了夏国骑兵,号角吹响,蔑尔勃人的大营仿佛被捅了的蜂窝,骑兵匆匆披上简陋的皮甲,用力牵拉着嘶鸣的战马。但这次夏国军队所展开的正面太宽了,以至于无法阻挡他们朝着部落前进,而要拦截全部的骑兵纵队,蔑尔勃部的单薄兵力还不够。

“夏国人杀来啦!”“保护大汗先走!”有的人大声喊着,更多的部众则是彷徨无助地四处奔跑,夏国人还离得很远,不少人已经被营地里的奔马撞倒踩伤。

“来袭的有多少人?”海都汗匆匆带上铁盔,揪住一个前来报讯的千夫长,脸色铁青地问道。他正在吃晚餐,满手都是油腻,带着一股腥腻的羊肉味道,眼中的凶光却似要吃人。

“没有看见。”那人脸色苍白地答道,“稍微靠近靠前的哨探族人都被射死了,我们听到响箭示警才拼命奔逃回来的。”

“难道是不是夏国人你们都没有看清吗?”海都汗额头上青筋暴起,愤怒地吼道,将他一把推倒在地。但他转念一想,四面八方哨探的族人都传回示警,除了夏国军队,再没有更强大的部落了,契丹人,还正忙着和他们的皇帝打仗呢。胆敢前来捋虎须的,只能是夏国军队。没有绝对的把握,夏国是绝不会出兵的。

短短瞬间,海都汗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终于狠下决心,高声喊道:“上马,上马!”他举起弯刀,周围的族闻言纷纷跨上战马,只等大汗一声令下,便要出阵和来敌决一死战。

然而,海都汗一边盘着战马,一边高声下令道:“蔑古,忽察儿,你们带两个千人队,都跟着帖木儿,保护着族人往南走,去找伯升豁。其余的跟我我往北冲,引开夏国人。”他所说的族人,除了蔑尔勃家族的血脉外,乃是最亲附于他的蔑尔勃人,大部分的千夫长和百夫长的家眷骨血也在其中。海都汗将他们集中在大营中居住,而其他族人的家眷,则有不少是散在外围游牧的蔑尔勃人营地中的。

“遵命,大汗!”帖木儿跟随海都汗征战漠北也有十数年了,闻令也不犹豫,当即策马,却被海都汗抓住了马缰。帖木儿立刻勒住马,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海都汗,听他的吩咐。

脱斡勒·蔑尔勃盯着这个忠心耿耿地部属,沉声道:“告诉他们,要复兴部落,为我报仇!”说完松开帖木儿的马缰。帖木儿明了他决意死战到底的意思,脸上动容,再度答道:“遵命,大汗!”他重重地拔马,带着蔑古和忽察儿去收集最重要的那些族人。

脱斡勒·蔑尔勃环顾着四周,这时大约两千多勇士聚集在他的周围。不断有忠心的千夫长、百夫长骑马奔过来,远远地在数步之外跳下马,抓着马缰看着大汗,听候他的号令。数十年的东征西杀,海都汗自以为最大的财富,便是这一大批忠心耿耿的部属。

“这是夏国人趁着我们的勇士大部分出征的时候,像老鼠一样来攻打我们,”海都汗他高高举起弯刀,大声道:“去集合拿得起弓箭刀枪的族人,我们和夏国人决一死战!”“遵命,大汗!”各千夫长、百夫长纷纷答应,抽出弯刀,策马奔向大营各处,集合兵马要和夏国军队决一死战。

统兵将领离去一阵之后,脱斡勒·蔑尔勃轻轻拍着战马的脖子,带着数十骑亲兵沿着营帐策马奔驰起来,他一边挥舞着弯刀,一边高声叫道:“勇士们,跟我来!”身后的亲兵高高举起象征着大汗的金顶大旗,四条黑色的马尾随风飘扬。海都汗已是年逾五旬,此刻却恍如壮年一般焕发着精力,开始时只有数十骑跟随着他,在营地中跑了一圈后,已经有数千骑,过不过时,骑兵已经汇成一股洪流,总数有两万骑之多。就连尚未长成的蔑尔勃少年,也拿着弯刀弓箭骑马跟从。虽说草原部落征战,失败者要么被杀,要么为奴,跟随首领是最好的出路,但像蔑尔勃部落海都汗这样深得部众人心的族长,则绝无仅有。

脱斡勒·蔑尔勃将骑兵带出营地,部落附近是一片空旷开阔的草原,海都汗集中了万余骑在最高的一座山丘上列阵,三个部将分别带领两三千骑占据附近的高丘。这四座山丘相隔的位置极佳,蔑尔勃的骑兵既不挤成一团,又不虞被敌人切断分隔,乃是他事先特意看好的战场。高踞在山丘上的蔑尔勃骑兵既能居高临下,又能相互应援,海都汗用这个战法多次战败强大的部落,几个心腹将领配合的也很熟练,几支骑兵奔驰冲击起来,就算是比本身多上一倍的敌人也不惧。列好阵势后,海都汗便命族人都下马休息,歇养气力,准备决战。

夕阳西下,鲜艳的晚霞,仿佛血一样红,长长的一条黑线逶迤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地靠近。忽然,砰砰砰连续几声,标志着蔑尔勃人主力动向的烟火,在渐渐灰暗的天空中显得格外璀璨。海都汗眯缝着眼睛,屏住了呼吸,握紧弯刀。

月余之后,赵行德等人便在高昌的驿站看到了军报。趁着契丹内乱无暇西顾,夏国出兵攻伐漠北蔑尔勃部。是役共出动骑军两万,步军一万,征发荫户骑兵两万。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行军司从关中调遣骑军一万,步军五千驰援安北方面。随军驱赶着大群牛羊,沿途还有依附夏国的荫户牧场购买牲畜宰杀为食。从萧关出塞,至到安北军司驻所横寨堡,路程四千余里,只用了不足两月时间。

此役由骠骑军指挥使朱燕衡担任指挥,斩俘敌军两万余,夺得部众十余万,牛马无数。漠北最大的部落蔑尔勃人就此不存,其他部落被震慑,纷纷向东迁移,争先脱离夏军骑兵的打击范围,小海西南部落联盟瓦解。

“看来朱燕衡晋升安北上将军有望了。”王童登颇为艳羡道。陆卿宗年近五旬,罗斯之战后晋封开国侯,很快就会退役。因这一战事关重大,朱燕衡也极谨慎,得知海都汗与契丹耶律大石的盟约后,一直勒兵等到海都汗的本部骑兵削弱至极时,方才发动雷霆一击,以众击寡,得了全功。骠骑军乃是禁卫骑军,朱燕衡担任骠骑军指挥使,本来就胜过安北诸将军一头,现在又抓住机会,独立统揽数军,合击强敌得胜。朱燕衡入主安北军司,已是众望所归了。

杜吹角则叹道:“海都汗也算是一代枭雄,竟然死在荫户骑兵的刀下。”他顿了一顿,笑道,“不知那荫户得了什么奖赏,这军报也不说清楚。”

赵行德不觉好笑,微微摇了摇头,这个从前未曾听闻过的漠北部落的兴起和覆灭,令人有股怪异的感觉,又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妥。这天夜里,高昌城内照例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承影营军士离敦煌越来越近,大家的心情也越来越好。赵行德不禁也有些迫切地想见到李若雪。满脑子儿女情长,关于漠北战事的疑虑,如同水光倒影般,旋即消失不见。

几乎同一时候,耶律大石截获了来自漠北的信使,他问明了情况后,立刻下令将信使带下去,先看守起来,等待他的传唤。中军帐里,耶律大石微微闭着双眼,平复了胸中心绪,方才面色如常。他先召心腹耶律铁哥入内,吩咐他一番,再让亲兵将蔑尔勃部族军的首领,乌尔衮·蔑尔勃和塔赤·蔑尔勃请来。

抵达幽州一月来,耶律大石履行前诺,给了三万套兵刃铠甲,但乌尔衮和塔赤都牢牢记得海都汗的嘱托,绝不容许族人擅自和契丹人接触。此刻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乌尔衮和塔赤闻讯,倒也不虞耶律大石突下杀手,两人这才带了上百骑兵护卫,前来耶律大石的中军帐。

耶律大石见二人进来,招呼他们坐下,自己却站起身来,神情悲哀,长叹一声,久久没有说话。

乌尔衮和塔赤二人相互看了一眼,脸上满是疑惑与戒备时,却听耶律大石缓缓低声道:“刚刚得到消息,月余前,夏国人偷袭了海都汗的营地。海都汗寡不敌众战死,蔑尔勃部众都已成了夏国人的奴隶。”他面带着沉痛之色,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一样。

章34 扫地借长鲸-5

乍闻噩耗,乌尔衮和塔赤的面色大变,两人都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半晌过后,乌尔衮·蔑尔勃结结巴巴道:“大将军,你不是骗我们吧?”

耶律大石摇了摇头,挥手让亲兵将送信的蔑尔勃人带上来,乌尔衮和塔赤方才深信不疑。

塔赤双目赤红,将刀鞘捏得咯咯直响。而乌尔衮则一遍又一遍地狠狠道:“卑鄙的夏国人。”这两人仿佛两头就要被激怒的野兽,就连帐中卫士也把手放在刀柄上,警惕他们发狂,暴起伤人。

耶律大石则仍满怀同情地看着他们,伸手拍了拍乌尔衮的肩膀,沉声道:“蔑尔勃人是契丹的盟友,海都汗遇害,我绝不会坐视不管。”他心下思量,蔑尔勃部众已经全部被夏国人夺取,孤悬在辽国境内的部族军,便成了无本之木,水上浮萍,正是笼络为己所用的机会。

乌尔衮感激地抬起头,正想道谢,却听耶律大石缓缓道:“虽然海都汗被夏国人所害,我和蔑尔勃人之间的约定,仍然有效。”他轻轻击掌,亲兵将地图呈上来,耶律大石指着云应寰朔四州北面的草原道,“小海一带正在被夏贼蹂躏,待北方战事结束,这块地方可以给蔑尔勃人放牧牛羊。”

二人心中正自凄惶,乌尔衮点点头,哽咽道:“多谢大将军。”

塔赤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耶律大石看在眼中,脸色微滞,又道:“这云应寰朔四州,自然也是蔑尔勃人的,只是城里的汉人百姓不太老实,契丹官吏可以帮你们先管着,什么时候蔑尔勃人自己想管治汉人,也可以。”

乌尔衮一心只想复仇,沉下一条心,抬起头对耶律大石道:“夏国人杀我父汗,夺我部众,这是不同戴天的仇恨,还请大将军主持公道,帮蔑尔勃人报仇雪恨。”他虽然粗鲁,却懂得有实力才能说话的道理,曾经是漠北部落盟主的蔑尔勃部已经不在,他也不敢提辽国割让土地的事情,只想待契丹局势稳定后,向耶律大石借兵借粮草,向夏国人报仇。

耶律大石点点头道:“这个自然。”

“谢大人!”乌尔衮躬身道。塔赤眼神复杂,虽然和父亲不睦,却还是担心家人的安危。

“我让耶律铁哥将军做了点准备,”耶律大石他拍了拍塔赤的肩膀,沉声道:“我今日便和蔑尔勃人杀青牛白马盟誓,从今以后,夏国人就是我们的共同的生死仇敌!”耶律大石虽然只自称大将军,但此间契丹勇士皆归心于他,即便是塔赤和乌尔衮这等外人皆知,只要打败耶律延禧夺取上京,耶律大石便会成为辽国皇帝。在蔑尔勃部落危难之际,这样一个人肯降尊纡贵,郑重其事的和和蔑尔勃人结盟,塔赤和乌尔衮都不由得心生感激。

中军营帐外的校场里,北风吹动战旗哗啦啦作响,耶律铁哥已带着五千契丹骑兵列队等候,另有一队工匠正在搭设高高的祭台。得到传信的蔑尔勃贵族骑马赶来,站在祭台之下。白马和青牛是契丹人和蔑尔勃人共同的图腾,杀白马青牛盟誓,是最重的誓约。无论契丹人,还是蔑尔勃人,人人神情肃穆。汉人奴婢都被驱赶得远远地。

未多时,胡笳声声,鼙鼓敲响,两头青牛白马被带上了祭台,绑缚得结结实实。这青牛白马原本是养来做祭祀用的神兽,颇通灵性,眼角竟带着行行泪水。祭台下面,早已点燃了熊熊火堆。萨满祭师们身穿隆重的法服,围绕着祭台跳舞三匝,这才开始祭祀告天。先以青牛头,白马首祭天,再祭祀火神。牛马的鲜血倒入酒碗。耶律大石和乌尔衮分别向天盟誓,契丹和蔑尔勃部落皆为同盟,生死与共,共讨伐夏国。

首领告天之后,所有高贵的契丹族人和蔑尔勃族人,还要一起饮下血酒,共同向天重复誓词。这象征两族的结盟,而并非是首领之间。祭师们再次围绕着熊熊火堆大声歌舞,周围的契丹军兵齐声欢呼,这时青牛白马的鲜血渐渐流尽,正式的祭祀仪式才结束。此后,在中军帐大开筵席,蔑尔勃人和契丹人一同庆祝结盟。

耶律大石和乌尔衮一起高高站在祭坛上,可以俯瞰整个战场。北面是陡峭绵延的高山,南面是滔滔东海,

山海之间的狭窄走廊,是北面大军出入南京的必经之路,也是如今南北两支辽军对峙之处。这片战场密布丘陵,地势起伏不定,易守难攻,耶律大石在此布下汉军营和铁壁营的营垒,还征发了上万签军,将南京城中的铁桶炮数十门拖曳到这里。战场南面地势平坦,适于骑兵奔驰,便布置了数万契丹部族骑军。而耶律大石本部精锐骑兵,和漠北部族骑军,则在防线的后面列成中军大营。

数里之外,耶律延禧大军的营寨从北山一直绵延到海边。无数连绵的营帐上空,旌旗飘扬,一队队衣甲鲜明皮室军,宫分军精锐在营寨中奔驰出入,铁林军重骑的铠甲具装映得阳光耀眼。然而,营寨上空,却弥漫着一股颓然之气,营寨门口士兵有气无力地拄着长枪。所谓皮室精兵,分发军需饭食的时候,却乱糟糟一哄而上。根据细作来报,耶律延禧为收买人心,多次无缘无故地奖赏将领和军兵,只是奖赏不公,却更令军心不满。

耶律大石的目光越过北面辽军的大营,再向北望去,“耶律延禧倾巢而出,耶律章奴在上京也该动手了吧。等到后方粮草断绝,看你是让大军吃马肉,还是退军?”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平心而论,耶律延禧未失尚武之气,但他如此昏庸,以至众叛亲离,留在大位上,也只是契丹族人的拖累。

在漠北往云州的路上,一万多蔑尔勃人正缓缓地行进。和普通的游牧部落相似,他们赶着装载穹庐帐幕的大车,驱赶成群的牛羊和马匹。和普通的游牧部落不同,这些蔑尔勃人全都是精壮的男子,虽然大多数只有简陋的皮甲和兵刃,在草原上亦是一支强大的力量。数百骑铠甲完整的骑兵将一名有些未老先衰模样的男子簇拥在中间。伯升豁·蔑尔勃紧紧皱着眉头,似乎总是放心不下什么。

队伍的后面,忽然扬起了尘土,担任后卫警戒的哨骑队长飞快地打马过来,脸上神色仓皇地秉道:“夏国人袭击了大汗的营地,只有帖木儿护卫这份族人逃出来了。”那哨骑队长的手往后指,只见北方的地平线上,隐隐绰绰出现了一线人马,两三骑正从人群中奔出,加速打马过来。

“什么?”伯升豁·蔑尔勃失声道,脑海里立刻响起另一个声音,“蔑尔勃部落完了!”在漠北部落里,没有人比伯升豁·蔑尔勃更了解夏国军队。他强制按捺住胸口的阵痛,从怀中取出一柄曾经被海都汗斥为小孩玩具的千里镜,朝后方望去,只见当先一骑正是父汗最为信任的勇将帖木儿。他就像是狗一样忠诚于海都汗,不到万不得已,海都汗也不会轻易让他离开身边。望着满面风尘,衣衫褴褛,身上还带着伤的帖木儿越来越近,来到近前,马未停稳便跳下鞍来,连滚带爬地来到伯升豁·蔑尔勃马前,跪秉道:“伯升豁少爷,夏国人偷袭了部落。大汗,......大汗,让你,一定要为他报仇!”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无比的痛楚和仇恨。

伯升豁·蔑尔勃闻言,身躯微微颤抖,只觉的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掉下来。他强自按捺住心神,缓缓沉声道:“夏国人究竟是如何偷袭部落的,你详细说出来。”帖木儿他抬起头,伯升豁见他脸上的尘土和汗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身上带伤,神色凄惶如惊弓之鸟,心头又是一痛。

“一个多月前,好几万夏国军队突然袭击了我们......”帖木儿沙哑着嗓子,咳嗽了几声。伯升豁见他嘴唇已经干裂除了血泡,挥手让随从给他递上一壶水。帖木儿所部这些天不停地往南逃,没有多余的时间掘井取水,此刻嗓子已经干得冒烟,于是也不客气,接过去水囊咕咕咕一饮而尽,方才继续说。伯升豁的亲信部将已经纷纷围拢过来,听他将部落里发生的噩耗讲出。众人一边听,一边捶胸顿足。

这时,帖木儿所护卫的蔑尔勃贵族也赶到了过来,好几个千夫长百夫长的妻儿也在其内,乍见了亲人,无不抱头痛哭。而其他亲人不知所终的蔑尔勃人,则个个面色如土,有的竟然嚎啕大哭起来。万余大军都无法再前进,只能原地宿营,到了晚上,营地中除了沉寂,到处皆闻哭声。

伯升豁·蔑尔勃帐幕的灯火亮了一夜,早晨,他召集众将,沉声道:“我已经决定,不去云州,立刻回返漠北,夏国人袭击了我们,我们就找夏国人报仇去。”众将大为吃惊地看着这个以无用著称的海都汗的长子,一夜的思索,让他的脸颊凹陷了进去,双目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半点也没有平常养尊处优的样子了。

“伯升豁少爷,云州是契丹人答应给我们的啊?真的不去了吗?”有个将领畏畏怯怯地道,夏国军队能一举扫平蔑尔勃人大营,海都汗战死。这无用的伯升豁领一万蔑尔勃人回去找夏国人厮杀,无疑是自投落网,听说南面云州水草丰美,气候温润,比漠北不知要好多少。他这话引起了不少将领的共鸣,纷纷附和,还用质疑的目光看着伯升豁。

伯升豁·蔑尔勃冷冷地扫视了那些主张去云州的将领,让人不敢和他对视,不得不将头低下去。他叹了口气,沉声道:“豺狼肯将羊羔让给受伤的老虎吗?因为蔑尔勃族强大,契丹人才肯将云应寰朔州交给我们,现在还想顺顺当当地收取南面的州县和草原,这不是白日做梦吗?”

好几个将领脸上犹有不服的神色,不待他们开口,伯升豁又道:“我意已决,回漠北找夏国人报仇。谁不想跟我走的,就自己去投奔乌尔衮和塔赤去吧,”他顿了一顿,扯开胸口的衣襟,看着底下的将领,沉声道:“还有,从今以后,我就是蔑尔勃部落的大汗!”

章35 呼吸走百川-1

“从今以后,我就是蔑尔勃部落的大汗!”伯升豁·蔑尔勃再次重复,他看着座下众将,冷冷地沉声道:“可有人不服吗?”

伯升豁·蔑尔勃这话一出,众蔑尔勃将领皆低头,不敢回答。漠北草原攻战频繁,各部落大汗在战斗中丧身,新立大汗乃是理所当然的事。伯升豁·蔑尔勃虽然以无用著称,但海都汗亦多次向部众表示,自己魂归长生天之后,要将汗位传给他,再传给爱孙塔赤·蔑尔勃。而海都汗战死,众将正彷徨无主,伯升豁·蔑尔勃自立为大汗,承担起领导部落的重担,无异于给整个部落一个希望。适才伯升豁不贪念南方的温山软水,决心和强大的夏国决一死战,也和平常的庸碌无用判若两人。

片刻后,帖木儿当先伏地,恭恭敬敬道:“伯升豁大汗!”众将这才醒悟过来,按照参见大汗的礼仪,伏地高声高声道:“伯升豁大汗!”声音高低不一,却都没有胆敢不服的。见众将臣服,大帐周围的伯升豁·蔑尔勃布置的亲兵高举长矛弯刀,一起高呼“伯升豁大汗!”

数十年来,海都汗所选将领皆忠于蔑尔勃家族,而考虑到这个长子以无用著称,分派给他的千夫长、百夫长,没有桀骜不驯的,反而将伯升豁的亲信都选在其中。蔑尔勃族人听到中军帐的呼声,便知是新立了大汗,这也是草原的规矩,便一起欢呼起来,“大汗万岁!”。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在在广漠的草原上回响,直上云霄。因为海都汗战死,部落被夏国所击破的颓丧,也消散了不少。

“大汗,这次回返漠北,与夏国人决战,请让末将打头阵!”帖木儿脸色黯然,他对决战丝毫没有把握,只决心死战到底。众将大多做如是想。当海都汗在世时,漠北部落尚且对夏国忌惮三分,如今夏国灭了漠北部落之主,声势正如日中天,与之决战,如同以卵击石。更有些将领只是迫于形势,不敢反对伯升豁大汗的决定。打着万一战败,便率军远遁的主意。这茫茫草原,总有一片安身之处。

伯升豁·蔑尔勃嘉许地拍了拍帖木儿的肩膀,一一打量着诸将的表情,仿佛要看透他们的内心。良久,方才沉声道:“敌众我寡,敌强我弱,为什么要和他们决战?”伯升豁取出整个草原的简单地图,这是向过的商队买的,其中有许多他自己用铅笔所做的涂改和记号。

“狼群围猎黄羊的时候,是捕杀最强壮的,还是先扑到最弱小的?”伯升豁问道,众将不明所以,两三人答道:“当然是最弱小的。”“打仗的时候,你射别人的盾牌,还是射他的身体?”帖木儿沉声道:“射他的脸和脖子。”

伯升豁微微一笑,沉声道:“正是如此,我们不和夏国军队硬拼,专门攻打那些防守薄弱的牧场。让部落和牧人知道,谁才是草原的主人。夏国人将草原分成很多小块,让依附于他们的牧人分散定居下来,虽然有利于放牧,减少内部抢夺草场的争斗,但是却有天大的缺陷。”

看着众将有些茫然的神情,伯升豁拿起两枚石子,分别放在乌鲁古河与土兀剌河之间的横塞堡,薛灵哥河西岸的度寒城,沉声道:“这是夏国安北军司防守最严密的地方。以前他们紧守着乌鲁古河一线,乌鲁古河东面的牧场也经营许久,荫户骑兵指挥起来如臂使指,所以我们无隙可乘,纵使要偷袭也难成功。”

他又拿起一块石子土兀剌河东岸,沉声道:“这是父汗大帐所在。”

蔑尔勃人将领仔细一看,纷纷发出“哦”,“王帐原来在这里啊”的声音。伯升豁暗暗叹了口气,蔑尔勃人打仗是草原上最勇猛的,对部落忠心不二,但是大多数将领,不但不识字,连精细的地图都不认识。他们只认得出最简单的笔画所描绘的山川河流。

“夏国要将势力越过土兀剌河,把这一片变成定居的牧场,而漠北人少,只能会用新收的部众充当定居牧场的荫户。甚至可能在荫户中挑选勇士,建立新的军团来保护这一片土地。这些人尚且对夏国心存疑虑,难于役使。而草原如此广大,单凭有限的骑军,夏国无法保护得周全。只要我们展示出这一点,这些部众就会心存疑虑,夏国也无法建立起巩固的统治。这片草原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千夫长蔑古疑道:“万一夏国像草原部落一样统治部众呢?那不就没有可以攻打的弱点了吗?”

“那不可能,”伯升豁沉声道,他加重了语气,“那绝对不可能。”却没有告诉将领原因。如此众多的军队和部众跟随着一个将军四处游牧,这样简直就是用最大的诱惑来考验忠诚,伯升豁觉得这种情况下,这种军团和依附部落几乎没有区别,一到关键时候,统兵的将军也很难拒绝叛乱自立的诱惑。“只有土地和定居,才能让部众效忠于夏国,而不是某一个将军。”

伯升豁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原先想跟父汗建议,蔑尔勃人也仿照夏国人那样建立定居的牧场,不但能养活更多的部众,而且假如时机合适,甚至可以干脆投靠夏国,以夏国的惯例,封为开国公,甚至像蜀国、康国那样被封为附属国王族亦有可能。谁能料到,如今蔑尔勃人与夏国成了生死仇敌,自己苦心钻研夏国制度的优劣,到头来却与夏国为敌。

“如果夏国集中骑兵进攻我们呢?”千夫长忽察儿脸带着疑惑道。众将领也都是如此,往常部落对夏国牧场的劫掠,都会招来猛烈的报复。

伯升豁冷冷道:“我们已经没有老弱妇孺给他们报复攻打了。”他自嘲般的一笑,话语中却带着深深的痛楚,继续道,“草原如此广大,我们不和他交战,他们怎么进攻?将来我们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反而要撩拨夏国的将军孤军深入,那就是向他们复仇的时候。”他指着乌鲁古河以东,靠近辽国的广大草原,沉声道:“如果夏国大军来攻,我们就避让到斡难河和胪泃河。不管谁是皇帝,契丹人一定会支持我们和夏国为难。接下来这几年,我们一边袭击夏国人的牧场,袭击落单的夏国军队,一面迫使草原东面的小部落继续臣服蔑尔勃。”

伯升豁甚至对夏国军队的后勤、调动,出兵的耗费都有大致的概念,知道即便夏军奔袭进剿,也不会长期和蔑尔勃在荒芜的草原戈壁上耗着,只是此时无暇和众将说明。最后,他沉声道:“眼前最要紧的,是立刻回师漠北,免得那些软弱的部众忘记了,蔑尔勃部落才是这片草原的主人。”

众将见他胸有成竹,此刻俱都心悦诚服,赞美长生天,让蔑尔勃部落又出了一个英明的大汗。大汗的计划,将领们虽然不会去和部众一一解释,但他们的信心也影响了底层部众。返回故乡草原,亦无人反对。牧人们驱赶着牛羊马群,车队也调转方向,顶着北风缓缓行进。蔑尔勃部落有了新的大汗,草原上红日初升,光芒万丈。

这天下午,承影第七营历经数月跋涉,终于抵达了敦煌。依照军律,普通军士在军营列队点验后,便可告假归家。而统兵军官则还需要亲自到行军司交卸军务。赵行德和王童登在行军司交卸了文牒和腰牌出来,已是日近黄昏,忽然下起了小雪。

雪花纷飞,寒风凛冽,赵行德却只觉得热血如沸。王童登说些“小雪节气,居然当真下小雪,当真怪了!”的闲话,全做耳旁风。适才行军司的行军司马寒着脸,吩咐二人“等待处置,每隔三日过来报到”的话语,也全没放在心上。他只觉匆匆和王童登作别,翻鞍上马,强自压抑着澎湃心绪,却失态地打马疾驰。

辎重都卸在承影军营内,大宛马轻松地小步跑着。坐在马上摇摇晃晃,赵行德只觉心跳得厉害,他暗暗想道:“难道是近乡情怯吗?”天上一轮新月,弯弯如眉,稀疏寒星数点,好似星眸闪闪,小雪铺满道路,仿佛她白皙的容颜。沿途行人稀少,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一骑。柔软的雪花纷纷扬扬,落满肩头也舍不得抖掉,赵行德身披着家中所寄的大氅,缓缓朝着自己的家宅驰去。

作者:今天还有一更。呵呵。

章35 呼吸走百川-2

马蹄踏在冰雪上,留下一行蹄印。主人心潮尚起伏不平,识途的马,已来到一座熟悉的宅院面前。柴扉小径,铺满细细的雪,几树梅花绽放,在寒风中娇艳欲滴,北风呼啸,院落里透出点点温暖的火光。赵行德翻身下马,轻轻推了下,日暮天晚,院落已上门栓,没有推开。赵行德微微一笑,伸手在门上拍了三下,他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只听轻轻的脚步从房中踏出,踩在浅浅的积雪之上,细碎的嚓嚓之声,渐渐来到院门之内。李若雪站在里面,轻声问道:“来者为谁?”声音微微带着些儿颤抖,几许期盼,几许愁绪,尽在其中。

隔着这扇门,赵行德仿佛也看到她的眼眸里含着泪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空气里也带着对面的味道,沉声道:“是我。”里面寂寂无声,他心头微痛,又低声道:“若雪,我回来了。”三年了,从离开敦煌那日算起,已经三年有半。美人容颜,是否依旧。

正沉吟间,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李若雪站在门内,睁大眼睛看着他,眸中泪光闪闪,说不出话来。门外,赵行德身形魁梧了不少,宽厚的肩上堆积着冰雪。时间将初出茅庐的书生,锤炼成了百战生还的军人。他甲胄未脱,多了股凌厉剽悍之气。和大多数军士一样,脸上遍布粗粗的胡茬,挂满风霜。他形貌大变,唯有目光深处,仍旧和从前一样温暖和柔软。

门内,大雪纷纷扬扬而下,李若雪身披一袭半旧的青裘,香肩微微颤抖,立在风雪之中,望着赵行德,双目微红,盈盈欲泣。佳人容颜,与梦中无异,离别恍如昨日,赵行德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上前将佳人拥在怀中,用力抱紧,只觉娇躯温软,一股淡淡的馨香萦绕心间。“若雪,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喃喃道,李若雪在他怀里微微点着头,用力忍住喜悦的泪花,哽咽道:“你终于回来了。”“我等到你回来了。”

二人相拥良久,也舍不得放开,积雪落在身上,几乎成了雪人,直到感觉身上寒冷,这才相携入内。赵行德将大宛马拴在马厩,又将行囊和辎重取下来,搬入房内,他熟练地自己解开甲胄,将腰间缠着金币和宝石哗啦啦地倒在桌子上。这一套行动,熟极而流,就和别的军士并无两样。他也和别的正在和家人团聚的承影营军士一样,脸上带着炫耀的神情。其实赵行德所缴获的战利品远不止此,大部分都卖给商人换做了易于携带的交子,而只保留了精美而值得纪念的。

“这些都是战利品,从敌人身上缴获的。”赵行德笑道,又取出一个装着交子和票券的信封,递给李若雪道,“这是军饷。”见李若雪睁大了眼睛打量着他,赵兴德一愣,又解释道,“一些军饷投入到朋友的商队里,入伙左券也在这里面。”

他浑然没有注意到,在李若雪眼中,夫君的举止和出征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一个士子,那怕刚刚领取俸禄和赏赐,也不会像他那样,咣咣当当将银钱抖在桌子上,更不会自豪地宣布这是从敌人身上抢来的。赵行德身上多了许多陌生的东西,这是三年多的离别所积累的。

“娘子把它收起来吧。”赵行德随意地道,大喇喇地坐在桌旁,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扬脖子喝了空,咂了咂嘴,一脸陶醉的神情,细细地打量起自己的妻子,灯下观美人,越看越美,娇艳无匹。

见赵行德自己倒茶,李若雪反倒窘迫了起来,低头道:“夫君恕妾身简慢。”站起身来,给赵行德面前的空杯倒上茶,心中纷乱如麻,既难抑激动,又想要好生照顾于他。这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候,李若雪左右看了看,眼下赵行德骤然回家,竟然没有什么吃的。她独居一处,平常所准备的饭菜都极简单,比尼姑庵的素斋也差不了多少。端出果脯之类,又像是招待客人了。她只觉有些手足无措,脸颊微红,低声道:“夫君还没有吃过晚饭,妾身去做些小菜。”言罢站起身来,要去厨房。

她低着头匆匆而行,仿佛要逃避什么似地。经过赵行德身边,却被一把大力抓住,身不由己地被扯到他的怀里,二人再次拥在了一起,赵行德轻轻用手抬起李若雪的下颔,看着她羞红的脸颊,温柔地低声道:“吃饭先不必,让我先吃了娘子。”然后迎着她有些慌乱躲避的眼神,吻住了娇软的嘴唇。李若雪微微一挣没有挣脱,只得让他抱着。吹弹得破的脸颊,感受着被他的胡茬刺得微微发痛。她呼吸急促,眼神渐渐迷离。

赵行德轻轻咬住她的柔软的耳珠,低声道:“若雪,我回来了。”感觉她的娇躯从僵硬变得温软,两人身心仿佛融化了一起。赵行德低吼一声,将妻子横抱起来。李若雪恍如身在云端,一声惊呼,却没有抗拒,任由良人将自己从正堂抱入内室。

这一夜,北风呼啸不止,恍如夜枭长嗥,又如鬼怪啼哭,窗外雪花飘落,堆积在屋瓦、窗棱、梅枝上,雪花渐渐淹没了风雪夜归人的足迹。窗内,碳火炉烧了整晚,石炭通红,仿佛半透明的红宝石,又似火山喷发的熔岩,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炉上温着水壶,专为沏茶而采集的雪水,早已滚烫沸腾,雾气潮湿了纱窗,升腾的雾气,让一切都朦胧而不真实,恍如梦中。

朝着东方的窗户,渐渐发白,晨光从雪白的窗棱透了进来。赵行德靠坐在床头,伸了个懒腰,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心怀舒畅无比,感觉仿佛从一个梦中醒来,却发现所在比梦中更为美好。他低头一看,却见佳人将容颜藏在罗衾之下,只露出一绺乌黑柔软的发丝,促狭地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念到此处,却感觉左腿微微一痛,似是被佳人用指甲掐了一下。

赵行德不觉莞尔,正待再打趣两句,李若雪却将脸上盖着的罗衾掀开了,粉面微红地看着夫君,双目盈盈若水,似喜还嗔。赵行德不禁为之神驰目眩,一时念不下去。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这三年的戎马生涯的砥砺,仿佛弓弦磨着手指一般,让他的心神裹上了一层坚硬的胼胝。这一夜的温柔,虽不能将这些磨去,却已让它足够柔软。李若雪眼中的赵行德,正是如此,虽然和出征前形貌大不相同,就像那粗粗短短的胡茬一样,但已经不再是那么陌生,而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温和的丈夫。

一缕阳光透过窗棱晒到床上,显得如此干净,而又如此的透明,二人相互凝望着,只觉三年的隔阂尽去,身心重又交融。良久,李如雪方才捂着嘴道:“哎呀,糟糕了。”急匆匆坐起身,将罗衣披在身上。

赵行德却将她搂在怀中,不放她下去,笑道:“天还没亮,又有何事?”

此时天色已明,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李若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白了一眼,嗔道:“都怪你,昨夜茶壶放在火炉子上,这一夜的炭火,定然烧坏了。”却没有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两人相依相偎,又是许久。直到日上三竿,赵行德才放李若雪起身梳洗,准备午膳。他自己则将在芦眉期间的信件小心的整理了一遍。

章35 呼吸走百川-3

李若雪在学士府旁的小村中购买了新鲜的食材,便在厨房中忙忙碌碌,素手调羹汤。未多时,院落中便已香气四溢,飘到书房,令赵行德食指大动,不知吞了多少口馋涎。午饭时候,烤羊尾,螃蟹橙酿,姜桂荠菜,醋拌蕨薇,云英面,一一端上饭桌。

李若雪本身食量甚小,吃了一小碗饭之后,便支颐笑吟吟地看着赵行德狼吞虎咽。赵行德早已饥肠辘辘,此刻食指大动,没有多久,便将饭桌上的几样菜都一扫而光。最后抚着肚子,迎着若雪询问的目光,夸张叹道:“三年了,我都没有吃的这么饱过。”说完便挽起袖子要求洗碗活动活动。却被李若雪以“君子远庖厨”为由,给赶了出来,让他趁着下午的阳光温暖沐浴,烧一桶热水洗去征尘。

“我前日在驿站刚刚洗过啊。”赵行德笑道,将李若雪揽在胸口,“不信你闻闻。”

闻到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李若雪俏脸微红,一推他胸口,娇嗔道:“快去,快去。”赵行德方才领命而去。将井水提到浴室的大陶缸中,燃起石炭,待水烧热后,便将热水放入木桶,脱去衣物,跳了进去。在行军的时候,军士们嫌麻烦,哪怕滴水成冰的天气,都以冷水洗澡,甚至以冰雪匆匆搓洗。这般烧热水洗澡,也在家中才有的特别待遇。

赵行德便泡在冒着蒸汽的热水中,阳光从浴室的天窗透下来,正好照在他身上。虽然是冬季,却不那么寒冷,反而觉得十分惬意。他不由想起在芦眉时看到的一则典故,一千四百年前,伟大的亚历山大国王去见一个坐在浴桶中晒太阳的人,骄傲地向他宣称,但有所求,国王皆可如他所愿,孰料此人竟答道:陛下,我只愿你挪动脚步,不要挡住了阳光。“我国亦有野叟献曝之智,可见晒太阳是人生一大享受啊。”赵行德浑身毛孔无一不舒爽,哼着小调,一边用皂角肥皂搓着身体,一边欣赏着院中景致。

这座宅院乃是按照夏国学士府所颁布的营造法式所建。为了防走水,厨房与其它房舍相隔,四周不可堆积草木等可燃之物。浴室亦建在单独的木屋中,浴桶高高安置在木架上,烧水的陶缸比浴桶更高。提水和沐浴都要踩着楼梯上去,一根竹管连接着浴桶的底部,沐浴之后,拔开塞子,中水便可以用于冲洗马桶。陶瓷马桶的底部通往金汁池,建造的商会定期将金汁取出,卖给农户浇灌田亩。

透过浴室的窗户,赵行德见李若雪从厨房中走出,提着一个木盒,朝浴室走来,不禁心头一热,故意将肩头搭着的热毛巾拿掉,露出结实的肌肉,未几,便听到楼梯声响。李若雪见他上身赤裸地坐在在浴桶之中,有恃无恐,笑吟吟瞧着自己,不由俏脸微红,啐道:“没个正行。”

赵行德故作惊奇道:“娘子不是特地来看我的吗?”一边作势要站起来。

李若雪羞不可抑,忙放下木盒,摆动双手,连声道:“快坐下。”她怕赵行德再作怪,蹲下身子,打开木盒,居然拿出了一把刮须刀,轻声道:“别动。”将一种清凉的油脂涂在赵行德面上,然后细细为他刮掉脸上的胡茬。因为长须有碍整洁,为了举止利落,大将军府限定军士的胡须不得超过半寸。上行下效,整个夏国罕见长须飘飘的“美髯公”。这时家用的镜子少有将人影照得清楚的。出征在外,军士们自己动手刮须,难免在脸上留下乱七八糟的胡茬子。而在家中,为丈夫刮胡须、正仪容便成了妻子的责任。

赵行德感受着脸上温柔的触感,阳光透过浴室的窗户照射进来,她的手指仿佛透明的羊脂白玉,不禁心中一热。笑道:“夫人也来。”将手从木桶中举起,就要去搂她的肩头。

李若雪俏脸通红,柳眉微竖,将剃刀竖起来在他面前一晃,轻声嗔道:“不许乱动。”她细细地将赵行德的又粗又硬的胡茬剃掉,然后认真看了看,笑道:“留着唇上的胡须,显得英武些。”赵行德摸着唇上短短的胡须,笑道:“是么?”

“恩。”李若雪认真点了点头。这时夫妻间的氛围已经不像适才那般尴尬,她的目光落在赵行德身上,只见大小伤痕不下十数处,手臂上处疤痕最是狰狞可怖,不由流露出爱怜之意。赵行德端坐在浴桶中倒怡然自若,见李若雪瞧着那里,不由笑道:“这是在康国剿灭山匪时,被毒箭所伤,其实当时伤口甚小,只是毒性厉害,不得不把溃烂的皮肉割掉,不过总算捡回了性命。”他有依次向李若雪讲那些大的伤疤的来历。这些在赵行德看来都是有趣的故事,但他从来没有在家书中提及。

李若雪抚摸着他手臂上那条蜿蜒若蜈蚣的伤疤,泫然欲泣,低声道:“你还会去出征打仗吗?”赵行德出征在外时,一直和李若雪通着书信,他尽量用最有趣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亲身经历。李若雪却敏锐的发现,战争在赵行德的描述下,似乎带着一种吸引力。

赵行德将她的柔荑抓在手中,沉声道:“从今以后,我会留在你身边。”他顿了一顿,又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最要紧的是生个宝宝。”离开芦眉前,他就向校尉段怀贤提出此事,段怀贤说会帮忙,说赵德还没有子嗣,已经出征了三年,按照敕令,军府亦不会让他和家人长期分离。至不济,服役期满便可以带着爵位退役。

李若雪俏脸一红,将柔胰从他大手里抽出来,正待嗔怪,忽闻院门外有女子声音道:“赵夫人在家吗?”

赵行德脸现奇怪之色,李若雪低声解释道:“是灵乌。”匆匆转身,像逃似地下了楼梯,赵行德见她连脖颈也羞得通红,不觉莞尔。有客人来访,他自然不能大咧咧地沐浴,当下从浴桶里爬出来,擦干头发身体,束好发髻,换上李若雪为他准备的干净袍服。

来到正堂,只见三位女子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朱灵乌和孙小莲都站起身来检衽为礼,朱灵乌神色矜持,而孙小莲则好奇地打量着他。虽然赵行德和这两女曾有过数面之缘,但他三年未归家,李若雪还是做了一番介绍。三女在这里谈着闺阁蜜语,赵行德坐在下首相陪,心中自是无聊之极,还是脸带着笑意,频频颔首。最后还是李若雪看不下去,让他自去寻访好友李蕤,日暮时分再回家用晚饭,赵行德这才满怀着歉意地起身告辞,走出门口,方才拍拍胸脯,长吁了口气。

目送赵行德离去的背影,朱灵乌轻声笑道:“赵先生真是好脾气,适才一直堆笑,不知道下巴僵了没有?”这三年来,她已渐渐伤逝的悲痛中走出,人前虽然仍是冷若冰霜,在李如雪等独处时已有了笑容。

孙小莲亦笑道:“夫人好福气,赵军使已经出征三年,近来便不须再出戍了。”孙小莲之母便是孙记香药铺的老板娘顾氏。而孙小莲在母亲的安排下,一直向李若雪习些词赋之学。所以她和朱灵乌都不叫李若雪做“姐姐”,而只称赵夫人。夏国的女子大多希望嫁给年轻的军士。夏国有家室的军士出戍三年当安排其与家人团聚的敕令,亦是众所周知。在孙家人看来,李若雪嫁给百夫长赵德,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正相匹配。

这两位夸赞夫君,女主人比她们夸自己更为愉悦,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李若雪在厨房中炖着香樟子。当她起身去看火候时,朱灵乌对孙小莲打趣道:“你师傅平常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似地,如今一下失了道心,坠入凡尘了。”孙小莲点了点头,低声笑道:“是啊,这般模样,莫说是赵军使,若是我身为男子,也要动心呢。”朱灵乌拿住了她的话柄,笑道:“好啊,你不尊师重道。”孙小莲娇嗔不依。

二人正笑闹间,李若雪回来了,见状奇道:“有什么好笑之事呢?”孙小莲是她的弟子,自是不敢随意说话,朱灵乌却含笑道:“我们在说,这院子里新开花儿,很是娇艳呢。”李若雪笑道:“这几树梅花,前日你们来的时候开得更盛呢。”朱灵乌微微摇头,促狭地笑道:“不是说的梅花。”李若雪方才醒悟过来,又羞又恼,啐道:“我看是相由心生,心中花开,眼中即见花开。”不待朱灵乌回过神来,又问孙小莲道:“那位陈公子,最近是否还过府拜访?”孙小莲看看李若雪,又看看朱灵乌,睁大眼睛,摇头叹道:“倒是好长时间没来了。”

“哦?”李若雪眸光微微一闪,疑道:“不会吧?”

孙小莲却莞尔一笑,不顾朱灵乌作势阻止,接道:“不过却托我传递了一张梨园的戏票给灵乌姐姐。”她顿了一顿,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蹙眉道,“不过我看灵乌姐姐好似一直没有空的样子。”朱灵乌大羞,嗔道:“小小年纪便乱嚼舌头,看舅父不早点将你嫁出去。”伸手作势要撕她的嘴,孙小莲一边躲,一边笑道:“做姐姐的,要嫁也是你先嫁。”一时间,赵家宅院中,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章35 呼吸走百川-4

赵家在鸣沙山下,离学士府观天台不远,故而赵行德前去寻访李蕤,也不须乘马,一路安步当车,顺道看三年来的风物变换。

在鸣沙山上千余洞窟,皆悬于危崖之侧,住着不少学士府的弟子,在此与青灯经卷为伴,孜孜不倦求学证道。数条石阶小径蜿蜒盘旋,正值当冬季,走在小径上,但觉朔风凛冽如刀。赵行德拾级而上,一口气爬到位于山顶的观天台。在那里值守的弟子却称,李蕤在自己所居洞窟中等候故友来访。赵行德不由一愣,暗道“东严何时居然能未卜先知了?”此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带着满腹疑惑。

来到李蕤所居的洞窟,但见空空如也,洒扫仆役说李先生和朋友一起出去了。占卜之说,毕竟渺渺。赵行德只得怏怏离去,此时离日暮十分尚早,他不欲白跑一趟,索性在学士府里游逛起来。三年之前,学士府的亭台楼阁,连同那高踞鸣沙山顶的观天台,赵行德但觉新奇可观。出戍三年之后,故地重游,却多了一种亲近之感。路上偶遇华夏衣冠,宽袍大袖的文士学子来往,他都微笑着拱手为礼。他身穿家中新缝的儒袍,神态从容自得,往来众人皆以为他是来府里游学的文士。

正左顾右盼间,忽闻身后有人呼“行直”之名,赵行德转头看去,却不是李蕤。来人头戴逍遥巾,褒衣博带,面目似曾相识。赵行德微一愣神,才认得他乃是昔年自长安同赴敦煌的华县令袁兴宗,算是他到夏国来最先认识的几人之一。

赵行德拱手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袁县令,晚生这厢有礼。”袁兴宗已是四十许人,赵行德自居晚生,也是当然。

袁兴宗亦拱手回礼,笑道:“行直别来无恙。”走到行德身旁,方道,“我已不是华县令,在学士府天策院里供职。袁某久经州县,能在此砥砺经世治国之道,也是难得的良机。”

赵行德微微惊讶,拱手道:“贺喜袁学士。”从军三年,他对朝廷制度亦谙熟于心。学士府天策院可不是简单的讲求学问之处,此地实则如宋国的翰林学士院一般。治理州县地方脱颖而出的官吏,便放在此处历练,以开阔眼界,以位居朝廷中枢的胸怀,谋划国家天下事。

袁兴宗当年对赵德印象颇深,知道此子不但勇力过人,才学见识皆有可观,闻言便谦让道:“行直亦是后生可畏。”见赵德似是漫无目的的闲逛,便道:“游学士府不至郑相堂,若如宝山空手而归。行直若是有暇,便随袁某去见识一番。”

赵行德不能推辞,便同他一同朝这郑相堂走去。一路上,赵行德问道:“恕某愚钝,这郑相是哪位丞相?”袁兴宗笑道:“郑相乃是圣贤子产。”他在学士府呆的久了,平常交往的博学鸿儒,难得有个人如赵行德这般对夏国的儒术道统一知半解的,便尽心解释起来。

赵行德听他解释,原来这学士府郑相堂,立有开国帝的勒石明誓,上书“乡校之内言者无罪”。后人筑殿宇以记之,因为此乃春秋时圣贤子产之遗意,子产担任郑国的相国,故在殿宇落成之后,请皇帝赐名为郑相堂。赵行德心中有些疑惑,问道:“还请恕某愚钝,这郑相堂里,当真言者无忌么,若有指斥朝廷制度,甚至居心叵测之辈,也不究其罪?”

袁兴宗沉声道:“正是。”他见赵行德脸现异色,又道,“郑相堂中,往来皆是智识之人,自然不受那妖人蛊惑。人非圣贤,不能无过,是以智者议论于乡校,匡扶国家。”

赵行德正待说话,他微微一笑,又道,“然则,国家人心,尚一不尚分,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任由议论无忌,则人心混乱,反而过犹不及。言者无忌并非任其自流。若是在外面妖言惑众,少不得得依照律令治罪。”他见赵行德脸上犹有狐疑之色,又道,“元直初来时,可曾有佛道之流要度你入教?”

赵行德点了点头,袁兴宗沉声道:“我朝不禁各教传道,然百姓们仍敬鬼神而远之。你倒是为何?”

“为何?”赵行德经他提醒,才想起此事甚为蹊跷,依照各教门长老的热情,夏国人应当到处皆是信徒才是,而以他只见,夏国人真正笃信宗教的极少,大都数人还是本着“敬鬼神而远之”的古训,逢年过节才烧两柱香。

“这个缘故,便在郑相堂中。”袁兴宗微微一笑道,“所谓人定胜天,国中贤者智者毕集于此处,明天道人伦,再有学士府推而广之,正天下人心。人心正,百姓有所依托,自然不必求诸鬼神。”赵行德感觉有些似懂非懂,下意识地答了一句:“是么?”

袁兴宗笑道:“正是,便如演天之术,窥测星辰运行之道,便是在郑相堂中争论考究出来。我朝不禁人习天文,更由学士府掌管教化,将之宣诸天下,百姓便不疑惑,鬼神冥冥之说又远去了一些。圣人敬鬼神而远之的教训,便又做扎实了一点。”他顿了一顿,沉声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大道无穷,只需一步一步去踏实做,便能为万世开太平。”

二人边说边走,转眼已步入郑相堂。这是间宽大如朝堂的殿宇,里面几乎到处都站满了士人。据袁兴宗所言,除了学士府的人以外,丞相府的官吏,护国府的校尉,乃至柱国府的柱国,都常在此间来来往往。甚至皇帝未登基时,也常常乔装来此。宽宏殿堂中人声鼎沸,到处皆是三五成群的博学之士,关于各种话题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袁兴宗转眼间便被几个相熟的学士叫住,议论起“当否限制世袭公侯担任护民官”话题。其中一位正说到“我以为,世袭公侯大多绵延百余年,对地方情势的熟悉,更胜于五府,与当地的百姓,亦是一体。倘若妄加限制,代之以根基浅薄之人,则反而不利于护百姓之利,与关东消弱地方之举无异。”

赵行德饶有兴致在旁倾听,原来百姓们推举地方护民官的时候,一般都会推举当地德高望重的世袭公侯。有些丞相府出身的官吏对此颇为不满,认为世袭公侯凭借先人遗泽把持地方。另一方面,也有人以为世袭公侯本就是国之股肱,施以特殊限制,则动摇皇室,削弱地方。这议题近几十年来都在学士府中争论,但一直都没有切实律令出来,世袭公侯也就年复一年的被地方百姓推举为护民官。

赵行德听了一会儿,大致了解了情势,便向袁兴宗等几人拱了拱手,施施然走到别的人群中倾听。忽然,在人群中看到李蕤的身形,赵行德不禁一喜,整了整衣冠,走了过去。

李蕤所在那一圈有数十人,还未走近,便听见有人声传来,里面人正慷慨激昂说到“关中的工坊便是黄巢啖人之石磨,关东失地流民,困顿受其诱骗,役若牛马,数年下来便形销骨立。”

赵行德走到李蕤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李蕤转过身来,一见行德,低声惊呼道:“元直!”他随即醒悟过来,向赵行德打了个眼色。赵行德亦拱手笑道:“不速之客来访东严兄不在,孰料却在此处碰上了。”李蕤满脸笑意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伸手拉他入内。

这数十人围拢的圈子当中站着两位文士,二人皆戴着紫纱罗巾,这是关东举子身份的象征。虽然儒服半旧,皂靴也有磨损痕迹,精神却很充足。正在高声讲话的那人白面有须,仪容丰伟,另一人面貌黑瘦,身材矮小,目光却炯炯有神。李蕤低声告诉行德,此二人乃是寓居长安的东人社士子,此番到敦煌乃是向五府陈情来了。而东人社乃是因为揭帖一案的牵连,寓居长安的大宋士子所结成的文社。

赵行德站在人群中,只听那人缓缓道:“工坊四面皆筑墙垣,流民一旦踏入,日夜俱受人监视,无论是劳役还是吃睡,皆不得自便。每日三餐极肮脏粗陋,如猪狗食。所居之棚屋,拥挤不堪,春夏时节,病疫横行,死者无数,坊主仅仅以雇人拉到城外火化,骨灰也任意抛洒,连收敛的草席陶瓮钱也舍不得花。冬夜苦寒,亦不给取暖,工徒只能浑身“活埋”于沙土,上覆盖稻草以御寒。”

言及此事,两位关东举子都脸现沉痛之色。和跟随铁骨军匆匆而过的赵行德不同,这批关东士子久居长安,逐渐发现,在关中商会所自治的长安等地,工坊利用关东流人不解夏国制度之机,大肆诱骗和招揽关东无地的流民为工徒,横加压榨。听他们所说,赵行德才想起初至夏境时,在甄别流人之处,不少关东人来劝说老乡去工坊的。傅知仁还特意提醒他勿要信人劝诱。正沉吟间,却听那举子又道:

“尤为过者,受采矿巨利所驱,矿主勒逼工徒开山钻井,罔顾性命,每年葬身于暗无天日之处者,难以计数,矿主不过将出事的矿坑草草封闭了事。甚至有奸商巨贾,与我大宋的通关胥吏相通,成百成千人诱骗过来关东,径自送入工坊为牛马。关中商会以工徒之血汗,累巨贾之重利,接交公侯,收买胥吏,积弊已久。现如今工坊里关东工徒已多达数十万之众,每月每日,皆有困顿病庾而死者,沦为他乡之鬼,令人不忍卒睹。”

“竟有此事?”李蕤也赵行德一样,当初只在长安匆匆一过。长安占地广大,工坊区域则是城外在城外单独一片,除非被熟人领着去,便难以入内,亦难以知悉其内情。他乍闻此事,想来想来荫户皆有军士荫庇,又有护民官可以伸冤,商会和工坊多少会有所收敛,便忍不住出言问道:“如此胡作非为,关中地方,便坐视不管么?”

那讲话的举子还未回答,旁边黑瘦的那个先道:“夏国秉商会自治之政,而流民为他人所欺,在甄别时甘愿落为商户,又签了数年做工徒的契约。地方便不愿轻易干涉商户之事。”他顿了一顿,更愤愤道:“尤为可恨的,有一干无耻败类,专一蒙骗关东过来的同乡前往。我亲眼所见,有些流民长居在工坊内,难见外间情景,不得人伦所亲,不闻圣人教化,懵懂冥顽,心性渐渐地和禽兽无异。耳濡目染,近墨者黑。助纣为虐者,欺压良善者,为虎作伥者,皆有不少。甚至还打伤了我社中好几位前去救人的同道。”

“原来如此.”人群中几人先后道。赵行德身后却有人低声道:“天下汹汹皆为利往,此事岂是如此简单的。”

章35 呼吸走百川-5

赵行德微微留神,只听身后那人又道:“我朝田赋多归于军府州县,朝廷若不大兴工商,国库岂不空虚?”他声音颇为洪亮,连中间的两名宋国举子都注意到他了,那黑瘦的举子愤愤道:“这便是残民以逞的理由吗?”

那人嘿然一声冷笑,反唇相讥道:“商会本身是自治的,契约是流民自己签的,残民以逞四个字,恐怕落不到朝廷的身上。”

周围的人纷纷朝这边看过来,赵行德微微向旁边走了两步,将身后那出言质疑之人让出来。此人圆脸浓眉,唇上蓄着短须,军袍胸前校尉的徽记,虽然身形不高,但顾盼之际,目光凌厉如刀,让谁都印象深刻。

“这是谁啊?”赵行德听身边的人窃窃私语。“护国府余校尉。”“哦,原来此人便是余藏云。”余藏云在护国府声望最高的校尉之一,关东举子居然引出了他,围拢来的人便多了起来。

余藏云沉声道:“商会自治以大兴工商,乃是开国朝便定下的国策,岂能轻言变更。单单长安一处,不过方圆百里之地,所出的赋税,抵得上数十州县,而商税和田赋不同,每年皆在增加,与国家开疆拓土,出力甚大。如今关中工坊的商税,不下千万贯。若是强行干预工徒之制,致使工坊凋敝,赋税大减。国用所缺,如何弥补?”他左右看了看,提高声量,沉声道,“是增加田赋、关税?还是裁减军饷爵禄?朝廷本来就是量入为出,陡然少了一块赋税,总不能让国库凭空变出钱来?”

开始时倾向于关东举子的人尚多些,听余藏云谈及赋税,众人脸色都微微一变。赋税是国家大事,不得柱国府、护国府同意,便是皇帝亦不能随意加赋。而朝臣有主张加税的,莫不要冒着声望大跌的风险。而平白无故的裁减军饷爵禄,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余藏云谈得都是夏国的内政,那两名关东举子更不知如何反驳他。

这时,旁边却另有人道:“余校尉此言,未免耸人听闻了吧?”赵行德转头看去,却是另一名身穿校尉军袍的人,国字脸颧骨微高,目光明亮如炬,却给人以暖意。此人带着浓厚的河中口音,接道:“若非关中工坊禁锢了大批工徒,河中也不至于如此缺人。那些关东流民脱了桎梏,去河中,漠北,耕田也好,做工也罢,经商亦可,也都是要缴纳赋税的。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吧?”

众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让赵行德知晓,此人亦是赫赫有名的校尉,名叫康德明,虽是康国王族的旁支子弟,却凭着自身本事在军中升迁到校尉,在护国府中隐隐安西军司校尉的领袖。

余藏云脸色微微一沉,拱手道:“以我所知,工坊役用工徒百人,所交商税敌得过数百荫户的田赋。若是强加干预,以数十万工徒来计,其中赋税的差额不小。康校尉既然如此说,可否让河中州县担当?”

众人见康德明和余藏云辩驳起来,纷纷窃窃私语。赵行德旁边有人便小声道:“这些关东工徒,枪棒骑射,一样都不通,就算被工坊做牛马役使,也于国无损。”另一人笑道:“正是,不过几十万废人罢了,也值得两位争执许久。”

赵行德转头看去,只见这二人衣着华丽,神色却颇轻佻。他吸了口气,低声道:“今日有人坐于危岩之上,居然还以为安如泰山,真是笑话。”

那两人听他语带讥刺,神色大变,转头看来,赵行德脸色自若,似自言自语道:“秦时骊山刑徒,尚能灭了周章、田臧、陈涉,迫山东群雄束手,使霸王忌惮。以我之见,这关中数十万工徒若稍加整训,便是耐苦战用死命的强兵,扫灭大言不惭之辈,正如土鸡瓦狗。”

赵行德声音不大,却恰好被余藏云听见了,他在和那康德明辩驳之际,仍然分出神来,深深看了赵行德一样,似乎要记住他的样貌。原先那两人脸色由青转白,又摸不清他的底细,讨了个没趣,只得自去了。

此时,那两名大宋的士子反而人微言轻,被挤到一边,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显得颇为孤寂无助。李蕤见状,便带着赵行德过去,向他二人拱手道:“王兄,吴兄。”原来他与这二人乃是认识的。

见李蕤和赵行德把臂过来,显得交情非常。黑瘦的那人先客气拱手道:“鄙人吴越,字南英。”白面的则拱手道:“关东人王钟,草字介生。”赵行德从军三载,神情举止和从前自有不同,王钟自称关东人,显然将赵德当作了夏国人。李蕤介绍道:“王兄是长安东人社的盟主。”又道:“吴兄亦是东人社的高才。”

赵行德拱手道:“在下赵德,草字行直。”他心中明白,李蕤点明二人身份,越是客气,便越是和这二人交情尚浅。如此则不便交浅言深,本来身份亦不能直言相告。

李蕤亦笑道:“行直也是出身关东,大名鼎鼎的文辞院女学士,赵夫人的夫君。”赵行德不觉莞尔,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如此介绍这一天,又微微感到奇怪,这担当了文辞院学士之事,也没听若雪提过。他心下微微摇头,三年的别离,还是有许多新的变化需要认知。

王钟和吴越看向赵行德的眼光顿时怪异了起来。这两人皆知赵夫人夫君乃一从军的莽夫。平常言谈间,亦为之不值,今日一见,似乎也不是所想像的那样。只不过存了这桩成见,和赵行德说话时神情便有些异样,话也不那么多。

赵行德见状也不以为忤,只含笑站在一旁,听李蕤和这二人说话。此时旁边的众人都在关注那余藏云和康德明争执辩驳,反而把他们挤到一边去了。李蕤颇为识趣,带着三人向旁边走去。王钟和吴越二人原本是想在郑相堂打动夏国的五府官吏,谁知人微言轻,也没人多关注他们,也就随着李蕤避让到了一角。他二人没有和赵行德多说话,便开始游说李蕤在东人社的上书上面联名。

赵行德听着他们说了许多工坊的弊端,但却没说如何善后,便问道:“东人社上书陈情,可有具体建策么?”

王钟口中答话:“请丞相府禁止工坊诱流人为工徒,现有数十万的工徒,当由道路曹妥为安置。”眼睛还是看向李蕤那边。他以为这赵德不过上阵搏杀的莽夫而已。即便读过诗书,附庸风雅,对这等政事,既无影响,也难有什么高见,只看他是李蕤的好友,不好驳他面子。赵行德见状点了点头,知趣没再说话。主要心思都在听余藏云和康德明在那里唇枪舌箭。吴越见状,向他投来歉然的目光,赵行德只微微一笑,轻轻点头以示谢意。

余藏云道:“我朝百业兴盛,各地工坊冶铁数百万斤,布帛动辄以万匹,前番大军出塞,辎重司在长安补充军需,布帛、弓弩、箭矢、刀枪等物,早晨言买,下午便全部购齐,货物源源不断送到各处军营。假若长安工坊倒闭,纵然国库有钱,这些物资,从哪里来?”他顿了一顿,笑道,“河中的工坊,行么?”

关中各地工坊规模之大,远远超过河中。仅仅箭矢一样,便分为数十道工序,每一工坊只负责一至数道,中间借助四通八达的运河转运,得天独厚。更有开设工坊的商人仿照军械司的流程,将本身所负责工序分为数十个简单的动作,借用水力和畜力的机器,大大提高了效率。

康德明冷笑道:“关中工坊的规模,难道天生如此吗?还不是如同刚才这二位所言,压榨关东工徒的血汗而成。假若革此弊端,稍带时日,河中、蜀中各地的工坊,自然会取而代之。关中本地的良善商贾,也才有更多的机会。”

他这话却稍稍失了底气。河中人烟不若关中这般稠密,又靠近新开的疆土,荫户的子弟就算无法继承田产,也多会前往边疆领取授田,似撒马尔罕这样的大城,居民也是以商业为主,工坊大都造些珍玩珠宝等物。即便军械司扶植了不少军需的工坊,也仅仅能满足河中驻军本身的需求而已。不像关中工坊,能够满足漠北,吐蕃,乃至陇右河西的需要。

余藏云笑道:“果真如此,那我倒要拭目以待了。”他今日没有料到康德明会突然插一手,准备得不够周全,暗暗计较,下次带上两地府赋税和物产资料,定叫这人哑口无言。

他二人也算是护国府同僚,自然不能在郑相堂里争得面红耳赤。见两位校尉重归风轻云淡之后,众人才纷纷散去,口中感慨不已。

此时在王钟和吴越的劝说下,李蕤终于答应在陈情书上联名。那二人说得口干舌燥,却脸色欣然的告辞离去,听说吴越说还要去拜访同样出身洛阳的丞相夫人。

走到四下无人处,李蕤方才笑道:“元直总算回来了。此番回返,便不必出征了吧。干脆从军中退役,来学士府吧,你夫妇俱为高士,也是一时佳话。”赵行德摇了摇头,低声叹道:“人在军中,身不由己。五年役期总要服完。”话虽如此,他内心实际却有些不同。这郑相府中议论纷纷的场景,他颇有些心烦意乱,反而有些怀念在军中的时候。

二人畅叙了这三年来各自之事。赵行德闻听李蕤在学士府三年之久,寒暑皆长居在洞窟,甚至极少下山,便劝他保重身体,求取真知大道固然要不舍昼夜,但不要隔绝于人世,要时常走动走动。李蕤便笑道:“已经有三个月没有下山,不如这样,赵兄做主,让我尝尝嫂夫人的手艺。”

章36 燕然可摧倾-1

赵行德与李蕤正谈笑间,忽然听郑相堂外传来一声惊呼,“行凶杀人啦!”郑相堂内,还在议论辩驳的五府官吏不由得相顾愕然,还未回过神来。又传来数声“有刺客!”“快来人!”这些人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刺客公然在郑相堂外行凶,仿佛一滴水滴进了油锅一般,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脸上都带着震惊、错愕与愤怒交织的神情,群情激奋,近半的人都拔出了随身的佩剑,朝着殿外奔去。紧接着“追刺客!”“抓住他们!”“骑马的人快追!”的声音此起彼伏。殿外传来一阵又一阵马蹄的响声。

赵行德和李蕤脸色均是一变,随着人流往堂外涌去。赵行德右手握着腰间佩剑剑柄,左手小心的护着身后的李蕤。刚到殿堂门,他便见百步之外的雪地里倒伏着二人,似乎穿着儒袍,身形隐约熟悉。遇害者鲜血在浸透白雪地里,在下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赵行德的心头,当即快步朝着那方走去。

校尉康德明站在遇害者身前,高声喊道:“军士何在!”已经拔出兵刃的军士纷纷聚集在他的身边。在尸体周围围成一个圈子,不使旁人再上前。一则防范凶嫌的同伙,二则保护凶案的现场。不远处,十数人各持兵刃坐在马上,领头之人正俯下身子,向目睹凶犯的人打听朝凶手遁逃的方向,随即催动战马,飞快地追去。

来到近前,便见遇害倒地的果然是刚刚告辞而去的两名东人社的士子,赵行德脸色更沉,李蕤则脸色大变,颤声道:“王兄,吴兄!”只见王钟已经伏在地上不动。吴越尚有余息,一名军士正蹲着将他扶住,一手按在他伤口上方的动脉上,但鲜血不断汩汩流出,止也止不住,吴越的脸也渐渐变得惨白,呼气仿佛破风箱一样。李蕤当即欲抢上前去探视,却被周围已经站着的数名军士拦住。

康德明脸色铁青,大喝道:“等闲人等不得靠近!”军士们抽出佩剑,让人群离尸体五步之外。周围聚集的人自觉站在外圈,有的猜测遇害者和凶手的身份,有的咬牙切齿地咒骂。学士府乃是神圣庄严之地,就连驻扎在学士府旁保护的一营虎翼军,未得大学士准许也不能擅自入内。这刺客胆敢在此行凶,还在学士府中最为重要的郑相堂门口杀人,简直是对全体夏国士人最大的羞辱。

见李蕤被拦在外面,赵行德走过去,递上腰牌,沉声道:“末将承影营赵德。这位乃李蕤学士,是被害者的朋友。康校尉,可否让我们上前?”康德明用警惕地上下他,回想起来,似乎确实见到李蕤赵德和这两名遇害者站在一起。便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吧,”又提醒道,“仵作勘验前,不得翻动那具尸体。”

赵行德当即和带李蕤走上前去。但见王钟被射中面门和咽喉,当即毙命。吴越则被射中胸口,面门已经青黑,双目圆睁,气息却已微弱。李蕤蹲下在他身边,焦急地低声道:“吴兄,吴兄!”赵行德仔细看吴越伤口,一支短弩矢深深没入左肺,他不禁暗叹了一声,这已是不能救的致命伤,弩箭若是当场拔出,只怕立时便毙命。而新流出来的血呈黑色,更让赵行德心中一沉:“这是毒弩,好狠的手段。”凶手唯恐射偏,必要人性命,便在弩矢上涂了剧毒之物。他看了看那一知扶着吴越的军士,对方也是报以无能为力的目光。

他见吴越尚有些意识,低声道:“吴兄,你可知道是谁下毒手吗?”康德明听赵行德问话,也走了过来。吴越脸色茫然,气息微弱道:“不知。”康德明脸现失望之色,赵行德亦微微叹息,又道:“吴兄,可还有什么未尽之心愿?”吴越眼珠动了动,看着李蕤,又看着康德明,他喉间只发出若有若无的声音,李蕤隐隐听到一个“咯”音,心念微动,沉声道:“是关中工徒之事么?”吴越微微闭上眼睛,旋又睁开,脸上勉力挤出一丝笑意,未几,他又剧烈地打起寒战来,牙关格格作响,再也说不出话。

这时人群外传来马蹄声向,赵行德抬头一看,是两百余骑虎翼军赶来,领头的虎翼军校尉问明凶手去向后,当即带着百余骑追了出去,而留下五十余人在凶案的现场维持,等待敦煌府令的仵作衙役前来。成建制的虎翼军赶到后,先前维持秩序的军士便纷纷散去。唯赵行德和李蕤二人则还在两名遇害者身边。

李蕤见吴越眼神已经涣散,握着他的手,低声急呼道:“吴兄,吴兄。”吴越鼻息渐渐弱不可闻,身体也渐渐冰冷,眼睛却仍然圆睁着。赵行德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凶手定会被绳之以法,吴兄好走。”替他合上了双眼。这时衙役和仵作已经赶到,将尸体抬上殓车,运回敦煌令衙门。赵行德这才和李蕤一同离去。天上阳光明亮的刺眼,二人的心情却像是乌云般阴沉。

二人行至一道路分叉处,又一队百余人虎翼骑兵经过赵行德和李蕤身边,沿着官道向北疾驰而去,在虎翼军骑兵身后,还有零散的别军军士骑马跟着,刀剑弓矢挂在马鞍后面。这是居住在附近的军士的了消息,立刻备马加入搜寻刺客。因为事发仓促,大多数人都是居家的袍服外罩简单的皮甲,再披上一件御寒过夜的羊皮大氅。

赵行德和李蕤避在道旁,望着骑兵疾驰而去的背影,赵行德也不禁加快了脚步。敦煌所在的河西走廊地形封闭,平原地带无处藏身,凶犯朝着北方逃遁,向来是想逃入北方马鬃山。要想将之绳之以法,最好在其翻过山岭,潜逃大漠之前,追上凶嫌。同时封锁马鬃山的各个山口,甚至发动大漠北面的骑兵和荫户牧场加以堵截。

“适才仵作说,刺客用的弩矢是洛阳工坊制造的军器,”李蕤边走边道,“大约是关东的仇家。”

“居然万里迢迢到敦煌来杀人,不可思议。”赵行德摇头道。应该不会是朝中的政敌。理社声势更大,社首陈东在福建路尚且能存身。这东人社在奸党眼中只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实在是够不上要动用刺客。

李蕤亦道:“我看分明是凶手蓄意栽赃嫁祸。”二人说话间。有一骑从对面驰来,见到赵行德便大声喊道:“赵军使,大将军府有令,我营集合在西都驻屯的兄弟,协助追拿学士府行刺的凶嫌。适才刺客是朝北方逃去了吗?”赵行德抬头一看,正是他麾下军士刘政,点头高声道:“好,我亦即刻备马前来。”

刘政在马上向赵行德行了个军礼,口中大声吆喝,猛夹马腹,催马向北而去。他还要通知其它几位在附近家中休整的承影营军士。

军令如山,赵行德当即和李蕤告辞,匆匆赶回家中,李若雪早得了刘政的通知,矗立在院中等候。赵行德铠甲、弓箭和粮食水囊、大氅都整理好了,放置在马鞍旁边。赵行德脸色故作轻松,微微一笑,轻轻将若雪搂在怀中,宽慰道:“几个藏在暗中的小丑而已,大将军府发动了天罗地网,定让他展翅难逃。”

他说的轻松,其实数千大军撒开了,每一小队军士不过数骑,十数骑而已,若是突然遭遇道那几个刺客,对方胆敢在敦煌学士府行刺,自是悍不畏死,又有毒弩,困兽犹斗,还是颇为凶险。

李若雪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的担忧,低声道:“多多保重。”强忍住不舍,放开赵行德,目送他上马驰出门外,方才回到寝室中,跪在观音像前闭目为他祈求平安。

这桩学士府中的血案,直令五府震动。皇帝陈宣亦龙颜大怒,亲自下旨,命龙牙军调了两营军士缉拿凶嫌,半个时辰后,龙牙、虎翼、承影军共出动了数千军士,骑兵拉开一张大网,向北缓缓搜索,另军使飞骑通知马鬃山山口北面的烽燧、营队和荫户牧场,严密注意一切可疑人等。西北的玉门关、阳关,东南的萧关,都封闭了起来。

这场事关朝廷威信的大搜索从日至夜,先遣的虎翼军不断发现逃窜凶嫌经过的痕迹,军情司和敦煌府衙门所驯养的猎犬也跟踪着凶嫌战马的味道。到了晚上,数千军士打起了火把,在旷野中不断寻找搜寻,终于在次日黎明时分,将三名凶嫌围困在马鬃山的一处山坳里,但这三名亡命之徒,居然在绝望之下,用毒弩自尽了。

摆出的偌大阵势,却只带回三具尸体。不用说凶嫌身后必有主使,查证起来却是耗费时日。一日夜的奔波劳碌,归程的骑兵都有些无精打采。一座小楼的窗后,一个身形侧立阴影中,一双冷冷地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

“拍死了两只嗡嗡乱叫的苍蝇,还看了好热闹一场大戏。这两万贯,花的值。”邱大官人转动着食指上的碧玉戒指,脸上浮现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他的手保养得很好,粗大的骨节都陷在肥厚的筋肉中。

“掌柜的,这次会不会闹得太大,有些行险了?”站在他身后的罗掌柜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是邱大官人最心腹的掌柜。在宋国的时候,无论是贩卖人口、私盐,还是安排人手砸对头的店铺,和山匪勾结杀人掠货捣乱,邱大瑞都放心的让他去做。有时邱大瑞无暇分身,价值十万贯以上的黄金,也放心让罗掌柜经手结交官府。这番把生意做到了关中,邱大瑞也把他带在身边。这一回,对付这群同样来自关东的士子捣乱,罗掌柜却觉得邱大官人做的不太稳妥。

“行险?”邱大瑞轻声重复,眼中闪过一缕寒光,缓缓道,“我若容他们进了丞相府,才叫行险。”话语中带着一股不容忤逆的威势。

章36 燕然可摧倾-2

望着被军士拖在马后的三具尸体,邱大瑞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这三人乃隶属于一个专门培育刺客的教派。虽说他们宁死也不会泄露雇主的身份,但还是死了干净。若非东人社是在夏国军情司扶植起来的,邱大瑞也不会隐忍至今。除了工徒之事,两名关东举子还待揭发他几桩人命案子。两万贯本来拿出来收买这两名关东举子,大路朝天大家各走一边。谁料这二人居然不识抬举,说什么“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邱大官人转手便收买了来自河中的刺客,但还是一直引而不发。昨日探知那两个不识抬举的,居然搭上了柳丞相府的门子,邱大官人迫不得已下了狠手。这河中刺客不通汉地习俗,居然在学士府郑相堂前杀人,也着实让邱大瑞恼火。他一夜悬心,深恐此事触犯了逆鳞。

“死得干净。”邱大瑞嘴角又浮现笑意。犹豫和惶恐,他绝不会再下属面前流露出来。在长久跟随他的罗掌柜眼中,这笑容显得高深莫测。“忤逆邱大官人的,都是死无葬身之地。”罗掌柜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深深将头低下去。

这时门被推开了,亲随蔡六儿面带愁容进来,低头哈腰地道:“小的奉命去余校尉府上请客,余大人忙于公务,午间宴席不能赴会,礼单也推了没收下。”因此蔡六儿说话间也小心翼翼地,生恐触怒了邱大官人,怪罪自己办事不利。

“这头狐狸,难道嗅出了什么味道不成?”邱大瑞皱了皱眉头,口中骂道,“什么护国校尉,不过是个没胆量的怂货。”邱孟尝的诨号不是白叫的,邱大瑞对工徒苛刻,对仇人狠辣。对官面儿和江湖道上的人,从来不是临时抱佛脚,无论是关东还是关中,他都是舍得下本钱,虽不是使钱如粪土,也说得上仗义轻财了。不管是江湖还是官场,总要给他的几分颜面。早就说好的宴聚,余藏云无缘无故不去,倒不是好兆头。

邱大瑞心头闪过一丝警兆,这时骑军已经过尽,街面上渐渐有了来往行人。他沉声道:“此间事已了结,备车,回长安了。”罕见地没有出言斥责,罗掌柜和蔡六儿都唯唯点头。就要离开敦煌,邱大官人双手放在窗台上,将身子尽量探出去,仿佛唯恐别人看不见他似地,对偶尔抬头的路人露出一丝笑容。

军情司,军府里最清静的衙门。主事签押房的墙壁上,高挂着历任主事的肖像,肖像的上方,一块横匾上书“君子慎独”。

这里没有辎重司各种卷宗堆积如山,没有行军司军官们进进出出,也没有板着脸的军法官。行军、辎重、军法等军司主事,多由方面军司统兵上将军转任。而军情司主事,历来多由道德名臣担当,好几任都从文官转任而来,还有好几任又从军情司主事转任文官。第一任军情司主事,便是开国朝名臣李斯。李斯担任军情司主事之后,奉命筹建税吏府。这税吏府便是如今大丞相府的前身。故而宋人嘲讽,陈夏可以无丞相府,不可以一日无军情司。

昨日下午,皇帝陈宣龙颜震怒,召见敦煌府、察奸曹和军情司三衙门的主脑。丞相柳毅主持三衙连夜会商,确定由军情司总揽东人社士子遇害血案。今晨,这座院落便一改平常的冷清,这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好些平常不踏足军情司门槛的官吏接踵而至,一份份卷宗夹着目击证人,敦煌府的仵作,察奸曹的暗探头目,和军情司本身眼线的报告,在上将军吴庭的书桌上堆成厚厚一摞。

吴庭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卷宗的内容,眼中却透出凛然。且不提此案是陛下亲自交办,亦不提吴庭自己便是天策院出身,这东人社乃是军情司一手扶植起来与宋国为敌的,虽然王钟和吴越不听劝解,非要为关中的工徒出头,这仇家将军情司的人刺杀在郑相堂门口,等若狠狠地打了军情司一记耳光。

“三名刺客虽然身死,元凶仍未落网。”吴庭的面容尚且算得平静,沉声道,“若不将案件彻查,将凶手绳之以法,本衙门也该撤掉了。”啪的一声将卷宗合上。一缕晨光透过窗户投入了屋内,签押房已打扫得极为洁净,可在这晨光的透视下,仍看见无数的浮尘,在细微的气流中上下翻滚。

林泉宫中,皇帝陈宣细细翻看着两名大宋士子呈上的陈情书,书信的一角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陈宣双眉皱成一个“川”字,他右手轻轻叩击着桌案,左手紧攥成一个拳头,心中充满懊悔。“倘若早日召见这二人,必不能酿成如此血案。”陈宣暗道。

关中役用工徒之事,乃是近十几年愈演愈烈的,护国府、丞相府每次欲加以整饬,都投鼠忌器。夏国朝廷的开支日益增大,田赋所出增长缓慢,唯有工商税与日预增,而以自治商会按照利润份额缴纳的赋税增长最快,因此朝廷上下都对自治的商会格外优容。来自关东的工徒不似本地的百姓,有军士荫庇,有护民官伸冤,有亲友依靠。这工坊当中种种血泪,纵有一些官员和有识之士早指出来,却都没有引起皇帝和五府官员足够的重视。据军情司的报告,关中军府和州县官吏,甚至本身就有银钱入伙在工坊里面。

陈宣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丞相,”他低声道,“先把这封陈情书交给护国府吧,校尉们议上一议。”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也交给自治商会议上一议,他们能否商定个规程,使陈情书中所述之悲惨境遇,不复现于后世。”

“陛下,”丞相柳毅低声道,“这桩血案和陈情的事情......”他亦是回府后才知道,两位东人社的士子原打算前来过府拜访的。

“我知道,”陈宣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案子交给了军情司,便等着真相大白吧。”他沉默了片刻,压制住要干预军情司办案方向的想法,翻开了另外一份卷宗,这是大将军府建立新式火炮营的条陈。

这天下午,阳光亮得刺眼,赵行德在接到通知,前去参见承影军指挥使周仲元。昨天搜寻刺客,他和其它军士一样,在野外忙碌了一夜未睡,眼睛还是红的。

“参见周将军。”他恭敬地躬身行礼,王童登比他先到,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地肃立在一旁。

周仲元却没有说话,只上下打量着他二人。沉默了许久,方才沉声道:“朝廷与芦眉结盟。汝等挟持芦眉皇太子,临阵夺军,形若叛乱。万一此事不成,致使朝廷和芦眉交恶,西方局势顿时崩坏,二位,谁来负这个责?谁又负得起这个责?”王童登脸色微变,正欲说话,周仲元却伸手阻止了他,继续道:“承影营孤悬域外,号令自传,正因如此,更需顾全大局。擅作主张,险些陷朝廷于不义,你二人可知罪吗?。”

赵行德和王童登毫不迟疑,齐声道:“末将知罪。”回答得甚是整齐。瞧向地下的眼中,却没有几分恐惧。如果真的如周仲元说得那么严重,二人就不可能带着兵大摇大摆地回敦煌,而是被军法司押解回来了。

但周仲元接下来一句,却让这两人大惊失色。“所以,你们不能再呆在承影军中了。”

“周将军,末将拼着拳拳报国之心,挽回芦眉局势,怎能把我们开革出军?”王童登脸上带着悲愤的神情,若不是宽大的书案隔着,他几乎要扑到周忠远身前去了。周仲元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赵行德。赵行德脸现苦涩,沉声道:“将军,若有罪过,都在末将一人之身。末将身负说服芦眉皇太子回师救援之责,只想完成军务,以至于不顾一切。王军使和其它兄弟,都是受末将所欺。”见他将罪责都拦在自己身上,王童登脸色大动,失声道:“行直。”

周仲元沉默着看着这两个刚才还有恃无恐的下属,眼底里显出一丝笑意。

赵行德伸手止住王童登,继续道:“将军,士可杀不可辱。若要开革军籍,请开革末将一人便可。兄弟们都是以身许国的好汉,宁可战死疆场,也不能受此羞辱。”他心中早怀了退役的打算,趁此机会便顺水推舟,只是脸上却忍不住流露出遗憾和不舍的神情。

“开革军籍?退役?”周仲元好似看穿了他的想法似地,脸上似笑非笑,沉声道,“没那么容易。”王童登脸色一下子便紧张起来,以为赵行德还将受到重惩,却周仲元话锋一转道,“你二人虽然不能在承影军呆了,朝廷却还有用你们之处。大将军府新立了一支火炮营队,便是你们,还有其他人的新去处。”讲到这里,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承影营本来就是来自各军的精锐而成,轮换回国后,倘若没有新的军务,也会回到驻扎在内地的各军。这次大将军府成立火炮营,除了炮手之外,还需要一支精兵担任护卫,周仲元便推荐了这批承影军士过去。

此刻周仲元的脸色和语气再无斥责之意,王童登赵行德两人顿时都醒悟道被他诈了,但脸上却不能表示出不满,只得一起躬身道:“多谢将军抬爱。”周仲元看在眼中,心下暗笑,打开桌上的卷宗,拿起一张丞相府府的府令。赵行德和王童登因为芦眉战事所里的功勋,爵位同时被晋升为彻侯。

章36 燕然可摧倾-3

北风呼呼地刮着,白雪覆盖了大地,远处升腾起一股股惨淡的炊烟。军营中到处是肮脏的冰渍,塔赤·蔑尔勃用耶律大石赠与他的千里镜仔细观察,发现那是耶律延禧的军队在烧烤马肉。塔赤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液,这些宁可吃战马也不敢战斗的人,都是懦夫。“再过一段时间,这些懦夫恐怕连马肉都没有了吃了。”他皱着眉头想道,“难道就甘心饿死冻死在雪地里么?“”

其实他太过责怪对面辽军的勇气。就在月余之前,南征幽州的十余万大军便断了粮草。御营副统制耶律章奴下手杀了留守上京的北院枢密使萧奉先,占据上京起兵响应耶律大石。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后路被耶律章奴所断,前方又被幽州大军紧紧逼着,他不敢撤军,只怕撤军的号令一下,十数万大军就此崩溃,只强行逼迫部属每日不断攻打耶律大石的防线。打算先击破耶律大石仓促集结起来的军队,夺取幽州得到补给,然后回师平乱。然而耶律大石却只守不攻,这一片狭窄的平原实在不适合辽军轻骑,幽州的汉军营更用火炮不断地轰击辽军密集的马队。北院精兵死伤枕籍,在耶律大石的营垒前尸积如山,仍然无法夺得寸土。

战局就此僵持下来,耶律延禧军中的粮草早已吃光。宫分军、皮室军精兵每天都派出大量兵马四出打草谷,但寒冬时节,此地方圆数十里内寸草不生,稀少的村落早被幽州方面强行抢走,房舍都一把火烧掉,留下来的村民,也早就被辽军一遍又一遍的打草谷给吓跑了。

对面一片凄凉的气象,耶律大石这边求战的呼声却如火如荼。耶律铁哥、耶律燕山、萧查剌阿、萧斡里剌、耶律毕节、郭保义这些悍将纷纷请战,就连原先存了保存实力心思的乌尔衮·蔑尔勃也主动要求攻打北面。但是,他们的呼声全都被耶律大石压了下来。

“营帐中每一个勇士都是我大契丹兴旺的根基,”耶律大石望着对面,沉声道,“对面也是我大契丹的勇士,能少流勇士的鲜血,我情愿多等上一些时间。”

“可是,”耶律铁哥还欲强争,却被耶律大石打断道,“敌人撑不了多久了。铁哥,乌尔衮,你们麾下都是精锐轻骑,从现在开始,要让勇士们随时备好马匹,准备追击遁逃敌军。燕山,斡里剌、剌阿、毕节、保义,你们也要打起精神,防范敌人垂死反扑。”

众将精神一振,轰然答是,声音将中军望台四边的积雪都震得簌簌掉落。

耶律大石满意地点点头,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冰雪的空气,抬头远眺,目光越过了敌军的营盘,远处北方的群山茫茫苍苍尽数为白雪所覆盖,仿佛一头冬眠的巨蛇,只待春雷阵阵,便化生为龙。大雪纷纷扬扬又下了起来,落在他身披的大氅上,仿佛一座白色的巨塔。

契丹族兵士经过在瞭望楼下,都抬头寻找耶律大石的身影,眼中充满崇敬的目光。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发兵一击,对面绝对抵挡不了,大石林牙可以顺利地登基称帝,可是他为了爱惜手下的契丹勇士性命,甘愿耐心的再多一段时间,让寒冷的冬天消磨敌人的士气和精力。气候越来越寒冷,对面大营附近的树枝都被伐光,再过数日,恐怕连充足的柴草都找不到了。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耶律延禧的十数万大军营盘,炊烟也越来越稀疏惨淡。第三天的夜里,随着数声烟炮忽然划破了夜空,耶律大石击鼓聚将。“耶律延禧这昏君退军了。”耶律大石轻蔑地道,“他能带走的军队不会太多。铁哥,乌尔衮!”

“在!”耶律铁哥一声爆喝,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耶律大石。

“你们各率五千精骑,不要和敌军大营纠缠,只去追击耶律延禧。”耶律大石看着耶律铁哥,加重语气道,“若不能生擒,就把昏君的首级给我带回来!”

“末将领命!”耶律铁哥转身奔出了帐外,身上铁甲叮当作响,乌尔衮·蔑尔勃赶紧跟在他的身后。大石陛下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蔑尔勃人,那一定不能输给了契丹人。几乎半柱香时间不到,两支精骑便驰出了辕门,带着十数条跟踪循迹的猎犬,一边跑一边汪汪乱叫。

“大将军,我们要进击敌军大营么?”耶律燕山沉声道。

“各部整军列阵,燕山你率本部精锐和汉军营一起紧守营盘,防止耶律延禧使诈。”耶律大石沉声道,又转头对萧斡里剌道:“斡里剌统领中军一万骑兵,随我前去敌阵窥探虚实。”萧斡里剌大声领命,耶律大石将护卫重任交给他,心中感到无比得意,脸上神情也流露出来。众将都有些嫉妒,又听耶律大石道:“其余众将各率本部,出大营列阵。不得本将的号令,不许擅自进击!”

耶律延禧带着数千亲军乘马逃去的消息,此刻已经在北院大军当中传播开来,被数月的寒冷、死亡、疲劳、饥饿折磨得已经绝望了的辽军,此刻乱成一团,有些统兵军官带着亲随在营垒中驰马,有些人已经骑马朝着北方逃去,更多的人枉然无助的大喊大叫。因为营帐中已经没有粮食,普通的辽军,甚至连马匹都杀来吃了。刚刚下来大雪,此时若然逃出去,跑不出百里就会被冻死。大营里的积雪,已经被踏成了遍地泥泞,到处是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的军兵在乱跑,有人在抢掠中军的辎重,却发现什么值钱的也没有留下,更没有一粒粮食。不由得绝望的点燃了帐幕。统兵军官们纵使有心向耶律大石投降,也无法让混乱不堪地军营安静下来。眼看十数万大军就要一哄而散。

这时,前方传来一个恐怖的消息,幽州军出营列阵了!

萧乙薛一天前被皇帝耶律延禧任命为北院枢密使,他惴惴不安的整顿着手中的兵马,现在他对耶律延禧的感恩戴德已经一扫而空。不指望能抗拒耶律大石的攻打,只是希望能在乱军自保而已。契丹人之间的战争,是极为残酷的,失败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南面营垒的契丹军缓缓接近,宽阔的军阵,向西挨着山,向东连着海。阵势连绵严整,进退有度,胡笳声声,金鼓交鸣,仿佛在演武场上一般从容不迫,更给敌人一种绝望的压迫感。“幽州大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之所以谨守营垒,就是为了让天气和饥饿把北院大军给打败。”萧乙薛颇为苦涩地想到。

“枢密使大人,他们停下来了。”前面的亲兵高声喊道。萧乙薛微微点了点头,他也看见了。耶律大石用兵谨慎,哪怕是这样的大胜在前面,也小心翼翼地避免落入圈套,“过不了多久,看清楚虚实,应该就会进攻了。”萧乙薛摸了摸刀柄,脖后感到一阵凉意。

亲兵又指着南面高声喊起来,“动了,大军动了!”话音中带着一丝绝望。萧乙薛的眼神却是一亮,幽州军的前阵大约一万骑缓缓而行,脱离了大阵。这万骑骑军队形严整,前面的军兵高高撑着黑色的狼旗,大旗前面立着一骑白马,似是统兵大将。这架势,不似两军交战,似是友军般缓缓靠近。

但见一骑高高举着典礼所用的契丹日旗,朝着北院大军营垒驰来,萧乙薛心中一动,腾起一阵希望,高声喊道:“不得放箭!”这一声令下,前方营垒的契丹军放下了弓箭。只见那一骑来到营垒之前,高声叫道:“大石元帅有令,罪在昏君一人,诸军若归附大石,则尽赦其罪,共兴契丹!”

这话一出,周围的军兵都将目光投向了萧乙薛,萧乙薛回头看了看火光越来越大的营垒,只有十数万败军在营中茫然无措,不由苦笑一声,脱下头盔,交给亲兵。他单骑驰道耶律大石马前,下马跪在地上,垂首低声道:“罪臣萧乙薛,情愿归附大石元帅。”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俯下身去,用马鞭子抽了他的肩膀,再直起身来,沉声道:“你效忠契丹皇帝,何罪之有?所有罪孽,都在昏君,还有他身边的小人身上。”他顿了一顿,马鞭指着前方喧闹的军营,沉声道,“萧将军,且陪我去安抚一下我契丹的将士。”

萧乙薛原本惶恐不安,此刻竟大为感动,抬头道:“臣愿追随大石元帅!”当即翻鞍上马,跟在耶律大石的身后,一万骑兵缓缓地朝着大营靠拢过去,守卫营垒的契丹军见北院枢密使都以降服,早将辕门大开,守卫的辕门的契丹军纷纷跪伏在道路两旁,不敢抬头,目光注视着马蹄践踏着泥泞冰雪,缓缓从眼前经过。未几,喧闹的大营当中,响起一片一片的欢呼之声。十余万辽军先高喊“大石万岁!”接着又高呼“陛下万岁!”声震四野,便是十余里之外也听得极为清晰。经此一夜,南北两面辽兵合军一处,虽未正式登基,军中只称耶律大石为陛下,而不再称元帅。

第二日下午,耶律延禧的首级被呈到帐下,斩杀他的人是塔赤·蔑尔勃。

耶律大石看着托盘中那颗死不瞑目的首级,眼神复杂,挥手让拿下去。转头对塔赤·蔑尔勃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很好,小小年纪,就立下了如此大的功劳,你要我什么奖赏,尽管说出来吧!”他看了看左右,契丹众将都笑着看那塔赤,这些将领要么跟随耶律大石已久,要么才刚刚归顺,对一个少年还不至于心生嫉妒。

塔赤·蔑尔勃憋了很久,吞吞吐吐说不出口,其它的将领不禁暗暗笑他没见过世面,耶律大石也喜爱他既勇猛,又憨直,俯下身子,微笑道:“想好了么?你说出来吧,要什么奖赏,我断无不允。”

塔赤猛地跪倒在地,抬头高声道:“别的都不要,只求陛下发兵漠北,为我蔑尔勃族人报仇雪恨!”乌尔衮也跪倒在地上,同声道:“蔑尔勃人愿归附陛下,只求陛下为我父汗报仇雪恨!”

这话一出,帐中顿时安静了下来,耶律大石不料他们提出这个来,眼神瞬间变得凝重,右手摸着自己的胡子,沉吟了起来。当前大事,首先要定鼎上京,将国中诸事理顺,然后兵发辽东,平灭了女真金国。这两桩都是心腹大患,而漠北的事情,现在还排不到位置。

章36 燕然可摧倾-4

蔑尔勃部突然提请耶律大石发兵漠北,帐中顿时安静下来。南北两面辽军合兵一处,兵马近三十万众,单以兵威而论,乃是大辽立国以来难得之盛。诸将深信,但陛下马鞭所指,无论何方,都是天崩地裂。只是众将心念着上京的富贵,漠北荒芜无所劫掠,大多不愿远征漠北。

刚刚归顺的萧乙薛暗暗想道:“漠北蛮子太没见识,等平定了女真,便当去抢南朝花花世界,哪有牛羊不去啃嫩草,偏偏要吃风沙的道理。”他嘴上不敢反对,脸上却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众将都看着大石陛下,帐中只闻一片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耶律大石沉吟片刻,忽然笑道:“海都汗被夏人所杀,此仇必报.我与蔑尔勃人杀青牛白马盟誓,自当履行前诺。”众将脸色微变,塔赤和乌尔衮面露感激之色,却听他又说道:“只是当下还有大事未了,一是昏君遗留在国中的党羽,还需一一清除,以免后患。然后重开八部族人之会,共推大契丹皇帝,二是女真为患辽东,须得先行平灭,以免腹背受敌。待这两件事情了解之后,我必发兵漠北,讨伐夏国,为海都汗报仇,助蔑尔勃人恢复故土。”

听他如此说,众将脸上神情都松弛了下来。耶律大石乃是辽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虽然在契丹族人中威望崇高,却并非皇室近亲,若不重开契丹八部大会推举皇帝,则得位不正。而唯有耶律大石正了皇帝之位,依附他的众将才能名正言顺的加官进爵。而等到平灭了女真之后,区区用兵漠北之事,也不算得什么了。

见乌尔衮和塔赤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耶律大石又笑道:“我说过要奖赏的话,不能言而无信。这样吧,便将最珍贵之物,奖赏给塔赤。”他顿了一顿,左右环顾众将,又看着有些塔赤·蔑尔勃,微笑道:“我的女儿普速完,比你小六岁,待她长大之后,便许配给你,让耶律氏和蔑尔勃结为姻亲,世代修好。塔赤·蔑尔勃,你可愿意吗?”

塔赤目瞪口呆,他不禁满脸通红,耶律普速完现在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小女孩儿。塔赤初次到耶律大石府中拜见时,还曾经见过一面。粉妆玉琢一般的小丫头,细声细气叫他塔赤哥哥。塔赤自以为是大人,还有些不太情愿。“我就和这么一个小女孩儿定下亲事了吗?”海都汗成为漠北部落盟主,势力极盛之时,都从未敢妄想能够求娶辽国公主。

众将一边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一边笑小室韦蛮子高兴得傻了。还是乌尔衮赶紧拉着塔赤跪下谢恩。耶律大石必然是辽国的皇帝,他的女儿便是辽国公主。这是难得的荣宠。双方的联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耶律大石都极大地抬举了蔑尔勃部落。另有一样,塔赤成为大辽国的驸马,将来为蔑尔勃部落报仇的事,自然也就好办得多了。草原部落中,族长之婿的权势极大,不但有自己的亲信部属,才干出众的甚至能影响整个部落的兴亡。

耶律大石含笑抬手让他们起来。蔑尔勃部落又和契丹人同出一源,皆为青牛白马的子孙。他看中了蔑尔勃精兵能战,想要将之收服。另一方面,塔赤既是海都汗生前定下的部落之主,是难得的勇士,心思质朴,素无恶习。这段时间他细心观察,此子反应机敏,可堪造就。他宁可将女儿嫁给这样的勇士。借着这个机会将海都汗定下的继承人塔赤招为驸马,正好进一步拉拢蔑尔勃部落为契丹效力。

此后大营中设宴庆祝大捷,一道道大菜流水价地端了上来,烤羊肉,烧野鸡,鹿肉脯,熏野兔,回鹘豆炖獐子,盐卤水煮牛马肝,葱蒜烧天鹅,烤大雁,案几上铺满银盘木碟。木碟子里,油炸点心和酥酪堆成小山也似,侍女们不断为众将添上解腻解酒的浓奶茶、酸奶茶。又有奴仆搬上巨大的四足方鼎,底下堆积木炭烧得通红,锅里煮着猪头,雁头和肘蹄等,方鼎周围的婢女将烫好的肉食夹在盘中,敬献给周围的契丹将领。

漠北部落人蛮性未除,乌尔衮和塔赤面各放了一盘生羊腿,用小刀割下一片片的生肉,和着鲜鹿血,姜葱韭菜等送入嘴里,吃得满嘴都是血沫。见那涮肉的大鼎足有一千余斤,“这口烧肉的锅子好大。”乌尔衮惊叹道,不禁感慨契丹人的豪富。

“此乃我朝太祖从南朝汴梁掠来的,因为搬动不便,便弃置在幽州了。”旁边耶律燕山的微笑着解释道。他看了眼上面谈笑自若的耶律大石。得自衰弱南朝宗庙之物,历任幽州留守还将它恭恭敬敬地摆放在留守府中,唯有大石陛下豪情盖世,将它带到军中,用来涮肉犒赏将领。

“原来如此。”乌尔衮点头道,眼中露出羡慕的神色,“足够打造好几百炳弯刀了。”将尖刀挑起一块生羊肉,和血一起吞了。耶律燕山眼神一闪,笑着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南朝这样的东西,要多少都有。数不尽奴隶和财宝,只等勇士的刀剑去收割。”两将将酒杯一碰,仰脖子喝了下去,醉意上头,一起高声唱起捕猎黄羊群歌来。

这时帐中的乐师一起奏乐,琵琶、铋跞、短笛合声欢快悠扬。耶律燕山先领头唱起“海东青捉天鹅”,这一首歌子乃是北地部族中广为传唱的,乌尔衮跟着拍手相和,众将都一边拍打着桌子,一边高唱起来。歌声刚起,一队契丹族少女在帐中欢歌献舞,个个娇艳欲滴,妩媚动人,足尖旋转,裙摆飘扬。纤腰转折,美目流盼间,众将都色授魂与,纷纷离席,和这些少女一起边唱边舞。间或举杯畅饮,高声大叫,宴中气氛热闹到了极致。

塔赤·蔑尔勃也看得目眩神驰。此时不少将领都将少女捉在怀中,肆意亲昵。耶律大石不准契丹将领纳汉人为妻妾,却鼓励他们多纳契丹女子,广为延留子嗣。这些少女若是做了这些契丹族大将的侍妾,全家都会沾光。一个个都很顺从,有的俏脸羞红,有的微闭星眸,有的娇笑着和将领们嬉闹。耶律大石在上座也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塔赤·蔑尔勃却不敢造次,想起自己将要娶一个契丹的公主,不知是酒意还是害臊起来,满脸通红。他的一举一动皆落在耶律大石眼中,耶律大石心下也微微点头。

众将庆祝大胜,互相劝饮。契丹人、室韦人皆贪杯好酒,此刻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众将又先后端起酒杯,向耶律大石和乌尔衮,塔赤道贺,连带着将塔赤和乌尔衮都灌倒在地。唯有耶律大石每回皆是将酒杯沾唇即放,诸将也不敢相强。

眼看诸将都东倒西歪,耶律大石端起酒杯,悄悄起身来到帐外。只见心腹悍将耶律铁哥金甲未脱,寒风呼啸中,他手按着腰刀,脸色肃然,一丝不苟地守在帐外。耶律大石心中感动,走上前去,耶律铁哥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陛下亲自出账来,当即行礼,铁甲发出哗哗脆响。耶律大石将酒杯递给他,笑道:“喝下去暖暖身子,我最忠心的部属。”

耶律铁哥将酒一饮而尽,沉声道:“愿为陛下效死!”他这话掷地有声。

耶律大石回头望着帐中觥筹交错的人影,叹道:“有你在,朕和其它人才得以欢愉终宵。”耶律铁哥却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于沉声道:“陛下当真要召开八部大会推举皇帝吗?以末将之见,陛下威望无人能及,只要全军一致拥戴,何必还要看那些老朽和贵族的眼色?”这话他闷在心中许久,此刻此时除了寒风呼啸之外,君臣二人身旁都再无旁人,方才出言劝谏。

耶律大石一愣,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你的忠心,我一直都知道。”见耶律铁哥面露感激之色,他长叹道,“我当这个皇帝,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契丹人的将来,所以要由八部族人来定。”他顿了一顿,又道,“一支箭轻易便小孩被折断,一捆箭却连壮汉也无能为力。从前只因为历代皇帝擅权,谮越了八部族人,所以我契丹人分崩离析,不但受阻于南朝,连小小女真部落,也不能平定。召开八部族人之会,一是为了集合全部契丹族人之心,二是为了防范将来再有耶律延禧这样的昏君倒行逆施,全体族人能够对他有个约束。”他看着远方闪闪的星空,缓缓道,“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倘当真天命在我契丹的话,便让八部族人齐心合力重振契丹。我耶律大石坐不坐这个皇帝位置,倒是无足轻重。”

他话语中带着淡淡的寂寥,又带着无边豪情,直令耶律铁哥浑身热血沸腾,当即大声道:“重振契丹大业,非陛下莫属。哪个胆敢阻挠,我铁哥认得他,刀子不认得他!”在耶律铁哥和许多契丹人心中,那些所谓德高望重的契丹望族,不过是百年腐朽的沉渣罢了。耶律大石就要带领着他们,将这些沉渣一起扫除。

辽国内战结束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敦煌,皇室和五府持续地关注着辽国的局势。军情司估计,耶律大石要整合辽国内部的势力,还要平定东部的女真国叛乱,一时间无力西顾。当前唯所虑者,被击破的海都汗残部在其子伯升豁的带领下,一直骚扰小海东南新收的草原,致使新附部落荫户现在都有些不稳的迹象。安北军司计划在夏季出兵,驱逐这些马贼。

辽国局势的变化所激起的波澜,远远比不上赵行德看到一排铜炮陈列在校阅场上的震撼。

王童登夸张地惊叹道,“真是值钱的大家伙。”三十门铜炮,其中十二门三寸口径,十八门口径为四寸。每门三寸炮重达一千四百余斤,每门四寸炮重达两千余斤。为了让火炮营队能尽可能跟得上行军纵队,夏国为每一门炮都配置了一辆炮车,两辆弹药车,加上运输粮草和辎重的车辆,火炮营平均一门炮配给的拖曳马匹达到了十五匹。此外,还有炮手的骑乘马。

看到火炮营队的马群,王童登再次大声惊呼道:“居然要用这么多马,还不如组建骑兵呢!只要一个冲击,我就能把敌军杀个精光嘛!”

章36 燕然可摧倾-5

赵行德抬头远眺,只见四百步之外,堆积着一个长十余米,高两丈的土垒,土垒上插着旗帜。在土垒周围还散布着各种各样的目标,数千名稻草捆扎而成的军卒在营垒前排列城整齐的方阵,在方阵左右还有草偶布置的马队。北风吹动各色旗帜猎猎作响,仿佛这真的有一支军队在前面似地。

“看来这便是待会儿要试演火炮威力的靶子了。”赵行德心头暗道。他将手放在一门火炮上,光滑的表面显示着铸造技艺的精良。显然炮手保养颇为用心,不但将火炮擦得铮亮,还细心地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油脂。

赵行德注意到这些大炮身上的纹路简单而一致,不似当初在大宋皇城内所见铁桶炮那样每一门都有独特而精美的花纹。这说明夏国的火炮是用统一的模子浇铸而出的,甚至使用同一具模子铸造出来的。火炮的质量得到保证,而铸造的成本则大大降低了。

“你们两个,小心点。”不远处的炮手见赵行德的手放在炮身上,大声的警告着。赵行德转头对他歉然一笑,将手收了回来。赵行德虽然缩回了手,那名炮手仍然朝着这边吼道:“站远一点,小心炸膛!!”他身材敦实,穿着类似工匠的短袄和裤子,也和匠户一样,浑身上下,挂满各种小玩意儿,三两步赶到火炮前面,对赵行德和王童登怒目而视。

王童登何时吃过这种瘪,怒道:“你奶奶的。”这炮手不过材官爵位,却朝着彻侯大喊大叫,着实可恼。

那炮手毫不客气地回道:“想要保命就别乱摸乱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块绸布,小心翼翼地将赵行德刚才摸过的地方擦了一遍。行军司安排这些将要进入火炮营的军士先参观熟悉火炮,这些原先的炮手和铸炮工匠却像看贼一样看着这些毛手毛脚的军士。

寻常的火炮营队大都驻防在城池和堡垒中,只有炮手。而此番新立的火炮营队则有三部分组成,一部分是铸炮师带出来的试炮手,这些人由匠师转为军士。另一部分是原先驻防城池的精锐炮手。最后一部分则是野战军团中的精锐军士。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珍贵的火炮需要保护,因此给每一个火炮营队都同时配属一个步骑军营队保护。便如辽人将铁壁营安排在火炮营旁边一样。

见自己被那炮手所蔑视,王童登当时便按捺不住,走上前去,将手放在火炮的炮口上,转头对赵行德笑道:“我等奉命前来观看火炮,倒也要仔细办事,免得看不清楚,一知半解。”一边说一边还屈指在铜炮身上叩了两下,装模作样道:“不错,勉强可用。”

赵行德不觉莞尔,虽然王童登有生事的嫌疑,但那些老炮手排挤新接触火炮的军士却也太着痕迹,好几个军士都和炮手发生了口角。他笑道:“王军使小心些,天寒地冻,小心将手粘在铜炮上。”王童登嘿然笑道:“正是。”才将手拿起来,双手抱在胸前。那炮手怒从心起,举起刷炮膛的刷子,在王童登适才碰过的地方猛刷了几下,粗声粗气道:“闪开,闪开。”刷子举得高高的从王童登面前甩过,一片带着油渍的污水洒在他军泡上。

“好大胆子!”王童登怒喝道,伸手抓住那炮手的衣领,举起拳头就要揍他。

那炮手却瞪大眼睛,大声道:“殴打袍泽,你不想在火炮营里呆了么?”王童登的爵位虽然高于他,但精锐的炮手比善于冲杀军士更为稀缺,发生冲突的话,火器司很可能将军士调离,而不会开革炮手。而精锐的火炮手,则平常皆由军情司监视和保护。

看旁边,却见一行人沿着炮列走来,其中有的身穿军袍外披大氅,有的却穿着窄袖短袄外披着皮袍,望见这边起了冲突,当先一人喝道:“怎么回事?”走了过来,这人五十多岁年纪,四方脸,脸上和下巴刮得铁青,卧蚕眉下一双鹰隼般的厉眼,令人望而生畏,王童登看他军袍上的徽记,竟然是上卿上将军,立时将那炮手放开,高声道:“启禀大人,这人无礼在先,末将只想和他讲道理。”说着将自己军袍上的污点展示给众人看。

那炮手却喊道:“分明是他乱碰火炮,我不过是将炮身洗刷洗刷,不小心溅了点水渍在他身上而已。他却要动手伤人。大师请为小人做主啊!”他乃是铸炮的大匠师亲自操练出来的炮手,自觉比平常炮手还要高人一等。见状顿时便喊起冤来,火炮营中炮手稀缺,他不怕把事情闹大,闹大了也是莽汉军官走人。

谁料这大匠师根本正眼瞧也不瞧他,反而盯着炮手的身后,目光中透露出惊喜之色,双手微微颤抖,显得十分激动。原来此人便是赵行德在咸阳时曾经遇见的铸炮师淳于震,他按照赵行德的指点,在几次试验之后,终于试验成功,将铸铁炮重量大大减轻。因为所减重量极为惊人,引起了军械司的注意。军械司立刻分拨了一大笔银钱给他,让他将试铸火炮的重点放在更加昂贵而好用的铜炮上面。

得了军械司的资助之后,淳于震如虎添翼,继将口径四寸,发射十斤重弹丸的青铜火炮的重量降低到三千斤以下之后,又将口径三寸,发射五斤重弹丸的火炮重量大为降低。更为可喜的是,他首创用铁模子代替沙泥模子,每一铸模可以多次使用,这样铸造出来的铜炮大小一致,极为适合统一测算各种参数,对于建立成规模的火炮军队大为有利。因此军械司极为重视淳于震,不但请学士府将他晋身为大师,还专门选拔了一批精锐炮手交给他培训。此番成立整训新军火炮营事关重大,也特意请了铸炮大师前来指导。

淳于震一瞬不瞬地盯着赵行德,却因为心情过于激动,说不出话来。这时所有人都看出他二人乃是熟识,赵行德有些尴尬,拱了拱手,笑道:“淳于先生,长安一别,好久不见!”

淳于震从回忆中惊醒过来,颇为感慨地叹道:“确实好久不见,赵先生,我找的你好苦!”他适才回想起当初试验铸炮不成,以至于倾家荡产,几乎自尽的时候,赵行德出手相助,不但指点了铸炮的诀窍,还拿出一万贯银钱。事后拂衣而去,亦未留下住址。淳于震成功铸炮之后,曾经在敦煌苦心寻访赵德,可是一直都没有消息。时间一晃过了三年有余,他几乎放弃了找到赵德的希望,谁料想却突然在试炮场上遇见了他。

淳于震百感交集之下,有些忘了场合。连同火器司上将军在内,来自火器司、行军司、军械司的的十数位军官、七八位匠师,都奇怪地看着这两人。赵行德不欲在人前显露,截住了淳于震的话,笑着抱拳道:“末将与淳于先生久别重逢,以至失了分寸,耽误了火炮操演。还望各位大人恕罪。”他一边说,一边向淳于震猛使着眼色。

淳于震这才猛然省起,赵德的似乎颇不愿意别人知晓他身怀铸炮之术。自从他苦寻赵德不至后,曾经将他那天的言行翻来覆去的琢磨,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句,尤为印象深刻。他亦是心思机敏之人,只是平常全副身心都投入在铸炮当中,这才显得有些不通人情世故。经赵行德这一提醒,淳于震也笑道:“正是,鄙人一时忘情,各位将军多多恕罪。”他说话的口气却和赵行德大有不同,作为夏国第一的铸炮师,就算是火器司和军械司的上将军,也都要给他几分薄面的。

火器司上将军王允忠微笑道:“故人重逢,正是可喜可贺之事。”他上下打量着赵行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原来是哪一军的?”

赵行德肃然揖道:“末将赵德,原是承影军百夫长,见过上将军。”

“哦,承影军的。”王允忠微微点头,他看着赵行德胸前的爵位徽记,笑道:“不错,已经是彻侯了。”又问王童登道:“你呢?”

王童登也肃然揖道:“末将王童登,原是承影军百夫长。”

“好嘛,”王允忠回头对其它军官笑道,“两个承影出身的百夫长,看来火炮营也藏龙卧虎嘛。”众军官一起呵呵笑了起来。看向赵行德和王童登的眼光多了许多善意。

夏国原本的火炮沉重,皆安置在营垒中,不用于野战。而以夏军之强,少有强敌能够兵临城下的。因此,夏国的炮手几乎没有作战立功的机会。久而久之,火炮营稀松懒散,被各军所不齿。而偏偏自从开国帝以降的历朝夏国皇帝都极为重视火器,甚至专门将火炮营单列出来,统归大将军府火器司管辖。过去火器司只下辖十个城防火炮营,不但权势远不如各军司主事上将军,也还不如一般的方面军司上将军。甚至禁卫军的指挥使都不愿升任这一职务,所以只得从军械司和一般的军指挥使中提升火器司的上将军。而火炮营本身的校尉,往往因为军功微薄,根本没有晋身将军的机会。

现在大将军府组建用于野战的火炮营,皇帝陈宣极为重视,王允忠也将此视为火器司翻身的良机,只要火炮能够上战场,就有立功的机会。而一向眼高于顶的承影军也愿意将军士塞过来,足以证明火炮营是被广为看好的。想到此处,王允忠不禁有些暗暗得意起来。他拍了拍王童登和赵行德的肩膀,勉励道:“好好干,在火炮营也是大有立功的机会的。”

章37 心知不得语-1

王允忠勉励了一番麾下将领之后,便领着一众军官和匠师继续巡查。淳于震低声道:“待炮射操演之后,在下还有事和赵先生相商。”此地人多眼杂,不是说话之处,他便跟在王允忠的身后而去。刚才那炮手见他居然和淳于震乃是熟识,大为吃惊,见军官无意深究追究,也就不再执意将事闹大。

因为旁观的军士大多没有见识过火炮的威力,为了防止误伤,王允忠下达了清场的命令。刚才那炮手过来让赵行德与王童登退后,一直退到大炮阵地后的弹药车所在的位置。这次他的口气弱了许多,看向赵行德眼神带着一丝畏惧。

王童登遵令和赵行德退后十数步,望着那炮手的背影,低声道:“火炮营长年累月在城池中驻扎,染得一身势利的市侩习气。”

赵行德失笑道:“王兄口下留德,从今往后,我们也是火炮营的了。”

不远处,炮手开始最后一次检查炮膛,填药、装弹。除了炮长外,每门火炮的旁边站着五个炮手,在弹药车这边还有四个人负责搬运弹药。但赵行德发觉炮手的分工不是很清楚,动作有些忙乱。饶是如此,看着一包包火药和沉重的弹丸被填入炮膛,黑洞洞的炮口直指里许开外,还是让人隐隐觉得兴奋。

看着炮手们依令点火,众军士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不知是否刚才和炮手起了冲突的原因,王童登低声咕哝道:“放大炮仗啦。”

赵行德微微一笑,正待开口,忽然“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门火炮开始怒吼,紧接着,轰鸣之声大作,只震得的人耳朵嗡嗡直响,似乎脚下的大地也在颤抖。演武场周围的群山发出一阵阵回声,火炮上升腾一片烟雾。

在烟雾遮蔽视线之前,赵行德看到不少弹丸直接命中了前方的土垒,一块块土石被嘣得乱飞,两枚炮弹射入草偶方阵,更直接打穿了整个方阵,击倒击断的草偶如同两条胡同。还有一些弹丸射在装作是马队的草偶中,也直接将之击倒。

就在后面的军士为火炮的威力所震撼之时,前面炮手已经忙着将被发射反震之力后退的火炮复位,两个炮手分别拿着干湿炮刷一前一后快速洗刷炮膛,守候在弹药车旁的炮手飞快地将炮弹和火药包搬运上前,而前方炮手就在火炮旁边将药包打孔,再次将药包推入炮膛底部,接着填弹、点火。几乎在赵行德王童登还没有察觉时间过去的时候,又一轮轰鸣声开始了。

如是这般发射了五轮,地动山摇之声方才止歇,耳中仍然嗡嗡直响。而火炮阵地前方,已经被浓密黑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儿,刚才还在说“放炮仗”的王童登,直盯着前方的浓烟,嘴里说不出话来。

在浓烟稍稍消散以后,那堆砌的土垒已被打榻了两个角,顶部坍塌下来,大部分旗帜也倒伏了。众军士被允许走到靶子的近处观看,只见土垒旁边,以草偶布置的马队和军阵也被弹丸毁坏得厉害。铁弹丸虽然是浑圆,但巨大的冲力惯性下,居然将成列的木桩齐齐折断,七零八落的稻草散落的到处都是,若是在真正的战场上,便是血肉模糊的残肢断手了。

不少军士乃是第一次目睹火炮的威力,面带惊异之色,王童登更连声道:“厉害,厉害!”

赵行德心中亦是震惊,没想到夏国火炮的威力,已至如斯。除了击中土垒和军阵的弹丸,没有命中目标的铁弹丸飞得更远,大约在两里多之外。赵行德低头寻找散落的弹坑,从弹坑的位置推测它飞过来的轨迹,又回头看它一路所造成的破坏,心中暗暗咋舌。这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赵行德抬头一看,却是王童登冲着他笑道:“从今以后,我们便是火炮营的了。”

火炮操演之后,淳于震特意让徒弟带着赵行德到匠师房,屏退旁人,纳头便拜道:“恩公在上,请容小人一拜。”赵行德忙将他搀扶起来,连声道:“淳于先生言重了,这如何使得。”

淳于震叹道:“若非先生出手相救,淳于震已成孤魂野鬼,家破人亡,还要受世人的嘲骂。若非先生指点迷津,解囊相助,又怎能有淳于震的今日。”淳于震今非昔比,身为夏国第一的铸炮大师,许多朝廷高官也对他十分敬重,自己说话也比从前斯文了许多。但此人秉性当中的一念执拗,倒是丝毫未变。他执意大礼向谢,到后来,赵行德只得由他拜倒,自己侧身避开。

当听说赵行德三年来都在西方作战,淳于震问道:“攻打罗斯国都城所用的重炮,便是我‘淳于打铁场’所铸造的,先生可曾见过?”赵行德笑道:“错过了罗斯之役,然而这巨炮却在海西港见过一次。”

淳于震点了点头,笑道:“这攻城巨炮每门重五千斤,材料炭火等耗费两千余贯,军械司订造的价钱是四千五百贯。不过只订造了五门。不似四寸炮和三寸炮,军械司各订造了一百多门。”他说话的语气神态,便如同账房管事向东主报账一般,知无不言。

赵行德惊讶道:“如此厚利,军械司怎不自己铸造?”

淳于震解释道:“假若军械司自己铸造的话,每门炮要付给学徒钱,还要重新招募匠师和工徒,算下来反不如向我们订造。”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单单降低各式火炮重量,军械司就奖赏了黄金三千余斤。这些都是赵先生应得的,小人将一些赏金投在打铁铺子里,大部分都换成了福海行的交子,分文未动。就连我这打铁铺,也当更易在先生的名下了。”赵行德在长安时解囊万贯相助,足以买下打铁铺有余。淳于震感激之余,便有将铁匠铺子算在赵行德名下之言。这些年心中思量,这铁匠铺子就算是赵先生的,自己不过将它妥善经营,验证出铁模铸炮之法而已。他苦寻赵行德不至,这念头却从未消减,是以一见赵行德之面便提出了来。

赵行德见他脸色郑重,不似说笑,心下感动,站起身来摆手道:“淳于先生苦心经营的产业,怎能拱手让人。先生的信义赵某知晓了,赵某实不能觍颜收下。”

两人推来让去,最后赵行德无奈之下,只得取了三成的赏金,淳于震的祖传铁铺,却是坚持不受。赵行德坚称这铸炮术实是淳于震独创,而自己只是稍稍从旁相助而已。淳于震亦无只得作罢,但还是坚持,他每铸一门炮,还是要付给赵行德两成的学徒钱。

淳于震说话间便要回家中取交子左券,赵行德不禁哑然,问道:“淳于兄难道就一直将银钱放在福海行里,从未想过经商食利吗?”

淳于震一愣,沉声道:“这些银钱都是赵先生的,除了铁铺所需之外,我不敢动用。”他顿了一顿,又笑道,“我一心试验炼铁铸炮之术,其它的产业,也不太明白。这铸炮的投入,也不需要许多银钱。”说到这里,他不禁自嘲般地一笑,走上正轨了的铸炮工坊确实已不需要太多投入。而想当初,试验铸炮只失败几次,便足以将自己逼到绝境。

这时火炮还未大行于世,军械司订造这一批火炮之后,也许很久之后才会重新添置新炮。所以铸炮场的规模也没有扩充的必要。不过,赵行德却觉得,铸炮之外,还有些门道是可以琢磨的,他沉吟道:“火炮之利,一在炮身坚固,一在火药犀利。如今淳于工坊的铸炮术已经独占鳌头,不妨在加大试制爆炸凌厉的火药。火药威力上去以后,对炮身的要求也就更高,这样军械司就要重新订购适应新型火药的炮身了。两者互为因果,火炮的威力也就越来越大。”

淳于震点头称是道:“先生高见,只是试制火药,一时间也用不了这么多银钱。”还是要坚持将交子左券交给赵德。他暗道,这赵德的见识确实比常人要远上许多。原先他就算关注火药,不过是使之和自己所铸的火炮配合更好而已,却没往深了想。不过这时代火药的制造和实验规模都远远不如后世,更不可能单单实验便消耗掉数十万贯的银钱。

赵行德道:“试制火药虽然不费。但淳于家的老本行,冶铁可算得要下本钱了吧?”

淳于震一愣,问道:“先生可是说的开矿山冶铁吗?”

赵行德点头道:“正是。”他的想法是,虽然淳于震执意要将这些银钱还给自己,但自己这便将十数万交子拿走,实在是受之有愧。不如将之折做本钱,一展所长,和淳于震合伙再做一份开矿冶铁的营生。从现在的情形来看,此人重信守义,乃是极好的合作伙伴。

淳于震皱眉道:“开矿山冶铁本钱巨大,但是各地工坊竞争激烈稍显了些。我朝最重兵甲,河中、关中、蜀中等地,只要有好矿山,要么为他人所用,要么价高难得,竞买下来,也没有赚头。”他家祖传的打铁铺便是买铁锭来用,而非自己开矿山冶铁的,但对此种行情,还是清楚一二。

赵行德却笑道:“我正是要在关中开设铁厂。”他话语中透出信心极大,连同淳于震也受到感染。

章37 心知不得语-2

赵行德来到此世后,因兴趣而而对冶铁术多有关注。这时代炼铁的主要方式,一是用木炭炉炼铁,这样炼出来的铁品质好,但炼铁所耗的工本极高,价格昂贵。夏军中所用的盔甲兵刃,多用此法炼出铁料,再加以锻造而出的。而民间所用的铁器和农具,则是用简单处理过的焦炭炼铁,再反复锻造而成。二是用石炭炉炼铁,用炒钢法得到钢。由于煤炭中的杂质渗入了铁水当中,钢铁脆性很大,然而价格便宜。宋国因为禁军厢军众多,三司使又要省钱,所以真正派发给军卒的铠甲兵刃,大都用这种铁料。只有少数配给将领和应付检查的铠甲兵刃,才是用百炼钢的方法制成。第三种方法是用小型的坩埚炼铁,然后千锤百打成精良兵刃,此法主要为河中工坊、突厥人、天竺人和辽国契丹人所用,缺点是耗费人工,而且产量太低。

赵行德脸上带着回忆的神情,缓缓道:“有些种类的石炭,只要稍作处理,便能代替木炭炼铁,所出铁料品质也和木炭无差。”

“真的么?”淳于震眼中流露出惊异之色。石炭,就算是简单处理过的焦炭,因为杂质去除不净,和木炭的所炼出来的铁料差距极大。而夏国严禁肆意采伐林木,炼铁所用的木炭价格比关东又要贵上一倍不止,所炼出来的精铁料价格亦更高。因为夏国人爱用好铁,以至于有商人在宋国用木炭炼铁,然后走私到关中出售。

赵行德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我记得大致位置在长安北面的金华山,那里有许多石炭的矿脉,还要你派人去采回样品,断定这种精炭的产地,然后我们把采矿权竞买下来。”他顿了一顿,叹道,“此种精炭别处罕见,可说是世间珍品,若是拿来烧掉取暖,未免暴殄天物。”

他言之凿凿,淳于震心中更是震惊,点头道:“便如先生所言。”

赵行德又道:“待判明石炭产地后,再竞买一座高品的小铁矿就可以了。”他微闭眼睑,回想了片刻,又道,“长安以西百五十里的秦岭山腹,所出铁矿石为佳者,淳于先生可多留意。”他估计以这时代炼铁的规模,根本无须开采后世那种大型的矿山。淳于震又点了点头。关中的矿脉早经过大量的勘探,与其费尽心思去另找新矿,倒不如干脆买下已有矿脉的开采权来得方便。

夏国将铁矿山分为九品,高品者矿石含铁量高,而低品矿石含铁少,价格自然也高低不一。按照赵行德所言,决心用石炭炼出可堪于木炭冶炼相比美的上等钢铁,故而是宁取价贵的高品小矿,也不用低品矿石。这时代炼一斤铁需要消耗木炭五六斤之多,赵行德打算将来高炉建在石炭产地附近,从运费考虑,高品矿石也要合算很多。

二人接着商定,淳于震负责铁矿生意的日常运营,占六成股,而赵行德只占四成股。二人都将铸炮所得的赏金大多投入这开矿冶铁的生意中去。淳于震派人去金华山查明精炭矿脉竞买下来。在此期间,赵行德先协助淳于震造一座小型的焦炉,开始优化炼焦工艺。因为夏国境内普遍用石炭代替木材取暖,石炭随处都可买到,而铁矿山就不是那么容易找到合适的了。

淳于震的铸炮术大成之后,虽然受人推崇,却总感觉比从前缺少了什么似的,如今赵行德提出开矿炼铁的事业,使他好似倦怠的战马忽然听到了冲锋的金鼓之声,兴致勃勃地准备再大干一场。和铸炮不同,冶铁牵涉着千家万户,在夏国,真正的富商巨贾,大都离不开茶铁布马瓷这些生意。

而此时林泉宫中,却笼罩着一片阴霾。柱国府和护国府都对干涉商会自治的事情提出疑义,令陈宣颇为光火。

“关中的柱国和校尉本身多有银钱入伙在工坊里面,甚至各军军府的公库也参与其中。而河中的校尉们担心,朝廷干涉商会的经营,此例一开,遗患无穷。”柳毅脸色也不好看,每逢朝廷用兵之时,但凡辎重司囤积的物资有所缺少,河中商贾都会抬高一些货物的价格,虽然也不会太过分,却要让国库藏多花些冤枉钱。辎重司早有不满,却迫于朝廷不得干涉商户自治的规矩,不能强命商会平抑货值。

“有些柱国说,允许商会自治和承认商人间契约乃是朝廷律法,倘若以朝廷之力去干涉契约,便朝廷自己违反了律法,日后陛下将以何治天下?”柳毅看了看陈宣的愤怒神情,缓缓道,“他们还说,若是皇帝觉得工徒处境堪怜,大可以将福海行工坊的工徒待遇提升,或者内库出钱赈济工徒,这才是合乎朝廷律法之事。而且,若要赈济关中工徒的话,这笔钱也没有出处。”

“这帮老的少的,朕要......,”陈宣震怒道,他少有直言对护国府柱国府的不满,但憋了一会儿,却说不出要如何。护国府柱国府自有主张,也不是一回了。

陈宣强行平复了胸中怒气,沉声问道:“难道柱国、校尉当中,就没有赞同丞相府提议的吗?”

“倒是有的,”柳毅沉声道,“柱国校尉杨任和余藏云都主张当限制工坊肆意奴役工徒,刚刚退役的徐文虎柱国也支持丞相府。不过,因为新律令和原有的律令冲突,需要先由三分之二以上的柱国同意才能修改原来的律令,然后颁布新律。而且,护国府中赞同和反对的两方还在相持不下。”

“原来如此,”陈宣沉吟道,“护国府也不是一致反对的话,假若我先下敕令整顿此事呢?”

柳毅脸色微变,含光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外间风声呼啸,殿中只闻君臣二人的呼吸之声。先帝的兄长陈肃屡屡谮越两府下敕,三百多名校尉以“举动不肖君王”为由弹劾,最终被两府废黜,改立陈宣之父陈渊,也就是先帝。自那以后,皇帝单独下敕令决断大事便极为谨慎,这样本身在两府还在争执不休的事情,陈宣先下旨意推行,是要冒失去人心的极大风险的。

柳毅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臣所虑者,在自治地域里,是商会出钱维持着城卫军的。人事的任免,朝廷也从来不多加干涉。虽说城卫军的统领是宣誓忠于朝廷的退役军官,但是假若商会以朝廷倒行逆施在先,敕令违反律法而蛊惑的话,也难保后果如何。而现在两府的态度不明。若是激起叛乱,关中校尉又态度暧昧的话,朝廷难道调集驻屯陇右漠北的军团去攻打长安不成?”

陈宣沉默着没有出声。因为事关重大,他屏退了侍卫。这空空荡荡的含光殿里,只有回音嗡嗡作响,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斜射到殿内,高大的殿柱都拖着长长的斜影,将君臣二人笼罩在黑色阴影当中。

柳毅又道:“如今罗斯初定,突厥人正积蓄力量挑事,漠北不稳,辽国宋国都蠢蠢欲动,数年内必有大战。四方多事,国中不能再乱。当初强行推行‘赎买均田法’,还是取得了两府同意的,河中叛乱,此后平叛之战致使百姓死伤甚重,以致有‘川陕填河中’之举。而威远帝亦不得不下罪己诏退位。后来国内废除奴婢之制,两府中尚且争论不休,便有奴军揭竿而起,内战一触即发之际,若非教戎军收服了起事的奴隶,只怕国运堪忧。如今的局势,恰如当年相似。”

陈宣听着听着,忽然打断柳毅,问道:“皇族和福海行也在关中开设工坊吧?”

柳毅思索片刻,答道:“不光皇族,以微臣所知,众开国公侯,连柳氏在内,都在关中开设着工坊,只不过我等大都雇佣的是行会里匠师和工徒,极少招募流人为工徒罢了。”他的语气也不肯定。夏国禁止土地兼并,那些皇族和开国公侯的庶出旁支,因为不能继承爵位和封地,经营商队工坊的人数众多,其中便难免有与那些奴役流民的商贾沆瀣一气的。

陈宣点了点头,叹道:“商会牵涉千丝万缕,难怪在两府阻力如此之大。百姓困顿流离,怎称得太平盛世。”他摇了摇头,胸中只觉气闷无比,便起身站在窗前,深深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平复烦躁的心绪。窗外对面的寿昌泽,又有一群百姓在眺望宫阙,见陈宣凭窗而立,便朝着这方高呼万岁,陈宣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那方挥挥了手,百姓们愈发兴高采烈起来。凉风吹拂,发热的头脑逐渐变得冷静,陈宣的脸色转为坚毅,沉声道:“这改善工徒处境之事,虽然艰难,但还是必须要做的。”

“丞相府先在长安商会自治区域里开设一间衙署,一方面赈济百姓,一方面调查各间工坊。”陈宣一边思索,一边道,“朕以为,商会自治因袭依旧,工坊良莠不齐。不妨先查探出真正虐待、奴役工徒的工坊。再将其中人神共愤之处,公之于众。此外,”他转过身来,冷冷笑道道,“契约固然是要保护的,但律令亦保护臣民的人身不受私刑。衙署开设之后,先调查工坊有无私设刑罚,殴打,甚至伤残人命之事。”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定要拿到真凭实据。”

章37 心知不得语-3

柳毅点头称是。陈宣一边对百姓挥手致意,一边又问道:“朕决心已定。丞相以为,朝臣中何人可主事新设的赈济衙署?另外,整顿工坊之事,还有何良策?”寿昌泽对面的百姓呼朋引伴,已经越聚越多,朝着林泉宫的方向指点欢呼。妇女将刚出世的孩子高高抱起来,捉着小手朝这边挥舞。民间传言真龙之气能辟邪镇恶,所以见着皇帝预示着未来一段时间都不用惧怕邪祟之物。

柳毅站在陈宣身旁,沉声道:“袁兴宗可当此任。此人原为华县令,现在在天策院中,三年前也曾建言在商会自治区域内设立济贫所。”他犹豫片刻,沉声道:“至于整顿工坊之事,臣也有两策。一策应对眼前。一策着眼长远。”

“哦?”陈宣脸色平静,微微点头,沉声道,“火烧眉毛,先说眼前之策。”

“眼前之策,罗斯之战后,陛下和两府筹划经营石山以西,新册封八位开国侯,但百姓尚未充实,正需大量荫户开垦。可命道路曹西河巡吏署将新到的关东流民引向河中、石山一带授田。如此,关中工徒有耗无补,数量必然不足。不须朝廷敦促,商人为了延揽工徒,必竞相厚给衣食,提高工钱。”

陈宣微微点头道:“好,新到流民向河中去的川资,国库若是缺乏,朕出钱相助。”他顿了一顿,道,“让河中也出一些。”

柳毅沉声道:“臣先谢过陛下。这工徒川资一事,丞相府除了向陛下和河中州县化缘外,臣已和周大学士有过商量,由学士府首倡,在国内募集善款,顺便将工坊奴役的劣迹揭露于世。”

两名东人社士子在学士府郑相堂前遇刺,诸院学士都义愤填膺,大学士周梦溪多次要求严查凶手的幕后主使,除了向柱国府、护国府施压外,还主动登门造访丞相柳毅。柳毅趁机提出完成东人社士子的遗愿,周梦溪当即把募捐的事情答应下来。学士府掌管着天下教化,各地上万名教书先生一起鼓动,造成民心所向,想必会使柱国府和护国府中许多人的立场转化。

陈宣一掌拍在窗台上,笑着赞道:“此策甚好。”他顿了一顿,又笑道,“朕亦不敢‘得罪’学士府。如此一来,这幕后凶嫌,必是要遗臭万年了。”他的眉头才舒展开来,这时门口的卫士用话筒传音,军情司上将军吴庭请求觐见。陈宣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对柳毅道:“军情司吴庭就要到了,丞相也留下听一听郑相堂案的情况,办起来事来也好心中有个底。”

柳毅微微点了点头,谢过陈宣,又道:“适才那一策可以解眼前之忧。为长远计,当扶植关东的工徒新成立行会。原有的匠师行会保护其下匠师和工徒利益,就比地方官府要周到许多。”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关东的工徒犹如一盘散沙,大多一无所有,身无长技,建立行会容易,要让它真正运转起来,还要假以时日。”

陈宣又点头赞道:“好。”这时外面的脚步之声由远而近,随着门外龙牙军护卫一声“敬礼”,殿门打开,军情司上将军吴庭大步走了进来,向皇帝躬身为礼,又和丞相柳毅拱手见礼。刚才他在门口已经问明了丞相已在宫中觐见,所以丝毫没有惊异之色。

陈宣请他坐下,问道:“郑相堂的案情,军情司调查得怎么样了?”隔着御案,亲自将一茶杯推到他面前。

吴庭抬手谢过陛下,沉声道:“肯定不是关东朝廷所为。三名刺客都是河中过来的,收买之人的图形也画出来了,敦煌令衙署和道路曹正在秘密查找。此外,长安方面也在调查这两名遇害士子的仇家,有了两三个嫌疑主使。其中最有可能的,是一位从关东来的豪商,名叫邱大瑞。就在数月前,他的工坊里还打伤了几个东人社的士子,案子还在裁判所讯问,但伤人者异口同声说是因为东人社士子口言不逊才动的手,和东家邱大瑞没有关系。”

陈宣微微哼了一声,脸色转冷,似乎早已料到,沉声问道:“可有证据指向邱大瑞买凶杀人吗?”

吴庭摇了摇头,道:“直接收买刺客之人不是邱大瑞,甚至也不是常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心腹。敦煌令和道路曹拿了这刺客图形在河西各地的驿所客栈详查,若是有人见过凶嫌的话,那就可能认出他的同伙。”

陈宣点了点头,沉声道:“也好。河西这边顺藤摸瓜。长安那边,把邱大瑞等几个凶嫌都监视起来,先不要打草惊蛇,重点在搞清楚他们有无结党,有无结交官吏为不法之事。朕倒要看看,这伙人到底凶横跋扈到何种程度。顺便核实工徒所受苦难之情况是否和东人社士子陈情一致。”他顿了一顿,忽然醒起一事,问道:“两府给军情司的调查令,已经发出了吧?”

吴庭点头道:“已经拿到了。”陈宣和柳毅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陈宣笑道:“那就好。”军情司的职责是掌握敌国情形和监视军中奸徒,如果涉及到国内其它事情的调查,则需要两府的调查令,以免军情司凌驾于五府之上。当郑相堂血案发生时,事急从权,军情司先期介入了调查。但因此案关系国体,影响极大,两府还是颁下了调查令,将调查此案的权力交给军情司,等若是将幕后的凶嫌当作敌国一样对待,可以越过某些办案捕快所必须遵循的程序。

君臣奏对过后,柳毅便告退。这件大事有了眉目,柳毅心中也笃定了许多。他一上马车,便靠厢壁上打起盹来。丞相日理万机,不但要有过人的精力,还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功夫。马车缓缓而行,随扈的虎翼军卫士长王昭乾知道柳毅的习惯,有意放慢速度,让他能够多休息一会儿。

马车在大丞相府门口停下,柳毅的眼睛便睁开了来,一扫倦容。车夫拉开车门,柳毅下车,对王昭乾微微点头相谢,迈步入府,门口等候的书吏秉道:“耀州烧瓷行会的行首等人前来拜访,已让他们在客厅里等着。”每天都有许多人求见丞相,需要先和丞相府的书吏请求。丞相柳毅同意之后,便会安排他们到大丞相府衙拜访。具体时间则有所变化,求见的人亦不在意等上片刻。

来到客厅,三名匠师模样的人已经站起身来,脸上堆笑,在门口等候丞相。其中一位是耀州烧瓷行会的行头朱时朋,其他两位也是行会主事裴燕用和范长生。耀州是关中制瓷的中心。这三人一辈子制造瓷器,都开设着工坊,都有大匠师的身份。若不是有求于人,他们也绝不会在门口迎候柳毅的。

柳毅脸上微微一笑,拱手道:“适才觐见陛下耽误了时候,让三位大匠师久等,恕罪恕罪。”伸手请三人坐下,仆役看茶之后,他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笑道:“三位大匠师都大忙人,今日来丞相府,想来必有要事?”

“还请丞相大人为我等做主。”朱时朋满脸堆笑,先站起身来递上一封陈情书。这陈情书要求丞相府禁止工坊夜间赶制瓷器,限制新开窑口,限制雇佣流民为工徒。后面附有数千位制瓷匠师和工徒的联名。柳毅忙接过陈情书,笑道:“朱大匠师休要多礼,本官但有帮得上忙的,断无不允。”他赶紧举手请朱时朋坐下,大匠师如此谦卑地陈情,看来确实快被那些役用关东人的工坊逼得山穷水尽了。他早从书吏那里知道这些匠师的来意,官府从前不介入他们商人间的纷争,只不过这一回,少不得要相互为用了。

朱时朋带激动之色,愤愤道:“再让他们这么搞下去,我们关中窑口的名声就全毁了。”原来那些商贾役用关东工徒的烧瓷,价格比原先耀州烧瓷行里的价格要低上很多。而这些关东工徒手艺不精,又常常晚间赶制器物,所制瓷器粗糙无比,甚至烧出来有裂纹的瓷器,也因为匆忙而流入市面。这些新开的瓷窑不但挤占了不少老瓷窑的生意,而且全都打着“关中瓷”的名号,让上百年来以“精美”和“昂贵”著称于世的关中瓷器身价大跌,让真正的造好瓷器的老窑口反而越来越活不下去。

朱时朋说得口沫乱喷,越来越气愤,喝了一口茶水,重重地将茶盏顿在桌案上,愤愤道:“这些新开的窑口只知道赶工挣钱,晚上昏昏暗暗的,点着灯油都看不清晰,他们却连灯油钱都舍不得。能做出什么好器物来。败坏了我等百余年才积累下来的名声!”

柳毅不动声色,微微笑道:“也许是新入行的不懂规矩,过段时间手艺熟练了,情况就会好些。”

见丞相大人似乎不为所动,裴燕用急道:“柳大人有所不知,这些人哪里是经验不足,分明是利令智昏,急于求成,胡乱糟蹋我关中瓷的名声而已。”他顿了一顿,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叹口气道:“我也不顾这张老脸了。从前带过的几个徒弟被厚利所诱,不辞而别,去了新窑口,说是指导工徒塑胚烧窑。结果呢,烧出来的东西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嘛!还不是因为工坊使用不熟练的工徒,又强迫工徒日夜不停地赶工的缘故!”

范长生在旁帮腔道:“是啊,我们老窑口,一直照着开国朝传下来的行会规矩,天黑以后就不开细活儿。谁知晓那里冒出来一帮忘了祖宗规矩,又罔顾道德仁义的狗东西。”他眼中闪过一丝神秘地目光,凑上前来低声道,“丞相大人,这帮人心狠手辣的紧。我听说前段时日,有两个关东人为工徒鸣冤,结果给刺杀在郑相堂门口了。以老夫之见,十有八九,便是这帮役使关东工徒的奸商指使所为。”

章37 心知不得语-4

几位耀州瓷器行会的主事者在丞相府中详谈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带着沉甸甸的希望而去。丞相虽然没有挑明,但却暗示,行会的规矩应该得到普遍尊重,比如最低工钱,干活的时间。隐隐鼓励行会将势力渗入到那些招募流民的工坊中去,鼓动流民工徒要求更多的工钱。

柳毅犹若所思地目送他们离开,暗暗感慨,这商场如同战场一般。这些行会元老一直隐忍不发,却暗暗收集了许多不利于新来者的传言,包括压价以本伤人,压榨盘剥工徒,货物以劣充好,捏造诋毁同行等等。只可惜因为每间工坊都是封闭的,对外防范甚严,在工坊擅用私刑方面,没拿到切实的证据。

从府衙回到家中,夫人卢氏一边为柳毅宽下官袍,一边低声道:“那两名关东士子客死异乡,学士府正在募钱捐给他们的家人,奴家想将私房银钱中拿出五十贯。”两名关东同乡原本要在午后登门拜访,她却只等到了两人的死讯,不免令人心中戚戚,继而希望早日将真正的凶人绳之以法。

柳毅心念微动,沉声道:“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府中捐五百贯,聊尽绵薄之力吧。”卢氏见他并不以罹难者是关东人而漠然置之,眼露喜色。她将丞相的官袍放在一边,又为他穿上轻便宽松的常服。往常为相公换好袍服后,卢氏就去端上晚餐。然而今天却只对着柳毅,欲言又止。

柳毅见她如此,便走到身前,柔声道:“夫人似有心事?”

卢氏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相公,那行刺的幕后主事可曾有线索了吗?”

柳毅微微一怔,沉声道:“朝廷正严加追查,必能还二人一个公道。”具体案情进展,却守口如瓶。

“分明是那些奸商所为!”卢氏满脸通红,愤愤道,“将那些吃人的工坊主人都锁拿下狱,自然能将真凶绳之以法。”她虽然出身风尘,却秉性侠义,好打不平。故而东人社士子才会在求见柳毅未果之后,转而以同乡之谊求见丞相夫人。

柳毅微微一笑,妇人的脾气秉性,他都谙熟于心,将她揽在怀中,笑道:“倘若娘子做了长安令,定能叫宵小之辈闻声远遁。”卢氏心知夫君绝不肯透露案情的,还是没忍住出言询问,白了他一眼,嗔道:“朝廷这般威势,明知那些是奸人,还要让他们逍遥法外吗?”她用手轻轻在袍服带子上打着结子。

良久,方才听柳毅口中似是自言自语,卢氏竖起耳朵细听,却是在低声念一篇《庄子》:“......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卢氏自觉夫君敷衍戏谑,哼了一声,伸指头在他胸口点了一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穿花拂柳躲入了内室。柳毅微微一笑,抖抖袍袖,施施然跟了进去。

在大将军府要找火器司很容易,过往军官脸色灰暗,胸标爵位最低,墙上两府嘉勉锦旗悬挂最少的衙门就是。将军王允忠和张善夫在这里联合筹建用于野战的火炮营,会议还未结束。军械司上将军杨绍节借故没有到场,只请了轻重两型野战火炮的铸造者,淳于震大师到会为大家解说新式火炮的性能。

新建火炮营的军士们,来自各个城防火炮营的只占一小部分,大多数还是来自步军和骑军营队。短短旬日间,矛盾就充分显现出来。步骑军士看不起炮手,说他们从来都躲在城池后面,一身无赖习气又怕死。炮手更看不起步骑军士,说这些人连火药都没见过,更不用说炮了。许多炮手都说其它军士也就是比民夫的力气大点儿,在炮营中只有当苦力的份儿。若不是军官弹压着,打群架的事情已经要出好几起了。就连步军、骑军和原先的炮兵军官们之间,也互相不服气。

“要找一个深孚众望的人来统带全营,真是困难啊。”王允忠将官兵名册放在议事桌上,推到中间,仿佛推得越远,便离烦恼越远。普通的营队从上到下皆行推举之制。可是实验性质的野战火炮营却绝对不行。从这旬日来了解的情形看,真正技艺精湛的炮手心高气傲,反而得不到多少军士推举。假若当真推举,王允忠还真担心军士们推举出一个对火炮一窍不通的莽夫上来。莽夫在步军骑军中还可以成为“猛将”,但在这里害死自己人的机会更大。

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将名册拿过来,面无表情的一页一页翻动。若是寻常营队,行军司早就强势建议人选了。可是火器营太特殊,行军司所属意的校尉、百夫长们,最多只听见过火炮响,连摸也没有摸过。而原先城防火炮营的军官呢?一行行看过去,爵位不是公士就是材官。让这样的人去统领那些战场下来的庶长、上造?甚至还有两个承影军过来的彻侯?“想都不用想。”张善夫不由的苦笑着摇了摇头,暗暗后悔因为太过重视火器营,所选军士惟恐不精,心道,早知如此,除了炮手之外,其它军士都用新丁也罢。他皱着眉头,口中却道:“熟悉火炮的军官当中,就没有一个军功爵位服众的吗?”

“果真没有。”“是啊。”“是啊。”旁边几位行军长史纷纷附和道。城防火炮营炮手几乎从未上过战场,军功之少,爵位之低,在整个夏国都是罕见的。难怪在军中抬不起头来。久而久之,许多染得一身惫赖习气,缺乏荣誉感,欺负新手,排斥异己倒是拿手得很。

王允忠黑脸一热,倒是不显眼,他身边几个火器司的长史也是无言以对。垂头看着胸前爵标,虽然心中腹诽,却只能忍着行军司的人嘲讽。行军司是大将军府最重要的军司,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大将军虚衔由皇帝陛下亲领,行军司上将军在军府中首屈一指的地位无可动摇。可是猛龙过江也不能这么指手划脚,火器司还指望着靠能用于野战的炮营翻身呢。

火器司曾经提出过,只从城防火炮营中挑选精锐组建野战火炮营。行军司不客气地说:“就你们那些没上过战场的城防炮手,没有其它兵种的军士保护,无论步军营还是骑军营,五百人对五百人,冲上来就直接屠杀。”还有行军司马说:“对付那些城防炮手,哪用得着步骑营队,衙役捕快就够了。”夏国军中向来崇尚野战决胜,军营都不建在城中。对城防军的蔑视,一百年来已经深深刻到了骨头里去了。哪怕开国朝传下来的军学典籍再三强调火器和城防工事作用,也不能消除这种心态。

会议桌上沉默一片,行军司已经等着火器司主动提出来,安排一位深孚众望的军官担任校尉,然后火器司自己去压服那些眼高于顶的炮手。火器司的人则绷着脸,拿出守卫都城的气势来,抵死也不让步。

议事厅里的气氛压抑得很,两个军司的人谁也不肯服软。唯有军械司的人表情轻松,军械司的死对头是丞相府统筹曹,在大将军府中倒是地位超然。紧绷的空气中,只听见哗-哗-哗-轻轻翻动官兵名册的声音。

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寂,沉声道:“诸位将军,这位赵德侯爷,是个火炮的大行家。”

众军官一起转头看去,见出言的却是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铸炮大师淳于震,不由得面露讶然。张善夫和王允忠同时皱起眉头,来自民间的匠师本来是不应该出席这个会议的,但军械司的地位和态度又实在微妙,两位上将军不肯单独得罪军械司,都都没较这个真,当然也不会去和一个匠师商量军中人事。谁料想这淳于大师还主动开口说话了。

被众人目光注视,淳于震尴尬地将名册放下,推到议事桌中间,解释道:“刚才张上将军见问,恰巧我认识这位赵德彻侯,他是个懂火炮的大行家。”他搓着双手,仿佛很羞愧,隐藏了什么心事的。

“当真么?”王允忠记起来和赵德还照过一面,来自承影军的百夫长,对他的印象不错。年纪不大,军功不低,爵位已经是彻侯了。火器营所有的军士当中,也只有赵德和王童登两人爵位升到了彻侯。

张善夫也记得赵德。胁迫芦眉皇太子,临阵夺军的事情,让人不得不印象深刻。

“赵德?”张善夫疑惑地盯着淳于震道,“他居然精通火炮?”

“正是,”淳于震顾不得许多,有些结结巴巴道,“赵彻侯对火炮的熟悉,不下于我。”他这话一出,在场中军官顿时哗然。张善夫和王允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代因为火器尚未大行于世,铸炮术和操炮术,炮兵技术和炮兵战术,全都混在一起。淳于震身为铸炮大师,自然也是试炮的大师。操作这新型火炮的精锐炮手,都是他一手调教,可以说是没入得了门墙的徒子徒孙。淳于震说赵德对火炮的造诣不下于他,那火炮营中还有何人能及?

张善夫曲起两指,指节重重敲在那官兵名册上:“赵德,原承影第七营百夫长,爵位彻侯。”

章37 心知不得语-5

三个军司的将官们为新建野战火炮营争论不休。最后还是张善夫和王允忠决定,任命十位临时百夫长,把火器营先练起来,再根据练兵的效果决定正副校尉人选。因为淳于震的推荐,赵德被安排为统领60名炮手的百夫长。

野战火炮营的编制,将包括一个300名炮手和10名匠师组成的炮手营,和700名步骑军士组成的细柳营。校尉亲自统带炮手营,副校尉统带细柳营。副校尉原则上要服从校尉的军令。在战场上,细柳营负责保护火炮营。在行军途中,全营的庞大辎重,包括一间小型的铁匠铺子,都分散给各百人队携带。火器营尚未正式整训之前,这些都是军府秘密,包括淳于震在内的与会者亦不可对外透露消息。

火炮营还未正式建立,赵行德便抓住机会享受难得的假期。旬日来,将家中的屋顶、马厩这些李若雪往日力所不及之处整葺一新。他从外地带回来不少彩色的卵石,铺在花圃周围,寒冬百草凋零,这小院中也色彩缤纷。原本院中小园内有粗树桩,乃当初建造学士府殿堂将巨木伐去后留下的。后来建造这小院时,土木匠师亦懒得把树桩连根挖掉。他将树桩的表面磨平,涂上桐油清漆,变成了颇具匠心的木桌,周围放几把矮小藤椅恰好供三五好友在院中落座。

年关一天天的临近,二人世界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幸福味道。可惜,这世上女人都是惯坏了的,连贤惠的若雪也不例外,最近有些慵懒,赵行德几次请缨下厨后,便由得他去了。还点菜要做清淡口味的。可叹行德擅长的不是涮肉便是烤肉,行军时连蔬菜蘑菇都是烤着吃的。又不肯使佳人失望,不得不去书店买了几本烹饪要诀偷偷地钻研。

这天朱灵乌和孙小莲来访,李若雪说起近来有些头晕发烧,四肢酸软,朱灵乌便自告奋勇为她诊脉,但觉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乃是滑脉的迹象,便问道:“赵夫人葵水是否迟迟未来了?”旁边孙小莲“呀”了一声,俏脸微红。朱灵乌瞪了她一眼,不以为然。她为人诊脉开药,怎能如这小妮子一般扭扭捏捏。李若雪也自觉有些羞涩,下意识朝外间望了一眼,点了点头。

朱灵乌这才笑道:“恭喜赵夫人,这是喜脉。”见李若雪一愣,朱灵乌含笑道:“夫人是身孕了。”孙小莲这时也回过神来,笑逐颜开道:“恭喜夫人。”喜悦如潮水一般冲走了羞涩,李若雪娇靥通红,胸口只觉被巨大的幸福所充满了,心也扑扑地跳的利害。她的这些思绪,俱都被还搭着脉的朱灵乌感受到了,她含笑不语,分享着闺中好友的巨大喜悦。

这时孙小莲在旁拍手笑道:“灵乌姐姐,还不给夫人开几副安胎药?”

朱灵乌瞪了她一眼,道:“是药三分毒,赵夫人好好的,哪用得着吃药?”她指了指院落外间,取笑道:“还是让赵相公多烧些可口的饭菜来得实际。”李若雪俏脸发烧,一手抚摸着还未隆起的小腹,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容。孙小莲突然想起,失声道:“赵军使若是晋爵少卿,赵夫人肚子里若是男孩,二十岁便可荫爵彻侯了。”赵行德的爵位已经是彻侯,又这般年轻,日后晋爵乃是必然之事。

李若雪还沉浸在喜悦当中,对她的话恍然不觉。朱灵乌带着奇怪问道:“若是女孩儿便不能荫爵么?”

孙小莲点了点头,道:“若是只有女孩儿的话,便由女婿来荫爵。”说话间,见赵行德拿着一张桌布从厨房中走出,铺在那院中那木桩桌上,这几日梅花开得最为繁盛,暗香袭人,风和日丽,冬日暖暖的晒在身上,在院中花树之下围坐用餐,别有一番风味。

他迈步入内,三双美眸都看了过来,赵行德笑道:“娘子可以请两位姑娘移步院中,我立刻呈上芦眉风味的美食大餐。”

见他一副沾沾自喜邀功的样子,孙小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朱灵乌也忍俊不禁,口中却道:“赵夫人受不得风寒,还是在莫要在院中用餐好。”李若雪也点了点头。

赵行德微觉奇怪,问道:“夫人可是身体不适?”李若雪看了看身旁两个姑娘,“嗯”了一声,俏脸微红。赵行德又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朱灵乌,朱灵乌笑道:“赵夫人有喜了。”说话间将李若雪的手腕推给赵行德,好似要他亲自把脉似地。

赵行德两手拉着若雪皓腕,满眼惊喜问道:“娘子,朱姑娘所说的可是真的?”

李若雪又轻轻“嗯”了一声,赵行德按捺不住胸中的惊喜,大声道:“我有孩子啦!”高兴地手舞足蹈,向朱灵乌和孙小莲连声道谢,一会儿又要抱起李若雪,羞得若雪面红耳赤,朱灵乌又好气又好笑,连声劝道:“休要动了胎气。”他方才作罢。

他这里得意忘形,将两个大姑娘羞得耳根通红。这天中午的芦眉风味确实不错。蜂蜜姜饼烤得刚刚好,焦黄的皮面点缀着杏仁和蜜饯,酸酸甜甜的煎鱼和火腿,烤鹿脯,还有扁豆、粟米、松子和葡萄熬成的粥。可惜四个人都食不知味,赵行德和李若雪沉浸在狂喜中,而两位姑娘则是在离开赵宅之后,才拍拍胸口,一起笑了个痛快。

客人走后,李若雪才放下矜持,依偎在赵行德怀里,娇声道:“相公,我们给孩子种一棵什么树好?”

“白杨树吧,”赵行德轻轻抚弄着柔软的发丝,“不怕风沙,孩子也好养活。”

李若雪想了想,低声道:“妾身还是很喜欢银杏呢。江南有佳木,修耸入天插,叶如栏边迹,子剥杏中甲。”她出口成诵,赵行德自是无法抵挡,只得含笑道:“那便种银杏吧。”

这时的风俗,孩子出世便会种上一棵树,又唤作本命树,此后悉心浇灌,百年之后,亦葬于树下,许多家族的墓园,便是一片风景美丽的树林,每棵树上都刻着的姓名,仿佛生命永恒长留世间。

这一天正是耶律大石进入皇都临潢的日子,野外万物萧索,汉人所居的南城也空空荡荡。起事响应他的耶律章奴为了收揽军心,仿照幽州所为,纵兵将南城的人口财富劫掠一空。北城是契丹朝廷和贵族聚居之处,也关门闭户,在耶律大石到来之前,耶律章奴会意地少数几户耶律延禧的死党屠戮一空,男子斩尽杀绝,女子则分给部属。整个北城弥漫着一股恐怖的气氛。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等待着耶律大石,契丹新皇者的到来。

“耶律章奴真不是个东西。”耶律铁哥沉声道,“得罪他的好几家都被族灭了。”战马似乎感觉到主人的心意,不安地打着响鼻。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耶律章奴却仍然将他的数万部属驻扎在上京城内,也没有亲自到大石帐中来表示臣服。

耶律大石悠悠道:“他以为有两百多个耶律氏贵族支持他,便有恃无恐了。”他顿了一顿,问道,“南京那边,部族首领抢夺了应该给我勇士的奴隶和财富,这些人都有哪些,可要弄清楚了。”他确实要重开契丹八部议事没错,不过那些部族的老朽所占据的位置,却应该换上新鲜的血液了。

“没问题。”耶律铁哥笑道,“大家都摩拳擦掌,只等从上京回去,便拿这些老狗开刀。”

说话间,骑兵通过空荡荡的街道,来到承天门前,只见大开城门中央,耶律章奴立在马上,抱拳躬身道:“末将恭迎八部大将军!”他手下的军兵都高声喊道:“恭迎八部大将军!”

耶律大石身后众将顿时满面怒容,八部大将军乃是耶律大石起兵时的称呼。自从击败辽皇耶律延禧后,军中早以“陛下”相称。耶律章奴仍以旧时称呼,众将不由生疑:“这条老狗仍用旧称,难道他是不服想造反吗?”好几个将领已经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耶律大石面上却波澜不惊,驻马沉声道:“副统制大人免礼。”

耶律章奴直起身来,将中间道路让开,耶律大石却没有立即入城,反而眼睛盯着耶律章奴,沉声问道:“昏君的眷属可都看管起来了?”他居高临下,语气中带着无比的威严,与从前在上京时那个契丹状元、温文尔雅的大石林牙判若两人。

耶律章奴在他目光注视下,只觉遍体生寒,不由自主地答道:“皇后和三位贵妃,六位皇子,六位公主,都已圈禁在天雄寺中。”心中已有些暗暗后悔,不该听信旁人谗言,故作姿态企图得到更大的封赏。

耶律大石冷冷哼了一声,不再搭理耶律章奴,策马进入内城,数十名将领簇拥着他,数万骑兵紧紧跟随在后面,耶律章奴微微一愣,这才忙不迭地跟在后面,他尽力想要挤到内层的将领中去,却再也没有空隙。众将都用冷漠的目光看着这个一天前还在上京翻云覆雨的人物。

章38 却欲栖蓬瀛-1

耶律章奴将重要皇族都看押在天雄寺。这偏殿里供奉的是八臂降魔金刚,昏暗的光线,让金刚怒目显得格外狰狞可怖。就在金刚像前面,文妃萧瑟瑟跪在地上,闭目祈祷。她容颜清冷,衣衫整洁而不华贵,不似其他皇族那般惴惴不安。在偏殿的角落里,耶律延禧的皇后萧夺里懒和两位妃嫔皆面色惨败,委顿在地,其他金枝玉叶也未好到哪里去。旬日来耶律章奴只给他们每天一顿稀粥,饿到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忽然,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亮光晃眼,来人看不清容貌,逼问道:“哪位是文妃?”

所有皇族的眼光都朝萧瑟瑟看去,皇后萧夺里懒的更流露出怨毒的目光。萧瑟瑟抬起头,神色平静地站起身来。

耶律铁哥走到她身前,躬身行礼道:“大石陛下有请,文妃殿下随末将来。”他一直知道,除了耶律章奴之外,大石在上京还有盟友,却不知是哪一位。今日来到天雄寺中,耶律大石旁人不见,唯让他来请文妃,便猜到端倪,分外地客气。

萧瑟瑟没有说话,转头看了眼她的儿子,皇长子耶律敖卢斡脸色惨白,平常英风锐气一点也不见。她暗暗叹了口气。

耶律大石就在隔壁的偏殿相候,殿外的卫士将身形挺直得如同铁枪一般笔直。耶律大石背对着殿门,身披白色的大氅。他转过身来,二人四目相对,只闻压抑地呼吸之声。耶律铁哥知机的退了出去,将殿门掩上。

光亮良久,耶律大石方才叹了一声,低声道:“瑟瑟。”上前一步。

萧瑟瑟却退后了一步,沉声道:“将军请自重。”她抬起头,眼神清冷如水。

“昏君已经授首,”耶律大石伸臂膀揽住她的双肩,沉声道,“再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他话语中带着灼热,不似威震北国的将军,仿佛重新回到翰林承旨与契丹才女的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之时。就在那天之后,耶律延禧巡幸萧府,将萧瑟瑟带回了皇宫,数月之后,封为文妃。

萧瑟瑟挣了几下,看着耶律大石,沉声道:“将军还准备履行前诺,拥立敖卢斡吗?”

耶律大石的面容霎时冷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看了看身披大氅上绣着象征契丹皇权的日月图形,苦笑道:“瑟瑟,军心所向,我不得已而为之,成王败寇,这条路是无法后退的。”一边说,一边将萧瑟瑟的手握在掌中,沉声道:“我们契丹人不管汉人那些虚伪礼节,昏君已死,我会封你为贵妃。挞葛里和余睹为我监视耶律章奴,萧素贤功劳也不小,我会加以重用的。”

萧瑟瑟的心顿时沉入谷底,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了,听凭耶律大石搂在怀中,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不知是激动,还是悔恨。

耶律敖卢擀和耶律余睹乃是萧瑟瑟的姐夫和妹夫。二人皆手握兵权,在耶律大石未至上京时,为耶律大石暗中牵制着耶律章奴。萧素贤则是萧瑟瑟的兄长,这一家族原先是渤海王族大氏,契丹灭渤海之后,将大氏迁到上京以遥制渤海,将来耶律大石要用兵东京道,少不得要借助萧素贤的力量。他已经向萧素贤许诺恢复渤海国旧制,而萧素贤则劝说萧瑟瑟为大石暗通消息,使原先依附文妃和皇长子的朝臣暗助幽州起兵。

众将殿外等候,乌尔衮·蔑尔勃羡慕地望着殿中,对耶律燕山道:“我父汗常说,英雄豪杰就要像驱赶羊群一样追逐仇敌,尽掠其财物,抢夺其骏马,目睹其亲人以泪洗面,蹂躏他们的妻女。大石陛下乃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

耶律燕山亦笑道:“正当如此。”手按着刀柄朝着看押耶律延禧其他妻儿的偏殿望去。

这一夜里,京城失火,耶律延禧的皇后萧夺里懒被乱军所杀,同时遇难的有德妃萧师姑,元妃萧贵哥,耶律延禧的六个儿子,还有后族萧氏近亲以及京城中倾向于耶律延禧的几十家贵族。耶律大石取了幸存的文妃萧瑟瑟,封为贵妃。耶律延禧的其他女儿和没有名分的妃嫔,耶律大石皆分赏众将为侍妾,却严禁立为正妻。唯独将萧瑟瑟之女耶律余里衍封为渤海公主,正式赐婚给了心腹将领萧斡里剌,奖赏他的勇猛和忠心。

旬日后,耶律大石正式篡位登基,改年号为延庆。消息传到了汴梁,人人都切齿痛骂这个乱臣贼子,仿佛他篡的不是辽国皇位,而是大宋江山一样。近年来,皇帝赵佑沉迷于服食丹药,精力衰竭得厉害,自觉时日无多,打算以三皇子赵杞取代大皇子赵柯入主东宫,精力逐渐转向内政,开疆拓土的锐气也消减了不少。朝臣们争吵一番后,还是派御史中丞秦桧出使,向大辽送去了的朝贺国书。

耶律大石亦投桃报李,将当初太祖耶律阿保机从汴梁掠取的宗庙之器,一座重达两千余斤四足的周代铜鼎作为国礼送还汴梁,并向宋国请求和亲。此乃大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盛事,朝庭和四方州县纷纷上贺表入朝,认为国鼎回归中原,乃是天子以仁德怀远人。就连清流士人也赋诗以纪之。赵佑也极为得意,虽然以本朝没有和亲的先例为由婉拒了辽国皇帝的请求,却再次重重回赐了金银绢帛无数。辽宋和好如初,仿佛真正的兄弟之国一般。

在这期间,夏国筹备已久的火炮营正式成立,赵行德颇感意外地被任命为炮手营百夫长。也是五个炮手百夫长中唯一不是出身于城防火炮营的。新军营队宛如一张白纸,初始的军务条令皆参照早先的炮步骑营队的,行军司下令各百夫长一边练兵,一边编纂适合本营的条令。军府将视训练效果编纂正式的火炮营操练及作战条令。按照大将军府府的计划,火炮营整训成熟后,经过实战考验后,将扩充十倍,建立起拥有三百门炮的火炮军。这些机密却是赵德百夫长所不知晓的了。

赵行德苦恼于离开了他所熟悉的步骑军士。炮手皆来自城防火炮营,压根没将他这个外来的百夫长瞧在眼里。除了一两个隐隐察觉出什么的,其它百夫长也在等着看他笑话。唯有同样出身承影的骑兵百夫长王童登对他全力支持,甚至私下跟他说,可以借兵帮他弹压不服的部属,赵行德苦笑着拒绝了。

赵行德有自己的办法,利用整训期间百夫长自行编纂条令的机会,力图将炮手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用条令规范起来,包括见到军官必须敬礼。他给每个炮组的十名炮手全部编了号,十夫长负责瞄准校对,并向全组传达口令。五名炮手在十夫长的口令下装填弹药并发射火炮,另外四名弹药手,负责将铸铁圆弹和火药包从弹药车搬运到火炮旁边,依次交给炮手。

最先编纂的是“战斗条令”,野战炮垒的间隔必须超过两丈,以避免相邻炮组在繁忙战斗中相互干扰。炮架一旦从马车上解下来,准备弹药的炮手立刻要将马匹牵到弹药车后面的安全地带。这四名弹药手回到弹药车旁,五名炮手站在火炮后面,十夫长站在火炮的侧面上风位。

得到赵行德的军令,应该由十夫长下令:“预备!”两名炮手分别从火炮身后左右两边上前,一名炮手拿着刷子和推送炮弹的木棍,另一名炮手准备接过弹药手送上来的炮弹和药包,他负责将弹药装入膛内。第三名炮手的位置是炮膛旁边,他必须使火门保持清洁干燥,尤其不能被一号炮手的刷子弄湿。第四名炮手则站在炮身后面,他将通过火门在药包上打孔,插上点火用的充满火药的麦管。

当所有准备完成后,由赵行德下令“开火!”,第五名炮手听到十夫长“开火”的命令后立即用火折子点火发射火炮。火炮发射伴随着巨大的后座力,除了十夫长之外,五名炮手要立刻将火炮推回炮垒,开始清洁炮膛为再次发射做好前期准备。而十夫长则观察炮弹的落点,再根据经验决定是否需要调整火炮的瞄准。

这份“战斗条令”厚达数十页,不但参考了现有城防火炮手的操炮习惯,更多的掺杂了赵行德的想象和编造。他设想将一个炮组模糊的战斗行动,变成有非常清晰条令可依据的配合。

“在真正的战场上,如果不告诉他怎么做,很多人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操作火炮这么复杂的东西,哪怕我写的条令再不好,也比没有详细的条令好吧。”赵行德自我安慰道。

当这份条令送到火器司报备的时候,王允忠失声叫道:“如此复杂的条令,简直将军士都变成提线皮猴儿。”他对身旁的长史苦笑道:“这是百夫长,还是书呆子啊。他怎么不去学士府?”

章38 却欲栖蓬瀛-2

城防火炮营的每一门炮有自己的脾性,每一个炮组都有自己的习惯。炮手不比其他的军士,他们长期驻守城池,不必退役就和家人团聚,又没有多少升迁的机会。所以,长年累月地都是同一组人配合,大多是十年以上的老伙计。炮手们将城防炮视为活生生的袍泽伙伴,他们给每一尊铁桶炮都取了悦耳的名字,校尉如果不知道“镇远侯”,“红拂女”,“铁马”之类的诨号,简直无法顺畅地指挥战斗。这次组建野战火炮营,火器司也是将整个精锐炮组,而非单独的炮手调入新营队的。

而这正是行军司极为反对的,行军司一直希望以条令将所有营队统一起来。张善夫见到赵行德所编纂的战斗条令,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人才,这份条令不见得有多么高明,但它所透露出来的,用计划、军令和文牍控制一切的味道,正对行军司的口味。

“不错,这是我行军司需要的人。”张善夫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欣赏的笑容,手指有节律地在条令文稿上敲着,这表示上将军心情极佳,“可惜给了火器司,假以时日,调上来做行军长史吧。”一缕阳光照射在文稿上,连字迹凹凸都照得那么清晰,愈加显得这份条令的准确而有力。

当张善夫拿起另外两份卷宗来时,脸色却显得凝重起来,罗斯、漠北同时出现了不稳的迹象。有些罗斯贵族在暗暗联络,企图和向西方蛮国借兵,把夏国势力赶出去。而漠北则遭到了蔑尔勃人持续不断地骚扰。随着契丹内乱的结束,越来越多迹象表明,辽国西北招讨使在庇护这些马贼。“火炮营成军之后,不愁没有用兵之地啊。”张善夫眼中微微闪着寒光,自言自语道。

行军司下发了根据距离和射击方向编写的瞄准立成表,赵行德首先将它背得滚瓜烂熟。不但如此,他还将利用后世应付考试的种种手段,一边寻找原本枯燥无味的数据组的规律,一边编成各种各样的联想口诀,毫无保留地将这些口诀教给麾下炮手。那些年纪大的炮手本来脑筋迟钝,有了口诀后,背诵立成就要容易许多。其他炮手百人队闻讯后,也纷纷向赵行德这组讨教口诀。

“果然不愧是书呆子百夫长。”炮手们相互打趣道,开始对赵行德有了一丝好感,但心底里还是不太服气。直到有一天,训练场上的冲突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看法。

十夫长郭子东屡屡瞄得不准,炮弹打得非远即近,被赵行德斥责后,愤愤道:“赵都头既然说得轻巧,有种你自己来试试,火炮是否如此好瞄准的?”说完便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心道这趟老郭豁出自领军法,总算这书呆子吃个瘪。其他的十夫长也围拢过来。

“看来老郭是不想干了,呆在长安城里多舒服,调遣到新军来,不过是图个军功爵位而已。”十夫长王器之暗暗想到,看向赵行德的目光不禁多了一丝怜悯。和骑射弓弩不同,炮瞄这门手艺十分生僻,好些炮手都是父子相传,外系的军官,在火炮营不是那么好混的。

这天的阳光十分毒辣,整个训练场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赵德的笑话。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不远处训练的另外两个炮手百人队也同时停下来,空旷的靶场显得十分安静。赵行德冷冷地看着郭子东,沉声道:“违抗军令,禁闭三日。我会据实上报军法司。”军中禁闭乃是关在黑地牢内,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三日三夜不得和旁人说话,每天只有一瓢食水。

郭子东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鼻端“哼”了一声。这惩罚乃是意料之中,能在全营袍泽面前落了这书呆子的面子,也算是值了。他向赵德敬了个军礼,转身便欲离开靶场,自己去找军法官领禁闭。

“等等。”郭子东一愣,回头却见赵德将他的军官大氅解下来。

赵德大步走到火炮身后,闭上左眼,端起右臂,右手握拳,竖起大拇指。先让大拇指的左边与远处的靶子重叠在一条直线上,然后右手臂和大拇指不动,闭上右眼,再用左眼观测大拇指左边,这条边线便和目标右边有了一段距离,由此大约估计出了距离目标的大致距离。这是当年探矿时野外测绘地形常用的测距法。

“书呆子不会真的会瞄准吧?”炮手们窃窃私语道。

“这书呆子煞有介事,装得到似模似样。”郭子东心里暗暗发虚,周围的炮手眼中也显露出浓厚的兴趣。用本身的手臂拇指目测距离,是极少数高明匠师的手段。因为每个人的手臂长度不同,所以就算是人家肯言传身教,也不是可以生搬硬套的。大部分炮手还是靠目测估算,结合准星炮门复核瞄准,因为炮身沉重,又没有液压省力装置辅助瞄准,故而无法像后世那样自如地调整仰角。十夫长目测距离,估算仰角也就显得十分重要。

测出目标距离后,赵行德默念着立成数表,大致知晓了刚才郭子东瞄准那几炮的误差。他指着火炮中部的铁制标尺,对其它五名炮手道:“降下五分。”火炮两旁站着的四名炮手一愣,随即醒悟过来,按照赵行德的命令,并力将火炮的仰角放低,赵行德再次到炮身后面,大致对了下准星和炮门无误,便下令道:“准备!”

炮手连忙按照军令将炮膛洗刷干净,将火药包推入膛底,又将铸铁圆弹推入了进去,后面的炮手慢吞吞地在药包上打孔,周围的炮手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赵德。看着他平静的表情,就连郭子东的心中也不禁打起鼓来。

准备完成后,赵行德没有丝毫犹豫,沉声令道:“开火!”站在火炮后方的炮手再未迟疑,用火折子点燃了充满黑火药的麦管。

赵行德的表情仍然行若无事,郭子东的心却悬了起来,恨不得麦管燃烧得越慢越好。然而,滋啦滋啦的火花却没遂他的心意,飞快地钻入了火门,片刻后便冒出缕缕黑烟,药包被点燃了。忽然,“轰”的一声轰鸣大作,炮口闪光忽现,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瞬了一瞬,旋即抬头看向远方,只见不远处撑起靶子破了一个大洞,后面的山坡升腾起一阵烟雾。

“中了!”“中了!”旁观的军士带着各种不同的心情重复着这句话。郭子东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下去。赵行德却转过身来,对他沉声道:“现在可以去领军法了。”

在若干次实践后,赵都头乃全营炮瞄最快最准的名声,渐渐传开了。火器司上将军王允忠闻知此事,亦吃惊得矫舌难下,暗道,不愧是铸炮大师推荐的人才。但是,赵行德编纂出层出不穷的条令,却又让他皱眉不已,三本条令加上赵行德临时添加的各种解释,把炮手们一举一动都管束了起来。每回训练结束的时候,赵德麾下这都炮手,就好像从地狱中爬出来一样欢欣鼓舞。

为了养成炮手对条令的服从性,赵行德又编写了队列条令。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自以为是的城防炮手几乎没有机会接触火炮,日复一日地在校阅场上进行队列操练。凡是动作不到位或者对军令稍有抗拒的,都被立即挑出来单独加练,炮手们腹中怨声载道,但确切认识到,要么被铁一般的条令所塑造,要么这个恶鬼百夫长折磨死。识时务的他们迅速屈服了。

“将军,兄弟们私下传言,赵都头是行军司故意派来立威的吧?”长史白宝之小心翼翼地道。

“胡说八道,”王允忠眼睛一瞪,“明明是军械司推荐的,和行军司有何关系?”他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这赵德的做派,确实像是指手画脚的行军司马,王允忠旋即将这丝疑惑按在心底,脸色一沉道,“你去告诉那些乱嚼舌头的,不想在新军混了,就给老子滚回去!”

“是,属下明白。”白宝之答道,他乃是多年跟随王允忠的部属,仍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咱们火器营的规矩,那是上百年才立起来的,虽说新军操练......”话还没说完,王允忠一个瞪眼将他憋了回去。

大将军府极为重视火炮营的整训,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火器司上将军王允忠、军械司上将军杨绍节,甚至皇帝陈宣都曾亲临训练场,为了不打扰新军训练,这些大人物无一例外地轻装简从。也无一例外地被赵行德统帅的炮手队整齐如一的队列训练所震撼。

“应该让虎翼军到这里来观摩一下。”陈宣回头对王允忠开着玩笑道,将军们微微笑了起来。

“是,陛下。”王允忠脸上堆笑,心中却暗暗打鼓,“陛下这是说我新军中看不中用吗?”

当炮手的行军队列达到了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只有直线,没有任何弯曲和个人跳脱的时候,赵行德才开始用战斗条令训练炮组。与此同时,他所编写的内务条令也开始付诸实施,整个炮组有一名炮手达不到内务条令的要求,就会被全组加练队列条令。六十名炮手开始为叠豆腐块而苦恼,他们很快无师自通地学会在棉被上洒水,用牙齿咬整齐的折痕。

“恶鬼”成了赵行德的新绰号。在所有炮手眼中,内务条令和队列条令是“恶鬼”整治人的手段,他们无比盼望着回到火炮的身边。唯有战斗条令尚存合理性,唯有操作火炮是一种解脱,炮手们恨不得整天都进行炮组操炮的战术演习。战斗条令掌握不好的炮组,又会被从靶场请回校阅场,继续被队列条令无情摧残,以加强全组炮手的协调性。赵行德所统领的的六个炮组的开炮速度,开始遥遥领先于其它炮组。其它百夫长看向赵行德的目光也有所改变,从开始时的不屑,逐渐变得又敬佩又畏惧。

章38 却欲栖蓬瀛-3

新年不期而至,除边境戍守的少数营队外,在役的军士皆放假七日,归家团聚。敦煌的关东同乡亦相互串门恭贺新禧。因李蕤在敦煌别无亲眷,赵行德便请他来家中宴聚。李蕤当即答应,还说要带位洛阳同乡,文辞院学士陈与义一同造访。

赵行德回来告诉李若雪,与她商量,请平常送蔬菜的大婶来帮厨。又说起陈与义,李若雪笑道:“就是那位写就‘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的陈简斋,妾身在洛阳时便久闻其名。”她肚腹隆起还不明显,近来恶心头晕等也少了。每当客人来时,便和行德一同待客,举止从容,谈吐娴雅,丝毫不像是身怀有孕。李蕤和陈与义都尚未婚娶,居然毫不察觉。

李蕤一见赵行德便道:“行直,我看你印堂红中发暗,最近可要小心祸事。”

赵行德摸了摸自己额头,苦笑道:“这是火药熏的吧。”

李蕤摇了摇头,叹道:“我看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赵行德不禁哑然,便没接他这茬。李蕤自从进入天机院以来,推算天体运行的轨迹,原先的星象占卜之道也没有全然放弃,只不过不再像从前那么沉迷,有时还拿来开玩笑。真不知道他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四人在厅堂落座之后,李蕤为赵行德和陈与义二人相互引见,为了避免麻烦,仍是用赵德的身份。

陈与义愿本只打算在夏国游学数月,但在长安却停留了三年之久,在敦煌又住了三载。他闻听行德乃是弃文从武后,叹道:“文武之道本为一体,近世歧而为二途。文士专笔墨词赋,武夫事剑戟弓弩,彼此相笑。岂不悲哉!关东积重难返,文臣失捍国之气力,武将失料敌之智谋,此乃中原衰微之因也。”这几年来,他揣摩夏国的军政窍要,又苦思了许多振作关东之策,这贯通文武之道,恢复汉唐时出将入相的制度,也是一桩。

李蕤却笑道:“陈兄言重了。文武之道,各有倚重,有殊途之势,只是过犹不及。”又对赵行德道,“去非兄已被赈济署令袁兴宗大人选为僚属,元宵之后便要赴任长安了。这赈济署便是专门为解决工徒之事而设的,东人社两位君子的遗愿,眼看就要有着落。”

赵行德端起酒杯道:“朝廷此举大善,在下预祝陈兄马到成功!”

陈与义端起酒杯和他干了,解释道:“袁署令让我同去长安,只因我出身关东,容易取信于人。不瞒赵兄,我在夏国,只求道解惑,只待学业大成,便返回关东。但这件事情,却万万不敢推脱。”他顿一顿,沉吟道,“关中工坊用流民为工徒,已经有二三十年,可谓根深蒂固。当地军府官吏并非不知,只是工坊所禁锢盘剥的大都是在关中无依无靠的关东人,所以才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可谓不仁。贪图一时之利,既失却人心,又埋下将来祸乱之种,可谓不智。唉——”他深深叹了口气。

李蕤低声道:“昨天算了一卦,陈兄此去颇多艰险波折,还要多多保重。”

陈与义脸色平静,缓缓道:“东严兄,你是不知那工坊中暗无天日的底细。孟子所谓率兽而食人者,与之差相仿佛。我在长安游学三年,常恨无力解此困危。如今两位忠良之士已拼了性命,终于换来朝廷下决心整顿工坊,我便是粉身碎骨,又有何妨?”他右手紧紧捏着酒杯,杯中漾起微微的涟漪。

赵行德沉声道:“说得好,苟利国家生死以,岂以祸福趋避之。来,陈兄,我也敬你一杯!”

陈与义听他说到“国家”两字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但终究还是举起杯来,笑道:“壮哉斯言!”满饮了此杯后。如此这般,酒过三巡,三人皆是醺醺然,陈与义胸怀澎湃,一边拍着桌子,一边用筷子敲打瓷碗边沿,高声唱道,“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赵行德和李蕤被他感染,心情激荡,齐声和道:“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三人相视大笑。李若雪静静坐在一旁,眼睛微微有些湿润。

敦煌城里早已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城外的林泉宫却很安静。太子陈重在骠骑军中服役,今年告假回京。漠北诸军环境最为恶劣,但兵民皆耐劳苦,骑军向称精锐。皇室对安北军司极为重视。皇太子在骠骑军服役几成定例,以体察边庭将士困苦。只不过因个人资质不同,服役时间有长有短而已。陈重为人稳重严肃,宽厚多智,既是长子,又最得陈宣夫妇的喜爱。他上个除夕在小海度过。因此一家人须得等着太子归来才开始年夜饭,皇后还特意叮嘱内臣先不要燃放鞭炮烟花。

皇帝陈宣,皇后康氏,二皇子陈康,三公主陈宛,四公主陈薇,五皇子陈昭,太子妃张氏,皇孙陈思,八人围着大圆桌而坐,张氏身侧还空了一个位置。桌上摆着酥酪、果脯之类的小食。见皇后频频回首朝着宫门眺望,陈宣笑着劝慰道:“莫要心焦,从漠北回返京中,虽然千里迢迢,但后半程都是驰道,定不会误了归期。”

康皇后白了他一眼,埋怨道:“重儿从军在哪里不好?偏偏要让他去漠北?”将身子转了过来,似赌气似地不再看窗口方向。她抓着太子妃张氏的手,叹道:“可怜我们婆媳,也是一样的命苦。”张氏乃是楚国公之女,向来知书达礼,不似康皇后这般直率,宛然道:“儿臣谢过母后怜爱。”康皇后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背,想起自己也曾留在敦煌苦候的年月,暗暗想道:当初先帝就是因为如此,才体察到将士夫妇分离之苦,颁下军士出戍三年后当与家眷团聚的的敕令吧。

皇后秉性直爽,陈宣知她挂念着久已不见的大儿子,不可理喻,便向陈康使了个眼色。

陈康会意,苦着脸道:“母后想念大哥,竟是目无余子,连我等都看不见了。”说完斗胆举起左手在康皇后眼前晃动几下,插科打诨道:“母后,看这里,看这里!”两个妹妹被他逗得娇笑不已,十二岁的陈昭也似懂非懂地跟着起哄,扯着小喉咙喊道:“看这里,看这里!”小皇孙陈思年纪幼小,不明所以地看看两个叔叔,又看看祖母。

若非五府异议,夏国的皇位继承便按照长幼之序,即位后也受五府制约,并不像宋辽皇帝那样随心所欲。这反而避免了兄弟为皇位而反目。陈康耳闻目睹父皇每天为国事劳心劳力,在心底里是为有个兄长在上头担着感到幸运。所以开几句玩笑,到不虞被人误解他要争宠夺储。

康皇后被他这惫赖样儿气得好笑,眼睛一瞪,骂道:“真是没良心的。早知道让你代大哥去漠北吹风沙好了。”

话音刚落,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一个宏亮地声音笑道:“那可不成!”陈重站在门口,风尘仆仆,还未来得及换下戎装,他先对陈宣夫妇躬身为礼道:“孩儿见过父皇母后。”这时几个弟弟妹妹已经站起身来,围在他面前。陈重以目示好,张氏羞得将头低了下去。陈重一笑,摸了摸陈昭和陈思的脑袋,又拍了拍陈康的肩膀,又拿出送给两个妹妹的礼物,忙活完了,才坐下来,含笑解释道:“去护国府交验腰牌文牒耽误了时候,有劳父皇母后相候了。”

康皇后疑道:“怎么要去护国府交接,不是在道路曹报到后便可归家了吗?护国府交接文牒那是领军校尉以上......”她忽然醒悟过来,失声道,“重儿你被推举为校尉了吗?”声音里带着许多的惊喜。陈重三十多岁便被推举为骠骑校尉,乃是极不容易的事情。除了安北上将军知道他的身份外,其他人都只道他是灵州陈氏的子弟,陈氏是皇族旁支,每一代都有好些子弟在漠北从军,算是小小的将门。

康皇后转脸看着陈宣,见陈宣也笑着点了点头,方才醒悟道:“好啊,你们合起伙儿来瞒着我。”

陈康在旁边叫冤道:“母后,我也被他们瞒在鼓里啊。”陈宣却笑道:“项石入了柱国府,骠骑将军朱燕衡升任安北上将军,武校尉被大将军府擢升为骠骑将军,营队里面重新推举校尉,也是就是不久前的事情。是我让他瞒着,留给你一个惊喜的。”他完全不担心妻子兴师问罪,因为康皇后的眼睛里面已经充满了母亲的喜悦和骄傲了。外面,不待皇后吩咐,知晓太子回宫的仆役们纷纷响了鞭炮和礼花。

除夕这晚,林泉宫大部分仆役告假和家人团聚,这一晚本应是一年中宫里最冷清的时候,但这一晚也是皇室最其乐融融的时候,陈宣夫妇和七个儿孙一同围炉而坐,像普通的人家一样兴致盎然地等待着新春的到来。

新年过后,刚出正月,从长安返回的淳于震给赵行德带来了一把新锻造的横刀。这口刀算得好刀,但未经千锤百打,在当世也算不得一柄宝刀。赵行德用指肚感受着寒光闪闪的刀刃,有些不解地看淳于震。

“这是按照赵先生的指点,用金华山的石炭炼焦,又采了高品铁矿石,用小炉子试炼出来的铁所制的横刀。”常年打铁,使得淳于震双掌布满了厚厚的茧子,他小心翼翼地抓住刀身两端,运劲一扳,那刀身居然略微有些弯曲起来,显示出良好的韧性,淳于震啧啧赞道:“真没想到,用石炭练出来的铁,品质居然和用木炭炼出来的差不多。”关中石炭的价格仅为木炭的五分之一,而好坏铁价差亦极大,现在他们有了这条捷径,和点石成金也差不多了。

“若要将产量扩大,还要做好些试验才行,不过这就和铸炮一样,只要去做,迟早我们会成功的。”赵行德轻轻抚摸着冷冽的刀身,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沉声道:“这仅仅才是开始而已。”

章38 却欲栖蓬瀛-4

找到合用的石炭和矿石,接下来便是确定铁厂的位置。淳于震带来了地图,上品铁矿位置在长安西部的盩厔县,有渭水流过县境。将铁矿石运到渭河大约有十七里陆路,船只顺流而下,经过长安,再逆沮水北上,便抵达石炭和石灰的矿场所在,同官县。为利用水力鼓风箱,需将铁厂建在沮水之旁。为使陆路运送焦炭的距离最短,赵行德从炭场所在的点出发,朝沮水做了一条垂线,与河流的交点离同官县城有五六里。

赵行德用铅笔指着这个交点道:“将铁厂建在这个位置吧。”

淳于震点头道:“那两处矿脉我自去竞买,这块沿河地倒也不贵。只是竟买下来后,须得先向统筹曹和地方军府申请转划为商会区域,才能建起工坊,要迁延些时日。”

赵行德疑道:“却是为何?”

淳于震笑道:“我们这铁厂技艺,胜过他家许多,若不建起封闭的工坊来,只怕有小人奸徒会想法设法将石炭炼铁的技艺偷出去的。”他见赵行德脸有疑惑之色,又解释道,“赵先生有所不知,所谓工坊,便是筑起围墙自立为一坊。没有主人的许可,便是军士和官吏也不得擅自入内扰攘。但若不划为商会区域,便建不得工坊。”

赵行德奇道:“难道学徒钱之制形同虚设吗?”

淳于震道:“学徒钱之制只通行国中,关东的奸商可不管这些,他们大可将技艺偷学之后,在关东炼铁。”夏国不设盐铁之禁,淳于震考虑到将来炼铁的规模扩大后,有可能销到关东去,自然不肯让关东商人偷师。

赵行德点点头,听淳于震又道,“石炭炼铁术非同小可。学徒钱不过是小利,到其他铁厂试制石炭炼铁快要成功之时,我们再去丞相府登记,收取二十年学徒钱。”赵行德不觉哑然,想不到淳于震打算在榨干技术红利方面做得如此彻底。

见他脸色有异,淳于震微微有些尴尬,搓着手笑道:“在商言商,赵先生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小事交给我来安排,保管没错。为防止泄露秘密,石炭宁可多采用不着的,也不会只采炼焦合用的,炼焦炼铁每道工序我都会安排不同组的徒弟去做。底下工徒全部找关东的流民,先试用一个月,然后签十五年的长约,假若约期不满便擅自离开的,每个人赔偿五百贯。”

赵行德心头微动,疑道:“如此长的约期和高额赔偿,官府和商会不管么?”汴梁佣工每天所得不过百多文,劳碌十五年,就算不吃不喝,也难以凑足五百贯的违约金。关中工钱的行情他所知不多,但想来也相差不大。这就使任何和铁厂签契约的工徒都不可能在约期之内转投其他东家。就算别的铁厂技术上模仿一鳞半爪,也很难一下子训练出足够的工徒,在规模上压倒淳于铁厂。

淳于震一愣,反问道:“铁厂按时足纳赋税,官府和商会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管?”他见行德脸上有不信的神色,笑道,“赵先生放心,商会工坊自治之政,通行亦有百多年了。各家有各家的生财之道,官府是决计管不着的。若非如此,怎会有那么多关东人把工坊开设在关中,把矿脉、商铺、工坊价钱都炒得贵了。军府应该禁止关东的商人过来。”他顿了一顿,愤愤地骂道,“这些奸商!”

赵行德心中有些沉重,打断他的话,沉声道:“虽然订立契约,但要工徒对铁厂归心,还是要厚给衣食工钱。千万莫做有伤阴德之事。”他想了片刻,又道,“用石炭炼铁,获利颇丰,给工徒的工钱,暂定为别家的两倍吧。此外,工徒所居住的房舍必须建得宽敞,既然多运了作伪的石炭,冬天也不用节省炭火。”他看着淳于震,加重语气道:“这批工徒切不可只是当作牛马来役使,今后铁厂的规模必会扩充,他们还有大用,目光要放长远。”

淳于震点了点头,沉声道:“赵先生宅心仁厚,我明白了。”又道,“运送石炭和矿石,开始可以雇车行船行,将来生意做大以后,再建立铁厂的车队和船队。为了防其他工坊和奸商捣乱,各矿场和工坊还要请些退役的军士作护卫首领,再买些弓弩火铳发给护卫队,刀剑用不着买,各人都有......”淳于震翻开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絮絮叨叨地念道,仿佛向老地主报告收成的庄头一般。淳于震虽然面相憨厚,实际上却是个极为执拗的人,验明石炭当真炼得出好铁后,他心里对赵行德将铁厂六成的股份让给自己一事颇为感激。既打算跟赵行德一起大干一场,便把自己在铸炮上赚到的银钱全部投入铁厂中,考虑起建厂的事情来,也是殚精竭虑。过去两个月,除了选取矿石试炼焦炭,这些开厂的细节在他心头反复斟酌许久,全都以稳妥为上。

这一天,淳于震在赵行德那里商量直至日暮方才离去,次日便返回长安,继续筹备铁厂之事,

长安城外商会自治区域内,许多工坊还在赶工,灯火昏黄下面,一个个形容枯槁,眼神浑浊得不似活人。刚刚从织机上走下来的工徒,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低矮的工棚,有几个熬不得劳累的仿佛散架了一样倒在干草堆上,居然就呼呼睡过去了。

包七丈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他气喘吁吁地倒在草堆里,鼻端嗅到了一股发霉的味道。“太阳出来的时候要晒晒被子。”包七丈嘀咕道,手拢了一把有些潮糊糊的干草,堆积在自己身上。所谓“晒被子”,不过是将干草堆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而已。夜气寒冷,聊胜于无。忽然,他眼神一亮,腾地坐起身来,就在这一大排土床的对面,一只黑乎乎地蝎子正从土缝里探出头来,露出了半截尾钩。

“作死啊!”旁边被他搅扰的工徒有气无力地嘟囔了一声。另外一边的郭宏却把头转了过来,顺着包七丈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只蝎子。他也悄悄地坐起身来。

包七丈舔了舔嘴唇,轻手轻脚将上衣脱下来,露出两排肋骨。他小心翼翼地将衣袖裹在左手上,右手抄起一双筷子,身体轻轻挪到墙边,屏住了呼吸,突然一伸手,筷子将那只肥肥的身体夹住,蝎子拼命挣扎,尾针好似发狂了一样飞速乱扎,可堪堪离着包七丈的右手还有两寸。包七丈用筷子将蝎子按在床上,包着衣服的左手在蝎子脑袋上轻轻一按,仿佛听到噼啪脆响,那不断乱晃的蝎子尾也不动了,方才松了口气。

“包哥,真有你的!”郭宏压抑着声音道,眼中闪着激动的光芒。

“晚上有肉丝了。”包七丈咧嘴笑着,小心地避开有毒的尾针,用指甲将蝎子肉剥了出来,撕了一半递给郭宏,见郭宏就要往嘴里塞,拉住他道:“这个别吃生的,待会泡在粥里当菜吃。”自己将另外一半蝎子肉裹在衣裳的褶皱里。

工坊工徒每天只吃两顿饭,上工前吃一顿干的,称为“大食”,这一顿得顶七八个时辰,下工后才有一顿稀的,称为“小食”,吃完这顿,再躺三个多时辰,便又要起来上工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复一日皆是如此。好些工徒便是因累饿交加,庾病而死。郭宏是七尺的汉子,正是能吃的年纪,虽然被饿得皮高骨头,总算捱了下来。好在包七丈是个能人,这工棚里拥挤阴暗,潮湿肮脏,多少年来繁衍了不少虫蛇鼠蚁之类,落到包七丈手中,他简单收拾收拾,都能果腹,也分一些给郭宏吃。

“包哥,等挣够盘缠,将来去石山领授田,兄弟我就跟你一块儿。”郭宏感激道。

“一起过河的兄弟莫客气。”包七丈憨厚地笑了笑,掰着指头算着数字,“还有两年,就能挣够去石山的盘缠了。”在这暗无天日的工坊里,石山的授田是唯一的阳光。虽然像是仙山蓬莱一样飘渺。但工坊主账房的小本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一年二十贯的工钱,五年一百贯,包七丈在关东老婆孩子的盘缠都够了。

“我听你的,包哥。”郭红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比指甲盖小点儿的肉块藏好。

外面梆梆梆的声响刺耳,那是大勺子敲瓦缸的声音,躺在土床上上的工徒反射似地睁开眼睛,纷纷从铺床干草旁边摸索出缺口少沿的碗,朝着门外涌去。每天晚上的稀粥都不够,去晚了的工徒只能喝刷锅水,还有工头奉送“懒鬼”的咒骂。

包七丈和郭宏两个人挤在衣衫褴褛的工徒中间,不多时便抢到了分粥的瓦缸面前,包七丈双手举起陶碗,脸上堆满谄媚,笑道:“邱兄弟,气色越发好了。”手里拿着大勺子的邱六儿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抄底儿捞了碗稠的,微微洒了一点,咣得一声扣在包七丈的破碗里面,努努嘴,示意下一个。

包七丈连身道谢后才和打了粥汤的郭宏一起挤出人群,蹲坐在院落的一角。郭宏低声骂道:“杂碎,为虎作伥的东西。”这邱六和他们一起过河的,没多久便舔工头的沟子,自告奋勇去拐带更多的关东老乡到这工坊来做牛马。三年来,经邱六拐来的也有二三十个,死了五个,而邱六则是这二三十工徒的工头,还掌管了分粥的大权。

郭宏也是敢怒不敢言,他旁边的包七丈则没这么多的牢骚,先将那块蝎子肉丢入热腾腾的粥里。他用手指在粥里搅了搅,荡起两三片烂菜叶子,吃惊道:“小郭,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晚上这顿的粥稠了好些,菜叶子也新鲜一些。”

“是么?”郭宏疑惑地道,对他来说,一碗粥远远填不饱肚子的。他狠狠地看着高高的坊墙,发着毒誓,等大爷有了授田,种了庄稼,一辈子都只吃干的,不喝稀的。他越想越饿,吞了口口水,喝了一口稀粥,闭着眼睛感受着滚烫的食物从喉管一直流到肚腹里,这是一天最美好的时刻。

包七丈却么有他这么性急,先把破碗外沿附着的稀粥舔了干净,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喝着这难得变稠了的肉菜粥。不远处的工坊高墙上,月亮散着晕晕的黄光,仿佛被人咬了一口的烙饼,包七丈脸上浮满了憧憬:“孩子他娘烙的饼,真的很香啊。”昏黄的月光下,他的眼角渐渐有依稀的反光。

章38 却欲栖蓬瀛-5

邱氏工坊库房和账房挨着,方便对账点货。库房里的原料生丝堆积如山,另一边的货物却已搬空了。现在纺纱的速度大大超过了织布的速度。水力纺车已经有百多个锭子,每天纺出来的纱线和捻麻缕是关东农户纺车的一百多倍。纱厂尝到了改良机器的甜头,在没有水力的地方,就用畜力带动大纺车。连人力脚踏的纺车至少有二三十个锭子。各地寒冬的消耗,西北各州县的货栈要补上帛新货。商队就要出发,若不添加人手,货物恐怕就难赶得上开春这一趟。瑞福魁商号行走四方,还从来没断过货。

为省灯油,账房里油灯也只点了一盏。东家邱大官人就喜欢这个斤斤计较的做派。罗掌柜在邱大官人面前如同一头驯良的忠犬,在这些工头面前,那可比咧着獠牙的猛虎还要厉害,曾经有工头私下把工徒带到别的工坊,被他知晓了,立即打断双腿正了家规。在工徒面前耀武扬威的工头们,在罗掌柜的雷霆之怒面前,鲜有两腿不打哆嗦的。

“都是废物,几天下来,居然连个懒鬼都没招到。”罗守庸的脸色比灯火还暗。

“掌柜的,真的不怪我们啊,”邱六儿斗胆道,“西河巡署的人失心疯了,撺掇流民去石山,沿途的盘缠朝廷包了,一去就有授田。巡吏署还找人画了好大十几幅画立在甄别所院子里,把工坊形容的仿佛恶鬼地狱一般,现在流民见了我们都躲着走。怎么劝说都不顶用啊。”

“工坊交了那么多赋税,”罗守庸咬牙切齿骂道,“这帮孙子,过河拆桥的孙子!”

邱大官人向来只看结果,不问手段。现在招不到新工徒,要在开春商队出发前把新货赶制出来,工坊就得另觅他途,罗守庸沉吟了半晌,交待道:“告诉那些懒鬼,每天干活儿多的,工钱也多。还有,小食加一个馒头。”瑞福魁织坊有数千工徒,添加工钱不过是记个账目而已,到了工徒期满那一日,罗守庸自有办法收拾他们。加一个馒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守财如命的罗守庸心里微微抽了一下,仿佛放的他的血。

“掌柜的,东家那边?”底下人迟疑道。

“我去和东家说。”罗守庸沉声道。他拿起一把剪子,将油灯芯剪掉了半截,刚刚烧旺了些的火苗顿时又暗了下去。

敦煌大将军府行军司里,张善夫“啪”的一声合上卷宗,暗道:“出尔反尔,火器司到底是什么意思吗?”卷宗里面,赫然写着,按照成制,新军火炮营将由十夫长推举百夫长,再由五名炮手百夫长推举正校尉,五名步骑百夫长推举副校尉。而当初任命临时百夫长时,张善夫和王允忠的默契是根据各百人队的训练效果来任命校尉。

张善夫心中疑惑,命行军长史去火器司询问原委,答复死人脸背官样文章,此乃按照惯例行事。张善夫不得不亲自去找王允忠问个究竟。

“我朝百年来都是军士推举之制,”王允忠脸现为难之色,摊开双手道,“如果任命新营校尉的话,炮手们会不服的。”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将推举制度念了一遍,仿佛在字斟句酌有无不妥之处,“现在新火炮营的推举制度,和别的营队没有什么不同吧。”

王允忠慢吞吞地念完文稿后,张善夫脸上的阴云越来越浓,沉声道:“军官互相都不熟悉,就这么推举,是否不太妥当?”他的言下之意是,假如推举的话,原先城防火炮营出身的很可能联手排斥外系军官,尤其是赵德这样干练有为的军官。

“这个么,”王允忠的脸色更加尴尬了,他吞吞吐吐道,“这个么,毕竟也是因循旧例,推举上来的人才,护国府和柱国府也不会多说什么,这个么,是火器司内部的军务,张将军就不必多操心了。”他鼓起勇气说完之后,感觉背心微微透着细汗。

当他说“火器司内部的军务”时,张善夫的眼神猛然一凛,脸色转寒,沉默了片刻,冷冷笑道:“既然如此,倒是本人多事了。还望王上将军恕罪。”他也不和王允忠多啰嗦,转身走了出去。王允忠抬头望着他的背影,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向后靠在宽大的藤椅上。

这些日子,四个其他的炮手百夫长都来跟他诉苦,说一个外系军官,靠着不把营中兄弟的死活放在心上,居然在靶场上将火器司自己人吃得死死的。其它的步骑军官都开始笑话城防火炮营不过如此了。几个倚为心腹的长史也把许多流言传到了王允忠的耳朵里。

未多时,长史白宝之和傅廷光转了进来。白宝之躬身秉道:“上将军,适才张行军似乎面有不豫之色啊。”

王允忠抬起头苦笑着摆了摆手,叹道:“这回咱们可把行军司得罪死了。”他素来对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多有容让。然而新建火器营的寄托着火器司翻身的希望,校尉的任命非同小可,不得不争。说到底,王允忠和大多数火器司出身的军官的一样,见不得新建的火器营落在外系出身的军官手里。

“这本来就是火器司内部的军务,张上将军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白宝之冷冷一笑,又俯身低声道,“难不成那赵德果真是行军司的裙带,那就更不能让他得逞了。”

他提及赵德的名字,王允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叹道:“此人倒也是人才。”他翻开新营训练成绩的卷宗,上面记录着赵德统领的六个炮组,开火的速度足足是别组的两倍。

“这人不过是有心计,狠得下手罢了。”傅廷光脸上带着不屑的神情,“他写的那些条令,分明是抄袭关中使唤工徒的规矩。此人技止此耳,只要其他几个百人队也依照条令操练,自然就把他比下去了。”这样的话语早就在耳边重复了多次,王允忠点了点头,他也相信只要各营按照条令来操作火炮,不断改进,就能比得上赵德亲手所训的炮组。这么做有些过河拆桥之嫌,不过,第一个用于野战的火炮营对火器司非常重要,慎重考虑的话,还是不能交到一个外系军官手里。“这个赵德,”王允忠颇为而遗憾地想到,“就先压两年吧,将来还会扩充新的营队。只要老夫还在火器司这位子上,会补偿他的。”

火器司执意维护军士推举制,行军司和军械司也没有适合的理由反对。旬日后,来自函谷火炮营的百夫长黄仲骧被推举为校尉,而王童登则被步骑百夫长们推举为副校尉。颇为出人意料的是,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六十个炮手一致推举赵德为百夫长,还为他没能当上校尉而愤愤不平。王童登和他是过命的交情,自然也为他打抱不平,他跟火器司的将军不熟,就去找老上司周仲元抱怨。

“他奶奶的,太不公平了。”王童登骂道,“火器司分明是有意排挤赵德。赵德是个老实人,咱们却不能咽下这口气。”在别人眼里,赵行德在整个推举过程中都相当淡然,而他只不过满脑子都装着新建铁厂的事情罢了。按照朝廷的律令,若不经特别征召,军士服役五年就可以退役。然后就是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虽然大铁矿要么在辽东要么在南方。但在别的方面,这世上没有比关中更适合建立炼铁工坊的地方。

周仲元面沉似水,没有说话,王童登继续道:“开始任命临时百夫长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将来校尉也是量才取官的。周将军,你是不知道,赵德统领的炮组,一个揍他们三个。”他越说越是气恼,骂道,”他奶奶的,这个鸟蛋副校尉,还要呆在那边受气,老子也不干了!”

待王童登这大炮仗放完了,周仲元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放心,我承影军出去的人,必不能这么受人欺负。”他维持着将军的架子将王童登劝走,方才坐下来来喝了口茶水,愤然骂道:“他奶奶的火器司。王允忠这个老糊涂蛋。”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卷宗,开打一看,赫然是分遣军务的计划,筹建承影第八营,去辽东援助汉军,拖契丹人的后腿。

来到行军司张善夫的衙署,周仲元直接说了要把赵德要回承影军,担任赴辽东的承影营校尉。因为行军司掌管着制定进军计划的大权,别的军指挥使都对张善夫敬畏三分,但周仲元却和张善夫是多年的袍泽旧交,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今趟来是非要把赵德要回去不可的。承影军举荐赵德担任校尉的公函放在桌上,周仲元紧紧盯着张善夫的脸,哪怕是耗也要耗到他同意。

面对着周仲元咄咄逼人的目光,张善夫沉默了片刻,打开桌面上另外一份卷宗,居然是行军司写给承影军的,也是推荐新建承影营校尉之事。张善夫将推荐人选指给周中远看,赫然只有“赵德”二字。

“这个,”周仲元讶然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张善夫笑道:“辽东汉军急缺精于火炮,也需要相应的军官和炮手。我考虑来去,唯有赵德最适合担当此任。”他沉声道,“在契丹人支持下,蔑尔勃马贼骚扰我境内牧场,近几个月来,越发猖獗,若不还以颜色,辽国人还以为我们好欺负。另外,那边的女真部落也要遏制一下,免得汉军被他们吞并了。”

“正是如此。”周仲元笑道,一颗心放到肚子里。

张善夫又取出另外一份卷宗,是关于新建承影营编制的。

“辽东汉军多次陈情,那边急需火炮。所以新建承影营内,添有三十门火炮以及相应的炮手编制,我去和军械司交涉,新铸造的火炮优先拨给你们。此番援助汉军事关重大,承影营的实力也要扩充,可能会超过千人,为了怕校尉管不过来,新设一到两名副校尉,其中一名专门掌握火炮和炮手,万不可让辽人得到了......”

“是,是。”周仲元浑没料到张善夫竟如此大度,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只连声称是。

章38 却欲栖蓬瀛-6

筹建辽东承影营之事尚属军府机密,包括赵行德在内的涉及人等都一无所知。火炮营的作息如常,新任校尉黄仲骧十分体恤军士,对赵行德倒也客气,只是客气得有些过了。火炮营的营盘和靶场在敦煌附近,赵行德训练麾下炮组之余,便在家中照顾悉心照料怀孕的妻子。无论外间何样风风雨雨,小院里却一派恬静怡然。

三月间,暖风吹了数日,又下起来蒙蒙细雨,这天一早,海棠花开了,迷离的雨丝中,花瓣儿显得娇艳欲滴。李若雪欢喜得仿佛小孩子一样,打起一把油纸伞,拉着赵行德在院中赏花。赵行德担心她淋了雨受了寒,好一番劝说,李若雪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屋内。近来她肚腹隆起,出入都不方便起来,呆在家中确实也有些闷。

佳人撅起小嘴,赵行德心念微动,笑道:“别动,然我听听孩子的心跳声。”让李若雪安安稳稳坐在绣床上,他自己则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在李若雪的肚子上,闭上眼睛。砰..砰..砰..那感觉真是奇妙,就在那一瞬间,赵行德感受着自己被巨大的幸福所充满。李若雪娇靥微红,低声问道:“当真听得到么?”赵行德才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点了点头,笑着道:“是小宝宝的心跳。”

李若雪道:“我也能听见他的心跳多好。”

赵行德笑道:“我有办法。”

李若雪眼含着期待和憧憬,道:“真的吗?”

“大丈夫什么时候打过诳语?”赵行德笑道,“夫人等着瞧好了。”他想起了后世的听诊器,虽然没有合用的橡胶管,但用木头刻一个固定的弯管却很方便,敦煌城外就有很多木匠铺子,只需画好图样就可以,顺便登记一下发明权。想到这里赵行德不禁自嘲地一笑。

见他得意洋洋,李若雪故意哂道:“我才不信。”一阵风夹着细雨,透过纱窗吹了进来,李若雪只觉肚腹肌肤微感凉意,低头一看,不由得俏靥微红,嗔道:“大丈夫还蹲着做什么,叫灵乌她们见了,还以为我是个恶女人呢。”一边拉襦衣掩住了微微隆起的肚腹。

赵行德心头一热,站起身来,搂着她的削肩,李若雪却推开他,俏脸微红,低声道:“不行。”身怀有孕后,李若雪全心都转到了对未出世宝宝身上,为防动了胎气,这段时间不但让行德搬到书房去睡,连平常夫妇亲昵都极小心。赵行德不禁苦笑,柔声道:“让夫君抱抱总可以吧?”

李若雪犹豫了片刻,方才不再抗拒,柔若无骨地蜷在他的怀里,感受着软软的发丝拂动,香泽微闻,室内只闻均匀的呼吸之声,赵行德只觉心神如醉,恰在此时,院子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李若雪一下便从行德怀里坐起身来,脸颊微红,一边整理鬓发襦衣,一边嗔道:“都是你,叫灵乌和小莲她们笑话。”这段时日来,赵行德的客人稀少,倒是朱灵乌和孙小莲,还有芦氏夫人常来探望若雪。

二人一刻也不愿分离,携手来到院中,赵行德去开门一看,竟然是陈康站在门口,一身白色儒衫,腰间悬挂了一柄佩剑,眉宇间却带着郁郁之色。见赵行德面露惊讶,陈康苦笑一声,拱手道:“赵兄,我是来向你辞行的。”赵行德微微吃了一惊,低声问道:“陈兄难道要去云游四方了吗?”陈康苦笑一声,叹道:“非也非也,恰恰相反。”他不欲在门口站着,赵行德忙请他入内。

踏入院门,一见李若雪立在花树之下,陈康躬身为礼道:“在下陈康,见过赵夫人。”李若雪身体不便,只微微检纫还礼,正待奉茶待客,赵行德柔声道:“娘子且莫辛苦。”拉她坐下,自己动手斟上了两杯香茗,若雪因有孕不能多喝茶,行德为她倒了一杯温水,忙活了一阵方才落座。

李若雪面带着幸福的笑容看着赵行德。陈康不禁叹道:“赵兄夫妇神仙眷侣,真是羡煞旁人。”他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低声道,“陈某不日便要赴康国,从此便不得自由。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到贵夫妇这样文采风流的人物。”他脸上带着寂寥之意,似乎很不愿意离开敦煌。

赵行德微感奇怪,沉声道:“陈兄若不愿离开西都,长居此地便是,我不记得朝廷有强命皇子离开京城的律令啊。”

陈康苦笑一声,解释道:“我的舅父,家母的兄长乃是康国的国王,年事已高却没有子嗣继承王爵。舅父便与朝中大臣商定,封我为世子,待他百年之后,便继承康国王爵。此事父皇母后都已答应,五府也同意了。不日我就要去康国,今后无事也要长居那里,不能随意离开了。”他话语间带着伤感之意,似乎和失去的相比,这世袭王爵不过是可有可无之物。

赵行德笑道:“那我倒要恭喜陈兄了。我曾经去过康国,百姓殷富,物产丰饶,盛产瓜果,金桃尤其可口。”他看出去康国做世子并非陈康的本意。站在五府的立场考虑,能够让陈氏皇室血脉入主康国,自然大大提升了康国对朝廷的向心力,自然要全力推动。国家利益面前,做不做康国世子,恐怕也由不得陈康本人。

“多谢赵兄。”陈康沉声道,他端起茶盏猛喝了一口,仿佛军中喝烈酒一般,但言语中却透着许多无奈,“我宁可不要这王爵,像元直兄一样,单凭己身本事,军功晋爵,出将入相,才是大丈夫所为。”

赵行德忙道:“过奖,过奖,陈兄也不必太过自谦。”唯有李若雪目光微闪,显然认可陈康的话。

陈康却摇了摇头,长叹道:“连赵夫人这样天地灵秀于一身的谪仙子,也甘愿跟随你颠沛流离,元直兄,我真是羡慕你,能够和心爱之人厮守终身。”他这些日子满心烦闷,偏偏身边无人可解,此刻打开了心门,赵行德和李若雪方才知晓,陈康对一名青梅竹马的女子情有独钟,可惜两人间总缺了一点缘分,倘若陈康常年在敦煌和中原还能时不时可以相见,此去康国相隔万里,见面稀少,结为夫妇的姻缘更加渺茫。

“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送别了陈康,赵行德微微叹息,关上房门,低声吟道,“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时天上的细雨已经停了,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二人相依相偎,心心相通,仿佛与天地交融在一起。

正物我两忘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李若雪轻轻从赵行德怀里挣脱出来,面目羞红,让他去开门。

再次被人打扰,赵行德满心郁闷,暗想:“是朱灵乌那两个小妮子?还是陈康还有未尽之意要继续倾诉?”打开院门一看,却是一个陌生人,羊皮短袄胸前绣着福海行信使的徽记,他上下打量着赵行德,问道:“这位可是赵德赵军使么?”“正是鄙人。”赵行德取出随身腰牌和私章给他看了眼。

“是谁呀?”见赵行德拿着两封信,李若雪好奇地道。

“芦眉的李邕和陈少阳。”赵行德笑道,已经很久没有这两位的消息了。二人走入书房,李若雪也依偎在行德身边,二人一起看信。雨后一缕清丽的阳光透窗而入,照得屋内纤毫毕现,李若雪下巴靠着他的肩膀,几绺柔柔的乌落在他交领里面里,赵行德感觉脖子里痒痒的,心也是痒痒的。

好不容易按捺住心猿意马,赵行德先展开李邕那一封,虽然是福海鸽驿誊写的小字,但也是满满的一篇。赵行德微微一笑,字数如此之多的鸽书只怕所费不菲,看来李邕不但是个性情中人,而且财大气粗起来了。

李邕的心情确实非常好,字里行间描述了许多大沙海南部的风土人情。他在信中还提到,虽然商队所获不菲,但每一趟都要冒极大的风险,所以还要发展一些其他的产业。南海有许多荒岛荒地,虫蛇遍布,蛮夷凶狠,人烟稀少,他打算经营一块地方出来,然后向两府求取开国侯的封号。如果能买些昆仑奴,用海船运过去作垦荒的劳力倒是不错。那边部落之间常常打仗,战俘奴隶极为便宜。夏国国内已经废除了奴婢之制,但对化外之地却鞭长莫及。

扣除沿途运费和打点大食诸侯的礼金,只待宋国那边货物出手,盈利将是本钱的五倍之多,李邕已经把交子给承影第七营的军士,下一趟商队的规模将会加倍,李邕还询问赵行德下一趟商队出发要不要添加股钱。

收起李蕤的来信,赵行德沉吟片刻,又展开陈东那一封信。这封却是普通的福海行邮驿所传,满篇笔走龙蛇的字迹。和李蕤商队的合伙赚得巨利,理学社的运转所需的银钱问题可望迎刃而解。而且近来官家的心意似乎开始转向,好几个同情理学社的清流官员得到了重用,陈东的座师邵武更被任命为开封府尹。

看得出陈东的心情十分不错,他在信中还询问赵行德何时能将他化名秃笔翁所做的话本接续上,打趣道秃笔翁三年生死不知,师师许多青楼姐妹都已经望眼欲穿了呢。赵行德看了旁边一眼,李若雪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误会,这才松了口气,腹诽道:“这个陈少阳,师师是对你望眼欲穿才对。”他翻开第二页信纸,脸色却沉了下来,陈东提起前段时日东人社士子在学士府遇害的案子,愤怒之情溢于笔端。

章39 弯弧惧天狼-1

赵行德折起陈东的书信,长呼了一口气。理学社声势越来越大,陈少阳也渐渐有了城府,对朝廷的指摘渐少,不似从前那般满纸的牢骚。“这是成熟还是屈服?”赵行德微微愣神,旋即自嘲般的摇了摇头,甩开这些不合时宜的思绪。

“陈少阳信中说秃笔翁是怎么回事?”李若雪轻声问道,眼眸中透着好奇的神气。

赵行德笑道:“当初寓居汴梁时,囊中羞涩,卖文度日而已。”

李若雪嗔道:“居然一直不和我说。”她伸手抓着赵行德右臂,紧张地问道:“玉兔仙子被打落山崖后,应该还活着吧?”

赵行德有些尴尬,挠了挠脑袋道:“这个我也不知。”见李若雪撅起小嘴,赶紧换了话题道,“娘子又怎么做了这文辞院的学士呢?”这件事情还是在李蕤口中听说的,一直忘了向李若雪询问。夏国尚武重军功,文士亦需能开弓骑马,故而即便学士府也很少女流。

李若雪道:“据说是丞相上奏,正如孟母择邻而育圣人,故欲使一国百姓有见识,当使女子有见识,欲使一国士民尚节重义,当使女子知书达礼。朝廷准备要兴办女学,学士府掌管天下教化,故而也延聘女子为学士。灵乌她们来向我学诗词以后,又有一些闺中的姐妹前来谈诗论文,再后来,学士府文辞院的人也知晓了,所以......”她娓娓谈来,似乎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

赵行德疑道:“何必兴办女学?让女子入学就教不就行了吗?”

李若雪反而用奇怪地目光看赵行德道:“礼记曰‘男女不杂坐’,圣人教诲,难道夫君忘了吗?”

赵行德颇有些尴尬,笑道:“一时糊涂,糊涂了。”他握着李若雪地柔荑,笑道,“当初和娘子同在晁师座下就教,真乃三生之幸。”男女授受不亲,二人同在晁补之座下求学的,便是李家已有纳婿之意了。李若雪俏脸微红,轻轻“哼”了一声。

二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入夏已经三年,到回想汴梁之事,竟恍如隔世一般。李若雪靠在行德的怀里,星眸微闭,俏脸迎着和煦阳光,艳若朝霞,赵行德心头一热,将头低下去,双唇微触,忽然院子外面又响起敲门声音。赵行德一愣后,便欲置之不理,若雪却已坐起身来,脸颊通红,推他去开门,看看是否有客人来了。

赵行德憋了一肚子火气,暗道好容易告假一天,却真是不顺,此番不管是李蕤还是朱灵乌,定都不给他们好脸色看,他将院门一下打开,却是一愣,只见一位不认识的军士牵着马站在门口,军袍上有虎翼军材官的徽记。

李子翁原以为赵德是个满脸伤疤,穿着军袍威风八面的悍将,没想到真人却仿佛是个文士一般,也微微楞了一下,这才躬身为礼道:“当面是赵德赵军使吗?”

“正是鄙人。”赵行德的脸还是阴沉的。

李子翁暗暗纳罕,仍和颜悦色道:“在下虎翼军李子翁,奉张善夫上将军之命,请赵军使过府一叙。”

张善夫乃行军司上将军,位高权重,与自己素来没有瓜葛,突然相邀,赵行德微微吃了一惊,不得不拱手道:“李兄且入内稍等片刻,待我和家人说一声。”李子翁点了点头,便站在院中相候,他环目四顾,只见院子里绿草茵茵,几棵花树错落有致,海棠花开正是烂漫,廊前秋千扎着萱草,大水缸里几尾红鲤鱼在悠哉游哉的游动。李子翁乃是韩国公嫡长孙,暗暗点头道:“这院子布置得匠心独运,赵军使倒是好闲情逸致啊。”

赵行德入内对若雪道:“军府上将军张善夫相情,我去去就回。”换上军袍,腰佩横刀,备马出门。

张府建在敦煌城内,占地甚广,相传是唐时所建,有两百多年了,门口立着两座威武的石狮。李子翁和门口的虎翼军卫士到了个招呼,便带赵行德穿堂过室,来到后院书房,低声禀报过后,便示意赵行德进入。赵行德朝李子翁拱了拱手,谢过他的带路和友善。

赵行德步入房内,不敢怠慢,躬身秉道:“末将赵德,参见张上将军。”耳听得老年人浑厚的声音“赵军使不必多礼。”方才直起身来,这时看清对方形貌。张善夫身材高大魁梧,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两腮和下巴铁青,胡须刮得干干净净,面目和善,双眸湛然,令人心生亲近之意。书桌的背后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卷,画的是张氏先祖张议潮出行图,原本是莫高窟壁画,此乃专门请了名匠高手临摹下来的。

不多时便有仆役将奉茶,在书桌上放了一盏,在旁边客人的座位旁放了一盏。但军中会晤,不得上级的许可,下级是不能坐下的。赵行德闻着满屋茶香扑鼻,只能仍旧笔挺地站着。张善夫没有说话,轻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赵行德倒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不知这夏国军中第一人招自己来究竟有何见教,难道是自己指点淳于震铸炮和炼铁术的事情被军械司知晓了?

张善夫放下茶盏,微笑道:“撰写‘安西策’和火炮营诸条令的才士,老夫早想一见,恰逢和行直都是旬休,便相请过府来一叙。”赵行德拱手道:“上将军谬赞,末将惭愧。”

赵行德长手长脚,穿着军袍挺直了身躯,和书房里摆设极不协调,显得屋顶矮了,张善夫微微一笑道:“老了,仰着脖子说话太累,行直还是坐下吧。”

赵行德在书桌旁坐下,仍旧神情肃然,危襟正坐。张善夫笑道:“行直以一己之力压得那些炮手心服口服,似乎不是这么拘谨的人。”听他话中有话,赵行德愣了一愣,拱手秉道:“末将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张善夫玩味地重复着他的话,忽然道,“淳于震大师对行直的炮术极为推崇,行直若要收服麾下士卒,为何不借重淳于大师之力,只要他陪着你在火炮营中巡视几次,当众声言你的炮术过人,众军士自然就服你了。”他上下打量着赵行德,似乎是想看出他的真实想法。

“这个?”赵行德不觉语塞,他知晓操作这新型火炮的多数精锐炮手都得到过淳于震的指点,甚至算得上是徒子徒孙,假若按照张善夫所说的这样,炮手们要容易服从得多,更不可能出现像郭子东那样挑衅自己的情况。

“末将没有想到。”他有些言不由衷地道。

“没有想到?”张善夫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嘲讽的笑意,“战斗、队列、内务,洋洋洒洒三部条令,将火炮营的战斗作息事无巨细都涵盖了。偏偏这点没有想到,看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赵行德只觉如芒在背,沉声道:“末将确实没有想到。”

“一叶障目而已。”张善夫手指有节律地敲打着桌面,沉声道,“你是一叶障目,想要单凭自己的本事收服军士。你是不是以为,若假借外力,借重淳于大师的威望来收服了部属,算不得英雄好汉?”

赵行德一愣,脑海里浮现出“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这句话来。他看着张善夫,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没有立时反驳,算是默认了。

张善夫叹了口气,沉声道:“你是不是还以为,各人都应该只凭本事得出个胜负,依靠认识谁不认识谁来压服别人,算不得英雄好汉?”

赵行德沉默着点了点头。张善夫沉声道:“老夫出身于世袭楚国公府,这辈子的功名,断断不敢说没有仰仗先祖的余荫,照你这么想来,老夫也算不得英雄了?”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见赵行德欲要告罪,伸手止住他说话,笑道,“行直乃二皇子的好友,淳于大师的故旧,现在又是老夫的座上宾,恐怕也算不得好汉?”

“这个?”赵行德有些尴尬,被张善夫讥笑,有一股硬气冲上头顶,申辩道:“上将军恕罪,末将只是觉得如此一来,有失公允之意,是以虽然认识淳于震大师,却不敢借助他的威望。”

“公允?”张善夫微微一笑,沉声道,“你天赋异禀,能开三石弓射连珠箭,故而刚刚从关东过来便能跻身承影,继而因缘际会,得任百夫长。你可知道这是多少军士努力一世都无法做到的。他们未必没有你努力,仅仅是行直你膂力比他们大而已,你觉得这对他们公允吗?”他顿了一顿道,“抑或是,天生膂力大就算公允,借助外力就算不得公允了?”他带着嘲讽的口吻道,“那也不用弓箭了,赤身相扑摔跤的好手,最是英雄好汉。”

赵行德一口气堵在胸口,脖子涨得红,不知如何作答,张善夫盯着他的眼睛,沉声喝道:“假若你一直这么以为,确实不配做校尉,只能做个百夫长,否则不知多少袍泽都会被你的虚荣之心害死。”他抬手让赵行德先不要说话,继续道,“战场之上,全力以赴尤恐不足,焉能顾全这些个人荣辱。”

“可是这不是战场!”赵行德固执地争辩道。

“对军官来说,哪里都是战场!”张善夫眼神凌厉如刀,打断了他的话,“不能利用其一切有利的情形,保全自身,战胜强敌,那就是愚蠢,就是懦夫!”

赵行德觉得张善夫的话仿佛钢针一样扎进心里,一时间无法接受,却也无法反驳。张善夫见他沉默,也不再相强,叹了口气,沉声道:“火器司没任命你做校尉,改行推举了一个无能之辈,王童登和你麾下军士都愤愤不平,你倒是甘之如饴,是怎么回事?”

章39 弯弧惧天狼-2

赵行德两手一摊道:“军士推举乃军中成制。末将也无话可说。”语气隐隐有些抵触。张善夫这上来一顿训斥,赵行德虽然不知他本意为何?却已没有多少拘谨。“素不相识,难道你和姓赵的有仇?”他心里暗道,“大不了退役解甲,航海经商也罢,办厂冶铁也好。”

张善夫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是不是想与世无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赵行德一愣,低声道:“末将不敢自比圣人。”眼光却垂落下来,盏中绿茶根根竖在水中,好像一群正在集合的军士一般。

张善夫盯着他的脸孔,加重了语气,沉声道:“人之性,生而好利。饥寒愿饱暖,劳碌愿逸乐,贫愿富,贱愿贵。欲壑难填,舍其粱肉,邻有糠糟尚且欲窃之。介子推不言禄,与其母隐而死。你让得了一时?让得了一世吗?”赵行德抬头吃惊地看着他,却听张善夫话锋一转,沉声道,“譬如商队在沙海中迷途,海船在大海里航行,就算你认得道路,也无法独自逃生,要让众人都回到正确的方向上。有力而不争,或是假惺惺地计较什么成制手段,那才是陷众人于死地。你在芦眉做得出临阵夺军的事情,想必是能权衡其中利害轻重的。”

赵行德沉声道:“末将明白。”

张善夫点了点头,缓和了语气,问道:“若是你自领一军,遇上粮饷不济,友军不协之事,将如何处断?”

赵行德沉默了片刻,答道:“若遇此种情势,末将自当据理力争,必不能耽误了军务。”

“若是力争过后,仍然不许呢?”张善夫眼中透出一丝厉芒,追问道。

赵行德一愣,若有所思,喃喃道:“总会有办法的。”张善夫见行德凝神思索,也不催促,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水。却听赵行德试探着道:“末将可否向张上将军申述,或是透过二皇子向陛下陈情?”

张善夫微微点了点头,缓缓道:“孺子可教。有后手才能让别人有所忌惮。莫以为如此便有失公允,人非圣贤,孰能无情。军中袍泽可以生死相托,夫有一利必有一弊,积年因袭下来的人情远非平常可比。假若漠然视之,必受歧视。白白害苦了自己,更连累跟随你的军士。”他顿了一顿,笑道,“处事公允者,自不会偏信一面之词,假若老夫是因私废公之人,就算你不来陈情,也难保处事公允。”

赵行德拱手道:“谢上将军指点。”他脸色才微微和缓,却又听张善夫继续问道:“假如远水难解近渴,陛下和我也难以施加援手呢?”

赵行德不明他的用意,沉吟道:“末将驽钝,还请上将军示下。”

张善夫眼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总会有办法的。”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沉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奉王命出,阻挡者竟斩之可也。收起迂腐之气,不管你是偷是抢是骗,既要完成分遣军务,还要把想方设法尽量保全麾下军士。明白么?”

赵行德微微一愣,沉声道:“末将明白了。”却不知张善夫为何与自己说这番话来。

张善夫点了点头,见行德仍面带疑惑之色,也未作详解,沉声道:“现在纵然有所不解,日后自会明白。且先回去吧。”说完端起了茶盏,站起身来。赵行德不敢托大,忙站起来躬身告辞。转身之际,却听张善夫似是自言自语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成王败寇,只可惜了八千子弟,乌骓虞姬。”

赵行德身躯微微一震,强忍住没有回头过去,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张善夫的书房,他心绪纷乱如麻,一会儿想张善夫告诫他的话语,究竟是何用意,一会儿又想张善夫最后吟咏这首诗是否别有深意。他跟在李子翁身后,也不看路,忽然肩头撞到旁人身上。只耳听得对面“唉哟”一声娇呼,来人踉跄向后倒去。赵行德心道“不好”,连忙上前两步,想要扶住那人,却被另一人抢在身前拦住。赵行德抬头一看,却是一位气质高华的妇人正满面严霜,凤目含愠地瞪着自己。在这妇人身后,一名中年男子正扶着位绿衫女子,两人皆朝着自己看过来。那绿衫姑娘捂着胸口,想是被撞得痛了。而李子翁正站在道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赵行德忙一揖倒地,道歉道:“在下行路匆忙,冲撞了姑娘,惭愧惭愧,还请姑娘恕罪。”

“说得轻巧,别人都避在一旁了,你却偏偏一头撞上来?”那妇人还欲责骂行德,她身后那中年男子却喝止道:“小妹也没有伤着,此事就算了吧。”含笑朝赵行德拱了拱手,举止沉稳,潇洒大度,令人心折。赵行德连忙还礼,再次那被撞的姑娘道了歉,这才惶惶离去。

赵行德撞了这一下,头脑反而清醒过来,张善夫说话虽有不明之处,但显然对自己还是善意居多。他一边走,一边问道:“李兄,刚才你为何避在道旁,对面来人,到底是谁?”他满腹疑惑,军士的地位尊荣,就算是上将军的家眷,也不能让卫士这么恭敬地在道旁避让。

“怪我当时只记得避道了。”李子翁压低声音道:“拦着赵兄的,是张上将军的妹妹,当今太子妃。太子妃地位尊贵,贤良淑德,那位喝止她的,只能是太子殿下了。”皇室由龙牙军护卫,虎翼军只负责五府高官的安全,所以李子翁也没有见过太子,但他这猜测也算是合理。

赵行德苦笑道:“看来我倒是有幸。”

二人走到拴马桩前,忽然刮起大风,转瞬之间便乌云密布,天色也晦暗如同黄昏,一场骤雨眼看就要下来,李子翁道:“风雨将至,赵兄不妨在府里暂避一时再出去。”

赵行德不禁暗叫倒霉,却笑道:“不妨事,长途行军时候,比这大的风雨都不会停歇的。”他不愿留李若雪独自在家久候,翻身上马,回头抱拳道:“李兄不送。”随即催马前行。这时大雨已经哗哗地下来起来。李子翁目送着他骑马在雨中远去,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承影军出来的汉子。”

张府内宅中,太子夫妇和三公主都和府内亲眷相见,张采薇问了张善夫在书房内,便和丈夫说了一声,自己来到书房拜见长兄。陈重这几年常在漠北,幸喜还有张善夫这兄长在敦煌,嫂子也十分和善温婉,让她有娘家的感觉。

张善夫见小妹走进来,招手让她坐下,不待张采薇开口,先笑道:“太子殿下初任校尉,此番回京当在护国府历练半年有余,你们夫妇也可多团聚些时日。再过两年,大哥就启禀陛下,将他调回龙牙军来。”

他虽然是家中的长子,但却是庶母所出。当年张善夫的父亲尚未继承楚国公爵位,大夫人刘氏乃府中的当家媳妇,掌管着银钱用度和众多仆婢的赏罚,在府内权势极大。刘氏因为担心张善夫和自己的儿子张奚争夺楚国公基业,让张善夫这对母子受了不少的苛责和族人的冷眼,唯有这个年纪幼小的妹妹把他当兄长看待。当张善夫二十多岁时,母亲病死,他便从国公府走出投军,经历了不少风霜雪雨,从十夫长一直升到上将军,一飞冲天。开国世家的众多子嗣中,当朝数他最有权势。

“多谢兄长。”张采薇柔声道,语调里带着一丝歉然,“老家寄的土产年货,妹妹特意给兄长带了一些来。”长兄张善夫一直与仲兄张奚有心结未解,楚国公府上逢年过节送来的东西,要么退回,要么分给属下用。张采薇嫁给陈重之后,年龄和见识渐长,才觉得幼时耳闻张善夫母子处境之险恶。

“敦煌什么没有,偏偏千里迢迢的送来,劳民伤财。”张善夫皱着眉头道,“我朝以军士守天下,护国府校尉对侯门权贵可是盯得很紧的。”话虽如此,每次张采薇亲自送的礼物,他都是收下自用的,不会分赠他人。张采薇幼时偷偷将自己的房中的糖饴攒做一大包送给他一样,张善夫自己虽然不吃,但却拿来孝敬了卧病在床的母亲。

“都是一些山货野味,同商队的货物一起捎带来的,也不费多少事。”张采薇小心翼翼地避免“府内”这两个字,她低声道,“今年是诰命夫人去世三十年的忌日,大哥要不要回去祭拜?妹妹可以预先作安排。”

张善夫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三十年了。他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沉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敦煌遥祭便可。”若非于氏毕生的心愿是葬入楚国公张家的祖坟,张善夫甚至想把骨骸迁葬到自己在月氏的护闻侯封地去。

这几十年来,位于石山威远镇东面的楚国公封地,张善夫只回过两次。一次是向陛下讨了生母于氏的诰命,将她风光移入张家宗祠。另一次是父亲身故,回去参加二弟张奚继承楚国公爵位的典礼,在这一年之前,张善夫便以本身军功得封了开国护闻侯。

章39 弯弧惧天狼-3

次日黎明,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入宫面圣,向皇帝禀明组建辽东承影营之事。这承影营的编制,乃是国家有事则增,无事则裁,最多时曾多达十二营,最少时只有三营。近年来,四方渐渐多事,承影营逐渐增加到了八支,每次扩编,都由大将军府提出,柱国府、护国府商议同意后用印,最后禀明皇帝。此后承影军的调动,大将军府便可以单独决断,而不像其他诸军需要护国府同意。

“承影营所需的火炮将在蜀中铸造,途径大理。”张善夫沉声道,“征伐安南是开辟的道路正合使用。战船从镇南堡云屯港出发,沿海北上,抵达辽国,在那里将火炮和军需交给承影第八营。第四营在东海勘察了好几个岛屿,可供战船下锚补给,但主要港口在月洋岛。”

陈宣所展开一张巨大的海图,宋辽沿海的重要岛屿历历在目,这是巡行海上的承影第四营数十年测绘之功。行军司在辽国营州、复州、辰州、保州、盖州、苏州沿海都标示了可供战船停泊的无人岛屿,其中几个大岛,如月洋岛、碧玉岛、仙人岛、菊花岛还专门用朱笔标注。承影第四营建议将支援第八营的战船主要港口设在距离陆地最远的月洋岛。这个岛屿方圆六十余里,形如弯月,距离辽国东京道复州三百里,距离高丽的臣属耽罗也是三百余里,孤悬在海洋之中,故名月洋岛。那月洋岛山势合抱之内,乃极佳的避风港口,渔人称为“太平湾”,终年皆不封冻。更妙的是,该岛虽大,却全是石山,丝毫平地也无,无法耕种,故而人烟稀少,原来十几户的渔村,都被承影第四营强行迁到了南海。左近渔民现在都以为这岛被鬼怪海匪占了。

“承影第八营带着火炮十门,炮手百人,步军五百人,骑军两百人登陆上岸。第四营派出两艘战船,携带火炮二十门,为其输送军需,且为后援。”行军司原计划给第八营配足三十门火炮。汉军实力薄弱,常常需要转移,而重炮携带不便,于是便退而求其次,将十门三寸炮交给承影第八营携带上岸,二十门四寸炮装在承影第四营的战船上。

陈宣微微点了点头,他合上海图,继续翻阅行军司和承影军联合上奏,当看到准备统领承影第八营的校尉名字时,将奏折放下来,微微笑道:“不错,辽东形势复杂,辽金汉三方混战,说不定赵佑也要来火中取栗,不但要打仗,还要审时度势,正需要这样熟悉各方情势的人才。”

张善夫笑道:“正是。陛下励精图治,不拘一格,方能使楚才晋用,天下英雄尽入彀中矣!”

陈宣放下奏折,笑道:“也要上将军栽培才是。”他想起一事,皱眉道:“从军的事情,宛儿没有来找你询问吧?”

张善夫笑道:“哦?昨天三公主倒是和太子殿下一同到府上来了,只是依律令,女子就算通过考核,也只能在内军司做事,不能从军出征。所以三殿下所请,臣也无能为力。”他微微躬身,心中暗暗好笑,想必是陈宣被女儿磨得没有办法,这才纵容她到自己这里来吃个瘪。

陈宣点了点头,笑道:“正当如此,男子汉又没死绝,怎能让女人上战场。”说话间又想起那位为了辽东汉军乞援,一直滞留在敦煌的韩氏孤女,心头不由浮起一阵唏嘘。“成王败寇啊。”陈宣的脸色转寒,看向窗外,寿昌泽上白雾蒙蒙,几只白鹤翩翩飞起,仿佛仙境一般,令人心旷神怡。谁去在意刚刚被白鹤叼起的鱼虾呢。

旬日之后,赵行德才颇为意外地得知,为了国家需要,他被调回承影营,担任组建中的第八营校尉。一起从火器司调回来的还有王童登等全部承影军出身的军士,王童登被任命为副校尉,协助赵行德训练辽东承影营。

望着目瞪口呆的赵行德,周仲元笑道:“王允忠这个老糊涂蛋,行军司挂了号的人才都不要。我承影军出去的人,可不是随他揉捏的。”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赵德,你新任校尉,可不要辜负了张上将军的看重,更不能丢承影军的人。训练和作战需要什么物资和条件,我都尽量给你争取!”

见他有些犹豫不决,周仲元又拍着他的肩膀,沉声道:“说吧。”

赵行德苦笑了一声,答道:“辽东多山林,正好西都南北两面不远就是高山,周将军,这次营中有不少老军士,又要携带火炮弹药,能否不用行军到热沙海那么远的地方,就在西都附近训练新营?”

周仲元一愣,想起赵德的家室似是有身孕了,便点头道:“也好。但兵战凶危,练兵力度还要加大。”他顿了一顿,沉声道:“既然在敦煌整训,你有空时可多去护国府历练。”

赵行德点头称是。这回承影营中除了步骑之外,又多了火炮,各兵种之间的配合当是练兵的重点。他告退之后,一边思索,一边来到军府为第八营安排的营房。刚刚低着头踏进校尉的签押房,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下是否该称呼赵将军了?”他头一看,却是金昌泰站在面前。

赵行德还未回过神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金昌泰笑道:“承影营校尉皆独立领兵作战,赵兄虽然是校尉,却已是权将军了。”他啧啧赞道,“未满三十而官拜将军的,自开国朝以来还不满十人啊。”

赵行德打断他的话,面露喜色道:“我不是问这个,金兄不是在芦眉吗,怎么又回敦煌了?”不待金昌泰答话,又问道:“金兄,你也来第八营的吗?”

金昌泰点了点头,叹道:“我本无心仕途,在芦眉商队里面又赚了大笔银钱,便请调回国,原打算了却一桩心事后,便自请退役经商了。谁料到了行军司后却得悉你做了承影第八营的校尉,好嘛,做生不如做熟,我自请跟随承影第八营出征。咱们还是一边打仗,一边发财吧。”

他请调回国,原本下了决心,打算豁出去身败名裂,也要给利州金氏长房老爷的妾室桂氏一个好归宿。谁知不但像金氏这样的世家大族绝不可能将妾室放归,桂氏更以死相逼,不愿将二人的私情张扬出去。金昌泰万念俱灰之下,打算索性在战场上来个痛快,谁知却碰上第八营的校尉就是行德。

赵行德见金昌泰虽然强作笑意,眉间却是愁云惨雾,也不敢追问原委,只笑道:“正该如此。”他顿了一顿,凑近金昌泰,故作神秘地低声道:“据说倭夷国有大银矿,要不要我们再合伙一次,雇人把这座银山找出来,也不用自己动手,采矿权卖出去,就富甲天下了。”他不怀好意地想到,要是真的发现了这个后世号称占了全世界三分之一产量的大银矿,军府会不会干脆组织一次航海远征,利用当地的人手采掘银子,然后和大宋换取各种物资和人力,这样的话,以大宋的物资和人力做支撑,征服和开发整个南海蛮荒,甚至大洋对面的大陆都有可能了。

金昌泰漫不经意地道:“好啊,到时候赵兄拿大头,我入一小股就好了。”

赵行德也只是突发奇想而已,见他不以为意,也就一笑了之。此后十余日间,陆陆续续有行军司安排过来的军士前来报到,有整个百人队调入的,有十人队调入,也有单独调进来的。张善夫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居然将赵行德亲手训练过的六十名炮手全都调到了他麾下,但是其它炮手则要他从头选拔训练,此外还要为第四营训练一百八十名炮手。

柱国府签押房里,陈宪垂头丧气地收拾着东西。朝廷底下给辽国使绊子,面上却派丞相府市道路曹长史崔谦之为国使出使辽国。陈宪家中老头子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上下奔走,终于为他谋到了跟随崔谦之出使的书吏职位。可是,辽国自耶律大石篡位以来,处处倒行逆施,与我朝势如水火,此去出使,干得是麻痹敌国顺便试探虚实的勾当,搞不好就成了死间,

“虽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可契丹人万一发起狠来呢?”陈宪不禁觉得脖子后面凉嗖嗖的,想起老头子震耳欲聋的吼声:“豁出这张老脸,托了多少人情才谋得这出使的职缺!”他喝了口参茶含在嘴里,绝望地合上了眼睛,一睁开眼,却差点被吓到,臧布和勾俊生这两个同僚的脸凑得很近,臧布嬉皮笑脸道:“法宗,你要是一飞冲天,可不要忘了兄弟啊。”

陈宪差点被他气得呛到,敷衍地点了点头。勾俊生还和藏布笑道:“陈兄一看便是做大事的人,肩负着出使的重任,也这般沉得住气。”

章39 弯弧惧天狼-4

承影第八营正式成军前,赵行德又迎来了位熟人,原铁骨军骠骑营的百夫长马睿,终于耐不住寂寞,自请调入承影军,两人久别重逢,分外喜悦。

马睿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十门火炮身上。“打起仗来,我们居然还得带着这些笨重家伙么?”他用手推了一把炮车,感觉不似想象中那般沉重,便笑道:“铁桶炮也能跟随军队行动了么?”

赵行德微笑着点点头道:“打起仗来,笨重家伙也会照顾步骑兵的。”

马睿笑着点了点头,他对火炮不感兴趣,目光四处游移,忽然看见十几匹马十分高大,少说也有两千多斤,在炮兵营里显得格外突出。他惊叹了一声,叫道:“这种大马怎么不给我们骑兵队。”

赵行德笑道:“这种马力气大,但短距离冲刺却很慢,追不上契丹人,你想要眼睁睁射成筛子吗?”营里各种马匹都有特定的用途。乌孙挽马不太挑草料,一匹马拉得动近千斤的辎重车,每天能走八十里平路,长途行军的耐力也好。而大宛马比较娇贵,但是战场上却是骑兵最好的伙伴,敏捷灵活,冲刺快,耐力也好。这种两千斤的巨型马则是特意用来干重活儿的。

马睿面带着疑惑的表情,走上前去观察了一番,骑手对马匹有种特殊的感应。发现确实如赵行德所言,这大马性情和顺,但反应却是慢了。就仿佛常年在做苦工的壮汉,力气大是大了,要上战场的话,却不能胜过身手敏捷的军士。

前面炮手百人队正在做转场训练。炮车、弹药车、辎重车都已被套上挽马。按照炮组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伴随着军官的口令,炮手轻轻挥动鞭子,四匹乌孙马一起使力,近两千斤重的炮车轻松地被拖动起来。为了提高火炮的机动性,军械司专门为炮车制造了橡胶车轮,还使用了这时代少见的轴承装置。

炮车后面是的两辆弹药车,再往后面则是辎重车。赵行德麾下的有十门火炮分为两个火炮百人队,除了十辆炮车外,还有二十辆弹药车,三十辆三套辎重车,一共两百多匹军用挽马拖曳着这些大家伙,一辆又一辆地加入了行军纵队。

百夫长高肃原来是虎翼军的骑兵百夫长,因为他曾经接受过行军司观测定位和计算角度面的训练,被赵行德调入炮手营。他人如其名,一张脸仿佛铁板一样冷,他麾下的五十名炮手原先皆是步骑军出身,在严格刻板的训练下面,除了瞄准还有待加强,装填弹药的速度已不逊于老炮手。

行军纵列宛如一条青色的巨龙,炮身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四月午后的阳光,高肃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三套辎重车上的炮手显得比较轻松,而坐在炮车和弹药车前方御手位置上的炮手表情很紧张,他们从前很少驾驭四匹马挽大车,而赵行德对行军纵列的要求又很严,不允许任何一辆大车出问题耽误行军。整个行军保持着沉默,偶尔传出简短而有力的口令,或是马匹的短嘶和响鼻。

炮兵车辆纵队绕场一周后,又回到出发时候的射击阵地,在军官的命令下,火炮被推入炮垒,一辆辆弹药车辎重车停在阵地后面,马匹则被带到了更后方的安全位置。短短时间内,炮手已经手持着各种工具站在各自的位置上。

然后,伴随着军官的指令,炮手们开始练习将火炮拆卸开来驮运。先前马睿看见那种大马驮着七百多斤的炮身,炮架和车轮等各个部分,弹药箱则放在其它的驭马背上,炮手们徒步牵着马匹列队行进。这是模拟在道路崎岖,车辆无法通行时的状况。

“四寸炮的威力远远超过三寸炮,若不是炮身太重,无法由马驮着行军,我宁愿全部都要四寸炮。”训练结束后,赵行德颇有憾意地道,四寸炮单单炮身就近一千五百斤,现有的军马中还没有驮得动的。

高肃一边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道:“依末将所见,应该添加更小型的轻炮,不但携带方便,运动迅速,还能推到阵前使用。”他是骑兵出身的,虽然改入了炮兵队,却一直惦记着要加快运动的速度,倒是很和马睿和王童登兴味相投。

“就是,”马睿在一旁帮腔道,“炮队的速度还要加快,才跟得上我们骑兵!”

高肃补充道:“火炮重量减轻到普通战马也能驮动就好了,伴随骑兵突袭敌人巢穴,既能摧城拔寨,又不影响速度。就好像从前用的旋风炮那样。”

听二人在这里指点议论,赵行德插话说:“降低火炮重量并不容易,军械司又只能破费黄金悬赏了。”

王童登和马睿看了他一眼,异口同声道:“如果能让炮队跟上骑兵,区区黄金有什么关系?”

短暂的休息后,两个步兵百人队和一个骑兵百人队也来到炮兵靶场,这次是协同作战的演习。先由炮兵动摇敌人阵型,然后骑兵队从两翼侧击敌人,最后由步军发起正面冲击。

各队训练一直持续到日暮乌啼,红霞满天,王童登马睿等尚未婚配的军官带着军士回营房。赵行德等家室在敦煌的军官则回家中休息。周仲元便常常感慨,因为在都城附近练兵,第八营所吃的苦头是承影军史上最少的。话说回来,从前各营也没有赵行德这么严厉贯彻队列条令和内务条令的,前来校阅过一次的张善夫更对周仲元开玩笑道,不如把赵德调去教戎军,以后新招募的军士都由他来训练好了。

站在院子外面,赵行德便闻到一股炖鸡的浓郁味道。荫户刘大婶听见叩门的声音,开门笑道:“赵军使回来了,夫人早在等您呐。”

因为李若雪怀孕身体渐渐沉重,赵行德便雇了她来,帮忙做些打水、扫地、买菜、做饭之类的家务。这大婶四十多岁,自己就有三个孩子,很懂得照料孕妇产妇。虽然行德常年不在家中,只能由李若雪代为解说律法之类,但刘氏一直也没有遇到非得军士本人出面解决的麻烦,所以也一直没打算改投别家,到如今已经三年多了。

刘氏家的男人死得早,除了自己耕种授田外,还四处帮佣。她每天大约能挣得一百五十文,本应交四十五文给荫庇她的军士。李若雪心地善良,不但分文没取,每年还代她交五贯钱给营里。这种情况在夏国倒也常见,有的军士家中不缺银钱,有的军士荫庇着亲朋好友,都可以自行免除掉荫户上交的岁入。少数既富有又心善的军士,也会代家境贫寒的荫户将相当于九分岁入的银钱上交给营里。营里再将其中三分上交给军府,三分交给朝廷。

丞相府赈济曹对此种善举大加鼓励,每年都要表彰一批荫庇贫民的士人。富甲一方的开国公侯世家,荫庇的贫寒百姓数以百计,为他们代缴赋税,所费虽然不多,却在地方上博得了极好的名声,也为朝廷减轻了很大的压力。

赵行德见庭院整洁,厨房里饭菜喷香,笑道:“多谢刘婶。”这时李若雪听到院中的声音,也笑盈盈地出来了,对刘大婶道:“您也早点回去看你家的孩子吧。”

刘氏笑道:“我们家那三个已经不用紧看着了,巴不得我晚点回去。”她话虽然这么说,却手脚麻利地将最后一点家务收拾干净,最后叮嘱道:“陶锅里的鸡汤再炖一刻便好了。蔬菜粥在瓦罐中,大馒头在蒸屉里。”这才离去。

赵行德将马匹拴好,卸下鞍具,又把水和草料放在食槽里,一身还带着马粪干草的味道,便将李若雪揽在怀里。这承影营势必要远征的,李若雪听说辽东生灵涂炭之事后,反而劝赵行德却不要推脱。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还不太多,就又快要分离了。

来到书房,李若雪拿出一封信函道:“这是淳于先生寄来的。”

“哦?”赵行德笑道,“不知是为了炼铁还是轴承之事。”经商的事情他向来都不瞒着李若雪。

自从和淳于震回关中后,他二人便常常以书信互通消息。在行军训练中,赵行德觉得炮车行走不够平稳,还发出吱吱嘎嘎的难听声响。他仔细推究,发现原因在炮车所用的滚柱轴承虽然结构和后世大体相似,但精密度却不够,这种轴承现在大多用在磨坊的轴上,用于车辆就有些差强人意。于是他便画了一幅滚珠轴承的结构图寄给淳于震,并指出了这轴承各部分所用的钢铁性能,提议铁厂从现在开始试制这种必然会大为推广的器物。如果能够成功的话,单单为辎重司的四轮马车配上新式轴承,就足够淳于铁厂赚得盆满钵满了。

赵行德随手展开了信函,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淳于震的信既不是说炼铁术的问题,也不是关于轴承的试制,而是向他报告了关中的工徒荒。

这两个月来,在道路曹劝说和安排下,几乎所有关东新来的流民都选择去石山以西领取授田,关中各个工坊都陷入了紧缺工徒的境地。淳于铁厂虽然开出了两倍于市价的工钱,但新来的流民都不相信有这等好事,反而以为淳于铁厂就是道路曹官吏口中形容的骗子工坊。无可奈何之下,淳于震只能考虑招募一些关中百姓做工徒,这些人都是落了荫户户籍的,轻易不愿意改为商户籍,对工坊来说,雇佣荫户,稍不小心就会招惹来军府的干预,实在是很麻烦之事。淳于震提到现在关中的工坊都在各出奇招,有的强行扣留已经契约满期的工徒,有的提高工钱饭食刺激工徒加快干活,有的则隐匿没有经过道路曹甄别的流民。

因为担心淳于震病急乱投医,正犯了朝廷之忌,赵行德当即给他回了一封信函,让他宁可缩小铁厂规模或者雇佣可靠的关中人,也千万莫做隐匿工徒之类违反律法之事。

章39 弯弧惧天狼-5

清明过去,长安城外商会自治的区域里,关东洛阳移植而来的牡丹争奇斗艳。趁着春光明媚,踏青、蹴鞠、荡秋千、放风筝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四月末,斗鸡则一直从清明斗到夏至。

到处都是热闹蓬勃,偏偏新开张的长安赈济署,却一派萧索景象。朝廷先期拨给了四十万贯赈济钱,但赈济署建起来后,却发现工徒都被商人管束在工坊之内,契约上写着擅自外出是要扣工钱的。工徒不能出来,而即使是官吏也不能擅入工坊。长安商会的人初时还常来陈情,想要挪用这批赈济银钱去安置自治区域内的贫民,见袁兴宗口风很紧,也很快失了兴趣,赈济署的门庭很快冷落下来。

几棵大榆树上,停满了黑压压的乌鸦,门前地上到处是鸟屎。这块地原来是片乱葬坟地,那商人将地贱价买入后,修造大屋数十间。这里位置离工坊聚集的区域近,价钱还比寻常便宜不少,又找来好几个人在抬价。受命购置衙署房舍的关中吏傅知仁不虞有诈,便一口买了下来。现在,仅仅一条路之隔,对面商铺前大树上一个乌鸦也没有,长安赈济署这边却是密密麻麻的仿佛是乌鸦窝一样。赈济署的官吏现在被长安的商人私下戏称为“乌鸦”,恶名和税吏曹的“黑犬”并驾齐驱。

衙署签押房里,赈济署令袁兴宗在上位坐着,下面两个属吏,傅知仁和陈与义正向他禀报今晨去东西市商会的结果。

傅知仁的脸现在比鸟屎还臭,沉声道:“袁大人,东市商会还是那句,要赈济工徒的话,只能将饭食送到工坊里去。”商会对赈济署的态度是不冷不热,这般软绵绵的抗拒,再加买房舍被坑的事情,着实让这位当初的西河巡吏窝火。他犹豫了片刻,又道,“周会首说,现在商会干预工坊的权限太小,假如再稍稍扩充一下,说不定就能更多为朝廷效力了。”

袁兴宗冷哼了一声道:“他想得倒美。”见傅知仁似乎对周会首的提议有些心动,又道,“原先长安商会权力极大,又被几家的富商巨贾把持着,新来的商人在长安做生意,都必须先请商会定价,而后才能买卖,否则根本做不下去。三十年前,吕丞相察知其弊,才推动柱国府推行“自守市易律”,规定官府和商会皆不得强行干预商户订约交易。当初推行此律时,商会便大加反对,百般阻挠,和现在工徒之事也差相仿佛。不过朝廷终于将此律推行了下去,此后各地去除了商会行首把持市面,百业兴盛蓬勃远胜从前。”他顿了一顿,“当初推行此律时,我尚且是一小吏,深知这商会权势过大的厉害。这关到笼中的猛虎,万万不可再放出来了。”

傅知仁也不再坚持,只腹诽道:“似乎也是从那时起,关东的奸商大张旗鼓地过来的吧。”

袁兴宗又问陈与义道:“西市商会是什么态度?”

陈与义面带怒容道:“和东市也差不多。我看他们私下肯定串通了。”

傅知仁也道:“这帮商户打得好算盘,到工坊中去赈济,等若朝廷替他们养工徒,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他计算过,勉强养一个工徒能干活,每天饭食也至少要花二十钱,一年就是六贯多。奸商可是连这点银钱都想要千方百计省下来的。他最看不惯那惟利是图的嘴脸,这些日子来和商会主事虚以逶迤,实在是憋得火大。

陈与义愤然道:“怎能如此姑息养奸?”他出身关东官宦之家,言语中有对夏国朝廷已极为不满。

袁兴宗瞧了他一眼,缓缓道:“工商之利事关重大,朝廷投鼠忌器,不得不谨慎为之。”陈与义屈身下属,虽未反驳,面上却是不以为然之色,袁兴宗又道,“我朝秉耕战之道,建军士之制。国中五百三十余万户数,士人不足百万户,三百二十余万户为荫户,百十余万商户。”他在天策院中每日钻研国政,此刻谈起来如数家珍,傅知仁和陈与义皆知晓这是难得的机会,都凝神细听。

袁兴宗喝了一口茶,徐徐道:“这三百多万荫户一年向士人所奉的三成岁入,统计曹估算,总在五千余万贯,但只三分归于营队,三分归于诸军,三分归于朝廷,最后,朝廷每年在荫户身上只得到七八百万贯而已。而据本官所知,关东两税近六千万贯,大都归于汴梁的。”

“朝廷所得居然如此之少么?”陈与义吃惊道。他信奉天下财货恒定,既然夏国宽待军士,那么朝廷所得必少,可是也没想到竟然如此之少。这些税赋数字夏国虽然没有严格保密,但也不会宣之于众,陈与义只能满脸震惊和疑惑神色地看着袁兴宗。

“正是,”袁兴宗肯定道,“关东以富户为国家守财,我朝以军士为国守土,军士得到原本是富户地主的地租,这也是应有之义。只是散之于百万士人,财货没有关东那么集中。”

陈与义点了点头,问道:“那朝廷给军士和官吏的俸禄从何而出?”

袁兴宗继续道:“不足百万户士人,向朝廷所纳的三成岁入,在两千四百余万贯。而百十万商户,向朝廷缴纳的三成岁入,在三千余万贯。两者合计五千四百余万贯。而现今朝廷付给军士官吏,乡里教师的职禄开支是两千四百余万贯,为有爵位在身的士人颁发的爵禄开支是三千余万贯,收支恰好相抵。除此之外,还剩下那七八百万贯的荫户岁入,十中抽一的进出关税,采矿权和学徒钱的朝廷分润等岁入,来维持各级朝廷的运转,以及修桥铺路,奖励学业,兴利除弊等等。”

陈与义沉默片刻,他从前只道关东才有冗兵冗官之费,却没想到军士之制,以及为百万士人颁发爵禄为夏国朝廷造成的财政负担,也不下于关东。商会所缴纳的赋税已经是夏国朝廷不可缺少的收入,也难怪两府会如此投鼠忌器。

傅知仁问道:“难道对商会只能听之任之,朝廷不能够再多加干预吗?”他拿起桌子旁边袁兴宗所写的“赈济工徒律”草稿道,“依我看,袁大人的主张比那些奸商要好上百倍。”

袁兴宗却摇了摇头,道:“夫有一利,必有一弊。朝廷允许商会行自治之策,也是保全我等。”他见傅知仁脸上有不解之色,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四年前,本官上了驿站交由商办的奏折,蒙朝廷看重,就将这事情交给我去推行。某日,一个商人设宴相邀,因为是华县令任上时的旧识,本官就去赴宴了。结果那商人带来一个满身珠翠的绝色女子陪坐,又许以黄金万两的报酬,只要本官首肯将两百多座要道上的驿站交给他去经营而已。若按照他所说,一切都会按照朝廷的程序来做,不会出一点纰漏,而绝色美女和万两黄金就是本官的了。”

“那后来怎样?”傅知仁虽然明知结果,可还是忍不住问道。

袁兴宗讽刺般地一笑,沉声道:“本官受圣人教诲三十载,自是斥责了他,拂袖而去。不过,那商人的一句话却令我铭记至今。”

陈与义脸色微变,追问道:“是什么话?”

“钱至十万贯,可以役鬼神矣。”袁兴宗抬起茶盏来喝了一口,“从那以后,每逢涉及言商兴利之事,本官都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须知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脸色一沉,加重了语气道,“知仁、与义,此处并非清静之地,你二人皆是朝廷栋梁,当洁身自好。”袁兴宗没说的是,驿站改为商办之事,最后还是有数名官吏被利诱拉拢,最后被察奸曹法办。

“是,署令大人。”陈与义和傅知仁齐声答道,声音颇大,震得窗棱纸上的灰尘都下来了。签押房外的乌鸦也扑棱棱地飞起几只来,在空中嘎嘎噶地的乱叫,吵得旁的吏员好不心焦。

赵行德的府上,正是十日一结工钱的时候,李若雪道谢道:“这些天我行动不便,有劳刘婶了。”她在闺中时便常见王氏给府中的仆婢发工钱,所以这女主人的架势也似模似样的的。

刘婶笑道:“夫人说哪里话来,能呆在天仙一样的人物身边,我也多沾了仙气呢。”她接过将三张五百文的交子放入怀里。

赵行德问道:“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刘婶整日都耽在我这里,没有误了农时吧?”

刘婶儿道:“不瞒大人,用了两个短工,和我那两个半大的孩子,倒也顾得过来。”

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若是家中乏用,我这里可以周济一二。”他知晓有些农家子弟因为年纪或其他原因,还没到接受授田,在农忙时节就邀约出来为这些家里人手不足的人家打短工。因为是农忙人手短缺,力钱还要超过刘婶子这一天百五十文。这些年也亏得刘婶子四处帮佣挣得银钱,才勉强能将她家那五十亩授田耕种下去。

刘婶却摇头道:“多谢大人好意,老妇这里还周转得过来。”

李若雪心善,担心她是碍于面子不便启齿,柔声问道:“真的么?”

刘婶点了点头,道:“多谢夫人。”她见李若雪眼中关心之色,不由心生感激。在夏国,荫户必须向士人禀报岁入,以决定缴纳三成岁入的具体数字,故而刘婶也向赵德夫妇详细解释道:“去年风调雨顺,授田里打了二十六石粮食,家里养的羊肥了的有十二口,再加上捻线织衣,老妇帮工,扣去给短工的工钱,还有五十六贯多铜钱,夫人怜悯未取荫税,足够开销家用有余了。”

李若雪微微蹙了下额头,看着赵行德,她生于官宦人家,有时买一本书册便要用一贯钱,而夏国的铜钱和宋国铜钱还有区别。故而也不知这一年五十几贯对农家来说是否够用。

赵行德心念微闪,计算道:“四口之家,日费百五十钱,果真够用吗?”

刘婶点了点头,面带欣然道:“三个小的在教书先生那里吃顿午食,四张嘴在家一天吃五升粮食,鸡鸭羊都是自家养的,小菜是家中种的。将剩余的粮食,养肥的羊卖掉一半,加上老妇帮佣所得,见钱二十多贯。年头到年尾的酱醋茶糖盐这些杂项花销,也要十一二贯钱。寒冬腊月买石碳用钱两贯。还剩五六贯钱,买几匹布,一家老小各自扯两身新衣,一年到头便就打平了。”

刘婶丈夫早死,她起早贪黑将三个孩子拉扯长大,此刻面带着引以为豪的神情。李若雪眼中隐现同情,怕她尴尬而没表露出来。赵行德叹道:“农家一年四时忙碌,到头来只能饱暖而已。田赋所出,确实不能再增加了。”

章40 挟矢不敢张-1

进入五月,早五年前到关中这批工徒,约期就要满了,能熬出来的,都有百贯工钱可拿。今天是罗掌柜和约期快到的工徒算账的时候,虽然总有些克扣,但大数还是错不了。

鸣蝉开始高一声矮一声的“知了”“知了”。虽然邱氏工坊严密地封锁了外间的消息,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天气热起来,工徒们的心思也热起来,私下都在传言,朝廷打下了石山西边连片的沃土,只要去了就有授田,耕牛农具都可以暂借,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百十个工徒排队依次走进账房,他们虽然被这五年的苦工折磨得瘦骨嶙峋的,可脸上都洋溢着一层神光,眼中满是激动,感染得旁的工徒都忍不住跃跃欲试起来。正是这一年一度约期到来领工钱的日子,让更多的工徒能够忍受下来。一个年轻的工徒等在队列里面,笑得合不拢嘴。

“那个姓孙的连媳妇都提前接过来了,一领到工钱就要一起去石山。”郭宏艳羡道。包七丈舔了舔嘴唇,喃喃道:“好女人啊。”那关东来的小媳妇他也看过一眼,腰细屁股大,这两口子到了石山那边,那就撒开了生儿子。这工坊里的工徒,大多两三年没见过正经女人了。每逢发工钱的时候,娼妓和赌摊就像闻见了污血的苍蝇一样嗡嗡地飞过来,总些人憋不住火气,把大半年甚至两年辛苦的工钱,七贯八贯的花出去。

将脸从账房那边转过来,包七丈和郭宏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对付面前这具的织布机。工房里的光线很暗,为了防止雨水淋湿了机器和布匹原料,工场搭了个茅草铺的屋顶,四面透着风,到了冬天就用蔑席围起来。除了关东常见的丝麻,夏国工坊还大量用羊毛纺线织布。工坊所用的织机比关东家用的要复杂太多,眼睛手脚都要不停地忙活,脚踏板多的有六七个,少的也有三四个。故而织布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按照花纹的样式织布。初习工徒只能用单人的织机,为了织造布匹上的花纹,织布工徒的左脚趾牵引天综,右脚趾牵引地综,每织入一根纬线,都要提起一片天综和地综,还有一个踏板控制梭子。熟练之后,才由两人或多人配合织造越来越复杂的花纹。织造的布料还要经过浆洗等后续工序,才算是大功告成。

包七仗和郭宏都累得浑身乏力,眼冒金星,七八个时辰下来,才拖着疲乏的身体从织机上下来,一步一挨地到工棚,却察觉周围的气氛却有些异样。

“东家把工钱给扣下来了,要他们再做一段时日。”有人闷声道。罗掌柜翻出一本账簿,工徒前期习艺时废掉的料子,五年里面大小疏漏都罗列在上面。掌柜的说现在工坊缺人手,这批工徒若是好说再干一段,那就既往不咎,若是强要离去的话,那就不好意思,明算账,不赔工坊一笔银钱就算不错了。

“是么?”包七仗咧嘴笑了笑,表情却好像是在哭,他全副的希望都在罗掌柜的那个账本里面。只是天知道,除了他的工钱,还记了些什么东西。

“若碰到我,就跟他们拼了!”郭宏压低了声音,愤愤道。

他身旁那人姓李,躺在土炕上翻个身,“噗”的一声放了个屁,才哀声道:“拼,你怎么拼?这护院的可是拿着刀枪弓箭,还有火铳,砰的一响,就是铁板也打穿了。”他的眼珠子完全混浊了,仿佛一口浓痰样的颜色,流出绝望的目光,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好歹要弄死高赖皮这条恶狗。”郭宏压低了声音,愤愤对包七丈道。高赖皮就是把他们这伙骗到工坊来的工头,郭宏一直在想,若不是陷到这个地狱里来,自己可能已经在石山分到五十亩田地,讨了媳妇,说不定娃娃都在地上爬了。

“莫发狠,自己吃亏。”包七丈还是那一副稀泥一样神气,仰面静静躺在土炕上,等着敲瓦缸喝粥。默默地想着,还有两年,两年以后,自己领不领得到该得的一百贯呢?要是领不到的话,是上吊?还是卷铺盖走人?“还是像郭愣子说的,弄死高癞子,老子一命赔一命。”包七丈突然冒出了一个恶狠狠的念头。

这顿粥比往日稍微稠了一点,可包七仗和郭宏都没心思欢喜,喝完以后将碗舔干净都不用洗,便有气无力的朝土炕上一趟,一夜无话,沉沉睡去。天上厚厚的浓云遮蔽了月亮,一副暴雨将至的样子,可这雨总也下不下来,闷热得很,土炕上一溜儿躺着二十七八个工徒,个个都脱得精赤,鼾声大作中,不时响起“啪”“啪”驱赶蚊蝇之声。

工头邱六儿喝了二两米酒,烧得两眼通红,直勾勾地望着柴房,有些担心地问:“五爷,真的不妨事么?”

杜五爷不屑地撇了撇嘴,骂道:“怂了?”他吐了口口水,“爷们干这事情也不是头回。那姓孙的傻不愣还被锁在工棚里,机会难得,你不上没人拉你!”他毫不讲究地在胯下挠了一把,快步朝柴房走过去,其它两个工头跟在他后面,邱六犹豫了一瞬,吞了口口水,也跟了上去。和破鞋烂娼相比,那姓孙的媳妇可是个良家妇人,没多久,柴房里就响起剧烈的挣扎和喘息声。

第二天早晨,罗掌柜召见了这几个工头,黑着脸,二话没说,扬手就打了杜五一个巴掌,差点把他牙齿都打了出来。“大掌柜的。”杜五委屈地捂着脸,“小的知错了。”正如他所言,做这事情也不是一回了,从前有一个更漂亮的,还孝敬过掌柜的。

“一群蠢猪,怎么就管不住下面那根玩意儿!”罗掌柜的骂道,“尽给我添乱!”他低着头,这姓孙的小子也真犯浑,居然到处嚷嚷着要告官。邱大官人前脚刚去关东催货,后脚就出了乱子,可教自己怎么交代。

“掌柜的,”杜五涎着脸道,“那倒霉的工徒就算去告,衙门捕快都是要人证物证的,喊冤也没有用。”

罗掌柜听得心头火起,抬起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喝道:“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能让他去见官么?”他黑着脸,喘了半晌的大气,眼中厉芒闪过,闷声道:“照旧例,你们几个做得好事,就由你们几个处理干净!”见下面这四个工头愣在地下,冷冷喝道:“还不快滚!”

走出账房,邱六而低声地试探道:“五爷,是要把男女两个做掉吗?”他顿了一顿,叹息道:“那女子还不错,可惜了。”带着微微的遗憾。杜五眼光微微一闪,狞笑道:“好小子,够胆色。”

姓孙的闹嚷出来女人被污了的消息,仿佛一颗火星掉落在干柴堆上。本来引为工钱被扣而愤愤不平的工徒就更加愤怒,只不过在工头长期的威压下还不敢表现出来。“球,一群畜生!”包七丈这样的老实人也低声咬牙切齿地骂道。“这帮杀千刀的。”郭宏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两三个工徒相互错身而过的时候,相互看了眼,眼中都是仇恨的目光。

下工的时候,姓孙的被工头叫出去商量,后来夫妇都不见了,听说是掌柜的给了一大笔钱打发走了,甚至有人暗暗地羡慕那姓孙的好运气。直到第四天早晨,县衙的捕快过来问话,说是郊外挖药材的农人挖出了两具尸身,其中一个身上找到一张契据,表明这个人叫做孙吕,在邱氏工坊做五年工徒,期满之后,将兑现一百贯的工钱。因为工坊还没有兑现,所以孙吕小心地将这张他自己也不认得几个字的小纸卷在衣服缝隙里面。几个杀人凶手也没有搜出来。

衙门的捕快照章办事,问了罗掌柜后,又问了和孙吕住一个棚子的工徒。这下子,整个工坊好像是冷水滴到油锅一样炸开了,捕快刚走不久,上千数工徒就不顾工头的威吓,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账房围了个水泄不通。“杀人偿命!”“赖账的还钱!”不知是谁先开始吼起来,不少人都跟着嚷嚷。包七丈和郭宏也满脸通红地挤在人群里。“这帮孙子也太欺负人了!”郭宏回头来对包七丈道,他看见前面有个工徒已经和一个姓杨的工头抄骂抓扯起来,不一会儿就动上了拳脚。群情激奋下面,那些工头现在似乎也有些怂了,一个个没了平常的嚣张,如临大敌般手握刀剑弓弩,还有火铳,守在账房和库房的外面。

外面的工徒闹得越来越凶,有的再喊“罗掌柜的出来说话!”“叫东家出来说话!”有的在叫“把工钱结给我们!”“杀人偿命!”还有的迷失了心性,开始砸织机,然后把那些碎木头朝着工头们丢过去。

忽然,不知道是哪个工头手滑了,嗖了一声,一支弩箭直直地插在一个工徒的面门上。

这下子更如同火上浇油一般,外面早已围得水泄不通的工徒人丛里面,顿时将土块木条雨点般的投掷过去,更多的人高声喊道:“反正是个死,跟他这些狗.娘养的拼了!”

账房和仓库的外面乱成一锅粥似的,后面的人推搡着前面的,跌跌撞撞的朝前用去。前面的早就红了眼睛,扑上前去就抢夺工头手中的刀剑弓弩,有的还抢到了铁铳,也不会放铳,就当成趁手的棍棒朝着对面劈头盖脑地打下去。平常耀武扬威惯了的工头们自然也不能束手就擒,纷纷用手里的武器拼命地反抗。地上的血迹,渐渐蔓延开去,越来越大片,越来越粘稠,直到变成一片暗红色的泥泞。

章40 挟矢不敢张-2

夜色深沉,丞相柳毅在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这才合上面前的卷宗,准备回府。刚刚走到门口,走廊远处传来噔噔快走的脚步声,书吏喘着粗气将一份十万火急的卷宗拿了上来。

“这么晚了,哪里出了事么?”柳毅翻开卷宗,入眼一纸鸽书。

“大人,关中,关中的工徒叛乱了!”年轻的书吏于守道憋了好大一口气道。

柳毅没有理会他,将鸽书一目十行的看了过去,深深皱起了眉头。鸽书是长安令崔乾清发来的,关中最大的工坊,邱氏工坊的七千多工徒突然起事,工徒将掌柜的和百十名工头都扣押在工坊里面,要求东家邱大瑞出来和他们结清工钱,还要官府让他们去石山领取授田。商会已经调集了数千城卫军准备强行弹压,双方正在邱氏工坊外围对峙着。变乱的起因经过鸽书叙述得很模糊,只笼统地请示如何应对。

“丞相,怎么处置?”于守道眼中透着一丝惊慌,他老家正好在长安附近,可不能遭了兵灾啊。他试探问道,“要不要调兵平乱?”

柳毅眼神一凛,看了于守道一眼,没有说话,快步走出了去。于守道紧紧跟在柳毅的身后,不敢再多说话,送柳毅来到门口,虎翼军护卫长王昭乾已经备好马车,柳毅沉声道:“去大将军府!”随即钻入马车,二十骑虎翼军卫士翻鞍上马,蹄声阵阵跟在马车身后,飞快地消失在街巷远处。王守道仍呆呆地站在丞相府门口,暗暗想道:“不知丞相这去大将军府,是不是去调兵平乱?”

来到大将军府门口,卫士通秉后,守卫的虎翼军卫士言道,张上将军已经回府了。柳毅立刻命转向张善夫的府上。张善夫来不及换上袍服,就穿着一身就寝的短袍纨裤见了柳毅。

柳毅给张善夫看了鸽书,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关中旧有府吏与商会工坊的纠葛很深,处事容易偏袒,当令赈济署令袁兴宗主持大局,若要平乱,关中诸军应听他号令,以免滥杀无辜。”

张善夫皱着眉头道:“你要关中州县听袁兴宗号令可以,要关中诸军受他辖制,不和规矩,而且诸军调遣都要护国府的府令,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他深知皇帝和相府在关中工徒一事上的态度,所以也尽力给予配合,但文臣号令诸军,像柳毅这样本身出将入相的人物自然有这个威望,甚至可以事急从权,但像袁兴宗这样纯粹的文士出身,没有护国府的府令,诸军是绝不会听他号令的。

这在柳毅的意料之中,他眼神微动,沉吟片刻,道:“那我先下函关中州县,由袁兴宗全权处理此事吧。行军司可否同时下令,关中诸军各自谨守营垒,没有护国府的府令,不得擅自干预商会和工徒的纠纷。”

他紧盯着张善夫,这才是柳毅此行最重要的目的。诸军虽然没有护国府府令不得擅离驻地,但商会自治的领域和军府的驻地有模糊重合之处,说不定有一两个与商会关系甚深的校尉甚至将军勒兵介入,事情就复杂了。

张善夫点了点头,颇有深意地勘了柳毅一眼,沉声道:“丞相放心,这是应有之义。”

“多谢张上将军相助,”柳毅沉声道。

“丞相言重了,都是为了国家。”张善夫一边说,一边裹上了件熊皮大氅,来不及换衣服,就带着虎翼军卫士出门去了大将军府颁下行军司的军令,严令各军,在护国府府令下达之前,不得擅自介入商会和工徒的纠纷。柳毅也回到丞相府,下函关中各州县,一切斡旋调停等处置,皆有赈济署署令袁兴宗全权负责,为防万一,州县可以动员团练各守本境,但不得介入商会和工徒的纠纷。

这承载着千百人人头性命的鸽书发出后,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柳毅只觉微微有些乏力,他深深吸了口气,强子振作精神,再度登上马车,连夜入宫,向陛下陈宣禀报此事。

天色拂晓,早餐吃了两张豆角肉馅的烙饼,还有掺羊乳的油茶,赵行德只觉浑身精力充沛,挂上腰刀,正要和李若雪道别去承影营的训练场,院子外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赵行德开门一看,却是一名素不相识的虎翼军军士,拱手道:“这位是承影第八营的赵校尉么?”

“是我。”赵行德上下打量着他。

“在下高柏秀,护国府今日有大事商议,所以特地来请赵校尉。”那虎翼军微笑着拱手道。赵行德看清了他胸前的材官徽记,点了点头,霭声道:“我的营队急需训练,耽误不得,也必须去吗?”他说来有些惭愧,周仲元让他在西都这段时间常去护国府历练,不知为何,赵行德却隐隐对护国府有些敬而远之。现在承影第八营的整训初具规模,八个百人队已经开始合练,赵行德每天都是早出晚归。

高柏秀再次拱手道:“今日却要商讨重要国事,陛下亲自莅临议事堂,在西都的校尉都必须赴会。”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赵校尉莫让末将为难。”赵行德点了点头道:“那可否容我先到营里去一趟,也通知部下一声。”

高柏秀笑道:“赵校尉无需担忧,护国府早已派人告知了。”他牵着一匹马,站在远在外面相候,神色自若,显然,不是头一次干这种把在京中逗留的校尉拉到护国府去的事情。

到了这个份儿上,赵行德也不好再推脱什么,只回身和李若雪打了个招呼,又叮嘱了前来帮忙的刘婶,便匆匆备马,跟着高柏秀来到护国府。仰望着高大的三叠重檐圆形穹顶,一股威压之气扑面而来,赵行德不觉心神一震,整理了一下军袍,迈步走了进去。

议事堂内原本寂静一片,但显然赵德是迟到了。开门的声响惊动了两百多名校尉不满的目光,连坐在正对着议事堂大门的尊位上的陈宣都朝门口这个手足无措的校尉看过来。陈宣看着这个不安的生面孔,坐在他旁边的张善夫低声道:“这便是承影第八营校尉赵德。”陈宣微微点了点头。

赵行德只觉尴尬无比,他朝左右望去,这些校尉有十几个头发花白的,但大都正值壮年,至少也是三十五六年纪。在学士府郑相堂照过面的余藏云和康德明各自高踞一方显要的位置,也不知是规定的还是默认的,赵行德自然不可能上前和他们套近乎。正不知坐在哪里的时候,忽然,靠近门口不起眼的一个位置上,有名校尉朝他点头致意。赵行德觉得有些脸熟,见他向自己示以友善,顺便坐在他旁边的空位置上,低声道:“在下赵德,不知在哪里见过兄台?”

那校尉微微一笑道:“在下也觉得兄台面善,大概这就是一见如故吧。”顿了一顿,沉声道:“在下陈重,字千里,安北骠骑校尉。”他面容肃穆,举止沉稳,却语调温和,令人心生亲近之意。其实赵行德确实与这人见过一面,只是当时两人皆心有旁骛,所以都没留下什么印象。

赵行德忙拱手道:“赵德,承影军校尉。”陈重里微微动容,却只轻轻“哦”了一声,奇怪赵德不但如此年轻就是承影校尉权将军,而且居然没有听说过太子名讳。他在漠北虽然能以灵州陈千里之名隐藏皇子身份,但在敦煌识得他的朝廷显贵就太多了,身为校尉至少也听闻过太子陈重之名才对。“这个赵德,还真是有古怪啊。”

虎翼军校尉余藏云刚刚想要说话,却被赵行德这冒失的迟到者打断了,见众校尉重新将目光转向自己这里,方才对陛下拱手行礼,然后轻轻咳嗽一下,沉声道:“诸位,人所共知,以文臣领军乃关东弊政,此例一开,必将贻害无穷。”他此言一出,好几个校尉就微微点头,更多的是则是在心中称是。关东文臣压抑武将,令护国府对此极为警惕,此言道中了不少人的担忧。

余藏云微微一顿,又道:“更何况,辛署令从不知兵,贸然掌军,恐怕也不妥当。再者,关中乃国家腹心要害之地,仅仅造反的邱氏工坊,便有七千工徒,长安附近工徒不下七八十万,这如同一把火放在了干柴上面,倘若不及时扑灭,恐铸成大错,所以我主张,当速速选任骁将,以快刀斩乱麻,举兵平乱。”

他话音刚落,另外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道:“不知道余校尉所说这快刀斩下,到底是斩哪根乱麻,是那为富不仁肆无忌惮的奸商呢?还是被逼无奈起事作乱的工徒?要知道这一刀下去,可就是成百成千的脑壳!”此人乃是白羽军校尉杨任,相貌白皙俊俏如妇人,身形瘦高,但额头极为饱满,一双眼睛隐隐含着的精光,让人看过一眼便不会忘却。他说话的声调也很高亢,带着极浓厚的陕北口音。

“事机万变,当断则断,这个自然要前方将士决定,”余藏云淡淡道,“难道杨校尉要像汴梁官家一样,千万里之外以阵图遥制吗?”他和杨任都是出身的关中的,却每每针锋相对。

皇帝陈宣高踞在尊位上,凝神静听着议事堂内校尉们的争辩。身为皇帝,即便出于维持皇家尊严的打算,也是不能直接卷入到护国府的争议中去的。如果护国府最终决定与皇帝的本意相违背,陈宣最多也只能拒绝用御玺以示不满而已,因此还要冒着被两府弹劾而被迫逊位的风险。

章40 挟矢不敢张-3

东面华山、王顺山、骊山,肴山横亘于黄河与洛水之间,南边太白山、终南山等,西边岐山、陈仓山,北面尧山、黄龙山。雄伟的山脉绵延逶迤,宛如天然的城墙环绕着八百里秦川。此地乃关中的精华,地势平坦,沟渠纵横,素称粮仓,关中三分之二的粮食都产自以长安为中心这片平原。

夏国工商大兴之后,更有九成的工坊都健在以长安为中心前朝京畿道的狭窄地域内,这里有渠运和驰道四通八达,将关中造的丝绸、棉布、呢绒、肉脯、瓷器、兵刃、农具、巧物输往各方,西域的白叠棉花、陕北的石炭肉脯、漠北的貂皮羊毛、蜀地的织锦茶叶、青唐的盐巴、汴洛的瓷器绢帛、辽国的药材烈酒,皆汇聚于此,或者进入工坊,或者由商队继续转往各方。

百年积聚生息,使关中人恢复了雄视天下的自信,在民间,能工巧匠俯拾皆是,到处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说话为荣,女子要以饱满肥美为好,缠足一概不行,各州县除了团练军每年两次校阅外,还自结了弓箭社、刀枪社、铁骑社等。朝廷未曾用兵关东久矣,但恢复汉唐雄风的论调一直在酝酿之中。长安不满于东都的地位,好几次推动请求皇室和五府东迁,关中驻屯诸军没有战事,亦四时操练不辍,如同困在笼中的猛虎一样打磨着爪牙。

关中与大宋相邻,函谷天险东面,洛阳行营屯兵十五万威胁着关中。又造成了关中人,特别是关中军士在心理上对关东隐隐的敌视。铁骨军上至将军、校尉,下至普通军士,不少都和长安的商人过往密切,有的甚至还买了大商行的债券吃债息。

天色未明,东市商会的会首周庭芝就星夜赶到邱氏工坊所在渭南县的铁骨军营垒,代表商会恳请驻军协助,恢复商会自治区域秩序。铁骨军校尉卢德静爽快地点头答应了。卢德静这一营步军多是夏国军中向称精锐的陌刀手,军士皆披挂重甲,善使陌刀和长柄斧两种兵器,本来是对付敌人骑兵的,用来对付工徒那就是牛刀杀鸡了。

“多谢卢校尉,今日援手大德,我东市商会感激不尽,将来必有厚报。”周庭芝眼中的感激神色确实发自肺腑。由各工坊护卫所结成的商会城卫军数千之众,虽然围住了邱氏工坊,可是城卫军的战力着实堪忧,不但和工徒相比也不太占优势,还畏缩不前,趁机大张旗鼓地和商会谈上阵拼命的条件。现在各工坊的工徒都隐隐有不稳的趋势,那些工坊主人甚至来找周庭芝,要把本工坊的护卫抽调回去弹压工徒。

“这厚报就不必了,”卢德静笑道,“工坊虽然是商会区域,但也在我营驻扎的东都渭南县境内,维持地方清平,也是我营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一边下令,一边穿戴上头盔甲胄。

营房外面,铁甲铿锵,营中军士得令后飞快打马出营,通知分散驻扎渭南县境的半数军士速速回营,准备出征平乱。造反的工徒虽然有七八千人,又有工坊墙壁依仗,但在卢德静眼里,这些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营中几个弓箭手带着城卫军数轮齐射,就能杀掉一部分负隅顽抗的,迫使前面的溃散,然后便是浑身重甲的陌刀手结阵上前去砍瓜切菜,粉碎一切抵抗。

“敌人没有骑兵,用精锐的陌刀手,真是可惜了。”卢德静一边想着,一边舔了舔嘴唇,关中军已经很久没有见血了,从骨子里有一种兴奋的感觉。

五百人的营队集合起来很快,邱氏工坊离营垒不过两里多地,校尉卢德静也没有骑马,军士们身着软甲,将数十斤重的铁甲和陌刀等兵刃背在背上,步行朝着动静越来越大的工坊那边赶去。

几乎在卢德静营队赶到邱氏工坊的同时,赈济署令袁兴宗也骑马赶到了,他在马上朝着卢德静拱手道:“柳丞相已下府令,授予下官全权处理此间工徒变乱之事,还请卢校尉勒兵,少安毋躁。”在袁兴宗的身后,还跟着陈与义、傅知仁等十来个属吏,除了有的腰间佩剑,几再没有带别的兵刃。

卢德静皱了皱眉头接过袁兴宗递来的鸽书,赫然有丞相府特急公函的密印,假若是伪造的话,这袁兴宗就是犯了死罪。柳毅历经安东和安北两任上将军,军功赫赫,又出将入相,乃是他生平最为佩服的大臣之一。“既然如此,”卢德静沉吟道,“本官就稍带片刻,静观袁大人如何处断。”他将鸽书交还给袁兴宗,转身下令,除了放哨的军士外,全营军士穿戴上铁甲,席地而坐。

周庭芝一见便急了,上前来道:“救命如救火啊,袁大人,你这是什么话,你们看见罗掌柜的还有其他护卫都被这些刁民给劫持了吗?”他像是个无头的苍蝇样窜来窜去,看到了早到了片刻的长安令崔乾清,仿佛有了救星一样跳过去,哀叫道:“崔大人,崔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长安令崔乾清脸色阴晴不定,没想到丞相府直接下令由袁兴宗处置此事。州县官吏的某些职权,依照惯例是丞相也不能直接干涉的,这工徒变乱之事虽不在惯例范围内,却令崔乾清感到颜面无光。他退了一步,对周庭芝拱手道:“周会首放心,丞相府有令,此事交由袁大人全权负责,本官也相信,袁大人一定会妥善处置的。”崔乾清原已准备好了征召令,发动长安府左近各县团练兵两万五千人,实施全府戒严,以雷霆之势控制乱局,只差请本府十一位护民官联署了。得知由袁兴宗处理此事后,他立即将这封征兵的公函藏了起来,存了个冷眼旁观的主意。

赈济署令袁兴宗虽得了处置工徒变乱的授权,指望的上的却只有身边这二十几个赈济署的属吏,长安府和渭南县来听命的三班衙役,使用不太顺手。渭南县令谭慧开一脸紧张的神情,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来回踱步,见袁兴宗和崔乾清赶到,快步上来,开口便问道:“两位大人,什么时候动手平乱?”

“平乱?”袁兴宗眼神微微一凛,沉声问道,“此事为何而起,可弄清了原委么?”

“这个,”谭慧开脸色一滞,低声道,“那些关东人喊话说,工坊邱东家拖欠了百来个到期工徒的工钱。他们闹工钱的时候,那护院的惊慌失措,放箭射杀了一个人,然后乱起来就不可收拾了。现在工徒们要东家邱大瑞出来说话,还要朝廷保证送他们去石山领取授田,不然......”他有些吞吞吐吐。“这伙刁钻的懒骨头,太嚣张了。”有人恨恨道。

崔乾清厉声问道:“不然什么?”

“不然他们就宰了邱氏工坊的掌柜的和工头,杀回关东去。”谭慧开悻悻然道。这句话哪怕是转述一次,他都觉得大丢颜面。

“好大胆!”崔乾清脸色铁青,“竟敢威胁朝廷!”他袍袖一甩,转身对袁兴宗沉声道:“袁大人,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旁边的周庭芝亦恳求道:“大人,可千万不能让这伙无法无天之徒得逞啊,现在只因为这里的乱子,附近各处工坊都些不稳了,倘若让他们遂了心愿,旁的奸徒群起效仿,竞相讹诈东主,必然使百业凋敝,关中根基动摇,后果不堪设想啊。”

袁兴宗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本官自有分寸,”又问道,“事主一方工徒都在工坊里面,另一方工坊东主邱大瑞何在?”

“这个,”周庭芝有些支支吾吾。旁边谭慧开道:“邱东主回关东催货去了。”见袁兴宗脸色微变,又解释道,“临行时来本县办过通关文牒。”

袁兴宗点了点头,沉声道:“当务之急,是让乱局平定下来,不可愈演愈烈,一切终将由律法裁断。本官身负朝廷重任,协调此事,既然如此,且派人上前去向工坊内喊话,若是那些工徒有冤屈要述,本官可上前听取,若有旁的要求,也都可以当面向本官陈说。”

渭南县的壮快小跑着上前去,用厚纸卷成的大喇叭朝着工坊墙头喊话,没多时,前面传来消息,工徒要见朝廷的命官。但赈济署令袁大人,只能带两个从人在墙外听,旁的官兵不得上前,否则他们就要放箭杀人。

谭慧开忙阻拦道:“袁大人,这些乱民据说已经杀了两个工头,此去危险。”

袁兴宗微微一笑,朝身边的长安令崔乾清拱手道:“他们忌惮官军,懂得为自己打算,那还不是丧心病狂之辈,本官便上前去一听,又有何妨。”他命出身关东仕宦的陈与义陪他上前听关东工徒说话,傅知仁留在原地主持大局,万一有意外发生,千万要按捺得住,绝不可酿成震惊天下的惨事。

“那些工徒已经扣押了掌柜等百余人,只怕有诈,大人不可轻赴险地啊。”傅知仁也劝解道。

袁兴宗微微一笑,沉声道:“子瞻先生做文章有两句话,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他顿了一顿,看着身边的崔乾清、谭慧开、卢德静和傅知仁等官吏,缓缓道:“今日之事,牵动着天下苍生气运,为后世留下来的仇怨还是希望,都全在各位一念之间。本官此去,乃是行可行之事,使我朝百姓免遭荼毒。”他抬头看了看天边如血的绯云,叹道:“人非禽兽,无论发生何事,诸位当记得子瞻先生后面这句话,当止于不可不止之处。”

袁兴宗和陈与义都是徒步去的,夏日的宽袍在晨风中显得格外的单薄,身形却都是笔直。背影,在缕缕晨曦中,显得格外高大、耀眼。

这时,校尉卢德静也得到了行军司下达的军令,只约束着五百军士在工坊旁边警戒。他杵着未出鞘的横刀,目送袁兴宗二人渐行渐远。天边,万道晨光正从地平线上投射出来,无边的朝霞如同大海翻涌,血红的彤云化出无数幻影,又宛如千军万马正在奔涌向前。

章40 挟矢不敢张-4

日近午时,护国府议事堂内校尉们还在面红耳赤的争论着商会工徒之事。丞相柳毅刚才拿出了一大叠卷宗展示了工徒所受的虐待。工徒由于被拘束在工坊之内,与外界完全隔绝,衣食皆仰给于人,工徒实际的境况更劣于与废除奴婢制之前的奴隶。奴隶至少还是主人的财产,主人也不会轻易让他们死亡,而工坊则更愿意在契约期内最大限度的榨干工徒的劳力,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大部分工坊都雇佣了凶狠的护卫来逼迫工徒,而这些人又实施了更加令人发指的欺侮。

康德明一手挥着丞相府准备的资料,一边大声道:“根据词讼曹的记录,在过去三年中,发生在工坊里斗殴致残废的案件有七百九十三起,致人死命的有三百二十七起,强占工徒妻女等八百多起。这还仅仅是告官的,那些没有告官的,词讼曹估计至少在十倍以上。”他提高了声调,大声疾呼道,“我大夏疆域之内,竟有如此暗无天日之处,诸位不觉应当有所作为,加以改变吗?”

众校尉都窃窃私语起来,他们许多都和赵行德一样,并没有事先得到通知,这丞相府的资料刚刚拿到手上,一览而过,没留心到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莫道刀笔无情,”赵行德听陈重轻叹道,“笔下字字是血泪。”

“康校尉此言差矣,”余藏云冷笑道,“这卷宗里的案件虽多,可真正告实了的又有几件呢?”他翻阅着那几张纸,提高了声量,念道:“伤人案,证据确凿,判定的有三十七件,人命案,认定为他杀的有十八件,其他的死因不明,至于强占工徒妻女之事,”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八百多起里面判断为和奸的有四百五十七起,其它多是工头无赖,或是工徒自相所为。”

余藏云放下那轻飘飘的几张纸,沉声道:“各位,且不说这告官的案件,若没有判实,实在难辨真伪。即便桩桩都是铁案,难道朝廷就可以罔顾‘自守市易律’,强行干预工徒和商会的契约吗?”他顿了一顿,提高声量道,“自从朝廷颁布‘自守市易律’以来,工坊大兴,各地商会税赋所出,三十年来增加了两倍不止,全来赖此,短短数载之间,朝廷先后用兵于河中、漠北、安南,国用大增,而民不加赋,自古以来未尝有也!此皆赖工坊之利也。”

余藏云环视周围,见众校尉的脸色都凝重,缓缓道:“工坊勃兴不足三十载,必有诸多不足之处,假以时日,必能有所改善。可以想见,数十年间,工坊所出,必数倍于田赋。关中工坊所出,在必将取代荫户耕织,成为国用之源。若我所料不差,只要继续鼓励工坊,百业振兴,将来我朝一统天下易如反掌。只是诸位,若激于一时意气,助工徒而弱工坊,则自塞国用之源,自伐国之根基,必将追悔莫及!”

工坊的好处,其实各校尉都是心中有数,这些年来朝廷开支增加,而荫户所出的三成岁入都没有增长,全赖工商赋税填补了这块缺额,因此除了河中的校尉在全力推动改善工徒处境,加快关东流民向河中、石山的迁移外,其他地方的校尉都有些装聋作哑。而河中却不愿承担这赋税的缺额,甚至连移民的川资也不愿独力承担。

杨仁看了柳毅一眼,余藏云这论调乃是意料之中了,他深吸一口气,正欲站起来反驳他的话,却听身后有个人小声道:“余校尉此言差矣。”杨仁诧异地转身朝后面望去,却是那个刚刚迟到的年轻校尉,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似乎有些怯场,但还是鼓足了勇气大声道:“余校尉此言差矣。”

护国府众校尉的陈述发言,并无一定之规,但根据各人的资历和人望,有着心照不宣的严格次序,这个后辈冒然出声,却是有些冒犯了。杨仁和大多数校尉一样,皱起来眉头,但见丞相柳毅点头以目示意,便冷脸坐了下去,听这个愣头青校尉的发言。

赵行德看不见身边的陈重一脸苦笑的样子,在众多校尉或不满或怀疑或不屑的目光里,他沉声道:“余藏云校尉所说,数十年后,工坊所出,必数倍于田赋。末将完全赞同。然而,余校尉所言,助工徒而弱工坊,是自塞国用之源,恕我不能苟同。”

他不顾余藏云脸色微变,继续道,“工商赋税所出,并非工坊东主一力所为。吾闻诗云,遍身罗绮者,非是养蚕人。今日工坊之财富,虽归于商贾,朝廷之赋税,虽得于商贾,但究其根底,大半仍是从这工徒血汗上来。说到底,今日之事,是工坊太强,而工徒太弱。这强弱之势悬殊,若是朝廷耽于眼前之利,不稍加扭转,只会是工坊愈强,而工徒愈弱,在强势的工坊面前,工徒便如砧板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长此以往,只有两个可能。”

众校尉听他说的有理有据,也就暂且不计较他越序发言,有的还微微颔首,赵行德顿了一顿,沉声道:“第一种可能,工徒被工坊所催逼沦为牛马,饥寒交迫不如奴婢,妻子儿女不保。所谓苛政猛于虎,朝廷虽不加赋税,而工徒亦置于死地矣。”他讥讽般地笑了笑,又道,“从长远来看,这情势对朝廷并无好处,等若是涸泽而渔,而且商贾的势力越来越强,也会有越来越大的野心,岂不闻秦时便有吕不韦商人谋国乎?将来富商巨贾之势,胜吕不韦十倍,所谓财雄势大,十万贯能使鬼神,各位当如何以对?”

这时,坐在上位的陈宣脸色微变,柳毅面沉似水,余藏云却“哼”了一声,低声道:“危言耸听。”只有他身边的十数个校尉听见。

赵行德不理会众人态度的微妙变化,继续道:“第二种可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假若有陈胜吴广之辈,振臂一呼,又或是张角之流,以邪说蛊惑人心,又或是黄巢之辈,亡命于江湖。昨日关中邱氏工坊工徒的变乱仅仅是一个开始,将来工徒数量必然越来越多,所受压榨越加严苛,天下之众,从来不缺奸雄之辈,朝廷若不理工徒之事,等若是为这些奸雄准备好了数十万,数百万大军。假若大乱来时,以天下之大,亦无处容身。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听他说得如此严重,众校尉脸色变得更加厉害,有的却露出不满神情,低声嘀咕道:“就凭那些乌合之众么?”

赵行德还待继续说下去,余藏云却冷冷笑道:“我朝国力强盛,士人百万皆善战斗,又有数百万团练军,莫说这大乱只是危言耸听,就算是张角黄巢之辈一起出世,以我大夏军力之强,灭此朝食,大家正愁没有首级累计军功呢!”余藏云说完之后,好整以暇地看着赵行德,他若要反驳自己,就必然要质疑夏国军士的力量,而这就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几个校尉跟着他哈哈笑起来,适才因为赵行德的乌鸦嘴而引起的忧患之意也消散不少。

赵行德却微微一笑,缓缓道:“我借用适才余校尉一句话,数十年间,工坊所出,必数倍于田赋。”他顿了一顿,看着有些校尉不明所以地神色,加重了语气道,“既然如此,那么工徒的数量,是否也会大大增加,甚至超过荫户的总数,全国之内,有上百万,甚至数百万工徒?”

余藏云没想到他突出此言,脸色一沉,却听赵行德叹道:“军士虽强,悉数征发亦不过百万之数,又分散于各地,而数百万工徒则大多集中国家腹心之地。以秦时之强,只因数百戍卒揭竿而起,天下响应,二世而亡。今此数百万之众,含滔天之恨,怀必死之心,奋力一搏,试问诸位,能使国家翻覆否?”

他这一句话掷地有声,“能使国家翻覆否?”在议事堂良好的回音共振下,有令人有震耳欲聋之感。赵行德说完之后便坐了下去,众校尉都静默了一片,“能使国家翻覆否?”不少人耳边还嗡嗡作响,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句话:“能使国家翻覆否?”不光是陈宣、柳毅、康德明等人,就连余藏云的脸上,也现出无比凝重的神情。

作者:今日两更,第一更送上。

章40 挟矢不敢张-5

邱氏工坊占地甚广,坊墙高八尺,墙头上别出心裁地扎着木刺,虽然逃亡的工徒多半会被抓回来,但总会给工坊增添许多麻烦。院子里原本还养了三十多条巡夜的恶犬,已在工徒*之后被宰杀来吃了。墙内稀稀疏疏地建着几个哨楼。郭宏便趴在一处哨楼上面。

“来了,来了!”郭宏脸上满是惊喜地神气,朝廷果真肯过来招安了,他兴奋地对哨楼下面的兄弟们挥了挥手,比划了个“二”的手势,表示上前来的只有两个。仅仅不到半夜的功夫,这些工徒就无师自通地领悟不少做山匪的技能。“早知道造反受招安这么容易,就不用受这么多罪。”郭宏小心翼翼地伏低身体,刚才有个望哨的工徒被外面城卫军射成了靶子。

郭宏的手势,就让哨楼下面围着的三千多人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喃喃道:“阿弥陀佛,但愿来的是个青天大老爷。”“总算好了,咱们可不是要造反做贼啊!”有的人将信将疑道:“朝廷能这么好说话么,不是骗咱们受招安,然后再杀掉吧。”这些工徒多少有些心眼儿的,还在高声喊道:“大家都要留心,不要被那狗官给骗了!”有的人则小心翼翼地将手再衣襟上擦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被人看出来昨天动手打死人的里面有他一个。十几个领头的工徒大声鼓动道:“这回定要讨个公道,要让那些狗奴才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要送我们去石山领授田去!”好多人才仿佛想起还有这事情一般,随口附和道:“就是,五十亩授田不能少,我们要去石山!”

“傅大哥,官府是真的招安了吗?”三狗子还是个瘦得不成人形的少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上握着一根从织机上拆下来的棍子。夏国军士如狼似虎地厉害,早在关东时便能治小儿夜哭了,工头也常常拿来吓唬这些工徒。

“难说,”傅庆身躯魁梧,在工徒当中显得格外突出,他是卫州的窑户,听说关西最重视匠师才偷逃过来,结果被骗入了工坊。他眼睛盯着越走越近的两个官差,恶狠狠地道:“当官的都没好东西,敲骨吸髓比富户还狠毒。”他低头对三狗子道,“待会儿咱们见机行事,你跟在我后面。”傅庆手小心翼翼地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块布再次擦亮了刀刃,这上面有一个工头和一条狗的血。

“好,”三狗子点了点头,“多谢傅大哥。”将手中那根不足三尺长的木棍子又握紧了些。还有七八百工徒都聚集在傅庆的周围,起事的工徒分为十几大股,以傅庆这股最大,他又亲手杀了个工头,众人都推他做首领。

袁兴宗一边走一边打量着站在工坊大门木栅栏后面的工徒,他心里到没什么恐惧,反而不由自主地涌起阵阵心酸。这些人都是落籍在夏国的商户,也是大夏国的子民,可是个个都面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眼眶大多深深陷,布满血丝,几乎不似人类,而更像是一群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牲畜了。大门口拥着数百人,前面的只有几十个,后面的人只能踮起脚尖来看形容清癯的袁兴宗。

“这是朝廷命官吗,”包七丈心里嘀咕道,“怎么没有官威啊。”站在前面的工徒首领反而不知谁先说话,谁后说话了,面面相觑了片刻,最后还是傅庆大声喊道:“前面那个官儿,停住脚步。”后面的人才想起来,按着戏文上说,两军交兵,是不能让探子靠近的,纷纷附和道:“停住脚步!”“站住!”“再走一步,我们要放箭了!”

袁兴宗闻言停住了脚步,双臂张开抬起,示意自己并没有武器。他身边的陈与义也照此办理,沉默了一会儿,见见对面再没别的反应,陈与义才大声道:“诸位,这位乃赈济署令袁兴宗大人,受夏国朝廷之任,全权处置此间事端,袁大人特来听取诸位陈情的。”

工徒们眼神中又充满了疑虑与恐惧,面对着袁兴宗让他们诉冤陈情的要求,反而吞吞吐吐起来。只道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朝廷的官儿能够招安便算不错,哪能当真听取民怨,这老百姓都不是傻子,世道艰险的道理,谁都跌过跟头的。

郭宏这时也从哨塔上爬下来了,居然也没人管他,更没人爬上哨塔去补他的位置。他听懂了陈与义的洛阳话,扯了扯包七丈的衣襟,问道:“包大哥,这赈济署令是多大的官儿,他招安咱们,说话管用吗?”

包七丈摇了摇头,叨叨道:“没听说过,大概比县大老爷还大吧。”郭宏脸上露出了喜色,盯着袁兴宗上下打量起来,暗暗道,这官儿看面相还行,只不知道心黑不黑。这时有工徒问陈与义道:“这位又是谁?是咱们关东人吗?”这些工徒多是被同乡所骗,事到如今,却还是家乡的人。后面的工徒也纷纷问道:“大人是关东的吧?”“大人,你要为我们做主啊!”“大人,你是洛阳人吧?”

这群瘦骨伶仃的人鼓起全身的希望看着自己,陈与义心头涌起一阵酸楚,双手作揖道:“本官陈与义,乃关东洛阳人,现为赈济署吏。”他见对面工徒脸上疑虑的神情,犹豫了片刻,沉声道:“在下先祖乃太常少卿陈公希亮,诸位若是信得过,便将所受冤屈尽数道来。”

陈与义的先祖希亮公在关东乃与包公并称的大清官,任洛阳府尹多年,民间相传他死后在阴曹地府做了阎王判官,然已经逝去数十年,甚至还有洛阳百姓去希亮公坟茔前面喊冤。这时代人还轻易不会乱认祖宗,对面的工徒耳闻陈与义乃是大名鼎鼎的陈青天后人,顿时有好几个关东工徒的泪坠儿就落在黄土里,踉跄跪倒,哭诉道:“青天大老爷,千万要为草民等人做主啊!”

少数人举动又带动了更多的工徒下跪喊冤。最后,数千人一起喊青天的场面,反而使未曾见过这场面的陈与义手足无措起来,口中喃喃道:“诸位请起,不需如此,不需如此。”他在关西久矣,已经很不习惯跪人和下跪了。

陈与义求助地看向身边,却更加吃惊,只见袁兴宗一撩长袍,跪倒在黄土地里,与数千百姓工徒面面相对,双手作揖,沉声道:“百姓凄惶困顿如此,袁某身为朝廷命官,实是于心有愧。”他连容严肃,神情诚恳,不似作伪,到让对面的工徒大惊失色起来。关东百姓何曾见过官员跪百姓的场面,不少人顾不得喊青天,高声道:“袁大人快请起来。”许多工徒却是被感动得落下了更多泪水,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道:“青天啊,青天大老爷。”

此情此景,令陈与义只觉鼻中一酸,双膝一软,也跪倒在黄土之中,眼中已经沁满了泪水。搁在朝廷命官与关东工徒之间的那道粗木头栅栏,不知什么时候,被工徒们推到了一旁,他们把袁兴宗和陈与义团团围在当中,每个人都争着和他们说话,冤情和诉苦仿佛决堤了的洪水一样将两人包围,到了后来,陈与义已经分辨不清谁在说话,只能不断地频频颔首,同时记得向远处的夏国官吏和军士高高挥手,示意这里一切都好。

远处,长安令崔乾清神色复杂地看着远处这一幕,嘴里喃喃念道:“荒唐,荒唐。”见工徒涌出工坊将袁兴宗二人为得水泄不通,渭南县谭慧开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之色,随即化为沉默。而更远处,阴暗中有一双眸子射出了刻骨的仇恨,直盯着那些高声喊冤的工徒,更狠狠地盯着簇拥在人群中的袁兴宗。

章40 挟矢不敢张-6

议事堂中,赵行德坐下来后,才觉得浑身仿佛虚脱了一样,手脚都在微微发抖。连最漫不经心地校尉也对他投以注目,余藏云扬手招来书吏垂询道:“这生面孔是哪一军的?”

“那是承影军第八营的赵德校尉。”书吏罗直恭恭敬敬答道,小心地掩饰了对这新校尉的崇敬之情。

“哦?”余藏云脸色阴沉道,“果真是一门大炮。”他回头对身边的校尉意味深长地道,“这门大炮轰不了几响就要离开了。”承影军的校尉常年在域外作战,参加护国府会商的机会少之又少。就算赵德再有天纵之才,也只能能在绝域边陲奋身杀敌,短时间内不会在护国府里捣乱了。

余藏云还没想起如何驳斥赵行德,康德明又站起来,对上位君臣拱了拱手,沉声道:“适才赵德校尉所言,虽然是数十年后可能发生之事,但却不是杞人忧天。正所谓,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如今这工徒之事,正如病在腠理,朝廷还可以徐徐处置,不伤国本,假若对赵德校尉的警世之言置若罔闻,我只恐怕将来,对国家必有大害!”

他说完之后坐了下来,对赵行德含笑拱手示意。赵德忙拱手相谢他赞同自己。

余藏云却沉声道:“康校尉说得轻巧,自守市易乃朝廷鼓励工商之政的根基,朝廷若妄加干预,只怕如同关东推行青苗、免役、方田均税等新法一样,初衷虽是好的,到头来却反受其咎。”

康德明脸色微变,正欲站起来驳斥他,却听杨任道:“余校尉言之有理。本朝开国百年来,秉持自守之道,方能垂拱而治天下。”康德明脸色大变,杨任能文能武,在护国府影响非常,又出身关东,他向来与余藏云不睦的,怎地今日竟然突然倒戈相向?

就连余藏云脸上也显出愕然的神情,转而浮上一丝冷笑。而坐在上位的丞相柳毅和皇帝陈宣相互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兴奋。

“自守之道,在谆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杨任缓缓沉声道,“使民能自守,而致天下之守。使民失其所守,则礼崩乐坏,道义不存,天下亦不存矣。故而我朝为万世开太平,首重的便是这自守之道。”

听杨任重述先贤遗泽,余藏云和许多文武兼资的校尉皆颔首称是。这自守之道,乃是吕二先生精研了诸子义理后提出来的,吕二先生一生治学讲经,执掌学士府二十余年,其所传的关学在夏国人当中影响极大,无论是军士、商人还是荫户,都是深信这自守之道。正是在此义理通达之后,后来的吕四先生主持丞相府,才能推动柱国府颁行“自守市易律”,确立了朝廷和商会皆不得干预商户自守契约的原则。

“我朝上下能自守其份,不生异心,并力为国。士人若非明正典刑,虽天子之尊,不能一指之力加之,是故文武之士以其道义自守。自开国以来,行商会自治之策,三十年前,又颁行自守市易律,是故商户能以其信义自守。耕牧之民,邻有士人荫庇,州县又护民之官,朝廷有柱国府律法护之。因为我朝士民皆能自守,故风俗向善,奸佞少生,朝廷能兴利除弊。”

赵行德也点了点头,忽见杨任脸色一沉,话锋一转道:“然则,如今工徒之境地,去自守之道远矣。如今之工徒,被隔绝于乡里,左右无亲族互助,上无士人荫庇,衣食仰给于人,妻子不保,饱受凌辱,不能自守其身。工徒不得朝廷律法之荫庇,不受乡里贤达之教诲,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反之则消磨其廉耻之心,远礼义之道而同禽兽所归。”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如赵校尉所言,失其自守者必不安其位,滋生异心。诸位,如此数十万工徒,失其自守,离我朝之道远矣,这祸乱之源,此刻虽如疾病尚在腠理,护国府能坐视不理,难道还要等到病入骨髓,病入膏肓吗?”

杨任讲完以后,并没有坐下,而是与丞相柳毅交换了一个眼色,等待其他校尉的置疑。

“那以杨校尉所言,当如何使工徒能自守?”余藏云冷冷笑道,这些工徒不知礼仪,不得教化,也没有军士荫庇,杨任说得舌灿莲花,还不是要朝廷加以干预。

“此事关乎国家大计,余苦思良久,也想出来几条法子,冠以‘工徒自守律’之名,只待府中的有识之士同署,呈交给柱国府。”杨任沉声道,“首要一条,是工徒之人身不受禁锢,当工徒欲离开工坊时,工坊东主不得阻拦,至于违反契约之费,则可再行斟酌,但首要保工徒能自守其身,不因契约而沦为奴婢,引申出去,不受强迫劳作,不得私刑加害,也是应有之义。”

他话音刚落,康德明就沉声了一声:“好!”关中工徒若能免受禁锢,那么河中工坊缺人的情况就大大改善了,至于工徒的违约费,那并不是河中工坊关心的问题,甚至巴不得这些工徒急于还清一身债务呢。

见康德明喜形于色,陈宣不禁皱眉,暗道,难怪他在护国府中一直被余藏云压着,难怪康国国王宁可要陈康去继承王位,也不找康氏自家子侄。

杨任则是面沉似水,继续道:“第二条,耕牧之民有军士荫庇之助,故能自守。商户自治区域内军士稀少,故当由工徒自行推举护民官,与朝廷的赈济曹一起,按照朝廷律法荫庇工徒。”他顿了一顿道,“诚如赵校尉适才所言,工商赋税当中,也有工徒的血汗,朝廷得了赋税,施加荫庇,也是应有之义。”

众校尉大都点头称是,余藏云寒着脸沉声道:“这护民官和赈济署的荫庇,当如杨校尉所言,严格按照朝廷的律法行事,不可肆意干涉商户自守其约。”杨任的提议步步为营,已经折服了议事堂中多数的校尉,又明显有陛下和丞相的支持,于是余藏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为这“工徒自守律”加上制约。

见余藏云并没全盘反对,杨任笑道:“余校尉言之有理,这个自然。”他又继续道,“第三条,人若不群,则与禽兽无异。这些工徒远离乡里,失其亲情,孤偟无主,当使其结社自守,订立约条,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如有必要,护国府每年可拨下一小笔银钱以助其事。人所胜于禽兽者,人能群也,如此一来,则工徒数十万众,必能自守。”这工徒结社之制最要紧不过,重要性远远胜过前面两项,杨任却放在了最后。

因为这第三条不和“自守市易律”相冲突,众校尉一时间也没明察其深意,都没有打算反对,余藏云反而提醒道:“这工徒结社,要提防其反噬,当以他方羁縻之。”

杨任点称是,吸纳了余藏云的建议,丞相柳毅顺势提议由赈济署来羁縻工徒结社,同时朝廷资助工徒结社的银钱也由赈济署发放,众校尉也都没有意义。于是大多数人都和杨任一起将“工徒自守律”联名上呈给柱国府。余藏云等人既没有联名,也没有反对。

这争辩来去,已到了午时,众校尉便在护国府内用餐。赵行德和陈重坐在一起,笑道:“陈兄,杨校尉所说使民自守而守天下,我从前只闻其名,不知其详,今日真是受益匪浅。”陈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盖因早在数十年前,学士府便将吕二先生所述“自守之道”编入学童开蒙的教本。按照学士府的规定,孩童学完了“三字经”,先生接下来就要讲修身,此后从修身讲到齐家,从齐家讲到治国平天下,中间都要穿插“自守之道”的解说。赵行德言说不知,那边只有一种可能,陈重往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问道:“赵校尉是关东人吧?”

“正是。”赵行德点头道,不明白陈重为何有此一问。

“那就是了。”陈重笑道,“此道只通行于我朝,关东斥之为‘伪学’,等闲教书先生不知其道,儒门名士又不愿提及。而在关西之地,便和天圆地方一样,乃是妇孺皆知的大道理。”赵行德听得了笑道:“原来如此。”他沉吟片刻,又笑道:“周王分封诸侯以守天下,便算是自守之道鼻祖吧。

“正是,”陈重沉声道,“从诸侯能自守,到士大夫能自守,再到天下百姓皆能自守,此乃进化之道,循此直道而行,万世太平可期。”

赵行德疑道:“周代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大夫,到了后来,强枝弱干,权大欺主,王室衰微,陪臣执国命。难道朝廷就不担心重蹈覆辙吗?”

陈重眼神微微一凛,反问道:“若无分封,幽王烽火戏诸侯,招致犬戎侵凌中原之时,天下便可能沦亡了吧?哪来的后面春秋战国五百年。一家一姓之利,与天下苍生气运相权,孰轻孰重?”说这话时他脸色自若,仿佛并非大夏太子,就是个普通的边军校尉一样。

章40 挟矢不敢张-7

邱大瑞隐藏在远处人群中,小心翼翼提防着被熟人认出来。他狠狠地盯着被闹事的工徒所簇拥着的袁兴宗。暗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条狗也该咬人了。”他去从关东催货提前回返,刚过了函谷关便听闻工坊出事,邱大瑞便道不好,立刻潜回了工坊附近。这工坊乱子起来后,邱大瑞首先担心地便是赈济署插手进来,翻出隐藏在工坊里的诸多旧案。因此他趁乱派人给工坊里的暗桩捎进消息,只要官员前来招安这些闹事的工徒,那暗桩就潜藏在工徒里面突下杀手,非要断了这批工徒的生路不可。

这暗桩乃是他所豢养的一名死士,邱大瑞帮他还了赌债,又把他的家人养在杭州,此人则安排在关中工坊里。邱大瑞本意是用他来监视主持工坊的罗掌柜等人。

此后局势一步一步发展,竟和邱大瑞最初担心最坏情形没什么两样。站在工徒那边的赈济署不但插手进来,而且还全权主导了此事。因此邱大瑞只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那暗桩身上。“这关东的衙门,真是比东南还麻烦。”邱大瑞恨恨道,若不是大宋东南的官吏搜刮得太狠,他也不愿意贸然到关中来开拓局面。

水泄不通的工徒中间,傅知仁等其他属吏还没来得及赶上来,陈与义站在袁兴宗身旁,两人已被围得死死的。一张张消瘦苍白的脸上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仿佛在他们面前这两个人就寄托了所有的希望。

“天没亮就开始干活,每天七八时辰,生生熬了五年啊,”一个脸庞仿佛骷髅一样的工徒将枯瘦的五指张开在陈与义身前晃着。“咱们一同过河的十五个人,倒了五个,烂席子一卷便拖出去,也不知埋在哪里。好容易熬到了五年满了,这工坊居然将工钱说扣就给扣下来,大老爷要为草民等主持公道啊!”

“若是每天做好的活计不够,他们就不给饭吃,若是夏天,就在热辣辣的日头下面罚站,若是冬天,就光着脚在雪地里罚站。”“这工坊里面,掌柜的和工头嘴巴两张皮,正反都是理,反而我等,只要稍有顶撞,立刻被拳打脚踢。”

一个工徒张开嘴给陈与义看:“这是一年前用石头砸的,他们说专治顶嘴犟驴子。”他的上下门牙齿各掉了两三颗,嘴巴中间好像一个黑黝黝的洞。另一些工徒解开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的躯体上布满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口。“这是打瞌睡的时候,工头用火钳夹着石炭烫的。”一个人指着臂膀上好大一块伤疤道,“小人算是运气的,这伤口自己便好了。有的人伤口一直烂,整条手臂都烂掉了,成了废人,最后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一个个工徒争先恐后,陈与义和袁兴宗都应接不暇,就在不远处,一个面貌阴狠的人渐渐挤到前面来,他手里拿着一柄短弩,也不知是否是从工头手上抢来的,他脸色苍白,越挤越近,直到离领头的朝廷大官只有两三步远,中间隔着五六个人才停下来。这人似乎犹豫了一阵,最终下定了决心,趁着众人都朝前面看,没注意旁边的当口,将手中上好弦短钢弩举起来,对准了那朝廷大官的面门。

“有再多的冤情,大人也会为你们做主的。”陈与义尽量压抑着内心的酸楚和愤怒,微笑着抬头安慰身边的工徒道,忽然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幕景象,一个近在咫尺的工徒居然将弓弩对准了袁大人。

只见那工徒诡异地狞笑了一下,似乎就要下手,陈与义脑中一片空白,挺起身来,“大人小心!”这句话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就合身挡在袁兴宗的身前。说时迟那时快,一枚铁弩矢重重地射在陈与义的肩胛上,强劲的冲力带着他向后倒在了袁兴宗的身上。

周围的工徒都呆住了,片刻之后,方才有人高声喊道:“有刺客!”七八个工徒手忙脚乱地将那拼命反抗的刺客压倒在地上。在袁兴宗身旁的数千工徒都乱成一团。

“不好,有刺客!”正朝着袁大人走过去傅知仁大惊失色,他犹豫了片刻,加快脚步赶过去。更后面的朝廷官吏也看到了这一幕,长安令崔乾清脸色一凛,校尉卢德静大声下令道:“全营结阵!”席地而坐的军士一起站起来,铁甲铿锵作响,陌刀都从鱼皮鞘里抽了出来,寒光闪闪,犹如一面移动的刀墙缓缓朝着忙乱不堪的工徒推进过去。

“好一条狗!”邱大瑞右拳击掌,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只要官军和工徒间冲突起来,这事情就好办了,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现身,不用抛下关中的偌大家业。

“袁大人!”傅知仁赶到近前,忽然在工徒群里站出一人,正是袁兴宗,他脸色如同万载寒冰一样冷,高声喝道:“本官没事,让他们稍安勿躁,莫要中了歹人的离间之计!”傅知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见他迟疑,袁兴宗暴喝道:“还不快去!”

“是!大人!”傅知仁忙不迭地转过身,朝着犹如一面刀墙一般缓缓推进过来的铁骨军军士跑过去,他双手挥动,高声喝道:“袁大人没事,让你们先不用过来!”“卢校尉,袁大人没事,这是歹人的离间计!”

“他奶奶的!”邱大瑞骂道,他顾不得懊悔,趁着旁人没注意,悄悄地从人群中溜走了。要从函谷关回关东是不可能了。他必须绕道小路,趁着夏国朝廷还不知道他已经在关中,悄悄潜回关东。

两日后,潘少微坐在长安府城大狱的鞫情室里,门外狱吏高声道:“参见过韩国公。”他当先站起来,拱手作揖道:“下官赈济署吏潘少微,见过韩国公。”军情司书吏崔正己,长安府捕快班头臧俊也站起身来,一起拱手道:“参见韩国公。”

韩国公李蟾乃是长安府护民官之一,他打量着被绑在铁凳上的犯人,皱眉问道:“没弄错人吧?”潘少微恭声道:“没错,此人乃邱氏工坊掌柜罗符生。”

李蟾点了点头,例行公事般地问道:“你果真是罗苻生么?”

“正是小人。”罗掌柜的眼中闪过一丝庆幸,没想到赈济署衙门用刑还是依照朝廷的规矩,请来护民官监刑,这样只要心思足够细密,答问无误,便可少捱许多苦楚。

李蟾坐定之后,看着罗掌柜的,沉声道:“堂下听了,依照柱国府律令,凡涉重案嫌犯,吐情不实的,有司可用刑薄惩。有本护民官在此,只要你句句属实,这刑具虽重,却也伤不着你。听清楚了吗?”

罗掌柜抬起头,有气无力道:“听清了。”

李蟾点了点头,崔正己低声道:“那是否开始鞫问了。”李蟾点了点头,崔正己挥手,长安府的衙役将罗掌柜的绑在老虎凳上。潘少微和崔正己、臧俊交换了眼色,沉声问道:“罗苻生,本官问你,工徒变乱发生前,你做了什么,一件件仔细说来。”

罗掌柜想了片刻,开始缓缓叙述,他承认了自己决定克扣工钱的事,却避开指使害死了姓孙的工徒夫妇的事。潘少微脸色似笑非笑,带着猫戏老鼠的神情,继续问道:“那你有没有说对杜五等说过‘照旧例,你们几个做得好事,就由你们几个处理干净’这句话?”

罗掌柜的心中一慌,却矢口否认道:“没有,绝无此事!”长安府班头臧俊微微一笑,拿起杜五邱六等人的口供,呈给李蟾,恭声道:“李大人,他说谎了。”李蟾看了一遍,微微点了点头。臧俊脸露喜色,挥手命衙役给罗掌柜的腿下加上了一块厚砖,顿时让他脸色煞白。

崔正己又继续问道:“十一月郑相堂门前血案那天中午,你和东主邱大瑞在什么地方?”

罗苻生脸色微变,心头一缩,连膝盖的疼痛也忘了,他吞吞吐吐道:“小人和东家在货栈点货。”

崔正己也不和他说话,翻开卷宗,将太白楼伙计指证邱大瑞和罗掌柜的整天都呆在店里,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结账离开的证词呈给李蟾,崔正己沉声道:“大人,他又说慌了。”李蟾皱着眉头看了,有太白楼三个伙计签名的证词,还有拓印的罗掌柜等投宿的画押,又点了点头。

一个衙役又走上去,用力搬起罗掌柜的小腿,再次在下面添了一块厚砖,疼得他黄豆大的汗珠都滴了下来,大声喊道:“小人记错了,记错了,中午陪邱东家在太白楼吃饭了。”

“吃饭的有几个人?你左边的坐的是谁?右边坐的是谁?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没有?”崔正己问道,他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罗掌柜,意味深长地道,“这回可要记清楚了。砖头再加两块,腿就折了。腿折了,只要你一直不说实话,咱们还有其它办法。”

罗掌柜已经完全落入了这几个鞫情经验丰富的胥吏的股掌之中,没有多久,他就完全崩溃了,不待问话,将知道邱大瑞所有的事情都招供出来。郑相堂门口血案真相大白无疑,崔正己和潘少微都很兴奋,连忙将这口供请护民官李蟾画押,以证明此口供乃是严格依照柱国府律令得到,并非胡乱用刑所致。

一切审讯清楚之后,军情司、长安府和赈济署联合署函,快马将邱氏工坊变乱的起因,工坊中陈年旧案,以及最重要的郑相堂血案的案情一起送交五府。连余藏云见了这些案卷都为之扼腕。除了邱大瑞外,罗掌柜的供词还牵连了官吏十数人。铁证如山面前,柱国府迅速通过了“工徒自守律”,赈济署被赋予了协同护民官一起保护工徒的权力,庞大的邱氏工坊则被被十几个商人分别买下,所得银钱三十五万贯,护国府颇为慷慨地拨交给了赈济署。

“唯一可惜的是,首恶元凶邱大瑞早在工坊变乱之前,就去关东催货了。此人老奸巨猾又耳目众多,听得风声不对,不但再也不返回关中,而且在关东都销声匿迹了。”赵行德颇为遗憾地道,他合上护国府分发给校尉的卷宗,拆开了另一封信,是淳于震寄来的。

赵行德看着看着,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原来这工徒自守律施行之后,不少工徒解除死约得了自由身,关中工徒荒也得到一定的缓解。淳于震估计,再过几个月,像新铁厂这样获利不菲又出得起工钱的工坊,就会很容易找到足够的人手。现在工徒都不可能和工坊签下长达数十年的契约,淳于震便退而求其次,一方面提高了工徒的衣食待遇,一方面将冶铁的过程分成细小得不能再细小的数十道工序,其中几道最为关键的,更只由他自己负责,一定要把这焦炭冶铁的秘方保持到最后一刻不可。

章41 揽涕黄金台-1

日月如梭,暑往寒来,李若雪怀胎十月,诞下来双胞婴儿,男取名为赵雍,女儿取名为赵卓。而赵行德所帅承影第八营也已训练成军,两个孩子刚刚足月,赵行德便得到大将军府下达的出征辽东的军令。出发这日,李若雪担心孩子受不得寒风,便只送到了自家门前。而李蕤和陈与义亲自到承影军的营垒来相送行德。

“去非兄常言,当留有用之身,精进艺业,以报效关东桑梓之地。”李蕤望着远处的赵行德,他身披一件黑熊皮大氅,端坐马上,“真没想到,你竟然会舍命为袁大人挡箭。”

陈与义脸色苍白,这是长期卧床静养的结果,刺客那一箭穿透了肺叶,幸好没有毒,将养了大半年,箭创渐渐痊愈,他目送赵德率军士徐徐出营,低声道:“若不如此,数千工徒必无辜就戮,正中贼人下怀。当时袁大人一身所系的是数十万工徒的利害安危,此乃大义所在,”他微微叹了一声,沉声道:“义不容辞。”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伤处仍传来一阵痛楚。

赵行德回身对两位好友挥了挥手,轻提缰绳,战马迈开四蹄,徐徐前行。他身后跟随着承影第八营的七百军士,两百多骑兵坐乘马上,身后绳索还牵着一匹战马和一匹驮马,后面是一百五十辆双辕大车,上面满载着全营的辎重,一半的步军都坐在车上,这支七百人队伍将从漠北陆路渗入辽国,而另外三百名炮手则先期赶到蜀地,在那里接收铸造完成的三十门火炮,然后转道大理、安南,在镇南堡云屯港搭乘承影第四营的战船,走海路去辽东。

丞相府里,柳毅正忙于处置关中禀报上来的各项请示。“工徒自守律”颁布之后,关中工商业无疑是一次大地震和洗牌,州县底下各种各样的细则、乡约和问题都层出不穷,虽然地方官处置了大部分,但上交到丞相府的还是很多。邱氏工坊案发之后察奸曹在关中整肃了一批*官吏有关,新拔擢的官吏数量稍多,还需要时间来慢慢养成独当一面的经验。

外面传来虎翼军军士大声的敬礼,柳毅抬头一看,却是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推门而入。张善夫沉声道:“刚去送别承影第八营出征去了。”他脸上带着笑意。

柳毅微微一笑,叹道:“本官现在已经有些后悔,那赵德放在天策院中历练几年可能更好。”虽然文官的地位在逐渐变得重要,但夏国还是一个属于军士的国家。赵德在护国府的时间虽短,但议论国是时所独到的眼光堪称惊艳,许多老资格校尉甚至联想起了柳毅当初在护国府时的表现。

“可是赵校尉似乎对解决辽东汉人危困颇为在意啊。”张善夫笑道,在他眼中,辽东的汉人虽然是可以借重甚至利用,但和夏国人本身还是有天壤之别,“就算让他去天策院,恐怕也没有去辽东干得那么起劲,这是一匹战马,不是犁地的马,他应该去辽东的战场。”

“上将军专程到访,难道只是来炫耀麾下的骁将?”柳毅向椅背上一靠,盯着张善夫道,他面前有三个茶杯,见张善夫似乎不是很快就走,便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蜀茶,茶香伴随着水雾袅袅升起,呈现出一派悠然的气氛。夏国解决了几桩大事,如今进入了休养生息的阶段,丞相府的气氛也随之没有前几年那样紧绷。

“当然不是。”张善夫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将手上的卷宗放在柳毅面前,自己不客气地端起茶盏喝了起来,“既然朝廷已经插手了工徒之事,又有赈济属和护民官收揽人心,我们打算在工徒当中建立团练军。还望丞相大人多多支持啊。”他口中的“我们”,乃是大将军府数位上将军的会商意见。

“这些工徒向来不习武艺,工坊又不似农家那样四时忙闲有序,能够同时抽出时间来校阅整训,这个恐怕有些麻烦。”柳毅翻开卷宗,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眼神却忽然凝住了,缓缓沉吟道:“用结社工徒操练火铳刺枪军?”看到了这里,他也不看后面的内容,直接翻到卷宗最后一页,上面署着进策人赵德的名字。

张善夫得意地笑道:“这是行军司让赵校尉临出征前所作的计划。这些工徒虽然体力衰弱,不谙兵刃弓弩,但火铳对膂力要求低,而且加上刺枪之后,既能远战克制弓弩,又能投入近战肉搏。而且那些工徒在工坊里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习性,正合用来操练团结阵战之术,闻鼓则进,闻金则退,呆是呆了点,但也可上阵了。”

工坊工徒相对集中,不似州县团练那样分散在乡野,假若真的操练成军的话,动员时间将比现有团练军快得多。只是操练工徒团练,又涉及到干涉商户的契约,而且工坊一年四时都是忙时,无论何时校阅团练都会影响工商税赋。柳毅沉吟未决,继续一页一页翻阅着赵德的计划,涵盖了从火铳刺枪军操练本身,到以营队为单位每年集中二十天整训的详细方案,到朝廷如何通过赈济署真正教化收服人心,使其与夏国国家融为一体,消除反侧之虑,令其能够自守,成为国家又一支柱。洋洋洒洒两百多页计划,是赵德在夫人坐月子时候,利用余暇写成的。

“这火铳刺枪军与野战火炮的可谓珠联璧合,”张善夫在旁补充道,“铸造新式火炮的淳于铁厂已经试制了发一响和能反复装填的火铳,铳口能加装同样的刺枪。虽然工徒人数众多,但因为是轮番训练,军械司只要定做首批两万柄发一响火铳刺枪就可以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对了,还有火铳所需的纸包弹药二十万个。”

“怪不得找上门来,”柳毅暗道,“这笔花费不小啊,火铳弹药打一响就没了,不像箭矢可以反复用,工徒又穷,自己不可能自购弹药,不像州县团练军,百多年下来,农户都有弓弩箭矢啊。假若练起火铳刺枪团练军来,这笔弹药花费每年都要。火炮和火铳放响起来,那银钱便如流水哗哗地出去,朝廷负担不小。”他将卷宗合上,苦笑道:“本官越来越后悔没把赵德调去天策院了。”

日暮黄昏,大宋汴梁垂拱殿中,三皇子赵杞正在恭听父皇训示。

这是宣和十一年,赵佑勤政纵欲,又服食金丹,脸色有些灰败。然而,他的帝王心术也越发纯熟,不但连蔡公相也越来越难猜中陛下的心思,朝廷里的清流官员也渐渐为陛下所驯服,甚至默认了三皇子取代太子入主东宫的势头。

“那个福建子陈东,是个人才,可惜桀骜不驯,朕都是有意压一压他们。留给你将来起用的,”赵佑缓缓道,眼中流出一丝遗憾的神色,他更为欣赏赵行德,可惜此子似乎不为朝廷所用,至今仍隐姓埋名,不知所终,“待朕归天之后,你稍加恩惠,便能收起心。”他眼神慢慢转冷,沉声道,“但是要记住,陈东此人锋芒毕露,过于狂妄,是一个能臣,但万万不可让他身居相位掌摄大权,否则,便有侵夺君权之忧。”

就在两天前,天下清流之首,国子监祭酒杨时辞世,赵佑赠龙图阁学士,又赠谥文靖。杨时在世时,老而弥坚,堪称强项令,让赵佑感到颇为头疼,又忌惮他在士林中的声望,便给他供在国子监里,无事的时候避而不见。如今杨时死了,反而让他极尽哀荣,这也是千金买马骨的意思。赵佑特地让三皇子赵杞代他前去吊唁杨时,并且宣读圣旨,追赠官职谥号,这也是让他收士人之心。临行前,还特意指点他如何驾驭朝臣。

作者:今日两更,第一更送上。

章41 揽涕黄金台-2

垂拱殿中,弥漫着一股清奇馥郁的香味,紫铜香炉中,三根龙脑香、安息香和降真香散发着缕缕青烟,在殿中盘旋缭绕。四壁悬挂着人鱼蜡烛灯静静地燃烧,将殿宇照得一线阴影也无。

“群臣中多小人,奔竞于权门,寄食于官场,逢场作戏以阿谀世风,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总之,皇儿勿要被这些小人所误,凡决断朝政,不可偷懒,将事情尽皆交给大臣去办,要有自己的主意,又不能叫群臣看穿了你的主意。”

赵杞脸上带着疑惑,沉声道:“父皇,既然知道他们是些小人,为何不将之尽行斥退。”

赵佑打坐在金丝绵蒲团上,宽大的道袍背后是太极八卦图,前襟绣的是龙凤瑞兽,他看着三皇子赵杞,眼里透着慈爱,缓缓道:“盖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治理天下,要君子,也离不开小人。水至清则无鱼。以诸葛武侯之智,出师表言亦只道‘亲贤臣,远小人’,并未曾说要将小人尽数斥退。为人君者,要用直臣而不为直臣所误,用小人而不为小人所欺。”

赵杞恭敬答道:“儿臣明白了。”

赵佑见脸上却似懂非懂神情,叹了口气,解释道:“所谓直臣,分为真直与伪直。所谓伪直臣,欺君欺世以盗名,奢谈仁义,得意时飞扬跋扈,大言与君王共治天下,实则横行朝野,汲汲营私,偶有失意,便又心怀怨望,或愤世嫉俗,或佯狂疯癫,败坏风俗,于世无益。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赵佑嘴角挂起一丝嘲讽般地笑意,“以此观之,这些沽名钓誉之徒,大可以小人等同视之。”

说到此时,赵佑不禁想起震动天下的党人碑和揭帖案,心头生出淡淡悔意。若非自觉精力衰竭,又不甘心这太平盛世被子孙败坏,这些帝王心术,他也不会宣诸于口。

“所谓真直臣,秉持公心,眼中只有社稷君王,旁皆不顾了,难免面折廷争,触怒上意,汉时汲黯、唐时魏征,本朝包拯、王安石,便是真直臣。”他顿了一顿道,“所谓国有贤君方有直臣,这样的臣子,势必要保全的,这也是祖宗遗训‘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真意。皇儿只要多加优柔,小心不要为其所误罢了。”

赵杞疑惑道:“既然臣子都是忠心耿耿,当倚为国家栋梁,为何又要小心为其所误?”

赵佑低声“哼”了一声,吓得三皇子赵杞腿弯一软,背心都沁出汗来,只想要不要认错谢罪,却听父皇叹了口气,沉声道:“所谓‘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谈何容易。天下事变换万端,若非谙熟于变通之道,推行政事势必行不通的。就算朝政有变通之道,处置不得变通,也是会处处掣肘。所以用人要不拘一格,既要用耿直精忠的,也要用圆转变通的,使其互相制约,各尽其能,为君王的才能垂拱而治。”

赵杞看着父皇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中忽有所悟道:“父皇赠予杨学士死后哀荣,是否也是如此?”

他拿捏不准,说话也期期艾艾,赵佑脸上却露出一丝欣慰地笑意,沉声道:“皇儿果然天性聪颖,正是如此。”

赵杞的心才放到肚子里,又听赵佑道,“蔡京童贯王甫李邦彦等人势力日涨,正需要清流加以遏制。这里面虽然沽名钓誉之徒甚多,还是颇识时务的。近年来,朕虽没有大的举动,但时时都在敲打那些心存侥幸之徒。眼下他们顾着清流的名位,尚且不能和你多走近,待将来你继承大统以后,稍加恩惠,自然就收服清流人心了。到那时,皇儿是个宽怀大度的仁君,清流臣子得了顾全大局通力为国的名声,天下太平,盛世可期。”赵佑说着说着,仿佛看到了未来的盛世景象,灰白的眼角泛出些些浮光。

“儿臣明白。”他压抑着心头的波涛汹涌。赵佑可能不知道的是,近年来清流重臣看出了皇帝易储之心已不可挽回,虽然没有改换门庭,但已经纷纷向三皇子赵杞示好,现在太子赵柯那里门庭冷落,只有御史中丞秦桧和枢密副都承旨邵武两名重臣还不时往东宫探访,不过就算是邵武,也对三皇子有过好几次友善之举了。

“好,好!”赵佑嘴角现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他见赵杞脸现迟疑,霭声问道:“皇儿还有何事忧虑?”

“这个,”赵杞吞吞吐吐,忽然跪下秉道,“父皇恕罪,儿臣只是在想,大哥年长于我,又长住东宫,儿臣却蒙父皇错爱,儿臣是心中有愧!”他是鼓起勇气说的,两股已微微发抖。

“心中有愧?”赵佑一怔,仔细打量了赵杞一番,眼中笼罩了一丝阴沉,旋即叹了口气,低声道:“起来吧。柯儿那里,朕自有交待,皇儿就不要自寻烦恼。”他见赵杞站起身来,心头忽然涌起一丝恼意,沉声道:“这驭下之道,皇儿当好生揣摩。回去之后,要多读汉高祖、光武帝和唐太宗传略。好了,退下吧。”

赵杞这才如蒙大赦般退下了,赵佑看着他战战兢兢的背影,眼神复杂异常。“杞儿当真是心中有愧?还是......”他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倘若为君王的话,反而是后面那种,可能更好吧。”垂拱殿里,月色冰凉,越发显得冷清,赵佑站起身来,缓步朝着后宫踱去,现在,唯有在那些年轻貌美的妃子身上,他才能短暂地回到年轻的时候。

春天的原野上开满了灿烂的鲜花,一场春雨下来,就连荒芜的戈壁滩上也钻出了丛丛嫩草。历经长途跋涉地承影第八营军士却实无闲心流连欣赏这难得美景,过了前面这片无人的戈壁滩,就进入了辽国西京道地界。行军的大车留给军情司的向导处理了,无论是骑军还是步军,现在都是一人三马。再往后,承影第八营就成了草原上一股七百多人的马贼,从依附辽国的各个游牧部落的间隙里渗透过去,在长城之外的草原荒漠中行军,在军情司的向导下,穿越西京道和中京道,一直抵达辽国东京道黄龙府,据说那里有汉军接应他们。

“既然做了马贼,干脆一路烧杀抢掠过去?”王童登遥望着满目的野花,心怀大畅地说道。赵行德扬了扬马鞭,笑骂道:“耽误了行程,你便留在此地做马贼好了。”他驻马遥望,据称前面一程是有军情司的坐探接应护送。想起这“护送”之词,赵行德不觉好笑,军情司也把自己看得太强大了。

“来了,来了!”忽然远方地平线上出现骑兵百夫长简骋的身影,他还带着十名骑兵。简骋是去联络军情司的坐探的,只见一线白烟由远而近,未多时便近了许多。众承影军士正脸现喜色,赵行德的眼神却忽然一凛,跟在简骋后面,地地平线上再次出现了一支骑军的身形,影影绰绰列成直线,缓缓前行,看样子居然有两三千骑之多,不知是友是敌。

“结阵戒备!”赵行德举起右手,一群骑兵迅速簇拥在了他的周围,其它百人队也披挂铠甲,翻鞍上马。临时的骑兵们坐在马上挟弓持箭,全神戒备着来犯之军。承影营军士虽然比不上骠骑军精锐,但简单的骑兵作战还是可以的。只是,他们的血应该流在辽东,在这里便遭遇敌军大队的话,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失败。赵行德心里涌上了一团阴霾。

章41 揽涕黄金台-3

“前面是接应我们的人。”简骋沉声道,可就连他胯下的战马也不安地打着响鼻。赵行德盯着影影绰绰的一线敌骑,看清了辽国西京道宣德军的旗帜,眉头皱了起来。

“他们有军情司的文牒暗号。”简骋自己脸上也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情,承影军内部的训令是“一切要靠自己解决”,孤悬敌后,哪怕是大将军府的文牒也不能轻信。

对面三千余骑越逼越近,“这分明是辽军。”王童登沉声道,夹.紧了马腹,右手将长槊摘了下来,“戒备!”各百夫长高声下令道,骑兵们纷纷举起了长槊,控御着战马形成一条整齐的战线。

对面的军队依旧缓缓行进,压迫似地在三百步外停住,三骑从阵中奔出,立在两军之间。中间一员将领头扎红抹额,未带铁盔,前胸明光铠,后背厚革带交勒扎甲,外披一件灰色的狼皮大氅,马鞍后面挂着弓矢櫜鞬。两名全副铠甲的亲兵将他簇拥在中间,手上提着大枪,警惕地朝着承影军这边打量。

“这是辽军么?分明是宋军。”简骋惊讶道,辽人和宋人从面貌和气质上,是很容易区别的。辽军的阵势也更稀疏些。

“不,这是汉军。”赵行德沉声道,“为辽国打仗的汉人军队。”他踢了踢马腹,战马轻轻快跑便来到了战场的中央。军情司联络得了一支辽国的汉军为他们做内应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居然出动了这么大的规模。

“本将乃宣德军节度使刘屈通,听说你们要去羊城?”那将领脸上唇上着短短的胡须,身形魁梧,他斜着圆眼看向赵行德身后的七百人队伍,带着一丝傲慢。

羊城乃辽国商贸的集散中心,来自辽东的金银、帛布、蜜蜡以及深山药材,还有铁离、靺鞨、于厥等部的蛤珠、青鼠、貂鼠、胶鱼之皮、牛羊驼马、毳罽等物都在这里汇集,不少夏国和宋国的商人也通过走私的手段,带着大批中原的货物去羊城交易。

“正是,还望将军行个方便。”赵行德拱手道,心里暗骂军情司的人,随便找个向导就行了,怎么搭上了这么个家伙。他望了望对面骑兵,虽然稀稀拉拉的,但举止却很剽悍凌厉,马匹也控驭很好。

刘屈通挥了挥手里马鞭道:“跟着我们走,路上不要惹事。”口气却好似欠了他八百贯银钱一样,调转了马头,他那两个护卫狠狠地盯了赵行德一眼,跟随主将而去,三千余骑逶迤转向东北方向,赵行德这一队七百骑混在其中,倒也不着痕迹。

马队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来到一个营地,营中居然有大批百姓和粮车等货物,营地里只留了七八百人看守,刘屈通指着一块空出来的地方让赵行德安营下寨,三面都有他自己的军队监视着。

“赵将军,这帮混蛋该不会是在贩卖人口吧?”简骋在营盘里兜了一圈,他单人独骑到处乱钻,刘屈通所部也没有多管。还有个部将似乎想卖个人情,私底下偷偷告诉简骋,如果想泄泄火气的话,放他去女营随便选,看中哪个都行。“我看这营里携带的妇女,至少也有两三千人,他奶奶的。”简骋愤愤道,他常年在夏国内地,也未曾遇到这种事情。

“他能干冒大险裹挟我们渗入辽境,贩卖些人口又有什么稀奇?”王童登不以为然道,话音一转,沉吟道,“我只是奇怪,好多草原部落连自己人都养不活,哪里用得买这么多女人。他们可养不起闲人啊。”他一边说,一边擦拭着随身的横刀。

百夫长汤七用叹道:“既然这刘屈通心向我朝,为何军情司不彻底将之招揽过来,反而要他们不得不干着些下三滥的事情。”

王童登冷冷笑道:“就算我朝全力相助,他们未必不干下三滥事情。”

几个百夫长你一言我一语,赵行德和金昌泰则摊开了行军的地图。如今的情势,军情司也没有事先说得清楚,假若万事大吉的话,承影第七营顺利过了羊城,避开水草丰美的金莲川草原,向东北行军不远就进入人烟稀少的大鲜卑山。假若事机不谐的话,那就拼命向北杀出,这伙汉军人数虽众,大都只有一匹马,多的不过两匹马,还携带了这么多辎重累赘。承影营只要一直朝着北走,就是地广人稀的地方,甚至进入了安北军司的势力范围。

辽阔的草原上,一匹脱了缰绳的老马在蹒跚独行。十来个蔑尔勃人远远地跟在在老马身后。他们羊皮短袄外笼罩最简单的盔甲,每个人的马鞍后用绳索牵着好几匹驮马。除了少量的杂物和水囊外,驮马的鞍子后面只挂着空空的大革囊。

“帖木儿,”蔑古小心地问道,“这法子管用吗?”他舔了舔干裂嘴唇,大汗说这样就能找到祖先埋藏的财宝,可是这么茫无目的地跟在这匹老母马后面乱转已经四五天了,找到财宝的期望已经越来越渺茫。虽然伯升豁大汗有个指示方向的小盒子,但蔑古还是很担心迷路。

帖木儿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长生天庇佑。祖宗传下下来的法子,自然管用的。”他似乎还有话没说出来,却小心翼翼地看了前面,独自骑在前面的大汗脸色仿佛死人一样难看。帖木儿是跟随海都汗十几年的心腹,很多别的将领所不知道的,蔑尔勃族长的秘密,他都埋在心里,宁可让他烂在里面也不会说出来。

蔑古沉声道:“要是找不到财宝,我们就抢他们汉人的。”他捏了捏马鞍后面裹成一团的破毡毯,里面是硬邦邦的刀鞘。说话间,蔑古心里也有些惴惴,南面的汉人富户大都居住城池里,城池外面的奴隶甚至比蔑尔勃人还要穷,又瘦又脏,跟没人养的牲畜差不多。如果硬要攻打部落或者城池,蔑尔勃部落又要死伤许多战士。

伯升豁阴沉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那匹老马,目光里寄托的无穷的期望和贪婪。

蔑尔勃人仍有上万骑兵,草原上的部众对他们仍然充满恐惧,更多不满夏国军士荫户制的部落头人也为蔑尔勃人通风报信。但是,对伯升豁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夏国,反而是被大多数族人视为盟友的契丹人。

契丹皇帝耶律大石居然将他唯一的公主许给了塔赤,得知伯升豁还在草原上和夏国人为难后,大方地封了他做西北招讨使,允许他在辽国腹地的鸳鸯泊设立大帐。可是,塔赤和乌尔衮这两个家伙已经完全被耶律大石的迷魂汤灌得失去了主见,不但不将兵马带回草原,还要为大辽国去南征北战,塔赤甚至还写信给伯升豁,说南方的宋国物产丰饶,财宝遍地,那里才是蔑尔勃勇士用武的地方。

“这条小白眼狼,”伯升豁低声咕哝道,“就要被耶律大石那条老狐狸给养成一条狗了。宋国是什么地方,八十万禁军,个个都有铁甲,光骑兵就有好几万,连强大的夏国也吞他们不下。”他顿了一顿,又喃喃道,“这小狼崽子什么时候学会写字了,以前用马鞭子抽他也不学的。这个耶律大石,还真是个人物啊。”伯升豁深深吸了口草原上的新鲜的空气,“蔑尔勃人天生在草原上牧马放羊,要是连草原都失去了,还称什么英雄。”更重要的是,蔑尔勃人是草原上的狼,不能像狗一样一直依附辽国的卵翼下面。

这些话他在部将中已经说过多次了,可是上万蔑尔勃人不能一直像马贼一样四处乱窜,部众要女人,要财富。这些人还是对塔赤和乌尔衮那边心存向往,甚至有些人私底下议论,与其在草原上啃沙子,还不如为契丹人作战,女人和财富都应有尽有。

忽然,伯升豁的眼光一亮,那匹老马在一片青郁郁的草地上停了下来,但是并没有低下头吃草,而是徘徊不去,开始仰天不住地悲悯起来。“就是这地方,”他按捺住心头的激动,仔细观察了片刻,终于完全肯定,欣慰过后,心头涌起强烈的羞愧和不安。

“大汗,是这个地方吗?”蔑古急忙赶上来问道。

“没错。”伯升豁面色阴沉,转头看去,蔑古和帖木儿等人对他的话丝毫也不怀疑,个个都欢欣鼓舞,从驮马的背上去除铁铲铁镐这些草原上不常见的工具。

“先等一等。”伯升豁举手制止了手下轻举妄动,他让麾下的族人竖起高高的八杆长矛,然后将刚刚宰杀的白马肉挂在矛尖上,再往地里抛洒谷物。伯升豁匍匐在长矛中间,三次五体投地,跪在地上闭目念念有词,他的声音很小,后面的族人全都听不清楚。

“怎么回事?我们不是来挖取财宝的吗?”蔑古脸色微变,低声问道。

“这里就是,”帖木儿的脸色阴晴不定,“埋藏蔑尔勃人历代族长和财富的地方。”他注视着前方,伯升豁还跪在地上,他的背影充满了悲哀和决绝,继续祷告着长生天和祖先的原谅。

作者:今日二更,第一更送上。

章41 揽涕黄金台-4

宣德军节度使刘屈通对承影营的态度颇为古怪。既有些顾忌,又透着傲慢。平素他聚将议事从来不叫赵行德去,每次只通知拔营的时间,目的地也不透露,只叫承影营跟随宣德军行动便是。不过这一路北上,有些宣德军的军官也和承影营来往厮混,偶尔透露些宣德军的底细。

“赵兄麾下人强马壮,也不是普通的响马吧?”宣德军掌书记吴亦柔试探道。刘屈通对赵行德避而不见,军中联络都透过此人。他倒是似乎有些上心,每次讲完正事,都要待上一会儿。

赵行德轻轻转动着酒杯,笑而不语,他渐渐猜到了刘屈通的心意,不外乎为将来留一条后路,却不愿牵涉太深,如果行迹暴露,此人说不定翻脸就会拿自己的人头去向辽国朝廷邀功请赏。这些军官私底下的试探和交往,到底是刘屈通所授意还是别有原因,倒是看要再看上一看。

见赵行德没接过这茬,金昌泰端起酒碗,敬道:“我等原来是本分行商,做这刀头舔血的行当,也是迫不得已罢了。江湖飘泊之人,还要吴将军多多关照。”

吴亦柔干笑了两声,举起酒碗来和他碰了一下,低声道:“金兄何必见外,若是响马,只怕每天晚上往女营那边跑的兄弟,都断不了线儿吧。等闲人都猜得到,你们也是吃军粮的?”他眼巴巴望着对面,似乎十分希望赵行德一口承认。

“大当家把弟兄们管束得太严了。”金昌泰一拍大腿,似是借着情势抱怨道,“兄弟们每天拼东杀西的,还要守这些清规戒律,真比那官军还像官军,”他忽然眼神一亮,瞅着吴亦柔道:“吴兄,要不您把我们找点门路,让兄弟们受招安了吧。”

吴亦柔见金昌泰脸上神色不似作假,不由地也怀疑自己起来,心下自嘲道,“就是夏国人又怎么样,契丹人不把汉儿当成下等人,宋人把汉儿当成辽人,原以有什么不同,看来我错得厉害。”他举起酒碗,也不敬对面,自己一扬脖子喝了,站起身形告辞离去,出了营帐,忽然悲从中来,放声吟道:“我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望着吴亦柔踉踉跄跄的背影,金昌泰低声叹道:“可惜了。”

“招降纳叛,那是军情司的事。”赵行德沉声道,“把几个百夫长都招拢来,大家会一会这宣德军的情况。”他心底下有了个模模糊糊地判断,但还需要其它百夫长的印证。未几,众百夫长都来到赵行德营帐里,各自说各自和宣德军接触的情况。

“只要给看守几个小钱,就能进女营去,随便带两块馒头,足够找个长相不错的了。”王童登咧嘴笑道,他尚未婚娶,不知道是否童男子,不过嘴上可是荤素不禁的。他一边说,一边用小刀削了块羊腿往嘴里送,啧啧赞道,“还是大当家帐里的东西好吃。”顺手又灌了口酥油奶茶,这些日子来扮马贼,看来他到越来越入戏了。

“不怕惹一身病你就去吧,”赵行德笑道,“让你说说宣德军的情况,尽扯这些做什么?”他自己目光盯着地图,这宣德军位置恰好在辽国西京大同府之北,如果说大同是中原的门户,那宣德军便是伸向草原一只手掌,这支汉军被放在宣德,背靠着辽国重兵把守的西京大同府,既和中原断了联系,又正合制衡草原部落之用。赵行德脑中一阵恍惚,记得这一带铁矿也有,就是矿石品位低了点,也就是说这些汉军的兵刃铠甲也要依靠辽国朝廷补给。

“听说这次的女子大多出自正经人家的,”王童登嘴里咬着羊肉,含混不清地咕哝道,“这次是把人卖给草原上一个需要女人的大部落,刘屈通好像很重视这个部落,亲自嘱咐商人不可将娼妓弄来充数。与其便宜了契丹杂种,不如换点战马,又得到一个盟友。”

金昌泰缓缓道:“辽国人似乎对草原上那个部落十分忌惮,虽然看似热心地供应粮秣兵器,但数量上严格限制,所以那部落才许下了重金,要从刘屈通这里得到物资,而刘屈通本身辎重也吃紧,这些物资大部分是从河东走私出来的。”

“哦?”赵行德沉吟道,他手指沿着宣德军徐徐往上画了一条弧线,正好是夏国新收的一片草原,赵行德皱紧了眉头,看来这刘屈通不但脚踏两只船,还要狡兔三窟啊。“这是个重要的消息,等遇见下一个军情司的探子,把这个消息报回去吧。”他转头问其它人道:“还探听出什么来?”

汤七用沉声道,“契丹人这两年弄得天怒人怨,有些汉军家中的兄弟姐妹,也被强行划入契丹部落里做奴隶了。耶律大石将汉军或减或裁,剩下的也调出重镇名城,驻扎在荒凉之地慢慢消耗,现在汉军营里人人自危,都在自谋生路。”

听到这里,王童登骂道,“他奶奶的,咱们晋身军士那还是下了十年苦功的,他们契丹人凭什么就天生就当兵?”赵行德不觉莞尔,旋即又有些沉重,在关东,有句话乃是好男不当兵,天下多事,中原却仍旧沉醉在衣香鬓影,诗酒花梦之中。

“是啊,”百夫长查申也唏嘘道,“现在契丹人都只当兵,除了裁汰余存的精锐汉军,其它汉人大多是奴隶,就算侥幸不是贱籍,也要交重税给契丹人。汉军营里在传说刘屈通要被赐姓耶律了,麾下的汉军都算作他族里的。”

简骋道:“有几个军官的私下试探咱们是不是夏国的,若是的话,他们愿意带兵投奔过来。”他顿了一顿,愤愤道:“这宣德军节度使刘屈通为虎作伥,不思反戈一击,反而倒行逆施,将良家女子卖给蛮夷糟践,委实可恨!”他摇头道,“就连几个汉军的军官,也十分看不过眼,私下里还和我抱怨。”

“要小心,”赵行德眼神微凝,沉声道,“可能是军情司和刘屈通之间有什么交易,他放心不下,故意指使麾下的军官来试探咱们。”见简骋脸上犹有不信的神色,赵行德又道,“这样的事情,刘屈通不知做过了多少,在他手下能一直领兵用事,还能自由出入的,还能是道德先生不成?”他顿了一顿,又道,“契丹人倒行逆施,汉军里面义愤填膺的必然是有的,只不过刘屈通既然连贩卖人口的事情也能做的出来,他麾下的心腹军官自然也是见惯不怪了。跟咱们素昧平生,一见面就掏出心窝子来,诋毁上官,他是脑子烧糊涂了,还是胆子大得包了身子。”

“哦?”简骋恍然大悟,一拍桌子,骂道,“这些乌龟儿子王八蛋,装得可真像!”

赵行德摇了摇头,叹道:“这些汉军将领私下来输诚,也不明真伪,大家好言宽慰便是。兴许战场上面,这些人远远不如我营,但若论勾心斗角,耍诈下黑手,可算得上行家里手。这些日子大家都要警觉一些,多听少言,勿要中了人家的圈套。刘屈通他自己端着架子,却放任底下军官和我们接触,必有古怪,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我猜测刘屈通或是想要试出宣德军当中有二心的军官,抑或是担心我朝给他来个过河拆桥,所以才不断派心腹来试探咱们。”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若是他觉得投靠我朝完全无望的话,说不定一狠心,就会拿我等的人头给耶律大石邀功请赏的。”

章41 揽涕黄金台-5

军议过后,不知不觉已月上中天,夜晚的草原分外的安静,远处的天边,淡淡的云如轻烟般笼着圆月,月光如瀑布般飞流而下,呼啸的风声不时传来阵阵虫唱,整个草原显得安详而平和。但就是这片草原,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血和泪。一个又一个暴烈的民族在这里孕育成长,纷乱的铁蹄风暴从这里出发。

巡查完岗哨回到帐中,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深夜的寒气,抱着横刀靠在枕边闭目沉思。自从率军出征以来,他难得有个人坐下来静静思考的时间。“军士们不可能单独出去找女人,倒是叫旁人看出不妥来了。”赵行德苦笑一声,要去的话,大概要整营列队前往,才是符合夏军的习惯。军营里容不得各人自行其是,就算王童登这样身为百夫长,嘴里整天荤素不禁的,若是让他没有军令单独行事,他也要心中打鼓。夏国军士对营队的归属和依赖,不是辽人和宋人可以想象的。

宣德军节度使的营帐中,刘屈通和白天时一样沉着脸。“那些响马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吧?”他盯着帐中几个派去试探的军官。

吴亦柔立在下首,恭敬地道:“没有什么,金二当家还向末将透露,他们想要招安。”他顿了一顿,压抑住古怪的心情,心下沉吟道,“也不知是真是假?”他微觉黯然,节度使要把宣德军绑在一起,死便一起死吧。那姓赵的非同寻常,却一直口是心非地打着哈哈,不肯落一句明白话,大概也是看出这节吧。“他们去羊城干什么,难道夏国安北军司要南下了吗?”吴亦柔心里暗自盘算,脸上的神情却愈发恭谨,刘屈通的脾气绝对不算好的。

“招安?”刘屈通不觉好笑,暗暗道:“我还想从龙呢。可是这宣德军势力和地方,你们能给我留着么?”携带这一队不明底细的夏国人去羊城的事情,刘屈通也是迫不得已才揽下来的。契丹人这么不仗义,南朝又懦弱,那边也要留条后路。刘屈通就好像财主守着钱柜子一样看紧自己的势力,对他来说,暂且屈身在宣德军中夏国人却仿佛一根刺,他时时刻刻都担心夏国人背信弃义,说动他的部下背叛,又担心契丹人得到自己暗通夏国的确凿证据,一旦出现这样的征兆,就要以快刀斩乱麻了。

牛油烛火熊熊燃烧,照得刘屈通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思绪有些恍惚,数十年前韩昌之乱,本来可以南北合击上京,可是,南京道的汉将竟大多站在辽国朝廷这边。“韩家在的时候,汉将可以和契丹人平起平坐,甚至还要压倒一头,如今居然落到这般田地,唉!”刘屈通摇了摇头,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满腹牢骚了。

宣德军和承影营各怀机心,一同行军倒还算得顺利。赵行德不禁暗暗感激宣德军这个掩护,要不然,光是避开部落和辽国的盘查就要颇费心思。西京道北部的草原虽然地广人稀,但毕竟是在辽国朝廷的羁縻之下,这里的部落很多都是被安北军司从西北驱赶过来的,不少人对夏国怀着敌意。承影营这一队七百人,带着两千多匹马,是不可能一直沿着大路行军的。如今,却可以假借着宣德军的名头,大张旗鼓地向经过的地方购买粮草补给,甚至还能补充一些驮马。

晓行夜宿十余日过后,沿途地势渐渐高耸,山势险峻,山道狭长,草高林密,行路艰难。询问宣德军的人,往往告知狼窝沟、野狐岭、黑风口之类险恶地名。

“娘的,什么鸟地方,真是穷山恶水!”王童登喃喃骂道,对骑兵来说,最为厌恶的就是这种地形。承影营的军官都暗自加紧了戒备。赵行德每日在营帐中偷偷观天定位,发觉宣德军的竟然朝着燕子城行进,这一带北魏时便建怀荒镇,位居六镇之一。燕子城控扼着漠北草原进出于幽燕的孔道,最是重要不过,也是辽人重兵防守之处,也是辽国皇帝春季狩猎天鹅的行宫。

果然,穿过了山谷,水草逐渐茂盛,飞禽走兽众多,旷野里不时经过大群的牛羊,人烟渐渐繁盛,甚至有农夫在成片的田园上耕作,平缓的坡地则分布着茂密的果树。这些田地果园大都属于辽国的贵族或者寺院,只有少数还是官田,而耕田的则无一例外是奴隶。不久,大名鼎鼎的燕子城,就出现在地平线上,不过,宣德军却径直绕城而过,又向行了半日,来到燕子城北面的一片水泽旁。

和繁华热闹的燕子城相比,这里一切都显得简单而粗野,除了围栏和帐幕外,一座明显新垒砌的祭台是这里唯一的建筑。已经三千多骑就从营地里奔出来,马上的骑兵手持弓箭长矛等兵刃,虎视眈眈地警戒着靠近的宣德军。通报身份来意后,不多时,伯升豁·蔑尔勃便带着他的部将迎了出来。

“欢迎我最尊贵的客人,刘节度使。”伯升豁的身形越发胖了,他满脸堆笑着道,朝刘屈通张开了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刘屈通也一改平素板着的死人脸,笑得好像见着了失散已久的兄弟一样。二人拉着手步入大帐,麾下亲信军官跟随在他们身后,而赵行德等则和其他宣德军士卒等在外面。

刚才这一幕落在承影营众军官的眼中,王童登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骂道:“真是他妈的恶心。”不久以后,便见掌书记吴亦柔从胡人的大帐中驰出,朝着宣德军几个军官大声交代,很快那些满载着铁器、布帛大车便被赶到对方营中,跟大车后面的,还有三千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奴和工匠。

这一路行来,这些人所受的待遇和牲畜差不了多少,真不知到达这个目的地对他们来说,是解脱,还是新的苦难的开始。几个胡人站在营寨的门口,像检查牲口一样不断地捏捏拍拍,又掰开嘴查看牙齿。对面营地里一群牧人挥动着套杆驱赶着战马,缓缓朝宣德军这边出来。宣德军的军官低声笑骂这胡人正合穿破鞋,他们也听不懂,买家和卖家的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容。

赵行德平常都呆在军中,并没有见过这些被贩卖的汉人,他们已经恍如行尸走肉,就算唯有一点生气,也是充满恐惧。无力为这些悲惨的人做些什么,就在这一刻,赵行德只觉得羞愧,仿佛心脏突然被抛在苦涩的盐水里泡着一样。

他转身看了周围承影军的军士,连平常好开玩笑的王童登在内,每个人都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记住这一幕,”赵行德低声道,“弱者是没有希望拯救自己,也没有机会拯救别人的。”金昌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日近黄昏,明媚的阳光带着七彩的光环,仿佛为将军灰色的大氅镶上了一层金边。

除了战马以外,蔑尔勃人还付出了很多黄金和珠宝来抵偿货值缺少的部分,让刘屈通分外满意,他还特意向伯升豁大汗引荐了来自河东的大商人范满仓、王佩玉、靳玉兰、王堂发等人,这些商人本来是从河东走私军械粮草给刘屈通的,正是这些人嗅到了商机,主动垫付了不少银钱,促成了刘屈通和蔑尔勃人的交易。

草原部落向来物资缺乏,极为重视商人,伯升豁又钦慕中原文化,于是对这些商人大加礼遇,满口承诺,只要在他西北招讨使所辖境内,这些商队行走漠北都畅通无阻,又请这些商人多贩运铁器和工匠到漠北来。

“你们看到我的勇士了吗?”伯升豁高兴地向众商人敬酒道。

“大汗的勇士可谓兵强马壮,胜过中原兵马多矣!”范满仓没口子夸赞道,这草原上的蛮子生性豪爽,出手大方,乃是最好不过了。

“只要我的勇士有足够的铠甲和兵器,”伯升豁摸了摸胡子,一拍桌案道,“再多的黄金珠宝,我这里都给你们!”他站起身形,大声道,“来,我带你们去看一个地方!”说完大步朝着帐外走去。

众商贾面面相觑,胡人相请,不得不跟在那大汗身后,径直来到了两丈多高的土垒祭台下面。伯升豁面带着得意地神色,用手指了指范满仓,沉声道:“你,跟我上去看看。”

范满仓不敢推脱,忙道:“小人遵命。”低头弯腰跟在伯升豁的身后,顺着土垒的阶梯而上,来到祭台的顶端,只见一间宽敞的房屋,里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范满仓心存疑惑,又有些害怕,却被丝毫也不敢表现出来,却听伯升豁一声大喊:“拿火把来!”

点亮的火把被递了上去,伯升豁接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朝房间里一伸,忽然之间,范满仓只觉得眼前一亮,金光耀眼,他还不信,揉了揉眼睛,再度定睛一看,险些儿惊得叫出声来,金银珠宝堆了满满一屋子,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五光十色,令人垂涎欲滴。

伯升豁关注着范满仓的表情,暗道得计,沉声道:“进去看看?”

“是,是,”范满仓唯唯点头道,居然忘了推让,一步就跨进了这堆满金块银砖的屋子,伯升豁微微一笑,也跟了进去,特意用火把往四壁都照了一下,除了二人立脚之处,四面都财宝,金佛、金块、银杯杂乱无章的堆在一起、大串的东珠从金银箱柜缝隙里漏出来,玛瑙、宝石几乎散落得满地都是。

范满仓的心胸几乎被眼前这可以敌国的财富装得满满的,脑子几乎不能思考了,如果这时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死在这里,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这时,耳边又响起了那个蔑尔勃大汗充满诱惑的声音。

“我不但有战马、羊毛和貂皮,还有数不尽金银珠宝,我要铁器,布帛,粮食,还有各种工匠。长生天在上,把货物贩运到我这里,这些都可以尽管拿去!”

章42 呼天哭昭王-1

一代大儒杨时的葬礼极尽哀荣。官家派三皇子赵杞代朝廷宣旨抚慰,杨时的几个儿孙都荫了官职。府上的灵堂挂满了丞相、枢密使、六部重臣都亲自书写的挽联。礼部侍郎黄清臣见着赵柯脸色微变,强笑着见礼过后便匆匆而去,连和杨时的家人寒暄都顾不得了。近年来,官家易储之心已不可动摇,与太子赵柯走得近的一干重臣高士都不免人人自危,虽然没有公然改换门庭,但私下与三皇子暗通款曲的已不在少数。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郑重地向着杨时的灵位祭拜过后,一身素白袍服的赵柯显得分外寂寥。人情冷暖让他心下唏嘘不已:“父皇春秋已高,属意三弟继位也越发明显。历朝祖宗对皇位之争失败的兄弟,向来是下手不容情的,剪除党羽也是应有之义,满朝文武急于和孤划清界限,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正满怀苦涩间,忽然身后有人低声道:“见过太子陛下。”赵柯微微一愣,转身看过去,是个白袍儒生,此人虽然未着官衣,举手投足却带着一股凌驾于人的气势,形貌清朗,眸子中隐蕴精光,似有一种吸引力般。

“这位先生是?”赵柯直觉此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

“在下是漳州陈东。”那儒生微微一笑,再次拱手见礼。赵柯这才恍然大悟,他与陈东上次见面,还是理社揭帖案发之前,光阴似箭,这一晃已数年过去,当初激扬文字,意气风发的太学士子,如今已是名冠东南的儒林领袖,在大江南北,儒生竟以入社为荣。赵柯甚至听说,就连陈东的座师邵武,隐隐间也对他有些嫉妒甚至忌惮起来,此人羽翼已丰,虽然还没有出仕,但不少士人居然自称是他的门生。名望之高,只有隐逸不出的赵元直可以与之相比。

二人一同走出了灵堂,站在院中的森森古柏下,赵柯叹道:“再过数十日,恐怕少阳先生就不能称孤为太子了。世态炎凉,如今满朝高士,皆避孤如避鬼魅。”他语气中带着十分的苦涩,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赵柯自问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每天都要端着道德君子的样子,比其他兄弟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到头来父皇心意一变,所有的努力尽皆付诸东流,反而下场还不如那些整日醉生梦死,不问朝政的。

陈东心下微黯,官家的心意,邵武也对他有所透露。他见赵柯神色悲苦,于心不忍,便安慰他道:“殿下勿要心忧,东宫并没有失德之处,天下皆盼着殿下能继承大统,此乃人心所向,陛下也不能随意更改。”

“人心所向?”赵柯喃喃道,仿佛一股热流涌上心里,问道:“当真如此么?”

“千真万确,不敢诳语。”陈东点头道,“自古废长立幼乃取乱之道,就连关西夏国继位,亦最重长幼之序,我朝怎能瞠乎其后?”他与赵行德以书信交流以来,对夏国的许多制度都是谙熟于心,只是没有切身体会,不免有所偏重,这再赵行德看似闲来一笔的严格继承制度,在陈东的眼中却事关国本无比重要,也是关西得臻大治的重要原因。

“是啊。”赵柯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夏国的政制才合乎情理。他点点头,哽咽道:“满朝清流高士,唯有少阳才是真正的骨鲠忠臣,孤若是有那一天,必当倚为国家栋梁。”一阵北风瑟瑟吹过,满天白纸飘飞。

陈东拱手道:“殿下抬爱。为社稷国家,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暗道:“三皇子的才华固然是高的,可是相比才华来,太子的德行似乎更胜。可惜官家一意孤行......”

二人别过之后,陈东在汴梁街市上转了几圈,换了一身便服,才来到巩楼。这数年来,这里的头牌姑娘不但美若天仙,而且善解人意,面上总带着淡淡的哀愁,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近日来往的客人里面,十个倒有八九个提到陈郎呢。”李师师脸上带着骄傲的神气,又藏着一丝愁绪。理学社抨击朝政,指斥权奸,陈东在儒林的名气越来越大,但如此一个名士,所娶的夫人必定是名门闺秀,不可能将歌姬纳为正室的。

外面天寒地冻,这暖阁里却烧着红红的紫铜炉火。炭火很旺,两人衣衫单薄,反而有些薄汗。师师切开一个保存在冰窖里的贡橘,掰成几瓣,细心地将橘络一一挑去,才一瓣一瓣地喂到陈东的嘴里。她这般模样,若是让那些肯花上千贯钱听上一曲,喝一杯香茶的客人看见,肯定会捶胸顿足的。

这数年来,李师师越发的红了,在汴梁的青楼脂粉阵里,渐渐有名冠群芳之势。不知多少富商巨贾为了见上她一面而一掷千金。只是她铁了心要跟着陈东从良,以死相逼也不再为旁的客人侍寝,李妈妈也无计可施,只好生伺候着这只下金蛋的母鸡,一边咬牙切齿的将师师姑娘的赎身银钱提高了令人瞠目结舌的高数。即使陈东帮助李邕贩卖海上宝货而获利甚丰,也无法一下子拿出这么一大笔银钱来。

陈东正俯身在桌上写信,一封是给在杭州经营着海货的掌柜赵波的,他是赵元直的族弟,头脑灵活而且可靠,一直帮忙打理着海货的生意。运载海货的宝船已经来往两趟,李邕对迅速扩张生意规模有极大的要求,这方面倒是和陈东一拍即合。陈东本来就被宗族逐出了祠堂,父亲大人那边也一直没让他回去,他也就不好用陈氏商号里的老人,反而逐渐倚重一批自己亲自发掘的掌柜和伙计。

后面几封信是分别写给理学社在各地分社的社首,邓素、吴子龙、曹良史、苏文郁等人。“权臣之势已至矣极矣,所谓物极必反,待破旧立新之时,放眼朝野之中,舍学社而无人。是故此时不惜隐忍以待将来。”每一封都只有寥寥数语,却暗示着易储已不可挽回,这段时间再不要强行反对废长立幼之事,否则朝廷纵容理学社发展的局面可能因此丧失。而不管哪位皇子继位,为了制衡权臣之势,都必然要借重士林的力量。写完之后,陈东眼神微黯,叹了口气,他已经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少年士子了,在本心来说,他毫无疑问的是支持太子继位的,但形势格禁。“国士所谓忠义者,非为一家一姓之私利,更重要的是国家社稷,是天下苍生。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何况东宫。”陈东放下狼毫笔,一一给这几封信打上了蜂蜡,理社放弃了支持太子的立场。

最后一封才是写给赵元直的。数年下来,天下人都知道理学社的社首乃是漳州陈少阳,而赵元直俨然与世隔绝的隐士,只不时有文章传世,声名竟也不在其下。有许多以隐逸自居的地方士绅并不卖理社的帐,认为他们太浮躁事功,提起元直先生来,却一副对世外高人的敬仰神色。陈东很好奇,如果他们知道赵行德成天都在舞刀弄箭,在异域他乡的战阵拼杀,不知作何感想。

他提笔下来,却是和赵行德商量一件事。赵行德偶发过一种士人推举丞相、州郡等高官,虚君实相,以举世贤达共治天下的宏论。陈东打算将之编纂刊行出去。各地理社的士人已经数以千计,虽然在各地都声势大振。这些士人当中,大部分可能终身都做不了官,如果按照赵行德的设计,这些士人不但能参与治理地方,而且也能推举重要的朝廷命官,使朝政不被少数昏君奸臣所把持,还能弹劾罢免误国残民之徒。

李师师在旁边脸现忧色,柔声道:“朝廷还是不肯为赵先生昭雪吗?”对这个当年以好几首绝妙好词为她解困的人,她一直是心怀感激的。

“嗯,”陈东微微点了点头:“我朝历来最重隐逸之士,赵元直养望许久不出,名声已太大了,一旦昭雪,朝廷上的权奸怕他声势更胜。”他脸上闪过一丝惋惜之意,这案子乃官家亲口定下的御案,假若今上忽然驾崩,仅仅出于孝道,新皇继位也很难启用赵行德了。赵行德也将就任校尉,进入护国府等事都毫不避忌地通知了陈东。

“元直在夏国的官位越来越高,将来我们不会互为敌国吧?”陈东淡淡一笑,随手将信笺封好。战国时苏秦张仪同出于鬼谷门下,苏秦挂关东六国相印,张仪则相秦,天下从此多事。“若是那样,只怕赵元直的真正下落,我就要为他一直隐瞒下去了。”

两个月后,这信函才送到敦煌,李若雪将陈东的来信束成一扎放在家书中。这封信通过道路曹往前沿邮寄送到赵行德手中,已是他历经跋涉,抵达辽东的三个月之后了。

作者:今日2更,第一更送上。

章42 呼天哭昭王-2

呼吸了一口寒气,赵行德只觉前胸后背都透心凉,出发前吃了一个鸡蛋,两个夹着马肉的秫面馒头,这才不到一个半时辰,就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棉袍和熊皮大氅都被冻透了,手脚几乎失去了只觉,匍匐在雪地里,他只觉得寒气从直接一阵一阵从地底往上冒起,几乎要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棍。

一想起那个鸡蛋和窝头,赵行德内里就充满了愧疚,汉军山寨里,小女孩几乎是战战巍巍地把那最珍贵的食物捧到他面前,赵行德仿佛看到她吞了一口水,然后飞快似地跑走了。他掰下一块窝头去厨房想要分给她一点,却发现寨子里的几个妇孺都捧着煮着树皮草根的汤水在喝。她们说什么也不吃赵行德的东西,女人有草根树皮已经不错了,现在是冬季最寒冷的时候,深山里的树皮都剥不下来,现在这些还是前段时间存下来的。

冬天,饿得皮包骨头的汉军几乎不能打下任何一个契丹营寨,而集中起来的汉军则是契丹骑兵最好的追杀目标。契丹人躲在坚固的营寨里,热炕烧着,大块肉大碗酒,根本不会出来,而汉军只能带着少数妇孺在深山老林里熬着。

“大人,你们的火炮真的能打开契丹寨么?”那双大大的眼睛仿佛一直在他眼前晃着,稚嫩的声音还会像在耳边,“真的吗?”赵行德不止一次向汉军首领王亨直保证,只要海上的火炮运到了,他们就一定能攻下契丹人的寨子。一到冬天,大量的粮草牲畜都囤积在契丹人的寨子里面,其它的汉人、渤海人、五国人都只有仅仅能维持自己不死的一点点东西。汉军对赵行德他们的火炮望眼欲穿,几乎每天都要有不同的人来问这个问题。

一天,王童登不知道是被问得烦了,还是在这寨子里被憋得受不了,低声骂道:“契丹人就在那里,你们自己也不会去打么,缩头乌龟。”

所有汉军都不说话了,大当家的王亨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于是便有了这一次偷袭契丹寨的行动。赵行德知道,因为饿死了不少战马,马肉又被取来作为食物了,王童登心里一直憋着不小的火气,但他还是严厉地训斥了王童登,警告他再这样挑起两军之间的矛盾,他就会毫不客气地将他踢回夏国去。然后,赵行德又去劝阻王亨直千万不要冒险出击,却被王亨直给拒绝了。

“我们汉军也是能打仗的,不是缩在深山里的乌龟。”王亨直一边擦着他那柄镔铁刀,一边脸色铁青地回敬道,显然他很在意王童登那句话。赵行德又去找军师三当家许德泰,希望他劝说王亨直不要意气用事,谁知许德泰却说了另一番话。

“与其饿死冷死,不如战死。”许德泰脸容枯槁,倒是和戏文里的军师形象很符合,可惜这不是因为他有经天纬地之才,而是被饿的,承影营的到来加重了营地的负担,汉军已经尽量为这些代表夏国的军士提供最好的食物和住处,但他们自己则吃最少和最简单的东西。

“要保持我们的力量,留待在更有用的时候。”赵行德沉声道,他没想到许德泰也如此一根筋儿。

“还有什么有用的时候么?”许德泰冷冷地笑道,他的右手残缺了一个手指,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插在桌子上,“拼掉一契丹人,就少一个。”

赵行德沉声道:“我不同意拿将士的生命去白白牺牲。”

“那我们自己干!”王亨直推开门进来,他把头盔摔在桌上,“让你们看看汉军是怎么打仗的。”最后,赵行德还是同意了,带着承影营和他一起去攻打最近的一个契丹寨子,恶虎寨。

就这样,两千多衣衫褴褛的汉军和七百还算衣甲鲜明士气高昂的承影军士从山寨出发,穿过没膝的雪地和密林,潜到了契丹人营寨的附近。汉军在后面的远处的林子里砍伐木材绑成简陋的云梯。

据山寨二当家朴铁岩说,寨子里有一千多户契丹人,近两千骑兵,还有“吃不完”的粮食和“喝不完”的酒。因为汉人根本就无法靠近这个寨子,赵行德甚至怀疑他所说的都是想象。赵行德建议诱敌出击,然后他用承影的骑兵拦腰截击敌人,却被王亨直嘲笑了一番,契丹人不是傻子,在冬天,这种小寨子里的契丹人是绝不会出来的。天寒地冻的,有吃有喝,谁出来谁就是傻瓜。

契丹人的寨墙不高,五尺夯土,五尺排得很密的木桩,木桩上建有垛口,每隔一段还修得有箭楼。在东京道遍布着汉人、渤海人、五国人、女真人等众多种族,契丹人大都是驻军,既维持辽国的统治,又搜刮着当地的财富。

望着那不过一丈左右的土木寨墙,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中宛如天堑,假如有了火炮,赵行德叹了口气,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咕响了几下。这声音仿佛有传染性似地,王童登、杜吹角、简骋几个人先后咕咕咕响起来。

四当家童云杰转过头冲着赵行德笑了笑,他上山前是个辽国的举人,童云杰从怀里掏出一把炒秫面递给赵行德,示意他和着雪吃下去,垫垫肚子,童云杰的脸颊消瘦,眼眶很深,赵行德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小心地掏出一团还算干净的雪,和炒秫面混在一起,大口吞下。那没磨干净的秫壳又硬又散,他喉头一阵发痒,几乎反射似地干呕了两下。赵行德连忙强自按捺,将那冷冰冰的雪和炒面强行咽了下去。只觉得一股冷冰冰东西直接到肚子里,仿佛将肠胃都冻成一团。现在外面天寒地冻,内里又是一团雪水,冻了个通透,牙齿忍不住得得作响。

童云杰脸朝着前方没有看见,后方的朴铁岩却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些夏国军士,武艺虽然可以,却是身娇肉贵,若没有汉军,只怕在辽东的密林里一个冬季也熬不下去。自从承影营来到以后,连寨子大当家王亨直的口粮也消减了,他们还说三道四。如果不是为了在这些外人面前争一口气,证明汉军还能打仗,不是只能在山里躲藏的饥民,也不会有今天这一仗,两千多兄弟,不知能回去几个?

天色渐渐黄昏,契丹人的寨墙上点燃了火把,火光下依稀可见人头晃动,那是汉军最好的靶子。“是时候了,”王亨直眼中闪过兴奋之色,挥手让二当家朴铁岩率领两百前锋,从雪地里匍匐爬过去,用弓箭搞掉寨墙上防守的契丹兵,四当家童云杰则带领四百人拖着二十架云梯趴在后面。梯子一旦搭上,王亨直自己就带着一千多人开始抢寨。

“赵将军的人远道而来,又是大小姐的客人,折损不起,这送死的活儿,就让咱们辽东汉人来干吧。”王亨直一句话堵住了赵行德的疑问,转头又去观看战场的形势。

“大人,我们怎么办?”没想到到了战场却没有发挥的机会,王童登不免有些焦急。

“你想上去?”赵行德望着那修筑在山谷平地里的恶虎寨,四周的积雪极深,若不能悄无声息地潜行近前,就凭汉军在雪地里移动那蜗牛一般的速度,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箭靶子。

汉军几个当家的都忙着给部属做最后的鼓动,说来说去,不外乎“打开契丹寨,要吃又吃,要喝有喝。”“咱们什么都别想了,拼掉一个契丹人算是一个。”“大小姐的客人在后面看着,还带种的,不要丢了汉军营的人。”

寒冷的风中吹散了这些低沉而简单的话语,血液却从躯体最深处开始默默地燃烧,身形瘦弱的汉军开始吃掉随身的一点粮食,相互搓着手脚,争取在攻打敌人前恢复一点活气儿。赵行德深深呼吸一口仿佛结冰的空气,胸肺刺痛的感觉让麻木的身躯恢复了知觉。

章42 呼天哭昭王-3

乌云蔽月,除了契丹寨墙附近火把照耀,远处的雪地里只看得见模糊一片,赵行德努力地分辨着那些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地汉军身影,眼看着他们离寨墙也来越近,已经进入弓箭的射程,汉军还是继续往前,并没有停下来射箭的意思。

“早就可以放箭!”王童登按捺不住,沉声道,“再靠近就要被发觉了!”

赵行德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一边继续朝前看着,寨墙火光照亮的雪地里,一个个匍匐地黑影越发明显,赵行德心也越悬到了嗓子眼儿里。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汉军要靠得这么近。不过老天保佑,不知是否因为契丹寨很少受到袭击,或者是当值的军兵正好在打瞌睡,两百多汉军居然爬到离寨墙还有三十多步的地方也没有被发现,他们开始各自找寻目标,五个聚成一堆,准备好弓矢,待后面拖着云梯的汉军也爬近之后,五个汉军一起瞄准一个墙头垛口间隙里露出头来的契丹兵,嗖嗖嗖的冷箭,几乎同一时间射了出去!

随着“啊——”的一声惨叫,这场战斗正式拉开了序幕。两个契丹兵软软地趴在城墙后面,没有被射中的开始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箭楼里“咣——咣——咣”敲打着报警的钟声。伏在在雪地里的汉军都大声呐喊起来,声音震得不远处林子里的乌鸦也跟着扑棱飞起,呱呱呱地叫着飞向高空。

趁着契丹人惊慌失措的当口,后面的汉军每二十个扛着一架云梯,拼命朝前面冲去,望着那在雪地里移动得飞快地云梯,简骋高声大叫“好!”王童登和杜吹角却在痛心疾首地道:“可惜!”“太可惜了!”

赵行德也紧皱着眉头,难怪汉军要到那么近才放箭,五人瞄准一人,除了第一次射死了十余个契丹人,后面的箭越来越没有准头,而且绵软无力,契丹人躲在寨墙垛口后面,放箭射杀雪地里移动笨拙的汉军,倒是箭箭都奔着人去,还有好几个箭无虚发的。

“汉人,居然是汉人!”刚刚还一脸惊慌的寨使耶律撒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从被窝里爬出来,原以为是女真人偷袭营寨,他歪戴着头盔,甲衣也没系好,上城头却发现居然是那些躲藏在山里的汉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瞄准了射!”“给我射死这些穷鬼!”耶律撒剌气急败坏道,用力弯弓搭箭,瞬时闪身出来,只听梆的一声弦响,箭矢正中一个抬着云梯的汉儿。不久以前他还没有耶律这个国姓,数个月前才从上京调到东京道的,原先的寨使是萧奉先的亲信,耶律大石正在大辽朝廷里进行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清洗,一步一步用跟随他起兵的契丹将领代替那些老迈皇亲国戚掌军。耶律撒剌薄有微功,轮不到在上京的肥缺,便分到了这边远的寨子来防范女真人。

女真人自从攻陷黄龙府之后越发嚣张了,没想到汉人也跟着闹事。耶律撒剌恨得牙痒痒的,一箭又一箭射出去,箭箭都不落空,他这寨子里兵马不足一千,刚才以为是女真人袭营,第一时间就点燃了狼烟,待统制大人援军到达,发现只是一群饿得皮包骨头的汉儿在外面,寨使耶律撒剌就要成为全开州的笑柄了。当初大石元帅麾下先锋营里的百夫长居然会被人笑作胆小鬼,想到这里,耶律撒剌就忍不住脸红脖子粗:“他妈的。”忍不住用汉话爆了句粗口。

可是,射出七八箭以后,耶律撒剌的呼吸渐渐急促,额头上居然沁出了汗水。他看出了这些攻城汉儿的不凡来了,那些汉军仿佛雪地里移动的草垛子一样,速度并不快,很多人中箭之后,只闷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因为身躯和气力都接近衰竭,连血都流的很少。但在契丹人准狠兼有的箭雨下,这些汉军仍然亡命地朝着契丹寨墙推进着,好几架云梯已经靠上了寨墙,汉军们不惜性命地仰攻上去,被契丹人连射带砍,仿佛倒下的木头一样硬邦邦地砸在雪地上。云梯架起来三次,被契丹人用拒杆推到了三次,但是第四次又很快搭了上去。寨墙上面的契丹人甚至看得清汉军眼中仇恨的眼神,有的人开始胆寒,有的人开始畏缩在寨墙的后面。

契丹人这简单的营寨没有任何复杂之处,攻城的一方也是如此,双方顽强地用生命来拉锯。短短的时间内,每一次汉军扑城都会留下一地的尸首。童云杰嘴里衔着铁刀,双手舞着两面盾牌踏着云梯往上冲。每踏出一步,简陋的云梯都会剧烈的晃动,似乎随时都会散架,箭矢砸在盾牌铁面上乒乓作响,他也顾不得了,从小到大,胆子从来没有这么大过。

“啪”的一声,弯刀斫砍盾牌上去,童云杰身躯一晃,差点从云梯上跌落下去,但他没有徒劳地稳住身形,反而奋身向前一纵,合身跳过了寨墙,还没未立定身躯,一个契丹兵的弯刀就斩在他的大腿上,拉开一道血槽。童云杰痛得呲溜倒吸一口冷气,口里衔着的铁刀差点掉下地来,他顾不得躲闪,甩开膀子舞动两面铁盾,其中一面正砸中来不及躲闪的契丹兵脑袋,那人踉跄着跌倒下去,童云杰右手丢下盾牌,取过口里的铁刀,转身又架住另外一名契丹兵的弯刀,这时又有一名兄弟从云梯上跳了下来,护在他的左侧,还没有一息功夫,两支狼牙箭仿佛长了眼睛似地钉在这汉军的面门上,他倒了下去,临死也没哼一声。

狼牙箭接二连三地从辽军寨墙后面射来,从这处云梯爬上来几个汉军纷纷倒下,童云杰也右腿上也中了一箭,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他背靠着寨墙和云梯,拼死抗拒着几个辽军的围杀。“他奶奶的,爷爷拼了三个,够本了!”童云杰心中闪过一丝明悟,他的右腿已经几乎不能站立了。忽然,从寨墙下面射出一枝劲箭,准准插在一个契丹人的额头上。

“好箭法!”童云杰心里刚刚叫了一声好,忽然感觉后肩一凉,一个契丹人手持长矛从背后几乎将他的肩胛捅了个窟窿,契丹人从两边的箭羽纷纷射下去,汉军被压制在下面无法上来。那契丹人狠狠地将长矛转动了一圈,强烈的疼痛几乎抽尽了童云杰最后一丝力气。他拼尽全力地大吼一声,左手盾牌拨开一个抢上来捡便宜的杂碎,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顺势长矛从肩胛上拔了出来。鲜血顿时浸透了整半边衣襟,童云杰的右臂完全不能动弹了,他瞪着死鱼一样的鼓起的眼睛,朝着三四个围拢来的契丹兵大喝一声,居然将那几个人吓退了一步。一枚狼牙箭带着劲风射中了面门,这个悍勇的汉人才仰面倒了下去,

刚才踏足的契丹寨墙飞一般地远去,而天上的星斗显得无比清晰。倒在血泊里的父母妻儿,他们的脸容这一刹那突然间也显得无比清晰,带着从未有过的欣慰和笑容。童云杰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把他们给忘了,不觉喃喃道:“回家了吗?”“砰!”他从一丈高的寨墙重重落在兄弟们的尸体堆里。

“可惜了!好一条汉子!”杜吹角一边想,一边弯弓搭箭朝寨墙后射去。虽然适才登城的汉军战至最后一个,还是中了契丹人的暗箭,却也试出了寨子里面契丹人的实力。赵行德判断守寨的契丹人并不像朴铁岩所说那么多,于是果断地令五百军士压上前去,刀盾手竖起大盾,弓箭手压制寨墙上面的辽军,不远处的林子里,王童登和简骋率领的两百骑兵也翻鞍上马,作为最后的预备队。而在此之前,王亨直已经率领最后的一千多汉军再次呐喊着冲了上去,汉军们从死人堆里扒出云梯扛起来,几乎丝毫没有停顿地就朝着城头冲过去。

“反了,反了!”耶律撒剌喃喃骂道,他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刚才寨墙差点失守,让这些汉军冲进来,契丹军骑射奔驰的长处就化为无形了。在大帅帐下向来以勇悍著称的百夫长耶律撒剌很快有了决断。

“五个百人队上马跟我冲出去,杀散这些不要命的汉人,剩下的牢牢守住这寨墙。”耶律撒剌沉着脸给副手耶律十五下令道。十五也是不久前才拥有国姓的,大石陛下虽然杀掉了很多朝廷的旧人,但很快提拔了新人来取代他们的位置。

“大人放心,末将誓与此寨共存亡!”耶律十五沉声道。适才经过一番厮杀,耶律撒剌又带走了四百多骑出寨冲杀,寨墙上还剩两百多契丹兵了,寨子里还有一千多契丹人妇孺和数百奴婢。奴婢们都被提前锁了起来。能够拉弓射箭的健妇也不得不上寨墙了,剩下的老弱都明白遇到了强敌,安静地呆在房间里,对长生天祈祷能够杀退敌人。大石陛下刚刚让普通族人的生活好了一些,让长生天保佑他杀败女真人和其它叛贼。

契丹寨的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在这一刻,王亨直兴奋地大声喊道:“快抢城门!”他麾下悍将汪荣久当即领着两百多“健硕”亲兵冲了上去。赵行德却脸色微变,大声吼道:“结阵,小心!”一边命亲兵刘政准备发出信号!“契丹骑兵要出城逆冲,不知有多少人马,王童登他们不过两百骑,而这些汉军根本难以结成坚阵!”

地面竟然微微地颤抖起来,赵行德和王亨直都脸色大变,因为他们不但看到了从城寨里面涌出的契丹骑兵,还听出了真正的蹄声来自的方向,大群地骑兵正在西面朝这边驰来,蹄声有如夏天翻滚的雷鸣。

赵行德仰首望向寨子里那一条笔直的狼烟,“该死,辽人援军怎么来的这么快!”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辽东首战,不会就是一场败绩吧!”

章42 呼天哭昭王-4

破门而出的契丹骑兵几乎直接冲进寨墙外的汉军当中,骑兵挥舞的弯刀映着火把的光,在寨子外面的汉军来不及结阵抵抗,几乎立刻便被冲散了。

王亨直也顾不得后悔轻易发动全军来攻打契丹寨,他双手握着长柄镔铁刀,带着麾下的亲兵就冲了上去接应不及撤出来的士卒。此起彼伏地惨叫声中,汉军士卒努力鼓起勇气朝着契丹骑兵发起冲击,但是,耶律撒剌所率的契丹骑兵来去如风,根本不给他们战斗的机会。凭借着蓄养已久的马力,契丹人一边奔驰放箭,一边冲入那些失去斗志的溃兵当中砍杀。

到处是汉军倒下的身影,杜吹角、汤七用等百夫长已经带领军士朝着契丹骑兵放箭,陌刀手摘下了刀鞘,重甲刀盾手紧紧靠在一起,准备抵挡敌人骑兵的冲锋。赵行德脸色严峻,有两百骑兵接应,承影第八营还能自保,但王亨直这两千多汉军就算交待在这里了。

最关键的是,西面奔驰而来大队骑兵已经出现了视野中,赵行德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当先五百余骑居然人马全身皆笼罩在甲胄之内,后面还跟着更多的骑兵,大多数也有甲胄,反正绝不可能是汉军。沉重地蹄声提醒着战场上交战的双方都转头看过去。

这一大群骑兵加入了战场,胜利的天平顿时倾斜。“且战且退,将敌人引到树林那边去,让王童登马睿和简骋侧翼突袭敌军,然后脱离接触。”赵行德沉吟道,还未下令,却发现契丹骑兵先乱了起来,纷纷打马朝着营寨大门奔去。

“来的是女真人!”赵行德电光石火般转念,改口下令道:“全营戒备。”

契丹骑兵退却,汉军顿时来了精神,大声呐喊着涌向营寨城门,一边冒着箭雨抢寨,一边拼命阻止契丹人行动。契丹骑兵急于回寨,此时只能丢下弓矢,抽出弯刀短棍,强行冲开汉军的阻拦。不少人契丹骑兵刚才奔驰冲突了许久都毫发无损,却在这短短的数息之间被亡命搏杀的汉军给拖下来马来,一片狼藉,到处是纠缠在一起的契丹兵和汉军。

最剧烈的战斗在契丹寨门的狭窄范围,这里仿佛是个血肉横飞的漩涡,将越来越多的汉军和契丹骑兵卷入了进去,将尸体和残肢抛洒满地,鲜血深深地沁透了积雪,血肉和雪水混合成一片红色的泥泞。双方交织在一起搏斗,连寨墙上的契丹人也无法分辨敌我。副将耶律十五眼睛定定地盯着城寨大门外面这方寸之地,他不敢将寨使耶律撒剌弃置外面,只能焦虑地看着缓缓靠近的女真骑兵,束手无策。就在数月之前,耶律十五还只是一个十夫长而已,眼下他已经完全无法应对乱局了。

二当家朴铁岩也和一个契丹兵抱在一起在雪地里翻滚,双方都失了兵刃,朴铁岩一口咬在对方的脖颈侧面,鲜血噗嗤喷了满面,那契丹兵眼神中透出恐惧,口中吐着血泡。朴铁岩将他扔到一边,随手找了半截长矛,爬起身来,顾不得看左右,拼命捅进了身旁的一匹马身上,他正待将长矛扔掉,骑马契丹兵手持短铁锤重重地砸在他天灵盖上,朴铁岩闷哼一声,临死时拼命抱住一条马腿,那无法脱身的契丹兵随即被涌上来的汉军扯下马来。

“汉儿哪来胆量攻打朝廷官军,果然中了女真人的诡计!”耶律撒剌心下大恨,他已经失却了战马,一手拿着弯刀,一手拿着一面盾牌,在乱军中且战且行。他望着迟迟不关闭起来的寨门,心下大恨,暗骂副将十五妇人之仁,仰头大声叫道:“关上城门!”一个瘦弱的汉军双手抱着一柄弯刀冲上来,耶律撒剌不得不先用圆盾抵挡了下,然后赶上一步用弯刀结果了他,再次抬头高喊道:“关上城门!”“关上城门!”他的铁盔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披头散发,亲兵也散了,周围到处是乱糟糟的军兵,搏斗中恶狠狠地用契丹话、奚族话、汉话相互高声喝骂,城头的耶律十五一时间竟没听见寨使的军令。

耶律撒剌又往寨门方向冲了几步,用弯刀斩断了汉军士卒的脖子,普通汉军士卒无论是膂力和兵刃都远不如他,在乱军中拼杀前行,竟无一合之将。“关上城门!”耶律撒剌再次拼尽全力叫道,这一次副将耶律十五终于看了过来,他见寨使已经到了门口,眼中露出一丝喜色,突然之间,却转为惊慌,女真人凭借重骑硬闯进了乱军阵中,一柄巨大的狼牙棒带着阴影朝着耶律撒剌的头颅砸去。

“关上城......”这句话还未说完,耶律撒剌口吐血沫倒在地上,他凭着本能躲过了脑袋,半边肩膀却被砸得塌陷了下去,还要挣扎着爬起来,背心又受了重重一击。他的脑袋深陷在红白相间的雪地里,既不能呼吸也不能挪动,不断有人马从他身上踏过去,耶律撒剌最后想着,“陛下,臣已经尽力了。”然后便升入了洁白的长生天。

女真骑兵披挂甲胄和战马具装加起来重百余斤,他们根本不管区别缠斗中汉人和契丹人,一边努力冲向寨门,一边用狼牙棒、重铁棍四下乱打。这般重甲骑兵冲击起来,速度虽然远远不如契丹骑兵,但契丹兵和汉军的兵刃都难以穿透这层重甲。而三匹一组重骑的冲力极大,一路上的契丹骑兵和汉军挡者披靡,不是被踏于马下,便是跌跌撞撞踉跄倒地。寨使耶律十五还来不及关上寨门,便被这群铁塔般的重骑兵冲进了寨门。寨子一旦被破开,女真骑兵更一拥而入。除了留下两百余骑警戒尚且行伍完整的承影营外,其它女真骑兵都冲进了寨子,有的在空地上四处奔驰,有的跳下战马搜寻房舍,都是见人便杀,一时间,到处都响起了老弱妇孺惊慌失措的呼救和嚎啕声。

耶律十五率领着两百多个契丹兵一直在寨墙上抵抗,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抵抗一直持续道那些浑身重甲的女真兵登上寨墙。这些敌人一身刀砍难入的铁甲,膂力惊人,许多勇士都在徒劳的反抗中死去了,耶律十五乃是契丹人中的好汉,宰了两个女真人,他眼中布满血丝,从汉军开始攻城到现在一直战斗,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一个身形高大的女真人最后上来,用宽大的铁刀打掉他的盾牌和弯刀。

到了最后一刻,耶律十五反而没有恐惧了,,他回想起从上京出征时的话:“陛下,臣当与此寨共存亡!”他就平静地看着铁盔下面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直到他用铁刀斩在自己的脖子上。耶律十五看到了自己没有头的躯体,鲜血喷溅而出。“陛下,臣和此寨共存亡!!”

契丹寨子外面,赵行德带着承影营一直和女真骑兵对峙着,这期间王亨直看出势头不对,也迅速地集合了残存的千余汉军,结成阵势和承影营连在一起。赵行德低声对王亨直说了他的计划:假如女真人是敌非友,那就边抵抗,便靠向王童登率领的骑兵藏身的树林,用伏兵阻挡一时,骑兵也不能和敌人缠斗多久,这些步卒不能再沿着来时的大路撤退,只能往不利于骑兵奔驰的山林分散逃走,最后能有多少回到寨子里,就听天由命了。

王亨直脸色灰败,这次出兵,汉军损兵已经一半,赵行德麾下的承影军士虽然没有像汉军一样舍身扑城,但仅仅两百多弓箭手给契丹人造成大量死伤,还有两百骑兵埋伏一直未出。王亨直也是将门出身,深知这样的打法才是兵家正道。他嘴唇动了动,最后来是以沉默认可了赵行德的布置。

“照这个打法,汉军就算死绝拼光了,也改变不了辽东的局势,承影营区区千余军士,又能做什么?”赵行德脸色不善,不仅仅为对面这些充满敌意的而实力强大的女真骑兵,也为了汉军的处境和战斗力。他感到了非常的不妥。就在这两军间剑拔弩张的时候,赵行德再一次走神了。

作者:今日2更,第一更送上

章42 呼天哭昭王-5

汉军大部分瘦弱不堪,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不少人身上有大片的血迹,反而不显衣衫褴褛。若不是李若冰亲眼所见,他决不会相信这群叫花子一样的汉民居然如此坚韧敢战。他们现在各持刀枪靠在一起,在全副披甲的女真骑兵面前犹如虎豹面前的羊,眼中透出的却是死战到底的决心。

完颜撒八带七谋克兵马南下迎接宋国使者去黄龙府,见了辽人点起的狼烟,还以为是本国兵马在围攻辽寨,当即带兵自作主张前来就合战。这一来却捡了桩便宜,不但打开了辽人的寨子,还俘获了契丹和汉人奴婢一千多口。他打量着这群恶战生还的汉军,才不管那么多,弱者就是奴隶。北面尽有肥沃的黑土,再多奴隶也不嫌够的。

他先派使者去让汉人投降,回报说是韩家的队伍,请女真大军放过他们。

“韩家?”完颜撒八迟疑了片刻,这个数十年前威名赫赫的家族,完颜家的族长也不过是韩昌部下的千夫长罢了,“可惜,世道变了,要让这些汉人知道,谁才是辽东的主人。”完颜斡鲁的目光变得坚决,他正待下令铁浮图冲锋,那个宋国使者却咳嗽了一声,沉声道:“猛安大人,这辽东汉人往昔也是我朝子民,被辽人掳掠到此。如今你我两家定盟,能否看在我朝的份上,放这些人一条生路?”

完颜撒八皱了皱眉头,这个南朝官儿很不好对付,刚刚碰到他的时候,他故意装作不懂汉人的话,执意要下了他的兵刃,这人却用女真话大声威吓,他是大宋使者,大金皇帝陛下的客人,羞辱他就是羞辱大宋,羞辱大金皇帝,但凡他有不测,这跨海而来的军粮、兵器和火药都要断绝。

女真的贵族们都说,辽国旧皇帝耶律延禧是个蠢猪,号称要召集七十万大军讨伐女真,结果还没发动便被砍了脑袋,新皇帝耶律大石是个懦夫,即位以来,一直不敢发兵讨伐女真,眼睁睁坐视女真人攻陷了黄龙府,而宋国皇帝则是懦夫加蠢猪,空有财富兵甲,却不敢和辽人作战。不过这些东西对女真人确实很重要,砍了这个宋国使者不要紧,若是陛下发起火来,只怕一顿马鞭子是少不了,说不定统领一个猛安的权柄也要失去。

完颜撒八犹豫了一阵,挥手让对方将领阵前说话。两个汉人来到两军之间。因为他二人都是步行,完颜撒八托大,便没带随从,独自放马过去,傲慢地用女真话大声道:“长生天在上,我从契丹人手中救了你等性命,你们可有报酬吗?”

赵行德怒从心起,这女真人占便宜没够,开口索要报酬,难道还要女子玉帛不成?既然如此,那要战便战。他打定了主意,看了看王亨直。王亨直脸色黯然,汉军和契丹人血战一场,好处都让女真人占去,就算有心买命,也是什么都拿不出来的。二人对视了一眼,赵行德高声答道:“我们和契丹人交战一场,替你们打了前锋,你怎不把缴获的粮草分我们一半?”他站在地上,比骑马的完颜撒八矮了一头,气势却一点也不输给他。

完颜撒八乃没想这汉人如此硬气,怒极反笑,反唇相讥道:“好大的胆子,要粮草,就凭你们汉人,连吃猪食都不配!”他挥动着马鞭子,一下便要抽在赵行德的脸。赵行德早有防备,他眼疾手快,牢牢抓住鞭梢,完颜撒八羞怒交集,恶向胆边生,右手运劲往回扯,左手放在了随身短刀上。

赵行德感到马鞭子上传来劲道越来越大,忽然将手一松,完颜撒八全没料想,身体往后一仰,差点掉下马来,一柄刚刚拔出来的短刀掉到地上,他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便感觉马鞍后面多了一人,那汉人的胳膊仿佛钢圈一样紧箍着自己的双臂,另一只手则把匕首放在了自己的脖子血管上。感觉到皮肤上传来的瑟瑟寒意,完颜撒八三魂失了七魄,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道:“不要杀我,完颜家不会放过你的!”

赵行德“呸”了一声,匕首的锋刃陷进完颜撒八的颈子肉里,喝道:“再不老实,你就和阎王爷去说!”女真人军制,千夫长战死,则其下百夫长皆斩,百夫长战死,则十夫长皆斩,所以赵行德才行险挟持了完颜撒八,赌他的部下不敢轻举妄动。

金军营中似乎看出来不妥,数百骑纷纷驰马过来,赵行德暴喝道:“王将军先回去统军待敌,这里有我。”他坐在马鞍后面,御马不便,便用女真话恨恨道:“快拨马,骑到汉人那边。快点!”完颜撒八虽然无谋,却还不是太蠢,知晓一旦被挟持入了汉军阵中,那边是生死都不由得自己了,口中唯唯诺诺,手上脚下却是乱打乱踢,可怜那匹战马被他弄得在原地团团乱转,若不是赵行德也精于骑术,几乎就要被他颠下马来。

王亨直却没有优柔寡断,一听赵行德的喊话,立刻毫不停顿地朝着本阵跑去,不远处的密林中,两百骑承影军士也冲了出来,因为距离遥远,赵行德已经被女真人团团围住,王童登只能在汉军营旁结成骑阵和女真人对峙着。

这一群骑兵的出现,倒让完颜撒八和大部分金国统兵官吓了一跳。女真部族的习俗,没有马骑的人被看不起,只有骑兵才是正规的战士,虽然骑兵也可以下马作战,但只有打仗的时候随便抓差的签军才没有马骑。所以刚才这一千多汉人残兵,在女真人眼里也和一千多奴婢坯子差不多。而潜伏着的两百骑突然出现在战场上,顿时让所有的女真人都不得不重新估量汉军的实力,尤其是这些骑兵坐下战马都是上好良驹,铠甲虽然比铁浮图要轻,但比普通拐子马军要强得多,不但带弓挟箭,个个都手持两边开刃的长枪,历经多次战争的女真统兵官眼睛都很毒,这样的骑兵就绝不可能是乌合之众。

赵行德用双腿紧夹战马,左臂紧紧箍着完颜撒八,就给他留一口气,防备着不要被这个狡诈的女真人使诈颠下马去。见周围的女真人有些蠢蠢欲动,他手中匕首微微用力,顿时在完颜撒八的脖子上划了道血口子,虽然赵行德有意避开了大动脉,但还是流了不少血,完颜撒八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周围的女真骑兵更是一阵骚动,赵行德立刻用女真话大声喝道:“谁都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你们这些做部属的都想死吗?”千军阵中,他声色俱厉,势若疯虎一般的目光,着实叫人胆寒。

完颜撒八煞白的脸色和脖子淌下的鲜血对比格外明显,让七个谋克的百夫长都不敢轻举妄动,为了避免进一步刺激这个疯子一样的汉人,他们被迫下令让部下骑兵和赵行德保持距离,但是紧密地将他围在当中,绝不放他离去。女真骑兵各持刀矛,有的朝着阵心赵行德这边,有的朝着汉军阵那边。

双方各有顾忌,局势一触即发,赵行德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他额沁出了细密的汗水,一滴汗沿着鼻尖一直流,滴在嘴里,带着一股焦灼的味道。

汉军阵中已经看不见赵行德的身影,王童登和马睿简骋二将商议之后,决定由简骋带七十骑掩护步军退往林中,凭借地势和女真人相抗。王童登则和马睿统领一百四十骑朝两千多骑女真人冲阵,拼死也要把校尉接应出来。为了避免惊动女真人,要等骑兵发起冲锋之后,汉军步卒才开始往密林中撤退。

“骑兵队,准备冲阵!”王童登大声号令道,第一个把铁兜鏊的面罩放下来,竖起了马槊,战马得得跑到了全队的正前方,七十骑准备列成锋矢阵,马睿带队掩护他的后方和两翼。在辽东的雪地里,来自西北的战马呼呼地喘着雪白的粗气,铁蹄不安的翻动着血色的泥泞。

四周都是密密层层的女真人,铁浮图重骑兵人高马大,仿佛一层铜墙铁壁一般难以逾越,那些头盔下的眼睛终于失去平常的冷漠,迸发出或愤怒或恐惧的情绪。赵行德在完颜撒八的耳边,沉声道:“让你的部属退后,我们得到安全以后,我就会放你走,再不让路,我也拉你这个完颜家的贵人陪死!”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完颜撒八有些毛骨悚然,在女真族就要赢得整个世界的前夕,他真的还不想死。

就在完颜撒八苦涩地克服了自己的自尊心,准备出声让部属放开一条路的时候。围得水泄不通的女真人骑阵中忽然响起一声惊呼:“元直,赵元直,是你吗?”

李若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数年不见的“妹夫”,原以为他在敦煌学士府求学问道,谁知突然出现在辽东之地,还出手挟持了一个金国将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若冰还没想明白这事情,便改口用女真语喊道:“快放下兵刃,谁再蛮干下去,只怕是要故意谋害猛安大人性命!”

章42 呼天哭昭王-6

赵行德这时也认出李若冰来了,两人都是久历风雨之人,心头俱震,脸上却不动声色,佯作不识。汉军势弱,女真兵势大,但首领完颜撒八却在赵行德手上,双方僵持不下之时,恰有李若冰居中言说,完颜撒八又开口下令,女真人方才让开一条道路,放汉军徐徐离去。

李若冰又捏造了借口,言说自己和汉人言语相通,有来自南朝,可以居中斡旋,帮忙要回猛安大人,众女真谋克不虞有诈,还道这南朝官儿安着好心,便让他带了一队女真兵送保护完颜撒八和赵行德返回汉军阵中。这一队五十余骑女真骑兵将赵行德和完颜撒八裹在当中,到了汉军阵中后也不肯和和完颜撒八分开。赵行德便叫王童登和马睿看着完颜撒八和那队女真骑兵,大队人马徐徐没入山林,他才和李若冰有私下叙话的机会。

李若冰原本是端方的君子,但跟随黄舟山求学这几年来,早已不执拗于一家一姓之天下,故而也不以赵行德为夏国效力为非,反而暗暗为他可惜:“行直被奸邪所害,不能报效朝廷。关西偏偏又重武轻文,看他神色,来这些年,行直过得不易。”

“真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巧事!”李若冰一边唏嘘,一边打量着行德,心头不禁涌起一阵伤感之意。多年不见,和汴梁时候相比,赵行德黑了许多,脸上满是风霜,说话间不时左顾右盼,似乎时时都在警惕周围的情形。这形貌举动在李若冰眼中,乃是去国亡命,朝不保夕的表现。

二人各属敌国,也不便聊太多的公务职分事,只说些了一些家事近况。李若冰问及夫妇二人在夏国的情形,赵行德也就避重就轻地说了些,也问李若冰道:“大哥怎么又到了这里,还和那些女真人在一起?”他亦只知李若冰被流放琼州,却不知后来如何了。

李若冰淡淡道:“一年多以前,蒙天恩眷顾,才从琼州别驾转了枢密院北面房副承旨,还未至京师便又得了这观察辽东形势的差事,并押送粮草军械的交给女真金国。”他心知赵行德乃是为夏国做事,但宋金结盟的事情早不是秘密,辽国也多次派人向宋国抗议,故而也坦然告知。

赵行德一愣,愤然道:“可恶!才出琼州,居然又将大哥发到这苦寒之地。”他顿了一顿,心头对李若冰泛起同情之意。武康军节度使之女朱颖苦等李若冰,一直未嫁,年华易逝,红颜易老,眼看李若冰就要返回京师,好事得谐,却偏偏被发配了这趟差事。

李若冰微微一笑道:“天下事,总要有人做。”他面对着赵行德,心里泛起复杂的情绪,见他不但没有意气消沉,反而出言安慰自己,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暖意,暗道:“元直本性还是个至诚君子。”

赵行德和宋国使者单独说话,完颜撒八远远地看着,倒将对赵行德的恨意转嫁了五分到李若冰身上,暗暗道:“都说蛇鼠一家,这南朝人也和汉人一伙的。”此时他也不敢随意开罪李若冰,只把仇恨记在心里。其它的承影军士虽然觉得校尉和宋国使者间似乎有些隐情,却没往心里去,唯有行军司马金昌泰若有所思。

二人倾谈良久后,李若冰问道:“贤弟又怎么在这里?夏国居然有意用兵辽东么?”他倒不是有意打听军情,只是十分好奇,夏国和辽东之间相距遥远,百姓和土地都是鞭长莫及,却偏偏派出一旅孤军,实在是让人疑惑。

赵行德叹道:“契丹如狼,女真如虎,辽东汉儿为鱼肉,我朝不忍弃之,于是暗助其事,亦为牵制辽金之用。”他沉吟片刻道,“以我之见,朝廷以粮食军械暗助女真,实在是为虎添翼,只怕养蛇不成,反受其患。”

李若冰摇了摇头,沉声道:“契丹近而女真远,朝堂大臣,不过做远交近攻之策。”他苦笑一声,叹道:“可惜他们不能亲身来看辽东汉儿的苦难。”

赵行德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大哥,我有个不情之请。”

李若冰看了他一眼,若是从前,他会说“既然是不情之请,那就勿要出口了。”此时却淡淡道:“你说吧。”

赵行德缓缓道:“辽东汉儿汉军乏粮,我朝与之距离遥远,难以周济,大哥能否从朝廷给女真人的粮草中挪出一些来,给汉军支用。”他顿了一顿,自己觉得这要求也太匪夷所思,勉强笑道,“所谓兄弟睨于墙,外御其侮。如今情势差相仿佛。”

赵行德适才已两次称关西为“我朝”,而称汴梁为“朝廷”,李若冰盯着他看了半晌,长叹了一声,没有说话。赵行德只觉颇为尴尬,讷讷道:“我也知这是不情之请,若叫大哥为难,那便算了。若是让大哥平添风险,我亦无法向若雪交代。”

北风呼呼的穿过树林,静寂之间,偶尔听间“咔嚓”一声脆响,那是极冷的气温将树皮冻裂的声音。李若冰自问身穿着裘皮棉袍,在这极北之地犹难耐苦寒,真不知那些历代被胡人掳掠到此的汉儿是怎样在异族的刀斧鞭笞下生存下来的,他忽而又想起了刚才和契丹人拼死作战的汉军,好些人都瘦骨嶙峋,只怕一辈子都没吃过饱饭吧。

李若冰沉默了良久,终于沉声道:“我人微言轻,不能左右朝堂衮衮诸公,不过,这押送的粮草,却还能漂没一成给你们汉军。连军械器仗这些,也能给你们一成。”

宣和三年,大宋朝廷派海船渡海接济女真粮草军械,数年下来,装运的货物漂没三成已成了定例。漂没的货物在密州就地卖成银钱。上下属吏也分一份。李若冰一贯清廉自守,领了这出使并交接粮草军械的差事后,别的不能管,只严厉约束属吏,将三成漂没降为两成,本该自己这方应得的一成,都装上了海船。他乃是官家钦点太学第一出身,朝中有数的清流,底下办事的属吏除了怨声载道外,也无法可想,只盼着这上官快点高升,大家好继续发财。

谁成想到辽东才短短数日,李若冰已见女真人对汉儿比契丹更为苛刻,不但剃发易服,脸上大字刺着“奴”“婢”字样和主人记号,主人可随意将奴婢打杀,女真上官也不过问。李若冰乃是苦读圣贤书的人,对此极为反感,决心回朝之后定要力谏朝廷不要再援助此虎狼之族,当和夏国一样,解救辽东汉人出苦海才是正道,更暗暗懊悔白白多运了一成粮草军械给女真人。

于是赵行德这一提出来周济汉军的事情,李若冰仔细思忖之后,虽然有些犹豫,但想到夏国离辽东毕竟遥远,将来说不定这汉军反而为朝廷所用,还是答应了他。

赵行德大喜过望,站起身来一揖倒地,沉声道:“大哥高义,小弟代辽东百万汉儿多谢。”

李若冰坦然受了他这一揖,看着赵行德沉声道,“这可不是给夏国做嫁衣,也不是为了你我私谊,这是中原故国,欠这些辽东汉儿的。”他将“故国”二字咬得甚重,赵行德心知其意,却不能分辩,只得低声道:“大哥将漂没的一成军需交给我们,不知道同僚那边是否能交代过去,辽东有些珍奇土产,只在深山密林才有,我倒是可以让汉军挖掘采集一些,交给大哥,在中原变卖之后,也好上下结好同僚,免得自己担了非议。”

李若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在汴梁还未入仕途的赵行德也了然这些官场故事,他也没拒绝,点了点头,沉声道:“也好。”

二人又商量了些交接的细节,直到汉军已经远离女真大队二十多里外,赵行德才叫来完颜撒八,虚声恫吓了他一番,言说要不是宋国使者说情,今日定要让他多吃许多苦头。完颜撒八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无可奈何。这一小队女真兵护送着完颜撒八和李若冰离开后,汉军立刻改变了方向,一路都沿着骑兵难行的山路行军返回。

临别之时,李若冰原本想要叮嘱赵行德虽然能仕宦于夏朝,但万不可有负于关东父老,沉吟了半晌,还是没有出口,只默默注视着赵行德和汉军渐行渐远,在密林的薄雾里消失不见。“各尽忠心为国吧。”他低声叹道。

作者:今日2更,第1更送上。

章42 呼天哭昭王-7

东京汴梁白玉宫里,皇帝赵佑做完了午时的吐纳,开始批阅奏折。检校太尉童贯颇为细心地将奏折按照轻重缓急次序叠放,案几上御笔朱砂参茶毛巾等物一应俱全,色色合适,若非伺候过官家十数年的老人,绝不能做到如此细心体贴。

“道夫这几年转回宫中差事,御前事项居然一点也没有生疏,足见公忠体国啊。”赵佑喝了口参茶,满意地想到,信手拿起了放在奏折最上面的女真藩属上表。

刚看了一开头,赵佑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女真人居然没有自称臣,而是改口以“大金国皇帝”自称,口气俨然与大宋皇帝平起平坐了。赵佑强忍着一口气,顺着看下去,这上表里禀报去年攻陷了黄龙府后,正厉兵秣马,准备夺取辽东重镇沈州,现在女真军队已经有三万精骑,其中全副重甲的铁浮图亦有五千骑,压迫得东京道辽军都闭城不出,辽国皇帝耶律大石也忌惮女真的兵锋,迟迟不敢举兵东征。

“不过破费些许粮草军械,便不战而屈人之兵,辽国近年来对我朝恭顺了不少,女真国在北牵制出力甚多。”赵佑暗暗沉吟道,“不过这蛮夷忘恩负义之性,倒是不可纵容。”他轻轻提起朱笔,批示枢密院与女真国交涉继续称臣之事,否则将渡海援助女真的物资酌情裁减。

第二本奏折是东南行营都部署王彦禀报铲除魔教余孽之事。这些年来魔教在东南州县屡屡死灰复燃,赵佑都有些怀疑王彦养寇为患了,好在王彦多次上表请自削兵力,才去了官家的疑心。如今东南十五万大军已减至七万人,王彦仍驻节襄阳,麾下有韩世忠、岳飞等将分驻州县,在东南驻泊禁军这些年成家生子的甚多。已经屡有大臣上奏,称朝廷原先留在东南镇压民变的禁军太少,厢军又不堪战,才酿成了魔教方腊之乱,因此还请一直保留这东南行营。这份奏折赵佑只御笔朱批了一个圈,表示他看过了。

第三份奏折乃福州知府蔡鋆奏称地方士绅结党干预官府,诋毁朝政,鱼肉乡里。赵佑微微一笑,将这封奏折没有朱批便拿了出来,留中不发。这一份份奏折看了下去,饶是赵佑有一目十行之能,自信能日断百案,一个时辰下来,也累得神疲力倦。

大庆殿报时的钟声响起,又到了服食丹药的时辰,赵佑抬头朝御书房门口望去,童贯恰好手捧着金盘出现在那儿,分毫不差,金盘上放着一个玉匣,打开玉匣,滴溜溜一颗龙眼大小的红色丹药清香扑鼻,此乃神保观郭真人用三味真火特意炼制而成的。

跟在童贯身后的小太监捧着银盆,官家洗手后,太监又用毛巾把手擦干,赵佑这才拿起那颗仙丹含在嘴里,辅以玉液化开丹药徐徐咽下,随着药性散发,官家小腹内如同升起一团火般灼热,随即闭目运气,炼化起丹药之性来,又导引丹田气游走全身。官家练气时素来不喜闲杂人打扰,童贯挥手让小太监退下去,自己神色恭敬地站在旁边护法,这两年来天天皆是如此。

官家练气一回大概需半个时辰,然而,才一炷香功夫过去,官家面忽如金纸,忽然又煞白,看得童贯心惊胆战,却不敢出声打扰,正惴惴不安,不知该请太医还是真人仙师过来查看,忽然听官家闷哼一声,口鼻都喷出鲜血来,双手撑在龙榻上。

童贯见状不知所措,他一身生死荣华都系在官家身上,顿时带着哭腔喊道:“官家,官家......”

赵佑抬起头,双目圆睁看着童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听喉咙里嚯嚯作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童贯正六神无主间,官家忽然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连盛放的仙家玉液的玉碗都打翻在地了,浑身乱战不止,片刻间就没了声息。

童贯心下大惊,壮着胆子凑近了去将官家扶起来,摸了摸鼻息和脉搏,竟然一丝也无,他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愣在了当地,口中不住喃喃道:“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阵,童贯的脑子方才从一片混沌中恢复了灵智,开始考虑起自己的得失来。没有他的吩咐,普通小太监是绝不敢擅自打扰官家练气的,就是蔡公相、梁师中、李邦彦这些宠臣,也要事先通报。官家暴毙身亡,头一桩大事是查明凶手,这个责任自然要进献丹药的神保观郭京来背,童贯在心底里已经把他凌迟一万次了。第二桩大事比第一桩还重要,谁来继承大位。本朝太祖没有在身前立太子,却因为突然身死,逆戾王赵光义编造金匮之盟谎言,篡夺了朝政十一年,此后历代官家鉴此教训,皆在春秋正盛时早立太子,以备万一之时,大位不被奸贼篡夺。现在的问题是,虽然朝中大臣几乎人人皆知官家属意三皇子赵杞继承大统,但从朝廷制度来说,当由太子赵柯继位。

思及此时,童贯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眼前忽然看到了无比强烈的亮光,忽然又浑身一颤,仿佛自己站在一个万丈深渊的旁边,他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拥立三皇子,名不正言不顺,朝中清流必有非议,到头来,必然是蔡公相挟多年之余威压服众臣而居功至伟。谁又会管杂家?新官家继位,自然要换一批管事的公公,说不定还要让杂家背点黑锅。若拥立太子,看似行险,却有着大义名分,只要太子接受了朝拜,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就是权倾朝野的蔡太师也无可奈何,近年来太子党羽凋零殆尽,倘若杂家雪中送炭,施以援手,拥立大功可居第一,至少可保权势不失。

童贯眼中转过一丝凛然之色,暗暗下了决心,他轻轻将赵佑的尸身扶在龙榻上靠好,拜了一拜,然后转身出了御书房,小心地关上房门,一边严令各小太监不得入内打扰,一边召集了自己的心腹,命他们去召太子赵柯和参知政事赵质夫即刻进宫。然后,童贯便亲自守在御书房的门口,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这次赌博的结果。

太子赵柯自小举止端方,沉默寡言,不好声色犬马,不好女色,为士大夫所称许,天下皆知其贤。所以赵佑纵然一直不喜他子不类父,却顾虑天下士人清议,不好随意废之,只徐徐除其羽翼,渐渐让朝臣和士人都明白了陛下易储之心不可动摇,也就慢慢和太子疏远。近年来,官家这安排已经有水到渠成之效,太子所居东宫除了洒扫宫人外,冷冷清清,稍微长眼一点的士人,都不敢再和太子来往。枢密副都承旨邵武偶尔还登门造访,御史中丞秦桧已许久没有到东宫来了。

“原以为秦桧是忠直之臣,谁知却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赵柯背着双手站在院中,望着满地的凋零,浑身皆是萧索寂寥,用不了几天,只怕就有人跳出来上表要东宫易储。“不知谁来领这个头?蔡京这老贼么?”赵佑恶狠狠地想到,“不知他们编排些什么罪状,好把孤圈禁一世。”

门外,家人匆匆而来,跪地秉报有宫中太监到了,太子赵柯浑身一震,心头涌起不详的的预感:“这一天来的这么快么?”就好像催死挣扎的人一样,虽然百般不愿意面对,被废的日子却总是一步一步逼近,每一天都让赵柯如坐针毡,让他越来越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好像一个等着秋后问斩的囚徒一般,日日都受着煎熬。

章43 无人贵骏骨-1

当童贯带着哭腔跪地禀报:“殿下,官家,官家龙驭归天了。”赵柯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望着童太尉那满是泪水的脸,失声道:“太尉大人休要骗孤,父皇,父皇他在哪里?”

童贯带太子进入御书房,看到赵佑斜靠在龙榻上,仿佛一场小睡未醒,只是口鼻处血迹已经变成黑色,赵柯心中悚然一惊,低声喊道:“父皇,父皇。”不见丝毫反应,方才走上近前,用手试了试鼻息,旋即又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拉着童贯的手,哭道:“太尉,孤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心下却仿佛卸去了好大一块石头似地。

童贯哽咽道:“殿下节哀,官家是服食了神保观送来的丹药方才归天的,不过,臣以为当下最要紧是,国家不能无主,殿下当速速登基即位,臣已经请赵相爷入宫,商讨召集大臣之事。待赵相爷来到,还要相请朱节度使来一同商量大内禁卫之事。”他神情哀切,言语安排却颇有条理。

赵柯恍惚间也想到了继位之事,听童贯请赵质夫而不请蔡京、李邦彦这些重臣来商量继位的事情,这才重新警觉起来,先皇身边的朝臣大都与三皇子交好,倘若他们得知先皇驾崩,强行拥立赵杞为君,那自己的下场......想到此处,赵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拉着童贯的手,低声泣道:“今日之事全赖童太尉之助,孤绝不敢忘之。”

童贯垂首道:“太子贤名天下听闻,老臣这些多余的安排,不过以防万一罢了。”一边说,一边拉着赵柯除了御书房。这太子殿下生在宫廷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在尸体旁边呆久了,恐怕落下了心病。

太监乃皇帝的家奴,赵佑暴毙才不过一个时辰,童贯已将效忠的对象换做了即将继承大位的太子。他领着赵佑来到平常御书房管事太监待着的签押房里,双手捧着赵佑日常所用的御玺,跪在地上献给赵柯,哽咽道:“先皇归天,老臣恐怕有宵小之徒趁乱生事,故而将大宝收拾起来,如今邀天之幸,陛下身入禁中,这大宝当交给陛下执掌。”

赵柯看着那颗御玺,正是太祖皇帝所用的那枚“大宋受命之宝”玉玺,用于起草发给天下军州官员的诏书的,心情不禁激动起来,双手接过玉玺。秦朝的传国玉玺相传乃取和氏璧玉雕刻而成,后来被汉太后摔坏一角,以金镶玉补缺,历朝相传,作为皇统传承的象征。但由于五代年间的战乱,太祖取得天下后,遍寻大内宝藏也未见其踪影,故而刻了这一枚“大宋受命之宝”,可为安邦之器,可以取信于天下。皇宫中还有其他御玺五六枚,都不及这一颗来得重要。

赵柯捧着御玺摩挲了一阵,玉质温润细腻,果然非同凡响,良久,方才叹了口气,将它交回童贯道:“太尉的忠心,孤记下了,这方御玺还请太尉为孤妥善保管吧。”他顿了一顿,见赵质夫还未赶到,不由面露焦灼之色,童贯察言观色,心知得计,便在一旁小心伺候着这未来的大宋皇帝。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心中疑惑不已的赵质夫才来到御书房。得知皇帝驾崩之后,倒比赵柯要镇定许多,当即建议先将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请来一同商议登基之事。朱伯纳乃是御前班直禁卫统领,只要他归顺了太子,那大事也成功了一大半。此人端方守礼,对先皇最为忠心,也最重朝廷制度,平常超然于朝中党争之外。赵柯曾经私下求娶朱伯纳之女朱颖为太子妃,但因为先皇属意将大位传给三皇子,而使此事一直拖延未定,但朱家也未一口回绝。

片刻后,一身戎装而来的朱伯纳匆匆赶来。听赵质夫说明了先皇驾崩,现在国家要紧之事是安排太子继承大统,防范小人乘机扰乱朝纲之后,他脸上神情复杂,犹豫片刻后,沉声道:“老臣蒙官家看重,以禁卫相托,自当尽心事君,”说到这里,赵质夫和童贯心里都是一沉,却听他顿了一顿,又道,“忠心为国,维持朝廷体制,捍卫宫禁,此乃老夫的职分。太子殿下继承大统,老臣自当听从陛下和丞相的吩咐。”说完竟不顾一身戎装,先对太子赵柯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赵柯激动地满脸涨红,双手微微颤抖,连声道:“朱节度,请起,快请起,请起。”说完大步上前,将老将军扶起身来,哽咽道:“朕有今日,全赖朱节度这样的国家柱石之臣。”说话间竟没注意到旁边的赵质夫和童贯脸色有异。

赵质夫和童贯心下暗骂朱伯纳惯会小事装糊涂,这等大事却比谁都精明,忙不迭也跟在他身后行起了三跪九叩之礼,虽然没有正式登基,对赵柯也事先称呼“陛下”。君臣四人商量之后,决意由朱伯纳调集御前班值将大内诸宫都禁闭起来,所有妃嫔公主皇子宫人都不得擅离本宫,外臣也不得随意入宫。朱伯纳另外派一支禁卫兵马,跟随传旨的太监,将三皇子赵杞“请”入宫中。由童贯陪伴在赵柯身边,协助陛下处置大事,由副相赵质夫立刻出宫去召集群臣,不等明晨,只待各重臣来得差不多了,就举行新皇登基的参拜大礼。

待朱伯纳和赵质夫分别出去办事后,房内只剩下赵柯与童贯两人,又显得冷清起来。童贯担心陛下忧虑,故意陪他说些不相干的话,又调集了一批身强力壮的心腹太监,各持铁尺大棒,守在宫殿门口,过了一会儿,朱伯纳加派的御前班值前来护卫,童贯方才将太监遣散,不顾自己尊贵身份,代官家嘉勉这些宫廷卫士,鼓励他们忠心为国。赵柯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心下点头,暗道,父皇所重用的老臣当中,蔡公相等都擅权徇私,唯童太尉还算是一个的公忠体国之臣。

柔仪殿被殿前班直封锁之后,宫人都惊慌失措,十六公主赵环反而安慰宫女庆奴:“也许是宫里出了什么盗贼吧,这些人小题大做也是常有的。”

她心头升起一个不详的预感,却不愿去想,独坐玉妆台前,暗暗祈祷父皇平安。但是,三个时辰之后,先皇驾崩的消息传来,赵环忍住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溃决了,泪眼迷离中,她随着宫女一起来到大庆殿,许多相识不相识的朝官都已经站在殿中,连三哥赵杞的其它皇子公主也在殿中,赵环抬头看了一眼三哥,见他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发生了极为可怖的事情一般,心头又是一酸。在朝臣的前列,蔡公相、王枢密、李枢密等朝廷重臣都无可奈何,一没想到先皇居然会突然驾崩,二没想到赵柯居然有如此雷霆手段,以致三皇子一党毫无反抗之机,到了此时此刻,再要强项的都成了乱臣贼子了。

赵环满心沉浸在哀痛之中,仿佛提线木偶一样随着哥哥姐姐们一起向大哥赵柯行了参拜皇帝的大礼,旋即又被宫女带回柔仪殿中,还未就寝,便又有一传旨太监到了,那太监用赵环从未见过的目光打量着她,取出一张圣旨,尖声尖气宣旨。新继位的大哥搬入白玉宫,原先父皇的妃嫔以及公主都不适合居住白玉宫了,因此要她们立刻搬入寒香宫。

寒香宫,也就是失宠妃嫔所居的冷宫。赵环只觉一股愤怒在胸中升起,父皇尸骨未寒,大哥未免也太急迫了。在传旨太监不断催促声中,她忍气吞声地收拾着随身衣物细软,到了寒香宫后,还要收拾情怀安慰母妃。随身的东西很少,她特意从抽屉的底端拿了一副画放在小小的包袱里面。

只有庆奴一人跟随赵环来到凄清冷寂的小院。庆奴还在院子里打扫积年的落叶蛛网。赵环步入房舍中,放下包袱,捋了捋发绺,将那幅画取出,展开来看。许多委屈都涌上心头,珠泪不小心沾湿了弯弓搭箭的青袍儒生的衣襟,她忙用衣袖为他擦干,小心地又将画卷收藏起来。“父皇......父皇啊!”她低声的哽咽道,心头苦楚无比,仿佛千万根银针在心上密密麻麻地扎了一下又一下。刚才在大庆殿里,在传旨太监那里,赵环一直强忍着悲伤,此刻,眼泪再次似断线的珍珠一样掉落下来。

在万里之外的辽东,天地冰封,白雪皑皑一片密林中,赵行德正指教汉军射箭。他手持着弓箭,沉声道:“练箭不可仅凭蛮力,当以心神附在这箭矢之上,松弦之后,仿佛自己也跟着这箭矢飞出去,远近高低皆如己意,这才算是用心了。”

好几十个承影军士和汉军围在旁边,有人笑道:“赵将军,那战场之上,自己将心神附在箭矢之上,可防不了敌人了。”众人一阵轰然大笑,赵行德也不以为意,取出一支箭,淡淡笑道:“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平常将心神附在这箭矢之上,战场上自然箭随心意,发出也不用管。”随手将长箭搭上弓矢,扭腰转身,也不停顿便放出一箭,箭矢带着劲风飞出百十步外,只听一声哀鸣,众人定睛看去,居然插在一只雪狐身上,那狐狸浑身毛皮雪白,倒在地上不住地蹬腿。

这白狐在雪地里,目力不好的人,连发觉也难,而背对着猎物转身一箭命中,真可当得“通神”二字,众人一阵轰然叫好。赵行德心下也颇为惊讶,他原打算随意射中一棵树干的,但转身之后忽然觉得前方雪地似乎有异,甚至连目标都没看清,便听凭心意一箭放了出去,谁知居然真的箭随心意,射中了一个猎物。“下次恐怕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他微微笑道,“先把皮子剥了,今天大家可以喝肉汤。”

章43 无人贵骏骨-2

一缕阳光透过松木屋顶的缝隙照射进来,屋内弥漫着膏药令人作呕的气息。阴暗的眼神,苍白的脸色,脸颊上那个极大箭疤,让童云杰看起来如同鬼魅,他的心情也是如此。从死人堆里被扒回来以后,右腿上的伤口就一直溃烂,现在,毡毯子里面不时散发出阵阵恶臭。

童云杰从前是辽国的举人,他的房间也是山寨中最整洁的,还有几本经书,可是现在他躺在床上,连书也懒得看了。“将来我能做什么?”他自嘲的想到,“像孔明那样坐个木车儿摇扇子,还是教寨子里的孩儿们认字?”门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大概是新来的赵将军又和兄弟在练箭了。“我却是一个废人,还不如死在契丹寨下面。”他一拳头捶在床板上。

这下响动颇大,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伺候他的小姑娘好像受惊的小猫一样看着他,怯生生问道:“四当家有什么吩咐?”寨子里的十几个妇人一起跟着承影营的艾郎中练习伤号的护理,这小姑娘思南不满十四岁,却最为心细勤快,所以王亨直特意调了她来看护四当家。

童云杰挥了挥手,沉声道:“没什么,你出去吧。”他不欲旁人见到自己这颓丧样子,将头转向了窗户那边。其实为了御寒,这窗户整日是关上的,根本看不到什么景物。良久仍没听到关门的声音,反而似乎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童云杰再度沉声道:“我叫你出去。”

“老四。”背后却传来大哥王亨直的声音,童云杰转身过去,目光仍然空洞无神,低声道:“大哥莫要如此称呼,我一个废人苟延残喘,是再当不得四当家了。”王亨直见他神情萎靡,心头一痛,看向身旁的行德,他们这一趟过来,乃是有件为难之事。

着童云杰塌陷的脸颊,原先风神俊秀,文武双全的汉军四当家,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模样,赵行德低声问道:“童兄病体可觉得好些了?”

童云杰见是山寨的外人来看自己,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叹道:“一直这样拖着,死不死活不活的。”每天承影营的艾郎中都要来为他诊治,那浸透药汁的纱布每次为他清洗伤口的时候,都痛得钻心,开始时童云杰还强忍着,后来伤口也一直不见好转,他也死心了,就当这条腿不是自己的,随便他折腾去。

赵行德心头亦是难过,沉声道:“今天过来,是要和童兄商量件事。”

“哦?”童云杰微感惊讶,问道,“什么事情?”

赵行德犹豫片刻,缓缓道:“这伤口溃烂一直不止,只怕有生命之危,艾郎中和我商量过了,要彻底根治伤势,唯有将右腿截掉,所以,让我来和童兄商量,是保右腿,还是保性命?”

“保右腿,还是保性命?”童云杰心头气苦,怆然笑道,“一个废人,不过白白消耗寨子里的粮食罢了。那不必麻烦艾先生了吧,还请赵将军为我向他道谢了。”

“老四,你这是说什么混账话来?””王亨直怒道,“就算成了废人,但也要苦忍着活下去,当初你家老祖宗被从河北掳到这辽东来,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却也没有寻死觅活的,留得一条性命,若有机会,还要拼契丹人的性命。

童云杰微闭双目,脸若死灰,并不答话。王亨直拙于言辞,无言安慰,求助似的望向身旁的行德。

赵行德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童兄,这肢体伤残的苦楚,我感同身受,就不做惺惺儿女之态了。艾郎中说,就算截去右腿,还能安上义肢,只需适应一段时间,平常也可以走动。”他顿了一顿,看童云杰的脸色毫无变化,又道,“虽然活动不便,不能再舞刀弄剑,但要上战场杀鞑子,未必没有别的办法。”

听到这里,童云杰的睁开了眼睛,转头看了过来,似乎垂死的人抓住一线希望,又似乎生怕他骗了自己。赵行德对他点了点头,带着肯定的语气道:“待火炮运抵辽东,需要汉军的配合我们的炮手操作。将来假若汉军壮大声势了,与女真、契丹人逐鹿白山黑水之间,还可能需要扩建火炮营。童兄在汉军中威望素著,又是难得能写会算的,所以这一桩事项,还望童兄当仁不让地承担下来。”

童云杰眼中透出一丝亮光,显露出他不断地变换着思绪,赵行德和王亨直都静静地等他决断,良久,方才听童云杰叹道:“大哥,你教训的对,爹娘生给我这条性命,还是要留下来杀鞑子。”他又抬头看着赵行德,拱手道:“多谢赵先生劝诫之恩。还请赵将军替我多谢艾先生。”说完后,他闭上眼睛,呼吸深浅不一,显得心潮起伏。

任谁决定要截去一条腿,恐怕都不会轻松,赵行德也明白此时多说无益,轻声叮嘱思南好生看护童云杰,又夸赞了她两句,便和王亨直一起退了出来。

王亨直勉强笑道:“赵将军是读书人,还是你有办法。”他心思显得很重,上次攻打契丹寨,不但没捞到好处,还折损了近半的兄弟、虽然寨中兄弟对取胜没存多少念想,多有拼掉一个契丹人算一个的打算,但这些天来气氛还是异常的沉重。

和王亨直分开后,赵行德仍觉得胸中积郁,便独自来到箭靶场附近,却见军卒们围在一起,中间一个叫潘小五的十夫长,正绘声绘色地讲月夜杀鞑子的事情。众人见赵行德和王亨直过来了,纷纷站起身来向他们行礼,赵行德微微一笑,示意潘小五继续说,不必管他。

“当初我们村子里十几个兄弟拖着弓箭潜到契丹寨下,趁月亮正好,把契丹崽子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墙头上有两个值哨的,我们五个人对准一个,大家同时把箭射出去。说来惭愧,顾不得看射中了没有,一声发喊,都拔腿就跑,没过多时,身后又是狗叫又是马蹄子声音,十几个兄弟失散了,最后上到咱们寨子里的,也只得三四个。”

潘小五语气中带着黯然,又带着骄傲,辽东百多万汉人,敢朝契丹人放箭的,也没有多少,可惜那失散了的兄弟,恐怕大部分都遭了契丹骑兵的毒手。

“哎呀,你们怎么就没看清射死契丹狗子没有呢?”旁边有人不满地多嘴道。

潘小五眼睛一瞪,骂道:“若是再逗留不去,只怕大家的小命都交代在那儿了。”他顿了一顿,带着不确定的口气,又道,“该当射死了吧。”

赵行德心下微微叹了口气,契丹人也好,女真人也好,对治下的汉人都管得很严,特别不准习武练箭,而汉人常年在异族威压之下,也就逆来顺受,结果反抗无力,如今空有百万之数,在辽东却还是任人鱼肉的下场,想到此处,心头又沉重了些。辽东的局势,仿佛一块大石头似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

“既然难以较量骑射弓矢,也许应该练一支火铳军吧?”他暗暗想到,“可是全军以火铳为主要武器,军械耗费都不是小数,火铳从哪里来?火药又从哪里来?以汉军这点可怜的物资,怎能支撑起来如此巨大的耗费?辽东汉军的实力实在太弱小了,不但和契丹、女真人的势力有天渊之别,也和辽东汉人百万的数量有极大的不称之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这些问题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一边思索,一边无意识地练箭,直到日近黄昏,方才拖着疲乏的身体,和承影军士一起用过晚餐,他已经主动将自己的饭食定量减少到普通汉军的水平,其他承影军士也上行下效,虽然每天晚上都饿得难受,但想起那些长眠在契丹寨子下的汉军,总算也心安一些。

辽东的冬天黑的早,晚间又极寒冷,赵行德一边思索,一边随手写了些局势的对策之后,方才上床就寝,但脑海里仍然盘旋着白日里那些问题,不知不觉便昏沉睡去。深夜人寂时,一个幼滑的躯体带着股寒气钻入了被窝,宛若游鱼一般贴在赵行德身旁,他猛然惊醒,右手握住出鞘的匕首,架在那人脖颈上,冷然喝道:“想死么?”

那人肌肤都起了鸡皮疙瘩,沉默了片刻,方才带着哭腔道:“赵将军,是我,大当家的让奴婢来伺候你的,赵将军,求求你不要杀我。”听呜咽的声音竟然是那小姑娘思南,赵行德不觉哑然。

原来旬日前他把食物拿到后厨去要分给这小姑娘,今日又当着王亨直的面夸赞于她,让人起了误会。思南是寨中老兄弟的遗孤,王亨直私下寻思,既然赵德对她不错,就算给他做妾,总好过糟蹋在深山密林之中,也没个好归宿,于是便让后厨的女人教她晚间来伺候行德。小姑娘情窦初开,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虽然带着七分羞涩,三分恐惧,还是依着大婶子的吩咐一步一步行事,如今却是又羞又怕,仿佛小猫一样瑟瑟发抖。

赵行德想明白前因后果后,心头又沉重了几分,将匕首收了回来,沉声道:“你把衣裳先披上吧。”思南低声“嗯”了一声,乖乖下了床去,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方才声如蚊蚋般道“好了”。赵行德这才点起油灯,见这小姑娘瘦得皮包骨头,也称不得美色,削瘦的脸颊羞得跟红布似的,裙衫单薄是新换的,挂在她身上却显得空空荡荡。她可怜巴巴地望着赵行德,不由自主地并紧双腿瑟瑟发抖。赵行德心下不禁涌起一股酸楚之意,低声叹道:“还是个小孩子呢。”

外面夜色漆黑,赵行德披上大氅,将她送回妇孺所聚居的屋舍。经历此事后,他也没了睡意,便一路巡查汉军的岗哨,心下暗暗计较,像这样无声无息潜入了房舍的情况,最是危险不过。承影营虽然寄居在汉军的营寨里,自己的防范却是过于疏忽了,从明天夜里开始,营中必须要自己安排几处岗哨才行,要让军士们都把精神打起来。

作者:今日2更,第一更送上。

章43 无人贵骏骨-3

次日清晨,王亨直在箭靶场上遇见赵行德,放下弓箭问道:“听说你让思南回去了?”

赵行德将双手一摊,苦笑道:“王将军好意,赵某心领了,只是无福消受。”他拿起弓箭,朝着远方的箭靶遥遥射出一箭,这一箭干净利落地射中红心。

王亨直心头暗赞,承影营军士人数虽少,但个个皆武艺出众,几乎能和传说中辽东汉军全胜时韩元帅帐下铁林军相比了。当年韩昌亲率东京道汉军发兵反辽,五千铁林军为前锋,冲破了契丹十数万胡骑的阻截,直抵上京城下,原计划前来合攻上京的南京道汉军却没有出现,辽东汉军反而陷入辽国元帅耶律仁先的十面埋伏之计。数万大军折戟断斧山,韩昌战死。耶律仁先也真能忍耐,身为契丹人,甘心屈居韩昌之下数十年,不露锋芒,看着韩昌东征西杀,封王拜爵,断斧山一战却名震天下。

“除了箭法出众外,这个赵校尉轻易不露锋芒,倒颇似当年的耶律仁先,这个人来到辽东,不知对我汉儿是福是祸?”王亨直将箭搭上弓,宛如满月,右手一松,箭如流星赶月般扎透了箭靶。

“王将军,”赵行德取了一支箭放在弓上,一边拉弓一边沉声道:“辽东局势,现在两虎相争,无暇他顾,所以汉军尚能生存,倘若这两虎争出个输赢来,转而攻我,只怕,”他放开弓弦,只听“梆”的一声,箭矢穿透箭靶红心,仿佛扎在王亨直的神经上,他心头的隐忧一直在此。

当年得悉前方战败后,军师刘六符苦守辽阳一年有余,粮尽后纵火焚城,蹈火殉主。上京军一至东京道,立刻严禁汉人挟弓带刀,辽东百万汉人从此沦入苦海,汉军余部在契丹军的追剿下被迫藏入太白山、鲜卑山中,与野人为伍,苦苦维持。近十数年女真暴兴,这二虎相争的势头,反而给了汉军喘息的机会,可惜,二虎终于一胜,到那时候无论谁要争霸天下,都不会容忍辽东后院还有汉军存在。

赵行德呼了口气,缓缓道:“我只怕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放下弓,看着王亨直。汉军残余在太白山、鲜卑山立寨子数十处,各奉首领,尊韩氏为共主,其中王亨直对韩氏忠心耿耿,在各寨汉军中影响也大,若要扭转辽东局势,就需要说服这个人。

王亨直久历江湖,听出赵行德话中有话,沉吟道:“我等皆是粗人,不通文墨,又局域一隅,眼光短浅,还请赵将军多多指教?”他也放下了弓箭,和赵行德一同走到旁边。这汉军营寨乃是修筑在一座断崖上,三面皆是人迹罕至的密林,林中只得数条小路,都在汉军岗哨的监视之下,一面是猿猴难攀的绝壁,箭靶场就在筑这绝壁上的一块平地上。

赵行德和王亨直一同站在这绝壁之上,俯瞰莽莽群山,山势连绵不绝,宛如大海波涛起伏,密密层层森林,高大的桦树、槭树、油松、云杉覆盖着白雪皑皑,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在这千百年人迹罕至的深山里漫无止尽的生长,冬天许多树木凋零还好些,夏天里遮天蔽日的枝叶让林中漆黑一片。就在这片群山密林中,有无数的飞禽走兽,更有无数的野人蛮部。这片白山黑水就像漠北的草原一样,天生是不服王化之地,汉军自从断斧山之败后,已经退居山林数十年了,依仗着这连绵的群山和密林的庇佑,自从女真崛起以后,辽国朝廷也不太关心这伙自生自灭的败兵残将了。

赵行德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呼出一团白雾,缓缓道:“民若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王将军该听说过吧?”他的声音很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从喉咙深处发出来。

王亨直点了点头道:“听军师说过,让兄弟们下山时,我都拿这句话叮嘱他们都不可祸害百姓。”他话语里带着微微的憾意,寨子里老四最信这个,如今却缺了一条腿,难道当真是好人没好报?

赵行德瞳孔微微一缩,仿佛被王亨直的答话刺了一下,停顿了片刻,方才缓缓道:“王将军,恕我不敬,汉军藏身于群山密林之中,在契丹朝廷眼中,我们也就是山匪流寇了。”王亨直苦笑道:“实际也差不多,只是我们还要守着些规矩,眼下这规矩也越来越荒疏了,再过几代,恐怕就真成了山匪流寇了。”他重重叹了口气,一脚将一块石头踢到崖底下去。

“遍观史书,山匪流寇历代皆有,但竟有一二能成就大势,以至搅动天下气运,甚至影响了朝代更迭,在下仔细推敲下来,这里面都有一个机窍。”赵行德缓缓道。

“是什么机窍?”王亨直问道。

“还是那句话,民若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山匪流寇,只要能裹挟百姓,就能成就声势,裹挟的百姓越多,声势越大,如秦之陈胜,汉之张角,唐之黄巢,崛起于草莽之间,却可以席卷天下,和朝廷分庭抗礼,也称得上天下枭雄。”

山崖上风大,寒风呜呜的吹着,再厚的皮袄也被吹得透了,但王亨直却被他激发了草莽之性,感觉一股热气从内心深处涌了出来,似乎有种东西在心头蠢蠢欲动,他沉默着听赵德继续说下去。

“恕我愚钝,最近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天下才智之士,野心之辈甚多,必有参透此节的,又为何不能成事?”赵行德嘿然一笑,淡淡道,“这百姓不是死物,不是牛马,岂是这么好裹挟的?非得有天下大势推动不可,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此意。”

王亨直脸上不由自主地现出失望之意,但仍不死心,低声问道:“那又如何?”

赵行德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着远方的茫茫群山,沉声道:“锦鳞本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化为龙,说的便是这天下大势。如今辽东的形势,也差相仿佛。”

“韩氏败亡前,辽国之政待汉人较从前为善,汉人亦安居乐业,韩氏败亡后,辽朝渐渐开始倒行逆施,犹以耶律大石所施*为最,汉人本来是辽朝老实本分的百姓,如今妻离子散,朝不保夕,这就是为渊驱鱼,为汉军所营造乘风而起的大势啊。”

王亨直点点头,好些新上山的兄弟,包括四当家童云杰在内,都是因为这*的缘故。他原以为赵行德不过是夏国的一员武将,谁知听他寥寥数语,竟是如拨云见日一般,俱都是平常没有想到过的关节。“难怪当年韩元帅帐下猛将如雨,却要听从刘军师的调遣。”王亨直暗道,“可惜刘军师以下诸多谋士,不肯负义,俱都殉于辽阳城中。”

“这耶律大石为了凝聚族内人心,去汉化而崇契丹,也是条好算计,可惜,他布下的棋局里面,对我们而言,辽东是个破绽。”赵行德冷冷一笑道。

王亨直越听越是入神,不由自主地问道:“有何破绽?”

“这暴虐之政也并非空前绝后,五胡乱华和北朝之时,比这更甚的也有,只要朝廷有万钧之力控制地方,若要效法张角黄巢,只怕还未成事,便被击破。只不过,契丹和女真在辽东二虎相争,互相视为大敌,任何一方也不可能控制辽东全境。而遍地皆是民不聊生,汉军要裹挟百姓成事,虽不说易如反掌,但也远远比天下承平时容易许多,这时机稍纵即逝,便是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了。”

章43 无人贵骏骨-4

王亨直面露动心神色,但又犹豫道:“下山裹挟百姓,声势是大了,可是这样动静也太大了,引起契丹军报复清剿,我们......”辽东汉军好容易乘女真暴兴而有喘息之机,想起当初在契丹人严酷搜捕下艰难挣扎求存的日子,王亨直仍是心有余悸。

“王将军,不知黄龙府离开州有多远?”赵行德忽然问道。

王亨直一愣,不解何意,答道:“大约七八百里吧。”

赵行德面露思索之色,缓缓道:“女真人攻陷黄龙府后,这一年多来,再没大的举动。可黄龙府离开州七百里之遥,女真铁蹄却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契丹人那边,已经是风声鹤唳,苦守城寨,无力阻止女真人在旷野来去。既然如此,我们裹挟些城寨外面的汉民,他们又怎么会大动干戈呢?”

王亨直点了点头,近来辽东局势确实如此,辽人善骑射,来去如风,可是在女真咄咄逼人的攻势之下,东京道辽军居然学起南朝,各自紧守营寨,就算有女真军挑衅,也轻易绝不敢出城迎战。辽国在东京道的防线自北向南,以宁江州为起点,依次有黄龙府、信州、咸平、沈州、辽阳等城池。黄龙府几乎是这条防线的最北端,而辽阳府在最南端。女真铁蹄能跨越八百里,在辽阳附近摧城拔寨后扬长而去,虽然捡了汉军的便宜,但女真军出入于辽阳府本身就说明契丹对地方控制的乏力。

“这些汉民,被女真人掳去做牛马,被契丹人分入各部为奴婢,为什么我们不把他们裹挟过来,安置在远离女真和契丹势力的地域,既解民倒悬,又壮大我们的势力?流落辽东的汉人过百万,只要三分之一为汉军所有,便是三十万百姓,足可选练三万劲兵,虽然一时不足以和契丹女真争雄,在两虎之间举足轻重,虚以逶迤却是够了,假以时日休养生息,未尝不能重振辽东汉军雄风!”

赵德的话音虽低,听在王亨直耳中却有绝大的诱惑,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沉声道:“赵将军此议,关系重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待召集寨里众当家一起来商议。”言下之意,他已经赞同此事了。

他二人分头招呼部属会商。片刻后,承影营的百夫长和汉军营寨众当家的,除了因负伤而行动不便的童云杰外,汇集一堂,王亨直先跟大伙儿说了赵德的建议,然后赵行德自己又解说了一遍。众人又提了不少疑问。

“既然要起义师,救黎民,那打谁家的旗号?”三当家许德泰告罪道,“若是打朝廷旗号,自然能招徕不少汉儿百姓。但假若我们等打夏朝旗号,只怕刚刚传出去,契丹和女真就要杀过来,更遑论周旋于两虎之间了。若是打宋朝旗号,我等更不甘心。若这两家旗号都不打,又怕和某些匪类相混淆了,所以还得有个说法。以在下之见,不如打兴汉旗号为妥。”

他这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古怪起来。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假若汉军起事打夏国旗号,便自认是夏军的一部,而打兴汉旗号,虽然不至于立刻招致契丹和女真的围攻,但却隐然独立于夏国之外。而当初韩昌起兵反辽,正是打的“大汉”旗号,并有占据辽国故地,自立一国的打算。

金昌泰、王童登等人相互看了看。王童登等百夫长脸现不豫之色,又都看向赵行德,夏国军中规矩,营内商讨可以畅所欲言,但当与外人商议时,下级军官通常要附和上级军官之议,以收上下一体之效。赵行德和部属交换眼色后,大家心意相同,便以目示意金昌泰,这等交涉也是大将军府派来的行军司马职责之一。

金昌泰会意点了点头,考虑到要裹挟汉民,主要还需借重汉军的力量,便笑道:“许当家的此议也不无道理,在下也赞同不打夏国或是宋国旗号。不过在下还有一个顾虑。”

许德泰沉声道:“金司马请讲。”

金昌泰笑道:“义军初起时,不可锋芒太露,许三当家说的不错,不过也妄自菲薄了些,当初汉军威震辽东各族,自北向南席卷辽国十数州县,所过之处如摧枯拉朽一般,若非辽人暗施诡计,那轮得今时之竖子成名?”这番恭维说得王亨直以下等汉军首领颇为受用,他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识过那时候汉军的威势,但代代相传下来的故事早已铭记于心,重振当年汉军雄风,也是许多汉军在这深山密林坚持下去的希望。

“金司马过奖了。”王亨直正待客气,却听金昌泰话锋一转道:“正因为如此,倘若打出‘兴汉’旗号,恐怕也和打出夏国旗号同样招引胡人之忌,”他不顾在座的汉军将领脸色微变,继续道,“再者,辽东之地遍布各族,自先汉时便有汉民不断开垦,只是历经战乱,原先的汉民,逐渐与当地的蛮部胡人也分不清楚。不少南朝百姓被掳掠入契丹、女真部落为奴婢,一两代以后,也分不清出身。以本人之见,不如折衷一下,直截了当要‘护民’二字,既一目了然,又便于和契丹女真周旋。”

“正是,”王亨直见赵行德这方不坚持汉军打夏国旗号,怕许德泰继续强辩,便笑着打圆场道,“赵将军说得有理,我等替天行道,倡义保民,打这些旗号百姓们一望而知。”他转头看着赵行德,笑道:“赵将军,我看叫‘护民军’的名号不错,你觉得如何?”

王童登用极低的声音抱怨道:“好像团练军的名号。”赵行德置若罔闻,拱手笑道:“正是,那便按王将军意思办吧。”王亨直堆笑着摆摆手道:“我哪里做得了这个主,赵先生倡议这桩大事,还要几十家寨子的兄弟一起商定才好。”

赵行德眉头皱了起来,这王亨直看似粗鲁,却谨慎得过了头,这裹挟百姓的事情,契丹和女真人天天都在做,只争朝夕还恐不及,等王亨直和辽东四十多寨汉军首领商议清楚,只怕已经无民可裹了。他按捺住心头怒意,缓缓沉声道:“王将军,这事不宜迟,四十几家山寨首领群龙无首,要商量出个结果来,恐怕耽误了时机。”

王亨直笑道:“不妨事,赵将军有所不知,敦煌已经捎信过来,我家韩大小姐很快就要抵达辽东,韩氏乃我辽东汉人的共主,届时大家正好共襄盛举。”他话语里带着说不出的欢喜之意,到让赵行德暗暗思量,到底韩氏给了这些汉军什么好处。

许德泰见赵行德默然不语,暗暗冷笑:“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舌灿莲花,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脸上却堆着笑意问道:“赵将军,要护佑这一方百姓,又要扩充军力与契丹、女真周旋,我们是样样都缺啊,粮草、盔甲、兵刃、火药,唉,要什么什么没有。夏朝乃当世第一大国,是不是能再多接济一点?”

赵行德微微笑道:“好说,这个本将自然会全力向朝廷争取的......”众将领又商议了一番如何裹挟百姓。现在天气严寒,下去收取百姓是白白消耗粮食,要等到开春之后,万物生发,再将汉民百姓裹挟进山。辽东地广人稀,在远离契丹和女真势力中心的太白山、鲜卑山,哪些有些地方适合安置百姓,熟知情形的汉军首领也大致罗列一下,腐烂落叶极厚,内里宽阔的山谷有好几十处,只要有耕牛、种子,农具,就能开垦出来。赵行德记得后世辽东几个高品小铁矿和焦炭矿,也一一向这些汉军将领问明了当地的情形,预备将来汉军声势起来,开几座小高炉打造兵器,免得样样都向夏国伸手。

商议过后,赵行德回到自己的房舍,摊开本子,一本《白山泣血录》已经写了小半,还有一本《东海食珍》也写了个开头,这些日子,汉军和承影营是有保留的合作,除了王亨直这一寨子外,其它四十多处汉军营寨分布图也未显露给他。不过这个也能理解,这寨子分布图乃是辽东汉军的命根,一旦泄露给契丹或女真人,只怕就有全军覆没之忧。赵行德闲来无事,就写了这两本东西,前面那本宣扬辽东汉人于铁蹄下挣扎反抗之义烈,以激起夏国和宋国百姓的同仇敌忾之情。后面那本则是他见到辽东人参在中原价值昂贵,而海参、珍菌等特产却不为人知,便写了出来,将来辽东要和中原汉地贸易往来,总要有些物产来换取。

往砚台上哈了几口热气,阵阵白雾后,居然有了润润的墨意,赵行德不禁暗赞造物之神奇,难怪汴梁举子千方百计也要弄到手这种极品砚台,用上好的松烟墨磨好墨汁后,不但挥发极慢,而且天气极冷时也难结冰。他抬手从笔架上取下小狼毫,屏气正色正要开始写字,房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了,金昌泰走了进来,小心看了四周无人后,低声道:“行直,好毒的算计。”

赵行德心头一震,手腕微沉,笔尖顿在白纸上,墨色宛若一片乌云。他脸色阴晴不定,沉默了片刻后,方才缓缓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辽东之于天下,孰轻孰重?再说,局势未必会走到那一步。”

章43 无人贵骏骨-5

金昌泰叹道:“历朝裹挟百姓成事的,陈胜吴广,张角黄巢,哪次不是赤地千里,生民百不存一的局面。契丹立国已有两百年,号称七十万铁骑,女真挟暴兴之势,咄咄逼人。东京道列名户籍的胡人就有百数十万之多,群山密林里的生蛮更不知多少,此乃契丹人立国的根基之地。辽东两虎相争,汉军置身群胡之间,强弱之势殊易,就算将整个辽东汉儿百姓都裹挟进去,也是万难保全。反而声势越大,激起这两族报复也越惨烈。”

他还待开口,赵行德合上手边卷本,低声道:“谨防隔墙有耳,换个地方说话吧。”金昌泰脸色微变着点点头,二人来到箭靶场断崖之旁,此地四面空旷一览无余,倒不虞话语落在有心人耳中。

远处练箭习武的军士们都知金司马和赵校尉私交甚好,见他二人在这里交谈,有的扬起手中兵刃向他们致意,金昌泰勉强笑着举手回应。这断崖和箭靶场虽然距离不远,但山风呼啸作响,仿佛千军万马一起酣战博斗,又如同万鬼同哭一般,两边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赵行德看着断崖下的莽莽群山,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偏处天下之一隅,榆关是其门户,大小鲜卑山、太白山为其城墙,东海为其壕沟,内里又极开阔纵深,除了苦寒之外,土地平坦膏腴,盐铁俱丰。高句丽、契丹、女真立国于此,健马劲兵,兵刃粮草样样不缺。纵以隋唐之盛,中原军队想要长驱直入也是极难。胡人退则蛰伏于从白山黑水间休养生息,兴则厉兵秣马,再度南下侵扰中原。尽管隋唐以来征伐不绝,也无法根除这个大患。”

“所以说,辽国南京道虽然向称富庶,这东京道才是真正腹背之地,便如我朝之关中一般。自先汉以来历代开垦,到了近世,辽国上京、南京等地乏粮,也是由东京道接济。辽军在南面并非没有遭遇过挫折,纵然失了西京南京两道,但只要上京、东京道无恙,便能迅速恢复元气。”

“汉军若能成势,游走于契丹和女真之间,联弱抗强,延长契丹和女真两个虎狼之族生死搏斗的过程,几年鏖战下来,就算被契丹和女真所败,东京道这腹心之地也给捣得粉碎了。精壮男丁损耗殆尽,生民百不存一,东京道凋敝残破,无论是契丹和女真立国,都是失却纵深和退路,只要南面再打几个胜仗,尽歼其精兵劲卒,则可以一鼓作气,直捣黄龙,将中原数百年的边患连根拔起。”

寒风呼啸,金昌泰凝神细听赵行德解说后,默然良久,方才叹道:“行直之计,我并非不赞同。只是在三方混战下来,辽东数千里必定血流漂杵尽成赤地,屋舍尽毁城郭丘墟,生民百不存一,思之令人断肠。契丹人骑射如飞,女真强悍狠毒,而契丹朝廷禁止汉儿习武已经有数十年,辽东普通百姓不习兵革,纵然仓促裹挟上阵,焉能是虎狼之军的对手,不过填沟壑,挡锋刃而已。到头来,十之八九是赤地千里,数百年生聚荡然无存。”行军司的职责便是编制各种军事计划,并调遣各军府将之实现。因此行军司马金昌泰对裹胁百姓战略的后果格外敏感,而王亨直等人,就算料到这般惨烈的后果,也未必如他仿佛亲眼所见一般的感受。

赵行德摇了摇头,沉声道:“若非如此,单凭数千汉军,能济得甚事?仅凭汉军裹挟数十万汉民,或者仍然是辽东最弱的鱼肉,但再加上我们,加上我们背后的夏国,还有中原汉人源源不断支持呢?”他脸色微沉,低声道,“纵然一场到头来失败,也要让女真人和契丹人的血一起流干了。若是不然......”赵行德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这百多万生民,转眼变成敌人之助。无论被耶律大石纳入契丹部落,还是被女真人编入猛安谋克,为异族劳作耕织,转运辎重粮草,甚至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都让更多无辜百姓要流十倍百倍的血。小不忍而乱大谋,若错失时机,必铸成大错,将来追悔莫及。”

听了赵行德这话,金昌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赵行德听他心中积郁未解,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局势未必演变到那么恶劣的地步。”

金昌泰道点头道:“也罢,大家拼杀一场,管他枭雄豪杰,都要把血流得干了,肥沃这里数千里膏腴之地。有你这条计策,再加上我朝的火炮,军械和粮草,就算被契丹和女真战败,也会让他们元气大伤。”他郁郁不忍之情稍解,豪情顿生,这番自请从征辽东,原存了一分战死沙场之心。无论胜败如何,都足以摇动天下气运,也不算白白抛洒了这腔热血。

赵行德感受到他心绪的变化,拍了拍金昌泰的肩膀,沉声道:“现在敌我强弱悬殊,就算拼个同归于尽,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先将王童登他们几个百夫长都找来,下山裹挟百姓这事情不是小事,我们自己也要有个打算。”

望着金昌泰的背影,赵行德自己心头也是百味杂陈,平心而论,他也不愿将百余万辽东汉人卷入战火之中,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记忆中靖康之耻后中原数百年的屈辱,委实不能让人轻易释怀。彻底捣毁了这所谓龙兴之地的机会,他势必不能放过。

灿烂的阳光下,百十名承影军士和汉军健儿正喧闹做一片,大家都知晓不久后就要大干一场,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和希望。“都是些好汉子,几年之后,不知能剩几人?”赵行德不禁想道,“陈少阳向来以天下为己任,若他站在我这个位置,会做何选择?”

大宋国丧期间,杭州市面也冷清了许多,不少清倌人失了生计,便宜了有心采摘的人。临江楼的雅阁里,陈东却一脸喜气。恩师邵武写信暗示,新皇对他颇为看重,奏对中屡次提及陈东忠直,看来很快就要征辟启用他了。

“杨夫子灵堂里无意一会,不过寥寥数语,蒙官家记在心里。”陈东脸现微笑,端起一杯茶,却举在空中,半晌也没送到嘴边,“是否要略作矜持,当初王文公也不是一征辟便出山?”陈东将茶水微微喝了一口,心头火焰却烧得更旺了些,“天下板荡,正是大丈夫作为之时,何须扭扭捏捏!”

正心神激荡间,楼阁门忽然被推开了,牙角行的掌柜赵波进来作揖道:“陈公子恕罪恕罪,小人为赵公子置办河豚耽误了些时间,所以来迟了。”

陈东摆了摆手,不以为忤,问道,“又有行德的消息么?”这赵波乃是赵行德的堂弟,年纪不大,做事却是稳妥,当初李邕要行德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赵行德便推荐了他。

赵波脸现喜色,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函来,笑道:“正是,赵公子还给您捎来一封信。”每次赵行德给陈东的信,都会同时给赵波写上一封,交代他办的事情不管有多么稀奇古怪,赵波总是尽力办好。比如这次赵行德让他找寻五十对河豚,等人来和他接头,再搭海船送往辽国镇海府。赵波立刻便毫不犹豫地去安排渔父捉河豚,然后才来面见陈东。

“元直找寻河豚做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一饱口腹之欲,还是聊以寄托思乡之情?”陈东按下心头疑惑,没有多问,拆开手中的信函,赵行德提及要陈东帮他安排刊印两本册子,一本是写契丹汉人义师反抗胡虏的,另一本则是关于辽东的特色食单。这封信显然是旅途中所写,笔记有些缭乱,而且语焉不详。

陈东不禁皱起了眉头,暗道:“赵元直难道还真的打算退隐山林,居然在食单上花起心思?”虽然先皇驾崩,但赵元直串通明教谋反之案却一直没有平反,这案子是先皇钦定的御案,恐怕新皇也不愿轻易改动,他暗暗叹息了一声,“忠良蒙冤,元直一身大才胜我十倍,却不能为国所用,所以起了隐逸山林之志,也无可厚非,可惜了。人臣莫难于无妒而进贤,将来我若得用事,必定要向官家举荐他。明焕身死,元直去国,这都是奸臣所害,恩师说官家素来不喜蔡京等贼专横跋扈,失势被贬就在数月之间,可惜不能亲眼看到老贼的下场。”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继位后,早先的清流旧党顿时跋扈起来,蔡京不但在朝堂上识趣的闭口不言,冷眼看戏,而且在先皇的出殡大典之后,递上了乞骸骨的奏章。不出所料,新皇赵柯连面子上挽留也没有,立时便予以准允。这一下,连最迟钝的朝官都辨得出朝堂中的风向了。

“连燕昭王也懂得千斤买马骨,圣上居然也不体恤蔡公相为国事操劳,连起码的挽留都没有,简直太过令人寒心了。”开封府尹林揍脸色悲哀道,他算是所有人眼中的蔡党,就算有心改换门庭,也是不可能了。蔡京权倾朝野数十年,到了此时,像林揍这样的官员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

章44 騄耳空腾骧-1

像林揍这样死忠于蔡京的官员并不多。若是往日,等候上门拜见轿子,从蔡太师府一直排到汴河沿,现在却寥寥无几。而刚刚升任丞相的赵质夫府上却热闹起来,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此刻,蔡京却只背对着林揍,宽大的葛袍遮住他的身躯,似是在欣赏墙上悬着的一幅字画。这幅乃是当年蔡京送一个被贬斥出京的友人所题的诗,林揍低声念道:“送君不折都门柳,送君不设阳关酒。惟取西陵松树枝,与尔相看岁寒友。”

闻听此诗,蔡京缓缓转过身来,眼中厉芒忽现即逝,林揍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血液都要凝固,再看时,却只见蔡公相须发苍然,慈眉善目,俨然隐退已久的乡绅一般。蔡京瞧着林揍战战兢兢地神色,微微一笑,缓缓道:“杜工部诗云,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老夫又何必恋栈,正好退归田园,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凤凰山下风景颇好,将来林大人若是有暇,老夫也扫榻相迎啊。”

林揍连声道:“不敢,不敢,”旋即又觉得语中有病,忙改口道,“下官何其荣幸,还望老太师以子侄视之,不吝教诲。”他一揖倒地,背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了。

蔡京微笑着将他搀起来,低声道:“官家新继位,好用新人,不免有些欺世盗名、刚愎自用、嚣张跋扈之辈,像林大人这样的朝廷栋梁,还需相忍为国啊。”

白玉宫中,官家赵柯批阅奏章,弹劾蔡京及其党羽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官家备位东宫多年,对这墙倒众人推的事情,也心知肚明,只拣那些自己势必要更换的官员圈阅,其他的都留中不发。只没想到看似权势熏天,不可一世的蔡公相在自己的皇权面前,居然如同纸糊的墙壁一样,轻轻吹一口气便倒了,饶是赵柯颇有城府,也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这个林揍,”赵柯拿起一本奏折,恨恨道,“当初汴梁士子送黄舟山先生,居然擅自调动衙役和禁军,真是目无王法。”检校太尉童贯拿眼瞧去,奏折是御史中丞秦桧弹劾开封府尹的,脸上堆笑道:“陛下圣明,秦大人也是忠直之臣。”

“忠直么?”赵柯鼻端轻轻“哼”了一声,“蔡京弄权秉政之时,怎不见他向父皇面折廷争?”虽然将奏折批了,却不屑地丢在旁边。童贯脸色微变,暗暗将赵柯对秦桧的态度记在心里。这月余以来,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登基的新皇,赵柯虽然也原来东宫管事康正履带入白玉宫,这御书房等差事还是用的童贯,只分别从童贯和梁师中手上分去了不少权柄交给康正履,而沈筠则仍旧提举皇城司。

赵柯将奏章批阅到了一半,抻了个懒腰,站起身形,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射在那宽幅的山川图形前面,看到西京洛阳时,微微皱起眉头,洛阳行营都部署曹迪乃是三皇子赵杞的岳父,手握重兵,如芒刺在背。他目光又移向河北,当年契丹入寇,河北行营崩溃,前往收拾局面的大将刘延庆居然上表弹劾自己,若不是沈筠和朝中清流拼命保全,差点就此被废掉,赵柯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寒芒。再往北,便是辽国西京道、南京道、中京道、上京道、东京道,耶律大石在第一时间送来了问候和道贺的国书,赵柯不似他父皇那样好大喜功,暗道:“两国若能不动刀兵,同享太平,岂不是好?”

此时此刻,赵行德和承影营众将正在太白山的汉军营里商讨着,要在东京道掀动起一场惊天动地的波澜。按照规矩,赵行德简单说了聚将军议的题目,然后便是众百夫长畅所欲言。简骋沉吟道:“赵将军这计策是好,但汉军分明是别有居心,除了日常的训练外,根本不让我们插手营中其它事务,倘若等他们裹挟许多百姓,声势更大,相比之下,我营对辽东局势的影响力,就越来越小了。”

杜吹角也道:“这些汉军将领开口闭口都是向我们要粮草军械,可千万莫要做了蚀本生意啊。”王童登和马睿等大声道:“正是!”一时间,众将纷纷附和起来,中间夹杂着七嘴八舌对汉军的抱怨。每次军议,百夫长们开始都要发一发平常积郁下来的火气。

金昌泰轻轻咳嗽一声,沉声道:“汉军有他们的打算,无可厚非,重要的是,我们要有我们的打算,不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说完看着赵行德,他既然能提出这裹挟百姓之计,想必还有后手。

赵行德微微一笑,缓缓道:“若论裹挟百姓的本事,各位害怕比不过汉军么?”

简骋顿时反应过来,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我们也下山裹胁百姓?”他脸上带着又惊又喜地神气,众将也顿时反应过来。夏国行军士荫户之制,军士在国内便是战时打仗,平时管辖荫户,除了不用武力相强外,到还真是天天都干的是裹挟百姓的勾当。

“对嘛!”王童登一拍刀鞘,咧嘴笑道:“就该这么干!我就说奇怪了,行直怎么突然对汉军这么好心了,我们也下山去裹挟百姓,看谁裹得多!汉军分属四十多个寨子,本来就不互相统属,再要裹挟百姓,局面就更加混乱不堪,正好适合我营浑水摸鱼,不但蒙过了这些汉军,还骗过了契丹人、女真人,等他们反应过来,嘿嘿,要把大爷们请出辽东,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众百夫长听他这么一说,心思也就纷纷活络起来。马睿笑着低声道:“那敢情好,搞得好了,每个军士都能弄到十几二十荫户,势力大涨后,我们独立一军都可以了。”他乃是开国旧将之后,顿时意识到开疆拓土,拜爵封侯的机会就在眼前,千载难逢。

众将顿时开始热闹地议论起来,当如何晓谕军户,如何施行丞相府府令,如何教导耕织,如何料理偷奸耍滑的刁民,如何激励荫户多开垦土地,开荒需要多少农具种子等等。听得赵行德都咋舌不已,这些百夫长们管治荫户的经验,甚至还远胜于他。待将领们议论了一会儿,赵行德方才轻轻刀柄在桌子下面轻轻敲击两下,示意大家安静。他环视一圈,在场的百夫长都屏息听令,方才沉声道:

“大家也清楚了,这裹挟百姓之事,既是壮大汉军本身,更重要的是浑水摸鱼,让我营能够在辽东扎下根来。所以万万不可等闲视之,那些适合开垦的山谷,我会去和汉军商议,画出几个来作为我营的驻扎之处,这是无本买卖,想必他们也不会拒绝的。今后一段时间,我营的主要军务,就是勘察地势,准备裹挟百姓。”他转头看了金昌泰一眼,沉声道:“金司马作出一个详尽的计划来,一是百姓的来源,要尽量避开和契丹人、其它汉军发生直接冲突,二是勘察和规划安置的地方,要远离契丹人和女真人势力,和其它汉军也要保持一定距离,三是每次裹挟百姓行动的行军路线,四是所必须的各种物资。还有我想的不周到的地方,也请金司马补充上去。”

金昌泰沉声道:“是。”将领拿出决断,行军司马作出详细计划,也是夏国军中的惯例了。都没有什么异议,众将又将相关事项都议了一遍,金昌泰亦将之记录下来,以收集思广益之效。议论了这桩大事,赵行德又问道:“还有什么事情没有?”

沉默了片刻,金昌泰道,“上次攻打契丹寨,我见女真人所用弓箭力道甚弱,但几乎中者必死,威力极大,便从战场上取了几支回来,”他从自己的箭囊中取出几支做了记号的,用青布包着递给赵行德看,“这是毒箭,极是厉害,就算没有射中要害,没多久就毒发生死了。但尸体本身并没有毒。我问了汉军,这女真人的毒箭厉害,原来是用来狩猎的,小到狐鼠,大到黄羊、狼、虎豹、熊罴之类,只要射中一两箭便必死无疑。外族人和女真交战,对着他们秘制的毒箭也极为忌惮。”赵行德也点了点头,暗暗有些后怕,当初挟持完颜撒八,若是被这种毒箭射上一箭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如此,好狠毒的家伙。”马睿拿起一支毒箭,兴致勃勃地拿起那枚制造的极为精细的毒箭打量起来,显然他的主人在毒箭身上下了很多功夫。箭杆笔直,箭头虽然钝,却刻了数道的凹槽,显然是为了沾上更多毒液。

杜吹角点头道:“这毒箭居然如此厉害,难怪女真蛮子都用盔甲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他顿了一顿,忽然异想天开道:“假若毒性烈到能杀熊的话,一两箭射杀战马也该没有问题吧,就算毒性发作慢些,也不怕契丹女真人败战后纵马窜逃了。”

他处心积虑要对付骑兵,王童登脸色一沉,刚要出言反驳,却听赵行德道,“今后和女真人接战,军士无论如何要穿戴全副盔甲了,哪怕轻便革甲,只要不被这箭头射穿,也是生死之别。来而不往非礼也。天下毒物甚多,岂能让女真人独擅胜场,”他顿了一顿,低声道:“在辽东以小博大,能增一分实力,就多一分实力。”这话落在金昌泰耳中,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章44 騄耳空腾骧-2

众百夫长走后,赵行德独将金昌泰留下来,低声道:“敌强我弱,要下山接引百姓,契丹、女真那面的动向,金司马要和军情司的细作随时保持联系。”

金昌泰点了点头,笑道:“放心,我会呈请军情司加强这一带的查探。”夏国的军制里,统兵官专管作战,行军司马负责与辎重司、军情司等各军司接洽,也是大小相制之道。金昌泰一边说,一边用铅笔在他的速记簿上圈圈点点,就在这片刻之间已经将适才随意记下的将士议论条分缕析,只要再稍加修补,就可以成为一份指导军士下山裹胁百姓的作战计划。他又看了两三遍,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赵行德正在琢磨将来裹挟百姓之后,如何与汉军相处平衡,见状便问道:“何虑之有?”

金昌泰叹道:“辽国的投下军州,以及州县城寨都防范严密,若不和辽军交战就无法裹挟百姓。可是这些地方有大量汉儿,虽然暂时无法将他们接应出来,就这样弃置敌手,不免有些可惜。”整个计划定下的基调是裹胁百姓扩充实力,但尽量避免和契丹、女真发生战斗,这些在敌人势力中心附近的百姓势必就不能解救了。

赵行德眼神微动,沉吟道:“自助者,天必助之,这些汉儿虽然身在敌营,但未必不能为我所用。那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将这些汉人组织起来,为我们通风报信,也给契丹人、女真人找些麻烦?”他一边说,一边有节律地敲动着桌案,粗糙的松木发出砰砰之声,在这沉寂的木屋里,仿佛敲击在人心上。

金昌泰犹豫了片刻,问道:“行直在护国府议事时,可否有有人劝说你入会社?”他与赵行德私交甚笃,军议时众人在旁,尚且以职衔相称,私下却还是从前称呼。

赵行德一愣,暗道:“理社我倒是加入过,却没听说过夏国的会社?”便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曾有人引我加入会社。”看着金昌泰,不知他是和用意。

金昌泰叹道:“我听说本朝草创时,军中有兄弟会之制,每一会有十一名兄弟,每一兄弟又发展下一层的兄弟,以倡导袍泽之谊,使军中如臂使指。开国之后,这兄弟会便四分五裂,军士只要向军情司登记,便可自结会社,只是声势远远不如当初的兄弟会了。这样的会社在各地军府都是不少。我是在想,若是行直加入了护国府里有势力的会社,自然可以用会社之名在汉儿当中发展势力,若用来裹挟百姓,当收事半功倍之效。”他拍了一下桌案,后悔道:“早知如此,我营发兵前便先登记一个宗旨为收复辽东的会社。”

“竟有此事?”赵行德心中更好奇,询问详细情形,这兄弟会之制湮没已久,金昌泰也只是对此有个人兴趣,所以在大将军府查阅了不少相关的文卷,但也只是知道大概情况,遥想当初,皇帝公侯皆兄弟相称,军中上下一体并力开国,纵横天下所向披靡,不免令人神往。

赵行德沉吟片刻,问道,“我们能否现在结一个会社,然后向汉儿渗透进去呢?”

“军士结社必须事先登记,否则视为秘密结社,涉嫌叛逆,要受军法审判的。”金昌泰无可奈何道,只是这一来一回的登记程序,大费周章之后,恐怕时间就耽误了,他忽然一拍脑袋,脸上带着懊悔的神情。

“原来如此。”赵行德缓缓点了点头,这也是应有之义,若是允许秘密结社,那便太阿倒持了。须知关东赵匡胤篡夺江山,靠的便是义社十兄弟之力。夏国将这股潜流引出,使之昭彰于世,军士在军营体制之外又能以会社自相联接,声气相投,凝为一体不可撼动,故而能专秉治国之权。

“兴许我们在问问别的军士,看又没有宗旨合适的会社?”

“这个,”金昌泰语气里不抱多大的希望,“除了有护国府校尉的支持的大会社,其它军士会社的宗旨千奇百怪,很难契合辽东之事。”他关上速记簿,站起身来,就要去出门。

“我跟你一起去问吧。”赵行德也站起身来,披上狼皮大氅。没想到夏国军士中间还有如此会社之制,赵行德觉得有必要亲自了解一下军士们都属于些什么会社的。“我是否给人独善其身的印象,否则为什么没有军士来邀请我加入会社呢?”他暗暗想道。

二人来到马厩,王童登正在刷马,这天寒地冻的,战马无法洗澡,只能经常用粗毛刷子将就着刷刷皮毛,一则保持皮毛的清洁,二则为战马舒筋活血。刷马最能培养军士和战马的情感。军中有传说,就连皇帝也是亲自洗刷他的坐骑的。王童登的盔甲和棉袄堆在一旁,只穿着白绸的褂子,额头和上身还冒着丝丝热气,越是强壮的战马,刷起来越是要用劲。

“会社?”王童登眼神一亮,笑道,“蛮子也想参加会社了?”赵行德每每独自读书,王童登便取笑他不合群,说只有“蛮子”才离群索居。此刻赵行德居然主动来询问会社的事情,王童登便像招徕顾客的商贾一般热情,笑道:“我是‘河*’的,河东是开国龙兴之地,却陷于宋人之手,我们‘河*’的主张就是要收复河东,然后关中和河东两路发兵,西北居高临下,中原可以一鼓而下。再从蜀国发兵,自长江顺流而下,东南州县乃宋国薄弱之地,可以传檄而定。”王童登知道赵行德乃是关东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河*’大名鼎鼎,久仰久仰。”金昌泰含笑拱手道,河*在夏国也是数得上号的大会社了。赵行德有些尴尬道:“让辽东汉儿加入这‘河东会’,未免有些勉强了。”招呼金昌泰一起离开,王童登则继续刷他的战马,一边刷一边哼着酸溜溜的河东小调,河*军士每年都要推演如何越过黄河直取太原,社里对河东的民情世风也钻研的极为细致。

马睿被问及此事时,颇有些憾意道:“马某现在还没有加入会社。”简骋则道:“我是‘渠会’的,本会的宗旨是河渠水利乃国家根本,河渠兴则国家兴,河渠衰则国家亡,所以要严格监督各州县水利,每年都要用心维修添补。”

辽东的局势,似乎离兴修水利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赵行德还是和金昌泰一起赞叹了几句水利之重要后,这才离开。一路询问了百十个军士,大约有三四成的人都是某个会社的成员,有的军士还参加了好几个会社。会社宗旨千奇百怪,有专门维护阵亡军士遗属利益的,有要求朝廷扩大军士对荫户处罚权的,有专门监督所驻扎州县官处事是否公平的,居然有个“除害社”宗旨是要求朝廷组织荫户灭杀蛇虫鼠蚁等害物的。一圈问下来,赵行德只觉得头都大了,不免自嘲道:“要是‘除害社’的灭杀对象包括契丹、女真,就应景得很了。”

二人说话间来杜吹角这里,只见他一手挽着重盾,一手拿着木剑,正在和军士过招。杜吹角虽然年纪不小,但身手敏捷处却丝毫不下年轻人,又久经沙场,出手果断迅捷,在这对战场上和平常老好人的模样判若两人。见到赵行德和金昌泰来到,杜吹角便让一个军士上场替他,自己下场过来。

“不瞒将军,末将是‘义勇兄弟会’的。”杜吹角颇不好意思道,“每年多领一百文钱。”

“什么?”赵行德失声道。金昌泰说兄弟会在开国朝之后已经星散湮没,没想到,貌不惊人的杜吹角居然是这个会社的成员。

见赵行德和金昌泰都大为惊讶,杜吹角忙解释道:“我这个‘义勇兄弟会’和开国朝‘兄弟会’不一样,乃是专门为了领取军府每人一百文的‘入社钱’才注册的会社。这义勇兄弟会只有我一个人。若是两位打算加入的话,我欢迎之至啊。”专门注册个会社来拿银钱,他脸色倒不显得尴尬。

望着赵行德迷惑的样子,金昌泰解释道:“赵将军有所不知,大将军府为了鼓励军士们将结社向军情司登记报备,每年加入正式结社的军士可以有一百文的‘入伙钱’,发到社首那里作为会社的经费,有了这一笔钱后,许多会社做事便不用向军士再收钱了。这“忠义兄弟会”既然是杜社首一个人注册的,那当然就把‘入伙钱’发到他个人手上。这样的情形也很多,大将军府卷宗里的会社名称都已上万了。”

金昌泰颇为好笑地望着杜吹角,赞道:“‘义勇兄弟会’这么一个威风八面的名字,居然给杜军使抢到了,真是好运气啊。”杜吹角笑道:“末将去军府登记那天,随口绉了这个,谁料居然从前没有人注册过,于是便叫这个名称了。”

他还待再谦虚两句,赵行德却沉声道:“好名字!”他微微一笑,问道:“不知杜军使这会社的宗旨如何?”

杜军使一愣,费劲地想了许久,方才迟疑道:“军府的书吏随便帮我想的八个字,似乎是‘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他顿了一顿,面色讪讪道:“两位要是入我会来,这一百文钱我绝不克扣,都如数发到个人手上。”这才是杜吹角真正苦思的会社宗旨,今日终于有机会向人说来。

章44 騄耳空腾骧-3

“会社的宗旨,必定要越实际越好,最忌讳的便是漫无边际,空洞无物。这‘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八个字,兴许是军府的书吏被杜吹角缠得没办法,随便从那本书上抄下来的。”金昌泰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不过用在我们用来到是合适。”

赵行德和金昌泰当即加入了“义勇兄弟会”,杜吹角大喜过望,居然破天慌垫了两角银子,算是提前把军府“入伙钱”发给他们了。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赵行德捏着一个小银角子,也笑道“杜吹角也有大方的时候。”又作色感叹道,“可惜这荒山野林,有银钱也买不到酒肉。要不然,我们三个兄弟会的创始元老,当好好庆祝一番。”

料理完这些,已日近黄昏,如血的残阳渐渐从远方的山峦沉下,唯留漫天的红霞,层林尽染,天地间都抹上一层妖艳的绯红。这般景致原本极美,但在赵行德和金昌泰二人眼中,却有些伤感之意。山寨的后厨传来撩人的饭菜香气,赵行德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咕叫了起来,这些日子他和承影军士的饭食标准已经讲到和汉军一致,每吃一餐不到半个时辰便饿得神清气爽。

金昌泰微微笑道:“听说帮厨的那位思南姑娘,已经名花有主了。”这山寨里女子极少,除了十几个寨中得力将领的眷属外,尚未许配的女子一个巴掌都数的出来,眼看着思南要满十四岁,山寨里不少小伙子心思也活泛起来,壮着胆子打听来去,因为王亨直曾让思南伺候赵德,故而不免有些流言蜚语。甚至有人说王亨直为结好夏国,不惜将寨中老兄弟的遗孤送给夏国人作妾。

赵行德一愣,讪讪笑道:“这是个误会。那天让你加强我营的岗哨,便是为此。”于是便将那夜的事情说了,叹道:“我担心污人名声,因此也没有跟你说,却没想会传得如此变样。”

金昌泰点点头:“贤伉俪夫妻情笃,行直平生不二色,我猜也是如此。只是这谣言来的突然,兴许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我这数日也在思忖,到底是哪方人马所为。”他咧嘴笑了笑,“这山寨里狼多肉少,尽是青壮也没处泻火气,幸亏吃得不饱,要是吃饱了,那更多事了。”说话间他掏出了一个精美小巧的银酒壶,自己喝了一口,又送到赵行德跟前。

赵行德轻轻啜了一口,一股醇香的烈酒味道直冲脑门,不由大为惊讶,要知道汉军连吃都吃不饱,这酒浆更是极其稀缺了。他深知金昌泰的为人,必然不会假借着夏军司马的身份向汉军营要酒喝得。“难不成,这是汉中的佳酿?”赵行德揣测道。

“果然料事如神。”金昌泰笑道,“这是我家乡西凤酒,仅此一壶,喝完就没了。”又喝了一大口,将酒壶递给行德。赵行德推让道:“既然是珍惜佳酿,那就留着以后再喝吧。”

金昌泰淡淡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自己又喝了一口,脸上神色黯然,再将酒壶递给行德。赵行德知他心里有事,也不好推辞,接过来喝了一小口,却没有递还给金昌泰,问道:“当初你说只要本钱足够便要退役经商,上一趟在芦眉入伙李邕的商队,你所获不菲,为何还来过这刀头舔血的生涯。”

金昌泰脸色微变,沉默了片刻,叹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初我以为只要功成名就,财大势大,就什么都有了,后来才知道,其实那些错过了的,被毁掉了的东西,就算再多的银钱,也买不回来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萧索,片刻后,面容又变得有些狰狞,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像我们这样不是长房嫡传出身的,永远都要出来闯荡,不到三十岁都挣不下一份家产,可是当你在外面千辛万苦奔波的时候,却发现那些长房的杂碎们已经把最珍贵的东西都给霸占了。”他嘴唇上浮起自嘲的笑容。

他从赵行德手中抢过那酒壶,猛喝了一口,剧烈的酒劲呛得连胜咳嗽起来,脸也变得通红。赵行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等我们功成名就了,将来我陪你回汉中,好生炫耀一番。”金昌泰摇了摇头,缓缓道:“有的东西,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他小心地将酒壶盖好,站起身形,脚步虚浮地回营房去了。

赵行德的叹了口气,即使是夏国这样清明的地方,不平的事情也到处都有。此后十数日,赵行德和王亨直商量,在太白山南麓择了一处名为凤凰山的地方为承影营立寨安置百姓,这地方距离海岸也不甚远,便于得到承影第七营的物资接应,恰好又处于契丹和高丽国势力交错的真空地带,原来有座三阴城是辽国驻军,因为女真势大,辽人已经把军队收缩回开州去了,而高丽还没有来得及接管这片地方。

这凤凰山位置不错,而且距离铁矿出产不远,看来王亨直为了和夏国承影营合作,确实拿出了相当的诚意,也难怪有些人要造谣言恶意中伤于他。这一个多月来,赵行德记得和李若冰的约定,请王亨直派汉军多加猎取兽皮、挖掘人参之类,准备和宋国换取粮食军械。果然,不久之后,便有信使过来,说宋国船将在保州附近靠岸,先卸货物给女真人,然后再把漂没的卸给汉军。

王亨直对这个消息大喜过望,当即点起了五百军士跟随赵行德一起去保州等着接船。这个赵校尉不但代表着夏国方面,在宋国也大有人缘,在王亨直心目中便显得高深莫测起来。数月来,承影营虽然不能和其它营寨的汉军打交道,却也没有闲着,王童登和马睿率领骑兵四面侦查,基本上摸清了辽人的虚实。辽国基本沿着从黄龙府以南一直到辽阳的南北一线重点布防,这条线以东的地区都紧紧扼守重要城寨,沿海的防御近似于无,正因为如此,大宋援助女真的物资才得以畅通无阻。

在接收粮草的时候,赵行德再次见到了准备返回宋国的李若冰,也得到了粮船带来的赵佑驾崩的消息。

“蔡京一党过于跋扈,新皇继位后,失势是免不了的。不过,官家在东宫时虽然能够礼贤下士,与士大夫为善,秉政之后,却还看不出如何施政。听说童贯仍然在御书房当值。不过赵质夫拜相,邵武执掌枢密院,黄先生主国子监,众正盈朝,奸党总不能一手遮天了。”李若冰朝四周看了数眼,赵行德的部属都在十几步外,听不清两人的叙谈,他缓缓道,“若是朝政尚有可为,沉冤昭雪的话,行直愿为关东百姓尽力吗?”

赵行德一愣,他沉默了片刻,低声答道:“小弟在此与契丹、女真誓死周旋,便是天下百姓效力。”这时天色已晚,远处不少海鸟都在归巢,他看着李若冰,神色颇有些唏嘘。

李若冰也不再多劝,只沉声叮嘱道:“新立辽皇耶律大石乃阴险奸诈之辈,最能隐忍,好出奇计,”说到此时,李若冰面色如常,正是这个耶律大石,害得他平白无辜从汴梁发配琼州,此后他便一直关注着这个人,“他在辽东的布置,以我看乃是以静制动,不发则已,发则雷霆万钧。女真人现在对他有鄙薄之意,但行直既然在辽东与之周旋,必不可有轻敌之心。”

赵行德点头道:“多谢大哥提醒。我只是奇怪,辽国号称有数十万铁骑,虽然经历了一场内乱,但还不至于对女真人毫无还手之力,为何耶律大石结好南面,又对女真隐忍如此,难不成他要对夏国用兵?”

李若冰沉声道:“辽东乃其心腹之地,辽国若要用兵,必然是首当其冲的。女真虽然暴兴,但契丹立国已经两百多年,若论国力,仍然远远强过女真。辽国假若仓促兴兵,反而是女真人的机会,现在耶律大石这样稳守营垒,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有何打算,但他一旦发动起来,却更加难以对付。”

赵行德点头称是,二人话别后,目送李若冰跳上舢板,顺着舷梯爬上了船舷。

旁边汉军的士卒搬完粮草军械后,又将一捆一捆的兽皮、人参等山货搬上宋国货船放下来的小艇。王亨直粗中有细,知道这是千载难逢搭上的机会,因此在货物数目上十分大方,宋国粮草实际交换到的辽东货物数量,远远高于在宋辽边境走私所得。

那管带货物装船的胥吏望着这担担辽东山珍,一边点数,一边摸着嘴唇边两撇鼠须,笑得一抽一抽的,心下暗道:“换得这些山货运回去卖掉,所得银钱比密州就地卖掉粮草要多赚上两倍不止,这李承旨看似古板,其实是个很会办事的人哪。”

宋国朝廷的走私船渐渐消失在朦胧天际,不知这一夜他们将在何处下锚。“不知我们的船到哪里了?”王童登站在赵行德身旁沉声道。“也许,”赵行德低声道,“很快就到了吧。”他现在越来越想家了。

章44 騄耳空腾骧-4

耶律大石端坐在大帐中翻阅着各道上报的户籍数字,脸上波澜不惊。这些数目原先连各契丹部落首领都不清楚,不过短短年余,却简简单单地摆在大辽皇帝的面前,背后不知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契丹八部族的大会也渐渐换成了耶律大石所信任的心腹。

他似乎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些契丹文书写的书册,对站在面前的耶律铁哥和萧斡里剌视而不见。这两员悍将罕有地全副铁甲,脸憋得通红,一眨不眨地盯着陛下,却只能紧握着镔铁弯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女真人在东京道越来越嚣张,对陛下怯懦畏战的流言渐渐传开,摩拳擦掌的将领也开始有些抱怨。就连向来忠心耿耿的耶律铁哥和萧斡里剌也忍不住了,二人相约前来劝萧斡里剌发兵,没想到却被晾在了这儿。

穹庐顶上透着天光,但帐中还是有些昏暗,耶律大石这座御帐很大,除了契丹人常用的弯刀、弓箭、马鞍这些,还有悬挂着不少宽大的地图。大石陛下是不主张契丹人随意看书看坏了脑子,荒疏武艺的,可里面大帐里还是堆放着许多书籍。牛油蜡烛带着一股焦糊的味儿,两位陛下的心腹重臣心情亦是如此,契丹人不是南朝那样窝囊委屈的,女真人既然胆敢挑衅大契丹的权威,那就一定要加以征伐才行。

良久,耶律大石方才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员虎将,问道:“你们麾下部属,千夫长可都熟悉了吗?”陛下并未着黄袍,只身着普通契丹人的青白色袍子,腰间不是玉带而是厚实得镶铁革带,别着一把简朴的牛耳刀。他的声音又比从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两位部属心头悚然一惊,耶律铁哥答道:“都熟悉了。”萧斡里剌也点了点头。陛下最重勇士,只要忠诚和才干。只要是契丹族人,不管从前多么卑贱,都给他应得的位置,按照功劳和能力给予提升。相反,如果尸位素餐,或者昏聩无能的,就算是从前的亲信,也不能得到高位。所以像耶律铁哥和萧斡里剌这样的心腹将领也不敢稍有怠慢。

“百夫长呢?”耶律大石又问道,“十夫长呢?他们的本事都清楚了吗?”他的口气很缓和,眼神却鹰隼样犀利。他一边问,一边翻动着手里的户籍簿册,暗叹了口气,契丹人的数量只有两百多万,要吞宋败夏,还是太少,所以每一个族人都是极其珍贵的财富。

萧斡里剌背上微微见汗,过去一年当中,无论部族还是军队的变化都很大,万夫长部下好些百人队也只是数月前才调入的,旁边耶律铁哥低声道:“末将惭愧,十夫长以上都认识而已。”他话语里还带着微微的骄傲,作为万夫长,能认得麾下所有十夫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耶律大石的眉毛微微动了动,眼神微凝,沉声道:“这还不够。谁打仗最勇敢?谁最有智谋?谁最忠心?谁头脑最灵活?”他顿了一顿,看着满头大汗的两个将领,沉声道:“单要说认识的话,你们应该认得麾下每一个勇士。”

“只有这样,你们才对得起跟随你们出生入死的族人。”耶律大石将语气放得和缓了,沉声道:“大辽雄踞北国两百年,户口千万,铁骑数十万。只要好生振作,上下一体,东京道的女真金国,不过一扫而平。”

“是。”耶律铁哥和萧斡里剌同声道,心头惭愧不已。这并非只是空口虚言,当初耶律大石统帅万人时,二人皆是亲随的部将,亲眼目睹耶律大石能够叫出每一个士卒的名字。而当年的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现在已经成了大辽国枢密使、万夫长、千夫长。

见这两人不再强争,耶律大石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不要心急,南征北战的机会还多的是,扫平辽东,不过是一个起点罢了。”他似乎想起来什么,笑道:“宋国赵佑驾崩,新皇继位。那位契丹的‘好朋友’运气不错,新皇赵柯也十分宠幸他,看来他对宋国当真十分忠心。是该跟他打个招呼,免得他把老朋友忘了。”抬头对耶律铁哥道:“就派人给他送点北地的特产吧,再捎句话,让他继续公忠体国。”

耶律铁哥沉声答是,萧斡里剌不知耶律大石所说的“好朋友”是谁,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只觉得陛下目光长远,既然在南朝暗暗伏下棋子,将来总有得用的一天。

自辽国回返的海船上,李若冰立在船首,遥遥望着远方白雾中若隐若现的城池水寨,心中不免有些激动,虽然这趟出使的时间不长,国中却发生了官家驾崩,新皇继位,奸党失势这些大事。传信的胥吏说了个大概,真实的情形,还要再行观察才是。

“大人,这趟漂没的粮草弓箭,换来的辽东皮毛老参这类山货,若是在密州就地变卖的话,大概能有一万五千贯。若是再运到内地州县,可能有两万多贯。”胥吏谢松石道,眼中透着灼热,假若变卖货物的事情交给他去办的话,必定凭良心尽心尽力,但中饱私囊也不会少。

“哦?”李若冰微微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无须多费周折,这事情就交给你去办吧。”

“遵命!”谢松石大喜,沉声道:“包在小人身上。”

海船去时载着沉甸甸数万石的粮草军械,回程更轻快了许多。顺风顺水,五张灰色的船帆都升满了,船首推开一层一层波浪,离密州城水寨越来越近,遥遥看得到水寨码头停泊着百十艘大小各异的帆船,无数舢板穿行其间。码头络绎不绝的脚夫商贩,水寨上宿守的军卒打哈且的样子也清晰可见,李若冰不禁皱了皱眉,忽然发现在城楼上张灯结彩,红红的灯笼悬挂在老旧城楼的四角飞檐下面,显得格外刺眼。

“今日是什么节庆?”李若冰低语道。

“不会呀,今天是靖康年二月二十五,不是什么节庆。”谢松石跑海路也有多趟了,对日子记得极为清楚,他正感激着李若冰给的肥差,忙不迭的接口道。

还未入港,便有密州水师的小船划过来引领大船泊入港口,大笑着和大海船上的水师官兵打着招呼,这几年朝廷援助辽东女真,漂没来的的银钱大家有份,因此上下交情都还不错。“兄弟,”谢松石指着那城楼上大红的灯笼,大声问道,“可是上官们有什么喜事吗?”

海风呼呼地吹着,他的声音也很大,非如此不足以报答知遇之恩一样。

密州水师那小船上的军官大笑道:“不知道吧,圣上册立皇后,举国同庆。”说着拍了拍腰囊,又指了指城楼上的灯笼,这是营中额外发了喜钱的意思。

李若冰微微点头,官家在东宫时,不知是否先皇有意冷落,一直没有为他册立太子正妃。却不知这回所立的是哪一位皇后,据他所知,朱颖有位表姐妹似乎也是东宫妃嫔。得了上官示意后,谢松石又大声问道:“劳驾请问,圣上册立的是哪位皇后?”

密州水师船上军官大声笑道:“是武昌军节度使家的朱皇后。”周围的军兵哈哈大笑起来,谢松石脸上也带着喜意,复述道:“是武昌军节度家的朱皇后。”他们这些边鄙之地的禁军,既不知武康军节度使是何等人物,也不知朱皇后是哪家闺秀,只晓得这是很富贵的人家而已。

李若冰脸色却瞬间苍白,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膝下有两子两女,其中次女朱凤英早已嫁给三皇子赵杞,大女朱颖为苦等某人,尚待字闺中,这官家赵柯再如何痛恨三皇子,也不可能作出谋夺弟媳立后的蠢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闷哼一声,强忍着胸口疼痛,双手扶着船舷。在旁边谢松石看来,似乎是李大人坐了许久海船,身体有些虚弱乏力,急忙在旁扶住了他肩膀,李若冰却将他推开,涩声道:“不妨事,不妨事。”他声调里带着难言的悲怆。

前面船舷梆的一声靠上了木栈桥,海船抛锚落定,水手麻利地将缆索丢下去,岸上水师军卒懒洋洋地将缠绕在铁桩上,这浑浊的海水里漂浮着海船仓中丢下来的各种垃圾,还有腥臭的泡沫,都随着着船舶靠岸的巨大波纹荡漾着。

“大人,下船了。”谢松石几乎有些掐着声音谄媚道。

李若冰只抬头看着那城楼重檐角上的灯笼,大红喜庆的颜色,在他眼里却是黑色的,“普天同庆么?”他苦涩地想到,神情恍惚间竟没听见谢松石的声音。

“大人,我们靠岸了,可以下船了。”谢松石再度请示道。

李若冰这才从悲愤中惊醒过来,他想要答应一句,却只在喉咙里,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好随便挥了挥袖子,步履沉重地朝着舷梯走去,这数月以来,他无时无刻不盼着重新踏上大宋土地的一天,而此时此刻,他只愿一直在海上漂着。

章44 騄耳空腾骧-5

赵柯继位,官家大婚,普天同庆,大江南北的官吏士绅都翘首仰望着万象更新。而漳州知府罗愚向武昌军节度使府送上贺礼后,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幕府邱先生和书童数人,微服来到了忘归崖下,拜访大名鼎鼎的少阳先生。

忘归崖顶隐现在云霞之中,这山路在崖壁上开凿而出,蜿蜒而上也十分险峻。罗知府和邱先生乘了两杆滑竿,书童则担着送给陈东的礼物,拾级而上。这山道狭窄,抬滑竿的脚夫汗流浃背,却丝毫不敢大意闪着知府大人,而罗愚偶尔往下看着,一两步外便百丈深渊,也不免也有些心惊胆战。

“听说陈少阳虽然在此地结庐,一年中大半时间却是在外奔波,这数月里不知怎地,竟然又回到山上,隐居不出了。”邱斗文望着上面,低声嘲讽道,“该不是特意等着圣上征辟吧。”

知府罗愚闻言,面色一沉,顿时吓得邱斗文不敢再说。但他心里仍旧腹诽不止,这陈少阳被太学革除以后,不过一介白丁而已,也不是那崖岸自高的隐士,东奔西走,攻讦朝政,如今到成了气候,要知府大人眼巴巴地去拜访他。

脚夫的步伐突然缓慢下来,前面山道上下来一顶滑竿,正是本县的乡绅汤文澜汤大官人。这山道狭窄不容两轿错身而过,汤大官人见是知府大人,忙不迭地命脚夫赶紧转向倒退上山,一直行到山道稍微宽敞一些的让人弯处,才紧紧贴着峭壁,等候知府大人过去。汤文澜在本地也是有头脸的乡绅,曾经远远见过罗知府一面,满面堆笑地望着知府大人。

罗愚却无心与这人客套,佯作假寐,闭着眼睛坐了过去,倒是邱先生微笑着向汤文澜拱了拱手。“连这些地方上的土绅,也知晓陈少阳就要大用了么?”罗愚正沉思间,山道上又下来一杆滑竿,坐的不知哪路乡绅,罗愚又闭上了眼睛,虽说地方官进山寻访隐世圣贤,也是一时佳话,可他还是暗暗感到有些挂不住面子。自己主持漳州府两三年里,一次都没有来拜访过这位陈少阳,眼下的情势,居然不得不来了。

先皇属意三皇子乃朝中人所共知之事,不但有蔡公相、王枢密等重臣相扶持,还有手握十五万重兵的西京大帅曹迪为其保驾。可惜新皇突然驾崩,太子赵柯以名正言顺,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承了皇位。册立朱氏皇后,表示手握数万御前班直的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完全站在官家这边,暂且遏制住宵小之辈兵变谋逆的企图。而文臣方面,新皇继位,却面临前所未有的尴尬形势,无人可用。清流口中所谓的“奸党”多支持三皇子,又把持朝政久矣,尤其是蔡公相,门生故旧遍布朝堂。而赵质夫、秦桧、邵武等朝中清流,也和三皇子脱不了干系。反而这陈少阳,既卓然于朝廷之外,又名满天下,乃是一个破旧立新的绝妙人物。

“在此风头正劲之时,还是要结交此人。”罗愚不觉有些惴惴,“京师传来的消息,圣上似乎想要大用陈少阳,此人常见天颜,圣上若随意问起福建漳州路如何......”

一路之上,滑竿走走停停,居然不停地遇见从山上下来的人。“门庭若市,哼,隐士?”罗愚心头不禁涌起一丝讥诮,随即正色敛容,因为滑竿已经来到了忘归崖顶草庐的前。为了来见这个快要炙手可热的人物,罗愚特意换上了清流常穿的素色葛袍,手里还拿着一把鹅羽扇。

陈东在草庐内闻听得门外有漳州罗愚来访,不由面露苦笑,对吴子龙和曹良史道:“这位罗漳州,乃号称‘闻事莫说,问事不知,闲事莫管,无事早归’的四莫知府,今日居然登门拜访,真是,唉,纵然避居到这忘归崖上,也摆不脱这些纷扰。”说完告了个罪,来到外间请他进屋茶叙。

这罗愚也放下身段,笑道:“本官牧守一方,久闻陈少阳乃当世大贤,却一直无缘得见,如今总算弥补遗憾了。”又对吴子龙和曹良史道,“两位高士若是途经漳州府,还请到府上一叙。”

吴子龙和曹良史面带着微笑谢过了知府的美意,五人相谈甚欢,初时都说些文学风俗之事,邱先生中间引了几句诗文凑趣,罗知府颇为诚恳地道:“漳州出了陈公子这等当世大才,乃是桑梓之幸。罗某牧守一方,向来讲求的是不要骚扰百姓,无为而治,若是有做的不到的地方,还请陈公子不吝赐教。”

陈东微微一笑道:“罗大人过谦了,陈某一介儒生,哪里谈得上指教二字。”吴子龙在旁微微颔首,曹良史却面沉似水。

罗愚脸上作色道:“陈公子不要客气,若是能造福一方百姓,但请知无不言,罗某断无不依之理。”二人又是谦让来去,方才作罢。

五人言语间渐渐涉及朝政之事,罗愚隐晦地表达了对朝廷中残留的奸臣余党担心,还主动提出要向朝廷举荐陈东。只是当吴子龙和曹良史隐射朝廷重臣时,罗愚脸色微变,并不附和。他行了数十里路而来,却只因为陈东这里有客,不便久留,只坐了一个时辰左右便告辞离去,临走时还留下了一担笔墨纸砚,价值虽然不大,但足见心意。

待陈东送走罗知府后,曹良史愤然道:“这等首鼠两端的庸官,理他作甚。”

陈东含笑道:“罗知府虽然昏庸无能了些,却算不得奸党的心腹,被发到漳州这地方来,也是他会做官更会做人的缘故,此刻虽然官家有心振作朝纲,我们却是不能处处树敌。”

吴子龙亦面露忧色,赞同道:“官家虽然斥退蔡京,王甫,但李邦彦、梁师中、童贯仍然在朝,连权势也没有削减多少。当前局面未定,当如少阳所说,不要处处树敌的好。”

曹良史沉默了片刻,方道:“若不将奸邪庸碌斥退,正人干才岂有进身之机。”他低下头,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沉声道,“这是社中同仁数载搜集来的,荆湖南路赃官庸官的名单。”这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官员的名字,几乎占了荆湖南路官员的大半,令人触目惊心。曹良史又补充道:“这些人劣迹的记载,少阳那里也有一份。”

陈东微微叹了口气,将那名单接过了来,扫了一眼,点了点头,低声道:“曹兄辛苦,此事当从长计议。”他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沉声道,“当年揭帖之案,起因是奸贼童贯,如今蔡贼虽然被逐,但童贼仍然在蒙蔽圣听,所以当务之急,是驱逐童贼!”啪的一声,将那张名单一起重重地拍在桌上。

听他提及童贯,吴子龙和曹良史二人同时凛然点头,吴子龙沉声道:“童贼不灭,我等誓不干休。”“对!”草庐外面风声呼啸,不远处的山道上,又有一杆滑竿正徐徐上来,那乡绅突然听见庐舍中暴喝一声“对!”吓得打了个哆嗦,暗道:“还没有当宰相,这威势就已不得了了。”

此时,汴梁的白玉宫垂拱殿里,官家赵柯忽觉有些头疼,各地上奏称赞陈东乃当世大贤,举荐他的人太多了,甚至将他和王文公相比,“少阳不出,奈苍生何!”他将这些奏折放在一边,暗暗思忖道:“不过三十许人,怎地有这么大的名声。”原本要大用陈东的决心,不免有些犹豫起来。

而另外一些奏折,丝毫没有提及陈东,只说学社士绅现在指摘朝政,甚至诋毁官家,闹得越来越不成话,其间断章取义出来的一些句子,委实让赵柯有些恼怒。而祖宗之制乃是优容读书人,这些士人乃是巩固大宋江山的依靠,赵柯不禁又头疼起来。

“陛下,赵丞相来了。”检校太尉童贯知机地换上了一盏新热的养神茶,恭敬地站在一边,他眼睛扫了那些奏章一眼,心中了然,脸上却不动声色。赵质夫此来,仍是为了征辟陈东入朝。

赵柯揉了揉太阳穴,沉声道:“请丞相进来。”

赵质夫端着宰相气度进来,见陛下正低着头喝茶,心照不宣地看了童贯一眼,当赵佑放下茶盏时,却又端然肃立,行礼过后,目不斜视地秉道:“陛下,这陈东乃国家栋梁之才,自当征辟为国效力,只是此子尚且年轻,骤然大用的话,恐怕于国无益。”

“哦?那依丞相之见呢?”赵柯淡淡道。

“陈少阳以刚直著称于世,若任为监察御史,则可以抨击奸邪,为陛下拾遗补缺。待一两年后,在州县位置转上两转,便是可以大用的国家栋梁了。”赵质夫正色道,语调铿锵,掷地有声,“陛下继位以来,普天同庆,万象更新,既斥退奸邪,又任贤使能,使野无遗才,朝多君子,天下生民何其幸哉!”

章45 乐毅倘再生-1

“丞相,”赵柯打断了赵质夫的恭维,“朕不是好大喜功之辈,这样的阿谀之语,朕亦不想再听,望丞相自重。”他的语气殊为不悦。在年轻的天子面前,年逾五旬的赵质夫脸色有红变紫,就是先皇,也不曾给他如此难堪过。

月色透过窗棱,清辉淡淡地洒近垂拱殿中,童贯仿佛听得自己心头暗暗的叹息声。片刻后,赵柯方才破拨了君臣之间微妙的静默。

“今者谏官不论得失,御史不弹劾奸邪,门下不驳诏令,沆瀣一气,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上蔽朝廷,下欺百姓。当好生整顿一番。”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手指也带着些微颤抖,“朕决心已定,用陈东为监察御史,兼崇政殿说书。朕不日将颁布求贤诏,征天下贤德才俊之士。”

赵质夫脸颊似乎微微抽搐了一下,却只能低头秉道:“陛下圣明。”

“还有,朕闻天子之道,乃贵道德仁义,而贱金玉玩好。于是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如今堆白玉为宫室,以金泥为顶,宫中陈设用度,奢华已极。朕以为,无用的宫人及宫中用度,当裁减三成,以为天下之楷模。”

“臣遵旨。”赵质夫和童贯一起躬身秉道。陛下在东宫时就以节俭自律,自从住进这白玉宫以后,他第一道诏令便是将殿中堂皇烛火灭去一半,以示节省,颁下这道圣旨也在情理之中。

赵柯盯着两位重臣的脊背,微微有些兴奋,蛰居东宫二十年,亦时常思忖朝政得失,如今终于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他继续沉声道:“蔡京为相时,多用其门人为台鉴官,台鉴官有所畏忌,伺丞相之言为向背,不能有所建白,诚为有名无实。台谏者,乃天子之耳目,宰执不当干预,从今以后,由朕亲自拔擢骨鲠敢言之臣,立为定制!”

“陛下圣明,臣遵旨。”赵质夫背上已经微微见汗,赵柯为太子时素来沉默寡言,没想到一旦继位,却如此雷厉风行,做丞相的不免有些胆战心惊。

“好了,退下吧。”赵柯冷冷道,继续翻阅奏折,后宫的千娇百媚,都没有天下尽握手中的感觉来的舒畅。他观看奏折良久,但觉得臣僚要么言之无物,要么包藏私心,要么庸碌迂腐,不禁心头火起,啪的一声将朱笔放在笔架上,不想点点朱砂滴在黄白纸上,宛若血滴一般触目惊心,赵柯心中更是火起,叹道:

“朕非昏庸之君,而臣尽误国之臣,奈何?”

望着唯唯告退的丞相背影,赵柯端起参茶呷了一口,却是满嘴苦涩。“陈少阳忠直骨鲠,倒是可用之人,可惜......”想到此时,他心里不禁多了几分期待。

童贯送赵质夫出了白玉宫,见赵质夫唉声叹气,低声问道:“丞相何事忧虑?”

赵质夫四顾无人,叹道:“陛下有意励精图治是好的,只是陈东此人飞扬跋扈,党羽众多,又和童太尉结有旧怨,若是骤然得以大用的话,只怕有些不利于太尉。”

童贯微微一笑,对赵质夫的想法心知肚明,他好不容易将蔡京斗了下去,绝不想立刻迎来一个如日方升的对手。“却想拿杂家当枪使。”童贯暗道,脸上却做忧色,低声道:“杂家还要丞相多多照拂,让圣上不要被这挟嫌记仇的小人所蒙蔽。”

赵柯勤于政事,往往在垂拱殿独卧也不召幸妃嫔。后宫柔仪殿里,册封不久的朱皇后独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默默看书。“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候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她咬着嘴唇低声念道,想着那个还在天涯海角之人,眼泪默默流了下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冷风吹拂,天上乌云流动,不知不觉遮住月华,黑云一层厚似一层,仿佛巨大的棉被,将天空笼罩得严严实实,外面月光黯淡下来,云层压得极低,仰头看天的话,就会觉得憋闷无比。忽然之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仿佛一柄利剑从天空直劈向大地,满天乌云裂作两半,紧接着,噼啪一声响雷在空中爆响,紧接着,天上宛如引蛇狂舞,春雷阵阵接踵而至,一场春雨哗哗啦啦地下了起来。

“好一场及时雨!”金昌泰笑道,“这场雨下来,野菜,蘑菇也会生长不少。”随着山里的积雪渐渐融化,汉军和承影军士开始四处裹挟百姓,这些汉儿在契丹、女真人的铁蹄下面原本彷徨无助,除了那些豪强大户外,大多数都没做多少反抗,便离开了家园,带着为数不多的农具、干粮和种子进山。

赵行德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天色拂晓,他和金昌泰带了百骑出山,途经二十里外的一个汉人聚居的村庄,却发现已是一片焦土。这把火才被春雨浇灭不久,废墟里还冒着嘶嘶的白雾和青烟。

“汉军下手在我们前面,真够狠的,”马睿辨别着瓦砾中的痕迹,“烧掉了村子,百姓就算不愿,也不得不跟着他们走了。”

承影军士在瓦砾从中发现了几具焦黑的尸体,更加重了赵行德心头阴霾。“生灵涂炭,我之过也。”他黯然想到,抬头四顾,看不到一个活人,春雨淅淅沥沥,落在地上,村庄外面是已经开垦的沃土,田垄整整齐齐,若是不被掳走,恐怕这场雨下来,百姓就要开始耕种了吧。可是如今,只是一片荒芜,野草在疯狂地滋长。偶尔有一两只劫后余生地老鼠在瓦砾间窜来窜去。从定下裹挟百姓之计开始,他便料到了今天这番景象,虽然承影营军士不会如此做,但分散在四十多寨里的汉军却不会手软。裹胁百姓和抢掠百姓,本就是极不容易分清的事情。

夏国军士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王童登等人也曾参加过对敌国的报复,可如此对待己方百姓的做法,还是第一次遇到。简骋愤愤道:“这些汉军,也太欠管教了。如此一来,和马贼有何两样?”“是啊。”“搞不好要把百姓逼到契丹人、女真人那边去了。”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道。

“这里地势平坦,村庄我们守不住,百姓留在这里,迟早也会被女真和契丹人劫走的。”金昌泰在旁低声道,轻轻踢着马腹,行了数里地,前面望见袅袅炊烟,众军士心头一喜,金昌泰回头望向赵行德,赵行德犹豫了一瞬,随即颔首。根据前期的哨探,前面是一个大约三十户人家汉儿村子。众军士见校尉下令之后,纷纷催马,马蹄纷乱地踏在刚刚化开不久的黑土上,一百余骑化为两队,很快拉开一张大网,将方圆里许的村子包抄起来。

骑兵的速度并不快,甚至很慢,慢得足以让那些在田间山野里忙碌的农人看见他们,然后惊慌失措地朝着简陋破败的房舍奔去,那些目瞪口呆地站在田地里的汉儿,军士们则大声命令他们到村庄前面空地集合。

这样的行动中,承影军骑兵都只着了半身甲,但高大的马匹奔驰起来,金铁交鸣的气势,仍然叫这些村民生不出半毫反抗之心。村庄连同附近的庄稼地里,在承影营出现后的半柱香内都空无一人,除了马蹄声和铁甲铿锵,到处死寂一片。不多时,村子里到处响起了拍门的声音“不要害怕。”“莫要慌张。”“我们是汉人军队。”“官大人要尔等说话,速速到村口集合。”“不可拖延。”承影营军士们以辽东的口音大声地吆喝,一边安抚百姓,一边恐吓他们。

方连江从门缝儿里战战兢兢地望着战马的铁蹄经过,一个顶盔贯甲的将军从马上跳下来,面目有些狰狞,神情仿佛和善,目光如电射来,吓得他心头一个哆嗦,几乎软倒在地上,随即门板被梆梆梆的拍响了。放连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将军大人叫了两声之后,便打开了门,哆哆嗦嗦地朝着村口的空地走去。

张仆听到门板被拍得震天响,却只守着老娘,老婆和一儿一女,用凳子顶着里屋的门,他手里握着一把有缺口的菜刀,眼睛眨也不眨地顶着门。外面的军爷拍了半天不见动静,便破门而入,来到里屋跟前,又叫了两声“有人没有,大人下令,这里百姓都到村口去集合!”

张仆回头看了看老母妻小,眼中稍显犹豫之色,却仍是不敢开门,那军士喊得不耐烦了,一脚将房门踹开,张仆闷喝一声,拿着菜刀就朝门口黑影仆了上去,军士谢横野只微一让身,便躲过了刀锋,顺手将他身体一带,张仆就啪地一声摔在院中,这时里屋的两个孩儿再也忍不住,“哇哇哇”地大声哭叫起来。

“我跟你们拼了!”张仆听到孩儿哭闹,心中大急,正要爬起来拼命。却见那军爷微微皱了皱眉头,倒退几步出来,站在院中,和张仆保持着三步的距离,沉声喝道:“放下刀子,我等乃朝廷军士,并非盗匪,大人有令,你们速速到村口集合才是。”

谢横野身高体壮,面色黝黑,却没有拔出兵刃,张仆愣在了当地,片刻之后,方才醒悟过来,这不是前来抢掠的,低头道:“是,是,军爷大人。”他回头进屋去招呼家人,却忘了将手中菜刀放下。谢横野也不以为意,出门而去,张仆望着那空空荡荡的院门,不知为何,心中也空空荡荡,疑惑不已。

章45 乐毅倘再生-2

不多时,连老弱妇孺在内的两百多人到了村口集合。所有人都穿着左衽的粗布衣裳,男人头上仿佛契丹人样胡乱扎着辫子,但却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汉儿。雨水滴在苍白的脸上,眼神都那么慌张,年轻女人脸上涂抹了肮脏的锅灰。一户一户人家一边被动地登记姓氏户口,一边用惊恐不安地目光打量着这群军士。

淅淅沥沥地春雨很冷,冷得有张之侨直打哆嗦,他小心用眼角余光看着这群自称是汉人军队的人。“应该是官军,不是女真蛮子,”张之侨安慰老婆梅氏道,“刚才没有挨家挨户抢东西,看来是登记户口而已。”他用手将梅氏身后拉了拉,掩在身后。辽国官军也只比金兵稍稍好一点而已,打败仗的时候反而更糟。

赵行德和大部分军士都在周围警戒,只有金昌泰带着五六个面善军士在百姓中穿行。这里许多汉儿先祖都是被掳掠而来,胡乱在辽东安置,生息繁衍当中又屡遭战乱,所以不像南面那样聚族而居,这一村子三十户人家,居然有十几个姓氏,村子在遭遇外敌的时候,毫无反抗之力。

赵行德皱着眉头,军士们大都面冷似铁。金昌泰来到百姓们中间,劝说他们离弃家园,跟承影营搬到山里去,他天生一副本分商人的模样,眼睛笑得好像见了多年不见的亲戚。

“大家都知道了,我们不是抢男霸女的山匪,也不是烧杀掳掠的胡人,我们是护民官军。外面兵灾闹得厉害,女真人、契丹人杀过来杀过去,说不定哪天兵马经过,这到村庄男女老少就都被祸害了。”金昌泰脸色微沉,用遗憾地声音道,“刚才我等经过西面几里地外的那个草山村,就是隔着一座山那个近百户人家的大庄子,已经烧成一片白地了。”

他这话刚落,百姓中惊起一片波澜,高六哥的脸色顿时煞白,前天刚把门七天的新娘子送回娘家,庄户人没有和外人打过多少交道,他毫不怀疑这军爷所说的,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除了几户在草山村有亲戚的,其它百姓也都是悲戚恐慌的情绪。“这狗日的乱世,人命还不如狗命!不让人活了!”麻彪子咬着牙恨恨道,打算再过几天就去山上落草。颜老头子浑浊的眼珠子里闪过一丝深切的悲凉,他侥幸活了七十多岁,小时候见过汉人在辽东道气势壮大的场面,可惜,那是很久之前了。

“我们是官军,”金昌泰再次强调道,“但不是辽军,也不是金兵,我们是护民军。这次打扰各位父老,便是要将你们迁到太白山腹中太平之处,暂避胡人的刀锋。”他说完了,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可有人领个头说话?”

众百姓面面相觑,这伙彪悍人马将村子团团围住,但委实家园难舍,不少人顿时便失魂落魄了。“他爹,”梅氏拉着张之侨的衣袖,“军爷是要干什么?”她明明听清了,却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张之侨脸色黯然,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赵行德耐心地等待着百姓消化这个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终于,有人怯生生问道:“你们是韩元帅的兵马吗?”他低头看去,这汉子用一条草绳子拴着辫发,脸上都是污垢,身材却还算壮实,显得有些害怕,眼睛却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伴随着这人发问,其它汉民也仰头看来,目光中带着几许期待。

“想不到韩氏败亡已数十年,在辽东汉儿当中还有如此声望。”赵行德暗道,他身边的金昌泰却笑着接过话来,沉声道:“韩大小姐是我们护民军的盟主,眼看契丹人,女真人闹得越来越不成话,供奉韩家的一百二十八家山寨才扯旗护民,将辽东父老迁到山中躲避兵灾。”

“当真么”,麻彪子脸上带着疑惑的神情,又不得不信,这伙人兵强马壮,就算用绳子捆,也把这一村人捆走了,他咬了咬牙,跺脚道,“他奶奶的,我跟你们走!”辽国平了韩昌之乱后,辽东道已没有汉军,但汉儿村子却都知道,在山里还躲藏着不少当初的汉人兵马,也有人上山落草投奔山寨的。

“好!”金昌泰竖起拇指赞道,又问道,“你算是代表这村子说话吗?”

麻彪子是愣大胆,但却不混,他光棍一根,说走就走,却是没法代替村里父老说话,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摆动道:“这哪儿能呢?我只管一个人。”说完看着五步外的张之侨,张之侨是能认得几个字,朝廷收税,这几年都是他召集村中各户商量如何摊派的。

随着麻彪子的目光,其它几户百姓,赵行德、金昌泰的目光都落在张之侨身上,让他恍如肩上担了两百斤重的胆子,不得不放开娘子的手,将她藏在身后,勉强笑道:“将军大人,草民张之侨拜见。”

赵行德见这人身形高大,衣衫虽然粗陋,但在一众百姓中尚算整齐的,微笑点了点头,沉声道:“你有何话说?”

张之侨脑海里电光石火般转过了千万个纠结,他万分笃定,既然“朝廷”出动了这么兵马,那不走肯定是不成了,可生生舍弃了祖父辈经营耕耘了百十年的村庄和土地,就好像一棵草被连根拔起一样,他自称“草民”,一想到离了这片土地,就充满惶恐和抗拒的念头。

领兵的大人看似和气,也罢,搏上一搏吧,张之侨横下一条心,问道:“大人要把我们迁到哪里去?”

赵行德却没有立刻答话,反而高声问道:“张先生代你们说话,谁有不服的吗?”他面沉似水,逐一从百姓们脸上扫过去,看着一张张漆黑的、粗糙的脸,目光中有忧虑,有焦急,有悲哀,有恐惧,有躲闪,但没有对这个张之侨的愤愤不平。“好一个护民官。”赵行德心里暗道,和金昌泰交换了个眼色,发觉对方眼底里一抹笑意。裹挟民户这事,承影营也干了好几趟了,民间有这样一个服众的人物,事情就好办了。

“侨哥说话,我们没有不服的。”张仆壮着胆喊一句,脖子不自觉的缩了一下,媳妇在后面把他衣襟拉得紧紧的。“对。”“张家侨哥是个人。”村民们开始三三两两附和道。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张之侨的身上,这事全村最懂理,几乎唯一能和朝廷官府打交道的人了。有些人隐隐约约觉得,今天这竿子人马,似乎和大辽国朝廷,也和以往认知的山匪或官兵有些不同。

“既然如此,”赵行德对张之侨拱了拱手,笑道,“张先生,此间往东去二十地,凤凰山中,三阴城附近,就是安置汉民之处。那便虽然荒凉了些,好在土地肥沃,四面山势崎岖,万一胡人烧杀过来,大家还可以往山上躲避。各位乡邻,且去收拾细软,带上耕牛、农具、种子等物。等到了地头,我们护民军还会酌情向各位发放一些口粮。假以时日,护民军会发放铁铧犁、铁铲这些农具,给你们开垦荒地。”

张之侨壮着胆子抬头看着赵行德,企图从他脸上辨别一丝毫说谎的迹象,但丝毫也没有,这竿子人马头领,脸上只带着诚恳,先生说过眸子正则心正,这雨水滴在他脸上身上,也不躲不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显得丝毫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其它百姓们也都看着赵行德,刚才那个人满面堆笑,虽然令人放下防备,可总让人觉得好像要上当。这个人神态有些冷,说话间却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劲儿,让人觉得跟着他走一切都会安排妥帖。

在蒙蒙细雨落在身上,数百道目光落在脸上,赵行德恍若不觉,缓缓道:“那边虽然是荒地,但土地都很肥沃,我们打听过,好几年前还有人傍依着契丹寨子在那附近耕种,后来契丹人撤走,附近的土地也就荒芜了。到那边按丁授田,每丁可授田五十亩,一年耕种所得,只交三成,其它都归自己所有。像今天这样,你们自行推举像张先生这样的人才做护民官,假若受到欺负,护民官你们伸冤。”

授田,辽东和内地州县不同,到处都是荒芜的黑土地,只要开垦就可以,这里到处都是胡人,开垦了田地还要有命种才行。所以辽东的汉人虽然多,但大多数都傍依在“朝廷”附近,丝毫不敢深入深山里去,契丹人虽然蛮横,在辽东的胡人中间还算好的。三成的田租,如果再没有了其它索取,那那倒是好的。

“但愿吧。”张之侨叹了口气道,“乱世人不如狗,能保全性命就不错了。”赵行德所说的护民官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混没在意这事。他只聚精会神地从赵行德的语气神态中辨别一件事情,这伙人马,是讲道理的。

“朝廷的详尽律法,皆以民为本,将来会一一教给你们。”赵行德忽然说道,“我们是讲道理的。”蒙蒙雨丝落在他的周围,仿佛一丝雾气笼罩周围,让人看的朦胧,但那铿锵有力的声调,最是清晰不过。

章45 乐毅倘再生-3

遇见讲道理的军爷,张之侨暗暗感激之余,犹豫道:“将军恕罪,这里祖先流血流汗开垦的地方,我们舍不可啊。”他望着赵行德,雨渐渐大了起来,将军的脸上满是诚恳,雨水顺着灰色大氅滴落下来,他两百多百姓也立在雨里,默默无语,春寒未退,不少人开始在雨里瑟瑟发抖,可不敢离去,眼中透出乞怜之色。看得出来,这些百姓不肯离开家园。

“往年不是没遭过胡人祸害,可也熬过来了,将来,也许还能熬过去吧?”这是大多数人心中真实的想法,许多百姓甚至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方圆四五里地,他们就是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一棵草,生生要被这块地里拔走,那怕许下一个金山银山般的将来,心中也总是不情愿和抗拒。

雨点,噼噼啪啪地落在军士和百姓身上,没有赵行德的军令,军士们都沉默地面对这个场面。在夏国,紧急时刻强迫百姓迁徙,是需要州县护民官的首肯的。进一步的行动,最高甚至需要柱国府的同意。然而,这里是前沿,是战场,这里没有一套成型的体制和规矩,百姓的现在和未来,都要靠握刀的人去决定。如果夏国军士不为他们决定,那就是辽军和金兵为他们决定。

“将军好心,可怜可怜吧。”开始有人低声喃喃道,“可怜可怜我等吧。”“将来我等给您立长生牌位。”开始有人跪下来向承影营的军士磕头求饶起来,女人一边嘤嘤哭泣,一边拼命制止孩子哭闹。

赵行德皱了下眉头,他指了指最近的一间房舍,沉声道:“让女人和老弱都进屋避雨。”

“是!”金昌泰答应了一声,却没有行动,拿眼看着张之侨,沉声道:“听到大人的话了?。”

张之侨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让各家妇孺都现躲雨,免得淋出病来。李二牛家离这里也就十几步路,三间房子虽不大,但挤一挤也能站下百多口人,每一窗口都挤满了脑袋,惴惴不安地望着还雨里淋着的大老爷们。

张之侨心怀感激,又萌生了不少希望,大声道:“将军仁德,能不能给小民们留条活路,不要迁离故土?”他说着双膝一软,就要跪在地上磕头,熟料还未磕下去,一柄黝长槊到了颔下把他拦住了。

赵行德沉声道:“我军的规矩,跪天地父母,不跪旁人。”

“是,是。”张之侨战战兢兢道,想不起来汉军什么时候多了这个规矩。他本辽国的安分良民,与韩氏山寨从未打过交道,赵行德的言谈举止,与往日听闻汉军的做派大不一样。

赵行德看着地下百多个的辽东农夫,面目粗陋,衣衫褴褛,手脚上都是胼胝,每个人都用期冀的目光望着自己,暗自摈除了心中一丝妇人之仁,沉声道:“你们都生在辽东,胡人的残暴,不用我来多说。现在辽国和女真交战,他们需要粮草去喂马,需要糟蹋女人,也会随意签军去给他们打仗。战事拖得越长,胡人就会越来越残暴,越来越把你们当做猪狗。现在你们但求苟且,我若是遂了你们心愿,反而是害了你们。”

他的面沉似水,话语凛冽如冰,寒风夹着冷雨,激得这些老实本分的百姓不得不去面对未来的血腥和艰险,这些人用一个“熬”字麻醉了自己几十年,但赵行德就是要揪着耳朵,惊醒他们对安分守己的奢望。

“从前能熬下来的,不等于将来能熬下去。躲得过今天,契丹人没有把你们分给部落,女真人没有把你们分到谋克,做牛马,做奴婢,不等于躲得过明天。你们跟着我们走,还能做个人,要是不跟着我们走,等到了那一天,你就只能是奴隶,你的儿孙就是奴子奴孙,你的妻女给他们随意糟蹋,你地里每一颗粮食都要先孝敬未来的主人。如果你们留下来,这就是你们的下场。”赵行德缓缓道。他看着这些雨水里苍白的脸,这些男人原本乞怜麻木的眼眸里,有了惊慌,痛苦,悲哀,或是愤怒的情绪。

张之侨明白这位将军说的都是实话,全村被收为奴婢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而胡儿兵马经过,抢掠和屠杀都是家常便饭,百姓只是无法抗拒,便强迫自己对这些麻木,麻木到了即便有改变命运契机的时候,却反而乞求安守这种悲惨的命运,而不愿再冒一点点风险。麻彪子觉得这当官的说的太他妈对了,带种的汉子都要跟他去干。方连江朝李二娃家那边张望着,女人孩子被带走一直让他放不下心,可看到陌生的军爷一直站在院子外面的树下,宁可淋雨也和这些妇孺保持着距离,感到一阵安心,对跟着他们走也少了些恐惧。

“我会尊重你们的选择,不愿走的人可以留下来。但是山里需要耕牛开垦,我会带走所有的牲口,当然我们会付钱。还有,”赵行德盯着这些惊慌而失望地百姓,“如果你们有房契地契,都要收好,天下太平以后,这房子田地,还是你的,是你儿孙的。”

“我们大都没有地契,房契这些。”张之侨苦笑道。这里地广人稀,到处是荒地,汉儿大都是被掳掠到此,建起房子,开几十亩地,据老人说原先韩昌时候县府倒有登记过房子田土收税,但簿册早在战乱中烧掉了。辽国朝廷也懒得登基房地,每年征税倒是越来越多。百姓私下间写的契据,有官印叫官契,没有官印的叫草契,现在这荒村百姓基本都没有。

“那我发给你们。”赵行德当即打断他道,“等兵灾过来,你还可以回来,这里房舍土地,传给儿子,孙子,都没有问题。”

“真的?”张之侨疑惑道,没想到还有地契这回事。“如果是真的,那跟着他们走,也算不得抛弃祖宗田园了。”方连江暗暗道,不由得又向李二娃家院子那边望了一眼,转过脸来。方仆脱口问道:“那在山里开的地呢,也能有地契吗?”

赵行德微微一笑道:“当然有。”他的笑容十分自信,这些庄稼汉子将信将疑。见这将军面容和善,有人壮着胆子问道:“俺们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个!”金昌泰适时地在旁边道,从包袱里拿出一颗大印,高高举起来,“我家将军的金印作证,为你们订立地契房契。”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头,在雨里抖了抖,雨水很快将纸浸湿,但下面那颗红通通的官印却分外鲜明。

这荒村的百姓哪里见过真正的官印,甚至连告示都没有见过,只是耳闻过这种东西,就连张之侨也只疑惑着接过金昌泰递来的纸,喃喃念叨道:“真的没问题吗?”他心里满怀着疑惑。

“真的没问题。”金昌泰微微矜持着笑道。这地契房契乃是他所献的计。融了一锭金子为赵行德铸了一颗金印,印文楷书六个字“行德护民之印”。用来制作发给被迁移百姓的房契地契。格式也是他早就定好了的,革囊里带了几百份出来,只要填上主人的姓名,房子和地的大小,再盖上官印,就像模像样了。

“这感情好,感情好。”张仆凑在张之侨肩后面,激动地有些哆嗦道。官契这东西,他只听家里老人说起过,那是他爷爷从南朝被掳来之前才见过了。这份官契的样本在汉儿百姓中间传来传去,淅淅沥沥的春雨一直在下着,经过一百多双粗手,它仍然完好无损,几乎所有人都像捧着心肝一样捧着,甚至撩起衣裳给它挡雨。最后由张之侨依依不舍地将它交还到金昌泰手里。

“将军大德,小人感激不尽,一切都凭将军安排。”张之侨诚心诚意道。张仆、放连江站在他周围,连连点头。赵行德环视周围,沉声道:“可有不愿走的,本将绝不勉强。”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他回头对金昌泰沉声道:“那就为这些百姓立下契据,安排他们收拾细软吧。”

承影第八营的裹挟百姓远比其它汉军山寨要好,军士们富有管辖百姓的经验。在夏国时,大丞相府甚至会要军士们协助农艺的改良,而夏国一整套赋税和管理体制也被照搬到凤凰山这个逐渐扩大的聚居地中。原有汉人村子中德高望重之人被简单推举做了护民官,这些人在协助安抚百姓不安的情绪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

对于那些宁死也不愿迁入山中的百姓,承影营也没有强逼,只是在其中建立连户保甲,作为护民军在山外的耳目和落脚处。金昌泰暗暗观察了数十人,开始发展义勇兄弟会。

短短半月间,上千户百姓被迁到凤凰山里。他们携带者简陋的农具和少量耕牛,开始在军士的监督下成片地开垦土地。虽然从李若冰那里换来了大量粮食,但赵行德担心南方的种子不适合辽东的水土,让百姓尽量撒播去年留存的种子和口粮。军士发给他们南方的粮食来部分地代替口粮。除此粮食外,赵行德还安排几个荫户试着种人参。

因为契丹人的防范,百姓手里的铁器极端缺乏,很多农人甚至只有木锄和木犁,开起荒来极不得力。赵行德不得不加快对凤凰山北面的铁矿脉的寻找,而在此之前,荫户们开始收集和烧制炼铁所必须的木炭。

章45 乐毅倘再生-4

承影第八营安置百姓这处山谷地势险恶,中心低洼如同一个巨大的簸箕,山腹约有万亩之广,三面皆是高山峭壁,山脊上还有前朝修筑的边墙痕迹。因为劳力缺乏,没有安排人手修复这些边墙。除在山谷周围高峰上安排三座隐蔽的哨所外,还将砍伐下来的大树在山谷北面狭窄口处排列成栅栏,安排弓箭手扼守。

这里东百数十里是鸭绿江,向南不到两百里则是鸭绿江口,便于得到第四营水师的接应。承影营按照夏国人拓边的传统,将最多劳力用在开垦荒地和建筑仓城上。仓城并未修筑在谷中,而是在整个山谷东面最高峰的接天岭上。

金昌泰将凤凰山屯垦地分为两个谷内和谷外部分。谷内除安置打铁铺、制箭所,马场、草垛场、仓储等外,大约安置了一千五百户荫户。烧炭场,采石场,制陶场,制砖场,伐木场、牧场等都在山谷之外。在北面的山谷中已经发现了一处铁矿,似乎是被人采掘过又废弃的矿脉,赵行德大喜过望,但眼下劳力实在太少,挖掘铁矿石进展缓慢。此后所招揽的荫户便要在山谷外面开荒,敌军袭时再撤进山谷中。谷内借鉴蜀中开垦坡田之法,尽可能利用每一寸土地种植粮食,又仿造西北筑渠之法,挖凿池塘水渠灌溉田地。日暮之后,众荫户开荒回来,便由军士依照团练军的教法,让他们练习射箭。

这一天,赵行德和金昌泰扛着沉重的测距仪,登上接天岭上的仓城基址再度勘测地形。现在还没到收获的时候,所谓仓城,只有金昌泰指挥荫户打下的一根木桩子而已。木桩子旁边搭建个简陋的窝棚,窝棚上覆盖着枯枝和野草,从远处望去,这仿佛山岭上的一块长满野草的岩石。烽燧瞭望哨都由目力好的弓箭手来值守,“赵将军。”军士程壮站起身来,向赵行德行礼。赵行德微笑着点了点头,拍了拍他肩头以示鼓励。

站在接天岭上,方圆十余里一览无余,一线山脊仿佛巨人的臂膀将山谷牢牢的护在怀里。到处是仿佛蚂蚁样劳作的人,虽然裹挟了近七千多百姓,但撒在这山谷里仍然嫌少。无论是山坡还是谷底,都布满了树木和青草。除了值哨警戒的,军士们都脱了铠甲,亲自和荫户一起除草整地,抢种高粱、大豆、小麦和花生。山谷外的牧田里则主要是苜蓿和麦草,牧草种子乃是承影营从夏国带来的。

“可惜了,这座孤峰和其它山峰距离太远,我军火炮射程不够,不然在山峰上构筑交叉射击的炮台,便能控扼方圆十里范围。”赵行德叹息道,“山脊形状若是相隔一两里的多边形就好了。”承影营现在只有十门轻炮而已,不得不放弃了在接天岭上构筑炮台的想法。

金昌泰看着倾斜度极大的山坡,苦笑道:“要天造地设的炮台群,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再说在这里构筑炮台,单单把近千斤的铜炮拉上来,就不是一件易事啊,”他顿了一顿,叹道,“这汉军的寨主打仗蛮勇,算计我们堪称倒是精明。这里三面险峰为墙,山谷为城,至少可以屯驻十万之众。但我们军士不足一千,根本难以防守。而此处只是太白山余脉,山势孤立,地处要冲,位于辽国、高丽、女真之间,势力展开的余地亦是有限得很。看似奇险之地,实际却是一块鸡肋。”

在山谷外不远处,一棵大树忽然倒下,那挥舞着巨斧的壮汉身影分外明显。“还是斧子好用。平常能干活儿,打仗也是能破重甲。”赵行德笑道,“可惜铁还是太少,等将来铁足够了,团练军精锐的铁枪上都加上把斧子,面对女真的铁骑,总有还手之力。”

金昌泰望着山谷铁铺中升起黑烟,愤愤道:“方圆十里神佛和大钟都给你熔完了,还嫌少啊。”辽东民间铁器极少,百姓好些只有木质的农具,不利于开垦荒地。在炼铁场尚未开张以前,为了不耽误农时,赵行德不得不命令军士到处收集铜器,铁器回炉铸造铁犁,铁铲,铁镐头,铁斧等工具。而最大的铁器来源,便是寺庙中的神佛造像以及铜铁铸造的大钟。虽然好些可能有百年千年的历史,赵行德还是下决心将它们都融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和尚道士,都在咒你不得好死。”金昌泰沉着脸道,他曾经要自己掏钱赎回这些堪称古董的佛像和大钟,但都被赵行德拒绝了。

“如果没有铁农具开荒,种不出足够的粮食,是要饿死人的。”赵行德沉声道,“神佛有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之仁,又岂能计较这些。”他眼神忽然凝重起来,北面的山道上似乎有四五骑冲着此处而来,他低下头从测距仪的望远镜中看,认得是其中一个山寨三当家,一个认得是寨子里的汉军,另外三人却是生面孔,不由得皱起眉来。

金昌泰语气一滞,低声叹道:“辽东形势是两虎相争,汉军万难成事,裹胁百姓之计也是不得不然。你发地契田契,又发铁农具,发种子,现在好些百姓都满怀希望,将来若是沦陷,岂不是万念俱灰,只觉得生不如死。”他也望见那几骑汉军渐渐驰近,远处山顶上骑军斥候已经冲着这边打起了旗语。金昌泰心里却想起那几个加入了义勇兄弟会的辽东人,满怀希望又视死如归的脸庞,总觉得心中有几分愧疚,就在一天前,他亲自看着这几个人被虏进了契丹人的投下军州。

“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赵行德沉声道,“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还有胜利的可能。如果连这点希望都没有,那我们从一开始就输定了。”他直起身子,开始和金昌泰一起拆卸测距仪和角度仪,方圆十里内所有的制高点和小路都被他们标注在了最清晰的地图上,可惜现在承影军士人数太少,这片本来应该是上万人防守的地方,现在就像筛子一样漏洞百出。

许德泰来到三阴寨前,却被一道粗木栅栏挡住去路,前面望楼里的军士分明认得他,却仍是照足规矩,要回禀过赵行德后再行打开寨门,许德泰的脸不禁沉了下来。他身后的五女寨的熊人岳笑道:“这帮家伙真能装,还当自己是朝廷官军啊。”

额里也谋克瞪着那木栅栏箭楼上的军士。鸭绿江一带的女真部落要么跟着辽国人迁移到西面的内地,要么在金国和高丽之间待价而沽,三阴寨现在这块地方本是辽国人屯垦戍边之地,自从辽人撤走以后,成了无主的地方,南面的女真各部虽然垂涎这块地方,但苦于人口不多,一直没有来得及占据,谁料竟在一月之间便被这帮汉人给占了。

未多时,守卫北面木栅的军士得到了准许,以绞盘拉开了寨门,额里也本想一冲而入,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谁料这寨门后面的通道居然程凹字形转折,骑兵根本无法全速冲入,四五骑客人不得不缓缓次第进入,两旁木栅栏高达七尺,上面削尖的木桩间有射箭的垛口,下面马腹平齐处也开有方形的窗口。额里也从窗口看到了些兵刃的寒光,不由在心里暗道:“好阴险的汉人。”

此地的主人已经等候在通道出口,赵行德拱手为礼,满脸堆笑道:“好风把我的贵客吹来了!”许德泰不好托大,翻身下马来,为赵行德和其他几人相互引见过后,方才牵着马来朝不远处搭建的营帐走去。

许德泰一边走一边左右望去,不由暗暗心惊,没想到短短月余时间,夏国人已经将这片谷地经营得有声有色,整齐的田亩已经初见端倪,百姓的窝棚均匀地分布在田亩之间,一些木屋的框架正在搭建,山坡筑成一道一道的宛如阶梯,不知是何用意。反观汉军各寨,现在还是一团乱麻也似,正是春耕时节,各寨当家的只能将百姓看管在各个山谷的安置屯垦处,让他们自生自灭。裹挟来的百姓多是多了,但缺吃缺穿,饿死的也有,军兵作威作福的也有,撒开了开垦田地,百姓便开始不断逃亡。

赵行德见这些人东张西望,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道,需要在这条狭路和营帐后加筑了一道木栅栏,形成了一道类似瓮城的防线,中军帐位于木栅栏中央,如同城楼一般。既加强防守,又防止外人窥见谷内虚实。

“看什么看,在辽东还没见过胡人么?”军士曹柏大声道,几个荫户顿时把腰弓了下去,继续平整土地。张仆控着一架马拉犁,暗暗嘀咕:“这当兵也弄得好地,真是稀奇。”

曹柏也没理会他,俯下身子,细致检查这些荫户犁地的深度。

军士们按照农牧曹颁下的规矩,命荫户将高粱、大豆、小麦、花生这几种作物按照一定比例间种。间隔的距离和种植密度皆有定数,丝毫不能马虎。如此得到粮食和战马饲料相加收益应是最大的。田垄间的灌溉沟渠虽未挖好,但已经按照农牧曹定数划了白线。荫户们将信将疑,亦不敢不从,只能暗暗祈祷这些军爷所说是实,将来有个好收成。

章45 乐毅倘再生-5

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张之侨只觉得腰酸腿疼,几乎要瘫倒在床上,妻子梅氏还在大锅灶那边帮厨,各户荫户现在没时间起屋起砌灶,住的都是木头草棚子,小孩儿大部分时间也在做除草放羊之类的农活,只有一个半时辰跟着军士识字,按照学士府的府令,管给一顿午饭。

张仆从来没有觉得种田这么累过,军士严格要求按照农牧曹的要求的定数开垦荒地,第一年种植作物的数量,被该死的军士定下来,高粱、小麦、大豆、花生,这些东西被军士规定用从来没有过的间隔方式种植,同类作物的间距,不同作物的间距,不同作物田土下犁的深度也不同,该死的军士拿着木尺一点点的量,如果没有达到要求的话,返工,斥责,甚至可能挨鞭子。但张仆还是有些欣然的,用驭马和铁犁开垦荒地,轻松许多,眼看着厚厚的土壤仿佛波浪一样在犁铧两边翻滚,仿佛反射着油光似的肥沃,他就从心底里感到一阵舒爽。

“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冯发是村里伺弄庄稼的好手,现在被人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种地,但摸着手上的茧子,“这帮不是人的,但愿他们说的对吧。”他从草棚子角落里摸出一袋高粱米,小心的舀了几碗在小包袱里,这是明天的口粮,今天晚上交到大灶台那儿,就得十张纸票,一家五口就拿着纸票在大灶台吃饭,自家省柴火,也图个方便。好些荫户一次交纳了十天的口粮,但冯发还是格外谨慎地每天交第二天的口粮。

当着管灶台的张梅氏的面,冯发小心翼翼将这包袱口粮倒入大缸里,领取了明天的饭票,这时有一群军士扛着粮食过来,冯发面带感激招呼了一声:“简将军。”避在道旁。他知道简骋是个官儿,若是辽国朝廷的官儿,冯发只怕他这时已经跪在道旁了,哪里敢主动出言招呼。简骋对他点了点头,和军士一起将学童午饭的口粮倒进大缸子里。

中军帐里,赵行德居中而坐、金昌泰和王童登坐在左边,对面是许德泰等人。赵行德笑道:“这里百废待兴,正筚路蓝缕的时候,万望各位不要嫌简慢。”说完端起茶盏相敬。

许德泰笑道:“哪里,哪里。”将杯中茶喝了,也叹道:“短短月余,赵将军便将这里经营起来,实在叫兄弟望尘莫及。”他此行原是来相邀赵行德共赴辽东汉军各寨主会盟,正欲道明来意,那鸭绿江女真谋克额里也却瞪着眼道:“赵行德,这里原本是我们鸭绿江女真部的地方,你不明不白地占了,须得有个说法吧。”他重重地将茶杯顿在桌上,拿起一块酥酪放在嘴里嚼着,骂道:“没酒没肉,你们便这么招待贵客的吗?”

许德泰没想到这女真人猝起发难,脸面有些不好看起来。这鸭绿江部女真各部近日也接受完颜金国招揽,额里也原本只是鸭绿江东一个小小的部落首领,如今竟然也妄自尊大起来。想起要在辽东谋干大事,须得笼络着女真各部,许德泰皱着眉头道:“额里也谋克且稍等片刻,让我等先商量会盟之事再说。”

额里也却一拍桌子,瞪着眼道:“许德泰,凭什么让你先说,”女真人从前尊卑之分极少,相互间都直呼其名,但近世以来已经区别尊卑,对各部大人均有尊称,这额里也却装傻充愣,对许德泰等人一直都直呼其名。他站起身来,拍着腰间的弯刀,盯着赵行德道,“这地方是我们女真人的地方,你们要么退出去,要么赔偿我们粮食布匹!”他自恃着又金国女真在后面撑腰,声音也粗起来。

赵行德将茶盏一放,却没和额里也说话,转头问许德泰道:“许三当家,我们商量会盟大事,扯上这女真人做什么?”他看也不看额里也,已是极大的轻蔑。额里也盯着他,眼珠子好像要喷出火来,呼呼喘着粗气。

许德泰忙道:“这鸭绿江女真部也受辽国的欺压,如今我汉军会盟反辽,额里也谋克是同去以壮声势的。”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笑道:“额里也谋克,有话且坐下再慢慢说。”

“让赵行德把话先说清楚!”额里也再度拍了拍他的刀鞘,居高临下蔑视地看着在座的众人。

场面顿时变得十分紧张,金昌泰眼中透着担心,这鸭绿江女真各部虽然和完颜金国相隔甚远,但毕竟是其同族,万一两边起了冲突,恐怕招致大麻烦。王童登却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冲着额里也喝道:“空口白牙,你怎么不说太白山都是你们的?”

额里也傲慢地笑道,“太白山、鸭绿江原本便是我女真人的。”

他话音刚落,赵行德却开声道:“额里也,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这里是汉人故地,据我说知,一千几百年前燕昭王便设了辽东郡,唐朝时设立了安东都护府管辖此处,唐太宗在此作诗云‘玄菟月初明,澄辉照辽碣。’怎能说是你女真的地方呢?”他说的不紧不慢,说完还喝了口茶。王童登大声道:“正是!凭什么说是女真的地方,我说是汉人的地方!”金昌泰微笑着点头,暗道,行直平常苦读比我还厉害得多,这女真人要和他掉书袋,恐怕头都要大了。

这辽东之地向来都是各族杂处,如今女真兴盛,额里也原本是强词夺理敲诈勒逼而已,听赵行德慢吞吞地这一字一句的反驳,不由得恼羞成怒,拔出弯刀劈在案上,大喝道:“看你这口舌利,还是我女真的刀利!”

赵行德闻言猛然站起身来,噌啷抽出腰间横刀,不待许德泰劝阻,一刀朝额里也的弯刀斩去,额里也下意识地举刀和他相迎,二人都出了全力,只听当“叮——”一声鸣响,震得帐中众人耳根发酸。赵行德膂力惊人,额里也被他劈得踉跄退了半步,弯刀居然被斩开了一个极大的豁口,连旁边的许德泰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许德泰大惊失色,陪着额里也的女真人顿时抽出弯刀,而金昌泰和王童登几乎同时站起身来,拔出了横刀,中军帐外听得响动,杜吹角一掀帘子,带着十几个刀盾手军士冲进帐幕,拔出横刀将做客的几人围了起来。许德泰等几个汉军坐着不敢轻举妄动。所有的人都看着赵行德,杜吹角想得到动手的军令,许德泰想要做和事佬,额里也和他的亲兵背靠着背,双手握着弯刀,惊疑不定地看着赵行德,暗暗有些懊悔:“汉人什么时候也一言不合就动手了。”

事已至此,额里也正想放几句狠话,赵行德却已将刀锋收了回去,微微笑道:“谁的刀利,要试了才知道。”适才他听额里也弯刀斩击桌案之声,便知铸造这弯刀的铁质偏于脆硬,韧性不足,容易折断,不如夏国横刀。待帐中众人都看清楚了赵行德所用横刀丝毫没有缺口,他才将横刀收回鞘内,坐了下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额里也站在那里,拼命也不是,坐下来也不是,只觉得面红耳赤,直勾勾盯着赵行德,仿佛要把他生吞了一般,这时许德泰忙打起圆场来,满脸笑道:“赵将军开个玩笑,夏国剑冠绝天下,自然是锋利无比的。”他伸手轻轻拉额里也,低声道:“谋克大人,快坐下吧,赵将军是开玩笑的。”

赵行德在对面似笑非笑地举着茶杯,额里也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最终还是想到大事要紧,气呼呼地坐了下来。两个女真人坐下来以后,杜吹角才看向赵行德,见他微微颔首,这才带着刀盾手退了出去。

赵行德见额里也仍然厚颜闷坐在帐中,暗暗道,这女真人也是粗中有细,看来他们是非要掺和到汉军会盟的事情,赶也赶不走了。他一边思量着对策,一边听许德泰说话。韩大小姐不久便要抵达辽东,因此,辽东汉军各寨的首领决定会盟整合各寨兵马,准备迎接韩大小姐重掌辽东,并推举出一个盟主来。许德泰说辽东各寨荒疏已久,这月余来,各寨子为了起事而裹挟了不少青壮,但训练乏力,请赵行德派出一些军士帮各寨练兵。

金昌泰问道:“既然韩大小姐回来,还要另行推举盟主么?”他向许德泰拱了拱手,“这盟主之位,许三当家属意为谁啊?”

许德泰笑道:“韩家是我辽东汉人的共主,大小姐是元帅唯一的骨血,自然是尊重无比的,只是兵战凶危,大小姐到底不能亲自被坚执锐,和我们这些厮杀汉子混在一起,所以还得需要另举一位盟主。这盟主之位都由各寨子大当家商定,不是许某能左右的。”

赵行德见他答得有些勉强,也就没有追问下去,暗道这汉军在韩大小姐回来之前会盟,恐怕有点蹊跷。他微微笑道:“王大当家对韩大小姐的忠心,我们都是知道的。派出军士协助汉军训练一事,问题也不大。有句话叫兄弟睨于墙外御其侮,现在是多事之秋,我们辽东汉人须得齐心协力,才能从这险恶之局里面死中求活来。”

许德泰脸色微变,勉强笑道:“赵将军说的是。”随后又是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

章46 于今亦奔亡-1

夜风微冷,许德泰站在帐幕前面,静静地看着成千壮丁排列成队。一批百姓是今天刚刚到的,和几百个妇孺一起围在校阅的空地上好奇地一边看热闹,一边议论纷纷。这山谷中井然有序的屯垦情景,让许多人惶恐的心境稍安。空地四周点着明晃晃地火把,为了不受军士的斥责,在妻儿面前丢脸,虽然已经疲惫不堪,男人们还是不得不打起了精神,紧紧握住手上的棍子,腰杆挺得笔直。虽然不少人手足无措,却已经行伍的样子。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许德泰心头忽然掠过这句话,夏国寨裹挟的百姓不能算多的,丁壮一两千,老弱妇孺加上不过一万口,但如此迅速地将这些百姓捏合在一起,却是令人可畏。丁壮手中一根根长棍宛如徐徐地树林,伴随着军士的口令,十人队百人队在进退自如。“辽东有百万汉民,若都能像这边一样编户整兵,要和契丹女真鼎足争雄,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只是,假以时日,究竟谁才是辽东的主人?”许德泰不禁眯起了眼睛,出起神起来,忽听身后有人道“许三当家”,他回头一看,却是金昌泰。

照承影军规矩,军士具体职司是对外保密的,外人亦不知金昌泰乃地位超然的行军司马。许德泰见他在营中地位颇高,也猜到他大概是军师谋士,客气地拱手道:“金先生。”在汉军的眼里,金昌泰圆滑中带着点孤僻,和性情直爽的夏国军官当中是个异类。他主动过来打招呼,到让许德泰心下疑惑。

“会盟之事,金某有些疑惑未解,特来向三当家请教。”金昌泰微笑道,朝着帐内指了指,示意入内详谈,许德泰迟疑了一瞬,便和他一起步入营帐内。他这营帐乃是涂了油脂的羊皮搭成,地上铺着毡毯,虽然比不上汉军营寨的屋舍,却比百姓所居的茅草棚好了许多,帐幕圆形的穹顶上开了一天窗,烛火的烟气一缕缕地升腾上去。两个承影营的军士随后守在了门口,警戒旁人偷听。

许德泰律己甚严,出外办事时不随意饮酒,便将给金昌泰倒了碗油茶待客。金昌泰接过茶盏,直觉一股浓厚的腥膻味道直冲鼻端,微微皱了皱眉,许德泰将盐、奶和酥油都放得很重,北地汉儿在习性与胡人向杂。大宋立国之后,朝廷大力禁止胡服胡俗,百年下来,这些北地的汉人,在中原人眼中,和番人也差不多了。

许德泰沉声道:“金先生有什么疑惑,在下自是知无不言。”

金昌泰微笑道:“许三当家,明人不说暗话,四十几家汉寨会盟,到底是谁想做盟主,总有让我们得有个谱吧?”他喝了一口油茶,将滚烫的茶水咽下,又道,“我朝护国府现在只知道韩家乃是辽东汉人共主,一切军械粮草,乃至援军,都是韩大小姐在护国府争取来的,现在突然又多了个盟主,还扯上女真人.......”他面有难色地望着对面,要许德泰给一个解释。

许德泰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个话题,强笑道:“韩家自然是我等的共主,这个推举的盟主,也是听韩大小姐之命而为罢了。”

金昌泰微微一笑道:“是么?我有些担心护国府误会,耽搁了你我两家下一步的合作。要知道,我们的火炮和粮草军械还漂在海上,万一押运的将官发觉情势有异,这些东西能不能交给我们都很难说。”

许德泰听出金昌泰语带威胁,低头默然,暗道,“若你不从中作梗,押运官又怎能知晓我等底细。”金昌泰也不着急,一边喝茶,一边打量他。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让人如坐针毡的尴尬,许德泰只觉得来自对面目光视乎要洞人肺腑,不禁暗道,从前怎么没看出这金先生如此厉害。

辽东乃唐朝平卢节度使辖境,胡汉杂处使这里的汉人胡化极深,许多汉军将门先祖都是先跟随安史造反,而后又割据自立的,自前朝安史之乱起,便和中原离心离德。辽东各汉寨彼此间的利益纠葛错综复杂,但俱都对中原朝廷带着很强的防范之心。夏国和辽东相隔遥远,推行军士之制,又是韩昌母子埋骨之所,百多年下来,方才被辽东汉将引为盟友。虽然夏国是友非敌,但汉军内部之间的倾轧争斗,许德泰还是不欲让外人知晓。而金昌泰则无论如何也要摸清楚汉军内情,才能向赵行德和大将军府交代,让夏国投入在辽东的人力物力得到最大的利益。

良久,许德泰方才叹了口气,沉声道:“不瞒金先生,推举盟主这事,却是黄龙府的韩大先生提出来的。”提及这韩大先生,许德泰的语气带着一丝涩意,不待金昌泰相问,又道,“韩大先生也算是韩氏之后。此人文武全才,先在太白山北麓立寨,后来又成了完颜阿骨打的谋士。此番辽东汉寨会盟,他得知了消息,便提议由各寨首领推举一位盟主掌兵。”

金昌泰讶然道,“竟有此等人物,为何以前不知?”他暗道军情司失职,更想从许德泰这里弄清这韩大先生来历。

许德泰苦笑一声道:“大先生一向韬光养晦,连我也不知究竟叫什么名字,但确实是个人物,他麾下的汉营在女真军中也算是精锐,金国的朝廷制度,女真的文字创制,他都出力甚多。若不是这样,他一个汉人,怎能让完颜部族奉为上宾。此次会盟,韩大先生有言在先,他是倡议的人,但绝不来当这个盟主,所以许多汉寨首领对他只有钦佩,也没有别的想法。”他顿了一顿,沉声道,“但在下以为,正所谓无利不早起,韩大先生如此不遗余力的推动此事,恐怕别有用心。”

金昌泰疑道:“若他是韩氏之后,又如此厉害,深得人心,那又为何有如此颇费周章?”

许德泰冷笑道:“他那一支乃是过继的,并非韩元帅之血脉,却偏偏不肯安分。这是韩家的家事,所以初时未曾见告。”

“那也算是个乱世枭雄了。”金昌泰沉吟道:“这韩大先生也去会盟么?”

许德泰点头道:“为了汉军和女真人结盟的事情,他会去的。”他心知夏国一直反对汉军和女真结盟,又道,“金先生,契丹强盛,金国方兴,我辽东汉军势力单薄,若不结一强援,恐怕将来难有存身之处,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先生多多向赵将军,向朝廷转圜解释。”许德泰平时脾气颇硬,此刻为了汉军不至于因结好女真而触怒另一强援夏国,竟是低声下气起来。

金昌泰沉默了片刻道:“多谢许三当家坦然相告,我且去回禀赵将军,再看如何定夺吧。”他起身告辞离去,许德泰送到帐幕之外。不远处空地里,夏国军士指挥丁壮合练步军大阵,小孩儿兴奋地挥舞着树枝做成的刀枪,笑着闹着,千余人一起呐喊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不绝。额里也抱着双臂在旁观看,见许德泰出来,指着场中丁壮,冷笑道:“送死的签军,喊得大声能吓死人么?一百女真骑兵便能把他们杀个精光。”

中军帐幕里,赵行德正在最后审看炼铁风箱图样,这一幅图样是赵行德自己画的,简单的曲柄连杆机构,四头牛拉动风箱,他估计炉温足以得到液态铁水,可惜耐火材料方面准备不足,无法直接得到钢水,要造兵器还是只能走反复锻打的路子。荫户里中工匠奇缺,赵行德不得不一边让军士督促荫户照样施工,一边囤积矿石木炭。汉军会盟之事关系辽东的大局,赵行德必须亲身前去,又不愿耽误进度,只好画出图样,又将说明做得极细,交给金昌泰监工。

帐幕外传来军士敬礼的声音,金昌泰和王童登一起进来,赵行德抬头笑道:“来得正好,我此去参加他们汉军的会盟,寨子里诸多大事,便落在两位肩上。我估计火炮和工匠很快就到了,除了裹挟荫户垦荒,先照图样建起炼铁炉。炼铁的具体细节,则听从匠师的安排。”

金昌泰拿起图样,笑道:“难道你在敦煌时便想到要裹挟百姓?这般庙算之能,堪比管仲乐毅。”当赵行德定下这裹挟百姓之计后,众人方才感到兵器、农具、铠甲,样样都需要铁,只恨当初没有将铁匠随队带着。可是就算普通匠师,也大多只能打铁,而不能自己设计出一个炼铁炉子来。赵行德拿出这幅带有详细说明的图样,金昌泰只以为这是他预先在敦煌带来的。

赵行德笑道:“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我走以后,你们可以烧制些陶甲,给团练兵配上。”他又拿出一张图样,画的是用硬质陶片缀成的一副铠甲,头盔仿佛倒扣着的陶壶模样,还附带了陶质的面罩。

王童登皱着眉头道:“这玩意儿能用么?用枪棒一敲便碎裂了。”

金昌泰却笑道:““如今样样都缺,这陶甲总比没有甲胄好。虽然有些沉重,这甲胄至少能抵御流矢,壮壮胆子也好。”他拿着图样仔细看了一番,不明就里处向赵行德询问,赵行德也细细地跟他解释。将图样大致看明白后,金昌泰便将两张图样卷起来收好,对赵行德道:“屯垦营建有我们主持,你放心去和那些蛇虫鼠蚁周旋。”

作者:今日2更,第一更送上。

章46 于今亦奔亡-2

次日,赵行德便带着杜吹角等十名军士前往黄龙府,那里是金国势力中心,也是辽国人势力所不及之处。离去之前,赵行德召集金昌泰、王童登、简骋等将,让他们抓紧辽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间,全力以赴收拢辽东百姓,暂且不要和契丹人冲突,但可以攻打鸭绿江女真等部落。汉军其它营寨经过一段时间疯狂裹挟百姓后,现在已经有些疲于应付大量百姓所带来的麻烦,因为契丹和女真相争,各处汉军营寨又四出活动,现在辽东已是一片风声鹤唳的情景,附近的汉人大户前段时间不肯归顺,也开始托人来向承影营输诚,希望找个靠山,赵行德则嘱咐金昌泰等人,万不可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以送少量的弓弩铁剑之类的给他们,以释其疑,以结其心。

许德泰带着赵行德一道,在蜿蜒曲折的太白山脉中前行,这一路都在深山密林,高山峡谷里穿行,有时树木遮天蔽日,林中不见五指,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处营寨,衣衫褴褛的汉军手持弓弩刀剑虎视眈眈,有时宿营听闻虎啸狼嚎,似乎就在身边,令人毛骨悚然,群山林海间,偶见温泉飞瀑,正值春天,繁花烂漫,从高山往下此刻开放,梅花鹿、雪貂、锦鸡等珍禽异兽徜徉其间,汉军将士有时连续数日以干粮果腹,有时顺手打着了一顿野味大快朵颐。

赵行德一路留意观察,如许德泰等汉军在山林里谋生的本事极强,能够轻易从树木、土壤等留下的细小痕迹中判断人迹兽踪,利用地势设陷阱,做夹子,捕兽弹鸟捉鱼等技艺无一不精,不由得暗暗咋舌,一边向汉军悉心求教,一边赞叹不已。

“不过是为谋生罢了。”许德泰苦笑道,“我们几万人退入这太白、鲜卑山里,到现在只留下几千汉子,不学着弄这些,只怕早已全军覆没了。”他顿了一顿,叹道,“不瞒赵将军,先祖官居节度使,刚刚进到山里来时,连哪种蘑菇可食都分不清楚。”语气颇为萧索,看得出来,这些在山林中苟延残喘的汉军余部,像许德泰这样,已经是进山后的第二第三代汉人了,祖父辈关于荣华富贵的回忆早已模糊,只剩下对契丹人的刻骨仇恨。

许德泰对太白山里的路径极为熟悉,往往能找到山谷密林间不为人知的小道捷径,有时候明明看似绝境的地方,他带着你三转两转,便豁然开朗。赵行德暗道,幸亏行军司早定下和汉军合作的方向,否则单凭承影营的话,不说开山立寨,立足都难。

一路上不断有汉军山寨的首领入伙,其实并非汉军这系的部落和山匪寨子更多,但总要给汉军几分面子,具体而言,许德泰在辽东这些寨子里似乎人面极广,只要他打出旗号,都有人卖帐。让赵行德不得不收起起初对他的几分轻视之心。

黄龙府如今是金国最大的城,比京城会宁还要大。会宁州连皇城都没有,完颜阿古代立下帐幕,号称皇帝寨。而黄龙府则是人烟稠密,到处是村屯相望。这里有契丹人、渤海人、汉人、女真人、渤海人、室韦人等族人,每逢集市的时候,各族风俗和语言间杂,但凡交易买卖,各族人的语言不通,最后都要用汉语来相互交流。

黄龙府亦是金国和辽国对垒的重镇,完颜阿骨打亲自率领二十三猛安兵力,围攻一年有余,得了南朝巨炮之助方才攻下,如今黄龙府常驻着十猛安的兵马,由金国四皇子完颜宗弼坐镇此地。这些时日,各处猛安谋克禀报,发现有南面的汉人在黄龙府出没,都给完颜宗弼压了下来。他更关心的是辽国皇帝耶律大石的动向。

“耶律大石此人,谋定而后动。他隐忍多年,不发则已,一发必中。只看他发动叛乱之时,南京道西京道兵将尽皆依附于他,上京道中京道亦有起兵为其内应,必定是多年布置的结果。此人篡位登基,上下相疑,军心未附,倘若仓促发兵讨伐我朝,那胜负尚且在五五之间,他却偏偏忍得坐视黄龙府陷落,在辽东只守不攻。辽国的人口兵马是我朝的十倍,两国这么相持每多一日,耶律大石的收拾人心,整顿部属,就强过我朝一分,假以时日,待他上下一心,举国同仇之际,以堂堂正正之师兴兵来伐,便是泰山压顶之势,可操必胜。”

完颜宗弼背着手站在大幅的地图前面,这地图的山川河流都惟妙惟肖地按照比例原样缩小,和女真人原先画几条弧线象征河流,再画条几条弧线象征山脉相比,简直有天地之别。完颜宗弼正是被韩大先生这手神术所折服,将他拜为师傅。

“先生,若我们先发制人,攻打辽国呢?”完颜宗弼眼神一凝,将手指滑向沈州、辽阳,拿下这两处地方,金国便囊括了辽东之地,辽人若要反攻辽东,则不那么容易。现在这两座城池就像辽国钉在辽东的两枚钉子一样,让完颜宗弼寝食难安。反而是其它的完颜部族亲贵,以为耶律大石不过一靠阴谋篡位的懦夫而已,摩拳擦掌要攻克上京,天天劝说父汗灭亡辽国。

“四皇子,女真是小国,辽国乃是大国,强弱之势殊异,我朝之胜,全赖辽国之败,若辽国先为不可胜之势,我强要败之,则是自取其灭。”声音缓缓的,仿佛对辽国形势了如指掌一样,“耶律大石虽未讨伐辽东,在国内却从未停手,先铲除了耶律延禧的余孽,又清洗了部落首领,契丹人中高材捷足见用,精兵猛将归心,南面又是契丹人的腹心之地。当初以韩昌之强,”那声音顿了一顿,“仍不免有断斧山之败,我朝空国远征,不过自去地利,为耶律大石节省劳师袭远的粮草罢了。”

“韩先生,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完颜宗弼恨恨道,“人常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现在我朝已经有五十多个猛安,精兵五万余人,难道还不能和辽国决一死战?”

“女真满万不可敌之说,不过是夜郎自大而已。四皇子乃久经战阵之人,当知此言不足为凭。至于和辽人是否有决一死战之力,四皇子,敢问一句,辽国虽然没有大军讨伐,现在我朝攻打辽国人的寨子,胜败如何?损伤如何?”

完颜宗弼脸色一沉,默然无语。原先耶律延禧秉政时,辽国军队抵抗女真要软弱得多,未交兵先撤退的也有,临阵哗变投降的也有,女真满万不可敌的威名,大半倒是那时候传开了的。自从耶律大石秉政以来,辽东契丹各寨遇到女真族的攻打,往往死战不降,纵然被破了营寨,女真人也死伤惨重,如果这么一个寨一个寨地打下去,打不到上京,女真人就要死绝了。

“如今之计,当如何是好,还请先生教我。”完颜宗弼居然也习得一派斯文言语,对着面前躬身作揖,“辽国欺压我女真族多年,彼此有不同戴天之仇,伐辽若是失败,我族便有亡族之忧,还请韩先生教我!”

“不共戴天之仇么?”对面的音调有些奇怪,旋即转为平常,缓缓道,“四皇子,我教过你南朝的史书,当初燕昭王欲伐灭齐国,燕弱而齐强,于是礼贤下士,招来大将乐毅,乐毅言说,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于是昭王派乐毅连结各国,会盟伐齐,连克七十余城。”

完颜宗弼听他忽然讲话转开了去,不由疑道:“韩先生,为今之计......”

“为今之计,远交大宋,近连汉军。以幽云之地劝说大宋与我南北夹攻辽国,扼其后背,以汉军乱其腹地,绝其粮草,令辽人疲敝奔命。我朝则养精蓄锐,教养兵卒,激怒耶律大石兴兵出其国都,远道来伐,我则以逸待劳,全力击之,胜负方有五五之数。”

章46 于今亦奔亡-3

“南朝虽然地大物博,兵民总数是我数十倍,但上下皆耽于逸乐,武备不修。要推动南朝伐辽,并非易事。原先宋皇赵佑还有些胆魄,一败之后,便缩了回去,不肯再发兵攻辽。”那声音顿了一顿,好似颇为南朝可惜,又道,“好在赵佑驾崩,新皇用赵质夫为相,邵武为枢密使,据传还要重用陈东。这三人里面,赵质夫先谄媚蔡京幸进,得参知政事后,又体察上意,一心和蔡京为难,不过能迎时上下而已,居然蒙忠直之名,不足为虑。邵武以南朝清流所望,长于意气之争,而陈东则倜傥负气,好发议论,行事不拘常格,这二人皆党羽众多,又好言兵,说动南朝发兵攻辽,便要从这二人身上着手。赵质夫与大汗有旧,若宋国朝堂中大势形成,我朝又以利诱之,现成功业在前,赵质夫必会推动宋国北伐辽国。”

这韩先生对南朝重臣如数家珍般地了解,让金国和大宋打交道当中占了不少便宜。完颜宗弼点头道:“多谢先生,结交宋国朝臣那边,我去安排。联络汉军之事,还要请先生多多费心。”

完颜宗弼站起身来,恭敬地告辞离去。他数年前曾经见过韩凝霜数面,当时此后便不能忘却这个女子。这月余来,汉军四处裹挟百姓,声势大涨,又有会盟之议。听闻韩大小姐将返回辽东,韩先生便劝说四皇子与韩家的联姻,不但为金国收了汉军势力,而且也是四皇子争夺汗位的有力砝码。女真贵族可以在各皇子之间首鼠两端,而汉军营一旦效忠与他,便没有太多的选择。

许德泰等人出了太白山,扮作走私的行商,一路晓行夜宿,沿着混同江向北而行。这天来到一处村庄,众汉军分头借宿民宅。这天夜里是刘政值哨,忽闻轻微的声音,他心中一动,轻轻抽出横刀,循声来到院中。却见一棵老榆树枝桠上挂着一圈绳子,有个身着素衣的女子,正踩在一张长凳上,将脖子绳套里去。

刘政暗道不好,大喝道:“使不得!”那女子惊慌之下居然一脚踩空,从长凳上跌落下来,脖子却挂在绳圈里,顿时喘不过气来,宛若秋千飘荡。刘政忙抢步上前,顾不得男女之嫌,抱住这女子的腰腿,往上举起。那女子却拼命挣扎,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这时只听有人低声喝道:“怎么回事?”

刘政抬头一看,赵行德、杜吹角等人已站在门口,忙指着房梁上悬挂的绳索道:“她想自尽,”又看着从堂屋里探头探脑来的这家主人,分辨道,“我也是刚刚才来,救下了她。”这时刘政才低头看清这寻死的妇人,脸色惨白,颈项勒出一道红痕,衣衫倒颇为整洁,不似奴婢。

见这幅景象,赵行德还未说话,却听背后有人骂道:“伤风败俗的贱人,丢尽了我张家的脸面。”他微微皱眉,转头看去,却是主人家披着衣裳出来了,五十多岁老者头发花白。赵行德等人手持兵刃站在周围,老者竟不敢上前,脸色阴沉地看着那妇人,只不停地咒骂。那被刘政所救的女人委顿在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老头骂了一阵,叫那妇人自己回屋,那妇人都没有反应,便拱手对赵行德道:“我这儿媳,患了失心疯,麻烦客官让老朽将她带回房去。”说完也不待赵行德答应,他身边的老婆子便带着几个奴婢一拥而上,去扭那妇人的手脚,那妇人却似突然惊醒过来,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哭喊着:“放开,让我死。”状若疯狂,她哭喊的声音颇大,又拼命挣扎,在院子里闹得不可开交。

几个军士面面相觑地站在院中,刘政于心不忍,走到赵行德跟前,低声道:“头儿,这女人半夜三更上吊自尽,必有蹊跷,我们既然碰上了,不能管管么?”这时,那老婆子忽然扬手,一巴掌下手颇重,居然将那妇人嘴角抽出鲜血来。赵行德脸色一沉,喝道:“住手!”

老婆子正指挥几个婢仆将妇人拖入房内,浑没在意赵行德这声喊。刘政却得了准许,应声而出,刀鞘连连拍打在那几个婢仆的手臂上,将人救下来。那妇人气喘吁吁地靠着老榆树,老婆子等满脸怒容地看着刘政,又看道他手中没出鞘的刀,不敢相骂,旁边老者却道:“客官,这是我张家的家事,你这是为何?”

许德泰听见动静,也带着人赶过来,见院子里乱成一片,也问道:“怎么回事?”

赵行德指了指那妇人,沉声道:“这女子想自尽,被我兄弟救下了,小弟寻思着,索性救人救到底,问个究竟。”他说的轻松,许德泰心里却是苦笑,暗道,我等万钧重担在肩,你却有闲心管闲事,汉军开山立寨,打家劫舍之余,偶尔也做些替天行道的事情,眼前情势,赵行德要管闲事,他也到不好劝阻,只能站在旁边看着。

赵行德皱了皱眉,低声对那女子道:“这位嫂子,你寻死觅活,必是受了什么冤屈,既然叫我兄弟救下来,便不妨将冤屈说出来。你也看到了,我等皆是亡命江湖的大盗,讲究替天行道,假若真有冤屈,我等便帮你讨个公道。”他虽是决意伸手管这闲事,话语间还是稍稍掩饰了下身份。

这家主人站在院子里,暗暗懊悔贪图银钱让这些恶客投宿,他不敢喝骂赵行德,只冲着那妇人骂道:“贱人,你自己不要脸,我家还要脸。”刘政脸色一沉,将横刀抽出半截,喝道:“住嘴。”那老者只觉心头突得一跳,顿时住口不言,暗暗道:“这伙人不会当真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吧。”

那寻死的妇人见此情形,沉默了半晌,突然跪倒在地,拼命地朝着赵行德磕起头来,声音咚咚作响,旁观的军士都面露恻隐之色,许德泰亦心下叹息。

赵行德忙叫刘政将她扶起来,但见那妇人额头上已经血肉模糊。刘政乃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当即拍胸脯道:“说,若有冤屈,我们给你报仇。”那妇人谢过了他,一边抽噎,一边叙述,原来这妇人丈夫早亡,夫家又强迫她守寡。就在三天前,有一队契丹兵马经过,领兵的瞧见这孀居妇人,便强行将之玷辱,还放下话来,这妇人便算是他的奴隶,三天后他办完军务,回来要将她带走。这家人不敢违拗,好几个婢仆整天都将她看着,生怕走失,只待契丹兵返回,便将守寡的儿媳双手奉上。

那妇人抽抽搭搭地哭诉,众军士只听得目眦尽裂,刘政一拳头捶在树干上,骂道:“混蛋!”赵行德面色生寒,冷冷看了看那老者一眼,沉声道:“那队契丹人马多少,可是明天就会回来?”老者一愣,当即跪下,大声喊道:“大爷饶命,饶命啊!”这一家之主跪下来,老婆子和那几个原本站在院落里的男男女女,都一起跪下,哭爹喊娘般地嚎起丧来,声音比刚才那妇人还要凄惨十倍,仿佛有把刀恰在他脖子上似的。

眼看天色尚未拂晓,这家人闹得如此之大,左邻右舍纷纷有了动静,隔壁的钟十二不敢过来探看,却隔着墙壁偷听,心头暗道:“该不是老张家遭强盗了吧?啧啧,难不成响马又要奸污他家的儿媳?”不知不觉,居然吞了口口水,耳朵紧紧贴着墙壁,只觉心痒难挠。他老婆在后面问道:“当家的,怎么回事?”钟十二手用力在身后摆了摆,示意这丑八怪不要打岔。

杜吹角笑道:“我等杀了契丹兵,为你家儿媳报仇,你这老汉求什么饶?”

他不开口还不要紧,这一开口,老者更如丧考妣,高声哭道:“我的娘啊!”跪下冲着赵行德磕头道:“大爷饶命,饶命啊!”在隔壁偷听的钟十二也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喃喃道:“完了,要死人了,要死人了。”扶着墙壁站起,手脚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望着这一地鸡毛般的乱象,赵行德微感奇怪,正欲相问,却听许德泰叹了一声,道:“赵先生,你有所不知,契丹朝廷早在辽东立下规矩,只要有契丹兵丧命,便将附近的村子屠戮一空,使我汉军不得不投鼠忌器。”不能不说,辽国朝廷这招极为狠毒,许多村庄的汉人不敢相助汉军,甚至拼命阻挠汉军在村子附近杀契丹人。

“英雄,这杀了一个契丹人,我们全村父老都要给他们赔命,你杀了他就是杀了合村上下三百多口啊。”不知何时聚集在张家院子外面的百姓,白发斑斑的老人,怀抱着婴儿的妇女,正值壮年的男人,都开始向着院落里的响马客官求饶起来。

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沉沉的夜色如同干涸的血迹一样,重重笼罩着大地,哪怕东方天际也没有透出一丝光线。百姓们乞命告饶的声音格外刺耳,许德泰脸色阴沉,军士们面面相觑,赵行德站在院中,他面前那个老者一家人还在不住地叩头,寻死的妇人脸若死灰,眸子里闪过一丝凄凉的绝望。

章46 于今亦奔亡-4

“赵先生,咱们另有大事,不宜再多生事端。”许德泰犹豫了片刻,沉声道,“要不,将这妇人带走另行安置,也算仁至义尽。”赵行德还未答话,旁边老者又嚎道:“大官人把这贱人带走,契丹老爷到了,我们交不出人,这一家老小可就没了命了。你就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吧。”他一家老小看出这伙强人还讲些道理,不免生出侥幸期冀之心,加倍地痛哭流涕起来,老婆子居然扯散了发髻,披头散发,满脸眼泪鼻涕地扑将过来。

承影营诸军士脸色微变,心知这等泼妇闹起来就不好收场,杜吹角抢前一步到赵行德跟前,将刀鞘格在面前。因为局势混乱,担心误伤,却不敢将刀拔出来。这老妇人也是愚顽,只道这伙人想抢人却不敢闹出人命,索性抱着杜吹角的刀鞘,撒泼道:“老身也不活了。”一边哭,一边把刀鞘往地上拖,弄得杜吹角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头都快裂成两个,满脸尴尬地和这老妇拉拉扯扯。那老者得寸进尺,冲着周围的乡邻喊道:“可不能光看热闹,若是让他们把我家这贱人带走了,契丹老爷发起怒来,谁也跑不掉的。”

许德泰面色尴尬地望着赵行德,其它山寨的汉军约四五十个,大家私底下打家劫舍,裹挟百姓的时候,谁的手上也不干净,看不顺眼一刀了帐的事情多了。不过,既然是赵行德这伙人惹出来的事情,大家也抱着看戏的态度,面色古怪地站在周围,看这些人如何收场。

钟十二看了半天热闹,也不见人动手,失望之余,胆子不觉大起来,头脑一热便喊道:“这贱货克夫,把她交给契丹人,正好克一克他们。”说完不觉笑了起来,觉得自己比旁人都聪明一些。“对,这就是个丧门星。”几个村里人跟着喊起来,好像这样子一想,反而契丹人要吃大亏。

闹了一阵过后,有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外地来的抢人了,打死这帮狗日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在残暴强横的契丹人面前,他们噤若寒蝉,甚至把财帛子女双手奉上。张家的儿媳摸样俊俏,馋得好些汉子心痒痒的,若是给契丹人糟蹋那还无妨,让这外乡客官带走,心里就有些不是味了。群情激奋之下,居然咬牙切齿,若口舌能杀人,十来个军士早被生生撕碎了。

众军士脸色微变,赵行德脸上笼着一层阴云,看着抱着杜吹角撒泼耍赖的老妇,沉声道:“这家人先捆起来,反抗者格杀勿论,闹事者斩首示众!”刘政迟疑道:“大人,这......”赵行德看了他一眼,喝道:“动手,一切责任,我自担之!”

杜吹角闻言,毫不犹豫便反手刀鞘一抽,老妇猝不及防,被刀鞘抽在脸上,顿时倒在地上,脸上一道血痕。老妇还在发懵,杜吹角抢上一步,明晃晃的横刀架在她脖子上,目露凶光狠狠喝道:“再不老实,我宰了你这泼妇!”自从加入承影营以来,杜吹角手上的人命也有二三十条了,得了军令便再无顾忌。只这一喝,那老妇立刻便将眼泪鼻涕收了回去,身下发出一阵恶臭,原来吓得屎尿齐流,她刚才还在撕扯杜吹角的衣袍,现在却瑟瑟发抖。

其它军士早憋了一肚子火气,闻令后毫不留情,刀鞘连拍带打,噼里啪啦都是照着要害地方下手,只听一阵哭爹喊娘之声,那家人只顾抱着脑袋躲避鼠窜,军士们随即掌推腿绊,片刻之间便将其打倒在地,一脚踩着不使动弹,横刀架于敌人脖颈,看向赵行德。承影营远离国土执行分遣军务,但听校尉一人的军令。此时只要一声令下,军士们便毫不犹豫地挥刀斩首。

钟十二正想跟着喊两嗓子,刀光一现,便像抹了脖子的鸡一样,生生将粗话憋住,不顾胸口喉咙憋得生痛,瞪大了眼睛看着场子里面,“杀还是不杀?”他竟然有些莫名兴奋起来。这些恶客亮了刀子,其它的村人顿时噤若寒蝉,契丹人虽然不准汉儿习武射箭,但生在乱世,眼力还是有的,这伙恶客下手狠毒不说,拿刀子放在人脖子上,简直和使筷子夹菜一般轻松写意,另有一种难言的意味,让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霎那间,许德泰、额里也等人勃然变色,这些百姓惘然不知,他们却看得出来,这些军士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乃是杀人的煞气,每个刀下少说也有十几条亡魂。更令人心惊的是,平素恍然若常人,但得军令一下,便如同地狱里被放出来的恶鬼一样。顿时,这些人看向赵行德目光里也多了一份忌惮。

军士们镇住了场面,赵行德方才对许德泰道:“请恕赵某莽撞,这不平事,我等没碰上也便算了,既然碰上,就不得不管上一管。”许德泰勉强笑道:“赵先生那里话来,路见不平,替天行道,是我辈当做之事。”其它汉军寨主们也轰然道好,他们原本没什么立场,就是看个热闹,见姓赵的当机立断,手下也身手了得,不免多有结交之心。好几个人偷偷向许德泰的部属打听赵行德等人的身份,只知道这伙人似乎来自在鸭绿江边新立的汉寨。

天色刚刚拂晓,军士们身上都没有带绳索,杜吹角看向赵行德,请示是否要让人去找绳子出来,赵行德摇了摇头,盯着那委顿在地上的老者,沉声道:“自己去拿绳子出来,把这些人都给绑了。”那老者刚才呼天抢地,此刻脸色苍白,低头诺诺道:“是,是,老身这就去找,大人饶命,饶命。”他挣扎着爬起身来,在一个军士的看押下走入内室,片刻后就找出了一圈草绳,细细地将自己这家人一个一个梆得结结实实,最后也不知用了什么个什么手法,居然自己将自己也给绑了起来,还剩下半截绳子。这村子其他人都静悄悄地着看着这一幕,大气亦不敢出,和刚才群情汹涌的情形真有天壤之别。

杜吹角不觉笑骂道:“你这老头,绑人的本事倒是不小,难道从前做的绑人的买卖?”

那老头吃他这一下,结结巴巴道:“我,我老张家祖祖辈辈都是本分良民。”刘政啐了一口在地上,骂道:“本分良民,将儿媳妇双手送给契丹人的良民?操!”他见那寻死的妇人脸色苍白,朝她走近两步,似乎是为她壮胆一样,那妇人似乎感觉到善意,抬头对他感激地笑了一下,虽然笑得苍白而勉强,却让刘政心头一突,暗道,这回也算值了。

这一幕落在钟十二等几个男人眼里,不免大为吃味。钟十二愤愤想道:“老子就住在你家隔壁,从来也不见笑一下,脸色比死人还冷。他妈的,偏偏对过路的野汉子笑,果然是个淫妇,克夫的扫把星,贱人,活该守寡,活该......他妈的烂女人......”他心里骂得痛快,脸上却一点不敢表露出来,只万分无辜地在旁边围观,不肯离去。

见这些人凌弱如狼似虎,遇强时又蠢懦如此,赵行德虽然控制了局面,心里却颇不好受,“倘若全辽东汉儿都是这样的人,不管有多少奇谋秘术,要和契丹、女真这两虎周旋,都是痴人说梦。”心情阴沉得好像暴雨之前的天空,赵行德再次问老者道:“那伙契丹兵马有多少人?可是今天会过来取人?”

许德泰脸色微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暗道赵德虽然官居校尉,毕竟血气刚烈,动了真怒,竟是不顾一切,非要取那肇事的契丹人性命。几个汉寨首领相互看了一眼,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钦佩。额里也只觉得心底微微发寒,暗道此人果真不好惹。

那老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拖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哀求道:“好汉,你若在这里杀了契丹人,当真就是等同取了这一村老小三百多口性命,老汉我豁出去破家消灾,你若看上我儿媳,把她带走就是,万万不可在这里杀契丹人啊。”旁边围着的百姓们看着热闹,本来已经忘了这一档子事儿,此刻听闻这些强梁还是要杀契丹人,这回不敢大声哭闹,却仍然不停地哀求。“好汉啊,你就放我们吧。”“我们给你立长生牌位啦!”“求求你啦,饶命啊,好汉!”

恰在此时,传来一声,“”赵当家的,”赵行德循声望去,军士周良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过来,低声秉道:“十余骑正朝这边过来,很快就要进村了。”许德泰脸色一变,抬头正好迎着两道凛冽的目光,赵行德沉声道:“来得好!”

片刻后,各军士已穿上全副盔甲,隐身百姓的房舍后面,持弓搭箭,准备伏击契丹人。这种小规模的伏击战正是承影营的拿手好戏,分了两个军士再加八名汉军看着那些村民,其它汉军都跟在军士的后面,小心地朝着外望去,蹄声阵阵,十几骑人影渐渐明显,装束不似正规的契丹骑兵,但耶律大石近来将不少部族兵都整合起来,倒也不足为奇。马鞍上挂着的弯刀和箭囊也十分明显,这十余骑好似毫无防备,越驰越近。

那些骑兵进入了弓箭的射程,赵行德缓缓开弓搭箭,正待一声令下,他身边的许德泰忽然大声叫道:“慢着,是自己人!这是自己人!”

章46 于今亦奔亡-5

许德泰声音颇大,不仅赵行德放松了弓弦,周围其他的军士都朝他看了过来。他却没有解释,径自从隐身的房舍后面走出,站在村口道路中央,扬手挥舞示意。

来骑没料到村里藏着有人,吃这一惊,纷纷拉紧缰绳,战马嘶鸣着放缓铁蹄,十几骑就在村庄外面逡巡了片刻之后,那领头一人惊喜高道:“许三叔!”他离许德泰尚有数十步远便跳下战马,二人拉手见礼,显得极为熟悉亲热。赵行德方才松了口气,将弓箭放下,看来大水冲了龙王庙。四面八方的汉军都朝着黄龙府来会盟,沿途碰上一支盟友也是自然。

许德泰和那人说了几句,便带他来到赵行德跟前,笑道:“赵将军,这是寨里少将军王绩,一向跟随在韩大小姐身边做事。”赵行德奇道:“韩大小姐在附近了吗?”王绩点头道:“正是,我们正准备扎营,先到村子里来查探一番,顺便换取些粮食蔬果。”说着便向赵行德拱手为礼。王绩护送韩凝霜自夏国而来,知晓护国府校尉的身份非常,言语间颇为尊重。他麾下军兵早已回去报信,没多久,西南方向又有三十余骑护送着七八辆大车过来。

韩凝霜身着灰白色窄袖短衣,外罩狼皮大氅,足蹬鹿皮靴,马鞍后面挂着刀弓箭囊等物,和其他汉军更无两样,唯有昭君帽下露出一绺秀发显露出女儿身份。她依次与赵行德、许德泰等人见礼。许德泰又介绍这村庄周遭的敌情地势,特别点明昨夜来发生的事情。

听许德泰说起这一村人哀求赵行德等人千万不要在村子附近杀契丹人时,韩凝霜微蹙双眉,轻轻摇了摇头,王绩却道:“原来如此,你们是打算在此伏击契丹兵马。”回想起初承影营军士现身的位置,他不免暗暗心惊,若不是许德泰认出是友非敌,以承影营的名声,只怕一轮暗箭下来,自己这十几骑就要倒下大半。

赵行德点头笑道:“正是。”他抬头朝远方望去,许德泰心念微动,暗道他竟是还记着这事情。他想起韩大小姐安危要紧,刚要劝赵德莫再生枝节,韩凝霜却淡淡道:“此事或许不需赵将军代劳了。”她回头问王绩道:“刚才遇见那二十余骑的契丹人,不知是否许三叔说的那一伙人?”

“什么?”许德泰惊讶道,“你们杀了那些契丹人?”

韩凝霜望看着不远处的村庄,若有所思,没有答话,王绩点了点头,沉声道:“就在两里地外,这些契丹狗嘴里不干不净,惹恼了大小姐。”他脸上带着惭愧的神情,只恨杀契丹人杀得不够快,非得让韩大小姐动怒后才下的手。

望着前方那个村子,韩凝霜星眸微寒,缓缓道:“不知道和许三叔说的是否同一伙契丹狗,王绩,你带两个人回去,把带头的契丹狗尸身拖过来,让这些村民们一一辨认。”她话音虽轻,许德泰脸色却是一变。这村子的人千方百计也不愿和契丹人的死沾上关系,她却不依不饶,偏偏要把契丹人尸体丢弃在这村子里,还让村人一一辨认,叫谁也脱不了干系。

王绩领命,纵马绝尘而去,许德泰看向韩凝霜的眼光多了一丝敬畏。

韩凝霜又对赵行德道:“辽东百姓沦落得朝不保夕,在胡人铁蹄下面苟全性命久了,不免有些一时糊涂,到叫赵校尉见笑了。”

她这话虽然对着赵行德说,许德泰却觉得老脸发烧,汉军部属在周围的村庄里多少都有些亲戚熟人,自从契丹人定下这规矩之后,汉军碍于情面,投鼠忌器,击杀契丹人的行动也少了很多。原先,契丹人没有上百骑兵绝不敢靠近汉军势力范围,到后来,十几骑,甚至落单的契丹骑兵都敢横冲撞。几十年来,契丹人将汉军势力范围压迫得越来越小,百姓们也越来越不敢帮助汉军,甚至有向契丹人通风报信的,若不是女真暴兴,搅乱了辽东局势,汉军只怕连立足都不能够了。追根究底,都是当初一味苟且姑息的恶果。

赵行德点点头,沉声道:“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也要怪狄夷狡诈狠毒,抓着这一点来做文章。”他在敦煌时,也听说过这个奔走于公卿之门的韩大小姐,好些贵妇夫人提起韩凝霜,都是一副我见犹怜的语气,故而脑海里总是一副楚楚可怜的弱女子的样子,熟料今日一见,行事果决,见事深远,竟是巾帼不让须眉。

众人说话间进了村子,起初为了担心有人向契丹人通风报信,军士们将全村百姓都集中在张姓老者的院子周围。没有人肯靠近那寻死的妇人,不少村夫村妇不骂契丹人,反而在咬牙切齿地咒骂这个给全村带来麻烦的扫把星。

韩凝霜刚刚踏入院中,便看到脸色惨白的妇人,仿佛孤魂野鬼一般站在老榆树的下面,一个军士仿佛感受到村民们的恶意,手按刀柄站在她的身边。韩凝霜秀眉微蹙,这场面让她回想起一些往事。许德泰知趣地没有多话,只为韩大小姐一一引见了前来会盟的各家汉寨首领。

没过多久,三匹战马后面各拖着一具契丹人的尸体,出现在村民们面前时,所有人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阵嗡嗡嗡地窃窃私语,仿佛成千上万的蚊蚋苍蝇从天而降。“天哪,这是那天的契丹人。”钟十二眼睛特尖,一眼便认了出来。终于有死人了,看这一场大热闹,他首先感到一阵小兴奋且小激动,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脸色刷地转为煞白。“完了,契丹人死在咱们村子里了。”

“夫人,请您去辨认一下,这是作恶的契丹人吗?”

这声音将张胡氏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她抬头一看,是那个面善的军爷,正指着不远处三居尸首,有些歉意地问话。张胡氏定睛一看,一股压抑许久地愤懑和悲哀直冲上来,仿佛堵在胸口般喘不过气来,她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说不出话,重重点了点头。

刘政满怀着歉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对赵行德点了点头,韩凝霜面无表情,许德泰见状,走到那蹲在地上的张家老者面前,沉声问道:“这几具尸体里面,可有玷辱你家儿媳的契丹人?”

从昨夜到现在,经历着许多事情,那老者已经有些麻木,还是看了一眼院中摆着的三具契丹人尸体,仿佛受惊一样收回目光,战战兢兢道:“是,是。”许德泰暗叹一声,也不理会于他,走向下一个人,继续问话。十几名汉军同时行动,很快便将三百多名村民都问过一遍。这村子里居然有五十多人都见过那施暴的契丹人。

“启禀大小姐,那个腰牌上写着巡边官萧正喜的死人,正是此间的罪魁。”许德泰恭恭敬敬地秉道。目睹这一场面,其它汉军将领也多多少少猜到了韩大小姐的用意,都收敛起嬉皮笑脸,屏息听她的吩咐。

“契丹营寨离这里也就十里不到,这二十多骑若是天黑未归,必生事端。”韩凝霜冷冷道,她看一眼那些或蹲或站的老少村民,这些人脸上透着绝望恐惧、惊慌失措、悲哀愁苦等等神气。她心底涌起一阵不安,旋即强行将之压了下去,沉声道,“若我记得不错,这里东面三十里外,是广纪岭的余脉磐石山,那里便有我们的寨子?”

“正是。”许德泰答道,昨天他们正是从那个磐石寨出来的。磐石寨的首领薛景荣站在下首,闻言朝前站了一步,笑道:“大小姐还记得我这小山寨。”脸上颇有些自豪的神情。

韩凝霜微笑着点了点头,沉声道:“告诉这些人,不想死的话,就自己往东逃命吧,。”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遵令。”许德泰大声答道。他看了出来,韩凝霜虽然是个女流,但行事手段和计谋,只怕不在上代韩家家主之下。薛景荣还笑道:许三哥,原先我只道大小姐是个女人家,今天却真的服了。早知这个法子,我就天天把契丹人的尸首丢在这些贪生怕死的家伙门口,叫他们自己投到寨里来。”薛景荣说到“女人家”的时候,许德泰目光一凛。好在这个浑人没有继续乱说话,许德泰才没有出言斥责他,心里却道,若不是韩大当家英年早逝,没来得及留下儿子,哪用得着一个女人历经这些风霜雪雨......许德泰眼中掠过一丝黯然。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汉军没有杀契丹人的时候,人人都知道契丹人必来报复,当三具契丹人的尸体摆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多数村民却有心存侥幸,不少人都有“或许契丹人追查不到吧?”“人又不是我杀的”这类想法,居然极少想到要立即逃命。许德泰和薛景荣告诉这些村民们向东逃命过后,这些自欺欺人的村民才真正惊慌起来,一时间,到处是锅碗瓢盆乱响,村子里鸡飞狗跳,大约一炷香之后,才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往东而去。

虽然大部分村民都没有出过远门,但此时此地到是极容易辨别方向,群山之巅,一轮朝阳正喷薄欲出,满天红霞铺满东方的天际,这些百姓只要朝着那日出之处逃命,就不虞迷失方向。

目送这些百姓向东仓皇逃难,赵行德眼底露出一丝悲悯,低叹道:“从今而后,若不能拼死战斗,便只有流离奔亡。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就是欲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世间虽大,却没有地方让人苟且偷生。”他轻轻拨转了马头,承影营军士和百余名汉军一起纵马奔驰,将韩大小姐簇拥在中间。战马的铁蹄翻动着松软的黑土,朝着金国黄龙府驰去。

章47 蹉跎不得意-1

三个契丹人的尸体就摆在张老头的院子里,钟十二骂骂咧咧道:“晦气,先停两天再说。又不是我杀的,凭什么要我埋?”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钟十二是能省就省的。他寻摸着再过两天,也许别家人就会把这三具尸体埋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契丹人一定会来报复,天黑以后,有些人抱着侥幸之心返回村子。钟十二就是其中一个。村子外面,刚播下没多久的庄稼长势喜人。“假若这些蠢蛋再也不回来了的话,我岂不是成了富户了?”钟十二窃喜地想着,在隔壁张老头家里他找出了几十个粗瓷的碗碟,瓷器可是好东西,钟家原先只有陶盆陶碗。早先看中的八仙桌,太师椅也搬过了院墙。

望着自家院中堆满了好东西,钟十二颇有些得意,又不免有些遗憾:“可惜,张家俏寡妇竟被强盗婆子带走了。”正想到这里,他娘子吴氏怯生生地问道:“当家的,契丹人来了真的没事么?”钟十二正遗憾着呢,闻言将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骂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呸,晦气!”吴氏被他一吼,顿时不再出声。钟十二转向旁边合十喃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或许是菩萨没有听见他的祈祷。深夜,提心吊胆的钟氏夫妇刚刚躺下,一阵暴雨般地的马蹄声便踏碎了荒村的寂静。隔壁传来疯狗的狂吠,紧接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契丹人怪腔怪调的叫喊声。钟十二趴刚刚把脑袋凑上门缝儿,只听得“咣当”一声,大门被一脚踹开,钟十二连同他身后的吴氏一起跌倒在地。三四个凶神恶煞地契丹人涌了进来,弯刀映射着火把,明晃晃耀人眼花,钟十二只听得吴氏带着哭腔大声喊道:“当家的,当家的。”心头一颤,刚刚挣扎了一下,头便上狠挨了一下,顿时血流不止。那些契丹人将他和吴氏连推带搡地带到了张家院子,另外十几个村民也畏畏缩缩地站在院中。

一个手握马鞭的契丹人走过来厉声问道:“是谁杀了萧大官?”钟十二脸色一白,双膝一软,还未来得及跪下求饶,便被他一腿踹在肚子上,钟十二踉跄着倒在地上,哗的一声,将胆汁都吐了出来,口中大喊道:“老爷饶命,唉......饶命啊老爷,哎呦......我招,我招,人都是那些强盗杀的。唉哟......”那契丹人却不依不饶,一边问话,一边举起马鞭子,披头盖脑地抽了起来,却丝毫不管钟十二的答话和求饶。

契丹统兵官知道从这些人口里也问不出什么来,只是发泄着怒火。巡边官萧正喜乃是不久前才从上京调来的,据说是皇后的堂弟,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边荒的小村子里。凶手早已遁逃,这一天功夫,只怕进入了金国地界,再也追不回来。到了最后,只能将这二十几个汉人拴在战马后面带回营寨,也向上面有个交代。

钟十二就这样被从一个契丹寨带到另一个契丹寨,一直向西,最后到了咸平府大牢里。关系着皇后族弟萧正喜被杀一案,虽然上京方面一直没人来问话,但咸平府一直也不敢就这样把人杀了,更不可能放掉。钟十二就这样一直在牢里待着,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既衰弱又麻木了,连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老婆吴氏,也混不记挂。兴许就是这种心境,反而让他好像大牢里的蟑螂、臭虫和老鼠一样苟延残喘下来。直到有一天,有个面目阴暗的大官人在大牢里转了两圈,在一堆犯人中间将钟十二挑了出来。

“到了这里,本来你是死定了。”那个大官人的声音让人难受,“但是你很有福相。”他好像嘲讽般地道,声音好似两块生锈的铁块在摩擦,“朝廷有用的着你的地方。”钟十二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他的脑袋里空空如也。

这时大宋东京大内的一处偏院内,官家面前最得宠的童公公正在亲自指教一批新入宫的宦官,他接过小太监递上来的香茗,叹道:“这几处宫里上万奴婢,就伺候着官家一人。这一辈子,莫说伺候着官家,就算是远远望上一眼,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童贯放下茶盏,用热毛巾轻轻擦了擦手,眼睛一瞪,沉声道:“这白玉宫里听差,不管官家在不在眼前儿,都给杂家打起精神来,杂家是上过战阵见过血的,若是被我见着那三心二意,偷奸耍滑的,必不轻饶。”说完将毛巾一摔,在众多敬畏的目光中,施施然走出了院落。

回到自家签押房内,接过的心腹太监递上来一封书信,童贯心中一惊,内里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脸上却不动声色,挥手让他退下了。已经好几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曾经在辽国经历的那些事情,耶律大石一直没有找他,但是从辽国传来的消息无时无刻不让童贯的神经紧张。他总恨不得那段经历是自己发的噩梦,但这封打着当初约定暗记的书信,却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到底谁才是他效忠的主人。

良久,童贯方才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来后,才取出银纸刀将这信拆开,拿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对照着完了一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北面要送来十几个人,他必须想办法为这些人安排净身,甚至入宫。信里说这些人并不知道到他的身份。但到了关键的时候,童贯可以用得着他们,凭记号让他们办一些不方便让宋人的事情,用过了就可以灭口。

那个人哪怕在万里之外,仍然将自己脖子上这根铁链子越套越紧。“这净身的规矩,比募军还要严些,一下子要安排十几个人,须得防范朝中那些不长眼的家伙捣乱。”童贯脸色阴沉,边想便将那封信烧成灰烬。

童太尉所说不长眼的人,头一个当属新入朝的陈东。仗着官家的优容,这位风头正劲的清流人物,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给童贯找麻烦。好在官家虽然有振作朝纲之意,在用人上面却深得帝王心术,既用着赵质夫、邵武、秦桧、陈东等人做事,渐渐地涤荡前朝旧臣,又用梁师中、童贯隐隐牵制着这些外朝的重臣。故而不管陈东怎样奏请斥退梁师中、请斩童贯,官家都将之压了下来。

此刻,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的府上,陈东正和朱森弈棋。这数年二人都经历了不少大事,和当初在太学时相比,二人都俨然多了几分当世名儒的味道。这局棋已经下了许久,只见黑白棋子密密麻麻地遍布棋盘,双方旗鼓相当,朱森的白子牢牢占据着大片角边的实地,陈东的黑子却也经营出了厚厚的外势,胜负的关键在于黑子在中腹的一条大龙的死活。陈东皱着眉头推算棋路,右手拿起一枚黑子,轻轻的敲着。朱森却是一副处之淡然的样子,似乎并不以胜负介怀。

中腹这条大龙总也做不出两只眼来,中腹的黑白棋子却越来越密集,几乎没有可以下子的地方了,陈东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呼吸渐渐急促,这一枚枚棋子,仿佛幻化成无数的冗官,占据着上至中枢六部,下至州府县衙的位置,让有意振作的清流士子根本没有落脚的位置,沉吟良久后,陈东终于长叹一声,将棋子重重投在棋盘上,推秤认输。

望着他懊恼的神情,朱森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笑道:“子瞻先生曾言,胜故欣然败亦喜,少阳兄得失心太重了。”

陈东摇了摇头,叹道:“弈棋之乐,便在于寸土必争,否则没有意思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朝廷正当用人之际,你与何兄就不能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吗?”他虽被天下人目为朝中新贵,这数月来却颇有不得意之处,虽然并没有就此便颓唐消沉,初入朝时那般意气风发却已不再。朱森虽然无心仕途,但理学社中的同仁,以他身份最为显贵,留在汴京,无形中便是一大助力。

朱森叹了口气,道:“少阳突然有闲心找我弈棋,果然是另外有事。只是,我与何兄相约为恩师守墓三载,结庐收徒,传儒门性理之学。不得不有愧陈兄盛情了。”他说话间站起身来,将棋盘和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同为理社中人,和陈东的心怀天下,不拘小节不同,朱森和何方皆钻研性理之学,规行矩步,务必使自己一言一行皆能不违圣人之道。

见朱森去意甚坚,陈东也无可奈何,沉声道:“人各有志,朱兄与何兄发下这一桩宏愿,若能使世间广被夫子之泽,也是件大好事。”他一边将黑子放入棋盒,一边低声道,“世人好利者多,而好德者寡,朱兄此去东南,恐怕也不比朝堂中轻松多少。”

朱森点了点头,淡然笑道:“这本不是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过,我以为当今忧者,不在世人好利而薄德,而在士大夫寡廉鲜耻,丧尽名节,不知君臣之义,坐下拜於竖阉之门,屈节奔走於权幸之室。正所谓政者,正也,朝堂里谄媚、贿赂、贪惰等流弊横行,上行而下效,致使世风日下。陈兄身为台谏言官,为天下正本清源,才是任重而道远。”

章47 蹉跎不得意-2

陈东点了点头,正欲顺着朱森的话往下,请他将福建路理学社的社务承担起来,刚刚张嘴,话还未出口,却听朱森叹道:“少阳才到京师,我却又赴南方,相聚时短,你与师师姑娘什么时候成亲?这杯喜酒我也喝不上,实乃憾事!”

朱森受业于杨时,在山中读书时,妻子家人来信问平安,他看过之后,只回一字“安”或者“好”,便接着潜心探求儒门义理。这么个一本正经之人,突然把话锋一转,陈东竟招架不住,含混道:“这个快了,快了。”他沉默片刻,脸色微微阴沉道:“前日邓守一还专程来劝某,勿要为了一女子误了大事。”私通娼妓就一直是陈东为人所诟病之处。如今正值清流与奸贼党争正烈的时候,理学社中不少士子对陈东这点都颇有微词。邓素也代表了许多人的观感。

朱森眉毛微微一挑,沉声道:“守一虽然经术通达,义利之辩上却是差了,他所谓‘义利双行’,实际上却总是把利放在义的前面。当初和张明焕相约去开封府投案,却熬不过劝诱具结悔过,陷张明焕于死地。蔡贼还权倾朝堂时,他便有心出仕。现在为了一点虚名名,居然劝说陈兄做负义之人。”揭帖案一直是理社人心里一道伤疤。虽然邓素等人也是理学社里的翘楚人物,但直到如今,朱森都因张炳之死而埋怨其它在开封府具结认罪的士子,认为正是他们陷张炳于死地,双方形同陌路。陈东颇有些尴尬道:“那是形势格禁,不得不然,再者,奸党狡诈,以刑逼之,以利诱之,朱兄还是不要多深究了。”

朱森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正因为他存了这个‘义利双行’的念头,所以动辄得咎,先拘于虚名,贸然自陷于死地,后又不甘就死,才让奸党有隙可乘。少阳兄,你可千万不要被这伪学邪说迷惑。”陈东点头称是,朱森喝了口茶,又道,“这几年来,我在京师看得明白,师师姑娘为了陈兄,可是开罪了不少权贵,若非巩楼是李邦彦开的,早就有人和她为难了。身在青楼,却能为陈兄苦守贞节,如此一个义烈的奇女子,不可辜负。”

陈东虽然频频点头,却脸现难色,朱森皱眉道:“若是缺钱,我这里可以襄助一二。”他出身节度府,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虽然是个武夫,却一意鼓励儿子从文,就算理社案子最厉害的时候,也不反对朱森与陈东等人的结交,理学社初开张时,他也赞助了不少银钱。

陈东摇了摇头,叹道:“不是银钱的问题,李邦彦不肯放人。”他眼里微现厉芒,巩楼后台乃是枢密副使李邦彦。自从先皇驾崩,陈东等清流官员复起后,李邦彦更不肯放李师师从良了。

“原来如此,”朱森微微点头,“此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沉默了片刻,端起一杯茶喝了,道:“也罢,左右不久便要离开京师南下。正所谓宁在直中取,勿在曲中求,今日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将师师从巩楼里赎出来。”言罢站起身来,竟带着陈东来到节度使府的校场旁边,他低声吩咐一个正在举石锁的军校几句,那军校脸上现出又兴奋又奇怪的神色,却没有多问,立刻集合了二十多个家将。

“朱兄,你这是干什么?”陈东脸上变色道,他这才猜测到朱森的意思,却没想到他所谓“宁在直中取”,居然是这么个“直”取法。

朱森却没回答,沉声道:“这桩事情,陈兄就不宜露面,我来办却正合适,”他顿了一顿,又问道,“为今之计,陈兄打算如何安置师师姑娘,若是要明媒正娶的话,先赶快去准备媒妁聘礼吧。”说完哈哈笑了两声,带着二十几个家将扬长出门,家将们手持着大棒铁尺等器械,将一身儒袍道貌岸然的朱森簇拥在中间,一行人直奔巩楼而去,这情景说不出的奇怪。

李师师早先曾经在宴饮时与朱森见过几次面,知他是陈东的好友,虽然觉得这朱公子强要自己下楼有些奇怪,看着陈东面子,还是袅袅婷婷从四楼的绣阁里下来,一见朱森居然还带来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家将,李师师立刻想到了某种可能,她的心跳得好像要爆炸一样,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朱森。

旁边伺候着的龟奴连道了两声奇怪,一是怪奇头牌姑娘居然亲自会下到这嘈杂的大堂里来见客,要知道有的客官花上一二百贯钱也就是上绣阁喝一杯茶,听一曲琴声而已,二是怪这两人见了面也不说话,李师师仿佛见了情郎一样,两眼水汪汪的,就连那陈公子来时也未曾这么激动,那位朱公子也一边上下打量她,一边赞赏地点头。这一桩哑谜,可弄得旁人摸不着头脑。

巩楼的李妈妈听闻朱节度的公子居然来逛青楼,亲自赶来招呼时,见了这般情形,也是一愣,眼看着一楼大堂里的客人都在窃窃私语,李妈妈心里有点打鼓,做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笑,大声道:“哎呦,老身我早晨听见喜鹊儿叫,便知道今日有贵客上门,谁料居然是国舅爷啊,真是稀客啊。”

朱森微微一笑,没有理会于他,走到李师师面前一步之距,沉声问道:“带你去见陈东,你跟着我走。”李师师双手捂着樱唇,又惊又喜,几乎要哭了出来。见她没有回应,朱森微微皱了皱眉头,加重了语气,沉声道:“跟我走。”说完便转身而去。

李师师当即连连点头,提起裙裾,一步不离的跟在朱森的身后,好像生怕他把自己丢下就走了。一个褒衣博带,周身气度俨然,一个襦裙飘飘,走的从容不迫,他二人俨然神仙中人,脚步却是极快,在巩楼大堂众人还在愣神儿的一会儿功夫,已经到了门口。李妈妈吃惊地张开了嘴,嘴巴大得能放下一个橙子,眼看李师师就要跟着朱森走出巩楼,方才气急败坏地跳着脚嚷道:“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不能让他就这么把师师带走了!”

众龟奴护院吃着一喝,醒过神来,刚要上前挡路,却被两排朱府的家将拦在门口,这些家将原先是御前班值中精锐,个个身材魁梧,虽然没有带刀,手上却都拿着大棒铁尺等器械,二十多个站在门口,就像一道厚实的人墙,再者,混迹青楼的龟奴护院都知道京师的高门大户,几万御前班值可就住在汴京城里,这御前统领朱节度府里的人岂是他们这些破落户能冲撞的。眼看着朱森带着李师师扬长而去,李妈妈就连骂都不敢骂出声来,一群龟奴护卫缩着脖子,无比尴尬地和朱府的家将对峙着,那带头的军校朱凯笑道:“我家公子欲成人之美,师师姑娘赎身的银钱,只管开个单子,送到朱府来就是。”说完也施施然一转身,带着手下紧追着朱森而去。

朱凯板着脸走出十几步外,再也忍俊不禁,大笑道:“痛快,真他妈的痛快!!”二十几个家将都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平常朱节度以军法治府,对大家管束得极严,公子又是迂夫子的模样,谁料今日居然带着大伙儿干了一桩闯青楼强抢头牌姑娘的痛快事情,果真是将门出将种,今后一段时间,朱府的家将在京师也算是扬名立万了。

朱森虑事极细,先前既问明陈东打算明媒正娶,此刻便没有把李师师直接送到陈府,而是在对面的坊市中稍稍停留,派手下家将先去陈府将媒妁,聘礼之类的带来,以他对礼法的熟悉,手底下又有人,不到一炷香功夫,竟然做主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六礼一一办完,这才让雇来的轿子将李师师送入陈府中去。

朱家国舅爷强抢了头牌姑娘,成全了朋友一桩好事。风头正劲的监察御史陈东,居然觍颜笑纳,还纳了这个青楼女子为妻。不到半天功夫,这两件事就成了整个京城里最热闹的话题,拍案叫绝者有之,大骂混蛋者有之,扼腕痛惜者亦有之。当天晚上,如雪片一般的弹章就递到了御前。皇帝赵柯将一堆奏折翻阅了一遍,说的都是大同小异,将朱森形容的好似一个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而陈东则是荒淫无耻的儒林败类。

“胡闹,胡闹!”赵柯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底里竟然有些释然,暗道,陈少阳敢言骨鲠得厉害,现在出了这桩事情,看他还有什么脸来装圣人。这人毕竟不是个圣人,那些理学士子对他的吹捧,也全部该歇歇了。“朕已下旨,将陈东削秩一等,并罚俸禄一年。朱森身为国戚,居然做出这等事情,有失皇家体面,朕罚他在家闭门读书一年,让他好生思过。朱森据说还是就学于杨时夫子的,可要好生管教才行。”

赵柯特意来柔仪殿将处置告诉了皇后,随后更多的是和颜悦色的安慰,也看不出生了多大的气的样子。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手握着京师兵符,却对皇家忠心无比,像西京的曹家,河东的杨家、折家,乃至河北的刘家这些将门,都想将兵权留在族内,甚至像前朝藩镇一般父子相继。唯有京城将门首屈一指的朱家,却一意让儿子弃武从文,族内子弟也少有从军的。这如此知趣的朱家父子,让赵柯大为满意,朱森莫说抢了一个娼妓,就是砸了十家青楼,赵柯对他的好感也比其他的将门子弟好上百倍。原先朱森虽然没有出仕,却有些养望的架势,颇令赵柯心生警惕,终天水一朝,对国戚和武将终究是不太放心的。眼下他居然去抢了青楼女子,自毁声望,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令赵柯放心了不少。

“谢陛下回护隆恩,臣妾这个忤逆的弟弟,家父一定会好生管教。”朱颖柔声道,她起身送着赵柯回垂拱殿批阅奏折,转身回来时,脸上却透出一股欣慰之色。

“毕竟成全了一对有情人。”朱颖翻开一本诗卷,其中一首乃是:“久伫白云下,兹晨慰所思。一鞭游宦处,三釜及亲时。宿雨开蔬甲,薰风卧麦旗。马头浮喜色,已被鹊先知。”这是当初李若冰戏作的《迎亲诗》,不知不觉,几滴泪水又落在发黄的书卷上。

作者:昨天因为家里网络故障,更新得晚了,向等更的书友说声对不起。

章47 蹉跎不得意-3

抢青楼的事情在汴京闹腾了一阵便平息下去,反而成了一段风流佳话。李邦彦倒会做人,第二天便将卖身契送给陈府,还附上了一份贺礼,朝会时见着陈东,还埋怨他不早和自己说。清明节过后不久,朱森便上书谢罪,自请为去世的恩师守墓三年,读书悔过。官家赵柯念他却有悔改之心,特意下旨,在福建路杨时的墓前修筑一座草庐,赐给杨时的弟子守墓所用,并钦赐名为“三省堂”。朱森与何方离京这日,陈东更邀约在京师的理学社士子,大张旗鼓地在汴河码头为其送别。

站在官船的船尾,何方正朝码头遥遥挥手,看着陈东带着新婚燕尔的夫人,何方笑道:“朱兄平常将‘克己复礼’挂在口上,真是没想到,居然做得出带人抢青楼的事情来。”他和朱森虽然同窗好友,平常谈得都是道德文章,今日方才提起此事。

朱森微微一笑道:“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故曰:婚礼者,礼之本也。李邦彦逼良为娼,居然想用师师来要挟少阳,灭绝人伦,逆施天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若以我本心,便当砸了天下青楼,烧尽卖身契,放其夫妇自相匹配。为李邦彦造一铁跪像,做卖笑之状,长跪于京师坊市,以为后世之警。”

何方见他不似说笑,叹道:“这事情前世未有,恐怕朱兄想得出来。”心里却是暗暗为朱森可惜,空有一身的才学和抱负,却因为先天身为国戚,不能得志于朝堂。何方暗暗道,朱森如此不遗余力襄助陈东,恐怕也有弥补心头憾事之意。

朱森却笑道:“正德兄过誉了,以我之见,这事情,至少还有一人做得出来。”

“谁人?”何方疑道。

“赵行德。”朱森眼中现出思索之色,“这几年来,元直不知所踪,每有文章传世,其力主均田恤民,士绅推举贤达为地方官,虚君实相等论,每一桩都是前朝未有的事情。”

“是么?”何方脸色微变,悻悻道,“赵元直也太不珍惜羽毛,近日最为流传的那篇《东海食珍》,鼓吹一种叫海参的虫子有滋阴壮阳之效。有他的大名作保,现在好些人都在搜求海参服食,号称什么连御数女,广延子嗣,这东西有这么神么?”他顿了一顿,低声道,“我听说大内也开始采买此物,据说官家亲自嘱咐,要列在和女真互市的物品里。”

朱森微微一笑,没有多说话。何方只是听说而已,他却知晓,官家赵柯试过之后,感觉大好,下令将赵元直其它文章统统收集来观看,结果除了《东海食珍》,其它皆是议论朝政的,把官家看得眉头打结,叹道:“赵行德真异人也。”但要将先皇钦定的谋反一案翻转过来,恐怕还待时日。

赵行德同韩凝霜、许德泰等一行百余骑抵达了金国黄龙府,韩大先生将他们安排一处大庄园里。韩大先生原打算在韩凝霜回辽东之前便议定盟主,谁料韩凝霜得知消息后,兼程赶到了黄龙府,他反而不着急了。汉军寨子分布在广袤的太白山、大小鲜卑山里,几十年间各自的情形也不十分清楚,趁着各寨的好汉还未到齐的这段时日,底下的勇士之间动手较量,也有试探彼此寨子实力的意思。除了汉军之外,更有好些女真武士在校场中练武,好些姑娘婢女三五一堆,一边相互说笑打闹,一边朝着场中勇士指指点点。

辽东原本便是胡汉混杂,习俗也相互影响,辽国自从韩昌之乱后又推行易服断发,此时汉军大都左衽,许多都是髡发,唯留两鬓,或一长绺散发,或胡乱结两根辫子,或者干脆剃光了脑门。通常来说,汉人的辫子和契丹人相仿,留的是两鬓的头发扎成,而女真男人留的是颅后辫发。而双方之间在言行气质上的差别极大,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一棵大树下面,胡氏双手握着一柄长剑,对着前面的空气不断砍劈,这自右上往左下方的砍劈动作已经做了一百多次,大颗的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她却紧咬着嘴唇,固执地不肯休息。旁边一个女真人有些无聊,走过去和她搭讪,胡氏置之不理,那人居然便要和她动手较量。刚刚习武的张胡氏怎能是那女真男人的对手,刚刚一个照面,便被那人用剑柄打倒在地。

“男子汉大丈夫,欺负一个女流,真是岂有此理!”不远处的刘政愤愤道。他放下手里一柄弓箭,抽出横刀,就要上去打抱不平。

“又去英雄救美啦!”杜吹角一边练习着横刀的刺击,一边笑道。“这家伙就是见了女人便腿软。在康国这样,到了辽东还这样。”他乃是刀盾手出身,刚才看那胡氏练习得有模有样,就是力气弱了些。正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赵行德带领这队军士,不管是行军还是驻停,但有余暇,都各自打熬力气,练习武艺,这个便是军士安身立命的本钱。

旁边赵行德微微一笑,也没阻止。这校场上动手较技的事情也没什么稀奇。他右手一松,箭矢稳稳地飞到百步之外,靶子上已扎满了箭矢,这才走到箭靶子前面,将箭矢拔下来,继续练习。十余名军士都聚在校场这一角,而整个校场上已经有两三百名军兵在舞刀弄剑,有的只是单纯的习武,有的则是在展示寨子的实力。

“哎呦,刘英雄要不妙!”杜吹角喊了一声,赵行德转头望去,只见和刘政较量的那名女真人颇为勇猛,过了十几招后,居然将刘政逼得左支右绌。除了胡氏紧张无比在观战外,旁边还围过来了十几个汉军、女真军,还有好几个姑娘。刘政本来擅长的是箭术,此刻因为旁边的人多,不肯失了面子,虽然有守无攻,连连后退,只咬着牙不肯认输。那女真人久攻不下,眼中渐渐多了一份厉色。

“过去看看。”赵行德见势不妙,忙带着杜吹角等人赶了过去。

趁着刘政后退稍稍缓了一瞬的机会,完颜宗翰双手握着刀柄已举过头顶,就要赶上一步,凌空下劈,赵行德急忙喊道:“刀下留情!”这时就算弯弓搭箭也来不及了。就在此刻,胡氏突然仿佛发了疯一样冲进场中,一把抱住那女真人的腰部,完颜宗翰被他这一打岔,怒骂道:“好个疯婆娘。”一边用力转身,一边刀柄重重朝她的肩背上砸去。

恰在此时,一柄利剑忽然伸到完颜宗翰的颔下,剑锋透着丝丝寒气,饶是完颜宗翰久历战阵,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抬头一看,正对着韩凝霜凛冽的目光,不由得怒道:“凝霜,你是想要杀我吗?”韩凝霜冷冷道:“这是我的婢女,你不能伤她。”胡氏见了韩凝霜,也不待完颜宗翰点头,满脸羞愧地回到她的身边。

这时,赵行德等人也三步两步赶了过来,杜吹角笑着劝道:“比武而已,莫要伤了和气。”

完颜宗翰将弯刀收回刀鞘,恨恨道:“没本事就不要管闲事。”刘政一听,按捺不住,却被赵行德一眼瞪住,示意他不要乱来。韩凝霜却另有会意,柳眉微竖,沉声道:“我这婢女初习剑术不久,你若是不服,便和我较量较量。”

完颜宗翰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冷冷笑道:“我可不敢,万一收不住手,皇姑姑要骂我,宗弼要怪责,我可吃不消。”

完颜宗翰转身要走,韩凝霜却在他身后大声道:“一个大男人,只知道欺负不会剑术的弱女子,见了真正的敌手,却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她这话是用女真话说出来,极为顺溜,旁边的姑娘都一起笑了起来。完颜部落在百十年前还是母系部族,刚立国不久,尊卑不如中原那本分明,这完颜宗翰虽然是丞相撒改之子,却不能禁止这些女真族中的姑娘笑话他。

完颜宗翰这张脸顿时变得通红,转过身来,沉声道:“你要和我动手的,输了可不能找长辈告状。”拔出了腰间弯刀。完颜部族是九天女的后代,过去部族中的女人都能射箭拿刀,据说连首领也是女的。所以完颜宗翰到不觉得和女人动手有失体面,所以刚才才会有意以此为由去勾搭凝霜的那个婢女。

韩凝霜没有答话,只将剑柄收回在腰,剑身却斜向上指着完颜宗翰的脸,场面顿时静了下来。她只摆了这么个起手姿势,便引来旁边其他女真部族姑娘一阵叫好和羡慕的眼光,这场面里女人自然向着女人。

完颜宗翰大吼一声,大步向前,一刀劈向韩凝霜双手握持的长剑,韩凝霜却丝毫不退,身子一偏避开当面,抢上左前一步,立时占到上风,劈了完颜宗翰一刀,逼得他不得不挥刀挡格。韩凝霜却不和他比拼力气,不待双刃相交,再度侧移了一步,抢了一个完颜宗翰挥刀砍来十分难受的位置,这一回,迫得完颜宗翰跟着她转身移动起来,双方主客之势已成,完颜宗翰只是仗着力气大,不断挥舞着弯刀,强行护住了周身。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杜吹角惊叹一声道:“这是我夏国军中的横刀术,韩姑娘从哪里习来?”

见刘政眼带怀疑,杜吹角没好气地道:“老刘啊,不是我说你,这是近战用的双手剑术,韩姑娘使得炉火纯青,至少比你强上好几筹的功夫,你们弓箭手还是要多练练近身兵刃啊。”

章47 蹉跎不得意-4

刘政被杜吹角奚落,面子有发烧,讪讪道:“十八般武艺,弓为第一。老子百步之外就把蛮子射死了,哪能等他欺到近身。再说了,战场上拼斗,周围都是乱刀乱枪丛丛来去,哪能像这般绕着圈子。”说话间将自己那柄硬弓提了起来,仿佛握着这柄弓身,底气也足了些。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杜吹角瞪着眼道,“照你这么说,乱杀过来,乱杀过去,我们刀盾手比武夺官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刀盾手和弓弩手之间相互贬低向来都是火药罐子,赵行德骂道:“都消停点儿,”他双臂将横刀抱在怀里,沉声道,“这完颜宗翰虽然勇猛过人,出招却有大破绽,所以才被韩姑娘制得死死的。”

“真的吗?”刘政忙道,“什么破绽?”杜吹角“嗤”地一声,笑道:“刘英雄远远地放箭将人射死了,还管近身格斗的破绽作甚?”刘政抬杠似地正要反驳,却听赵行德低声道:“右劈刀。”他话音刚落,完颜宗翰果真向右斩出一刀,韩凝霜却似早已料到似地,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后退半步闪过了这一刀,长剑同时伸出,刺中了完颜宗翰胸口。若非完颜宗翰为了打熬力气,练武时都穿着厚重的盔甲,这一剑便是透胸而过。赵行德暗叫一声可惜,若是膂力足够,手中又有一把好剑,就算是铁甲也能刺透了。

长剑刺中胸前的铁甲,发出“叮”的一声鸣叫,周围的女真姑娘发出一声惊呼,完颜宗翰踉跄连退了几步,满脸通红,低头看了看胸口,大吼一声,合身又扑上前去。

赵行德叹了口气,又道:“再右劈。”完颜宗翰好似按照他的话来打一样,向右劈了一刀,赵行德又低声道:“左。”完颜宗翰向左劈了一刀,赵行德连续叫了好几声,好似和完颜宗翰两人一起练习了许久的双簧一样,言出刀随,丝毫不差。他的声音虽低,周围的军士和汉军都听得清清楚楚,脸上露不可置信的神情,刘政更大声道:“怎么会这么巧?”

到后来,一众军士和汉军跟着赵行德大声道:“左”“右......”“右......”“左......”就连正在格斗的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完颜宗翰的脸涨得通红,呼气越来越沉重,脚下步伐也越来越乱,最后力气使过了,收刀不及,被韩凝霜欺到近身,剑刃平平地放在他的肩上,韩凝霜冷冷道:“你还想较量么?”完颜宗翰大声道:“不打了,你们使的是巫术,下次我请萨满来。”

韩凝霜眼光波动,看了赵行德一眼,对完颜宗翰声道:“你自己习艺不精,却在这里胡说八道。”完颜宗翰眼珠微微转动,大声道:“那你说,他怎么知道我刀要劈向哪里的?”他看似粗鲁,实则心细,今天向见了鬼一样被赵行德预测到自己的出招,又被韩凝霜克制得死死的,若不把这关键差池弄清楚,只怕晚上睡觉也不安稳。

韩凝霜却微微笑道:“宗翰,你打什么主意我都知道,我偏不告诉你。要么,你去拜那个汉人为师,让他教你?”说完将长剑收回,后退数步。她身姿颇为潇洒,四下汉军和女真姑娘都大声喝彩起来,许多汉军原先只听闻韩凝霜的大名,知道她是韩氏唯一的骨血,辽东四十余汉寨的共主,见韩凝霜剑败女真大汉,惊讶之余,也暗暗多了一分信服。

完颜宗翰看了赵行德一眼,骂了一句女真话,转身就走。现在金国虽然打算与汉军联盟,但完颜部族刚刚立国建制,正如日方升,连契丹也要避其锋芒,以汉人在辽东的卑下地位,又岂能让他拜之为师。他转回完颜宗弼处,愤愤道:“这分明就是巫术!”

完颜宗弼笑道:“这是我们女真人的地方,长生天和老祖母保佑着,怎么可能用巫术?”他端起一杯酒喝了,说道:“你再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形吧?”完颜宗翰再说了一遍,摇头道:“凝霜分明和那个叫赵德的汉人合伙儿捉弄我,宗弼,我就是不明白,他们怎么能看得出我心里在想这什么,甚至我想都没想就出刀,也能被那汉人瞧破?等逮着机会,我定要把那个汉人逮住了拷打一顿,把这巫术逼问出来。”

完颜宗弼脸色一沉道:“那赵德乃是夏国使臣,本就是个大有本事的人。现在我们的大敌是辽国,父皇正千方百计要与宋国和夏国结盟,宗翰,你可千万不要生事。”他叮嘱完后,又怕完颜宗翰多心,递给他一杯酒道,“等我们对付了辽国这个生死仇敌,自然不用这么小心的应付那些狡诈的南朝人。”

完颜宗翰沉着脸将酒喝了,答应道:“不用你提醒,我也不是傻瓜。”又道:“你也别怪我没提醒你,凝霜和那些汉人是一伙,汉人和南朝人一伙,你恐怕要白费心了。”完颜宗弼将酒喝掉,笑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将酒杯重重一顿在桌案上。

在这黄龙府的庄园里,韩大先生招待各寨汉军极尽盛情,丞相完颜撒改、二皇子完颜宗望、四皇子完颜宗弼等金国亲贵时常做东,宴请各寨的汉军将领,可说是三日一小宴,五晚一大宴。这天晚上,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巡视黄龙府,居然将皇帝寨下在这座庄园之内,并且大开筵席,邀请在此做客的各寨汉军首领。

赵行德是日暮时分才得到许德泰通知,心中就是一沉,暗道,金国对汉军这支力量,可说志在必得啊。他在此还有一个夏国使者的身份,因此座位安排在上席,离完颜阿骨打很近,可以将这位年逾花甲的老皇帝看得清清楚楚。

和大宋的白玉宫,大辽的皇帝钵奈相比,金国的皇帝寨可算是简陋寒酸透顶,一顶极大的帐篷,熊皮和虎皮等将地面铺的得满满的,简单硝制的兽皮散发出浓烈的味道。在这顶帐幕下面坐满了金国的权贵亲信,男人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地说话,肆无忌惮地调笑婢女们。腰围鱼皮裙的完颜族少女一边唱歌一边跳舞,一边向尊贵的客人端来端着盛满酒的银碗,赵行德代表夏国,韩凝霜代表着汉军,依次接过了酒碗,端起来向坐在中间的金国皇帝敬酒。

完颜阿骨打的身形极为魁伟,眉毛胡子都白了,双目眼神极为犀利,仿佛能洞彻人心。他和韩凝霜对饮了一碗奶酒,皱着眉头道:“撒改怎么搞的,你应该坐在这边才是。”说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完颜宗弼正在那位置的旁边,他笑着举起酒杯道:“凝霜若是嫁入完颜家,父皇不知会有多么喜欢。”韩凝霜脸色一寒,将酒杯放下,不和他对饮,完颜阿骨打也不以为忤,笑着开解道:“兀术喝多了,回头我拿马鞭子抽他。”他不待韩凝霜说话,又端起酒杯冲着赵行德道:“来,我敬从万里之外来的贵客。”

无论是夏国还是宋国、辽国,都没有皇帝向使臣敬酒的道理,偏偏这金国初建制度,完颜阿骨打更不在乎这些虚文,今日他兴致极好,居然举杯敬酒,赵行德忙端起酒杯,笑道:“应当是本官敬陛下才是。”说完便将酒一口灌下去,这酒性极烈,带着一股奶腥味儿直冲脑门。完颜阿骨打笑道:“好汉子!”他俯下身子,对赵行德道:“我完颜部落好端端的在太白山间渔猎耕织,契丹人来到这里,胡乱杀我们的男人,抢我们的女人,逼我们给他们打仗捕鹰。完颜部落起兵,仇敌只有辽国而已,我知道辽国也是夏国的敌人,我们何不联起手来,一起打败这个不可一世的辽国。”

赵行德含糊道:“陛下的意思,下官当向朝廷禀报。”说着端起酒杯,又敬了完颜阿骨打一杯。

完颜阿骨打脸上有些失望的神气,叹道:“赵使者是个讲实话的人,不像有些人那样拿谎话骗我们女真人。”他将酒喝干了,皱着眉头,似乎有些苦恼地道,“夏国人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女真人结盟呢?你们不像是宋国人,把我们当做蛮夷,你们和辽国人是仇敌,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和女真结盟呢?”他看着赵行德,沉声道,“请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给夏国的皇帝,还有,你们的五府,女真的仇敌,只有契丹人,就算将来我们打败了辽国,土地和夏国挨着,我们也绝不会与夏国为敌。”他顿了一顿,盯着赵行德眼睛,沉声道:“请相信我,我们的敌人只是辽国,一定不会和其它部族为敌的。”

完颜阿骨打这张布满风霜的老脸,深陷的眼眶里,竟然有着十分的诚意,不知道是否是酒性太烈的原因,赵行德竟有些看不分明,他点了点头,正待先把这场合应付过去,却听完颜阿骨打又叹道:“我对宋国的使者也是这么说,大家结盟攻打辽国,将来我只要上京道、中京道和东京道,我一定会把燕云十六州还给宋国,听说南方天气很热,我们女真人不习惯那边的气候,就算我们和宋国相邻,我们也只和宋国人好好做生意,绝不会像辽国人那样蛮横霸道。”他转过头去,重重咳嗽两声,一口浓痰吐在铺地的虎皮上。

章47 蹉跎不得意-5

赵行德还未答话,完颜阿骨打大声嚷道:“光喝酒能填饱肚子吗?快把饭菜端上来,不要让客人挨饿。”众女真将权贵都哈哈大笑起来,完颜宗弼对赵行德道:“父皇戎马一生,总认为饱餐最重要,喝酒倒在其次。”

没多久,婢女们将木碗盛着糙米饭送到各人面前,糙米饭上面淋了一勺豆酱,和同时端上来的木碗里装满生狗血,木盘子堆着腌制的葱段,韭菜,黄瓜,女真人就用它们拌饭吃,紧接着端上来的盘子里才是猪、羊、鸡、鹿和狼等肉类,大大小小的木菜碟堆满了每一张桌案。各人便用随身的匕首从餐盘上割肉,然后沾着生狗血和各式腌菜荐饭。

“奶奶的,这是人吃的东西么?”刘政尝试了一口狗血蘸葱段,差点没吐出来。“活该,从前又不是没试过。”杜吹角笑话道,割了一块狍子肉,用腌制的菜叶子和黄瓜裹成一个卷吃下去。刘政苦着脸道:“我以为皇帝吃的御宴,这蘸料也许风味有些不同,结果还是这么难吃。”

众女真权贵和汉军首领欢宴的时候,上百名女真部族少女在帐幕里献歌献舞,她们上身只披着一件羔羊皮,胸口一根细绳挂着小小的木棒追,伴随着身姿转动,隐约可见酥胸一抹雪腻乱颤,小棒槌在柔软的丘壑之间跳动游移。少女们挺拔纤美的腰肢不断扭动,辽东特有的鱼皮短裙紧绷着丰盈的圆臀,裙下露出浑圆修长的大腿,晃得人眼花缭乱。

随着舞姿越来越撩人心魄,除了完颜阿骨打等几个年迈的老者外,男人们都色授魂与,有人一口菜一口饭地吃着,浑然不知其味。有人不住地吞着口水。婢女们将盛满稀粥肉羹的大木盆端上来,一个汉军首领拿起木勺子舀了一勺,居然倒进了自己的领子里。刘政盛了碗粥,端起来的时候却错端了那盛放狗血佐料的碗,居然面不改色的一口干了了下去,鼻孔下面,嘴唇上尤带着血丝,也不知是狗血,还是他自己流的鼻血,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正对面那个跳舞的姑娘。

没想到赐宴也有这般香艳的场面,赵行德心里暗骂荒唐,他偷偷瞧了身旁韩凝霜,只见她脸色如常,并没有羞涩尴尬之类的神态。

对面的完颜宗弼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对他举起酒杯,凑过来对赵行德低声道:“这些都不是卑下的奴隶,是我完颜部族里的好姑娘,若是有被她们看上了的,赵兄就有艳福了。哈哈。”赵行德心头一凛,举起酒杯笑道:“多谢四皇子殿下,可我早有家室,这般温柔只无福消受。”

完颜宗弼笑道:“赵兄不必担心家室之累。这辽东地广人稀,我完颜部族四处渔猎为生,在族内同姓之间又不能婚娶,故而遇到外来的男子,便有‘留子’的风俗,让族里的姑娘怀了身孕,算是族里繁衍了后代,族人们都会帮着把孩子带大,也跟母亲姓完颜,族人并不另眼相看。如此这样,才能让部族的人口不断繁盛。若是外来男子想要把族中的女子带走,反而会因为削弱了姑娘那一族,则要男子倒回来住在姑娘的家,侍奉岳父母,从事各种劳作。在你们汉人看来,与仆隶无别,必须得到姑娘家族的允许后,才能将妻子带回归本族。”

赵行德笑着摇了摇头,暗道,男子要帮姑娘的部落干好几年长工来补偿的话,这在座的上百位汉军首领,岂不是要为完颜部落打好几年的江山?

他正沉吟间,坐在筵席上首的完颜阿骨打等几个女真族里的老人悄悄起身避了出去。似乎以此为号,帐中火把被熄灭了,少女们有的脸含着娇羞,有的分外大胆地依偎进了筵席上那些好汉的怀里。这些天汉军在庄园的校场里舞刀弄剑,一直都有不少女真族的少女在旁边观看,不少人早就选定了自己心目中的郎君。最后还剩下杜吹角和其他十几个面相老丑的男人身旁没有献舞的少女,显见完颜部族的姑娘们也并非是照单全收。皇帝帐篷中的光线十分阴暗,一股暧昧和诱惑的味道在渐渐蔓延。

刘政一直在瞄着的完颜族少女当真如同一只小鸟似地屈膝坐在他的身边,有些羞涩地倒了一杯清甜的米酒,喂进刘政的嘴里。另一个美丽的完颜族少女满面含羞地望着赵行德这边,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来,赵行德却离席出了帐幕,那少女脸现失望的神情,撅起嘴唇,也没有再找旁人,低垂着头黯然离开。

颇有些狼狈地逃出这温柔香阵,一股清风铺面拂来,赵行德微微醒了些酒意,暗暗骂道,不知是谁出的这的主意。

隔着帐幕,也听得见里面粗重的喘息和娇呼之声。赵行德不觉有些面红耳赤,自言自语道:“是非只在一念之间,赵行德,宁可自认禽兽不如,也不能变成禽兽啊,”他快步走开几步,一边走一边念道,“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赵行德正喃喃自语时,忽然却有人道:“元直先生鼎鼎大名,居然惶惶若此,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赵行德抬头一看,只见韩凝霜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赵行德目光微微一凛,没有说话。韩凝霜察觉了他的戒备之意,微微犹豫一瞬,便解释道:“你的身份,在敦煌的时候,陈康便告诉我了。”

赵行德想道:“原来陈康说的就是她。”他震惊过后,脸现恍然之色,韩凝霜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将目光转了开去,不愿再提及此事。赵行德反而有些尴尬,将话题岔开道:“这完颜部落女子未免太荒淫无耻了些。金国居然使出这一招来拉拢汉军。”

韩凝霜反唇相讥道:“难道中原的男人就干净了么?我也曾游历中原,眼见越是高门侯府,越是藏污纳垢,所谓正人君子,多有人面兽心之徒。中原士大夫的最大的本事,就是把国仇家恨,世风日下这些事情,都推到红颜祸水身上吧?”她的语气有些凛冽,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外来的男人怎么想的,但完颜部落的姑娘,是真心在挑选自己的如意郎君。她们也不过是被利用罢了。”

赵行德觉得她语气有些奇怪,但未解其意,便没有说话,韩凝霜柳眉微蹙,又道:“大伯拖延推举盟主之事,我原以为他另藏着后手。却没想到,就在这拖延的时日里,不断地拉拢和厚待汉军的首领们,就已经在不断出手了。假若这些汉军首领和完颜部落的女子生了情意,那不管谁做了汉军盟主,恐怕都要受金国的挟制。”她脸现忧色,对赵行德道,“这一招釜底抽薪,这恐怕不是夏国所乐见的吧?”

赵行德皱着眉头,望着那个高大的金国皇帝帐篷,苦笑道:“人家正郎情妾意,总不成来个棒打鸳鸯?”

“怎么不行?”韩凝霜反问道,“莫非你要坐视汉军和金国两家结成盟友?虽然我在护国府里保证了汉军绝不会和女真结盟,但是,假若夏国使者也坐视不理的话,就不能算我们汉军违反约定了。”她伸手理了理额前垂落的一绺乌发,放缓了语气,微笑道:“我汉军的大敌乃是契丹,在辽东势单力孤,你既然不管,我们和金国结为盟友,倒也不错。”

赵行德听到这里,一拍脑袋,道:“好吧,我豁出去了。”拍了拍腰间的横刀。韩凝霜微微低头,眼眸闪过一丝笑意。

刘政身边的少女叫完颜蒲珊,蒲珊虽然有些害羞,但还是大胆地告诉刘政,她早就在校场上看过他射箭的英姿,那天刘政和完颜宗翰打架,她一直为她揪着心。两人说话间相偎相拥,刘政告诉蒲菈自己在夏国还有个娘子,但并不善妒,等辽东事了,他就把蒲菈带回夏国去。对刘政早有妻室,蒲菈并没有丝毫的不满,女真人本就是一夫多妻的,低着头吃吃笑着点了点头。怀抱着娇柔火热的躯体,刘政正感觉只羡鸳鸯不羡仙时,却被旁边一人狠狠踢了一脚。他吃痛抬起头来,正要瞪眼朝那人骂去,却听杜吹角喝道:“刘英雄,快起来,赵将军不见了。”

赵行德只带了杜吹角和刘政两人随行赴宴,结果两人都没发觉赵行德什么时候不见了。

“什么?”刘政吃惊道,杜吹角这话犹如一桶凉水,顿时浇灭了他的心火,他歉然看了蒲珊一眼,低声道:“我要去找我的首领。”蒲珊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放开了他。刘政忙站起身来,一摸腰际,不觉有些赧然,刚才亲热之际,居然将武器都解下来放在旁边了,正欲低头寻找,完颜蒲珊低声道:“这里。”将佩刀和弓箭递给他,刘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俯身轻轻拥抱了一下完颜蒲珊,这才站起身来,跟着杜吹角朝帐外走去。

刚刚走到金帐的门旁,却见门帘被大力一掀开,一柄火把伸了进来。金帐里面早已熄了火把,乍见光明,杜吹角和刘政直觉得火光晃眼,什么也看不分明。杜吹角心道不好,将手放在横刀柄,把反应稍慢的刘政挡在身后,却听赵行德的声音道:“正好,你二人和我一起,速速将帐中的火把全部点起来。”

章48 驱马还贵乡-1

“大......大人,你要干什么?”刘政看清楚了赵行德的面容,但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时候来这么一出,那可是不同戴天之仇啊。赵行德骂道:“没听清楚军令吗?快点动手!”他取下身旁一根火把,交给杜吹角。

完颜宗弼眼角余光却一直暗暗留心着周围情势。为了不妨碍这些汉军首领取乐,他特意将帐中卫士都差遣出去,现在就算要阻止也没有人手。眼看挂在帐篷四周的灯台和火把一一被点燃,完颜宗弼脸色阴沉,一把将怀里的婢女推开,挺起身来直盯着赵行德。熊熊火光跳动摇曳,十七八名尚能自持的汉军首领脸现欣慰之色,“好事”被打扰的汉军将领们有的四处张望找寻“罪魁祸首”。此番前来会盟的汉军,皆是各寨选拔的精锐,有的还在温柔地低声安慰着怀中的少女,有的却已愤怒地咒骂道“怎么回事?”“是哪个兔崽子点火把的?”其间不乏熊虎之士,此刻光着膀子,随手将铁刀抽了出来。刚刚春色无边的皇帝御账,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四面静静无声,赵行德站在大帐的中央,杜吹角和刘政都紧张地将手放在刀柄上。众怒不可犯,如果目光能杀人,现在赵行德已经被砍成十七八段了。他却似乎毫无察觉,环视四周,沉声问道:“吹角,我们从寨子里出来多久了?”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帐中好些汉军将领的脸上也显出复杂的神色。

闻讯匆匆赶来的韩大先生,站着帐幕外面,刚好听见这一问,心里便是一沉。

杜吹角一愣,随口答道:“有四十多天了吧。”

赵行德点了点头,问道:“四月间青黄不接,不知寨中兄弟吃得上饱饭吗?”杜吹角这时稍稍明白赵行德之意,大声道:“去年的存粮,加上挖掘得野菜,菩萨保佑,不要饿死老人和孩子吧。”听到这一问一答,满帐的汉军首领,脸上怒意渐渐不见,许多脸现羞愧,只有少数还是不屑一顾之态。

立在帐幕外面的韩大先生微微叹了口气。他自问文才武略皆有过人之长,却偏偏不是韩氏的嫡传骨血,细细追求起来,更有不可告人之秘,故而一直甘居谋士之位,为女真金国策动灭辽,企图像当初韩匡嗣辅佐辽国一样,成就一生功业。为了替金国拉拢住这些汉军将领,旬日以来,韩大先生不惜安排女真权贵多次款待,又说动完颜阿骨打,安排了今日和完颜部的结亲之宴。他自问这一步一步下来,韩凝霜一介女子,根本无法阻止,谁料到这个姓赵的夏国使者却跳出来搅局,横生枝节。

赵行德继续问道:“此地歌舞升平,醇酒佳人为伴,实是让人乐不思蜀。然而,契丹胡骑所至,杀戮我汉儿,掠我财物,掳我妇人,这一路所见血海深仇,吹角、刘政,你们忘记了吗?”

杜吹角和刘政一起大声道:“没有忘。”他二人妻儿都在夏国,虽然如此答话,语气中并没有太多感触。辽东汉军首领们却悚然动容,不少人脸含沉痛之色。咸平忽土寨的薛从效,全家皆被契丹人所杀,此刻更握紧了拳头,咬牙道:“没有忘,不敢忘。”一双虎目已经通红。

这三问之后,气氛与先前已经迥然不同,不少完颜族的女子能听懂汉语,想起从前辽国对女真部落的欺压,也流露出同仇敌忾之意。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已经离开寨子四十多天,明天倘若还不能定下盟主,我们就返回去吧,这里虽好,却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帐中的汉军将领们表情复杂,赵行德心里想,话已至此,倘若他们仍旧贪恋金国的好处,那也没有办法了。他正觉得有些黯然,许德泰却大声道:“赵将军说的是,我等都身负着国仇家恨,怎可如此虚耗时日,明天要是不能定下盟主,我也回去了。”

不知是否早有安排,好几个其它汉军首领也七嘴八舌嚷道:“正是,在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也不知寨里变成什么样子了。”“他娘的,契丹人趁机攻打山寨就麻烦了!”梁水寨的沈行壮更大声道:“我辽东汉军的共主是韩大小姐,还推举个屁的盟主。”好几个人都附和道:“就是,韩大小姐就是我等的盟主。”有个年轻的低声咕哝道:“大小姐再怎么也是女人,这韩家没有后人,还做什么共主!”宁打浑河西平寨的寨主吕奎圆眼一瞪,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们世世代代都受着韩家的恩惠,大小姐又怎么了,将来招赘一个女婿,韩家不就有后了吗?”那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带他过来的首领又一顿训斥。

不知何时,韩凝霜来到了帐中,许德泰当即大声喊道:“我等唯愿奉大小姐为盟主。”这一连高呼了几遍,附和者越来越多。一直在帐外立着的韩大先生再也按捺不住,一掀帐门,大步走进来,高声道:“尚有七八个寨子的兄弟还没有赶到,这盟主之事,还待商量。”

吕奎看了他一眼,厉声问道:“韩况,这韩氏家主向来是我辽东汉军的盟主,你主张另立盟主,到底安的什么居心?”他的嗓门颇大,这一声吼出来,好些汉军首领才知道韩大先生原来名叫韩况。

韩大先生眼里一寒,沉声道:“我早就说过,不居盟主之位,能有什么居心!”他站在场中道,“辽东正是用武之时,大小姐又怎能和我们这些厮杀汉等同而语,韩某力主推举出一个盟主,代为调兵遣将,上阵拼杀,为大小姐省却鞍马劳顿之苦而已。”

许德泰沉声道:“说来说去,还是要脱了裤子放屁,口口声声说为了大小姐着想,你可有问过大小姐自己的意思?”韩大先生听他提及韩凝霜,脸上变色,转头看去,但见韩凝霜微微一笑,韩大先生心头暗道了一声不好,这些天来,他虽然是召集大家的东主,却一直对韩凝霜避而不见,也尽量避免汉军提前推举盟主。眼下这个机会,却是自己生生送到韩凝霜手中了。

众多汉军首领都朝着自己看过来,韩凝霜屏住了呼吸,说话之前,先对赵行德微微点了点头,轻启皓齿道:“适才这位赵将军的话,我也听见了,凝霜也不敢忘记三代先祖的遗志,当与诸位一同,在辽东与契丹人誓死周旋!!”

吕奎和许德泰等人当即大呼道:“我们拥戴韩大小姐为盟主!”其它汉军寨子的首领心神激荡之下,纷纷跟着大呼起来。眼看大势如此,少数十几个心怀叵测之辈,也无法站出来阻止反对韩凝霜亲自掌摄盟主之位。

韩大先生眼神阴寒注视着韩凝霜接受众将的欢呼拥立,却只能在众将领拥立盟主之后,方才干咳了一声,笑道:“既然大小姐为了兴复大业,愿意不辞辛劳,韩某也不好多说什么。”他顿了一顿,大声道:“现在辽东的情势,大金与契丹相互为敌,此外还有我汉军汉儿,渤海人散居各处。诸位今天也看到了,金国对辽国屡战屡胜,国势如日方升。陛下大度知人,女真族的将士勇悍过人,唯陛下之命是从,远近部落也都归心。以我之见,汉儿势单力孤,若要和契丹人抗衡,须得外结强援,这强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金国!”

众汉军将领既然来到黄龙府会盟,就对和金国结盟之事有心理准备,听韩大先生如此说,一时间也没人反对,更有些人相互交换了眼色,高声附和道:“韩大先生说的不错!”“正当和完颜部结盟!”完颜部落的女子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身边的男人,许多汉军将领心生怜意,反对的话语也说不出口。

韩大先生看了赵行德一眼,大声道:“南朝懦弱,对上辽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夏国在万里之外,最多只派来寥寥几百人,远水解不了近渴。要在辽东立足,唯有结盟金国!”伴随着他的话,完颜宗弼从旁边走了过来,微微笑道:“父皇有言在先,只要汉寨与我大金结盟,则可编成汉人猛安谋克,各位则授给官职,与我女真猛安谋克的首领无异。”

这样的条件,令好些汉军将领动容,汉军各寨也有韩氏先祖所封的节度使,将军等职,但昔日荣华早成了云烟,女真金国正如日方升,给出的官职也是实实在在的诱惑。完颜宗弼看了韩凝霜一眼,正暗暗得意,却听旁边有人道:“殿下所言不差,汉军与女真结盟,共抗契丹可以,但是这结盟的条件恐怕还要慢慢商量。”

说话的还是那个中途搅局的夏国使者,完颜宗弼心头火起,不禁暗暗生出一丝杀意。

章48 驱马还贵乡-2

赵行德眼含深意看了许德泰等力主推举韩凝霜为盟主的汉将,沉声问道:“倘若改编成猛安谋克的话,那到底是听韩氏的,还是听金国朝廷的?”这是某些人回避的话题,却被他是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这话讲得大义凛然,若不是大家知道他是夏国的使者,只怕还要以为此人是数代跟从韩氏的心腹将领。

许德泰当即沉声道:“我等自然奉韩氏为主。”吕奎也道:“脑后生反骨的东西,就不要自称汉军了。”他两人一起开口,就仿佛预先说好了一样,十几名在辽东资历最老,兵马最多,对韩氏也最忠心耿耿汉军将领纷纷附和,“哪个杂种要卖主求荣,先给他寨子铲平了再说!”“我们只听韩大小姐的号令!”纵然有人暗暗动了投向金国的心思,此刻也只能默不作声。

“果然如此,”赵行德心中暗道,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对于今天这场面,韩凝霜和许德泰等汉军将领并非毫无准备,甚至是早有联络,否则的话,在座百多位汉将,常年又分处各寨,再怎么忠心耿耿,也绝不可能这么众口一辞。“看样子,许德泰和吕奎两人便是韩凝霜联络操纵这些汉将的左右手了。他们不愿和金国撕破脸,或是不愿一下子将其他汉将得罪干净,故而......”赵行德心中浮起一丝不快,脸上却不露声色,暗暗观察着这些看似粗鲁不文,实则各怀心机的汉将。

察觉到赵行德的目光,韩凝霜对他点头示意,微微一笑。她身着淡蓝的长袍,腰间悬了一柄长剑,未施脂粉,亦未故意掩盖容色,这嫣然一笑,竟令人心神摇动。完颜宗弼一直暗暗留意于她,不禁大动肝火,暗道:“难道凝霜竟看上了这姓赵的不成?

赵行德暗道,无论汉军是否早有预谋,破坏金国和汉军的联盟,乃是夏国的利益所在。想清楚这点,便将适才的不快置之脑后,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辽东汉军共主乃韩氏,这点不可动摇。所以,汉军虽然与金国结盟,但若没有韩大小姐的同意,金国朝廷不能直接指挥汉军作战,更不能将汉军当成签军来使用,战场上面分而治之,让汉军做无谓的牺牲。”

众汉寨首领听他提及“签军”,脸色微变,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签军”之制,乃是驱赶百姓膏锋刃填沟壑,以人命耗损敌方实力。汉军实力微弱,与金国结盟后,就算改编为汉人猛安谋克,仍然不是完颜部的嫡系,极可能被当成签军一样使用,想到这里,汉军首领们又起抱团的心思,更有人心道:“乱世中保存实力最重要,。”

完颜宗弼笑道:“赵使者过虑了,猛安谋克是大金的立国之制,怎能和签军同日而语。”

“是么?”赵行德也不和他争执,看了看周围的汉军将领,沉声道:“说句公道话,汉军各寨都是好汉,不能厚此薄彼,若真要改编成猛安谋克的话,四十多寨首领至少也是猛安吧?”

各寨子的汉军首领喜形于色,暗道:“这夏国使者是真心实意为咱们打算的。”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身旁那些娇柔温热的躯体似乎也可以无视了。好些人嚷嚷道:“正是如此,咱们手下少说也有几千人,至少也要猛安的官职。”实际上他是把新近裹挟的百姓都算进去了吗,寨子里可战之兵不过数百而已。

一听汉军居然要编成四十几个猛安,完颜宗弼脸色便有些难看。完颜部落收服女真各部,建立金国,向来亲疏有别。以完颜阿骨打的亲族最为尊贵,其次是部落里姓完颜的亲信,其它女真部落首领次之,别的种族来投的将领又次之。猛安谋克乃是金朝的根本制度,不管你官职当得再大,若论及势力,还是要看你手里有几个猛安兵马。汉人和渤海人,至今也未授给猛安之职。

韩大先生咳嗽了一声,沉声道:“这个官职嘛,韩某会为大家尽量去争取,不过,有的寨子的实力薄弱的,恐怕就只能屈居谋克之职了。”

一听只能做谋克,也就是百夫长之职,不少自视甚高,实力有不足的汉将顿时露出失望的神情。赵行德眼角微微露出笑意,整个金国也不过数十猛安而已,假若汉军寨主都有猛安之职,女真权贵们岂不闹翻了天了。这便是金国拉拢汉军的死穴,无论完颜阿骨打如何拉拢汉军,韩大先生多么得势,都改变不了金国乃女真部族基础这一事实。只要点破了这一层,在金国和汉军之间,就留下来一根拔不掉的刺。看着完颜宗弼与韩大先生吞吞的神情,“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想法,在很多汉军将领心中又冒了出来。

就在众汉将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之时,韩凝霜低声对许德泰说几句话,许德泰脸色微边,走过来对赵行德低声道:“多谢赵将军相助,今日之事虽然有些私底下布置,原也不是故意隐瞒赵将军,但大小姐还是特意向赵将军做些解释,请将军移步相见。”赵行德看了韩凝霜一眼,她正朝这边看过来,见赵行德点了点头,韩凝霜这才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筵席散后,完颜阿骨打带着两位皇子回到帐中,韩大先生一五一十地将适才的经过讲了一遍。他讲赵德离席后又返回席间,点燃火把,质问手下三个问题,令沉醉温柔乡里的汉军羞愧难当,完颜阿骨打拍案叹道:“这条舌头抵得上几个猛安兵马。”完颜阿骨打每逢临阵之前,都要自己亲自激励士卒,自然知晓其中的奥妙。他如此赞扬敌人,更激发了几个皇子的好胜之心。韩大先生又说赵德代汉军所提的条件,完颜阿骨打开始还未面无表情,当讲到汉军向金国要四十多个猛安的编制时,阿骨打脸色微变,几个皇子更是勃然作色。完颜宗翰破口骂道:“简直荒唐,这些猪狗样的家伙,居然想和完颜部平起平坐?”完颜宗望怒道:“若不是看在韩大先生的面上,我现在就带兵马收拾了他们。”完颜宗弼胸口更是被一团怒火堵得难受之极。

按照韩大先生的安排,这些汉军将领对金朝归心后,完颜宗弼以金国四皇子之尊,又以恩惠相结,韩大先生的几个心腹就可以推举他为盟主。皇叔吴乞买在族里根深蒂固,有十几个猛安都对他死心塌地,自己的心腹只有三猛安,父皇亲生的兄弟们又态度不明。这万余汉军虽然不堪一击,却可控制上百万的辽东汉人,对于争夺大位是极大的助力。这些安排全被赵德突然搅局给打乱,韩凝霜更顺势亲掌了盟主之位。

“这都是姓赵的挑拨离间。”想到此处,完颜宗弼便恨意难消,怒道:“我这就去把这人带来,割了他的舌头。”把手放在腰间刀柄之上。

“胡闹!”完颜阿骨打脸色一沉,“我说了多少次,我们完颜女真实力弱小,又有契丹辽国这样的大敌,怎么能够再和夏国结仇!打猎的时候,你能同时面对两头猛兽吗?”他粗大的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上,掌背上青筋暴起,可见是动了真怒,接着又剧烈地咳嗽了两声。韩大先生看在眼里,心底叹了口气,完颜阿骨打这一生征战无数,从弱小部落的首领变成了金国皇帝,数十年的明争暗斗,戎马倥偬,也快要耗尽了他的精力。

这一场欢宴过后,汉军将领们有的忧心忡忡,有的满怀兴奋,有的不动声色。大家都在奔走联络的时候,赵行德跟随许德泰来到了韩凝霜的所在的车营。韩氏是辽东汉人的共主,要在险恶之地存身,就不得不多留一条心。每到一处,轻易不入城郭,不住别人的房舍,只在空旷地结车营而居。假若遇到敌人的突袭,也能在心腹家将的护卫下杀出一条血路。

赵行德心头暗赞韩凝霜这车营的布置。他看遍了汉军各寨,没有那处像韩凝霜将营寨治理得如此严整的。只见高大坚固的马车首尾相接围成一圈,数百马匹被圈在车营之内,寨门数丈开外布置了两道粗木桩构筑的鹿角,骑兵哨远远地在周围巡视警戒。营寨中的士卒们埋锅造饭,演武操练,饮马磨刀,样样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但敌情有风吹草动,立刻就能上马作战。“这才是汉军应有的样子。”许德泰叹道,“可惜大小姐不是个男人。”

韩凝霜仪度娴雅,却和女真人一样能骑善射。和从前的韩氏家主一样,韩凝霜丝毫不自矜身份,能礼贤下士,与士卒同甘共苦。而号令又极严,部属有犯军纪的,绝不姑息养奸。各汉寨选拔的精锐勇士,多有桀骜不驯的,不少年轻汉将还曾起过做驸马的心思,但自从跟随在韩凝霜身边以后,过不了多久,便对她都是又敬又畏,不敢再生异样的念头。

营寨入口处,王绩一边指挥亲兵们把粗木桩搭建的拒马搬开,一边道:“三叔,听说大小姐亲自作盟主了。”许德泰点了点头,王绩笑道:“正当如此。”卫士们搬开了第一道鹿角,许德泰牵马进了寨门,卫士们才又搬开第二道鹿角木桩。

中军帐幕布置得很简单,只是显得格外整洁,马鞍,刀剑,弓弩,图籍各自整齐地摆着。韩凝霜正拿着在一张半尺宽的辽东道地图在看,有七八位汉军将领在里面,相互从眼中都看出喜悦兴奋之意。来到黄龙府这十几天来,虽然表面平静,他们和韩大先生暗斗不休,今日终于一决胜负,令大小姐亲自掌摄了盟主之位。

章48 驱马还贵乡-3

自从前代韩氏家主被辽国设伏击杀后,汉军群龙无首已久。望着韩凝霜的身影,老将吕奎的眼中有些模糊,十几年光阴过去,护送着故主遗孤杀出一条血路的兄弟,如今大都在黄泉地府相候。吕奎强行压下心头唏嘘,和进来的许德泰交换了个眼色,又对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盟主,夏国使者到了。”

韩凝霜放下地图,右手一伸道:“赵将军先坐。”她看了看左右,微笑道:“凝霜寓居夏国之时,赵将军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早欲和将军相识,可惜总是没有机缘。总算天从人愿,让赵将军来助我汉军成就功业,救百万汉民脱出苦海。”她微微笑着,汉军将领也笑了起来,军帐里的气氛充满了善意。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赵行德纵然责怪汉军瞒着他便布置好了拥立盟主的计划,气也发不出来,拱手笑道:“赵某不过一介匹夫,韩盟主言重了。”他又对帐中其它几个汉军将领拱了拱手。

韩凝霜目光微微闪动,笑道:“舟山先生曾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的便是赵将军这样的好汉。”

吕奎大声赞道:“好一个匹夫有责,说这句话的好汉在哪里?我们且去拉他来入伙。”舟山先生是谁,汉军将领们都是不知,却感到极为振奋。许德泰微微一笑,打趣道:“这舟山先生是个大圣人,不过规矩多得很,他要上了山,只怕兄弟们要跑一大半。”

吕奎眉毛一拧,骂道:“那个兔崽子胆敢临阵脱逃,我斩了他祭旗。立起规矩来,正好和辽国大干一场。若果真是大有本事的人,咱们可以让他做总军师。规矩多不怕,咱们又不是真的山匪草寇,散兵游勇。”

汉军虽然看似和上山落草的盗匪无异,但像吕奎这样的世袭将领,都有家传的兵书将略,还韩氏所授的节度使、防御使、将军之类职衔。他们极为看重自身的家世渊源,更对军纪废弛深恶痛绝。如今形势风起云涌,汉军若要扩大和经营地盘的话,便不得不和辽军金兵正面相抗。裹挟再多的百姓,若不能整合成令行禁止的强兵,都是乌合之众而已。

韩凝霜介绍道:“这位是吕奎老将军。”她敛了笑容,担心赵行德因为吕奎粗鲁不文而轻视慢待,又缓缓道,“当年高丽王背信弃义,将我韩氏族人百余口,交给契丹,家慈正好带着我探望外祖,因而侥幸逃脱了这一劫。辽国朝廷还在四处搜捕,便是吕将军和百多位叔叔伯伯,好多次保护凝霜从死里逃生。”

她说着说着,语带哽咽道:“我还记得,有一次契丹兵突然围了营地,吕将军将我护在身前突围,连换了三匹战马,脱险之后,我毫发无伤,吕将军却血染征衣,受伤三十多处。后来契丹朝廷搜捕得厉害,吕将军才不得不派人将我送到南面。这些年来,辽东的大局,也多仰仗吕老将军和各位将军一起苦苦撑持。”她说完站起身来,向吕奎等其他几位坚持辽东的将军深施一礼。

赵行德点了点头道:“我辽东一隅,汉人便有百万之众,其中如果多些吕将军这样的好汉,各位将军取贤任能,大家齐心合力,必定能打败契丹和女真。”

吕奎心绪激荡之下,魁梧的身材微微抖动,颤声道:“老将数代跟随韩氏,这些所做的事情,都是些本分而已,难得盟主记得如此清楚。大小姐是韩家唯一的血脉,当年契丹人搜捕又急,老将护佑不周,让大小姐受了许多惊吓。最后万不得以,才不得不将大小姐送到夏国暂避。”那个七岁大的小女孩绑在马鞍前面,一路冲了二十余里方才脱困,韩凝霜被绳索所勒,又受了颠簸,昏死过去,刚刚醒来,不但没有哭闹,反而极为关切地过问自己的伤势。回想起当年,吕奎不禁老泪纵横。此次得知韩凝霜准备亲自统帅汉军,他原本是反对的,不愿她再受着兵战凶危,颠沛流离之苦,可是韩凝霜执意如此,吕奎也只能全力相助。

韩凝霜沉声道:“众位将军的担心,我也知道。我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被契丹人所杀,却没有一个因为贪生怕死,离开辽东故土,躲起来太平日子。刚才所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凝霜虽然身为女子,却也担得起这份责任。这一趟回来,只要没有打败契丹人,我韩凝霜就不会再离开辽东故土。宁可昂首就死,绝不忍辱偷生。”

汉军将领被她的凛然所感,许德泰大声道:“我等愿追随盟主,建功立业!”吕奎则抱拳道:“老将拼了性命,也要保护大小姐安危。”还有人吼“打败契丹!”“誓扫胡虏!”

韩凝霜待帐中再次安静下来,方才对赵行德道:“赵将军看到了,我们缺粮饷军械,就是不缺豪杰!”她指着一员脸色冷峻的将领道:“这位是驻兵铜州寨的熊人岳将军。就在两月前,熊将军还攻破了辽国析木县营寨,斩首四百,救回百姓三千余人。”

熊人岳人如其名,身形魁梧,生得虎背熊腰,满脸粗短胡须,对赵行德咧嘴一笑,抱拳道:“听说赵将军箭术了得,什么时候切磋一下。”赵行德微笑拱手还礼。

“这位是驻兵辰州水寨的张六哥将军,张将军善水战,他神出鬼没,契丹人不得不禁海以应对。”得韩凝霜一言嘉许,张六哥脸上微现得意之色,朝赵行德拱了拱手。

“这位是驻兵柳河的高伯龙将军,高将军麾下五百铁甲兵,精锐不下于金国铁浮图......”高伯龙谦道:“全赖接济粮草军械不断,高某才能为大小姐练此强兵,以待今日。”

韩凝霜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介绍道:“这位是咸平忽土寨的薛从效将军,薛将军胆魄过人,曾赤手与猛虎相搏斗......,”“这位是驻兵宜民寨的刘敞将军,刘将军部属皆是敢战的精锐,契丹人没有数百骑兵一起出动,不敢靠近他们寨子......”“这位是驻兵婆卢买山寨的杨士廉将军,杨将军麾下有八百骑兵......”“这位是为我统帅卫士的王玄素将军。”

赵行德一一与这些汉军将领拱手相见,这些汉军将领对他也颇为善意。他们早从许德泰那里知晓,是这个赵德看出契丹和女真陷于争斗,无暇他顾,建议汉军裹挟百姓以壮大自己的势力,短短数月,各部汉军都都尝到了不小的甜头。刚才赵行德又挺身而出,破坏了韩大先生企图收服汉军将领的计划,令这些韩凝霜的心腹将领对他更多了一份好感。

韩凝霜微微笑道:“这次请赵将军屈驾过来,是请赵将军一起商量汉军集中整编之事。”她点了点头,王玄素展开地图,指着那些标注了汉军山寨的地方,沉声道:“我辽东汉军号称四十八寨,其实大小寨子加起来,恐怕有一百多处不止。俗话说,狡兔三窟,从前我们要躲避辽兵的追剿,总是想着藏身的地方越多越好,甚至是兵马分得越散,就越不容易被契丹人一网打尽。可是,合则力强,分则力弱,这兵马分得太散之后,我们也只能小打小闹,根本无力和契丹人正面相抗。”

赵行德第一次看到这张地图,汉军寨子的分布,星星点点地几乎遍布整个辽东的,估计小股只有几十,大股不过两三千兵马,确实不足以对有备而来的契丹或女真军队形成威胁。见王玄素已经标示出来契丹、女真驻军的大致位置,赵行德暗道,汉军若不是有一张细作网络,绝对刺探不出来这些东西,看来护国府决定和汉军合作,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在辽东这片各族混杂的地方,要从头建立根基,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他点了点头,继续听王玄素讲解整编集中汉军的计划:“现在辽东情势,金国占据着黄龙府和宁江州这一片,辽国则重兵把守辽阳和沈州。两虎相争,我们当暂避其锋芒。现在辽国和金国重兵对垒在通州、咸平、沈州这一带,在契丹和女真大股兵马的威胁下,这些地方的汉寨也没有多大的发展的余地,应当把兵马全部向南转移,向开州一带集中,背靠太白山和鸭绿江,将这里残存的契丹势力彻底清除掉,收服周围的部族,再徐徐向西向南发展势力,这里是辽东汉人最集中的地方,也是渤海人的故地,生蛮夷部落也最少。这里百姓习惯我们汉人的制度,只要我们展示出实力,很容易就能控制这一片地方。”

王玄素所划的那一片,正是王亨直立寨的地方,将三阴寨也包含了进去。赵行德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又微微眯了起来,却听王玄素沉吟道,“辽国大部分兵马都从这一带收缩回去,金国又没有嫡系的猛安谋克在那边,现在对这一片最感兴趣的,恐怕是鸭绿江女真部落,还有高丽国。”当他提及高丽国的时候,韩凝霜的眼眸里迸发出一丝仇恨的光芒。

章48 驱马还贵乡-4

“我军这几个月来裹挟百姓,正兵增加到三万余人,其中原有六千多人,都是多年打熬下来的老卒。除了少数军队留守寨子外,大部分都开拔到开州以南,集中整编为前后中左右五军。”

赵行德看着地图上数条由北向南的行军路线,各山寨的汉军宛如涓涓细流汇成江河一般,最后汇集在镇海府—开州——渌州的一线狭长地带,这一带本身是白山的余脉,西南面朝大海,河叉渔港遍布,再加上原有张六哥水军策应,随时可以得到来自夏国和宋国的物资,东南面是鸭绿江女真部落,过了鸭绿江,便是高丽国。自从金国兴起以来,高丽国一直企图收服鸭绿江女真各部,将国境从定州、宣德、元兴三关往北推到鸭绿江。在高丽的威胁下,鸭绿江女真各部不得不寻找盟友,同样弱小而相邻的汉军营寨,就成了一些鸭绿江女真部首领理想的盟友,另一些部落首领眼中理想的猎物。

“开州寨王亨直将军一直在经营这块地方,我军向南集中的两万余正兵,加上随军的眷属和裹挟百姓,这一带骤然多了数十万军民。鸭绿江女真部恐怕有些想法,对付他们,不外乎以兵威之,以利诱之,在分而治之。”王玄素将木棍从就鸭绿江往北滑动,指向女真金国,“这里的生女真部落一直和完颜部落联络结盟的事情,但他们与金国虽然都是女真人,但相互间既陌生又怀有敌意,就像南面的夏国和宋国一样。对付这鸭绿江女真,须得拿捏住火候,平常不妨示弱,免得把它们一步步逼得和金国结盟,一旦开战,则以骑兵隔绝女真各部南北交通,集结大军向南横扫各部,迅速粉碎对我军怀有敌意的部落。到时候,就算金国想插手,也来不及了。战事平定后,也不得不接受我们占据鸭绿江南北的事实。”

王玄素接着讲解了各寨汉军如何集中,号令如何统一,沿途粮草的供应,敌军分布,到达后的驻地等事情。韩凝霜一直静听,许德泰等汉军将领偶尔出言质疑。赵行德的暗道,这王玄素统帅韩凝霜的卫士,他所做的行军计划极为妥帖,又似行军司马的角色,在军中是一等一的重要人物。

“适才他以夏国和宋国作比,竟似曾经用心考虑过南面的局势,难道还有逐鹿中原的打算?想不到弱小的汉军里面,还有此等人物。”赵行德心念微动,又听许德泰笑道:“王将军这番运筹帷幄,各处环环相扣,相互照应已经极为仔细了。原来担心有些寨子对集中整编阳奉阴违,大小姐定下了欲擒故纵之计,放任韩况到处煽风点火,我们暗暗观察,有些心怀叵测之徒便自己跳了出来。”

韩凝霜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大伯若是当真与我辽东汉军着想,这盟主之位,让他来坐也无妨,可惜他投靠了金国,妄图以我汉军兄弟,做他自己的进身之阶,我便断难相容。只能将计就计,任他他粉墨登场,引出那些不忠不义之徒。”事到如今,她仍然称呼韩大先生为“大伯”。

韩凝霜还记得,当年韩家嫡系子弟几乎被契丹人一网打尽的消息,还是三十余岁的韩况过来告诉她的,那双布满了厚茧的手,抚摸在吓得哭都哭不出来的小女孩头上,笨拙地安慰道:“别害怕,大伯绝不容坏人伤你。”这温厚的声音至今仍然在耳边。韩凝霜的母亲不识字,只能教她从五岁开始骑羊,用小弓射箭。汉字汉书都是韩大先生教的,因为这个缘故,韩凝霜的启蒙读物,是《孙子兵法》,而不是《女诫》。她每天卯时便起,先洗漱读书,然后练武射箭一个时辰,都是从那时起留下来的习惯。

虽然借韩大先生试探出了汉军中的动摇之人,她却丝毫没有得意的感觉,反而从心底涌起一丝黯然。当年汉军能够横扫辽东,令群胡俯首,靠的便是赴大义而不惜身,军纪森严,上下一心,将领们朝闻命而夕就道,士卒们效死疆場。如今兵马未动,韩大先生替女真人一番拉拢,便有八个大寨的首领死心塌地跟了他,还有二十几寨的首领心存观望,实是令人心寒,所以她才不得不下决心清理门户。

这几十年来,辽东汉军隐忍雌伏,散居各处山寨,保存实力的同时,也姑息养奸,在内部滋生了一批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徒。如今要谋干大事,将原来的散兵游勇凝聚成一支真正的军队,就必须先把内部动摇不定之徒剔除出去,以免这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许德泰指着地图上做了标记的八个山寨,用轻蔑的语气道:“若要各寨对集中整编的遵凛无误,便要先除掉这些忘恩负义鼠辈,杀鸡儆猴,这些动摇不定的墙头草,才知道,汉军是谁做主!”

吕奎拍了拍大腿,笑道:“可惜不是冬天,不然,让这帮家伙都‘放响屁’。”众汉将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放响屁’乃是汉军处置内奸的一种刑罚,因为山中严冬极冷,而汉军又缺衣甲,便将内奸脱得精光,用绳子牢牢绑在树上,临走时在他肚子上踹上一脚,听一个响屁,这人放出了热气儿,不一会儿便冻成了冰棍。这里冬天苦寒,一旦寨子被毁,就算逃了出去,也只有冻饿而死一途,所以辽东汉军最恨的便是内奸和叛贼,一旦发现动摇不定的,下手处决也极为狠辣。

张六哥却面带忧色道:“现在时候非常,无论是契丹,还是女真,甚至高丽人,都会想方设法地拉拢这些心志不坚之徒。如果我们下手太狠的话,会不会将这些人中间的推倒女真人那边去?”他所担心的,乃是汉军各寨已经数十年独立山头,有的寨子要其舍下几十年的基业,向南集中整编,必然有心生不满的,这时候,再以雷霆手段清除某些怀有二心的汉寨首领,只怕会更加激起某些人的不满,甚至干脆撕破脸皮,不再奉韩凝霜的号令。

熊人岳双手拄着长刀,愤愤道:“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出了一个奸贼,害死一个寨子!早些除掉,早些省事!”汉军各寨势力单薄,之所以能在辽东生存下来,靠的是鲜卑、太白等群山的隐藏。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出现过一两个内奸向契丹人出卖了寨子的位置,结果整个寨子都被辽军荡平的事情。

薛从效紧紧握着拳头,重重地点头,恨恨道:“这些家伙不早点除掉,将来必坏了我们大事。”他脸色阴沉,当初薛家乃是汉军在地方的一户暗桩,结果一名叛贼出首向辽国所告密,致使他全家被辽国朝廷捕获,仅仅年纪幼小的薛从效一人从狗洞里逃了出去,父母亲族皆受尽酷刑而死。

赵行德面色凝重,觉得张六哥担心不无道理,以如此激烈的手段整合汉军,是否会恰得其反,导致汉军内部离心离德。但这是汉军内部清理门户之事,韩凝霜请他来旁听,不过是以示坦诚相待。他一个客卿身份,若是强行干预的话,未免就有些过界了。所以赵行德只能对张六哥点了点头,却不能出言支持。

其它将领都主张解决死心塌地投靠金国的汉寨。对这兄弟相残的事情,张六哥眼中闪过一丝苦楚,也就没再说话。汉军内部一场大清洗不堪避免。今夜之后,不知多少人要人头落地。接着许德泰等汉军将领开始商量如何设伏袭杀这些汉军中的叛徒,一边发动这些山寨中埋伏的暗桩,再以忠于韩凝霜的将领取而代之,如何清洗叛徒山寨中的党羽。

韩凝霜并没有参与这些具体的讨论,除了关注正在发言的将领外,不时打量着坐在一边的赵行德。此次邀请他参加密会,不仅仅是弥补前段时间许多布置将他蒙在鼓里,更是向夏国展示韩氏对于汉军各部的控制能力。那些不服韩氏号令的寨子首领,很快也会意识到这一点。韩氏隐秘了数十年的布置和暗桩,就是为了应付今日这种形势。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不知何方飞来的鸽子降落在鸭子河上游的鸡鸣寨。鸡鸣寨的大当家月余之前南下黄龙府,参加汉军会盟去了。现在寨子里虽然是俞二当家掌管着,但兄弟们都更服最讲义气的刘三当家。

三当家刘擒虎剪下鸽子腿上绑着的红麦秆,随后拿来一本《唐绝句百首》。对照着《唐绝句百首》将纸条展开读完后,刘擒虎沉默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将这纸条揉成团吞进肚子里。他这些动作都极为小心,和与平常粗豪勇猛的样子大相径庭。若是有人看见这幅景象,估计会惊得跌倒在地上。刘擒虎能舞动重达百余斤的大刀,生就一副粗豪无脑的模样。但他实在是个最为小心谨慎不过的人,这一本唐诗一直都放在刘擒虎的房间,大家都以为刘三当家不识字的,摆一本唐诗只不过装样子。

章48 驱马还贵乡-5

刘擒虎能舞动重达百余斤的大刀,生就一副粗豪无脑的模样。但他实在是个最为小心谨慎不过的人,这一本唐诗一直都放在刘擒虎的房间,大家都以为刘三当家不识字的,摆一本唐诗只不过装样子。

两天后,刘擒虎出寨行猎,杀了五头鹿。当晚寨中大摆鹿肉宴,酒水里掺了麻药,将大当家心腹三十多人尽数擒拿。绑缚的汉军兄弟圆睁双眼,个个怒骂不休,没有开口告饶的。鸡鸣寨是位置最北的汉寨,这里无论是数代汉军的后裔,还是新入伙的兄弟,早将性命置之度外,只是死在自己人手上,不免都愤懑不已。

刘擒虎的父亲原来是鸡鸣寨的寨主,二十年前和女真部落的冲突中丧生,鸡鸣寨现在是俞氏兄弟做主,二当家俞冲双手被反剪着,一边挣扎,一边骂道:“姓刘的,你这卖主求荣的畜生!背叛山寨的奸人!大当家回山,必不放过你!”他双脚连蹬,将桌案也掀翻了,酒水烤肉泼得到处都是。

刘擒虎冷冷道:“俞迈投靠金国,我是奉韩大小姐之命清理门户。你等皆是叛逆党羽!”他这话一出,除了二当家俞冲等几人外,其他人脸色大变。被绑在地上的兄弟,有的刚才还气势汹汹,现在却委顿在地,有的拼命大喊道:“冤枉啊!我们没有投靠金国!”“刘当家的明察!”“我不过是尽心为寨子办事而已,并非俞氏叛逆的亲信!”

刘擒虎面寒似铁,沉声道:“有什么冤屈,黄泉路上向列祖列宗去说,都拉下去砍了。”

俞冲却仍嘴硬大骂道:“姓刘的,算你狠,这鸭子河周围便好驻着几个猛安兵马,大兵杀来,将你全家杀得一个不留!”不光他骂个不休,其他十几个汉军见求生无望,也开始骂起来,有的喊道:“大当家带着女真人杀回来,你们后悔就晚了!”有的高喊:“二十年后老子又是条好汉,先杀你姓刘的全家,再杀契丹人!”“冤枉啊!三当家,让我和契丹人拼死算了!我不服啊!”其他人则是面色惨然,一直到死都是稀里糊涂的样子。

不多时,三十多颗人头砍了下来,寨子里七百多兄弟都是心惊肉跳。刘擒虎暗叹一声,嘱咐道:“依例罪不及家人,先把叛逆的家人都看押起来。全寨准备奉命南下,这回汉军要在辽东大干一场。”

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其他好几处山寨中,忠于韩氏的心腹部将夺得六处山寨,另外两处被挫败,加起来死伤了好几百人。在金国和韩大先生都不知情的时候,这些消息通过鸽子禀报到韩凝霜这里。

韩凝霜面色平静,眼眸里却有微光闪动。这数百汉军兄弟,没有死在和胡虏交兵的战场,却先丧生于手足相残之中,不免令人感慨。在清理门户的军令中,她不顾许德泰和王玄素的劝谏,加了“罪不及家人”这条,也不是是对是错。韩凝霜轻轻叹了口气,合上那张小小帛书,沉声道:“叛逆的八处家寨子,我们已经夺回六处,另外两家虽然暂时还未得手,但已经翻不起多大的风浪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面前的赵行德,低声道:“共斩杀叛逆四百五十七人,另外拘禁了叛逆的家人一千多人,还请赵将军禀报大将军府和护国府。”

赵行德点了点头,道:“慈不掌兵,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小姐不要过于自责。”

外面传来汉军士卒操练的呼喝声,帐幕里空气却是静静的,韩凝霜默然片刻,抬起头,自嘲般笑了一笑,道:“赵将军要笑我妇人之仁吧,人已经杀了,人头也不会再长出来。”

数日来,每次收到汉军寨子传来的消息,她心中就笼上一层阴霾,毫无疑问,这次清洗当中必然冤杀不少好汉,可是,各山寨孤悬在外,马上又要长途行军,若有心存侥幸,有个差池,则悔之晚矣。许德泰和王玄素都主张斩草除根,除了叛逆,连同叛逆的亲属,也一起除掉。而韩氏心腹部将失败的那两处寨子,敌人确实也是这么做了。两军交兵没有一念之仁,这里不是歌舞升平的中原,士大夫得罪了皇帝只不过流放到偏僻地方做官。无论是女真人、契丹、渤海人、还是汉人,无论是部族之间还是部族内部的争斗,都是会把对方斩尽杀绝的。

阳光从桦树皮的缝隙里透了进来,投射在帐幕里,不少灰尘随着细微的气流上下起伏。在乱世中,人的性命,便仿佛这尘埃一样。

韩凝霜努力将这些不合时宜的思绪从脑中赶了出去,缓缓道:“汉军两万多士卒,十几万百姓移寨向南,路上还好,到达之后已经误了农时,我们会尽力种些东西,采集打猎,不过这十几万人的粮草,至少还缺三十万石,恐怕还要贵国运粮食过来接济。”

赵行德点点头,沉声道:“我会尽力安排,韩大小姐也知道,夏国离这里遥远,粮食从海上过来,都是从宋国的港口出发,有些情势,并不是我们能够完全控制的。”离开凤凰山之前,夏国的火炮和第一批粮草都还没有运到,因此,赵行德有些不确定的语气。

韩凝霜的眉毛顿时皱了起来。“赵将军,这不是‘尽力安排’的问题,我们要确保有粮草,”她缓了缓语气,眼中多了些求恳的意味,道:“否则饿死的人,恐怕要多上好多倍。”

赵行德面露难色,犹豫道:“我会尽力。”

“不是尽力,要保证!”韩凝霜加重了语气,她不顾夏国使者脸色难看,沉声道:“若是你的粮草不济,我就向金国借粮。”

赵行德脸色一变,沉声道:“这绝对不行!”他顿了一顿,劝道,“汉军已经和女真人纠葛不清,再要借粮,只怕是要为虎作伥。”赵行德脸色不豫道,“女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非我族类?”韩凝霜脸上浮现出讽刺的笑容,“恐怕中原人看辽东汉儿,也是非我族类吧?”她沉声道,“汉军的仇敌是契丹人,夏国不准我们和金国结盟,我们照做了,但总不能让十几万父老在冬天白白饿死,所以你最好保证,到时候我们有足够的粮草过冬,若是不然,就算我愿意和夏国合作,我的部下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部属亲族一个个都饿死。皇帝不差饿兵,谁给他们粮草,他们就为谁打仗!赵将军,到时候我也只能‘尽力’约束而已。”

赵行德心下愠怒,沉声道:“我会全力安排,确保海上的粮草。”

韩凝霜微笑道:“元直先生仁义之名播于四方,凝霜先代十几万汉军父老谢过了。”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这十几天来,二人合作与金国谈结盟的事情。汉军与金国划定地盘,双方结盟抗辽,互不攻击。韩凝霜细细观察,便发现赵行德虽然见识过人,但城府却不甚深,甚至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天知道他为何对女真部族有如此大的敌意,又极其不能容忍汉军与金国合作。韩凝霜曾经周游夏国和宋国,也曾探听过许多两国权贵对辽东形势的看法,没有一人像赵行德这么顾忌女真金国的,除了宋国在大力援助完颜部落外,夏国也有大臣提议利用女真东西夹击辽国。其实韩家除了辽东汉军外,还控制着庞大的商队,经过百多年的积累,在夏国和宋国都根深蒂固,汉军自己也能宋国买到一部分粮食。既然赵行德有此执念,韩凝霜也不介意为汉军从中榨取到最大的好处。

赵行德起身告辞后,韩凝霜才轻轻叹了口气,想必这位赵元直,对自己印象已经恶劣到无以复加了吧。汉军和金国的盟约不日便会谈妥,她也将动身南下,王亨直建寨于开州,将是汉军帅府所在。卫士来报,完颜美妮来访,韩凝霜便让王绩带她到自己的寝帐。她自己也移步到寝帐里等着,整座车营,只有这里带着点脂粉气,她对着铜镜随手理了理鬓发,这些天忙于军务,也没怎么梳妆。

没过多久,完颜美妮便掀开帐门进来,笑道:“美妮,姑姑从宁江州来了,说要见你呢,快跟我去吧。”完颜美妮是完颜阿骨打的九公主,骑马射箭比一般的勇士还好,平素最得宠爱,但女真人立国不久,尊卑并不分明。韩凝霜从小便是住在完颜部落的,和完颜美妮一起骑马射箭,相交极深,姑姑从宁江过来,说起要见韩凝霜,完颜美妮便亲自过来找她。

韩凝霜脸色微变,强忍住心头汹涌,强作笑容道:“多谢你啦,美妮妈妈她......帐幕立在何处?”她随手将梳子放在镜前,站起身来,完颜美妮笑道:“就在这庄园里啊,快走。”连坐也没坐,便拉着韩凝霜出了寝帐,韩凝霜匆匆跟王玄素交代了一句,完颜美妮在旁边叽叽喳喳道:“真羡慕啊,我也好想带兵马杀敌,父皇却听了外人胡说八道,说女人家不能打仗。我就是不服,从九天女开始,部落世世代代的女人都能杀敌,姑姑也有自己的猛安呢。”

注:辽金时称松花江为鸭子河,亦称混同江。

章48 驱马还贵乡-6

韩凝霜匆匆跟王玄素交代了一句,完颜美妮在旁边叽叽喳喳道:“真羡慕啊,我也好想带兵马杀敌,父皇却听了外人胡说八道,说女人家不能打仗。我就是不服,从九天女开始,部落世世代代的女人都能杀敌,姑姑也有自己的猛安呢。”

完颜美妮是独自前来,韩凝霜却带了二十骑卫士,更让她艳羡不已,一路上不停地说要向父皇要猛安,韩凝霜也不置可否,二人正有一句没一句,便来到一圈营帐旁边。中心位置的营帐稍稍比旁的女真帐幕大些,新剥的桦树皮散发出熟悉的香味。韩凝霜只觉鼻端发酸,她强忍住泪水,让卫士们在外等候,自己和完颜美妮弯腰钻进了帐幕。

帐篷里显得安静而明亮,阳光从帐篷顶部的天窗照进来。一个五十余岁的妇人坐在一块麋鹿皮上面,面前一块磨光了的鹿皮上摊开着针线,鱼皮,铁环,小刀,珍珠等物。她抬起头来,她的头发从前乌黑得好像黑色的丝绸,现在却有些花白颜色,只是辫子上仍然扎着玉色的海贝,脸上满是深而细密的皱纹,更显得眼眶深陷下去,从前好似天上星星般闪闪发亮的眼眸,现在已经浑浊不清。她曾经宛如新月般银辉四射,是部落最美丽的女子,完颜阿骨打唯一的妹妹,完颜美妮的姑姑乌雅忍。

“美妮,我的乖女儿。”乌雅忍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韩凝霜和完颜美妮忙走过去将她扶住,完颜美妮见她伤感,故意撅着嘴道:“姑姑,你说的是哪个美妮呢?”韩凝霜眼圈微红,哽咽道:“美妮妈妈。”

隐藏在完颜部落的时候,韩凝霜和完颜美妮用一样的名字,外人总是把这两个小姑娘弄混。这是韩氏余部效法赵氏门客程婴的故智,为防范辽国朝廷探知韩凝霜的下落而故意为之。在原先的部落里,除了生孩子以后,女人和男人没什么两样,所有的部落都不愿意白白将女人嫁出去,也不能嫁给同姓的人,于是部落里就有些独自带着孩子的女人。完颜乌雅忍从小姑娘开始就和哥哥们一起射箭打仗,既没有出嫁,也没有孩子。韩凝霜的母亲不在了以后,寄养在完颜部落的韩凝霜和完颜美妮就好像她的两个孩子一样,族人们把完颜乌雅忍叫做“美妮妈妈”。

“美妮,我正在给你做衣服。”完颜乌雅忍指着面前做了一半的衣服。这是件腰间束紧的长裙,领口和袖口上已经缝了几粒贵重浑圆的彩色珍珠,长袍的背面绣得有汉人喜欢的凤凰和云纹图案。完颜美妮嗔道:“姑姑,我才是美妮。”看着那些稀罕的珍珠,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摇着乌雅忍的手道:“我才是,我才是。”见完颜乌雅忍只顾拉看着韩凝霜的手,似乎完全不理会她,完颜美妮又改口道:“我不和凝霜抢了,你也给我做件衣服吧,好姑姑,姑奶奶。”

完颜乌雅忍颇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凝霜,道:“有什么好争的。兀术要向美妮提亲了,我给她做件漂亮的衣服好嫁人啊。”完颜美妮眼中闪过一丝喜意,笑道:“真的吗,凝霜要做我嫂子了么?”她摇了摇头,疑惑道:“可她是族的姐妹啊,怎么能嫁给四哥。”“凝霜是姓韩的,对不对?”完颜乌雅忍眼含着笑意,屈起两指敲了一下完颜美妮的额头道,“叫你四哥听见了,他非把你嫁到混同江北面的野女真部落去。”

完颜美妮眉毛一拧,不依道:“他要敢这样,我拿刀子跟他拼命。”她两手抓着韩凝霜的肩膀,笑道:“凝霜,兀术最坏了,你也不要答应他,至少......”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让他拿五百匹马,再加五百头牛来换。”

韩凝霜推了她一把,嗔道:“你才换牛换马,我不会答应兀术的,满意了吧,美妮?”说完她看了乌雅忍一眼,眼神却是无比认真的。完颜乌雅忍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再劝说她,低头拾起针线,一边哼着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旧歌谣,一边继续缝着手里这件鱼皮长裙。随着女真部落和南面通商,许多贵族都习惯穿着布匹丝绸,而贫苦的人家往往没有这么的讲究的缝法和材料,这般手工精致的鱼皮长裙越来越少见了,所以完颜美妮才会眼馋乌雅忍姑姑给韩凝霜做的好衣裙。

两个女孩子笑了一阵,低头拿起东西,一边跟着哼歌,一边帮完颜乌雅忍打下手。只是两人都是心不在焉的,这完颜部落独有的缝衣手艺,只怕今后便要失传了。

“美妮妈妈,过不了几天,我就要离开这里,我要为我的族人要和契丹人打仗了。”

“我的美妮长大了......”“好姑姑,我才是美妮啊。”悠悠的歌声传出了来,隶属于完颜乌雅忍的亲兵小心翼翼地守在帐幕的外面。除了这周围百余骑金兵的营帐,乌雅忍的猛安都留在宁江州,为部落守着积储粮草的大仓库。

距这里不远的皇帝寨里,完颜宗弼满脸地愤懑道:“为什么不能把凝霜留下来,她是汉军盟主,只要她留下来,汉军要么就听命于我们,要么就群龙无首,父皇,我不是只为自己啊。”

看着儿子摊开双手,一副胸怀坦荡的样子,完颜阿骨打笑道:“凝霜是个好姑娘,我已经让你姑姑劝说她了。”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口气一转,道,“可是如果她不愿意的话,我们不能强行把她留下,过去不行,将来也不行。”他的语气格外的肯定。

完颜宗弼胸口一股气冲头顶,大声问道:“为什么不行?”

“因为要守信用。”完颜阿骨打脸色微黯,沉声道。

“可是我们和汉军的盟约还没有签。”完颜宗弼沉声道,“把凝霜留下来,不算我们失信。她是汉人的首领,她在我们手里的话,辽东的汉人都会归顺我们的。”

“这不是一回事。”完颜阿骨打声音有些低,“如果凝霜是汉人的首领,她也会守信的,凝霜是不会和我们为敌的。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契丹人。”因为年事已高,他有些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显然不愿再讨论这件事情。父皇的固执和他的谋略在完颜部落里同样知名,完颜宗弼虽然脸色难看,仍然只有转身退了出去。

赵行德的营帐里,杜吹角秉道:“赵将军,韩大小姐派人过来通知,大家准备收拾行装,可能这几天汉军和金国的盟约谈妥,就要返回山寨了。”

“知道了。”赵行德沉声道,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地图。韩凝霜和奉她为盟主的汉军,可真是不是省油的灯啊。原先护国府设想是,援助汉军的同时,在辽东打下一根真正属于夏国的钉子。现在看来,夏军被安排的凤凰山恰好在汉军地盘的中间,稍稍偏北的位置,也就是说,一旦韩凝霜将汉军的大部分集中到太白山南面,鸭绿江畔这一带,夏国军队的东、西、南三面都会有汉军进驻,如果要发展势力的话,只能向北和女真人或者辽国人硬拼,或者和高丽军队接触。向南要得到来自海上的补给和援兵,也要经过其它汉军的防地。

“没有纵深,就算火炮运到了,也很难有作为吧。”赵行德自言自语道,“想不到,我献了裹挟百姓之计,汉军又把我军裹挟了进来。”夏国军队如果不想独自挑战辽军或者金兵,就只能和汉军协同作战了。龟缩在三阴寨里屯田也可以,那要承影营来辽东做什么?当人质么?赵行德深深吐了一口胸中的闷气,展开一张白纸,作为承影营军务的一部分,开始写对汉军的前沿观察军报。

这十几天来的见闻,虽然有汉军蓄意展示实力的成分,但赵行德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护国府和军情司都低估了汉军的实力,也低估了对方的野心。韩凝霜说汉军的可战之兵不过万余,其它都是在裹挟百姓中拣选的壮丁,可谁知道呢?汉军能够将强行将遍布辽东的散兵游勇移寨整编,至少并不是当初所想象的那种乌合之众。赵行德在前面的战斗已经见识过了,这些汉军至少比宋国军队更不怕死一些,如果他们有了比现在更好的盔甲和兵刃,适当的训练,在战争中会展现让人吃惊的潜力。“但是,他们究竟会为谁作战呢?”

赵行德卷上了地图,沉吟着走出帐幕,眯着眼睛观察周围的汉军。汉军们大都认识这位夏国来的赵将军,官阶高的和他拱手为礼,官阶低的也表示了相当的尊重。光从外表上看,辽东大部汉人都和胡人差别很小,像夏国军士这样一丝不苟地保留着中原发髻和衣冠的,是少数中的少数。不远处,两个汉军正在摔跤,因为无聊,许多人围成一圈,为他们下注。“他奶奶的,富贵险中求!”有人骂骂咧咧道。

赵行德正在发愣,忽然身后传来韩凝霜的声音:“赵将军,不压上一注么?”

章49 逢君听弦歌-1

赵行德正在发愣,身后传来韩凝霜的声音:“赵将军,不压上一注么?”

赵行德转过头去,韩凝霜正看过来,微笑道:“赵先生觉得,辽东的角抵,比开封府的相扑如何?”她上前一步,与赵行德并肩而立。韩凝霜微笑着点头示意,透过大树颤颤巍巍的枝丫,浮光掠影落在素色的窄袖儒衫上。

“各有千秋吧。”赵行德斟酌着答道。辽东的摔跤以倒地为负,虽然各出奇技,但往往长时间分不出胜负,甚至两人相持终日,欲倒地而不可得。而中原的相扑则以将对手推出狭窄的赛地为负,往往三招两式间便见了胜负。开封府的相扑尤其五彩纷呈,除了勇士相扑外,还有有小儿相扑、滑稽相扑等多种花样,最出名的妇人相扑手,甚至能吸引成千上万的看客。

韩凝霜将目光转到场中正在摔跤的汉军身上,这两人各出全力,时而合身相扑,时而盘旋相持,时而腿膝相击,搏斗了好一阵,两人都满头大汗,却丝毫不敢懈怠。旁边的汉军正看得津津有味,不少人还朝着场地里指指点点,议论和加油的声音此起彼伏,“勾他腿哟!”“踢,狠狠的踢!哎呦!”“摔他个屁股八瓣!”“搂腰,搂腰啊!”“哎呦,韩大.......盟主来了!”“参见盟主!”

不少汉军见韩大小姐和赵行德走来,纷纷见礼,两个摔跤的汉军也暂时停下来,一起扭头,手上却不放松,唯恐被对方趁势占了便宜,韩凝霜朝他们点头示意,笑着从囊中掏出一小锭金子放在那些下注中间,沉声道:“这是彩头,若不能打上一百余个回合,算不得好汉!”周围的汉军一起欢呼起来,那两名摔跤的汉军也打得更加卖力起来。

韩凝霜骄傲地看着麾下的勇士,周围的汉军都尊重地保持了一段距离。赵行德看了看左右,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恕在下直言,摔跤能打上一百余回合,辽东汉人却难以独力支撑几个回合。”

他面朝着摔跤场那边,眼角余光见韩凝霜容色微变,继续道,“若要择一盟友,远交近攻,夏国离辽东最远,必然不可能隔着大宋和辽国谋取辽东,对汉军所求亦最少。金国离汉军最近,女真人不过数十万,百万汉人与其毗邻,正所谓‘卧榻之侧’。现在两家结盟,不过是因为强敌契丹在侧而已,两边交情再深,又岂能容你们坐大。在下为辽东汉人计,大小姐既然决心与夏国结盟,坚守我们的盟约才是上策,若是朝秦暮楚的话,只怕多有不妥。”

韩凝霜眼眸中闪过一丝凛冽,看着正在摔跤汉军,低声道:“恰如将军所言,夏国远而金国近,即使和夏国结盟,粮草甲兵,仍是不足,缓急不足以为恃,如果触怒金国,则祸在眉睫,旦夕有败亡之忧。”场地中间一人伸出左脚,却没有绊倒对手,反而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场地边上的汉军都大声惊呼起来,幸好他搂住对方的腰,方才没有倒地。

韩凝霜和众人一样松了口气,缓缓道:“前番言语,若有冒犯之处,我向将军致歉。只是辽东父老确是乏粮,若是将老弱弃之不顾,则军心立时溃散。三十万石粮草并非虚数,若是春耕秋收,则大致可以过冬,但长途移寨误了农时,若没有这些粮草,一到了冬天,还是要饿死人的。到那时候,金国方面假如有合适的条件,我们也不得不考虑。”

“这是饮鸩止渴。”赵行德沉声道。

韩凝霜目光微黯,低声道,“若是从中原运粮过来,顺风的话,海船从登州出发,到辽东不过两天,从淮南出发,到辽东不过一月而已。海船一艘可运粮千石,三十万石粮食,并非不可能运到。沿着海岸行船,遇到大风时在海岛躲避,这条航线我们早就探查清楚,中间少数几个大港口虽然在宋国,但盘查得并不严,可以诈称运往高丽,将粮船队拆成几艘一队,掩人耳目。夏国既然是盟友,就应该全力帮我们渡过难关。”

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粮食之事,我会全力相助。但是汉军和女真金国结盟当有分寸,万万不可不可助纣为虐。”韩凝霜眉头微蹙,低声道:“真不知道你怎么如此敌视女真。”她语气里带着些嗔意,旋即觉得不妥,改口道,“就算远交近攻,金国和夏国也隔得太远了吧。”赵行德还未答话,她又自言自语道:“明白了,赵先生毕竟是关东人。”

赵行德一愣,没想到她想到这方面。旋即释然,这时代几乎所有人眼中,夏国和宋国,就像金国和辽国一样,根本就是水火不容的。故而韩凝霜看来,就算夏国借助金国打击和削弱宋国,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更不需要对金国的崛起如此紧张。

“还有件事,为了更好的合作,我需要保证三阴寨到粮船港口的通道。”赵行德沉声道,“我离开凤凰山已经有段时日,也不知那边安置了多少百姓,三阴寨附近已安置了百姓的地方,都由我营驻防了。”

韩凝霜一怔,旋即沉声道:“海上粮食到港,由我们汉军负责看管,你的军兵和百姓所消耗的部分,不在这三十万石粮草之内。”她沉默了片刻,低声又道,“我们只要进仓的粮草三十万石。前面加多少漂没,最后向护国府禀报多少,都随便你。”

这时那两名摔跤的汉军终于分出了胜负,其中一人吃了绊子,眼看身躯就要倒地,却趁着对手稍稍松口气的间隙,使了个花招抱着对方的腰,两人几乎同时倒在地上,但毕竟是对手先倒地了。站在周围的汉军,有的大声喝彩,有的大声的叹息。那得胜的汉军拿了彩头,朝着这边躬身致谢。

“那一言为定。”赵行德考虑了片刻,沉声道。

“赵将军果然痛快,”韩凝霜低声道,“一言为定。”

赵行德爽快地答应,反而让韩凝霜有些疑虑,她一边朝欢呼的汉军点头致意,一边再次斟酌利弊。赵行德开出的条件,无外乎利用汉军向南移寨需要时间,他的承影营可以就近多占土地百姓而已。虽然夏国国力强大,军士悍勇能战,但赵行德麾下多不过千人,就算扩充些地方,裹挟一些不知兵的百姓,仓促间恐怕也难以形成威胁。汉军的敌人,到底还是契丹,夏国毕竟太遥远了。

韩凝霜是汉军的首领,她所做的决定一旦失误,可能就再难挽回。赵行德身为夏国使者,却没有她这么多的顾虑,毕竟夏国离这里还很遥远。无论对夏国还是中原来说,辽东的战事绵延越久越好,对汉军的支持势在必行。韩凝霜不知道承影第四营将在月洋岛上设立补给港口,若是在那里扩建粮仓,将中原运抵的粮草储存在那里,就可以控制粮草到达的节奏,万一情势有变,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行德正待告辞回去谋划援助和扩充三阴寨的事情,韩凝霜道:“赵先生为汉军定下裹挟百姓之计,恐怕对中原和夏国来说,辽东人的血,流得越多越好吧。”赵行德心中一惊,有些尴尬,在这清澈明亮的眼眸面前,一切辩解似乎都是欲盖弥彰,却听韩凝霜低声道:“辽东是苦寒之地,不比中原那般富饶逸乐,辽东汉人该流的血,我们绝不会眨一眨眉头,只不过,好汉子当战死沙场,才不枉活一世。若是颠沛流离一番,最后冻饿而死,却没伤到敌人一根毫毛,未免太过可惜了。”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赵行德仍然立在原地,夕阳快要下山,晚风轻拂,满天的红霞如血。

三天后,汉军和金国的盟约订立,双方约定,除了互不攻击之外,哪一方攻下辽国的城寨,地方、人口、粮草和财富就归哪方所有。完成移寨整编后,汉军势力收缩到了东京道的南面,形成金在北,汉在南的格局。如果金国发动对辽国重镇沈州的攻击,汉军就一定要在南面出兵策应,而契丹如果攻打汉军,金国也要发兵牵制。汉军按照汉人制度,不改成猛安谋克,金国势力之内的汉军营寨仍然只奉韩氏的号令,但汉军将派使者长期驻在金国,在攻打契丹的时候协调汉军和金兵的行动。汉军保证不骚扰金国得到大宋援助的粮草和军械,为此,金兵可以通过汉军的地方到达港口,而汉军也可以出入金国境内,但都要预先告知,由对方派使者持令牌相伴随。

完颜宗弼还想加上一条,金国境内的汉人如果逃到汉军的地方,汉军有义务将这些逃人交回,就像契丹和大宋之间签订过的条约一样。韩凝霜以辽东战乱频繁,汉人流离失所难以分辨为由拒绝了。作为补偿,汉军保证不阻止南面的熟女真部落、鸭绿江女真部落与金国之间的联系。完颜宗弼考虑到反正汉军营寨南迁之后,金国境内的汉人势力也会极大的削弱,而他对韩凝霜还有求亲之意,也没有坚持交还逃奴的约条。

章49 逢君听弦歌-2

约条谈妥以后,汉军和金国两方祭天会盟。一匹黑色的骏马作为告天的祭祀后,是数百名完颜部落权贵和汉军将领在祭台四周围成一个大圈子,伴随着韵律十足的鼙鼓和摇铃声响,地位尊贵的萨满缓缓跳着各种有莫名象征的舞蹈,最后大家分享祭天后的各种食物。

赵行德端着酒杯,冷冷地看着这一盛大的表演。他身边散座着王玄素、许德泰的汉军将领,而杜吹角等人则因为身份不够而未能列席。韩凝霜被安排坐在上首,和汉军诸将隔着几个位置,在与完颜部落权贵叙谈之时,美眸不时看向这边,四目相投,赵行德体会到一丝无奈,心念微动。正在这时,韩大先生端着牛角杯过来,坐在行德的身旁,笑道:“听说赵将军不但箭术惊人,还是精通中原义理,这化外之地,最难碰到如此文武双全的英雄的人物,韩某敬你一杯。”

赵行德看了眼他身后的完颜宗弼,微笑着道:“过奖。”端起酒碗来,和他干了。韩大先生道:“痛快!”完颜宗弼又道:“听说赵先生是宋国人,我久慕中原文采风流,特意来敬一杯酒。”他说的客气,眼神却无善意,赵行德也举起酒杯和他喝了。这两人站在这里叙话,引起了旁边汉军将领的瞩目,不少人纷纷和韩大先生打招呼,上席的韩凝霜也看了过来。

韩大先生笑对完颜宗弼道:“四皇子此言差矣,中原虽然文明昌盛,但却因循守成,迂腐不堪,文恬武嬉,民不聊生。像赵将军出身南朝,却仕宦于夏国,正是良禽择木而栖,良辰择主而事。”他说话大声,旁边的许德泰和王玄素都听出他弦外之音,看了过来。

赵行德神色自若,笑道:“南朝的黄舟山先生曾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私产,像韩先生这样出仕于北国,却为中原百姓的福祉而忧心忡忡的,称得上是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了。”这作对的两人竟互相“吹捧”起来,其它汉军将领不觉奇怪,许德泰和王玄素相视一笑。在金国和宋国定立盟约之时,韩大先生曾以“一寸山河一寸金”为比,坚决反对将来当真把幽云十六州归还宋国,还一直劝说完颜阿骨打,只需假意和宋国结盟,松懈其戒心,击败辽国后,就立即挥师南下,直取中原。与其说他心忧天下,不如说觊觎已久。

韩大先生眉头一皱,狠狠盯了赵行德一眼,对完颜宗弼道:“南朝人有个毛病,开口闭口,都说某先生某夫子曾道如何如何,食古不化,圣人放个屁都是香的。韩某常常在想,那脑袋长来是想事的,还是长来背书的。”

完颜宗弼笑道:“身兼二用也说不定。”

赵行德含笑道:“在下斗胆,韩大先生却有些寡闻了。所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我听说近年来南朝新立了个理学社,其开宗明义,便以道理为重,而不拘泥于圣人所言。西人所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是也。”

韩大先生眼神微现凛冽,又有些疑惑,他虽然熟读汉书,也知道宋国理学社声势极大,毕竟不曾将理学社几个干将的著作一一找来拜读,赵行德这么信口编造理学社的宗旨,他也只能将信将疑,讥笑道:“这离经叛道之言,这些狂生信口胡说而已。”

赵行德暗笑他有叶公好龙之疾,沉声道:“道理者,运行于天地之间,虽然无形无声,可并非梦幻泡影,不能体察之物,只要以事实证之,以情度之,权衡轻重,多闻阙疑,自然能明辨真伪。比如《大学》有云,‘物有所主,事有所始,知先后而近于道矣。’这道理简单明白,告诉咱们凡事有轻重,有先后,有大小,勿要因小失大。若首要在多结盟友以抗强敌,却偏偏贪图小利,自相残杀,便是因小失大,有违道理。并不因为是圣人所言。所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是也。”

他这里越是口若悬河,旁边的汉军将领都大为佩服,暗道赵将军果然是大有本事。韩大先生脸色却越黑,耐着性子听赵行德教训完了以后,冷笑道:“没想到赵将军倒是饱读诗书,可惜这里是辽东,不是夏国学士府。我听说契丹人最忌夏国,赵将军倒要小心保重了,万一出了事情,夏国万里之遥,真是鞭长莫及。”

赵行德拱手笑道:“不劳韩大先生挂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大国之鞭,可及万里。末将便站在这里,与贵国携手抗辽。来,我敬各位。”他端起酒杯,韩大先生和完颜宗弼也只得端了起来,众汉军将领听他赞叹“强汉”,也大为高兴,乱哄哄端起酒杯,大家满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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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洋岛,太平湾,外面狂风大作,到处惊涛骇浪,这里却如其名,因为一圈高山的遮挡而显得风平浪静。岸边的滩涂上搭建了百多顶帐篷,经过长途的航行,即使这里只是一个荒岛,承影第四营的军士还是很愿意安稳地睡在大地上。打来的一点野味根本不够分的,营地里飘散着烤肉的香味,更让人食指大动。

围坐在火堆旁边,李四海笑道:“这才十几天,岛上的活物都打完了吧?”他毫不客气接过亲兵递上来的一整条兔腿,咬了一口,嘴里嚼着肉,笑道,“别忘了给船上当值的兄弟留点。”周围的军士一阵哄笑,有人嚷道:“昨天俺们值哨还是照例腌肉烧萝卜,可没有这般好野味嚼着。”百夫长陆庆之说道:“有肉吃就不错了,前几天看见第八营那些家伙,饿得跟猴儿似的。”

“就是就是,还想打他们一顿秋风呢,结果穷得跟叫花子一样。”“唉,这穷哈哈的地方吧,连个娘们儿也不好找,还是宋国好啊。”众军士又是一阵大笑。经历了近两个月枯燥的航行,最开心是莫过于发现第八营混得比自己更惨。想起第八营军士所说凤凰山寨限制口粮的情况,第四营的人嚼着又焦又硬的烤肉也更香了。

五条海船静静地停泊在不远处的海面上,船头船尾都悬着灯笼,照出一片波光粼粼,和天上明月清辉相映成趣。五条船里面有四艘都是普通商船,而另一艘则是有些特异,甲板下面左右各开了十几扇窗,平素关的严严实实,也不看不清虚实。这些炮窗后面,全都是数月前才装上去的火炮。

在二十天前到达后,他们先去鸭绿江口和第四营的人接头,然后将船上的军械和粮食卸下,然后才折返月洋岛,这里将是第四营来往辽东这片海域的主要港口,虽然早就看过军士描绘的全岛地形图,这些天李四海还是亲自将黑风山等制高点测量了一遍。哪处建造炮台,哪处建造清理船壳的船坞,哪处建造仓储库等等,他脑子里原有一番规划,上岛后则又详细印证了一番。

不管那些家伙现在混得如何惨淡,总是一方基业,好过第八营一年四季在海上漂着。李四海正出神间,身旁的百夫长王庚沉声道:“看辽东拉开这架势,第四营所谋不小呢。啧啧,也不知什么时候,咱们也能搞出一个大摊子来。只要二十条战船便是六百门重炮,单凭我们舟师就足以席卷东南了。”

承影第四营接收了战船后,训练了一个月不到,便匆忙出发,护送着四艘满载粮草军械的商船沿海北上。炮手们虽然生疏,但第四营的军士都是常年漂泊在海上的精悍水手,也不管甲板下面炮组如何操练,只把战船当做普通海船来升帆操舵。唯有炮手在洋面上试射了几次依序发炮的时候,巨大的后坐力震得船身吱吱嘎嘎直响,军士们方才体会到战船和普通海船的区别,除了油然而生的骄傲之外,每每在炮手演练之后,仔细将船身各处都检查一遍,生怕船身给震散架了。

行军司马吴迈翻了个白眼道:“你就吹吧。江面狭小,只要尖桩铁锁就能轻易拦住航道,人家几千条几万条火攻船把你团团围住,蚁多咬死象啊。再说,宋国又不不是没有火炮,只比我们沉重一些而已。”他看了一眼停泊在海面上那艘战船,叹道,“唯有这浩瀚大洋,才是我大夏水师的用武之地。”

“算了吧,听说就这条一开炮就吱嘎乱响的战船,还是陛下出内币三十万贯修造的。护国府说什么我们夏国地处内陆,修造大船纯属浪费民脂,还不如多挖点渠道。那帮吝啬的家伙,哪能这么痛快答应掏钱。”陆庆之喝了口黑刺团汤,咂了咂嘴,故意打趣道,“我不是说你啊,校尉。”

李四海伸了个懒腰道:“等战船造好了,咱们第四营也该扩充成军,放你们一个个都带一条船。”他顿了一顿,笑着骂道:“长着一张臭嘴就算了。”常年飘在海上,大家都是滚刀肉了,陆庆之被他骂了也不担心。

作者:昨天还是网络故障的原因断更了,今天两更补过,大约9点左右第一更,12点左右第二更。各位不好意思。

章49 逢君听弦歌-3

李四海伸了个懒腰道:“等战船造好了,咱们第四营也该扩充成军,放你们一个个都带一条船。”他顿了一顿,笑着骂道:“长着一张臭嘴就算了。”常年飘在海上,大家都是滚刀肉了,陆庆之被他骂了也不担心。

众军官一听都来了精神。因为夏国地处内陆,常年巡行海上的也就是承影第四营,将来若要打造战船扩充水师,第四营的人肯定大有前程。李四海官居校尉,消息要比普通军官多得多,平常航行的时候,他可不是这般嬉皮笑脸的样子,也不可能透露什么消息,只有在抛锚上陆的间隙,大家都心情愉快的时候,才是探听口风的机会。

吴迈问道:“李校尉可是听说了什么风声?”周围的军官和军士都满怀期冀地望着李四海。李四海微微一笑,低声道:“哪用什么风声,咱们刚刚接手这条船,还没怎么练呢,行军司就忙不迭派出来巡海了,就是要用战果来说服护国府拨钱造船。辽东战事非同小可,大家都要打精神来,让护国府知道水师除了护商之外,还是大有用处的。”

陆庆之笑道:“校尉,你是不是有五府的内幕消息?”李四海却翻了个白眼,作色道:“此乃本将神机妙算,行不行?”军官们表示不行,他却卖了个关子,只微笑不语,瞧着太平湾里停泊的那条战船,暗道,“可惜就算护国府同意,从选材放料开始,真正到水师成军,只怕要耗费十年不止。这造船的决断,可是万万不可再拖下去,不然,老子这辈子都看不到新船下水了。不过士气可鼓不可泄,这就不用跟你们这帮家伙说清楚。”他摇了摇头,又想到,“原先不知道第八营在辽东拉开这么大的场面,把港口悬在月洋岛,却是离辽东陆地嫌远了些,将来战事开始,我们战船难以迅速驰援。看来,除了这月洋岛港口作为主基地,还要再靠近大陆择多处港口作为战时停泊所用,才能方便建立军功。”

众人见此,也就无法追问,大家心里有数,反正有个盼头,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这趟支援辽东汉人的军务来,王庚叹道:“听说第八营已经招揽了将三万多百姓,壮丁好几千人,这个赵校尉可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难怪年纪刚刚三十,便能跻身护国府。如果这一大个摊子巩固下来的话,估计晋升将军不成问题吧。”

明摆着富贵险中求,对于第八营有可能取得的偌大军功,军士们还是流露出了羡慕之意。背井离乡,还不是三千里外觅封侯。刚才嘲讽第四营在辽东混得悲催,亦是夹杂了少许眼红之意。

陆庆之点了点头,笑道:“恐怕到那时候,军府会求着他接受将军吧。这山高皇帝远的。”开国朝以来,以军功封开国公的有几位,裂土封王的还没有。为了拿下万里之遥的辽东要地和数以万计军民的话,估计五府是会不吝王爵之赏的。他摇了摇头,咕哝道:“搞得老子都心慌慌的。”

吴迈沉吟道:“赵校尉估计不太好说话。听那些炮手说,这赵校尉生性寡淡,却炮术通神,又好立规矩,犯了军纪落到他手上便绝不容情。他们炮队的基本操典,全都是他亲手编写的。我看咱们还要依照好生操练才好,免得将来落在他手上,面子不好看。”现在第四营的军士只是水手,而按照行军司的规划,水手和炮手最好能够相互掌握对方的简单手艺,免得船上的人手调换不开。

众军官议论着,李四海却只低头沉吟,他脸上变幻了数次,经过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吟道:“第八营打得热闹,我们也不能干看着,总得捞点军功,你们说说看,打辽国哪里合适?”

李四海虽然没什么架子,在营里的威望却是极高,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刚才还乱七八糟说话的军官们都住了口,一个个做低头沉思状,当真称得上动如脱兔,静如处子了。这氛围从海吹胡侃转为严肃的军议,不过短短一瞬而已。

“大人觉得,攻下镇海府如何?据说辽国的船只大都在那里入港,拿下来了就肯定是场大胜。”陆庆之建议道。

李四海看了他一眼,道:“镇海府是辽国海防的重镇,光面向海边的城墙就有一百多里,背靠着辽国腹地,有源源不绝的援兵,我们五条船去攻打,恐怕跟挠痒痒差不多,就算侥幸拿下来,旋即失去,也没什么意义。”

吴迈沉声道:“打复州如何?军情司的消息说,复州一带有几千户熟女真,现在金国暴兴,这些女真人早就不安分了。咱们给他加把火。”

李四海摇了摇头,叹道:“女真人更要防着,莫要辛苦一场,为人做嫁。”

“那......”吴迈沉思片刻,又道,“那打苏州关吧,苏州两面临海,南面极易泊船出海,辽国人禁海,不准百姓在关南居住,所以那边都是无人之地,可以开垦的荒地估计有好几万亩,到时候让第八营的人带着百姓去屯田。辽国人水军薄弱,不可能从海上攻打,第八营带着壮丁把关墙一守,我们在海上发炮相助,女真便来了千军万马,也难以攻破,到时候军功肯定少不了我们的。”

吴迈身为行军司马,对战场的地势自然是了若指掌的,李四海听了他的介绍,眼神越来越亮,沉声道:“把地图拿来看看。”吴迈忙将身边常备的地图取出摊开,众军官将头凑在一起,仔细看过之后,对苏州关南面几乎和陆地割裂的半岛地势都赞叹不已,吴迈更指出了一处极好港口位置所在,李四海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们单独做不下来,吴迈随我准备上岸,和第八营一起谋划辽东干点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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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黑马歃血结盟之后,韩凝霜便带着随行卫士返回开州。赵行德与他们同路,一路上与汉军将领切磋武艺,讨论将略,倒也不觉得疲累。

这天恰逢一队金兵押解追回的奴婢经过,天上的太阳照着,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却仿佛在漆黑的暗夜之中的鬼魂,又仿佛失了魂魄的行尸走肉一般。沿若是部落征战,打败了的一方自然被没为奴隶,若不愿为屈服就只有拼死一战。辽国州县编户下面的汉儿百姓,大都没有部落,也没多少地方豪强能反抗金兵。结果辽人败走之后,女真金国便按照部落争斗的规矩,随性把被占州县的百姓强占为奴婢。又不断强行将流亡百姓纳入猛安谋克之中,或编为民,或卖为奴。好些百姓不甘心为人做牛做马,胆子大的就伺机逃跑,但一旦被捉回来,不但要受许多酷刑折磨,而且男的脸上、额头上被刺着“奴”字,女的则刺“婢”字,旁边打着主人家的记号。

这时夏国已经完全废除奴婢制度,就连大内所用宫人,也是由内臣雇佣来的,本质上与普通富户所雇佣工无异。而宋国虽然有奴婢,但在朝廷律法保护之下,奴婢的境遇比辽国、金国要好得多,在脸上黥大字的更是闻所未闻。

韩凝霜左右的汉军将领大都是刚刚从夏国返回的,目睹这般情景,他们脸色也很阴沉,每当看到那小孩巴掌那般大的“奴”“婢”字样,许多人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

王玄素叹道:“这辽东各族混杂,识字的人更少。好些人这一辈子都只认得这“奴”、“婢”两字。不少寨子里兄弟是逃奴出身的,所以大小姐宁可得罪女真人,也不答应他们送还逃奴。”

赵行德朝前看去,韩凝霜策马在前面缓缓而行,黑色的风帽遮挡着容貌,看不清她的神情。

注:辽时苏州关,即今大连,关墙长约6公里。两边分别面临黄海、渤海,关南为旅顺区。

章49 逢君听弦歌-4

赵行德朝前看去,韩凝霜策马在前面缓缓而行,黑色的风帽遮挡着容貌,看不清她的神情。

汉军一路快马兼程,途径柳河寨时,高伯龙麾下部属加入了进来。柳河寨与别的山寨不同,几乎没有老弱,却暗藏了五百多全副重甲的铁骑。骑兵是是精选的汉军子弟,一人双马,皆是来自漠北的良驹,配备打造精良的铠甲兵刃。韩凝霜麾下的人马因此声势大壮。

汉军积蓄着如此精兵,而军情司实现毫无察觉,赵行德在意外之余,又有些隐忧。承影营孤悬辽东,汉军却总是藏着掖着的,不能彼此信任。这天傍晚在沸流水畔扎下营寨后,许德泰来请赵行德前去相见。

王玄素、高伯龙、张六哥等将都已在围在详尽的辽东地图周围,几个汉军将领神色也有些古怪。王玄素咳嗽一声,解释道:“张将军提议将汉军帅府安置在苏州关南,故而请赵先生前来商议一番。”赵行德在汉军中的称呼由“赵将军”变成了“赵先生”,也是不久前的事。

赵行德目光落在地图上,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汉军向南集中的计划早已确定,骤然移动帅府位置,迁寨军队和百姓也要重新安排,恐怕不是易事吧。”汉军迁寨的计划涉及十几万人,远的寨子要跋涉几百里,沿途要避开强敌,粮草也要预先积储。桩桩都是麻烦事情,非得提前数月甚至数年就有暗中准备不可。这时代的交通和通讯都极为简陋,改弦易辙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王玄素微笑道:“这个不劳赵先生费心,我们自会安排妥当。”

赵行德冷冷道:“王将军只怕早就安排好了吧。”中军帐里的气氛顿时尴尬异常,他朝汉军将领一一看去,像高伯龙、许德泰等平常与自己交好的,此刻只管低着头躲避他目光,辰州水寨首领张六哥若无其事的看着旁边。

韩凝霜眼眸微动,歉然道:“要奇袭夺取苏州关,便不能走漏风声,所以没能事先告知,还望赵先生见谅。”她身为女子,平素以刚强示人,此刻放下身段向赵行德道歉,赵行德也不能再做追究,只得沉默以对。

帐中安静了片刻,王玄素咳嗽了一声,用细木棍指着辽东半岛的尖端道:“此处两面临海,只一条狭路通往腹地,南面可以安置军民十几万人。只要以精兵守住地峡,契丹骑兵便无力迂回奇袭。而我军则可借助水师袭扰辽东各处。”讲到此处,他看了张六哥一眼,沉声道:“到时候,张将军麾下水军不但要巡海防范辽人偷袭,还要载我汉军勇士沿海攻打辽军。”辰州水寨十分厉害,辽国不得不下了禁海令来应付他,张六哥拍拍胸脯笑道:“这个交给张某便是。”

“每年有九到十个月,辽兵不能绕过地峡攻打我们,我们却凭借着水师四处骚扰。而秋收之后,海水结冰之前,可以事先将老弱撤到外岛,留下精壮严守城寨,撑两个月还是没问题的。契丹人本来不善攻城,大冷天的,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只要我们扼着这条狭路,等隆冬的时节一过,渗入关南的契丹人自然要退去,否则只待海冰化去,我们就给他来个瓮中捉鳖。”他两手一拿,做了个捉鳖的姿势,旁边汉军将领都哈哈笑起来,王玄素又道,“一旦站稳脚跟,那便立于不败之地,沿海岸向西经略复州、辰州,向东攻打镇海府、保州,甚至和开州连成一气。待势力雄厚之时,相机北进,直取辽阳府。”

众汉军将领频频点头,显然王玄素这个计划在汉军内部早已商议过多次,甚至做了详尽的准备布置。赵行德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笃定汉军此时向他透露这个计划,肯定是有所求而来。

“辽人在苏州关原有一座关城,十余里城墙而已。若是要将关南经营做心腹重地,却显得单薄了。这狭窄孔道的中央有座山丘,当地人称南山。虽然不高,却正好扼守中路,控扼东西,我们准备在山丘上修筑一座坚城,安置炮垒,扼住要路,与原来的关城互为犄角。这座城池是我们的北门锁钥,绝对丢失不得。而契丹人攻城所用的铁桶巨炮十分厉害。”说到这时,王玄素抬头对赵行德笑道:“赵先生是炮术的高手,又精于观天测地之术,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他说着将旁边一副图卷展开,沉声道:“这是拟建造的南山城池,请赵先生过目。”赵行德一看,却是精细绘制的城池图样。看得出来,为了抵御辽国攻城重炮的轰击,汉军费了不少心思。城池呈方形,周长大约六里又两百步,墙高三丈,墙体内部夯土,外面包了两尺厚的砖石,呈下宽上窄的梯形,而顶端竟然也达一丈之厚。每隔十余丈,便从城墙上伸出去马面,为了防范重炮轰击,这马面基本也是实心的,城墙和马面上画了垛口,均匀地分布着炮台。城外还准备挖掘了宽五丈深两丈的壕沟。这苏州关南的半岛,将来会是汉军未来的腹心重地。这座控扼要隘的城池后面,将集结着汉军最精锐的主力,几万亩荒地的开垦,比所有海外岛屿可开垦的土地还多,从春至夏,辽人不能骚扰,精耕细作的话,所出粮食足以养活数万人。所以汉军准备不惜工本,唯恐这南山城池修筑得不够坚固。

赵行德皱着眉头观图不语,许德泰在旁笑道:“城池图样是王将军亲手所绘,赵先生有所不知,王将军是曾在贵国学士府和大将军府里呆过的,这座城池虽小,却是集合天下城池所长。”王玄素却摆了摆手,谦让道:“赵先生精于观天侧地之术,又是用炮的大行家,夏国最精锐的火炮营都是他一手所训,我却是班门弄斧了。”他一边说,一边有些紧张地看着赵行德。见王玄素这么说,不似虚伪客套,许德泰和张六哥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等着赵行德对新筑城池的意见。

韩凝霜睫毛微微动了动,她知道赵行德真实的身份,不但精于炮术,更在宋辽河间之役统帅火铳营。辽国的攻城重炮在河间城下发射无数石弹,后来被赵行德的火铳营击破了契丹铁壁营的防御,最终被宋人炸毁。若说破解辽国的重炮攻城术,可谓天下无出其右。故而当王玄素一提出来向赵行德请教建造城池的方法,韩凝霜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赵行德一直在看城池的图样,沉默了很久,韩凝霜和汉军将领都没有出声打扰。他终于抬起头来,王玄素心情有些紧张,却听赵行德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汉军帅府安置在苏州关南,似有不妥。”

此言一出,众汉军将领尽皆面露异色,张六哥和高伯龙更脸现愤然。帅府安置在哪里,那是汉军内部的家务事,韩氏部属三四代苦心孤诣地经营,几十年在辽国朝廷的高压下面坚持抵抗,使得汉军将领极其排斥外人的干涉。现在赵行德不过是个客卿,居然对此说三道四,顿时叫人心头火起。韩凝霜脸色转冷,眼光看着赵行德,似乎颇有不满。许德泰素来与赵行德交好,心下也暗暗埋怨:“请你来参赞新造的城池试样,却偏偏要扯到帅府安置的事情上,难道是因为先前没有告知你,心生怨恨,非要让我们汉军唯夏国之命是从?”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还是王玄素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敢问赵先生,有何不妥?”

赵行德面露思索之色,缓缓解释道:“第一,一条孔道出去,固然是易守难攻。但是,契丹人同样可以轻易封锁汉军出击的陆路通道,利弊参半。第二,帅府必然是精兵猛将环绕,将它放在这四面环水之处,摆出防守的架势,太过被动。第三,虽有腹地,发展的空间也有限。这里虽然有几万亩荒地,但安置的民户最多也就万余户而已,再多就不行了。第四,兵法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敌不知其所攻。将帅府放在这里,就不得不和契丹人死拼到底。”

他说一条就伸出一根手指,汉军将领的脸色也就阴沉一分。待他说完了,王玄素立刻道:“赵先生似乎过虑了。易守难攻不假,但就算契丹封锁了陆路。我军亦可以海为路,从其他地方上陆,登岸攻打契丹城寨。既然攻守兼具,精兵猛将也有了用武之地。”他话音未落,高伯龙冷笑道:“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不过是打个比喻而已,难道将帅府安置在其它地方,契丹人就找不到了吗?那我们干脆不要下山好了。”

赵行德沉声道:“以海为路,只能是骚扰而已。真正的长久之计,还是必须在陆地上巩固的根基。否则,用兵既难以深入,又不能持久。辽国的名城重镇大都深处内陆,即便用舟师载军在别处上岸,能够长途奔袭再强攻城池吗?粮草囤积在哪里,辎重如何输送?大军的后路,左右两翼,如何掩护?一旦失利,有没有城寨节节抵抗,还是全军溃散,十不存一然后从海上逃走?再者,辽东的百姓在这里,这里,这里,”他随意地指了指辽东地图上内陆的几个地方,都和苏州关离得远远的,“我们的军队却在这里缩成一团,却因为不能深入内陆,只能百姓沦于敌手而鞭长莫及,这实在是得不偿失。”

章49 逢君听弦歌-5

张六哥“哼”了一声,正待驳斥他,韩凝霜先开口道:“赵先生的考虑,我军上下足感盛情。若是我军的实力足够在内陆立足,自然是好,可惜数十年来,辽国视我为肉中之刺,几欲除之而后快,虽然历经磨难总算坚持了下来,汉军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辽东汉民也灰心之极。承蒙赵先生的指点,凝霜重建帅府,正是要振奋辽东汉人的民心。而以辽国朝廷对汉人的顾忌,肯定很快就来攻打。而我军尚待恢复实力,故而帅府的位置必需易守难攻,而要在辽东形成声势的话,又不能藏在深山,须得靠近交通要衢。其中的利弊得失,凝霜也是和众位将军反复斟酌过,最后才选定了这苏州关南地方。”

她看了赵行德一眼,为难道,“赵将军也知道,这十几万军民移寨起事的安排,千头万绪,军令早已经下达,若要更改的话,恐怕多生波折,甚至给敌人可乘之机......”

赵行德点了点头,语气放缓,却仍然坚持己见道:“韩盟主,世上没有万全之事。正因为汉军势力尚且单薄,在苏州关南多放一份力量,那么背靠着太白山、鸭绿江的实力就削弱一分。如今辽东勉强算得三分势力,还有渤海人蠢蠢欲动,高丽国觊觎在旁。太白山、鸭绿江那边,汉军势力过于薄弱了话,短时间内是经略不出来的。”

“这地方各方都想伸手,很难称得上巩固吧。”张六哥不服气地低声道。

赵行德摇了摇头道:“辽国和女真是因为两虎对峙,无暇他顾,而高丽国则是心存戒惧,不敢贸然火中取栗。现在辽国、女真和高丽势力都还没有真正控制太白山南部和鸭绿江两岸的地方,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其中一方抽出手来,汉军在这块地方势力又没有强大到与之相抗,必然会被连根拔起。时机一失,就悔之晚矣。反观苏州关南,辽国朝廷向来都弃之不顾,只要我们不大张旗鼓去碰这块地方,三年四年以后,契丹人也不会在那里多添一个兵。反而可能因为东面的压力而放松戒备。只要我们在开州、保州、定州、宣州这一大片站住脚跟,北连金国,南通夏宋,背靠着太白山、鸭绿江,可进可退,届时派一支偏师,从水路经略苏州关,若要做成强镇,与开州东西呼应,威胁辽阳,也无不可。这里两相对照,何者为重,何者为轻,何者为急,何者当缓,不是很清楚了么?”

韩凝霜静静地听他说话,眸光微微闪动,最后,赵行德叹了口气道:“将受命之日而忘其家,我既然奉命前来援助辽东汉军,自然是为辽东汉军考虑。若打自己的算盘,汉军据守苏州关南,以水师不断袭扰其腹心之地,成大事纵有不足,为我朝牵制辽金两国则绰绰有余。我朝的好处,虽然得不到十成,但七八成总有了,军功也少不了我的。最后的主意,还要在座的各位来拿。”

高伯龙、张六哥等汉将开始尚且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又听他说汉军“成大事不足”,暗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韩凝霜柳眉微蹙,许德泰正待打个圆场,赵行德却把手一伸,拿起那张南山城池的图样,指点道:“这城外面不应该包砖石,辽国的铁桶炮发射炮子势大力沉,打过来崩碎的砖石伤人比炮弹还多。我们曾经吃过很大的亏。”他已是仁至义尽,便开始帮助汉军改进南山城池的防御。

王玄素一愣,方才醒悟过来,连声道:“正是如此,王某疏忽了。”他心下微微奇怪,夏国和辽国近年来从未交战,更未曾受到过辽国重炮轰击,怎么赵德说“吃过很大的亏”。别的汉军将领宛然不觉。韩凝霜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唯她知道赵行德曾经参与过宋辽的河间之役。

“而且这城池的射击死角很多,马面的距离又太近,如果用火炮侧击蚁附城墙的贼兵,容易伤到自己人。马面之间的距离是按照弓弩的射程的来规划的吧,还是太近了,唔,对了,”赵行德若有所思,看着王玄素道,“你是仔细考虑过守城火炮和弓弩的射程过后,再来设计城池的图样的么?”

“弓弩和火炮的射程?”韩凝霜一愣,“城墙上的马面不是越密越好吗?”

“那倒不一定,”赵行德比划道,“你看,马面原先是消除城头弓弩手的射击死角,射杀敌兵用的,但如果将弓箭换成火炮,专门轰打攻城敌军的侧翼,只一发炮弹出去,就能顶的上几百支弓箭,而且炮弹势大力沉,敌军攻城车,盾牌一类的东西,都不能抵挡。可若是马面太多的话,反而遮挡了火炮的发射。用火炮守城就缚手缚脚。”

这时,韩凝霜问道:“火炮可以替代弓弩来防守城池,火铳应该也可以吧?”

赵行德笑道:“正是如此。”他一边说,一边比划道,“还有,火炮放在城头,位置稍稍有些高,向下开炮,炮弹的轨迹倾斜度太大,打不中几个人。如果弹道平直一些,就能直接扫过密集的敌军队列,或者造成弹丸在地面上不断反弹,把敌人队形给轰个通透,这才能发挥火炮最大的威力。所以最好在马面稍矮些的地方开几个炮眼。”

汉军将领都没有经历过正规的攻城战,而王玄素也不过是根据前人的著述和古城来绘制的新城图样,对构筑城池的关键似懂非懂。赵行德虽然也没有专门研究过历代城池的形制,可他有河间守城战役的经验,又熟悉火炮,因此,稍稍用心琢磨,便指出了这座城池图样的不合实际处。这其中窍要也没有多复杂,一点就透,众汉军将领顿时恍然大悟。

王玄素面露惭色道:“王某纸上谈兵,险些耽误了大事,幸亏有赵先生,”他犹豫了片刻,又对韩凝霜道,“赵先生既然精通炮术和筑城,不如请他为我们绘制一幅新城池的图样,大小姐以为如何?”

几位汉军将领都看过来,韩凝霜面带恳求之色,轻启皓齿低声道:“还请赵先生助我们一臂之力。”

赵行德皱了皱眉头道:“我不懂筑城之术,刚才也不过是从火炮攻防的角度,偶有所得罢了。”他双手连摆,丝毫没有藏拙的意思,但旁人却以为他故意推脱,王玄素脸色有尴尬,心下暗道:“赵德本来就是反对经营苏州关南的,自然不肯帮我们把这南山城造得固若金汤。免得这边兴旺了以后,反而显得他所虑不中。”其它的几个汉军将领大都作如是想,脸色都沉了下来。

中军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高伯龙怒道:“韩盟主都开口了,你这家伙却推三阻四.......”他还待再骂行德,韩凝霜俏脸微寒,喝道:“高将军。”高伯龙方才住口。

赵行德苦笑道:“真佛面前不打逛语,我只是对火炮和守城熟悉些而已,并非有意推脱。”

韩凝霜点了点头,沉声道:“赵先生指点之德,凝霜心领,只不过经略苏州关南,乃是汉军上下数年来的心血,许多准备都已如箭在弦,不容更改。赵先生说此事利弊参半,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何不再帮我们兴其利而除其弊。十几万军兵百姓的身家性命,都系于这南山城池,还请赵先生不吝赐教,此恩此德,凝霜没齿难忘。”她看着赵行德,目光清澈明亮,声音婉转动听,意思却仍是以为他对于自己意见不被采纳而心怀不满,不信赵行德不通筑城之术。

话说到这份上,赵行德更不能再推,他暗恨汉军诸人动辄猜疑,有意为难他们一下,望着韩凝霜道:“既然如此,赵某便勉力一试,不过,韩盟主可否答应在下一个条件?”因为临时起意,语气便未免有些轻慢。

“什么条件?”韩凝霜惯能察觉旁人的心思,感到他似乎有些戏谑之意,不由得心生薄愠。王玄素常年跟随她身边,有所察觉,暗道,难道赵德竟然有轻薄之意,触怒了大小姐?老成持重的许德泰皱起了眉头,高伯龙和张六哥相互看了一眼,高伯龙心道,这夏国人果然包藏着私心,以为奇货可居。

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顿时又有了些肃杀之气。赵行德亦有些后悔,汉军在辽东群胡之间生存不易,外防胡虏,内防奸细,自己人也勾心斗角,一不留神就要丢了性命,活下来的也是多疑寡信,心狠手辣的脾气,代代相传,并不似宋人或夏人那样的优容豁达,随意开不得玩笑的。

“唉,”赵行德叹了口气,沉吟了片刻,终于正色道:“辽东陷于胡人之手已久,汉人百姓失却中原礼乐的教化,近狄夷而远中国,实为可哀。诸位既然要复兴汉室,便当振兴中国的礼乐教化,使弦歌不绝。”他对在座的众汉军将领一揖倒地,恳切道:“请各位广为延聘教书先生,教汉军百姓习汉字,读汉书,使辽东的汉民百姓能够明辨是非,不忘根本。”

章49 逢君听弦歌-6

“唉,”赵行德叹了口气,沉吟了片刻,终于正色道:“辽东陷于胡人之手已久,汉人百姓失却中原礼乐的教化,近狄夷而远中国,实为可哀。诸位既然要复兴汉室,便当振兴中国的礼乐教化,使弦歌不绝。”他对在座的众汉军将领一揖倒地,恳切道:“请各位大力延聘教书先生,教汉军百姓习汉字,读汉书,使辽东的汉民百姓,不但有我中国人的血脉,更要有我中国人的心性。”

帐中再次安静了下来,张六哥想道:“仗都打不完,什么礼乐弦歌的,根本是个痴子。”“难道如此这般,就能让我们心向夏朝正朔?”高伯龙满脸疑惑,许德泰沉吟不语。王玄素暗道:“这位赵将军,倒是性情中人。礼乐教化对我们巩固根基有好处,不过,一时间哪里去找许多识字的来教。”

韩凝霜沉默了片刻,最后点头答应道:“这是当做的事情,让赵先生提出来,倒是显得我们疏忽了。”想起在宋国的那些传闻,韩凝霜倒不怀疑赵行德此议是包藏了什么私心。她虽然常年为兴复汉军的事情奔走,但对夏宋辽诸国的大事情都有留心,陈康向她道明赵行德身份之后,还特意对理学社做了一番了解,对张炳、陈东等人的事迹也有些唏嘘。

王玄素见达成了协议,便将南山城池的图纸交到赵行德手中,含笑道:“有劳赵先生了。”赵行德接过图样,悻悻点头道:“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计议已定,众将躬身告辞,赵行德也拱了拱手,将图样夹在腋下,准备离去,韩凝霜却沉声道:“各位将军且分头去忙,赵先生请留步,凝霜有事相询。”赵行德停住脚步。王玄素和许德泰等汉军将领也有些意外,神色复杂地退出了中军帐。

偌大的帐中只剩下二人,韩凝霜又没有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微妙。赵行德到不会自作多情,便先打破沉默道:“韩盟主有何事相询,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凝霜轻轻咬着嘴唇,似乎有些踌躇,终于问道:“先生适才提起礼乐教化一事,到令凝霜想起来另外一些疑惑,”她自嘲地笑了笑,“在许多中原人眼里,蛮夷和野兽差不多,而我们汉儿,也和蛮夷差不多吧。不知对夷夏之辨,先生是怎么看的?”赵行德一愣,没想到韩凝霜将他单独留下来,竟然是问这么一个几千年来争论不休的问题。

辽东汉人与胡族混居,又相互通婚,那些在女真、契丹族部落里生活的,自己都忘了来历。历来都是胡人入中原被同化,但辽东的情势却是相反,因为强弱悬殊的关系,若是置之不顾,只怕再几代之后,一大部分汉人就会被同化到胡族当中。所以赵行德才请汉军大兴礼乐教化,增强传承和对本族的认同,不至于因为文化断裂而自己瓦解掉。

沉吟片刻,赵行德有些尴尬地笑道:“韩盟主倒是出了好大一个题目。”

中军帐外,张六哥正对王玄素咕哝道:“韩大小姐干嘛把这小子单独留下来,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啧啧,咱们汉军上下这么多英雄豪杰,难道眼看着大小姐嫁个外人?”王玄素眉头一竖,喝道:“一边呆着去,难道大小姐要见个人,还要你准许不成?就因为你这样乱嚼舌根的家伙,韩大小姐才会将他单独留下来询问,”他脸上带着肯定的神气道,“这姓赵的有点见识,问的必定是军国大事了。”

中军帐里,赵行德正讲到:“自古以来,国家治乱兴衰,究其根本,在于人心聚散。当国内人心凝聚一体时,便国力强盛,反之,人心涣散时,则国势衰微。当春秋之时,周室衰微,蛮夷戎狄勃兴,平王东迁,故有齐桓管仲‘尊王攘夷’,公羊传明夷夏之别,为的还是凝聚人心。凝聚人心需要因势利导。如今辽东汉人百姓受群胡欺压久矣,汉军大兴礼乐教化,恰逢其时。”

韩凝霜低头沉思了片刻,方才叹道,“么说来,赵先生请我等延聘先生,教百姓礼乐,亦是为汉军考虑了。前段时间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先生见谅。”她站起身来要检衽为礼,赵行德忙侧身避开,拱手道:“区区小事,不必在意。”

赵行德告辞后,韩凝霜又召见了王玄素和许德泰,与他们商量,将原定调往苏州关南的部分汉军留在开州,由王亨直将军统帅,在太白山南麓,鸭绿江这一带经营势力。王亨直乃是汉军里德高望重的老将,有他在这里主持大局,也算是对赵行德所建议的一点采纳。

王玄素却有些会错意,低声问道:“大小姐,这夏国营寨便在凤凰山,据说这数月时间,居然裹挟了好几万百姓,开垦大片荒地,炼铁治兵,声势大兴。多留兵马在开州这边,是否要防范夏国营寨坐大?”许德泰站在旁边没有做声,汉军刚刚才把韩大先生的人清洗掉,对勾结外人格外敏感,因而,就算他有心帮赵行德,也只能缄口不言。

韩凝霜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夏国远在万里之外,赵先生对我们多有善意,这凤凰山势力是友非敌,他们远道而来,若有什么麻烦,开州寨帮得上忙的,可以帮上一把。”她想起是才赵行德避开她检衽为礼的尴尬表情,嘴角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王玄素和许德泰奉命而去。许德泰心中暗叹,人心都是肉长的,赵先生以诚相待,两家总算能彼此信任,对于兴汉大事助益非小。他心中如此想,脸上却不敢表露。王玄素暗自沉吟:“莫非大小姐当真对姓赵的暗生情愫?”不远处高伯龙和张六哥一脸八卦地朝这边走来,王玄素不禁皱了皱眉毛,将这疑虑埋在心底,面沉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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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国黄龙府,韩大先生展开最近汇集来的密报,手背上青筋毕露,胡须微微颤抖。“好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他心下暗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不留情面了。”

投靠韩大先生的八处山寨,有六处都已经易主,汉军首领在归营途中被伏杀了五人,侥幸逃生的一个汉军寨主不敢回去,战战兢兢地返回了黄龙府。敌人在另外两处山寨没有得手,却扬言他们背叛了韩氏,已经被汉军除名。汉军下手隐秘果断,又事先隔断了交通要道。一直到韩凝霜他们离开后十几天,韩大先生才得知消息,他在汉军中的党羽已经大受打击。

完颜宗弼坐在对面,苦笑道:“看来凝霜很不高兴啊。可惜,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再怎么奔走,这些汉儿还是四分五裂,不成大器的。”他将一份名单递给韩大先生,在黄龙府这段时日,表面上虽然站在韩凝霜一边,却在暗地向他和各金国权贵示好的汉军将领,数目着实不少。

韩大先生知道他意,他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勉强笑道:“四皇子不必担心,只要汉军抓在我们手上,就不怕她不就范。”他顿了一顿,沉吟道,“韩凝霜生性谨慎,这番大张旗鼓将汉军向南移寨,必然所图,只可惜真正推动计划的都是她的心腹部属,旁的寨子只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而已。”

完颜宗弼笑道:“本王恰恰是为先生解惑而来。”

“是么?”韩大先生微觉奇怪。

完颜宗弼凑到近前,低声道:“苏州关北面的熟女真部来报,说辰州汉人联络他们袭取苏州关,不但允诺了财帛,而且一旦得手,就仍由女真的货物出海向南朝换取茶叶布帛。”

“原来如此。”韩大先生眼前一亮,左手捻了捻颔下的胡须,问道:“那四皇子可有对策。”

完颜宗弼将桌上茶盏端起来,颇为斯文地喝了一口,微笑道:“凝霜要起兵和辽国为难,与公与私,我都是要助她一臂之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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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落下,天空由绯红变成浅黄,温暖的浅黄变成忧郁的淡蓝,又变为浓浓的绛紫色,第一颗亮星辰出现在西北的天际,汉军营寨的点起了一堆堆篝火。

韩凝霜在帐中独坐着,想起礼乐教化之事,来了兴致,便将随身的古琴取出来,纤指拨弦,抚琴一曲。她当初学琴的时候,只是当做一门技艺而已。后来只有在汴梁扮作歌姬企图接近太子的时候,方才崭露过琴艺。除此以外,但以此道来排情遣怀。大音希声,虽不纷繁复杂,却能使心绪随之安静而平和。

琴声在营帐中回响起来,卫士们都面带着喜色,猜测大小姐的心情不错。没有多久,有意无意地,人喧马嘶的声音微弱下来,一曲清新脱俗的琴音在营寨里飘荡,人人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

赵行德正在帐中苦思冥想着筑城的原则,正所谓纲举目张,他虽然不通筑城之术,但思路向来先把设计原则提出来,然后再完善细节。正在抓耳挠腮之际,外面忽然响起了琴音,和早已习惯的嘈杂之声相比,这颇能入耳的琴声倒显得更是打扰了思路。

“吵死了。”赵行德一手拿着铅笔,一边喃喃道,“军营里不应该禁止弹琴吗?”片刻后,他颇有些无奈的想起来,似乎并没有禁止弹琴的军规。“将来我要加这条上去。”他把铅笔放在耳朵上,抱着头想道,“筑城第一大原则,应该是禁止出现任何射击死角吧。”

章50 肃穆坐华堂-1

不通筑城术,凭空起楼,令赵行德颇为头痛,但有样好处,便是避开了前代成法的拘泥,由得他另起炉灶,以发挥火炮的厉害为重。琴声悠扬,渐渐地亦充耳不闻。

“对结阵而战的军队来说,总是专注于正面攻防,来自侧翼的打击总比正面要更麻烦一些,”赵行德挠了挠头,咕哝道,“筑城时便应该反其道而行之,强调侧翼火力,对,这是第二大原则,以发挥侧射火力为重。”思索了半天,又发现了一条重要原则,他赶紧将这条记在纸上。志得意满之际,耳畔的琴声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

月至中天,乌鹊偶尔飞起,赵行德营帐里的灯火一直亮着,夜深人静时,不时响起低声的自言自语。“第三大原则,重要的炮位位置应该靠后,防护的周密性要和炮位的重要性相吻合。......”“第四大原则,应该是防守效率最高的位置,安放火力最强的武器。以寡凌众,用火力换兵力。节省出来的兵力,在其它城墙段落,要以众凌寡的话......不一定要形成位置上的合围,但要形成火力的交叉覆盖。”.......“各条原则要兼顾,真不容易啊,他奶奶的,得到一座完美的城池太难了......”“唔,炮位所在城墙和火力防守城墙最好呈直角,炮手瞄准和发射才顺手......”

到临睡的时候,赵行德忽然想起刚才吵闹的琴曲似乎是“广陵散”,这还是晁补之告诉他得,“真是的,这曲子早就该失传了。”带着这个前世的模糊糊的念头,沉沉睡去。

他或许尚不自知,来到这世界,他内心即存在着极大的不安全感。遗世而独立,对旁人或许只是形容而已,对于再世为人的赵行德来说,却是他实实在在的处境。尽管在前世也算五好青年,或许还有不少懒惰和惫赖,得过且过的性子,到了这时代,处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每做一件事都唯恐做得不够好,都是出于这种难以言喻的漂泊无依的感觉。至今为止,赵行德自己的来历,也只和李若雪隐约提到过而已。建造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在某种程度上,切合了他的某种心境,是以不知不觉地沉迷了进去,不单单是为了完成对汉军的承诺而已。

......

“赵校尉,该出发了。”

“嗯。”

“赵校尉,吃点干粮吧,前面说,歇口气,避过最毒的日头,就继续赶路。”

“好。”

“赵先生,韩盟主射杀一头鹿,特意送来的烤肉,赤梁粥。”

“哦。”

......

他仿佛回到了前世的生活,无论在行军还是宿营,城池的样式日以继夜地浮现在他脑海里。一天,两天......十天,从无到有,从各种原则,到大致图样,再到细节的落实,到假设自己是拥有大炮和优势兵力的攻城方,不断地完善和改进,终于,在和汉军分道的前一天,赵行德将一座怪模怪样到了极致的城池图样交给了王玄素。

“嗯,大概,也许,就是这样子.......”面对王玄素怀疑和震惊兼具的眼神,赵行德十分不安,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因为完全沉浸在城池里面,他大约有十几天没有完整说过话了,现在口舌也笨拙了许多。

王玄素盯着眼中这个古怪的图样,这算是城池么,哪怕再简陋的寨堡也不可能修筑成这样子吧,非圆非方,莫名其妙的形状,壕沟太宽,地下通道,营房居然紧贴在城墙后面。他强行把胸中的怀疑压下去,用尽可能平和的口气问道:“赵先生,你没有拿错图样么?”

赵行德一愣,憨厚地笑道:“没有,呵呵,怎么会。”

王玄素沉默了,确信赵行德不是开玩笑之后,饶是颇有城府如他,也从内心生出一股子愤怒。每个人表达愤怒的方式不同,若是张六哥,说不定,就阴阳怪气地堵上几句话,高伯龙会毫不留情地把图样撕成碎片摔在赵行德脸上,许德泰说不定要和赵行德绝交,而王玄素则是叫上了其他汉军将领,来到韩凝霜面前,将赵行德画的这座乱七八糟的南山城池图样摊了开来。

“这就是赵先生为我们绘制的城池图样。”王玄素淡淡地说道,脸上看不出喜怒。所谓事实胜于雄辩,大概就是他现在这个做法。韩凝霜和其他几位汉军将领凑了上来,初时有些惊奇,随即,韩凝霜的额头皱成了一个川字。片刻后,张六哥啧啧赞道:“哎呦,这家伙曲曲折折的,修园子吗?”许德泰叹了口气,高伯龙脸现怒意,沉声道:“赵先生,这图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士可杀不可辱,这不是明摆着小觑汉军众人么?平心而论,如此至关重要的城池图样,请赵德来画,本身便是极大的信任和看重。而赵德既然答应此事,就该认真做下来,而不是如此玩笑般的应付。天下城池大都方方正正,偶有特殊的形状,只是为了要利用山川河流之势而已,而赵行德所画这城池样子,若是当真营建出来,只怕就连契丹人也要引为笑柄。

“赵先生,这图样是怎么回事?”韩凝霜问道,带着浓浓的疑惑不解,语气比高伯龙要缓和许多。

“这个,大概,这么回事......”想了半天,赵行德还是决定用事实来说话,他站到图纸前面,理了理思路,带着一丝质朴的笑容。

“先看这里,姑且还是叫做马面吧,因为马面修筑的很大,如果敌军不攻打马面而直扑城墙的话,就会受到三面城墙上的火炮和弓箭的打击。而且连结马面的城墙很短,城墙下面空间太狭窄,扑城的军队挤在这里,跟排着队等死差不多。所以如果敌军不太愚蠢的话,肯定是要先攻打马面的。也就是,这两面城墙。嗯,有问题吗?”说着他抬起头来,看了看众人,这是很早以前养成的一个习惯了。

众汉军将领相视无言,高伯龙“哼”了一声后,许德泰好意提醒道:“赵先生,马面的话,不都应该是方形的吗?”赵德所画那城池,本来应该四四方方的马面却凭空支出一支大角,看着真是让人难受。

“是这样的,”赵行德善意地点了点头,取出在构思过程中所画的几张马面的图形小样,“各种马面的形状来比较,唯有这种带尖角形的,可以确保侧面射击没有死角。”他早用铅笔勾勒出大致的火力线路,略一指使,汉军将领们也大致能懂得他所描画的内容。

看了这几张细心描绘的图形小样,汉军将领们的情绪稳定了一些,至少赵行德不是胡乱为之。“侧面射击?”王玄素疑惑道,“不都是从城头向下放箭发炮么?”

“因为城头朝下射击,有很大的死角,所以,不如从侧面射击,”赵行德解释道,“结阵的敌军侧翼总比正面要薄弱一些,打击侧面更容易造成敌军崩溃,还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来,敌人假如蚁附攻城的话,从正面的城头发炮轰击,一发炮弹只能打穿一个单薄的正面,说不定只能打死几个人。但是,如果从侧面沿着城墙外面这条直线轰击,诸位想想看,效果或许有不同吧?”赵行德面带着诚恳,双手在空中连比带画,尽力想描摹出敌军在直线型的城墙下蚁附攻城,而这时,一发来自侧翼的炮弹,同样沿着城墙的外沿直线发射过来的情形。

“......这样的发射角度,能够让炮弹穿过最多的敌军,你们看,城墙下面有宽阔的壕沟,如果侧面射击的炮弹在壕沟里形成弹跳的效果,就更完美了。”......“防守敌台正面这两条长边的炮位最重要,按照最重要的炮位保护最严密原则,它们恰好布置在靠后的敌台短边上的。这不是我布置的,这是天意,真的很巧啊,和敌台正面城墙有直角关系这道城墙,恰好位于敌台侧后方,嘿嘿嘿,妙手偶得之,”赵行德谦虚地笑了笑,“敌人要杀过来的话,先要越过矮墙,然后是壕沟,在这些地方他们都受到交叉的打击,最后他们来到交叉射击最密集的地方,每一个城下的敌军,都要遭受到三面的密集射击,这样才能攻打我们最重要的炮位,而且就算爬上城墙,也是我们人数占优势......”

伴随着他絮絮叨叨的介绍,汉军将领们脸色慢慢凝重了起来,这是什么城池,简直是一座杀人的陷阱,当赵行德讲完了以后,将手一摊,诚恳地道:“就是这样子,虽然难看了一些,总算比原先的城池更好用。毕竟城池不是修来请客吃饭的。”看着他憨厚诚恳的笑容,几个人从心底里升起了丝丝寒意。

沉默了良久,韩凝霜方才将目光从图样上面抬起来,沉声道:“赵先生参赞谋划之功,汉军上下,感激不尽。”她的话语中带着震撼之后的真诚。赵行德拱手笑道:“好说,不足挂齿。”众汉军将领都保持着沉默,谁也不知道,这座城池的图样,能保下多少人得性命,从大恩不言谢这角度来说,大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赵德不是汉军的人。饶是在震撼之下,谁也不能过去拍着他的肩膀赞一声“好兄弟,真有你的。”

赵行德告辞后,众汉军将领还继续围在城池图样的周围议论,适才赵行德介绍得匆忙,但大致讲清楚了各种图样所代表的意义,也亲手演示了各种布置在攻防之际的用处。这会子功夫,众汉军将领又发现了一些赵行德没有来得及介绍的妙处。张六哥叹道:“这位赵先生,果真是一位奇人。”他想了半天,也觉得只有“奇人”这个词最合适。

韩凝霜想起理学社那些传闻,笑道:“像他这种人,暗藏着这种本事,反到不奇怪。”这句话没头没尾,又显得非常熟悉,众人心存疑惑,却也不敢多问。

章50 肃穆坐华堂-2

赵行德和汉军之间的刚刚有了初步的信任,便要分路而行,韩凝霜将带着众汉军将领继续向南,潜往复州、苏州一带,暗中联络熟女真部落,夺下苏州关,然后接应各路汉军豪杰在苏州关南举旗聚义。而赵行德则返回凤凰山寨,在这里为汉军训练炮手,夏国援助汉军的一批守城铁桶炮到达之后,正好能够派上用场。

“韩盟主,各位,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赵行德端坐马上,拱了拱手。

“赵先生,后会有期。”王玄素抱拳沉声道。张六哥提前赶往辰州,高伯龙要约束部属,一早就提前来赵行德告过别了。这些汉军将领初时虽然对赵行德的多有排斥和猜疑,随着彼此了解的加深,现在已经能够坦诚相待。终究是些热血的汉子,故而赵行德也未往心里去计较。若不是这些人毁家纾难,断头洒血,只怕辽东已是万马齐喑的局面。

“后会有期。”韩凝霜望着赵行德的背影,低声道,拨转了马头,轻轻催马,战马得得得小跑了起来。王绩朝赵行德挥了挥手,率领亲军卫士跟随而去,大队的骑兵,辎重马车组成的行军队列逶迤而行,到了开州这里,已经汇集了近两千人马。

和汉军分道的地方离凤凰山已经很近,战马疾驰了半日,沿途便见着一些新开垦的田土,到处是放火烧荒过,砍伐树木的痕迹,林间空地遍布着人迹,乱七八糟的脚印。来到一处林中营地,树枝和桦树皮搭乘的地窝子草棚,树杈支起来的炉灶尚且冒着袅袅青烟,只是到处都空无一人。仿佛突然遭到敌人袭击,将人全部掳走了一样。营地里一个活物都不见,只有阳光透过密林射下来的点点光斑还晃动着。

赵行德心里正有些纳闷,杜吹角和刘政都带着警惕,军士们取出了弓箭。忽然前面响起了数声鸟鸣,三长三短,杜吹角等人脸上的神色方才缓和下来,刘政将嘬嘴做声,回应了两长一短的鸟鸣,对面林间方才隐约现出人影,高声问道:“过来的是本营哪位兄弟?”

赵行德点了点头,刘政高声答道:“是赵将军回来了。”

军士孙大临从密林之后探出身脑袋,他从夏国穿来的军袍已经有些破旧,因为长期限制口粮,脸上带着些菜色。很快他就在人丛里认出了赵行德,满眼皆是喜悦和兴奋,连忙将刀收回鞘中,朝身后挥手喊道:“没错,是赵将军回来了。”这时,百步外山丘的树林中,十夫长潘余亨也现出身形,二人快步来到赵行德前,一起躬身秉道:“参见将军。”他身后又陆陆续续地出现了百数十人,男女老少皆有,手中握着开荒所用的锄头镰刀木叉等物,见着这群骑马的大官,都走过来打躬作揖地问好,这些百姓已经教过了基本的规矩,神色虽然还有些慌慌张张,忙不迭下跪磕头的倒是没有了。

赵行德满意地点了点头,下马向众人还了几礼过后,问潘余亨道:“我们离开以后,山里的情况如何?”此地离凤凰山寨还有一段距离,他大致估算了一下,若是比这里更近的大部分荒地都已经陆续开垦的话,那安置的百姓恐怕不是小数。金国势力范围之内,辽国原来的州县多遭劫掠,百姓流离失所者多,夏国军情司也没来得及将细作渗入到这里,因此,北上黄龙府这段时间,赵行德和凤凰山寨便断了联系,只偶尔从汉军那边得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消息。

校尉问话,潘余亨自是不敢怠慢,当下将将这数月来情况一一禀明。自从赵行德离开之后,承影营军士照计划四出裹挟迁移百姓。就在月余之前,承影第四营的海船到达了辽东,随船而来的除了火炮等军械外,还有近万石粮食,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眼看着大车小车的粮食运到,百姓们有了过冬的盼头,都踏踏实实地跟着夏国军士开垦荒地来。

随着海运火炮而来的铁匠师傅一到,金昌泰便调派了一百个精壮男丁去协助,命他们立刻开炉炼铁。炼铁的炉子早就砌好,木炭和铁矿石也囤积了不少,流程和配方是早就定好的,和淳于铁厂的并无二致。铁厂开炉只花了几天功夫,成果便源源不断的出来。好的铁水打造兵刃,差一些的就造铁锄头、铁叉、铁斧等农具。现在都是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白白发给荫户。

和外面的战乱涂炭相比,这凤凰山周围一带,竟然宛如世外桃源一般。虽然是创业艰难,筚路蓝缕,总让百姓有了在乱世里像个人样活下去的希望。凤凰山不但发给百姓们原有土地房舍的房契地契,治理百姓也井井有条。依照夏国规矩,荫户上交三成岁入,而以辽东黑土的肥沃,交出三成粮食也饿不死人,更难得军士凡事都照规矩来办,绝少贪渎受贿,抢掠奸.淫之陋习。诸般情形传扬开去后,不但逃亡反抗比其他汉军山寨少很多,主动携家带口前来投靠的百姓也不在少数,现在承影第八营治下的“荫户”已经有三万余口,但和夏国腹地普通军营治下荫户相比,数量还稍逊一些,所以军士管治起来也驾轻就熟。

赵行德听着禀报,对金昌泰在这段时日的统筹总揽颇为满意。马蹄轻快,天色未晚,便已经抵达了凤凰山三阴寨,校尉的返回在夏国军士中又引起了一阵欢呼。或远或近的百姓暂时放下手中的忙碌,向身边的同伴打听什么事情让大伙儿这么高兴。“是赵校尉回来了。”“赵校尉是谁?”“你傻呀,你家那地契上盖的就是他的印啊。”

中军帐前有一颗栎树,赵行德出发时刚刚冒出一抹新芽,数月不见,如今已绿意盎然。让赵行德有些遗憾的是,金昌泰带着亲兵巡视三里地外伐木场烧炭场去了,他脑子里想好的夸赞话语,只得先按捺下去。承影第四营的校尉李四海在寨中相候了数日,赵行德刚刚落座,便让军士前去请来相见。

在赵行德晋身校尉前,李四海算是承影军里最年轻的校尉,在海上历练了几年下来,风吹日晒,刀光血影底下,平添了一份沉稳的气质,唯有眼神中偶现一抹凌厉之色。迈入帐中时,他先拱手笑道:“赵校尉,要见你一面可不容易啊。”

赵行德也站起身来,客气了几句,又恭维李四海一番。二人虽然同属承影军,但初次见面,还是先寒暄了一阵,这才慢慢转入正题。未来夏国势力在辽东的发展,都着落在这两位权将军的身上。赵行德向李四海介绍汉军会盟的情况,以及他对女真金国势力的观察,李四海则向赵行德介绍许多夏国和宋国、辽国最近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旧闻,而对于身在辽东这偏僻地方,又数月和山寨不同消息的赵行德来说,可都是十足十的新闻。更重要的是,李四海为承影营的军士带来了期盼已久的家书。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家书也难收到,第八营的兄弟们真是不容易啊,”李四海眼里带着一抹同情,又笑道,“军情司打算在苏州关南设立一处桩脚,将来鸽驿建好后,紧急的军情可以用信鸽越海,到了辽东以后再用快马传递。而家书这些则还是一批一批随着快船送过来。”

“是么?”赵行德有些吃惊,叹道,“这蛮荒战乱之地,军情司要铺设桩脚,可真不是一件易事。真难为他们,如此为着兄弟们着想。”一边说,一边喝了口茶。

“这有什么奇怪的。”李四海微微一笑,凑近到近前,低声道,“不瞒赵兄,这苏州关南,若是能经营出来,可不止军情传递这么简单啊。”他伸手沾了点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一个苏州关南的形状,附带着连辽东和宋国海岸的大致图形都画了几笔。

“赵校尉请看,苏州关南这地方只和陆地连着一点点地方,腹地却还不小,又是山脉密布,环绕着良港,是易守难攻之地。若是经营这块地方,只需扼守这几处险要关隘,所费兵力不多,然后,水师从这里港口出发,从辽东一路南下到宋国的山东,再到淮南,金陵,都是剑锋所及之地。声势委实非同小可啊。宋国就算防范,至少要十万兵力疲于奔命。将来我朝欲取关东,从苏州关南提一旅精兵,在山东上岸,折汴梁一臂,再乘风而下,侵淮南,断漕运,逆江而上,取金陵,东南可传檄而定。这是何等的功劳。”

李四海一边画着进军的路线,一边用充满诱惑的声音道:“如今辽东正乱着,辽国和金国都无暇顾忌,真乃天时,朝廷派你我两营经略辽东,同心协力,便是人和,取了此处,经营作为我朝东面势力根基,全得地利。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备,呵呵,赵校尉,我们不想晋爵封侯,都不可能了。”

赵行德静静地听他说完,方才满脸苦笑道:“李校尉,这块地方好是好,可惜早已经被人惦记上了啊。”

作者:因为有活动,更新晚了点,向等更的书友致歉一声啊,不好意思。

章50 肃穆坐华堂-3

赵行德将汉军夺取苏州关南的计划透露了一些。李四海脸色阴晴不定地听着,暗自咒骂汉军鸠占鹊巢,却不得不压下怒意,紧皱眉头开始思索着对策。

占据苏州关南为根基,经略海疆是他考虑了月余的计划,谁料一下子被釜底抽薪。如果苏州关南在辽军手中,说不定还有夺取的可能。可要占据它的偏偏是汉军。这就让人无可奈何了。承影营到辽东的目的便是援助汉军,使其能与辽金周旋,不至于被消灭甚至吞并。虽然权将军对如何完成分遣军务有极大的自主权,但死磕并夺取汉军的根本之地的话,护国府那边就交待不了。如果第八营驻扎苏州关南,倒是可以要求单独设防一个港口,以备水师不时之需。但是,如果夏军不能具有整个苏州关南,将夏国水师的主港口设在那里终究不太安全。

赵行德讲完以后,李四海的神色也恢复了平静,只轻叹了一声道:“真是可惜啊。”端起茶水来喝了一口,闭目品茗片刻,抬头问道,“第八营是否要和汉军一起进驻苏州?”

“我们将继续经营太白山南部和鸭绿江这一块。”赵行德沉声道,“苏州关南虽然有几万亩荒地可以开垦,但相对于十余万军民来说,还是太过狭小。我们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虽然那边易守难攻,但目标太过明显,需要重兵布防,可以想见,只要汉军一直将重心放在那边,而不能发展到辽东的腹地,就会面临粮草不足的问题。到时候,护送粮草,海面上发炮助其扼守要隘,都要靠李校尉了。”

李四海压下怒气,点头道:“分内之事,好说。”他沉默了片刻,问道:“赵校尉决定仍然留在这边,也是对汉军的决策不以为然吧。”

赵行德没有直接答话,只叹了口气,端在茶盏来又喝了一口。按照大将军府的军令,由他全权负责援助辽东汉军,李四海率第八营自海上输送粮草军械接应。故而照常理而言,李四海并不能直接和汉军接触,也不能对汉军的战略做出评判。赵行德更不会轻易和他讨论这方面的问题。

李四海会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下去,换了个话题道:“赵校尉收留了好些百姓,光是开荒种地,又要防备敌人时时骚扰,粮草恐怕不能自给自足,还需要海上运送吧。”谈到粮草补给方面,他眼中有似笑非笑的神色。

赵行德无奈地苦笑道:“正是,还要李校尉大力相助。”

李四海摆了摆手,笑道:“你我何必客气,”他手指轻轻叩着桌案,沉吟道,“我这里倒有个法子,可说两全其美,便拿出来与赵校尉商量一下。据我所知,陛下和大将军府都有意在扩充水师,而辽东到处有数十年,甚至百年以上树龄的柞木,乃是新造海船急需的上佳木料。更巧的是,第八营现在所占据的太白山、鸭绿江这块地方,不但有适合造船的上品木料,而且到处都是沟渠,只需将大树砍伐后,等待涨水之时,放木排冲到下游,再顺着鸭绿江顺流而下,便到达了海口。反正与其运载粮食军械而来的海船放空回去,不如将上品木料运回云屯港的造船厂。”

一说到造船,李四海眼里就闪着光,“这木料囤积在那里,还得再放上几年,脱了水份才能使用。”他清了清嗓子,喝了口茶水,对赵行德笑道:“从辽东伐倒木料,运出来我们建造水师,换成钱财,在安南、大理和宋国购买粮食北上辽东,严丝合缝,一点都不浪费。而且伐木所得肯定远远高于开荒种地,这事若能成的话,赵校尉也不必再另行向大将军府请求拨下粮食赈济百姓了。”

“此策甚妙!”赵行德抚掌赞道,朝向李四海拱了拱手,“多谢指点!”

“好说,好说,”李四海看着看着赵行德,笑道,“你我二人联名上书,得到护国府同意应该问题不大。我还有个考虑,木料长途运到安南云屯港,虽然也能用得上,却还是有些破费,不如就近在辽东设立一间造船的分厂,我原来属意选址在苏州关南,如今却不得不另行斟酌了。”

为了养活承影第八营收集的数万百姓,赵行德可谓绞尽了脑汁,苦思各种营恳生财之法。辽东山林里到处都是参天巨木,伐木和垦荒相比,简直就是无本生意,赵行德自是希望造船用辽东的木料越多越好,当即点头答应,并连声向李四海道谢。

“都是承影袍泽,这么客气做什么。”李四海慨然道,他也想明白了,虽然不能占据苏州关南,索性支持第八营将太白山鸭绿江的根基坐大,到那时候,这一块孤悬辽东,必然需要接应,水师不愁没有用武之地。

二人又商谈了些两边配合经营鸭绿江这一带具体细节,赵行德建议不但要造海船,还要造些适合在江面上游弋的浅水炮船,专门掩护靠近江边的城寨,万一敌军来攻,就在水上用重炮轰他娘的。李四海虽然不通炮术,却觉得他这个打法大有道理。除了在近岸与海船配合之外,浅水炮船还可以逆江而上,深入内陆腹地作战,水师的地位和作用又有几大增强。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有些惺惺相惜之意,熟络之后,也没那么多顾忌。正事谈得差不多了,李四海凑近过来,压低声问道:“赵校尉,你这里收容了这么多百姓,可有娼户名册么?我麾下弟兄们常年飘在海上,到了地头,总要找地方泄泄火气。”

“娼户?”赵行德一愣。

李四海嘿嘿地一笑,沉声道:“不过我一向只准这帮兔崽子找身子干净的。”他顿了一顿,又问道:“有名册么?”

“这个,”赵行德颇有些尴尬,摊着手苦笑道:“真没有。”

“那就麻烦了,”李四海摸了摸下巴,“若纵容这些家伙底下去找,染上花柳病,就麻烦了。”他又低声咕哝道,“行直,不是我说你,这个名册一定要有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买卖,反正你禁也禁不住的,只能是大禹治水,堵不如疏嘛。”赵行德表情有些古怪,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心目中承影军前辈校尉光辉伟岸的形象轰然倒塌。送走李四海不久,赵行德坐在帐中,斟酌着和承影第四营的合作计划,还是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大约半个时辰后,金昌泰回了营寨,径自来见行德。他先将凤凰山寨这段时日的情况向赵行德做了详尽的禀报,然后建议在百姓中选练两营守备兵,以解决承影营本部兵力不足的问题。

“我们虽然有三万余百姓,丁壮六千五百余人,但这些人素来不习武艺,平常大部分时间都是开荒种地,真正拉到战场上去,是很难派上大用场的。而辽东百姓中原有些豪杰之士,也屈身在这些庸庸碌碌之辈里面,未免可惜。以我之见,不如选取一千精锐,练成两营守备兵,平常守卫屯垦的地方,战时既是一支力量,也可作为我营军士的补充。有了这些守备兵,我营军士就可以从日常冗务中解脱出来。”

金昌泰咳嗽了两声,他坐下来就一直说话,嗓子未免发干,赵行德将茶盏递给他,金昌泰喝了口茶叶,继续道:“精选守备兵还有个好处,如果给予这些守备兵每月二十斗粮食的军饷,就大大超过普通丁壮全家的口粮,百姓们羡慕守备兵的好处。人皆有上进之心,今后习武操练,也会勤力一些。”

说完后,金昌泰眼神灼灼地望着赵行德。这建立守备营之策,乃是这段时日来他苦思所得,因为承影营孤悬辽东,军士丧身一个就少一个,普通的团练兵根本无法补充军士消耗,唯有建立这介于军士和普通团练之间的守备营,才是长久之计。

赵行德思忖片刻,沉吟道:“团练兵没问题,若是建立守备营,护国府那边,还能说得过去么?”守备营由从劳作中脱身出来的兵士组成,虽然没有军士的身份,却是实实在在的军队了。

金昌泰点头道:“应该问题不大,名义上面,他们还是辽东汉军的一部分嘛。只是听从我们的军令而已。”这个问题他早已反复想过好多次,此刻答案也脱口而出,“我们可以将这边情形如实上报,若是军府实在不同意,将守备营解散,或者交给王亨直也行。”他信心满满地笑笑,“只要护国府尚有一点点脑子,都不会做这种自削手足的事情吧。”

“嗯。”赵行德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因为新建营伍涉及到增加校尉人数,也就是可能会改变护国府本身的势力格局,所以,护国府对于一切扩充营伍的方案,都是极其慎重的,甚至是反感的。所以夏军的营队数目也一直保持在一个“合理”的水平。守备营如果挂着辽东汉军的名分,倒是会好说话些。

章50 肃穆坐华堂-4

“嗯。”赵行德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因为新建营伍涉及到增加校尉人数,也就是可能会改变护国府本身的势力格局,所以,护国府对于一切扩充营伍的方案,都是极其慎重的,甚至是反感的。所以夏军的营队数目也一直保持在一个“合理”的水平。守备营如果挂着辽东汉军的名分,倒是会好说话些。

“既然如此,我便着手安排。行直旅途劳顿,先歇息片刻。”金昌泰点头道,赵行德离开这数月来,山里的大小事务都是他主持,已经颇有些坐言起行的味道,说着便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大口,竟是要立刻去准备挑选丁壮精锐之事。

赵行德笑道:“金司马稍等。刚才第四营的李校尉过来,说起了由百姓们伐木,顺流出海,用作水师造船,换得银钱再买粮食过冬的事情。我觉得颇为可行。据李校尉所说,单单造一艘大海船,便需要近百年的树木上千根,每根木材都货值不菲,造船舵等重要部位的上佳木料,价高可达数百贯一根,这样一来,不须向护国府另行讨要赈济钱粮,就可以养活这数万百姓了。”

“竟有此事?”金昌泰眼现喜色,笑道,“那可解决了大问题了。”其实李四海在寨中早已经待了十数天,和金昌泰也见过好几次面,都只是互相介绍两营的情况。金昌泰始终以礼相待,并没有代替赵行德做主的意思,而李四海也是不见真佛不言事的。两人拱手作揖,其乐融融,也没有谈及经营辽东,以及伐木造船这类实质上合作之事。

“正是,”赵行德点了点头道,“据我所知,河北中原也最缺木材,这伐木的产业若是成了气候,除了砍伐造船用得上的佳木外,还可以把其它树木都砍伐堆积起来,运到中原去卖。”他眼中闪着一丝笑意,“这辽东的树林再多,总有砍光的一日。待得树林砍得差不多了,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开荒屯垦和经略辽东都少了许多麻烦。”

金昌泰笑道:“确实是值得一做的大买卖,我就知道跟着你,总有好买卖可做。”二人举起茶杯碰了一碰,以茶代酒,聊作庆祝。

辽东苦寒,到了冬天若没有存粮,就只有冻饿而死一途,无论是汉军,还是收集数万百姓后的承影营,最感到棘手的,不是如何与契丹人打仗,而是怎么获取粮草,在这艰险无比的地方生存下来。山外的丰腴田地,容易受到契丹、女真的骚扰和攻打,而山中开荒的收成又远不如外面。辽东虽然有人参海参等奇珍异宝,但终究数量稀少,现在多了伐木这条路子,无异于给两人卸下了一肩重担。

高兴之余,赵行德讲到李四海向他要娼户名册的事情,到让金昌泰哭笑不得。

“李四海果真是怪人。”金昌泰微微笑道,“若是长安的青楼名妓,知道他在这荒山野岭之地,到处找寻娼妓泻火,恐怕要气得肝肠寸断,把他写的那些吟风弄月的艳词撕个粉碎。”

赵行德奇道:“哦?金司马对此人似乎知之甚详?”

金昌泰点了点头,笑道:“还未从军之时,我堂妹天天在耳边念叨他,都没见过一面,却恨不得以身相许,没想到,没想到。”他为赵行德倒了一杯茶,给自己也斟满,笑道,“这位的文采风流,倒是家学渊源。没从军时,长安每逢元宵、重阳,都有盛大的青楼词会,他兴之所至写上一两首,又能一掷千金,往往博得美人欢心,可惜从没有一个能留得住他的。后来不知为何,突然从军去了,世人只道他不知所终,到现在,还有人为他暗暗伤心呢。”金昌泰脸上神色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道,“我也是到行军司后才知道,博望侯世子没去虎翼军,反而进了承影,杀敌奋不顾身,短短数载间,便做到了校尉。”

“想不到,这人还大有来历啊。”赵行德津津有味地听着,喝了口茶水,就好像听故事一样。

“我在长安时候,曾远远见过他一两面,只是他深陷在脂粉阵中,依红偎翠,春风得意,没有机会打招呼罢了。”金昌泰叹了口气,带着不少唏嘘之意,,“可在这里见再见他时,就像换个了人一样,不但形貌大变,连气质也变了很多。”

“承影营都是孤悬绝域,多历生死,呆个几年,谁能不变呢?”赵行德叹道。他忽然想起一事,沉吟道,“守备营都是辽东人,还要多教忠义之道,才能防其反侧。待选锐之后,分一百名可靠的军士过去带守备营,再从百姓中挑一批可用的,我亲自教他们认字读书,讲忠义之道。”赵行德在河间时,早就编过军中字本,此时照办出来,再加上一些切合辽东汉儿遭遇的事例,倒是驾轻就熟。

“没问题,”金昌泰将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道,“我先去准备选锐的事情,”脸上颇有些苦恼的神色,“说是六丁取一,可是还不一定能挑到合用的,这些辽民早些年都食不果腹,又素不习武,拉得开硬弓的都没有几个,能射中靶子的更少,和关中,甚至蜀中的情形都有天壤之别。唉~”他重重叹了口气,告辞走出去。

军帐外面传来数声锣响,这是准备分发晚饭的信号。三阴寨现在仍然是大灶开伙,短短两三个月,有幸住在寨里的百姓似乎都适应了这种生活,先来的百姓带着一种骄傲的情绪俯视那些后来的,用得意的语气教他们规矩。金昌泰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这一点,他从这些人中间挑选聪明得力的,有的担当工头的职务,有的作为军士的助手,同时按照夏国的惯例,让每一批新到的百姓都推举德高望重的作监督人,金昌泰每天都要和这些人说话,确保百姓对这里的秩序感到满意。

为了防范未然,除了劳作之外,其它的时间,都由军士讲授各种规矩,每隔数天,就有一次考核,百姓对各种规矩答得对的,就奖赏额外的食物,狗屁不通的就要受罚,极端的甚至要被迁出大营,被赶到更加危险而艰苦的地方去住。百姓们不得不在劳作之余,用尽了全副精力来应付学习这些枯燥乏味但对未来又不可或缺的规矩,自然而然,反而没有精力动其它的念头。能够通晓各种规矩,而且举一反三的,都被金昌泰选拔了出来,预备将来作为胥吏,而表现出抵触情绪,又有些不太规矩的,大部分在反复考核中被试了出来。

望着金昌泰的背影,赵行德微微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记得刚刚从夏国出来的时候,金昌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是一意求死,哪像现在这么浑身都是干劲。金昌泰临走说的缺乏合格兵士的事情,赵行德皱眉思忖了片刻,一时间也无法可想,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骨头肌肉都有些酸麻,这些天来长途跋涉倒不觉的,一到营寨中,疲劳就上来了。但现一刻松懈不得,晚上还要设宴招待跟着火炮从海上过来的百余名炮手、铁匠师傅,让他们安心在辽东效力。

做了几个舒展肢体的动作稍缓疲乏,赵行德才将尚未拆封的家书取了出来,还未拆封,先将信笺凑在鼻子边上,深深地呼吸,信笺上仿佛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香味,他闭上眼睛,这是熟悉的味道,宜喜宜嗔的若雪仿佛就眼前。

回味良久,方才按捺下起伏的心绪,赵行德睁开了眼睛,取出小刀,轻轻将信笺拆开。旋即,娟秀挺拔的字迹映入眼帘。薄薄数张信笺,除了倾尽相思之苦外,还让行德知晓,两小儿不但咿呀学语,而且能下地走路,帮佣的刘婶子很是尽心尽力,孙家老板娘、芦氏夫人也常常前来探望。宋国的岳父母知道行德在辽东后,专门写了信给若雪,安慰于她,结果李若雪又要回信去安慰父母,最后让行德不必忧心,在辽东保重身体。

除了书信之外,还有两首小词,赵行德反复读过几遍,才将信笺四四方方叠好,拿起信封时,才发现里面似乎还有东西,小心小心翼翼地抖了出来,居然是两枚修长的指甲,涂作嫣红之色,宛若娇靥一般。赵行德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全身被一种慢慢的幸福所充实着。因为戎马倥偬而坚硬粗粝的心,顷刻间变得有些柔软。

“若雪,”他喃喃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炼铁厂的一群工徒大汗淋漓地列队经过赵行德军帐,不少人好奇朝这边望了望。就在不短的功夫,校尉大人回来的消息都已传到山寨每一个角落。这些人虽然并不了解赵行德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所有人怀里都揣着他的大印所盖章的契据,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就是东家。通常来说,东家出远门回来,是要给干活的加菜庆祝的,而今天晚餐似乎确实是,一股浓浓的肉汤味道,早就在寨子里飘荡着,勾得人直吞口水。

章50 肃穆坐华堂-5

为赵校尉洗尘及迎接百名炮手抵达的宴会在新建的白虎堂举行。这白虎堂乃夏军营中集合议事的所在。数十年生的松柏木料搭成的框架,柱子都深深埋进泥土里,沿着墙角堆了半尺高的土,以防大风刮倒,然后用厚木板砌成四面墙壁,屋顶是人字形的尖顶,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桦树皮,以防大雪覆压。在四面皆是地窝子,草棚子的三阴寨里,这可以容纳千人宴聚的议事堂显得格外巍峨壮观,百姓们对它对怀着一股类似官府衙门的敬畏感。

在高大的屋顶下,炮手百夫长刘志坚、高肃危襟正坐,目不斜视地等着赵行德到来。百名炮手盘膝坐在两名百夫长身后,习惯性地列成一个整齐的方阵。赵行德用三部操典训练出来的炮兵,军容军纪可说举世无比。汤七用、查申等其它几个统率步骑的百夫长,大声聊着从出征到辽东以来的旧事,特别是数月前攻打契丹寨的战斗,数百名军士或坐或站,一边聊天,一边斜眼看着对面。

军士们以十人队为一席,席前摆放着近期难得一见的野菜炖肉羹,果子烤肉,以及从西域特产的果脯蜜饯。海上的补给到达后,承影第八营的粮草充沛了许多,平常虽然还是节衣缩食,但偶尔也可以开开荤了。今晚军士吃肉,百姓则多加了一个馒头。

火炮百人队乃是赵行德亲手所训,照道理乃是校尉的嫡系,可是他们却是跟着火炮随海船而来。反而是其它七百名步骑军士,跟随赵校尉行军穿越大漠戈壁,甘苦与共,俨然有了先来后到之分。两边人马虽然同出一源,其乐融融的宴饮,却透着一股微妙的气氛。

除了百余名军士在外面值哨,三阴寨里的百姓都老实呆在自家的地窝子里,只有少数得到信任,手脚灵活的才有幸跻身白虎堂里,为军士们上菜倒酒。扑鼻的肉菜香味儿钻进鼻孔,张狗娃咽了口唾沫,却不只能双手端着装三升的陶酒罐,直挺挺地靠墙壁站立着。

随着来到三阴寨的百姓越来越多,渐渐地也区分了三六九等,和夏国军士走得近的,担当着各种职司,手中也握着大大小小的权柄,自觉高人一等。而这些人,军士但有什么事,有的招呼过去,有的则不待招呼,就跑前跑后地甚是殷勤,甚至连军士的衣服鞋袜,都抱回去浆洗。

这种伺候人的勾当,等闲人还没得这个机缘呢。张狗娃不贪图别的,只是想投军杀契丹人而已。他原本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家人被村里的契丹户杀害,他趁着契丹户熟睡之际,从狗洞里爬进去,一把镰刀把砍了仇人的脑袋,只身逃入深山,一直流落到了三阴寨里,因为这件往事,得了个张镰刀的绰号。白虎堂前面传来一阵喧嚷声,“校尉到了!”数百名军士一起站起身来,堂中变得鸦雀无声。张狗娃一个激灵,两腿并拢,按照这些天所观察到军姿站得笔挺,精神抖擞地望向门口方向。

片刻之后,赵行德和金昌泰、李四海一起出现在门口。“敬礼!”数百名军士一起行礼,赵行德微笑着还以军礼。“礼毕!”堂中的气氛才重新恢复热闹祥和的气氛。

赵行德对部属向来是非常亲厚的,他微笑着朝左右看了看,承影第八营上下,从百夫长,到十夫长,再到普通军士,每一人他都不但叫得出名字,还了解他们的脾性和家事。他朝身边笑着道:“几个月前连个框架都没有,现在却建成了如此宏伟的厅堂,都是金司马之功。”金昌泰谦让道:“都是按图施工,百姓们出力修筑,我不过是运筹督促而已。”赵行德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目光转到坐在厅堂左边站着的高肃和刘志坚二人,便快步走了过去。

眼见校尉大人过来,阔别已久的炮手们都有些激动,纷纷放下杯盘,站起身来。自认为和赵行德相熟的,“赵大人。”“校尉。”等打招呼的声音纷纷响起,这都是三部条令练出来的上下级感情。这时候恐怕好些人心里还记着那“恶鬼”的绰号吧。

刘志坚和高肃并肩而立,他两人在加入炮营之前,都是有资历的百夫长。两人学识上不相上下,兼通观天测绘几何等杂学,这才入了炮营。高肃的身躯微胖,刘志坚却是削瘦,不过二人的脾性却是相投,几个月的海船上相处下来,已成了好友。他们虽然佩服赵行德的为人和本事,目光却比普通军士平静了许多。

赵行德一边走一边微笑着向四面打招呼的军士点头致意,来到两位百夫长面前,站定了沉声道:“海路颠簸危险,兄弟们辛苦了。”高肃拱手道:“校尉谬赞。”刘志坚却笑道:“晃晃悠悠也便到了。”

赵行德点头微笑道:“听说你们在海上还练习了好几次试射,差点把人家海船都给震散架了。”他身后李四海脸挂着苦笑,压低了声音道:“我也为此上书护国府,将来装火炮的海船要造得加倍坚固才行。南方好木料太贵,还是辽东的柞木合算。反正你这里有这么多人手可用。军械司要胡乱压价的话,不必理会他们。”

军士乱糟糟地答话声中,李四海的声音也只赵行德和金昌泰听得见而已。高肃和刘志坚见他和赵校尉低声说话,只道是这位李校尉性格古怪,火炮百人队的军纪可说是全军首屈一指,也不担心他有什么怪话。

赵行德在这边寒暄一阵后,方才盘膝坐在主位上。第八营难得如此整齐聚餐的时候,李四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各个百人队。金昌泰朝旁边看去,张狗娃忙走过来,为三位大人斟酒。为防动摇军心,军营中严禁携带娼妓侍女,故而在席间忙着斟酒上菜的都是百姓中挑出来的丁壮。

见斟酒的是个汉儿,赵行德眉头微微皱了皱。张狗娃将酒水一一斟满,正待退到一旁。赵行德伸手叫住了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张狗娃愣了片刻,方才答道:“小人姓张,乡亲们都叫我张镰刀。”他本来有个狗娃的小名,此时却怕上官看轻了,报了张镰刀的绰号,也算是个小小的心机。

赵行德笑着对身旁的金昌泰道:“这名字倒有些意思。”

金昌泰笑着道:“此人一把镰刀杀了契丹村霸,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字。”因为张狗娃这段经历,金昌泰在数万百姓中对他有了些印象。他大致猜到了张狗娃的心里,故而也没有说出他的本名。

这世道好些平民百姓都没有正经名字,赵行德倒也不以为意,他端着酒杯,笑着问道:“张镰刀,你来此间做事,酬劳是多少?”

张镰刀不知其中深浅,忙摆手道:“为军爷们做事,小人哪敢要酬劳。”他满眼诚挚地看着赵行德,内心又是惊喜,又是紧张,“机会难得,要不要求大人容我投军?”“大人问话只管答话就是,哪有你开口求恳的份儿,惹恼了大人,乱棍赶你出去。”他的内心纠结矛盾之际,眉毛拧成一团麻花,脸色阴晴不定,一时间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赵行德停杯不饮,低声叹道:“我朝律令,军士不得无故役使荫户,金司马,我看,还是给这些百姓以公道的酬劳为好。”

旁边一位百夫长道:“这些辽东汉儿又不是正经荫户,这种律令,似乎可以不在此引用吧。”在夏国国内,百姓们有护民官依靠,本身也耳濡目染,知晓哪些是自身的利益。而在山高皇帝远的山寨里,辽东汉儿百姓只把军士当官老爷供着,金昌泰虽然选拔了一批护民官,但这些护民官根本不熟悉夏国的规矩,谁又能对此说个不字,说起来,能够被军士们看得上眼,挑出来做点事情的,回到百姓中间时还有些趾高气扬呢。而军士们乐得有人服侍,短短数月间,这种役使百姓的事情就习以为常了。

赵行德把酒杯地上一顿,沉声道:“我朝欲一统天下,若不能善待天下百姓,同关中陇右之民一视同仁,那和女真人、契丹人还有什么分别!”他这话的口气很重,那百夫长也识趣地收声不言,校尉一向优容大度,部属跟他争论,他也不以为忤,并不在事后挟嫌报复,不过遇到他所坚持的问题上,脾气确是有些又臭又硬。

金昌泰开解道:“赵校尉,这是我的疏忽,今后当明令众军,一切当按照国中规矩行事,不可随意役使百姓。”这时周围的军士纷纷看了过来,张狗娃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还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对付,僵在那里更紧张了。

赵行德点了点头,缓缓道:“百姓们都是爹生父母养的,他们不过生在辽东之地,多逢坎坷而已,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比中原人多轻贱了。我听说开国皇帝起兵于河东,先得灵州陇右,而后才拿下的关中巴蜀,建立基业,倘若那时军士视后归附的百姓如奴婢般役使,还有各位的今天么?”不少人低下了头。即便是家乡在河中或西域的,大多数夏国人都是关中和巴蜀两地迁出的,倘若当初军士如使唤奴婢一般役使后归附的关中百姓,恐怕不少在座的祖先也要受许多苦楚。这时,李四海看向赵行德的眼光也凝重起来。

章51 百里独太古-1

这时天色已晚,外面风刮得呼呼直响,响起两个闷雷,眼看一场大雨将至。白虎堂中点燃松脂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四下安安静静,军士都朝这边看了过来,只有一个声音在堂中回荡:“自守之道,是我朝的根本制度。我朝百姓皆自守之民。我朝州县乡里,皆自守之土地。蛮夷若要入寇,则步步维艰,不能深入。为何,因女真、契丹蛮夷,唯知奴役百姓而已。一旦入寇,我朝百姓必群起攻之。而我们随意役使百姓,便是坏其自守之心志,无异于为蛮夷做了准备功夫。使民不能自守,则国亦不能守。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正是此意。”

赵行德将语气稍稍缓和一些,道:“兴许有人觉得,这不过是小事情而已。可你有没有想到,对你来说是小事情。对百姓们来说,可能是大事情。百姓们忙活完开荒种地,家里的孩子要爹娘管束,年老的父母要儿女照顾,哪一件对人家不是大事情。”他抬起头望望屋外面的天色,道:“快要下雨了,”他提高了声调问道,“有没有人担心自家的草棚子漏水,父母妻儿受淹的?”

这话让不少人脸色一变,百姓们匆匆搭建的地窝子、草棚子都很简陋,不像军士的高出地面一截的皮室帐幕那样防雨。不但要漏水,还要提防地面的雨水倒灌。旁边伺候的张仆也是其中之一,他看着慷慨激昂地赵校尉,心里凭空生出一股期望,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他就觉得这个校尉是为了百姓们好。

赵行德环视了一圈,白虎堂里伺候的几十个丁壮,不少人都露出不安和期冀的神情,他微微一笑,沉声道:“有担心的,先回去照顾父母妻儿,这里的杂事先不用管了。”

“谢过大人。”张仆闻言大喜,向赵行德躬身行礼,身形动了动,又看了看左右,大家乱糟糟地道谢过后,还在互相观望着,不不敢拔脚就走。金昌泰不觉好笑,大声道:“回去照顾家里人,快点走!”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明天过来领一升粮食。”张仆感激地朝上席看了一眼,转身匆匆离去。片刻之间,在旁边伺候的几十个丁壮几乎走个干净,只有两三个留了下来。

军士们从前宴聚也都是自己动手,此时没了旁人服侍,便回到从前的情况,大家乱纷纷吆添酒添菜,倒另有一番热闹无间的味道。因为役使百姓的苗头刚刚开始,既然校尉不准许,大多数人也便笑笑作罢了。而有心一些的军官则对赵德校尉加深了一层认识。金昌泰招手叫过杜吹角,麻烦他找几个人跑去厨房那边一趟,把做好的菜都端过来。因为厨娘们虽然都是有工钱的,下雨天还是放她们早点回家里看看。对普通百姓来说,地窝子倒灌雨水是需要一家人全力应对的大事情。

这时还有张镰刀等几人尚未离去,赵行德有些奇怪,问道:“你等为何还留在这里?”张镰刀讷讷道:“大人,我光身一个,住的地势也高,倒不怕水淹。”另外几人情形和他差不多,唯有一个叫周宇的沉声道:“将受命之日而忘其家,虽然只执贱役,却不能半途而废。”赵行德笑了笑,不置可否。李四海却多看打量了他几眼。金昌泰暗暗沉吟,这些留下来的丁壮,明日得发一斗半的粮食,方才显得公道。

李四海端着酒,对赵行德笑道:“道路曹长史崔谦之正在辽国出使,辽主还问起我朝插手辽东的事情,崔谦之答他说,假使辽国断了支持草原部落骚扰我朝,我朝方可考虑不干预辽东。相较之下,崔谦之以辽东子民为筹码,讨价还价,比起赵校尉这般为民请命来,境界便差了不少。”赵行德举杯和他相碰,谦让道:“这都是出于公心,为国为民而已,李校尉谬赞了。”李四海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没有再说下去。

这时,张仆的妻子正弓着腰,不停地将灌入地窝子里的雨水泼出去,一儿一女两孩子都跟在她后面,小手吃力地端着陶制的碗盆。床上摆着一个木盘,雨水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里滴落,不一会儿工夫就要满了。“娘,”小儿子带着哭腔道,“爹爹去哪儿了,我要爹爹。”大一些的女儿眼中也含着泪珠,外面又打雷又下雨的,小孩子不禁吓,这时候爸爸不在家里,委实有些怕。

两行汗水从张氏脸上淌落下来,她一边不停地舀水,一边道:“你爹在军士老爷那儿服侍,就快回来了,就快了!”小孩子可不通多少道理,女儿端着陶盆的手忽地一软,一盆泥水打翻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儿子也跟着哭了,张氏满心苦楚,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忽然一个人影穿过雨幕奔了过来。

张仆远远看见女人,高声道:“光舀水有什么用啊,用泥巴和草在家门口筑一道槛把雨水拦着。”说话间丈夫到了家,翻出一把铁锄,又钻入雨水里面,挖出一堆泥土,在门口垒砌起一道小小的堤坝来。张氏仍旧一边朝外面倒水,一边抬起头看着丈夫在雨中忙碌的身影,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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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国上京临潢府,皇帝御账之内,耶律大石正在御览夏国使臣团的观察密报,这使臣团身处敌国,上下皆谨言慎行,唯有一个陈氏远支宗室,有些口无遮拦。“是个疏狂失意之辈,倒是可以拉拢一下。”耶律大石沉吟道。未登基时他便惯于在对手身边埋下暗子,做帝皇以后,这等小事原本不用他亲自过问,但凡是习惯成自然,密探们也将这些东西直接上奏,以皇帝陛下的心腹亲信自居。

门外宦官通秉,老丞相萧兀纳、南院枢密使萧孝德求见,耶律大石忙传他进来,并站起身到门口相迎。萧兀纳是两朝老臣,如今已经年逾古稀。军权仍旧握在他的心腹亲信手上,老丞相所负责的乃是编修国史,以及劝农耕,鼓励工商之类的事情。

萧兀纳脸虽然带着怒容出现在门口,顾不得大礼参见,沉声道:“商朝乃是中原人的祖先,与我朝毫无干系,陛下为何偏偏要在国史上添加契丹乃是殷商苗裔的话语。”南院枢密使萧孝德则一脸无奈地跟在萧兀纳的身后,躬身道:“臣萧孝德,觐见陛下。”

萧兀纳将一卷崭新的国史摔在御案上面,怒气冲冲地等着皇帝解释。他算是三朝老臣,也不怕死。道宗皇帝在世时,只顾着打猎行乐,国中大事大多交给丞相萧兀纳处置。耶律延禧继位后,萧兀纳因为忠心敢谏而被罢免,在耶律大石起兵的时候,还曾在家乡聚集本族兵马准备拱卫废帝,可耶律大石顺利登基之后,为了稳定朝政,还是千方百计将这位朝廷重臣请出了山。

今晨他检查发现国史记载被人做了改动,添加了“契丹,殷契之苗裔也,”这句话,不免勃然大怒,追问翰林院编修,底下不敢隐瞒,说南院枢密使授意,萧兀纳又揪着萧孝德问罪,萧孝德无奈之下,只得带他来面君。

耶律大石待他怒火稍平,微微笑道:“朕从前特意做过些考据,老丞相请坐,待朕慢慢道来。”萧兀纳“哼”了一声,坐在一旁,心里也有些吃不住他说的是真是假,耶律大石当初确实是做过翰林院编修的,他对国史有所研究,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耶律大石又示意萧孝德也坐下,萧孝德才将信将疑,胆战心惊地坐了下来。

“汉人的《史记》说,殷商的始祖叫做‘殷契’,朕当初考据,殷商十四世八次迁都,屡屡经过鲜卑山这一带,因此留下一脉,后来繁衍成了我契丹八部。故而我契丹八部,与南朝孔圣当同为殷商之苗裔。”耶律大石一脸正容地说到。萧孝德不禁张口结舌,他身为南院枢密使,自非不学无术之辈,想象不出饱读诗书的陛下,居然随口说出这种杜撰言语。

“你,你.......”萧兀纳不禁气得脸色发青,“陛下这个考据,到底有无旁证?”

耶律大石脸色古怪,将两手一摊,反问道:“史书有言‘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所以也没有太多旁证,不过像‘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匈奴,夏后氏之苗裔’,同样无旁证可考。”他微微一笑道,“契丹先祖可以上述到三代,中原当不可再以蛮夷视之。”

萧孝德瞠目结舌,萧兀纳气得胡须发抖,愤愤道:“信口胡言。”皇帝倒行逆施起来,比修改史书恶劣得多的事也干得出,耶律大石在这上面胡闹,他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拂袖而去。耶律大石恭敬地送他到门口,又传宫中内臣,向丞相府送去羊五百头,嘉奖老丞相为国忧劳之功,却把萧孝德留了下来,向他询问他各道农庄和工坊商肆的情况。

章51 百里独太古-2

由于辽国境内大部分汉民都已划归各契丹大族为奴,如今南面官的职权亦和从前不同,不再治理汉人之事,而专门负责收取纺织、冶铁、制瓷等工坊的赋税,奖掖农耕蚕桑,管理奴隶买卖等事项。北面官除了管治契丹族人外,还负责平时战士的训练,战时则调遣兵马打仗。少数尚未裁撤的辽国汉军营将改族易姓,归北面管辖。南面官多用经验丰富的朝廷旧臣,北面衙门则完全由耶律大石的真正心腹控制着,旁人绝无可能染指。

“共五百七十三万奴隶充实到各大家族的农庄和工坊里,还有一百多万在各王公权贵的投下军州里。有了这大批奴隶,各部族经营伐木、采炭、冶铁、织布各业都蒸蒸日上,出产较从前激增一倍有余。而且小块的田地并入大田庄后,所用的劳力减少,而收获的粮食,种桑养蚕却超过从前。”萧孝德满脸笑容地禀报道,“陛下即位以来,百业兴盛,我们今年已不必从南朝市易布帛、粮食、铁器。微臣推算,只到了今年秋天,南朝商人反而要来买我们的布帛、米酒、铁器这些货物。”他话语中虽有浓浓的谄媚之意,但更多的却是真心的佩服。

最开始时,拥戴耶律大石的只是一部分契丹贵族,他继位以来恩威并施,一方面好几次清除异己,几乎将各部族首领都换了一遍,而另一方面,大批奴隶到了各大家开设的工坊以后,产出得各样器物急剧上升。只不过两年而已,契丹族大家富豪的财产比以前翻番似的猛增。通过南面官衙收取赋税,以军饷和补贴的名义发放下去,现在普通契丹族人的日子过得居然比从前部落小头领还要好。而这一切都是短短两年间发生的。除了那些被砍掉脑袋的,所有的契丹人,无论富裕的还是贫穷的,无论高贵的还是卑贱的,无论跟他出生入死的,还是后来望风归附的,现在都对耶律大石感恩戴德,忠心不二。从前大家还咬牙切齿地痛骂耶律延禧来表达对大石陛下的忠心,现在耶律延禧几乎没人再提了。

“陛下就像天上日月一样,不需再要昏君的陪衬。”萧孝德颇暗暗想道,颇为恭顺地望着御案后面沉思的陛下,他不禁又想起底下传说,太后陛下梦中吞了一轮红日,感孕后怀胎十月,产下大石陛下的那个传说来,“这是长生天赐给契丹人的一轮太阳,难怪小伙子们都愿意为他去死。”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问道:“真的不需要从南朝市易货物了么?”他不待萧孝德回应,便自答道,“我朝工坊产出的布帛器物虽然既多又便宜,但和南朝相比,精美细致颇有不如,所以该买的还是要买。”

他心里明白,如今不必从宋国市易布帛的各种器物,一方面是辽国工坊的出产大大激增,能够满足普通契丹人的需要,另一方面则是汉人大都被没收为奴,对这些南朝货物的需求大大萎缩所致。到不完全是本国的各业完全超过了南朝。这些他心里明白,却不会说出来,免得落了南院枢密使的面子。

当初他细细考察南面夏宋两国得失,便发现夏国之所以强于宋辽,一在于以武立国,二在于奖励工商,使工商之利远过农耕。于是,当辽国的工坊兴盛之后,对奴隶的需求大增,而汉儿百姓往往宁可受着祖传的几十亩田地过日子,也不可能进入工坊。于是耶律大石便力主将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划为奴婢,除了部分在农庄里耕田,还有许多进入了各契丹豪族所开设的工坊。由于有了充足的奴隶供应,短短两年内,辽国工坊的规模和产出激增了一倍还多,而且随着工坊的扩充,将来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奴婢从农庄卖到工坊。

耶律大石抬手让萧孝德不必紧张谢罪,缓缓道:“我们契丹人长于打仗,管好奴隶就行了。你去告诉那些工坊的主人,要像用汉人奴隶看管大田庄一样,各放手让掌柜奴才管工坊,做生意,改进器物的品质,要有赏有罚。我看,干得好的奴才掌柜的,要多多奖掖,广屋华厦,驷马高车,美女金帛这些,都可以给,不可吝啬。”耶律大石脸上挂着淡淡的嘲讽之意,又道,“还有,从南朝重金礼聘工匠,不须多久,我朝出产器物的品质,也会赶上南朝的。这殖产兴业之政,还要萧枢密使多多辛劳了。”

萧孝德忙低头做恭顺地答道:“是。臣定会将陛下旨意转告各家工坊商肆。”

耶律大石点了点头,沉声道:“也不必强人所难。其中分寸,你自己拿捏。还有,我听说有人随意伤残奴隶的,”他顿了一顿,望着下面点头如捣葱的萧孝德,沉声道,“奴隶是工坊的财富,也是国家财赋所出,切不可随意伤害,朕这里有古人的成制,你拿去召集南面林牙好生参详,取其精当之处,制定一部律令出来。”

耶律大石指了指摆在御案上的一本薄薄的书卷,叹道:“这《国法大全》,朕曾细细研读过四遍,受益良多,你先拿下去体会吧。”

萧孝德便告了个罪,伸手将那本卷册取在手中,瞥了一眼,封面上除了题目之外,还有一句醒目的话,“虽贵为帝王,亦国法之奴隶。”字迹陈旧,也不知是何人何年何月所提,萧孝德看清见这句大逆不道的言语,腿肚子不禁一哆嗦,颤声道:“臣自当效法陛下,先把它通读个三遍,仔仔细细体会。”

耶律大石脸现异色,俄而笑道:“朕当初研读此书,前后花了十数年之功,你可没有这么多时间。这本所载不过是目录而已,全部书卷帙浩繁,都收藏在翰林院中。这样吧,你找南面林牙,大家分一分,每两人负责钻研一部分典籍,朕也会随时提点你们。”他忽然有些感慨,叹道,“真不知当初夏国为了把它翻译出来,花费了多少的心思和人力。我朝使臣五十年前就把它带了回来,可惜一直在翰林院中蒙尘。”说完挥挥手让萧孝德退下去。

皇帝日理万机,萧孝德刚刚退下,又禀报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觐见,商量和宋金两国订立和约的事情。耶律大石笑了笑,让他赶紧进来。从办事方便来说,这订立和约的差事放在南面衙门合适,但从重要性来讲,又是放在北面衙门为好,耶律大石斟酌再三,还是放在了北面。陛下对耶律铁哥的倚重由此可见一斑。下面甚至有些流言,重开契丹八部大会之后,皇帝陛下之位,将不再像南朝汉人那样父子相继,而将由老皇帝指定,八部大会推举,选出契丹族人里面才德兼具者继承皇位,而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就是大石陛下属意的人选之一。

这两年来,辽国朝廷规定将契丹人奚人称为国人,两百多万的国人都编入了北院户籍,正丁每年需自行携带马匹弓箭会操两次。这次重新清理户口,使得隶属兵籍的国人正丁多达七十余万。北院衙门还统一了皮室军、属珊军、宫卫骑军、边境戍兵等等编制,又从各部辽军中拣选精锐,得了五万宫帐军。这些举措推行下来,触及了不少契丹权贵的利益,却使得辽国军力大盛,耶律铁哥可谓功不可没。

“陛下,南朝好名轻利,赵柯登基这一年多来,我们对他多有恭维,订立新的市易和约,应当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和金国订立和约,是万万不可的,就算我们肯,他们也不会肯。”耶律铁哥沉声道。这两年来,辽国上下都感受到陛下有雷霆手段,菩萨心肠。为了让族人们免于兵灾之苦,国内有数十万铁骑,却仍然愿意和金宋两国订立合约,不要财帛,不要土地,只要这两国答应和辽国太平市易就好了。

耶律大石脸色轻松,笑道:“就算和约不成,也要试上一试。先礼后兵,把我们准备和金国签订和约的消息放出去,如果金国不答应和约,上下群情激奋,我们再出兵讨伐金国。北院一直在作北伐金国的筹划吧,最好引女真人离开宁江州与我们决战,他们不是想要攻打辽阳府么?”这两年来,辽国的国力早已从内乱中恢复,人人欲自效立功,耶律大石早有北伐之意,只需最后再利用金国人的傲慢拒绝做一次最后的动员。但是,为了防止北院的人虚应差事,走漏消息,直到现在,才将自己的真正意图告知北院枢密使。

耶律铁哥脸上露出恍然之色,旋即变为大喜,躬身道:“微臣遵旨。”

耶律大石抬了抬手,让他不必多礼,笑道:“南朝那边,还不知道我们的虚实,这次互开市易的和约,尽量让南朝把关税降到最低,尽量把和约期限延长一些,只要不称臣,不割地,其它条件都可以斟酌,哪怕多给他们一些财帛也行。”

耶律铁哥会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姑且寄放在汴梁,将来我们会翻倍拿回来的。”君臣二人都是笑了起来,接着说了些契丹各军整编训练的情况,天色已晚,耶律铁哥方才告辞离去。

章51 百里独太古-3

难得空闲了片刻,耶律大石拿起弓箭,走出帐幕放松筋骨。绯红的云彩笼罩在西边的天际,一群群倦鸟归来,停栖在宫殿的重檐斗拱,抑或在茂盛的树冠中上下翻飞。契丹人宠信万物皆有灵,自然不会驱赶这些无害的乌鸦。耶律大石知道有种方法,是将火种绑在出城觅食的鸟雀腿上,利用倦鸟知归的习性,放火烧城。目睹夕阳西下的美丽的景色,心中想的却是兵战攻伐,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失去了欣赏景色的心情。耶律大石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运劲开弓搭弦,嗖的一箭射出。唯有手上的弓弦张紧的时刻,他脑中的弓弦才能稍稍松弛一些。

穿过平整的草地,皇长子耶律夷列跟着萧皇后走了过来。望着百步外的箭靶,大部分箭矢都插在红心上,耶律夷列流露出崇敬羡慕的目光。母子二人停在耶律大石身后,待他将手中这支箭射入靶心后,萧皇后方才低声道:“陛下。”耶律夷列道:“父皇。”

“夷列明天就要去军营了吧,“耶律大石笑着将弓箭交给儿子,“试试看,我耶律大石的儿子不会比别人差。”耶律夷列脸涨得通红,将弓箭接过来,对着远处的箭靶,瞄准了许久,一箭射出去,插在了箭靶上,却未中红心。耶律夷列露出了懊恼的神情。

萧皇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道:“陛下,能不能让夷列,每个月至少回家十天,让他聆听陛下的教诲。”她见陛下似乎不予理会,又道,“陛下天纵英才,文武兼资,举国之内,若要教导夷列,还有能好过陛下的吗?”她的话语里带着浓浓的委屈,又带着一丝骄傲。耶律大石继位后,定下规矩,凡是国人子弟,年满十二之后,就要去军营接受训练,由北院官衙安排文武教习。这些孩子每个月才能归家一天。军营生活一直到年满而二十二岁才能结束。精锐的选入宫帐,普通的列入兵籍。十四岁的耶律夷列也不能例外,而萧皇后则希望夷列不要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离开母亲,在军营训练中荒度岁月。

耶律大石没有理会,从儿子手中接过弓箭,一边开弓,一边沉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故而汉高祖刘邦曾对刘太公言,吾治产业与大兄相比孰多?南朝黄舟山先生说得好,这是视天下为其私产啊。夷列,今天我要教你的是,大辽不属于帝王,而是恰恰相反,皇帝属于大辽。”

耶律大石右手一放,箭矢嗖地飞了出去。“将受命之日而忘其身。别人可以懈怠,休息,享乐,唯独皇帝不可以,皇帝不属于他自己,属于大辽。身为皇子,你的责任,也比普通的国人更多。”他拍了拍耶律夷列的肩膀,笑道:“朕相信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父皇。”耶律夷列胸怀激动,说不出话来。萧后眼里也显出宽慰之色。下面有谣言说,大石不欲像南朝那样将皇位父子相继,而是要在部属中选择有才德的继承皇位,这次还是陛下头一遭指点皇儿为君之道。“看来,谣言不过是谣言而已。”萧后暗暗松了口气,起初央求陛下的事情也抛在脑后了。

萧皇后和夷列离开后,耶律大石回到帐中,继续御览各处上呈的奏折。史载秦始皇专任刑罚,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每天要阅竹简以百斤计。如今大辽皇帝的勤政,与之差相仿佛。夜幕深垂,贵妃萧瑟瑟进呈鹿茸血参茶,见耶律大石无暇休息,有些担心地劝道:“陛下勤政爱民,宵衣旰食,是大辽之福分,可陛下若累坏了身子,反倒是过犹不及了。须知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

耶律大石虽不以为然,却将她搂入怀中,笑道:“‘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贤妃所做诗词,以这两句为妙。”

萧瑟瑟脸色微寒道:“陛下不要取笑臣妾了。”她要从大石怀中起来,却被紧抱着腰肢,轻轻挣扎了几下,便继续依偎在他的怀里,一手撑着他膝头,另一只手则放在他胸口,喃喃低声道:“真不知怎么了,陛下,也许天下人都在耻笑臣妾吧。”

耶律大石脸色一沉,沉声道:“谁敢如此,朕必治罪。”萧瑟瑟吃了一惊,忙低声劝慰道:“并没有人如此说,臣妾不祥之人,自怨自艾而已。”耶律大石轻轻握着她的手,这二人皆是熟读史书,聪慧之极的人,在此安慰的言语显得多余,于是都沉默了下来。天子之怒,流血漂杵,却是管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沉默了片刻,萧瑟瑟低声道:“陛下虽然有意励精图治,兴我大辽,但自己的身子,总要顾惜着。”耶律大石摇了摇头,叹道:“国中百废待兴,哪有休息的功夫。”萧瑟瑟眼神微动,低声道:“孔明事无巨细俱专之,并非人主之道。刘邦将将,韩信将兵。朝中多有股肱之臣,陛下又何苦事必躬亲呢?”她语中带着真正的关心。耶律大石却微微一笑,沉声道:“本来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徐徐而图之。朕却反其道而行之,推行诸般新政,如疾风骤雨。朝中群臣,对新政还有诸多不明,却正因为如此,若是从中渔利,必然不能蒙骗于朕。人之本性,生而好利。若是迁延时候,只怕如南朝的王安石变法一样,推行新政的朝臣们上下其手,渐次生出利益盘根错节,积重难返,便悔之晚矣了。”

萧贵妃知道妇人干政是人君的大忌,低头没有说话,耶律大石却抚摸着她的头发,缓缓道:“女真国一直想要攻下辽阳府,全得东京道之地。那里是渤海国的故地,他们一定会联络渤海人起事为内应的。朕打算命爱妃的兄长萧素贤为东京留守,让他假意和金国联络,引蛇出洞,女真人到达辽阳城下,萧素贤只管坚壁不出,朕亲率北院兵马出沈州,断其退路,尽歼女真精锐与辽阳城下。”他信手从御案下找出一支精美的东珠钗,插在萧贵妃的发髻上,沉声道:“平定女真后,渤海复国,萧素贤为渤海王,为朕守御辽东。”

萧瑟瑟眼睑低垂了下来,低声道:“臣妾代渤海族人多谢陛下。”耶律大石微微一笑将她揽入怀中。月亮越来越高,悬在了中天,御账中的灯火一直亮着。

就在御账不远处,竖着一道矮矮的宫墙。隔着这一道墙,皇后鸾帐中同样红烛高烧,萧皇后站在大帐中央,周围全是心腹宫女。她全失了往常雍容贤淑的仪态,冷冷问道:“那个狐媚子还没有出来么?”一个得宠的宫女怯生生道:“奴婢适才偷偷去瞧,贵妃娘娘的随从还在御账外候着。”她话音刚落,萧皇后脸色一沉,喝问道:“那是刚才,现在呢?”底下的宫女战战兢兢地都不敢答话,萧皇后厉声道:“去御账外面守着,什么时候狐媚子出来了,什么时候滚回来禀报。”

那宫女不敢怠慢,答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萧皇后发过了脾气,这才软软地坐在床榻上,“这个祸乱朝政的狐狸精,为了她的女婿能篡夺皇后,真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陛下如此英明,居然也受了她的媚惑。”皇后想到此处,眼中含着委屈的泪水,若非帐中还有不少下人,只怕泪珠已经掉落下来。

...........................

月至中天,汴梁垂拱殿中,皇帝赵柯颇为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他抬头望了望外面,问旁边太监道:“陈御史还没有回去么?”“启禀陛下,正是。”他看了看左手的衣袖,不禁苦笑了一声。昨天陈东居然胆敢拉着皇帝衣袖不让退朝,今日又守在宫中偏殿非要觐见。

因为东南人多地少,流民日增。襄阳行营都部署王彦上奏,正因为这些流民对朝廷心怀怨恨,又被方腊余党利用,江南的民乱方才难以完全平定。王彦的奏折称南海外有大片膏腴土地,建议朝廷组织流民赴海外垦荒屯田。

这拓海之策听起来虽颇为可行,但却是前代未有之事,又要破费朝廷不少钱粮。赵柯举棋不定,于是召集重臣在内廷商议此事。丞相赵质夫认为这是无事生非,劳民伤财之举,而监察御史陈东则极为赞成,认为这样既能开疆拓土,又对方腊余党来个釜底抽薪,实乃一举两得的好事。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赵柯不是个好事之君,原想以回后宫休息为名,先暂且搁置此事,让一众朝廷重臣都有个转圜的余地。谁知陈东居然不领情,非要强行推动拓海之事,情绪激动之下,居然死死拽着赵柯龙袍的袖子,不让他摆驾后宫。赵质夫当场斥责陈东欺君,陈东虽然口称死罪,实则毫不相让。赵柯素称优容纳谏,自然不可能为此事怪罪于他,心里却有些不太舒服。

号称朝中忠直第一的陈御史居然在偏殿里整整候了一天,连中午赵柯特意命太监送去的糕饼,他也一口未动,想到此处,赵柯昨日心头之气也消解了大半,甚至有些打动。“真是个不知死活的直臣啊,”赵柯心中叹道,又有些欣慰地想,“国有直臣,朕也算的是个贤君了。”

章51 百里独太古-4

辽东凤凰山寨北面,百数十骑人马带着一辆马车挤在狭窄的山道上,正在等待军士的放行。在戒备森严的寨墙下面驻留,这一支人马神态轻松,寨墙后面的军士自是熟识他们的,百夫长简骋更笑呵呵地和王亨直打着招呼。

当听简骋说到,为防意外,过寨门皆不得骑马乘车,只有步行过去时,王亨直的脸上笼上一层阴影,他不禁回头望了望那辆马车,里面是坐着的四弟童云杰。他犹豫了片刻,没有和简骋争执,招过一个叫韩贾的山寨弟兄,让他去把四当家请下来,自己也跟了过去。

开州汉军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要和夏国营定下合攻开州之事。汉军在集中兵力攻打苏州关之前,还要在东面佯动一次。先打东边开州、保州等几个辽国重兵把守的城池,虚张声势,把契丹人的注意吸引过去。二是送一批好手来向夏国人学习炮术。汉军首脑人物以为,火炮乃是攻城守城必不可少之物,虽然是火炮从夏国运来,炮手却不能一直依靠夏国人,于是护国府也答应承影营在辽东为他们训练一批炮手。

车帘掀开,童云杰只觉得光线晃眼,用手稍微遮挡了一下眼睛,方才慢慢适应过来,唯有眼底尚有一丝抹不去的阴郁。

“四当家,扶着小人。”韩贾站在马车外面,要帮他下车,童云杰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另一手拿起两条拐杖,下了马车后,立刻不用旁人搀扶,自己用拐杖撑住了身体。

“老四,这火炮营非同小可,将来为兄就全靠你了。”王亨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童云杰一腿残疾,不能再上阵厮杀,却不愿就此解甲归田。王亨直便禀明韩凝霜,认为童云杰忠勇可靠,与赵德的私交也好,适合统帅火炮营。

“给大哥添了不少麻烦。”童云杰沉声道。他看着寨墙后面,双掌将拐杖握得紧紧的。

“老四,你一路上在车上,没有出来透个气。凤凰山这边风景独好,像个世外桃源一样。”王亨直笑道,“为兄都有些后悔把这风光秀丽之地让给赵德了。”

韩凝霜决定将汉军帅府设在苏州关南后,王亨直曾经大力反对,无果之后,方才派许德泰代表开州汉军去会盟。若非赵行德力劝韩凝霜等汉军首脑万不可放弃这太白山鸭绿江的基业,他这部汉军精锐也将奉调前往苏州关南。许德泰将帅府争执的详情透露给王亨直后,他对赵德的好感也增加了许多。

王亨直原以为,赵德既然裹挟了数万百姓,定会尽可能将胜兵的丁壮都编成行伍,扩充他的实力。然而,这一路所见,夏国治下的百姓们大都忙着垦荒、伐木、烧炭、运送,挖渠这些劳役,神态举止都安心得很,丝毫没有要打仗的样子。

“将这凤凰山寨让给他时,”王亨直暗想,“谁能料到,短短数月,赵德居然从无到有扎下了好大的基业。裹挟了这么多百姓,若说是夏国人以马快刀利相逼,可是那百姓脸上由衷的喜悦安详却是装不出来的。总之,此番攻打开州城,夏国营将是极大的助力。想不到和老夫并肩战斗的,不是王玄素这些小辈,却是一个夏国人。”

正沉吟间,寨门吱吱呀呀地响了,王亨直抬起头,便看见赵行德和金昌泰满面堆欢出来相迎。“王老将军大驾,末将有失远迎。”赵行德高声道,金昌泰亦拱手见礼。

前番和许德泰一起去黄龙府会盟,让赵行德更深入了解到王亨直在汉军中的资格和地位,可以说远远超出了开州汉军的实力。在韩凝霜回返辽东以前,王亨直便是辽东汉军的盟主一般,就连老将吕奎也要服他。因此,赵行德对王亨直格外尊重热情,称呼也从“王大当家”,改成了“王老将军”。

王亨直抱拳笑道:“不敢当。”他有些唏嘘地叹道,“王某老迈,辽东之事,还要赵将军多多辅佐。”他身后几个心腹汉将也走上前来和赵行德相见。赵德在黄龙府是和韩盟主血酒会盟过的,又挫败了韩大先生吞并汉军的阴谋,故而这番见面,底下这些汉将对他的亲近之意尤多,而防范之心渐少。尤其是童云杰,有些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赵行德明白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训练炮手的事情,还要童兄当仁不让,和赵某一起承担起来。”

一行边说边走,约莫一炷香功夫,方才进入凤凰山寨的腹地,远远望见以粗大木头建成的一座殿堂耸立在山谷中央,童云杰心下暗暗赞叹道:“参天巨木到处都是,唯独赵将军这山寨,营造出如此恢弘的帅府。这便是胸中格局阔大,形诸于外了。”对赵德的佩服又添了几分。其它汉军兵将虽然没有他如此感慨,也纷纷惊叹不已,连带着对三阴寨也高看了一眼。

王亨直却注意到别处,这里山腹宽阔,平地大部分都开垦了出来,山腹中除了那座大木屋之外,就只有整齐的营帐和草棚子,最高峰顶耸立着一座小小的石头城,看着那险峻的地势,王亨直摇了摇头,若是要攻打那种石城,不知要填进去多少人命。在山脚下面,有一座冒着烟的炉子,王亨直认出那是炼铁炉,开州左近富有铁矿,汉军也有好几处炼铁的所在。在炼铁炉的近乎垂直上方的坡地上,居然有个水池,水流顺着渠道冲下,推动者水车,又拉动了风箱,使强劲的风呼呼地朝着炉膛里吹去。就在水池旁边,好几匹马拉动着缆车,又将低处的水不断地提上山去,注入到水池里面。

就在炼铁炉的旁边,就是打铁的铺子,这种铁匠铺子天下到处都是,简陋的木柱子撑起桦树皮的屋顶,几个大水缸放在打铁台的旁边,马尿的骚臭味道顺风传来,这是淬火用的。从夏国来的铁匠师傅正指点徒弟们用劲打铁,有时也赤着胳膊上去抡几下铁锤,打好的铁器,无论是兵器还是农具,都要仔细的刻上每一个经手工匠的名字,兵器还要再刻上检验师傅的名字。匠师们看过来眼神都充满敬意,不过这只是针对赵校尉的。当初赵行德看过他们打造出的兵器之后,调整了淬火、退火的一些细节,前后只用了几天时间,造出来的兵器更精良了不少,所谓行家伸伸手便是这个意思,在这些匠师眼里,所谓大匠师也不过如此。

打铁铺的旁边有几株大树没有砍倒,郁郁葱葱的树冠下面,百十个孩童正跟着军士在认字。军士用的石灰制成的粉笔,在黑板上写成的一个个大字,让赵行德感觉分外亲切。而在一众汉军将领的眼中,这更是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象。在更远的地方,不少妇人一边在田间锄草,一边回头朝学塾这边望过来,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李四海伐木换粮食的建议让赵行德开了窍,除了伐木之外,又大力增加了烧炭和炼铁的规模,百姓里面精壮的男丁大都从事了伐木、烧炭、开铁矿、运送矿石这类重体力的劳动,相应的报酬也大大提高。赵行德和金昌泰商量,按照在芦眉的成法,搞了一个合伙入股。在第七营老部下的带动下,辽东伐木和炼铁两大事业,承影第八营军士们自愿认股了将近七千多贯钱。李四海在旁边看得心痒痒地,暗暗和赵行德商量,要么自己在辽东搞个造船场。

马睿带着骑兵保护着大批壮丁分布在山岭河叉中间伐木,李四海和他带来的人也跟了出去,在森林中寻找天然曲度适合造船的上佳巨木,这种木料一根抵得上普通百根的价钱。而其他的百姓,则在军士的带领下,用炼铁场制造的斧头,将一座座山丘剃成光头,李四海看得上眼的木料先留下来,下暴雨的时候做成木排放到下游出海,其他的木料则烧成上等的木炭。

汤七用和查申则带着两百军士守着铁矿,这种露天开采的小铁矿,矿工只能用铁镐钢钎一点点地将矿石砸出来。虽然这时代的效率就是如此,缓慢地开采进度还是让赵行德闷得七窍生烟,如果不是仅有的一丝理智阻止了他,赵行德几乎要动用军械司配给火炮的药粉去炸矿石了。饶是如此,他也和和李四海说了无数次,下一趟海船尽量多带火药过来。

军士们充满干劲,百姓得到更多的口粮,甚至是工钱的许诺,干活自然也更卖力。义勇兄弟会在辽东百姓中间也很有市场,近日来已经有百姓在兄弟会中倡议,要大家联名向护国府请愿,正式将辽东凤凰寨设立为县,大家好做夏国子民。为了避免过度刺激护国府,金昌泰好容易将这股风潮暂时按了下去,勉励会中兄弟要好生做事,自有云开见月明的一天。另一方面,金昌泰也提醒赵行德,这基业做大,要及时向两府通报情况,免得被人猜疑。

这一切反映在凤凰山寨中,就呈现出一种忙而不乱,井然有序而有生气勃勃的景象。落到踏入此地的汉军将领的眼中,就如同乱世中的一个世外桃源一样。

章51 百里独太古-5

汉军惊诧于夏国营治下安居乐业,对许多新奇的情景都询问究竟,在赵行德授意下,金昌泰索性详细地向他们解释其每一处设施来。

“第一批百姓到这里后,便立刻规划了这个牢房区。”金昌泰微笑着向汉军将领介绍。在他指着一块空地,大概从前发生过山体的崩塌,这块地势起伏不平,地上满是尖利碎石,用白线画了五六个圈子,“犯了事的百姓不需看管,就在这空地里坐牢。经受日晒雨淋之苦。”他带着一丝骄傲的语气道,“我朝推崇法治,但凡开疆拓土,军民住草屋茅舍,第一要兴建的,便是公堂和牢房。”

“犯人不逃跑作乱么?”有人问道。

金昌泰摇了摇头,笑道:“逃跑这种事现在还没发生过。”王亨直微微摇了摇头,这寨子三面环山,一面修筑了寨墙,逃又能逃到哪里。再说,就算逃了出去,外面是乱世,人命贱如草芥,倒还不如在这夏国营中画地为牢了。光天化日之下,又不用受什么虐待。就在“监狱”一侧的空地上,竖着三根木桩,木桩上挂着粗糙的鬼神面具,王亨直皱着眉头问:“这个是萨满祭祀用的么?”金昌泰哑然笑道:“不是,这个是审问犯人的公堂。”

“公堂?”

“是的,”金昌泰笑道,“我营新来乍到,不敢随意另立规矩,便请百姓中德高望重之人,将辽东当地各种罪名和惩罚先议了一议,汇成一本,叫做《辽东习惯法》。此后只要有作奸犯科的嫌疑,便可任意抽出七位良民,让他们来定下罪名,然后按照《辽东习惯法》来惩处,比如杀人者死,偷窃者砍手,奸.淫者阉割,罪大恶极者点天灯等等。虽然和我朝原先的律令有些许差异,但总算深得这一方得民心。因为将法治的权力还给了百姓,所以堂前只有木刻判官,军士负责维持秩序而已。”

“是么?”王亨直微微笑道,“我还以为夏朝自居上国,会以为我们辽东人太过野蛮。”

“哪里,哪里,”金昌泰摆了摆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百姓有一方风俗罢了。”他顿了一顿,笑道,“这刑罚不过是一双鞋,地方风俗便是脚,哪有削足适履的道理。不但如此,我们还把每一个审判的例子详细记录下来,将来判案的时候,若非这里全体百姓公决同意,定罪决不能和从前不同,以示公正。”

“刻木为吏,画地为牢,三代之治也不过如此啊。”“正是,正是。”

众汉军将领纷纷点头称是。对辽东汉儿而言,依附于南面的夏国还是宋国,始终是个两难的问题。宋国虽然向称富庶,但种种繁文缛节和辽东迥然不同,甚至以蛮夷视之。而夏国之制,地方军府强盛,施政则因地制宜,辽东归了夏国,上面的汉军将领权柄不失,而下面的百姓日子也过得习惯。所以汉儿虽然地方和宋国离的近,心却和夏国更近些,才全力和夏国结成了盟友。

赵行德在旁皱着眉头,他虽然觉得这些辽东本地刑罚有些残忍,但胜在深入人心。百姓们俱都拥戴。而夏国的成制,除了涉及到谋反、叛国、奸细、偷逃税赋的事关国家的罪名,对普通的作奸犯科的惩治,俱都是尊重当地的习惯,由当地良民陪审定罪,就算是当地的官府也不能干涉。这时百夫长马睿派人过来禀报军情,赵行德便向王亨直告了个罪,先回去处理一些军政事务。金昌泰留在原地,洋洋自得地向汉军将领解说夏国制度。

“歹徒奸诈,有些事情又模棱两可,随意抽出来的百姓会不会冤枉了好人?”有人问道。

金昌泰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微微一笑,指着那木刻的官吏道:“这些判官也审了几十桩案子,审案的时候,告状的和被告的,两边各执一词,相互争论,最后由抽出来的七个良民判断,其他百姓们皆可旁观。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百姓说我们处置不公的。”他似笑非笑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王亨直点了点头,暗暗把这个制度记下来,准备回去后照此办理。这“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句话,正道中关窍所在,无论刑罚还是定罪,都和夏国朝廷没有直接关系,百姓就算要抱怨不满,也找不着夏国朝廷的麻烦。反而负责裁判的良民明显处置不公的情形下,朝廷可以引用其他制度干涉,用百姓公决的办法来纠正,成全本身的公正之名。想到此处,王亨直又生疑惑,这个好法子,在夏国已经沿袭百年,为何关东仍然不用?想了片刻,王亨直心下暗骂自己,真是痴呆了,关东若是改行这制度,坐堂的老爷都变成木刻了,上至刑部、大理寺,下至州县衙门上下,遇到案子,上下其手收受孝敬的由头少了很多,大家喝西北风不成?

他独自沉思这里面得失,忽然听到旁边的人发出惊叹的声音,只见数十口大陶锅平放在地上,每一口足足可以做数百人的饭食。可惜大多数看起来已经许久不用,锅底积了不少灰土,甚至有嫩绿的小草冒出头来。

“初建山寨的时候,便是用这些大锅造饭。直到月余之前,各家才分灶开伙。”金昌泰笑道。汉军将领啧啧赞叹一番后,又跟着他来到田间。男人大部分都在军士带领下参加伐木、开矿、打铁、烧炭之类的重活,这时留在地里除草施肥的大都是些妇女,除了种田之外,还做饭、种菜、喂猪、采药、硝制皮毛,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甚至还有些妇女在营寨看管羊群。军士的额外收入主要来自伐木和炼铁那边。在赵行德指导下,炼铁场经过不断扩充,现在每天能炼出三千余斤铁,而每炼出一斤好铁,在中原就能卖出五十文钱,或换得5升粮食。伐木那边和军械司价钱还没谈好,不过李四海答允会全力为第八营争取。

迁移垦荒的农家正是筚路蓝缕的时候,夏国营暂停了军士对荫户的三成岁入的收取,除非必需的物品,农家所得的都归自己,故而这些妇女对自家的菜园、田地、出产都极为上心。

金昌泰笑道:“足下小心,若是践踏了庄稼,大婶子们撒起泼来可是不得了的。”说着第一个走在田埂之中,汉军将领对这些本来满不在乎,见他小心翼翼的举动,也跟着入乡随俗,生怕踩坏了庄稼。

金昌泰正准备继续向汉军将领介绍夏国的田制,忽然刘政从中军帐那边跑过来。按照军律,营寨中没有急事是不能奔跑的,金昌泰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刘政奔到金昌泰面前,顾不得歇气,秉道:“金司马,赵将军有令,大家回去议事。”他看了面露异色的王亨直等人,又道,“保州高丽人截断了我们伐木出海的通路,赵将军请诸位也一起商议对策。”

王亨直和众汉军将领相互看了一眼,匆匆随金昌泰来到赵行德的营帐,已经挂起来大幅的辽东地图。赵行德正背对着帐门,在控扼鸭绿江出海的保州那里,打了个大大的红叉,他听闻身后响动,转身笑道:“高丽人不自量力,居然胆敢截断我营从鸭绿江出海的通道,看来,是有必要惩戒他们一下。”

“惩戒?”王亨直心下认为赵行德有些自大了。这保州原来是辽国海防的重镇,自从女真兴起后,辽国人便收缩了势力,高丽国趁虚而入,不但将残存的辽兵赶出保州,并且在那里驻军三千,俨然占据了这块鸭绿江以东地方。辽国人其实也是顺水推舟,想到与其将这块地方留给金国,倒不如给高丽人。据说最后撤离的辽将还从高丽人那里敲诈了数千石粮食,这才扬帆而去,将完整的保州城防交给了高丽。驻扎保州的高丽军队有些实力,又背靠着母国,所以汉军虽然垂涎于保州,却一直没有什么动作。赵行德麾下人马不满一千,虽然裹挟了不少百姓,却没有大规模扩军的举动。就算他仓促裹挟出上万丁壮去围攻保州,只怕城里的高丽军还没有死几个,自己的军心便要崩溃了。

他咳嗽一声,沉声道:“赵将军,事有轻重缓急,盟主在苏州起事在即,我们必需尽快攻打开州,把辽国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这保州的事情,能不能先放一放。”

赵行德面带着微笑,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他看了看周围汉军众将,解释道,“这伐木出海的通道,对我军极为重要,眼下已经是六月,再拖下去,过秋天,河水就要结冰,一耽误就是一年,我不能看着百姓喝西北风吧。”他双手一滩,笑道,脸上的神气,已经和那些占山为王的汉寨首领没什么两样。

“可是,保州城池坚固,怎能在短时间攻克,”王亨直脸现怒容,“不能因小失大,耽误了开州之战。”

“保州确实是座坚城,可惜,修的地方不对。”赵行德脸色微寒,对金昌泰道,“我得到消息,因为鸭绿江水路被高丽人截断,李校尉大发雷霆,已经提前乘小船出海。估计十几天之内,保州高丽人就要尝尝坚船利炮的滋味了。我们也要赶快行动,和第四营会战保州。”

章52 陶然卧羲皇-1

“王将军,攻打开州不过虚张声势。对我们来说,高丽人才是心腹大患。”赵行德耐心劝说道,“高丽人占据了保州,一直都没有动作。现在突然拦截江上木筏货船,要收什么赋税,分明是在试探我们的实力。行直虽然久在中原,却也听说高丽王氏,在国书中自称什么高句丽后人,对辽东久有觊觎之心。如果我们置之不理的话,未必没有沿着鸭绿江而上,全取太白山的企图。”

周围汉军将领都流露出紧张神色,王亨直仍紧锁眉头,没有答话。韩凝霜作出经略苏州关南的决定,他必须出兵配合,但是太白山基业却也不容有失。沉吟良久,王亨直抬起头,看着赵行德道:“以赵将军所料,攻打保州,需要多少时间?”

赵行德心头暗喜,脸上却没流露出来。“保州距离此地并不遥远。快则十五日,缓则二十日,就会有个结果。”

王亨直眼中露出怀疑,追问道:“二十日后,没有结果呢?”

“那我立刻退军,随王将军一起转道攻打开州。”赵行德似笑非笑道,“只是惩戒高丽人,保州这块地方,也不一定要攻打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保州距离鸭绿江的出海口不过数十里而已,城池离江岸极近。只要李四海的炮船驶到,夏国炮能直接在江面上轰击保州城。高丽人却没有什么兵器能奈何得了他。

王亨直心下不可置信,更不愿为此浪费粮草兵力,便开出来个条件:“赵将军也知道,我军乏粮,若要出兵,每名士卒每天五升粮食。若是没有粮草,我们就出不了兵了。”赵行德眼中浮现一抹笑意,点头道:“那就一言为定。”他答应得爽快,王亨直怕他反悔,又道:“我寨子新近招纳了两万余百姓,丁壮都尽行征发为兵,再加上北面寨子前来投靠的兄弟,现在足有七千余士卒,赵将军要我们出兵多少?”

普通士卒,日食三升粮食,也相当于每餐一斤多的饭量了。王亨直所开出这每人一日五升的口粮,暗含着水份,等若不但要夏国提供出兵的粮草,更要富余下来作为出兵的报酬。

赵行德暗骂一声老狐狸,这个人头其实就是用来算粮草报酬的,王亨直手下真正老军最多不过两千人有余,可若是报酬给少了,他全数派些不顶事的流民过来领取粮草,更是全无助益。赵行德和金昌泰换了个眼色,这才沉吟道:“自然是多多益善,只是王将军还有留些兵马守卫营寨,而高丽军有三千人,那王将军也派三千兵马和我们一起会攻保州好了。”三千丁壮对汉军来说,也不是可以随意抛弃的,必定要派出一支老军作为骨干,这样一来,多少也有点战斗力。

没想到赵行德居然丝毫不讨价还价,王亨直暗暗窃喜,这个书生校尉不知道军粮就是*,真是人傻粮多好骗啊。汉军不像夏国营有这么多营殖之道,正为过冬的粮草发愁。王亨直正要点头答应,却听赵行德皱着眉头又道:“哎呀,王将军,还有一点难办。”

“怎么了?”王亨直有些紧张,这三千人二十日的军粮,便有三千石之多。他只准备派出五百老军,日食三升。普通丁壮每天只有一升五合的粮食,再参合些树叶野草也便果腹了。出兵二十天,还能省下近两千石的军粮。现在他倒是唯恐赵行德不打保州了。

“出兵威慑高丽人是为了你我两家利益,现在却要我营负担军粮,恐怕赵某向护国府,向大将军府那边,都无法交代啊。”

望着赵行德犹豫踌躇地脸色,王亨直气不打一处来,自觉空欢喜一场,瓮声瓮气地道:“赵将军,皇帝不差饿兵,没有粮草的话,恐怕,请恕王某爱莫能助了。”他这话说得有的过火,金昌泰心下愠怒,答道:“既然如此不讲情面,开州之战,我们也没办法。要我营的大炮助你们攻城么?门儿都没有!”

被金昌泰这商贾市侩一顿抢白,王亨直身后众汉军将领不由得恼羞成怒,都和他怒目而视,更有人指着他道:“你,你,你怎么如此不懂规矩。”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金司马,不得无礼。”赵行德对王亨直拱了拱手,歉然道:“请恕在下思虑不周。”王亨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眼神,赵行德又道:“王将军,在下思量来去,还有个补救的办法。既然我营多出了军粮,那不管这保州城打不打得下来,将来在保州这片江面收取过往船只的赋税,都归我营所有,”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虽然保州不比镇海府,没什么商船,但末将得了这处赋税,总好向护国府交差。”

听赵行德提出这么个法子,王亨直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他好久。若不是汉军盘踞在这一块地盘几十年,清清楚楚地知道,鸭绿江两岸要么荒无人烟,要么是女真部落,在江面上根本收不到什么赋税,王亨直几乎要以为赵行德设下一个圈套了。他反复想了好几遍,实在是想不出夏国营为什么要这个收税权,最后的结论确实是为了向护国府交差。王亨直面露难色道:“赵将军,虽然这江面上确实没有商船,但今后的事情不好说啊,要么这样,你给我两千石军粮,我给你签字画押。”他心里暗道,汉军的货船大不了不经过保州,也不白白交税给你。真要逼急了,到时候,还不是拳头大的才是道理。

赵行德却有些为难道:“王将军,再加一千石我还勉强拿得出,这两千石军粮有些困难。”他有些惴惴的口气,“要不,这借兵的事情就算了吧。”

“算什么算了!”王亨直赶紧止住他打退堂鼓,拍着胸脯道:“赵将军怎能眼看着高丽人侵犯辽东呢?这兵,我们出定了!”

“好!”两家约定,三天之后,保州城下合兵相见,王亨直便作别而去。他要赶紧回去集合人马,把那些挖草根的,剥树皮,打野兔子,挖山参的丁壮,统统征发起来,赶到保州城下吃军粮去。汉军将领顾不得留下来吃晚饭,赵行德倒是好心好意地将十几只腌制好的野兔锦鸡挂在王亨直等人的马后。跟王亨直回去的只有十几骑,而四当家童云杰等百余名汉军将士,则留在夏国营中训练炮术。

一直到将童云杰等人安顿妥当,回到中军帐里,金昌泰方才忍俊不禁,捧腹大笑道:“行直太不厚道,王亨直这番亏大了。”

赵行德待他笑够了,板着脸道:“是他自己只要粮食的。”说完,也微微笑了起来。按照他和金昌泰的规划,夏国的水师火炮犀利,所以日后安排垦殖和收容百姓的营寨都沿江分布。真正的海船虽然难以制造,但在鸭绿江上巡行的炮船却不必造得像海船那样坚固,只要有数十艘浅水的炮船,加起来几百门火跑在江面上开火轰击敌军,足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这样一来,将来鸭绿江上过往的商船必多,而保州这个鸭绿江的出海口,赵行德也是必争到手的。王亨直不知怎地,居然将保州毫不在意地让了出来。

“难道他不知道这征税之权,乃朝廷最重要的权力吗?答应我们在保州江面征税,就是承认保州归我们。而江面又没有什么界限,等于上百里江面和沿岸都归我们了。”金昌泰贪婪地看着从鸭绿江口上溯一两百里的地方。

赵行德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那也要先把不速之客赶走再说。”他沉声道:“据说高丽仅仅北部边境便有三十万军兵,号称光军,正磨刀赫赫,准备染指辽东呢。”他的目光落在高丽的地图上,仔细查看哪些靠近海岸河流的城市,幸运的是,高丽人筑城似乎有因河为险的习惯。重要的城市,不是靠近海岸,便在大同江、永兴江、清川江这些江河旁边。“难怪要受倭寇之患。”赵行德暗暗道。他到没有一举打败高丽的意思,只不过如果高丽王一意要介入辽东的战局,与夏国营为难的话。浅水炮船溯江而上轰击城市,倒是个寻求和平的方式。

“先通知马睿,骑兵在保州周围游动监视就可以了,不要轻举妄动。”赵行德一边沉思,一边吩咐道,金昌泰则记下他的军令,笑道:“高丽人抓了放木筏子的壮丁,马睿肯定不愿意吃亏,也会抓他们出城的人。“赵行德点头道:“只要他不犯傻用骑兵百人队去攻打三千人守御的保州城,在城外嚣张一下倒是可以的。”金昌泰微微一笑,根据军情司收集的情况,高丽军队因为长期在地形狭窄的地方驻守,善于守城和水战,骑兵极少,而且骑术比骑马的夏国步军军士还不如,马睿只要不中了高丽人的埋伏,自保应该是没问题的。

“这次出兵,金司马和刘政率一百弓弩手留守本营,再加一个守备营。另外五百军士都随我去攻打保州,简骋带一百骑军,一个守备营来回运输辎重粮草。”赵行德淡淡笑道,“开到保州城下,先看看高丽人有没有出城野战的胆魄。如果他们连这点胆子都没有,那就只能死守在城里,忍受海陆两面火炮的轰击了。”

章52 陶然卧羲皇-2

“赵将军,末将不得不提醒一下,”当中军帐只有行军司马和校尉大人的时候,金昌泰这么称呼赵行德,就带着点玩笑的意味,这也是获得汉军承认夏国营对保州的所有权带来的愉快心情所致。“供应汉军三千石粮草,几乎是我军存粮的一半了。我们也面临粮草不足的问题。军粮只够支持三个月了。”而金昌泰开玩笑的时候,通常他都有了应对的办法。

赵行德对此自然心知肚明,笑道:“金司马的对策呢?”

“还有三个月才能收麦子,四个月才能收割赤梁。”金昌泰摊了摊手,“要想不吃树皮草根的话,就得从中原买粮。此番出了三千石军粮,将来开州之战还有耗费。至少要买五千石粮食。”他笑道,“这购粮的银钱?”

“东木行先垫付五千贯吧。还有不足的话,我再想办法。”

“这就好办了!”东木行乃是承影第八营军士合股的商号,还没有在统计曹登记,所有七千多贯股钱都存放在金昌泰手上,但和第八营的军费是分开记账的。金昌泰点点头道:“因为这五千石粮草,汉军才甘心情愿以保州赋税抵押。将来要事护国府不认帐的话,这赋税是东木行收取么?”这块土地的赋税,由东木行来收取,还是丞相府的税吏来收取,意义将完全不同。假如东木行享有征税权,就等于事实上的裂土封疆。

赵行德摇头道:“护国府不会那么傻的。”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召集百夫长,出征前再军议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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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河面上空吹来的风,李四海有些贪婪地嗅着陆地特有的味道,常年飘在海上的人都有这个毛病。鸭绿江并不宽阔,江水碧绿而清澈,足以承载两千料的海船在主航道航行。东西两边江岸上各自耸立着一座城寨,仿佛扼守鸭绿江的两扇大门。西岸来远县城,东岸的保州城,都在高丽人的手中,也都在船上火炮的射程之内。

来远县和保州城都是辽国人修筑的,与中原城池稍有些差异,城中并没有太多百姓。最大的城寨在江岸的丘陵之上,然后一座座屯兵的小营寨,仿佛一串珍珠似一直散落到江水边,最后是码头水寨。营寨的南北两面修筑的两道城墙,亦从高踞山丘的大寨一直延伸到码头,在那里合龙,两边码头耸立着的木质城楼。在两边的码头上,停泊着大大小小数十艘木船,其中十几艘是两舷有放箭的垛口的战船,两三艘特别大的在船头船尾都筑有箭楼。

高丽人封锁了鸭绿江出海口,要将上游的货物全部扣押,无疑是给了李四海展示水师实力的机会。他立刻乘快船返回月洋岛,召集承影第四营全部人马,几乎是兴冲冲地杀奔保州。至于陆地上面,从这些日子相处的了解,李四海相信已经不需要和赵德商量。他深信,赵德和他一样,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既承影第八营决心在太白山鸭绿江展布势力,就绝不会容忍高丽国的挑衅。像他们这种人,手中只有一只箭,也会立刻射入敌阵中去。

两边码头上的高丽船发现了这不速之客,但并没有给予太多重视。承影营这艘海船模样虽有些奇怪,但和普通海船相比,并不显得特别张牙舞爪。两千料的海船在辽东虽然不多,但在高丽港口却能经常见到,在来往于宋国和高丽之间的海船中,船体只能算中等偏小一些的。因此,停泊在保州码头的高丽水师只稍稍骚动了一刻,便派出了一条小船过来,似乎是把第四营的战船当成了普通商船,想要上来敲诈点好处或是收取赋税。

“李校尉,要不要先下战书?再等等第八营的人马。”

“开炮,先把高丽水师楼船击毁。”李四海面无表情道,“这就是战书。”

船舷两侧各有十个炮门,炮窗早已打开,军士们各持兵刃守在甲板上。李四海的军令,在承影第四营是无人敢违抗的。就连赵行德亲手训练,新编入第四营炮手们也不敢。行军司马吴迈传达下军令,炮长拖长声音道:“准备——”,早已守候在四寸炮两旁的炮手们奋力抓着捆缚炮车的缆绳,将炮车向后拽。后面的炮手已经双手捧着还未打孔的药包候在那里。火炮装弹的位置是早就测算好了的,丝毫不差。很快,药包被送入炮膛,推杆让它紧紧贴着炮膛的底部,前方炮手再装入圆形的铸铁炮弹,后方的炮手则赶紧地将尖细锥子从火门插进去,将药包扎出一个洞,然后插入火药引线。这一切完毕后,炮手们才忙不迭地将炮车推回原位。

就在炮手忙着装填弹药的时候,在李四海的指挥下,战船在缓缓转向,它根本没有理会正有气无力地朝这边划来的小船,将左舷对准了保州码头,高丽水师最大的几艘楼船都停泊在那里。在底层的船舱里,还另有一些炮手沿着狭窄的楼梯穿行,将分开放置的药包和沉甸甸的炮弹往火炮所在的上层甲板搬运。为了防止被敌人的火攻引爆,药包的舱室颇为小心地安置在底层的几个单独隔离的舱室内,万一失火,守候在那里的炮手还可以拔下木塞子,将海水放进来浸湿火药。不过,这也给战斗中搬运药包造成了麻烦。两个炮手百人队上船以后,一半时间是训练装填弹药,恢复炮位和瞄准,另一半的时间,就是训练在狭窄的海船中快速地搬运弹药。

现在炮手和水手还是不同的两个系统,因此,第四营的行军司马吴迈下达开炮的军令后,如何瞄准就由炮手百夫长和炮长来负责。和陆上不同,海船狭窄的炮门限制了每门火炮瞄准的自由度,而海船本身不断晃动的,因此要打得准,就成为一件非常考验炮长技术的事情。

“开火!”负责左舷炮位的炮手百夫长下令道。从船头至船尾,各炮长依次下达了开火的命令,炮手们小心翼翼地用火折子点燃药引。自从赵行德整训火炮营后,这些药引子燃烧的速度和长度都是按照规格检验过的。前后相差两个呼吸点燃的火炮,肯定是依次燃到药包,而不会同时开炮。

这是炮手们第一次在船上实战,船舱里面,所有的炮手都面色严峻,右舷的炮手将手搭在绑缚炮车的缆索上,仿佛不这样做,缆索就会突然脱开似地。搬运药包的炮手更站在了药包和左舷炮位之间,生怕一点点火星飞溅到这边。在这一刻,装置火炮的甲板上安静成了一片,只听得见哗哗水声,还有药引子滋滋的燃烧声,很快,最靠近船头位置火炮的药引子燃到了尽头,炮长几乎看到一缕青烟从火门中冒了出来。

军令下去以后,李四海就暗暗计算着开火时间,他把双手放在了船舷上。这火炮的威力虽然惊人,但开炮的瞬间对船体的伤害却是巨大的,李四海在给军械司的试船报告中,就建议将所有木板都加厚一倍,龙骨加粗,船肋条也加密一倍,再添加横向的肋条,以免这船自己被火炮震得散架了。李四海还以他敏锐的眼光,向军械司提议,如果以火炮作为海船的主要武器的话,那么船体必然越大越好,大船炮位比小船多,而且能提供最稳定的开炮平台,而且坚固,既经得起海浪,又经得起火炮的折腾。唯一的缺点就是费钱。

那艘高丽的小船越来越近,船上高丽军兵的容貌都看得清清楚楚,李四海甚至看到对方吃惊的眼神,不用说,他们刚刚发现了在甲板上严阵以待的军士。

就在高丽人还来不及往向寨子发出警告的时候,“轰——”的一声巨响,一股火焰带着烟气从左舷炮窗喷薄而出,黑色的炮弹几乎以看得见的弧线飞了出去,带着强劲的冲力,砰的砸在保州码头的城墙上。紧接着“轰”“轰”“轰”连续九响,伴随着巨大的后坐力,炮弹落在保州水寨的周围,两枚打在高丽楼船的船舷下方,当即贯穿了单薄的船板。这一轮炮击如同夏天突然如其来的骤雨,吓得本来已经靠近的高丽船居然在水中打起横来。上面四五个水手,都目瞪口呆地看这边,不但不敢阻止上前,连逃跑这回事都想不起来了。

李四海满意地欣赏着码头上楼船木屑四处乱飞:“第一次炮击,干得不坏。”他心下还是微微有些遗憾,这些炮手毕竟不是他亲手训练的。当左舷第十门炮开火之后,水手们立刻变帆摇橹,将海船的右舷又对准了保州码头的方向。

炮声轰轰,响彻了鸭绿江两岸。距离来远县四五里官道上,赵行德眯着眼睛,对金昌泰笑道:“看来第四营比我们先到了。”就在他们身边,第八营的军士们保持着行军队形,不疾不徐地朝着炮声响起的地方前进着。

章52 陶然卧羲皇-3

赵行德的若要攻打保州,就要先打下鸭绿江西岸的来远县。来远县城与保州隔江相望,若是对它不管不顾,贸然渡江的话,随时会被高丽人断去退路。虽然孙武子、韩信这两大兵家都有过背水列阵的战例,但赵行德也只能仰慕而已。第四营战船肆无忌惮的炮击,将鸭绿江两岸的高丽军队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在马睿的带领下,赵行德亲自勘察了了来远县的地形。

这城池颇具特色。一方面,为了控制鸭绿江的入海口,所以把城寨尽可能延伸到江岸边,与码头水寨连为一体。另一方面,江边地势低洼,不利于坚守,便在稍远处的山丘上又筑了坚城,用一串珍珠似的七个小寨将江边水寨和山城连在一起,再在南北两边修了城墙,将中间的空地围拢了来,形成在中原极为罕见的连环寨和狭长条状的城池。在鸭绿江对面,保州城的形状也大致相似。只是保州城大而坚固,城墙用夯土碎石垒砌而成,来远城小,城墙基础下面夯土,上面只有木质垛堞。这是因为保州乃辽东重镇,除了封锁鸭绿江外,更是辽国控制鸭绿江东女真故地的重要据点。而来远县只是附属于保州的小城而已。

“辽国来远城设计得颇费心思,可惜弄巧成拙。”赵行德有些遗憾道。虽然没明白赵校尉所说“弄巧成拙”的意思,马睿还是点了点头,问道:“要不要先下战书?”赵行德地摇了摇头,用劲跺了几脚,这里土质很坚实,适合构造工事,“把大炮架起来,再给他们下战书。”

很快,携带铁镐和铲子的炮手就开始构筑阵地。主阵地恰好位于来远县连环寨以西的延长线上,距离最西边的山城大约里许。六门三寸炮一字排开,炮口对准了山丘上的城楼。因为辽国人将城池修筑成长条状,在这条延长线发射炮弹,就算瞄得不准,飞越了城墙,也多半会落在城中。

在火炮阵地前,赵行德率领步军军士一起挖掘人字形的宽阔壕沟,在人字形壕沟的底部,又分别设立了两个火炮阵地,每个阵地上架着两门火炮。两个弓箭手百人队驻扎在侧翼炮垒上。汤七用率领两百长枪手守在宽阔的壕沟后面,杜吹角的刀盾手百人队在他们身后,既是主炮垒最后一道防线,又准备在关键时刻冲上去。赵行德的中军帐则在中央突出部靠后一点点的火炮主阵地上。马睿和简骋麾下两百骑兵驻扎在火炮阵地的后面,再往后则是负责辎重的守备营。五百守备营兵士老老实实地构筑了一道环形的营垒,外面是壕沟,内面是矮墙,马车、辎重都在矮墙里面。然而,由于大部分守备营兵士都不是合格的弓手,这些工事在杀伤敌军方面所能发挥的作用实在有限,顶多能够迟滞敌军的迂回行动而已。承影营主阵地的安全,主要还是要靠优势骑兵来保证。

“赵将军,什么时候开始攻城?”查申问道。到了地头,赵行德除了靠近来远城勘察过一次地形,便催促军士甩开膀子挖壕沟筑工事,对攻城的事情,根本提都不提。挖好面对来远城的人字形壕沟后,赵行德又命令军士在阵地后面挖一条对称的壕沟,并且照样修筑炮垒。军士们倒不是有心偷懒,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是不是要等到汉军到达以后再说。”杜吹角似笑非笑道,承影第八营的军士性命珍贵,如果能驱策汉军去打头阵蚁附攻城自然是好。

赵行德正在观察城头动静,闻言放下千里镜,笑道:“攻城这种麻烦事,让高丽人来干。”

“啊?”杜吹角和汤七用相互看了一眼,愈加丈二摸不着头脑。就在他们前面,一条宽阔的壕沟,正逐渐成型,军士们将挖掘出来的泥土,在壕沟后面堆成一座矮矮的胸墙,矮墙里面弧状分布的炮阵地,炮手们正在各个炮位上面奋力地夯土。

和来远县城所在山丘相比,承影第八营的阵地位置只能算是平缓的地形起伏而已。因此,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城头的高丽人眼中。此前赵行德所得到的情报是保州总共驻扎了三千高丽人。然而,高丽国早已决心将边境推进到鸭绿江,旬日来不断增添精兵来加强保州的防御,仅仅这来远城中便驻扎了三千高丽军队,而保州城内则驻扎了五千余军兵。

李四海的战船突然发难,高丽水师还未反应过来,保州水寨的城楼和水师楼船都给击毁了。倒不是夏国营的火炮威力有多么惊人,而是这时代的木船造得实在太不结实了,根本没有考虑到被火炮轰击的可能性。被击毁搁浅的战船拦住了其它水师战船的航道。火炮手们牢牢记着赵行德的嘱咐,在没把握的时候,将敌人放得越近越好,就这样,两轮炮击便将靠过来几条水师小船击沉,然后又调转方向轰击来远县这边的水寨。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座船被击沉,左军兵马使崔咸熙除了愤怒和惊诧之外,更在心里暗暗记下这炮船的形制,准备画了出来上奏朝廷,迅速建造一批这样的炮船。高丽国也有火器,甚至造得铁桶炮,先皇肃宗还组建了发火军,却没有想到过能够这样将成排的火炮布置在海船上而已。

“兵马使大人,西边陆上出现了敌军。”

“什么?”崔咸熙眉头一皱,难道是辽国人出尔反尔,他一拳头捶在栏杆上。“背信弃义,真乃蛮夷!”他愤愤地骂了一句,来到寨子的西边,赵行德等所构筑火炮阵地便一览无余。连他们有多少人都数的出来。“不过一千人而已,大概是前锋吧。”他沉吟道,“难道辽国人真的要夺回这块地方?他们还嫌和女真人挨得不够紧吗?”

正沉吟着,忽然对面“辽军”阵地上“轰”的一声巨响,一枚黝黑的圆弹越过了宽阔的旷野,几乎看得到它朝着城头飞过来,“嗖”的一声,经过了崔咸熙的头顶。“大人小心!”身旁的亲兵高呼,说时迟那时快,炮弹已经飞过了崔咸熙的头顶,他双耳仿佛听到了“呼呼”的劲风,目送这炮弹飞过了高高的城楼,重重地砸在城内的一座房顶,只听呼啦一声,紧跟着一片喧哗之声。直到此时,崔咸熙背上的汗方才淌了下来。“铁桶炮,辽国人居然带了铁桶炮过来,他们打定主意要攻城了。”

看“辽军”的阵地上,不过摆着十门炮的样子,崔咸熙强自忍着腿软,安慰身旁军兵道:“铁桶炮虽然威力巨大,但发射的速度却不快。”话音未落,城下又是几声巨响,刚才似乎是试射,这下“轰轰轰”地响成一片,浑圆黝黑的铸铁炮弹划过道道弧线,朝着城头飞来。这下子却正好有一发炮弹打在了城楼上,哗啦几声,木质城楼给砸塌了一角,到处是乱飞的木屑。

崔咸熙几乎第一时间蹲在垛堞的后面,然而,就在他的身旁,一枚炮弹正中垛堞,顿时将木质垛堞砸得粉碎,炮弹几乎没有减缓速度,当崔咸熙心惊胆战地转头看去,正好看见一具只剩半边脑袋的尸体喷溅着血花倒了下去。顿时,他觉得喉咙发痒,胸口翻涌起一阵血腥。崔咸熙身为世袭武班之后,虽然自幼习武,乃是三军六卫中有数的花郎道高手,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圆形的铸铁炮弹看似慢悠悠的飞来,没有他见过的铁桶炮石弹那么巨大惊人,也没有弩箭那样飞快,却暗藏着粉碎垛堞的威力。崔咸熙只觉得胆寒,他有些惊慌失措地高声喊道:“放箭!放箭!”

驻守来远县的乃是高丽军精锐,尽管胆寒欲裂,仍然冒死射出了一轮密集的箭羽。这时候似乎大家都失去了理智,没有人去告诉兵马使大人,明明火炮在三四百步之外,军中弓弩有效射程不过百步。数百支箭如满天飞蝗,从城头射出,划过一道道弧线,最后去势已尽,无力地掉落在地。眼看着这一幕,崔咸熙方才醒悟过来,自觉有些赧然,他虽然不好更改军令,弓手们都自觉地放下了弓箭,拼命在垛堞后面伏地了身子。甚至有人干脆趴在了地上。而城下面,“轰轰”“轰”“轰轰轰”的炮声不绝于耳,一枚枚圆铁弹,画着可以看见的弧线,笨拙砸在城头上,砸在城墙上,砸在空地上,砸在屋顶上,砸在血肉之躯上。

崔咸熙面色惨白,喃喃道:“铁桶炮不是一天只能发射十几弹么?”他小心地探出头,向着敌人阵地望去,只见那些蚂蚁一样的火炮手几乎毫不停歇地装填弹药,点火,发射,将炮推回原位,心头顿时凉了半截。再仔细观察一阵,胆战心惊中,又生出一丝希望,“火器虽然犀利,防护的兵力却是短少。不能困在城中坐以待毙,他们只有一千人,我有三千人,兵法曰倍则攻之,尚可一搏。”

炮兵主阵地的后方,马睿叹道:“可惜城墙挡着,观察不到战果。”他的骑兵被当做预备队使用,暂时没有仗打。看着炮手们放爆竹,便忍不住有些心痒。赵行德凝望着那一道道黑色的弧线,低声道:“世上能有几人忍得住光挨打不还手的?骑兵要做好准备,若是高丽人惧怕大炮威力的话,很可能会迂回我们的侧后方。”

章52 陶然卧羲皇-4

炮兵主阵地的后方,马睿叹道:“可惜城墙挡着,观察不到战果。”他的骑兵被当做预备队使用,暂时没有仗打。看着炮手们放爆竹,便忍不住有些心痒。赵行德凝望着那一道道黑色的弧线,低声道:“世上能有几人忍得住光挨打不还手的?骑兵要做好准备,若是高丽人惧怕大炮威力的话,很可能会迂回我们的侧后方。

第八营的炮击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天黑以后,李四海派人上岸和第八营取得了联络。得知赵行德将和汉军一起攻城二十天的约定后,李四海立刻又派了一名信使上岸。他也认为,高丽人很可能忍受不了炮击的压力,会主动出城挑战。所以,李四海建议赵行德一直炮击来远城,但不要轻易攻城。一方面等待汉军前来,另一方面,持续不断的炮击比贸然攻城更能给守军以压力。高丽人将惶惶不可终日地紧张等待。而承影营军士和汉军因为知晓最后的期限,他们不会为久战而担心,士气则会一直蓄积到最后爆发。

赵行德也不愿强攻来远城,他深感军中的弓弩手实在太少了。区区三百名弓箭手,实在难以将来远城西面城墙太短这个缺陷利用到极致。如果有一两千弓箭手的话,通过修筑比这道城墙长两三倍的弧形工事,就能将突出的西面城墙包围起来。攻城的时候,城上城下弓手对射。城下两三人射城上一人,可以压制得城墙上面根本站不住人。所幸火炮可以弥补弓箭手数量的不足。真正攻城的时候,集中火炮轰击西面最窄的这段城墙。城墙低矮,可以让汉军在城下堆砌土山,最后由精锐军士踏着土山攻城,达到最少的伤亡。一旦占领作为制高点的山城,就可以把火炮拉上去,居高临下的轰击其它七座城寨,把高丽人赶到江里去喂鱼。

夜幕低垂,赵行德最后巡视了一遍营寨。承影第八营行军两日奔袭百余里,到达来远县后顾不得休息,立刻开始修筑工事,连续劳顿了三天。无论是精力还是体力,都需要休息恢复。大敌当前,旁的将军恨不得部下枕戈待旦,睁着眼睛睡觉。可赵行德每一处营帐,都笑道:“如果敌军没进攻,大家就好好睡一觉。”还特意叮嘱刘志坚和高肃,假若敌军没有异动,黎明之前不得开炮。交待完这些后,他自己也回到营帐,裹着一条毯子,在又冷又硬的地面上沉沉睡去。

他这种轻松的态度感染了许多人,有些初次上阵的军士本来还有些紧张,现在也能安心躺下,睁着眼睛安慰自己道:“将军说的总不会错吧。”就连守备营里那些刚刚操练不到一个月的汉军,也一个挨着一个睡得香甜。“刘大哥,敌军晚上不会来袭营吧?”麻彪子问,守备营里,除了军士,他最服的便是十夫长刘镰刀,他是货真价实杀过契丹人的好汉啊。刘镰刀一拍他的脑袋,骂道:“你操哪门子心,敌人夜袭,咱和他拼命就是,若是不来,睡个安稳觉就算白赚。”麻彪子咧嘴笑道:“大哥说的是,我听说咱们赵将军得过神人传授,最能打卦算计,敌人的动向都瞒不过他。”刘镰刀眼睛一闭,懒得理这混人,不一会儿,两人都鼾声大作。

唯有值哨的军士警惕地睁着双眼。营寨周围的灌木早已被清除了干净,宽阔的壕沟前面高挑着灯笼,入夜之后,承影第八营的阵地便沉入了诡异的寂静。

来远城头,别将朴成桂建议道:“兵马使大人,要不要缒弓手下城,先把那些灯笼射掉。”

“不必,免得打草惊蛇。”崔咸熙脸色阴沉,适才清点伤亡,包括被击沉的船上的,全军死伤一百七十余人。他为白天的恐惧深深感到羞耻。日落之后,为防高丽水师偷袭,敌人的炮船退回海上停泊。驻跸保州的东北面行营都统金容宪无处泄愤,听说来远城外只有千余敌军之后,派人送信过来,斥责崔咸熙畏敌怯战,严令他立刻趁“辽国”大军未至之时,出城攻打敌军前锋,俘获犀利火炮运回国内。

和丢失来远城相比,死伤一百余人就不算什么。可是,身为将军,损兵折将却无能为力,就是罪过。“打算找我当替罪羊吧。”崔咸熙咬牙切齿地想到。通常敌军都会防范夜袭,而黎明前的一刻是人最困倦也最懈怠的时候,所以他计划在寅时率军出城攻打。敌军的一举一动在城头都看得十分清楚,没有什么埋伏。兵法曰以正合,以奇胜,他打算以一千五百步卒正面挑战“辽军”,而另派骑将黄奉直率四百骑兵侧翼迂敌阵。当做好出城攻打敌军的计划后,崔咸熙就愈加为白天的怯懦而羞愧,不过是火炮而已。

“晚上警醒些,防止敌军趁夜登城。”崔咸熙满脸肃容叮嘱过了朴成桂,下了城楼。平常他都住在来远县衙,今日城楼屡中炮袭,更是不可能在城楼过夜。回到府中,一名从开京带来的婢女细心地为他脱下铠甲,换上家居的绸缎袍子,婢仆将酒菜端上来以后,又屈膝跪坐在身旁斟酒夹菜。崔咸熙乃世袭武班贵胄,今日受了惊吓,在婢女温柔细致的伺候下,眼中慢慢地恢复了神彩,顺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高丽占据的来远城中开始小声喧哗了起来。“不许出声,静下来。”军官们小心地分发草茎,让士卒衔在嘴里。战马都裹上铁蹄,随着人马的行动,只闻轻微地铁甲叮叮之声,然而,就在城门大开的一刹那,潜伏在附近的承影营军士便发现了。十夫长潘余亨低声道:“高丽人动了,曹柏先回去禀报,我和大临在这里数羊。”曹柏低声应了一声,弓着腰向后跑去。“羊不少啊。”潘余亨低声道,“两百,三百......”当数到一千左右的时候,他又让孙大临禀报了一次。最后看到骑兵出现,潘余亨这才心满意足地撤离了哨位。

“敌袭!”“上阵!”不久之后,夏国营垒中的军士被叫醒。炮手们立刻给火炮装填了弹药。“开火!”命令下达以后,十门火炮几乎同时怒吼起来,火光穿透了黑暗,巨大的轰鸣撕裂了刻意保持的静默,一枚枚炮弹呼啸着朝着城门方向射去。仓促瞄准之下,大部分炮弹都打在了城墙上面,只有两三发落在高丽军队的阵中,但是,却带来了一大片的混乱。

两千人结成的军阵,几乎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崔咸熙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又乱了,心想一定是麾下部将没有约束好部属。在敌人的炮火袭击下,大军才一出城便乱成一团,是崔咸熙始料未及的,在他脑海里,敌人纵使发现夜袭,也会狡猾地设下更深的陷阱,类似于三国话本中魏国大将攻入诸葛亮的营盘,忽然号炮四起,四面伏兵杀出的情形。他又急又怒,暗暗埋怨敌方将领的不配合。

“兵马使大人,敌军发现了我们,要不要退回城中。”朴成桂脸色惨白的问道,他刚才亲眼看到一枚炮弹穿透了三个人。

崔咸熙冷冷地鄙视了他一眼,抽出腰间佩刀,大声喊道:“不许慌乱,各部整队。按照定计行事!”连喊了三遍之后,方才转头对胆小怕死的别将解释道:“正面吸引住敌军,骑兵从侧翼迂回,现在不正是如此么?”他不再理会别将,继续喊了两声:“照计行事!不要乱,不要乱!”

也许是受了兵马使大人的感染,也许这支高丽军队本身是精锐,十门火炮不停歇的袭击下,一千五百名步卒仍然保持着阵势。趁着黎明前的黑暗,六百余骑悄悄离开了步军大阵,兜了一个大圈子,向敌军营地的侧后方绕过去。骑将黄奉直小心地放慢了马速。在和辽国的战争中,肃宗皇帝深感本朝骑兵太少,于是将国内有马的百姓都征发为神骑兵,但这些人的骑术却着实堪忧,全速驰骋之下,恐怕有些人会掉队,还有些会摔下马来。黄奉直暗暗庆幸。夏国的火炮都在集中轰击正前方的高丽步军大阵,没有功夫来理会这支骑兵。

但是,他们没有逃过斥候的眼睛,马睿和简骋已经集合了部属,这两人都皱着眉头瞪着晨雾中那支慢吞吞的骑兵。“这一群骑马的猴子。”马睿将草茎从嘴里吐出来,“头功让给我。”他不待简骋答应,单臂挺起大枪,枪尖斜向上举,这是锋矢阵的军令,战马刨了刨蹄下泥土,轻轻跑动起来,马睿和他的亲兵十人队组成了最小的箭头,其后紧紧跟着其它九十骑兵。

骑兵是最不需要的配合的,也是最需要配合的兵种。历经千锤百炼的夏国骑兵,正是后面一种情形。锋矢阵最为紧凑,左右相邻的两名骑兵几乎挨在一起冲锋,大家或持长枪,或持马槊,后面的骑兵只看军官的号令行事。就算深陷千军万马的混战之中,前方是刀山火海,大家也只遵循着事先约定的各种军令的暗号行事。当速度渐渐起来以后,这一百骑兵宛如一支箭矢般一往无前。军士们保持着沉默,伴随着沉重的铁蹄,只有人马披挂的铠甲交鸣,告诉人们这支骑兵还有铁锤一样的力量。

这支骑兵出现在视野之内,黄奉直的心底便是一沉,而四百余人的高丽骑兵,几乎的那一瞬间,原本就松散的阵型更加散乱了。这回和刚才不同,越是骑术精妙的士卒,越是想方设法溜到旁边去,也不愿去撄敌人的锋芒。

章52 陶然卧羲皇-5

来远城下,崔咸熙一边全力约束着步骑军阵不乱,一边询问远处迂回的奇兵战况如何。高丽军队的骑兵薄弱,连带观阵瞭战的军官也是无能。来远城位于鸭绿江西岸,夏国的火炮架设在来远城西里许左右。两军骑兵交兵则在夏国营盘西北面数百步外,城头只见人马混战在一起。分明是夏国骑军狮子搏兔用全力,以冲击力最强的锋矢阵冲散了高丽骑兵,城头却高声喊道:“敌军马少,被我军团团围住了。”

两支骑军交锋,扬起灰尘铺天盖地,城下的高丽军队只看得到影影绰绰的影子,崔咸熙不虞有它,大喜道:“黄将军果然是员勇将。”他以为骑军突入敌军侧背,便要立刻下令道:“压上去,与黄将军前后夹击敌阵。”在炮火轰鸣的间隙,这命令显得格外振奋人心,别将朴成桂以下,军官们大声地吼叫催促军兵结阵向前。来远城下列阵之处,火炮营垒还有里许的距离,炮火既不猛烈,也不准确。高丽军队也逐渐克服了恐惧的心理,于是在军官的催促下,前锋刀盾手在前,弓弩结阵在后,后阵还备有两百骑簇拥着兵马使崔咸熙,大军结成了紧密阵势,缓缓压了上去。

东方天际出现一抹鱼肚白,海天相接之处,承影第四营的战船再度扬帆,溯江而上,只停泊在保州和来远县之间,左右两舷的二十门四寸炮便封锁住了这数里江面,割断了保州高丽军与来远县之间的联系。

一江之隔的保州城头,都统金宪荣面沉似水,用一只千里镜观看战况。崔咸熙统领大军在城下列阵许久,大阵终于向前移动。金宪荣将千里镜稍稍扬起,越过辽阔的战场,他看到敌军营垒上不时升腾起一团团的黑烟,几乎可以看见浑圆的铁弹在空中划过一条条弧线,看起来比海船上所发射的炮弹威力要小得多。除了火炮之外,敌军营垒上还没有别的武器能打到里许以外,金宪荣脸色稍稍放缓一点。崔咸熙所率的三军六卫的精锐,人数又是敌军的两倍,占据了据对优势。而敌军最大的倚仗,数都数得出来,不过十门炮而已。

战场上面,崔咸熙的感受就完全不同,随着城头战鼓的节奏,一千三百余步骑结成紧密的真是徐徐前进。按照唐人兵法,两军交锋,一百五十步时发强弩,六十步时弓手射箭,进入二十步时开始短兵相接。然而,就在三百步之外,敌人的炮火就开始猛烈起来,重达五六斤的铸铁炮弹飞行的并不算快,却带着极大的威势。而炮弹若是打中前阵军兵,余势并不衰竭多少,木盾牌根本没有用。炮弹至少要穿透两三名士卒。崔咸熙所统帅这支军队乃是精锐,步卒也多披挂布满钉泡的革甲,而只有簇拥在崔咸熙身边的两百多骑兵方才身着铁甲。迎面而来箭矢只能射杀一人。而射入前阵的炮弹,最多的竟能打穿十人后方才休止。

黑烟缭绕下,敌军营地寂静一片,越来看不清楚。只有伴随炮声时时响起,黑烟中火光一闪一闪,伴随着炮弹划过空气的嘶鸣。每响起一声炮声,崔咸熙的心就突地跳一下,他身披着坚固的鱼鳞甲,被两百多骑兵簇拥在后阵,乃是全军最安全的地方,尚且如此。其它的高丽军兵恐惧的感受就更甚。若非这支军队也曾讨伐东北面的女真部落,也打过真正的血战,恐怕早就因恐惧而四散溃逃了。“黄将军从侧翼迂回的骑军也该杀到了,怎么还没有解决掉敌军炮垒?”崔咸熙心头笼上一层阴云。

阵型越来越乱,各个校尉,副校尉,都在大喊大叫,竭力控制着部属不要惊慌逃散。敌军的炮弹所过之处都是一片狼藉,周围的军兵拼命此往旁边拥挤,每次被打倒的最多不过十来人,但是为了整顿因此而变得乱糟糟的数百军兵,整个大阵推进的速度都被拖延下来。若是往常,在一百五十步外要压住阵脚缓缓行进,既不让勇士突前,也不然弱者落后,以保持大阵严密。然而,在炮火的逼迫之下,前面的战锋队犹犹豫豫,后面的军官想要快速通过这段该死的距离,纷纷耐不住性子,大声喊:“快走!”“快点!”“走,走!”甚至开始推搡起来。

混乱的场面让崔咸熙的心绪沉到了极点。身为世袭武班之后,他也想在战场上面建功立业,然而,这里全然不像想象中那么回事,敌军阵地笼罩在越来越浓的黑烟里,不断地有炮弹射来。自己这边,血肉飞溅、脑浆迸裂。这些触目惊心的场景里,到处是残肢断手的士卒大声惨叫呻吟,官兵惨白的脸容,仿佛遇到了地狱里的恶鬼一样。

在混乱和忍耐中行军,终于越来越靠近敌阵,崔咸熙甚至能看清壕沟后面敌人面孔“就快,快了。”尽管炮击造成了很大的混乱,但只要短兵相接,本方兵力的优势就将发挥出来,“就算没有从背后偷袭的骑兵,我们也能获胜!”

战锋队已经踞离敌阵不到百二十步,崔咸熙右手向上一举,这是弓手边前进边射箭的军令,他嘴角显出一丝笑意。正在此时,忽然听别将朴成桂高声喊道:“大人小心!”崔咸熙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枚炮弹带着低沉的呼啸斜刺里冲来,嘣得一声,正中他身旁的亲卫骑兵,那骑兵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整个人居然被炮弹打得飞了起来,惊得崔咸熙的战马长嘶一声,几乎要把他摔倒下去。受惊吓的战马不断地尥蹶子,崔咸熙拼命地抓住它的脖颈,几乎没有余暇来左顾右盼。

当高丽军阵进入阵前百步范围,夏国的的两翼炮垒开始全力射击。炮手们用最快的速度开火,高肃甚至下令一次发射两枚圆铁炮弹,与此同时,布置在两翼炮垒上的弓弩手也一起朝天漫射,承影营的弓箭手乃是全军中的精锐,在不需要瞄准的情况下,射箭的速度极为惊人,几乎接连不断地箭羽,划着抛物线飞了出去,落入了高丽军队阵中。

突如其来的侧翼打击,让高丽军队乱成了一片,久经训练的精锐弓手还没拉得及发一箭就被射死。中军畏缩不前,前方的战锋队几近崩溃,后阵受到火炮的直接轰击,战马到处乱踢乱窜,好些骑兵被掀下马背。

一片混乱之中,崔咸熙控制住了自己的战马,抽出佩刀,高声喊道:“冲杀过去!”他双目充血,刀背乱砍乱砸身边浑浑噩噩的军官,指着百步之外的夏军营垒喝道:“杀过去!”“杀过去!”这时手足无措的部将们才终于醒悟过来。仗打到这个地步,百步之内,两军相逢勇者胜。主将崔咸熙的勇悍打动带动了武班出身的骑将,他们纷纷抽出兵刃,绕开前方混乱不堪的步卒,打算纵马越过壕沟直薄敌阵。其它的校尉、副校尉见兵马使大人带着骑军冲上去了,也各自尽最大的能耐整顿部属,驱使军卒们跟在骑兵身后朝敌阵冲锋,一时间,高丽军中喊杀声四起,竟然在三面的炮击和箭羽下冒死冲阵。

这情景让保州城头的统制金宪荣也动容叹道:“崔将军真勇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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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兽犹斗的面孔是狰狞可怖的,赵行德放下了千里镜,低声道:“这支军队在高丽军中算是精锐了。不过,如果炮火再猛烈一点,恐怕他们就走不到这么近。”他站在主炮阵地的后面,传令亲兵环绕在他身旁,把守四面的部属军官时不时朝这边看过来一眼,赵行德却觉得这些人眼中带着笑意,有点为自己的无所事事而惭愧。不知为何,昨晚他最后查完一遍岗哨之后,在军帐里睡死过去,这一觉睡得如此之沉稳香甜,居然军士禀报高丽人出城夜袭的时候,却发现中军帐里除了鼾声就没什么动静,最后还是马睿、简骋、杜吹角几人一起进来叫醒的他。

“奇怪,我平常也不会睡得这么死,”赵行德自嘲地摇了摇头,“难道真的对战场不兴奋到了这个地步吗?”

好不容易被叫醒来过后,赵行德听清楚高丽军队出城列阵,第一句话便是:“还等什么呢,大炮开火,开火!”各百夫长于是便按照事先安排的方略各自带队去了。正面的炮火从一开始就没停过,炮长尽量瞄准敌人而已,不需要过多干涉。两翼炮垒是高肃和刘志坚在指挥,他只下了开火的军令便不再管。后方马睿和简骋已经解决了敌人的迂回骑兵,杜吹角的刀盾手百人队在待命,壕沟防线是汤七用在看着。

战前没有喝酒的情况下,领兵的校尉居然叫不醒,这在军中可不常见。这件事在军士传为奇谈,有人赌咒发誓说,马睿把整整一罐子的凉水浇在校尉的头上,才把他弄醒。有人说是几个百夫长把校尉抬起来朝地下摔,还有人说一直到开炮以后校尉才醒过来。总而言之,这种非同寻常的大将风度,对百夫长以下军士们的沉着迎敌起了绝大的鼓舞作用。一直到现在,各个方面的战斗都进行得十分顺利。除了待命的之外,还没有百夫长派人回来向校尉请示当如何行动的。

章53 征乐昌乐馆-1

在壕沟后面有一道宽阔低矮的胸墙,高不过三尺,在胸墙后面,是日暮后挖掘出来的一道堑壕。平常用树枝枯草遮蔽着,城头发现不了,就在高丽军队开始跳下壕沟,冲击中央炮垒的时候。两百名军士正蹲在堑壕里。在浓烟和胸墙的掩护下,无论是来远城头的瞭望哨还是冲阵的高丽军兵都没有发现他们。高丽弓手反击的的箭矢,倒是多半冲着安置着六门火炮的中央炮垒而去,散乱的流矢也很难伤到躲在胸墙之后的军士,两百名全身披挂着铁甲的长枪手,静静地蹲在堑壕中,等待着起立的军令。

相形之下,防线的中央炮垒吸引了敌方绝大多数箭矢。阵前这一千余高丽军队里面,倒有七八百的弓手,都是常年戍守北方,和野人女真部落见过仗的精兵。前面跟随骑兵冒着炮火和箭雨冲阵,少数跟随在后的弓手居然还能发矢反击之力。已经有炮手中箭倒在地上,流矢带着嗖嗖声破空袭来,周围的亲兵都举起盾牌为他挡箭,赵行德丝毫也没有动容,只是暗暗遗憾己方的弓箭手太少。

崔咸熙眼睛紧盯着那炮垒后面,披甲执盾的亲兵环绕着一员将领,这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交汇。“轰——”“轰轰——”“轰轰轰——”数声炮响,几乎震裂了耳膜。火炮已经不需要瞄准,炮弹直接打进高丽军中,顿时扫出数条纵横交错的血肉胡同。冲阵的步卒有的吓得趴在地上,有的佝偻着身躯,有的甚至转身逃窜。

“杀!”崔咸熙恶狠狠地再次大喊道,“冲上去!”“杀呀!”从进攻到现在,敌军火炮的数量和发射的频率,都清楚了。火炮虽然厉害,但在这个距离战马一冲即过,火炮已经没有再次发射的时间。崔咸熙猛夹马腹,催促战马跃下了壕沟。在崔咸熙身后,纵马陷阵的骑将大多是武班子弟出身,一百余骑兵皆是高丽国的精锐。虽然炮弹和箭矢全不相同,高丽骑将仍旧按照从前冲阵的习惯,一边在马脖子后伏低身躯,握紧了马刀骑矛,一边催促战马全速奔跑。敌人的炮垒几乎近在咫尺。炮手只穿单衣薄甲,难以抵挡铁蹄冲杀,只要骑兵能冲入火炮营垒,刀砍枪刺,就能锁定胜局!战马以最大的速度奔跑起来,数十骑几乎在同一时间,沿着斜坡冲上胸墙。

铁蹄沉重地敲打着面,翻翻滚滚恍若金雷交鸣,又好似数十面鼙鼓同时敲响,夺人心魄。骑兵的冲锋在这一刻压过了战场上的一切。崔咸熙麾下这支兵马原本是东北面行营的,高丽国一直企图向北开疆拓土,鸭绿江两岸的女真部落也一直反抗,双方断断续续也打了近十年的仗,女真部落时降时叛,对高丽国军队的交通线和辎重补给的骚扰几乎从未间断,高丽军队展开的各种讨伐和报复亦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如今的情形,对这些骑兵来说,仿佛又攻破了一个难啃的女真部落,是冲进村庄里以血还血的时候了!火炮手还在手忙脚乱地刷洗炮膛,骑兵们挺直身躯,高举起兵刃,有人嘴角似乎挂起一丝残酷的笑容。

铁蹄轰鸣,大地颤抖。就在高丽骑军登上低矮胸墙的前一刻,两百名长枪手仍然面色冷峻的蹲在堑壕里待命。夏国团练军中练长枪的丁壮数以百万计,得以跻身军府的长枪手自是非同寻常。全身披甲的情况下长时间战斗,在复杂的地形上变换阵型,面对具装甲骑冲阵亦毫无惧色。现在,这些长枪手只是静静地蹲踞在堑壕中,等待着出击的军令。

“全队起立!接阵!”随着一声怒吼。堑壕中只闻哗啦啦一片铁甲页片响声,两百名长枪手从地上弹跳起来,登上了胸墙,仿佛凭空出现一般,突然竖起的长枪瞬间向下刺去,“杀!”冲在最前头的五六骑高丽骑兵还来不及反应便撞在一排密集的长枪之上。高丽骑兵是由下面的壕沟往上冲上胸墙,斜坡抵消了骑兵大部分的冲力,正在速度最慢的时候,遇上迎面突然刺下来的长枪,虽然剩下的冲力仍然将韧性极佳的长枪都拗得弯曲起来,但被刺中的战马无不踉跄着倒了下去,没有一匹能够冲过这条长枪手的防线。

第一排长枪手往回抽枪的时候,第二排的长枪手往前一步,长枪向下刺去,又刺倒了十几匹拼命要冲上胸墙的战马。夏国步军所用的长枪比普通骑矛要长上许多,崔咸熙的马枪还未刺到对手,胯下坐骑的胸膛就被刺了好几个血窟窿,那战马哀鸣一声,鲜血噗嗤喷涌,力气已经衰竭,犹自去势未尽,向前摔倒在斜坡上,崔咸熙也跌下马来,他一条腿还被战马压在下面,拼命挣扎,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好几根长枪又从头顶掠过,但听得噗嗤数声,几步外的有一匹战马被长枪手刺倒,仿佛是约好地一样,这些浑身披甲的长枪手专心致志地将刺杀的高度控制在战马胸口的位置,既杀死了战马,又让任何人都不可能站起身来。

崔咸熙不敢贸然站起身来,他发现这些步卒前胸整片明光铠,铁盔下挂铁面,鱼鳞甲披膊,护腹,腿裙,竟然都全身披挂铁甲,根本不畏惧普通的箭矢。“铁浮图,难道是女真人?普通女真部落又哪来这么多铁甲,莫不是金国军队南下了,他们还没有打败辽国,又来向我朝寻衅了么?”电光石火的念头从他脑海里闪过。崔咸熙常年讨伐女真部落。他知道北方金国兴起,而鸭绿江女真人对保州觊觎已久。契丹人的祖先以游牧为生,故而辽国军队最擅长骑射游斗,女真军队依山林里村落为居,有必守之地,战士尽可能披挂重甲,打仗不像辽军那样灵活飘忽,但却要坚韧得多。旁边一个摔昏了头的高丽骑将刚刚站起身来。胸墙上面“杀!”的齐声暴喝,这骑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两柄枪头扎穿了胸口,连鱼鳞铠外罩牛革甲都没有挡得住。随着另一排长枪推在这尸首上,前面那排长枪顺势抽出,鲜血喷溅狂涌,那骑将软软倒在地上。

“原来是汉人!辽国不是已没有汉军了吗?”崔咸熙听得懂汉话,这个持续不断暴喝出来的“杀!”字,让他一身冷汗的同时疑惑不已。他只能拼命将左腿从马匹身下抽出,然后抽出利于近战的马刀,向斜坡上爬去,寄希望于这些长枪手没有注意到他,就能跳入其中大肆砍杀,死里逃生的高丽骑将大多打的这个主意,朝着敌阵冲锋虽然有百余骑,却分了先后,每回撞上枪阵的不过五六骑,十余骑而已,后面的骑兵见了前面的遭遇,心下胆怯了,战马稍微畏惧长枪的锋利,四蹄也缓慢下来,就这一会儿功夫,后面的步卒也冲了上来,长枪阵前二十步之内,斜坡和壕沟,骑兵和步军六七百人挤成了一团。众寡悬殊之下,两百长枪手防守的胸墙岌岌可危。

正在这时,沉默了片刻的火炮再次怒吼起来,这一回,来自两翼炮垒的炮弹几乎笔直地顺着壕沟内侧的斜坡飞过。五六斤重的炮弹的全部力量,几乎都给挤成一团的高丽军队所承受。沉重的炮弹所过之处,满地皆是残肢和被带出来内脏。两翼炮垒上的弓箭手都以最快的速度不断开半弓,也不用瞄准,只管顺着胸墙壕沟的方向放箭,十有七八能射中敌军。“漂亮!”南北炮垒上的高肃和刘志坚几乎同时叫喊道,修筑工事的时候,赵行德天天都跟他们说侧射火力的厉害,如今才算见识了。然而,四门三寸炮在壕沟两侧齐射,炮弹打穿不到十人便去势已尽,不能穿透壕沟中间人群最为密集之处。高丽军兵乘机朝前涌去。斜坡上面人挤人人挨人,前面的根本收不住脚,被刺死后压在长枪上,后面的军兵便踩着同袍的尸体向上强攻。军士们不得不放下长枪,抽出随身横刀,和这些高丽军兵混战起来。

前面打得热火朝天,杜吹角频频朝赵行德这边张望,终于看到传令兵打出手势,杜吹角大喜下令道:“全队出阵!”在主炮垒与壕沟防线之间待敌的百名刀盾手立刻结阵,朝着防线中央部位压过去。夏国刀盾手毕生苦练的便是刀盾混战之术,此刻却是结阵而前,肩并着肩,将盾牌顶在前面,遇见敌军便是抽冷子一刀从缝隙里出去。见刀盾队上来了,长枪手纷纷朝两边避让。陷入混战的高丽军兵早乱了行伍,没有来得及结阵相抗,更有不少倒在血泊之中。高丽军兵冲杀了许久,战至这个地步,无论士气还是气力,都有消耗了不少,此刻被杜吹角这支生力军用盾牌墙推得步步后退,竟然有不少人又从胸墙上跌下壕沟。

恰在这个时候,侧翼炮垒的火炮再次响了起来。因为敌军距离近而火炮数量少,刘志坚和高肃不约而同命令炮组每一发装填两枚炮弹。虽然冲入壕沟的时间并不长,但经过炮火和弓箭不断打击,两翼的高丽军队几乎死伤殆尽。这一回,三寸炮的炮弹穿过了稀疏的人群,终于打到了整个壕沟防线的中央,带起了一团团的血肉和惨叫哀嚎之声。血战到此时,高丽军的军心终于崩溃了,不少士卒发了疯一样,丢弃兵刃向回逃跑,统兵的军将非但不阻止,反而加入了溃逃的行列。

章53 征乐昌乐馆-2

兵败如山倒,冒着炮火和箭雨决死冲阵的军兵,败退的时候无比狼狈。刚才还岌岌可危的胸墙之前,只留下一地尸体和待毙的伤兵。“辽军”据守营垒的兵力不过一千,后面的环形“大营”根本没有参战,前方接阵的不过五百余人,据守土墙和壕沟都很简单,甚至是简陋,却轻轻松松的击败了三倍于己的敌军。驻守来远县的两千兵马不是普通的壮丁,而是高丽国最精锐的军队,战斗并非不英勇努力,但还是失败了。

这一幕都落在都统金宪荣眼中,他脸上笼罩上一层阴云:“‘辽军’如此厉害,难道是宫帐军么?”直到此时,金宪荣仍然断定和自己交战的辽国军队。高丽朝廷表面奉行“事大以诚”之政,实则以辽东大国高句丽的继承者自居,一直想把势力向北扩展到辽东的范围。金宪荣掌握着东北面行营数万精兵,如今亲临保州,只将辽国和崛起不久的金国看做对手,其它‘野人’女真部落和孱弱的汉军,都不放在眼里。

败退的高丽军的噩梦还远没有结束。马睿和简骋都得到了骑兵追击的军令,两百骑兵从左翼的炮垒后面绕出,渐渐加上了速度,朝着背向己方阵地的高丽败兵追去。与此同时,夏军炮垒转而向来远城头开炮,一枚枚炮弹带着沉重的惯性砸在来远西城楼周围,既压制着城头的强弩弓箭,又使得败逃的高丽军兵难以逃入距离最近的西门。

这回是简骋领兵冲在前面,百人队来到开阔地后,他右手将马槊横向高举,这是骑兵散开列为疏阵的军令,身后两百余骑缓缓拉开了距离,分为前后两队,前后左右骑兵的距离大约十步之距,在空旷的战场上,箭射枪刺都很方便。简骋将马槊挂上了鸟翅环得胜钩,空出双手,从弓囊里取出射虎宝弓,弯弓搭箭,嗖嗖地发矢出去,竟是箭无虚发。马睿则是双臂运劲,一杆大枪带着巨大的惯性将高丽军兵刺倒在地,枪身如巨蟒翻身一般搅动,一伸即缩又似毒蛇吐信子一般,竟如活物般卸掉了冲力反震。由这两员勇将带领,两百骑军拉开了距离,仿佛钉耙的两道铁齿一样将扫过战场。纵有一二军兵亡命反抗,高丽军兵全然没有回身一战之力,就这么一边沿着城墙溃逃,一边拼命叫城。

来远城下的战事已经接近尾声,炮声和喊杀之声却越来越大,在鸭绿江面上也听得清清楚楚。李四海站在桅杆的刁斗里,用千里镜观察着战况。看到高丽军对被追杀得鬼哭狼嚎,“第八营干得不坏。”他朝桅杆下面高声喊道,胜利使人兴奋,战役结束又让他有些兴味索然,将千里镜转过方向对着保州城头。“咦?城头上站着的恐怕是个大将啊!”

李四海忽然心血来潮,半个身子都但探到刁斗外面,大声喊道:“对准保州城头开炮!要快!”

军士们不敢怠慢,战船的位置很快调整过来,左舷正对着保州城头,十门四寸炮依次怒吼起来,巨大的轰鸣声响彻江面,亦震得桅杆和刁斗不住地摇晃。李四海全然不顾,只用千里镜追着那保州城头看。大部分炮弹都落在了别处,当看到有一枚炮弹击中城头时,他不禁兴奋地喊道:“好样的!”十门火炮都响过一遍,那大将被高丽军兵簇拥在中间,保州城头乱作一团,也看不清楚战果如何。李四海再次俯下身子,大吼道:“继续开炮,不要停止!”他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甲板下面,仿佛目光要穿透这厚厚的木板,盯着那些已经在全力刷洗炮膛,装填弹药的炮手们身上,经过长期的演练配合,船上的炮手们装填弹药的速度已经达到了一个骇人的速度。李四海的身躯还没来得及刁斗栏杆外面缩回来,“轰!”一声巨大的炮响,再次震动桅杆乱晃,差点将猝不及防的校尉震落下来。

“他奶奶的!”李四海有些丢脸地用一只手抓住了栏杆,低声喃喃骂道,“赵德训练出来的混蛋!”他另一手则忙不迭又将千里镜对准了保州城头,第二轮炮击的效果要好一些,有三枚炮弹先后击中了城楼,只是适才那将军的身影已然不见了,高丽兵到仿佛无头苍蝇似地到处乱跑,也不知这轮炮击到底战果如何,李四海心里不禁有些怅然,看了一会儿,桅杆再次剧烈震动起来,他心头火气,朝着下面喊道:“停,停下来,不要再开炮了!”因为传令和火炮发射的延迟作用,甲板下面又发了六炮方才停止了动静。江面上一片黑烟缭绕,犹如李四海的心情,水师确实不像岸上营队那样容易建立军功啊。

保州城头,东北面行营上下都如丧考妣一般,就在刚才那轮炮击中,亲临保州的东北面行营都统金宪荣居然战殁了。就在第一轮炮击的时候,一枚炮弹打中了城楼,金都统还十分英勇,说这不过是江面上敌船耀武扬威的骚扰,在幕僚部属的力劝下,仍然固执己见,不下城楼躲避。然而。第二轮炮击的第一发炮弹再次击中了城头,一块飞溅起来的碎石打中了金都统的后背,当场血流如注,连遗言都来不及交代,便阖然长辞。自从高丽国肃宗矢志经略北疆以来,行营都统一级大将还没有战殁的记录,这个晴天霹雳打下来,东北面行营上下都乱成了一团,以致鸭绿江对岸的战况,来远县得失,都无人再关注了。

刚才炮声震天,杀声四起的战场,此时已是一片寂静。追击的骑兵并没有过于接近来远城墙,缓缓驰回了营寨。杜吹角带着刀盾队翻跃过胸墙壕沟,来到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整理着战场,他们主要军务,除了数杀死的敌军之外,就是是给重伤待毙的敌军补上一刀。好些高丽军兵被炮弹所伤,只剩下半截身子,却还留着一口气,或者肚穿肠流,趴在地上无助地呻吟。拼死一战的血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此时的战场上硝烟未散,只弥漫着无尽的哀伤。杜吹角在加入承影营之前,已经参加过几次正规的战斗,刀盾队干清理战场的军务也不是第一次了,遇上这种救不活的,心中默念往生咒,一刀下去送他归西,还能救活的,或者根本没有受伤,只是吓破胆子动弹不得的,丢一根绳子让他们自己把自己捆起来。这些疮痍败兵,在刀盾手面前仿佛待毙羔羊,但对于丝毫没有经验的守备营而言,还是有着莫大的危险性的。当军士们将战场上的活人都收拾过一遍之后,赵行德才命守备营出来掩埋尸体,收拾战利品。

这一仗杀敌六百余人,俘虏八百多。两千高丽精兵出阵,最后逃回来远城的不过四百。而夏国营自身损失是战死二十一人,伤三十三人,其中大部分伤亡还是在高丽军队撼动胸墙和壕沟防线的时候发生的。以寡击众迎来一场大胜,除了有好友战死的,承影第八营上下都很兴奋。就连战斗结束后才看清高丽人长相的守备营兵士,也感到与有荣焉,一个个喜形于色,承影军士看不上高丽军队的铠甲和兵刃,这些战利品自然是要拿来武装守备营的。

在清理战场之前,预先向守备营申明了军纪,一切缴获,包括从高丽人身上发现的个人财务要集中分配,私藏者严惩不贷,赵行德实在不希望他麾下的军队像卢眉军队一样,因为相互抢掠战利品而丧失战斗力。兵士们甚至想剥下那些满身血迹的军袍,被赵行德发现后立刻制止了。

部下们喜形于色,赵行德却先关注战死和受伤的军士,歉然道:“如果我们有更多弓箭手,伤亡会更小一些。”不管敌军多么弱小,只要白刃肉搏,伤亡就不可避免。但是,夏国大将军府却一直不敢像关东一样,让弓箭手在步军中比例高达八成之多。弓箭虽然能避免伤亡,但在这时代很多战役中,决定胜负的却是白刃肉搏的能力。

不只是巧合还是蓄意,夏国营与高丽军队的战斗在上午结束,午后时分,王亨直才带着三千开州汉军赶到了来远县。非但如此,还有两千鸭绿江女真部落军队和他们一起到达。汉军到达之时,刚好遇着守备营收拾战场,高丽军兵的尸体垒在一起,守备兵士正在尸堆旁边挥汗如雨地挖掘大坑,铠甲、兵刃都被分门别类地堆积在一起。在得到军士的允许后,守备营将尚且完好的铠甲兵刃立刻分发下去,破损不能使用的则集中放在一起,将来运回营寨,能修则修,不能修则回炉炼铁。

迟来的汉军和女真联军看着也只能流口水,眼睁睁看着守备营兵士将一堆堆的缴获物资往营垒里搬运。

章53 征乐昌乐馆-3

因为辽国有意分而治之的关系,居住在辽国腹地的鸭绿江女真各部一直没有统一起来。此番女真部落得知汉军攻打保州,也是各部落分别派出战士,到了来远城下,各部也分别立下营帐,只是靠得近些而已。营中也不像金国正规军那样规矩森严,营帐搭好之后,练武的,放羊的,造饭的,各行其事。日近黄昏,飘荡着胡笳声声,调子呜咽,哀婉悲凉,便是从女真营中传来,一曲挽歌似地。

不少部众站在营帐旁羡慕地看守备营搬取战利品,各部首领则在王亨直的带领下来找赵行德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到了中军帐,亲兵告知校尉在伤患营地里巡查,王亨直等人便又来到郎中为伤者包扎的营帐。这伤患营地乃大营中独立的一处,除了承影第八营本身负伤军士外,还有些负轻伤的高丽俘虏在这里治伤。

女真首领额里也羡慕道:“早知道这些高丽人如此不堪一击,我们早该把保州城打下来。”鸭绿江女真部落与高丽人乃是世仇,自从辽国军队撤走后,高丽人后脚便接管了保州。附近的女真部落都如坐针毡一般,所以王亨直稍一邀约,额里也便联合了其他部落,带了两千多名战士前来合攻保州。

“高丽人也算虽败犹荣了,几乎坚持到死伤了一半才溃退,他们败在兵种不全,单单靠着人数和勇敢,很难战胜步骑炮配合完善的军队的。”赵行德也不管额里也是否听明白言外之意,转头对王亨直道:“来远城的高丽军主力已被我营歼于城外,这城池中必定还有不少辎重粮草,如果打下来的话,你我两家平分如何?”

他话音刚落,额里也额头上顿时青筋毕露。“王将军,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我们女真人就白干了么?”他和高丽军队多次交过手,知道其实并不好对付。赵德将高丽精兵轻易收拾了。额里也心下也有些怯,纵然对他不满也只找王亨直吵闹。

王亨直顿时尴尬道:“赵将军,额里也首领前来合攻保州,也是一番好意......”他咳嗽一声,沉声道:“不论如何,三军会盟保州,首要是齐心合力打下来远城,不能自乱了阵脚。也免得赵将军的前功尽弃。”

他原先打的主意是带着三千壮丁过来混二十日的军粮,然后带着赵行德这部分精兵围攻开州城。王亨直也没有攻克开州城的打算,只是要为韩凝霜经略苏州关南吸引辽国的注意力而已。汉军常年隐藏在深山密林中,除了韩凝霜身边少数新锐将领之外,大多数都失去攻坚城打硬仗的勇气和信心。谁知保州战况居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夏国营不但用炮船封锁了这一带鸭绿江面,切断了保州和来远两地间高丽军的援应。赵行德更是独力击破三倍于己的高丽军。

“夏国军队居然强横如斯,难怪宋辽两国都如此忌惮。”王亨直和额里也表面上没动声色,实则都深怀戒惧,更不愿示弱。王亨直看出来远城小,高丽人屯军不能超过三千,主力又已经折损,就算强攻城池,也不会大的伤亡,便存心捡个滑头。何况有女真军相助,攻下来远城的机会不小。

然而,赵行德正眼也不看王亨直和额里也,只不断俯下身子查看负伤的军士。见许多火炮手被流矢射伤了手臂和小腿这些甲胄防护不及之处,赵行德颇有些后悔将全部弓箭手都放置在侧翼营垒,喃喃道:“若是高丽军冲阵的时候,有得力的弓箭手在防线正面压制一下就好了。”刘志坚也正在旁边看本队的炮手,摇头道:“校尉勿要自责。大家都亲眼看见,弓箭手布置在侧翼炮垒杀敌才最好。要怪的话,只可惜咱们的弓箭手太少,守备营的兵又全部中用的。”他叹了口气道:“护国府也绝不会同意裁剪刀盾和长枪手,增加弓箭手的。”赵行德点点头,叹了口气。夏国军士使用诸般兵刃,就好像大宋士子考科举的诸般课业一样,影响人晋身仕途的机会,轻易不能变动。另一方面,提高弓箭手的比例并非有利无害,和大宋将步军的弓箭手提升到八成之高相比,夏国军队更强调以肉搏战克敌制胜,所以步军营配置了更多重甲长枪手和刀盾手。

他二人在这边旁若无人的讨论着,就在五步之外,一些轻伤的高丽兵也在裹伤。崔咸熙是被军士从壕沟中的死人堆里拖出来的,意气全无,容颜灰败,只木木噔噔的坐在地上。听见敌将在总结此役得失,他只觉羞愧欲死。“昔时在开京,被人奉承惯了,今日才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他抬起头,认真地将那个汉军主将的长相牢牢记在心里,暗下决心,“倘若侥幸生还,崔某再来向阁下讨教。”

赵行德有意冷落来晚了的汉军和女真首领,不愿轻易让他们进来分沾好处。这几人也不是好打发的,额里也满脸怒容,王亨直堆笑道:“赵将军,有话好说嘛。贵军首战得胜,且先休整两日。让我军和女真军打来远城。所得财货,我们三家平分,你看可好?”

“我军奋战良久,虽然战胜高丽军,但自身损耗颇大。这个嘛......”赵行德说话的时候,颇有为难的神色。最后,还是王亨直和额里也不断劝说下,大家商量决定,由夏国营负责开火轰击来远城,而由汉军和高丽军主攻城头。夏国营有炮船在江面巡弋,无论是女真还是汉军,都不可能守得住这块地方。城破之后,女真人和汉军平分缴获和高丽府库,但不得劫掠百姓的财物。王亨直和额里也算计得极为清楚,辽国军队撤走时必定对保州和来远城中百姓搜刮过一遍,高丽军队进驻又刮一遍。城里居住的百姓必定是家徒四壁了,而高丽军队在区区来远小县便屯驻了三千兵马,显然这两座城里府库积储甚丰。夏国营要了城池和百姓,也甘心让些实利。

“赵将军,这些高丽俘虏你打算怎么处置,免得浪费粮食,要么卖到金国去当奴隶,要么杀了干净。高丽狗杂种都不是好东西,手上没少沾我们女真人的血。”

崔咸熙一直竖起耳朵偷听,闻言更是浑身一颤,及满怀担忧,又生怕被人看出了端倪。

赵行德看了那些面色苍白的高丽奴隶,不少人都听得懂汉话,他淡淡道:“先留着,这来远城修得不当,待城池攻克之后再筑新城用,还用得着他们。”他顿了一顿,沉吟道:“若是能多换取些赎金也不错。”

用俘虏修造工程是乱世常有的事情,额里也“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这些高丽军兵好命。王亨直则赞道:“赵将军放他们一条生路,真是菩萨心肠。”筑城乃是苦工,但比卖身到金国为奴要好得多。不少高丽俘虏都暗暗松了口气,留在来远筑城,至少天天能望见鸭绿江对岸的故国。像崔咸熙这样世袭武班出身的贵胄子弟,倒有七八分生还的希望,不免天天盼着国中的家族奔走营救,早日付出赎金将自己赎回去。经过这一场血战,虽然还不知道都统金宪荣战殁的消息,俘虏中几乎没有人相信保州军队能扭转败局。

此后数日的战斗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来远城里的高丽军队士气低落,又失了外援,陷落是迟早的事。赵行德有意试探汉军和女真军的实力,只命火炮手开炮轰击来远城头,不发一兵一卒帮助攻城。因为来远城矮,汉军用的是土山攻城的办法,壮丁们背负着一袋一袋土堆在城墙下面。高丽军兵在城墙上放箭阻止土山堆砌,然而,在城下弓箭的反击下伤亡惨重。土山以惊人的速度堆成,不过两天功夫就达到了城墙的高度,女真军和汉军精锐就踏着土山攻上了西城城头。在看得见的胜利果实面前,女真军和汉军不惜伤亡,战斗得十分勇悍,不到半天工夫,生生将最后反抗的高丽军全部赶下了来远西城的城头。

城内残余的七百高丽军最后向汉军投降,当粮食铠甲兵器等各种物资从营寨里搬出来时,连赵行德都有些暗暗后悔。高丽人分明是想把来远经营作为鸭绿江西面的重镇,虽然只驻扎三千军队,却足足储积了足用半年的粮草,箭矢数十万支,铁甲一千多领,此外还有改建城池所需的木料和石料等堆积如山。汉军和女真军平分了这些战利品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大方地将全部俘虏送给赵行德,但没有给喂养俘虏的粮食。

额里也便将分得的物资大部分给各鸭绿江女真部落。结果女真部落尝到甜头后,传说保州城中的物资更是来远城里的十倍,“野人”女真本来就是高丽的世仇,本来就想借机解决掉高丽的威胁。就在四五天之内,保州城下聚集的女真人越来越多,各种样式不同的简陋帐幕一处连着一处。根据额里也向赵行德透露,保州城下的女真部族正副兵居然达到了一万三千多人,虽然互不统属,却远远超过了汉军和夏国营的力量。

今天更新晚一点

有事情耽搁了,晚上12点前更新。不好意思啦。

章53 征乐昌乐馆-4

“来了这么多苍蝇蚊子。”李四海放下千里镜,将赵行德让进船长舱。

船长舱是海船上最大的舱室,分为内外两间,里面供船长个人休息,外面则是军议及接待客人的舱室。军议舱里挂着大幅的辽东地图,高丽国那片,原先只勾画了轮廓,名城重镇、港口军营都是第四营新描上去的。

“初战告捷,”李四海笑道,“也试出了高丽人不堪一击,赵校尉,你看,高丽国的都邑名城都在河岸边上,”他指头从清川江、大同江等河流海口逆流而上,“若是沿着这些河流进军,可以全取高丽。赵校尉可愿与李某一同上书护国府,你我两营联手,先取高丽这一隅之地,再经营东海。”

赵行德却没他这么乐观,皱眉道:“高丽人对中原向来叛降不定,名城重镇都在水道之畔,战而胜之倒还容易。但只要高丽人放弃这些易被攻取之地,退入内陆的山岭,我朝若是打算全取其国,所需兵力不小,若是深陷在里面,反而不利于我朝。”赵行德将手指从高丽转向辽东,“大军陷在高丽靡费时日,恐怕反而不利于辽东之事,辽东又关系着中原......”他顿了顿,沉声道,“所以在下倒觉得,对高丽当以战迫和,当面之敌主要还是辽国和金国。”

“哦?”李四海眼中有些失望之色,沉吟了片刻,问道:“那赵校尉意思,保州之战当如何行事?”

“在下正是为此而来,”赵行德站起身来,望着船舱外面道,“来远城之战,没想到引来了这么多女真人。自从渤海国亡国后,鸭绿江女真部落就渐渐占据了这块地方。高丽拓展北疆,和女真人结下世仇,双方征战不休,绝无修好的可能。所以我军虽然弱小,但在高丽和女真之间,却是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高丽彻底被驱逐出去,女真人的矛头恐怕就要指向我们了。军士们还好说,我营在辽东招揽的百姓,还有新立守备营的汉军,现在恐怕还不能与之匹敌。所以,不如留着高丽人在保州,维持着鸭绿江两岸的均势。我们先巩固根基,待羽翼丰满后,再和女真、高丽交恶。”

“原来如此,”李四海也站起身来,看着船舱外面,鸭绿江女真部落的营帐连续到了江岸,这些高丽国口中的‘野人’女真,若是将来当真和汉军交恶,肯定会得到金国的支持,他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赵校尉的意思是,虚张声势攻打保州,拖过二十天,我留下来和高丽人谈和?”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神色。

“正是,”赵行德答道,“此时若把高丽人赶走的话,恐怕就是为女真人做了嫁衣了。”

“谈和的事情,非同小可,赵校尉信得过我?”

“李校尉说哪里话来,都是承影袍泽,我若是信不过你,还能信得过谁来。”赵行德笑着道。赵行德依据来远县的地势,按照设计苏州关城的经验,重新画一座新城的图样。他和李四海商量,一旦大军撤走,便留守备营和千余高丽俘虏,着手拆掉旧的来远县城,改筑新城。承影李四海帮着一边封锁江面,防范高丽人偷袭来远县,一边和高丽人谈和。底线要高丽人承认鸭绿江对岸的来远县归夏国营所有,而且鸭绿江上航行的船只税赋由夏国营收取。

二人计议已定,承影第四营和第八营都存了虚张声势的心思。保州城坚固远胜来远城,高丽军兵又多,汉军和鸭绿江女真部落攻打了几次,损失惨重后,也熄了打下保州城的心思,大家闹哄哄了十几天,大军便撤回了鸭绿江西岸,趁势转道向开州前进。女真部落当中,只额里也率领两千余女真军队和汉军一起合攻开州,其它女真部落则就地作鸟兽散。鸭绿江女真各部落在来远县得了偌大好处,居然将占据来远的夏国营视为盟友,此后鸭绿江女真部落的许多.毛皮,山参,马匹,珍珠等特产,都运到来远县,在这里和商人交易,再购买粮食,布帛等物资回去,因此地乃汉人之地,故而女真人将其称为“汉城”,这是后话。

开州乃辽东重镇,老开州城原本是在夏国营如今所在的凤凰山寨,乃是隋唐时的高句丽国所筑,自从唐朝取得此城后,中国朝廷便一直在此重兵把守,阻挡高丽人进入辽东。韩昌之乱后,辽国防范的主要目标由高丽人变成太白山里的汉军和女真部落,凤凰山寨被饶了开去,于是辽国便在凤凰山下重筑了新城,将五千多辽军由凤凰山上迁到十余里外的山下新城中,既控扼着女真部落和汉军出山的通道,又保护分散在附近平原上的数万契丹人。

此番汉军为了营造声势,将太白山,鸭绿江一带的军队全都调遣了过来,开州城下,云集了近三万汉军,虽然绝大部分都是刚刚放下锄头,手里随便抓着什么兵刃充数的,但王亨直还按照每天两升发给军粮。三万人吃马嚼,那粮草每天流水一般的花了出去,王亨直每天也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大多时间都盯着粮草簿子上,对是不是攻得下开州城倒不怎么上心。开州寨为了筹备这一仗,把过冬的粮草都拿了出来,饶是如此,若不是新在来远城得到七千多石粮草,恐怕云集开州城下的汉军也有断顿之虞。赵行德目睹此情此景,也理解了王亨直当初为何对粮草如此贪心。

攻打开州虽然是虚张声势,汉军三万人在城下摆开,每天还有承影营不断开炮助阵,还是让辽国守将如临大敌。汉军开始围攻开州后,契丹人要么撤入开州城内,要么后退向更西边的辽阳一带,也将辽东局势糜烂的消息带到了各处。经过两年多的整备,耶律大石已经统和辽国内部的力量,正打算用兵辽东。辽国朝廷向来将汉人视为心腹之患,汉军复起的消息一出,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立刻从上京调兵遣将准备镇压,同时辽东各地的契丹军队都向辽阳集中,既加强了辽阳府的戒备,又为将来讨伐汉军进行准备。

就在开州城吸引了辽国朝廷的注意力,由于辽东的契丹军数目有限,为了集中防守辽阳,一些不太重要的城寨和要隘里契丹军都被调走了。开州城下的汉军不光攻城,还分遣军队抄掠四野,打草谷的骑队甚至出现在了辽阳城外村庄,在各地内应和坐探的帮助下,汉军似乎在整个辽东各个州县都有出现。

就在整个辽东的契丹人都被开州汉军弄得草木皆兵的时候。辽阳南面的汉人、渤海人和女真部落突然起事,夺取了苏州关。这一役虽然斩杀留守苏州关的辽军两百多人,但和开州城下的偌大声势相比,苏州关南这点变乱还是没有引起辽国朝廷的足够重视。汉军利用这短短的时间,一边将各处精兵悍将朝这里集中,一边将十余万携家带口的百姓,或从陆路,或乘海船迁移到苏州关南,驱赶百姓夜以继日地修葺城寨。汉军封锁了苏州关南的地峡,这一个月时间里,驻扎复州的契丹军先后攻打了三次,企图夺回苏州,都没有得逞,但在汉军刻意的掩饰下,辽国朝廷一直没有意识到苏州关南正在被经营成为汉军在辽东最重要的据点,他们的目光一直被牢牢地吸引在开州一带。三万余汉军已经围攻了开州近一个月,各汉寨寨主派过来吃军粮的壮丁都换了好几拨,虽然一直没有攻克开州城,却打退了辽阳辽军几次小规模的救援。

上京城里,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已经好几次上表自请率精兵去解开州之围,都没有得到皇帝陛下的准许。耶律大石原本有个诱敌计划,要和女真金国决战辽阳城下,局势演变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将计就计,命东京留守萧素贤假意和金国联络,以辽东局势混乱为名,请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发兵辽阳城,帮助渤海人复国。辽阳府和金国的使者不断来往于道路,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很快就到了秋高马肥的时节,也就是北方各族的用兵之季。

八月末,就在开州城下,赵行德得到了承影第四营和高丽人和谈成功的消息。在夏国营展示出来势力的威胁下,高丽国同意来远县城归“凤凰山汉军”管辖,夏国营承诺不支持鸭绿江东面的女真部落。李四海亲自赶到开州城下,既为了向赵行德详细说明了和谈的条款,也为了亲眼见识一下开州城下的战况。和汉军刻意低调地经营苏州关南不同,开州这边汉军唯恐声势闹得不够大,现在不光光护国府在过问这里的情况,就连大宋汴京朝廷,枢密院也提出渡海以粮草援助汉军和辽国为难的建议,只是现在宋辽两国的关系极佳,就连援助女真金国的粮草军械都被压缩了不少,这援助汉军的提议也被压了下来。

赵行德看着李四海拿来的和谈条款,忽然目光一凝,疑惑道:“要高丽国拿出一万石粮草犒军也就罢了,还要赔偿教坊的歌姬美女五十对,这是什么意思?”

章53 征乐昌乐馆-5

“这个算作添头,”李四海吐掉咂干的石榴子,若无其事道,“试探下高丽人而已。”他俯过身子对赵行德低声笑道,“看来,高丽国君臣确实很害怕我们趁胜攻打。赵校尉,我前日经略高丽的提议,你再考虑考虑,这帮软骨头,说不定只要陈兵城下,就会屈膝乞降了。”说完又剥了一把石榴子放进嘴里。

赵行德皱着眉毛,没有搭理他岔开话题,继续问道:“李校尉打算拿这五十对教坊歌姬做什么?”

李四海将石榴籽吐掉。“还能做什么呢?”他剥了一把递给赵行德,才笑道,“正所谓‘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高丽教坊歌姬名闻天下,不但腰细身长,肌肤白腻,而且自小教习歌舞,个个都色艺俱佳。莫说在辽东这等边鄙之地,就算是金陵和长安这样繁华的地方,也是身价不菲的。赵老弟,上回我问你有没有娼户的名册,你说没有,这下好了,五十对真正的高丽歌姬先送给你打个底子,将来再把新落籍的娼户添加进去。”

“李兄好意,赵某敬谢不敏。这五十对歌姬,还是送到你月洋岛上去吧。”

“那可不行。”李四海摇头道,“月洋岛上地方小,到处都是军机重地,没有安置乐馆的地方。”

“难道来远城就有?”赵行德没好气道。

“正是啊,这来远城扼守在鸭绿江口,南来北往的商贾众多,招来这些教坊女子,方才像个通都大邑的样子。地方百业昌盛,若是连个青楼教坊都没有,未免叫人笑话。兄弟们常年漂在外面,也有个地方泄泄火气。我可提醒你,这男欢女爱的事情,可不归校尉职权管辖的。”李四海笑起来,白牙上染着红色的石榴汁。

“逼良为娼的勾当,请恕赵某不能从命。”一想到自己的地盘未来“繁荣娼盛”的场面,赵行德脸色就拉了下来。

“赵兄怎么会想到逼良为娼上去了,李某又怎会行此焚琴煮鹤之举,”李四海啧啧叹了两句,“赵兄恐怕少有踏足青楼吧,这些歌姬身在乐馆,她卖不卖身,皆出于己意。若是弹琴论诗,斟酒卖笑,跳跳舞,唱个小曲儿就能谋生,那也不错,若是凑足了赎身的银钱,自己给自己赎身也可。能不能折到美人儿,各凭本事,只不能用强。一切规矩,都按‘自守市易律’行事,赵兄,你看如何?”他斜着眼睛看着赵行德,笑道,“赵兄是个正人君子,但总不能让别人都跟着你一样的道行。赵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就算你能强行把青楼乐馆全都禁止。正所谓饱暖生银欲,憋出一帮伪君子来,人前跟你满口仁义道德,人后就专干那偷鸡摸狗的事情。”

无论赵行德如何严词反对,李四海总能振振有词,最后两人达成了协议,位于鸭绿江畔的水寨码头暂时归承影第四营管辖,乐馆娼楼都建在此处,其它地方则租给商人经营,当然,目前唯一而且最大的商行就是承影第八营袍泽合股成立的“东木行”。而离码头尚有里许距离的山上炮台则归承影第八营管辖,赵行德计划将这里修成坚固的军事堡垒,再装上大口径的火炮,以封锁鸭绿江面。

事情谈完后,李四海开玩笑道:“这些教坊歌姬除了歌舞娱人,耕织什么的都不行,若是饿肚子饿得狠了,恐怕一两个馒头就能要了身子。也不算违反‘自守市易’的规矩。”赵行德脸色微寒,沉声道:“多谢李兄提醒,第八营发给她们每天口粮一升五合,算是每逢初一十五演歌舞犒军的酬劳。”李四海笑了笑,拱手叹道:“既然赵兄如此怜香惜玉,李某就代这些姑娘们谢过赵兄了。”他脸色忽然有些奇怪,“只不过若是传扬出去,流言蜚语的,说赵兄一人蓄养了五十对歌姬,恐怕于赵兄令名有损。”

赵行德冷冷道:“清者自清,不劳李兄费心。”说完便端起茶杯来送客。

李四海微微一笑,起身告辞。他心下笃定,虽然号称“自愿”,此例一开,自然会有卖身的娼户。更令他满意的是,君子可欺之以方,以这乐馆青楼为引子,承影第四营虎口夺食,从第八营手里拿到了水寨码头的管辖权。不过,赵行德甘愿声名受污,也凭本心直道而行,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看来,赵老弟倒是个真君子。”他哑然笑了笑,施施然离去。“两国交兵,不就是你抢我,我抢你。钱财,钱粮,女人,土地。赵校尉去学士府教书尚可,这种心肠,从军打仗可算是有趣之极了。”

一片阴影笼罩在头顶,李四海抬起头来,只见一道凹字形的土墙耸起。这土墙高一丈,长百二十丈,将开州城的东南角半包在里面。土山距离开州城墙大约六十步左右,虽然土墙比不上城墙坚固,而且比城墙要矮两丈。然而,汉军的弓箭手站在土墙后面的阶梯上放箭,不但不容易被城头箭矢射中,还能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向城头放箭的契丹兵还击。而夏国营的火炮则架在离城池里许的炮垒上,摆明了集中轰击开州城东南这一角。自从攻城进入僵持拉锯以来,仅仅在这开州城池东南一角,死伤的契丹军兵已经超过千人。开州东南这一角的垛堞和战棚早被火炮摧毁得不成样子。城池只要被击破了一点,便是震动全线的的局面。所以,契丹守将虽然心疼部属的损失,却不能放弃这不断吞噬着守军性命的东南城角。

开州城下的汉军虽号称有三万精兵,但真正的老卒不过四千多人而已。汉军一开始用蚁附攻城的法子死伤惨重,爱惜士卒的各寨寨主就开始互相推诿起来。而自从为汉军设计苏州关城以来,赵行德渐渐对筑城之道产生了极大兴趣。他见数万汉军在开州城外也无所事事,便大力建议以构筑工事的法子来减少士卒的伤亡。作为惩罚措施,每天完成的土方跟不上进度要求的汉军营伍则编成攻城的陷阵营。这个办法再公道不过,于是乎,怕死的汉军顶着炎炎烈日,开始争分夺秒的在城外构筑各种土木工事。

没有轮到攻城的丁壮每天主要的军务就是挖壕沟和筑胸墙。如今开州城外这片平原,不但被挖得沟壑纵横,还间以各种各样的矮墙,堡垒。汉军士卒尚且可以在他们亲手营造的这些无聊工事中间钻来跳去,对惯于驰骋奔突的契丹骑兵而言,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四通八达的壕沟在城外纵横交错,使得契丹骑兵难以出城反击。矮矮的胸墙遮蔽着壕沟里面猫着腰行动的汉军士卒,再加上些枯枝树叶的遮掩,城头契丹瞭望城外汉军的动向再不是一目了然。这座凹字形的土墙最是费工,但建成以后成效也最大。守御开州城池这一角契丹兵只能躲在各种临时加固的垛堞和城洞里面。每当汉军擂鼓攻城之际,才硬着头皮从藏身处钻出来。每一次攻城,守城的辽兵反而被攻城的一方炮轰箭射得死伤惨重。若不是汉军各部不愿自身损伤过重,王亨直攻城的决心也不够坚决,这开州城恐怕早就攻下来了。

就在离李四海不远处,千余汉军士卒正扛着云梯,向开州城的东南角靠拢。最开始距离遥远,城头的契丹军也懒得搭理他们。当汉军士卒靠近了城墙百步以内,准备架起云梯攻城的时候,契丹军兵才万分不情愿地从垛堞后面探出身来朝城下射箭,投放檑木,滚石,金汁一类东西。攻城的汉军人数既不多,又贪生怕死得紧,一个个慢吞吞地朝着城墙靠拢过去,没有被伤着多少便把云梯一丢,一哄而散。后面的军官赶忙又是擂鼓,又是派亲兵队挥舞着腰刀不准他们退下来。这些汉军才又不得不重新一步一挪地朝着城墙靠过去。然而,就是他们这种不即不离的攻城行动,连累得城头防守的契丹军兵也无法撤下城墙,只能咬牙瞪眼地缩在城墙垛堞后面。

只听“轰——轰轰——”数声火炮鸣响,这是炮手百夫长用千里镜发现契丹军兵齐集登城防御,指挥夏军炮组集中朝着城池的东南角开火。这时,土山上头的汉军弓箭手也开弓射箭,三万汉军中顶用的弓箭手不过两千余人而已,王亨直根本舍不得用他们攻城。这些弓箭手也极其惜命,每放一箭,都要小心地蹲在土墙后面观察良久,待契丹人箭雨稀疏下来,这才猛地探身而出,朝着城头射去。不少弓箭手就是在这样的对射中丢了性命。然而,开州城外各种工事的构筑几乎从来没有停止过,汉军弓箭手脚下的土墙高度每天都在增加。丁壮们在城外取土,夯成长一尺,宽度半尺,厚度为三寸的泥砖,用来加厚这道土墙的根基,堆砌它的高度。只要辽国朝廷一直忍着不来解开州之围,终有一日,这道土墙的高度会超过城墙,汉军反过来居高临下,城头上的契丹军兵更无处藏身了。

“简直是劳民伤财嘛,用这种笨办法攻城,到底是聪明呢,还是个傻子。”李四海望着那座越来越显得宏伟的土墙,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章54 开筵列壶觞-1

承影营和高丽国订下和约后,两位行军司马用最快的军邮将之上呈大将军府。紧接着,和约的抄本摆在了林泉宫陛下的御案上。

“一旅孤军改变了辽东的局势,招揽百姓数万人,举足轻重,又威服远国。博望侯世子和赵校尉,都没有让朕失望。”陈宣逐条读着和约的条文,神情忽然变得僵硬,欣慰的笑容变成了苦笑,指头敲着条约最后那一句念道,“高丽军兵在汉境内多掠女子,如今已为人妇,养儿育女,故不便奉还汉军,而以歌姬美女五十对为补偿。”他摘下鼻梁间的眼睛,抬头笑道:“赵校尉是当世君子,这一条当是博望候世子所拟的。”

“正是。”张善夫笑道,他又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文书,这是军情司对辽东局势的观察报告。“承影第八营以汉军名义在辽东招募了两营守备兵士,扩军已超过千人。建立了义勇兄弟会,收揽辽东人心。还在凤凰山开炉炼铁,打造兵刃农具,伐木出海,供给军械司制造海船,换取银钱从中原购粮。第八营还给离开故土的辽东百姓发给地契和房契。上月一举攻克了来远城,威服高丽,这是汉军少有的大捷,赵校尉在辽东已颇有人望。”他喝了一口茶水,又道,“军情司有些担心,第八营势力在辽东膨胀得很快,照这个趋势下去,将来壮大超过一军的实力,甚至割据辽东也是有可能的......”他顿了一顿,恐怕陛下误会了行军司的立场,微笑着补充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承影营在辽东闹出这么大动静,也难怪军情司揣测,护国府里也有些风言风语。”

军情司怀疑一切,张善夫虽然不赞同这样无端地猜测,但行军司负责总揽全局,有必要将各军司的意见如实上奏,何况,就算他不说,军情司上将军吴庭在面君时也会提及的。赵行德是他一力举荐的,张善夫决心不让这些流言蜚语而扰乱了辽东局势。从他这里先把这些流言说出来,能够最大限度地打消掉无端猜疑的破坏力。

“割据辽东?”陈宣沉默了一会儿,笑道:“用人不疑,朕信得过将士们的忠勇。”他思索了一会儿,又道,“看辽东现在的局面,承影营的军士三五年内恐怕都不能返国。我朝也没有质子这一说,行军司可以行文询问一下辽东的军士,如有愿意的,将士的家眷都可以前往辽东团聚,在国内的园宅由辎重司照看。还有,代朕勉励军士们在辽东好生干出一番大事业,只要有军功,封爵拜侯,朕都不会吝惜。”

张善夫笑着点了点头。“护国府里面,恐怕有些鼠目寸光,嫉贤妒能之辈非议李赵二校尉,”他犹豫了片刻,“到时候恐怕还需要陛下来支持他们。”

陈宣一愣,没有立刻答应,站身来走到窗前,眺望着寿昌泽的景色。张善夫跟在后面,见陈宣背在身后的双手握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方才听陛下叹了一声,沉声道:“护国府校尉乃举国之精华所聚,他们若是连这点见识和气度都没有,还谈什么经营辽东,一统天下。”他回头颇有深意地看了张善夫一眼,缓缓道,“先静观护国府如何处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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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国会宁府,辽阳的使者乌热恭敬地倒退着皇帝金帐里出来。他代表辽国的东京留守萧素贤向完颜阿骨打输诚,刚才极力劝说金国皇帝陛下举兵南下,直取辽阳,萧素贤则集合渤海国旧部起兵响应。两家合力将契丹人势力赶出辽东。当然,乌热心里明白,这不过是个巧妙的圈套而已。完颜阿骨打虽然年纪老迈,心思却很细致,除了好言宽慰乌热,让他向萧素贤示以友善之外,还详细地询问了辽阳的兵力分布,契丹人、渤海人和汉人各有多少,粮草积储,渤海人的民心向背,乃至东京留守萧素贤的相貌、性格、子女,最信赖的部属都有哪些等等问题。皇帝帐里的会见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乌热深怕惹起完颜阿骨打的疑心,将这些问题都合盘托出,不敢有丝毫隐瞒。

“这条老狐狸,难怪能在契丹人眼皮子底下统一了生女真各部。”乌热心下腹诽,脸上却仍然一副毕恭毕敬地神情,带着两个随从回到自己所居住的帐幕里。一路上,不时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打量着女真的兵马。在完颜阿骨打皇帝帐周围的宿营的都是完颜部落的精锐猛安,自起兵以来多历战事,不但人高马大,连铠甲兵刃也比旁的猛安要好不少。只是样子凶恶野蛮,举止粗鲁,嘴里除了一两句汉语之外,大都讲生女真难听的蛮语。渤海人久慕中原文化,像乌热这样的世家大族,学识教养比中原的士人也不逊色,他虽然有些害怕这些女真蛮人,心中还是暗暗瞧不起这些蛮人。

这般夹着小心回到营帐中,乌热长出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放入肚子里,刚刚掀开门帘,却见有一人早已端坐在帐中,望着他笑道:“大氏久居上京,萧素贤又是国舅,所谓渤海人复国之议,只怕是引蛇出洞的圈套吧。”

这人说话语气和缓,甚至有些斯条慢理,声音不大,可落在乌热的耳中就仿佛响起晴天霹雳一样,三魂失了七魄,几乎以为被女真人识破了伎俩,刚才被完颜阿骨打不动声色地戏耍了个够,这就要抓自己去问斩了。他强自挺着,打量着那说话人的形貌。此人身着汉人的青袍,发髻也是中原的样式,嘴唇上蓄着胡须,眼皮有些浮肿,就像是经年埋首于案卷的上京胥吏一样,浑浊的眼珠子,目光却和刀子一样,盯得人遍体生寒。

韩大先生嘴角浮现出嘲讽地笑意,他其实也只是猜测而已,却一下子就试出了辽阳使者的底细。他受完颜阿骨打之命来试探这使者,虽然乌热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他那死人一样的脸色出卖了自己。没落的渤海人使者而已,也没必要弄那么清楚。

“贵使有些心事要想,在下就不便再冒昧打扰了。”韩大先生轻松地站起身来,抖了抖袖子,有些可怜地看了这个渤海人一眼。他只要走出这个帐幕,随便招呼一声,这个渤海人就会被抓起来,按照处置细作的规矩,处以群马践踏之刑。

乌热大难临头,浑身如坠冰谷,手脚都僵直了,当韩大先生经过他的身边,那一抹嘲讽的笑容显得分外清晰。忽然,这面带笑容的脸却和乌热脑海中某个图形重合了起来,他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大呼道:“韩大先生,韩大先生请留步,在下有话要说。”

韩况没想到这渤海人居然还认得自己,脚下不禁缓了一缓,奇怪地叮着乌热,沉声道:“你还有何话要说?”他那眼神和口气,就仿佛问临死的人交待遗言一样。

乌热此时已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浑身颤抖,牙齿也咯咯作响,却鼓起全部希望,低声道:“小人这次出使金国,陛下特意叮嘱,若是遇见了晋王的后裔,便小人带一句话,当初都是妖后作祟,将耶律皇族子弟过继给韩氏逆臣,大先生,认祖归宗的时候到了。”

这番话原本是深藏的秘密,为了保住性命,乌热连珠炮一般的说了出来。这一回,轮到韩大先生浑身一震,他祖上的身世,确实是耶律皇族,当初承天太后宠爱韩德让,却不喜韩德让之子韩昌,便将耶律皇族子弟过继给韩德让为继子,并且安排这过继的儿子诸步接手韩氏在南京道的势力,熟料韩昌却不是个等闲人物,不忿在南京道受到排挤,居然带着一班忠心于他的年轻部属远走东京道,在辽国的腹心之地创下好大一片基业,并且尾大不掉,以至后来起兵叛乱。韩昌之变后,受连累的南京道这一支过继的韩氏子弟,实则是耶律皇族的血脉。

这等诡异离奇的身世,原本是韩氏中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自从高丽国君受了契丹人的好处,将避难的韩氏后裔全部交送辽国处死之后,韩大先生便以为世上无人知晓了。谁知这天大的秘密居然从一个渤海人口中说出来,怎不叫他震惊莫名。

乌热见韩况的脸色阴晴不定,低声唤道:“大先生,大先生。”

韩况猛地收慑心神,眼中透出踏入陷阱中的猛兽才有的凶狠光芒,盯着乌热,沉声道:“贵使说的是什么意思,韩某全不明白。”他手上青筋毕露,朝着乌热走近了一步,脸色可怖,似乎立刻就要下手灭口一样。

乌热也算是渤海人里的豪杰,此时竟然吓得浑身发软,丝毫提不起反抗之意,只战战兢兢道:“陛下当年做北院翰林的时候,亲自翻阅亲贵皇族宗谱,才查明大先生原来是晋王的遗脉。除了大先生,晋王再没别的后人,只要您点个头,就是尊贵无比的晋王啊。陛下即位以来,励精图治,唯才是举。大先生,晋王殿下......”

章54 开筵列壶觞-2

辽国皇帝耶律大石在料理内政虽然颇有声色,但对外则一直隐忍,不但对金国采取守势,还结好宋国,显得颇为胆怯。但是,和完颜阿骨打相比,登基不久的辽国皇帝有一样绝对优势,正值壮年,时间站在他的一边。

这几个月来,完颜阿骨打虽然看起来和从前一样健硕威武,但他自己越来越感到浑身乏力,容易疲倦,眼睛也越来越花。他的祖父乌骨乃活了五十四岁,父亲劾里钵活了五十三岁,兄长乌雅束只活了五十二岁。再强大的英雄豪杰,也要服从长生天的召唤。和年迈的皇帝不同,女真民族正是最为兴盛的时候,经过几代人的积累,完颜部落如今人才济济,只是有些谁都不服谁的苗头。过了今年,老皇帝便五十五岁了,所以,老皇帝决心在魂归于长生天之前,以倾国之力出兵,彻底打败辽国。汉军在苏州和开州的声势颇已为盛大。辽阳的东南面州县的渤海人和汉人颇有起事相应的。东京留守萧素贤遣使输诚,完颜阿骨便打动了南下的心思。

萧素贤退下之后,完颜阿骨打立刻召集诸勃极烈会议出兵之事。因为事关重大,不仅大勃极烈完颜吴乞买,国相勃极烈完颜撒改,第一勃极烈完颜辞不失,第二勃极烈完颜杲,第三勃极烈完颜蒲家奴都悉数到场,其它完颜族中重要将领,如完颜宗弼,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完颜希尹,完颜宗磐,完颜宗隽,完颜昌等都赶到在皇帝帐下听命。

派韩大先生去试探辽阳使者的底细,完颜阿骨打只是出于一向小心谨慎的习惯而已。韩大先生就像往常一样,向诸女真首领陈诉了南下辽阳各方面的利弊。这也是完颜阿骨打最欣赏这个汉人之处,他的消息总要灵通得多,而且说话虑事都条理清晰。但是最后,韩大先生还劝完颜阿骨打不要太过信任渤海人。

“萧素贤乃辽国的国舅,本身足够富贵,却仍然背叛辽国自立,必定是个野心勃勃的枭雄人物。不瞒陛下,微臣适才去试探使者的底细时,那使者竟也在反复试探我朝的虚实。他见微臣是汉人,言辞中竟隐隐有招揽之意,但被微臣严词拒绝。微臣以为,将来把辽国的势力驱逐出辽东以后,渤海人势力立刻就是我朝的大敌,所以陛下千万要提防着他们。”

韩大先生总是小心得甚至有些过分,这次也不例外。当韩大先生说完以后,完颜吴乞买讽刺地笑道:“萧素贤再有野心,也得有这个能耐才行。完颜部落历经数代的积累,代代都出豪杰,方才有如今的兴旺。渤海人,萧素贤三个月前才当东京留守,他凭什么和我们大金国争夺辽东?

完颜吴乞买这话一出,其它几个勃极烈都大声笑起来。皇帝金帐的火把有些晃眼,完颜阿骨打眯着眼睛,嘴角也挂着一丝笑意。完颜部落从辽东小小的部落,在短短一二十年间,就成了足以和辽国相抗衡的东海胜国,的确让这些完颜部落的贵族有骄傲的资本。唯有完颜宗弼,完颜昌等少数几个人眼中微微露出些凝重之色,在这样的情形下面,也不敢贸然出声反对。于是勃极烈会议的议题就从“要不要出兵?”转向了“如何出兵?”这时候,战争经验丰富的金国将领们到显得十分慎重。

“从黄龙府出兵到辽阳,中间隔着通州、咸州、银州、沈州。若要保万无一失,先得拿下这四个地方。断了辽国上京援军的道路,方才可保我国大军的后路。”丞相完颜撒改道。

“绕道开州不行么?”完颜杲皱起眉头,契丹军虽然龟缩在城池中不敢挑战金国,但金国要打下任何契丹人重兵把守的城池也都同样不那么容易,更何况是四座。“汉军已经围攻开州很久,虽然还没有打下来,但开州、恒州、正州这一带的契丹人势力都闻风远遁,大军经过毫无困难,还可以让汉军帮我们转运辎重。上京援兵也不那么容易切断大军的退路。韩大先生,你说是吗?”

完颜杲向来和韩大先生交好,也很信任他对汉军的影响力,所以才提出了借道汉军控制地区,直击辽阳的计划。众女真贵族都望了过来,韩大先生轻轻咳嗽了一声,点头道:“我朝大军通过汉军控制的开州、恒州、正州这一带,是毫无问题的。微臣只担心,辽国在沈州驻扎着两万骑军,万一他们孤注一掷,还是能对我们形成极大的威胁。所以,微臣也主张,至少要打下沈州,确保辽国在这一线没有任何重兵,才能放心派遣大军南下辽阳。”

“哼,那就拿下沈州,再取辽阳。”完颜蒲家奴沉声道。

“蒲家奴说的对,要先打沈州。”完颜辞不失点头赞同道。“不管渤海人要耍花招的话,直接讨平就是。”“我也赞同辞不失,先打沈州!”完颜吴乞买点头道,“但可以先派一支偏师,绕道开州去辽阳会和起事的渤海人。”

六大勃极烈中三位都赞同先打沈州,皇帝完颜阿骨打也点头同意,完颜撒改和完颜杲也没有反对。勃极烈会议决断的大事,下面诸将都无缘置喙。韩大先生更是如此。于是决定由完颜辞不失统帅金军主力攻打沈州,麾下有完颜宗翰、完颜希尹,完颜宗磐,完颜宗隽,完颜昌等将。由完颜杲率一支偏师绕道开州先去辽阳,完颜宗望和完颜宗弼也率领各自的猛安跟随行动。丞相完颜撒改筹措安排大军所需的辎重粮草,让各猛安分头去准备,整个女真金国都要厉兵秣马,准备十二月正式出兵伐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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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州城外,炮声轰得震天响,汉军士卒一声发喊,扛着云梯、盾牌朝着城墙冲过去。然而,城头一阵乱箭射下来,还没进入弓箭的有效射程,汉军士卒纷纷抱头鼠窜,城下只留一片白茫茫的箭羽。城头的契丹军也无暇耻笑这些人,忙不迭地缩身在残垣断壁一般的城墙后面,躲避着城下射来的炮弹和箭矢。围城两个月以来,现在攻守双方仿佛有了默契一样,每天消耗的炮弹和箭矢越来越多,死人到越来越少。撤退下来的汉军士卒个个都是劫后余生一般的表情,寨子的首领因为没有损失士卒而额手相庆,还有的嬉皮笑脸地和王亨直撒赖解释着。

赵行德站在炮垒上,面无表情地用千里镜看着这一幕。简骋喃喃骂道:“这算是打哪门子鬼仗,干脆让我们上得了。”话虽如此,就算是他愿意,赵行德也不愿承影军士牺牲在攻城战中。“这些汉军,委实也太过混账了些。”

被夏国火炮重点轰击的开州城东南一角,已经中了无数发炮弹,木结构的城楼,战堋早被砸的粉碎,砖石的垛堞都残破不堪,就连城墙外面的包砖和石头,都被炮弹震掉了不少,大片大片的夯土裸露出来,就连夯土都被砸出了无数的坑洞。在炮弹和箭矢的打击下,城头防守的契丹军兵也死伤累累。在承影营的眼里,这座就像是已经脱光了衣服一样的城池,可汉军就是扑不上去,确实叫人窝火不已。

王亨直是员老将,本身也很勇悍,可是他不能阻止麾下的汉军将领各自保存实力。在这种局面下,开州汉军本身也经不起损耗。现在所有的汉军将领都不会把老兵派出去攻城,而是作为亲兵和督战队来使用。而那些几个月前还握着锄头把子的丁壮,则在一次次儿戏般地攻城战中迅速成长为了兵油子。就连原本“淳朴”、“好战”的鸭绿江女真军,也学会了在敌军箭程之外就撒丫子撤退。

汉军的声势一天胜过一天,附近几个州县的汉人、渤海人、女真人的豪强大家都纷纷和这些汉军寨主首领拉关系,好几个还结了亲家,汉军的军械和伙食也比从前改善了不少,老兵几乎都披甲,新兵有了像样兵刃。在辽东,开州汉军的声势甚至比苏州关南那便还大,可是汉军的战斗意志却每况愈下。

“这帮缺德鬼!”杜吹角咕哝道,“是该给他们点教训瞧瞧。”他从简骋手里接过千里镜,朝着北面城墙望去,那便静悄悄的,从汉军开始攻城以来,就摆明了车马猛攻东南角,久而久之,辽军也减少了其它城墙的守御兵力,但必要的警戒还是有的。

杜吹角将千里镜朝着城中看去,立刻就看到了衙城,契丹人的积储应该都在这里,担心道:“守备营若是炸坍塌别处的城墙,我们恐怕就抢不过汉军那些缺德鬼了。”

夏国营对汉军攻城丧失了耐心,最终决定由守备营挖掘一条地道通向开州最薄弱的北面城墙,先把墙基掏空,暂时用木桩子撑起来,然后用火药将木桩子炸坍塌,并且同时震动城墙,让北面城墙坍塌出一道口子,然后承影营军士和守备营趁机冲进城去占领衙城。这个计划会一直对汉军保密到最后一刻,而每天不时响起的轰轰的炮声,也有效低阻止了城内守军用瓮听的办法来侦知挖掘地道的响动。

章54 开筵列壶觞-3

夏国营以堆放火炮弹药的名义,将坑道入口周围严密的封锁起来。在地下沿着指定的方向挖掘坑道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方向不能偏移,深浅也有讲究,每掘进一段就要用坚固的木结构支撑一段,防止坑道塌陷。幸好汉军早已把壕沟推进到距离城墙百余步的距离之内,掘进的距离不算太长,丁壮从铁矿那边调过来,挖掘了二十几天,总算在开州城北城墙下面凿出一个巨大空间,并放置了火药室。爆破用的火药没有用夏国带来的火炮药包,而是用第四营买来的硫磺、木炭和硝石调配的,虽然威力不如火炮的发射药,但胜在量足价低。

爆破攻城定在九月九龙抬头这天,为了防止汉军走漏消息,直到九月七,赵行德才把详情告诉王亨直,让他带领信得过的部属一起抢城。开州城外夏国营和守备营军兵一共不足千人,若没有汉军的配合,就算炸塌了城墙,攻入城去,在契丹人的垂死反扑下,也会伤亡惨重。

“什么?”王亨直大为吃惊道,“赵将军当真能攻下开州么?”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附近几个州县的许多契丹人都在开州避难,因此,守城的除了五千契丹军外,还有上万契丹的男丁,假若真的打下了开州,那绝对是震动天下的大捷。

“是的,”赵行德点了点头,他索性大方地带王亨直去参观了坑道的入口,“这坑道药室引爆后,北面城墙一旦坍塌,我们就从城墙缺口拥入城里。守城辽军精兵大多驻扎在南面,一时间救援不及,到时候我们一边守住城池缺口,一边分派人马并力往城里冲。为防走漏消息,王将军派信得过的部属和我们一起行动,只通知其他汉军准备四面强攻开州,并且把得力的营伍布置在北城墙附近。王亨直点了点头,他弯腰望了望那幽深的隧道,叹道,“赵将军真有办法,思虑深远。”心下暗道,可惜我辽东汉军怎没有如此将才。

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王亨直原本没打算真的攻克开州,如今垫垫脚就能摘到胜利的桃子,他也一反常态地卯足精神,不惜假传韩凝霜的军令,不但力排众议将四面攻城的日子定在了九月九卯时,而且强迫各寨将老兵编入第一波攻城的队伍里。以他几十年在汉军中建立起来的威望,各汉军将领纵然怨声载道,也不得不表面应付一下。到了九月八晚上起,各部汉军都已经就位,最精锐的数支汉军,连同王亨直本部开州军,都被安排到了北城墙外。都是王亨直信得过的旧部,所以才愿意听命攻打从前从未攻打过的北城。同时,五门火炮趁夜偷偷从东南面的炮垒拉了下来,转而放置在开州城北面的炮垒上。

直到准备爆破城墙的前一个时辰,汉军各部才知道了攻城的具体细节,北城墙外的汉军将领们纷纷喜形于色,要知道先冲进城的军队绝对能捞到最多的油水。老兵个个摩拳擦掌,没有打过硬仗的新兵却显得非常紧张,毕竟围城两个月以来,他们都没有真正和契丹人拼杀过。承影营占据着离预定的缺口最近的出发阵地,三百军士全身披挂着重甲,另外还有五百守备营的军兵和他们一起去夺取开州的衙城。开州的府库就在北城墙附近的州衙里面,汉军两个月持续不断地攻打东南城,已经把契丹军主力吸引了过去。北城相对来说,兵力要空虚一些。

负责点火的守备营百夫长田觉浑身是土,仿佛一只田鼠一样,他最后一个从坑道里爬了出来,冲着赵行德打了个手势。

卯时到了,东南面炮垒上的五门炮开始怒吼起来,这里作为汉军攻城的第二突破点,王亨直在城池东南面安排了五千汉军攻城,由开州寨的二当家朴铁岩在那边督战,此时已经火光烛天,喊杀声四起。比东南面的炮声晚了片刻,开州北面忽然听得一阵闷响,仿佛棉被蒙住的鼓声似地。赵行德感觉脚下的大地颤抖了两下,这时城墙上的契丹守军已经立不住脚,纷纷踉跄跌倒。更有人大喊“地动了,地动了!”然而城墙仍然巍巍屹立在那里,似乎没有受到丝毫损坏。

“没问题吧?”王亨直有些紧张地问道。准备攻城的杜吹角和查申也转过头来。

赵行德没有说话,目光只落在那北面城墙上。

这时,开州城北的炮垒也开火了,“轰——,轰轰——”几声巨响过后,一枚炮弹砸在了城墙上,溅落了一大片城砖。杜吹角正犹豫要不要攻城,正在这时,好像眼花了似地,厚重的城墙似乎晃了晃,然后轰然倒塌了下去,腾起的灰尘笼罩了整个城头,隐现一个七八丈宽的缺口,连个契丹守军的身影都看不见。其他汉军还为城墙倒塌而震惊莫名的时候,杜吹角、查申带着夏国营的人跃出了壕沟,凭借烟尘笼罩的掩护,军士们几乎毫发无损地占领了城墙缺口。源源不断的汉军踩着崩塌的城墙砖土涌进了开州城。

开州城被围困了两个多月,汉军除了在城外猛挖壕沟之外,攻城只集中在东南角。开州守将耶律元起初还以为汉军是声东击西之计,但两个多月下来,东南城角委实守得艰苦,其他地方又毫无动静,便信了汉军是以火炮为倚仗,故意猛击城池一角。于是耶律元将亲信部属和精兵都集中在东南。后来契丹人发现了在受炮击的城墙后面一点躲避炮弹是反而最安全的,就连耶律元的帅帐也移到了南城墙后面。就在北面城墙倒塌的同时,耶律元正在东南城下督阵,就在夏军冲进了衙城的时候,耶律元才得到北面城墙倒塌的消息,此时已经有将两千多汉军冲进了开州城,血腥的巷战正在城内各处展开。汉军除了厮杀抢掠之外,还不停地四处放火,开州城各处都是火光熊熊,一片城破的景象。

查申带着部分军士和守备兵守着城墙缺口,杜吹角则带着刀盾手和弓弩手毫不停留地直扑州衙。这条短短的路线早在城外演练过多次,狭路正碰上一队从州衙前来增援的辽军,众军士一声发喊,强弩先发,刀盾手一拥而上。辽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领兵的千夫长被杀死,其他的纷纷从旁边的小巷逃散。夏国军队驱散了留守州衙的数百契丹军兵后,杜吹角便命麾下将衙城大门紧闭,打出凤凰山寨的旗帜,不放其他汉军入内。他自己强按捺下亲自动手的念头,派了一名十夫长前去去亲自清点辽国积储的粮草财货。其他军士则跟着杜吹角一起在门口把守。

契丹人本是游牧民族,被汉军围困在开州两个多月,城中的士气和人心都颓丧到了极点。城内四处响起了喊杀声,不少契丹军队未作抵抗便作鸟兽散,更多的则是企图夺路而逃。兵败如山倒,守将耶律元止也止不住,最后只得在亲随的簇拥下,骑上战马从南城门冲了出去。

围困开州四面的汉军本应该凭借壕沟拦阻从城内逃出来的辽军败兵。然而,大家都想冲进城里抢掠财物,不愿意和逃命的契丹骑兵拼杀。南城、西城、东城的汉军各部攻不下城门,将领们竟然引兵转到北城,争先恐后地要从已经被炸塌的城墙缺口入城。一时间,不足十丈长的城墙缺口处,成千上万的汉军兵将挤作一团,来自各个山寨的人互相大声喝骂着要对方给自己让路。原先把守城墙缺口的守备兵更被这些汉军挤得远远的了。百夫长查申赶忙回来复命。

这乱作一团的景象,早令赵行德心头火起。“这些汉军丢弃了防地,涌在此处挤作一团。若是那契丹守将清醒过来,以出城的骑兵在城下拦腰一击,纵马践踏,会不会将胜败逆转?”他听完查申的禀报,沉吟片刻后,目光变得有些冷冽,缓缓道:“王将军,以我之见,这开州汉军的军纪,是到了要好生整顿一番的时候了。若是不然,只怕将来用不着和辽国人打仗,汉军自己就先乱了起来。”

王亨直脸色尴尬,解释道:“各部原先各立山寨,眼下仓促聚在一起,王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望着城墙缺口处乱作一团的汉军,王亨直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

“仓促聚在一起,”赵行德重复了一句,反问道,“将来难道还要再分散吗?”他不信王亨直对于整合汉军各部一点兴趣也没有。但这王亨直在汉军中是个老好人,三万汉军陈兵开州城下已经两个月了,还从未看他和别的汉军寨主红过脸。汉军若是早日整训成为一体,也不至于会如此不堪。

“这......”王亨直还有些犹豫不决。赵行德却打断了他,沉声道:“择日不若撞日,这里几千上万人都乱作一团,已经出城的契丹骑兵随时可能乘势反击。若是王将军有心,先当机立断,恢复秩序,再整顿军纪,整合汉军各部。我愿助王将军一臂之力。先派骑兵过去警告,倘若有人执意不尊军令,要强行挤在那里的话,就莫怪军法无情。”

赵行德说话的时候,已经传令下去。两百多铁骑已经静候在旁边,承影营骑兵皆骑乘河西的大马,虽然比不上虎翼军那样人马全都笼在厚重的铁甲里面,在普通汉军眼中,已称得上可怖的铁骑。火炮黝黑的炮身在晨曦下泛着着的金属的光泽,炮手忙着把瞄准的角度稍稍调低一些,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北城墙缺口的上方。

章54 开筵列壶觞-4

自从数万汉军云集开州城下以来,赵行德从来没有如此坦白地表示,承影营会帮助王亨直掌握其他太白山汉寨的军队。

机会还是陷阱?王亨直感觉背后仿佛有无数的蚂蚁在爬,一颗心咚咚直跳。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嘴里发干,犹豫了片刻后,终于艰难地答道:“几十年的兄弟,总不好撕破脸皮。”他如释重负般地喘了口气,竟不敢直视赵行德的眼神,看着远处在城墙缺口挤成一团的汉军,有些无奈而尴尬的笑了笑。

赵行德眼中闪过失望的神色,回头吩咐了两句,简骋和马睿率领两百骑兵缓缓靠了过去,小心地停在了距离汉军二三十步的地方,警戒着城外契丹骑兵的突袭。“既然如此,该立的规矩,总还是要立的。”赵行德眼望着前方,“还望王将军襄助一二。”他语调低沉,带着一丝凛然的气势。二人商量了片刻后。夏国营的传令军士再次骑马赶赴了开州四面城墙外,去统计仍然坚持在防区的汉军,通知他们割下敌军的首级,以备后用。

“开州城里还有不少无辜的百姓,要派出军法队,免得这帮家伙肆意掳掠,坏了汉军名声。”

“赵将军所言甚是。”

此时开州城内的契丹兵早已无心守城,夏国骑兵和开州汉军组成的军法队从南城门进去,在汉人百姓聚居的坊市入口竖起汉军的旗帜,禁止其他汉寨的兵马入内骚扰。契丹人所居住的军营和坊市里,也加派了军法队巡视,只允许收集财物粮草,禁止淫辱妇孺,解除契丹人武器,将其集中看押起来。

一个多时辰之后,开州城内各处的战斗方才停止。王亨直又都督着各部汉军和百姓扑灭城中被点燃的房舍,折腾了半天,方才喘过气来,又惊闻数千汉军将州衙围了。“没想到,果真如此,赵将军倒算得准。”王亨直暗叹了口气,“只可惜不是我汉军中人。”带着数百亲兵匆匆赶到州衙所在的北城。夏国是辽东汉人最可靠的,也是最重要的盟友,王亨直是决不愿看到的汉军和夏国营火并的。

城中的契丹户已经被抢过一遍,军法队又不让动其他的百姓,州衙是最后一块,也是最大一块肥肉。但是,夏国营不但先入为主,还紧紧守着州衙,不准其他汉寨闯进去分辽国府库的钱粮财帛。汉军人多势众,又抢红了眼。夏国营甲坚兵利,还有铁骑火炮相助。两边便僵持起来。

围在州衙附近的汉军越来越多。而夏国营方面,在赵行德授意下,刘志坚把四门火炮搬上了开州北城楼,这里视野开阔,射界极佳,只不过,炮口对着城里,恰好防守对州衙门口大街构成侧射角度。

城北这一带原先是契丹户聚居之处,如今已是十室九空。附近这几条街到处都是游兵散勇,越往前走,军卒越是密集。有的身上披挂着不知从哪里抢来的绸缎,有的手拎鼓囊囊的口袋,有的推着小车,上面堆着粮食布匹,还有的驱赶活羊活鸡,真好像是赶集一样,不少军卒还在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互相提气:“辽国朝廷抄没汉儿的家产,州衙里面府库银钱堆积如山。”“凤凰山寨凭什么独吞。”“妈的,咱们一拥而上,砍翻这些夏国来的。”

王亨直没工夫斥责他们,带着亲兵匆匆赶到州衙,见两边还没有动手见血,方才松了口气。

夏国营和汉军的军纪相比,直若泾渭分明。州衙等若城中之城,门户已经紧闭,墙头密布着强弓劲弩,刀盾手长枪手在垛堞后待命。汉军攻城两个月,都没把开州的东南城角给攻下来,如今军卒们已经抢了不少财帛,更是怕死惜命,越是滑头的将领,越是不愿折损实力,只寄希望于别人先上去送死,自己捡个落地桃子。夏国营的骑兵并不驻扎在州衙里面,而是在数条街以外的开阔地方待命,偶尔有一队铁蹄不时奔驰经过,也让许多人心头有所顾忌。聚在州衙之外的汉军越来越多,普通军卒只能在墙外面扯开嗓子骂街,有几个汉将在大声喊话,试图说服夏国营把开州府库拿出来大家分一分。

赵行德站在州衙正门的城头,几个军士扛着大盾簇拥在前面。他要在汉军中建立“纪律”和“赏功罚过”的观念,不但亲自向汉军做喊话,还总是踏前一步,从盾牌的缝隙里探出身去,让更多汉军兵将都能看见他。负责刀盾手护卫的杜吹角头疼不已,又不能将他脑袋按回去,只能紧紧盯着下面的人群,暗道别有兔崽子暗箭伤人。

几个汉寨将领看见王亨直,满脸期冀道:“王将军,您德高望重,可要为我等做主啊。”

王亨直眉头微微皱了皱,在亲兵的簇拥下走到前面,好听清州衙内外喊话的声音。

“赵大当家,”这一嗓子传到耳中,王亨直便是一愣,见说话是正州寨的武大愣子,心下不禁摇头道:“这个浑人。”那粗嗓子的喊话却压倒了州衙外面汉军的喝骂声,“俺们佩服夏国营厉害,可你们也不能吃独食啊。兄弟们在开州城外挖了两个月的沟,我寨子光铁锄头都拗断了几十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各寨汉军发出一片附和。“就是啊!”“凭什么独食!”到处都是摩拳擦掌、跺脚骂娘和锵锵刀剑互击之声,人群后面一支弩箭“嗖”的破空射出。

“不好!”杜吹角吓出一身冷汗,所幸那支箭是朝着别的方向去的,向来是群情激愤之下,哪个冒失鬼碰到了弩机。

赵行德再度从盾牌后面站了出来,杜吹角失声劝:“将军。”他不但不退后,反而又踏前了一步,大声道:“各位兄弟,赵某有言在先。凤凰山占据州衙,并不是要独吞。”

他话音未落,州衙底下有人大声喊道:“谁信你啊!”“大伙儿不要给夏国人骗了!”王亨直循声望过去,都是平常攻城不出力的几个寨子在作怪,他心下大皱其眉,但都是十几年的老兄弟,总不好当众呵斥他们,于是又朝州衙城头望去,目光中微微有些歉意。赵行德说话被打断,他顿了一顿,举起左手。几个眼尖的汉将暗道“不好!”这时,开州北城楼的火炮“轰——”“轰隆——”“轰——”的开炮了,炮声不但将人声嘈杂都压了下去,还带来一片片惊叫和恐慌。在围攻开州城的两个月里,火炮的威力,汉军士卒见识得太多了。大家争先恐后地朝街道旁边的房舍涌去,躲起来张望了半天,却不见炮弹落下。原来,这一波炮击仅仅是警告,所以只填了火药包,而未填炮弹。

“赵将军,有话好说。”

赵行德见王亨直终于出头来了,拱手笑道:“王将军可以做个见证,我营占据这州衙府库,确实不是为了独吞。而是要照规矩分给各寨的。”王亨直问道:“照什么规矩?”以他数十年的威望,王亨直出面和夏国营谈判,乃是众望所归,所以其他汉军将领不但没有打岔,反而约束手下的亲兵不得打岔。

人群安静了下来,赵行德方才沉声:“大伙儿流血流汗打下开州城,有人严守军令,杀了不少契丹贼,却因为进城晚而两手空空。有人却放弃防地,放跑了契丹人,只顾在城里抢掠,已经抢得盆满钵满。这开州府库再由大家胡抢一通,杀贼立功总是吃亏,偷奸耍滑的却白拿好处,将来谁还愿意真心出力打仗!”他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几个守在开州东南西三面,早得通知的汉将,高声附和道:“赵将军说的对!”“俺们杀了多少契丹人,进城晚了,连根毛都没捞着啊!”“就是就是!”

原来鼓动汉军哄抢开州府库的汉将,这时也不敢贸然出头,生怕一出头,便被人指摘自己放跑契丹人的责任。此消彼长之下,州衙外面的局势终于朝着赵行德希望的方向演变,王亨直亦配合地问道:“那以赵先生之见,府库中的财物,当按照什么规矩来分?”

赵行德微微一笑,大声道:“不瞒各位,我营已经把府库中积储做了清点,共计有粮食六万石,金银钱合计三十三万五千贯,布九千多匹。各位首领若是不信,可以先派人进来点验。”汉军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呼声。听闻开州府库里居然有如此多钱财积储,好几个汉军将领悔得牙齿都酸了,暗骂自己只顾着在城里乱抢,只需比夏国营早点赶到这开州府库,随便推几车子银钱走,就赚大发了。

“这府库中财物本来是我辽东汉儿几十年积累的民脂民膏,被辽国朝廷搜刮没官,存放在开州府库中,犒赏军功之用。如今我们打下了开州,虽然不能将钱财一一还给苦主,但倘若胡乱私分了这些财物,却未免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咱们是义军,不是土匪,总的讲点规矩。赵某把话放在这儿,认真打仗的好汉子要多分,一颗契丹兵的首级,犒赏五十贯。严守军令的寨子要多分,在东、南、西、北四面坚持防地阻截契丹兵马的寨子,先犒赏一万贯!咱们攻打开州两个月,吃喝都是开州寨管的,开州寨至少贴补了两三万石的军粮,所以这六万石军粮,开州寨要取一半。我夏国营只多取火炮之费,一发三十贯,两个月来共开炮一千三百多次,总共三万九千贯钱。余下的军粮、布帛、钱财、契丹男女奴隶,各寨再按照此番出兵的人数来分。”

众汉军将领还没来醒过神,赵行德笑着问王亨直道:“王将军,你看可好?”

章54 开筵列壶觞-5

分账的规矩是和赵行德早就商定了的,王亨直连忙点头:“出力打仗的多得,再公平不过。”他朝左右看了看,满脸堆笑道:“各位兄弟过来,开州寨聊尽地主之谊,多分这三万石军粮,真是受之有愧啊。”朴铁岩以为他是真心退让,着急道:“大当家,为了支应军粮,我们寨子连过冬的存粮都没了啊。”

赵行德也笑道:“大当家义薄云天,但是兄弟们也不能让好人吃亏不是?王大当家,你就不要推辞了。”他抬头环视众汉军寨主,大声道:“众位当家的,若是没有异议的话,可以先进来清点粮草钱粮。”那些严守防区的汉将自是兴高采烈,不但平白多分一万贯,每颗首级又得五十贯,加起来对寨子也算一笔不小的收入。而擅离防区,抢着入城劫掠的汉将则有些眼红,面面相觑之下,丰州寨寨主曹敢嚷道:“不公平,不公平!”

“哦?”赵行德目光微转,落在他的身上,笑着问道:“曹寨主有何话说?”曹敢直觉背后发寒,强撑着大声道:“这一颗首级五十贯,没有事先通知,我也杀了不少契丹人,却没割下首级。这不公平!”

“是吗?”赵行德脸色转冷,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正卯时分我军开始攻城,卯时一刻攻克开州北面城墙,卯时三刻,王大当家和赵某通知各部,务必要严守防地,截击溃逃的契丹人,斩杀敌军后割下首级,以作记功之用。曹当家的,你本来应该在南城门外的,既然没有得到通知,那么卯时三刻你在什么地方?这开州城的守将耶律元,可就是从南城逃走的。”

“这......”曹敢的黑脸涨成酱猪肝一般的颜色,讷讷说不出话来。

“各位兄弟,大家扯起义旗,做的是驱虏兴汉的大功业。”赵行德没再和他计较,转向众人,高声道:“辽东义旗一举,八方州县相应,天下震动。读书人击节赞叹,老百姓奔走相告,皆道我辽东汉军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义士。围攻开州以来,汉军声势大振,辽东百姓视我汉军乃救民于水火的仁义之师,而辽国朝廷则如芒刺在背,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汉军今非昔比,这前后的差别,各位都是感同身受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今日攻克开州为肇始,我们汉军摆明车马要和辽国朝廷大战一场。各位寨主大都是将门之后,想必也知道,两国交兵不比那单打独斗,讲的是军令如山,军纪如铁,闻鼓则进,虽有刀山火海而不避,闻金则退,虽有财帛遍野而不取。以开州之战为例,倘若大家各守防区,凭借壕沟阻截辽军,契丹胡虏虽有轻骑之利,十人不能逃出一人。而放弃防区,改道蜂拥入城,让开州辽军大部分都溃逃了出去。”

好些汉军将领面露惭色,赵行德放缓了语气道:“如今不过是放跑了契丹人而已,没关系,能骑马打仗的契丹男丁也就几十万而已,这一战杀不了,暂留着几千颗脑袋,咱们下一回再杀。”他说得轻松,不少汉军军卒都笑了起来,仿佛契丹骑兵当真不堪一击似的,又听赵行德语气一凛道,“可是,倘若因为军令不严,导致敌军有隙可乘,反过来使我军陷于险境,我们汉军兄弟,不知又要白白流多少血,掉多少脑袋。所以,赵某提议,既往不咎,但从今日起严行军令,大军作战,再有放弃防地这类违背军令的,定斩不赦!”

说完后,他环视众军,再次问道:“从今日起,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各位可有不愿的么?”

刚才还是人声嘈杂的州衙外围,此刻一片沉默,九月九的北风格外凛冽,许多人在这时候想起了几乎忘却很久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之前,汉军确实是军令如山,横扫辽东的一支强军。只是过去的年代太过久远,以至于大家都有些淡漠了军纪这回事。大部分寨主只想着全寨子老老小小的吃喝拉撒,保存实力。至于打败辽国,从战场上夺取富贵功名,王侯将相,封妻荫子,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梦罢了。可如今攻克了开州,汉军围城两个多月,辽国朝廷竟无力援救,五千契丹骑兵只龟缩在城内挨打,最后仓皇逃窜,留下数万契丹老幼在汉军的刀剑下垂尾乞怜。也许,世道真的变了。那么,汉军是不是也该变上一变呢?金鳞不是池中物风雷一会化为龙,也许,汉军几辈人苦盼不得的时机,就在眼前了!

王亨直站在州衙下面,望着赵行德,心头百感交集。汉军帅府决心经略苏州关南,进而夺占复州、宁州、顺化城、镇海府、穆州,伺机攻占辽阳,于是将原先分散在太白山汉寨的猛将精兵大部分都调遣到苏州关南去了。留下来的多是老弱惫赖不堪使用的寨子兵将。所以王亨直总抱着为苏州方面分担压力的心态,想不到真的攻克了开州。开州之战,汉军堂堂正正击败了五千辽兵,掳获契丹老弱妇孺三万有余,竟然反客为主,声势比苏州关南还要大得多了。这一番鼓动之下,各汉寨兵将心态更起了微妙的变化。

沉默了片刻之后,有人高声道:“赵当家讲得有道理!”“就当如此!”“不听军令的混蛋,先砍他脑袋!”汉军们几乎忘了赵德不是汉军中人,老资格的开始七嘴八舌地说祖传的故事,摆起当年的威风,新兵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凭空对将来的前程生出几分向往。各寨子的首领则要实际一些,悄悄叮嘱手下赶紧在全城内外收集敌军首级,一边带着亲兵进入州衙。这钱粮堆积如山的府库,可不是常见的,众汉军将领都啧啧称奇。

赵行德所提的分账规矩虽然简单,计算犒赏和最终分配钱粮却是个细致活儿。这些都是各寨的军师和亲兵在做。赵行德和王亨直则把汉将召集在州衙内商议更重要的事情,划分防区,也就是分地盘。经过了分钱粮立规矩这事情以后,赵行德的意见在太白山汉军中的分量陡然重要了不少,他和王亨直联手之下,俨然已经能够主导局面。故而划分地盘的会议进行的十分顺利。

自从汉军大张旗鼓围攻开州以来,辽国集中兵力防守开州,附近州县的契丹官民纷纷出逃,附近的盐州、穆州、正州、恒州等好些州县都成了无主之地,这些地方经过汉军和辽军两次裹挟百姓出走,如今是人烟稀少。汉军的寨子都在山中,一时间也来不及接手,若是再耽搁下去,恐怕女真金国就要趁机将势力南扩了。所以赵行德才让王亨直召集众将,依照距离各寨距离的远近,先在地图上把这些州县都划分了防区。

汉军寨子得到的大多是原本土地平坦肥沃,而且是从前有经营开垦的州县。新防区更容易受到辽国和金国势力的骚扰。赵行德让他们将老弱仍旧留在山中耕种,而以部分精兵和丁壮在平坦之地放牧屯垦,敌军兵少则拒之,兵多则清野之后回山暂避。而夏国营则得到了鸭绿江及其水系主要支流沿岸的山林,大多是汉军心目中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

夏国营将要靠伐木来养活数万百姓。不但要砍伐造船所用的大木,还把普通木材烧炭贩卖到宋国。夏国营现在砍伐得大都是生长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巨木,所制的木炭品质之佳,远远超过杂木所烧的木炭。在宋国,中原和江南因为历朝砍伐,树林所剩无几,河北的边林又因为防备辽国的关系而不能砍伐,宋国各地都很需要薪炭。虽然石炭可以部分代替薪炭,但石炭燃烧起来有股难闻的烟气,所以富商大户还是喜欢上好的木炭,推动木炭的价格就越来越高。以至于两斤上等木炭就能换一斤粮食。现在夏国营不但用汉人伐木烧炭,就连鸭绿江沿岸的女真部落,也被吸引来做这烧炭的买卖。夏国营还分到一千多口契丹人,准备全部迁到来远县,和高丽国俘虏一起筑城。李四海允许高丽的世家大族出粮食赎回俘虏,既剔除了俘虏中的隐患,又换了近三千石粮食。赵行德准备将来在鸭绿江各回水湾修筑堡寨,既看守木材堆场,又做为伐木工的栖身避难之所。他早已和李四海一起上书护国府,要求在辽东建造水师炮船巡行江面,以保护这些沿岸的堆场。

汉寨将领们的分账会议虽然有些小小的争执,最终还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到了晚上,得到开州作为防区的王亨直大摆宴席,款待急着奔赴各州县抢地盘的汉寨寨主,大家觥筹交错,有的喝得酩酊大醉,更有许多心底明白的,端着杯子上来和赵行德套近乎。

“赵将军打仗厉害,分好处又公道,我董人望今后就跟着你打天下了!”一个醉醺醺的汉将大着舌头道。

赵行德举杯堆笑道:“赵某也要董兄多关照。”董人望已经醉得半死,拖着身躯走下去。旁边另一汉将又道:“赵将军这般大有本事的人,却礼贤下士。”他话还没把话说完,又有人插嘴道:“真人不露相,端的是人中龙凤!”好几个寨主七嘴八舌地一阵恭维,赵行德只笑着和他们说话,心头暗暗提醒自己,可千万不要得意忘形,要知道这些言语,多半都做不得数的。哪怕把你捧上了天,听的人越是信以为真,忘乎所以飘飘然,恐怕将来就摔得越重。

距离他一席远处,王亨直神色复杂地看着众多汉军将领簇拥在赵德的周围。鸡鸣寨的寨主刘擒虎坐在王亨直身边,感叹道:“宰相的意思,不过是分肉能叫上下满意罢了。我看赵将军掌中执刀,宰割天下都够了。”王亨直惋惜道:“可惜不是我汉军中人。”

章55 贤豪间青娥-1

划分防区的时候,赵德提及欲在鸭绿江上游多建堡寨,或是砍伐木柴,烧制木炭,或是就近交换女真部落的皮毛珍珠等物,又可供方便船只停泊之用,可惜夏国营本部兵力不足,希望有得力的汉军去防守。这鸭绿江上游位置偏僻,汉人稀少,江畔林间聚居的多是野人女真部落,旁的汉寨唯恐不及,刘擒虎居然主动请缨,不去南边平坦肥沃的州县,自愿去防守这蛮荒之地。

王亨直口中应付,心中却是瞧刘擒虎不起。他清楚得很,刘擒虎貌似粗豪,实则深藏城府。他是帅府在鸡鸣寨埋下的暗桩,斩杀了当家的俞氏兄弟,夺得寨主之位的。虽然俞氏兄弟投靠韩况,其罪当诛,但王亨直心里仍然存有芥蒂,曾对旁人叹道:“十几年的老兄弟,说杀便杀,未免叫人心寒。”更何况刘擒虎随后对鸡鸣寨进行了清洗,据说冤杀了不少好人。王亨直心存了成见,便处处都觉得他人品卑下。

“心狠又阴险的家伙,小人一个,见赵德势大,便忙不迭讨好他。”王亨直不由得冷笑道:“刘当家既然如此佩服赵将军,怎么不过去敬敬酒?”

刘擒虎笑道:“多谢王大当家提醒。”他似毫无察觉王亨直的讥讽之意,当真站起身来,提着酒壶走过去。赵行德正被其他几个汉军将领围着,刘擒虎也不挤上前,只好整以暇地等在旁边,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直到敬酒的汉将去了一拨,这才上前,恭恭敬敬道:“末将刘擒虎,敬赵将军一杯。”和旁的汉军将领的亲热劲头不同,刘擒虎的举止完全摆足下属敬上官的姿态,赵行德微微一愣,举起酒杯道:“刘将军共不必过谦,你我同饮。”两个月围城战里,各部汉军的实力都有了些体现。鸡鸣寨原是最北的汉寨,地方苦寒,种庄稼不足以谋生,周围又多是女真部落,所以军兵百姓皆惯于射猎战斗。刘擒虎所部能耐苦战,又令行禁止,赵行德都看在眼里,甚至有些奇怪,为何韩凝霜没有将这一支精兵调到苏州去。

“赵将军别把刘某当外人,”刘擒虎满脸遗憾之色,叹了口气道,“刘某只愿蝇附骥尾才好。”

赵行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驱虏兴汉,共襄盛举。”有几个地方偏僻的汉寨愿意做伐木烧炭的买卖,还暗示了惟夏国营马首是瞻的意思。刘擒虎更私下提起,鸡鸣寨不但可以接受夏国营的指挥,甚至可以改编成守备营。但是赵行德没法立刻答应他。只从汉民里选拔丁壮扩充守备营,成军的速度太慢。但吸收汉军进入守备营的序列,又不容易把根基打得扎实,甚至糜费粮饷。

刘擒虎索性搭桌坐了下来,拍着大腿笑道:“赵将军麾下兵甲犀利,胸中韬略万千,刘某都是佩服不已的。”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道,“可最让刘某佩服的,并非战阵上的本事,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赵行德不解他何意,只微微“哦?”了一声。

刘擒虎眼仁微转,卖了个关子,先自斟了一杯酒,又给赵行德添满了,这才低声道:“辽东之所以向称难制,一则在于气候苦寒,二则在于林密路窄。蛮夷部落往深山密林中一钻,便如鱼游大海,既难觅踪影,又能射猎为生。中原的大军,则不熟悉地势,行军于密林之中,最易中伏遇败。先生神机妙算,以区区财帛之力,在辽东伐木烧炭,再贩卖到中原。终有有一日,这辽东的密林砍个精光,等若把海水抽干了,鱼龙无以为生,且都无所遁形。这是釜底抽薪之谋。到那时候,无论是中原大军讨伐,还是汉人屯垦开荒,都要比现在容易十倍。那些跟着砍树烧炭的蛮夷部落,真是自己给自己掘墓啊。”

赵行德笑道:“不过是为找条活路罢了,没想到竟然有这等好处?”他和刘擒虎碰了杯,又把盏笑道:“刘将军说笑了,海水又岂能抽得干,这么辽阔的山林,才把旧的大木砍去,新的又长出来了。赵某还盼着这伐木的买卖能做好几百年呢。”他口里打着哈哈,心里却暗暗惊讶。

“就是说笑,说笑而已。”刘擒虎也堆笑道,“买卖做几百年,刘某都唯赵将军马首是瞻。”“好,我们两个卖炭翁干一杯。”二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其他汉军将望着这边,有的暗说刘擒虎有些门道,这么快能改换门庭。有的则鄙夷地骂道:“小人一个。”“走着瞧,帅府该清理门户了。”

这一夜把酒言欢,许多汉军将领都喝得酩酊大醉。次日天色拂晓,大家便各自率领军队,前往接收附近的州县。赵行德也带着出征近三个月的承影第八营,守备营军兵一千余人返回凤凰山。出兵短短三个月时间,几乎将寨子里的军粮消耗一空,幸好在夺取来远县以后,夏国营获得了可靠的港口。高丽国赔偿的粮草在陆续送到。承影第四营在宋国密州购买共四千石粮食,亦在十数天前运抵来远。

赵行德和金昌泰商量,确定了重点发展炼铁和伐木这两样。在福海行和牙角行的帮助下,已经有宋国的商船载着粮食布帛,在来远城换取辽东特产的毛皮,良木,木炭等大宗的物产。在交换粮食布匹的贸易中,最初寄予厚望的人参、海参、山珍等特产反而显得不太重要了,赵行德也没有在意,正如女真部落不会在意为什么据说终年都不下雪的地方为何会大量购买毛皮一样。在经营方面,金昌泰充分施展了他的能力,为了解决货源不足的问题,他亲自拜访鸭绿江两岸各个女真部落首领,派人教鸭绿江女真部落伐木烧制木炭,用来自宋国的粮食从女真部落手里换取木炭、毛皮和人参。承影营将收上来的木炭和毛皮又严格分了等级,最好的料运到金陵和汴梁,将再搭上南海名产香料,犀角象牙等刻制的小物件做为大买卖附送的添头。生意做大以后,甚至连对岸高丽人都开始向来远城购买宋国的精美货物。金昌泰甚至和李四海商量,要新开拓去东瀛国的海上商路。现在人手不足超越了粮草问题,金昌泰甚至提议由东木行出钱向附近的部落赎回汉人奴隶。

在金昌泰近乎疯狂的扩张下,由训练不足的守备兵看守的简陋寨堡遍布在鸭绿江两岸。因为兵力不足,金昌泰选练丁壮新组建了两营守备兵。简骋、杜吹角、汤七用和查申分别兼任守备营的都督,又选了一些精悍军士在守备营里兼任百夫长。按照金昌泰的想法,为了确保军士对守备营的控制,守备兵在未晋身军士之前,是不能担任百夫长以上职务的。这些安排不断地报备呈文上去,军府只明确了可以在守备兵里面选拔军士,但守备兵晋身军士后要在敦煌接受军府的点检和训练。大将军府对其他的安排既没有反对,也没有正式肯定,采取了默认的态度。承影军指挥使周元仲倒是隐隐有鼓励之意。

辎重司要第八营自己解决守备营的粮饷。金昌泰也没客气,以所携带火炮弹药快要耗尽为名,呈文催促辎重司赶快补充来远、开州两战消耗的弹药。而承影营以弹药费为名榨取的近四万贯银钱,另外以斩敌首级和严守防地两项在开州分得到的银钱一万多贯,粮食数千石,则全部按照分遣军务缴获的战利品来处理,大部分给军士,小部分给守备兵发下犒赏。军士们平均拿到了好几十贯的分润,在杜吹角等承影第七营老兵的带动下,多数把这部分横财追加入伙到了东木行里。金昌泰和赵行德商量,为了提高守备营的士气,也允许守备兵入伙东木行,但守备兵们似乎更愿意把银钱藏在家里。守备营对外是凤凰山汉军的一部分,在金昌泰的账簿上则记做东木行雇佣的保镖。只是酬劳要比伐木工高上不少。在操练之余,守备营也没少干伐木和筑城铺路的事。

随着粮草问题稍稍缓解,夏国营就留下更多的钢铁自用,打造伐木的铁斧钢锯,开矿筑城的铁镐铁铲,乃至各种兵刃铠甲。军士们把伐木工也按照行伍编练起来,伐木工一天到晚抡斧头砍树,粮食又充足,一身蛮力倒是越来越大。而制炭、采集、种地之类的“轻活”,主要都是健妇和老弱在承担。

夏国营占据来远城后,赵行德和李四海联名上奏,请大将军府补充一批守城用的铁桶炮,或是在辽东就地铸造。赵行德苦恼于守备营的弓箭手不够用,下令由铁匠铺试着仿制宋国火铳。赵行德略作了改进,把装在火铳前面的鉄枪头加长到一尺多,中间刻着血槽,又在两边开刃。火铳后面添了一截可以拆卸的木杆,再加上原先火铳的撑棍,三截杆形构件长不过三尺有余,军兵平时可以放入铳囊背在背上。但三截枪杆相接,则大约长一丈多长,不但可以当做长枪使用,而且由于铳管乃是精铁所制,等若近两尺长的枪杆前段都裹着铁,使得这铁铳枪比普通长枪更加势大力沉,敌人刀斧也难以斫断。只不过如此一来,火铳枪的造价就贵了,而且非得两膀有力的军兵才使得动。

开州之战震动辽东,赵行德既战功赫赫,财路又宽广,在汉军将领中声望渐隆,夏国营在鸭绿江一带展布势力,几乎有反客为主之势。太白山鸭绿江这边的情势,很快传到了苏州关南。九月间白露霜降,天气越来越冷,还有三个月,苏州地峡两面的海水就要结冰。在扼守苏州地峡的南山上,赵德所设计的新城筑城进展缓慢,也令韩凝霜忧心忡忡。

章55 贤豪间青娥-2

苏州地峡狭窄,辽国朝廷以夯土和削尖的木桩筑成边墙,还筑有一座周长十余里的土城。然而,原先的边墙和土城都极为简陋,若是辽国军队携铁桶炮的来攻打,是根本守不住的。所以,汉军刚刚占据苏州关,便立刻开始在地峡正中的南山高地赶筑新城。赵行德所设计的城池虽然不大,要完工的土方总量却不小。虽然有十余万军民先后迁到苏州关南,但真正参加到筑城的丁壮不过数千人而已,两个多月来,筑城的进展一直缓慢。

“天气已经转凉,十二月间就会结冰,”韩凝霜站在一座小土丘上,周围是辽东汉军的将领,她望着才完成一小半的城墙基础,低声道,“能否再多加派人手,赶在冬季之前,把南山城筑好呢?”

“就那么大点地方,再多人手也施展不开,只是靡费劳力而已。”王玄素道。沉默了一会儿,“也许......”他有些吞吞吐吐道,“也许赵将军过来,会有些办法。”他见韩凝霜皱起眉头,又解释道,“城池修好以后,各个炮位要安置铁桶炮,到那时也少不得赵将军亲自指点。不过请他早来一些而已。何况,太白山那边的局势,已经很稳定了。即使没有赵将军坐镇,王老将军也能应付了。”

“既然如此,就请赵将军前来指教吧。”韩凝霜低声道。她抬头向北眺望,深浅颜色各异的两湾海水环绕着狭窄的苏州地峡,南山城基址上,原来的辽国边墙已经拆去,推着搬运泥土的百姓来来往往,丁壮大声喊着号子,一点点地将南山城的墙基夯实。不大的新城池的南面,十余万汉军的军民正在奋力赶修其它的工事。

苏州关南三面临海,山脉纵贯其间,辽国骑兵不易驰骋,东面靠近高丽国,南面和大宋隔海相望,不惧辽人封锁。这里是整个辽东气候最好的地方,宜农宜牧,最适合屯兵。北面虽然是辽国重镇,东京辽阳府,却也是整个辽东汉人和渤海人最多的一片地区。汉军以这一片地方作为起事的根基,从勘察地形开始,已经筹备了十几年。三个月以来,对韩氏最忠心耿耿的部属,数十年积累的精兵,十几万工匠和百姓,络绎不绝,陆陆续续从海路、陆路迁移过来。从高处眺望,除了控扼地峡的南山城之外,整个苏州关南几乎成为一个巨大的工地,几乎所有稍微险峻的山丘上都在赶筑堡寨,山下则是纵横交错的壕沟,壕沟中间是被分割成一块块的田地,放火烧荒遗下的黑色灰烬还未褪去。

今年已经耽误了农时,即使赶在九月间播下麦种,在冬季很可能遭受契丹骑兵袭扰的情况下,也只是聊胜于无。这个冬天,光靠汉军和百姓的存粮是不够的,夏国为苏州关南运来五万石粮食,韩氏商号在淮南、幽州、高丽高价搜购,才勉强凑足越冬的粮草。汉军已经全力以赴,才经营出这一块巩固的后方,万万不容有失。

“若是赵先生不愿前来,我们当如何处置?”王玄素低声问道。汉军精兵猛将云集苏州,在太白山鸭绿江一带的反而空虚了下来,开州一战,主持大局的王亨直稍嫌软弱,赵行德却脱颖而出。不但开州方面的汉军声势大振,隐隐间压过了苏州,赵行德本人也声望日隆,不仅太白山鸭绿江的汉寨兵将大多和他交好,连鸭绿江女真人、甚至高丽人都和他做起了生意。王玄素这么一问,张六哥、高伯龙、许德泰等几位汉军首领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韩凝霜微微垂下眼睑。赵行德的品性言行,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是亲身体会。并不像传说中迂腐,或许还有些心机谋略,但绝不是个为争权夺利而不顾大局之人。

静默了片刻之后,她沉声道:“赵先生这个人,我韩凝霜信得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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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开州大捷以后,辽东的契丹人似惊弓之鸟,纷纷逃亡辽阳,沈州等重镇。汉军帅府派开州寨少将军王绩前去请赵行德,从苏州到开州中间这几百里路程,沿途竟没有碰上一队契丹骑兵。才过了穆州地界,便碰上分散开来占据州县的汉军首领。王绩是常年跟随在韩大小姐身边的亲信卫士,汉军帅府的使者,又是开州王老将军的公子,前去拜访凤凰山的赵将军,刚刚发了横财的各汉军将领都极其热情地款待于他,到处都留他多住几日再走,若不是军情紧急,这短短两百里路,恐怕一个月都走不完。

王绩沿途所见官民军兵,都不是从前那种颓唐模样,反而有种生气勃勃,要大干一场的情绪。他心知这些变化都和曾经有过短短交道的赵先生大有关系。心中对他的佩服又增加了几分,竟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此人。谁知一路晓行夜宿赶到了凤凰山,军士却告知赵行德和金司马同去巡视来远城去了。王绩不耐在山寨等候,连饭也没来得及吃,便又马不停蹄地从凤凰山赶往来远城。

汉军的使者刚刚离开半个时辰,来远县的鸽驿便收到了凤凰寨传来的消息。赵行德接到鸽书禀报,扫过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头,便将纸卷递给坐在对面的李四海和金昌泰看。

“看来汉军还是不太放心啊。”金昌泰看过之后,将鸽书还给行德。李四海沉吟道:“若说要下手加害,谅他们也没那个胆子。”赵行德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去一趟。”金昌泰笑道:“大商号做买卖,东主都是四处走动,铺子里的小买卖,交给掌柜的看着就行了。先安抚好苏州方面,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回来安心陪嫂夫人了。”大将军府又安排军士的家眷前来团聚,承影营上下的心情都是大好。

“铺子里的小买卖?”李四海若有所思地重复。

“正是。”金昌泰笑着计算道,“开州一战,汉军三万人围城六十多天,等若三万雇工干了两个月的活儿。按关中的行情,普通佣工一天的工钱是一百文,折合一角银子。开州这一战汉军劳力的本钱是18万贯。扣除粮草的耗费,这一仗缴获近三十六万贯。投下的本钱赚了翻倍。额外得到的州县地盘,等若是抢占的市面。做了大发利市的好买卖,所以这一战过后,大家都人人奋勇。”

赵行德听他形容得市侩,笑道:“真钻进钱眼儿里了。”

金昌泰微微一笑,喝了口茶水又道:“我营的买卖更加不错了。出征营军士加上守备兵不满千人,参加围攻开州两个月,也算作六十天。劳力的本钱是六千贯,分到的缴获有五万余贯。”他一手扶额,手指轻轻敲打了数下,故作遗憾道,“虽然军士的劳力要比普通佣工贵上不少,还有战马铠甲火炮这些家伙的租金没有计算进去,但这些本来都是军府出钱的,我们完成了支援汉军的分遣军务,军府也算是本利相抵,略略有小赚。”

赵行德翻了个白眼,骂道:“军府怎会如此斤斤计较。”

金昌泰也没理会他,笑道:“打仗嘛,就要像做生意,要有赚无赔,本钱越滚越大才好。对我营来说,这一仗是大赚了一笔,本钱快要翻上十倍了。啧啧啧,咱们铺子里这些伐木炼铁砍柴烧炭的小生意,都不如烧杀抢掠赚得多啊。这样的买卖,做得越多越好啊。难怪那些蛮夷都想去中原抢掠,随便打下来一个府城,都比这开州更有油水吧。”

赵行德不觉莞尔,李四海却抚掌大笑道:“金司马不愧行军司出来的,有幸听闻这番宏论,当浮一大白。”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才忽然发觉这是茶水,微微皱眉,抬头道:“我请两位到上临江楼喝酒,赵兄不许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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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学士府旁,赵行德的宅邸庭院里,金黄狮子头的菊花开的正盛,两个小不点儿绕着茂盛的花丛嬉戏打闹。李若雪正送芦氏夫人出门。芦氏走到门前停住了脚步,低声道:“妹妹去辽东以后,这里的房舍宅院都原样留着,平常辎重司会派人来看管,我也会叫人来看看。”

李若雪宛然一笑,柔声道:“刘婶子也会不时过来照看房子,这些院落中的花草,姐姐若是喜欢,我便送到府上去。”到辽东虽然路途遥远,她眼眸中却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芦氏暗暗叹了口气,想起一些传闻,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听说高丽国送了五十对歌姬给辽东行营。男人身在军营里面,难免要和袍泽们饮酒作乐。妹妹到了那边,倘若有不顺心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姐姐给你做主。”这数年来,芦氏和李若雪已经情同姐妹,自是不愿让她受任何委屈。

芦氏这话虽然说的委婉,李若雪却听得明白了。她甜甜一笑,挽着芦氏的臂弯:“多谢姐姐,赵郎不是那样的人。”

章55 贤豪间青娥-3

临江楼恰如其名,临水而建,在周围一片粗陋不堪的栈台工棚中,显眼至极,一片烟波渺渺,宛如龙宫琼楼升上了江面一样,和汴梁和长安的名楼相比,亦不逊色。更令赵行德惊奇的是这临江楼修筑之速,新筑的来远城才稍稍打好城基,码头上的临江楼就已完工近半个月了。他心存了好奇,便向金昌泰询问端倪。

“这不是来远城修得慢,”金昌泰笑道,“而是临江楼修得太快了。除了圆柱和大梁用辽东巨木之外,斗拱、尖顶、山墙、彩画、雕花,全部都是在宋国买的,刚刚把屋架子搭好,海船便运来了其他的构件。结果十几天功夫不到,这临江楼便起来了。铺地毯,装窗帘,摆放瓷器、香炉这些,更只花了一天功夫。”

“原来如此,”赵行德恍然大悟道,“我说有点像汴梁的味道。”

“哦?”李四海微微一笑,“赵兄在汴梁常常去青楼么?”

这时有几位婢女上来,垂首屈膝坐在三位大人身边斟酒。高丽女子身着白衣,上身单薄纤细,显得楚楚可怜。宽松的长裙高高系起,绸带裙腰恰好在胸口打了结。酒浆微微有些浑浊,倒入琉璃杯里,宛若流动的琥珀。

“李校尉,说起来,你这临江楼的进项,比我们在江上的税钱还多。”

“还不是托你金司马的福,一船货只收十文钱的关税。将来商贾云集了,你们随便意思意思,把手紧一紧,就捞得盆满钵满了。”

“托护国府的福,现在收上来税就大部分按分遣军务所获来记账。不过,总有一天税吏曹会忍不住的。说起来,还是你这临江楼好啊,对了,李校尉,鸭绿江两岸也有好几万百姓。辽东胡化已久,教化风俗礼仪的事情,你临江楼挣了不少,应该襄赞一二啊。赵校尉,你说是不是?”

赵行德听金昌泰和李四海言谈间涉及公务,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李四海见状,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赵兄不必担心,她们听不懂汉话。”他笑着向旁边的婢女讲了几句高丽话,那婢女竟羞红双颊,低下头去。李四海又对金昌泰道:“好啊,最好请多几个道学先生,天天讲男女授受不亲,我这临江楼的生意就更好了。”他顿了一顿,“最近宋国理学社的那班道学先生倒是惹出了一桩大麻烦,你们还不知道吧?”

李四海平常虽然爱开玩笑,但说话极有分寸,听他这么说,赵行德顿时一个激灵,放下酒杯,凝神听他的下文。金昌泰却笑道:“一帮书生,能出什么大事?行直还不知道吧,护国府已任命李兄兼任水师提督了。恭喜恭喜。”金昌泰拉着赵行德一起举杯祝贺,李四海和他们一起举杯,满饮之后,却叹了口气,有些遗憾道,“要建造真正的巡海水师,非得倾国之力不可。可惜,大造战船的事情,护国府里有些麻烦。不过,陛下已经出内币两百万贯,先购买造船所用的木材,开始造些小型的炮船,同时训练造船工匠和战船水手。”

李四海见赵行德一脸紧张的神色,以为他是担心辽东砍伐的造船材料无法卖掉,笑道:“赵兄不必担心,虽然开始只是造小型的炮船,但以我看,陛下是决心要大建水师的,这造船所需的上等材料,要提前囤积,放置个五六年,让让木材彻底干透了才好造船。所以,辽东所砍伐适宜于造船的巨木,陛下就是用内币先垫着,还是会如数吃下,囤积起来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就算万一,我说是万一,军械司那班人找不痛快,你还有条路子。宋国皇帝的心腹重臣,陈东正在大力推动拓海垦殖之策,只要他熬得过这一关不倒,到时候宋国那边也会大量买进造船的好木材。”李四海皱了皱眉头,喃喃道,“搞不好关东关西两边同时都大建水师,赵校尉你更可以坐地涨价了。”夏国的出海口在安南,港口离关中、蜀中、河中等腹心之地遥远,虽然有皇帝陈宣的全力支持,水师要和拥有漫长海岸线和众多港口的宋国竞逐海上,先天劣势可不是一点半点。

辽东这地方偏僻,消息更是极不灵通。军报里尚且提及夏国的最新情况,至于道听途说中原的情况,则大部分都是半年前,甚至一年以前的了。李四海说着说着,竟然不再提宋国理学社的话题了。赵行德心下着急,试探着问道:“李兄刚刚提到理学社又惹出了大麻烦,到底是何事?”

“赵兄倒是个热心肠,”李四海微微一笑,放下酒杯,不以为然道,“也没什么大事,理学社居然指使刺客把蔡京的儿子蔡鋆给刺死了。”说完他“啧啧”几声,摇了摇头,叹道:“宋国皇帝再怎么讨厌蔡京,毕竟他是元老重臣。前年告老还乡,也给他保全面子。蔡鋆官居杭州知府,蔡京尚且为相的时候,他在在任上虐政殃民,百姓怨声载道,人称蔡鋆为‘蔡虎’,蔡京失势之后,倒是收敛了许多。可是,他再怎么混蛋,总是宋国的朝廷命官,我听说汴梁宫中尚且有‘不杀士大夫’的遗训。理学社的人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用刺客把他给杀了。”

李四海抬头看着赵行德道:“这帮书生真是不知轻重,下手够狠。惹出这桩麻烦,我倒要看汴梁朝廷如何处置,看陈东怎么收拾这个摊子。”他的神气又好似幸灾乐祸一样,端着酒杯笑道:“宋国党争总这么乱,我们当看热闹好了。”

赵行德手端着杯盏。高丽婢女轻轻扯他的衣袖,他才回过神来,举杯和李四海金昌泰二人碰了,喝到嘴里,却浑然尝不出酒味,有些恍然若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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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汴梁,陈御史府闭门谢客,门口却停了一顶空轿子。陈东虽官阶不高,但他既是时所公认的儒林领袖,又是官家赵柯最信任的朝臣。就在数个月前,因为南方粮价暴涨,朝廷拨下赈济之后,还有饥民闹事,陈东奉旨巡查福建、两浙、荆湖南北、江南等路,沿途查办了好几桩贪墨的案子,其中一人还是理学社出身的门生。民间盛传陈御史铁面无私,又有陈青天之名。世人议论,少阳先生拜相执掌朝政,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时至黄昏,花厅里圆桌上早已摆上看盘,陈夫人微蹙着眉头,问道:“邓大人还没有告辞么?”

“是啊,夫人,老爷还在书房和邓大人商谈,奴婢不敢进去打扰。”陈东在书房谈事的时候,旁边一向都不用奴仆婢女伺候的。

李师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嫁过陈府以后,李师师也知道了邓大人曾经劝陈东不可娶青楼女子的事情。每回邓守一过府拜访,陈夫人都笑脸相迎,表现的比任何大家闺秀都更加贤淑守礼。但当邓素在府上逗留到了午后,陈夫人从没有让丫鬟去催两位大人吃晚饭,而是一直很有耐心地等着。虽然没法和邓守一计较,但陈夫人总是不愿意招待他吃她亲手做的菜。邓守一也似乎总是再谈完公事之后便匆匆离去,并不留在陈府用餐。妇道人家人小小的意气用事,陈东都毫无察觉。

陈夫人倚在花厅旁边的栏杆坐着,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她终于叹了口气,好似屈服了一样,站起身来,轻移莲步朝着书房走去。刚刚走近书房,陈夫人微微一愣,停住脚步,眉头微蹙。书房里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邓守一啪地将茶盏放在桌上,大声道:“前番巡查南方诸路。安思古不过贪墨了数千贯钱,还是因循从前的旧例陋俗,而且人家苦苦央求,要你手下留情,这亏空都可以补上。你去偏偏拿他来祭旗,成全了‘陈青天’之名,却寒了多少我社中同仁的心。好些人跑来跟我说,你陈少阳沽名钓誉,守望相助是指不上了,不要落井下石就好。每回我都是好一番安抚,才没有导致分崩离析之局。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这下好,胡可及明明和我社没有关系,不过是打着为侯雄飞报仇的幌子刺死蔡鋆,奸党正打算大做文章,拿这事情来构陷我社,大家躲还来不及,你倒还要上奏为他辩白。”他说着说着便急了起来,提高了声调道:“难道你怕这刺杀朝廷命官,谋反的罪状攀扯不到你少阳先生身上不成?”

陈东耐着性子地听他说完了,沉声道:“当年奸党害死侯雄飞的案子,蔡鋆是罪魁祸首,胡可及到处告状,朝廷却置之不理,只好来匹夫一怒,血流五步。按本朝刑统,杀人偿命,问斩而已。奸贼余党为了安抚蔡贼,居然给他按上谋反之罪,欲诛杀其族以逞凶。子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我等理社中人不发一言,岂不令天下寒心。”他看着窗外的秋风落叶,感慨道,“当初奸党诬我社中人以谋反之罪,以至明焕身死,我便立誓,绝不容奸党再以‘谋反’污人。”

章55 贤豪间青娥-4

“再说安思古,朝廷赈济饥民的款项,他都敢上下其手。“陈东啪的一拍桌子,脸色阴沉道,“下面的胥吏更肆无忌惮,朝廷赈济一斗粮食,真正发到饥民手中的恐怕一升都没有,转手进了奸商的粮仓,再高价售出。”

“安思古也是一时糊涂,这分明是奸党的圈套。”

“是奸党的圈套又怎么样?”陈东脸色一沉,凛然道,“饥民才不管是清流还是奸党,肚子饿得狠了,就要造反。再加上方腊余党的鼓动。前番奉旨出巡,若不是遇见一个办一个,以儆效尤,只怕东南数路就已经乱起来了。”

赵柯备位东宫之时,心腹之臣要么被剪除,要么渐渐冷落。朝廷重臣大都历经两朝,赵柯总是有些芒刺在背的感觉。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培植亲信逐步取代旧臣方面,赵柯着实花了不少心思。理学社的清流股肱,许多都经由太学和科举两途出仕,在朝堂上崭露头角的虽然还不多,但这两年来已经遍布各路州县。有的政绩斐然,有的却和原来的浊吏沆瀣一气,在朝廷和民间都有不小的非议。

“这些败类,未出仕时,痛斥奸党鱼肉百姓,一个个正气凛然。可轮到自己为官,短短一两年嘴脸就变了。甚至连奸党还不如。”陈东颇为痛恨道,“奸党贪渎,尚且能把持局面,胥吏奸商尤心存敬畏,不敢太胡作非为。咱们有些不成器的,简直是猪油蒙了心,身为朝廷命官,平常迂腐无能一些也还罢了,为了区区几千贯银钱,居然甘心与胥吏奸商沆瀣一气。你道安思道只贪墨了几千贯钱,可赈灾的银钱是能拿的么?他治下足足饿死了好几千饥民。人命关天啊!东南数十州县的百姓都在看着,你说我该怎么处置?”

书房中安静了下来,邓素的脸色有些难看。某些所谓“清流”的劣迹,他甚至知道得更多。但他并不赞同陈东的做法。理社的风头越来越劲,不但蔡京、童贯等奸贼余党,就连往日的盟友,赵质夫、秦桧、邵武等朝廷重臣,亦渐生疑惧之心,甚至有了联手压制的势头。党同伐异,是论党不论事的。陈东却对本社中人不加回护,他弹劾安思道的奏折一出来,满朝的奸党喜形于色,御史台、大理寺都竞相落井下石,安思道所犯的贪墨之罪,按本朝律例,贬官流放即可,最后竟被定了个贷命刺配。安思道脸上刺字,不能忍受世人嘲讽,居然在去沧州陆上自缢身亡了。

这事情出来之后,好些以理社出身的官员都有兔死狐悲之伤,还有些甚至和奸党余孽走动起来。当然也有不少人拍手称快,这些人大部分都没什么大局观念,只知道意气用事的,就连胡可及刺死蔡鋆这等祸事,这些人也拍手称快。奸党给胡可及论的是“谋反罪”,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东南主持理社的陈公举、张延龄居然联络士绅百姓数万人上书朝廷,罗列了蔡鋆在杭州任上的种种劣迹,请求将胡可及从轻发落,甚至在上书中称胡可及为“大宋之义士”。各地的理社也颇有声援响应的。只是这上书落在奸党口中,已经和当初方腊起事的檄文相提并论了。

擅杀朝廷命官,非同小可,这桩事情,底下声势闹得越大,就越是触犯人主之忌。邓素也为此事拜访过座师,御史中丞秦桧,秦桧顾左右而言他,连隐晦的指点也没有。邓素感觉朝堂上一股山雨欲来之势。邓素此来本来是劝陈东给各地的理社写信,将越来越激烈的风头暂时压下来,营救胡可及的事情,可以徐徐图之,或者将来再翻案也未尝不可。谁知陈东不但不以为然,还要跟着那些人一起胡闹,上书为胡可及辩冤。两人争辩起来,动了真火,才将几个月前的安思道一案又扯出来。

沉默了半柱香的功夫,邓素缓缓道:“少阳,我等组织理社,原是要有所作为而来。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奸党虽然暂时偃旗息鼓,但实力未损,清流中的前辈师长,又对我等有些误解。官家虽然欲倚重少阳兄,澄清朝政,但假若我等处事不当,给人落下口实,左右重臣一起暗施诋毁,三人成虎,官家对少阳兄又能信赖到几时?少阳兄,如今最重要的是隐忍,积蓄实力,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胡可及或许是个义士,将来搬到奸党,你执掌朝纲时,自然可以大加旌表,可现在万万不可贸然出头,给他人以可乘之机。”

邓素这番肺腑之言,颇为语重心长。陈东微闭双目,沉吟良久方道:“守一,你的考虑,我亦深知。只是,政者,正也。讲究的是褒而褒之,贬而贬之,经纬分明,善恶悬白。如此,世人方才明善恶,知廉耻,守道德。胡可及刺死蔡鋆,此案惊动天下,朝廷如何处断,已如日月之行,天下人尽翘首而观之。古人云,‘国士遇我,我以国士报之;众人遇我,我以众人报之。’胡可及分明是个义士,奸党诬以‘谋反’而杀之,这是以盗跖之罪杀伯夷。倘若让他们得逞了,则天下人皆以为,朝廷以盗贼报义士,则天下人皆可为盗贼矣。夫子做《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胡可及一案,我等若不仗义执言,则世间清浊难分,则天下人心尽去,将来必定悔之晚矣。”

“危言耸听。”邓素不满道,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你看看时势,这上奏辨冤之事,多少做点变通。”

陈东却叹了口气,沉声道:“守一,我并非不知变通。但倘若变通得太多,恐怕就迷途难返了。李陵欲留有用之身,诈降匈奴,致老母伏诛,妻子弃市,始谋变通终为负义。所以古之诚节立名之士,并非不通变通之道,之所以死义不顾,正是为此。吾辈读圣贤书,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荡荡然偃於暗室之中,堂堂然行於日月之下。生无负于社稷百姓,死无愧于圣贤英灵,余愿足矣。”

邓素见他听不进劝,不禁动怒道:“好,陈少阳,你是择善固执的节义之士,我等是观望成败的无耻小人。”一怒之下站起身来,居然就此拂袖出门。就连走廊上的陈夫人也未看清楚,就这么直冲冲地出门而去。

陈东望着邓素的背影摔门而去,愣在当地,心中说不出的难受。“难道我错了吗?”他喃喃道,感觉一只柔胰轻轻握着右掌,耳边有低语道:“相公不必自责,虽然奴家不明白那么多道理是非,但平常行走在汴梁街巷,人人都说......你是个好官。”陈东点了点头,低声道:“邓守一也是好官,他有他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他顿了一顿,忽然道:“张明焕一定是赞同我的。”

陈夫人听他提起一个死人,心中不由惶恐起来,想了片刻,低声道:“元直先生也定是赞同你的。”“嗯,”陈东一愣了,片刻后方才叹道:“元直也是个榆木脑袋啊。”他深得官家重用,政务繁忙,连理学社的事情也大多交给邓素、吴子龙、陈公举等人料理,和赵行德的书信也中断了多时。“元直,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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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死故相之子,又涉及党争,也不知如何才能风平浪静。”赵行德站在一艘平底海船上。王亨直正好从海路送一批开州新缴获的铠甲到苏州,便让赵行德搭了这艘船同去。他也正发怔想着,“北方的女真金国正如本来那般强盛,辽国偏偏没有任何衰败的迹象。这两虎相争有个结之后,必然会直取中原。党争还这么激烈的话,恐怕要吃大亏。王统制,韩世忠都被调到江南去了,刘延庆十有八九挡不住辽军,......或者金兵,我是不是该提醒一下陈东,千万不要轻易联金伐辽。可是,天下大势都已经变了这么多了,这种提醒,倒是没什么意义的。”

头顶上碧空如洗,海风徐徐,赵先生独立船头,衣带飘飘,皱眉沉思。这副样子在汉军使者的眼里,倒好似为苏州关南的形势悉心谋划一样,王绩暗暗道:“我一言相请,赵先生立刻答应赶赴苏州,一路上为汉军如此尽心劳神,那些在背后嚼舌头的人,真是无事生非。”

平底船一直沿着辽东的海岸行驶,青黑色的海岸线一直在海船的右舷方向。几天来一直都是顺风,快到苏州湾的时候,海流渐渐平静起来,一圈一圈的漩涡时隐时现。忽然,王绩望见了一座高高的灯塔,天空格外清澈,灯塔上五颜六色的旗帜显得格外艳丽。“到了,到了!”他高兴地大叫起来,睁大双眼,努力地分辨着灯塔上最高处那一杆土黄色的大旗,那上面用血一样的颜色书写了个大大的“汉”字。

章55 贤豪间青娥-5

在“汉”字大旗下面,一艘小船朝着赵行德所乘的海船划来,汉军相互核对口令文书后,方才放行。小船上七八名水手身穿厚实的棉布军袍,外罩着一件毛皮坎肩,腰间厚革带挂满短刀,火折子,鹿皮囊等物,皆是统一的规格。一名水手跳上开州的海船,指点船老大沿着指定的水路入港,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丝自豪的神气。和太白山鸭绿江汉寨穿戴犹如叫花子一般的兵丁相比,仅从装备上说,苏州汉军已经是一支正规的军队了。

港口显然十分繁忙,泊位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海船,桅杆林立,仿佛一片茂密的树林。船上的水手吆喝着南腔北调的话。这些水手跟着船从密州、金陵、甚至广州过来,汉军不许他们进入腹地,但可以在码头周围这一片逗留。码头上堆满各式各样的货物,厚布裹成包的御寒衣物,福建的稻米,山东的小麦,河北的块铁,货物堆像小山一样,军卒和民夫来来往忙着搬运到各个寨堡的仓库离去。

“赵先生,这是你的。”王绩将一张红巾递给赵行德,示意他围在脖子上,他自己也围了一条。赵行德接过来一看,红巾一角绣着颇为精细的凤凰图案,另有楷书“帅府”二字。为防细作窥探底细,从码头开始,整个苏州关南方圆百数十里,汉军都用白灰和木牌划出了各种不同的区域。脖子上围着白巾的普通军卒只能在本营防区内活动,而围红巾的是各营将军或者帅府的卫士,可以在各个营区穿行。韩凝霜自己则围着白巾,以示上下一体。整个苏州关南无人不识元帅,自然不必担心走到那里会被阻拦。

赵行德一边将红巾缠在脖子上,一边笑道:“韩盟主的心思还蛮缜密的。”王绩道:“众将军分领各营练兵都忙不过来。关南营区典章布置,都是出自元帅的手笔。”

赵行德边走边左顾右盼。附近的山头上几乎都在修筑寨堡,赵行德一眼便看了出来,汉军吸收了南山城的设计,将堡寨筑得小而坚固,只是城墙明显要比南山城单薄许多。不远处一队汉军士卒在操练枪阵,军卒们一边挺枪突刺,一边震天价地呐喊,“杀!”“杀!”赵行德见前排军卒都是铁盔铁甲,后面的军卒也有厚实的革甲,不禁笑道:“汉军多少年的家底都拿出来了。倘若辽国全力攻打苏州关南,恐怕也不那么容易。”

“辽东父老数十年积储都在这儿,可惜马军太少,还是要依靠堡寨才能和辽军向抗衡。”王绩抬头看着赵行德,叹道,“赵先生,您设计的南山城好是好,可动用的土方太多,修筑起来实在太慢了。”

赵行德见他眼中全是担忧之意,笑着开解道:“我既然来了,自然有解决的办法。”又问道:“汉军精锐云集于此,纵不能只守不攻,现在帅府可有下一步的计划吗?”王绩道:“按许将军的意思,既然开州声势大振,就应当向东攻克镇海府和穆州,和开州、太白山连成一气。而张将军主张先取西北的复州、宁州、辰州、耀州,再向东切断镇海府和辽阳的联系,说不定镇海府可以不战而下。赵先生,你以为如何?”

许德泰是开州寨出来的人,所以力主打通苏州与开州之间的通路,而张六哥是辰州水寨的首领,所以更愿意沿着水路袭取西北面靠海的辽国州县。赵行德暗叹了口气,苏州的地形虽好,但汉军若要夺取更多地盘,就不可避免地要放弃对自己绝对有利的地形,在苏州关外与辽军交战。而汉军分散开来防守州县是绝对守不住的。再者,将来辽金相争,辽阳附近必定是最主要的战场,汉军极容易被卷入进去,难收坐山观虎斗之效。按赵行德的想法,汉军将辽东各州县的人口洗掠得差不多了,不如将人口迁到离辽国统治中心遥远的鸭绿江甚至更北面的地方。辽军补给线将因此拉长了上千里,再辅之以骑兵骚扰后路,辽国的大军坚持不过一个冬天就会粮草不济,被迫退军。苏州关南这一片作为劫掠和骚扰辽国的基地倒是不错的。

他思忖片刻,沉声道:“我也没什么主张,一切但听从帅府的安排。不过这几处地方都太靠近辽国,多了反而是个包袱,最好只劫掠这几州的人口财富,迁移到鸭绿江、甚至铳门江去,将来人强马壮了,再打回来就是。”

王绩笑道:“赵先生是南朝人,有所不知,过了鸭绿江再往北,地方太冷,是种不了粮食的。”

“是吗?可欧阳修在《新唐书》中提到,渤海国有栅城之豉,显州之布,沃州之绵,龙州之绌,位城之铁,卢城之稻。此外《魏书·勿吉传》也提到过,其国相与偶耕,土多粟、麦、穄、葵。应该是种得了粮食的。而且那边山林茂密,临河滨海,光靠打渔狩猎,也能养活不少人。”赵行德熟读经史,到辽东以后,更是有所用心,在鸭绿江、铳门江一代的渤海和靺鞨故地,发现了不少历史上曾经种植粮食的遗迹,甚至还有“麦子沟”之类的地名。所以他坚信只要种植耐寒的作物,那边是可以养活几十万辽东汉民的。

王绩惊奇道:“当真能种么?欧阳修是哪一位,赵先生可否请他来指点指点。”汉军将领领兵打仗大多是靠祖传的诀窍。王绩少时生活在开州汉寨里,每天练习弓马,打熬力气,只是识字而已,兵书则只读过《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和夏国行军司编纂的《行军典范》,更不知道欧阳修是哪位先生。

“欧阳先生已经死了,”赵行德有些好笑道,“不过他是大有学问之人,大概不会信口杜撰的吧。”说话间已经来到帅府。其实只是一片整齐的营帐而已,未来的帅府应该是尚在修筑当中。

赵行德这一趟带了刘志坚和杜吹角两位百夫长,此外还有三寸火炮四门,主要是就为汉军训练炮手的。童云杰等早先在凤凰山接受火炮训练的百余汉军也跟随而来。来远城和开州便是靠火炮和爆破城墙打下来的,汉军得悉了这一情况后,对火炮的作用更加重视。第一批火炮还没有运抵辽东,韩凝霜已经提出要再次购买火炮和弹药,而且请夏国军械司派工匠到辽东来就近铸炮。护国府一直拖着没有答复,大概是不愿铸炮术落入辽国之手。淳于震倒是十分高兴,私下写信给赵行德称,来远-开州之战,以及汉军积极索要火炮弹药的行动,已经大大改变了护国府对野战火炮的态度,军械司已经向淳于铁厂追加了订单,而且还在推动铁厂试制更大口径和威力的野战火炮。

夏国营随行的百余军士都安顿下来,王绩才去向帅府请示何时安排拜见。赵行德这一趟亲自前来,很大程度上解除了汉军对夏国营的疑心,他在途中劝汉军向鸭绿江、铳门江移民垦殖,也被王玄素认为是夏国营无心在那边和汉军争夺地盘的表示,这个倒出乎赵行德的意料之外了。

..................

“大小姐,赵先生已经到帅府了,王都头问,何时让他过来拜见。”婢女思南便隔着帘子低声秉道。韩凝霜返回辽东,身边需要可靠的人,王亨直便举荐她过来。各路汉将请示韩凝霜的事情千头万绪,未免耽搁,韩凝霜让身边的婢女无论何时都向她禀报。

“嗯,让他先等一等。晚间我们设宴款待。”

韩凝霜刚刚沐浴,正对着镜子,用细白布将胸部紧紧裹住,擦干乌发后也梳成男式的发髻。她脸若桃萼,肌肤白里透红。这才将特制的水粉涂在脸上,让脸颊显得稍稍有些发黄,拿眉笔对着镜子将眉毛画得粗了些,然后细心地将四周髻发都往上拢在赤帻巾里,一绺儿青丝也不让它垂落下来。

韩凝霜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清脆,又将声音放低沉了些,先笑了笑,然后面沉似水,变换了几个表情之后,这才拍拍胸口,松了口气。以女儿身统帅汉军,这些年来,她都谨慎万分,时时不愿让旁人因此而轻视,落了先祖的威名。嫁人相夫教子这些,她就算想过,也总是多了这样那样的顾虑。韩氏再没别的后人,汉军能接受一个女人做元帅,但韩凝霜的婚事本身,也成了汉军的大事。这个人如果庸碌无能,大家都脸面无光,但如果是相反的情形,则韩凝霜更有可能直接失去统帅汉军的权力,她的夫婿会接管一切。

“我就不嫁人。”她赌气似地对着镜子道,用一条绿抹额将额头扎紧,抹额上镶嵌着一枚白玉,对着镜子微微一笑,镜中俨然是个年轻英武的将军,这是数万汉军将士所熟悉的韩元帅的形象。

注:辽时铳门江,即今之图门江。

章56 对烛俨成行-1

梳妆停当,韩凝霜坐在书桌前,开始批阅公函。片刻后,她皱起眉头。汉军占据苏州关南,又取得开州大捷,看似一帆风顺,实则暗藏隐忧。这几个月来陆续取得的成功,仿佛建筑在沙子上的城堡,根基极不稳固,无论辽国还是金国发兵一击,都不堪抵挡。苏州关城修筑缓慢,则更是心腹大患。夯土筑城着急不得。稍微赶工的话,夯筑得不结实,几场大雨下来就能把城墙给浇透了,更何况还要能承受辽军恐怖的攻城铁桶炮的轰击。

她左手托腮,右手轻轻敲着铁如意,自言自语道:“赵先生,真的有办法么?”

婢女思南误以为大小姐问的是自己,犹豫了半晌,怯生生道:“赵先生一定会有办法的。”

韩凝霜她闻言微微一愣,想起王亨直曾经有意让思南去做赵行德的小妾,却被赵行德拒绝了,笑道:“都不知道我问的什么,便说赵先生有办法。赵先生对你有什么好?让你如此为他说话。”像思南这等韩大小姐身边的婢女,将来十有八九是会许配给汉军里的少年英雄的,王亨直在将她送给韩凝霜之前,也弄清楚了她和赵行德之间并无瓜葛。故而韩凝霜这话语中多少带着些戏谑之意。

“大小姐,婢子跟赵将军并无,......,嗯,那个,私......私,”思南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经得住这个大小姐的调笑,费了好大的劲,方才说出“私情”两个字,小脸涨得跟红布似。

“......赵先生刚来开州的时候,大家都吃不上饭,王大当家让我们把最好吃的都供给夏国营,结果赵先生说夏国营要和汉人吃一样的东西,将来汉人都会和夏国营吃的一样的馒头。赵先生还说砍树烧木炭能在中原换粮食,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信,结果后来真的顿顿都有馒头了......童四当家在卧虎寨被契丹贼砍断了一条腿,郎中说他废了,从此不能打仗;赵先生说他还能打契丹人,结果四当家装上义足,又跟着赵先生学会能操演火炮,比以前更加厉害了。原先我们连契丹人的小寨子都打不开,围住开州的时候,大家都没想到真能攻下来,唯独赵先生说试试看,说不定就能攻下来,结果真的就攻下来了......现在开州寨子那边都说赵先生最能神机妙算,是天老爷派了来帮汉人打天下的军师。”

韩凝霜随口开说笑,没想到招来思南细细碎碎地说道了这么许多,往常王玄素、王亨直等禀报赵行德在太白山鸭绿江一带汉人中间声望越来越高,都没怎么说具体的事情,这时听思南如此一说,韩凝霜方才有些理解了。她心中又隐隐有些不服气。一个外人,居然在辽东汉人当中的声望如此之高。韩凝霜五六岁时便开始骑羊射小箭,稍稍长大一点就被告知了韩氏的家恨国仇,成日里都是骑术箭法,兵书战策。就算陈康为了她从敦煌一直苦追到汴梁,完颜宗弼让姑姑提亲,部属们有时私下说她垂青于赵行德,她也从不认为自己会像这种小姑娘一样。韩凝霜要承担的责任太过艰巨,阳谋暗算环绕身边,军国大计充斥着头脑,容不得一点点富裕的闲暇。对思南这种小姑娘的情愫,她只觉得颇为有趣。

见思南的脸颊羞得红扑扑的,韩凝霜伸手轻轻一捏,打趣她道:“还说没有私情?可惜赵先生是有妻室的人了,他夫人是当世第一才女,知书达礼,贤淑美貌,但似乎有些善妒哦,所以赵先生才不敢纳妾。”

“婢子没有私情,”思南委屈得快要哭了起来,还嘟嘟囔囔道:“大......大小姐,才是世上第一才女呢。”

韩凝霜也不好再开她的玩笑,笑道:“我不和女子相比。”两人笑笑闹闹到也放松了心绪,韩凝霜继续批阅着军书公函,没过多久,眉头又轻微皱了起来。

据细作的禀报,自从耶律大石登基以来,辽国军力扩充极速。汉儿被没收为奴,契丹人除了少数贵族富商经营着工坊和农庄外,大多数契丹部族的男丁都被编入兵籍,除了维持放牧之外,只管勤练弓马。这些契丹平民原先的生活得极为穷困,如今被编入兵籍后,有了固定的收入,生活远远超过从前,故而对耶律大石极为感激。凭借着底层契丹人的支持,耶律大石对部族军、京州军、皮室军的整顿也十分顺利,纵使有少数契丹贵族有所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因为辽国对金国的咄咄逼人一直都隐忍未发,许多汉军将领的乐观地以为辽军不堪一击,韩凝霜的看法却是恰恰相反,以辽国的国力和军力,不发则已,一旦发动起来,就算是三个金国都抵挡不住的。那时候,汉军的存在不过是辽国灭金路上的一块石子罢了。

另一方面,金国虽然是盟友,但却一直都存着吞并汉军的心思。随着一次次大胜和国势巩固,从完颜吴乞买、完颜辞不失等勃极烈,到完颜宗翰、完颜宗弼等宗室悍将,乃至普通的金国女真族人都滋长着骄横的情绪,越来越以为完颜部族是长生天的宠儿,而包括汉人、渤海人在内其它盟友,在女真权贵的心目中则越来越不重要,甚至成了吞并的对象。完颜阿骨打始终以辽国为平生大敌,他在世的时候,或许还能压制得住这些野心勃勃的权贵,但他一旦辞世,恐怕在金国治下的汉人境遇未必比辽国强上多少。就算是汉军也得早图自保之策。

所以,韩凝霜一直不顾麾下部属的不满,集中全力巩固苏州关南的防御,而不是分遣诸将夺取辽国空虚的州县。即便如此,她仍然忧心忡忡,苏州关城迟缓的筑城进度,一直如磐石一样压在她的心头。就算其修筑在关南腹地的小型寨堡全都丢失了,只要这座关城还在汉军手上,冰面融化后辽国人就只能乖乖离去,关南又是汉军的天下。而如果辽军占据这座关城的话,那么整个苏州关南腹地都在辽国铁骑的攻击范围之内,汉军只能苦守几座孤立的堡寨而已。

天色渐晚,思南禀报王玄素过来相请。韩凝霜站起身来,挂好宝剑,将一袭青色狼皮的大氅披在身上,再次整理了装束,方才举步朝宴客的中军帐而去。

今晚设宴款待赵行德,汉军方面由韩凝霜做主人,王玄素和许德泰作陪,夏国宾客还有刘志坚和杜吹角。除了刘志坚外,几人都是黄龙府之行的老交情。相互间叙旧恭维几句过后,气氛变得热络起来。

王玄素向赵行德询问了木炭生意的情况,对这条生财之道颇为羡慕。苏州这边也有些树林,但构筑堡寨工事都不够用,还要从外面运木料进来。汉军在极短的时间内扩充到数万人,各地裹挟汉儿百姓有三四十万,军卒的装备,寨子的吃穿用度,钱粮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幸亏韩氏的商行过去垄断着辽国东京南京两道的贸易,韩昌在造反前后,又搜刮藏匿了不少钱财,经过几十年的经营,韩氏商行也称得上富可敌国。但这仅仅是对普通商人而言,对于军国大事,纵然将整个商行都变卖了,也只能济一时之需,不是长久之计。

“想不到宋国需要那么多木炭。”王玄素有些感慨道,“也只有赵先生这般出身关东的才知道详细情形。”赵行德笑道:“不过是一愚之得罢了。苏州占据着海路要衢,将来必然也是财源滚滚的。”

“将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王玄素心中暗暗摇头,他只懂行军打仗,生财这一套则是不通。汉军的粮秣兵甲都是大小姐掌握的韩氏商行在筹措。自觉有些尴尬,王玄素将目光看向了韩凝霜。

韩凝霜却将话题一转,问道:“南山城修筑进度太慢,赵先生可有良策?”

王玄素和许德泰闻言,脸色都有些异样。以修筑南山城请赵德来苏州,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主要还是因为汉军帅府不希望他在太白山鸭绿江方面的威望继续升高,喧宾夺主。就算是王玄素这提议人,也不相信赵行德有办法能加快筑城的进度,毕竟能想的办法汉军都想过了。这事情大家心照不宣最好,一见面便说开了,未免都有些尴尬。

赵行德却笑道:“本来有些难办,现在倒想出来一个法子。”

“此言当真?”

赵行德放下酒盏,缓缓说道:“南山城之所修筑缓慢,在于夯土太过耗时,而城墙基址又极狭小,徒增人力也是无用。初遇到这难题时,在下本来也苦无办法。恰巧有位朋友不久前修筑一座楼阁,竟然区区两月时间就修成了,在下大为诧异,细细一问,原来的他除了圆柱和大梁用辽东巨木之外,斗拱、尖顶、山墙、彩画、雕花,全部都是在宋国定做好以后,运过来直接装上去的。”

“这算什么办法?”韩凝霜脸色微沉,喝了一口茶,暗道,“莫不是赵先生被迫来苏州,心中不平,故意消遣我么。”

“原来如此。”王玄素更出声讥讽道,“难道赵先生的意思,南山城也要在宋国定做么?”

章56 对烛俨成行-2

赵行德摇摇头,笑道:“不用从宋国定做,在附近就能造出城池所用的构件。”

“那赵先生所说的办法是?”韩凝霜语气中带着希望,其他汉军将领则将信将疑,大家都放下了酒杯,看着赵行德,等着听他的下文。中军帐周围的烛火明晃晃的照着面色不同的脸,显示出不同的情绪。“难道赵先生当真是孔明再世,还能造出木牛流马不成?”许德泰心下暗道。

“现在南山城墙夯筑缓慢,而地方又狭小,即便多投了人力进去,也施展不开。”赵行德沉声道,“但是我们可以用工场化的办法来修筑南山城。”

“工场化?”韩凝霜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个词。其他汉军将领脸上也是迷惑不解的神气。

“正是。”赵行德隐隐有些兴奋,“我们可以在南山城附近同时建一座预制件的工场,先用木板或者铁板造出特定的几种模子,然后将建造城墙的夯土土先夯筑成各种不同的预制件,然后再用这些大块的预制件来垒砌城墙。”这工业化体系建筑源自后世,预制件都是大都用钢筋混凝土、钢铁、合成材料来制作。在夯土筑城的古代,用工业化的方式夯成预制件,然后夯土预制件来构造和拼接城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

“不是就是用泥砖么?”王玄素皱起眉头,心想,“还以为你有什么好办法。”他身子向后仰了仰,用颇为内行的语气道:“泥砖垒砌农舍茅屋还可以,但用来砌城墙就太不结实了,不但经不住火炮轰,下几场大雨,泥砖墙就可能被雨水泡得塌。”

许德泰的脸上显出失望的神情。韩凝霜目光微动,赵行德所说的和王选素所说的似乎不是一个东西,但到底有什么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王玄素继续道:“用夯土筑城,城墙结实不容易崩塌,整个城墙都是一体,攻城的敌军不能把泥砖一块块地撬下来。其实用石头和城砖在城墙外面包一层更好,既能防雨水浸泡,而且敌军斧凿难入。”

“夯土预制件和泥砖有点类似,但差别还是不小的,”赵行德一边说一边比划着道,“首先是夯土的材质不同。贵军修造南山城墙的夯筑法,原本是以苏州关南出产的黏性红土,再参合石灰、砂子、红糖和米浆这些,然后用石夯杵夯得紧密结实,所以雨水难以将它浸泡松软,而且坚硬远远超过普通农家的土墙泥砖。这夯土预制件也是是如此,因为材料特殊,而且经过大力夯实,比普通农家的泥砖要坚硬得多,也不易被雨水的泡松泡软,甚至......,”赵行德斟酌着说道,“因为这些预制的构件是在工场里制成的,我们可以用牛马拉动的石捣杵来加重夯打的力道,使预制件的标准化,甚至在均匀度、紧密度和硬度上超过原本夯筑城墙。和普通农家的泥砖相比,更有天壤之别。”

韩凝霜听着赵行德解说,心下颇为所动,许德泰脸上是将信将疑的,杜吹角一脸佩服的神情,刘志坚却若有所思。

王玄素皱眉道:“这夯制的‘预制件’,坚硬难道还能超过城砖不成?若照先生所言,还不如干脆烧造城砖来砌城墙算了。”他在筑城之道上浸淫时间不短了,原先王玄素所设计的南山城更是集合了天下城池法式的优点而成,却因为赵行德的介入,而全盘推翻。虽然他也认为赵行德重新设计的南山城更容易防守,但心底里总有个结,如今逮着机会,便不由自主地滔滔不绝地指摘赵行德这“泥砖”筑城的不妥来。

赵行德笑道:“这便是第二点不同,城砖的体积大小要受烧造的限制,太大的话,容易开裂。而夯筑的预制件,则可以比城砖大上不少,只要夯实的力道足够,”他双手比划了一下,“长宽高各数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比城砖厚实得多,而且因为预制件块头太大,敌军攻城的时候不可能把它整块撬出来,还是只能像对付夯土城墙那样一点点的掏空城基。”

“这么大个的‘预制件’,就算制造出来,也很难搬运吧?”许德泰迟疑道。

“长宽各数尺的夯土,用马车,甚至推车也能搬动吧,”赵行德笑道,“许将军问道点子上了,在下估计,夯土预制件块头越大,修筑城墙便越快越坚固,可惜要受搬运力量的限制,这预制件长宽高各数尺已是极限了。”他微微沉吟道,“若是到了冬季,用冰面再加上滚木,就可以把预制件造得更重更大不少。”

“赵先生所说的这预制件筑城法,这些大土块垒在一起,恐怕辽国的火炮一轰便会垮塌,再有,土块之间的缝隙,难免雨水渗漏。”

赵行德沉声答道:“夯筑预制件比烧造砖石方便,模子也可以有诸般变化,若可以参照木工的卯榫之法,让预制件上下左右相互咬合成为一体,至于预制件之间的缝隙,用粘合城砖的灰浆便可。世上这么多用城砖包起来的城墙,也没有缝隙漏水的。”

“木工卯榫之法?”王玄素讶然道,“怎么能用在夯土筑城上,这法子法子过于异想天开,王某实在闻未所闻。”

旁边的许德泰也迟疑着问道:“赵先生,你这夯土预制件筑城之法,可有从前的法式可以参照么?”

赵行德有些尴尬道:“这个营造之法,倒是从前未有的。”

王玄素沉声道:“这预制件营造之法,前代未有,闻所未闻,实在难策万全。”他开始时看着赵行德,后来则对众人道,“王某以为,“虽然赵先生是好心,但南山城事关重大,赵先生所说这筑城的法子,还要慎用才是。”

“可不可以先夯出一些赵先生所说的‘预制件’,试筑一段城墙看看效果呢?”韩凝霜沉声道,她听赵行德适才的解说得很有几分道理,并且意识到工场化生产预制件的营造方法,最适合大规模的工程,假若当真可行的话,不仅仅构筑南山城而已,甚至整个苏州关南的堡寨,都可以用,所以韩凝霜可以还是很想尝试一下。

“对,若是担心没有把握的话,可以先试筑一段城墙。”赵行德也道。后世的预制件没有夯土材质的。对于才用夯土预制件筑城,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也倾向于先试筑看看。。

王玄素却摇了摇头,沉声道:“这一截试筑的城墙若是太矮太小,根本无法证明赵先生这营造方法可靠,可若是筑得又高又大,万一失败了,所浪费的人工物力,都不是小数。虽然关南有十几万军民,但各样人手都是奇缺,哪有多余的人来做这个试筑。”

这是一个师徒传授,因循营造法式的时代,从城墙、宫殿到私人园林,任何建筑的修造都由因循一定之规,在大部分人的概念中,不依照营造法式来修筑的建筑一定是不能长久,甚至是非常危险的,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算普通宅院,也极少有人愿意去尝试一种新的营造方法,更何况是至关重要的南山城。赵行德反复考虑了很多夯土预制件筑城的技术细节,可偏偏没有考虑到人们的接受度,

到了此时,王玄素已是出自公心,并非有意针对赵行德。他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南山城不能按期筑成,可他更不能接受用一种闻所未闻的营造方法来建筑至关重要的苏州城。他最后叹了口气,沉声道:“赵先生,抱歉了,关系到将士的性命。你想出来的新筑城法式并不可靠,我是不会采用的。”

王玄素正是主持营筑南山城的将领,他态度如此鲜明地反对,韩凝霜微微皱了皱眉毛,虽然有意尝试,却也不能不重视他的意见。她做了决定,有些歉然地看了赵行德一眼,问道:“赵将军,若只历代常用的营造法式来做,你可有办法加快筑城进度?”

赵行德心下异常失望。满脑子都装着的一番构想,将工业化体系建筑法应用夯土筑城上,他连日来花费了不少心思,现在仿佛一拳打在空气里。这构想为唯独缺少的实验的证明,落实具体的技术细节。然而,他还是笑了笑道:“若只以历代常用的法式,在下所想得到的,在削低城墙的高度,同时减少夯土厚度,城墙内多用巨木加强结构,如此而已。”

韩凝霜目光一亮,喃喃道:“多用巨木么?”王玄素也点了点头,汉军构筑山寨也常用土木混合结构。常用的夯土筑城法式里,也提到可以把木料埋在墙体中作为墙骨,赵行德所提用巨木打造结实的框架,以加强被迫削薄的城墙,倒是一条路子。墙体的厚度和高度息息相关,城墙虽然被迫削低一截,但只要熬过这个冬季,明年就又能再度把城墙加厚加高,这些都是筑城的成法了。

“如此简单的法子,我怎么没有想到。”王玄素有些暗暗自责。因为汉军以土木混合构筑营寨和修筑城池的正规法式完全是两条路子,所以他一直没有往木结构加强城墙方面考虑。此时此刻,王玄素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看赵行德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佩服之意。此人不拘泥于成法,初时所提的营造法虽然异想天开,但并不固执己见,旋即又提出了补救之策,犹如天马行空一般。

“赵将军指点之德,王某铭感于心,”他诚心诚意地拱手道,“这城池原是先生所设计的,以巨木来代替夯土当为可行,至于分寸掌握如何,还要先生多多指点。”

“好说,好说。”赵行德有些失落地拱手还礼。他深深感到,当初淳于震能够破家舍业实验试制新式铸炮术,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赵行德强自收慑心神,放下失落。对面投来两道关切的目光,他也报以温和的笑容,举杯道:“韩盟主,赵某预祝南山城早日大功告成。”

章56 对烛俨成行-3

宴罢回营路上,杜吹角随口笑道:“我倒觉得校尉的法子好使。”在他看来,汉军筑城和夏国营关系也不大。刘志坚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这些人不识货罢了。”赵行德也笑了笑。

远处的南山城基址上,几乎是日夜不停的赶工。木杆高挑着灯笼,赤着膀子的民夫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沉重的夯杵捣下去,一下又一下“仆”“仆”之声。筑了半截的城墙旁,还有一群群挑担子的,和泥浆的,编柳条的,挥汗如雨,这副景象,让他想起了后世的大工地。

回到营地以后,杜吹角和刘志坚告退。赵行德的思绪又转回到筑城上。“太白山那边到处都是火山灰,也许可以试着搞点混凝土。”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夏国承影第八营校尉,又不是筑城的匠师。这种事情,照吹角和志坚那样想就好了。”赵行德自言自语道。他觉得心口有些发闷,便取出随身的横刀,脱了衣甲,在营帐外一刀一刀地劈了起来,渐入物我两忘之境。这套军中的横刀术,没有花哨,来来去去只有几个劈砍刺削的动作。看似枯燥笨拙的几个动作,千遍万遍的练习下来,据说刀术高明的,哪怕敌军身着数层铁甲,也能一刀劈成两半。

韩凝霜放下手里的笔,料理完手头的公文,已至月出东山之时。伸了伸懒腰,她稍稍松弛了下来,不禁想起赵行德在晚宴席间所提的工场化筑城的法式。

毫无疑问,工场化的筑城法是能够大大提高筑城的进度的,韩凝霜还真的被说得有些动心,只是汉军中主持筑城的王玄素坚决反对,方才作罢。为将帅者,凡事不能私心自用。王玄素未必是对的,但他是汉军中最通筑城术之人,韩凝霜选择了相信他的判断,只是心里隐隐对赵行德有几分歉意。

赵行德就好像个真正的匠师,那种认真和专注,以及建议不被接纳后的极度失望的表情,是装也装不出来的。随后浮现的温和笑容更让人印象深刻。即便是夏国,护国府校尉的身份地位也高于普通的匠师。韩凝霜只能把赵行德对工程的热心和本事归究于爱好使然,乐在其中。正是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她熟读史书,又阅惯了世间百态,知道异人多有些古怪的癖好,宛如龙之逆鳞一般触碰不得。

比如曾经有个皇帝喜欢做买卖,自己扮成小店主,让太监宫女来买,还能斤斤计较的讲价。又比曾经有位丞相喜欢依据古诗文指点厨师做些别出心裁的菜式,味道寡淡古怪,号称宰相气度,治大国如烹小鲜。再如有位太后,喜欢设计一些官窑的样式,后进的妃嫔若是有心慧眼识珍,赞上一两句比送她什么珍玩都强。然而,宫中瓷器但凡不合她心意的,不管多么精美都一律停用。在很多时候,权贵们的爱好就像玩物一样无伤大雅,在另一些情形下,他们的爱好对社稷和草民来说,就是莫大的灾难。正因为如此,韩凝霜虽然自幼学琴棋书画,却一直对这些东西保持着淡然的态度。

在韩凝霜看来,赵行德热衷于炼铁、筑城这些匠师的手艺,也出自一种发自内心的爱好。就和有人喜欢听曲玩乐,有人喜欢美酒佳肴一样。但反过来说,当他在这方面被人家否定的时候,所受的挫折也比旁人以为得的要大得多。但是他毕竟没有坚持自己的主张,尊重了汉军的决定。

眼前浮现出温和的笑容,韩凝霜嘴角也浮现一丝笑意,但旋即微微皱起眉头。“此人当真毫不在乎吗?”赵行德对匠师手艺的天赋、喜好和自信是断然作伪不出来的。居然能如此坦然接受下来。“难道是秉性坚忍无情,还是胸有城府?”她将大氅搭在肩上,站起身来。“赵校尉为汉军尽心尽力,若有机会,还是要弥补一下。”韩凝霜迈步出了营帐。

“元帅,要巡营么?”王绩沉声问道。

“嗯。”韩凝霜点了点头。

这也是常年的习惯了。晚间阅完公文后,带着卫士巡视岗哨,既解除一天的疲惫,又看望当值的部属。随着汉军营盘越来越大,韩凝霜已经不可能每天巡视所有的岗哨,但她的这个习惯,被几乎所有汉军将领保留了下来。将军们都是在查完哨之后,才能安心睡觉。

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半空,韩凝霜深吸了一口空气,眸子变得清冷,目光也有些凛冽起来。兵法上讲,圆月之夜最适合偷袭,劫营。

“元帅。”“元帅。”一路上的遇见的岗哨队都自觉在道旁致敬。

韩氏几代人苦心积虑数十载,韩凝霜也是多方奔走,才在辽东保持和经营了这么一支势力。苏州关南的汉军,其中五六千都是经年的精锐老卒,也就是韩凝霜在护国府中所称汉军总数约数千人。其他两万余人则是山寨近期招揽的新兵,虽然操练未久,但一则有老卒作为骨干,二则军袍铠甲刀箭皆十分整齐,看起来也有几分强兵的样子。每当此时,韩凝霜就有种一家之长似的欣然。

韩凝霜也对他们点头致意,一路上都通行无阻,走走停停。来到夏国营立寨的地方,却听一声断喝:“来人止步!”

韩凝霜微微一愣,停住脚步。

王绩大步抢在元帅身前,还想朝前走几步去,营寨后面又喝道:“来者是谁?再强行闯营,便要放箭了。”夏国营才到苏州不过半日而已,便在划分给他们的营地周围垒起矮墙,挖掘了壕沟,不知从哪里寻来鹿角尖桩拦着门口。营门口的火把朝外挑着,将营寨周围照的亮堂,军士却躲在矮墙和鹿角后面暗处,外面只依稀看见弓箭和刀光在微微晃动。

因为苏州关南是安全的腹地,汉军的营寨远比夏国营简陋,许多都只有营帐而已,好些的在外面布设一圈鹿角,几乎没有砌寨墙挖壕沟的。夏国营这种如临大敌般的宿营方式,是行军司的规矩,更是常年的习惯。在汉军看来,简直是充满敌意的行为。

王绩脸上一凛,沉声道:“韩元帅巡查军营,还不把寨门打开。”

鹿角后面传来杜吹角的声音:“小王将军莫怪,没有军令,夜间寨门禁闭,任何人不得入营。”

韩凝霜眉头微微皱起,王绩却已经喝道:“杜都头,你这是怎么话,韩元帅在此,也不得入内么?”

杜吹角笑道:“韩盟主见谅,规矩如此,就算是本朝陛下,张上将军到此,没有赵将军的将令,也不得踏足营内。”

王绩见他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不禁怒道:“苏州是我汉军的地方,容不得你等如此放肆!”他刚往前迈了一步,只听“嗖”的一声,箭矢射出,直入在离他前脚不过三寸远的地方,半截都插入地下,只留一截尾羽不住摇晃。

杜吹角大声道歉道:“对不住啊,王将军,军规难违,你不要为难兄弟。”

王绩脸色铁青,血气方刚怎忍得下这口恶气,正要发作,却听韩凝霜声音道:“烦劳杜都头,通秉赵将军一声。”恰在这时,营内也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怎么回事?”

赵行德挥刀砍劈了几千次,汗水浸透了单衣。他听得营门口的声音,便走了过来。杜吹角秉道:“赵校尉,韩元帅巡视岗哨到此。末将已告诉他们,没有军令,便是陛下和上将军也不能踏足。”他这话说得极为理直气壮。新军士在教戎军训练的时候,照例要讲周亚夫拒绝汉文帝入营的事情做榜样,夏国皇帝和上将军也不会在这事情上自讨没趣。

赵行德对杜吹角点点头,走到鹿角前面,沉声道:“夜间若要入营,不能空口无凭,须得层层军令才行,若韩元帅要进来,只需下一份汉军帅府军令给赵某便可。”他顿了一顿,微笑道,“军纪如此,还请多体谅。若韩元帅有事相召,赵某随时到帐前听命。”

韩凝霜原本脸色微寒,看见赵行德竟有些发不出火。见他出来时手里还提着刀鞘,衣襟上片片汗渍,隔着鹿角问道:“赵将军在习练横刀么?”

“正是,”赵行德轻轻拍了拍刀鞘,笑道:“保命的本事嘛。”他对身后的卫士拱了拱手,“诸位巡营辛劳。”赵行德在汉军中有不小的威望,王绩和其他汉军卫士纷纷拱手还礼,有的还道:“赵先生抬举了。”适才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转眼间消饵于无形。

韩凝霜眼眸微动,看了看左右,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不便打扰了。”

她向赵行德拱手告辞,带着卫士转身离去,暗暗叹道:“唯有这样的军纪如铁,方才称得上坚如磐石。我辽东汉军何时有如此军纪,如此将军。”想到此处,赵行德的形貌愈加鲜明起来。走出一段距离后,韩凝霜忽然想起一事,嘴角浮现出笑容:“他以擅长弓箭著称,没想到还在勤练横刀术,也难怪能看出宗翰每次出刀前,头肩要先微微朝反方向偏一小下。”

章56 对烛俨成行-4

离开夏国营有些远了,王绩低声嘟囔道:“杜都头平常挺通人情,没想到这么死板。”旁边卫士笑道:“却也难怪,他终究是个关西人。”大家都低声笑了起来。这些汉军卫士跟着韩凝霜周游列国,见识了各地风土人情。公认关西的面冷心硬,不如关东的人情和美。“小营盘罢了,还真当成禁宫大内。”“林泉宫咱们又不是没见识过。”

“咱们辽东汉儿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和他计较罢了。”又引来一阵笑声,王绩一击爆栗砸在那人头上。“伸你个鬼!”

韩凝霜嘴角挂着微笑。夏国营虽好,给汉人的印象却有些生分。赵行德在辽东汉人里的声望到是比夏国营本身要高些。卫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她虽不以为然,也没有出言斥责。卫士们簇拥着她一路巡查各部哨位,直到戊时三刻,方才收队回营,回到中军时已经快到子时了。

整个苏州关南一片寂静,巡夜的梆子声在夜空里传出去好远......

夏国营从抵达苏州的第二天,开始为汉军训练炮手。因为弓箭手的人数不足,汉军帅府对使用火炮防御城寨寄托了很大的期望。韩凝霜亲自选拔了一千身强力壮的汉军精锐,一口气组建了两个火炮营。童云杰等先期在开州接受训练的汉军,赵行德皆是当成炮长来进行训练的,到达开州后,每一个都成了十夫长。

进入火炮营的汉军都是原先寨子的老兵,苏州关南和他们资历相似的都已成了低阶军官,不少人对被分派火炮营有着相当的抵触情绪。韩凝霜亲自向这些老兵解释,帅府选拔火炮手有两条,第一条是绝对的精锐。第二是绝对的忠心。汉军保境安民,攻打辽国的成败,很大程度取决于火炮营是否能够练成一支精锐之师。火炮手的军饷与十夫长一样,炮长的军饷最低也和百夫长相等。火炮营统制兼第一营校尉童云杰也是个让人服气的人物,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每次操练都风雨无阻,从不缺席,甚至亲自操作火炮。赵行德认为,汉军当中,童云杰是最好的炮长之一。

苏州关南地方狭小,聚集着十几万军民,到处都在营建。每次火炮营的实弹开炮演习,都要开拔到关北进行。韩凝霜把火炮营看得像眼珠子一样重要,每次火炮营出关,炮手千余人。随行护送的步骑汉军则有两三千人。后来,赵行德干脆建议对汉军骑兵进行对火炮的适应性训练。当火炮对着空地进行开火,汉军骑兵就在火炮射程极近的地方变换各种队形,甚至朝着火炮阵地冲锋,演练夺取辽国铁桶炮阵地。在一轮一轮的训练之后,汉军骑兵已经能在炮声轰鸣,烟雾缭绕的战场上熟练的操控战马。

教官和汉军之间的关系在操练中变得极为熟络。炮兵营成为苏州关南军纪军容最好的营队。当两营汉军训练了一个月之后,三十门夏国火炮和大批弹药运抵了苏州。汉军特意为守城而购置了大量的铁皮圆桶霰弹,辽东汉人铁匠仿制了一批旧式铁桶炮,缓解了人多炮少的窘境。帅府再次补充了一批精锐的新兵进来,将每个火炮营扩充成为两个。

两个月时间过得极快,辽东不缺马匹,汉军也组建了十营骑兵,其中人马皆挂重甲的铁骑也千骑左右。眼看大战在即,死守城寨是兵家大忌,汉军组织反击的主力则是骑兵。从夏国购置的火炮中,有十门口径为十寸的重型铁桶炮,十门三寸野战火炮,十门四寸野战火炮。汉军又仿制了十门铁桶炮安置在城防炮位上。

天气一日日寒冷了下来。进入十一月,秋虫渐渐蛰伏不见,四个火炮营整训有了成军样子。南山城和苏州关南各个城寨都已接近完工,汉军帅府开始安排船只将老弱妇孺送到邻近的海岛过冬。而汉军主要将领则留在了苏州关南,韩凝霜的帅府在老铁山大营,王玄素驻守南山城,留守俱都是精壮汉军,粮秣又积储得充足,大家都不甚畏惧辽军。

韩凝霜的汉军将领则忧心忡忡许多。辽国有冬季出兵的惯例,金国已经通知汉军,将在十二月誓师南征,完颜辞不失为内外诸军都统,完颜宗翰、完颜宗隽为副都统,率金军主力攻打沈州。完颜杲和完颜宗弼则率一支偏师绕道去辽阳。

数月来,汉军沿着海岸侵攻打辽国的耀州、辰州、宁州、复州,连镇海府也不战而下,非但掠取了不少百姓,还委派了汉军官兵驻守。苏州关南和开州太白山连成一片,辽东局势大好,韩凝霜的忧心却未曾减少。汉军势力从苏州延伸出去,很快就无险可守。汉军重兵屯驻在苏州关南,看似万无一失,实则势力极难向外发展,沿海的州县,不过是皮毛而已。按照当初赵行德所建议,数万汉军主力若是放在太白山、鸭绿江、铳门江一带,势力展开的腹地近乎无穷无尽。如今的情形倒有点像兵书所述“天牢”绝地。辽阳的数万辽军拦在汉军北面,地形又利于辽国骑兵纵横驰骋。

十一月十八这天,乌云笼罩着整个天空,仿佛要压到地面一样。堡寨里的汉军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两千骑兵护送野战火炮营出城训练。

在军士的监督下,随着一声声简短有力的口令,火炮手一次次完成装药、填弹、点火、火炮复位、刷洗炮膛等等动作,因为弹药不够,完成连贯动作二十次左右,赵行德才随机决定实弹发射一次,一个炮组若是三次实弹发射不准,炮长就地免职,不合格的火炮手除名退回步军营,对汉军而言这是极大地耻辱。

操作火炮是极其累人的重活,火炮手们脱掉了累赘的棉袍,身上只穿着单衣,虽然天气寒冷,仍然汗流浃背,头顶冒着氤氲的白雾。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操练着,军士和炮长们不断大声重复着口令。童云杰拄着一条木腿直挺挺地站在炮阵地上,眼睛如同鹰隼一样扫视着各个炮组,挑剔着每一个不符要求的动作。

赵行德站在炮阵地后方,沉默地看着着热火朝天的场面。不远处传来训练的骑兵忽然高声欢呼起来,依稀可以听见“元帅!”“元帅!”的声音。赵行德循声望过去。韩凝霜骑着一匹纯黑色的高头大马,身披白色的大氅,正沿着骑兵的横列跑过,三十多骑卫士紧跟在她的身后,跑到骑兵横列的一侧之后,韩凝霜抽出了马刀,列成前后五队的骑兵都同时把兵刃举了起来。在相隔遥远火炮阵地,也听得十分整齐的噌啷之声。只见韩凝霜的马刀朝前一指,“冲锋!”“冲锋!”众汉军骑兵纷纷催马跑动起来。他们的队列虽然不如夏国骑军整齐,也带着股一往无前的狠劲儿。

赵行德看着那白色的身影,心念微动,沉声下令道:“开火!”没过多久,十门火炮同时怒吼起来,炮声震耳欲聋,一团团烟雾升腾而起,几乎和天上乌云相连接,骑兵的战马不安地发出嘶鸣声,但队形还是没有乱,两千余骑在火炮射程之外绕了一个大大的弧线,出现在火炮阵地的侧翼,然后加快了马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冲了过来,仿佛一片黑色的怒潮。

这种演习也是经常科目了,火炮手们调转炮口对准侧翼,骑兵在射程之内,却没有当真开火,一直到骑兵以极快速度越过火炮阵地背后的壕沟,火炮手们都不断地进行着装填操作,而夏国军士则为他们计数,中间还模拟换用霰弹轰击逼近的敌军。一直到骑兵冲远了以后,大家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发现韩元帅带着卫士朝火炮阵地驰来,一时间,汉军火炮营居然不顾军令的约束,一起大声地欢呼起来。

“火炮营训练得如此精锐,赵将军真是劳苦功高。”韩凝霜策马疾驰了一阵,额角微微现细汗,脸颊也嫣红一片。三十余骑汉军卫士都散在四周警戒着,汉军火炮营校尉、百夫长则督促麾下炮组赶紧训练,要让元帅好生看看,火炮营不比骑兵营差。

“哪比得上韩元帅深得军心。”赵行德下意识地朝着火炮营阵地看去,各个炮组仿佛上足了发条一样飞快地训练。

韩凝霜也望着前面的十个炮组,沉默了一会,低声道:“不是客套,赵将军为训练火炮营,两个月来花了颇多心血,汉军上下皆感激不尽。”她语气中带着诚挚之意,赵行德倒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低声答道:“赵某职责所在,份内的事情。”

“职责是职责,心意是心意,”韩凝霜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回头看了看仿佛被乌云压得在地上的南山城,“赵将军为汉军出谋划策,每次都尽心尽力。”她语气有些涩意,“其实,这份心意,我们是领情的。”

章56 对烛俨成行-5

赵行德心头一震,低声道:“韩元帅言重了。”

韩凝霜看着北方连绵不绝的大黑山,低声道:“斜也南下绕道汉境,金军势必要会邀我军一起会攻辽阳,”她有些犹疑道,“届时如何应对,还要赵校尉指点。”她自小在女真部落里长大,称呼金国的将领,一直都直呼其名,而不冠以完颜姓氏。

赵行德皱了皱眉,低声道:“这等若是火中取栗。”

韩凝霜犹豫了片刻,沉声道:“若能先攻下辽阳,则可以徐徐取渤海故地,自成一国。”她顿了一顿,“赵先生所说太白山、鸭绿江虽然好,但偏居一隅,地方苦寒,不是汉人惯居之地。”

汉军“自成一国”,本来心照不宣,不料韩凝霜竟直言不讳了。赵行德一愣,叹道:“辽阳四战之地,辽国在西,金国在北。汉军要在辽金的虎口夺食,只怕艰难得很。纵然攻取,也要能强兵才能守得住。”

韩凝霜望着前方热火朝天的练兵场,低声道:“强兵不是困守一隅,躲藏避战能得到的。若非身经百战,怎能让辽军畏之如虎。”声音虽低,却带着一股凛然之意,又道,“我自小时候看见野狼围捕马群。倘若是被牧人驯养惯了的马群,只知道一味逃窜,越跑越乱,最后被狼群挨个儿咬死。倘若是野马群,领头的马就把马群都集合起来,几百匹马一起朝狼群冲过去,连踢带踩,连咬带蹶,往往让狼群吃个大亏。野马天天都在和狼群打仗,所以才这么厉害。”

王绩等卫士相互看了一眼,心下都是热血沸腾。赵行德也一愣,叹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韩凝霜微微一笑,沉声道:“正当如此。”翻鞍上马,轻夹马腹,战马得得小跑起来。

天上乌云流动,忽然现出一条缝隙,强烈的阳光无遮无挡地直射下来,宛如一把巨大的剑从天空直插向大地。北风猎猎,百草衰折,这巨剑威势无比,仿佛要将这苍茫大地劈为两半。在这一片灿烂得有些迷幻的阳光里,汉军帅府三十余骑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很快就和大队骑兵汇合在一起。两千余骑又是一阵高声欢呼雷动。骑兵队变换着各种阵列,在空阔无垠大地上奔突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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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多月来,太白山鸭绿江畔的夏国营也没闲着,赶在鸭绿江封冻以前,将囤积在江岸边的木料和木炭都顺流出海,又从高丽、日本、宋国买进了一批粮草囤积起来。金昌泰选拔了五百守备兵组建了第五守备营,全部配备火铳枪,按照赵行德留下的《火枪营操典》训练。

李四海派出一条船沿着海岸向北行驶,先后找到了铳门江、混同江的入海口,做了标记。东海女真部落近乎与世隔绝,夏天捕鱼,穿鱼皮,秋冬天射猎则穿兽皮,男女都是长发,妇人的衣带却往往缀着东海珍珠。承影第四营的海船只用少量的粮食、布匹、瓷器茶叶等物,就换到了不少貂皮和珍珠。夏国开疆拓土的国策是避实击虚,人弃我取,故而李四海预备开春以后,便用船载着百姓过来,在这些地广人稀的北方河流入海口处设立营寨,徐徐向内地拓展。

因为沈州和辽阳是未来辽东局势的关键,汉军帅府和夏国营都派出斥候前往刺探辽军的动静。辽国虽然有将汉民收为奴隶的国策,但在辽东这等边远且诸族混杂的地方,执行得还远不如内地彻底。夏国营还通过招揽汉民的关系,义勇兄弟会在这两地附近吸纳汉民百姓入会,既预备将来起事,又为汉军充当细作。然而,就在近一两个月,辽东的契丹骑军四出,到处搜捕汉民,村庄一律焚毁,百姓则或杀或捕,弄得大批汉儿百姓不得不抛弃家园,要么躲避到深山,要么在兄弟会成员的带路下,携家带口迁移到汉军控制的地盘去。汉军从百姓口中得到沈州的确切情况越来越少,便不得不派出更多的斥候前往刺探消息。

汉军铜州营的杜彪带着几个手下从苏州出发,向北一直潜行到沈州附近,沿途的汉人村落越来越少,竟是十室九空的局面,这天好容易遇到一户躲藏在山间的汉民,杜彪给他们指点了前往苏州、开州的道路,得到一个消息。离沈州城不到三里地有个叫做狍子沟的地方,昨夜里来了大队的契丹骑兵。杜彪心下生疑,便带着手下过去查看。沿途避开了好几处契丹人的哨探,终于爬到了狍子沟东面的一处山崖上,冬天许多树叶都掉得差不多了,从这里往下望去,山沟里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这一望下去,却让人大吃了一惊。

“他奶奶的,造孽哟。”杜彪一手狠狠地抓了把枯草,脸色铁青。

三千多契丹骑兵把守着狍子沟两头,中间却集中着四五千民夫,俱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契丹人将大部分民夫集中在一起,周围有数百骑兵看守着。契丹骑兵每次从这些百姓中带出去五十多人,走到狍子沟的另外一头,然后刀枪齐下,再纵马践踏,可怜的民夫还来不及反抗和叫喊便倒在地上。这条山沟狭长,北风凛冽,远处的声音也听不清楚。杜彪等人仿佛在看哑剧一般,眼睁睁看着一拨又一拨民夫被契丹骑兵带出去杀掉。剩下的那些似乎也猜到了结局,不少人吓得瑟瑟发抖,有的浑身瘫软在地上,但一旦被契丹点到名字,居然还强撑着走出队列,仿佛走上屠宰场的羔羊一样,丝毫不敢反抗。

“砰!”的一声,王六子被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却是杜二哥一拳头正好砸在碎石上,拳头已经血肉模糊。杜彪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六子,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吧?”“记得,怎么了,二哥?”王六子心头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你回去给熊大哥报信。就说我杜彪先走一步,不能跟随元帅和熊大哥杀敌了。”杜彪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剩下的兄弟,跟我下去杀契丹人,把局面搅上一搅,这些丁壮倘若齐心漫山遍野地逃跑,说不定还能跑出去一些。”其它五个汉军兄弟都默不作声,王六子脸色大变,几乎要跳起身来。

“二哥,咱们上山的时候,可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放肆!咱们都丢在这儿,帅府怎能知道这笔血债,给我们报仇!兄弟几个都是光身子,你还有老父小妹要照顾,”杜彪一边沉着脸道,一边将镔铁刀抽了出来,吐口水弄了些稀泥涂在刀上免得反光。他瞪着王六子一眼,骂道:“还不快滚,哭丧个脸,快滚!”

王六子不敢违逆,只流着泪在地上重重叩了五个响头,便提着刀向反方向的山下走去。七八匹马都栓在山下的树上,他只牵走了两匹,存了个侥幸心思,万一杜大哥他们能生还呢。

杜彪喃喃骂道:“婆婆妈妈的。”他估摸王六子走远后,先在各处的山林里点起几个火头,火光熊熊之下,契丹骑兵和山沟里的汉民都有些骚动起来。趁着统兵的契丹将领还在犹豫要不要派人下马上山搜寻乱贼,杜彪带手下飞快地摸到了近处,凭借树干的掩护,一箭出去,一个举着弯刀高声吆喝的契丹人顿时捂着喉咙栽下马来。杜彪乃是铜州寨熊人岳麾下七虎之一,汉军的斥候都是各寨子的精兵,但见烟雾缭绕之中,树木掩映之下,人影不断晃动,一支又一支夺命箭矢飞出来,不断有契丹骑兵落马。狍子沟北侧的山坡上竟似有好大一支伏兵似地。

好些骑兵已经不敢骑在马上,跳下马来,有些仗着马匹的掩护,朝着密林中胡乱放箭。有些则朝着那些被看守的丁壮大声吆喝,要他们老实蹲在地上,不得反抗。丁壮们有的哆哆嗦嗦地立刻蹲在地上,动也不敢动的,也有犹犹豫豫,有的眼珠子乱转的,趁乱就往山沟旁的草丛里钻,这时契丹骑兵竟然顾不得反击山坡上射来的箭羽,专门射杀那些逃生的汉民。契丹骑兵射到了几个丁壮之后,又派出两百骑从南北两侧绕着丁壮聚集的地方不断奔跑,凡是有离开人群的,立刻一刀砍翻在地。逃跑的百十人都当场殒命之后,其它的丁壮竟然不再敢逃生了,纷纷又老老实实抱头蹲在地上。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快跑啊!”“快逃命啊!”

杜彪等人不惜暴露自己的位置,高声喊叫起来,可不管他们如何叫喊,那些丁壮似乎长期在契丹人淫威之下,非常的胆怯,居然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老实蹲着,偶尔抬头满眼恐惧的看着那些骑马游走在周围的煞星。

冬天草木凋零,这里山势也平缓,机会一纵即逝,缓过神的契丹骑兵开始沿着树林间的小路杀了上来,剩下的也纷纷向着杜彪等人放箭,林中箭矢乱飞,呼吸之间,四五名兄弟先后遭了毒手。契丹骑兵踏着厚厚的落叶在四面驰骋,杜彪也懒得逃跑,只靠着一棵大树干,凭借他敏锐的目力和直觉放箭,在这生死之际,竟然箭箭都不落空。

“大爷赚你个够本!”杜彪喃喃骂道,弯弓正待放箭,忽然侧方一支狼牙箭射了过来,噗得一声扎在左肩,他眉头一皱,劲道稍缓了缓,契丹骑兵看出破绽,纷纷现出身形,这棵树周围箭落如雨。“我操.....”浑身插满箭矢的杜彪眼前一黑,倒在了厚厚的枯叶上。

章57 醉舞纷绮席-1

逃出沈州地界,王六子一路骑马狂奔,两匹坐骑几乎活活累死,两天后消息传到了苏州,汉军里激起轩然大波,各营寨军民都发出向契丹人报复的呼声。

汉军帅府也召集众将,商议报复辽军的屠杀行径。一众汉将齐声骂娘,纷纷摩拳擦掌要杀契丹人泄愤,王玄素算是脑子清醒些的,沉声道:“此事透着奇怪,辽朝颁布律令将汉儿籍没为奴,按理说这些壮丁已经是契丹人的财产,没道理无缘无故的害了他们的性命。”无论是辽军还是汉军,捕获了对方百姓,第一选择都是籍没为奴。残杀抢掠之类的,都是底下士卒干的,规模不会太大,辽军听之任之,汉军将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像这种把四五千壮丁集中起来杀害,确实是骇人听闻得了。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熊人岳怒不可遏地道,“我们起事造反,契丹朝廷恨不得把汉儿都杀光才好。”他厚厚的巴掌拍在桌子上,吼道,“杜老二就这么死了,老子不杀几千个契丹人,不能算完。”就在昨晚,熊人岳已经命令手下把铜州营治下的百十个契丹男奴隶都看管起来,准备宰了来祭奠杜老二。

“对!”“报仇,报仇!“宰了契丹人!”各寨的将领都大声吼叫。

见这群情汹涌的场面,王玄素也不再多说。赵行德看着这场面,眼角里闪过一抹忧色。

众将闹嚷了半天,气愤得眼珠子都红了,终于有人道:“元帅,你说怎么办?大伙儿都听你的。”

韩凝霜环视中军帐里的众将,她沉声道:“辽国无故屠戮我族人,若不加报复,彼必以为我等软弱可欺。”她的目光落在赵行德脸上,犹豫片刻又很快移开,语气里多了些寒意,“俘获的契丹人口,挑出五千个在各寨斩首示众,首级送到沈州。修书告知沈州守将,我军决意以牙还牙,彼无故杀我族百姓一人,我必斩彼族一人。彼若不知悔改,继续倒行逆施,将来沈州城破,我军必定要屠城以报,全城契丹族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赵行德顿时大惊失色。他为契丹人屠杀百姓的行径而的极端愤怒,确实在无法接受这般惨烈的报复手段。他在开州之战亦俘虏了不少契丹人,普通的男女老幼,被籍没为奴后,大都担惊受怕地听从主人的安排,做牛做马,和辽国汉儿奴处境没什么两样。赵行德还考虑过将来战事结束后,逐步给这些奴隶以自由,可如今这些苟延残喘的契丹人,马上因为族人的残暴而丧命了。

中军帐里的汉军将领一起大声欢呼鼓噪:“宰了契丹人!”“对,这么干!”

积压许久的愤怒和杀戮的快意,宛如北方草原上最强烈的风暴,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夹杂在震耳欲聋的叫喊和拍桌子声响。赵行德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韩元帅!此事万万不可!”他大声喊道,站起身来望着韩凝霜。所有的汉军将领此时都站起身来,个个拔出随身腰刀,红着眼睛一起高喊。“杀死契丹人!”“以血还血!”“以命还命!”“杀!”“杀!”“杀!”“杀!”众将领不知疲倦似地大声呐喊,仇恨和残酷所带来的决然,复仇杀戮的快意,不断地回旋、冲突和激荡,相互加强,越来越强烈。赵行德仿佛身不由己地陷落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这股狂暴的复仇漩涡很快席卷了整个中军营帐,滔天的恨意把任何反对意见都拍得粉碎,连同韩凝霜在内的任何汉军将领不可能再站出来反对。

外面守卫的帅府卫士听到帐中的呼叫,也同时高声呼喊起来,这股浪潮从中军帐一蔓延开去。这消息很快传遍整个苏州关南,或远或近,或迟或早,几乎所有军民都知道要契丹人以血还血的决定。许多百姓昨日还为契丹人大开杀而惴惴不安,很是害怕。现在大多数人都兴奋得激动莫名,要求处死契丹奴隶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将军们带着确切消息传令之后,各寨的军兵百姓到处敲着盾牌、瓦盆庆祝,甚至还有“噼里啪啦”放爆竹的,比通常官府放榜斩决人犯更要热闹十倍百倍,几乎赶得上过年的热闹了。分到契丹奴隶都是各寨军民的私产,平常还能做不少劳役,如今各寨将他们像牛羊一样赶送到帅府指定的圈禁地点去,不但毫不可惜,还生怕送晚了帅府不再接收。

那些被送往圈禁地的契丹男丁,少数反抗者被就地格毙,大部分都畏缩在粗木围栏里,这些人在汉寨里从事了许多劳役,如今也是面黄肌瘦,个个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在围栏的周围,还有不少军兵和百姓朝着他们扔石头,吐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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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兔子急了咬人,”杜吹角趴在寨墙上看着外面,叹道,“今天总算知道了。”旁边几个军士和他一样,神色复杂地望着外面。因为苏州关南群情激动,为了避免麻烦,也不愿卷入杀契丹奴隶事件中去,夏国营军士紧守营垒。军士们心情多有些矛盾,辽国朝廷*在先,苏州方面事后的报复,却也不能说完全无可指摘。

“这事儿我们不管就罢了,赵校尉何苦还要求见韩元帅,自讨苦吃。”有人嘟囔道。

“都头,校尉怎么还没回来,该不会有事儿吧?”

“呸,别胡说,”杜吹角的脸色一沉,“嘘——”他故作神秘地放低声音,几个军士都凑了过来。

“我告诉你们,校尉和韩盟主的交情非同一般,留咱们赵校尉彻夜畅谈也是有可能的。你们信不信?”军士们乱七八糟道:“怎么可能?”“空穴来风嘛!”“校尉的人品,可比都头你强多了。”“我们要向校尉告发你的。”无人相信,杜吹角也蔫了,老实地趴在寨墙后面,继续监视汉军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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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府中军帐里,韩凝霜避开了他的目光,看似容色平静,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口,却暴露了她内心剧烈的矛盾和挣扎。

众汉军将领离开后,赵行德留了下来,反复向韩凝霜陈说不可无故杀戮契丹奴隶。他列出各种理由,如比杀人者乃是辽国朝廷,而不是这些普通的可怜的契丹百姓。汉军要算账的话,也该找要负责的人,应该是辽国皇帝耶律大石,或是沈州辽军去算。而不该如此胡乱杀人。这些契丹奴隶都算是汉军的财产,如今只为了泄愤而杀之,跟一个人气急败坏地摔碎自家的东西有什么两样,非智者为之。而且汉军这边杀戒一开,势必又引起辽国方面的报复,两边都挥动屠刀,遭殃的还是无辜百姓。当初李广不过是杀了数百羌人俘虏,便留下“杀俘不祥”之语。汉军上下义愤填膺,为此决然断然之事,青史悠悠,将来的人又怎能知晓如今之情状,只怕史书上韩凝霜和汉军帅府众将都要被骂成残暴好杀之人。

她有时沉默,有时三言两语地反驳。......“什么‘杀俘不祥’,霍去病屡次奔袭大漠,打破了那么多部落,我不信卫霍的手上比李广干净多少?汉高祖屠城还少了?”......“一个部落连报仇都不能,还不如投降算了。”......“我的族人被契丹人杀了,帅府若不加报复,大家个个胆寒,怎能用命和契丹人打仗?”......“现在能打败辽国就行,我不管读书人将来怎么写!”......但赵行德每多说一个理由,韩凝霜的脸色就发白一些,贝齿咬着嘴唇,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似的。

赵行德说得口干舌燥,甚至是气急败坏。他心中明白,以目前苏州关南的情势而言,即使是韩凝霜也不能收回成命了。但心中隐约存了些挽回的希望,总是要据理力争。

到最后彻底绝望,明白局势已不可挽回,赵行德方才黯然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既然帅府心意已决,在下便告辞了。”他颓然站起身来,仿佛全身力气都耗干了一般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就要步出营帐之际,韩凝霜忽然道:“赵先生留步。”

赵行德身形一顿,转过身来。

韩凝霜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金兵很快就要进抵沈州、辽阳城下。大战一触即发。汉军周旋于虎狼之间,赵先生和夏国营应该还是站在我们一边吧?”这好似随口一问,语气虽然故作轻松,心情却有些紧张。

“韩盟主多虑了,”赵行德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这是赵某职责所在,份内的事情。”

“哦,......”韩凝霜微微一愣,没料到他答得如此干脆,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她心下松了口气,微笑道,“多谢赵将军。”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赵行德低声道:“韩元帅没有别的吩咐,赵某便告辞了。”韩凝霜目送他的背影掀帐离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之色。

赵行德走出十余步外,驻足回头了片刻,“啪”的一掌拍在鹿角尖桩之侧。他的胸口仿佛压了块大石,从心底感到隐隐作痛。掌心被木刺扎出了血,也仿佛毫无察觉。

章57 醉舞纷绮席-2

从汉军帅帐回夏国营垒后,赵行德盘膝坐下来,将横刀抽出置于膝上,闭目沉思对策。残阳如血,将天空映得通红,晚霞舒卷涌动,犹绯色的薄纱笼罩在天地之间。霞光透过帐幕,横刀的刀身遍布如丝绸般的花纹,宛若活物。自从在敦煌投军,这口横刀一直更跟随着他,历经多场鏖战,刀锋染过了不少鲜血,虽然赵行德每天都精心擦拭,却总隐隐有一泓血光流转。

良久,赵行德方才长呼一口气,将横刀放置在案旁。吩咐亲兵准备快马。同时,把百夫长杜吹角和刘志坚一起找来商议。

“此事很可能引起辽国的报复,辽国治下的汉儿数百万,都被放在刀口上了,”赵行德沉声道,“我打算上书两府,让我朝国使向辽国朝廷施以压力,令耶律大石有所忌惮。”他语气十分坚定,军中的大事,统兵官不能刚愎自用,当与属下合议后再行决断。这也是夏国军中的惯例。而赵行德此时的口气,却已经是有了定计了。

“这样也好,如实上报,将来也不怕有人做文章。”刘志坚沉吟道,“苏州跨海过去是宋国登州,军书送到敦煌,再从敦煌到上京。就算全程皆用最快的信鸽,两府又当机立断,公函来往,也要耗时不少。只怕到时候,早已经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而且辽国皇帝耶律大石是个当世枭雄,我朝使者纵使恫吓,也未必管用。”杜吹角眯了咪眼,他没有说话,只看赵行德吩咐。

“上书给两府,同时抄给崔国使一份。”赵行德对此节早有过考虑,沉声道,“崔谦之大人倘若有心,在得到两府决断之前,便会向耶律大石施压了。不管辽国朝廷方面如何反应,我们总要尽力而为。”

他伸手抬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和赴芦眉国使者和承影第七营宛如一家不同。辽国是敌国,上京和辽东又遥远,赴辽国使者和辽东承影营的使命迥异,两者之间并无直接联系。但承影第八营对两府的上书抄送给崔谦之,通报消息,却是合乎朝廷制度的。在这桩关系无数汉儿性命的大事上,赴辽国使者和承影营的并无二致,崔谦之必定会在得到两府明令前向辽国施压。

刘志坚思忖片刻,点头道:“这么行事的话,可能还来得及。汉军本来要费些时候,消息传到上京,又要耽搁些时间。”杜吹角也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笑道:“还是校尉有办法。”

赵行德起草好给两府的上书,杜吹角和刘志坚都看过了,这才用印送出去。二人告退后,赵行德又展开白纸,开始写第二封书信。

这一封信却是送给宋国陈东的,请他念在辽国数百万汉人性命的份上,向宋皇赵柯进谏,阻止辽国向汉人大挥屠刀。这一两年来,在辽国的刻意示好下,宋辽关系极佳。如果从夏国宋国两方面都施以压力,辽国朝廷恐怕也不能把事情做绝了,陷入宋、夏、金、汉四面树敌的处境。

写完给陈东的信函后,赵行德又详细地将沈州惨事的情状,以杜彪的角度,写了一篇“杜义士传略”,算是《白山泣血录》中的一篇。理学社把将辽国在沈州屠杀五千余口残暴之事广为传播,制造些风潮出来,既收同仇敌忾之效,又免得宋国朝廷对辽国的*置若罔闻。为了宝货生意联络之事,李邕、赵行德和陈东三人之间有利用福海行邮驿传信的通路。只是这商用的鸽驿,越是荒凉的地方,越是所费不菲。赵行德这不长的两封信,若用最快的邮驿传递,所费的银钱足可买几匹马。还要派军士送到辽东最重要的港口镇海府才能交给福海行的邮驿。估算起来,这封书信到汴梁陈东手里,比上封信到上京崔谦之手中会稍晚一些。

这些事情做完之后,已是子午时分,赵行德将书信连夜发了出去。独自在夏国营垒上眺望良久,露湿沾衣,寒意透骨。赵行德深深吸了口清冽的空气,灼热的头脑冷却了下来,又巡视了一遍岗哨后,方才回帐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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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更的梆子声,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在凛冽的北风里微弱不闻。这一夜静悄悄的,静得如一泓冰水,安然无事。

天色微明,仿佛从潭底突然间涌起一阵激流,翻卷出层层浪花。各种营不约而同地发出人喧马嘶之声。平常看似松松垮垮的人,脸上也带着几分严峻的表情。训练的时候,号子喊得震天响,不少军兵自觉披上了重甲,也不抱怨疲累,一遍一遍操演着各种杀敌的动作。

今晨的操练比从前严整了许多。每个人都有一点点微小的改变,军卒置身其中尚不知不觉。但是这个早晨和别的清晨相比,确实透着一种怪异。

“这帮懒东西,好似突然间转性了。”高伯龙咧嘴笑道。他对士气的变化极为敏锐,是以立刻察觉了出来。

“因为从此以后,大家都没有退路了。”熊人岳冷笑道,“不是敌死,就是我亡。想侥幸苟延残喘的人,活路已经断绝。要是还不知道发愤,就只剩死路一条。”汉军将领们刚从中军帐点卯出来,多数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又有些莫名的激动。大家叙话闲聊不久,便纷纷回营督促军卒加固营垒,操演军阵,准备将来和辽军决一死战。

中军帐内,王玄素面带疑虑地道:“昨晚赵将军派出了两队信使,一队乘快船跨海去登州,一队飞骑去镇海府,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夏国营驻军在汉军的地盘上,一举一动自然都落在汉军眼里。赵行德固然无意遮掩,而汉军也不敢拦截信使或是私拆信函。

韩凝霜低头思索了片刻,低声道:“我已经当面问过了,赵将军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她的声音透着一股沉静,更带着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

“如此就好。”王玄素点了点头,脸上现欣然之色,笑道,“今天一大早,各营往日懒惰不堪的家伙,如今都卯足了精神都加紧了操练。这置之死地而后生,委实不错。”他脸上带着坚毅之色,凛然道:“末将等誓死追随元帅,就算肝脑涂地,和契丹贼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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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天起,汉军备战的行动骤然加快起来。五千具契丹人首级送到沈州城下后,苏州、复州、开州等地的汉军都派出了大批探马,严密地防范着辽军的报复。辽军可能展开报复屠杀汉人的传闻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东京道、甚至中京道、上京道。

残存的汉儿百姓络绎不绝地向汉军控制的地方逃亡。投奔苏州的汉民全部送往附近的海岛上去过冬,等到开春之后再安排往各处开垦定居。而太白山方面则直接把流民安置在各营各寨。天气一日寒甚一日,汉军细作和义勇兄弟会全都发动起来,帮助分散在辽国治下的汉民汉奴朝汉军控制的地方逃亡。不少百姓冻死饿死在慢慢长路上。冬天里豺狼虎豹等野兽都是饥肠辘辘,尸体很快啃食得干干净净,一两场雪下来后,就再不见踪影。

五天,十天,一个月过去了,预料中的腥风血雨并没有到来,反而下了好几场大雪,整个辽东覆盖成白茫茫一片,进入十二月,金国大军南下的风声也传了出来,各地百姓都松了一口气,这如泰山压顶一般的大祸,就这么无形之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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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皇帝御帐中,高踞上座的大石陛下眼睛似闭非闭,仿佛心不在焉一般。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盯着站在他对面的夏国使者。

崔谦之头戴进贤冠,大袖紫袍,玉带金钩,腰间挂着金鱼袋,一副雍容气派的大国风度,慢条斯理道:“陛下起介胄之中,践九五之位。治定功成,乃有为之君。当考道德之治,行仁义之政,岂能因细故,妄兴雷霆之怒,......,但我朝陛下又听到些流言蜚语,说陛下欲因叛贼而迁怒于良善汉儿,十分忧心。特命小臣致以慰问之意,上天有好生之德,愿陛下稍息雷霆之怒,多行仁政,致社稷兴盛,天下太平。”

耶律铁哥双目圆睁,厉声道:“我朝与宋、夏的盟约早就写清,‘各保黎民,慎守边疆’,我大辽之事,不劳贵使置喙。”他常在军旅,一边说,右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才记起来这是在陛下面前,随身的佩刀都已解除,不由得悻悻然又狠狠瞪了崔谦之一眼。

崔谦之朝上位瞥了一眼,辽国皇帝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堆笑道:“枢密使大人,虽说各保黎民,但你我两朝百年交好,我朝陛下比贵国陛下年长几岁,听到一些不利于贵国陛下的流言蜚语,生怕贵国陛下为奸佞所误,失了仁政之道,这才出于善意,命小臣这般多嘴多舌。”

耶律铁哥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崔谦之顿了一顿,慢悠悠道:“我朝陛下仁厚心软,唯愿邻邦施行仁政,列国社稷太平。就好像西方有罗斯国,先皇故去后,即位的太子大失兄弟友爱之义,将十几个兄弟都囚禁起来,也是我朝陛下致意劝和的,现在他们都感激得紧呢。”

章57 醉舞纷绮席-3

崔谦之告退之后,耶律大石眯着的眼睛才睁开,透出一丝凌厉之色,低声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耶律铁哥只道陛下在骂娘,也悻悻道:“没惊动猛虎,却引出来一条乱咬人的疯狗。苏州反贼残杀了我族人五千名,这笔帐不能这么算了。正好杀一批串通反贼的奴隶,给北征大军祭旗。”他顿了一顿,叹口气道:“耶律迪烈又上表请罪了,我安抚了他一番,命他仍旧留守沈州,戴罪立功。灭口的民夫一个也没逃走,没有走漏风声,也不算误了大事。”

耶律大石点点头道:“迪烈是个实在的人,办事一向稳妥。这番事变,也是无心之失。汴梁传来消息,赵柯召见我朝使者问了沈州之事。宋国的理学社正在大肆宣扬此事,甚至上书请命北伐,收复幽云,救汉儿于水火之中。”说到后来,耶律大石的口气中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随即脸色又转为凝重。他看着耶律铁哥道:“身为北院枢密,你要记着,无论何时都要集中全力对付一个敌国。”

“臣明白。”

“夏国在东京道和我们为难,来而不往非礼也,府库中尚余铠甲军械,送两千套给蔑尔勃部,西京道再拨给他们几万石冬粮。”

“臣遵旨。”耶律铁哥沉声答应,又问道,“那些疯狗怎么办?让他们这么猖狂下去?”

耶律大石眼神微凛,契丹族人数本来就不多,汉军一口气处斩了五千男丁,实在是触犯了他心中大忌的。他沉吟良久,神情变幻几次。“这条疯狗,朕自有收拾它的办法。先放一放。这件事情已经惊动夏国和宋国,就只能先息事宁人,”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汉人若是联合起来,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明月的清辉从御帐穹顶的空洞里洒下来,星辰宛如宝石缀在深蓝色缎子一般的夜空里,一闪一闪地放射着光芒。臣僚告退后,耶律大石站起身来,在星空下来回走了几步,仰望着似乎无尽幽远的天空。每当这时,他才有些孤家寡人,遗世独立的感觉,仿佛自己的神魂和长生天融为了一体。除了下雨下雪的时候,这皇帝御帐无论寒暑,穹顶几乎都是敞开的。疲乏和倦怠的神魂被这神秘的夜空清洗得空明而洁净,他就好像回到了祖先在草原上的生活,天作穹庐,地为毡毯,大群大群的牧马和牛羊,在草原上无拘无束地游荡的生活。那才是契丹人。

徜徉了片刻,耶律大石又再度陷入沉思。宋夏此次不约而同地为辽东汉人出头,是个极端危险的征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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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行德收到陈东的回信,已是十二月了。和行德许久没有通书信,陈东的这封信函写得很长。没有真正的紧急之事,却用了最快的邮驿,也不知费了牙角行多少银钱。这么办事,倒是符合他豪爽的性子。李邕也不会计较这些。也托陈东的福,赵行德终于知晓了中原最新的情况。

皇帝赵柯登基已经有两年,初步掌握朝政后,开始展露锋芒。东南行营都部署王彦和河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互调职位。上谕为免士卒劳顿之苦,两名大帅只能带亲兵五十名赴任。几大将门虽然根深蒂固,但显然颇为所动。西京行营都部署曹迪,河东行营都部署杨忠嗣,河东路经略安抚使折可适,三位边庭柱石一起上表乞骸骨。官家下旨嘉勉并挽留其继续为国尽忠,还分别赐给三位老臣锦袍、玉带、旗帜等物。最后曹、折两位老将留任,杨忠嗣加为左卫大将军,解甲归田,其子杨彦卿继为河东行营都部署。河东军退出了河北,王彦应随即派兵接收了真定府。朝中隐隐有将宦官监军立为常制的议论,许多理学社士人拼命反对,甚至有太监不得出京的提议。对这些议论,官家皆未置可否。

轰动天下的蔡鋆遇刺一案,刺客胡可及杀人偿命,因罪大恶极被处以凌迟之刑,但终究没被污以谋反之罪。理学社士人等暗通了杭州府提辖官武松,将胡可及的遗骸收敛,葬在太湖之南,武康县令吴子龙亲手书写“大宋之义士胡可及之墓”。此事又被奸党揪住大做文章,武松因监守自盗获罪刺配广南,因此而受牵连的理学士人达数百家,连吴子龙在内,俱都流放琼州。当今天子并非一味压抑清流,不但亲自下旨喻示琼州知府,不可折辱摧残士人的风骨,朝廷还供应着必需的粮食布帛,只不许这些士人离开琼州而已。

朝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举扭转了胡可及案在清议上的被动局面。不但蔡太师上表谢恩,天下俱称今上乃是有为之君,就连大部分被流放的士人,也道陛下是少有的宽厚明君。唯独赵行德读到此节时,从内心感到一阵厌恶。

早先的元祐党人和理学社股肱人物,位居显要的也越来越多。秦桧加集贤殿大学士,执掌秋闱。李若冰得太学祭酒黄坚的举荐,从前又是受奸党的陷害,被调回京任鸿胪寺少卿。因为安思古和胡可及两案,理学社内部有了些争议和不快,再论清浊的呼声越来越高。

此番理学社上下齐心指责辽国滥杀无辜,力主朝廷要为辽东汉人伸冤,不可坐视幽燕久沦异域。倒是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理学社分裂的危机。而发起此事的赵行德,则被理学社各派视为可以接受的人物。他隐居得越久,名声也越大。已经有些后进士子,慕名相约去辽东寻访名士。

在书信的末尾,陈东才淡淡地提及,他因胡可及一案的牵连,被外放出京,任广州知府,兼提举广州市舶司使,管着组织移民出海开疆拓土等事宜。今上已经下旨,征发流民、裁撤厢军,各州县收押犯人、赘婿、小偷、私娼,欠债不能归还者、妖言惑众者、以及假冒僧道者等伤风败俗、作奸犯科之人。一律先集中送到广南、琼州等地牢城营,再在广州市舶司使监管下分批移民屯垦于海外沃土。陈东预计过不了多久,中原州县地方将为之一净,而且有不少海商在打这批流人和拓海生意的算盘。

“这移民拓海垦殖的事情,落在陈少阳手里,倒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赵行德颇为欣慰地想到,看到那些移民的来源时,不由得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随手将信纸叠好收起。此时的天气苦寒,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刚刚磨好砚墨又凝成了冰,不得不再度磨匀,才能回信。想到陈东看到信时,人已经在广州了,故友两三人天各一方,不觉有些怅然。

陈东在信里没有提及的是,官家在东宫时的心腹太监钱珪出任广州市舶司市舶太监,兼广州水师监军。钱珪在移民拓海垦殖之事上,也有极大的权力。陈东被外放广州的事,整个大宋朝野上下,议论如潮。有的说陛下对陈东有意栽培,这历任州县之后,回京就要拜相。也有的说陈少阳因上书为胡可及辨冤而触怒陛下,失了圣上眷顾,此番外放广南吉凶难料。因丞相赵质夫的举荐,邓素权礼部侍郎,在会试贡举方面举足轻重,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有的理学社出身的官员奉邓素为首领,而另一些理学社人则攻讦邓素不辨清浊,与朝中昏庸的旧臣合流。

对这些传言,陈东和邓素都未做任何辩解。只是在陈东出京那日,邓素亲送出了南熏门外十里,二人在十里亭赋诗饮酒为别。

这一天格外的寒冷,几乎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外加上昨夜又是一宿的大雪。城外数百里尽成为雪国,行人踪迹稀少,飞鸟近乎绝迹。但南熏门外十里亭的气氛却是极其热闹,官绅士商几千人将十里亭实实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十里亭外几百步远的雪地都停满了送行的车马。陈东身着黑色儒袍,外罩着一件白熊皮的大氅,脸上挂着笑容,口中答着话,不时朝相熟的朋友拱手作别。送行的人围得水泄不通,陈东揖让进退之间,眉宇间却隐含一丝沉郁之气。陈夫人早已在车中等候,自从嫁入御史府后,她便深居简出,少有抛头露面。

莫说陈东是简在帝心的重臣,又是理学社之首,隐然是天下清流的领袖,就是广州知府兼市舶司使,权知拓海屯垦这个差事,对陈东来说是被贬外放,对别人来说可是天大的肥差。海外的香料、象牙、犀角、佳木等宝货早已行销大宋各地,这日进斗金的买卖,众多富商巨贾早就跃跃欲试。朝廷推出了这个拓海的方略,又有大批不要钱的劳力可用,那简直就是白送了。只要广州市舶司使金口一开,立刻便财源广进,他手指缝稍稍松上一松,流下来的就是金山银海。所以这一天送行,汴梁的富商都是悉数到场。全汴梁的清流名士和豪商荟萃于十里亭前,倒是真是不同凡响的热闹。

这边厢正热闹着,远处又逶迤走来三人。两名官差押解着一个虎背熊腰,相貌奇伟的大汉。那前头的官差见十里亭里已经挤满了人,回头对那戴着枷锁的点头哈腰道:“武大爷,这亭里有大贵人在吃酒,便在外边歇息一脚如何?”

章57 醉舞纷绮席-4

南熏门外十里亭,原来是郊野一片,现在却变成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拼命挤到近前和陈东说话之人,面目或许模糊,无一不是笑脸。身材高矮不一,皆是华服锦袍。陈东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中心。清流名士,富商巨贾,形成一圈圈的波纹,绸缎泛着清光,点缀着明珠和冠玉。再往外去,才是管家、仆役之流,羡慕而畏怯地望着中圈的富贵波纹。

陈东手中端着酒杯,脸上挂着微笑。忽然,他的目光落到这亭外,神色有了些凝重。

十里亭外,北风凛冽,不知何时,天上又下起纷纷扬扬的小雪。昔日谢家咏雪,谢安做“撒盐空中差可拟”,而谢道韫则以“未若柳絮因风起”胜之一筹。此时的小雪,却正是如同细细的盐粉一般飘洒。

两个公人缩着脖子,弓着背,不住地搓手跺脚,似乎天气冷极。旁边却有一条八尺的大汉,身形魁梧,筋骨强健,犹如一座立地的铁塔,虽然披枷带锁,看神气,那两个押解的公差却仿佛他的跟班一样。那大汉衣衫单薄,却随意站在那雪地之中,不畏寒冷,肩头累积了薄薄一层雪,他也不屑抖落,只站在那里,双目微闭,偶尔开合,却有凛然之威。

“好一条汉子!”陈东心念微动,目光稍稍在那三个人身上停了一停,便有好几个帮闲的喝道:“这里正在为陈大人践行,贼配军站开一点。切莫扰了大人们的兴致。”说话的也不知是那府的管家,陈东不禁皱了皱眉。上谕将各州流犯皆送到广南、琼州牢城营,然后在广州市舶司使监管下移往海外沃土屯垦。这流放的人犯,将来也归他料理了。

理学社诸人推动这拓海垦殖之策,原意是仁者爱人,为大宋消饵日甚一日的人多地少之压力,开疆拓土不过是旁枝末节,故而预想中前往屯垦的都是无地的贫苦良善人家。熟料朝廷却和汉唐的实边之政一样,最终竟将天下作奸犯科之人送去垦殖荒土。更有朝官见事极为“敏锐”,早一步上书请朝廷万勿强行废除地主和佃户所签之契据,使佃户不能随意抛弃佃田。各家商户更将移往海外的流人视为可以肆意压榨的工奴。这都大违陈东的本意了。陈东并非不谙世事,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各州县押送的伤风败俗、作奸犯科之人,固然其中有不少是蒙受不白之冤,遭人陷害的,但要治理这些人,却实实在在要比那些本份良民难上百倍。安置数十万人,官员、胥吏,样样都缺,更不可能当真把他们当成工奴分给各大商行。

那帮闲的“贼配军”之语实则将两个押送的官差都骂进去了。那两人却不敢和这满亭子的达官贵人强项,苦着脸堆着笑低声劝那真正的流犯。那汉子面寒似鉄,眼睛睁开,朝着亭中扫了过一眼,目光犹如刀锋一般凌厉,几个帮闲的竟然齐齐心中一突,暗暗道:“好个凶神恶煞!”“那两个官差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必定是个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胆战心惊之下,竟然忘了出声呵斥。

正在这时,陈东走了过来,招呼道:“十里亭为行人送别之用,无论贤愚,无分贵贱,皆可在此歇息。”那几个帮闲的得了这个台阶,都怏怏地退到后面,有个低声道:“陈老爷高风亮节,虚怀若谷,不和贼配军计较罢了。”那大汉的眼睛又微微闭了起来。亭中众人一望而知非富即贵,这大汉竟然视若无睹。陈东心生奇怪,沉声问道:“你等是何来历?这流犯解往何处?”

陈东问话时虽没看着两个差人,两个差人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忙不迭照足应对上官的架势,躬身答道:“我二人是开封府衙役狄龙、施廉,奉命押送犯官武松前往广南。”杭州府先是知府被杀,提辖官又涉案,刑部只得将人犯提到京城再审。判决下来后,也径自从京城解往广南充军流放。遵照上谕,这武松也要在那出海屯垦的流人之列了。

“犯官武松”这四字出口之后,陈东脸色微微一变,十里亭中的官场上的人也大都色变,顿时静了下来。

蔡鋆被刺一案关系太大,此后又牵出理学社勾通杭州府提辖官武松,盗出案犯胡可及骨骸安葬的后案。原本籍籍无闻的武松之名,凡是关注这事的人都知晓了。陈东更仔细打听过这武松的底细,此人籍贯在清河县武家村,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兄弟二人自幼分散。长兄武植身长七尺,相貌堂堂,先是耕读,后来蒙恩师看重投入五陵书院,寒窗十载中了进士,又娶了名门淑媛。官居阳谷县令,初赴任便铲除本县恶霸若干,并将首恶一人凌迟示众。以能吏之名闻京东西路,年年考核都是上上。兄弟武松则流落杭州,于涌金门外卖艺时被前任高知府所发现,先被任命为押司官,因办事干练,又升任提辖官。后来高知府遭奸党陷害去职,因为方腊余党一直作乱,蔡鋆一时没有合适之人接替这提辖官,便被胡可及刺死。此后才有武松盗骨,吴子龙等人将胡可及安葬的事情。京东两路的文官多是五陵书院一系,外人绝难立足,官场盘根错节,针插不入,水泼难进。蔡氏党羽虽有心报复,一时间倒也拿武植没有办法,反倒是趁着这个由头,理学社和五陵书院又走近了些。

“这兄弟两人,一文一武,都是豪杰。”陈东暗暗沉吟,微笑道:“原来是武提辖,取酒来,我陈少阳敬武提辖一杯。”

武松虎躯微震,双目蓦然圆睁,上下打量着陈东。十里亭内外静成了一片。

有人面露激动之色,有人脸现惶恐,有人莫名其妙。邓素则暗道:“少阳啊,少阳,你是嫌在这桩案子里陷得还不够深么?生怕别人不知道胡可及是受理学社指使的吗?”他心里暗暗埋怨,但形势格禁之下,却无法出面阻止。另一方面,陈东被贬外放,理学社涉案的数百家士人又流放琼州。现在朝中的社人骨干,隐然以邓素为首。大浪淘沙,清浊浮泛,二三十年后,谁能执天下牛耳。在邓守一的心中,未尝没有一线灼热。

夜深,寒气沁人,白玉宫黄罗帐里,微微一声叹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赵官家翻阅了皇城司的密奏,颇为疲惫地揉了揉额头,“陈少阳直而不党,是个可用的能臣。可这一身名士脾性,非得在南方好生磨上几磨不可。”童太尉殿中侍立,他眼睑微垂,恍若没有听见,心中却有些得意。“贼配军真是恰巧碰上了陈铁头么?还不是咱家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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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阳城乃辽东首屈一指的重镇。相传当年秦国灭燕,秦将李信即追杀太子丹到此。此城因为地扼要冲而屡遭兵劫。在辽国为东京道首府,曾经管辖四十余州。城池规模宏大,城墙高两丈,幅员三十里,筑有八座城门。城内密布着各种各样的工坊,此地得天独厚,工坊尤其擅长冶铁,辽阳产的兵刃,以色泽纯正,锋利耐用而著称于世,在中原也大大有名。此时加上各地契丹、渤海人逃难入城的,城中人口已经接近五十万,其中约十二三万汉儿工奴,二十五六万渤海人,还有十五六万契丹人。守军虽有八万多人,却有五万多是奉命集中到辽阳的州县乡丁,契丹军两万余人,皆是骑兵。只是契丹军皆不善于守城,士气一直有些低落。

金军进兵十分迅速,虽然绕路,却几乎在金国主力抵达沈州的同时,完颜斜也所率的三万金兵也赶到了辽阳城外。东京留守萧素贤仗着辽阳城高池深,积储充足,紧闭着城门,拒不接纳金军和汉军入城,也拒不提供粮草,只派出使者虚以逶迤。

萧素贤原先和金国暗通声气,领兵的完顏斜也满心以为只要兵马一到,辽阳城就会大开城门接纳。脑子里做的大都是接收辽阳后如何防范辽国反扑的打算,谁料到萧素贤居然却临时变卦,而金兵此番只来了十个猛安,骑兵一万,步兵两万人,若要强行攻城则力有不逮。因为兵贵神速的关系,完颜斜也连攻城的器具也没有携带充足。只得暂时在辽阳城外扎下大营,白天旌旗招展,鼓角相应,夜晚篝火如繁星万点,连绵不断直到天边,令人望而心惊。

完颜斜也身为第二勃极烈,自是不肯等待完颜辞不失所率的金国主力攻下沈州后再下辽阳,当即不和萧素贤啰嗦,派了四皇子完颜宗弼为使者,催促苏州汉军北上合攻辽阳。汉军上至韩凝霜,下至各营将领,无不暗藏着保存实力的打算,决然不肯白白牺牲己方士卒为金兵卖命攻城。帅府大摆筵席款待完颜宗弼,言及出兵日期的时候却闪烁其词。

完颜宗弼对韩凝霜有关雎之意,也不好疾言厉色地催逼。五叔完颜斜也能不能成立大功,他其实并不热心,只是拿着这个借口,每天去帅府言事。韩凝霜不胜其烦,有时候避而不见,有时候召集众将宴请完颜宗弼,就是只谈公事,也不和他单独相见,也让金国四皇子窝火不已。

章57 醉舞纷绮席-5

汉军将随军眷属和百姓老弱送往外岛过冬后,苏州储积的冬粮显得充裕起来。宴请金国使者的筵席也格外丰盛。不但有酒有肉,还有军卒表演歌舞助兴。

作为平衡女真势力的象征,赵行德坐在右首,正对着完颜宗弼,韩凝霜则居中上座。完颜宗弼下首坐着千夫长谢里忽等金国将领,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腆着肚子,乘兴而其,踉跄蹒跚地在席间唱歌献舞。两个人相互配合,一人起兴,另一人则附和,脸上时而兴高采烈,时而愁眉苦脸,时而手舞足蹈,气氛倒是热烈得紧。

当初辽国皇帝在鱼头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命女真各部族长跳舞助兴,只有完颜阿骨打坚持不肯献艺,从此埋下了起兵反辽之心。不过在朋友欢宴之时,女真人则是以宴席中载歌载舞而著称的。赵行德听不懂女真话,在他眼中,倒和后世的东北二人转有几分神似,充满泼辣谐谑之意。汉军军卒的表演则要刚健许多,从赤裸上身的大汉摔跤,到席间白刃互击,和战阵相搏也只差了分毫,惹得汉军众将一阵阵的喝彩。完颜宗弼却一直在找韩凝霜说话。

“南下之时,父皇曾经许诺,若是汉军与我合攻辽阳的话,辽阳城中汉儿尽归汉军所用。”

感觉到对方目光灼灼,韩凝霜皱了皱眉,沉声道:“我军兵力微薄,粮草不足,恐怕只能派出数千精兵而已。”这是她与赵行德,王玄素商量的结果。在辽国和金国决战胜负未明之前,汉军主力不可贸然先期投入战场。须得等辽金两军战得两败俱伤,才有夺取辽阳的可能,如此一来,出兵的时机就显得极为重要。

“休要诓我,”完颜宗弼脸色微沉,将杯子在桌案上一顿,“分明苏州关南人强马壮,粮草也足。”

“莫看表面光鲜,我军委实粮草不足,这才分散就食。至于四皇子所见,那是为了招待贵军,这才竭力供应罢了。”王玄素举杯堆笑道,“还望四皇子多体谅,又或者,金国支持我们一些粮草?”王玄素的表情颇为惭愧,还未等完颜宗弼反驳,又拍着自己脑袋道,“哎呦,过冬的时候,到处都紧张粮草,我们还是自己筹措吧。”

完颜宗弼眼中闪烁着狐疑。汉军在短短半年左右,不但急剧扩充军队,而且收留了数十万汉人百姓。这些百姓原先种的庄稼大都抛弃了,虽然汉军也是盘踞辽东几十年的地头蛇,但今年过冬的粮草不紧张反而是奇怪的。“也许,确实是虚张声势吧。”完颜宗弼想起起韩大先生的话:“大小姐原本对完颜部落颇为友善,却被一群野心勃勃之徒裹挟着。这些人企图割据辽阳,与大金国在辽东分庭抗礼。为今之计,四皇子若与韩大小姐成其好事,则两家合为一体,祸自消饵无形。否则的话,和辽国交战之时,须得要防着苏州军从背后下手。又或者,与其养蛇不成反被蛇咬,不如先下手为强。若非四皇子天性仁厚,罕有的明君之姿,韩某也不会说出这番披肝沥胆的话来。”

完颜宗弼心头升起一团疑云,手中转动着酒杯,笑道:“说起分散就食,我还要恭喜凝霜,汉军起事以来,几乎扩充了十倍,如今恐怕已经有五六万将士奉你的号令了吧。”

听出他话中试探之意,韩凝霜缓缓道:“我这些族人只是仓促集合起来而已,反抗残暴的辽人。”

许德泰也帮腔道:“正是,比不得女真军久经战事,所以我军还要多加训练过后才能上战场啊。”

赵行德瞧着这一幕,心中有些好笑。汉军这油盐不进,宁死不吃亏的脾气,他早已经领教过多次。韩凝霜又道:“要管着五六万族人的吃饭安置,这大半年就是忙个不停。各营各寨分散就食,集合起来恐怕也要一个月时间。若不是赵将军助我们攻克了开州,恐怕连过冬的粮草都不够了呢。”说到这里,她举起酒杯,对着赵行德笑道:“谢过赵先生。”

“份内之事,元帅莫要见外。”赵行德谦让道,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韩凝霜微微一笑,举起杯子沾了沾唇,却未真个满饮。每逢这般宴饮,她都极为节制,并不像其他汉将那般豪饮海塞。赵行德甚至怀疑她因为要和部属说话的关系,吃的比平常还少。她并没有喝多少酒,腮边却沁出一团晕红,倒像是酒力不胜的样子。

完颜宗弼见她向赵行德致谢,心头涌起一股妒意,抢过话道:“大军难以仓促集中,数千精兵也可以吧。但必须由凝霜你亲自统帅精兵先北上辽阳。城中的汉人见到你的旗帜,必定有人起事相应,至不济,也不会心甘情愿帮着辽狗守城。”他心底下计较,只要韩凝霜北上辽阳。若是怕苏州、开州的汉军反复无常,索性将她扣在女真军中。按照女真族抢亲的规矩来办。他加重语气道:“若是不然,这辽阳城中的汉儿都帮着辽狗守城,一旦城破,我们要把他们悉数变为奴隶,犒赏有功的将士。”

韩凝霜猜到了他的用意,秀眸微寒,王玄素和许德泰听出完颜宗弼语气中的威胁之意,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不少。赵行德心下微叹,辽阳甚至使整个辽东,对金国来说都是卧榻之侧,金国是绝不会容许汉军势力一直保持独立的。目前有限的合作,还要视辽国威胁大小而定,背后捅刀子也不奇怪。而双方摊牌的一天,迟早会来到。

席间发生的变化不过转瞬之间,下面的将领们还都恍然不知,吃喝得兴高采烈。这时,有个金国的将领喝多了,踉踉跄跄端起酒杯走到熊人岳身旁,忽然将酒杯一摔,一拳到了过去,熊人岳也喝了不少,右手一把叼住他的腕子,左腿便踹在他的膝盖下,那金国将领咣当摔倒在桌席上,弄得一地狼藉。他刚刚爬起来,有低吼一声,合身扑了上去,两人竟你一拳我一拳地斗殴起来。

这等酒后斗殴在女真部落里极为常见,汉人也习以为常,其他金国将领也不上前相帮,和汉军将领一起围成圈子大声喧闹喝彩起来。拳打脚踢的劈啪声,拍桌子叫好声,女真语和汉语相互骂娘,中军帐里嘈杂不休得仿佛一口沸腾的油锅。

忽然“啪”的一声拍案,让大部分尚且清醒的汉军将领都安静了下来,一起朝着上首看去。韩元帅面罩寒霜,沉声道:“军前斗殴,成何体统,来人,给我把他们用牛筋给绑起来,酒醒了再放开!”这是女真族中对付醉汉的办法,金国将领十分熟悉。而韩凝霜的军令,汉军亦不敢违抗,很快就寻来了小指头粗细的两条牛筋,把斗殴的将军分别绑了,丢在军帐的旁边。这么一闹,各人的酒兴也败了大半。

“这两个莽汉败了兴致,酒宴就此散了,改日再设宴相请四皇子殿下。”不待完颜宗弼说话,韩凝霜便起身退出了宴席,走到帐外,冷风一吹,眼中笑意顿时清冷下来。

完颜宗弼图穷匕现,以辽阳城中汉人威胁韩凝霜,还没得到答复,却被这么一打岔过去,只能徒呼奈何。“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下次见面我再提此事,左右非得要问出个结果来不可。”完颜宗弼望着她的背影,眼中现出一丝厉色,韩大先生“先下手为强”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王玄素和许德泰相互看了一眼,眼中有些笑意,也有些苦涩。韩大小姐苦心经营,汉军委实比从前可谓是脱胎换骨,但是要和金兵、辽军正面相抗,却是力有不逮。眼下拖得一时,汉军的力量便多增长一分。

“只是拖得了一时,拖得了一世么?”赵行德在心里摇了摇头。

两个醉汉还在用汉话和女真话相互咒骂,这一场晚宴在大家各怀心机当中散去了。完颜宗弼再度发难的机会竟是没有到来,因为韩凝霜病倒了,自从那天晚宴过后,她就一直称病没有露过面。汉军将领们大多猜测,这其实是继续拖延出兵日期的手段。这些年来,韩凝霜统帅着部属南北奔走。长途跋涉期间,餐风露宿,顶风冒雪的都是家常便饭。两军对阵,刀丛箭雨里几进几出,也从未见她皱过眉头。若非如此,纵然她是韩氏唯一的后人,汉军帅府众将也决不可能一意奉她为主上,个个都口服心服。

赵行德照常每天带着火炮营的军士到处勘测地形方位,计算炮位的射界和射距。他所布置的各种交叉射击网络,伴随着各种切实数据的取得,在日渐完备当中。开州方面,金昌泰已经完成了对第五守备营的基本训练。赵行德打算近期返回凤凰山,找机会将这支火铳枪队投入到实战中检验一下得失。

而李四海捎信过来,开春的时候,将有两艘炮船护送商船队从云屯港北上加入水师。为了防止高丽军趁着冬季鸭绿江封冻的时机铤而走险,他会带着炮船去拜访一下高丽国都城开京,然后回月洋岛过冬。假如辽军当真趁着冬季结冰期攻打苏州的话,让赵行德及时通知,第四营虽然不便上岸,但在海上开炮限制辽军迂回的道路,协防一下还是可以的。

章58 清歌绕飞梁-1

从汴梁到广州,恰是流刑三千里之距。隆冬时节,滴水成冰的天气,陈东带着家眷奴仆一路南行,众人嗟叹气苦。他却一路考寻流放路途上古代先贤之遗泽,居停下来时,听武松说些江湖奇人奇事,倒也乐在其中。这天来到南北要隘武阳关,恰逢大雪封山,前路艰险,不得不在驿站暂避一时。

武阳关南锁鄂州,北屏中原,扼控南北交通咽喉。南北朝时,梁、魏曾在此地反复争夺数十年。此地地处险□,附近山峦交错,群峰环结,关城以山为障,凿山成隘,乃是大宋境内最重要的关隘,历来为南北抗衡的要冲之地,行师必由之道。如今驻守武阳关的正是东南行营与韩世忠齐名的悍将岳飞。

狄龙、施廉这两个官差生怕耽误交卸犯人的时限,心中暗暗叫苦,望着茫茫雪山,狄龙叹道:“这里已经如此荒蛮,广南瘴疠之地又岂是人呆的地方?”施廉也道:“陈老爷如此大清官,也被发到那地方,朝中真是出了奸佞了。”他二人与陈东一路同行,感到陈东不但平易近人,而且节操高洁,心怀苍生,是以由此一叹。

陈东听闻大雪封关,却笑道:“幸哉!吾与韩夫子同归!”不禁诗兴大发,朗声吟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此乃唐时韩愈上书触怒皇帝,被贬谪流放经过秦岭蓝关,挥毫写下了千古名诗。如今这蓝关却在夏国境内。陈东的际遇抱负与之相似,来到了这被漫天大雪所封的雄关漫道之前,心怀有如潮涌,迸发出一股道义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哪怕此身碎为齑粉,也要为天下苍生请命,为万世开太平。

“夫君却不是‘衰朽残年’,此去经略拓海屯垦之事,乃是陛下重用,并非一味贬谪,”陈夫人掩口笑道,“官人错用了典故,当罚一杯。”左手牵着红袖,右手为陈东斟满水酒。她兰心蕙质,陈东一路上得她的排情遣怀,倒是少了许多愤世嫉俗之慨,多了不少将以有为之志。“妾身不胜酒力,”陈夫人又转过来对武松道:“还请武提辖与夫君共饮。”言罢又为武松斟满。虽然武松只是个流犯,但陈夫人看出了夫君颇为看重此人,并有意结交,是以言辞间对他并无丝毫看轻,反而隐隐带着些敬意。

“谢过夫人。”武松端起酒杯来,和陈东对饮了。李师师自嫁于陈东后,每日只淡扫蛾眉,素颜不染胭脂,腮红却似要沁出水来,衣着简单素雅,自有妩媚动人之处。这种天生丽质难自弃,也曾令她颇为自苦,每当陈东的好友来访,都不得不避在后面。如今三千里跋涉,避无可避,此地驿站狭窄,陈东又是豪迈不羁的性子,陈夫人方才在旁陪着。

武松是条噙齿戴发的汉子,更兼肝胆硬如石。虽有国色天香在旁,他也宛若未见。陈东满腹经纶,博闻强识,令武松受益匪浅,他也把江湖上的奇闻奇事说与陈东来听。如京东郓城县令宋江宋公明,最是急公好义,解囊相助江湖好汉,人送诨号做“及时雨”,济州府石阶村阮氏三雄水上功夫出神入化等等。陈东对这些江湖好汉行径不以为然,听得倒也津津有味。陈夫人见武松目不斜视,比普通的清流名士还更要守礼自持,暗道,“夫君看重的人,果然不错。”她慢慢也放下了防备和羞怯,言辞举止之间更多了一分敬意。

外间大雪纷飞,寒风凛冽,这狭窄的驿馆社中,火盆烧得旺旺的,陈东乃天下的清流之首,陈夫人称得上世间罕有的绝色,武松是赤手能打虎的英雄,三人同在一处屋檐之下,令人不禁感慨时运之巧,造化之奇。正在此时,差人通秉,武阳关守将岳飞前来拜见,陈东忙起身相迎。武松因身属流犯,不便跟着出去。此时朝臣相互陷害,颇有在敌手外放出京的路上做手脚的。武松心里有个计较,只在后窗的缝隙里监视着外间情势,心下打算,舍了这一身性命,也不能让陈大人遭了奸佞的毒手。

驿站的院子里,一人独立于凛冽风雪之中,宛如生长在天地间的一棵青松,白雪飘飘而下,落在玄色铁甲上,他亦岿然不动,直到陈东迎了出来,方才抱拳道:“相州岳鹏举,听闻陈大人路过,特来拜见。”他面大而方,广额疏眉,目圆鼻尖,唯双眼开阖之际,目光凛然如电,充满了威势。陈东心道,这便是剿灭方腊贼党,威震东南半壁的悍将岳飞,原以为他形貌当同韩世忠那样凶神恶煞,倒是闻名不如见面,若非一身戎装,倒更似一位饱学儒士。他也客气地回礼道:“多谢岳将军。”

“陈大人清名播于天下,末将无以为敬,只聊备了一杯薄酒。”岳飞沉声道,后面军卒便端上一个木盘,揭开覆盖的红布,露出两个瓷酒杯,酒已经斟满,天上雪花正一点点飘落在杯中。“我敬陈大人。”岳飞端起酒杯,陈东也端了起来。按照常理,陈东在出境外放途中,当小心敌人暗施毒手,他与岳飞从前素不相识,如今初次见面,必不能这么就喝了人家事先备好的酒水。然而,正是倾盖如故,陈东一眼见这以刚直沉鸷而著称的将领,心下便信了他,丝毫没半点疑心,更感激他不顾嫌疑,冒着夜雪前来拜见。

二人将杯子轻轻一碰,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有幸得见陈大人,余愿足矣。”岳飞将酒杯放下,再度抱拳道,“请恕岳某军务在身,不便久留。”他一拨大氅,转身离去。在院落四角侍立几名亲兵随着主将而动,次序退出屋外,行动无声,最后一人将房门掩好,院落中积雪犹如碎琼乱玉,只留下数行清清楚楚的脚印。听外间数声战马嘶鸣,渐行渐远,听差人秉分明有数十骑卫士,可听不到一丁点儿嘈杂声,马蹄声自始自终丝毫不乱,宛如一骑。

陈东不及挽留,只静立在院中,片刻后方叹道:“岳鹏举,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回去后,武松亦道:“这位岳将军真乃世间罕见的英雄,我所见过的江湖豪客,气势上没有能和他相比的。”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二人至此都是意兴阑珊,这酒也喝不下去了,感慨唏嘘了一阵便各自回房歇息。

岳飞能与古之名将相比,陈东并非随口所感,古人且文且武,常言出将入相,所谓名将,诸如司马田穰、吴起、西门豹、廉颇、李牧、项燕、蒙恬、韩信等辈,不但文能附众,武能威敌,而且于朝政上往往卓有见识,风骨为人皆为当世称道。近世文武殊途,武臣渐渐不能干预朝政,专注于统兵作战。以汉高祖所言,不过鹰犬尔,与古之名将高下立判。岳鹏举能分辨清浊,不顾嫌疑前来相见,又毫无攀附之意,君之交淡如水,实在叫陈东不能不大为惊异,进而感慨从前小觑了天下英雄。

他心潮澎湃不能静心入睡,索性披衣而起,思索起前往广州后所施之政。随着各州县流犯流民押送广南、琼州,陈东的治下很快将有数十万“刁民”。江湖绿林中颇有枭雄,陈东这些日子留心听武松讲江湖上的事情,便是为了更加了解那些被押解往广南、琼州的流人。这些人虽不能说全无忠义之心,但在是非上却模糊得紧,例如武松颇为敬佩的及时雨宋江,在陈东看来,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教化风俗,造福一方百姓,反而一门心思结交江湖人,施恩买惠,实在令人难以苟同,只是京东西路文官多是武陵书院出身的同门师兄弟,这宋江并不曾入武陵书院,也不曾中进士,却把县令做得稳如泰山,想必有其他的本事,却不为武松这等直心肠的汉子所知了。

夜幕低垂,一灯如豆,灯花不时噼啪作响,时间不觉流逝。忽然从旁伸出一根金簪子,将灯芯挑亮了些。陈东回头一看,只见人面如芙蓉,夫人不知何时也披衣坐在身旁,二人低声说了几句体己的话。陈东微微一笑,将毛笔轻蘸浓墨,写下:“以流官治流民,练乡兵守穷荒,以备不测。”又详详细细写下,如何从流放的士人中选拔贤良,任命为流官治理流民。因为这些被分赴海外屯垦的流民原本是各州县极不安分之百姓,中间多有奸诈残暴之徒,治理之策重在刑赏而非教化,行法治之道,使奸民无隙可乘。

各海外屯垦与中原本土距离遥远,中原驰援不易,而且千里出师靡费粮草。为了防止蛮夷的骚扰,各屯垦地一开始就要练乡兵以自卫。同时,为了防范乡兵叛乱,陈东建议都头以上的军官,皆用饱读诗书,心怀忠义的读书人充当,“不慕关张之勇,但取丹心一片,虽万里之外,亦忠心不移。”普通儒生安土重迁不愿远渡蛮荒,可以从那些流放琼州的士人子弟中选拔军官。“朝廷养士上百年,儒士尽可用也。”

字斟句酌将奏折写就,东方已经微明,陈东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若是元直能赶来助我一臂之力,没有比他更适合总制乡兵了。”练兵的将领人选,陈东沉吟良久,还是举荐了更熟悉的韩世忠。至于如何练兵,则又修书一封给赵行德,向他讨教手段心得。一旦道路畅通,他便用最快的邮驿把书信送给赵行德。

身旁传来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夫人不知何时已经伏案睡着了,陈东不禁心生怜意,取来锦衣为她披在身上。陈夫人惊醒过来,低声惊呼道:“妾身竟不慎睡着了。”陈东微微一笑,柔声道:“反正大雪封关,不须着急赶路,娘子且多睡上一会儿。”

章58 清歌绕飞梁-2

韩凝霜已经五天没有点卯,苏州汉军大小事宜皆由王玄素代为掌管。完颜宗弼多次求见,都没有得到允许。汉军将领们以为她有意如此,故而都心领神会,都没有殷切探望,免得大小姐装病为难。赵行德因为即将离开关南,特意以探病为借口,带着近日来布置好的炮位射界图纸,准备向韩大小姐当面辞行。

婢女思南通秉过后,韩凝霜随即传见,赵行德迈步入内帐,便闻着满帐的药香。抬头看时,心中更是一惊。想不到韩大小姐竟是真的病了。韩凝霜披着一件灰熊皮大氅,仿佛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似的,脸烧得飞红,眼神也黯淡了不少。

思南以手背试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身上,都觉得烫手,不禁忧道:“都按照郎中的叮嘱服药了,夜里也见汗了,怎么还不转好呢?”

这小婢女忧心忡忡,韩凝霜反而劝她道:“病去如抽丝,哪一回发热头疼,总得要拖个七八天的。”她说话间鼻塞声重,又对赵行德道,“让赵先生见笑了。”勉力坐正身子,微微笑道:“这生病的事情,除了王玄素谁也不知,直到现在,真正来探病的到只有先生一人。”她此时才暗暗有些懊恼,这副样子接见赵行德,自觉容色憔悴。她以手扶额头,微微蹙了蹙眉,转念想到“幸好不是前几日眼泪鼻涕齐流,太阳穴贴膏药的鬼样子。”这才心下稍宽,微微镇定了心神,凝眸看向行德。

“王将军代为署理军务亦颇为尽责,韩大小姐何苦如此辛劳。”赵行德看着案头摊开的书册道。乃辽东各地汉军禀报事项,上面用朱笔圈批点批注,墨痕犹新,想这数日来,她犹自抱病批阅军书不辍,难怪汉军各将都以为韩凝霜不过是称病而已。

“这个懒我倒是想偷,也偷不得。”韩凝霜苦笑一声道,“夏国雄视天下,大事尽皆委诸于五府,陛下每日尚阅览各种奏折十数万言。辽东百废待兴,我又如何敢稍稍懈怠。部属们或许忠心耿耿,但人非圣贤,总有个疏忽大意,这些东西有人多看一遍,总是好的。”

“话虽如此,既然身体有恙,当安心休养才是。”

韩凝霜脸颊浮现一抹红润之色,沉默了片刻,幽幽叹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她微觉头痛,以手揉了揉额头,继续道,“当我年纪尚且幼小时,汉军里的叔叔伯伯、完颜部落虽然都对我不错,但我每天总是惶恐不安得紧,就好像一只棋子,总是身不由己地被牵着走。直到后来,懂事了许多,有王大当家他们的尽心辅佐,也有了自己忠心的部属,这日子才渐渐安心了些。但是,即便是如此,仍时有许多事情上,仍然是身不由己的。”

韩凝霜说了一会儿话,精神消耗了不少,微微闭目片刻,方才又道:“前番赵先生所献筑城之法,颇具巧思,奈何南山城事关重大,我虽然信得过先生,却是不能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其后为沈州汉儿遭害的事情,又拂了赵先生之意,凝霜心中亦怀内疚。只是想来,契丹人素来以残暴威吓汉儿,倘若不还以颜色,只怕将来人人胆寒,军民皆不可用。这也是不得不为之。屠戮无辜,倘若真有因果报应之事,我韩凝霜一身当之罢了。”她脸上忽现坚毅之色,又剧烈得咳嗽了两声,脸颊潮红起来,急的思南在旁边手足无措,又是递水,又是为她捶背,带着哭腔道:“大小姐,菩萨若怪罪,婢子也随你一起论理去。”

“韩姑娘的苦衷,赵某早已明白,不必自责如此。”

“我知道赵先生是通情达理之人,若非你从中转圜,这件祸事也不会消饵得无影无踪,”赵行德做的事情,韩凝霜也猜到了大半,她低声道,“只是若不当面向你解释一下,我于心不安。”伸手接过思南递上来的药碗,皱着眉头喝了下去。

赵行德想此时离开苏州,总似乎有点内疚,他斟酌这词句,“韩元帅”还未出口,韩凝霜已放下药碗,锦帕在嘴角擦了擦药渍,低声道:“此番完颜宗以辽阳城里十几万汉人相要挟,我若是置之不顾,未免叫人寒心。明知这是个圈套,也只得硬着头皮朝前闯去。这样还有把辽阳城里十几万汉儿救回来的希望。这几日我仔细想过了,避开一时,避不开一世。我汉军虽然弱小,拼死一搏,在这辽东也算举足轻重。只要辽国和金国决战还未分出胜负,他们便不能再多树敌。打算带一千精骑,三千步卒前往辽阳。我们只听调不听宣。金国若是不过分逼迫,便助他攻打辽阳。若不然拼个鱼死网破。辽阳离苏州六百里,大家杀出一条血路回来。”

赵行德闻言不禁一惊,站起身来沉声道:“姑娘是辽东人心所系,元帅岂能轻赴险地?”

“人心?”韩凝霜低声重复着,“赵先生身为护国府校尉,当知开国公侯的封地,大多在安西、安北的边境,倘若有十余万夏国百姓为敌国所困,这些开国公侯会弃民独逃吗?纵然敌强我弱,倘若有一线之机,诸将军能不去解围吗?”她低声咳嗽了一声,叹息道,“开国公侯里面,以我所知,至少辛萧张李诸国公绝对皆会尽起家将私兵,平心而论,哪怕是以卵击石,护国府校尉是宁可战死沙场,也决然不会坐视百姓被掳走的。”

韩凝霜话语里透露出对夏国公侯校尉的了解和信心,竟然远在自己之上,赵行德不觉赧颜道:“军士受朝廷俸禄,食民脂民膏,保境安民乃是天职。”“天职,”韩凝霜低声重复道:“这么说来,保护辽东的汉人,就是汉军的天职了。”她看赵行德,微微笑道:“王玄素要留在苏州主持局面,攻打辽阳又少不了用火炮,赵先生能否再助我一臂之力?”

“这个,......”他犹豫了片刻,居然点头答应了。

赵行德步出韩凝霜的营帐时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他虽然经历过许多事情,但也不能和韩凝霜相比。她病中这一番话,也不知是出自机心,还是由衷之语。只不过承影第八营在辽东的军务是协助汉军与辽金周旋,保护韩凝霜也是重中之重。而且,辽阳的十多万汉人,倒是一多半都是铁匠铺里的匠师和工奴,赵行德也盘算着将来多招一些人去开州,冶铁治兵的规模一下子便扩充起来了。只不过如此一来,实战检验火铳枪的机会,恐怕就在辽阳城下了。

韩凝霜望着赵行德的背影,嘴角不觉露出微笑,婢女思南在旁碎嘴道:“大小姐一直愁眉不展,赵先生过来拜访后,竟是笑了好几次了。”韩凝霜脸颊微红,顿时收敛了笑容,沉声道:“只是因为赵先生对我们汉军大有助益罢了,”她看着思南,反过来打趣道,“听王亨直说起,你这小妮子对他念念不忘,等将来战事平静了,我把你送给赵先生吧。”

思南的脸红得像一块大红布似的,强道:“我只跟着大小姐。”韩凝霜轻轻咳嗽了两声,又笑道:“赵先生的夫人是宋国第一的才女,我在敦煌时也见过她一面,既温柔又贤德,你跟着赵夫人去,境遇比跟着我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生生羞得十几岁的小丫头端着药锅奔出帐去,差点撞在王玄素身上,思南慌忙检衽道:“对不起。”又羞红着脸慌慌张张地跑开,倒是让王玄素奇怪了半晌。

............

上京城里,皇子耶律夷列拜见父皇,说完了他在军营中的见闻,耶律夷列又道:“他们说南朝汴梁有座铁铸的佛塔,八角十三层,高四十丈,号称天下第一塔,哼,我不服气,将来咱们上京城定要造得一座比南朝更高的铁佛塔来。”

耶律夷列才十四岁,按照律令,十二岁以上的契丹童子常住在军营里。这短短时间,人黑瘦了不少,精神却彪悍了许多,萧皇后怜从心起,抚摸着他的头顶道:“还是皇儿有志气。”耶律大石的脸色却是一沉,待听夷列说道:“定要建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反而笑道:“好儿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父皇教你个法子。”

大石终日忙于政务,难得他肯指点皇儿为君之道,萧皇后喜不自胜地拉着夷列讨教。耶律大石命人搬来一百斤金锭、一百斤银锭、一百斤瓦砾,掺合在一起铺在宫中人来人往之处,然后对夷列道:“佛祖说,法不轻传,须得考校毅力心性,你且去那一堆黄白之物上面,做个金鸡独立,双手牵着耳朵,站上一炷香功夫,朕再教导与你。”

夷列虽然心下疑惑不已,仍然按照父皇的意思,双手牵耳,在金银瓦砾堆上做金鸡独立,这一炷香的时间,卫士、宫女、奴仆来来往往,都用极其诧异地目光看着这举止怪异之人,当看清是耶律夷列时,立刻大惊失色地纷纷低头走过。饶是如此,耶律夷列也面红过耳,心里十分羞惭,仿佛自己是疯癫了一样,只心里暗暗道:“这是父皇教我治国之道的苦心。”虽然难堪得周身无一处自在,耶律夷列还是强自撑持了下来。

这一炷香功夫,仿佛几个时辰一样长,终于等到香头烧尽,耶律夷列来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将手脚都放了下来,逃跑似地离开了刚才那地方,回到耶律大石的书房中。萧皇后见这对父子胡闹,又好气又好笑道:“陛下,你要考验心性,皇儿已经过关了,君无戏言啊。”

耶律大石闻言放下奏折,微微笑道:“夷列,你刚才不就做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吗?”他的语气转为凝重,正色沉声道:“今日之事,皇儿要牢牢记住,为人君者,言行举止天牵动天下,切忌虚荣好事。所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十之八九,都是愚蠢之极的事情。青史之上,徒增笑料而已。”

章58 清歌绕飞梁-3

耶律夷列耷拉着脑袋,青黑着脸,已经无精打采了一整天。萧皇后抹着眼泪怨道:“陛下苦心教导他是好的,只是,夷列他还是个孩子,怎么受得了这个?”她是特意前来,恳求陛下好生安慰下皇儿,塞甜枣揉巴掌都可。解铃还须系铃人,要知道,耶律夷列一直视父亲为天地间最大的英雄。

“他若是反躬自省,倒还好了。否则,这药也白吃了。”耶律大石口里答着话,一直还在翻阅着军情禀报。

萧苔不烟不服道:“陛下做过多少空前绝后的大事,为何偏偏如此教导夷列,契丹人敬重的是顶天立地的豪杰,难道陛下忍心让夷列做个庸人么?”她本无心之言,说到此时心中却悚然一惊,暗暗想到,难道陛下当真不欲传位给夷列,反而要传给那狐媚子的女婿,故而有意要把夷列教成一个庸人,好不当人家的道儿。思及此处,萧皇后的脸色也白了,想起耶律大石未登基时夫妻情分,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滚落,呜咽得说不出话来,暗暗地将贵妃萧瑟瑟又深恨了一层。

耶律大石左右安慰了几句,萧皇后只是不依。侍卫禀报北院枢密使求见,萧苔不烟才哭哭啼啼地走了。

耶律铁哥来时遇到了皇后,还被她狠狠地盯了一眼。他娶了萧贵妃的女儿,如今夫妻感情甚好。外间风传耶律大石有意将来继续契丹八部推举皇帝之事,耶律铁哥作为料理契丹族人事务的北院枢密使,乃众望所归之人。但耶律铁哥乃是跟随耶律大石最久的心腹将领,对帝位却丝毫没有染指之奢望,反而行事愈加小心谨慎,不让人家抓着把柄。

他面色尴尬地望着皇后的背影,叹道:“陛下的苦心,皇后娘娘将来会了解的。”又忧心忡忡道:“陛下欲擒故纵,确是妙计。不过,大军出征后,前朝余孽和叛贼乱党趁机举事,定会全力攻打皇城,挟制后妃与诸皇子公主殿下。臣是否要加派些精兵猛将,守卫皇城?否则的话,若是大军回援不及,微臣便万死莫赎了。”这些年来,前朝乱党和心怀二心的契丹贵族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但总还有些残渣余孽,故而趁着此次倾国出师辽东的机会,耶律大石设计了一个回马枪的圈套,大军佯做出师远征,其实在上京不远的地方便停下来扎营,派栏子马隔断交通讯息。对于京城潜伏着的乱党来说,这是最好而且最后的机会,一旦耶律大石扫平辽东,他的皇帝之位再无可动摇。因此他们必定会发起叛乱,这时耶律大石便名正言顺地举兵平乱,清除了后患,留一支精兵拱卫上京,然后才安心地出征辽东。

“如此恐怕要打草惊蛇,”耶律大石摇了摇头道,“守卫皇城的宫帐军本来是精锐的忠勇之士。皇后出身将门,颇具胆魄,也熟悉军旅。纵然叛军全力攻打,守上几天应该没有问题。”他犹豫了片刻,沉声道,“可想个法子,提前将上京的童子营调入皇城。”

一缕金光从御账的穹顶射入,又到了落日晚霞的时分,耶律大石站起身来,朝着外望去,远处云蒸霞蔚烘托着夕阳,须臾后便会沉入远方的山巅。皇城墙内的重檐斗拱被霞光染上一层泛着金黄的锈红色,宫墙内特意平整出来的的草场也染成了金黄色,十几只羊在草地上散漫地走回羊圈。

“童子营身上寄托着我大辽未来的国运,”耶律大石眉头皱起,“皆是契丹的血脉,最好不要让他们卷入到这场叛乱里来。”话虽如此,契丹人之间向来是株连子孙的。耶律大石身为皇帝,亦不敢养虎遗患。他最后叹了口气,握紧了双拳。

“微臣明白。”耶律铁哥躬身道。陛下的计谋安排,皆有高深用意。以皇后思子心切为由,把童子营调入皇城,既不引起叛贼的疑心,又能在将来让叛贼投鼠忌器。实属妙着。而陛下故意冷落皇后,公开责罚皇子耶律夷列,恐怕也是要叛军少打奇货可居的念头。

“沈州战事如何了?”

耶律铁哥神色愈发恭敬,秉道:“敌军得了宋国铁桶炮之助,又造了车砲、梢砲、旋风砲。抛石攻城,昼夜攻城不止。每当敌军发石,则沈州城中,石落如下雨。三日之内,沈州城外壕沟即被填平,敌军得以仰攻城墙。一声令下,城下箭如飞蝗,箭矢皆涂着毒汁,中者非死即伤。又有女真精兵身穿两重铁甲,不畏我箭射刀斫,拼命地扑城。耶律迪烈将军日夜皆宿在城头,每有敌军登城,则亲自率我契丹勇士与之搏斗,将其赶下城去。是以虽然四面屡屡告急,却始终没有丢失一寸城墙。”

耶律铁哥稍稍犹豫了一刻,低声道:“迪烈数次上表请罪,以微臣之见,他似乎因为前番的过失,没打算从沈州活着回来,是存心要殉国了。”

耶律铁哥讲述时,耶律大石脸色十分平静,到此时眼眸微动,叹息道:“迪烈是契丹的好汉,没有耽误大事,朕也没怪罪,他又是何苦。”却没又在说什么。君臣二人又商议了诱使金军远离宁江、黄龙府,南下深入辽国境内之后,以大队精锐骑兵断其后路,将女真人的生力军围歼在辽阳和沈州之间。北院为这计策已经准备很久,牵动着好几个方面,可谓一环套着一环,实施起来颇为不易。

............

辽阳城下,烟尘蔽日,一队队金国人马来回驰骋,将尚未来得及入城的辽人驱赶到木围栏里。完颜辞不失统帅南下的金兵原只有三万人,将辽阳左近州县搜刮一空,凡是民间有成年男子,尽数强征出来,充作攻城的签军。百姓稍有反抗,立招灭门屠村之祸。短短月余之间,征集了三万余签军。辽阳附近数百里方圆,原来是整个辽东最为繁华膏腴之地,如今到处不见人烟,只闻尸臭,绵延数百里,市镇村落为之一空。

原先渤海人在辽朝时与女真族地位相差无几,更有女真人与渤海人同属一族的说法。故而许多渤海大族愿意为金国效力,金国也利用这一点,以财帛、兵权为饵,重用渤海人统兵攻城。汉人不欲为这些异族冲冒矢石,枉遭杀戮,却也不得逃脱,反而被置于渤海人之下,作为前锋步兵冲在前面,死伤枕籍。

当韩凝霜统兵抵达辽阳城下,目睹这番情景,众将士无不愤慨。赵行德更指挥着众汉军连夜赶筑营寨,除了寨墙壕沟外,架起六座炮台,做好与金兵翻脸的准备。赵行德麾下除了百余军士外,汉军的火炮营都听他调遣,简骋又从开州带了守备第五营前来会合。

汉军被分派驻扎在辽阳城南面。金兵的攻城器械不足,而汉军则将所携带的十门三寸火炮,十门铁桶炮悉数架在辽阳南面。当完颜辞不失要求汉军炮营为攻打其他三面城墙的金兵开炮助阵时,韩凝霜就以移动火炮需要劳力为名,让他将汉儿签军调拨数千人到帐下听用。完颜斜也别无他法,只得答应了韩凝霜的要求。

“金兵一直都是驱赶签军攻城,是存心先消耗辽军的精锐和士气,”赵行德低声对部属道,“咱们也留个心眼儿,火炮别瞄得太准了,免得招致无妄之灾。”如果火炮压制得太过厉害,辽国骑兵恐怕就不得不出城反冲击,届时金兵只要作壁上观,就能消耗了汉军的实力。所以,赵行德打算,只要金兵不出全力攻城,他的炮兵就一直怠工,直到金军先沉不住气。

童云杰一愣,看着赵行德,又看了看那些形容枯槁,送死的签军,沉思片刻,眼光一凛,点点头,沉声道:“还是赵先生考虑的妥当。”当即低声吩咐每个炮长。这些炮长都是汉军营里的人尖子,闻言哪能不心领神会,纷纷将炮口抬起或者偏向一点点,好些炮弹都是擦着城头飞过,威势惊人,实则伤人不多。

女真部族各种炮抛石攻城,向来是以多取胜,以前围攻黄龙府、现今攻打沈州时,城下摆开各种土制石砲有数千架之多,自然对准确度要求极低。金国原先拥有的火炮是从宋国购买的老式铁桶炮,准确度不如夏国所造的野战火炮,还有一些从辽军手中缴获的,或是辽东自己仿制的铁桶炮,就更加远远不如,再加上炮手的训练也没有赵行德所做地严格精细。故而金军将帅居然一直没有发现汉军火炮营是在怠工。

东京留守萧素贤督促士卒死战不降,甚至将登城被俘的金兵公然在城头挖心掏腹,分给守城军兵食之,断了大家的生路。守城的辽军再如何不堪,总有数万人马,辽阳城内储积又多。金兵虽然勇猛,又得火炮相助,攻城战还是一直持续到了三月间,传来了沈州陷落,守将耶律迪烈殉城的消息。

沈州的陷落,辽阳成为辽国在辽东最后的一座孤城,辽国皇帝耶律大石似乎颇为触动,终于命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为都统,耶律燕山左副都统、郭保义为右副都统,统帅骑兵五万,步军十万救援辽阳。

章58 清歌绕飞梁-4

高伯龙把军报递给韩凝霜,“金兵夺取沈州,后路无忧。大军很快就要南下辽阳。”他拍了拍大腿,站起身来道,“要打大仗了。”这两天,辽阳城外金兵的士气高昂了很多。完颜宗弼等金兵将领轮番在城门外挑战。辽阳的城墙已经被砸得到处是凹凸不平的坑洞,前些时日,金兵驱赶签军死命攻城,在重点攻打的南面和东面城墙根部都挖出来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藏兵洞,城头的箭矢已经射不到里面。在汉军火炮协助下,女真军开始猛攻辽阳城头,已经好几次差点夺下了城门。

“耶律大石坐等黄龙府、沈州陷落,真是不可思议,”许德泰道,“耶律迪烈原是耶律大石的亲随旧将,两万余辽军死守殉城,城池陷落后,完颜辞不失原打算屠城的,可是金兵入城,却发现城内已几乎没有活人。”他叹了口气,“这耶律迪烈虽然是个契丹狗,但死得可谓壮烈。”沈州连夜送来耶律迪烈的首级,被高高挑在木杆上,双目圆睁,看着辽阳的城头。

“元帅,”高伯龙沉声道,“我们要提防金人过河拆桥。”

“高将军言之有理,”韩凝霜点了点头,又道:“乌雅忍将军正押运粮草前来。阿骨打陛下也认可了我们的盟约,辞不失和斜也、宗弼他们,当不会轻举妄动。”许德泰和高伯龙交换了个眼色,完颜乌雅忍等若是韩凝霜的养母,阿骨打兄弟几人,只这一个妹妹,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勇,在部落里也颇有地位。有她作保的话,金军的行动当收敛些。

韩凝霜虽颇有信心,赵行德仍道:“金军十几万云集南下,我军势弱,当预先留有退路。免得事变仓促,应对不及。”脑海里有关金国的记忆太深刻了些,虽然同意出兵辽阳,赵行德还是不看好汉金的联盟,一直以金军对汉军下手来计划应变之道。此时一一道来,这计划竟是详尽到了极点。

他摊开行军地图,沉声道:“无论辽军还是金兵多为骑兵,而我军多为步卒,平原上难以摆脱追击。辽阳到苏州六百里,我军可以且战且行,先退入距辽阳百余里积翠山中,顺着山势连绵逶迤向南,退回苏州。”赵行德又指着沿途做好的几处标记,“中间这几处,元帅可命王将军预先设下伏兵,拦截深入的敌军骑兵。”

赵行德还建议将携带不便的辎重,包括火炮都做好炸掉的准备,空余下来的马匹给军卒乘坐,甚至渐渐把辽阳城下的汉军都换成骑兵。另外,万一金兵遵守前诺,汉儿百姓接收一批就立刻分送苏州、开州,免得给汉军的行动造成拖累。汉军将领虽然曾考虑过突围撤退,但却从来没有像赵行德如此郑重其事。在积翠山的行军路线上,何处适合安营下寨,预先埋藏多少粮食,都有计算。何处适合设下伏兵接应,也标示了出来。

韩凝霜犹豫片刻,点头道:“既然赵将军已计划周详,便如此行事。”在汉军帅府里,行军计划通常是由王玄素来制定的。韩凝霜虽然也熟读兵书,久历沙场,但在具体细务安排上,还是颇有不及。从某种程度上,赵行德隐然代替了王玄素的位置。韩凝霜这倚重的态度发乎自然,却显得对赵行德有点言听计从了。许德泰和高伯龙都从对方眼中发现一抹异色。

这两人心照不宣,韩凝霜亦毫无察觉,问道:“诸位以为,辽金之间的战局,接下来将会如何?”

许德泰思索片刻,缓缓道:“耶律铁哥乃有名的猛将,他领兵十余万来援,两条路可走,一是自中京大定府出兵,走显州,锦州,驰援辽阳,这是正着。二是自上京出兵,沿着潢河直扑金兵的身后,这是奇着。”

赵行德以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两道,显示辽军一路迎击,一路抄袭,将金军主力围在辽沈之间。

“可是,潢河沿岸诸城,沈州、银州、安州、乾州都已被金国夺取。这抄袭金兵后路的辽军,也是一旅孤军,弄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高伯龙沉声道,“大军出征少不了辎重粮草,这一带残存的城寨、人口和粮食都控制在金军手里。战场久经战火,生灵涂炭,十室九空,辽军骑兵打草谷也难。这抄袭金军背后的奇兵,兵马太多了,则无处解决辎重粮草,兵马太少,又只能骚扰不管大用。所以,胜负的关键,应该还是在辽阳城下吧?”

赵行德皱着眉头,沉吟道:“这件事透着些诡异。耶律大石骁勇善战,乃枭雄之资。辽军又擅长骑战野战,按理说,以攻代守才是辽军铁骑所长。可是金国步步紧逼,辽国竟毫无反击,甚至落到困守孤城,被金兵各个击破的境地,......”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又没理出个头绪来。

从中军帐里出来,赵行德仍然有些惴惴不安。炮声在轰鸣,不远处女真兵攻城的喊杀声震天动地。

路上所见得汉兵脸上都带着兴奋和笑容。这也难怪,汉军向来视辽国为敌,经过杀奴事件后,双方更无妥协的余地。而汉军与金国上层之间的勾心斗角,韩凝霜和汉军将领自不会公诸于众。驻扎在辽阳城外久了,并肩作战的军兵大多会产生同仇敌忾的错觉。眼看着金兵在辽东节节取胜,沈州杀害汉人的元凶耶律迪烈的人口就挂在外面,普通汉兵无不欢欣鼓舞。

夏国营附近传来一阵的喝彩声,赵行德走近一看,原来是简骋麾下军士在和金兵较量。旁边围着不少看热闹的签军。远处用绳子悬着一只不住挣扎的活羊。夏国的骑兵策马奔驰的速度极快,军士举着弧形横刀,从远处冲锋过去,刀光划过一条弧线,凭借着马力,干净利落地将羊头砍了下来,绳子吊着无头的羊身,膻血尚且喷涌不止,紧跟在他身后的第二骑又是一刀,把羊卸下来一条后腿,第三骑再卸下来一条后腿,如此这般五名骑兵几乎间不容发的冲过悬挂活羊的辕门,那头羊只剩下一个无头无腿的身子悬在那里,辕门下淌着一地的血泊,那滚落地上的羊头眼睛还在一睁一闭。

这时候彩声反倒小了许多,许多汉儿签军眼里流露出恐惧之色。那些金国骑兵的脸色也难看起来。猛安千夫长完颜彻里生得五大三粗,前额剃得只剩下粗粗的毛发茬子,剩下的头发乱糟糟在耳后系成一条辫子。彻里的脸上有一道蜈蚣似的疤痕,让他的面目显得格外狰狞,普通签军都不敢再看第二眼。彻里自己却极为自豪,因为这是跟随陛下在宁江州起兵时,第一次攻打契丹人的军队,陛下划破自己的面颊激励士气,底下的女真勇士纷纷以利刃划破面颊,大家对天盟誓要打败辽兵时留下来的。

在金国猛安千夫长中间,完颜彻里以勇猛著称,但要这般急速驰马斩断悬羊,却没有把握。多是砍出一个深深的刀口,而很难像夏国骑兵那样干净利落的一刀两断。因为绳子悬吊的活羊是虚不受力的,这刀斩悬羊看似轻松利落,实则极难。要将其一刀斩断,需要骑兵的眼力、马力、臂力、腕力配合得恰到好处。更何况是这么五名骑兵几乎前后脚的冲过辕门,当前一名骑兵以马刀斩落悬羊后,留给后面那骑兵出刀的间隙不过一瞬间而已。夏国的骑兵之所以能间不容发地做到这点,是和自小开始便长年累月的训练分不开的。

“呸!”一个女真骑兵不服气道,“骑马砍人的脖子,就算砍得一半,还不是要死。”完颜彻里眼睛瞳孔微微缩了一下,忍住了没有开口斥骂他,只要能够一刀斩断,奔马的力量全都使了出去,可以连砍数十人而不手软。若是不能斩断的话,须得生生受了剩余的冲击之力,手腕子很快就酸得握不住刀了。夏国骑兵所炫耀的,岂是无用武艺。和完颜彻里一样,好几个身经百战的女真勇士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云,心下暗生忌惮。

“好!”骑兵百夫长简骋带头大声喝彩过后,他纵马围绕着辕门跑了两圈,弯弓搭箭,左手开弓在马背上回身一箭,射在那悬羊身上。换右手开弓又射出第二箭,照样射中悬羊,第三箭神乎其技,居然一箭穿过了悬羊的绳结,那绳子被射断,悬羊啪的一声掉落下来,还未着地,简骋已经策马冲到,伸手一抓,便将羊肉抓在手上,哈哈大笑着绕着辕门又跑一圈。

赵行德这时也露出笑容,双手用力鼓掌。这左右开弓的骑射之技,就是他也自愧弗如。行军较技乃军士慑服蛮夷之道。阳春三月的阳光照着那一地的血泊,反射出瑰丽而奇异的光芒。在这一瞬间,满怀的心事似乎也轻松了不少。众军士见校尉过来了,愈加大声的喝起彩来。

许德泰望着在欢欣鼓舞的人群,远处,似乎正有一朵白云飘过来,停在赵行德的头上,幻化出龙虎之形。“许当家的,在看什么呢?”高伯龙一巴掌拍在肩头,吓得许德泰浑身一个哆嗦,回头瞪了他一眼,喃喃骂道:“吓死老子了!”随口应付过去,心头嘀咕不已:“云从龙,风从虎。难怪大小姐垂青于他,赵公子果是真命天子不成?”暗暗将赵行德的称呼从“赵先生”改成了“赵公子”。一边随高伯龙离去,一边回头有望了望赵行德头顶上的云气。这时候一丝风儿也没有,那云团竟然定定地停在赵行德头顶上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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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58 清歌绕飞梁-5

辽东汉儿与群胡杂处,人心比中原要浮动得多。当安禄山史思明起兵反唐时,民间便有地运之说,将来的天下之主必起自东北。后来中原板荡,契丹又兴,辽朝典籍记载太祖耶律阿保机曾于上京射了一条黑龙,这龙坠落在黄龙府的西边。辽东盛传这龙脉早晚应在真龙天子身上。韩昌起兵反辽,汉军中多有以“从龙之臣”自居的。

汉军帅府能够屹立辽东数十年而不散,兼取了夏宋两国之长。韩氏乃汉军的共主,但韩氏少主继位掌握大权,必先得诸大将的认可,但这上下名分定下来以后,规矩其实极严。早先韩凝霜对韩况党羽的清洗,这几十年来是常有的事。虽然限制了汉军自身的发展,但确实将多数三心二意之徒剔除了出去。

许德泰少时所学驳杂,投入汉军时慷慨激烈,要辅佐明主驱胡兴汉,建功立业。这几十年奔波战斗下来,虽然位居开州寨三当家,雄心却是一点点消磨了。韩凝霜的表现令汉军老臣颇为欣慰之余,昔年“从龙”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又冒了出来。而赵行德到辽东之后,收流民,编部伍,攻城略地,在许德泰眼中,怎么看都像是在积蓄实力,招揽英雄,以图大举。他原先暗暗带着提防,现在见韩凝霜和赵行德走得越来越近,竟是有了些乐见其成的念头。不过这一丝念头,却是藏在心底丝毫不敢表露出来。这些都不是人臣之道。

这也是立场不同,若是换了金昌泰等人,就绝不会认为赵行德有自立之心。夏国虽只占据关中巴蜀,与大宋分守中原。但军士看四方列国,都隐隐带着一股骄傲自豪之气,就如周朝人看四方蛮夷一般。夏国上至大臣,下至军士百姓,皆有自守之道。辽国的高官显爵又如何?权势大如韩昌,最后身死族灭,远不如护国府校尉的地位稳如泰山。夏国人生活更较领国百姓宽裕。有授田、职禄、爵禄和荫户上交的岁入,多数军士都有不小的进项。前阵子承影第八营发下几十贯不等的分润。承影营军士泰然自若,而原先贫苦的守备兵简直口水都流出来了。

就在辽阳城下的汉军营里,守备兵排成了五排,每排一百人,正在百夫长的口令下依次完成刷铳膛、装弹药、捣实、架铳、点火五个步骤。这种精铁所铸的火铳,在辽东又叫做手炮,以和铁桶炮相区别。故而这支火铳枪营又被汉军叫做手炮营。赵行德听说后只有苦笑而已。因为所用铁质稍嫌粗劣,所以试制时不得不将火铳的膛壁加厚了不少。这导致铳身要比宋国火铳重了许多,若按照赵行德先前所设想的改制成丈许长枪的话,因为前端太重,守备兵很难握持得住。后来只得将缩短了枪柄。为了利用这多出来的重量,还在枪刺下端加装了小斧头。守备兵里不少是伐木出身的,使斧头倒是驾轻就熟。

火铳营的敌前射击口令是最简单五个的,但整个操作的动作却又被细分成二十多个,赵行德的要求是每个百人队守备兵的动作必须一致,就好像队列操练一样,做不到的全队受罚。

刘志坚现在兼着第五守备营都督,伴随着他“一!”“二!”“三!”“四!”“五!”的声音,守备兵整齐而连贯的动作,居然带着一种熟极而流的美感。

“这么练兵,好是好看了,打仗中用吗?”高伯龙带着撇撇嘴道。就在前天,韩凝霜还特意要王玄素仿照夏国营地方法训练手炮营,弥补汉军弓箭手的不足。

“上过战场就知道了。”童云杰沉声道。他对赵行德已是由衷的佩服。现在他掌管着汉军火炮营,总是热心向同僚解释夏国营的各种举措的用意,赵行德和夏国营在汉军将领中由被怀疑到接受,童云杰出力不少。

“咱们的新兵少有见过血的。别看平常吼得厉害,真要上了阵仗,辽国骑兵铺天盖地冲过来,只怕胆子早就怂了。这手炮发射又极为麻烦,若是练得不细,只怕到时候根本没几个人能真正放响。这个练兵的办法看似笨拙,实际上却是十分稳妥啊。”

高伯龙脸上恍然大悟道:“确实如此,这法子好用。”他抬头看着不远处夏国营垒,叹道,“只可惜咱们汉军根基浅薄,若是有当年帅府的十余万精锐,只怕上京城也拿下来了。”

校尉的营帐中,弓箭、佩刀等物都挂在墙上,一盏油灯下面,赵行德盘腿坐在书案之前,正在看一封书信。陈东向他讨教如何利用屯垦流民编练乡兵。看到陈东要用贬谪的读书人担任军官的异想天开想法后,赵行德不禁有些哑然。赵行德皱了皱眉头,看信里的口气,陈少阳的决心很大,他断定用若非如此,海外又没有约束,所谓乡兵其实和叛逆无异。然而,宋国文武殊途,隔阂也极大。读书人不习拳脚刀枪,最多读过几本兵书,就算任命了军官,在营伍里也毫无威信。

“如此一来,”赵行德沉吟道,“这乡兵只能仿照火铳守备营的办法来练了。”他低头写了一段火铳营的练法,建议陈东,为了避免兵不堪战,除了用节操好的理学社士人做军官外,再选拔一批技艺优异的教头,平常负责教习技艺,却不管带兵。军官每天要早晚数次教习士兵道理,一则使其明大义,知廉耻,二则扬长避短,提升军官的威信。

至于陈东提出重以刑赏治理流民的想法,赵行德倒是十分赞同,只提醒他,刑赏之道贵在一致,万不能以为“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听凭各处流官私心自用,让士人站在刑赏之外。否则纲纪无存,这些流民迟早是要造反的,到那时就悔之晚矣。

因为军务繁忙,赵行德也无暇字斟句酌,复完信当即送了出去。这才站起身来,将横刀、弓箭都佩在身上,戴了铁盔,出营巡视。如今辽阳城外,弥漫着大战之前的气氛。金国的铁桶炮和抛石机也陆陆续续运来,摆开竟然有数千架之多,每当发射石弹的时候,城头竟真的仿佛下起了石头雨一样。汉军火炮营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但因为金辽大战在即,汉金之间的矛盾反而暂时压了下来,完颜乌雅忍甚至给韩凝霜送来一批军粮。

金国军队源源不断地从沈州开拔过来,在辽阳城下占据地势设立营寨,似乎打算以逸待劳地等待辽军前来会战。就在夏国营垒外面,披着铁甲的金兵不断地驱策战马演练着冲上矮墙,跨越壕沟,接战搏杀等等。到处都是人喧马嘶,烟尘蔽日,杀声震天的场面。

不多久,辽国援兵的前锋就到了辽阳的外围。金军统帅完颜辞不失派勇将娄室率军迎击,双方激战一场,辽国骑兵被打退。这一战挫了辽军的锐气。辽国大军十五万,居然屯于离辽阳城百里之外,逡巡不敢前进。东京留守萧素贤无奈之下再次派出信使向上京求援。

辽国皇帝耶律大石下旨公开斥责耶律铁哥,耶律铁哥上书谢罪,又称金军兵马众多,且野战厉害,援军兵力微薄,仓促进军只恐有失。耶律大石无奈之下,不得不亲自率领骑军十万,步军五万,号称四十万大军,御驾亲征辽阳。

耶律大石离开上京后,一些心怀不轨之徒立刻就蠢蠢欲动起来。在确信耶律大石已经离开过后,北院大王耶律章奴被拥戴为皇帝,叛乱者纠集上万军队围攻皇城。皇后萧塔不烟与后妃萧瑟瑟召集了宫帐卫士拼死守卫,得到皇后恩宠入宫随驾的童子营也登城助守。叛军围攻了一天一夜,都没能得手。就叛乱的第三天,原本应该在数百里之外的北征大军忽然回返,而且上京乱兵中有人给王师打开了城门。

耶律大石起事之初,号召恢复祖宗制度,与众契丹权贵共治天下,又答应将汉儿奴隶都分给各契丹部落。但当他即位以后,虽然重开契丹八部族大会,但他将不少契丹部族首领换成了自己的亲信,仍然牢牢把持住了权柄。原本分给部族的奴隶和财富,大部分都归族长左右,结果耶律大石将这些直接划到勇士的名下,而在兵籍的勇士直接受了百夫长、千夫长、直至北院枢密使的指挥,等于把各部落族长的权利给捋夺了大半。这两年来,虽然他的威望日隆,但暗地里的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的人也不少。

耶律大石虽然威权自重,但总不能将契丹贵族全都杀了。凭借着这次叛乱的机会,终于把大部分心怀不轨的上京贵族都给引了出来。一场血洗就此开始。仅仅皇族被诛杀的就有一百多家,其他牵连的家族更数不胜数。将一切都料理干净之后,耶律大石方才留下御前统领萧斡里剌镇守上京,自己亲自率领大军出征辽阳。

章58 清歌绕飞梁-6

耶律大石亲征的消息传出之后,辽军士气大振。自从去年十二月出兵以来,现时已是四月末。金辽两军在沈州、辽阳鏖战了将近半年,士卒皆已疲敝,又不耐酷暑,然而,此时谁也不敢轻言后退。耶律铁哥被严令戴罪立功,也开始和金兵互有攻守,步军凭借山势连营十余里,互为犄角,又有大队铁骑在营寨之间来回呼应。金兵竟是屡攻不下。辽金两边就此僵持下来。在金兵连日攻打下,辽阳城已经摇摇欲坠。然而,战事绵延数月,却一直还未攻克。眼看上京方面耶律大石亲征的援军就要到达,驻跸黄龙府的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终于忍耐不住,决定率领两万铁骑南下,与耶律大石会猎于辽阳城下。

辽阳城外金兵攻城更加猛烈。每一回扑城,金兵往往驱策签军万余为前驱,却将猛安谋克精锐夹杂其间,守城的辽军疏忽不得,只能万箭齐发,将礌石一股脑儿砸下城去,却实实在在不能杀死多少的女真兵。数月下来,城外的土地都被血染成了紫黑颜色。围攻辽阳初时,为防瘟疫肆虐,每回交锋之后,城头的辽军默契地没有杀伤金国的收尸队。到后来天气渐热,金兵居然将腐烂的人畜尸体投入城中,辽军便不再容忍金兵靠近收尸。金兵一旦靠近城墙,便是箭如雨下。

此时的辽阳城下,尸体已经堆积如山,烂得不成样子,就算有风的时候,也弥漫着难忍的恶臭。而辽阳城内的房舍则大部分被石弹炸毁,剩下的也多被拆掉以加固破损的城墙。幸而辽阳城中积储甚丰,十几万契丹族人明知城破则必死无疑,连健妇都登城守御,老弱则运送矢石,看守奴隶。而东京留守萧素贤本是渤海大氏王族嫡脉,耶律大石私下又许过他渤海复国之事,故而城内的渤海族人多能用命死战。金军所盼望的渤海大族起事无望,反而是兄弟会的内应趁着两军交战时候传递了消息,说城中工坊的汉奴预备起事,请城外的军队准备接应。

按理说城内的汉儿皆为奴隶,根本无法与外界联系,可恰好有个入了义勇兄弟会的汉儿,是渤海人的女婿,故而在户籍上被岳家隐瞒下来,还被编入了渤海人兵籍。赵行德颇为意外,核对暗号无误之后,还是将这个消息通报了金军方面。

现时辽阳城的格局,乃是韩昌当年规划的,各种工坊依照五行方位分布,有口诀云,东木,北水,南火,西金。东为甲乙之木,恰好辽阳以东多山林,城东遍布木匠作坊,加工各种木器。北为壬癸之水,辽阳城北临太子河,码头规模在辽东内地首屈一指,货物多由此转运外地。南为丙丁之火,城南多窑厂,烧*陶,夜晚火光冲天。西为庚辛之金,城西多铁铺作坊,铁制农具、各种铠甲兵器等皆在城西制造。世人皆称夏国剑为天下第一,而在中原有颇多上品兵刃谎称是夏国百炼钢所制,实则都是产自辽阳,因为钢铁色泽纯净,锋利耐用,普通人根本无法分辨。此次联络起事的汉儿工奴便多在城西打铁工坊。

当韩凝霜向赵行德介绍这辽阳的布局时,赵行德还曾感慨,这韩昌当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不但把各种工坊对应的资源物流安排得恰到好处,还暗合了五行方位属性,为汉军起事造势。以至于汉军起兵失败之后,辽国朝廷一直还因袭了辽阳城原先的规划,并未做丝毫改变。辽东也一直流传着辽阳乃辽东龙脉之首的说法,就连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也颇为在意。

辽国守军将西边三座城门中的显德门、大辽门已经完全堵死,只留下一座正西方位的大顺门,以供辽军铁骑出城冲击之用。汉军起事后,便是要抢占这座大顺门。韩凝霜和完颜辞不失打了个招呼,先引军埋伏在西城墙外。金兵对辽阳城原本是围三阙一的打法,西城墙攻打并不猛烈,得知了这个消息,完颜辞不失大喜。当即命完颜宗弼、完颜宗翰、完颜娄室率两万正兵调到辽阳城西。其他金兵仍是全力攻打东、南、北三面城墙,独留下这西面城墙不打,准备一旦城内有动静,则立刻大举攻城。

金兵宿营原有虚立营帐为疑兵的做法,从辽阳城头看去,一望无际皆是连绵的营帐,到了晚间则处处火把乱晃,分布不清虚实,故而这两万余兵马调动到城西,辽阳城中的辽兵也毫无察觉。不过,埋伏了数日,城内毫无动静,金军方面反倒有些暗暗生疑。围攻辽阳的金兵统共有十五万之多,但其中正兵亦只有八万多人。和辽国援军对峙的八万金军里面有五万多正兵。继续攻城的辽军七万多人,但正兵只有三万人,如今倒有三分之二都滞留在西城外无所作为。眼看完颜阿骨打就要赶到辽阳城下,似完颜宗翰这等猛将都欲早建功勋。若非韩凝霜和赵行德一力挽留,完颜辞不失也早将这支精锐转到其他方向去了。

“老赵,这兄弟会的内应,该不会是......”简骋透过帐篷的缝隙望出去,城墙上风平浪静,城内也没有传来别的声响。简骋忍住了没有说下去,旁边的虞文良便是那舍了家小通风报信的内应,闻言急了,颤声道:“诸位将军,城内的兄弟们都是提着脑袋干事,援兵可千万不能撤了。”

“你放心,”赵行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我们不会走的。”他转头看了看帐内的,这间不大的营帐里,密密麻麻挤了八个人。为了不致城头辽军起疑,白天大家都不得随意进出,到了夜里,才由后面送上来食物饮水。汉军大都集中在前面这片营帐里,而两万多金兵则在后面。韩凝霜已经和完颜辞不失讲好,若是辽阳城破,这城内的汉人则全部归汉军所有。

虞文良感激沉声道:“谢将军。”赵行德冲他点点头,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又朝外望去,城内依旧是毫无动静。

............

在辽阳西城墙后面,百步之内都是拆除出来的空地,堆积着礌石、滚木等物资。因为金兵有意围三阙一,故而这里辽兵也不若其他三面密集,帮助城上防守的契丹健妇和老弱,也多安排在其他三面。西城墙的兵力虽不若其他三面,东京留守萧素贤却并没有为此而放松警觉,就连普通的渤海人也不得靠近城墙百步之内。

离城墙百步之外便是铁匠工坊。城内的兵刃卷刃缺口的,铁甲甲片破损的,都在此修补,无法修补的则要回炉子重造。东京留守萧素贤不断征发城内的契丹人、渤海人登城助守,除了从甲械库里取出历年储藏的兵器之外,所需的铠甲兵器也都是此处工坊打造。

工坊之内,一片烟火缭绕中到处都是密集的“叮——叮——”的打铁声,偶尔传来一声“滋啦——”,烧得通红的铁器伸到水里带出一片蒸汽。因为天气炎热,打铁的工奴多精赤身体,仅有一块布条遮羞,烟尘和汗水让各人的面目都看得不甚清楚。

杨三儿和刘全偶尔交换一下眼神。虞文良生死未卜,也不知起事消息是否带到了外面。这十几日,从契丹人送来修补的兵器铠甲上看,外面的战事越来越激烈了。就在前日还有一枚石弹子砸中旁边的工坊棚子。看守的契丹军兵也越来越少。刘全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杨三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稍稍把头抬起一点,朝远处的霍安看去。霍安站在铁砧旁正奋力挥舞着锤头,汗水沾湿着头发搭在脸颊上,他也朝杨三儿看过来,点了点头,脚步挪了挪,脚镣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些工奴在打造兵刃的时候,竟是用脚镣和铁链子牢牢栓在地上的,左右能够挪动不过两步之距。

几个准备起事的领头之人,李仪、郭安、周旺、冯定眼神里都没半点犹豫。杨三儿再次看向刘全,两人都点了点头。刘全埋下头去,着意把炭火拨弄了一下,一柄正在打造的剑烧得红红的。一刻钟之后太阳就要落山,为防范夜间出事,契丹官府会把这些工奴都赶到离城墙更远的地方睡觉。

三四个契丹官人走到李三儿的面前,让他清点下今天打造好的兵刃,李三儿满面堆笑着向他禀报,竭力吸引着契丹官人的注意。就在两步距离之外,刘全忽然抽出正在炭火里烧着的铁剑,“嗤——”的一声插进了契丹人的后背,鲜血带着焦糊的味道,契丹官人还未及反应,铁剑抽出来,再度插进旁边一人的胸膛。剩下两个契丹官人转身拔出了弯刀,李三儿抄起铁锤,轮圆了砸向他们的脑袋,顿时就脑浆迸裂。

“动手!”随着一声暴喝!霍安都操起了大锤,不住手地“蹦”“蹦”“嘣——”连续砸在连着脚镣的铁链上,顿时有两三个铁环被砸得粉碎。契丹人不该让工奴自己打造这些铁链,霍安等人有意地在铁料里加了硫磺,虽然看似粗大结实,却有异常的脆性,只用重锤猛砸便能砸断。一时间,这里数十个工奴都得了自由,纷纷抓起手中兵刃,朝着相邻的工坊杀过去。

章58 清歌绕飞梁-8

跟随在韩凝霜身边的卫士皆是汉军中精锐,武艺精熟,铁甲护身,等闲流矢难伤。汉军将领和铁甲卫士冲在前面,后面的军卒自然人人奋勇。尽管城头矢石如雨,大家犹死战不退,城墙下面,一些人重新竖起了云梯,一些人推着攻城车开始冲撞城门,另一些人则弯弓搭箭瞄准城头射去。

完颜宗弼神色复杂地望着前面,暗道:“没想到汉军如此能战!”指挥金兵弓箭手在城下排列成箭阵,弯弓搭箭,朝着城头放箭掩护登城。这时金军将领也督促军卒冲了上来,完颜宗翰身穿三层铁甲,口里衔着镔铁刀,准备亲自爬云梯,大队的签军拥挤在城下,几十架云梯几乎同时搭在了城墙上,云梯一次次被推倒,掉落的尸体犹如下雨,金兵精锐仍然悍不畏死地朝上头仰攻。

童云杰挥舞着横刀,一脸焦急地大声道:“再打准点!”炮长们不敢争辩,拼命矫正着火炮的瞄准。然而,这时代火炮天生的缺陷,圆铁弹不像后世的炮弹那样稳定,势大力沉的炮弹大部分是落在城楼远处。

赵行德见状,沉着脸对童云杰道:“你指挥继续轰击城楼。”对刘志坚喝道:“我们靠近点再打!”刘志坚当即下令各炮长将已经填好的弹药点火放出,洗刷炮膛后,夏军火炮手立刻将随行的四门三寸炮挪出了阵地,架上马匹。赵行德亲自带领火炮手们朝着城墙前进。一直前进到离西城门还有百步远的地方,方才停下来,重新设置阵位,开始轰击城门。在这个距离上,火炮的准度提高了不止一倍,炮弹接二连三地落在城楼上,木石砖瓦四处飞溅,城楼上的契丹兵纷纷走避。四门三寸炮炮击,比原先城下金兵仰射的威势大了何止一倍。

“想不到,”完颜宗弼回头看,“夏国火炮居然这么厉害。”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用力将这些杂念屏除出脑海,吐气开声,双臂运劲,将弓臂拉得咯吱直响,瞄准了城头一个契丹军卒,“嗖”的一箭射出去,那契丹兵没料到斜刺里飞来一支毒箭,毫无防备地被射中面门,尸体伏在垛口里。完颜宗弼欣慰地呼了口气,再次开弓,他的双臂已经感到有些酸麻。

城头上的契丹军卒虽然被火炮和箭矢射得胆战心惊,但仍然将礌石、滚木、滚沸的金汁不断地丢掷下来,有时甚至泼下火油点燃。西城楼下面几乎烧成一片火海,大队汉军簇拥在西城楼外面,犹死战不退,有的在爬云梯,有的推着攻城车,有的用镐头挖掘城基,有的躲在城门洞里,等待着城门大开,还有的满地乱滚企图熄灭身上的火焰。一队人顶盾牌朝着城头射箭。

“开呀!”高伯龙紧紧盯着那两扇城门,仿佛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快开城门!”有汉军拼命拍着城门,大声吼着。“开城门,开城门!”

韩凝霜她咬着牙看着每分每刻都有汉军精锐不断倒下,白色的衣甲染上点点血迹。一队汉军推着攻城车在城楼下停留了不到一炷香功夫,攻城车的战堋就被擂石砸塌,军卒也被射倒了大半。契丹军兵知道攻城车的厉害,箭矢纷纷朝着这边下来周围的汉军都不敢靠近。

韩凝霜看见这一幕,转头对王绩道:“去撞城门!”王绩等卫士顶着大盾簇拥在她的周围,此时他们站在离城墙不到三十步的地方,箭矢乱飞,甚至有炮弹从城墙上轰击出来的砖石飞溅。王绩一愣,耳畔火炮声声轰鸣,他大声道:“我等要保护元帅,不可擅离!”韩凝霜柳眉微竖,没有说话,将长剑收回剑鞘,快步朝着攻城车走去,这城楼前的方寸之地,不时有流矢在她左右掠过,地上满是死尸,她也全然不顾。

残存的汉军都躲在攻城车后面,张勇探头探脑地朝着城头看去,想等到炮火将契丹弓手驱散后再推动攻城车靠近城墙。这时,身旁传来一声厉喝:“大家加把劲儿,一起撞城!”张勇心头一惊回头看去。韩凝霜的脸已经熏黑了,但仍然立刻被众军卒认了出来,只见她双手握在推动攻城车的把手上,咬牙道:“城门不打开,我们就把它撞开!”

“是!”张勇等军卒莫敢不遵,这时王绩等卫士也奔了过来,韩凝霜已经有行动,他们也不敢怠慢,有的一起推动攻城车,有的举起盾牌为元帅遮挡着箭矢。大家齐心协力,冒着矢石将攻城车推到城门洞下面,隔着城门也听到里面剧烈的厮杀声。

“一!”“二!”“三!”韩凝霜大声道,亲自推动攻城槌。

“一!二!三!”众汉军士卒齐声响应,巨大的木柱被高高地向后荡了起来,又在军卒的助推和巨大的惯性下,猛烈的撞击在城门上,发出巨大的轰响,城门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但只开了一条小缝隙。

赵行德见到此景,大声喝道:“再靠近点,我们直接轰城门!”他朝着旁边的汉军盾牌手挥手道:“跟着我们,掩护我们!”这队汉军盾牌手虽然不识得赵行德,却仍然听命奔到近前,举起盾牌在四面护住火炮手。

“遵命!”刘志坚沉声道,指挥夏国炮手再度推动三寸炮,朝着城门移去,沿途的箭矢越来越多,但大家浑然不顾,齐心推着火炮一步一步朝着城门走去。到这近前已经不需要瞄准,炮长们沉着脸拼命地快速给火炮装填弹药,赵行德弓着腰跑到城门洞下面,耳畔都是箭矢和碎石的响声,乒乒乓乓敲打着城墙、地面,如果“噗噗”的声音,便是射中了人。

“快退后,你们退后!”他在后面冲着韩凝霜大声道。“谁敢言退!”韩凝霜唰的抽出佩剑,一脸怒容回过头来,见是赵行德,方才没有喝骂,赵行德冲她点了点头,回头指了指已经架好的四门三寸炮,又冒着矢石跑了回去。韩凝霜眼神微动,回头大声喝道:“退到旁边去!”众汉军军卒闻命,立刻朝着城墙两边跑去,这些人都有些常识,只躲在城墙根底下,辽军若不探出身来便射不着。幸而在不远处十门四寸火炮的循环轰击下,城头的辽军也么有多少空隙来准备金汁火油这些。但若是一盆金汁火油浇下,便大家报销见阎王。战场上面,就讲一个运气。

“开炮!”赵行德大声喝道,四门三寸炮已经直接由他来指挥,炮长们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药引子。周围的汉军盾牌手,不远处的高伯龙带着汉军铁甲兵,完颜宗翰带着的金兵精锐都看着这一幕,心悬了起来。

城门内,集群的辽军的骑兵正朝着挤在内侧城门洞口的奴隶们挥刀乱砍,铁蹄踏过石板路,发出响亮的声音,刀光之下,血花四溅,没有战斗经验的奴隶毫无还手之力,只顽强地簇拥在城门洞口,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着辽国骑兵的前进。

“砰!”“砰!砰!”炮弹砸在城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但仍旧无法将铁木所制的厚重城门打碎,只震得它不住的颤动,城门洞里的灰土不断落下。

“快打开城门!”“开城门!”奴隶们拥挤在城门洞里,拼命地搬开辽军推在城门后面的沙石。外间辽军不断地砍杀着奴隶,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用人命来堆积。与此同时,数人站城门杠下面,奋力抬起,恰在此时,不远处十几支箭仿佛长了眼睛一样,噗噗射入了这几人的后心,有的顿时倒地,有的竟然生生被钉死在城门上。一队下马的契丹神箭手,正朝着城门杠下面开弓放箭。

“再上!”周旺目中喷火,“左右是个死,跟我上!”四个奴隶跟着他爬到城门杠下面,大家七手八脚将尚且温热的尸体移到一旁,到了这个时候,死亡反而不能令人恐惧了。周旺看了看左右,低声道:“听我招呼,一、二、三,起!”五人一起并力站起来,肩头齐齐扛着那粗大的门杠,都是一沉。这城门杠乃是粗大的铁木所制,极为沉重,只轻轻往上抬了一抬,并未脱出插口。这时远处箭矢又射来,“噗噗”几声,两三人先后中间。周旺的肩头也中了一箭,他望着远处正在弯弓搭箭的契丹拱手,咬牙沉声道:“再来,一二三起!”

也是天幸,这五人都没有受致命伤,一起用力,顿时将那门杠托起,奋力一抛,只听咣当一声,门杠的一头掉落在地上,众人忙不迭扑倒在地,这时契丹人的箭矢已经射倒,一个奴隶躲避不及,连中几箭,眼看不活了。

“打开城门!”“打开城门!”周旺双眼血红,他大腿上中了一箭,倒在地上,仍大声喝道。好几个奴隶刚刚要站起来开城门,又被箭矢射倒。契丹弓手眼见不妙,顾不得双臂疲劳,箭矢如连珠般倾泻在这城门洞里,凡是站立的奴隶都被尽数射倒。远处,骑兵再度集中起来,统兵军官脸色阴沉,准备发起最后的冲刺,一举把这些作乱的奴隶打垮。

章58 清歌绕飞梁-9

“砰!砰!”两响,炮弹再度砸了城门上,这一回恰打在城门边缘,巨大的冲击力,立时推动城门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就这么个角度,已经露出一条空隙,赵行德看到了城门内侧仿佛修罗地狱一般的屠场,到处倒伏着赤身裸体的奴隶尸体,远处,一群契丹骑兵正在冲锋,奴隶们似乎只有束手就戮的份儿。

周旺脖子上的青筋似乎要迸出来,他拖着条伤腿爬近城门,回头大声喝道:“推开城门!”面对大群的契丹骑兵,唯一的生路是打开城门。周旺指着那城门的缝隙,大声喝道:“到外面去推开城门!”他的话音未落,“砰”“砰!砰!”数声巨响,几枚炮弹再次砸在城门上。炮弹巨大冲力仿佛巨手粗暴地抓住城门向两边一掀,一阵摇动之后,伴随着城外的汉军并力推动,城门才彻底敞开了。

“再瞄准些!”赵行德喝道,一门火炮“轰”的发出炮弹,径直穿过了城门洞,带着呼啸的风声飞过了远处契丹骑兵的头顶,一名骑兵正好在炮弹的轨迹上,被炮弹擦着一下,脖颈被完全折断,整个连头盔带头颅都被扯落了下来。附近好几匹马都受惊得嘶鸣起来。领头的契丹骑兵军官见城门大开,脸色惊慌,不顾部属尚未集结完毕,抽出弯刀,大喝道:“冲过去,堵住城门!”

数百契丹骑兵,抽出弯刀,挺起长矛,催动战马朝着城门洞冲杀过去。这时,完颜宗翰也看出便宜,拍了拍战马的脖子,抽出长刀,大喝道:“冲进去,杀光契丹人!”数千金国骑兵早在城门附近严阵以待,齐声呼啸,奋力催马要冲进城去。两支骑兵如同两股相向而铁锤,就要碰在一起。身处中间的奴隶有的还不知身在危险之中,有的不知所措脸色煞白。

周旺、冯定、郭安等为首之人灵台尚存清明,均大声喊道:“快躲开,朝两边躲开!”众工奴这才纷纷朝两边跑去,周旺腿上中箭,无法走动,只得爬向城门后面,拼命将身体贴近城墙。

他刚刚躲好,金兵已经后发先至,一队铁骑冲进了城门,这时有一架攻城车的残骸还堵在城门洞中间,这群金兵竟然丝毫也不减慢马速,操控着战马从攻城车一侧通过,竟是贴着城墙冲了过去。狂奔的战马几乎和周旺擦身而过,饶是他早已豁出性命,此刻也冒出了冷汗。接踵而至的金国骑兵竟是连绵不断。

这时辽军骑兵也已冲到,两支骑兵便堵在距离城门口不远盘旋厮杀起来。躲闪不及的奴隶,受伤倒地无法离开的奴隶,尽数被战马冲撞践踏而过,连尸体一起都很快被踏成血肉模糊的样子。

大顺门内外的汉军齐声高呼“城破了!城破了!”城头的辽军见金兵已经冲进城里,不由得心惊胆战,檑木、滚石、箭矢顿时稀疏起来。攻城的金兵却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下,适才金兵战斗得极为艰难也无法在城头立足,此刻竟然同时在各处攻上了城墙。身着重甲的铁浮图将云梯周围团团护住,挥舞着锋利的长刀,已经胆寒的契丹军兵靠近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登城的金兵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大队的金兵开始从四面涌入辽阳,辽兵顽强地节节抵抗,就连契丹健妇和老弱也拿起兵刃和金兵搏斗,然而无济于事,金兵踏着辽人的尸体步步向前。东京留守萧素贤纠集了两千余精锐从东城门一直留守府。辽阳四面都冒起了浓烟,喊杀声处处可闻。留守府旁边是辽阳的府库,契丹守将眼看城破,点燃了积储的粮草。淋了火油的粮食燃烧极快,哔哔啵啵地迅速吞没着临近的房舍,熊熊的烈焰和烟尘腾空达数丈之高。

萧素贤站在留守府城头,右手握着沾满鲜血的佩剑,他脸色苍白,喃喃道:“陛下以辽阳托付于我,我却有愧于陛下。”他环顾左右,皆是跟随已久的心腹部属,脸色一凛,沉声道:“辽阳死守数月,渤海人出力不少,今日我自以死相报,不负陛下。我族复国之望渺茫,势弱人少,不得不侍奉强邻,你等可自降女真金朝,保全辽东的族人。”说完将宝剑在脖颈里一抹,鲜血四溅,气绝伏地而亡。

萧素贤已死,城内的渤海军民在各将率领下,先后放弃了战斗。唯独契丹将领和百姓抵死不降,依托着各处街坊地抵抗金兵,零星的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才渐渐结束。城中原有十五六万契丹人,金兵清点俘获,只得到四万余契丹俘虏,尽是老弱妇孺。渤海人因帮着契丹人守城,壮者被尽数充为签军,弱者被卖为奴隶,金军还乱杀了好几个渤海族的将军。因为汉儿起事献城有功,韩凝霜又和金军有约在先,完颜阿骨打将辽阳城内尚存的近十万汉儿全都发给汉军处置。唯有一条,要汉军自将其中强壮者编为签军,协助金国作战。

城西起事的五千余奴隶,经过一番厮杀,只活下来两千不到,还有数十名负伤的,夏国营都尽数收治。韩凝霜原打算将幸存的铁匠尽数编入汉军,然而这些人多是兄弟会的内应,只愿归属赵行德麾下,她也做个顺水人情,让赵行德来照管他们。汉军接受了城中近十万百姓,也忙着将其中的强壮者编入营伍,弱小者分别送回后方。

辽军和金兵都围绕着沈州和辽阳鏖战,汉军所占据的苏州、开州、宁州、复州、正州、恒州、镇海府等地,居然整个冬天都没受到大的骚扰。五月间割了小麦,趁势抢种下大豆和高粱。各处新迁移的汉民,难得有了个喘息的机会。对太白山鸭绿江沿岸的夏国营屯垦地来说,虽然大部分的进项已经是伐木、烧炭和炼铁,但百姓们收了第一茬庄稼,心头总是安定了许多。新开垦的荒地产量并不高,地广人稀,一年两熟也仅够果腹。然而,这里土质肥沃,有经验的庄稼把式已经预见到,第二三四年恐怕就能达到熟地的产量。若是不怎么施肥的话,再种两年这地就贫了,需要换地再种。因为战乱的关系,夏国营在这点上倒放弃了国内的休耕制度。

刚刚解冻通航,李四海便带着战船在鸭绿江上巡行了两个来回,沿岸的夏国营屯垦点的兵民都欢呼雀跃。这火炮战船的威力在辽东兵民里被传得神乎其神,因为冬天河流封冻,战船无法援应,分散在鸭绿江太白山过冬的屯垦兵民都是提心吊胆,也颇有几处寨子遭到了野人部落的偷袭。开春后,金昌泰就忙着调派军队报复。因为木炭、貂皮等生意,大多数女真部落首领和东木行搭上关系,在这上面十分配合,大家和夏国营联手铲平了几个强盗部落。

辽阳攻克之后一天,完颜阿骨打率两万铁骑赶到,他大喜过望,重重奖赏了攻城有功的各将。众金国将领战意更加高昂。十五万辽军还驻扎不到百里的地方,为金兵攻克辽阳的气势所慑,耶律铁哥只能紧守营寨不出,等着辽国皇帝耶律大石率援军前来。金军方面上至皇帝,下至普通金兵,此时人人用命,只待一举击破辽军,彻底奠定胜局。

在出征前,赵行德禀明韩凝霜,夏国营收敛了在城内找到的起事工奴的尸体,在辽阳城东的山上合葬一座大墓,所有战死者皆勒石铭记。这些汉儿工奴的眷属万余人,韩凝霜顺水推舟全部交给赵行德安排,赵行德也毫不客气地收了下来。此役中为夺取西城门而战死的奴隶,尚存有家室的,皆按照守备营战殁之利抚恤。立碑那日,千余军士及守备兵,幸存的两千余汉儿工奴,在城东举行殡葬仪式。

“薤上露,何易晞。”夏国军士和守备兵低声唱起葬歌,声音带着沉痛之情。“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歌声一唱再叹,闻听这歌声,数千死者亲眷都失声痛哭起来。赵行德、韩凝霜等在场的将领脸色肃穆。风声萧萧吹动树叶,仿佛在同声呜咽。

“死者脸上的‘奴’字,可都去掉了吧?”赵行德沉声问道。

“都去了,”周旺脸色黯然,“小的带兄弟们谢过大人。”他虎目蕴泪,撑着一条木棍,勉强挺直了身体,他右腿的伤还很重。西城门内一战,带头起事的十一人,连大师兄李三儿在内,战死了七人,冯定、郭安、周旺和霍安留得性命,而霍安现在还在高烧昏迷当中。故而周旺不顾郎中劝阻,一定要来参加兄弟们的葬礼。

连周旺在内,共有四百余名起事的工奴坚持要从军,连那重伤的霍安再醒来的片刻,也叫道:“请将军收下我等。”赵行德无法,只得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这些人都是经历过血战的种子,他不愿浪费来不教而战,让周旺等人先退回开州。嘱咐金昌泰另选六百守备兵,和这些起事工奴混编成两个守备营,一起接受火铳营的训练。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歌声由凄切转为追思,“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蹰。”渐渐地,幸存的起义者和家眷们一起低声唱了起来,歌声渐渐升高,似乎送着死者的魂魄升上了天空。远处的山涧里,传来几声白鹤的清鸣。

章59 欢娱未终朝-1

显州医巫闾山,层峦叠嶂之间道路隐现。道路两旁皆奇峰怪石,满眼苍翠,鸟雀不时惊飞。向来人迹罕至的山路上,大军缓缓而行,前锋是拐子马轻骑远远撒出去二十余里,中间数万骑精锐,皆是一人三马。汉军营赶车拖动着沉重的火炮。后卫带着各种辎重车辆逶迤不绝。

道路旁的一处平缓的山丘上,插起一面大旗,旗上图案如一钩弯月上托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这是契丹皇帝的象征。契丹人自称天神族裔,对天地日月的崇拜极为虔诚,居则向东,望日而拜。皇宫有日月殿,皇族耶律氏和后族萧氏如同日月一般治理着国家。这面日月旗下,辽国皇帝耶律大石倚马而立。因为是行军途中,耶律大石只穿着软甲,外罩契丹长袍,中间以宽革带束紧,腰上挂着一柄普通的铁剑。耶律大石所用的弓箭刀剑,皆取自上京的武库,和普通契丹将官所用无二,但他用过之后便便铭刻上日月徽记,用来赏赐给有功的将领。

数百宫帐卫士身披铁甲,各持刀枪环绕在四周警戒。不时经过的辽国军队,军兵望着那面日月旗,都流露出崇敬之色,若不是军纪森严,只怕早有人停下来叩拜。几名近卫将领各自挽着马,拱卫在皇帝身边。耶律铁哥刚刚送来了急报,也不知是喜是忧。众将知辽阳一战事关重大,都脸色凝重的望着陛下。

展开军报,入目便是辽阳失陷的噩耗。绕是他城府深如海,脸上也不禁色变。耶律大石强自压住了胸中波澜,接着往下看去,却是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率两万铁骑赶到辽阳,正督促众军攻打耶律铁哥营垒的消息。思索片刻,耶律大石方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目中闪过一丝厉色。他一边将军报交给麾下大将传看,一边亲手写了一份谕旨交给御前信使,命他急速出发。

辽国众将看过军报之后,各自都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开口说话,都等着陛下决断。

“传谕,前军都统萧乙薛,带着朕的旗帜,加快行进,驰援北征大营,”耶律大石面沉似水,任谁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再传谕众军,此次御驾亲征,不大破女真贼军,犁庭扫穴,诛除鼠辈,朕绝不收兵!”他的语调颇为平淡,却带着一股强烈的信心,似乎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这道谕旨在由各将传谕下去的时候,自然会用上最慷慨激昂不过的语气。

“是!”众将齐声应命,心头都不禁涌上了一丝奇异的感觉。陛下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适才不过简单下了两道军令,却已经将辽阳陷落对众将心中造成的影响彻底驱除,却而代之的是一股凛然战意。

此次北征的庙算军机,除了仅有的几人之外,诸将都不得与闻,更不知陛下的信心决心从何而来。未到最后一刻,耶律大石也不会做不必要的解释。辽国大军不断从山丘下方的山道上通过,路过的军兵望见那面巨大的日月大旗,有的相互示意,有的脸现激动之色。想必这一战过后,这次路遇皇帝陛下的经历,会成为很多人终身的骄傲和谈资。虽然被众将所环绕簇拥,皇帝陛下如鹤立鸡群一般显眼。他稳稳地站在高丘之上,一手执着马鞭,脸色凝重,若有所思的望着北方的层峦叠嶂。一片流云似乎正越过高高的山峰,缓缓地,却是不可阻挡,云朵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却是一片笼罩了好几座山的暗影,正风一般地向东移动。

辽皇的信使乃选拔宫帐军中最忠心的勇士担任,一名信使有百骑护卫,每骑皆配有三匹战马,一日一夜能疾驰三百里。此次皇帝御驾出征,除了主力驰援辽阳之外,还有大将萧查剌阿和驸马萧塔赤所率领的七万骑兵自上京沿着潢河进军,直扑已在金国大军身后的沈州。信使沿着道路一直向北驱驰,五天后便已经发现了这支骑兵的踪迹,但因为他们行军速度极快,信使追赶了两天才赶上了大队人马,将耶律大石的圣旨交给东北面行营都统萧查剌阿。

萧查剌阿看完圣旨,信使躬身问道:“元帅,陛下问,萧副都统到什么地方了?”萧副都统即为塔赤·蔑尔勃,当初他斩获废帝耶律延禧的首级,耶律大石便将唯一的女儿普速完许了他。因为辽国世代的规矩,耶律氏和萧氏相互通婚,于是耶律大石便赐他姓萧。塔赤的部属仍以蔑尔勃部族骑兵为主,一些将领也改姓了萧氏。自从耶律大石登基以来,大力提拔辽军中勇将悍卒,先后赐予多人列入了耶律氏、萧氏的族谱。他让塔赤·蔑尔勃改姓萧氏这一举动,在众人眼中也属平常。

萧查剌阿笑道:“请转告陛下,萧副都统率三万精骑,已经绕过了沈州。正按照晋王殿下的指点,大举北上,涤荡女真叛贼的巢穴。”信使离去后,萧查剌阿展开行军的地图。在这张地图上,密密麻麻地写满各种各样的标注,金国境内何处险要,何处驻兵若干,何处囤积粮草多少,何处放养马匹,甚至各部留守将领勇怯贤愚,都一清二楚。韩大先生,也就是晋王耶律况久居金国,又得完颜部落诸权贵的信任。因此,但凡女真族聚居、屯粮、养马之所,他都了如指掌。此番萧塔赤率骑兵趁虚而入,在金国大军的背后大肆烧杀抢掠,残破女真故地,便如同按图索骥,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自从萧塔赤率三万骑兵加快前进后,每天派信使回报军情。绕过沈州之后,即分散成了数千骑左右规模,萧塔赤自己所率领的五千骑宫帐军居中策应各部,十余支骑兵展开了一路北上,沿途遇到女真族城镇村寨,若是坚固难下的,便毁掉庄稼后绕过去,但凡有防备不够周密的,便顺手烧杀抢掠成一片白地。女真部落的规矩,出征的猛安要留一谋克守护部落,出征的谋克也要留下十人队守营。然而,留守后方的金兵无法阻挡这数万辽国骑兵前进。女真各部都叫苦不迭,唯有向黄龙府、会宁府求援。

三万辽国骑兵多来自是蔑尔勃部族骑兵,往往一人三马,甚至四五匹马,行军速度极快。完颜吴乞买所接到辽军骑兵的位置,隔了一天便大不相同。为了和辽军决战,完颜阿骨打已经把两万精锐骑兵带了出去,留守的完颜吴乞买手中也不过只有数千骑而已。完颜吴乞买不但没有足够的兵力堵截辽军,反而将留守的谋克收缩起来防守黄龙府和会宁府。

自从耶律阿保机东征以来,女真族在辽国治下数百年,被契丹人欺压的记忆早已深入骨髓。完颜阿骨打正是利用了对辽国的积压已久的愤恨,统一生女真各部,起兵反辽。然而,当辽兵长驱直入防守空虚的女真故地,四处烧杀抢掠时,还未淡忘的恐惧又涌上了各部女真族人的脑海。无力抗拒的部落只能分散逃入山中躲藏避祸,如今到处都人心惶惶,只盼着辽阳城下能早日击败辽军,完颜阿骨打大军返回,让这些深入女真境内的辽狗全军覆没。然而,也有些强悍的部落,即便是本部猛安谋克都已出征的情形下,仍然倚仗险要的地势和留守的勇士抵抗辽军。

在正州地界,一支辽兵围住了温罕部的营寨。温罕部在女真诸部中一向以勇猛著称,本部两猛安兵马已随皇帝南征,留下看守营寨的仅有两谋克,胜兵男丁不过千人。留守的谋克温罕阿海最为敬佩便是皇帝完颜阿骨打,闻听辽兵来攻,当即率众登上城寨,准备死守到底。

“战!”温罕阿海奋力吼道,向着寨子外举起铁刀。他的脸被短刀划得鲜血淋漓,这是对天约定,与敌人决一死战,绝不后退的誓言。

“战!”“战!”“战!”“战!”留守的谋克战士同样满脸血迹,奋力齐声高喊。就连部落里的妇女,能够开弓的都拿着弓箭上了寨墙,剩下的老弱和孩子聚集在谷仓里面,万一敌军攻破寨墙,就退守谷仓,反正温罕部的人绝不愿降。

萧塔赤手持马鞭,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温罕部的营寨。他的嘴唇上留了胡须,让人分辨不出他实际上不到二十岁。除了数以万计的蔑尔勃战士效忠于他之外,辽国皇帝的驸马身份,也给了他无限的荣耀。权势和地位,能让人很快堕落,也能让人很快成熟。现在的萧塔赤,已经完全不是那个刚刚走出草原的十五岁少年了。

虽然温罕战士很勇猛,可惜寨墙太过单薄了。刚才的劝降换来敌人的的拒绝。塔赤蓝色的眼珠里既没有丝毫的沮丧,也没有丝毫怜悯,只是像冰一样寒冷。就像祖父曾经说过的那样,打仗要像狼群一样耐心,晚上要和猫头鹰一样守夜,但在敌人弱小的时候,又要像大雕从天上那样出其不意地扑向敌人,不给他们留下一条生路。萧塔赤越是长大,海都汗脱斡勒·蔑尔勃说过的每一句话,就越发清晰的印在他脑海里,比祖父在世的时候,还要深刻的多。

章59 欢娱未终朝-2

对面震天的鼓声和吼叫,没有让萧塔赤的心绪丝毫波动,他举起左手,指向寨墙。跟在后面的蔑尔勃骑兵向两边分开,马匹驮载的十几门轻火炮被推了出来。虽然威力远远不如夏国的三寸炮和四寸炮,但对付这种单薄的木栅寨墙,足够了。

火炮的轰鸣响彻了山谷,温罕部的简陋的木栅寨墙很快就被轰开。五千多骑兵,倒有三千多在外面警戒,两千骑如潮水一般冲进了寨子。金兵来不及撤退,只得依靠着寨墙且战且退。箭矢横飞,刀光剑影,女真人拼命地抵抗着,温罕阿海嘴里咬着辫子,手持着一柄长刀背靠着寨墙,他还没来得及退入谷仓,便被破寨而入的辽兵给围住了。一部分辽军跳下战马和女真族战士拼杀,另一部分则驱赶战马在寨子里疾驰,不断将那些没有多少抵抗之力的副兵和老弱砍倒,还有一些伸手甩出套索,将惊慌逃跑的妇女套住。

还在抵抗的战士越来越少,到处都是惊慌逃窜的族人。温罕阿海双目赤红,一把长刀挥舞得仿佛疯虎一般。“杀!”他虎吼一声,一刀将辽兵的小盾牌劈成了两半,赶上一步,削了他的脑袋。温罕阿海身形雄伟,比一般地辽兵要高大不少,这样地搏命,到让辽兵都不敢靠近,只四五个人远远地围住了他。首领如此勇猛,激励得旁边的女真族人都咬牙狠斗。女真人身形比普通辽人高大,更比草原上的蔑尔勃人高出一头。和女真人相比,近身搏斗并非蔑尔勃人所长,不少辽兵倒在了刀光之下。

萧塔赤见状,皱起眉头,取出弓箭,弯弓搭箭,趁着温罕阿海背对着自己的时候,一箭放出,那箭矢破风而去。温罕阿海心头涌起一阵警觉,刚刚弓身避让,只觉肩头似乎被重击了一下,箭矢射入了的右肩膀。“谋克大人,”周围的女真族人都是大惊,顾不得和当面辽兵,护在温罕阿海的周围,保护他且战且退。

萧塔赤面无表情地放好弓箭,他既没有背后偷袭的羞愧,也没有射中敌人的喜悦。这人虽然勇猛,可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猎物而已。草原部落放牧之余,以游猎为生,射箭的好手比比皆是。周围的辽兵纷纷效法,在远处施放冷箭。凭借着兵力远远超过女真人,几轮箭雨过后,温罕部营寨各处的抵抗也接近尾声。

残存的战士退入了谷仓。自从学会农耕以来,温罕部落便将谷仓建筑在寨子里最为险要的地方,三面都是绝壁,只一面砌成厚厚的石墙。修筑的过程中,还得到过汉人的指点。这谷仓虽然狭窄,却极为坚固,每年冬季都要加厚寨墙。

辽军架起火炮轰击了一阵,除了将寨墙崩出一些白点之外,却是不能将其击毁。通向谷仓的道路狭窄,辽军一靠近,上边毒箭乱射。尝试了几次后,萧塔赤果断地下令停止了攻打。

虽然女真人事先将粮食搬入谷仓,但是各家各处总有散落了些。辽军细细地搜索粮食过后,又将营寨中俘获的女真人集中在一起,男丁全部都杀掉,女人则分给了各个小队,拉到谷仓前面,一边百般凌辱,一边大骂挑衅,试图激怒女真人出战。

耳听得外面辽人放肆的笑声,温罕阿海牙齿咬得直响,肩头伤处次次凝结,又次次崩开,鲜血浸透了裹伤的布条。蔑尔勃人的箭头也是染了毒的,萧塔赤也不例外。温罕阿海伤处周围一大块肉都不得不用匕首剜掉,后肩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血洞。残存的数百温罕部战士大都面带着悲愤之色,却大多数低着头。若失却谷仓的险要,冲出去只能被辽军屠杀,不但如此,躲避在谷仓里的数千老弱孩童都要遭到毒手。有个副兵的妻子被辽兵带出来的时候,他忍受不住冲了出去,头颅挑在辽人竖起的枪尖上。

“阿骨打皇帝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温罕阿海双眼赤红,仿佛要喷出火焰。辽人的杀戮,勾起了久远的回忆,是完颜阿骨打终结了这一切。温罕阿海相信,如果阿骨打打败了辽狗皇帝,一定会回师扫除这些残暴的辽狗。

“有这些辽狗在背后捣乱,阿骨打皇帝能打胜仗吗?”一个族人迟疑着道。

“当然能,”温罕阿海皱了皱眉,厉声道,“辽狗什么时候没有捣乱了。”说话间牵动了伤处,痛得他吸了口气,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望着周围那些恐惧而苍白的面孔,温罕阿海强忍着伤处疼痛,分析道:“女真族再也不像从前那般任凭他们欺压的,这些辽兵像疯狗一样四处乱咬,但却动摇不了大金国的根基。大勃极烈率兵守着黄龙府,国相勃极烈守着会宁府。这两处重镇都地处我女真腹地,城池坚固,守军也不弱。这些辽狗仓促而来,很难攻克下来的。”

谷仓里,不但几千女真人躲在里面避难,牛羊马这些家畜也尽可能的赶了进来,狭窄的空间里十分拥挤,弥漫着臭烘烘的味道。外面族人的呻吟和惨叫声不绝于耳,谷仓里躲避的军兵不寒而栗,大部分人眼中都有了恐惧的神色,紧紧围拢在温罕阿海的旁边,听他言语慰藉,仿佛冬天里向着火炉烤火一般。

温罕阿海眼中似乎放射着炽热的光芒:“完颜蒲家奴极烈统兵镇守着沈州,保护着粮道和大军的后路,阿骨打皇帝可以凭借辽阳城,安心与辽狗皇帝决一死战。攻打会宁府、黄龙府的时候,女真比现在弱小十倍,可阿骨打皇帝还是打败了辽狗,现在也一定能行。”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只要等到陛下得胜的大军回来,就能把这些辽狗全部杀掉。”众人听着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从前女真人连一座城也没有,尚且不惧怕辽狗,如今更加不怕。大家心里这么想着,也就渐渐不那么恐惧了。

辽兵在攻破的营寨里休息了一宿,次日天色微明时分,便继续向北进军。辽军不能在一地停留两夜,一是为了避免被金兵缠住,而是为了换个地方打草谷。临走的时候,辽兵杀掉了所有的俘虏,点燃了所有的房舍,火焰在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肉香和焦糊味儿。经过这次浩劫,女真温罕部元气大伤。

因为补给不够,虽然有晋王指点了女真诸部的虚实,并派出了汉军向导,但若是每个部落都像温罕部这么决绝地顽抗,仅凭辽军所携带的粮草,还是不足以坚持这么久。但是并非每个辽东部落都像女真温罕部这么坚韧顽抗。辽国骑兵最大限度分散在方圆数百里的广阔地方,就是为了方便打草谷。

辽皇耶律大石援军抵达辽阳,吸引了金军上下的注意力。辽国骑兵袭扰金国腹地的消息暂时还没有传来,金兵各部都厉兵秣马,准备一举击破辽兵主力。汉军帅府挑选了一万壮丁,又从苏州关南调来军官整顿训练,在辽阳的汉军扩充到了一万两千人。一场大战迫在眉睫,这段时日,韩凝霜一直都忙着督促各营整训士卒。

“金国用兵,每次打仗,都让别族签军冲在前面,白白为女真人作战牺牲。这签军之制危害最烈,兵法曰,不教而战,谓之诛也。”赵行德望着完颜宗弼的背影,皱着眉头对韩凝霜道,“狼子野心,少有纵容,反而得寸进尺。”

这些日子以来,这金国皇子总找些由头来汉营巡视,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从攻克辽阳以来,女真权贵都志得意满,也隐隐透出了在击破辽兵之后,将汉军各部纳入到金国猛安谋克治下的意思。赵行德对征签军助金攻辽的事情极为不满,但形势比人强,若非如此,金国也不可能把十万辽阳汉儿也不可能交还给汉军。

校场上,一队队新征发的壮丁手持着长矛,在军士的监督联系结阵、前进、后退等。这是按照夏国团练军的操练来训练,仓促之下,也只能如此。军士们手持着短棍,疾言厉色地教导,仍是不断地有壮丁犯错。而在金国营那边,为了和辽军决战,金军自己征发了近十万渤海人和汉儿签军。这些签军则根本没有训练,平常在各猛安谋克的监督下充作民夫,搬运辎重,修整营寨,临到上阵才发下少量兵器战具,由女真兵像驱赶羊群一样赶上战场送死。

金国皇帝帐里,完颜阿骨打刚刚收到了沈州附近和以北出现辽国骑兵的消息,立刻召集众将商议,是立刻退军,还是先击破当面的辽军,再回师扫荡。

金国攻克沈州后,立即把它作为辽阳之战的后方来着力经营,不但连日加固城池,囤积了大量粮草,完颜阿骨打还命第三勃极烈完颜蒲家奴统帅了三万金兵驻扎在沈州,保护着金兵主力的后方。辽国如果要从背后袭击的话,绝不可能绕过沈州这座坚城,否则偷袭的辽军反而会陷入被金兵前后夹击的境地。而辽阳和沈州相隔仅仅一百三十余里,既使金国大军在辽兵出现时有充足的预警时间,又能够根据形势及时的增援沈州。

章59 欢娱未终朝-3

“为什么要退兵?”完颜宗翰恶狠狠道,他脸上还裹着布条,据说是攻打辽阳时被流矢所伤,“辽国人已经被我们打败了,不敢正面交手,才在背后搞鬼。”他面前的沙土上已经画了一个点,两个圈,那一点是辽军大营所在,两个圈分别是沈州和辽阳,完颜宗翰伸手从辽阳画出一条箭头,直插辽军大营,仿佛要把敌人钉死在那里一般。

“不用十天,我们就能打败他们,活捉耶律大石。”完颜娄室一边高声道,一边和其他几个悍将交换了眼色,大家都点了点头。完颜斜也面带着忧色道:“据说耶律大石打仗有两下子,这次他带了十万兵马过来,当面足足有二十五万辽兵,我们只有十五万人。”

“哼!”完颜迪古乃沉声道,“我们女真人一个可以打十个辽狗!”“说的对!”他的话在金国将领中引起一阵赞同,自从宁江州起兵以来,女真对契丹,哪一次不是以寡敌众,哪一次不是大胜而归。

完颜宗弼见一众叔伯兄弟都赞同先攻打辽兵,沉吟道:“虽然辽人狡猾,趁我们大军南征的时候,出兵袭扰黄龙府,但只要沈州在我们手里,大军的后路无忧,而且辽阳和沈州也囤积不少的粮草,足够撑到大军击破辽兵了。”“对!”旁边的完颜斡鲁古赞同道:“先打败耶律大石,再回头收拾进了家门的老鼠。这一仗把契丹人的腰打断,明年就该攻打中京道了。”众将都哈哈大笑起来。

“既然如此,先打败辽狗皇帝,再回家抓老鼠,”帐下士气高昂,完颜阿骨打也不禁呵呵笑了起来,朗声道,“照祖宗规矩,谁赞同,谁反对!”他先在面前的沙地上画了一个圈,然后环视左右,十一位将领都在面前画了圈。这是女真完颜部的规矩,每逢大事,族长不会独断独行,而是召集众贤者商议,一边说,一边在面前划下自己的想法,以投票决定大事。然后大家把各人面前的图画全部抹去,以示再没有个人杂念,要齐心协力,执行族中议事的决定。

“好!”完颜阿骨打伸手在沙地上抹了一把,沉声道,“先打辽狗皇帝,再回师黄龙府!”这话掷地有声,众将相互望了望,大战在即,脸上都掩不住兴奋之色。

众将退去时,完颜阿骨打叫住宗弼,笑着问道:“你和凝霜那孩子的事情怎样了?”父皇突然见问,完颜宗弼不禁有些尴尬,含混道:“有些眉目了,但她还没有答应。”他头低了下来,其实这段时日他与韩凝霜见面机会虽多,可总是不得要领,韩凝霜对他越来越冷淡,反而和那个赵行德眉来眼去。“等打败了辽人,我宰了这姓赵的。”完颜宗弼心中发狠道,“只要做得隐蔽,夏国未必发现。就算发现了,相隔万里,难道还怕他不成?”

“好,好,”完颜阿骨打伸手一拳打在宗弼的左肩,笑着叹道:“凝霜这孩子,你要多加把劲才行。”他有些浑浊的双眼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等到打败了辽兵,金国断断不能容忍汉军自立于辽东了。如果能不动刀兵地解决最好,就算那把她的那些部属都入籍算成女真人也没什么。相隔遥远的女真部落,并不和完颜部亲近多少,说不定仇怨还更深些。

金军大营上下摩拳擦掌之际,辽军也动了。按照皇帝的军令,前锋营向前移动,和金军的大营遥遥相望。如果女真军有任何异动,例如拔营逃窜之类,辽国骑兵就可以马上追赶上去。

辽军先前一味龟缩死守,突然做出了积极的姿态。金兵当然不能容忍,完颜阿骨打当即命令勇将完颜迪古乃率两万骑兵进击辽营,自己则亲自统领大军在后面压阵,一旦辽军动摇,则趁势掩杀,一举击溃敌军。

十五万金兵,除了完颜斜也率五千人留守辽阳,完颜乌雅忍率领五千人看守城外大营。其余的十三万人马悉数出战。汉人用兵,以最精锐者于中军结阵,金兵却与之恰恰相反,大阵中间两万的步卒多数都是签军,战时往前驱赶送死,待敌阵松动后,再以两翼骑兵抄袭。而完颜阿骨打则率领五万大军在大阵后面复列骑阵,以相机应变。

汉军列阵在金国阵营的后方的左翼,军士们构筑好炮垒之后,赵行德望出去,远方只见一条蜿蜒的黑线,需用千里镜才看的清楚前面一字长蛇阵一般横列的契丹骑兵,阵中及后面是如何布置的却看不分明,只竖立着各种各样的旗帜,也不知道辽军的炮垒布置在哪里。因为两边大阵的距离超过了有效射程,所以尽管双方都拥有各式火炮,却一直没有开火。

这片地势开阔,是大军决战的好地方,风声呼啸一直没有停过,战马偶尔打着响鼻,身边时不时传来军令。左右望去,金军的猛安谋克各自结阵,重重叠叠一阵连着一阵,一眼看不到边际,骑兵多数牵着战马等候军令,也有耐不住性子的,翻上马背,或者站在马鞍子上朝前方瞭望,再跳下来。除了军纪不够严整外,丝毫也没有怯战的迹象。

“今天得到了消息,辽军又从上京出兵,抄掠金国腹地,见人便杀,逢村必烧,汉寨也受了损失,”韩凝霜坐在马上,目视前方,口中却低声道,“所以金国才急着要和辽军决战,赵将军以为战局如何?”

赵行德吃了一惊,眯着眼睛思索起来。韩凝霜眉间显出一丝忧色,继续道:“辽军大举压上,恐怕就是要牵制金国主力不能回援。此战若是失利,只怕金国会元气大伤。辽国前后出动近三十万大军北征,不管是苏州还是白山,我们的压力也陡然加重了。”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只赵行德能听得见,许德泰就在二人身后,也仅仅听见只言片语。

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这方圆百里之地尽是战场,若要全身而退,我们须得早作打算。”他沉默了片刻,又道,“纵使金军取胜,说不一定,也会对汉军下手。”

韩凝霜深吸了口气,低声道:“王玄素已经在积翠山暗伏了人马,我已传令,苏州关也要加紧设防,免得辽兵偷袭。”她正欲再说什么,却住了口,看着前方,金兵已经驱赶着两万签军朝着辽军冲去。这些签军多是这一带居住的百姓,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妇女,只穿着单薄的衣服,手持最简陋的刀枪,少数人稍微穿着点衣甲。虽然面带恐惧,却依然朝着辽军走去。在签军的中间,夹杂着一队队的真正的金兵,总数有两三千人,专门监督那些企图临时逃窜的,若是签军的将领不下手处置,他们便要出手砍杀了。

韩凝霜看了看周围,尽管汉军营也有一万签军,但苏州尽力送来了最简单的皮甲和木盾牌,使汉军营治下的签军阵容稍显整齐,韩凝霜虽然没有为他们争取到了“阿里喜”,也就是副兵的地位,但也起了一些作用。这些人有盾有甲,又稍稍训练过,完颜阿骨打认为比那些乌合之众有用,便没有一开始就拿出来送死。

赵行德沉默地看着前方。金国许诺说,签军参加过三次冲锋,就可以晋升为副兵,如果能斩杀一名敌军,则直接晋升为副兵,杀敌两名,则晋升为正兵。而实际上,金兵就是打算用这些血肉之躯来消耗辽军的箭矢,试探敌人的虚实而已。

两万签军仿佛一群羊,缓缓地靠近了辽军大阵。正在这时,从辽军大阵突然裂开两道口子,从大阵深处冲出来两支千骑左右的骑兵。契丹人崇尚白色,这些骑兵的甲胄都做雪白,所乘战马雄壮之极,虽然是杂色,但战马所披马甲围裙等也涂成白色。两队骑兵从契丹大阵如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来,签军见辽国骑兵来杀,本来已经慌乱不堪,那些白甲骑兵靠近之时,队形已变作缺月之形,整队划出两条弧线,每一骑都弯弓搭箭,箭矢齐发,箭箭都不落空,将站在外边的签军射倒了一大片。紧接着,骑兵又兜了一个极小的圈子,竟在须臾之间又再次掠过了签军外围,这时候,站在外边的签军已经极度惊恐,纷纷回身往里阵躲避,不管是签军中军官和夹杂在签军里的女真兵都阻止不了,人挨人人踩人人,乱成一片。

那两队骑兵的统领见机极快,也不知如何传令,众骑兵收起弓箭,取出弯刀,战马在奔跑中分作了前后五队,每一队都依次掠过了签军的军阵,弯刀不断地将逃命稍稍落后之人砍翻在地,外围的签军都争先恐后地逃命,在他们背后,辽军骑兵过去一队又来一队,仿佛永无休止一般地驱赶,终于让两万签军彻底崩溃,阵型大乱,多数人都在本能之下,拼命地朝着金军大阵逃去。

“这就是宫帐军。”韩凝霜低声道,赵行德心头涌起一阵杀意,战马的铁蹄在地上刨了两下,他收敛了心神,轻轻将它勒住,目光则一直盯着前方的战场。

章59 欢娱未终朝-4

“他奶奶的。”简骋咬牙切齿地望着前面战场上一边倒的屠杀,将马槊从得胜钩上摘下来,狠狠地用力插在泥地上。杜吹角叹道:“乖乖了不得。”舔了舔嘴唇,将右手随意放在刀柄上。军士们则聚精会神地关注着交战的经过,守备兵则越来越多地面带惧色。

直到两万签军彻底崩溃之后,那些白甲骑兵才开始如虎入羊群一般肆意冲入逃命的签军人群中,弯刀闪耀之下,血光飞溅,直到接近了金军的大阵方才作罢,归去之时,人马盔甲皆已遍染作了红色。望之令人心惊动魄。

辽兵似乎只在示威,并没有趁着签军溃败而趁势冲击金军。完颜迪古乃却下令前军朝败兵放箭,不令他们乱了本阵,让签军知道败退的下场。阵前箭矢如雨,签军哀嚎一片,被金兵射死射伤无数。

“前军下令,命我们开炮轰击败兵。”

赵行德脸色一沉,低声喝道:“听我号令,谁都不许开炮。”韩凝霜目光一凛,没有说话。这时,后阵的其他金国炮垒已经轰轰地开炮了,巨大的石弹落在败兵当中,到处是鬼哭狼嚎,地动山摇的威势,迫使残存的败兵朝大阵两边跑去,在那边早已布置了副兵拦截这些溃逃的签军,败阵的签军要先割下一只耳朵做为惩罚。

契丹骑兵退却极快,完颜迪古乃看了看左右,铁浮图皆是重甲骑兵,追之不及,拐子马却难说能胜得过敌军,犹豫了片刻,竟是眼睁睁看着那两千宫帐骑兵退了回去,一时间,辽军中欢呼之声大作,士气大振,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耶律大石赏赐了什么给获胜的将领,欢呼声再次起来,更超过了刚才。

完颜阿骨打脸上笼罩一层阴云,暗忖道,这耶律大石果然是个劲敌。看金兵用签军试探虚实,索性将计就计,以最强的宫帐军出战立威,这一战虽然对金兵本身毫无损伤后,辽金两军的士气可就受了影响了。

后阵擂起战鼓,皇帝的大旗前后摇动。完颜迪古乃见状,再不犹豫,当即下令前军将签军赶开,一万骑兵结成圆阵当先进击,前面的两千余骑乃是人马皆着重甲的铁浮图,骑兵挺着戈矛,后面的骑兵则只披软甲,手持弓箭。后面一万骑兵则另外结成圆阵,与前阵呈叠阵之势。金兵缓缓逼近敌军,还在七八十步开外,对面施放的箭羽已经密集的落到女真军中,不时有金兵中箭落马,但不知为何,金兵皆一箭不还,一直到距离辽兵五十步以内,后面才忽然一起放箭,只听“梆”的弦子声响,顿时万箭齐发,前阵契丹骑兵顿时被射到了一片,甚至有些乱了起来,正在铁浮图准备冲锋的时候,辽国骑兵忽然朝两边散开,只见两百步开外,一排铁桶炮黑洞洞的炮口已经对准了正在汹涌而来的铁骑。

金兵并非不识得这铁桶炮,顿时有了些慌乱,前阵的铁浮图皆是精锐,统兵的军官强自按捺住心头惊恐,好几个都用女真话高喊道:“冲锋!”“朝前冲!”几乎在同时,上千骑兵几乎在同一时间,拼命催打战马,要抢在辽军开炮之前冲近一些。即使有些猛安谋克想要往两边散开,在这种情势下也不得不并力向前,更何况,契丹骑兵向两边散开的同时,也有骑兵从后面调集上来,箭矢齐发,在两翼对金兵形成挤压之之势。

“冲锋!”

“开炮!”

一边是两百步的距离,一边是火药引子燃烧的长度,结局早已是注定了。就在金兵战马的冲锋还没开始几步,“轰!”“轰隆!”“砰!”的炮声大作,腾起的黑烟,闪耀的火光,顿时惊坏了好些战马,竟不受主人控制地乱踢乱跑起来。更为可怖的是,在黑烟中飞出无数的小铁弹子,带着巨大的穿透力,呼啸着迎面而来,击中战马的身躯,击中骑兵的铠甲,有的穿透了,即便没有穿透,也好像有人挥舞着大棍狠狠敲打在正在全力冲锋的骑兵身上,顿时又有大片的金国骑兵落下马来。

“辽军居然用霰弹!”赵行德暗暗吃惊,他一直用千里镜在观察前阵战事。金国铁浮图赫赫威名,居然吃了这么大的亏,韩凝霜的面色也有些苍白,下意识地朝后阵中军望去。

后阵的数万金兵,原本都在高声地为前阵中军呐喊助威,现在都沉默了下来,只有鼓手仍在擂动战鼓,停在人耳朵里,却带有仓皇之意。女真叠阵的战法是金军最惯于使用的,在后阵中军,金军将领们面上隐隐有些惧色。

完颜阿骨打见女真最精锐的勇士就这样被辽国屠杀,面色铁青,胸口竟感到隐隐地作痛,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住了,艰难地开口道:“敲锣,敲锣,让勇士们先撤回来。”

象征辽国皇帝的日月旗就插在炮阵的后方,耶律大石不用千里镜,也看得清金兵人仰马翻,血肉横飞的场面,微微笑道:“炮手军详稳司都监柴宜所献‘一窝蜂’,果然是军国利器,将来南征攻宋,正可大行其道。”语气显得颇为轻松。

............

离沈州城不到三里地有个叫做狍子沟的地方,再次聚集了数千契丹骑兵,与上次沈州守军不同,这些骑兵的铠甲皆涂成白色,竟是全辽国最精锐的宫帐军。因为上次被汉军斥候撞破的教训,虽然经过连场杀戮,狍子沟周围方圆数里之地早已成为了鬼境,宫帐军丝毫不敢放松。每一山头上有警惕的眼睛。

“难道真的通往沈州城内么?”宿值将军耶律勃望着幽深的洞口,用力摇了摇头,暗道,“大石陛下所言,怎会有假,就算也通往辽阳城内,又有什么稀奇?”在他周围,站满了宫帐军的军官,大家都伸着头看向那洞口。

耶律大石精选辽军各部精锐,得了五万宫帐军。此番为了断了金兵的后路,派了一万五千跟随萧查剌阿前来攻取沈州。有五千宫帐军守卫上京。和金国主力决战的二十万辽军中,宫帐军也不过三万而已。

攻取沈州事关重大,宿值都监,东北面行营都统萧查剌阿也也不敢擅专,只老实遵照耶律大石事先的安排,将一万宫帐骑军和两万五北院骑兵摆在沈州的四面,以迷惑金兵,分不清辽兵将要主攻哪一面城墙。因为辽军都是骑兵,只要经由暗道入城的宫帐军打开了缺口,就能迅速集中在一个方面,夺下沈州。

辽军兵力分散在四面,留守沈州的金兵有三万之众,本来正可以各个击破,就算不能重创,也要挫一挫敌军的锐气。然而,坐镇沈州的第三勃极烈完颜蒲家奴担心中了辽国的诱敌之计,念在沈州不容有失,辽军不来攻打,他也只管一心一意地守城。

“这些契丹骑兵留在城外,战又不战,攻也不攻,到底是什么意思?”完颜蒲家奴在城头眺望辽军的军容,心头无由觉得忐忑不安。东北方向缓缓起伏的丘陵上树木茂盛,怎么看都像是有伏兵的样子。完颜蒲家奴的眼皮子又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

辽兵并未将沈州围死,金军出入沈州城也不见如何拦截。在沈州和辽阳之间,布满了金军的侦骑。若是辽军真打算不攻沈州而直奔辽阳的话,完颜蒲家奴绝对会从背后给他们重重的一击,教这些辽狗知道什么叫做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狍子沟里的暗道里终于传来一线火光,宿值副将萧平探出头来,看着耶律勃,压低嗓子道:“和陛下所授的图形一摸一样,我们已经打开了通风口。”他虽然满脸灰土,却掩不住惊喜的神色。围在周围的宫帐军将领几乎齐声松了一口气,随即发出压抑的欢呼之声。大家纷纷开始从战马身上取下兵刃铠甲,准备通过暗道杀入沈州。宫帐军不仅擅长骑战,步战也不含糊。

“好!”耶律勃满面兴奋之情,立刻下令道:“留五百骑在外面看守,其他人立刻下去,攻破沈州,断金贼的退路,就在今日!”说完当先点燃火把,弯腰下了暗道中去。宫帐军纷纷下马,一个接着一个跟随入内。密道外面,拥挤着上万匹的战马,留下的数百人在都是游牧的部族出身,看守这些马匹倒也不觉困难。

耶律勃刚刚往里走几步,只觉眼前便是一黑,只有火光耀眼照着周围一片。此乃五千奴隶近两年苦工的结果,事成之后,即被处决在暗道出口附近。熟料处决奴隶的场面被汉军斥候发现,引出了不小的麻烦。虽然无论是金兵还是汉军,最终没有发现这条暗道的秘密。但沈州守将耶律迪烈仍然深怀愧疚,最终与城同殉。此前监督修筑暗道的契丹军兵,也尽数丧身在沈州一战中。

章59 欢悦未终朝-5

越往前走,这暗道就用了越粗大的圆木支撑,偶尔可见圆洞洞的风口,也不知通向何处。每个风口都垂落一条绳子,那是拉开外面盖子所用拉索。耳听得风声呼呼的,那是沿途的风口都已被萧平打开,新鲜的空气正不停地吹入这条幽长的暗道。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身后萧平低声道:“小心足下,就快到了!”

耶律勃心头一惊,放缓了脚步,再往前走了百十步,就来到一处豁然开朗之处,竟然在地下打出了一座巨大的暗室,足可聚集四五百兵有余。在暗室的一侧墙上,另有条密道的洞口,通往不远处东城墙下面,这段地基早已经掏空了,全由几人合抱粗得巨木撑着,只要将这些巨木毁掉,再以火药爆炸震动,城墙就会向立刻坍塌。

密道的出口这一片原先是汉人居住的街坊,百姓被强收为奴隶后,就空出来做了大军草料场。不管是辽军还是金兵,军中都大量用马,即使在城内,饲喂马匹也需要大量的草料,街坊中的院落房舍大都堆满了草料。草料也不似粮食那般重要,外围地方和街坊入口还有金兵把守,主要是警戒细作放火焚烧草料。越往里走就越人迹罕至,只有晋王安插的内应等候在上面。

内应显得颇为紧张,一会儿跑到外面去张望,一会儿又转回来,看着宫帐军一个接一个地从地道里爬出来。很快,密道出口所在的小院已经挤满了人,耶律勃便安排宿值百夫长,带先上来的军兵到相邻的院落藏身。四千余宫帐军陆续从密道里出来,分散在附近的几十个院落中,外围的金兵竟然一直没有发觉。耶律勃轻轻松了口气,这是长生天在帮助契丹人,他心中笃定,就算城墙底下出了岔子,就凭这数千强兵,夺下一座城门不成问题。

粗大的巨木支撑着已经掏空的城基,辽兵点燃了火油,木材剧烈的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烟尘顺着一条斜向上的风道飘散出去。萧平就站在不远处,神色紧张地望着这地下的火场。他身后还跟着十几名宫帐军士,都屏住了呼吸。众人的脸颊都烟熏得成黑炭色,大火烤得衣甲似乎要燃烧起来,脸颊脊背上都是汗珠,呼吸的空气渐渐也不太够用了。这场大火下来,城墙如果崩塌的话,他们这些人肯定是要被活埋了。木材燃烧得非常快,墙基地下支撑的结构,很快就被烧得支离破碎。也许在一场大雨过后,也许挨上几枚真正巨大的石弹,这段看似坚固的城墙就会像纸糊地一样轰然倒塌,但是,现在它还是纹丝不动,看上去仍然稳如泰山。

城头的金兵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有的在来回巡视,有的抱着弓箭坐躺在垛堞后面,有的百无聊赖地朝远处瞭望,笑着打赌辽兵什么时候撤走。经过宁江州、黄龙府和沈州之战,金军将领都知道,守城和攻城并非契丹人所长。“看,有烟气!”一个城头瞭望的金兵指着远方,那是各处通风口飘散出来黑色浓烟,在碧蓝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明显。百夫长笑道:“这方圆多少里都只剩下辽兵了,难不成他们在烧营帐,准备逃窜了了么?”风口附近驻扎的辽军也好奇地看着那喷涌而出的烟气,军令里并没有说明这是怎么回事。不一会儿,统兵官又传令下来,准备上马冲锋!准备攻入沈州城!这两道完全不着边际的军令,在长期严酷的训练之下,辽军仍然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点火吧。”萧平低声道,他和手下小心翼翼地将药引子挖出来,数千斤火药早已埋在了附近,需要以火药的震动来促使城墙倒塌。萧平的眼珠一动不动看着火药引子滋啦滋啦冒着火花,渐渐烧入地下,不知还有多久能烧到火药室里。后面的辽兵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假如在火药爆炸之前,这些人还没有爬出去的话,很有可能被坍塌地地道埋住。

好几个人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这短短一刻不到的时间,仿佛一年那么长,终于听到萧副将说了声:“咱们上去。”这才如蒙大赦般地爬出了暗道。耶律勃早已候在上面,一见萧平便问道:“怎么样?”萧平点了点头,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沉声道:“该做的都做了。”他便这么个秉性,若非十拿九稳,绝不肯把话说满。若非如此,北院也不会让他承担此事。耶律勃与萧平共事已非一日,闻言也点了点头,低声道:“刚才有两个辽狗进来巡查,被我们砍死了,不知道还能隐藏多久,我......”

他想说万一城墙不能及时倒塌,就硬夺城门,忽然听得“轰隆”一声闷响,地面剧烈地颤动起来,耶律勃目露喜色道:“成了!”他和萧平都朝东望去,城墙似乎仍旧纹丝不动,耶律勃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正道陛下虽然妙计,但这炸塌城墙的事情并非人力可以完全掌控的。他吩咐各部集合,准备从城内攻打东城门,向城外萧查剌阿将军放烟火信号。恰在此时,那段基础已经被掏空,支撑的木结构也被烧掉的城墙,就像一个站立许久的人突然倒下一样,几乎毫无征兆地轰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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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阳城下,金军大营里,众将都面色严峻,完颜迪古乃大声嚷道:“为什么要退军,陛下,只要让勇士们再往前冲一阵,我们就能端掉辽狗的铁桶炮,活捉耶律大石,我已经看到他的日月旗了!”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今天这一阵,被辽兵突然炮击损失的勇士,超过了被箭矢所伤的两倍,而且大多是冲在前面的,最精锐的铁浮屠。两个猛安都被打残了,金军起兵以来,何时吃过这样的大亏。虽然当时大家都惊慌失措,现在可是一片群情激奋。铁桶炮这东西,金军营中也是常见,打黄龙府、打沈州,都是靠的这家伙。只要知道辽军的战法,预作防范,也不容易吃今天这么大的亏。

众将大多沉默着不说话,耶律大石到达辽阳后,辽军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悍,这才是让众人颇为在意的。当面的辽军有二三十万之众,辽国还有几十万的男丁,几百上千万的百姓,假若每一战都打成这样,女真人死光了,也不可能打败辽国。完颜部族中,并非人人都是只呈匹夫之勇之徒,而是恰恰相反,猛安谋克制度下,领兵的将领平时兼理民政,诸般庶务都要涉及,非心思细密的人不能服众,所以,能够在完颜阿骨打帐下听命的金国将领,大多数都看得出这一点,如完颜辞不失、完颜宗弼等人,思及长远,都是忧心忡忡。

完颜阿骨打眼珠子扫了座中一眼,大概明了众人的心意,他心下叹了口气,此时女真和辽军已呈你死我活的局面,两边都是御驾亲征,轻易退却不得,女真军就算要退,也要打败了辽军放才能保的平安,否则,辽军多是轻骑快马,就会如跗骨之蛆一样,紧追不舍。

“当务之急,仍是要克制辽国的火炮,”完颜阿骨打沉声道,“击败辽兵,你们说说,都有些什么办法?”他眼角扫了一眼坐在下首的赵行德,解铃还须系铃人,赵行德现在是金营中最善火炮之人,所以才被邀请来参加他从来不曾参加过的御帐军议。只见赵行德皱着眉毛,似乎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完颜阿骨打目光又转到韩凝霜的身上,旋即又回到赵行德身上,这两个都是汉人,一个性格执拗之极,虽然在完颜部落中长大,却执意维持汉军的独立。另外一个是夏国人,什么编入女真户籍,出掌猛安谋克之类的,对于普通渤海人,普通汉人而言,算是一种格外的赏赐,对于夏国人来说,那便是笑话了。

“有什么办法,”完颜宗翰沉声道,“依我看,这铁桶炮威力虽然巨大,发射一发过后,填充弹药的时间太长,今天这两百步的距离,只够辽兵再发射一发,然后,我们便可以冲入铁桶炮的阵地了。那么,”他看了看众将,看到赵行德的眼神带着丝丝挑衅的意思,“我女真以铁马硬冲见长,只要众勇士不怕死,这铁桶炮没有城垒保护,根本不足为惧。”他性情爆烈,没有注意到此言隐隐反对父皇今天暂且收兵的决定,令完颜阿骨打脸色微微一沉,赵行德却是微微一笑,也没反驳。

“粘罕这个笨办法,倒也并非没有道理,”完颜阿骨打心中一动,问赵行德道:“赵将军以为如何?”适才赵行德的神情落在他眼里,便知道这姓赵的不以为然了。自从宁江州起兵之后,这几十年来,完颜阿骨打越老行事越谨慎,每取一个主意,都要听取所有帐中将领的意见,反复斟酌利弊才下决定,金国能战的男丁也就是十几二十万而已,若没有把握,他也不愿意无谓的折损。

章59 欢悦未终朝-6

“倘若辽军铁桶炮分为几队,回环轰打,骑兵就没那么容易靠近。”赵行德沉声道,“更何况,辽兵骑兵并非不能战,以铁桶炮打乱,”他顿了一顿,没有说“金军”,含混道,“紧密的叠阵。这似乎正好克制了女真骑兵所长。”

此言一出,旁边金国将领都频频点头。今日这战的损失对整个金军来说并不算大,但众将总想到若我领军,正面对上火炮轰鸣,又当如何?心头却有极大的隐忧。赵行德旁观者清,一语道中了关键。金兵和辽军虽然都以骑兵见长,实则有很大的不同。契丹族多是游牧出身,惯于驰骋游斗。女真族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地形不似北方草原辽阔,故而养成结坚阵打硬仗的习性。当敌人结坚阵而战的时候,契丹骑兵大多游走骑射,不待敌人混乱轻易不发起冲击,而女真骑兵则会下马步战。

契丹骑兵骑射不比女真骑兵差,但两边结阵而战之时,契丹骑兵往往不如女真骑兵坚韧耐久,每每一败即溃。而女真骑兵前阵被打退后,并不溃散,后阵冲上去御敌。而前阵骑兵退回后阵重整阵势。原先的后阵成了前阵,而此时重整的阵势又成了后阵。如此这般反复鏖战,一直到打败敌人为止。自从宁江州起兵以来,女真骑兵在决战中对契丹骑兵中往往占着优势。然而,辽军在正面使用铁桶炮轰击,则大大降低了女真骑兵的优势,甚至将它变成了一种劣势。

“若是将冲锋的骑队分散一些,又恰好中了辽狗的圈套,”完颜阿骨打戎马一生,很熟悉其中的厉害,他摸着花白的胡须,扫视了在座的众将,沉声道,“赵将军识出了辽狗的把戏,你们谁能把它给破了?就赏他两个猛安的兵马。”

众将有的目光灼热,有的羡慕的神色,更多的是面面相觑,完颜宗翰拍着大腿道:“既然如此,还需照老办法,正面不跟他硬顶,只从两翼出拐子马,踹他的营盘。”这也是女真军打硬寨管用的伎俩,其实完颜宗弼等好几个将领都想到了,却被宗翰先喊出来,这些人都暗暗懊悔。

“两翼拐子马是正面能顶住敌军的时候才管用,若是不然,等若被敌人在战场上分割开来,辽军可以随意选择先吃掉哪一边。反正中间有火炮的封锁,金军左右翼是难以呼应的。”赵行德暗暗想着,感觉到旁边有目光看过来,转头一见却是韩凝霜,对她微微颔首。

“赵先生恐怕是不以为然吧,他必有应对铁桶炮之道,不过这本身是他所擅长之术,不愿意轻易教会女真人。”韩凝霜心道,她也对赵行德点了点头。她既不愿见辽军将金兵彻底击垮,又不愿金国在辽东一家独大,这是辽金之间的战事,心思多在考虑汉军如何自存。

宗翰这嗓子叫出来,完颜阿骨打的眉头皱得更紧。帐中的青年将领都血气方刚,自从上阵以来,都打的顺风仗,只看到拐子马踹破敌营的快意,却没留意祖宗成法里中军圆阵遏止敌锋,呼应左右的极端重要。如今辽军祭出火炮利器,等若是破了中军的圆阵,若不在这上面解决,只一味出拐子马,那便如同找死一般。更何况,拐子马乃两翼骑兵的别称,契丹军的拐子马并不比女真弱多少。

果然,完颜辞不失、完颜娄室等老将先后想到了其中的不妥。完颜娄室顾全宗翰的面子,没有直接反驳他,只沉声道:“出什么两翼拐子马,要以我说,只出一边拐子马,就欺他铁桶炮转方向不便,直接从一侧杀过去。”完颜辞不失想,娄室虽然是勇将,却不是我完颜部的近亲,居然连宗翰这个小子都不敢得罪,不过,他想的这个法儿也不错。完颜部落的后辈,宗翰、宗弼等人,固然是英雄豪杰,可是偏偏野心也大。而且宗弼信了汉人父死子继的怪话,反对完颜部落兄终弟及的传统,宗翰等人也跟在他后面。而和完颜阿骨打同辈的宿将,却多是拥护根基更深的完颜吴乞买继承皇帝之位的。而今有了克制契丹火炮的法子,完颜辞不失仍然轻蔑地哼了一声,正欲再敲打这晚辈几句,忽然外间传来急匆匆的马蹄声,完颜阿骨打脸色一变,众将也都住口不言。

赵行德和韩凝霜对视了一眼,照规矩,御帐周围是不得随意驰马的,除非是有了紧急的军情。正思量间,急促的马蹄声到了帐前戛然而止,随着沉重的翻鞍下马之声,外间有人在大声喊,有紧急军情要禀报陛下。验过了信物,帐门口的卫士不敢阻挠,那信使掀帐而入,众将又是一惊。

只见他满面尘土,浑身血迹斑斑,左边的披膊甲已被扯掉,代之以浸透鲜血的布条包裹着,其他盔甲的缝隙里还有几只箭杆,都简单地用手拗断尾羽而已。

绕是如此,完颜阿骨打还是一眼把他认出了,脸色微沉,问道:“阿里夺,可是辽兵攻打沈州了?阿里朵原本是一女真部落的族长,归顺完颜部落后,因为勇猛过人,官居猛安。看着他这般狼狈不堪的样子,帐中众将都生出一股不安的情绪,难道是辽国大军攻城甚急,沈州快要吃不住了,要辽阳大军赶紧回援不成?

阿里夺抬头,沙哑道:“陛下,沈州丢了!”

完颜阿骨打的瞳孔微缩,心口又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几乎有天旋地转之感。帐中的金国将领都大惊失色,完颜宗翰甚至大叫了出来“你说什么?”完颜辞不失眼看这幅惊慌情景,恨不得将这阿里夺以“扰乱军心”之罪斩了。

赵行德直觉手心一紧,却是韩凝霜下意识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掌,她的手心发凉,在微微出汗。沈州和辽阳相距百数十里,乃是金国大军背后最重要的据点。而且沈州以北的数百里早以被辽军骑兵劫掠过去,这等于说,如果金国大军北归的退路已经断了。如果不能战胜正面的辽军,十几万大军在辽阳尽数丢下,耶律大石可以乘势全取辽东。两虎相争之势结束得如此之早,汉军还没来得及壮大,生存的缝隙便被挤压得极小极小了。

“你再说一遍,沈州到底是怎么回事?”完颜阿骨打盯着阿里夺,仿佛要把他生吞一样。沈州足足有三万守军啊,完颜部落起兵的时候,兵力不过三千。完颜蒲家奴有十倍于当初的兵力,防守沈州这样的坚城,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将沈州丢了?想到此处,完颜阿骨打的胸口又是一阵疼痛,恨不得将完颜蒲家奴五马分尸。

“陛下,是辽狗狡诈无比,”阿里夺满面皆是愤恨痛悔,“他们早在沈州城里做了手脚。我们也不知怎么回事,只听一声巨响,东城墙突然塌下,接着好几千辽狗从城里杀出来,里应外合,几万辽狗就这么骑着马冲进了沈州城,见人便杀。我们的勇士还来不及集合结阵,就被他们打得七零八落,第三勃极烈带着勇士们在城里节节抵抗,派我出来向陛下报信......”

“这就是说,”完颜辞不失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急促地问道,“你出来的时候,沈州城里还在打仗,沈州还没有丢,是不是?”因为紧张,他的表情显得十分狰狞可怖。

“勃极烈,”阿里夺神色迟疑道,“虽说若此,可是,......可是,”他虽然吞吞吐吐,可是帐中众将都听出了他没说的意思。韩凝霜叹了口气,辽人在沈州城费了如此大的心思,听阿里夺描述,既修筑了足以通过几千伏兵的暗道,又埋伏了火药,便是志在必得。金军猝不及防之下,这城池岂能不失。

完颜阿骨打紧紧盯着阿里夺,他素来足智多谋,此时突然发觉自己掉入了陷阱,竟是半晌都没有说话。辽军夺取了沈州,不仅仅是断了金军的退路。因为辽阳初定,南征大军的粮草,倒有一多半是积储在百里外的沈州城中,还没来得及转运到辽阳。

他紧紧地盯着阿里夺,目光仿佛看着一个死人那般寒冷。大军决战在即,为了稳定军心,完颜阿骨打起了定他个谎报军情的罪名,立斩此人的念头。他摇了摇头,在这一瞬间,放弃了这个荒唐的想法,败兵会接连不断地前来,沈州失陷的消息,是瞒也瞒不住的。

深深的呼吸,鼻翼微微的张合,完颜阿骨打的眼神由寒冷变得凌厉,帐中所有的金国将领都注视着他。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来,缓缓环视了众将,将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赵行德直觉身上微微发寒,暗道,好重的杀气。就在这刹那间,仿佛置身于千军万马的战场。

完颜阿骨打的目光和金国众将接触了一遍,神色变得平静,他对阿里夺道:“你及时回禀军情有功,且先下去休息。”目送阿里夺离去后,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看着赵行德道:“这便是你们汉人所说的背水一战吧。耶律大石布下了好大的阵势,这一回倒要看看,是他收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我要了他的狗命!”

章59 欢悦未终朝-7

辽军断去退路的局面,反而激发了完颜阿骨打的蛮性,决心与正面的辽军决一死战。

他环视众将,沉声道,““宁江起兵的时候,我们只有三千人,辽狗有七千人。辽狗以为,他们又可以像碾死蚂蚁一样吃女真人,但是,我们打败了他们!围攻黄龙府的时候,我们只有两万人,辽狗有十万人,我们打得他们像乌龟一样躲在城里。现在我们有十五万勇士,辽狗有二十几万,你们说,我们能打败辽狗吗?”

“能!”“当然能!”年轻的将领们齐声应和。完颜宗翰叫道:“活捉耶律大石这个辽狗皇帝!”完颜宗弼等虽然心头沉甸甸的,在这群情激奋之下,精神也为之一振。在这时候,他下意识朝韩凝霜看去,却见韩凝霜低着头,似乎在低声和身旁的赵行德说话,完颜宗弼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一拳头砸在桌案上,暴喝道:“杀死这帮狗杂种!”他声音极大,身旁完颜宗翰兴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兴奋道:“对!打败辽狗!”

赵行德看着这些大吼大叫的金国将领,不知为何,心头反而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唇亡齿寒,若是辽军大胜,金国覆灭,汉军也难以立足。”韩凝霜低声问道:“对付辽军的火炮,赵将军还有什么办法么?”汉军做的是火中取栗的事情,对于辽金相争的局势掌握得十分清楚。韩凝霜心知金军主力已经落入了陷阱,局势险恶已极,完颜阿骨打确实是决意困兽犹斗,背水一战了,金军覆灭以后,全部压力便落在汉军身上。此时若再保存实力,只怕将来悔之晚矣。

“就算金国覆灭,”赵行德低声道,“还有夏国支持辽东汉军。”因为受原本记忆的影响,赵行德对金军的警惕和恶感,远远超过普通汉人。火器是未来中原汉人的重要倚仗,在燧发火器出现以前,不管是火炮和火铳,都是有重大缺陷的,他从内心里,不愿意将克制的方法教给金兵。

“夏国遥远,难施援手。夏国要举兵东进,先要通过西京大同府。辽国招揽了一支草原部落,安置在西京大同府那边,那大汗是个人物,既依附辽国,又和中原通商,将部落整治的十分兴旺。”韩凝霜低声道,“如果金国覆灭,几十万辽军继续在辽东犁庭扫穴。除非宋国河东和河北大营两路出兵,威胁南京道,否则,根本不能让耶律大石马上从辽东退兵的。”她眼中有着浓浓的忧色,韩氏虽然败亡多年,对于辽国的情况,仍然十分了解,这些年耶律大石对辽国的控制越来越严密,整军经武的成果,在今天这一战之上,已经可见一斑了。

赵行德低头沉吟。骑兵克制火炮的法子其实也简单,只不过,因为火炮从前几乎没有在大军决战中用过,金军如果从头摸索路子,这场仗就必败无疑。新式武器的威力,不仅仅是它给敌军直接造成的杀伤,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的威慑。就像今天的战斗,辽军火炮给金军所造成的杀伤并非不能承受,但是强硬如完颜阿骨打也不得不撤军。

韩凝霜见赵行德沉默,也不再说话。她微微叹了口气,抬头再看帐中诸将议论的情形。

完颜辞不失忧虑道:“沈州失陷,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断粮了!”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完颜辞不失不像后辈那样容易激动,身为独立统兵的第一勃极烈,对粮草的重视也远在众将之上。所以,虽然这话提的不合时宜,完颜辞不失还是提了。但从内心里,他又何尝不是希望完颜阿骨打能够为自己打消这个疑虑。在本质上说,完颜辞不失和其他金国将领一样,在必胜的信心方面,对领兵起事的部落族长有种隐隐的依赖。特别当战局危急之时更是如此。

“第一勃极烈说得很好,我没有忘记我们粮草的问题,”完颜阿骨打微笑道,“可是,谁说要再过一个月,”完颜阿骨打看着众将,提高了调门问道,“勇士们,打败辽狗,用得着一个月吗?”

“用不着!”

“一天就行!”完颜宗翰大吼道。

“这就是了。”完颜阿骨打沉声道,“等打败了辽狗,粮草要多少都有!”他顿了一顿,看完颜辞不失仍然满脸忧虑,沉声道,“到了现在,我们要承认,耶律大石是狡猾的对手,他是这几年来辽国和我们打仗的将领里面最狡猾的一个。”众将的脸色微微一黯,有的事情,并不是视而不见就可以解决的,耶律大石的计谋,他给辽军士气带来的改变,都是显而易见的。完颜辞不失点了点头,因为承认了这一点,反而感到心里踏实了一些,毕竟,完颜阿骨打并非一味的妄自尊大。

“但是,”完颜阿骨打看着众将的脸,又加了一句,“他也不能打败我们!”

“这是女真人和契丹人的战争,长生天一直站在我们一边。耶律大石是个人物,但他也没办法改变这一点。我们女真人,可以忍受饥渴,一天行军上百里,然后像老虎一样战斗,可连续冲阵几十次,直到敌人被打败。这些,都是契丹人做不到的。契丹人是怎么样的,我们早就知道了。羊不可能一天就变成老虎,即使是耶律大石,也只能在表面上改变契丹人,他们只是装样子。只要我们给他们狠狠的打击,他们很快就会像胆小的妖魔一样露出原型。也许耶律大石是个狡猾的猎人,他以为撒下来一张网就能网住了女真人。但是单薄的猎网能网住老虎么?不,我们会撕碎这张网!我们一定能够打败他们!”

族长在从前也兼任这祭祀的职责,完颜阿骨打这番话,让大多数金国将领都恢复了信心。不少人想起了完颜部落刚刚起兵的时候,强弱之势的对比比现在还要险恶得多,但是长生天还是站在女真人一边,大家取得了仿佛做梦一样的胜利。和从前相比,现在的局势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完颜阿骨打的不断鼓动下,金国诸将的士气逐渐高昂,对来日的会战也越来越有信心。赵行德心头的阴霾却越来越深。他听出了完颜阿骨打的鼓动里面,仿佛是一只困兽在嘶吼。辽东的局势,确实是岌岌可危。假若耶律大石真的轻易平定了辽东,后顾无忧,那么他的几十万大军,又会指向何方呢?赵行德沉吟良久,在金军将领已经纷纷告退,他和韩凝霜还留在座中。完颜宗弼和宗翰见他们没走,也留了下来。

“这次和辽狗决战,”完颜阿骨打笑道,“还要有劳赵将军,叫辽狗知道,我们金国也有火炮。”金国的火炮购自宋国,自己也模仿铸造了一些,但无论是火炮的质量和操炮的炮术,都无法和夏国营相比,甚至不如汉军。在运用火炮和辽军对轰方面,还是要依靠夏国营,完颜阿骨打甚至有将金军的火炮都交给赵行德来指挥的念头。

赵行德轻轻点头,他看着帐中的四人,缓缓道:“正如陛下所言,女真方兴,而辽国立国已经有百年,其中弊端和衰弱,不是耶律大石能够在短短几年就能彻底挽回的。”他的语气带着些不确定,军队的士气是要胜利来累积的,如果辽军能够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下去,哪么耶律大石对辽国的改变就会越来越深,辽军的士气会越来越盛,成为夏国和宋国的大敌。这也是赵行德最后下定决心的原因,辽军已经十分强大,绝不能让他们轻易地打败了金国。若不然,下一个遭殃的,很可能就是河东、河北。

“耶律大石以火炮遏制住女真骑兵的锋锐,如果依照完颜娄室将军法子,以骑兵从侧翼迂回,欺它火炮转向不便,也是条路子,不过,若是辽国中军用火炮布设圆阵,恐怕无论怎么迂回,都无法避开火炮的轰击。”

完颜阿骨打点点头,赵行德所说的,他已经想到了。骑兵最容易迂回侧翼,所以面对大批的骑兵,中军大阵布置成圆阵也是惯常的做法。金军本身也是如此。

“这有什么,不就是比箭矢更厉害么?”完颜宗翰嘟囔道,“豁出去两个猛安,我也能冲进去!”完颜阿骨打瞪了他一眼,示意赵行德继续说话。

“但是,圆阵会把火炮分布在四面,在一面上来说,火炮的密度就小了。再要像在下适才所说的,将火炮分为几队,回环轰打,炮火的威力恐怕不足以遏制大队骑兵的冲击。如此一来,如果金国骑兵冲击的威力足够大,还是能迫使辽国炮兵放弃依次开炮的做法。”

“火炮都是用药引子点火的,从下令到开炮,有个间隙。在辽军点燃火药引子之后,如骑队能够迅速的折返,散开的话,当敌军火炮开炮的时候,所受的损失会小得多,待敌军开炮之后再度冲锋,就能让火炮对骑兵的伤害降到最低。”

“可是,如果骑兵折返,撤离之前,辽兵的火炮就开炮了,该怎么办呢?”完颜宗弼问道。“没有怎么办,”赵行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就是赌命,九死一生,总比十死无生要强。”这个方法虽然凶险而蠢笨,但却是这时代克制火炮火铳的最常用的法子。因为火绳延时发射的重大缺陷,骑兵可以打败大量装备火铳火炮的军队。甚至在燧发枪出现以后,骑兵还沿用这方法来减少伤亡。

章59 欢悦未终朝-8

“赌命?”

完颜阿骨打重复着这个词,他冷笑道:“好一个‘赌命’!”

在这个年迈的皇帝身上,仿佛又生出一股子凛然的杀气。从一个小部落酋长,到如今占据了大半个辽东的金国皇帝,他不知有多少次掷下过赌注。他不觉有些好笑,这个小夏国人又懂得什么是“九死一生”了。用完颜阿骨打的话说,“长生天保佑女真人”。

“废话,”完颜宗弼脸色微沉,“赵先生莫非是戏耍我等。”赵行德煞有介事,他还以为有克制辽军火炮的好办法,谁知还是要女真勇士去赌命。

赵行德不屑与他计较口舌,完颜阿骨打脸色铁青,眼中却闪过一丝寒芒,厉声喝道:“住口!”声音完颜宗翰和完颜宗弼顿时都不敢再说话。完颜阿骨打才训斥道:“你们给我记住,只要太太平平的胜利,那个不是勇士,是乌龟!辽狗人数比我们多,铠甲刀剑比我们好,城池比我们坚固,骑马射箭也不差。但他们总想不费力气轻轻松松打胜仗,结果一失败就会逃跑。女真人少,铠甲也简陋,但我们不怕流血流汗,所以我们能打败辽狗!”他喘了口气,语气放缓道:“赵将军莫怪他们没有见识,对付辽狗的火炮,还要你费心调教。”

“好说,”赵行德点头道,“某当尽力而为。”他的语气无喜无怒。虽然刚刚才下决心帮助金军对付辽国的火炮。但在上午的战斗中,赵行德还是仔细观察了,辽军火炮发射霰弹的有效距离大约在200步左右,他按着脉搏大致估算了从点火到火炮发射的延时时间,又记录了装填的速度。虽然仅仅是一场仗,如果排除敌人故意作伪的成分,他对辽军的火炮运用已经有些了解。而且还可以在将来的战斗中逐步试探出来。

完颜阿骨盯着赵行德,目光如针一样刺人,他能够从小小完颜部族长,成为女真部落联盟的都勃极烈,大败辽国,做金国皇帝,自有识人之能,察看片刻,觉得赵行德虽然不假辞色,但这“尽力而为”之语颇有诚意。他叹了口气,点头道:“如此便拜托赵将军了。”

赵行德正待答应,完颜阿骨打的眼睛微转,目光落在韩凝霜身上,又看向赵行德,沉声道:“若是打败了辽军,我的女儿美妮,便嫁给赵将军,两猛安兵马,就是她的嫁妆。”依照习俗,部落打了败仗,要向胜者奉上族中的美女,也可以将族中的美女嫁给恩人和盟友。完颜部落向来以出美女著称,昔年辽国银牌使者巡视辽东女真,每每要完颜部落的女子侍寝,即便是贵族的家眷也不能幸免,因此和完颜部落结成大仇。完颜阿骨打此言一出,完颜宗弼、完颜宗翰都大惊失色。

韩凝霜心神微动。她知完颜阿骨是个极重然诺之人,赵行德只要点头,这事便再无更改的余地。她凝眸看着赵行德,看他如何回应。

完颜宗弼不顾触犯逆鳞,大声道:“父皇,不可!”

完颜阿骨打目光一凛,低喝道:“住口!”宗翰和宗弼便不敢说话,他这才脸色缓和,问道:“赵将军,你看如何?”

赵行德也是吃惊,看着完颜阿骨打,推辞道:“不敢相瞒,在下已有妻室。”

“这有什么关系,”完颜阿骨打摇头道,“我也有七个妻子,十六个子女。有本事的男人,妻子自然众多。”他的语气极为自然,仿佛此事乃是天理一般。完颜宗弼和完颜宗翰两人眼珠都快瞪圆了,一起恶狠狠地看着赵行德,假若他要是答应,非要生吃了他不可。他二人都有许多女人,但要将妹妹嫁个这个姓赵的,就像是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赵行德仍然摇了摇头道:“多谢陛下美意,在下不敢奢求。”

“哦?”完颜阿骨打有些不悦,“既然赵将军看不上我女真完颜部的女子,我也不相强了。”韩凝霜轻轻呼了口气,仿佛放下什么心事似地,又觉得有些难受。完颜美妮乃是阿骨打的掌上明珠,既然出口许婚,自然表示对赵行德极大的感谢和重视。赵行德一口拒绝,自然是拂了阿骨打的面子。就连起初反对的完颜宗弼和完颜宗翰,也再次恶狠狠地瞪了赵行德几眼,暗道,好个不识抬举的汉儿。

赵行德第一次参加金国御账军议,就在这样尴尬而奇异的氛围中结束了。走出御账,天色已经黄昏,营帐里到处升腾起袅袅的炊烟。夕阳西下时分,军兵结束了白天忙碌的训练,夜幕还未降临,无需防备敌军偷袭。这本是一天最悠闲的时刻,各猛安谋克的营地里到处都是紧张的气氛,骑兵步卒来去匆匆,营地里到处都是一副大战将临的景象。

此后数天,耶律大石似乎也得到了攻克沈州的消息。如今的局势,耶律大石可以不动如山。他的背后,有上京道、中京道、南京道输送粮饷,西京道有蔑尔勃部落互为援应,宋国则有和辽国邦交稳固。但完颜阿骨打不能,沈州如同一根粗大尖利的芒刺.插在了金国大军的背后,在沈州的北面,如狼似虎的契丹骑兵趁着女真大军南征,正像野火一样到处烧杀抢掠,一些小部落和村子甚至已经变成白地。

不管金军如何挑战,辽军都稳稳地守着营盘。大量的契丹骑兵撒开在金军大营周围一两百里的范围内游荡。这些契丹游骑若即若离,就在金军视线范围内。每当完颜娄室、完颜辞不失等派出女真骑兵驱赶,契丹骑兵就后撤,女真骑兵退回大营,契丹骑兵又贴上前来,阴魂不散,着实令人头疼。双方这几日也小小的交锋几场,各有胜负,折损都在千人以下。

两军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赵行德一边接管金国的火炮猛安,一边指点完颜迪古乃的拐子马引诱辽军火炮开火。金兵不断派拐子马试探性的攻打辽军营寨,以窥探辽军火炮的布置和虚实。辽军果然在营寨的前后左右都设置了炮垒,但并非线状环形布置,而是将火炮安放在四座炮垒之中,利用火炮的射程相互照应。各个炮垒前面的防守,则是由奚军和铁壁营奴兵负责。

辽国的治下,奚族地位在契丹族之下,却在其他民族之上,不少奚族的豪酋都被赐以萧姓,契丹贵族也和奚族贵族世代通婚。因为契丹人多数只愿做骑兵,辽军中的披甲步军便多由奚人充当,辅之以征发的汉儿乡丁步军。自从耶律大石改制之后,汉儿乡丁不复存在,便征发了更多奚人的充当步军,赏赐给奚人的奴隶也同样更多,因此也没有在奚人中引起大的反感。

要攻打辽军的炮垒,赵行德更为顾忌的却是铁壁营。在河间城下,那些浑身铁甲,用铁链相连的铁壁营奴兵,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要攻打.炮垒,只能用速度极快,转向灵活的拐子马,但是,这铁壁营的重甲步兵正是拐子马的克星。现在没有当初在河间时的数千火铳军,就算有,赵行德也不舍得将他们投入在十几万骑兵奔驰来往的战场上。

说赵行德说起此事后,韩凝霜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赵先生不必多虑,铁壁营中有汉军的兄弟,届时只要我们打出旗号,铁壁营便会不攻自破。”她语调有些低落,这些铁壁营里的内应,或是历次战斗中被辽军俘虏的汉军,又或是被辽军强征入营的汉儿,彼此间都有铁索相连,平常辽军看守又紧,逃脱不得。此番战场起事倒戈,就算得胜,十人不知能否活得下一人。

远方的晚霞,仿佛血一样的红色涂满了天空,又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辽阳城下,辽国和金国大营之间,连小树都被砍伐一空,形成一大片空旷的地域,在残阳的映照下,地面上仿佛蒸腾起一片浮动的血色。

七月二十三这天,乌云蔽日,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仿佛一个蒸笼一样。金国大军再次出营列阵,这一回,按照赵行德的指点,数千重甲的铁浮图都下马当做步军,和韩凝霜部下的万余汉军一起,守在火炮营阵地的周围。赵行德尽可能让火炮的阵位靠近了辽军。总共三百多门大小火炮布置在六个相互掩护的炮垒上,三十三门重炮都集中在中央炮垒,对准了辽军的火炮阵地,就算打不准,也要骚扰辽军的火炮营,剩下的数百门小火炮则用来防守炮垒本身,防范辽国骑兵的突击。

在从前的作战中,辽军的火炮营要么攻城,要么轰击步骑军。普通的火炮精确度不够,几乎没有敌军火炮击中过辽军炮垒,甚至没有发生经过两军以火炮相互轰击的战斗。所以,辽国火炮军都监柴宜将轻重炮分散布置在环绕大营的四个炮垒上,用来轰击金军骑兵。正对着金国大营方向的炮垒虽然最大,但也没有集中全部的重炮。也就是说,虽然辽军所拥有的重炮总数超过金军,但在正面的主炮垒上,辽军的重炮只有十八门,仅为金军的一半多一点。虽然炮垒上还有百余门小火炮,这些射踞不够的火炮只能打击攻打.炮垒的敌军,在远距离的炮战中是没有用处了。

章59 欢悦未终朝-9

稀疏的炮声,宣告了战斗的开始。辽军和金军炮垒上不断腾起黑烟,天上的阴霾显得更浓。火炮的威力已经十分明显,不管是辽军还是金军,骑军还是步军,都小心翼翼地在敌军重炮的有效射程之外列阵。

赵行德站在炮垒上,俯视着伴随炮组前进的步兵。火铳枪手们正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铳管,因为担心弄坏了纸包弹药,条令禁止在战场上神经质一样地检查弹药。就在炮垒的后面,数千金兵和汉军坐在在地上等待出发的军令,有些人好奇地仰头看着火铳枪手在口令下一遍又一遍重复举铳、装填等流程。在战前,这些火铳枪手都经过了十次以上的实弹射击。但是在压力巨大而混乱不堪地战场上,谁也不能保证这些复杂的动作。唯一的办法就是重复,不断地的重复。

“轰——”的一声炮响,圆铁弹丸呼啸着破空而去,划过一道弧线,缓缓地飞过了大约两里的距离,最终重重地砸在离辽军炮垒还有数十步的空地上。炮弹没有命中,正面炮垒周围的辽军都大声欢呼起来,许多契丹骑兵一边大叫,一边疯狂挥舞着马刀。

“还是太远了。”童云杰面带愧色。炮弹虽然能打到辽军的炮垒附近,但已经超出了重炮的有效射程,射击的准度急剧下降。

赵行德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童云杰不必自责,他侧头问道:“准备好了么?”

“随时可以进攻。”刘志坚沉声道。

在中央炮垒旁边,十四门三寸炮的炮组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他们将跟在金国骑兵后面前进到距离辽军正面炮垒三百步的地方,对辽军正面炮垒进行压制。预定的阵位正好在辽军中小型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外,而辽军仅凭正面炮垒的十几门重炮,很难打到这么小的目标。三寸炮阵地恰好在中央炮垒的有效射程内,布置在中央炮垒上的重炮可以轰击试图从侧后方迂回的契丹骑兵。

“让我到前面去吧。”童云杰看着自己的右腿。经过许多艰辛训练,他做到了能够跟随炮车徒步前进,在三寸炮和四寸炮瞄准和校对方面,他是汉军火炮营最强的炮长。

“我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守住后方。”

赵行德取出千里镜,朝着远处望去。千里镜的视野全都是倒像,不过赵行德早已经习惯了。对面的炮垒构筑得很精心,时而发射一两发炮弹,伴随着轰鸣闪光,黑烟腾空而,那是敌军火炮在试射。透过烟雾,可以看到一面高高立起的日月旗,这代表着代表辽国皇帝就在正面炮垒的后方,但赵行德的视线恰好被炮垒挡住了,只能看见不断有传令的骑兵在营寨内外跑来跑去。千里镜的视野掠过辽军的大营,看见有些军官在冲着士兵大声喊叫。因为距离太远,辽兵的面目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但隐约能感受到有人害怕,有人亢奋,有人麻木。

金军和辽军大阵中间,除了几株孤零零的小树,所有的树木都早已被砍倒了,野草和灌木倒是非常茂盛,这一片空旷的原野布满了两军的侦骑,一小队又一小队的骑兵,相互驱赶,追逐,战斗短促而又激烈。

赵行德将千里镜转到己方这边,金军大小寨子一座连着一座,从炮垒伸展向南北两翼和后方,木栅栏和矮墙将营寨和炮垒紧密的联结起来,显得十分结实坚固。在营寨中,大队的金国骑兵正在整队,更多的则坐在地上,女真人的表情显得比契丹人平静一些。

皇帝寨就在炮垒的后方,一群金国将领簇拥着完颜阿骨打,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仿佛一座雕像。赵行德看见完颜辞不失从后面走上前来,躬身禀报了几句。完颜阿骨打点了点头,众将脸现兴奋之色,数名传令兵飞奔而出。女真骑兵纷纷上马,大队的拐子马从跑类两侧涌上前阵。

“要开始了进攻么?”赵行德暗暗道,正待收起千里镜,韩凝霜出现在视野里。她率领两千汉军骑兵驻扎在中央炮垒的后方,负责保护前进炮组和炮垒。因为千里镜刚刚由远及近,她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视野,表情十分清晰。韩凝霜原本低头思索着什么,她似有察觉,柳眉微竖,俏脸生寒,抬起头来,朝这边瞪了一眼。赵行德心中紧张,暗道不好。正在这时,韩凝霜忽然展颜一笑,又做了个保重的手势。

炮垒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持旗的传令兵用汉语大声喊道:“火炮营,进攻!进攻!”

“火铳营起立!”

“准备进攻!”

“列队,列队!”

刹那间,中央炮垒附近响起各种口令,仿佛一锅沸腾的水。炮手们喊着号子,齐心协力推动火炮。从中央炮垒到前面的阵地,中间这一段的可以用驭马拉炮车,但是,在离开和进入炮位的时候,这些沉重的大家伙只能靠人力来推动。为了激励士气,就连刘志坚也挽起袖子和炮手们一起干活。伴随着炮组前进的有一营火铳枪手,两千汉军长矛手,两千女真弓手和下马步战的五百铁浮图。

“前进——前进——”

在广阔的战场上,五千步军只占据了一小片地方。在步军前面,两万骑军排列成一条绵密的阵线。在辽军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外,女真骑兵都控制战马缓缓行进。骑军阵列的中央,完颜宗翰跟随着完颜迪古前进,他阴沉着脸,统领先锋骑军攻打辽军炮垒是他的荣耀,但是进攻的战术却全是那姓赵的安排的,令他极为不满。大队骑军不得不压低了速度,以便于跟随的炮营和步军不至于落下的太远。

“大家加把劲!”

赵行德和刘志坚等军官都没有骑马,像普通炮手一样行走在炮车两边。这片战场看起来平坦,炮组前进的道路也经过事先勘察,可总会有突如其来的坑洞和小坡出现在前面。这时,赵行德和刘志坚就要迅速带着炮手们推动炮车,万不能拖累了大军进攻的节奏。

虽然不在辽军的重炮的有效射程内,但是炮弹能够打到这里。对面的辽军火炮营已经开火,一枚枚圆铁弹丸带着呼啸的风声从上空划过,虽然多数都落在空地上,但不时有一枚炮弹恰好击中金军,只要被擦着一下,非死即伤,再穿厚的盔甲也砸得血肉横飞,即便是在四五百步之外,重炮炮弹的威力仍然令人胆战心惊。

“到了!就是这里!架起火炮!”

赵行德指着前几天堆砌起来的三角形碎石堆,为了防止辽军察觉,碎石堆十分不显眼,但足以标定了预设的阵地。

火炮从炮车上分接下来,推入了炮垒,驭马和弹药车被安置在后面,各个炮手就位。火铳枪手直接守在炮阵地上,在金军的眼里,火铳也是一种小型的火炮。而四千多步军则把守炮阵地外围。

“快!”“快!”刘志坚看着大声喊道。所有的炮手都已经大汗淋淋,但仍然拼命地加快手中的动作,就连头顶不时飞过的敌军炮弹也不顾。前方骑兵已经进入可以加速的距离,完颜迪股古乃的传令兵不时回头来看,等着火炮阵地上发出的信号。赵行德则一个接一个地检查炮位,确保的射击角度无误过后,各炮组开始装填弹药。

当一切都准备就绪以后,赵行德看了一眼前方,举起千里镜,沉声道:“开火!”

“轰!”的一声巨响!全部由夏国军士操作的一号炮组试射了一发,炮弹呼啸而出,砰地砸在辽军炮垒的前方。“可惜了。”赵行德微微叹了口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沉声道:“抬高半分!”所有的炮组立刻手忙脚乱地将板动炮架杠杆,炮口稍稍抬高了一点。

“半分......半分......”炮长们喃喃道,因为紧张,黄豆大汗珠从额头淌下来,也顾不得擦掉。很快,十四个炮组都完成了校正。

“开火!”

这一回,炮弹划过了一条完美的弧线,几乎正砸在辽军正面炮垒的中央。辽军炮垒正严阵以待,准备给冲锋的金国骑兵迎头痛击,突然间遭到了对方火炮的轰击,虽然只是一发炮弹,却已经引起了一阵喧哗。大喊大叫的声音,就连三百步之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赵行德沉声道:“给骑兵信号,我们没问题了。”他顿了顿,又道:“所有炮组,全速开火!”

就在炮组前面,早已按捺不住地女真骑兵得到了信号。完颜迪古乃领一万骑留在后方压阵,完颜宗韩率领一万骑开始加速冲刺起来。马蹄声让大地都震动起来,正在这时,骑兵后方的火炮阵地几乎连绵不绝地开始轰鸣!

一万骑兵冲锋的场面是极为壮阔的,仿佛如山的海浪拍向前方,要把一切都塌为粉碎。辽军正面炮垒上的炮手,守在前方的步军,无不色变。火炮军详稳司都监柴宜顾不得思索为何“恰好”被敌军炮弹命中己方营垒,大声叫喊道:“听我号令,准备开火!”

就在这正面炮垒上,除了十来门重炮外,还有两百多门各式中小型火炮,有效射程从几十步到一两百步,早已装填好了弹药。炮手们压制着呼吸,一边紧张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女真骑兵,一边全神贯注等待着开火的军令。

章59 欢悦未终朝-10

炮弹不断飞过辽军炮垒的上空,忽然“砰”地一声,正砸在弓着腰准备点燃火药引子的一群炮手里面,斜向下飞的圆铁弹,打中了三个炮手。最惨的一个被正中腰部,整个折断成两截,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其他两个也立时毙命。伺候这门炮的还剩下十几个人,都缩在周围迟迟不敢上前,甚至有人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这些成天和火炮打交道的辽军炮手,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被敌人炮弹击中的恐怖。

“菩萨保佑!”炮手军详稳柴宜都面色惨白,几欲呕吐,他强忍着恶心,冲着那些炮手怒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点收拾,准备开炮!”又一枚炮弹呼啸着从他的头顶飞过,柴宜不假思索地趴在了地上,他顾不得看有时威严,哆哆嗦嗦地朝着对面看去、金国骑兵冲锋阵线越来越近,战马毫不怜惜地踏过野草,蹄声恍若雷鸣,大地在微微颤抖。

大群的骑兵距离正面炮垒还不到两百步了。眼见女真骑兵越来越近,柴宜一直没有下令开火,旁边副将大声道:“都监大人,还不开炮吗?”

柴宜只顾着寻找金兵的炮弹从何而来,副将这一叫喊,他浑身一个哆嗦,回过神来,慌忙道:“开火!开火!”他的嗓门又尖又大,不待副将重复,周围的炮长忙不迭点燃了药引子。这柴宜也是个人才,因为辽军所用的火炮铸造于各个时期,射程威力各不相同,他索性将按照射程将每一炮垒上的火炮编为三组,远程的重炮先发,射程居中的火炮随后,最后才是射程七八十步的小火炮一齐开火,如此循环往复。这开火的命令一下,自有副将和各火炮详稳按照事先的顺序不断开火,一直到柴宜下令停止开炮为止。

“轰——”“轰轰——”“轰轰轰——”

十八门重型铁桶炮率先开火,这些铁桶炮的口径极大,所发射的多是石弹,火炮的射击的方向,也是预先设置的,战斗时不须调整,正对着两百步外战马的马头高度。十八枚巨大的炮弹呼啸而去,正砸在冲锋的女真骑兵阵中,几十名正在冲阵的骑兵顿时被砸成了肉泥。倒毙和受惊的战马造成了不小的混乱,“该死的!”完颜宗翰差点被一枚石弹砸中,没空害怕,心头默默数着数,“一、二、三,......”

这是用好几百金国骑兵的性命才摸清楚辽军开炮的规律,当最远的重炮发射之后,大约在稳定的数数五下以后,炮垒数量最多,杀伤力最大的中小型火炮就会发射。引诱敌军点燃药引子后,冲阵的骑兵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地朝两边散开,减少被火炮霰弹杀伤。如果不然的话,正面铺天盖地而来弹丸会造成根本控制不住的混乱,等到金国骑兵重整队形,冲击进入炮垒五六十步距离的时候,辽军就第三轮炮击,与此同时,前面放空的火炮已经装填完毕。两百步的距离看上去很短,可以很快的冲过去,但发起冲锋的战马和骑兵都是血肉之躯,只要炮火不断给冲锋的骑兵造成混乱,这两百步就会成为一条看没有尽头的送死路。

“五!”完颜宗翰心头一震,高声叫道:“散开!快散开!”伏低了身子,强行拨转马头,拼命催马。正在冲锋的女真骑兵仿佛一群受惊的飞鸟,几乎用最大的速度散了开来。

“糟糕!”柴宜脸色一变,除了最小的火炮,大部分铁桶炮都已经点燃了引线,引线滋啦滋啦地冒着火花,有的已经燃进了火门,正冒出一缕青烟,后悔也来不及了。望着面面相觑的部属,柴宜几乎悔得肠子都青了的时候,迅速散开的女真骑兵后面,露出了一个又小又简陋的炮垒。令炮手们惊慌失措的炮弹,就是从那里发射出来,呼啸着不断落在辽军的炮垒上。那里高高竖起一面大旗,黑色的旗面上绣着一只青色的麒麟,正是辽东汉军帅府的标志。

“快禀报陛下,派拐子马踹掉前面的火炮!”柴宜大声吼道。

正在这时,“砰!”“乒——乓——”“轰!”辽军正面炮垒上的两百多门铁桶炮先后响起来,声音比汴京过年时最激烈的爆竹声还要密集,伴随着炮口的闪光,数百道黑烟腾空而起,炮垒完全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只见一片又一片的霰弹激射而出,几乎将炮垒前面两百步之内笼罩得密不透风。辽军霰弹所用的材料极为杂乱,有小铁弹丸、飞蝗石、弩矢、毒蒺藜,以各种各样的弹道,“嗖嗖”地破空而出。几乎与此同时,女真骑兵纷纷坠马,战马纵声悲鸣。数百骑没来得及逃离的金军拐子马,在这一片片弹雨之下折损了大半,尸体上有着无数的弹孔往外汩汩流血。

“什么?”副将捂着耳朵大声问道。

“禀报陛下,派拐子马踹了前面炮垒!”柴宜恨不得拔刀砍了他,但他根本顾不上了,因为刚刚散开的金国骑兵旋又集中,几乎以最快的速度朝着辽军炮垒冲杀过来,这一回,是他自己的炮垒要被踹了。柴宜脸色大变,高声喊道:“摇旗,向陛下求援,快!快!”

避开了威力最大,也最密集的一轮弹雨的女真骑兵正加速冲来。

那副将当即往后跑,冲着皇帝帐拼命摇动求援的黑旗,柴宜也无暇去看结果,拔出了腰刀,冲着最后一轮小型的火炮炮手们大声喝道:“听我号令,准备——”

“杀!”完颜宗翰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喊道。这一回,骑兵们再没任何负担和犹豫,大部分将刀矛挂在鞍上,手中则持着弓箭,准备冲到七八十步距离的时候再放箭。在前阵女真骑兵后面,完颜迪烈也催动后阵万骑向前压去,准备对付可能从斜刺里冲出来的辽国骑兵。

“冲啊!”完颜宗翰拼命地催马,无数勇士跟随在他身后,还有八十步......七十步......五十步......三十步,骑兵的速度已经加到了最快,再有几息的时间,就可以冲上辽军的炮垒。

“砰!”砰砰!”“砰砰砰!”伴随着一阵炸响,辽军炮垒上的百余门小火炮开火了,一丛丛石弹铁子再度迎面袭来。这一回,高速奔驰中的女真骑兵没有做任何规避的动作,只拼命地打马,直挺挺地朝前冲去。就在这瞬息之间,无数骑兵连哼都没来及便坠落马下,不少战马被弹丸击伤,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摔倒,后面有的骑兵来不及闪避,两匹马翻滚着摔倒一起。女真骑兵前锋的队形顿时乱成一片。

在这样的情形下,完颜宗翰居然还能放出一箭,抽出了弯刀,大声喊道:“冲啊!朝前冲!”正奋力催马的时候,忽然前面飞来一点黑影,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左肩仿佛被棍子重击了一下,半边身子仿佛麻了。完颜宗翰拼命拧腰稳住了身形,脸色顿时煞白,右手紧紧抱住战马的脖子,这时还没有疼痛,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喃喃骂道:“辽狗!”身子一歪,就要摔下马去。

“副都统大人!”后面跟随两个卫士策马上来扶住了他。按照金国的制度,猛安阵亡,则亲随谋克,都统阵亡,则斩亲随的猛安。周围的女真骑兵见前锋副都统中弹落马,顿时一片混乱,其中一人高声喊道:“快都统回去!”这句话激得完颜宗翰灵台暂且清明了片刻,一把将那卫士推开。

“我还没死!”完颜宗翰狠狠地喝道,此时左肩才开始钻心的疼痛,额头上汗也下来了。他的左肩已经动弹不得,顾不得查看伤势,右手举起弯刀,大声喝道:“跟我冲,杀辽狗!”周围的部属见他没事,勇猛如故,顿时士气大大振,纷纷打马朝着辽军炮垒冲杀过去,此时辽军已经放空了所有火炮,却没有给女真骑兵造成不可收拾的混乱,这区区三十步的距离,已经根本来不及再装填弹药了。

“快!快!”炮手军的军官拼命地催促,大滴的汗水从柴宜的脸上滑落,他面色惨白地望着仿佛怒潮一样直冲过来的骑兵,沉重的马蹄声仿佛隐隐的奔雷。当目光转到近前方的时候,“还有铁壁营,铁壁营!”他像是神经一样喃喃道,“这些死囚!铁壁营!”柴宜稍微回过了神,皱眉看着手忙脚乱地装填弹药炮手,气涌上头,大声喝骂道:“不想死就赶快!”倘若铁壁营将女真阻上一阻,这里几百门火炮,就能叫女真骑兵知道厉害!撑过这一阵,陛下的援军也该到了。

数千名身形高大的铁壁营步卒正从两侧走到炮垒前方,他们全身披挂重甲,手持巨斧、长刀、狼牙棒等兵器,腰间却套着铁链子,将他们五人一组串了起来。在铁壁营的旁边,还有同样披甲执锐的奚军步卒,气势却要畏缩许多。

章59 欢悦未终朝-11

“许大哥,没错,”张周望着前方,高声道,“是帅府的旗!”心情激动之下,手指了一下,带动这铁链子哗啦啦直响。这条链子上拴着五个人,死了又换,换了又死,许定和张周命大,一直活着。许定眼神复杂地望着那面黑底青麒麟的旗帜。整个铁壁营六千兵奴,有两千多汉人,其中一大部分,都曾经在这面旗子下而战斗过。

“鬼叫什么,你这贱奴要死么!”奚人军官骂道。

“你才要死!”许定沉声喝道,举起手中重斧,忽然就这军官的肩头劈了下去,只听“咣”地破甲之声,这奚人军官竟然被他从肩至腰生生地劈成了两半。铁壁营兵奴大多是反抗辽国的各族好汉,被拘束在营里为契丹人送死,原本就压抑了许多的不平之气。数百汉儿兵奴突然作乱,仿佛在干柴上点燃了火油,原本稳若山岳的铁壁营顿时乱成一片,兵奴们对几十步以外铺天盖地而来的女真骑兵竟若视而不见,反而像发了疯一样砍杀身边的军官,一同被杀的,还有那些平常和契丹族、奚族军官走得近的兵奴。

“死囚造反了!”

“贼骨头造反了!”

“铁壁营反了!”

“反贼们造反了!”

杀声四起之后,辽军大营前面,喊声又四起!柴宜面色惨白地望着炮垒下面乱作一团的步军军阵。到处是刀光剑影,重斧和狼牙棒乒乒乓乓地敲击声,惨叫声,脑浆迸裂声,局面就像一锅滚油般沸腾不止。两翼的奚军拼命抵挡造反的兵奴,却力有不逮,被死中求活的兵奴们杀得不断后退。五个一组用铁链子栓起来的兵奴们,在这个时候,就算没有存心造反的也被裹挟了进来,大家只能依着汉儿兵奴的号令,移动脚步让出了一条可以让骑兵直冲上炮垒的空隙。

原本铁壁营还能为辽军炮垒争取到重装弹药的时间,顿时化为泡影。带队冲阵的完颜宗翰心中大喜,大声号令,前锋骑兵分为三队,一队通过铁壁营所让出的通路,径直冲上炮垒,砍杀毫无反抗之力的辽军炮手,有的女真骑兵还按照赵行德所教,将大号的木塞子放入重炮的炮口,用巨斧和狼牙棒猛敲几下,便将炮膛塞得紧紧的。另外两队骑兵则顺着辽军正面炮垒的两翼朝里冲杀,已经被铁壁营搅得军心大乱的奚军几乎没有反抗之力,顿时被拐子马冲散了阵型,有的甚至转身便逃。

“好汉子!”赵行德沉声道,因为事先种种布置,女真骑兵一举突破了辽军营寨的防御,与辽兵形成混战之局,双方人马交织在一起,前阵的火炮难辨敌我,自然也停止了轰击。赵行德凝神观察着战局的进展,下令道:“我们也冲上去!”

“是!”各个炮长指挥地兵卒将火炮炮车套上驭马,刘志坚去通知步军伴随炮组前进,赵行德则亲自带领二十几名军士,高举着汉军帅府的麒麟旗,先行骑马冲上已被女真骑兵攻占的辽军炮垒。不少炮手都逃走了。还有几百人抱着头蹲在地上,辽国炮手军详稳都监柴宜也在其中,胆战心惊地瞧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女真骑兵。这些蛮子下手真狠,适才稍有反抗的炮手,现在都倒在血泊中了。

就在炮垒周围,契丹骑兵仿佛潮水一样从涌过来,和女真骑兵狠狠都在一起。鼓角齐鸣,双方刀来箭往,杀声震天,空中不断有箭矢破空飞过。这一切,柴宜都视若无睹。柴宜虽然是个汉人,但却因为火炮的关系,见过耶律大石多次,心知肚明,耶律大石是绝不容忍部属不死战到底的。自己居然做了俘虏,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因为锦绣前程成为泡影,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悲痛欲绝。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们,还能操炮的都站起来。”

忽然,柴宜抬起头,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军袍,厚札甲坎肩的将军在问。金兵此问,必然是要用他们,周围的辽军炮手都有些犹豫。赵行德脸色一沉,威胁道:“倘若不能操炮的,立刻就充作签军,交给女真人带走了!”这些炮手多是汉儿,就算不是汉儿,也听得懂汉话。闻言立刻站起来一大片,“大人垂怜,小人会操跑!”此起彼伏都是哀求之声。金国签军是送死的差事,辽人无不谈虎色变。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赵行德暗道,他目光一凛,一眼扫过去,站起来的四百多人中间,有十七八个服饰或气质特殊之人,便伸出手指,沉声道:“你,......你,......你,......还有你。出来!”那被指出的人多是炮手军详稳司的军官,柴宜也在其内,都是心中一震,暗道,这汉儿好生厉害,该不是要拿我等开刀吧。众人都面面相觑,好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望向了柴宜。他执掌炮手详稳司以来,御下有道,大事一言而决,到此时,身份无从隐藏,柴宜心下懊悔不已,只能暗暗祈祷那汉儿没有注意到这些该死的蠢材。

这一切都落在赵行德眼里,不过现在却没工夫理会这些,他沉声对十夫长郭子东道:“每人一个,分给你们做副手,把这些辽军收拾起来,调转炮口,轰击辽军,特别是,”他指了指大约两百步外的那面高耸的日月旗,四面八方的骑兵都看得见它,“耶律大石的大营!”

这个时代,操炮是极为复杂的事情,同一个炮组,每人的分工都有不同,少有纰漏,就功亏一篑,甚至会出事。而辽军所有的重型铁桶炮都是单独开模子铸造,世间只此一架,其他的火炮,型号和弹药也都极为驳杂,想要在短时间内调转炮口轰击辽军,就非得要利用辽军炮手营原有的炮手和军官不可。夏国火炮营的军士,只是负责发出命令,大致判断这些辽军炮手中的军官是否有搞鬼,如果,也许,万一有的话,便干脆利落地一刀下去,换人再来。

“快,快点!”军士们只是不断发出不耐烦的催促声,却没有插手具体的拆卸炮架,移动炮位,重新瞄准等事情,颇有几分久居上位者的气度,在国内有时督促荫户做些修渠补路的事情,也是这种架势。赵行德一边注视着战局的进展,一边饶有兴味地看辽军炮手操作火炮。这辽国的火炮,充斥着各种各样花样,简直就是一个火炮的博物馆。大部分辽军炮手不是逃走就是被砍杀,剩下这些只能照料最重要的百余门火炮,包括那十八门有效射程在三百步开外的重型铁桶炮。

涉及到重新布置炮位和瞄准的事情,各个炮手详稳司的军官时不时地要向都监柴宜请教,柴宜哭都哭不出来,不但泄露了身份,而且火炮一响,直接轰击皇帝的大营,自己这“从贼”和“谋反”的罪名再也洗刷不掉,上京城里的家眷,也算是全完了。不过,刚才金兵炮手营在三百步外发炮,精准如有神助,势必有高人指点,自己若是从中弄鬼,只怕立刻就身首异处。刚才那些被女真骑兵砍死的辽军炮手尸身还只是胡乱堆在一边。柴宜偷偷朝着那下令的将军瞥了一眼,那人一直在观察着战局的进展,他似乎有所察觉,竟然冲这边微微冷笑,吓得柴宜三魂出窍,立时打消了所有杂念。

赵行德微微一笑,没在理会这个家伙。看样子,此人是辽军火炮营的都监。若没有此人,那些笨重的辽国铁桶炮,倒还真能让人郁闷。辽国的铁桶炮的炮架做得极为简陋,炮口抬高的角度,竟然是在下面垫高度不同的铁块来解决的,再加上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弹药品种,赵行德真是很佩服那个执掌辽军火炮营都监的想象力。

降服的炮手忙乱作一团的时候,陆续有汉军长矛手和女真弓手赶到。汉军帅府有铁壁营的名单和底细,此刻在战场上任命了几十名军官,又派了十几名军官,便收编了铁壁营尚存的四千多奴兵,就近保护炮垒。

金兵突然攻破了中军前阵,震动全线,令耶律大石极为震惊。日月旗下,耶律大石披挂着甲胄,亲自督战,不准辽军后退一步。身着醒目白色盔甲的宫帐军也下马参加到防守当中。大队的女真骑兵仿佛潮水一般向辽军的营寨涌来。辽军依托栅栏和矮墙死战不退,后队则结成箭阵,持续不断地发射出箭矢。辽军上下皆出力死战,竟将原本兵败如山倒的场面生生支撑了下来。

完颜阿骨打的皇帝旗号也在向前移动,他无疑是想利用这次出其不意的中央突破,彻底将辽军击垮。女真骑兵不断越过栅栏的矮墙,冲入辽军的大小营寨中。而另一方面,辽军不似从前那样一败即溃,竟是一步也不肯退让,各处的抵抗都十分激烈,不时从后方调遣上前的大队骑兵和女真骑兵战一起。被裹进了混战的双方军队越来越多,宽阔的战场一直延伸到目力的尽头,仿佛一锅不断沸腾的粥,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双方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楚哪是辽军,哪是金兵。

章59 欢悦未终朝-12

“陛下,萧棠古、耶律里底等二十三将擅自退却。”

“斩首示众。”耶律大石拔出腰间佩刀,交给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沉声道:“你带三千卫士在后面守着,再有擅自退去的,立斩不赦!”

“是!”耶律铁哥捧着佩刀退下,周围的众将脸色都是一凛。耶律大石深深吸了一口气,远处,女真骑兵铺天盖地而来,下马军卒手持盾牌弯刀,一拨又一拨地冲击着辽军。辽军匆匆构筑的第二道营垒前面,躺满了双方军卒的尸体,地面皆被鲜血染成紫红之色,而女真兵仍不顾生死地往前冲。未多时,擅自退却的将领的首级挂了出来,但是不少辽兵还是面露怯意。

“这些蛮子,竟如此能战!”耶律大石暗暗心惊,“难怪以东京道兵马之勇,也屡屡败在女真之手。”他举起千里镜朝前方望去,刚刚沦陷的前军炮垒上似有异动,炮手正手忙脚乱地将火炮对准这边,耶律大石脸色一沉,叫过卫士,马鞭指着前方的炮垒道:“让耶律观带人马冲上去,将这些叛逆全部处死!”

话音刚落,只听炮声大作,“轰轰!”“轰隆隆!”,数十枚炮弹同时从那阵地上射出,落在密密麻麻的辽军当中。炮弹所过之处,到处都哀嚎一片。石弹势大力沉,仿佛泰山压顶一般,落下来就是一片血肉模糊,铁弹看似不大,在空中飞出一条弧线,但凡被被它擦着碰着,都是残肢断手,甚至有一枚还在跳动了几下,穿透了十几个辽兵,杀伤力比庞大的石弹还要大得多。辽军和金兵原拥挤在第二道营垒前相持不下,被这一轮炮击下来,阵线顿时有了松动。许多辽兵并不畏惧肉搏,但被避无可避,触之必死的炮弹,却让人胆颤心惊。

“好!”赵行德兴奋地赞道,指着象征辽国皇帝的日月旗,“全速射击!”

各炮长不敢怠慢,将瞄准略作调整后,立即督促炮手再次装填弹药。此时的火炮阵地上,除了原来十四门三寸炮外,又添了辽军十八门重炮,一共三十二门重型火炮的有效射程够得着耶律大石的大营。夏国和汉军火炮手装填速度极快,打得也准,轰击敌营,竟仿佛轰击预先安置好靶子一般。柴宜看在眼里,心中暗暗佩服,他已经指挥手下炮轰了皇帝御帐,再没了退路,此时也只能一心为汉军效力。

前方金兵得火炮助阵,军心大振。似完颜迪古乃、完颜宗翰、完颜娄室这等大将,都亲自被坚执锐,率领亲随卫士猛攻辽军营垒。苦战恶战之下,辽军渐渐支撑不住,一些地方开始溃退。炮弹接二连三地落在日月旗周围,越来越近,耶律大石站在日月旗下一动不动,脸色铁青地望着那炮垒。

“轰轰!”“轰轰!”“轰!”炮声再度响起,无数道黑烟中飞出来的炮弹越过金兵的头顶,落入辽军营垒中。因为炮弹飞行的速度并不快,几乎目力都能看得清楚,然而,只要它所过之处,就算身着重甲,也非死即伤。此时辽军已经胆寒,一见炮弹朝这边飞来,顿时就纷纷走避,“快跑啊!”“唉哟!”哭爹喊娘地溃散一片。

因为这持续不断地炮击,女真军和辽军相持不下地战局顿时被打破。特别是辽军抵抗最为顽强,军卒也最密集的御账营垒,遭到了最沉重的打击。契丹族勇士不怕和敌人面对面的搏斗,可面对这人力不能抵挡,比床子弩还要厉害得多的火炮炮弹,军心士气已经透支到了极限。若非耶律燕山、郭保义等大将拼命维持着军队,且战且退,只怕早已全军崩溃了。

“敌军火炮厉害,请陛下暂退一时!”浑身是血的耶律燕山赶回来,大声劝谏道,“国家不可一日无陛下!”耶律大石望着伏地不起的亲随众将,沉默了片刻,又望了望前方,辽军防线正在不断地崩溃,而箭矢和炮弹正在他们头顶飞过。一股寒气笼罩全身,耶律大石从心底升起来一丝不详的预感。

“退?还是不退?”正在两难之际,后军忽然来报,耶律铁哥收拢溃兵已经集结了万余骑,准备冲击金兵,后军都统耶律毕节利用后军营地赶筑了一道营垒。因为第二道营垒在金国的火炮射程之内,北院枢密使请陛下退后,督促众军防守第三道营垒。

“好!”耶律大石沉声对众将下令道:“你等率军先退,朕率宫帐卫士断后!”

“陛下!”

“这是军令!”耶律大石面色一沉道。敌前退军并不容易。如今战场的局势,辽军和金兵除了拼死争夺地势有利的营寨之外,还有大队的骑兵在地势开阔的地方混战厮杀。如果被金国骑兵衔尾追击,极可能造成一溃千里的局面。而日月旗乃契丹皇帝的象征,日月旗一旦移动,军心必然动摇。因此,除了耶律铁哥率万骑冲锋之外,耶律大石亲自断后,督促宫帐军把守各处营垒,方能保证暂时抵挡住金国军队,要完成敌前退军,让大部分辽军完整地退入第三道营垒。

耶律大石执意亲自断后,各部辽军将领不敢再劝。耶律铁哥也率领万骑从后军冲上来,一路上踏出漫天的烟尘,沿途的契丹骑兵纷纷让开道路,这支生力军杀入战场后,金军的攻势为之一滞,各部辽军才开始徐徐退却。

宿值都监耶律观麾下有五千精锐的宫帐骑军,适才接到攻打金兵炮垒的军令后,已经整队出营,此时看到各部辽军纷纷后退,耶律观不免踌躇起来。打着耶律铁哥旗号的骑兵虽然摆出进攻的架势,陛下的日月旗虽然没有移动,但只要各部顺利退军,陛下和北院枢密使都会退却。耶律观所部人马若是仍旧遵令攻打金国炮垒,变成了孤军作战,不管攻不攻得下来,结局都是凶多吉少。

“与其攻打防守严密炮垒,”耶律观对副将道,“不如待敌军带着铁桶炮前进,防守不便之时,以铁骑拦腰冲击,可收大胜!”于是,这五千宫帐骑军既没有立刻攻打.炮垒,也没有向其他辽军撤往第三道营垒,而是向南脱离了战场,伺机而动。金兵只以为这支辽军溃败逃走,一时分不出兵力去追赶,而辽军拦子马望着宫帐军的旗号也不敢阻拦。辽金双方三四十万人马鏖战,脱离战场五千骑的动向无人关心,而耶律观麾下的侦骑一直观察者战场的动静。

汉军火炮营对这群暗藏的狼毫无察觉,耶律铁哥无法阻挡金国骑兵的攻击,死伤惨重之后,不得不和耶律大石一起退军,至此,金军已经连续攻破了辽军两道营垒,三十七座营寨,士气如虹,但辽军仍未崩溃,北院枢密使率军浴血奋战,耶律大石以皇帝之尊亲自断后,都使得各部辽军深为所感。各军将领皆知道此战关系着契丹族的生死存亡,虽然面临金国军队的凶猛攻击时不支后撤,但稍稍恢复便又重振旗鼓。耶律铁哥撤下来后,竟然立刻整顿溃兵,在第三道营垒后继续布置新的防线。

辽军连连溃败,各部金兵将领都喜形于色,敦促各部猛安谋克继续攻打第三道营垒。在前面的战斗中,火炮营对突破辽军营垒起了关键的作用,完颜阿骨打下令火炮营再次向前移动,轰击辽军的第三道营垒。经过连场鏖战,不管是辽军还是金军,原先的上下建制已经非常混乱,但金国军队的状况比辽军稍好,除了军卒疲惫一些外,士气也非常高涨。

原先辽军的铁桶重炮根本无法在战场上移动,赵行德只能带着十四门三寸炮向前,他不放心原来的辽军火炮手,便派五百长矛手将他们押送到后面,交给童云杰看管。金国在攻打辽军的阵营时,各部大将每回都欲抽调赵行德这部汉军助阵,都被赵行德拒绝了,若非如此,他麾下保护炮组的步军早就被抽调一空了。金国将领还欲调动刚刚起事生还的铁壁营士卒为前驱攻打辽军。为了做样子,韩凝霜以监督看押降卒为名,将大部分铁壁营士卒都调往后阵童云杰麾下,免得被消耗在战场上。

战场上原本由女真骑兵负责对战场外面的警戒,但这场恶战下来,为了攻破辽军的营寨,随着调兵遣将,完颜阿骨打不断将女真军队投入战场,前方的金国大将也不断将能够调遣的部属全部集中来攻打辽军营寨。而随着整个金兵不断获胜,战线的向前移动,眼看大胜可期,原本在外围警戒的猛安谋克相继投入到战斗中。五千宫帐骑军突然再度出现在战场上,直扑向行军中的火炮营时,居然没有受到多少阻挡。

“结阵,结阵!”汉军军官大声吼道。长矛手们跌跌撞撞地排列成圆阵,将炮手和女真弓手护在内圈,好几门火炮只能弃置在外面。契丹骑兵越来越近,沿途有几支数百骑的女真骑军试图阻拦,都被轻易地冲散击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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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59 欢悦未终朝-13

对火炮营来说,敌军骑兵出现得十分突然。这片战场本来是一片旷野,随着数十万辽金大军在此鏖战数日,到处是军阵和营寨遮挡了视线,尸横遍野,辎重狼藉,远近骑兵奔驰,到处弥漫着的黑烟。当五千宫帐骑军重新出现时,外围的金军各部已经发觉,置身于在战场中间的火炮营却是不知。在几十万大军决战的战场上,五千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完颜辞不失、完颜娄室、完颜宗翰等金国大将都各自约束部属严阵以待,却没有及时派出兵马加以阻截或驱逐,甚至没人通知行军中的火炮营。

这五千宫帐骑兵看似漫无目标的骚扰,目标却是十分明确,金军火炮营给辽军造成了极大的威胁,耶律观身负了陛下的军令,不击溃火炮营的就绝不会收兵。他的侦骑早已逗留在火炮营附近,得知金国炮军离开营垒的消息后,五千精骑立即出动,在金军势力外围只稍稍游荡了片刻,耶律观便判断出金兵各部一心向前攻打辽军营垒,暂时没人出来阻遏偏师,当即率领麾下骑兵直扑金兵火炮营。

当五千精骑绕过侧翼的营垒,突然出现的时候,距离行军中的汉军火炮营不到两百步的距离。若是普通行军中步军,只怕早已乱作一团,更无丝毫抵抗之力。这支汉军火炮营当机立断放弃了前后车马,几乎在间不容发之际收缩成圆阵,到让耶律观高看了一眼。

“宫帐军!”“这是宫帐军!”

看清来骑上下皆着白甲之后,女真弓手和汉军长矛手相互窃窃私语,脸上都有了惧色。这数日交战以来,宫帐军给金兵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不但甲坚兵利,而且骑战步战都十分来的。好些时候,眼看金兵就要突破辽军防守,对面派出一队宫帐军,便将局面稳定下来。

伴随着战马轰鸣的蹄声,还有一阵特异的“嘤嘤”甲片相碰之声。骑兵所披挂的乃细密的铁鳞甲,每一片都是反复锻打而出,虽然不如夏国虎翼军的重甲坚固,却胜在轻捷,对箭矢的防护力尤佳。五千宫帐骑军直冲向空旷地上匆匆结阵的汉军火炮营而去。一片白色的铁流,在狼藉的战场上十分醒目。

“兀术,怎么办?”

完颜宗翰望着那风驰电掣地横冲直撞的白甲骑兵,舔了舔嘴唇,跃跃欲试。他运气极好,适才当先冲阵时候,迎面一枚铁弹子穿透两层铁甲,一层牛皮革甲,虽然差点将他击落马下,却没伤着要害,左肩简单包扎过后,完颜宗翰索性将铁甲脱了,只穿着轻便的革甲上阵。在完颜宗弼看来,在这箭矢横飞的战场上,委实与找死无疑了。

“你想救那个汉人?”完颜宗弼没有回答,皱着眉头反问道。

“我呸!”完颜宗翰一口痰吐在地上,面带厌恶之色,打消了率军堵截的念头。反正陛下没有下旨,这偌大的战场上,完颜辞不失、完颜娄室这等大将也没有军令下来。谁也管不着谁。刚才赵行德还拒绝他调派两千步军攻打辽军营垒的要求了。“辽狗一败再败,女真人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打败耶律大石,那个汉人还以为他那么重要么?”完颜宗弼瞧着那稀松的汉军圆阵,微微冷笑,只可惜了拨给火炮营的女真弓手。

辽军铁骑仿佛一群狼扑向火炮营,赵行德站在一架炮车上,手握着强弓,正对着骑兵的方向,就在这结阵的倏忽之间,辽国骑兵已经冲到一百步之内。金国最重视骑兵,负责保护火炮营的女真步弓手都是副兵,若非大战,平常也不过是在各部中耕作狩猎的而已。幸而女真诸部连年征战,这些副兵也知道在骑兵冲击之下,败则必无生理。因此虽然心中惶恐,还是维持着阵型,各自弯弓搭箭。

“放!”赵行德一声令下,两千女真弓手依次松开弓弦,持续不断地箭矢朝着辽军骑兵射去,然而,在五千骑兵冲阵面前,这箭矢却显得有些稀疏。而且不少箭矢即使射中辽军的盔甲,也不能透过,反而被弹开了去。

“一,......”“二,......”

“快!快!”张镰刀的心里仿佛猫爪一样急躁,但他只能紧闭着嘴,遵照军士的口令给火铳装填弹药,这火铳枪发射十分繁琐,动作又大,铳枪营只能站在圆阵的前面列成五队,视野里是铺天盖地直冲过来的辽军铁骑,轰鸣的蹄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前面这队步卒踏为齑粉。

“三,......”“四,......”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厉害。

张镰刀全神贯注地听着口令,将弹药包倒入铳口,用捅杆压实,把撑棍支起来,掏出火折子晃亮后准备点火。还剩下最后一哆嗦就能退入长矛阵中了,虽然长矛阵是否挡得住辽国骑兵也是未知数,但总能暂避一时,张镰刀闭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等待最后点火的命令,耳朵里却听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他眼神斜向下看去,却是旁边的火铳枪手浑身都在颤抖,裤裆底下湿了一边,正在滴答答的往下滴水。

“倒霉!”张镰刀皱了皱眉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全力将恐惧屏除出脑海。

“五!”第一排火铳枪手同时点燃了药引子,肩头用力将铳杆顶住。赵行德和刘志坚同时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些火铳手动作一丝没有错误,就连那吓得尿了裤裆的也是如此。火药引子在滋滋啦啦的燃烧。“快!快!”张镰刀只觉得口干舌燥,辽国骑兵越来越近,越来越快,仿佛马上就要撞到身上。

耶律观双腿夹马,空出双手弯弓搭箭,朝天一箭射出。鸣墒带着尖利刺耳的声音直冲天际,紧跟在耶律观身后的宫帐骑兵依次放箭,满天箭羽发出,划过一道弧线,密集地落在前方圆阵中,箭如雨下,顿时射到了许多盔甲单薄的汉军军卒。辽军的箭矢过于密集,避无可避。手持长矛的汉军军卒不时发出惨叫,有的更一声不吭便载倒在地。

只听“铛”的一声,一支重箭射在铁盔上,仿佛被棍棒猛击了一下,双耳鸣响,竟有些眩晕之感。“操!”赵行德咬牙骂道,“好重的箭!”弯弓搭箭,一箭射出,箭矢破风而去,射入一匹战马的面帘,箭羽直没入颅骨,那战马连带着翻滚着倒地,骑兵眼看不活了。敌骑欺到近前,两千女真弓手纷纷各自瞄准,弯弓搭箭还击。然而,赵行德所用的是强弓,能射穿辽军战马的面帘。女真弓手却不能如此,宫帐骑军战马披甲,面帘、鸡颈、当胸为铁鳞甲,马身甲、搭后、寄生为厚革甲。普通女真弓手只能在近处攒射,箭矢才能透甲而入。所用的毒箭不能穿透铁甲,亦是无用。宋国禁军喜用硬弓轻箭,可以袭远,辽国骑军好用软弓长箭,虽然射程不如,杀伤力却又胜之。宫帐骑军乃数十万辽军所选的精锐,战马负重能跑,人用强弓长箭,这两轮箭羽对射下来,宫帐骑兵大占上风。

距离步军圆阵只有五十步之踞,在这个距离上,辽军骑射箭矢极准,两军还未相接,外围火铳枪手和长矛手就折损了一成。同时,女真弓手放箭已经能穿透铠甲,骑兵开始不断地追落马下,宫帐军不得不变换马匹的方向躲避箭矢。这时,辽国骑兵已经看得清对手脸上恐惧的神情。

“到这个程度了,还不逃命么?”耶律观暗道。若是普通的步军,只怕早就转身逃走了。若非万不得已,即便是人马挂甲的辽军骑兵也不愿意直冲敌阵。但若是能一举捣毁金国火炮营,付出一些损失也可以接受。眼看驰近了敌阵三十步内,宫帐骑兵双腿控马,战马极为训练有素,立时向左右转向,骑兵则弯弓搭箭,利用这短短的一瞬停顿,箭矢射出。宫帐军在三十步内放箭射杀敌军极准,而且能穿透多数盔甲。

恰在此时,“砰!”“砰砰!”“砰!砰!”声响大作。耶律观还未反应过来,身边两骑便翻滚着扑倒在地。战马正在转向,骑兵的双手却拿着弓箭,全凭着腰腿之力控马,不少骑兵虽然没有被击中,却因为战马受惊而掉下马来。

“火炮!”

耶律观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不少长矛手奔回本阵。“该死!”他把前面这群“火炮手”当做长矛手了,耶律观暗暗骂道,在马上回身再放了一箭,箭矢直插进一个火铳手的后心,这才泄愤而去。宫帐骑兵冲阵颇有章法,前队放箭后兜回后队,如此连绵不绝,直到敌阵溃散后,方才催马从敌军的缺口冲入。

张镰刀和幸存的第一队火铳手奔到阵内。“菩萨保佑!”,还来不及喘气,军士的号令再度响起。“该死的!”张镰刀的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还要出阵么?”他下意识地取出了火铳刷,沿着铳膛刷了两下,看也没看,将刷子插回腰间,又取出弹药包拿在手上,等待着第二声军令。第二队火铳手已经点燃了药引子,全神贯注地看前方。火铳冒出的黑烟和骑兵踏出的烟尘混合在一起,前面已经看不太清楚,隐隐约约不知有多少骑兵横冲直撞而来,反而更令人更加恐惧。

章59 欢悦未终朝-14

张镰刀杀过人,自认为不怕死。可这不意味着当上千铁骑冲来的时候,他不会发抖。事实上,他抖得厉害。多数火铳手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机械地按照口令做着刷铳管,装填弹药,上前架起火铳,点火,奔回阵内等等动作。张镰刀的口舌发干,不敢多想,只怕一想多了,立刻就要转身逃命。火铳枪营第一队第二轮出战的时候,只剩下八十多人,第三轮出战,还剩下五十多人。契丹骑兵不傻子,箭箭追命,多冲着对甲骑威胁最大的火铳手来。

此时离宫帐军冲击圆阵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步军已经折损三成。汉军徒劳地架着长矛,可契丹骑兵根本不冲近,只在二三十步放箭,将长矛手一个接一个像活靶子一样射死的,在这么下去,圆阵很快就要崩溃了。而不远处的女真奇兵仍然不动如山,只保持着如临大敌般的戒备。

“快撑不住了。”杜吹角骂道,“女真蛮子真是该死,存心要整死我们,”他站在赵行德身边,低声道,“万一破阵,我们,......”他目光落在阵中十几匹拉炮车的驭马身上。因为辽军骑兵一直没有硬闯圆阵,刀盾手和女真铁浮图都站在长矛手的身后,这些人身披着重甲,在箭战中折损得少,只不过若是用得着他们动手的时候,圆阵也差不多被破掉了。杜吹角打算准备准备,还可以保护赵行德杀出去。他的声音虽低,周围好几个人的耳朵竖起来了。

赵行德沉默着没有答话,弯弓搭箭,四十步外一名辽国骑兵应弦而倒。在他左右,圆阵内的弓手拼尽全力和辽军对射,不断有人被欺近的骑兵射死,好些弓手的虎口已经被弓弦割出了鲜血,犹不停歇开弓放箭。汉军长矛手虽然满怀着恐惧,却撑着在在圆阵外围结成一道屏障。多数火铳枪手的脸色惨白如纸,却在军令下一次又一次从阵内奔出,架起火铳,点火,好些人再没能回到阵内。这阵势能支撑起来,上下全凭着一股气。这口气若是松了,数千军卒立刻便会崩溃,沦为辽军骑兵可以肆意宰割的羊群。

杜吹角见状,还欲再说点什么,赵行德忽然抬头朝远方看去,他的目光一亮,就在适才火炮营出发的炮垒上,出现了一杆麒麟大旗,韩凝霜旗下勒住战马,大队的汉军骑兵陆续出在她的身后。虽然隔着数百步的距离,赵行德还是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韩凝霜也点了点头。在她身旁,一名骑兵高举着麒麟旗,另一名骑兵高举着“韩”字大旗。双旗同时出现,就表明辽东汉军之主正在亲临战阵。汉儿在辽朝备受欺凌,又被中原目为弃民,夏国又相隔遥远,而韩氏经营辽东已历五代家主,辽国虽然将韩氏视为眼中刺,直欲除之而后快,却屡屡死灰复燃。上溯近百年时间,每代韩氏家主都举兵反辽,在汉军中的影响和威望可谓根深蒂固。甚至复国无望的情形下,许多老军以跟随元帅战死为荣。正因为此,铁壁营汉儿兵奴一见到汉军帅府的大旗,便立刻起事造反,绝不肯与之为敌。累代英烈忠魂的护佑,使得帅府的大旗仿佛有一种奇特地魔力,一打出来,战场上的汉军都士气大振。

两千汉军骑兵整了整队形,没有丝毫犹豫便发起了冲锋。骑军统制高伯龙举起骑矛,一马当先向冲下了营垒。骑兵的前锋乃五百精锐的铁骑,人马皆挂着重甲,骑兵手持长矛,排成前后两列整齐的横队跟着高伯龙冲锋。铁林军乃是昔年韩昌帐下精锐铁骑的军号。在这五百铁骑后面,则是各持着弓箭和弯刀的一千五百多轻骑。

呼呼的风声刮过耳畔,韩凝霜被王绩等卫士簇拥在中间。她虽然能骑善射,剑术不凡,但真正上了战场,部属们是绝不会让她冲在最前面。透过前面无数宽阔肩膀之间的缝隙,够过满天的尘土和硝烟,还有那些奔驰冲突的宫帐骑兵,韩凝霜看到赵行德站在圆阵中间的大车上,和几个夏国弓箭手一起不断放箭,周围竖起的盾牌已经被扎成了刺猬。

“援军到啦!”

“元帅来救咱们了!”

“杀辽狗!”“赚个够本!”

汉军长矛手和火铳枪手都欢声雷动。就连女真弓手也受到感染,又多了几分求生的希望。早已经岌岌可危,濒临崩溃的外围圆阵,顿时又巩固下来。两军气势此消彼长。

见宫帐军的攻势似乎遭遇到了挫折,在用千里镜观战的耶律大石脸色阴沉下来,暗道:“没想到韩氏逆贼在汉儿汉军中威望竟是如此之高,汉儿造反是我大辽的心腹之患,韩逆和我朝上百年的死仇,不可不早日剪除,以免后患。”

倘若有余力,耶律大石必定立刻派军围攻打着帅府大旗这支汉军骑兵,剪除后患。然而,十万金国大军正猛烈的攻击辽军的第三道营垒。除了御账下两万宫帐骑军兵马未动,北院军各部都已经疲累已极,众将都在督促部属苦苦支撑。但这宫帐军乃是耶律大石手中最后的筹码,非到万不得已,决定胜负之际,是不能轻易投入战场的。若非宿值都监耶律观率领五千骑事先游离在战场之外,以有心算无心,辽军根本无力突袭金军的火炮营。

想起适才火炮轰击撼动防线的威力,耶律大石的眼神便阴沉许多,他原本以善用火炮而自居,无论是攻打河间,还是在和废帝耶律延禧决战的时候,帐下火炮营都出了大力。可是,今日却被金国蛮夷给上了一课,火炮居然能跟在骑军的后面,进抵敌阵两百步开炮。金国的这种战法,就好像两军实力的天平上,突然为金国增加了一个沉重的砝码,这是辽军连续丢失了两道营垒,被女真军打得步步后退的重要原因。

“这就是金国前几年从宋国得到火炮?”

“奶奶的,这是夏国人捣鬼。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没想到,夏国的火炮已经这么厉害了。”耶律铁哥感慨道,“耶律观有勇有谋,就是太小家子气,干脆利落的除掉金国的火炮营,多死伤一些又有什么?”耶律观所部突然冲入战场,实现了对金国火炮营的突袭,这神来一笔让他颇为赞赏。见宫帐骑兵舍不得直接纵马冲击敌阵,企图以盘旋骑射迫使敌军崩溃,久拖不决,耶律铁哥不禁有些恼怒。

高伯龙精于骑战,眼光十分毒辣,带领两千汉军骑兵气势汹汹地直冲向在宫帐军的侧翼。按照高伯龙的打算,汉军骑兵少,而辽军骑兵多,不可被拖入混战的局面,这两千骑兵只要不断地骚扰辽兵,教他们无法称心如意地围攻步军圆阵便可。就在两军就要相接时,前队铁骑的速度缓慢下来,后阵的轻骑兵开始加速,超越了前队铁骑,不断地朝着宫帐骑兵放箭。侧翼被突袭的宫帐军十分难受,在汉军骑射的袭扰下,再也无法得心应手盘马整军,一轮又一轮地以骑射压迫汉军的圆阵。

“都监大人!容我部先解决这股贼寇!”宿值千夫长萧素大声道。汉军骑兵就像一群狡猾的蚊子,不断叮咬已经让不少宫帐勇士落马丧命。更令萧素愤怒的是,这种战术原本是契丹骑兵最擅长的。

“好,你去敌住他们。”耶律观的大声道,他的白甲沾满血迹和灰尘。萧素引本部近千骑从大队中分出,直扑汉军骑兵而去。

耶律观恶狠狠地盯着前面的火炮营,把骑矛高高举起,矛尖画了一个大圆,这是“所部全军”的意思,然后用力指向已经摇摇欲坠的圆阵,这是纵马冲撞践踏敌阵的军令。为避免夜长梦多,耶律观已决心不惜折损,不等圆阵自行崩溃,便以铁骑直接冲阵。周围数百骑兵纷纷将弓箭收起,齐齐举起骑矛、弯刀等兵刃,盘过战马径直朝着火炮营圆阵冲去。后面的宫帐骑兵见状,也都收起弓取刀。

“不对劲,敌军要冲阵了!”站在炮车上充当弓箭手的简骋冲着赵行德喊声道。他乃是骑军百夫长,第一时间便察觉了敌军的意图。赵行德没有丝毫犹豫,沉声令道:“火铳上枪刺,刀盾手上前!”

“向前——走!”杜吹角高声喊道,军令被翻成女真语,四百多铁浮图操起长柄斧、狼牙棒等兵刃,迈步向前,甲片哗啦啦作响,这些身形魁梧的重甲步兵填补到稀疏的长矛手中间,让那些两脚发软,几乎就要转身逃走的长矛手勉强站在了原地。

大家都知道辽国骑兵这次是玩真的了,一匹战马加上骑兵和盔甲,足足有一千多斤,铁蹄翻飞全速驰骋,轰隆隆一路烟尘而来,谁挡住他的路,谁就必死无疑。甚至被他撞上的三四个人都会非死即伤。长矛手们腿肚子转筋,用力地握住了长矛杆子,过分地握紧到骨节发白。他们脸色苍白地望着越来越近的铁骑,只希望自己不要是那被撞上的倒霉蛋。

章59 欢悦未终朝-15

辽军不顾伤亡,纵马直扑火炮营圆阵而去。汉军骑兵也立时应变,分了一千骑应付冲杀过来的辽国骑兵,另外千骑则从另外一个方向直冲向火炮营而去,局势已经到这个地步,汉军骑兵的目的已经不是阻止辽军破阵,而是尽可能救走更多的炮手。

在赵行德身边,圆阵的核心,是两百多名被长矛手和弓手保护起来的火炮手。这整个汉军的精华,然而,因为辽国骑兵出现得太过突然,仓促结阵的火炮手根本没有架设火炮的条件,空间狭小,倘若要开炮的话,就不得不让外围的长矛手散开。假如是夏国军士充当的长枪手,也许能够在数千铁骑冲阵的威胁下完成如此复杂的动作。然而,对拼尽力全部勇气不转身逃跑的汉军而言,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长矛阵任何的缝隙都会被辽国骑兵所利用突破。

不管是夏国、宋国,还是辽国、金国,在最开始建立火炮军队时,都不约而同地从精锐弓箭手里选拔炮手,而现在,汉军火炮营里的炮手们也拿起弓箭,重新回到了弓箭手的角色。和大多数都是副兵的女真弓手相比,这两百多炮手的膂力和准头都要胜之。

四千多铁骑拉开了冲锋的气势极大,虽然圆阵中也有近四千步卒,却显得极为渺小。辽国铁骑越奔越近,和前番冲锋时有所保留不同,这一回真的是横冲直撞过来了。在三十步开外的地方,骑兵不但没有盘马放箭,反而放下了战马面帘上的眼罩,驱策战马加速冲锋。不断有战马失蹄摔倒,但后面的骑兵没有任何犹豫,继续冲向圆阵,蹄声轰鸣,带起的烟尘蔽日。

“要拔刀了么?”郭子东感觉心脏砰砰直跳,他祖上两代都是城防火炮手,原以为这辈子要老死在长安了,他不甘平庸,选锐入了野战火炮营,又跟着赵行德来到了辽东。也许这就是最后的时刻,郭子东的脑海里反而一片清明,“该拔刀了。”放出一箭后,将佩刀拔了出来,用力插在地上。

在长矛手眼中,只看到铺天盖地而来的骑兵,战马的嘶鸣,轰鸣的蹄声鼓荡着耳膜,甚至连最后一次火铳发射的声音都听不见。战马和骑兵充满了整个视野。那些中箭中铳而摔倒的战马,带着巨大的冲力直惯在地上,强壮的战马立时断腿折脖,悲鸣着再也站不起来,这是何等巨大的力道。

“稳住!”

“不许后退!”

军官在大声的提醒,稍稍抵消了某些心头的恐惧,更有可能的是,绝大部分人都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傻了,只能依照平素训练的本能行事,拼命握紧了长矛杆子,眼睁睁看着无边无际地铁骑越来越近,二十步,......,十五步,......,十步,......,五步,......就在五步开外,冲在最前面的一匹战马被射中了面帘,趔趄着打横向前摔倒,一千多斤的重量带着巨大的惯性,压砸断了两杆长矛,旁边的四五柄名长矛手拼命将长矛捅进战马的胸口,前腿,骑马的宫帐军也被刺了一矛。

“刺中了!”

得手的张朗还没来得及高兴,随后又有战马冲了上来,骑兵手中骑矛往前一探即缩,张朗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喉头鲜血喷溅而出。那辽国骑兵胯下坐骑同时被几柄长矛刺中,人却腾空而起,竟然借着战马的惯性摔在圆阵中央,还没来得及站起,旁边一柄大斧划过,失去头颅的躯体倒在地上,手还紧紧握着骑矛。伴随着巨大的声响,一匹又一匹战马径直撞入了汉军的长矛阵中,每一匹都会压倒好几柄长矛,这时候,有的后排长矛手和铁浮图及时的填补了骑兵撞击所造成的空隙,而有的则因为迟疑和恐惧,稍微慢了几拍,原本摇摇欲坠,但尚算得严密的外围长矛阵,顿时出现了好几处缺口,就在这时,第二横队的辽军骑兵纵马杀到,这一回不再是毫无选择的撞击,骑兵有意识地驱策战马,选择从那些已经打开的缺口冲入圆阵。

宫帐骑兵坐在马上,比步卒要高上半个身子,身着铠甲,手中弯刀皆是利刃,顺势下砍,拥挤在战马周围的步卒,脑袋恰好在弯刀砍得顺手的高度,短短的转瞬之间,便砍杀了好几名衣甲单薄的步卒,这冲入圆阵的骑兵被好几柄长矛刺下马来,圆阵的缺口又打开了一点,接踵而来冲入圆阵的骑兵越来越多,到处都是寒光闪闪,鲜血飞溅,兵刃此起彼伏,被刺中砍伤的军卒惨叫连连。在被辽国骑兵冲开的地方,汉军长矛手已经完全不能阻止越来越多的骑兵涌入。

冲入圆阵的骑兵和汉军、金兵混战做一团,在圆阵的中间,弓手还在不断地朝骑兵放箭,这时已经不需要瞄准,目标近在咫尺,不断有骑兵应弦落马,只是片刻之后,弓手就不得不拔刀应战了。

“拔刀!”

“拔刀!”

女真谋克和炮兵百夫长都高声下达着军令,辽国骑兵在圆阵内纵马奔突,有的跳下马和铁浮图混战,有的兜转战马,从背后踩踏和砍杀长矛手,火炮营原本就脆弱不堪的阵势顿时崩溃,就连站在最里面的火炮手也不得不拔刀应战。他们早被辽国骑兵瞄上,好几队骑兵不顾伤亡地强行纵马冲进女真弓手中间。这些弓手则死命把刀子长矛朝宫帐军的战马上捅去,有的则持续射箭一直到被骑兵砍翻在地。火铳手也三五个一群相互保护,有的背靠着背相互保护,有的并力刺杀靠近的骑兵。

到处都在混战,宫帐军将点燃的震天雷塞入炮口,有的辽国骑兵甚至用马刀和长矛对着三寸炮身和炮架猛砍猛刺。“轰——”,“轰——轰——”的声音由远及近不时响起。赵行德所站立之处更成为了辽军的众矢之的,他抽出横刀挡开射来的箭矢,冲入到混战当中,反而安全。

“背靠着背!”杜吹角对他大声喊道,他最精通混战的战术,连赵行德在内,简骋和几个军士都被他招呼在一起,抵挡着四面八方不时出现的骑兵。“抢马!”简骋大声道,“我们要抢马!”

“小心!”赵行德见不远处一辽骑奔来,伏低了身子,双手用力握紧了横刀,恰好斩在马胫骨上,顿时虎口迸裂,鲜血直流,那战马悲鸣一声,失蹄倒在地上,骑兵正欲拖下弯刀,这时也和战马一起摔倒,还未挣扎着爬起来。“他奶奶的!”简骋大骂一声,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鲜血噗嗤喷了他满脸,显得颇为恐怖,他转过来头,竟对众人喊道:“可惜了!”赵行德还没反应过来,简骋又大声道:“马!可惜了马!”

“你这混蛋!”杜吹角骂道,“还要不要命!”那骑兵坐在马上,视野开阔,借助马力,又有居高临下之势。以步敌骑,若是只想着砍杀敌人,而不伤战马,那十九活不下来。只有兵刃朝着马身上招呼,骑兵坐在马上,隔着马脖子出手,兵刃总比步卒要短上一点。若是训练有素的步卒,砍杀战马便有几分把握,并非一味赌命。这便是射人先射马的道理,而简骋一心想杀人夺马,那便是要马不要命了。然而,辽国骑兵越来越占优势,若是没有战马,几人若是困在战场中间,不管武艺多高,到最后也难幸免。

“一群蠢猪,怎么不去救援火炮营!要是没有火炮,我们拿什么继续攻打辽国的营垒!立刻给我把火炮营救出来!”

完颜阿骨打登上了刚刚攻占的辽军营垒,便看见五千辽军骑兵弓攻破了火炮营圆阵的场景,顿时大发雷霆,当即把举起马鞭,口中斥骂,手中鞭子劈头盖抽向儿子。他年事已高,本来也有倾慕中原习俗,将皇位传给儿子的心思,谁知最看重的宗弼平时貌似精明,关键时候却如此不省事。

“是,父皇!”完颜宗弼的脸上都留下了鲜血淋淋的鞭痕,他心中愤愤不平,却不敢怠慢,当即点起五千精骑,直冲着混战一团的汉军而去。完颜阿骨打看着一缕烟尘直奔而去,那火炮营阵中,每一刻都有无数的火炮手倒下,他的胸口隐隐作痛,竟仿佛要裂开一样,他皱起眉头,深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将这阵疼痛给压了下去。

原先火炮营列阵之处,此时已成了一片屠戮的修罗场。赵行德等军士背靠着背,一边应付辽兵,一边不断移动到己方人数稍多的地方,正在情势越来越危急之时,一彪人马从烟尘中冲出,直奔过来,赵行德深吸了一口气,众军士都打算做最后的抵抗,忽然有人欣喜地大声喊:“赵将军,不要动手!”“汉军,这是汉军!”

战马带着沉重的惯性奔来,人马身上都是血迹斑斑,韩凝霜猛拉缰绳,战马嘶鸣一声,四蹄立定在赵行德身旁,一股呛人的烟尘扑面而来,赵行德还来得及说话。

“快上来!”

汉军骑兵所乘的战马颇为神骏,能骑两人奔驰。军士和火炮手都不假思索地跃上马背,战马承受了两人的重量,腰部微微一沉,随即发力撑住。赵行德无暇犹豫,纵身跃上韩凝霜的坐骑,双手抓住了马鞍的后端,低声道:“多谢相救!”

章59 欢悦未终朝-16

“你坐稳了!”韩凝霜沉声道。

赵行德点了点头,又道:“救我的人!”

“是救我的人!”她轻夹马腹,战马纵蹄奔跑起来。赵行德只觉身体往后一仰,旋即稳住了身形。汉军骑兵分为百骑左右的小队,一边抵挡仿佛狼群一样围追堵截的辽骑,一边四处搭救汉军火炮手。战马乘坐两人,饶是优选的良种,奔跑起来也慢了不少。

这时,散在各处的不少汉军都在高声喊:“救命!”“救我!”“救命啊!”可是汉军骑兵太少,救起了火炮手之后,多数汉军只能留在战场上咬牙狠斗。这些家伙武艺未必高明,平常还有些滑头,但战场上却不含糊,极少逃跑投降的。

一队辽国骑兵横向冲了过来,眼看就要将韩凝霜这队骑兵截为两段,忽然斜刺里伸出一杆长矛,那当先的一骑顿时连人代马扑到在地,那骑兵立时摔折了脖子,眼见不活了。

“一钱汉,喊救命有屁用,”刘淬狠狠骂道,“反正是死,还不如杀个够本。”他抽冷子绊马腿得手,心头一爽,正欲退走,忽然脑后生风,天旋地转之后,仿佛一切景物都变小了,他看到了自己没有头的身子,一骑辽兵正从从身旁奔过,弯刀带起一片血花。“娘!”刘淬的嘴巴动了两下,却发不出声音,眼睛圆睁着,天地却暗了下来。

“可惜了,一条汉子。”赵行德暗道,他没有闲暇惋惜。那汉军长矛手拼死只将辽骑阻了一阻,更多辽骑却直扑过来,一名骑兵满面狰狞地举起骑矛,直取赵行德首级。

“小心了!”韩凝霜低声喝道,她左手轻提缰绳,右手挥剑,只听“铛”的一声,矛头被长剑挡开,几乎是擦着赵行德的头盔掠过。就在两马如风驰电掣般相错之际,赵行德反手持了横刀,顺手在敌人腰间一拖,辽国骑兵猝不及防之下,腰间被割开了一个又长又深的口子,鲜血狂涌,战马还没跑出多远,人已软软倒伏下去。

不过,韩赵二人都没空看这一幕。不断辽军杀出阻截,韩凝霜时而勒马减速,时而加速催马,战马奔跑时快时慢,赵行德在鞍后前仰后合,却不便搂住韩凝霜的腰腹,这马鞍子狭窄,如此一来,两人便紧贴在一起了。他只能以左手抓着马鞍的后侧,右手持了横刀。这姿势极为别扭,终于再一次急停时收势不住,整个人向前倒去。

“不是让你坐稳么?”韩凝霜恚怒道,她差点被赵行德推下马去。赵行德左手死力抓着鞍后,腰腿用力稳住身形。“对不起。”他虽没有更多解释,韩凝霜微微思索,心中一阵烦躁,沉声道:“你抓着我,不要松开。”身后沉默了片刻后,一只有力的手臂环过了腰间。韩凝霜不觉有些心乱,她咬了咬舌尖,眼神复又清冽,一手持剑,加快催马奔驰。

骑马全靠着腰腿之力,她如何策骑控马,赵行德凭着左臂的感受,都能提前知晓,便和自己骑马相差无几。只是如此亲近,令人心中忐忑不安,赵行德暗道,幸好有甲胄相隔,否则真是唐突了。韩凝霜所着铁甲乃是夏国骑军制式,胸前和小腹都是整块的铁甲,背后和披膊则以鳞甲为主,坚固而灵活,号称龙鳞,她所用的佩剑则是辽东本地大匠所铸,剑名秋莲,也是一柄斩金断玉的宝剑。赵行德勉力将杂念驱除脑海,以右手拖着横刀,和韩凝霜一起对付冲杀过来的敌人。二人配合越来越娴熟,虽然共乘一骑拖累了战马的速度,但多出来一双手两只眼,也占了不少便宜。

战斗持续的时间不长,完颜宗弼所率的五千女真骑兵也冲入战场,耶律观便不再纠缠,带领残损的三千多宫帐骑兵,强行冲了出去。留下的战场上一片狼藉,火炮营弃置在地的十四门三寸炮已经尽数破坏,火炮营两百多名炮手折损近半,满地皆是死伤的汉军长矛手和女真弓手的尸体。活着的人多是精疲力尽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喘着粗气,一副死里逃生的摸样。

“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你跟我去见完颜阿骨打,要个说法。”韩凝霜沉声道。

“正当如此。”赵行德点点头,见她仍驻马不动,不觉有些奇怪。直到韩凝霜有些羞恼道:“你不下去换马么?”赵行德方才如梦初醒。适才事急从权,两人共乘一骑。如今辽军退去,韩凝霜却不可能和他如此亲近了。他只觉尴尬异常,脸上发烧,幸好被血迹尘土掩住了。

火炮营因为辽军骑兵的偷袭损失惨重,金军各部见死不救要负上很大的责任。韩凝霜统帅汉军在辽东立足,自是不能让部属受此欺凌。适才战斗时间虽然不长,但却激烈凶险,韩凝霜和赵行德都是汗透衣甲。不久,赵行德的坐骑牵来,二人便并辔而行,二人顾不得休息,即刻联袂去向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讨个公道。

金国虽然号称国家,但种种典章初立,规矩不如宋、辽、夏那般严格。完颜阿骨打亲临战阵,韩凝霜和赵行德求见,只通秉一声便可。当着周围众多金国权贵大将的面,听完韩凝霜和赵行德的陈诉后,完颜阿骨打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我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便不再提此事,只督促众军努力攻打辽军营寨。

双方一直厮杀到日暮时分,完颜阿骨打方才收兵。这一天,金兵连破了辽军两道防线,夺取营寨三十多座,虽然辽军仍然拼死不退,使得金兵未尽全功,但毕竟取得了大胜。晚间,完颜阿骨打设宴犒赏众将,宣布两个惊人的决定,第一,为酬赏汉军的功劳,此战后将辽阳城及其以南地方划给汉军统治。第二,陛下看重了赵行德,透露出将九公主完颜美妮许配给此人的意思。

这两个决定一说出来,举座哗然。完颜辞不失、完颜宗翰等宿将纷纷反对,却始终无法动摇完颜阿骨打的决心。完颜宗弼面色阴沉到了极点,“父皇是疯了么?”他用手使劲捏着杯子,几乎将酒杯都要捏碎了,却不敢出言反对。完颜阿骨打如此决定,一是赏功,二是平息赵行德和汉军的怒气,追求起来,他也要担上一份责任。

“陛下一定是疯了!”完颜宗翰苦劝未果,侧过身来对完颜宗弼道,一双眼睛颇为不善地盯着赵行德和韩凝霜。

虽然辽阳处在辽金之间,地当要冲,乃四战之地,不过辽阳的百业兴盛,周围地方皆是辽东汉人聚居最集中,辽东历代开垦最完善的,对汉军来说,得到辽阳,甚至辽阳以南之地,无异于如鱼得水,假若经营得好,和辽金两国鼎足而三未尝不可。完颜阿骨打肯将辽阳交出来,对汉军而言,但就算再大的困难,总比不过机会更大。

突然得到如此大的胜果,韩凝霜反而有些迟疑起来,随即完颜阿骨打又再次透露了许婚之意,赵行德当即再度推却,完颜阿骨打怒道:“赵将军说我们把汉军当外人,现在我把最心爱的女儿许给你,再加两猛安兵马,表示女真人的诚意,赵将军又推三阻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完颜阿骨打戎马一生,积威素著,他这一发怒,满座凛然,不但金国重臣都不敢再劝,而赵行德和韩凝霜也不便再追究金兵见死不救,致使汉军火炮营损失惨重的事情。一直到筵席结束后,众女真权贵都惊疑不定散去,完颜阿骨打脸上的怒容转瞬不见,取而代之地却是玩味的笑意。

仗打到现在,他已经完全看清了耶律大石的意图。诱使金军主力远离故土,在辽阳城下决战,然后以重兵断去退路,两边夹击。金军所面对的,不仅仅是当面这二十万辽军,还有背后攻取了沈州和掠夺女真故地的数万辽军。所以对金国而言,只能速战速决。一战能击溃耶律大石最好,现在看来,辽军坚韧得令人吃惊。金军只能乘胜退军,趁着大胜的余威,辽军未必敢追上来再打一仗。现在粮草还充足,沈州以北的辽军尚且薄弱,可以把女真勇士尽量完整地带回去。

如果不能一战击溃辽军,辽阳位置再多重要,始终是受辽军威胁的第一线。把辽阳交给汉军守卫,可以牵制辽军,使女真退军更为顺利些。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对金国来说,最重要的勇士,沈州和辽阳这两座城又没有长腿,跑不掉的,只要勇士还在,明年可以打,后年也可以打。耶律大石是头狡猾的狐狸,但他还是斗不过女真的好猎手的,到最后,辽东还是女真人的辽东。

完颜阿骨打自己斟了一杯酒倒入喉中。这些打算,今日当着赵行德和韩凝霜不便与众将解释,若是提前说了,反而显得作伪。待明日找个时机,再召集完颜辞不失、完颜娄室、完颜宗弼、完颜宗翰等人教导一番,总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苦心。

完颜阿骨打心中盘算,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忽然,这丝笑意凝固在了嘴角,他的面庞一僵,眼中透出无比痛苦之色,右手死命地捂着胸口,只觉得疼痛得直不起腰来。这心痛病是他的老毛病了,完颜部落几代族长都死在这个上面,从前犯病的时候,完颜阿骨打总是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是这一次似乎没那么简单,完颜阿骨打一只手握着喉咙,一只手捂着胸口,砰地一声摔倒在地,牙齿把舌头磕出鲜血,他挣扎着将酒壶和酒杯打倒在白虎皮地毯上,周围的侍卫都跑上来,他的眼前却只见到人影乱晃,就连惊慌失措地声音都听不清楚了,“陛下,陛下!”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片黑暗。

章60 秩满归咸阳-1

完颜阿骨打心中盘算,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忽然,这丝笑意凝固在了嘴角,他的面庞一僵,眼中透出无比痛苦之色,右手死命地捂着胸口,只觉得疼痛得直不起腰来。这心痛病是他的老毛病了,完颜部落几代族长都死在这个上面,从前犯病的时候,完颜阿骨打总是忍一忍就过去了。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要叫萨满来么?”

护卫们都知道皇帝有心痛的毛病,可平常都装作没不知道,谁也不敢说。可现在的完颜阿骨打的脸色实在太吓人,整个面容扭曲了,显得十分地狰狞。他一只手握着喉咙,一只手捂着胸口,砰地一声摔倒在地,牙齿把舌头磕出鲜血。

“陛下,陛下?”

周围的侍卫都跑上来,他的眼前却只见到人影乱晃,就连惊慌失措地声音都听不清楚了。完颜阿骨打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拼命地挣扎,他还有一场仗没有打完,还有整个如日方升的国家,还有十几万勇士要带回去。他强忍住剧痛,拼命地想要重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这是一场艰难的战斗,挣扎着将酒壶和酒杯打倒在白虎皮地毯上。

“我不会输,绝不会输的!”完颜阿骨打紧咬着牙关,站起身来,他的身躯颇为雄壮,好像一座山。他有些恢复了神智,手脚由麻木转而感觉到一阵又一阵针刺一样的痛觉。“好像挺过来了,”他脸上开始浮现出一丝笑容,“我不会输,不会!”就在这时,耳朵里忽然一声爆响,好像是什么碎裂了一样,完颜阿骨打的眼前一黑,两腿一软,“砰”的一声倒下,整个桌案都被打翻了。

“陛下,陛下!”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片黑暗。

............

毫无疑问,金国权贵对完颜阿骨打的决定异常不满,特别是第一勃极烈完颜辞不失,他在金国地位尊崇,仅次于皇帝完颜阿骨打和大勃极烈完颜吴乞买,自率军南征以来,完颜辞不失早将辽阳视为自己囊中之物。可是,完颜阿骨打如此坚决地把它送给了汉人,完颜辞不失反对也没有用,可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去。

“陛下这是中邪了么?”完颜宗翰恨道,“攻打辽阳,死了多少女真的好汉,怎么说给就给汉人了?”他看着低头不语的完颜宗弼道,“你说呢?”

完颜宗弼低声道:“也许父皇另有深意吧,他如此坚决,我们只能姑且忍耐。”他看着不远处的韩赵二人,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完颜宗翰却大声道:“忍耐什么!我看你是读汉人的书,把脑子读傻了!地方让出去,将来是要流血才拿的回来的!”他见完颜宗弼不出声,又道:“辽阳地方平坦肥美,难道我们女真人活该呆在险恶苦寒的地方么?”

此时众人离开御帐不远,完颜宗翰的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完颜辞不失、完颜娄室等人都转过脸来,就连远处的韩凝霜和赵行德都隐约听见。金国的权贵重臣平常颇为尊重完颜阿骨打,对他的决定从不怀疑,可是这一次,竟然没有人去指斥完颜宗翰的僭越言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色。

女真部族和契丹人、室韦人这样的游牧民族不同,因为农耕的关系,金国权贵将土地看得很重。金国虽然确立了帝制,诸勃极烈议事决断大事的传统还在,不少人都存了心思,下次议事的时候还要劝谏陛下,万不可将辽阳交给汉人了。金国的权贵原本就是完颜部族的几个家族组成小群体,此刻更是同仇敌忾,他们觉得汉军就像是偷窃胜利果实的贼。

打了一天的仗,还没来得及休息,又参加完颜阿骨打的宴席,夜风吹在身上,赵行德直觉头脑清爽了许多,汗水将内外衣袍都粘在一起,黏黏的不太舒服,同这些女真权贵一同从御帐出来,他们的眼光充满了敌意,只有韩凝霜勉强算得上是自己人。

“看来,这次是被人放在火上烤了。”赵行德有些不满道。

“被放在火上烤的是我。许婚之事,你不是已经推却了么?不过,你这样让美妮很丢脸呢,她要是知道的话,会找你算账的。”

韩凝霜打趣道,旋即觉得口气似乎亲昵了些,掩饰似的将额角粘着的一绺湿发扎入抹额里面。她表面上平静,实则内心颇为激动,汉军得到了辽阳,这是韩氏先祖据以起兵之地,城池规制皆出自祖先的手笔,她又怎么能平静得下来?

“辽阳是个有毒的诱饵。”赵行德低声道,“若我猜得不错,阿骨打是准备要退兵了。”

韩凝霜原本也是虑事周详的人,但辽阳一叶障目,便不见泰山。反而是赵行德旁观者清,点醒了要害。“辽阳对我们至关重要,就算是有毒的,也......”韩凝霜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赵先生觉得,若我辽东汉军愿照蜀国、大理的旧例,尊奉敦煌长安,夏国愿发兵攻打辽国大同府,威胁上京么?”

“这......”赵行德一时语塞,不知道韩凝霜是询问他个人的意见,还是把他当成夏国朝廷地代表?正在这时,身后御帐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响,接着,好几个护卫从御帐中奔了出来,

金国御帐的制度原没有宋国大内那样森严,那几个护卫追上了在场地位最高的完颜辞不失,当即向他禀报陛下病重昏厥的事情,这时其实完颜阿骨打已经没了呼吸,但谁也不敢提,抑或是不愿提。一时间,在场的金国将领都齐齐变色,完颜辞不失不是个有城府的人,也未多想,便让护卫带他入帐探看,其他诸如完颜宗弼、完颜娄室、完颜宗翰等亲贵重臣,也都跟在后面,韩凝霜和赵行德交换了个眼色,也跟着众金国权贵,这时节人心惶惶,竟是无人阻止他们进入御帐。

一见完颜阿骨打歪地倒在地上毫无动静,完颜辞不失心中一沉,旋即大怒道:“怎么回事,陛下摔倒了,都没人扶一扶么?你们这些人存心不良,统统要处斩!”这一句话吓得御帐中侍卫统统伏地求饶。完颜阿骨打心痛倒毙后,众侍卫只试他没了鼻息,不敢随意挪动他的身体,生怕担了责任,没想到,扶也是罪,不扶也是罪!

赵行德摇了摇头,站在后面冷眼旁观,金国权贵重臣逐一上前,多是摸了摸完颜阿骨打的脉搏和鼻息,又脸色凝重的退了下来。这些女真权贵都是战场搏杀,见惯生死的人,到没有当场嚎啕大哭的,众人都面面相觑。

韩凝霜脸带着几分追思,在她幼年的时候,完颜部落远远没有如今这般强大,寻常便能见到完颜阿骨打,他不但指点韩凝霜和完颜美妮骑马射箭,闲下来也还说一些女真人的故事,捕兽抓鱼的技巧等等。

确信完颜阿骨打确实已经丧身之后,众多大臣很快开始窃窃私语。完颜娄室在和婉言辞不失交谈如何安排治丧,是否要退兵等等,完颜宗弼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很快他就被完颜辞不失叫过去,然后走过来对韩凝霜道:“嗯,......,凝霜,还有,赵校尉,”他的脸色颇为难看,字斟句酌道,“父皇驾崩,下面要商议些事情,还请两位回避一下。”

适才这些女真贵族当韩赵二人好像空气一样,此刻又全都恶狠狠地注视着两人,仿佛这两人若敢不走,便立刻要冲上了让他们给完颜阿骨打陪葬。赵行德手按着刀柄,韩凝霜冷冷地环视这些金国的大臣,沉默了片刻,两人方才退出御帐去,身后传来七嘴八舌用女真话的议论声。

夜风微微,传出来一句,“把辽阳让给汉人,那是陛下病重才说的糊涂话,做不得数!”也不知是谁故意把嗓子扯着么高,韩凝霜眼眸一寒,咬着嘴唇,紧紧握着拳头。

“老虎刚死,猴子就跳出来了,”赵行德淡淡道,“越是上窜下跳,红屁股露得越多。”

皇帝驾崩后,有许多大事定夺,这金国的大事,原由诸勃极烈会商而定,其余诸将和大臣,都是执行而已。但如今大勃极烈完颜吴乞买镇守黄龙府,国相勃极烈完颜撒改镇守会宁府,第三勃极烈完颜蒲家奴正在沈州城外纠集残兵牵制辽军。辽阳城下十数万大军中,只有第一勃极烈完颜辞不失和第二勃极烈完颜斜也两人,他二人素来都是完颜阿骨打的左膀右臂,但正因为如此,在大事上多是附和完颜阿骨打,少有单独的主见。

诸将议论了许久,完颜辞不失和完颜斜也都没有定下主意,只得暂定明日各部轮流戒备辽兵,先休战一天,继续商议。因为女真的猛安谋克对部属控制得极严,虽然陛下骤然病逝对士气打击甚大,但一时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按照诸勃极烈的排序,完颜阿骨打辞世后,当由大勃极烈完颜吴乞买继承皇位,可现在完颜吴乞买偏偏不在军中,这才是有些人嘴上不说,心中却一直惦记的事情。

章60 秩满归咸阳-2

韩大先生越发消瘦了。一灯如豆,他愣愣地望着那跳动的微光,脸颊凹陷的阴影十分明显。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是韩大先生党羽被汉军帅府大肆清洗所致,却不知道堂堂韩大先生尚且被他另一个身份所折磨。以汉军对契丹人的仇视,不管他是不是投靠了辽国,只要耶律大石将他的耶律皇族身份公诸于众,除了极少数死心塌地的心腹,韩大先生就立刻会被昔日的好友所唾弃,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这几个月来,韩况越发深居简出,在帐幕里时也只点一盏小灯。暗弱的火光反而吸引了好些细小的蚊虫围着火苗飞舞,忽然,一个小虫飞入了火焰,瞬间被烤焦爆裂,化为一团光。静到了极致的帐篷里面,“啪”的一声轻响。

眼皮跳了一下,韩况仿佛被惊醒,脸颊微微抽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纸卷放入芦管中,施施然站起身来,在门口将芦管交给心腹,然后径直前去找完颜宗弼。完颜宗弼的亲兵都认得韩况,他不需通秉便迈步入帐。

完颜宗弼整个人都无精打采,见韩况进来,仍然站起身来,施礼道:“韩先生所来何事?”

完颜宗弼如此无精打采的原因,韩大先生心知肚明。原先诸勃极烈尚可分庭抗礼,自从完颜阿骨打称帝以来,却有了君臣之分。皇帝的威权日重,完颜宗弼若是没有觊觎之心,反倒是奇了。就是先帝阿骨打,也多少有将皇位传给儿子的念头,只不过皇弟大勃极烈羽翼颇丰,完颜阿骨打还来不及布置,便突然暴毙。完颜宗弼原先还存了几分希望彻底破灭,除了完颜吴乞买之外,其他的叔伯辈权贵,完颜辞不失、完颜撒改、完颜斜也、完颜蒲家奴等勃极烈,都比完颜阿骨打的儿子们位高权重得多,他又拿什么去争夺大位?

“四皇子且不管韩某,韩某也问四皇子,如今情势,争则奋飞为君,顺则雌伏为臣,四皇子所欲何为?”韩况微微一笑,说出的却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完颜宗弼如中雷击,愣在当地,盯着韩大先生愣了半晌,方才苦笑道:“先生说笑了,宗弼根基浅薄,又拿什么去争?”他颓然坐倒在地,伸手倒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女真人久居苦寒之地,个个嗜酒如命。完颜宗弼曾经上书阿骨打,为了节约粮食多养兵民,若非重大典礼宴聚,禁止诸权贵私自饮酒,可现在大势已去,他也不管那许多了。

“昔年始皇帝出巡,汉高祖豪言大丈夫当如此尔,彼不过一亭长而已。四皇子身份权位,比汉高当年不啻天壤之别,又何必妄自菲薄。天下英雄,尽可逐鹿,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四皇子若枉自蹉跎,坐困愁城,天时一去不再来,可就悔之晚矣!”

他的语气初时平缓,语调越来越而有力,到后来竟是声色俱厉。完颜宗弼低头不语,眼睛越睁越大,流露出强烈的不甘心,到最后抬起来头,满面惭色道:“韩先生教训的是。”他顿了一顿,站起身来,朝着韩况施了一礼,问道:“如今诸勃极烈势力雄强,宗弼虽为皇子,却势力单薄,当如何奋起?还请先生教我。”他从前的诸般谋划,都是针对如何在完颜阿骨打诸皇子中脱颖而出的。谁料天不假年,诸皇子羽翼未丰,完颜阿骨打便撒手人寰,顿时叫完颜宗弼失了主张。

这一番问计的做派,做足了中原的礼数。韩况心中叹了口气,四皇子文武兼资,又对韩某敬重,倒是个值得辅佐的明主,只可惜我有我的苦衷,却是对不住了。他眼眸微动,小心地藏起一丝怜悯的情绪,缓缓道:“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先帝突然驾崩,韩某问四皇子,若是先帝并非驾崩于出征军中,而是在宁江州,当有谁来继承皇位?”

完颜宗弼颓然道:“当是吴乞买大勃极烈,就算,......”他忽然一愣,仿佛意识到什么,看向韩况,目光闪烁,惊疑不定。

韩况点了点头,沉声道:“中原有句老话,天子者,兵强马壮者可自为之。吴乞买虽有名分,可吃亏在与大军分离,就算有心争夺,也是鞭长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说起来,先帝突然驾崩于军中,局面最为不利的,便是远在黄龙府的大勃极烈。”他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微笑,完颜吴乞买是个豪杰,在各部族中有不少党羽,也素有威望,但和韩况也关系不佳。“这一回让你见识见识韩某的手段。”

“若论兵强马壮,我麾下只有五千骑兵。”完颜宗弼面露难色道,“南征十几万大军中,做不了主。”

“南征大军中做得了主的,”韩况微微笑着斟了一杯白水,顺着他的话向下道:“不外乎完颜辞不失和完颜斜也二人。四皇子虽无力与他们相抗,却可以相助其一,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说到这里,他端起杯子将水喝掉,润了润喉咙,显得气定神闲。

完颜宗弼点了点头,眼中却笼罩着一层阴霾。完颜辞不失身为第一勃极烈,南征大军都统,完颜斜也身为第二波激烈,南征大军副都统,都不是他能相抗衡的。只不过,他刚刚鼓起争夺大位的野心,韩大先生却又让他去相助他人,虽说他实力未逮,有自知之明,心下却是极为不甘。

“四皇子,能屈能伸者,方为英雄。今日屈居一人之下,异日位居九五之尊,又有何不可?”韩况悠悠道,“如今的情势,大勃极烈完颜吴乞买根基巩固,羽翼丰满,他继承了皇位,占据大义名分,则万难挽回,对四皇子最为不利。第一勃极烈完颜辞不失有勇有谋,深得先帝重用,声望极高,却不是先帝的亲兄弟,他若继承了大位,必定会和先皇的近亲疏远,转而提携族中近亲,对四皇子也颇为不利,。唯有第二勃极烈完颜斜也,乃是先皇亲弟,四皇子的叔叔,而且,吾观完颜斜也此人,器小易盈,好利寡谋,无知人之智,亦无自知之明。若是四皇子对他稍加恭维,他必喜形于色,劝说和支持他夺取皇位,完颜斜也不但不会生疑,反而会大喜过望,登基后必然重用四皇子。四皇子也可凭拥立之功,徐徐积蓄实力,广纳羽翼,以待将来。如今正是英雄辈起之时,完颜斜也非人君之器,不过是为四皇子暂时守着皇位罢了。”

“果真么?”完颜宗弼迟疑道,“完颜辞不失为南征都统,统御十几万大军,纵然我拥立五叔即位,加起来也不过三万人马,还是敌不过他的。”说到这里,完颜宗弼不禁重重叹了口气,更深刻地体会了韩大先生适才所说的“兵强马壮者可自为天子”这句话。若是此时完颜宗弼麾下不是五千,而是五万骑兵,他就毫不犹豫地争夺皇位了。

“这有何难?”韩况见完颜宗弼已经入彀,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完颜辞不失执掌大军,并非自己根基,乃是先帝给他的名分。四皇子只需向完颜斜也献计,令完颜斜也拜见完颜辞不失,称说先帝驾崩致使军心动摇,大敌当前,南征大军不可一日无主,假意拥立完颜辞不失为都勃极烈,而为了服众,由完颜辞不失召集诸将定下名分。四皇子则私下密会诸皇子亲贵,完颜辞不失并非先帝的亲兄弟,由他继位不能服众,大家在推举都勃极烈的时候一起反对,只拥立先帝的亲兄弟完颜斜也。完颜辞不失既然召集诸将推举都勃极烈,便失了大义名分,他既不能反悔,也不能将四皇子、先帝的诸位皇子、以及宗翰等亲贵之人一股脑儿都杀了,形势格禁之下,他也只能屈服,承认完颜斜也为都勃极烈。如此,则不费一兵一箭,大事定矣。”

韩况说得轻描淡写,完颜宗弼的眼神却是越来越亮,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以他对诸金国权贵重臣的了解,这计策倒有八九分可行。这事情败露的话,完颜宗弼完全可以声言,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稳定军心,唯一知道真相的完颜斜也既不能告发自己,又难以对质自清。完颜辞不失最得先帝最信重,乃谋国之臣,但任谁都难逃皇帝大位的诱惑,更何况完颜斜也以稳定军心为借口,让也他难以怀疑。在诸皇子权贵的眼里,完颜宗弼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不让皇位旁落于并非先皇亲兄弟的完颜辞不失之手,合情合理,就算最后事情不成,他也没犯什么大罪,最难受的是被推在前面的完颜斜也。

“先生指教,宗弼感激不尽,先生对我来说,便如萧何、张良对于汉高祖一样,”完颜宗弼终于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低声道,“宗弼对长生天起誓,假若成就大业,当拜韩先生为相国,世世荣宠不绝,绝不辜负。”

章60 秩满归咸阳-3

“四皇子见外了,”韩况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情,似是忽然想起道,“对了,四皇子勿忘了提醒完颜斜也,因为吴乞买大勃极烈的党羽极为众多,完颜斜也继承皇位后,大军必须驻扎一段时间。将不可靠的猛安谋克清理一遍后,大军方可北返。否则的话,大勃极烈麾下虽然只有一两万兵马,但以他的根基和积威,只要南征大军一近黄龙府,十几万大军中就会变生肘腋,人尽敌国,顷刻间局势翻转,所做的一切,都为他人做嫁衣了。”

这几句话,韩况说的看似随意,却是他费心劳神谋划的目的所在,要将金国的大军留住。

完颜宗弼微微一愣,沉默片刻后,方才笑道:“韩先生言之有理。”

金国大营里弥漫着一股惶恐的气氛,值夜的军兵也没有往日闲聊的兴致,一个个都如临大敌,战马似乎感受主人的情绪,不安地摇晃脑袋,打着响鼻。一个女真斥候持牌出了大营,小心翼翼地四顾无人,方才绕了一个大圈子,来到三里地外的某处树林。这夜月色晦暗,长的高高的茅草和轻轻摇动的树影,让人看不清树林里的情形。这斥候进去后不久便出来,然后又绕了一个大圈子,返回金国大营。

大约一个时辰后,一队辽国侦骑经过这片树林,带队的军官似是要小解,牵着马入了树林,旋即返回,这一队人马很快又回到辽军大营,领兵的宿值护卫径自求见了陛下,并呈上“晋王”的密报。

耶律大石正召集心腹重臣商议对策。这几年来,辽国的国势振作,此战蓄谋已久,做了种种安排,一步步诱使金军主力南下深入,正面集中大军以众凌寡,再以偏师再断其后路。熟料两国主力决战下来,还是被金军打败,失守几十座营寨。辽军大营中弥漫着一股失败的气氛。耶律大石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对手。而耶律铁哥、耶律燕山等重臣宿将则不住地请罪。

“料敌不明,乃是朕的责任,你等何罪之有?”耶律大石心情虽然恶劣,却没有委过于人的习惯,他看着面带惭色的诸将,缓缓道,“我族立国已有百年,上下耽于逸乐,兵备废弛久矣。女真贼长居苦寒之地,四时射猎为生,动辄自相攻伐不休,故而战士耐劳乐战。这几年来,朕与众位虽然卧薪尝胆,也只是让国势稍有起色,远远没有做得彻底做得够。”说到这里,耶律大石神色转为坚毅,沉声道:“今日之战,乃是给朕,也是给众位的一个警示。”

他说的沉痛,御帐中的重臣满面惭色更重,耶律铁哥沉声道:“都是臣等办事不力,练兵不精,请陛下允末将明日戴罪出阵,率五千骑冲阵,末将就算肝脑涂地,也要让女真贼知晓得契丹人的厉害!”耶律燕山也道:“臣也愿出阵!”他二人出声后,耶律毕节、萧乙薛、乌尔衮·蔑尔勃、郭保义等将领纷纷请战。

耶律大石见诸将尚且敢战,并未一蹶不振,稍觉宽心。这时,御帐外宿值百夫长禀报,有紧急军机密报送到。诸将都安静下来,看着陛下从芦管中取出一卷小纸,静静地看了一眼,目光忽然凝住,呼吸也急促起来。陛下的城府极深,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如此失态可不常见。

“怎么回事?”“难道金贼又要进攻了么?”诸将不敢说话,个个都面色严峻。只屏住呼吸,相互交换着眼色,御帐中静得仿佛掉落根针都听得见。

片刻之后,耶律大石方才轻轻将纸卷折拢。他一边将密报夹入御前卷宗当中,一边抬起头来。只见他红光满面,眼中满含着笑意,全然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大笑道:“长生天保佑契丹人,诸君督促将士奋身杀敌,我朝的火炮得用,那贼酋完颜阿骨打亲临战阵,白日被一炮子轰成了重伤,夜里便伤重而亡了。”

“啊——”“竟然如此!”御帐中一片惊叹之声,诸将相互看看,都是难以置信的惊喜神色。辽军被攻破两道防线,和金国火炮营有着莫大关系。想不到金国皇帝居然也被辽军的火炮打死了。将为军之胆,相比之下,丢失两道防线又算不得什么了?白天这一仗,可算是胜负参半,甚至是一场大胜。

“天佑契丹!”“陛下威武!”“陛下万胜!”帐中诸将心神激动之下,乱糟糟地喊了起来。

“朕岂能贪天之功,”耶律大石再度摆了摆手,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全赖众位,诸军用命苦战,今日之战艰苦卓绝,终建奇功,一举击毙女真贼酋完颜阿骨打,此乃大军北征以来第一场大捷!传朕旨意,犒赏众军!”

“臣等多谢陛下!”

“陛下万胜!”

“契丹万胜!”

“大辽万胜!”

片刻后,欢呼声从御账的周围响起来,一浪高过一浪,越来越多的契丹军兵知道了完颜阿骨打被击毙的消息,有的解开皮袄,相互炫耀着胸口上刺着的部落记号,有的对着月亮高声仿佛群狼嚎叫,有的兴奋地跳舞唱歌庆祝,有的恨不得马上就提刀上马踏平金军大营。今日一战,在十几万金兵的攻打之下,辽军苦苦支撑,平心而论,诸军作战不可谓不用命。最后虽然守住了第三道营垒,军心士气却都不免非常颓丧。可突然之间,大败转为大胜,整个辽军大营兴奋得发疯。

金军自从宁江州起兵以来,连战连胜,本身已经积累了极大的气势,人人敢战,绝不言败。而辽兵则视北伐女真为送死的畏途。耶律大石挟御驾亲征之势,辽军的战马甲兵更胜过金国,也不能改变着微妙的心理劣势。白日鏖战数场,辽军和金兵的实力本来相差得不大,只是辽军总在关键时刻吃不住劲儿,便是为此。如今军心大振,诸军有了必胜的信念,就算和金军再度交手,也不会轻易败阵了。

耶律大石含笑意看着帐中诸将,大家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沉声道:“虽然击毙贼酋,但女真贼向来悍勇,如今更是困兽犹斗,必定意图报复王师。诸位切不可掉以轻心,往后这段日子日,各军要谨守营垒,未得军令,不可轻易出战,以免中了敌军的诡计。北院枢密使,......”

耶律铁哥大声道:“末将在!”

耶律大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问道:“征发上京道、中京道在兵籍的契丹男丁,除留下必要的守土之兵,还能有多少援军?”

耶律铁哥微一沉吟,答道:“尚可再发十五万援军!”他明白,如今的局势,陛下是准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倾大辽之力,毕其功于一役,要将十几万金国主力留在辽阳。这个援军的数字,已经将上京道、中京道在兵籍的契丹男丁征发一空。假若宋国、夏国突袭西京道、南京道,辽国也无法派出援军了。

耶律大石满意地看着他,点头道:“竭尽全力,从速先发五万援军前往沈州,交给东北面行营都统萧查剌阿。倘若放跑了女真贼军,朕唯他是问。还有,找到萧塔赤,让他速速回军,协助萧查剌阿断敌归路。”

“遵旨!”耶律铁哥大声道。心想,陛下是决心要全歼金贼了,东北面行营萧查剌阿麾下原有七万之众,除了一万五千宫帐骑军,萧塔赤所率领三万骑兵也是北院军中的精锐。若再发五万援兵,东北面行营大军就达到了十一万。金兵就算是一头猛虎,疲敝的归途遇上这一群蓄势已久的饿狼,恐怕也要难逃被撕碎的结果!

耶律大石的语调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其余十万援军,尽快发来北征大营。援军未到之前,还要诸位都督众军,以静制动,金贼若不北逃,我军便紧守营垒。凡事不可大意,让金贼钻了空子。待十万援军到达,金贼的士气疲敝,粮草也该消耗差不多了,我军便可一战而定辽东!”

“末将遵旨!”耶律铁哥丝毫不敢怀疑他的判断,至于金贼为何不会退兵,为何会逗留在辽阳,是否能如愿在援军到来后再展开下一次会战,这些念头,只在他的头脑里飞快的闪过一瞬,便被对陛下的深信不疑所抹杀。作为北院枢密使,现在他只要做一件事,就是把陛下交代的每一件事办得最好,绝不容许出现一丝的疏忽!

全辽国在兵籍的契丹男丁不过七十余万而已,如今先后奉调北征的军兵已达四十五万之众,再加上转运粮秣的民夫,辽国可称得上是倾国力于一战。困扰辽国多年的北方女真之患就要彻底解决,诸将都热血沸腾,纷纷大声应道:“臣等遵旨!”“末将等当为大辽效死!”“陛下英明神武,必定大破金贼!”

耶律大石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勉励了诸将一番。众人退去后,独留下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耶律大石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冷,缓缓道:“今日金贼攻破我军两道营垒,全赖一个人的指点,这个人叫赵德。”

章60 秩满归咸阳-4

“金贼之所以能避开我军火炮之力,又有可跟随骑兵前进的汉军火炮营,打死打伤我们许多勇士,都是这个人的指点。哼哼,火炮是夏国所造,炮手是夏国所训。火炮营中,还有五百火铳手,能够替代弓箭之用。幸好,今日耶律观挥军奇袭,已经将金兵大部分能够随军的火炮灰毁去了,火炮营的炮手和火铳手也损失惨重,近期内不能恢复,难以给我军制造麻烦了。”

“是否要除掉此人?”耶律铁哥眼神微凝,似乎记得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仔细又想不起来了。耶律大石点点头,继续道:“原先我们太轻视汉军了,差点被这些鼠辈坏了大事。这个赵德,是夏国的校尉,身边的保护也很严密。此人如果能除掉自然最好,如果除不掉的话,那就通知西面的‘伙伴’,找个由头把他弄走。”

“西面的‘伙伴’?”耶律铁哥有些吃惊道,这个西面的“伙伴”有求于耶律大石,但耶律大石还从没有主动要他做什么。耶律铁哥只有犹豫了一瞬,随即点头道:“臣遵旨,我立刻通知他。”

耶律大石点点头,他挥了挥手,北院枢密使便知机退下了。耶律大石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些焦灼的空气。这几年卧薪尝胆,国势大兴,北伐女真又做了这么多安排,原以为可操必胜,谁曾想,这世上倒还有真是英雄辈出啊。

辽国大营的欢呼声几乎彻夜未绝,声闻数十里。汉军营寨中。赵行德侧耳细听,沉声道:“看来辽国已经知晓了完颜阿骨打丧身的消息了。”他叹了口气,几乎完全没有封锁消息,整个大军都知道的事情,辽人得知也不奇怪。只不过如此一来,金兵的士气就更加低沉了。形势急转直下,让赵行德颇为头痛,他的目的是要使辽军和金军战成两败俱伤,现在看来,却是要另外再做些准备了。

“金国若是退军返回黄龙府,无论是苏州还是开州,都会直接面临辽军的威胁。”许德泰忧虑道,辽军可能继续攻打黄龙府,也可能派出偏师攻打汉军,汉军刚刚占领的十几个州县,根本没有坚守下来的可能。

“怕什么,辽狗要战,我等就和他战!”高伯龙拍着大腿站起身来。

“我们可以退往北面,避开辽军锋锐?”许德泰道。

“跑得再远,还不是要和辽狗打仗,东躲西藏了一辈子,我不想再跑了!”高伯龙眼中透出浓浓的悲哀之色,看着韩凝霜。他号称辽东第一的猛将,却在山寨中东躲西藏了半生,他宁可死在冲阵的时候,再也不愿被人像丧家犬一样追杀,死得也像一条卑贱的狗。

帐中静成一片,韩凝霜皱着眉头。战死容易,要在辽军的攻打下保全数十万汉民,却是不容易。完颜阿骨打突然暴毙,金军权贵对汉军的态度不明,现在两军对垒之际,假如汉军贸然退兵,很可能被金国视为敌意的行为。诸将商议过后,决定还是一边静观其变,一边准备退路。

军议过后,韩凝霜换上一身窄袖短襦长裙,外披件青麒麟黑色披风,带上许德泰和高伯龙二人,一起去看望受伤的军卒。在白天的会战中,汉军主要的伤亡都来自火炮营与辽军骑兵的遭遇战。不过短短小半个时辰,长矛手却阵亡八百余人,另有七百多人负伤。为了解救火炮营,骑兵也付出了不小的伤亡。此外,夏军火铳手和火炮手加起来阵亡三百多人,另有一百多人负伤。战斗结束后,汉军和夏军的伤员都在一起收治,由随军的郎中进行简单的伤口处理和包扎疗伤。

收治伤员的区域是用石灰粉单独划分出来的一片。三十多顶帐篷间的空地支着的大锅,用盐水烧煮细麻布的绷带,另外有些较小的铁锅子熬煮着各种用途的药汁。踏入这遍地伤员的地方,韩凝霜眉宇之间便涌上一股悲悯之色,她依次看望每一个伤员,见到那些面露痛苦难忍之色的,便驻足轻声安慰。汉军伤者当中,受伤不太重的纷纷挣扎着站起身来,致以军礼,只能躺在床上的那些,也都用眼睛跟着元帅的身影。

来到一处帐篷,许德泰见杜吹角站在外面,便去询问,原来赵行德也在看望伤病。韩凝霜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先行通秉,轻轻走入了帐幕,只见赵行德正站在一名受伤的火铳手旁边。那人被刺伤在大腿上,绷带上浸满血迹,犹扶着军士的肩头站起身来,神色激动的说着话。原来是张镰刀嫌自己名字太土气。他听说这位赵将军乃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之人,便请将军给自己改个文雅点的名,免得将来惹人笑话。

“镰刀的名字不错,杀敌如斩草,很有杀气。”赵行德微微笑道,他见张镰刀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气,又道,“镰刀者,鉊也,以后便叫张鉊好了,还是一个意思。”

“多谢将军!”张鉊大喜,旁边的军卒也露出羡慕的神情。

这时赵行德看到走进来的韩凝霜,对她点头示意。韩凝霜微微一笑,赵行德能够在大战过后看望伤者,举止出于自然,没有吴起吮疽那般做作,令她心生好感。这一营里收治的既有火铳营的军卒,又有汉军的长矛手。赵行德和她一一看望过后,方才一起走出营帐。

夜风清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和血的味道。和对面传来的喧哗相比,汉军营地显得十分安静,阵阵秋虫鸣叫的声音时强时弱。韩凝霜和赵行德商议如何应对眼前的困局,许德泰、杜吹角等人跟在后面不远处。

“赵先生有什么主张?”

“不要心存侥幸,立刻扩军备战。”赵行德沉声道,“无论开州还是苏州方面,坚壁清野,征发全部胜兵的男丁扩充军队,老弱妇孺随时准备撤离。”

韩凝霜看了看周围,许德泰等人在三四步以外,压低了声音问道:“辽军多是骑兵,来去如风。百姓们拖家带口,不管撤到什么地方,辽兵都能追过去加以屠戮。现在外海的岛屿只能做暂时的栖身之所,现在各寨收容了好几十万百姓,刚刚安顿下来,又能往哪里去?”

“数个月前,李校尉舟师勘察了鸭绿江以北的铳门江一带,那边曾是渤海国故地。渤海国有栅城之豉,显州之布,沃州之绵,龙州之绌,位城之铁,卢城之稻。此外《魏书·勿吉传》也提到过,其国相与偶耕,土多粟、麦、穄、葵。应该是种得了粮食的。而且那边山林茂密,临河滨海,光靠打渔狩猎,也能养活不少人。”

赵行德缓缓道,虽说极北之地冬季苦寒,但总比留在南面,坐等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强些。这辽东越往北,就越是地广人稀,辽国几十万大军在南面尚可,要征讨极北之地,辎重补给也成问题,难以持久,若是战术上再加以利用,拖延上一段时间,北伐的辽军人马多了,则粮尽自退,辽军人马少了,则可能被汉金联军所败。昔年隋炀帝、唐太宗以天下攻一隅,还是不能灭了高句丽,便是为此。辽国不能除掉背后的跗骨之蛆,对南方的夏国和宋国都极为有利。

“百姓向北撤退能够暂避其锋,拉长辽军的补给线,我们则可以偷袭他们的补给线。另外,”赵行德沉声道,“我会上书大将军府,争取说服护国府,安东和安北军司出兵攻打辽国西京道,威胁上京,迫使耶律大石退兵。”

韩凝霜眼眸微动,假如赵行德真能说服护国府出兵,汉军生存下来的机会就大了很多。辽东山多林密,地广人稀,辽军若是要彻底要清剿,非得在维持数十万大军的规模不可,这样一来,上京、西京、南京诸道必然空虚,只要夏国和宋国出兵,耶律大石必然回师,辽东压力自解。金国本来是部落联盟组成,一旦被辽国打败,必然势力大弱,到时候,汉军说不定能在辽东反客为主。

她脑中电光石火闪过无数计较,看了看左右,沉吟道:“有劳赵校尉,上书中代汉军上秉两府,假若关中能出兵围魏救赵,汉军上下数十万,情愿依照蜀国和大理的旧例,尊奉夏国为正朔。只需度过眼前难关,汉军在辽东立稳脚跟。将来王师东出函谷关,两府但发一纸诏书,汉军便遵命南下,击辽宋之背,助王师一统天下。”

许德泰和高伯龙相视一眼,这等话虽然未必算数,但人无信不立,哪怕只是口头约束,欠的越多,日久天长,也能形成大义名分。许德泰暗叹一声,时势如此,那些分庭抗礼,逐鹿中原的念想,恐怕就只有放下了。敦煌长安离辽东如此之远,若能如蜀国、大理那样,尊奉正朔,自成一国,对汉军而言,恐怕也是好的结局。

章60 秩满归咸阳-5

“金国皇帝驾崩,局势可能越来越险恶,”赵行德斟酌着词句道,“虽然已经在积翠山布置了的伏兵,但为了稳妥起见,应该再该备一条退路,”他心中实是担心,汉军的内部未必那么可靠,“我准备请李校尉在辰州备船接应。”

韩凝霜眼波微动,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赵将军。”心中却道,海船能装载的人马有限,我韩凝霜又岂是抛弃部属之人。

不知何时,小雨淅淅沥沥地下来起来,韩凝霜忽然脸上微凉,伸手拂了一下,却是带着丝丝寒意的雨水,就快入秋了啊。她深深吸了口气,望着远方,辽金两军东西相对,吹角连营,灯笼火把一直延伸到南北的天际。

带着凉意的小雨,让值哨的军兵都裹紧了军袍,赵行德一直陪韩凝霜巡视汉军营垒,回到自己营帐时,军袍已经被雨水湿透。他将军袍脱下来晾在帐中,光着膀子给留在凤凰山的金昌泰等人写信布置应对之策。首要是将胜兵的男丁全部组织起来训练,然后开始对北方铳门江一带设立据点,准备迎接大规模的移民。这次火炮营和辽军的遭遇战,虽然火铳枪手损失惨重,但确实发挥了作用,在辽军骑兵冲进阵营后,守备兵还能用上枪刺的火铳和辽军搏斗。因为缺乏弓手,赵行德命金昌泰尽可能扩充火铳营,将所有的精铁都用来制造火铳,不惜银钱加紧从宋国购买一批硝石硫磺。

写完信函之后当即交给骑兵传递出去,赵行德放才觉得身上丝丝寒意,站起身来挥刀砍劈了大半时辰,直到浑身热汗淋漓,方才更衣就寝。

就在不远处的营帐里,杜吹角和几个哨兵还在守夜。传信的骑兵策马疾驰,很快消失在薄薄的雨幕中。头顶上撑着一小片油布,杜吹角往里站了站,一边让老腰靠着寨墙,一边避开风吹进来的雨水。“紧急军报,杜头儿,这阿骨打死了,情况不妙吧?”有人问道。

“嗯,”杜吹角抽出横刀来,用鹿皮擦了擦,喃喃骂道:“X娘养的,今年种的豆子可能收不上来了。”

“他奶奶的,辽狗就不怕耽搁农时么?”

“辽狗又不种地,秋高马肥,割人头就足够了。”

“这年月种不了庄稼,咱们看谁割人头割得快吧!对了,杜头儿,你吃过人肉吧,什么味道?”

“我呸!呸呸呸!”杜吹角瞪着眼睛,他想不到自己居然是这个形象。

暴风雨前最平静,金军没有发动大的攻势,而辽军也没有贸然转守为攻。金军的营垒出现着微妙的气氛。虽然完颜阿骨打的死和辽军无关,但陛下毕竟是丧身在南征中。有人猜测会继续进攻,彻底打败耶律大石为陛下报仇。也有人猜测会立刻撤兵。第三勃极烈完颜蒲家奴从沈州城下赶了回来,但沈州大败之后,他的威望大减。南征大军中真正做得了主的,还是都统完颜辞不失和副都统完颜斜也。

完颜阿骨打在世的时候,他的皇子虽然没有在地位上超过完颜吴乞买等重臣,但似完颜宗干、宗望、宗峻等年长的皇子,都各掌兵权,并且各自拉拢了一批心腹部将,除了完颜宗望留在宁江州辅佐国相勃极烈完颜撒改,其它的年长皇子都在南征军中。外人只见完颜宗弼私下频繁地和其他皇子见面,却不知他在联络诸多兄弟,万万不可让皇位旁落在和众人血脉疏远的完颜辞不失之手。

整个金军大营外松内紧,汉军营垒也严阵以待,韩凝霜安排车马将伤员先送回苏州关南,在局势明朗以前,她自己却不能贸然离去。赵行德收到了凤凰山寨的回信,金昌泰禀报说,整个夏国营治下百姓七万余人已经编户,如果全力扩军,可按一户一丁的比例抽取壮丁扩充守备营。考虑铁匠铺的制造能力,大约可编练十个火铳枪营,也就是五千人。因为火铳奇缺,每个新编的营队只有几十杆火铳,其它都以木棍暂且代替训练。为了极速扩充军队,许多军士和老守备兵下到新编营队里担任了百夫长、十夫长职务。李四海率领炮船已经出发,准备停泊在辰州,并且派出军士为赵行德指点方向。

金昌泰同时还送来一封未署名的私信。赵行德拆开之后,却是陈东所写的,数月前他便已经抵达广州了。满纸全无被贬谪蛮荒的颓废,反而是要大干一场的兴奋。几十万犯人陆陆续续从各地州县押送到广州、琼州,陈东已经开始在流放的士人中选拔流官,同时招募士人子弟为军官训练厢军。不过,中原人多安土重迁,士人子弟肯从军报效的凤毛麟角,现在应募的多是那些流放的学社子弟,本身不能入仕途,借此博一个出身。

刘延庆执掌东南大营后,原先王彦所倚重的部属或是被调离,或是被投置闲散,韩世忠被发到登州水师。岳飞则被发往广州,协助广州市舶司训练横海厢军。两人都是明升暗降。陈东颇为得意地告知赵行德,这个岳飞“可比古之良将”,甚至毫不避讳,若有朝一日他能执掌政事堂,此将可以统兵北伐幽燕,直捣上京。

在信函的末尾,陈东才提及广州市舶太监钱珪颇好财货,而新任的横海水军指挥使周聪是个海贼出身的小人,他打听到钱珪乃是天子东宫旧人,便一心一意攀附钱珪。陈东抱着“相忍为国”的心思,和这两人倒是能勉强合作,只是在给行德的信中还是忍不住要抱怨几句。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赵行德暗道,“古之名将,少阳倒是有识人之明。‘名将’二字,此人若当不得,世上何人当得。”在编练横海厢军之事上面,陈东最相信的莫过于赵行德,因此完全按照他的建议,全部编练为火铳枪手。火铳军最重要的是令行禁止,赵行德回忆起后世对岳飞“沉鹜”的评价,再想起“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说法,想起自己火铳营在辽军骑兵冲击下的表现,赵行德突然想到:“火铳枪手真的可以练成呆若木鸡,不动如山么?”

世上许多练兵法门,但都只得其大略。真正要练兵成功,首要还在于得人。兵书只告诉一二三四五,却略过了一二三三四五之外,权衡利弊,取舍心腹,规矩拿捏,许多许多不为人知。否则,人人手里拿着一本兵书,便都能练出一支强兵了。赵行德本身是个极其细致的人,又得金昌泰等人之助,方才在辽东练出几营守备兵,尚堪使用。知行知行,这练兵的道理,大行于世,关键还是要行得通。他心里琢磨着练兵的事情,一时不禁痴了。

沉思了半响,赵行德才回过神来,此时已有些疲倦,便走出帐外,一阵秋风吹过,有些昏昏的头脑立刻清醒了不少,只觉浑身一振。适才陈东在书信里提及了岳飞,赵行德恰好记得他一首词,便低声念了出来:“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他抬头看天上已挂着一团明月,这才想起,不知不觉,已快到中秋了,“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军兵多穿着夏季的军袍,此时寒风阵阵,不少人烧起篝火取暖。

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好词!”赵行德转身一看,却见韩凝霜站在身后。她听词里有“惊回千里梦”,“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等句,便以为此乃感怀遭遇之作。

韩凝霜原先还有些怀疑,那几首流传于世的佳作真是此人所做的么?这世上怀才便如怀孕,想要遮掩也难。文人雅士,多有不吐不快之癖。此时听他随口吟哦,虽然比不上传唱的那几首,但气韵沉郁,徘徊凄怆之意,正适合此人的际遇。试问颠沛流离之际,谁又有多少心思吟风弄月呢?

想到此节,她心中有些恍然,微笑道:“赵先生做的好词。”

赵行德心知被误会了,摇头道:“此乃是南朝故人所做。”

“南朝故人?”韩凝霜也未怀疑,随口问道,“可是理学社君子么?”

赵行德摇了摇头。岳飞喜好结交文士,现在和陈东共事,但身为武将,入社结党,那是不可能的。

韩凝霜微微蹙眉,没再追问下去,沉声道:“我来见赵将军,是有一事相告。金军南征都统完颜辞不失召集众将,声言大军不可无主,欲自任都勃极烈,继承皇位。结果众皇子亲贵齐声反对,大家一起拥戴完颜阿骨打的亲弟弟完颜斜也继承皇位。完颜辞不失无法弹压,只得依照众亲贵的意思,同意完颜斜也继承都勃极烈之位,待打退辽军,班师回黄龙府再正式登基。除此之外,斜也又提议完颜宗弼为迭勃极烈。”

说到这里,韩凝霜眼神有些不自然。完颜宗弼晋身勃极烈后,顿时凌驾于完颜宗望、宗翰等同辈之上。勃极烈有议决国事之权柄,他又是年轻一辈中的仅有的勃极烈,是隐隐有金国的下一代继承者的地位。这好多天的筹划终于有了结果,完颜宗弼有些志得意满,有意在韩凝霜面前炫耀,并再度暗示了求婚之意,这才让她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

作者:从9月17到10月9日这段时间元吉会陪伴家人度假,以补偿平常忙忙碌碌照顾不到的地方。这本书会从9月17日起暂停更新,10月10日恢复更新。请各位书友多多谅解。祝大家中秋快乐,阖家万事如意!

章60 秩满归咸阳-6

深蓝色的天空显得无限幽远,反倒显得一轮圆月似乎触手可及,洁净的月色将海面照得波光粼粼,在天海相接之处,隐约可以见一帆海船。今夜正是中秋,军士的家眷们都在前甲板上望月祈福。李若雪身披着一袭白衣,悄立船头,远远望去,身影立在月轮之中,仿佛羽毛一般轻盈空灵,又宛若谪落凡尘的仙子。

“阿妈,阿爹在海对面吗?”

赵卓不但说话早,而且极其喜欢开口问个不停,这夜月亮又圆又大,仿佛一个大大的银色车轮悬在天上,又听说很快就要见到阿爹了,她和弟弟都欢喜得不得了。听姐姐问,赵雍也瞪大了眼睛看着阿妈。

李若雪婉然一笑,弯下腰来,柔声道:“是啊,卓儿和雍儿就要看到爹爹了。”

海船自属国安南云屯港出发,沿海北上,船上的水手经年漂在海上,言行举止都是粗鄙不堪,此次搭载承影第八营的家眷北上,偶尔也和泼辣的娘子们开些荤素不禁的玩笑。唯独在这位气度闲雅的夫人面前,个个都拘谨守礼得很,生怕唐突冒犯。

因为搭载有军士的家眷,一路上生怕出事,这海船航行至宋国密州海域,便不靠近港口,只派出小船在岸上补给些新鲜的食水蔬菜等等,又照着岸上军情司桩脚的安排,在外海停泊数日,等着辽东急需的大批硝石硫磺装船。

几个水手聚在船尾操舵的地方。有人低声道:“在宋国居然能买到这么大批的禁物,第八营的人手眼不凡啊。”“嗤,”有人轻笑道,“这年多来,辽东和山东做买卖多了,只要给钱,连密州水寨都买得下来。”有人“啧啧”两声道:“可惜了,今番搭载这一群大嫂子去辽东,也不能上密州快活快活。”刚才发笑的人似是承影第四营的接船老军,又”嗤“地笑了声道:“密州有什么好。再忍几天,到了来远,哥哥请你上临江楼喝酒,小心花了你的眼。”

中秋也是女真习俗,拜祭过了月神,山上的野果累累成熟,部落的男男女女都成群结队上山采集野果,储积过冬,中秋是一年丰收的开端,是个充满希望和喜气的吉祥日子。可是今年中秋过后,金国南征大营里,却浮动着一股古怪的气氛。

完颜部落崛起的时间太短,随着战胜而带来的巨大的利益让所有人都应接不暇。所以,阿骨打在世时,众女真权贵不过谁和谁走的更近些,不像中原那样党同伐异。就算阿骨打身死,完颜贵族之间的利益之争也只会随着时间而慢慢积累、发酵,断然不会现在就一下子爆发出来。可是,完颜辞不失和完颜斜也的都勃极烈之争,仿佛猛然一把就掀开了原先宗族和部落利益那块遮眼的布。

少数人弹冠相庆,许多人恍然大悟,还有人愤愤不平。新权威是建立在对旧权威的破坏的基础上,因此它成为一把双刃剑,一批金国将领加快聚集在新勃极烈的周围,另一些人则更加疏远。有人得到利益,必有人失去利益。随着完颜斜也和完颜宗弼提拔亲信,打击大勃极烈在南征军中的心腹,有人错愕,有人恐惧,有人仓惶。

原先拼到最后一支箭,最后一个人,最后一口气的情形几乎不见了。金国将领不再光知道打辽狗,大家都要留一只眼睛看着背后,女真战士还是那么勇猛,但统兵猛安谋克却开始保存实力。场面上,金国军队继续攻打辽国营垒,辽军虽然是守多攻少,却能做到一步不退。金兵连日来猛攻辽军营垒,士气却在逐步耗竭。

“军心散了。”赵行德叹道,适才又一轮攻打没有奏效,不少猛安谋克伤亡不到一成,便自作主张退了下来。完颜斜也新继任勃极烈,为着收揽人心的关系,却不敢严行军令,将擅自撤退的千夫长百夫长斩首。

“我们应该考虑退军,”赵行德放下千里镜,缓缓沉声道,“不告而别也可以。”

汉军将领都面面相觑,汉军和金国缔有共同伐辽的盟约,贸然退军的话,等若是言而无信,单独毁弃盟约,将来金国以此为由报复,汉军便难以招架。有人附和赵行德,有的主张持重行事。计议了整日,都没有结果。

眼看天色渐晚,汉军众将准备散去时,外面忽然喧哗声大起,报警的牛角先后吹响,夹杂着一声声尖利的鸣墒,守卫营垒寨墙的汉军都惊疑不定,韩凝霜一边命各营军卒披甲严阵以待,一边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但外面只有一群群来回奔驰的女真骑兵,许多领兵的猛安谋克都说不出详细的情形。直到大半个时辰后,才打听到了惊人的消息。

据说有人亲眼看见第一勃极烈身披着红色的大氅,被亲信骑兵簇拥着离开大营向北而去。众将震惊不已,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赵行德勃然变色道:“不好,我们要赶快退军!再晚的话,可能就走不掉了!”

营垒外面已经传来阵阵马蹄声,传令的女真骑兵在大声叫喊,各猛安谋克,汉军签军,没有军令一律不许出营门半步,否则视为叛逆,格杀勿论!

“立刻杀出去,向南冲出去!!”赵行德沉声道,“只要杀到积翠山,就有生路了!”

他脑子里电光石火的闪念而过,辽军数十万大军前后堵截,金兵已成强弩之末,若是同心协力往北突围的话,尚有一搏之力,如今居然起了内讧,更不可能全军而退了。到那时候,说不定汉军就要成为被牺牲的棋子。如果完颜辞不失都退军了,现在就是谁跑得快,谁能活下来。

“赵先生,......你说什么?”许德泰满眼不可置信,他还没有消化掉刚才那个信息。

“这是不是仓促了,就这么背盟而去?”

“这不是背盟,南征已经败了,自然要保全自身!”

众将还在激烈地大声争吵,赵行德走到韩凝霜身前,沉声道:“眼前局势,是完颜斜也和宗弼玩火,完颜辞不失忍不过这口气,不惜跟他们玉石俱焚,金国南征大军算是完了。这一溃千里,北面黄龙府的完颜吴乞买,也未必认南征大军自立都勃极烈这个帐。就算我们退军,也可以向金国解释的。再者,经此一役,金军元气大伤,自保尚且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和我们为难?”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经过此事,完颜斜也必然对各军加强防备,想要走都走不成了,到了最后,汉军说不定会被当成弃子。”

外面嘈杂声已经渐渐安静下来,显然金军已经渐渐稳定了大营的局势,至于有多少军队追随完颜辞不失退军,完颜斜也是否派出军队拦截,都不得而知。汉军营帐里,众将也安静了下来,只闻一片深浅不一的呼吸声,空气里仿佛带着焦灼的味道。

韩凝霜一直都是沉默,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她最后抬起头来,看了赵行德一眼,再看向左右众将,断然道:“立刻退军,高将军率铁林骑卫为前锋,许将军统领中军跟随在后面,我自率骑军断后。一炷香以后,校场点卯集合,一起冲杀出去!”

“元帅,”高伯龙大声道,“且让末将断后!”

“高将军要抗命么?”韩凝霜话语中带着不可违抗的威势,目光所及,众将都低下头去,沉声答道:“遵命!”为大将者战则先锋,退则断后也是汉军的传统。若非韩凝霜是个女人,适才高伯龙也不会自荐断后。

“时间紧迫,火炮就不用炸毁了。火炮营和中军一起行动。”

赵行德点了点头,时机紧迫,没再婆婆妈妈。他心中暗暗庆幸,前番被完颜宗弼陷害,长矛手和火铳手步卒多半伤亡了,剩下在辽阳的步军不足千人,把炮车和骑军多余的驭马分出来,勉强够用。回到营中,赵行德传下军令,军兵披甲备马准备突围,包括火炮在内的大部分辎重都无法携带,只能将把必需的食水囊放到战马上。

童云杰将自己的腰腿和马甲绑在一起,简骋低声问道:“真不用马车?”童云杰拍了拍系在腰间的牛革带子,笑道:“你摔下马了,我都摔不下去。”未多时,火铳营整队完毕,唯独少了杜吹角那队刀盾手,赵行德不由皱起眉头,沉声喝道:“杜吹角哪儿去了?”旁边军士犹豫着答道:“杜都头适才说‘可惜了’,带人往堆放弹药的营帐那边去了。”

“都什么时候了!”赵行德骂道,他以为杜吹角舍不得丢弃弹药。

营垒内外的嘈杂未绝,只见杜吹角带着手下的几十个刀盾手掀开帐篷跑了过来,一边跑,双手一边系上裤带子。杜吹角招呼手下入列,然后颇为自觉地挺胸朝着赵行德报告道:“这些弹药平白送人可惜了,末将带人稍微做了点手脚。”军中没有多余的食水,适才他们掀开火药桶,把火药胡乱倾倒在地,又撒了几十泡尿。

“真是乱弹琴!”赵行德骂道,他无暇和这浑人计较,带领部下来到营垒的寨门前面,汉军各部先后赶到。果然,如同赵行德所所料,汉军也将多余的驭马分给步军乘坐,近三千多骑密密麻麻地挤在营寨之内。出发之前,百夫长给军卒分发衔枚含在口里,大家都知道生死在此一搏,人人脸色严峻。

章60 秩满归咸阳-7

许德泰清点了人马,沉声道:“各营都在,请元帅下令!”

韩凝霜正要下令,西边“轰—隆隆—”的炮声大作,密集急促的马蹄声,仿佛无数面鼙鼓同时擂响,又好像翻翻滚滚的雷声,越来越近。高伯龙沉声道:“是辽军大营方向!足有好几万骑正冲杀过来!”汉军众将脸色顿变,赵行德暗道:来得好快!

韩凝霜毫不犹豫,沉声道:“出发!”汉军辕门大开,两千余骑鱼贯而出。赵行德所率火炮营数百骑紧随着中军,最后是韩凝霜率领的三百多骑精锐近卫。

营寨外面的女真骑正在骚动不已,领兵将领喝道:“赶快退回去!擅出营垒者,以叛逆论处!”高伯龙毫不理会,大声道:“冲过去!”一马当前,数百甲骑都挺起骑矛,朝着女真骑兵冲杀过去。那女真将领大声喊道:“汉军反叛!”话音未落,汉军甲骑已冲到眼前。高伯龙所率的铁骑乃是经年所训的精锐,仗着甲坚兵利,锋矢阵形保持得极好,顿时让敌军吃了个大亏,女真骑兵猝不及防,有的仓皇避让,有的却催马上前,队形顿时乱了。

“跟上!”赵行德紧紧催马,趁隙朝西边望了一眼,只见一片火把晃动,又仿佛潮水一般向金军大营这边涌过来,来势极快。夜战乃是兵家大忌,看样子辽军必有内应报讯无疑。这个内应就要在金国参赞军机,又要能深得辽国的信任。否则,就算辽军听到金国大营这边的动静,焉知这不是陷阱?夜里未明虚实,岂能轻易发动全军孤注一掷。

耶律大石深知金军的虚实,竟丝毫不留余地,尽起精锐骑军一起全力冲杀过来。两军对垒相距又近,一刻钟时间不到,辽军骑兵便到了金军大营之外,骑兵抛出套索,战马用力拉倒了最外围的营寨栅栏。辽军突然发起夜袭,刚刚平静下来的金军大营,顿时混乱的马蜂窝一样。营垒之间到处都是奔驰的马队。完颜辞不失带了两万多骑兵突然撤军北返,紧接着遭遇辽军突然夜袭,外系的猛安谋克都在营垒中不能擅动,而原本拱卫中军的各猛安,有的追击完颜辞不失去了,有的散在各处营垒之间,仓促间竟然难以集中反击辽军。

这时,不管是紧守营寨的各部猛安,还是在营垒之间戒备的女真骑兵,都遭到了辽军的攻打。金兵虽然慌乱,到没有溃散,纷纷在各猛安谋克带领下各自为战,抵抗得十分坚韧,更有许多彪悍的猛安反守为攻。不少帐篷被点燃,地上到处是丢弃的火把。黑的夜色中,火光耀眼,反而什么都看不清楚。到处只闻马蹄纷乱,兵甲交鸣,偶尔箭矢嗖嗖破空之声,也不知射向何方。骑兵都乱了统属,将军找不到千夫长,千夫长找不到百夫长,辽金两军只能分作数百上千骑的无数骑队,胡乱分辨敌我相互追逐狠斗。

骑兵的夜战凶险无比,无论有多大的本事,要活下来也要靠运气。骑战借重的是战马的奔驰冲击之力,虽然在黑暗中,辽金双方的骑兵不但不敢减慢放慢速度,反而尽可能催马疾驰,黑暗中两马相错而过,往往连对方的面孔也看不清楚。

汉军骑兵刚刚冲垮了一队女真骑兵,还未歇口气,迎面又冲出来一支辽国骑兵。两军撞在一起,黑暗中无数骑兵落马,惨叫连连。然而,中军却混杂着许多的粗通骑马的军卒,坐骑稍微变速转向,许多人就在马上前仰后合,被敌军兵刃稍稍碰了一下便落下马去。被冲散掉队的中军士卒越来越多。“跟上,跟上!”许德泰急得高声喊道,很快他便自顾不暇,他麾下亲卫并非骑军出身,被敌军一冲,便难以保持阵型,竟然让一骑辽军杀到了许德泰的面前,劲风扑面,许德泰眼前只见刀光,暗道:“我命休矣!”

正当此时,只听“铛”的一声长鸣,辽骑闷哼一声,弯刀险些脱手飞出,双马一错而过。许德泰睁眼一看,赵行德正策骑在他身旁,沉声道:“许当家,见到韩元帅了么?”

许德泰心头一惊,转头看去,因为夜色黑暗,目力只及得到身旁的十几步左右,除了跟随在许赵二人身边的这群汉军,前军和后军都已不知去向。汉军中军已经冲到战场的边缘,现在回身望去,到处都是难辨辽金的骑兵在奔驰,越往北方向,骑兵的交战就越密集,在金军营垒中,还有副兵依靠寨墙和栅栏向外放着乱箭。

许德泰只感到一股凉意从头顶直灌脚底,整个人顿时僵了,他看着赵行德,失声道“这,如何是好?高伯龙又到哪里去了?”他头脑一热,冲口而出:“我等立刻反身杀回,万不可让韩元帅陷在敌阵!”他麾下还剩千余汉军骑兵,但大部分都是步卒出身。

赵行德看了看左右。汉军士卒多数身上都带了伤,好容易冲出了敌军的重围,有人眼中闪着劫后余生的火花,有的人在气喘吁吁,有人面色苍白惊魂未定,这一返身,恐怕多数人都要陷在阵中了。

“骑战贵精不贵多,人多无益。我带五十精骑返身去寻找元帅,许当家的把这些兄弟带入积翠山相候。”赵行德沉声道,伸手轻拍战马的脖子,轻轻紧了紧革带子,闪烁摇晃的火光在他的脸庞上映出大片的阴影,脸上布满了尘土和汗渍。

许德泰本当反对,但不知何故,犹豫了片刻后,点头道:“赵将军保重,我等在积翠山相候。”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每耽误一刻就多一份危险。许德泰更不会向军卒解释什么,直接将麾下四十多名骑军出身的唤出来交给行德。赵行德叮嘱刘志坚暂带火炮营,便带着五十多骑返身冲入战场。五十余骑列成锋矢,赵行德和简骋二人在前面引路,只走金军辽军大队交战的缝隙。因为人少兵精,又熟悉了道路,这时比带着大军冲出来要轻松一些,却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就在西边的远处,再度出现铺天盖地的火把,第二批夜袭的辽军正在缓缓接近,和刚才疾如迅雷野火一般的猛攻不同。这一拨攻势却是堂堂之阵徐徐而来。奚军步卒结成中军大阵,携带了强弩,牛车床弩等战阵利器,精锐的宫帐骑军在两翼结成拐子马阵,还有栏子马骑队远远地警戒。这时好些金军营寨已经被彻底捣毁。在混战不止的战场上,原本已经乱了统属的金辽骑兵,在骑将的统领下,逐步又形成了数千骑的集团。

汉军的后队恰好被裹在相互交战的数千骑兵之中。数百汉军骑兵已经被冲散,韩凝霜周围只剩下十余骑,左右都是来往奔驰的辽金骑兵。韩凝霜的衣甲已经沾满了血迹,已经感觉不到手臂的酸麻。汗水顺着铁盔的缝隙流下来,她渐渐感到力气不支,身旁的卫士越来越少。这是地狱一般的战场,每个人都像野兽一样相互搏杀,稍有犹豫的就会命丧他人之手。辽军和金军都建立在部落的基础上,即便是耶律大石也是将同部落的战士编在一起。夜战中没有旗帜,混战时难辨衣甲,辽金两边骑兵几乎是靠着本能,除了本部落的不是敌人之外,其他遭遇的骑兵,稍有怀疑,便刀矛相向。被裹在战场之中的汉军骑兵则处境堪忧,几乎每一波遇见的骑兵集团都会冲杀过来。

忽然前方一骑袭来,韩凝霜本能举起宝剑砍去,却听那人高声道:“是我!”“铛”的一声,将她的宝剑格开,赵行德的满是尘土和灰渍面孔仿佛突然出现在眼前。这时又有十数骑冲了过来,在赵行德和韩凝霜周围形成保护。

“赵将军。”韩凝霜嘴角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跟着我走!”他大喊一声,拨转马头,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刚才他们就是从那边冲过来的。韩凝霜点了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催马跟了上去。风声在耳畔呼呼吹过,但心中却笃定了不少。适才韩凝霜所部汉军被辽金骑兵裹在战场里,不断地交战,早失去了方向,更不知战场上哪里是虚,哪里是实。

赵行德等人适才冲进来的时候,便是通过大队辽军和金兵的缝隙,此时便照着原路返回,忽然又有数十骑辽国骑兵冲了出来,来不及躲避,两军便撞在一起。

“你先走!”赵行德暴喝道,将韩凝霜让在前面,举起横刀朝敌军冲过去。战斗到这时,人已经是凭着一股本能的凶性在作战,横刀猛砍在迎面的骑矛上,却因为力乏的关系,没将骑矛彻底挡开,矛头歪了一下,“啪”打在肩上,赵行德身子一歪,差点掉下马来,他痛的抽了口气,手中的横刀却就势一拖,抹在错马而过的辽军骑兵脖子上。

作者:抱歉,晚了一刻钟。

章60 秩满归咸阳-8

十数骑汉军都和辽军骑兵交上了手,简骋仗着马上功夫不凡,连挑了数名辽兵下马。统兵辽军将领见他一杆马槊十分厉害,立刻放出鸣嘀,随着几声尖利的哨音,辽军骑兵纷纷前赴后继地杀来。简骋见势不妙,不敢托大,拨马便走,专向人马稀疏的地方左冲右突。忽然后背被“啪”“啪”的几下,传来阵阵剧痛。

简骋暗道不好,因为盔甲阻隔,辽军的箭矢入肉不深,只不知有没有涂毒药。他无暇查看伤势,只能催马疾奔。这时战场上的辽兵越来越多,金兵苦战许久,也开始向辽阳败退。若是再耽搁一阵,等辽军完全控制了战场,落单的汉军只怕是插翅难飞。

连折断箭杆功夫都没有,简骋只顾着催马躲开辽军的围追堵截,他坐骑河西健马脚力极快,眼看离战场越来越远,身后的辽军不再追赶,简骋方才徐徐放缓速度。战马已经跑得大汗淋漓,口鼻喷着白气,简骋爱惜地揉了揉坐骑的鬃毛,这时才感到背上一阵灼痛,仿佛要裂开一样。他反手试探了几次,居然有八根箭杆插在背甲上,五支拗动时没有感觉,想必是没有入肉,只是卡在铠甲的缝隙里,简骋立时便把箭杆折了。三支刚刚碰到便牵动伤口疼痛。因为伤处是在背上,一个人没有办法处理。简骋暗叫晦气,背着三支箭,徐徐策马前往积翠山。

就在战场另一边缘,赵行德也护着韩凝霜冲出了重围。因为沿途辽兵的堵截追赶,二人所处位置已偏向西南,与汉军大队人马突围而去的积翠山之间,还隔着大群的辽军骑兵。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完颜斜也带着残余的金兵退守辽阳。好些女真猛安没有接到退军的命令,还在据守营垒中做最后的抵抗。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一边派人攻打这些残渣余孽,一边派出千人队骑兵四处搜索战场周围的零星金兵。

赵行德坐骑这匹河西战马来回奔突数趟,已有些摇摇欲坠。此时若再遇上一群敌军骑兵,恐怕二人都是凶多吉少。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罩在盔甲外的军袍已不知去向,铁兜鏊也跌落了,满头满脸满身的尘土血迹。

“李校尉海船已停泊在辰州接应,不必冒风险再折回积翠山。”

“好吧。”韩凝霜答应了一声。她推开了铁面,脸庞微感清凉。汗水将几绺头发凝结在了一起,韩凝霜一边把发丝扎入抹额,一边看向赵行德,见他双眼通红,嘴唇干裂,脸色仿佛喝醉酒了一样,不禁失声道:“赵先生,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赵行德奇道,他看不到自己。正在这时,疼痛和灼烧的感觉仿佛潮水一样袭来,感到有些天旋地转,他用手扶住了额头,“我怎么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忽然眼前一黑,便歪倒在马上。肩后露出短短箭杆,适才护着韩凝霜奋力突围,他中了几支箭,既感觉不到疼痛,便随手掰断。此刻突出了重围,心头一口气松下,毒性和伤痛都一起发作出来。

“赵先生!”韩凝霜惊呼道,伸手扶住了他。幸好夏国的骑兵出战冲阵,事先都用革带将人马绑在一起,就算战死也不会落马。故而赵行德晕厥过去,却只软倒在马上,没有落马受伤。但如此时间长了,被革带所缚紧的地方气血不通,则可能遗下身体残疾。

“赵先生,赵先生。”韩凝霜低声呼唤了几声,伸手摸他脸颊和额头,都烫得厉害。

这里虽然脱离了战场,却没有远离,随时都可能碰上辽金骑兵。韩凝霜把赵行德从战马上解下来,简单查看了伤势,有两处箭伤,其中一处伤口已经浮肿,显然是中了毒箭。她眼中流露浓浓的忧色。行德穿着全副的甲胄,身躯十分沉重,韩凝霜好容易将他扶稳,低声喝道:“踏燕,躺下!”踏燕是她的坐骑良驹,生性驯顺,极通人意,听了主人的吩咐,前腿先曲跪在地,接着又跪倒了后腿,身躯侧在地上,眼睛则一眨不眨地望着主人扶着这个人走近。

韩凝霜将赵行德扶上马背,让踏燕先站起来,把另一匹坐骑缰绳系在马鞍后面,把食水囊都挂在赵行德坐骑背上,她自己才翻鞍上马,扶住了赵行德摇摇欲坠的身体,轻轻催马前行,按照赵行德事先指示的方向,徐徐向辰州海岸驰去。

这一路上,韩凝霜都是忧心如焚。到了正午时分,侥幸没有遇上敌军,前面出现一座长满了矮树乱草的山丘,韩凝霜这才找了一处可以隐蔽行迹的山坳,将赵行德从马上解下来,为他清理伤口。

解开行德的衣甲,韩凝霜微觉脸颊发烧,她屏住了呼吸查看,有一处箭疮没有大碍,另一外箭疮周围则青肿得厉害,还有肌肉僵硬的症状。伸手在箭伤附近按了按,赵行德仍是昏迷不醒,一点反应也无。旁边的战马低声地打着响鼻,不解主人为何如此焦虑。

这伤势多拖一分,赵行德便多一分危险。这剜肉治伤的事,韩凝霜没有亲自做过,但在汉寨中也见过不少,于是先用清水为赵行德将伤口周围洗净,然后冒险用火折子生了一小堆火,取出随身的银解刀在火上烤了一烤,立刻便用沙土将火堆扑灭,免得被远处的敌人发现。待要动手之前,又犯了踌躇。她二人各自一身衣袍,都沾满尘土血迹,不能用来裹伤。韩凝霜犹豫了片刻,看了赵行德一眼,只见他双目紧闭,犹在昏迷。她脸色微微发白,深深呼吸了几次,解开了自己的襦衣,将原先缠裹在胸前的细麻布条一圈圈解下,小心翼翼地放在水囊之上。

两处箭伤伤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血,只是被毒箭附近的肌肤浮肿了高高的一块,看上去甚是吓人。要治疗毒箭之伤,这世上只能把被毒素侵染的肉都剜掉,吮尽毒血,才能留得性命。然而,若是吮吸毒血的人口舌有细小的伤口或者疮症,毒素就会轻易侵入脑部,轻则昏迷,重则丧命,只是这一切,韩凝霜全都不计较了。

韩凝霜屈膝跪坐在行德身侧,先用手按住了毒箭的伤口血脉上行的位置,稍微犹豫了片刻,咬了咬嘴唇,找到浮肿的边缘,深深的一刀割下去,顿时血流如注,她也分不清哪是毒血,哪是鲜血。赵行德微哼了一声,在昏迷之中,也因疼痛而皱紧了双眉,额头沁出大颗的汗水。韩凝霜只能咬紧牙关,努力压下心头汹涌,睁大了眼睛,一刀一刀地将伤口周围的中了箭毒的肉都割了下来,眼中的痛楚神色,仿佛割在自己身上一般。

取出了毒箭,箭头连着箭杆“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脸上才稍稍现出欣慰,却丝毫不敢停歇,俯身将嘴唇贴在行德的伤口上用力吮吸,然后一口将毒血吐在旁边。如此这般数次,方才止歇,也不知伤口的毒血是否吸了干净,她没有刮骨疗毒的本事,唯有如此尽心尽力,方才能有最大的机会救回行德的性命。

吮干毒血后,为伤口敷上金疮药,然后再用细麻布带将伤口小心裹好。先将毒箭的伤口清理干净后,然后才是了普通的那处箭伤。整个治伤的过程持续了大半个时辰,韩凝霜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睛却一直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伤处,直到将再度将伤口裹好,小心翼翼地赵行德扶在草堆上躺好,她才松了口气。赵行德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白,透出一股文秀之气,似乎因为伤口疼痛过甚,仿佛皱着眉头。

天色渐晚,为防被敌人发现,不能生火驱逐野兽,韩凝霜将弓箭和宝剑放在身旁防备。幸好这夜里的乌云很少,明月的清辉,让远近的草木摇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一边小心地警惕着可能敌人和野兽,一边轻轻为赵行德擦去汗水。望着他渐渐舒展的眉头,额头温度也稍微退了下去,韩凝霜心头有些欣慰,又有些委屈,压抑的情绪竟然如潮水一般用上了心头。她蹲坐在赵行德身旁,努力地压低着抽噎的声音。

这一夜无事,韩凝霜一夜未眠,赵行德一夜没有醒来,第二天,虽然高烧已经退了,人却一直都昏迷不醒,韩凝霜只能和他一起共乘一骑,两人朝着辰州海岸赶去,到了日暮时分,终于找到了赵行德所说的地方。承影第四营的军士听闻赵校尉手上昏迷,不敢怠慢,立刻划出小船,将二人送往舟师炮船停泊之处。

望着停泊在不远处的大船,韩凝霜几乎要喜极而泣,她紧紧握着赵行德手,心中喃喃道:“请你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啊。”胸中祈愿不停,心绪仿佛翻江倒海一般。

不多时,船舷上放下来一具担架,韩凝霜满眼都是担心的神色,眼看着赵行德躺在担架上晃晃悠悠地升了上去,她的心仿佛也被悬了起来。赵行德消失在船舷后面,接着才放下来一个网兜,韩凝霜坐上去,刚刚升上船舷,正要找寻郎中,探问赵行德伤势,目光所及,整个人却是一怔。只见那担架正摆在甲板上,一位美貌温婉的夫人带着一双儿女,正泪眼涟涟地望着行德,李四海站在旁边,眼睛笑眯眯着朝她望过来,他说什么,韩凝霜都全没听见。

“他的夫人,李若雪还是那么美貌.......”韩凝霜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紧紧咬着嘴唇,拼命控制着眼泪不要夺眶而出。

章60 秩满归咸阳-9

头痛得好像要裂开一样,口很干,舌头又涩又苦,他睁开了眼睛,眼前的重影朦朦胧胧的。身影靠近了来,带着一阵淡淡的香味,让人感到舒服。这是熟悉的味道。赵行德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努力让自己的瞳孔聚焦,模模糊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李若雪的容颜浮现在了眼前。

“你醒了!”

“我是在做梦么?”赵行德感到一阵眩晕,用力睁大了眼睛,贪婪地欣赏着眼前人惊喜交集的表情。手心感到一阵冰凉的滑腻,是李若雪握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她有些哽咽,喜极而泣:“天哪,你终于醒过来了!”

赵行德的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见李若雪仍抽泣不止,又笑道:“娘子莫哭,抬起头来,让夫君仔细瞧瞧。”他本想伸手却抚妻子的肩头,浑身的力气却好像被抽去了似的,只稍微动弹了一下,还没能把手臂扬起来,李若雪却惊呼了一声,双手捂住脸,羞道:“好几天都没有梳妆了。”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苍白,在赵行德昏迷不醒这断时间,她都衣不解带地守在旁边,整整两天一夜过去了。这女人天生爱美,不愿意丈夫一醒来便看见自己邋遢的样子。但是赵行德刚刚醒过来,更不舍的离开他,心中竟是犹豫不决,喜极而泣的泪水也止住了。

四目交投,李若雪眼圈红肿得像核桃一样。赵行德用力支起身子,李若雪忙把他扶住。俏脸庞若梨花带雨,愈发楚楚可怜。赵行德心头一热,照着在她脸颊上挂着的泪水吸了一下,李若雪“呀”地惊呼一声,脸颊微红,双手却不敢把他放下,横了他一眼,秋波流动,令人心猿意马。感觉体内似乎有一股热上下流动,赵行德有些麻木的身躯恢复了知觉,笑着道:“躺了许久,夫人扶我起来,走动走动。”

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墙壁地下都是木板铺就,空气中透着一股海腥味儿,似乎是在船舱中,伤后身躯沉重,扶着李若雪的娇躯一步一步走到窗前。窗板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这窗户是下拉式的,木板又厚又重。李若雪一手扶着赵行德,另一只手推了一下窗户,居然没有推动。

赵行德微微一笑,低声道:“让我来。”他示意李若雪放开自己,双手抓住窗户下沿儿,运劲往上一掀,只听“哗啦”一声,一股清新的海风扑面而来,满目的水色天光,碧蓝碧蓝的海水一直延伸到了天边,几只白色的海鸥追追逐着被海船泛起的浪花,忽闪着翅膀。

原本有些昏暗的船舱顿时敞亮了起来,赵行德一手扶着窗台,一手扶着纤腰,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了好多。李若雪仰头望着他,心里异常甜蜜。赵行德昏睡这些时日,喂水喂饭,洁面擦身都是她亲力亲为。一颗芳心总是担忧,如今总算可以放下些儿。她正发怔间,忽然觉得额头一凉,原来赵行德轻轻在那里亲了一下。

李若雪抬起头来,还没来得及表示不满,赵行德望着这张熟悉而美丽的俏脸,再次低下头去,他的嘴唇蜻蜓点水般从额头滑过了鼻尖,最后重重落在娇软樱唇上。刚刚苏醒的心脏猛然加速,几乎要令人窒息的一个吻,肆意享受着温柔的滋味。二人都是心神俱醉,几乎忘记了身处何地,又仿佛身在云端,只有微微的海风吹拂着这一对久别重逢的眷侣。

正迷醉其间,忽闻有“咣当”一声,这海船的门窗因为要防颠簸防水,关闭得都极紧,开门的声音很大,赵行德转头看去,却是李四海表情怪异地站在门口,见赵行德看过来,忙道:“我真的敲过门的,你们没听见。”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停了一下,又道,“你们继续。”好像做贼一样轻轻带上船舱门退了去。

李若雪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脖颈,将头埋在赵行德胸前,羞于见人。赵行德再要亲热,她却说什么也不肯了。赵行德肚子忽然“咕——”的叫了一声,李若雪柔声道:“夫君躺了这么久,肚子早就空了,妾身去找些粥菜来。”她将赵行德扶道床上继续躺着,这才离去。

李四海原本想探望赵行德的病情,谁料却撞见了这么香艳的一幕。他一边自嘲地笑笑,一边摇头,再想起韩凝霜这几日来落落寡欢的神情,又不由得一叹。当初韩凝霜寓居敦煌长安的时候,李四海也是认识她的。一群公侯子弟环绕在韩凝霜的身旁,也没见谁得她垂青,更没见过她流露出如此的关切。

这条海船载满了第八营军士的眷属。赵校尉苏醒过来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家都在说,赵校尉醒过来喝了一大碗肉糜菜粥,精神健旺,看样子是要大好了。赵夫人带着两个儿女去见了阿爹。这样家人团聚的场面,让更多军士的娘子都憧憬着很快就要和丈夫的见面。而赵夫人如同鲜花儿绽放一般的笑容,被第四营的水手视为额外的福利,更多人期待着赶快靠岸。

韩凝霜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些的激动,更多的却是苦涩。这两天来,她一步都没有踏进过那个人的舱房,只想忘掉这回事,可是赵行德苏醒过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曾经为他做过那么多的事?毕竟出生入死一场,就算是汉军的部属,也该去看望。看一眼而已。怀着无比而复杂的心绪,韩凝霜不断说服着自己,她简单地梳洗了一番,慢吞吞地走着。

赵行德所居的舱室在船舷另一边,刚刚转过船舱一角,她却猛然倒退了回来,赵行德身披着件青叠布袍子,居然缓缓朝着这边走过来。韩凝霜一手捂着胸口,感觉心砰砰跳得厉害:“他是来看我,向我道谢的么?”韩凝霜皱起眉头:“他才醒过来,身体正虚弱着,怎么就出来乱走?”就这么想着,她快步走回了自己的舱室,背靠着舱门,头脑中一阵空白。“他已经有正室夫人,他来见我,我也不应该见他。不能见他。”她微微喘息着,这是一场的残酷的战斗,只有在房门敲响的那一刹那,才知道守不守得住这一道心防。

隔着厚厚的舱门,赵行德脚步由远而近,轻微而虚浮,在门口停下时,韩凝霜的心也悬了起来,有些期待,有些害怕。然而,敲门声并没有响起,脚步声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后,外面传来“李校尉,赵德来访”的浑厚声音。甲板上舱房有限,只能供军官居住。韩凝霜住的是贵客房,赵行德现在住的是病号房。李四海的舱房恰好在韩凝霜隔壁一间,显然赵行德问明了地方,一路数着舱房过来的。韩凝霜这才松了一口气,有些释然,又有些失落。

听李四海喊了声“赵校尉快请进”之后,赵行德这才推开舱门。李四海正读书,站起身来笑道:“赵校尉重伤初愈,有什么事情,招呼一声,李某过来便是。”

赵行德拱手道:“多谢李兄援手之德。”

李四海摇头道:“承影有袍泽之义,赵校尉不要这么见外。”他将手边书卷放下,书面写着“源氏物语”,赵行德不禁微感惊讶,察觉他的目光有异,李四海解释道:“这是东瀛的话本,临江楼新买的歌姬,带了这么一本书,有些意思,可惜这书并不是汉字写的。”他忽然来了兴致,笑着问道:“赵校尉可知这是何故?”

赵行德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迟疑道:“难道应当用汉字么?”“当然了,”李四海微微笑道,“东瀛最尊崇汉学,汉字是只有男人才能写的,这部书的作者确是个女人,所以只能用假字写书。”他翻开书页让赵行德看,果然满篇都是假名,没有一个汉字,确实是女人写的书。

赵行德奇道:“难道李兄认识?”李四海点点头,轻描淡写道:“这有何难?我看那歌姬居然能读书,询问后才知,这是她亡母的遗作。”他手指轻轻敲着书卷,笑道,“有点意思,闲时消遣,倒也不妨。”见赵行德对“到底有什么意思”的兴趣缺缺,便换了个话题道:“赵兄前来,有事相询吗?”此时赵行德夫人不在,他眼中便多了几分笑意。

赵行德摇了摇头,反问道:“李兄上午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哦——”李四海食指扣起,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看着赵行德,沉默了一阵,低声道:“就在上个月,宋国的水师渡海袭击了归顺我朝的属地,强迫他们改奉大宋为正朔,上岸的军队用的便是火铳枪。宋人练兵和用兵的法子,和你如出一辙。赵兄啊,我收到风声,最近在大将军府里,可是有你的流言啊。这些宋国人训练火铳枪营,应该和你没有关系吧?”

作者:从明天起,本书暂停一段时间,10月10日恢复更新。本来想在这之前将本卷结束,可是仓促结卷反为不美,所以,我们10月10日再会吧。书友们请继续支持元吉和本书。多谢啦!

章60 秩满归咸阳-10

赵行德一愣,失声道:“竟有此事?”

“正是,”李四海缓缓道,“宋国新训的横海营厢军十分厉害。这才短短一月时间,竟已有几十个南海的汉人村寨尊奉宋朝为正朔,虽然都是些每年进贡一文钱的化外藩属,但弃夏投宋,大大有损我朝的声望。”他叹了口气,颇有些憾意道,“若非辽东战事吃紧,我这几条炮船也要奉调南下,哼哼。听说横海厢军指挥使岳飞,倒是个将才,将来若有机缘,到要会会。”他语意一顿,笑道,“不过,我已打听清楚,为陈东训练新军出谋划策的,乃是南朝鼎鼎有名的赵元直,此人名讳上行下德,与赵兄有一字之差。这笔烂帐,可栽不到赵兄身上。”

赵行德眉头紧紧皱着,没有答话。他没想到宋国刚训练出火铳新军,未及收复燕云,巩固北边,便又擅开边衅,与夏国交恶。如今金军大败,辽国后路无忧,军势又雄强。而南面的宋夏各有隐忧,两国交兵,岂不是给辽国可乘之机。

李四海见他低头不语,心下暗叹,此君虽有才具,可毕竟出身关东,在朝中根基不深,点点风雨,便忧心如焚。虽然同为承影校尉,李四海的消息不知比赵行德灵通多少倍,他今日透风给赵行德,也有结交示好之意,便安慰道:“赵兄数年间升任校尉,有些树大招风了。朝中有人借此诋毁赵兄,企图再造李陵李绪之冤,朝廷自会明朝秋毫,赵兄无需多虑。李某身为承影同僚,也断断容不得旁人指鹿为马。”

赵行德闻声抬头,勉强笑道:“多谢李兄提点。”他不再以校尉官职称呼,便是承了李四海这个人情。

李四海摆了摆手,他望着赵行德,低声道:“行直,我大夏用人不拘一格。你虽然出身关东,积功晋爵升赏虽快,旁人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但你自己心里要拿稳了。”赵行德心头一凛,却听他顿了一顿,叹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夏宋辽鼎立虽已经有上百年,”李四海将目光转向船舱之外,碧蓝的天空望不到边际,低声道,“如今辽东板荡,耶律大石以力破局,谁料得到这会不会就是天下一统的先机?”

李四海的年纪与李若冰仿佛,比赵行德大不了多少,平常也不拘形状,可这番话说出来,却像是饱经沧桑的口吻,赵行德有些不太适应,一时间无言以对,只道:“李兄说的是。”

李四海像是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笑道:“我这人有走神的毛病,不着边际了。这是舍弟给赵兄的书信,代为转交。”李邕虽然自立门户,却没有和博望侯府脱离关系,因此与赵德合伙的生意也没隐瞒这个兄长,在家书中有简要提及。

赵行德心中一突,暗道,难道与陈东合伙的事情,李四海也知道了吗。他却不知,夏国和宋国朝中权贵在商行中合股牟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就算是西京行营的曹家,河东行营的折杨家,也和夏国在商队尚有诸多往来,牙角行有陈东的参与,在李四海眼中,不过如此而已。赵行德接过信来,李四海递过裁纸刀,便当着他的面打开了,读了下去,脸色却有些变化。

牙角行联合东南豪商将宝货贩运到大宋,又将大宋的丝绸瓷器等贩运给大食诸侯,这一来二往,有的大食诸侯要东方的商品,又没有足够的宝货来交换,便将战争中掳掠的昆仑奴和胡姬拿来充数。李邕也如数全收,将昆仑奴送到海外垦荒,胡姬则运到河北江南,卖给秦楼楚馆或是豪富人家。宋国虽然号称礼仪之邦,但既不禁纳妾,朝野上下又好狎妓,居然供不应求。李邕甚至撺掇大食的诸侯攻战不休,掠取奴隶弥补双方贸易所差数额。为了扩大战果,甚至派人在护国府活动,要贩卖军械给大食诸侯。因为夏国境内早已禁止蓄奴,这封信也是专门寻求赵行德在护国府内支持牙角行的贩奴生意的。

“真是,荒唐,荒唐。”赵行德将信纸折起来,喃喃道。

“没想到,行直的生意也做得如此之大啊,今后还要多多关照愚兄才是。”李四海将信交给赵行德,就是要看他此时的表情,心中可谓痛快之极。暗道,“当初第四营开设临江楼之时,你装作正人君子,如今你和二弟合伙的生意,可是比我要更加过了。”

“这难道不触犯朝廷律法么?”

“这人口买卖两头都在我朝国土之外,我朝律法难道还管得到大食人和宋国人么?”

赵行德沉吟道:“只是......,是否......,应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邕在信中颇有憾意地提及,因为船舱简陋,贩运的奴隶,有时尽有六七成病死渴死在海上,这些都是要折算成本钱耗费的。赵行德却想起这些人家室破碎,客死异乡,葬身鱼腹之惨。

“你长居在大宋,有所不知,天下的蛮夷无穷无尽,不服王化,虽不能斩尽杀绝,多少能够耗其元气,不可使其孽种繁衍滋长,否则,姑息养奸,养虎遗患。”李四海将手按在刀柄上,他脸上笑容有些冷了,“晋朝将蛮夷内迁,致使五胡乱华,前唐以胡去汉,终有安史之乱。天下气运消长,未必常在汉室,我大夏不趁着刀锋正锐,为后世子孙绝此后患,更待何时!”他虽然以夏国臣子自居,可是身为唐室遗脉,自是不会去太过深究唐玄宗之过,只将大唐衰亡这笔账都算在安史胡人的头上。

赵行德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行事留下半分余地,气运未必不能常在汉室。”他重伤初愈,提起精神和李四海相争,虽然声嘶力尽,声音却有气无力,倒显得像是理屈词穷似地。

李四海沉默了片刻,眼神变幻数次,叹了口气,缓缓道:“行直,你有妇人之仁,不宜掌兵。群雄逐鹿的战场,举步皆是虎狼,天下虽大,却存不了一念之仁。我多嘴一句,待辽东事了去,不如辞去军职,带着尊夫人回长安,你带着这一念之仁,在学士府谋个差事吧。”这话虽然有些突兀,却发自肺腑,李四海说完后,便不再说话,目光望着远方。海船上淡水有限,他没有蓄胡须,脸颊和下巴都用刀刮得铁青,此时骤然间严肃起来,竟和平常大不一样,显得不怒自威,宛若武庙里的将军像一般。

赵行德一愣,还未答话,这时,船舱外面传来吆喝声:“苏州到了!”

李四海眼神一凛,站起身来,东方水天相接之处,隐隐现出青山一线,正是苏州老铁山的山脊。承影第四营的船只来往于辽东,对沿岸重要山势地貌都已谙熟于心了。岸上的汉军瞭望哨还没有反应,船上的水手已经先大声吆喝起来。此时水师远不如后世海军那班纪律森严,眼看要靠岸了,水手们都在甲板上眉飞色舞地奔走相告。

过不多时,铁山上的汉军炮台也放响了号炮。为防止敌人诈营,斥候虽然从千里镜里看清楚了夏国旗号,汉军水寨还是加强了戒备。直到韩凝霜传下将令信号,汉军水寨方才大开码头寨门,上百条木船浩浩荡荡驶出水寨。汉军船只分为十队,在海面上列队相迎。与此同时,汉军各寨马步将领也各率亲兵赶来,上千人打出营伍旗帜,聚集在码头迎候。

韩凝霜获救的消息虽然早已通过飞鸽告知汉军帅府,但汉军各将总是忧心如焚。金国刚刚死了完颜阿骨打,立刻便是自相残杀,结果被辽人觑着机会,打得一败涂地,便是前车之鉴。金国战败后,辽国大兵压境,汉军不可无主,得知韩凝霜终于平安返回苏州后,众将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越驶近岸边,海水变得越混浊。夏国的炮船形制与普通商船不同,船身狭长,上面装满铁炮、弹药和货物,吃水远远较普通木船更深,进入港口要有汉军派出的引水船在船只前后左右保护和引导航行。只见船身犁出两道浊浪,缓缓泊入港口。海船开近了港口,水道两边的汉军水手,港口码头上的马步军兵看清楚麒麟的大旗,都是高声欢呼,远近的汉军营寨闻声也一起欢呼,整个苏州关南的热闹非凡,仿佛打了一个大胜仗一样。

“辽军大兵压境,若不如此大张旗鼓,便恐怕泄了士气。”韩凝霜一边朝着岸上的部属挥手致意,一边低声对解释道。

赵行德点了点头,他和李四海各自换上了软甲,站在韩凝霜的两侧。李四海耳音特灵,闻声微微一笑。承影第四营的军士暂且充作韩凝霜的亲兵,盔甲鲜明簇拥在她周围,打出了汉军的麒麟旗,李四海早就请随船的妇人为韩凝霜缝制浆洗了合身的衣袍,此刻不但丝毫没有战场上逃生回来的仓皇,反而也显得气势不凡。

在这盛大的欢迎仪式上,承影第八营的眷属都避居在船舱内,赵卓和赵雍两个小儿脑袋挤在窗口,睁大了眼睛瞧着稀奇。赵卓望着韩凝霜被众将如众星捧月般拱卫在中间,羡慕道:“阿娘,我长大了,要像韩将军一样。”

女儿眼中闪着星星。李若雪望着神采奕奕的韩凝霜,目光又回到舱内,落在从赵行德伤口解下来的细麻布带子上。她认得这是女人家的东西,倒是还她,还是不还她?这个情又怎么还?饶是冰雪聪明,李若雪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作者:元吉如约归来,特别感谢这段时间一直坚持支持本书的朋友们。真的,我会努力把书写好,希望大家继续支持,祝大家万事如意!

章60 秩满归咸阳-11

宋国突然举兵,攻打早已奉敦煌为正朔的海外属地。与此同时,辽阳决战以金国大败告终,辽东告急,承影军赵行德、李四海两位校尉联名上书,请护国府发兵攻打辽国西京道,以牵制耶律大石不能全力荡平辽东。

天色已晚,敦煌护国府里,仍旧是灯火通明。攻辽还是攻宋,护国府众校尉群情激奋之下,争论不休。虎翼军校尉余藏云认为残存的金军和汉军乃是牵制辽国的重要臂助,再加上西京道空虚,正是趁机攻取的良机。如若不然,辽国的荡平辽东之后,野心必然越来越大,迟早成为关中和漠北军民的大患。花帽军校尉康德明则以为辽东相距遥远,金军和汉军实力弱小,对夏国来说并没有多少大用,反而是宋国,悍然攻打本朝属地,是赤裸裸的挑衅,必须给予回击。白羽军校尉杨任的立场则居于两者之间,只是力主绝不可同时与辽宋交战,否则便很可能动摇夏国东西两线战略的根本平衡,夏军精锐将全部被牵制在东线,万一西方再有战事,便会震动河中。

议事直到深夜,方才有了结果。护国府还是决定暂且只将矛头对准辽国。兵贵神速,安东军司和安北军司联合出动大军五万,急袭辽国西京道,倘若辽国无备则乘势攻取大同府,若是辽国有备,坚城难克,则分兵抄掠州县,虚张声势,甚至以偏师骚扰上京道,迫使耶律大石从辽东退兵。对宋国方面,用皇帝陈宣的名义,由丞相府草拟一份国书,由使者萧并转交大宋皇帝赵柯,请大宋朝廷约束广州市舶司以及横海军。

护国府议事结束后,丞相柳毅、上将军张善夫、吴庭、李清,长史崔淳佑一同入宫觐见陛下。听闻护国府的决定,皇帝陈宣方才松了口气。

“众卿有劳了。”陈宣右手揉着额头道。

虽然没有亲临护国府,但陈宣一直担心陷入东线对辽宋两面作战的困境,可身为九五之尊,不到万不得已,便不能轻易干预护国府的决断,以免引起校尉们的反感。对五府而言,皇室的超然的尊贵便是由无数规矩、习惯和细节积累起来的。无为而治,实则是比事必躬亲要难得多的。

“这都是校尉们的决断,臣等不过是在旁边以备咨询而已。”张善夫笑道,柳毅也微微颔首,这次议事,出身关中的余藏云拼命反对和大宋开战,甚至说出了“我大夏立国以陆制海,海外藩属不过是些朝秦暮楚之辈,每年进贡一文钱而已,为此和宋朝开战,难道我大夏军士们的鲜血就如此贱卖吗?”这样的气话。

护国府做出了决断,具体付诸实施则是大将军府的权责,张善夫早有预案。安北军司的地方贫瘠,早就想要打下大同府,作为安北军在南方的重镇来.经营。朱燕衡前年升任安北上将军,锐气正盛,也早有再建功勋的想法。此番出兵,就以安北军司为主,不光调遣骠骑、同仇和度寒三军,还将征发团练三万骑,总共四万五千大军南下。安东军司上下则对宋辽作战持谨慎的态度,不愿轻易动员团练,更不愿将祸水引到关中,因此只调遣白羽、铁骨两军出征,负责准备攻城器械,但战争所需的粮草则主要由关中方面向东输送。大同府又称云州,乃是幽云十六州中的山后九州之枢纽,安东军司还要严密警惕宋国西京大营与河东大营的动向,以免宋国出兵火中取栗。

张善夫将攻打辽国西京道的各项事务详细奏报一遍。除了各军本身的准备外,辽国驻扎在大同府附近的宣德军是汉人军队,指挥使刘屈通早有异心,可以财帛诱之,说服他作为内应,为夏军偷袭大同府提供方便。从地方远近来看,本来安东军从关中出发攻打西京道更为便捷,可是漠北牧民对西京道的热情和憧憬,超过了关中百姓十倍不止。曾在骠骑军中历练的陈宣对此深有感触。因此对安北军司为主攻打西京道也没有异议,一边注意听着,一边颔首表示赞许。

张善夫说完之后,陈宣又随意翻阅了崔淳佑递上的护国府议事记录。含光殿中暂时陷入了沉寂,气氛显得有些怪异。柳毅和张善夫相互看一眼,目光又同时落在了军法司上将军李清的身上。

李清面无表情,直到陈宣看完记录抬起头来,李清方才沉声道:“陛下,赵德指点宋国训练火铳营一事,军法司以为,火铳营操练之术,乃是此子个人心法,军府既然尚未将其列入军机,所以,赵德也没有触犯军法。”

夏国朝廷中,知道赵德便是赵行德的,便只有寥寥数人而已,就连那出首告发之人,也做的是“李代桃僵”的打算,并不真的以为指点陈东训练火铳枪营的便是赵德。可是对殿中数人来说,赵德暗助宋人,间接导致夏国的海外藩属遭到损失,却是必须要追究的事情。因此,陈宣虽将此事秘而不宣,却同时也交给军法司处置。

上将军李清铁面无私,处断公允,虽然没有多少私交,在军中的威望却一点不输于其他几位上将军。他自从主持军法司之日起,甚至与故交旧友都断绝了交往。曾经有老友登门拜访,为某事求情。李清闭门谢客,命家人告知说,如今府中住着的军法司上将军,故人李清已死,若有不可不说之事,可以烧纸相告。因此,尽管赵行德乃是柳毅和张善夫看重的后辈,这事情落在军法司的手上,二人都没有去李清那里自找没趣。

听到此时,柳毅和张善夫同时舒了口气,就连陈宣脸上的神情也舒缓了不少,却听李清又道:“但是,此人与关东重臣纠葛非浅,又将用兵之法私相传授,本将以为,此人不宜在外统兵,当速速调回为宜。”这里说的不是军法裁断,而是他本人的意见了。

李清说完后,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神色。军法如山,他的话虽少,在廷议中的份量却是极重。陈重皱着眉头想了想,没有发表意见,只看向了张善夫。调兵遣将,乃是行军司的职责,李清已经提出警告,张善夫若是执意将赵行德了留在辽东,将来万一此子真的里通宋国,甚至率领辽东孤军投效大宋,张善夫便难辞其咎。

张善夫沉吟了片刻,沉声道:“臣以为,此人颇有才具,又屡建功勋。只是出身关东,不免多念了些故人之情。既然他此番并没有触犯军法,铸成大错,不妨小惩大诫,在学士府天策院历练一番,待其对我朝真正归心后,今后委以他任。不过,赵德主持辽东战事已久,又深得军心,战事正是激烈的时候,还是不能动他的。须得待辽东局面稳定下来,才能将他调回敦煌。”

陈宣微微点头,进入天策院历练,乃是年轻官员晋升的优途,只不过如此一来,赵行德便可能要转作文官了,他转头看向柳毅,问道:“张上将军有心为国惜才,丞相以为如何?”

柳毅微笑道:“赵德确实是个人才。他生在关东,有心为国,才因为揭帖一案流亡我朝。在关东活了二十多年,在我朝不过短短数载,有些故人之情放不下,也是人之常情。再者,这几年来,他身负军务,总是西杀东拼的,对我朝的风物人情,恐怕也没有多少切实感受,故而,他心中若丝毫不念关东故土,反倒是怪了。”他拉拉杂杂绕着弯子说了一堆,这才顿了一顿,正色沉声道:“张上将军所言,臣无异议。”

见无人反对,陈宣便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行军司的处置。窗外,一轮明月已经升到了中天,皎洁的月盘中,隐隐约约有隐晦的暗影,更有团团乌云徐徐飘过。敦煌是夏国少有的设置宵禁的城市,但是这一夜,却有无数夜鸽的振翅声惊动了平静的夜空,这是轮换飞行的鸽驿,一日夜最快可传递军机三千里,将大将军府的军令发往四方。

下弦月,仿佛一只眼睛挂在天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越来越寒冷的辽东大地。在苏州北面的恶虎山里,几个汉军斥候窝在桦树皮搭的棚子里躲避着寒风,有人抽了抽鼻涕,骂道:“他奶奶的,女真兵不是挺能战的吗,怎么完颜阿骨打一死,就成了这副熊样?”

金军自从完颜阿骨打丧命以来,连战连败。完颜斜也麾下尚余五万多人马,被二十多万辽军死死地围在辽阳城中,连求救的信使都派不出去。粮食很快就吃光了,金兵开始杀马煮食,从城里传来的消息,金军的军心一天比一天萎靡不振。而率军向北突围的完颜辞不失也和完颜吴乞买闹翻了。完颜吴乞买已经自立为金国皇帝,完颜辞不失则引军退向了混同江下游,虽然尊奉完颜吴乞买为都勃极烈,却不愿回到黄龙府,北面的金军各部也是士气低落,如临大敌般地提放着辽军的袭扰和攻击。

金辽决战的结果对汉军心理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众汉寨将领在外间尚且满脸堆笑,一踏入中军营帐内,一个个脸色便凝重起来。

章60 秩满归咸阳-12

“还有这么多百姓没有北上?”韩凝霜拧紧了眉头道,“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她眼中满是焦虑之色。金国明显已经不能在抵挡辽军的进攻,只要几十万辽军腾出手来,尚未迁走的村寨必然遭到屠戮。然而,百姓们几经颠沛流离,今年本来播种得就晚,收获的时节相应也晚。就在距离辽军前锋颇近的州县和山寨,赤梁和豆子就快次第成熟了,好些百姓等着收获,不肯离开北上。甚至有恐惧北方苦寒之地,私自逃散到山野,以躲避强迫迁徙的。

“百姓们刚刚迁移过一次,土地还没种熟又要迁移,难免有些不情愿。”许德泰面露着难色道。

汉军帅府虽然是各寨的共主,在许多军纪军令的执行上,却比不得中原的朝廷。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粮食就是实力,各汉军寨主,未尝没有秋收后再北上的侥幸。

“若是没有秋收这拨粮食,口粮也不够了啊,就算北上,也只能饿死。”有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逃,逃,逃,逃到什么地方是个头!”高伯龙扯开衣襟,喘着粗气道,“还不如留在南面,契丹人要来杀,咱们就和他拼了吧!”到了冬天,铳门江以北的地方寸草不生,没有粮食根本无法过冬。大部分汉军将领甚至都不相信那边能够种庄稼,毕竟渤海国灭亡也是近百年前的事了,好几代人以前,那种苦寒极北的地方,绝大部分汉人都视之为畏途,就只有渔猎为生的野人部落了。

“正是,和契丹狗拼了吧!”童云杰话语中带着一丝苍凉。好几个汉军将领低头不语,粗粝的手指不住在刀柄上摩挲。连金国这个庞然大物,也在辽军的攻打下四分五裂了,刚刚聚集起来不久的汉军,又怎能抵挡如狂风暴雨一般的大军碾压。

“死在求生路上,总比坐着等死要强。”赵行德的语气反而最平静,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多找点路子从大宋买粮,大家勒紧裤带,坚持一阵子,局势就会转机。”他的箭伤没有痊愈,因此只穿着一身青袍,脸上有些苍白,但语气却很坚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是根本。无论如何,先要把保住百姓,各寨要加快迁移百姓。”

他心里默默盘算,这几十万人的北迁,粮食缺口当是不小。护国府能够出兵西京道,可见以辽东在牵制契丹的棋局里份量不轻。前段时间汉军和夏国营都大举在淮南买粮,民间的粮商趁机囤积居奇,以至于那边都是粮价飞涨。现在看来,如果能度过眼前的难关,多花些银钱反而事小。正好王彦掌管了河北大营,韩世忠又统带着登州水师,只要他二人首肯,从海上大张旗鼓地走私运粮都可以。宋国的禁军厢军往往都有些陈年的军粮,向来是一本糊涂账,也可以和王彦私下商量商量,高价买来,说不定还能用登州水师的船运粮。于公,王彦应该看得到,只要耶律大石荡平了辽东,河北立刻便有唇亡齿寒之感。于私,上上下下都有好处。只要别出事,大宋朝廷对于节镇将帅挪用钱粮,甚至贪墨军饷之类,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赵行德背后站着强大的夏国,本人又足智多谋,这一开口,刚才还在各说怪话的汉军将领们都压低了声音,气氛顿时显得有些怪异。自从脱险归来以后,除了聚将军议,韩凝霜和赵行德二人几乎没有见过面,见面的时候话也不多。可是,赵行德在说话的时候,汉军将领却似乎有些过于尊重了。

中军帐里肃静了不少,韩凝霜道:“赵将军言之有理,各位当家要加快敦促部属,不要再耽搁拖延,百姓的性命比秋收的粮草更重要。除了陆路上迁移外,水师海船也要沿海运送百姓和粮草。须得抢在辽军大举进犯前面,尽可能多把百姓迁移到黑水之北,铳门江一带。北面的落脚营地,还需赵将军预作安排。”

主帅做出了决断,赵行德和汉军众将都大声应诺。韩凝霜微微点头,下意识避开了赵行德的目光,环视众将,她的凛然目光之中,却隐含着一丝深深的忧虑。辽军多是骑兵,一日夜可以奔驰百里,汉军带着几十万百姓们要想全身而退,谈何容易。若是,辽军骑兵一路衔尾追赶的话,汉人退到哪里又是尽头,局势真的会像赵行德估计的那样发展么?

中军帐外,王绩努力地挺直身躯。秋风凛冽,但是冬衣还未下发。凛冽的秋风肆无忌惮地穿透着汉军的单衣。苏州关南这一片地方,算得上整个辽东最温暖的地方之一,不远处的山脊上,树林已经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秋色,红松仍然挺拔碧绿,枫树是深红一片,落叶松金黄灿烂。但是,这般五彩斑斓,美不胜收的景致,却无时不在提醒着人们,寒冬正以势不可挡的脚步大步走来。

恶虎山便横亘在苏州东北面,山势险峻,怪石嶙峋,平常都空无人迹,只闻阵阵厉风如恶鬼一样在山谷里奔突嚎叫。这里本是天险,兵家必争之地,汉军却苦于兵力不足,只能在扼要之处布置了斥候。若是赵行德到此,说不定考证曹操征乌丸时就经过了此处,又或是指点唐太宗攻打高句丽时此地又发生而战。可是对汉军斥候而言,驻守在这人迹罕至的恶虎山中,却是一桩苦不堪言的差事。

桦树皮搭的棚子外,只有一个斥候在值哨,众老兵都在棚子里躲避寒风。队长王贵正有气无力地打着哈且,外间忽然传来了颤抖的声音:“王头儿,头儿,......”王贵不耐烦地道:“怎么了?”这值哨的肖宁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后生,最是胆小,一惊一乍的,见这个狍子都以为是狼。老卒朱三儿却笑道:“说不定是个野味儿,我且去看看。”说着操起弓箭,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出去了。

其他几个老卒仍旧缩成一团,刘五贯笑着骂道:“也不知这小崽子得罪了哪路神仙,居然被发来和咱们这些滚刀肉搭一伙。”这恶虎山的气候比苏州冷上老大一截,冬衣却还是没有发下,也难怪大家都不愿出去吹西北风。

谁知朱三儿刚刚除了草棚子,立刻便低声惊叫道:“老大,契丹人来了!好多契丹人!”这下子,王贵腾地从地上站起来,众斥候都手忙脚乱抓起兵刃,王贵却只直奔了出去。

王贵的脑袋刚刚从山岩后面探出去,便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连绵不绝的契丹兵马正从山道中间通过。这桦树皮棚子搭在一处隐蔽的山岩后面,虽然阴冷了些,却能俯瞰山道,而不被山道上的行人所见,正是王贵特意挑选的地方。契丹军在通过的同时,也不断地派出斥候搜索着山道两侧,愣是没有想到这块突兀的山石后面居然还藏着人。契丹人都是牵着战马行军的,战马的后面还拴着两匹备马,载着简单的辎重粮草。狭窄的山道顿时被契丹兵马挤得水泄不通,王贵暗叫可惜,心想若是在此处早早布下一支伏兵就好了,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中一个契丹人。

“契丹狗大举南下,难道辽阳已经失守了?”王贵的脑海里一边飞快地转动着杂念,一边数着通过的契丹军队的数目,办法也简单,只要数出一炷香时间里契丹人马的数字,再记下整支军队通过的时间,就大致知道大军的人数。只是这一回,契丹兵马的数目似乎无穷无尽,王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后低声问头儿何时撤走,他都没听见。

接连过去了三拨契丹兵马,又过了许久,连山道两旁的辽国斥候也撤去了大半,王贵方才脸色苍白地喃喃道:“十万人马,辽国居然派来十万人攻打苏州。”不知不觉,他背后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回身低喝道:“快走,要赶紧通知帅府!”

几个神色紧张到了极点的汉军斥候这才忙不迭地借着山石的掩护退了出去,一直出了数里地外,方才骑乘战马,避开行军的大路,一路朝着苏州关城狂奔。在苏州北面原本还有些天险可供防守,可惜汉军可战的兵力实在太少,因此只能重兵布防南山城一线。

苏州关被两面海水环抱,最狭窄处还不到十里。而南山城扼守在这里,城池虽然不大也不高,而且修筑得怪模怪样,却是汉军守御苏州最大的倚仗,不但大大小小安置了一百多门各式铁桶炮,射程最远的重炮射程更在三里开外,辽军若不攻克南山城,便只能冒着炮火的轰击通过狭窄的地峡。在地峡左右的海面上,还停泊着夏国水师的三艘炮船助阵。

南山城的守御,便落在汉军炮营统制官童云杰身上,自从辽阳城下返回之后,除了中军聚将,他日夜都宿在城头上。这天傍晚,红日西斜,海天绯红一片,倦鸟归林,南山城外安静平和的景色。童云杰目视着北方,正有些出神,忽然间,他的眼神一凛,只见数骑烟尘正飞快地朝着南山城本来。

当先的斥候队长满脸灰尘,还未奔到城门下面,便大声喊道:“辽兵,辽兵杀过来了!”

注:古代黑水,铳门江,今日之黑龙江,图门江。

章60 秩满归咸阳-13

“全城戒备!”童云杰不假思索地下令道。按照军令,全城戒备后,为防奸细作乱,各处城门禁闭,通往城内的道路都将封锁,就连示警的斥候也不能放入城内。

城池的外围还筑有两道壕沟和矮墙,西面内地的方向,恰好有十几辆送粮草的大车停在在两道壕沟之间。就在守军查看粮车之时,那押运官鬓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一边打量着面前这个十夫长,一边脸上堆笑道:“还是火铳营好,驻扎在这城里,不用风吹雨淋,老弟拿到手的军饷,恐怕比普通百夫长还多。”

张鉊“哼——”了一声,没有答话,只看了他一眼,又仔细的验看起腰牌来。自从辽阳城下逃生回来以后,守备火铳营大量减员,便又从后方补充了一批新兵,张鉊自然也水涨船高的任了十夫长。从前他见着军官还有几分畏惧,如今刚刚他做了十夫长,这军官在面前套着近乎,张鉊颇有些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感觉。春风得意,不知不觉,便也拿起架子来了,眯缝着眼睛把那运粮官的腰牌左看看右看看,还屈起食指叩击数下听响儿,简直像是鉴宝一般。

见他这副模样,押粮官范洪心下暗骂道:“小人得志!”他原是一处山寨的二当家,也是韩况的心腹之一,此番若非为了里应外合夺城,他哪能如此曲意逢迎一个小小的十夫长。约好的时间就要到了,范洪如猫挠心,面上却嘻嘻笑道:“老弟们军饷丰厚,却不常来码头上耍钱吃酒。”

张鉊鄙视地看了他一一眼,严肃地说道:“等打走了辽狗,老子还要买地种田呢。”

范洪不觉一愣,他自从混上山寨二当家的,又跟了韩大先生,就从来没想过再回去种地,杀人放火金腰带嘛。原来是个傻子,他强忍着笑意,“种地啊,”接着问道:“然后呢?”

张鉊再度鄙视了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哼道:“当然是娶媳妇生娃。”他见范洪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个二楞子,又补充道:“娃娃长大了,再让他种地,他又买田娶媳妇生娃,我老张家......”他一时语塞,还没想清楚“我老张家”要怎样怎样,忽然听见“嘭嘭嘭”急促的鼓点声,回头一看,南山城头上正在点起狼烟。

范洪心中一紧,此时离辽军大举攻城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南山城居然全城戒备。按照军令,全城戒备后,任何人不能擅自入城,他的人卡了在两道壕沟之间,这是个模糊的地带,虽然没有进城,但也算是南山城防御的范围。到底能不能照计进城,就要看眼前这个傻子十夫长放不放行了。范洪脸上笑容都要溢出来了,口中告饶道:“老弟,快放我们进去。”

张鉊却板起脸,回身指着城头道:“鼓都敲了,快快退出去,退出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范洪等人往外面推,只要他们出了壕沟,吊桥也要升起来了。就在这短短瞬间,范洪的心里盘算,若是就此退出去,内应夺城不成,韩大先生必定责怪,可就这么动手,成功的把握确实不大。他是个把得失看得极重的人,虽然只过了短短的几瞬间,脑海里却是翻来覆去的琢磨,正犹豫中,却感觉被人重重推了一把,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脚,范洪恼怒地抬起头来,却见那十夫长趾高气扬地道:“磨蹭什么,下次早点儿!出去,出去!”

“奶奶的,”范洪是个草莽出身的汉子,也不是没有给人低头哈腰过,可给一个傻子样的家伙呼喝来去,顿时一股恶向胆边生,“出你娘的。”说时迟那时快,雪亮的短刀瞬间抽出,范洪一边使短刀朝向那十夫长腰间扎去,一边大喝道:“动手!”运粮的百十名汉军纷纷抽出横刀,朝着当面的守军杀去。他们拥挤在第二壕沟的吊桥前面,只要往前杀出不到二十步,就能冲进南山城的城门。

“唉哟!”张鉊没想到这人说动手便动手,幸好他躲闪得快,腰间也被短刀割开一条大大的血口子,差点连腰子都被刺透了,“王八蛋,”他踉跄着退了一步,不顾腰间鲜血狂涌,顺手抄起上了枪刺的火铳,朝着范洪刺过去,“老子们跟你拼了!”守御吊桥的二十多火铳手当场被砍倒了七八人,剩下的三人一组,利用狭小的地形拼命地抵抗。十几个火铳手原本很难抵挡住百多人,更何况,百多名辽军内应个个都有不弱的功夫,平常韩大先生大把花销银钱养着他们,又苦心积虑安插到苏州关南,就要用在一时。三下两下,除了张鉊等五六人还背靠着背抵抗,其它火铳手都倒在了血泊里。咫尺之外的城门还没有关闭,已经有汉军绕过了火铳手,直接冲向了城门,那里不过只有几名来没来得及撤入城的火铳手而已。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城头上的汉军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下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百五十步外的马面上忽然有人冷冷地说了一声:“开炮!”

几瞬之后,几个辽军内应已经快要冲进城了,火铳手面色苍白地举起枪刺,就在这时,忽然“轰”的一声,震耳欲聋。

范洪还没反应过来,侧面便有无数的弹子横扫过来,穿透了单薄的革甲,他哼都没冷哼一声,便面朝着地重重跌下去。火炮射得是霰弹,几乎所有在城门附近的人,刚刚冲近城门的辽军内应,连同那几名坚守在城门附近的火铳军,都倒在这一轮狂暴的弹雨中。

后面的辽军内应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炮声再次响起,这一回,霰弹的覆盖范围几乎遍布从第二道壕沟内侧到城门之前的距离,到处都是铁弹子带着嗤嗤的劲风之声乱飞。饶是张鉊见机极快,第一声炮响后立即卧倒在地上,也中了两三枚弹子,背上,大腿上,屁股上,都是火辣辣的痛。他才从伤兵营出来没几天,这番就算捡到条命,也要再进去了。

“你娘的,”张鉊一边小心地躲在内应尸体的下面,一边朝着开炮的方向看了一眼,恶狠狠地骂道,“周宇,枉老子叫你一声大哥,太没义气,王八蛋,我入你娘。”他一边骂,一边朝周围看去,许多倒毙的辽军内应身上满是血洞。城头的炮位是早就校准过无数次的,这几炮霰弹轰击下来,适才凶神恶煞的江湖好汉高手,现在大多成了躺在地上的尸体,尚存一口气的手脚抽搐,少数受伤不重,面色苍白地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再动,有的还在呕吐。

城头的马面上,周宇透过硝烟观察着战果。底下的炮手都敬畏地望着这个敢于下令朝同袍开炮的人。他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方才皱起眉头,低声道:“城门里面怎么还没人出去清理清理。”话音刚落,便见一队大约五十多人的火铳军列成横队,小心翼翼地出了城门,在战场上搜索着尚且活着的袍泽,沿途遇着躺在地上的辽军内应,无论死活,都是十几个人围上去,直接补上几下枪刺。不多时,便将城门口这一片清理干净了。

一炷香以后,听见了炮声轰响,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的辽军骑兵才出现在南山城的东面。眼望着铺天盖地而来的烟尘,童云杰心里暗叫一声侥幸。既然内应未能得手,辽国骑兵也不再隐藏,大模大样地从恶虎山的山腹里出来,在南山城东北面择地扎营。十万辽国大军,携带着无数战马,还有各种攻城器械,粮草辎重,扎下营帐来几乎无穷无尽,几乎填满了两道海水之间的陆地,令人有触目惊心之感。与之相比,既矮且小的南山城仿佛大海里一艘小船,随时可能被滔天巨浪所吞噬。这也是辽军并不着急攻城的原因。

自从击败金国主力后,辽军上下的士气大振,从上京道补充过来十万大军到达北征行营后,耶律大石考虑到已不需要这么多兵力围攻辽阳,便分派了耶律燕山和郭保义统领了十万大军来攻苏州,这也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意思,他预计辽阳的金军残余扫灭后,苏州关南早已攻下,到那时辽军后顾无忧,便可乘势大军北进,哪怕是追到混同江鸭子河,穷极北海,也要把这些辽东的叛逆铲除掉,不管是汉人还是女真人,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在南山城东西两面的近海上,停泊着三艘夏国的炮船。李四海正站在其中一艘炮船的刁斗之内,双手举着千里镜看辽军大模大样地在南山城东北面扎营。有些辽军的营寨离海岸极近,从千里镜视野里标定的刻度来看,似乎已经在水师轰击的范围之内。此时虽然天气转凉,但海水还没有结冰,苏州东西两边的海水不浅,炮船可以驶到距离岸边很近的地方开炮。

李四海从刁斗朝着甲板大声喊道:“升帆,开过去,照着辽国人多马多的地方,开炮轰!”他再度举起千里镜,皱着眉头望着那些忙忙碌碌的辽国兵马,口中喃喃道:“他奶奶的,靠着海边安营扎寨,可问过本将答应了吗?”

章60 秩满归咸阳-14

南山城恰好扼住通往苏州关南的最狭窄的地峡,这里南北宽不过十里。辽军虽然在南山城东北面列阵扎营,但地形同样十分狭窄,再加上南面的海岸多是淤泥滩涂,人马难以行动,而北面的海边土地较为坚实,大量的辽军人马都挤在此处。

三艘海船徐徐驶近,停在了近岸的海边,但没有放下锚链。辽军不但不避,不少人还聚在一起,朝着海面指指点点。夏国炮船的形制与普通商船大不相同,相互间也并不一样,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炮船的桅杆绳索上挂满了便于通讯联络的各色小旗子,而且船身上雕琢着普通海船所没有的精美花纹。这些都让辽兵们感到十分新奇。

在李四海的千里镜里,辽军的面孔也异常清晰。和普通军兵的好奇相比,统兵官的脸色要严峻一些,但也仅止于此,而整顿部属退到炮船的射程之外。这还是辽军第一次遭遇大量架设了火炮的海船,也不可能料得到船上的火炮不但如此之多,而且能打得如此之远。

夏国造船场建造第一艘炮船,只是在远洋商船的基础上稍加改动,架设火炮的甲板只有一层,故而只能搭载二十门火炮。建造的第二艘时,便又增加了一层甲板,每层甲板上布置的火炮也有增多,最终搭载了四十六门火炮。第三艘炮船不但在两层火炮甲板上架设四十门火炮,还在露天甲板的船头和船尾各自架起了一门巨型铁桶炮,安西军司便是使用这种巨炮轰开了罗斯国的都城。

李四海的座船便是最新的炮船,不但要比第一艘炮船高上一大截,而且布置在前后甲板上的巨炮也格外显眼。炮手拉开了厚实的油布炮衣,天天都擦拭两遍的青铜炮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李四海满意地点了点头。

操纵这种巨炮全凭着人力,炮手们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地推动炮身转动方向,直指着岸上。就在海岸上,辽军都统郭保义也用千里镜观察着敌船。“这是怎么回事?”郭保义心中犯嘀咕道,“难道夏国人要在海上开炮不成,就不怕把船震散了架子?”和别的辽军将领不同,郭保义是极为熟悉铁桶火炮的,但他不相信海船能够承载真正的重炮开炮时那种巨大的震动。

千里镜中,炮手都脱掉了厚实的军袍,上身只穿着短褂子,郭保义甚至看得清他们头上蒸腾的白汽,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忽然放下了千里镜,对自己的副将大声道:“快传我军令,退,立刻从岸边后退!”

然而,军令还没有传下去,夏国的炮船已经开火了,随着甲板上的铁桶炮先后两声怒吼,重达两百多斤的石弹被抛射起来,划过弯曲的弧线,直接落在了海岸上,砸出来两个深深的大坑,沉重的撞击力,使得地面都在颤抖。与此同时,甲板下面的火炮次第开火,伴随着轰鸣不绝于耳,一枚枚铁弹丸划过弧线,落在了来不及闪避的辽军人马中间。扎营十分密集的辽军顿时乱作一团,被炮弹击中或者擦到的,都是非死即伤,马匹则拼命的嘶鸣,有的还挣脱了缰绳。

“退后,退后!”

这一回不只是郭保义,就连普通的契丹统兵官也意识到这一点,纷纷大声叫着,有的骑兵甚至不顾已经搭设好营帐,直接骑上战马就朝着内陆奔去。战船的火炮发射完一轮后,开始徐徐转动船身,将另外一侧的炮窗对准了岸边,而已经射空这一侧的炮手则开始紧张的再次装填。李四海紧紧盯着那些人仰马翻的辽军,兴奋地握着拳头大叫道:“好样儿的,快开火!”

很快地,战船的另一边船舷掉转了过来,战船几乎还没有听稳,伴随着甲板下面炮手百夫长“开炮”的吼声,炮长们依次点燃了火绳,“轰”“轰”“轰”的炮声再次响起。还来不及撤离海岸的辽军又加快了撤离的速度。

南下辽军的都统耶律燕山原本信心满满而来,却挨了这么当头一棒,不禁恼羞成怒。他的头上青筋毕现,他一手执着马鞭,直盯着海上不断喷吐着烟雾和火光的海上猛兽,恶狠狠地道:“吴都监,我们也携带了铁桶炮,为何不轰打那些敌船!”

“这,......”火炮营都监吴春道,“燕山将军,我们的铁桶炮太过笨重,瞄准不便,而且,恐怕敌船稍稍挪动一下位置,便又打不中了。所以,......”他操作火炮的本事,比起原先辽国火炮详稳司的都监柴宜来大大不如。因此回答起耶律燕山的质问时不由得战战兢兢。耶律燕山素来以凶悍著称,不光是他,就连南征大军副都统郭保义在他的面前,也往往不由自主的矮了半截。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吴春的脸上就多了一道血痕,他还不敢叫痛,只是浑身都在发抖,只听耶律燕山骂道:“没用的蠢东西,只知道拿些理由来糊弄人!”说完又在吴春的脸上没头没脑的抽了几鞭子。这情景落在赶来的郭保义眼里,不由皱了皱眉头,他也不好说话,只能快步走到耶律燕山跟前,沉声道:“都统大人,我看敌船的射程,也就在两三里左右,只要我们不靠近岸边两三里,便不妨事了,当务之急,还是要赶快攻下这城。”

“郭将军提醒的是!”耶律燕山将目光转向了低矮的南山城,仿佛找到了一个泄愤的出口,又抽了吴春一鞭子,沉声道:“快去将铁桶炮对准,耽误了攻城,我取你人头!”

吴春连滚带爬地退下去,心里暗暗叫苦,不但火炮还没有安上炮架,就连炮垒也没有挖,怎么对准城头开炮,更何况,这汉军的城池修得也十分古怪,既小又非常低矮,瞄准起来十分的不便。而且看样子,城头上也必然安置有不少的火炮,对轰起来,还不知道谁占便宜。不过,这些他都只在心里嘀咕,却绝对不敢和耶律燕山去说的。

就在南山城西北方两里的山丘上,柴宜正堆笑对赵行德说道:“赵将军,辽狗的火炮绝对不可能打中海船的,我朝水师已立于不败之地。”他一边说,一边作出对辽国格外痛恨的样子,有些惋惜道,“可惜这些辽狗见机得早,退出了我朝水师火炮的射程。”

自从柴宜见识了夏国火炮的犀利之后,便彻底对辽国死了心。他素来视辽东汉军为山匪巨寇,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特别是赵行德透露出有把他家人从上京接出来的可能后,柴宜便转而对赵行德大加讨好起来。此人对火炮的操作独有一番见解和心得,因此赵行德对他也并不排斥。在军府对他有处置的决断之前,赵行德便只把他带在身边,柴宜在辽国也算得上是高官,对辽军中的虚实,倒是了解得十分清楚。

赵行德微微点头,却并不感到可惜。南山城所处的地峡原本就极为狭窄,南边有大片的淤泥滩涂,不适合大军行动,而靠近内陆坚实的土地,全部在南山城火炮的射程之内。北边的海滩较为结实,辽国大军可以通过,又恰好在南山城火炮的射程之外,可是现在,辽军不敢再在海边两里之内行动,而距离海边两里地之外,则又在南山城的炮火射程内。也就是说,汉军的火炮可以完全封锁住这道地峡。

“可是,很快就要结冰了啊。”赵行德望着北方,此时辽海的海水,只见碧蓝一片,比后世不知清澈了多少倍,但冬季结冰却是不会变的,“最艰难的时候,很快就要来到了。”他默默地想着。就在远方,辽军骑兵已经完全退到了水师炮火的射程以外,集中在南山城东北方向的一个极为狭小的正面上。

“如果我有足够射程的重炮的话,再加上爆炸性的炮弹......”赵行德摇了摇头,摆脱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却听身旁的高伯龙道:“可惜了,如果适才有两三万的铁骑,趁着敌军大乱时候杀出去,必能叫辽狗吃个大亏。”他可惜汉军只有数千骑兵而已,辽阳城下已经元气大伤,如今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能轻易使用的。

红日渐渐西斜,辽国大军对于苏州关南的进攻,便在这意外而混乱的一天中开始了。到了晚间,南山城北面的到处是辽国人宿营的篝火,就连远方的恶虎山,也可以看到火光点点,仿佛一直连到天上。在这十万大军之中,真正的契丹军有五万多人,还有三万多奚军,剩下的两万人,则是其它种族的杂兵。自从铁壁营阵前起事以来,辽国已经在逐步取消将汉人单独编成一军的做法。

辽军只管赶筑营盘,安置火炮炮垒,耶律燕山仗着兵力雄厚,并没有做夜袭和偷袭的打算,他深信只要充分准备,便能以泰山压顶之势攻克汉军帅府。汉军也没有无谓消耗兵力偷袭远远比自己强大得多的辽军。因此,这一夜分外的安静。

章60 秩满归咸阳-15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一个睡眼朦胧的汉军望哨朝垛堞外面一望,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距离南山城不远的地方,辽军正在出营列阵。在朝阳的照耀下,只见无边无际的盔甲耀眼,刀枪曜日。辽军的阵面极为宽阔,南山城东面的地方,宽不过十余里而已,放眼望去,除了海边三里多没有辽军外,其它地方似乎都被辽军给填满了。营寨和步骑列阵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各营之间有无数的兵马来回调动。

狭窄的战场和在矮小的南山城的衬托下,辽军大阵显得无边无际,兵力雄厚无比。阵中飘扬着各部的旗帜鲜艳,前阵是奚军步卒穿着铁甲,结成坚固的。大阵中间隐现火炮炮垒,铁桶炮黝黑的炮口对准了城头,大批契丹兵已经下马结阵,簇拥着各种攻城器械,等候进攻的军令。

虽然辽军还未攻城,但如此雄厚的兵力,却在无形中给汉军以极大的压力。从辽军大阵里,不时传来大声的兵丁和民夫们推动抛石机和攻城车的号子声,军官拖长声音下令的吆喝声,时疏时密的时近时远马蹄声,这些动静,城头上汉军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每次踮起脚尖张望,却只看见那一望无际的营垒和大阵。

辽军的炮垒时不时地试射炮弹,伴随着轰轰的炮声,一枚枚铁弹丸划出高矮不一的弧线掠过了南山城的城头。一见炮弹飞来,汉军们便缩着脖子趴在地上,而城下的辽军则发出大声的哄笑,就连不断呼啸的北风,也仿佛在为辽军助威。

南山城北马面炮台中,人人脸上都笼罩着一股凝重的气氛。透过狭长的炮眼,童云杰望着仿佛无穷无尽的敌军,低声道:“赵将军身负辽东全局,在后面督战便可,不须亲自来。”他的脸色坚毅,心里确实存了与南山共存亡的打算。守城的汉军里,不过五百多火炮手,再加上千余名火铳手,千余弓箭手,五百刀盾手。在强大的辽军面前,这点点实力委实不值一提。

在来势汹汹的辽军面前,区区三千汉军所防守的南山城,简直就如挡在车轮前面的一石子儿一般,只要车轮滚滚向前,随时都能被碾得粉碎。南山城甚至连石子儿都不如,因为它几乎完全是土造的,确切的说,只是一块稍微大点儿的土坷垃罢了,在车轮下面,也许它只配被压得粉碎,变成灰尘。

刘志坚看了赵行德一眼,欲言又止,在他内心里,也是不看好南山城的,就连黄龙和辽阳那样的坚城,在大军攻打下,也难说固若金汤,虽然南山城可说是赵校尉亲手谋划营造,可是,这般矮小的城池到底能否守得住,真是叫人心里提不起一点信心。

赵行德同样眯着眼睛观察着远方的辽军。敌台的炮眼呈狭长的矩形,但视野已经足够。和汴梁城将铁桶炮架设在城墙之上不同,南山城的将火炮架设在离地大约十数尺高的炮台内,用粗大的木桩子支撑起来,顶上还有三尺多的夯土,炮手在炮台中发炮,可以不惧敌军的矢石。

“我和刘都头留守此城,赵校尉还是在后面督战吧。”简骋也沉声道。杜吹角脸色有些发白,跟着附和道:“赵校尉,......”

杜吹角的话还未说完,赵行德却开口了,问道:“我为什么要离开?”

众将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只听他缓缓道:“此城难道是微若累卵么?怎么在我看来,它是稳如泰山才对。”他从炮眼垂直的方向指出去,正是两座敌台之间,最容易遭受敌军攻打的城墙正面,沉声问道:“志坚,若是辽军蚁附攻城,这块地方,撑死了能有多少人?”

刘志坚顺着他的手指望出去,迟疑了一下,答道:“大约两千人左右。”南山城因为小,城墙下面地方也是极为狭窄的,攻城的军队哪怕用最密集的阵型,携带最少的大型器械,那那块弹丸之地,也只摆得下两千多人。

赵行德点了点头,又问道:“就当他两千人抵死不退,两边的敌台全速发射霰弹,大概多久能全部杀光?”他的话语里微微带着些寒意。刘志坚不禁哆嗦了一下,脑海里重复着“多久能杀光两千人?”这个问题,熟悉火炮的他很快就发现,确实用不了多久。两侧敌台分别各布置了五门铁桶炮,而每一发铁皮弹筒里都装有百多枚霰弹子。十门铁桶炮全速发射出横扫而过的弹雨,而冲到城下的辽军却挤作一团,无处躲避,死伤累累之时,他们真能不退么?

“南山城下只摆得开这么点人,辽军再多,也变不出多余的地方来。铁桶炮可以最大限度的杀死他们,杀人的速度超过敌军补充上来的速度就好了,只要炮弹充足,粮草不缺,南山城稳若泰山。”赵行德面无表情道,“我为什么要离开?”

“真,......,真的么?”杜吹角脑子有点晕呼,他觉得赵校尉的话有些道理,但是望了望远方那如同大海一般无边无际敌军,仍旧有些迟疑。

赵行德没有呵斥他,反而问道:“吹角,一天有十二个时辰,水往低处流,四时寒暑交替,就和人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一样。这些总不会错吧?”杜吹角想了想,答道:“这是自然。”

赵行德点了点头道:“自然就是天道。天道有常,无论贤愚,无论强弱,对谁都一样。辽国人若是只会蚁附攻城,是绝对攻克不了南山城的。”他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杜吹角再度用力点了点头。不能不说,这近似神棍的语言,让众将感觉奇怪之时,居然感受到了他那莫名奇妙来自“道”的信心,某种程度上减轻了对辽军的恐惧感。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赵行德低声道,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给众将打气。就在他的视野之内,辽军已经开始加快了炮轰的速度,一枚枚巨大的石弹画着弧线飞越了南山城的城头,偶尔有几发直接打在南山城的城墙上,发出“砰”“砰”的声音显得十分沉闷。辽军的炮击一直持续,赵行德估计辽军至少发射了数百枚数斤到数十斤不等的各种石弹,其间还夹杂着一些抛石机抛射的石弹。

然而,辽军并未携带可以发射数百斤石弹的的巨型铁桶炮,这些石弹并不能击毁加厚的夯土城墙,甚至很多在倾斜的墙面上直接弹飞了。那些正好落在城墙顶端和城内的炮弹造成的损失也极少,因为城墙上除了少数军卒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城内更是只有光秃秃的地面。除了汉军的军营是贴着城墙反斜面修建的,弹药和食水都存放在数尺深的地窖里面,汉军甚至可以不经过地面,直接穿过过短小的地道到达各面城墙。

另一方面,因为南山城占据了居高临下的优势,炮弹射程比辽军更远,而赵行德得了柴宜的帮助,早就预先标定了和试射了辽军可能架设炮垒的各个要点。辽军的炮垒不断被南山城内的重炮击中,火炮营伤亡惨重,不但损失了几十门火炮,连剩下的炮弹也越打越是不准,很多都高高的飞过南山城的城头,不知道打在什么地方去了。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辽军都统耶律燕山也看出了不妥,除了把火炮营都监吴春叫过来又抽了几鞭子之外,也想不出什么其它的办法。他见不能指望光凭着火炮便能打开南山城,便下令攻打城墙,前阵的万余奚军立刻压了上去。

南山城所在山丘平缓,奚军行动得也并不快,万余大军里面,还以夹杂着牛马拖曳的各种攻城器械,速度虽然不快,却是漫山遍野而来。城头的火炮却似是哑了一样,汉军瞭望哨眼睁睁地看着奚军从山脚推进到了第一道壕沟前面,正准备搭上濠桥,却发现这道壕沟虽然很浅,却有非常之宽,普通的濠桥根本够不着对面。奚军只能暂时停在壕沟前面,先用原先的濠桥和泥土填出了一条可容其它攻城器械通过的道路,这一耽误便又是大半个时辰。如此慢吞吞的速度叫远处的观战的耶律燕山气得七窍生烟。

在将军们的催促下,牛马拉着轒辒车和云梯通过壕沟时,奚军步卒则一队接一队的跳下壕沟,举起盾牌继续向前进发。这汉军所挖的壕沟颇为古怪,冲着山下的那边沿极浅,壕沟底下却故意挖成一个倒斜坡面,使冲着山上这边沿深下去不少,因此前面的奚军还没有爬上壕沟,后面的又轻易跳了下来,一时间,整条壕沟里,几乎挤满了推推搡搡的奚军人马。

就在壕沟的底端,一座土垒从里面捅开了一块窗口,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十几名火炮手在里面闷了半天,终于见了天光,有人畅快地吸了口气,望着挤成一团的辽军,狐疑地问道:“这,还用瞄准么?”后脑门当即被拍了一把,后面的人骂道:“快闪开,开炮!开炮!”

章61 祖道拥万人-1

从狭窄的炮眼往外观察,只看到一片涌动的人头,大部人都伸长着脖子朝不远处的南山城望去。暗堡的修筑得很低矮,一是为了保持隐蔽,二是为了不遮挡城头上主炮位的射界。拥挤在壕沟中的奚军,几乎没有注意到布置在壕沟底端的的暗堡,甚至有一座濠桥直接搭在暗堡的顶上。

从南山城头往下看去,有的奚军刚刚爬上壕沟高侧,正舒展着身体,有的回过头去拉正在向上爬的同袍,举着盾牌的步卒似乎无穷无尽。开炮的命令已经通过布置在地道里的话筒传了下去,童云杰捏紧的手心有汗,朝旁边一眼,赵行德的眉头紧紧皱着,仿佛在干一件并不太喜欢,却不得不做的事情。童云杰脑海中忽然跳出刚才那个问题,“用多少时间能杀光两千人?”然后不由自主地估算前面敌军的数目,现在的火力密度,用多少时间能杀光。这是冷冰冰弹药和血肉的交换。

“干你娘的。”童云杰感到自己仿佛不是在打仗,而是在和妖魔做交易,他的眉心也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将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摒除出脑海。

这时,伴随着许多“开炮!”声音,各个炮位上的炮手几乎同时点燃了火绳,在这个距离上,多装填的是霰弹,只有暗堡里顺着壕沟方向的炮位,装填的才是五斤重的实心铁弹。事先协同训练的功夫没有白费,城头主炮和暗堡里的火炮几乎同时吼叫起来。到处都是炮火轰鸣,硝烟升起,整个南山仿佛都颤抖起来。

适才守军非同寻常的安静,郭保义早就觉得不妥。顷刻间,炮声大作,震耳欲聋。他急忙将千里镜举到眼前,大阵前面仍是人山人海一般的奚军。耶律燕山脸色一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底下的将领们支支吾吾,谁也答不上来。“废物!”耶律燕山不禁骂道,“传令萧仲,莫要害怕敌军炮火,快快攻克眼前土城,为大军扫清道路。”

传令兵骑着马冲出去了,耶律燕山又举起千里镜,朝南山城望去,可是,伴随着各处炮位的开火,南山城周围百余步的范围内,很快就浓罩着一层硝烟,很快,传令的骑兵也没入了硝烟之中,千里镜也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得炮声轰鸣之中,隐约大呼小叫和惨叫的声音。

前进中的奚军遭到了火炮的突然急袭,萧仲身为奚军都监,还没有通过壕沟,但这里确实城头主炮的射程之内。一枚霰弹子和他擦肩而过,打中了他的护卫,血肉脑浆溅了他一身。“萧大人,我们中了埋伏!”“先后撤吧!”萧仲惊魂未定之下,正欲下令撤军去,却接到耶律燕山的军令,要他继续进攻南山城。中军大阵横列的数十面鼙鼓也急促的敲响起来,萧仲不得不抹了一把满脸血污,抽出弯刀,大声喊道:“不过是火炮而已,继续冲,谁再言退,我一刀斩了他!”说完便带着亲兵,继续朝着山上前进,还没前行几步,便遭遇到大股大股从前面溃退而回的败兵。

就在南山城最外层的宽壕底端,火炮手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装填和发射,壕沟里原本就挤满了奚军,伴随着一次次巨大的轰鸣声,五斤重的实心铁弹仿佛发疯的烈马一样在壕沟中飞过,沿途穿过无数的血肉,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惯性冲力,或是重重的钻入地下。此时,壕沟里已经到处是残肢断臂,奚军士卒脚底下是流淌的鲜血,一不小心踩着尸体和内脏,他们把这里视作了地狱一般的存在。除了那些趴在地上躲避炮弹,一动不肯动,甚至是吓傻了的士卒,其它奚军都拼命朝着壕沟边沿爬去,企图离开这座恶鬼地狱。

暗堡已经笼罩在重重硝烟之中,突然地开火把奚军已经打懵了,直到现在,伤亡惨重的辽军也没有组织起来,甚至是大部分人都没发现炮弹是从哪里发射出来的。在暗堡内狭窄的空间内,短短一炷香功夫不到,所有的汉军炮手都是汗流浃背,却仿佛抽筋了一样的兴奋,炮长还在不断地催促:“快,快,!”看着将一发发炮弹打了出去,又有人神经质地一般喃喃道:“这下子够本了,够本了!”

虽然建有专门的出风口,暗堡内还是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所有人几乎都在声嘶力竭的咳嗽,每当咳完之后,又有人在大声地催促:“装药包!”“炮弹!”“炮弹呐?”“快点儿,炮弹!”“开炮啊!”“开炮啊!”......“万胜!”“杀啊!”伴随着炮手们沉重的喘气声,一发又一发的实心炮弹,仿佛发了疯的烈马一般在壕沟里肆意地践踏着,蹂躏着,毫不吝惜地杀戮着......

将军宇文莫口衔着镔铁刀爬上了壕沟内沿,心中暗叫侥幸,忽然心生警兆,动作只缓了一缓,便觉有数道劲风飞过,身旁的奚军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是霰弹的炮子,宇文莫暗叫侥幸,就这么匍匐在地上,朝左右望去,汉军的炮位设置得十分刁钻,利用了南山山坡斜向下方的地势,上面火炮发射的霰弹子,几乎是平行于地面横飞而过。不少刚刚千辛万苦从壕沟里边爬出来的族人,就这么被霰弹击中。宇文莫趴在地上观察了少许时候,便发现趁着炮弹发射的间隙,还是冲上去一程,再趴下来,就能躲过大部分炮击。宇文莫看了看左右不断倒下,不断溃逃的奚军,大声喊道:“趴下,快趴下!”但是没人理睬他,宇文莫终于还是动摇了,他朝着前面不甘心地望了一眼,口衔着镔铁刀向后退去。

刚刚跳下壕沟,宇文莫觉得脚下一软,差点滑倒,原来在壕沟里已经积起了一滩滩血浆,连浅层的土也被泡松了,宇文莫心下一寒,当即伏倒在地上,一点点爬到了壕沟的对面,正碰上一名将军正挥舞着弯刀在拦截溃兵,宇文莫稍稍抬起头来,大声叫道:“我是宇文莫,快带我去见萧都监!”

萧仲正在督促部属继续攻打南山,乍见满脸血污的宇文莫,不禁大吃了一惊。宇文莫又是有名的勇将,没想到他也如此狼狈的败退下来。还未问明原委,宇文莫便道:“大人,不能这么死打硬冲了!”他指着壕沟的南北两侧,大声道:“汉军这两座暗堡炮火厉害得紧,若不先攻打下来,派再多的人都是送死!”

宇文氏曾经是奚族的大统领。宇文莫素称文武双全,在年青一代奚人中间颇有名气。所以,尽管此前有不少败退下来的奚族将领都说不打下汉军的暗堡就无法前进,萧仲都认为他们是拖延推搪,但宇文莫如此说,萧仲便点了点头,只命暂且命各部收拾兵马,但不可向后溃逃。

各部奚军先后退了回去,汉军火炮也不再发射,硝烟渐渐消散,战场露出了狰狞的面貌。几乎没有几柱香的时间,南山城外围壕沟附近到处是奚军的尸首,丢弃的兵刃旗帜随处可见,轒辒车,云梯和抛石器也遗弃在地。从上往下看去,壕沟中更是堆满了尸体,战场上到处是呻吟待毙的敌人,而汉军的主要损失,则是因为炮组匆忙中忘记了冷却,导致一门火炮爆炸,几名炮手当场死伤。

赵行德多次解释过各炮位的安排,以及发射火炮的关键,但众将真的亲眼目睹此景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敌我伤亡比又太过悬殊,从将军到士卒,许多人都如在梦中,一个个瞠目结舌。胜利来得太容易,反而难以接受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童云杰是喃喃道:“他们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就这么败了,难道这便是天谴么?”在场众人当中,他算是对南山城的工事与火炮的威力最为了解的几人之一,然而,他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不是天谴,而是天道,”赵行德缓缓低声道,“道所道,非常道。这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道,......”

炮台中陷入了一片异样的沉默,忽然,有个人若有所思地问道:“难道天道就不分善恶吗?”

“水往低处流,四时寒暑,可有善恶之分?道,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大道自然,本来没有善恶之分。”赵行德缓缓道,“善恶,仁德,都在人心。天道无情,人不可以失德,同禽兽所归,......”他微微眯起眼睛,他发现为了尽可能避免来自侧面的炮火的伤害,奚军在远处正对暗堡的方向列成了密集的纵队,准备再次进攻,在上一次进攻中,敌军在壕沟中和炮垒前遗尸无数,若是在多几次这样攻势,恐怕尸体堆积起来,有些低矮炮位的射界都要受遮挡,而且进攻方甚至可以利用袍泽的尸体来作为掩护。

“通知前方各炮台暗堡,火炮换装实心弹,双份药包。”赵行德沉吟着道,“派人喊话,通知辽军的将领。”他顿了一顿,听传令兵高声答应,方才一字一句地念道,“兵者凶器也,两军交战,本不得已而为之,死者何辜,不应再遭暴尸毁伤,半个时辰之内,我方可以容忍他派五百人过来收尸。”

章61 祖道拥万人-2

耶律燕山看前阵奚军排列出密集的阵型,不禁皱着眉头。平心而论,他并不把辽东汉军放在眼里,耶律大石将十万大军派来攻打苏州关南,耶律燕山觉得有些不以为然。这座低矮的南山城,更不过是进攻苏州的一道门槛而已,十万大军压境,原本是可以一脚踹开的。然而,现在为了打下这座土城的最外围一道壕沟,都要严阵以待地准备。

前后反差如此之大。看着满头大汗的火炮都监吴春,耶律燕山心下沉吟,恐怕要以炮制跑,向陛下求援,从辽阳城将巨型铁桶炮输送过来,才能打下这座小小的土城了。然而,手握十万大军,攻打小小的苏州,还要求援的话,如此一来,耶律燕山不仅将在辽军中颜面无存,自己心中也是有着强烈的不甘。辽军初战损失惨重,正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城,南山城外却竖起了一支白旗,眼尖的辽军士卒都开始指指点点。”耶律眼神眼中闪过一抹疑惑,和普通的匪徒山贼不同,韩氏叛逆是大辽百年的跗骨之蛆,辽东汉军曾经处斩五千契丹人,无论是韩氏还是汉军,和大契丹已经不同戴天,刚刚辽军的攻势虽然极为猛烈,但显然汉军并未遭受重大损失,怎么可能突然就要投降呢。

正疑惑间,南山城下汉军开始大声喊起来。虽然用的是汉话,但几乎所有契丹人和奚人都听得懂。汉军居然允许辽军到阵前收起尸体,辽军上下,从耶律燕山、郭保义,到普通军兵,都不由自主生出一丝丝奇怪的感觉,不论是中原混战,还是胡汉交兵,这种允许对方及时收取战死袍泽尸体的做法,已经许多年没有过了。

“果然不是普通的盗贼。”不少人脑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正在准备进攻的奚军中更是引起了一阵骚动,奚人习于定居农耕,也早就接受了入土为安的观念。不少人的父兄亲属就在刚才阵亡,眼下两军交兵,曝尸荒野也便认了,现在有了收尸的机会,自是不肯放过。而且,对南山城的守将多少有了一点点感激之意。眼看军心有所动摇,萧仲、宇文莫等奚军统领也无计可施,只得按兵不动,并且派人向耶律燕山请求收尸。

耶律燕山暗暗思索,以汉军诸盗魁往常可不是这种做法,他微微点了点头,对麾下沉声道:“暂缓攻打南山,命五百人出阵收取尸体。”奚族部将感激地答应着退了下去。

头缠白布的奚族军兵赶着数十辆辆大车缓缓朝山上而去,而汉军也依约没有开炮放箭。山上山下,辽汉双方十几万将士就这么沉默着看着这五百人将一具又一具尸体抬上大车,很快,每辆大车上的尸体堆积得像小山一样。这一幕落在十万辽军眼里,不只是奚人,不少契丹人和汉人眼中流露出兔死狐悲的黯然之色,士气所受的打击,比适才硝烟刚刚散去,目睹尸横遍野的时候还要厉害。

轻伤的奚军都溃逃了回去,战场上还遗有不少受伤的奚军,不少都在大声呻吟,乞求族人将自己带回本阵。这些人好些身负重伤,就算回去未必能活的回来,但总有了更多生的机会。收尸的奚军也不忍将这些人弃之不顾,将他们都收罗到大车上。

“赵大人,辽狗言而无信,将活人也带回去了。”

“就让他们带回去吧,”赵行德注视着这一幕,低声道,“重伤都不能行动了,还要耗费人力去照料,是对我军有益无损之事。”周围的部属都点了点头,战场上轻伤的奚军都想方设法逃回去了,留下来的都是重伤者,与其斤斤计较,不如乐得大方。童云杰与刘志坚这时觉得还是赵行德庙算精明,敌军收尸对进攻毫无裨益,但汉军却利用这难得的间隙,修整工事,将大量的弹药补充上炮位。对于火炮而言,弹药无疑是最重要的问题。

在南面的一处堡垒望楼上,众将刚刚欢欣鼓舞,又见南山城前莫名奇妙的休战,然后辽军派人到战场上收尸,汉军也不开炮,许德泰疑道:“赵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话音刚落,有人接道:“赵将军自有用意吧?”众将都不再说话。赵行德力主修建南山城,又亲赴城池都督守城时,大家都将信将疑,现在南山城与火炮营轻易打退了敌军的进攻,对他的置疑自然烟消云散。

“赵将军行事,自有他的理由吧。”又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接着众将几乎同时看到南山城上旗帜晃动,这是赵行德在提醒南山城后面大小堡寨,严阵以待,一阵骚动过后,军令立刻传了下去。

收尸的辽军大车陆续返回,还带回来百余名重伤者。耶律燕山望着南山城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不管这个汉将是什么居心,却是个值得重视的对手,不可等闲视之。

耶律燕山抽出腰间宝剑,用力向着南山城举起。早已严阵以待的奚军立刻出发,将轒辒车推在前面抵挡炮子,后面的士卒则排成密集的纵队阵型,举着盾牌跟在后面。辽军大阵中,号角齐鸣,数十面鼙鼓齐声擂起,与此同时,辽军炮垒中数十门铁桶炮一起开火,炮声轰鸣,震天动地。适才有些低落的士气重又大振,在军官的带领下,数万军卒齐声为出战的奚军呐喊助阵。五千骑兵骑上了战马,只待奚军吸引了汉军大部分炮火之后,通过南山城两侧的空地,渗入到南山城的背后,切断南山城和苏州关南后方的联系。迂回包抄乃是辽国骑兵常用的战术,施展起来最为得心应手。

南山城不过是一座小土城而已,不但没有百姓,也驻守不了太多兵马。耶律燕山估计,这种小城一旦被包围,断去退路后,守军就只能自动崩溃,甚至弃城而逃。如此一来,攻克南山就要容易了许多。

宇文莫统领前队奚军靠近了南山城,汉军的工事显得十分安静。越是这样,宇文莫越发的忐忑不安。透过轒辒车前面的间隙,他看到一队队弓箭手站在了壕沟矮墙的后面。

“看来有一场恶战了。”宇文莫咬了咬牙。

就在上一次攻打南山城的时候,有的奚军士卒冲到了汉军暗堡的跟前,却发现除了狭窄的炮眼之外,这些土疙瘩根本没有别的入口,军卒们不得不在暗堡侧面和的顶上拼命挖凿,最后还是在汉军炮火的夹击下败下阵去。为了攻克暗堡,宇文莫等奚军将领发觉汉军的弱点是过于低矮,炮眼也不高,可以用轒辒车堵住,进而用震天雷炸掉。

这一次,奚军刚刚进入有效射程,赵行德放下了千里镜,低声下令道:“开炮吧。”他的命令立刻传了下去,很快,南山城面对北方的各个炮位都齐声怒吼起来。不管是敌台还是暗堡,炮位都居高临下,重炮所发射的圆铁弹,划过一道道弧线,呼啸着而去,仿佛疯狂的奔马径直闯入奚军阵中。

“砰”的一声,一枚十斤重的圆铁弹直接穿透了轒辒车顶,躲在车内的士卒惨叫一声,鲜血四溅。这种冲车上面覆盖着数曾牛皮和被褥,可以防御箭矢炮石,可是在夏国铁桶炮的轰击下,轒辒车的防护显得太过单薄了。在重炮的轰击之下,横飞的木屑反而伤到了不少奚军,不少轒辒车的车辕断裂,不能再继续前进。

奚军顿时变得混乱不堪,并且停顿了下来。耶律燕山也皱起了眉头,战斗进行到这时,他已经意识到,这一战不太容易。这时,奚军骚动了一阵后,一个年轻的将领挥动着弯刀,不顾横飞的炮弹,重新整顿了队列,奚军居然放弃了轒辒车的掩护,继续朝着汉军的炮垒行进。

“宇文莫,是个将才!”耶律燕山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的目光,沉声下令道:“击鼓,为勇士助威!”辽军大阵的擂鼓手加倍卖力地擂响战鼓,后面的军卒也更加大声地呐喊助威。

“真乃勇士!”郭保义叹道,在辽军中,奚人和汉人都是步军的主力,也常常被各将领拿来相互比较,现在,炮弹不断落入正在前进的人丛中,血肉横飞,不断有人倒下,但奚军仍在前进,令郭保义不得不从心里翘起大拇指。

然而,奚军队列却弥漫着一股越来越大的恐惧。密集的阵型,使炮弹的杀伤力达到了最大。和锋利的箭矢相比,这种沉重的圆铁炮弹看似没有什么可怕的,却有着巨大的杀伤力,每一枚呼啸着穿过的炮弹都会带出无数的血肉。“前进!”“前进!”“补上去!”宇文莫等军官大声喊着,让军卒保持阵型,不可擅自溃退。奚军同一队,同一指挥的士卒大都来自同一村,同一部族,因此,尽管越来越恐惧,在队列之中,谁也不愿第一个转身逃走。

许多人连腿都软了,但还是强自撑持着朝前行进。汉军的炮垒不过是在三百步外而已,但这三百步却是如此的漫长,而在正面,不断有炮弹呼啸着飞过来,袍泽就在身边倒下,呻吟着,惨叫着,到处都是血肉横飞,终于,有个军卒停下了脚步,不住地呕吐起来。“站起来,前进,前进!”军官用刀鞘在后面拍了他一下,这个人直起身来,脸色苍白,踉踉跄跄地朝前跑去,没过多久,他忽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仆”的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章61 祖道拥万人-3

步行中奚军的面孔,赵行德在千里镜中看得清清楚楚,除了恐惧还是恐惧,他相信大部分人的脑海里已经是一片空白。虽然军官竭力维持,但阵型已经摇摇欲坠,除了被炮弹击毙击伤倒地不起,浑身瘫软无法前进的之外,大部分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奚军进入到壕沟前面三百步的范围内,赵行德沉声道:“高将军集合部属,待发射三轮霰弹过后,骑兵冲出一下。”传令兵大声答是,通过南山城头的彩色旗号,将军令传了出去。

前方赵行德传下的军令,后面韩凝霜也无异议,高伯龙顿时笑道:“斩将搴旗,还是要用我们马军。”韩凝霜眼神一凛,吩咐道:“此战非同寻常,定要遵照赵将军号令行事,万不可自作主张。”高伯龙抱拳朗声道:“末将明白!”旋即告退,大踏步走出去。高伯龙的部属在辽阳城下损耗颇大,回到苏州关南后,他又补充了一些各部挑选的精锐骑兵,加以整训。片刻之后,五百余骑兵披挂上马,将马槊长枪端在手上,凭借着南山城的掩护,缓缓向前移动。

就在辽军大阵中,耶律燕山见奚军已经渐渐接近汉军壕沟,眼中流露出一丝喜色,前军五千余契丹骑兵已经跃跃欲试,但耶律燕山仍未下令,只待奚军发起最后的冲刺,便利用城头上炮火被正面奚军吸引住的时机,骑兵才能以最小的伤亡绕过南山城。

当奚军前锋距离壕沟只有百余步的距离的时候,对面的火炮已经先后换上了霰弹,每一发霰弹等若百余名火铳手同时开火,辽军的蒙皮木盾根本挡不住迎面而来的霰弹子,前排的士卒纷纷中弹,惨叫着栽倒在地。后面的士卒看不清情形,只能跌跌撞撞地补充上去。

眼看就要冲到壕沟前面,宇文莫沉声道:“把濠桥和石车推出来!”奚军的队伍稍微缓了一缓,前阵军兵朝两边分开,后面的则将藏在阵中的攻城器械往前推动。这时距离汉军的壕沟不过几十步之遥而已,不但汉军火炮威力已经达到最大,壕沟爱墙后面的弓箭手也在不断放箭,火炮霰弹与箭矢如同下雨一般,每一瞬间都有奚军士卒不断倒下,前面的士卒顿时有些散乱了。

宇文莫一边大声喊道:“不要乱!”“一起朝前冲!”一边督促军卒推动着满载土石的大车,冲着迎面的汉军炮垒而去。汉军最前方的炮垒修筑得也最低矮,只要把石车推上去,再添加土石,就能将炮眼暂时堵住,令汉军炮垒失去作用,确保其他奚军能顺利通过壕沟。其他的奚军军官也各自抽出弯刀,带着部属向前猛冲。就在数十步外壕沟对面,只有数百名弓弩手而已,根本无法抵御近万人的进攻。占领最外围的壕沟和暗堡只是攻陷南山城的第一步而已,接下来,还要通过第二道壕沟,攻城的军队才能靠近南山城的城墙,那里才是地势最狭窄,汉军炮火最密集的地方。

“宇文莫真乃勇将!”都统耶律燕山嘴角浮现一丝微笑。他心下暗道,此战过后,当请陛下赐他萧姓,甚至耶律姓也行,不过,奚族宇文氏素来以北周皇族之后自居,也不知这宇文莫领不领情。想到此处,耶律燕山收敛了笑意,双目露出寒光,沉声令道:“左军骑兵出阵,断敌归路!”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又道:“若能生擒南山城守将,将他带过来见我!”

副都统郭保义也点点头。他心下还有些惭愧,适才竟然被火炮犀利给震慑住了。“看来,贼军技止此耳!”郭保义暗暗思忖道,“只要能靠上前去,接下来挖掘城墙,云梯攻城,都是老办法了,火炮再厉害,发射霰弹,至多与百名弓弩手相当,南山小小的城池,又则能抵挡十万大军攻城呢?”想到此处,郭保义微微颔首,心下也放松了许多。

中军亲兵传令下去,早已跃跃欲试的五千骑兵立刻出动。因为南面土质松软,不适合战马奔驰,领兵的骑将耶律鲁便选择从南山城的北面迂回到城池后方去。伴随着骑兵的出阵,中军数万人的齐声呐喊也达到了最高潮,胡笳声声响彻了天际,擂鼓手也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战鼓擂得震天响,仿佛光用声音,就能将小小南山土城震坍了。

然而,除了震耳欲聋的火炮轰鸣之外,后方的助威之声,攻城的奚军几乎都听不见。冲在前面的奚军都睁大了眼睛,恐惧地看着从南山城后面转出来的一群铁骑,沿着汉军为骑兵反击留出道路转折了几次。冲到开阔的地面时,距离前阵奚军仅仅不到二十步的距离。瞬息之间,数百骑兵也来不及整理队形,便冲了已经完全散乱的奚军步卒之中,到处荡起片片鲜血与惨叫声,奚军崩到极点的恐惧终于如决堤的洪水一样爆发了。

“杀——”“杀呀!”高伯龙得意地放声长笑,这些辽军冒着炮火前进了两里地,维持着阵型不散,也算是一支强兵了,可又怎么样,爷爷的骑兵一出来,便吓得屁滚尿流。奚军的阵型已经散乱,人数虽众,却不能抵挡骑兵,更何况高伯龙这支骑兵乃是汉军中最精锐的,人马皆披挂重甲,战马一旦全速奔跑开来,步卒莫说正面与之相抗,就算被擦着一下,也可能被撞飞出去。不少军卒什么也不顾,转身四散而逃。

朝着南山城北面迂回的辽军骑兵几乎同时发现了汉军骑兵冲出。“骑兵!”“汉人的骑兵!”千夫长,百夫长纷纷大声向耶律鲁禀报,“要不要冲过去?”耶律鲁面色阴沉,他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出现骑兵,对攻城的步军意味着什么。本来应该有拐子马队在步军大阵的侧翼警戒的,可是,城头的火炮厉害,南山城前面又遍布着壕沟,为了免骑兵无谓的伤亡,耶律燕山没有安排骑兵跟随上去。

“别管他们,走我们的!”耶律鲁沉声道,仿佛要快速离开着炮弹横飞的地域,他双腿猛夹战马,五千辽国骑兵仿佛一阵狂风一般,通过了南山城北面的空阔地带。因为骑兵的队列稀疏,战马奔跑的速度又极快,城头的火炮虽然也在不断轰击,却也未能给他们造成多大的伤亡。

而在南山城的前面,十几辆石车距离汉军的炮垒仅仅有十几步的地方被遗弃了,大部分奚军都转身逃跑,少数人在原地如同无头苍蝇似的乱窜。“不许退!”宇文莫脸色阴沉一片,他抽出弯刀,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结圆阵!”“结阵!”宇文莫有数百亲兵,又制止了几支溃逃的军卒,依着战车勉强结成了一个圆阵,仿佛刺猬一样,并力将刀矛向外。汉军骑兵无从下口,大部分都去追赶驱逐那些散乱的奚军,只有几十骑围着圆阵打转。

赵行德脸色微沉,奚军居然在如此情势下还能结阵抵抗,倒是大出他的意料。“所有炮火,对准结阵敌军猛轰!”他话音刚落,还未传令下去,只听“轰——轰——”的数响,北面炮台发射的炮弹便接二连三地落入奚军阵里。紧接着,其他各个炮位也相继开火,这圆阵南山城如此之近,火炮极容易瞄准,炮弹的威力也极大,不管是圆铁弹还是霰弹,无不令结阵的奚军血肉横飞,甚至一枚炮弹能够连续贯穿十几人,几乎在片刻之间,这仓促结成的圆阵便告崩溃。

“大人,走,快走啊!”几个亲兵拼命地将宇文莫拖着向后逃去。兵败如山倒,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法挽回。有些败兵对敌军落荒而逃,对阻止他们逃生的军官,反而能狠下心下黑手,反正在战场上,谁也说不清楚。部属纷纷溃散,宇文莫也无计可施,他满脸血污,回头狠狠地望了南山城一眼,这才在亲兵的簇拥下向后逃去,在他的背后,再也没有结阵抵抗的奚军。和追亡逐北的汉军骑兵相比,辽军的数量仍是绝对多数,但几乎所有人都在逃跑,甚至有的在对骑兵的追赶中瘫软在地,跪地求饶。

“干得好!”直到此时,赵行德沉声道:“下令,让高将军立刻返回南山城,不必与敌军纠缠。”城头收兵的号角响起,他心情才微微松弛下来,笑道:“适才敌军结阵,若是真的挽回了士气,倒是麻烦,适才北面敌台上开炮的是谁?当记上一功。”

高伯龙正冲杀得起劲,闻听军令收兵,不由得满脸失望,他却记得韩凝霜的嘱咐,骂道:“他奶奶的,不叫人杀个痛快!”拨转了马头,向后冲去。战场上十分混乱,骑兵早已失去统属,多在听到城头号令后,立刻拨马返回,少数几个骑兵一直追出去很远,直到辽军大阵中派出大队骑兵堵截,这才拨转马头,有惊无险地返回城内。

章61 祖道拥万人-4

南山城门大开,高伯龙率领数百铁骑如泼风一般冲了进来。战马还未停稳,骑兵们掀开了面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和激动的神情。就连骑将高伯龙,也忍不住咧嘴大笑。五百骑兵战马和军袍上斑斑血迹,这大都是敌人的,这一仗,骑兵们战果巨大,损失却微乎其微。“真是痛快!”“万胜!”有些人仰头向城头上的守军高声欢呼,似乎是要分享胜利的狂喜。

观战的汉军将领也相互道贺,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辽国十万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而来,本想一口吃下南山城,却被崩掉了几颗牙齿,折去不少锐气,对汉军而言,初战得胜则是个好兆头。刘志坚带着一名十夫长走上来,赵行德眼神一亮,先对二人点了点头。

刘志坚秉道:“赵将军,刚才首发轰击奚军圆阵的,便是此人。”他话音刚落,周宇便挺身行礼,还没来得及自报军职姓名,赵行德便点头道:“我记得你,周宇,果然是个人才!”他拍了拍周宇的肩膀,微笑道:“智勇双全,好好干。”

周宇脸上微微动容,拱手道:“赵将军谬赞!”周围都是统兵军官,他虽然只是守备营十夫长,气势却丝毫不弱,态度不卑不亢。童云杰听他口音是辽东本地的汉人,心中暗道,是条好汉子,可惜先投效了夏国营。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旋即有自嘲道,如今情势,我还斤斤计较这些做什么。

若是别的军卒立功,赵行德还要详细询问嘉勉一番。但守备营周宇原本就是赵行德记在心里的一个人才,列在第一批晋身军士和守备百夫长的单子上,他反而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让周宇退回去了。

这时,只听敌台的下方楼梯“噔、噔、瞪”急促作响,众将都有些诧异,暗想,难道又有紧急军情不成,都把目光投向那里,却见高伯龙手捧着铁盔,大踏步走了上来,一见赵行德便大声笑道:“这一仗打得痛快!”他率领数百铁骑冲垮了上万辽军,众将也纷纷向他道贺。高伯龙心里自然是得意非凡,脸上却堆笑道:“这都是赵将军神机妙算,我不过是遵出去冲杀一个来回而已。”说着他居然将铁盔反过来,用手摸了摸,咧嘴笑道:“连汗水都没出呢,这辽兵便败退了。”若有憾焉。

高伯龙顿了一顿,又抱拳沉声道:“赵将军,容我等再战一场!赶走那些绕道的辽狗!”

赵行德笑着摇了摇头:“”几条恶狗而已,把门户扎紧,他便无隙可入。”高伯龙脸现失望之情,也不再多说,赵行德下令为各炮位补充弹药,又将目光又投向了南山城东面的辽军大营。

适才辽军不住地溃退,汉军炮火追着人最多的地方轰击,沿途遗下无数尸首。连挫了两阵,看来辽军统帅是不肯善罢甘休,辽军大营中旗号乱晃,传令的骑兵四出,各部辽军纷纷调动,不少轻骑兵派了出去,似乎又要发起进攻,又似乎不像。溃逃的辽军一直退到汉军火炮射程以外,方才由将领重新收拾整顿起来。这一天辽军连败了两场,在汉军的允许下再度收尸之后,军心沮丧已极,不能再战。

就在南山城的背后,五千辽国骑兵深入了关南腹地。将军耶律鲁坐在马上,环视着周围,除了原有的山地丘陵外,汉军还在平地挖掘了些纵横交错的壕沟,这些壕沟似乎也是道路。而适合战马奔驰的平地,则星罗棋布地分散着许多浅浅的小洞,。洞上有疏松的覆土,辽军骑兵开始时不以为意,纵马在平地上奔驰,结果有多匹战马踏进这小洞折了蹄子,方才体会到汉军用心的歹毒。骑兵最是心疼战马,如此一来,能够沿着壕沟行进,也便不去平地上纵马,行动的自由却是大大地受了限制。不仅如此,汉军修筑的堡寨周围三里地方,也是骑兵不能久留之地,否则,便有遭受冷炮袭击的危险。

派出去打草谷的骑兵非常沮丧的发现,除了那些他不可能攻下寨堡之外,什么都没有,连点燃篝火的柴草都找不到,没有可以掠夺的村庄,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物资,也没有人,地里也早被烧成黑色,山上的树被砍伐来建堡垒之后,也全放火烧掉了。苏州关南,原本是个草木茂盛的地方,现在却同荒漠一样贫瘠。阵阵海风从四面吹来,辽军上下都感到阵阵彻骨的寒意。

“为什么不多带点粮草辎重过来呢?”耶律鲁有些懊悔,旋即又想到,满载着粮草辎重的大车行动缓慢,即便绕得过南山城,恐怕损失也会相当惨重吧。辽军骑兵在苏州关南驻扎了三天三夜,人困马乏,最后粮草耗尽,不得不又绕道撤回了苏州关北面,在经过南山城的时候,城头上火炮齐发,又击毙了几十名骑兵。

此后月余,辽军的攻势时断时续,虽然损失了不少兵将,仍是不能攻陷南山城。耶律燕山原本打算在附近征发一批汉儿百姓作为签军攻城,谁料想苏州关北面的汉儿百姓要么已经被掳走,要么早已就随汉军迁移,原先村郭相连地方,多数已是田园荒芜。只有少数渤海人仍旧留在原地生活。出身渤海的贵妃萧瑟瑟最得宠,而皇帝耶律大石正对渤海族施以怀柔之策,以安定辽东,自然不可能征发渤海签军。耶律燕山无奈之下,只得采纳了汉人将领郭保义与吴春二人的献策,一方面等待海冰解冻,大军可以从容进入关南腹地,一方面请求陛下将巨型铁桶炮从辽阳送到此地,以炮制炮,轰开南山城等汉军堡垒。

辽阳城外,却是另一番景象,辽阳城陷落之时,辽军烧毁了粮仓,此后辽金交战,沈州又被攻取,金兵一直没有在辽阳储存多少粮草。眼看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城内的金兵不但粮草匮乏,连烧火取暖的柴都没有,不得不将辽阳城内的房屋拆毁,石头用来守城,而木料则准备用来取暖。

这些天里,越来越多的人和韩况派出的内奸暗通消息,辽阳城的陷落,宿敌金军的覆灭,似乎只是时间问题。然而,辽国皇帝耶律大石却亲自督战,连续责骂了好几个攻城不力的将领。原因无他,就在数日之前,耶律大石接到消息,夏国趁着西京道空虚,出兵攻打大同府。

夏军数万骑军来势汹汹,势如破竹。沿途大小部落无不望风而逃,即使辽国的戍守西京道的边军几乎没有抵抗之力,最为可恨的是,原本准备裁撤的宣德军居然反叛了,若不是西京留守耶律毕节收买了汉军中内应,差点就被刘屈通诈取了大同府献给夏国。如今西京告急的军书连续来了一封又一封,可是耶律大石现在根本抽调不出援军。

夏军若是攻下了西京道,上京道和中京道也在兵锋之下,就算不能长期占据这些地方,只要四处烧杀抢掠,便会大损辽国元气。上京道和中京道是契丹人聚居最多得地方,如果根本之地受损,荡平了辽东又有何用。

“伯升豁·蔑尔勃在哪里?”耶律大石铁青着脸问道。

“西京留守派出了十几队信使在找西北招讨使,可是现在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小心翼翼地秉道。伯升豁·蔑尔勃不但是蔑尔勃族族长,耶律大石册封的西北招讨使,他儿子萧塔赤也是耶律大石的女婿,而耶律铁哥,则是耶律大石名义上的另一个女婿。

“哼,果然是个没用的懦夫!”耶律大石急怒攻心,有失体统地骂道。

他自问待蔑尔勃人不可谓不厚,不但让他们退入辽国腹地休养生息,还赐给鸳鸯泊牧场放牧,允许他们建筑城池,不但允许他们从中原购买粮草军器,还赐给了为数不少的铠甲兵刃。借着辽国的扶持,已经被夏国几乎灭族了的蔑尔勃人在数年内重新强盛。伯升豁·蔑尔勃借着耶律大石赐予他西北招讨使的名义,吞并了不少的部落,部落中勇士已经有两三万人之众。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耶律大石原指望他成为辽国和夏国之间的一道屏障。可是,当夏军进攻大同府的时候,与夏国有杀父灭族之仇的伯升豁·蔑尔勃居然不战而逃了。

为免军心动摇,夏国大军压境的消息,到现在还秘而不宣。知晓此事的只有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等有限的几名心腹重臣。辽东之战不能功败垂成,西京又不能不救,可辽国的精兵猛将就这么些,竟然是难以兼顾。这几人都是无计可施,只能面面相觑,看着陛下做个决断。

耶律大石甚至卷起了袖子,气哼哼地站起来又坐下,在御账中来回踱步。正当众位大臣越来越忐忑不安之际,耶律大石忽然坐下,将腰间的铁刀解下来放在面前,脸色阴沉道:“世事如棋,既然夏国要想搅局,那就让这棋局来得更乱一些吧。”

章61 祖道拥万人-5

“什么,将山后九州割让给宋国?”

“是的,”耶律大石脸色阴沉地重复道,“这只是辽宋结盟的第一步,大宋助我朝打退夏军,则山后诸州可自取之,然后,辽宋两国合力攻夏。灭夏之后,宋辽两国以长城为界,宋国可取关中,连幽州等长城以南的之地尽数割让给宋朝,我朝取漠北草原。从此以后,天下只南北二朝,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放牧射猎之族尽数为我大辽子民,而农耕之民则为宋国统辖,两国世代修好,止戈息兵,从此共享太平。”

耶律铁哥惊得说不出话来,其他几位大臣也瞪大了眼睛,怀疑陛下是不是疯了。

南朝所谓幽云十六州,以太行山北支为界,分为是以山前七州和山后九州,山前七州以南京幽州为中心,而山后九州以西京大同府中心。十六州版图之中,既有俯视中原,控扼漠北的雄关要隘,又有宜农宜牧,人烟繁密的膏腴之土。晋朝将这幽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以后,辽国既占据了地利,人口比从前增加了一倍不止,从此国势大兴。而宋国念念不忘的,则是收复失地,补全金瓯。幽云十六州,是辽宋两国必争之地,也是河北边境战火绵延的导火索。

前军都统萧乙薛则大声道:“陛下,就算要与宋修好,共抗夏国,也不尽数割让幽云十六州吧?”他的话掀起反对的声浪,右军都统耶律阿勃合怒道:“祖宗流血打仗才挣来的土地,岂能轻易割让!”耶律铁哥则沉声道:“陛下,南京道百业兴盛,工坊众多,人口繁盛,西京道地方广大,羁縻着众多漠北部族,若失去这两处地方,不但钱粮匮乏,而且如断我一臂。从此以后,契丹只能偏处东北一隅,再也无力逐鹿天下,陛下,请三思啊!”耶律阿勃合也踏前一步,吼道:“陛下当初与我们共谋大事,难道就是要出卖祖宗的土地吗?”他声音带着些沙哑,几乎要流下泪来。

身边这几员大将,这些年来忠心耿耿,东拼西杀,还从来没有如此面红耳赤的与耶律大石争执过。耶律大石则沉默地看着这些人,脸上渐渐地动容,良久后,方才站起身来,长叹道:“诸君并力为国,朕何愁大辽不兴!”

见他如此说,众将都是一愣,耶律大石方才道:“朕适才所言,乃一石二鸟之计。其一,辽东事未了,夏国人又攻我甚急,故而与宋国虚以逶迤,借力与夏国相抗。其二,只待辽东事了,我朝迟早都要南下河北中原,夏国和宋国都是汉人,从此番情形来看,到时候夏国必然又会跳出来搅局。宋人怯懦而贪利,所以以利诱之,令其两国交恶,横生罅隙,届时夏国也难以全力相助宋国。”

“陛下这是以幽云十六州为饵,”耶律铁哥有些迟疑道,“而不是真的要将我契丹的膏腴之地割让给宋国?”萧乙薛等也都看着陛下,等他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耶律大石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西京道地广人稀,地方偏远,各大部族对我朝归心已久,以宋国军队的实力,纵使占了西京道,也很难守住。至于割让南京道,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夏国是那么好灭的么?”耶律大石看着御账中挂着的山川地形图,笑道:“远交近攻,乃是千古不易之策,我契丹与关中相隔遥远,河北河东却在肘腋之间,联宋攻夏,不过是以此来使宋国和夏国结下仇恨,又消耗宋国军队的实力罢了。”

众将这才转忧为喜,萧乙薛笑道:“宋国要取幽云十六州,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耶律阿勃手按着刀柄,发狠道:“等荡平了辽东,寻一个由头,便可以攻打河北河东了。”耶律铁哥则沉吟道:“宋朝君臣妄自尊大已久,陛下既然要与之虚以逶迤,使者不妨为太子夷列向宋国求和亲,两国结成秦晋之好。

耶律大石脸现欣赏之色,点头道:“好,此事便由北院安排去准备。”他抬手喝了一口油茶,脸色微沉道:“另外,夏国无故攻我,不可不报。把我朝境内的夏国商人货物都先扣下来,”这时,夏国使者崔谦之的形貌浮现脑海里,耶律大石冷哼一道“除此之外,临潢府的夏国使者,也看押起来,等朕从辽东回师后再作处置。此人素来对我朝不敬,此次虽不至要了他的性命,但总要给他点苦头尝尝。”

上京城,原先门庭若市的夏国使者馆驿,如今却显得有些冷清。道路曹已经传信过来,让驻辽国的使者团见机行事。可是,崔谦之只安排了多数属吏立刻回国。因为还有大量夏国商队还未撤离,使者崔谦之自己仍旧坐镇在上京,上下打点辽国官员,催促北院为夏国人发放通关文牒,为商队返回大开方便之门。

签押房里,崔谦之坐在书案前翻阅着公文,丝毫没有惊慌之色。书案下首站在一个书吏,正躬身道:“军府已经发兵攻辽,崔大人,此时若不走,可能就走不了了。”

陈宪的面色虽然平静,实则是强自按捺下内心的恐惧,这两年来,上官崔谦之不但没有架子,而且对他颇有提携点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陈宪从一个无所事事的破落皇族,成为崔谦之最得力的下属之一。这份提携之恩,陈宪心中怀着一分感激,若非如此,向来惜命的他,也不至于主动请求要留下来。

崔谦之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缓缓道:“我朝上京道的商队,可都撤离了吧?”得到军情司的通知以来,崔谦之为着安排商队返国的事情,可谓煞费了苦心。既要拿捏撤退的时机,不能让辽国从商队的动向看出夏国的企图,又要安排各商队徐徐离开,免得引起辽国北院的警觉,结果大家都离开不了。这一来二去,时间转瞬即逝。使者的属吏大部分都跟随各个商队返回了夏国,而崔谦之还带着陈宪等几个人做着最后的安排。

陈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拱手道:“在大定府的三个商队还没有消息,大约有四百多人,属下估计已经收到福海行的传信,正在朝上京这边赶过来。”

“大鲜卑山山高林密,其间各种蛮部盘踞,道路难行,商队没有辨识方向的人才,也不可能直接从翻山向西逃命,只能先回上京,再顺着大路走,可如此一来,恐怕辽国便要先下手了。”崔谦之皱着眉头沉吟道,陈宪心中焦急无比,暗道,大人,恐怕辽国已经下手了,不过驿吏来回奔波,皇命传到上京尚需时日罢了。

二人正计议间,忽然外面有脚步声慌乱,有名书吏奔进来秉道:“大人,不好了,馆驿外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了大批辽兵。”紧接着,外间隐约传来大队人马奔走的声音。

陈宪脸色巨变,和示警的书吏一起望着崔谦之,崔谦之面色却很坦然,正了正衣冠,沉声道:“既来之,则安之。大家先到签押房来,再查一下案牍。”那书吏犹豫片刻,匆匆奔下去,不一会儿,四五名留在上京的书吏都集中到了签押房,大家分头检查,将最后一批重要的文牍烧掉。灰烬还未冷却,辽兵便已到了门前。

............

苏州,南山城,乌云笼罩,天空中一群群的乌鸦盘旋。这月余以来,辽军不遗余力地攻打南山城,在城下遗尸无数,虽然赵行德每次都允许辽军将阵地前面的尸体运回,但总有一股死气在南山城周围萦绕不去,甚至将数十里方圆的乌鸦都吸引了过来。

越来越多的汉军兵将把守城的顺利归功于他,一直坚持亲自驻守在南山城督战的赵行德,渐渐在成了汉军心目中的某种象征和支柱。若是旁的外系将领有这般声望,汉军帅府众将早已不服,甚至要暗中下手使绊子。然而,这一回情形却有些奇怪,韩凝霜听之任之,众将也都与之交好。

在这个时代,将领对战役的胜负有至关重要的影响,而当普通兵将推崇一员将领的时候,更是会越传越离谱,甚至到了崇拜和神化的地步。“这南山城乃是赵将军依照诸葛孔明八阵图所建,辽兵根本不可能打进来。”“我有赵将军一人,抵得上辽兵十万。”这样的说法在底层汉军里面甚是普遍。

不过,这些越来越邪乎的传言,只能令赵行德徒增烦劳而已。

“诸葛八阵图么?哪有此事?”他对王玄素道,“这南山城,不过依据让火炮发挥最大用处的道理,考虑得缜密一些而已。”他苦笑道,“最多最多,也只能说是顺势而为,从了天道罢了。”

王玄素微微一笑,他是亲眼看见赵行德如何设计的,那些底下传言自是不信。只是这南山城修成几个角伸出去的怪样子,确实令人联想起八阵图,而城外面那些断断续续的壕沟和矮墙,也有些阴阳爻的味道。既然与普通城池大异其趣,士卒们又不懂建城的道理,私下胡乱猜测,也是自然。

想到这里,王玄素打趣道:“赵将军与古人暗合也不一定。”

“顺势而为,依理而为而已,”赵行德的笑容渐渐隐去,低声道,“寒暑不可易,可惜,往后这几个月,海水结冰,我方失去地利。辽军号称越寒越劲,倒是占着优势了。”

从城头向南北两面望去,原本湛蓝的海水,已经变成白色的冰原,估计再有十几日,便可以通过大队人马了。天气渐渐变得冷,海水有了结冰的迹象。南山城所扼守的地峡险要,很快便不存在。汉军帅府不得不避居外岛,否则,等海冰完全冻结,船靠不了岸,便是走也走不了的。这几个月结冰期,苏州关南将只留下大约五千余汉军,据守着了南山城等几个支撑点而已。

作者:前几天出差,很忙且上网不便,所以很不好意思断更了几天。现在回来了,我会尽量多更新,弥补过来,让大家担心了。对不起。

章62 供帐遥相望-1

“留守关南,真的只需五千人吗?”

“辽兵越来越多,五千人若是不够,”赵行德低头看了看狭小的南山城,为防辽人的炮击,重要的仓储都是修筑在十余尺深的地底下,通过地道壕沟与各敌台附堡相连的。“再多增加兵马,也是靡费粮草而已。”

见他执意不肯增兵,王玄素叹了口气。若非赵行德已经隐然被视为南山城的灵魂和支柱,他绝对会请缨代替下留守南山的。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明天早晨,一万女真骑兵和我军两千骑向北突袭辽军大营。然后大军便撤退外岛。这苏州关南之地,就全靠赵将军了。”

就在数日前,辽阳陷落,辽国东京道的南部各州县,尽数为辽军所占据,苏州关南,已经成为孤悬在辽国大军背后的一个孤岛。王玄素也有些后悔,若是当初听了赵行德的建议,汉军帅府设在北面的开州等被山带河之地,早些构筑堡寨,迁移百姓,屯田开垦,以南山城之坚,未必抵挡不住辽军,汉军发展和回旋的余地却要大得多了。哪像现在这样,虽然守住了城池,但精兵陷于一隅左支右绌,百姓流离失所在千里之外,指望着帅府的冬粮过活。汉军帅府的积储多耗少补,很快就要见底了。若是耶律大石一直在辽东不退兵,单单以骑兵骚扰汉人的稼穑,恐怕不出三年,汉军就支撑不下去。

在辽阳陷落之前,金军发生了分裂,完颜宗翰等将率数百骑向北突围而逃,而完颜斜也和完颜宗弼则率四万金兵向耶律大石投降。完颜斜也被耶律大石封为北女真大王,完颜宗弼被封为南女真大王。耶律大石腾出手来,亲率三十万大军直指黄龙府。完颜斜也和完颜宗弼也被强命伴随御驾。

辽阳战败后,金国声势一落千丈,女真各部隐隐有分裂之势。汉军帅府与女真各部都纠葛甚深,无论是抵御辽人,还是内部的争权夺利,都是各方势力竞相拉拢的对象。尤其是苏州关南山城在辽军的攻打下屹立不倒,更使汉军与女真势力的合作有主客易位的迹象。虽然辽军的兵锋主要指向黄龙府,但萧塔赤等将各率辽军偏师则涤荡开州、丰州、正州、恒州等地,每到一处,都是烧杀抢掠,使尚未来得及撤离的汉人和各部女真人都死伤累累。为了吸引辽军注意力,赵行德便建议,在冬季到来前,从苏州关南发起一些攻势,展示此处汉军势力的威胁,迫使辽国从北面将更多军队调转过来,只不过如此一来,南山城承受的压力也就更重了。

辽军在南山城下死伤虽重,却并不因此怨恨南山守将。赵德的仁德之名在辽人中也是众口传诵。人称“阵上如饿虎,阵下活菩萨。”然而,一旦辽军攻克了南山城和其他堡寨,恐怕是会不留降俘的。战事起来不到一年多的时间里,原先的通都大邑,几乎尽数成为废墟,百姓留下来的十不存一。辽东汉军与辽国新仇旧恨,使得这场战争的失败者,连投降的余地都没有。

这段时日来,为了吸引辽国大军的注意力,不使其分兵攻打正在向北面迁徙的汉儿。李四海与张六哥率水师四出袭扰辽国州县。每条海船搭乘着数十骑兵,遇见大队辽军则暂避其锋,遇着防范不及的州县村庄,则肆意抢掠一番后,若是汉儿奴隶能救则救,若是契丹人和奚人,则或掳或杀,然后焚村纵马而去。

这些地方原本都在辽国内陆,不比南京道西京道那等堡寨林立,重兵驻防的地方。被汉军以水师袭扰,纷纷向辽国朝廷告急。离苏州关南近的复州、宁州、辰州等地,原来汉人就已经逃光,现在契丹人与渤海人也不敢居住,近海二十里之内,几乎荒无人烟。而离苏州较远的耀州、锦州、安昌、兴城、海滨、来州等地,上百年都没有见过刀兵,更是空虚无比。这些辽国腹地沿海州县,虽然没多少粮食出产,但却有大片盐场,又建有许多大的奴隶工坊。契丹贵族每年从此获取大量的银钱,如今陡然遭到汉军的骚扰,辽国朝廷上下都是一片怨言。尤其在织锦工坊分布最为密集的锦州被汉军偷袭,掳走数千织户之后,契丹贵族的怨言更达到了高潮。

辽国自从耶律大石秉政以来,将契丹族人视为立国之本,自从汉军起事后,前后有数万契丹人落在汉军手中,辽国朝廷派人向汉军商量以汉奴交换契丹俘虏之事。而为了向辽国示威,汉军居然仿照芦眉国的故事,将三万契丹人刺瞎了双眼,每一百人只留一人一只眼,后面的瞎子用绳索连在一起,由独眼的那一个人牵着,从苏州南面放回去。此举令耶律大石怒不可遏,立刻下令斩了所有汉军俘虏,同时晓谕全军,进军沿途遇着村寨,不管是人还是畜生,一律不留活口。对汉军的重要将领的赏格也大大提高,如韩凝霜、赵德、王亨直、张六哥四人,无论是生擒还是斩杀,都官升两级,赏赐奴隶两百人,钱二十万贯。

辽国的水师还企图拦截汉军的海船,结果被引到远海,被炮船一顿轰击,几乎全军覆没。虽然北院已经下令,水军详稳司立刻仿照火炮海船。然而,海船岂是仓促能建成的,辽国水师大败后,近海处处都面临汉军水师的骚扰,不得不将沿海二十里内的居民一律前往内陆。悍将萧塔赤、萧乙薛则带领五万精锐辽军,监视着三万女真降兵。大军沿途赶修可供四万斤铁桶巨炮通行的道路,日夜兼程赶赴南山城下。

同时,南面行营都统耶律燕山受到了耶律大石的责备,命他加紧攻打苏州关南的汉军帅府。然而,南山城正好卡在辽东半岛地峡最狭窄处,城池又小,正面不过两里,两侧有水师战船在海上发炮之助,辽军纵然兵力雄厚,在这狭窄的地方也施展不开。在攻城时候,正面只能摆开几千人,再密集也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连日来,攻城的辽军填平了南山城外围的两道壕沟。因为南山城低矮,耶律燕山还试图在城外堆土成山,使骑兵能够顺着土山直接冲上南山城头,但终究因为城头炮火猛烈,搬运土石的辽军死伤累累而放弃了。

这些日子,海水有了结冰的迹象,辽军的攻势也稍微松了一些,等待海水结冰后,不但近岸的海冰可供辽军人马通行,而且海上的浮冰将会把汉军的炮船远远驱离。到那时,辽军便能轻松地深入苏州关南腹地。

每天太阳刚升起来,副都统郭保义便亲自查看海冰冻结的情形,而每当他回到中军帐里,都统耶律燕山便会急切地询问:“海水结冰厚度够了吗?到底还有多久才能通行?今年结冰的时间不会延后吧?”

月余以来,辽军对南山城形制有了大致掌握,针对汉军的布防强弱,耶律燕山经分派下去,海水结冰后,诸将分头攻打各处城墙,最大限度地发挥兵力优势。与此同时,大车大车的粮食也从辽阳运到南山城下,以支撑大军冬季作战之用。最近这几日,辽军对南山城的攻势上看似没有从前那样猛烈,然而,苏州北面辽军大营中,各部辽军人马都在打造各种攻城器械,厉兵秣马,蓄势待发。一旦辽阳方面的重型巨炮运到南山城下,便开始强攻南山城。

“都统大人不必担心,”郭保义笑道,“今年比往年还要寒冷得多,近岸的海水已经有好几尺,只是结冰的范围还不够大,不足以将汉军水师驱逐开去而已。”他一边说,一边解下身上的裘皮大氅,挂在中军帐中,又道,“照这个样子下去,末将估计,再过一月,恐怕海冰将有三四尺厚,重炮都能通过冰面了。”

“这样就好,这就好,”耶律燕山笑道,亲自倒了一杯烈酒,端到郭保义前面,“郭副都统辛苦了,来,暖暖身子。”郭保义接过青牛角杯,告个罪便一饮而尽。郭保义虽然是个汉人,但他乃是耶律大石最早的心腹之一,既为大辽朝廷尽力,又为官有道,因此和耶律燕山等契丹将领相处得颇为融洽。辽国虽然有战时禁止饮酒之规,但北地苦寒,出征的将士多嗜酒如命,只要不耽误军机,上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耶律燕山和郭保义这样的大将,更可以随意饮酒。

耶律燕山沉声道:“等大军攻陷了南山城,将叛逆尽数铲除,再筑一座我大辽的雄城。”

耶律燕山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大口,感觉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腾起来,不觉精神一振,他站起身来,遥望着帐外那矮矮的南城,冬季的天空布满了阴霾,乌云重重叠叠,仿佛有数千数万丈之高。旷野冰原中那座矮小的孤城,显得极为渺小。这座城池足足阻拦了辽军一个月之久,辽阳城都陷落了,它还是屹立不动。

赵行德与王玄素也站在南山城头眺望辽军。望着北面连绵的辽军营帐,赵行德沉吟道:“自从辽国大军围攻南山城以来,大小交战上百次,我们都只守不攻,最多虚张声势而已。辽人应该也松懈了。”他右手微抬,朝镔铁护腕上哈了一口气,水汽很快凝结出一层薄霜。但这几日北风紧吹,棉袄冷得像铁似地,寒气直侵人肺腑。

王玄素眼中闪过一丝凛色,冷笑道,“耶律燕山数着日子,天天盼着海水结冰,他却没想到,我们会先用这条冰路。”就在关南腹地,老铁山堡寨附近,已多了数百顶连绵的营帐。应邀而来的女真军里,既有完颜辞不失的部下,也有鸭绿江女真部的人。一万多骑兵,便是辽东汉军和女真各部集中得起来最多的力量了。但这却是一根针,要只要照着柔软的要害插进去,就能致人死命的钢针。

章62 供帐遥相望-2

二人正说话间,“咚——咚——咚”的楼梯响起,高伯龙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三人打了个招呼,王玄素笑道:“来得正好,赵将军再指示一下敌营的虚实。”说着将手里的千里镜递了过去。高伯龙笑着道:“赵将军早已指过了。”却接过千里镜朝北方仔细地观察起来。

南山城虽然易守难攻,但狭窄的地峡,同样限制了对汉军对辽军进行反击。这里地势类似兵法所说的“天井”,辽军只需把守住正对着地峡的一段正面,便能封死汉军进入内陆的通道。故而赵行德当初才坚决反对汉军将帅府设在此地。也正因为如此,整个辽军大营,除了正对着南山城的方向营盘扎得硬实之外,其他地方都很稀疏,防范也不严密,在辽阳陷落后更是如此。营垒间的栅栏时高时低,时有时无,到处是马厩马群,甚至在大营北侧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等待萧塔赤率领的九万援军进驻。这片空地与大营之间只有一道矮矮的木栅栏,而且靠近堆积辎重粮草的地方。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大队运粮的马车通过此处驶入辽军大营。每次赵行德用千里镜望过去的时候,几乎都看得到守军缩着脖子,倚着长矛在打哈且。

汉军正是准备从这里横切进去,顺着辽军营垒之间的缝隙,一直往大营深处猛冲,沿途驱散马群,点燃辽军营里堆积的粮草辎重,在辽军反应过来之前便穿营而过,再从东面的冰路返回苏州关南,届时会有李四海的炮船开火为他们断后。对辽军而言,海冰区域必须宽阔到将汉军炮船远远驱离,才能放心通过,而汉军则不存在这个问题,这一点就决定了汉军可以海水结冰的初期便利用这条通路。

这段时日,不但辽军天天在查看冰层的厚度,南山城的汉军也是一样。而在辽军看来,这不过是汉军防范着辽兵沿海冰进攻而已。赵行德每天还派遣部署凿开南山城附近的冰面。可是这几天气候突然转冷,头天凿开的,第二天便又冻上了。幸好凿冰只是迷惑性的举动,否则守城的汉军可有得苦头吃了。

高伯龙将辽军营盘的形势仔细查看了一遍,确信和昨天没什么变化,方才松了口气。赵行德每战必要收集敌方情况,反复推敲虚实,这个有些“过于谨慎”的习惯,在不知不觉地影响着许多汉军将领。若是往日,高伯龙观察完敌情便会告辞离去,今天留了下来,似乎是没话找话般地聊了些战守配合方面的细节。

赵行德和王玄素都微感差异,高伯龙自己也越来越不自在,终于开口道:“赵将军,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一定要答应。”说这话时,他一张老脸也憋得通红。

“哦?”赵行德道,“高将军有话请讲,赵某能办得到的,一定竭尽所能。”他微笑着看向高伯龙,心里猜测,大概是要南山城的火炮开火掩护,辽军的大营在城头炮位的射程之外,可是汉军的野战火炮大都损失在辽阳城下,要将守城铁桶炮搬出去轰击辽军大营,一旦辽军反击,这些沉重无比的家伙根本来不及撤退。南山城要再承受辽军三个月的攻打,依仗的便是火炮的威力,这些火炮是万万不容有失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高伯龙讪笑道,“鸭绿江女真的额里也和我商量,此次偷袭敌营,想要借用一下赵将军的旗号。”他解释道,“辽军攻城不下,屡屡损兵,嘴上虽然不说,可上下对赵将军都心存畏惧。赵将军又示以仁德,故而好些辽军兵将私下不愿和赵将军对阵,即便是遇上,也不会拼死抵抗。可若是打其他汉军或是女真的旗号,情况就不一样了。打赵将军旗号可以先声夺人,”高伯龙顿了一顿,有些尴尬,“只怕堕了将军的威风。”

赵行德一愣,旋即点头道:“旗号这些物事,待会儿高将军只管去挑,我南山城里的旗号,要多少都可带走。”高伯龙高兴地道谢走了,赵行德心中却生出丝丝惶恐。

“威慑敌胆,倚若城池?我有这个本事吗?应该是张善夫将军,段怀贤校尉,又或者是李四海、韩凝霜、陈少阳那样的人?”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了肩头沉重的担子,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空气,将这份惶恐压了下来。

............

天空中笼罩着厚厚的乌云,星月无光,黎明之前,正是最黑暗的时候。冷风劲吹,辽海的岸边到处都堆积了厚厚的岸冰。两条粗索从岸边一直向远处延伸,没入黑暗,这是斥候为大军探出来的道路。在最危险的地段,只要走在两条粗索之间,便不虞踩着虚冰面,掉进到冰窟窿里。站在一块礁石后面,高伯龙回头望去,只看得见身边数尺的距离。大队人马还艰难地在冰面上行进。万余骑兵,将士衔枚,马蹄都裹布,北风夹杂着细小的颗粒,吹在脸上仿佛钢刀刮面,风声如鬼哭狼嚎一般地呼啸,更彻底掩饰了大队人马行动的声响。

数里外的岸上,辽军上空高悬着的灯火十分醒目。但除了北风的呼啸声,其它什么响动都听不见。夜色中,偷袭辽营的万余骑兵都集合在了一处树林的前面。这一夜,从苏州关南出发,在冰面上行军了大半个时辰,许多人脸上都被冻得青紫,手指也冻僵了,口鼻处凝结了莹白的霜花,在呼啸的北风里,骑兵紧紧倚靠着战马取暖。

“高将,......将军,”亲兵的牙齿格格作响,秉道,“大,大,大......大军都齐了,可以进攻了吗?”他说着朝前面那片树林望去,数十天鏖战下来,这一片百里方圆的鸟兽几乎绝迹,人才是百兽之王。唯有无数乌鸦聚集而来,白天四处啄食尸体,夜里则落在辽军大营附近的树梢上。

“咬一口,嚼烂了咽下去,”高伯龙从怀里掏出一根老参,递给亲兵,随后,自己将剩下的半截嚼烂了咽下。“这冷死人的天气,”高伯龙低声道,“准备进攻,通知完颜辞不失,女真骑兵紧跟着我们。”

亲兵用力点了点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牵着战马走开了。这冰面极滑,一路上,汉军都在不停地摔跟头,若不是口中勒着衔枚,无人出声,只怕早就惊动辽军了。反而是女真人常在冬天凿冰捉鱼,对于冰面上行军也适应得多。

穿过重重黑暗,碰到了十几个人,被汉话夹着女真话问候了好几次后,高伯龙的亲兵终于找到了完颜辞不失。他的面貌苍老了许多,眉毛胡子上都结满了冰霜,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亲兵的通报,沉声道:“转告高将军,我们知道了。”

高伯龙的亲兵走后,额里也问道:“第一勃极烈,汉人当真信得过么?前面可是有十万辽兵啊。”女真将领们也都没有立刻奉命而去,有人抱怨道:“辽狗还在部落附近烧杀抢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帮汉人打仗?”

“为了让部落生存下来!”完颜辞不失皱起眉头。他已经无数次解释过,可是,女真将领们总是很难理解,要保卫部落,和辽狗拼命就是,打不过就躲到山里,何必要听汉人的,乘汉人的船漂洋过海过来,与十万辽军拼命。虽然现在留在完颜辞不失麾下的都是他多年的心腹亲信,但总有人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大群恶狼围着羊圈打转,当面和这些野狼搏斗,还是绕到它们的后面放箭射杀?”完颜辞不失沉声道,他挥了挥手,仿佛回到了金国大军横扫辽东的时候,“如果在这里把他们打痛了,烧掉了粮草,那些在北面攻打部落的辽狗就呆不久了。”完颜辞不失的眉头皱了起来,“真的要逃,山里的野兽野果,那里养得活那么多人?”

“可是,”额里也小声道,“汉人不也在逃么?他们带着女人孩子,一直在向北逃。我们也可以,迁徙到辽狗打不到的北方去。那边好像也有女真人。”

“向北逃,逃到哪里,辽狗都追得上,”完颜辞不失叹了口气,“牲畜掉膘,死亡,野兽野果又不够,当地的部落不会容外人抢夺地盘,种地好几个月才能收获,这中间汉人有海船给他们运粮食,我们有么?你能眼睁睁看着你的族人冻死饿死么?”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了一口浓痰方才止住。

女真众将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有人低声道:“不会!”

“那么,”完颜辞不失抚着胸口,眼睛看着前面,“等一会儿,你们就各自带队,紧紧跟着那些汉人骑兵。前面有十万辽狗,汉人比我们熟悉道路,紧跟着他们,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他说着将马肚子上革带又紧上了一紧,翻身坐上马鞍,顿时高出众将一头,顺手接过亲兵递上来的长矛,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将胸口处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楚强压了下去。

章62 供帐遥相望-3

“冲!”高伯龙低吼了一声,右手一举骑矛。在他身后,无数汉军骑兵早已坐在马上,扬鞭跃马冲了出去。一股股骑兵从黑暗中涌出,已经被冰冻得死寂的大海,仿佛突然间又掀起惊天巨浪,带着一往无前的万钧之力,骑兵的怒潮直向着辽军大营奔去。

铁蹄噔噔踏破了黎明的寂静,大地在颤抖,“敌袭!”值哨的辽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号角声陡然在响彻夜空,无数辽兵如无头苍蝇一般抓着兵刃在大营中乱奔乱走。

栖息在树林里的一群群乌鸦被马蹄声惊得地振翅飞起。群群乌鸦呱噪与扑棱棱的振翅声,几乎与马蹄声不相上下,数千上万只在黑沉沉的天空中盘旋,就连远在数里外的南山城头,也看得清清楚楚。

“高将军开始攻打辽营了!”童云杰一拍垛堞。汉军众将脸上都是兴奋之色。

赵行德喝道:“擂鼓!开炮!为高将军助威!”

汉军早将数十面大鼓搬上了南山城头,上百名擂鼓手精赤上身,双手抡圆了粗大的鼓槌,巨大的鼓声“咚——咚——咚”响了起来,越来越急促,声声仿佛都敲在人心上,和着时高时低的号角之声,只令人热血如沸!

步卒在南山城下列成旗帜招展的宽面大阵,两万人齐声高喊:“杀——”“杀——”“杀!”震天动地的喊杀声远远传了出去。而南山城后面,马睿带领着一千骑兵,听见炮声鸣响便开始全力催马奔驰,马尾后面拖着的树枝扬起尘土渐渐起来,再加上鼓声擂动,仿佛有许多骑兵在南山城后面蓄势待发一般。

韩凝霜凝视远方,“高将军,我也只能如此为你助阵了!”她默默道,双眸若秋水般冷洌。

就在辽军大营的北侧,高伯龙率领的骑兵轻易便冲破了辽军后阵的栅栏,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辽军步骑在不知所措地奔跑。高伯龙没和这些无头苍蝇纠缠,骑矛朝着前面宽阔的道路一指,高声道:“跟我来!”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扬开四蹄,顺着眼前路奔驰起来。

这条路乃辽军粮队马车进入粮草大营的道路,因此极为平整宽阔,一万骑兵丝毫没有耽搁,将马速催到了极致,辽兵大营其它地方,只闻蹄声阵阵,却仅有少数抱着必死之心的汉军骑兵充作疑兵,他们大声吆喝着,手持火把四下点火,一时间,辽军大营后方到处都冒起了浓烟。

大营中奚军步卒和火炮营在左军和前军。而后阵驻扎着的,既有看守辎重的五京军,还有是一直准备奔袭南山城侧后方的骑兵。而运输粮草来的的民夫则傍依着辽军营寨搭设草棚子避风歇息,使得后阵的营寨更加杂乱不堪。

突然间遭遇了汉军的偷袭,最先鼓噪奔逃的便是上万送粮的民夫,这些人虽然无寸铁,却极熟悉阵中虚实,那处道路开阔,那处营寨栅栏有个口子,都清清楚楚。民夫大声鼓噪着逃命,很快带动的其他辽军开始溃散。而驻扎在后阵辽军骑兵,有的也被这汹涌的人流所裹挟着退却,有的仓促集合起来,却被大队的汉军骑兵所冲垮。兵败如山倒,整个后阵的驻扎着近两万辽军,几乎没有做任何有效抵抗,便如无头苍蝇一般地四处奔逃。满怀恐怖的败兵逃入了其他辽军的营盘,又极力渲染着汉军骑兵的声势。

“怎么回事!”耶律燕山歪戴着头盔,从中军帐中奔了出来。因为事起仓促,他只随意裹了件锦袍,外面罩着件铁甲,出了营帐便立刻坐上战马,将弯刀抽了出来,举目四顾,到处都是胡乱奔走的辽兵,整个大营四处都乱哄哄的,哪里又见得到一个敌人。耶律燕山揪住了一个将军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吞吞吐吐道:“禀报大人,似......似乎是敌军偷袭!”

“从哪个方向来的?”耶律燕山双目圆睁着问道。

“末,末,末,末将......,末将也不知道。”那将军似乎被被耶律燕山的威势吓得有点懵了,居然语无伦次起来。

“那你乱跑作什么!废物!”耶律燕山骂道,放开了此人,大声喝道:“不许奔跑,紧守营寨!”周围的辽军将领和亲兵见着都统,纷纷簇拥在他的周围,不多时已经有顶盔贯甲的数百骑,在人心惶惶的中军大营中,这群骑将宛如一根定海神针,五千白甲宫帐军守在外围,驻扎着两万多兵马的中军大营顿时稳住了局势。

后军遭到敌军骑兵突袭,但是左军和友军也发现了敌军,大营前面,南山城头火炮齐鸣,斥候发现汉军出城列阵,似乎准备正面攻打大营。一时间,耶律燕山无从判断汉军真实的意图,只得严令各部紧守本阵。

“看清楚是谁的旗号了吗?”

“赵,......,是赵德!”前来报信的辽军都这么说,耶律燕山反而放下心来。他和赵德交手一个多月,对此人也算有些了解,虽然坚忍有谋,却不是那种十荡十决的悍将。“赵德的脾性,乃是稳中求胜,绝不可能把大军浪掷在一次背后偷袭当中。十万辽军的兵力优势是不可能动摇的。汉军袭营,做的还是以攻为守的打算,只有骚扰之力,并没有一举击溃我军的实力。往高了算,汉人可战的骑兵,不过三四千而已。”耶律燕山沉吟着。或许汉军是以奇兵奔袭侧后,重兵还在正面待机而动。他当即分派下军令,自己亲自坐镇中军,宿值将军耶律尹先率五千宫帐军驱逐大营中的汉军骑兵,副都统郭保义都督火炮营,防备着汉军主力强攻前阵。

然而,中军的军令还没传出去,汉军骑兵已经沿着辽军营寨的缝隙冲到了辎重营前。大队大队骑兵开始纷纷绕着辽军的粮草辎重施放火箭,甚至有悍不畏死的汉军骑兵,冒着守寨辽军的箭羽冲近营寨,将绑在标枪头上的火油罐子扔进去。原本为了防备敌军火攻,大军的粮草顶上当涂了一层湿泥。然而,因为近日有大批到达的粮草到达,来不及按照规矩办,都随意堆积在营中,火光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营中的辽军不得不一边救火,一边苦苦应付着敌军的围攻。

然而,和辽军相比,汉军骑兵的人马还是太少,一旦长久停在一处,便有被辽军骑兵围住的危险。辽军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汉军偷袭先声夺人的效果正在一点点削弱,好些汉军和女真骑兵已经和赴援辽军骑兵纠缠绞杀在了一起。哔哔啵啵的大火燃烧之中,不断有骑兵落马。因此,眼看火势蔓延开来,高伯龙便带领汉军骑兵再度奔驰起来。

辽军大营中军辕门刚刚打开,五千余宫帐军还没有冲出,汉军骑兵已经冲到跟前。辽军来没来得及反应,两支骑兵便撞在了一起。黑暗中,火光将弯刀和矛头映的血红,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是若隐若现,无数战马交错而过,不时有人惨叫着落马。敌军居然进入了中军营寨,外围的辽军骑兵都冲上来厮杀。纵横奔突的骑兵挥舞长矛弯刀,交织数十人数百人不等的大小战团,双方咬牙狠斗各不相让,战斗比适才在刚才冲入辽军大营时激烈了都十倍不止。

“高将军,该退了吧?”亲兵在后面大声问道。

“杀啊!”高伯龙的眼睛都已红了,“给我向前冲!”他的骑矛早已丢了,奋力挥动着马刀,在这如急风暴雨一般的攻势中,他整个人似乎发狂了一样,侧头一避,那冰冷的长矛似乎就在脸庞上划过,随即横斩一刀,迎面冲来的辽将顿时身首异处,鲜血也喷了高伯龙一身,再睁开眼时,整个黑暗的战场似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血色中。

“勃极烈,汉人疯了,再这么下去,我们走不了,大家会全完蛋!”谋克术虎大声叫道。金军中号称“不能冲上十个来回,算不得骑兵”,但周围的辽军骑兵越杀越多,女真骑兵双臂也开始酸麻,不少人被辽军刺下马来。

完颜辞不失已年近六旬,眼光却和壮年人一样凌厉。他狠狠地盯住辽国中军营帐,营中竖起的帅旗,一员辽军大将如众星捧月般被簇拥在中间。

“杀过去”完颜辞不失举起弯刀向前一指,大声喝道:“冲过去,杀了耶律燕山!”跟随他的这群猛安谋克都是征战多年的心腹劲锐,闻令便不犹豫,口中大声吆喝着各自的号令,一群一群女真骑兵汇集过来,在散乱的战场上形成一股向前的力量,枪刺刀砍,奋力向前冲杀。宿值将军耶律尹所带千余骑兵竟是抵挡不住,被迫杀得节节后退。

“上当了!”耶律燕山紧盯着那些朝他冲来的敌军,在生死关头,他们喊出来的竟是女真蛮话,“这些该死的,是女真蛮子!”耶律燕山一把推开了在旁边喊着“都统大人先走”的部将,他抽出弯刀,大声喊道:“中军不得后退,冲上去,杀了这些蛮子!”

章62 供帐遥相望-4

汉军骑兵向辽国中军大营内猛冲,辽国骑兵则毫不退让地迎上前来,双方战在一起。在中军大营的辕门附近,狭小地方内,聚集了四五千骑兵在亡命厮杀。人挨着人,马挨着马。置身战场中,根本没有退让回旋的余地,唯一的生路抢先结果身周的敌人。骑兵大声呐喊着,挥舞刀剑,战马也在相互踢咬。血光四溅中,许多人栽倒在马下,随即被踏为肉泥。

耶律燕山亲自驻马督战,他距离战况最激烈的地方还不到两百步远。眼看着战况越来越激烈,女真骑兵都舍死亡命朝前冲杀,身边的部将露出惧色,有人道:“金贼擅用毒箭伤人,都统大人不宜距离他们如此之近,不如稍稍退后!”

耶律燕山正凝神观战,闻言眉头便是一皱,骂道:“勇士们尚在浴血搏杀,将帅怎能怕死退后!”顺手提起长矛往身后地上一掼,矛头入地半尺多深,耶律燕山沉声道:“胆敢退过此矛者,视同叛逆,立时处斩!”周围的亲兵部属都看了过来,他右臂一振,举起手中弯刀,大声喊道:“长生天保佑契丹人!今日一战,有进无退!”

部属亲兵心神激荡,各自抽出兵刃,齐声喊道:“有进无退!”“有进无退!”“有进无退!”战马纵声长嘶,夹杂着铠甲甲页交鸣,声势极盛。

这不单单是军令如山,也是因为耶律燕山深受耶律大石的影响,深信辽国是契丹人的大辽,平常对契丹部属犹如兄弟骨肉,故而部属对他也极归心,宁愿和主将同生共死。都统大人决意死战,鏖战中的辽军为之胆气大壮,丈许长的矛杆子颤动不停,先前在长矛杆后面的辽军纷纷催马向前。

汉军和女真骑兵三次冲阵,三次都无法击破辽军的防线。苦战不下,辽国骑兵越来越多,局势也越来越危急。完颜辞不失与高伯龙都亲自披挂冲阵,数百铁骑形成一个拳头,从辽军骑阵中间生生杀出了一个凹陷。尽管有无数契丹骑兵落马,辽军仍然在拼死抵抗。两翼的辽国骑兵还拼命挤压过来,反而让这数百精锐铁骑差点陷在阵中。

“再不退,就要被辽狗围了!”部将挥舞着刀剑抵挡辽兵,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

很久没有亲自上阵苦战,完颜辞不失的甲胄军袍都溅满鲜血,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长刀,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的耶律燕山,犹如一头笼中的困兽。耶律燕山似乎也在看着他,完颜辞不失甚至看到了对方眼中若有若无的嘲讽。女真和辽国相比,强弱悬殊,损耗不起。

“边战边退!”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放箭!放箭!”

猛安谋克们暗暗松了口气,后排的骑兵取出骑弓,弯弓搭箭射向辽军。因为骑兵在马上发力不便,这骑弓不过七八斗力,女真骑兵所用的箭矢又很重,因此,射程不过五十步,只射得中近处的辽军骑兵。也有女真骑兵朝着辽军帅旗放箭,箭矢飞到八十多步外便软软地落下了。后阵的辽军纷纷搭箭还击,辽军本来以骑射见长,一时间,只闻嗖嗖破空之声不断,箭矢如雨点般落下。

然而,辽军骑兵为求轻捷,人马多着软甲,在箭战中便吃了亏些。汉军多披重甲,女真骑兵在铁甲之外还披着厚毡衫,带铁面的头盔只露出两个眼睛,若非辽军箭矢恰好射中缝隙,便极难将穿透。好些女真骑兵被射得仿佛刺猬似的,却仍然能够且战且退。

耶律燕山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所料不差,汉军虽然联合了金贼,但兵力还是不足,偷袭尚可,却不敢恋战,只要能拖住一时,便能围而歼之,叫它偷鸡不成蚀把米。想到此处,耶律燕山的眼神微凛,沉声道:“这些耗子要逃,全军压上去,不要放跑了!”双腿催马,不顾前阵还是箭矢横飞,亲自带领着部将亲兵向前。

就在百余步外,高伯龙见耶律燕山不但不退,反而逼上前来,嘴角浮现一丝冷笑,沉声令道:“取射雁弩,对准了辽狗的主将!听我号令——”他身边数十亲兵纷纷从解开背囊,取出了早已张好弓弦的强弩和箭矢。高伯龙自己也接过亲兵递上的弩矢。他捏碎了锋矢上的腊封,毒孔露了出来,将毒箭放入弩仓,对准了帅旗下的辽国大将。

这射雁弩乃是夏国骑军制式的强弩,虽然形制没有歩军踏张弩长大,但威力却并不逊色多少,使用特制的箭矢,射程长达两百多步。赵德来到辽东后,又参照女真毒箭加以改造,在锋矢前端钻了蜂针孔,战前吸入特制的毒液,用蜡封好,战时去掉蜡封。当箭矢射中目标后骤然停止,毒液将在惯性下猛然由蜂针孔流出。

对面辽军射来的箭如雨下,箭矢落在铁盔上噼啪作响,高伯龙面沉似铁,将弩矢对准了辽国帅旗,大声喝道:“放箭!”扣动了弩机,铁脊弩箭“嗖”的一声射了出去。与此同时,周围亲兵也射出了数十支弩箭。

适才女真兵只有七八十步的箭矢,让大多数辽军都放松了警惕,就连都统耶律燕山身前,亲兵也没有为他竖起挡箭的铁盾。眼看弩箭如同一窝蜂般直奔帅旗而来,众多辽军兵将纷纷大将失色,有的喊道“小心!”有的挡在耶律燕山身前。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一瞬间功夫,数十支弩箭已经射到,随着噼噼啪啪的声响,十几名辽国兵将中箭落马,竟是中了毒箭当场殒命。

马上上弩不易,射出一发后,众汉军便将弩机放回背囊,一边高喊着“耶律燕山死了!”“耶律燕山中箭了!”一边重新抽出兵刃,与女真骑兵一同且战且退。

辽军回头张望。然而,众亲兵将耶律燕山挡在身后,也看不清楚到底中箭了没有。

“都统大人中箭了吗?”前阵的辽军更加慌乱了。

“让开!”耶律燕山拨开身前的亲兵,脸色铁青道:“本将无事!”适才中箭的,许多都是他一手简拔训练,倚为心腹的亲兵,一次被汉军射死了十几人,比旁的军兵死伤数百上千还要令他心痛。

部将亲兵都围在身边,耶律燕山更加恼怒,沉声道:“本将无事!”他用力拔出一根卡在甲缝里的箭矢,怒喝道:“莫让贼寇逃了!”他身为大军都统,临阵时所用甲胄自然也是辽军最为精良的,不但重量轻,而且甲片坚固密集,普通箭矢断难穿透。众将这才放下心来,前面辽军也大声喊道:“都统大人没事!”“将军有令,莫让贼寇逃了!”催马朝着汉军退却的方向追去。

然而,利用辽军骚动这短短的瞬间,汉军和女真骑兵又退后了不少,后卫已经和辽国大营宫帐军脱离了接触。战至此时,天色已经微明,高伯龙与麾下骑将都是无数次推演过撤退的路线,如今更不恋战,只管沿着辽军防范薄弱的地方夺路而逃。一路上,高伯龙都在不断催马,“快!”“快!”战马的四蹄狂奔,就这般一口气冲出了辽军大营。

金兵和汉军皆是铁甲重骑,在近战中恃强硬冲,外围的辽军轻骑竟是拦阻不住,只能尾随在后面,追杀那些掉队落单的汉军与女真骑兵。

“真是可恨!”耶律燕山一拳捶在马鞍上,他脸色变幻,沉声令道:“传诸将到中军议事!”汉军死守南山城不出,如今既然派出骑兵袭营,步军又出城列阵,仓促之间,即便是步军大阵退得回去,南山城的守备也必然松懈,如此一来,倒是个趁势攻城的机会!

然而,他的嘴角刚刚浮现一丝冷笑,头上便感到一阵眩晕,瞬间后,只觉半边身子几乎都麻了,“都统大人!”“燕山将军!”“将军......”亲兵们的喊声在他耳朵里越来越模糊。只见耶律燕山在马上摇晃了几下起来,头便耷拉了下来,众亲兵部将都是一阵大乱。按照辽国军制,如果耶律燕山在战场上阵亡,他们这些人都要处斩相殉的。眼看毒箭厉害,有人大声喊:“都统大人晕过去了!”“郎中!”“快叫郎中!”

大家起手八脚地将耶律燕山放下马,扶回帐中,郎中才匆匆赶来,为都统去了衣甲,这才发现,刚才汉人那一箭透过铠甲缝隙,稍稍擦伤了些皮肤,单单如此,毒性也发作了出来,令都统大人昏迷过去。汉人这毒液十分厉害,郎中灌了好些汤药下去,耶律燕山方才醒转过来,但既不能说话,行动仍是乏力,据郎中说,大概是箭毒里掺了古怪,以至短时间内身体都有些麻痹,须得用针灸药石将毒性慢慢拔去。

“好狠毒的箭!”辽军众将纷纷议论道。按照常理,都统大人既然有伤不能视事,便当又副都统代行军令。然而,副都统郭保义却犯了难,他虽然是耶律大石的心腹亲信,位高权重,本身却是个汉人,以郭保义对陛下的了解,用汉人为副将已是极限,若是独立执掌十万大军,可是大大地犯了忌讳。

章62 供帐遥相望-5

“十万大军,权在一人,......,我不能倒,......,不能睡......”

仿佛置身在弥漫着黑雾的铁屋中,耶律燕山用力睁开眼睛,朦朦胧胧中,但见郭保义的面容。“还好,郭副都统足智多谋,用兵向来谨慎,有他在,大军当无恙,......”他用劲想要挤出一丝笑容,然而,这张僵硬的脸仿佛不是自己的,只有些口水顺着咧开的嘴角淌下。

“都统大人醒了!”

当耶律燕山眼皮子微动的时候,亲兵便通知了郭保义,他起初满面惊喜,见耶律燕山虽然又醒转过来,却仍是不能视事,心头又浮起愁云,眼看耶律燕山的双目无神,似乎又要沉沉睡去,郭保义连忙沉声道:“耶律都统,姑且打起精神,容我简要禀报军务。”

耶律燕山头脑中如一片浆糊,正昏昏欲睡,闻言便打起精神,勉励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郭保义,他欲将大军的军务委托给郭保义,然而嘴角动了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保义见状,忙道:“耶律都统伤重不能言语,郭某对做了些安排,倘若耶律大人觉得妥当,便闭一下眼,若是觉得不妥当,便闭两下眼,耶律都统以为如何?”三军不可一日无帅,这时,辽军大营中的重要将领都已赶来,要听都统大人安排军务。

“郭副都统果然足智多谋,难为他想出这办法,”耶律燕山心中欣慰,眼神也缓和了下来,微微闭了下眼,旋即又睁开。郭保义面带着喜色,转身对帐中众将道:“众位都看见了,耶律将军虽然伤重不能言语,但头脑尚且情形。”众将乱糟糟地答应过后,又安静了下来,一起看着病榻上的耶律燕山。

“耶律大人病重,三军不可一日无主,末将虽然位居副都统,但身为汉人,总是难以服众,”郭保义沉声说道,他说的自然,契丹和奚族将领面色也如常,仿佛这番话是天经地义一样。

耶律燕山心中却是郁怒异常,除了郭保义之外,南征行营中诸将,地位差相仿佛,他不担起这付担子,更无人可以服众。再说,郭保义虽然是个汉人,却是最初跟随耶律大石的心腹。当初陛下虽然是辽国皇族的旁支,却因为家道中落,到了祖父这一辈,更是穷困潦倒,家中只有一户奴隶,而这户奴隶便是姓郭的。当耶律大石尚未出仕时,习文,郭保义便是书童,给他磨墨挑书,习武,郭保义便是家将,陪他放马射箭。郭保义也因此习得文武双全,若单轮文韬武略,不输于耶律大石帐下任何臣僚。正因如此,耶律大石虽然大力尊崇契丹,排挤汉官,撤销汉军编制,唯独对郭保义,却信任尤佳,否则,也不可能让他做到十万南征大军的副都统。

然而,耶律燕山纵使心中如何愤怒,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恶狠狠地盯着郭保义,听他继续说道:“萧塔赤将军正带领十万大军来援,萧将军他乃是陛下的驸马,身份尊贵。末将打算,先暂时执掌军务,一边守着这营盘,一边飞马向陛下讨旨意,待小萧将军一到,便将这里军务移交给他,末将仍腆居副都统,与乙薛将军一起辅佐萧都统,趁着冬季封冻围攻苏州。”

萧塔赤虽然是蔑尔勃部的人,但既然改姓了萧,又是陛下的驸马,虽然还没有完婚,背后却有萧皇后的鼎力支持。在此次北征中,萧塔赤虽然没打过大仗,但率部洗掠女真故地,前后捣毁村落上千,男女老幼加起来斩首过十万。从沈州往北数百里之境,女真人近乎绝迹,这也是辽阳沈州的女真大军陷入辽军重重围困的重要原因。耶律大石因此对他也格外赞赏。

因此,郭保义思量来去,趁着这个机会,将大军都统的位置让给萧塔赤,也算是卖个人情。其他辽军将领地位既不如郭保义,难与争锋,更不会傻得反对驸马萧塔赤掌军。他自觉安排得十分妥当,说完之后,便看着耶律燕山,等他闭目首肯。

眼看众将都频频颔首,显然郭保义已经说服众人,只能病中的都统点头了,耶律燕山虽然不满,但以他此时状况,却是不能再坚持己见,唯有忍下心头的怒意,闭了下眼睛,再不睁开。但他的耳朵却堵不住,只听郭保义朗声道:“大家都看见了,都统大人病重,在萧将军抵达之前,烦劳众位紧守营寨,万勿让贼寇乘虚袭营了。”

众将答应着退下去了,郭保义这才坐下来,看着闭目沉睡的耶律燕山,低声道:“耶律将军,昨日被贼寇烧了辎重,大军三个月的粮草付之一炬,若不是援军还携带有大批粮草,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断粮了。”汉军退走后,郭保义立即命宫帐军封锁了火场,他亲自清点了损失。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粮草消息,现在也只有少数几人知道。

............

苏州关南,汉军来不及庆祝,大军便开始撤退,数万将士聚集在老铁山下,依次登上海船,船只先将不停地汉军将士载往踞此最近的铁山岛,然后再分送到各地,除了水师的船只外,汉军还雇佣了不少宋国的商船来往返运送人马,其中甚至有登州水师跑海路赚外快的粮船和战船。

南山城外留下了三千守军,还有老铁山堡寨还有两千守军。大军撤走后,辽军便会沿着冰路进入苏州关南,这两处堡寨的守军就成为孤军,在四十倍于己的辽军全力攻打下,他们必须支持三个月以上。然后,海冰融化,南山城炮火会切断辽军补给的通道,而大队人马和百姓则利用遍布关南的港口陆续返回。

不管说的如何豪迈,此时除了极少数人,留守下来的人,心情都有些抑郁。赵行德按剑巡视南山城,见此情形,也只能拍拍部属肩头,没再多说什么。也许牺牲的是必要的,但他不会强迫每个人放下一切,坦然面对孤独和死亡。

“一百多天啊,我们守得住这座城么?”心情低落的时候,很多军兵都会问傻问题。

“只要我们想守住城,两百天都行。”赵行德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如果我们害怕了,一天都够呛!”他拍笑着问道:“你害怕吗?”

“有赵将军在,小人不怕!”王章鼓起勇气道,却掩不住心虚。赵行德微微一笑,没有揭穿他,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们不怕敌人,那就该敌人惧怕我们了。”刚刚说完这句,他忽然皱起了眉头,就在西南面,数十辆马车与撤离的军兵百姓背道而驰,竟是直冲着南山城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

赵行德一边吩咐全城戒备,一边用千里镜注视着车队缓缓驶近,看清楚策骑在车队前方的正是李四海。李四海似乎注意到了,抬头对着城头挥了挥手,露出一口白牙。赵行德的眉头却皱得更紧,暗暗沉吟道:“水师忙着运人撤离,他来做什么?”下令除了李四海一人之外,其他人和马车都不得靠近南山城。

“赵兄带领兄弟们守着孤城,粮秣虽然充足,但未免太过清苦了。”片刻后,李四海上了城,微笑道,“第四营常年飘在海上,这其中的苦楚,体会的最深。大军撤离在即,将临海楼的三十名娼妓送过来,供守城的兄弟聊解寂寞。”

“什么?”赵行德大为惊异,顺着李四海的手势,看到好些长裙女子从车上走下来,停在南山城的壕沟外面,这些娼妓都戴着面纱,看不出神态,但显然这时节是不可能有人自愿留在即将被辽军重重围困的城里的。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兵战凶危,这里不能容留女子。”

汉军军卒都在偷偷地看那些娼妓,闻听赵将军拒绝了,不少人脸上都是失望的神色。李四海笑道:“赵校尉洁身自好,却不必让兄弟们跟着守这些清规戒律吧。”他顿了一顿,缓缓道,“张中丞守睢阳,杀妾供将士果腹,然后杀城中妇人充饥,可见当初睢阳城内也是有女人的。”

张巡乃安史之乱时的大忠臣。他守住睢阳,使得安史叛军不能深入江淮。江淮乃是唐朝赋税所出,江淮安稳,唐朝军队才不缺乏粮饷。天下不至于亡于安史叛军,张巡可谓居功极伟。因此说到他时,李四海的脸色一正,倒显得不全是玩笑,而是为守城将士的考虑。

没想到李四海抬出了张巡,赵行德也一愣。张巡乃是前朝的名将,历代都有加封,在军中也极为推崇。赵行德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我的治军之道,乃是无分贵贱,上下一体。城中有三千军卒,却只有三十个女人,美丑媸妍,环肥燕瘦又各不相同。军卒们要享用,便须分个高低运气,有人逞欲一时,有人却心有不甘。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与其徒增纷争,倒不如干脆将这些欲念断掉。封冻时节不过百日而已,城里见不着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反对的理由,却不完全是出于道德,而是出于稳定军心的考虑了。

章62 供帐遥相望-6

“无分贵贱,不患寡而患不均?”李四海玩味地重复着赵德的话,“这话听起来好,做起来,确实大大的不妥。若不分贤愚贵贱,只求均平,那凭什么招贤纳士,谁还肯出力奉公?我朝定下十三级军功晋爵之制,正是要明贵贱之别,使民心发奋,不至于混淆贤愚。都是流血打仗,军士一年的职禄只有50贯,百夫长就是100贯,校尉400贯,哪里又‘患不均’了?赵兄,以我之见,为上者做事,当‘不患寡而患不公’才是。围城期间,自然要犒赏将士,只要处断公允,绝不会致使上下离心,反而能收激励之效。”

他见赵行德脸色阴沉,并不答话,便转过头,对周围的军卒沉声道:“我朝的制度,乃是进贤使能,扬善抑恶,只要你有本事,老子们官爵从战场上取。这世上,弱肉强食,莫说是钱财女人,广厦良田,就算万户侯又何足道哉!”他说话的腔调,全不似侯门世子,反像是一刀一枪搏杀出来的寒门军官,众军卒不明白底细,心下都有同感。有人甚至想“赵将军虽然是个好人,但不如李校尉爽快!”

有的军卒脸露艳羡神色,有的偷眼去看城外的女人,有的向赵行德投来求恳的目光,但竟无一人敢出声附和,李四海见状,微笑道:“赵兄果然治军有方。”

城头上,风呼呼地刮着,赵行德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李校尉也说‘扬善抑恶’,只要赵某在南山城一天,就绝不会容留营妓。”他的脸却比北风还冷,两度拒绝,若是再劝说,那就是侵犯他在南山城中的威权了。

“这番好意,赵兄不留情,也便算了。”李四海丝毫不觉尴尬,反而笑道,“这些都算是私娼,我朝哪里又有什么营妓了。”他指了指那些眼巴巴望着女人的军卒,放低声音,对赵行德道:“赵兄,你手下这些守城的兄弟,有些恐怕一辈子都没碰过女人吧。不如让临海楼的姑娘在城中留宿一晚。”李四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缓缓道,“百日之后,不知还有几人活得下来?”

赵行德脸色变幻数次,终于点了点头,李四海笑道:“好!明天一早,我便派人将她们接走。”周围的军卒也都喜形于色。这天晚上,便由守城的副将主持,安排了三十间房间出来,其他事宜则由临海楼的人安排。这些娼妓不用留在孤城里,都如蒙大赦般地感激,甚至暗暗商量,回去后要给南山城的赵将军立个长生牌位。

南山城是纯粹的军事堡垒,不但没有百姓,连眷属和商贩都没有,平常一踏入这城池,便感到一阵冷冷的肃杀之气。这天寒冬的晚上,城里却弥漫着一股春意。守城的军卒得知消息后,如同逐臭之蝇,趋之若鹜,接客的房间外面排起了长队。

赵行德则亲自带着其他军卒巡视城防,到没有别的想法,眼不见心不烦而已。守城的三千军卒,他几乎是一个一个挑选出来的。城头上只有少数望哨,重要的炮位大都建在敌台和附堡内,弹药和食水仓库外都安排了严密的警卫。巡视完三遍城池后,子夜时分,他才回到自己的住处,脱下冰冷厚重的铁甲,准备打一趟拳法后便和衣而寝。

这时,隔壁传出响动,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男欢女悦之声。赵行德微微一愣,方才想起,因为南山城里没有多余房间,副将东挪西凑,将旁边的一间客房也征用了去。而当初筑城的时候,只考虑了外墙和头顶夯土要坚固,营房的隔墙,便没那么厚实了。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赵行德无法可施,身为将军,也不能捶着墙壁喊:“操,你们给我小声点!”他只能吹熄了油灯,躺在床榻之上,凝神静气,默念道,“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然而,隔壁的声响越来越大,夫子曰,食色性也。赵行德并非不谙男女之事,自然有些意乱,他皱了皱眉头,翻身盘腿打坐在榻上,在黑暗中伸手摸到了佩刀,“锃锒”一声抽了出来。这刀跟随他久历战阵,宛如身体的一部分般,斩杀敌人也有数十上百了。出鞘的钢刀横放在膝头,放在膝上的双手触碰着冰冷的刀身,体内生出一股凛冽的杀气,他调匀了呼吸,升腾不止的欲念也暂时平静了下来。

赵行德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韩凝霜的样子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妩媚中带着凛冽,正如随身的横刀一般的感觉,刀身满是繁复而冰冷的纹,令人望而生畏,又忍不住想去触碰。一时间,赵行德不觉面红耳赤,心绪如潮。这段日子,韩凝霜与他见面时,两人都有些疏远。然而,就在这疏离之外又有种默契存在。当初二人从辽阳返回,赵行德虽然身负重伤,但昏迷之中,时而有些朦朦胧胧的意识,有些感觉,更是深深印在脑海里面。他平常刻意回避,甚至压制这些。然而,有些东西,越是压制,它就越是深刻,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凡夫俗子,圣贤豪杰,莫能例外。竟在此时,韩凝霜突然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我不能,”赵行德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些念头强行压了下去,“我不能,对不起若雪。”他的额头上青筋微微凸起,沉重的呼吸几次后,片刻后,方才转为平静,他便这样闭目沉心凝神,气息悠长。这一番天人交战,隔壁传来什么响动,似乎都充耳不闻了。

在半岛的最南端,铁山堡已不见往日热闹的景象,虽然此处地势险要,但帅府孤悬此地还是太过行险。因此隆冬时节,汉军帅府还是将迁到距此不远的铁山岛上,待春暖冰融时再迁回。

“大小姐,座船已停在狮子口码头,张将军又派人相请了。”

夜色极暗,唯北方有若隐若现的灯火。韩凝霜站在城头,遥望那处隐约的光,问道:“撤退的将士们可都上船离开了?”

“除了留守南山城和铁山堡的,其他三万多兵马都已陆续运上了铁山岛,只待明日天明,便分派船只,再运往其他外岛及北面的陆地。”王绩恭敬地答道。数万大军撤退,韩凝霜执意要最后离开,因此,这一天一夜的撤退,上至将军,下至小卒,心里都十分踏实,没有人担心被抛弃,数万大军有条不紊地登船撤退。

“过了今夜,苏州关南面,就只有他了,”韩凝霜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赵将军的眷属,可都登船了吧?”对关于赵行德的事情,她平常总是回避,到现在,却又忍不住问起。

王绩一愣,方才秉道:“赵夫人被夏国营的船接走了,不过,他们也还泊在狮子口,”他想了片刻,又问道,“大小姐若要相见,末将派人去请赵夫人过船?”这些护卫陪韩大小姐游历了列国,所以平常仍以当年的称呼,而不称“元帅”。而像王绩这样的近卫将军,更熟悉韩凝霜行事的习惯,知她不会无意提起某人,很可能还有后续的安排。

“不必扰人清静,”韩凝霜微微蹙了蹙眉,又道,“船到了铁山岛再说。”她将大氅拢了一拢,转身离开了铁山堡。白天桅杆林立的狮子口,码头已经空空荡荡,多数海船都已载着汉军将士离去。帅府座船桅杆顶上,一串青麒麟的灯笼在黑夜里格外显眼。数十名护卫簇拥着韩凝霜登船后,座船便起锚升帆。在漆黑的夜色,狭窄的港口泊位中,掌舵操舟的掉转了船头,一圈圈的水纹荡漾开去,帅府座船离开了港口。

帅府的座船离去后,只留下了夏国水师的两艘海船,偌大的码头,显得格外凄清。在其中一艘船上,李若雪刚刚将两个孩子哄入睡了,随意披了件白色的轻裘,缓步走出了船舱。甲板上偶尔有两三个值哨的军士,见着她都自觉地站起身行礼。

北风阵阵自陆上吹来,海面上阴湿寒冷,码头更是寒气逼人,仿佛要将人冻透了一般。她缓步登上船楼,凝望北方,相见欢而短暂,别离苦而漫长,若非赵行德坚持不许,她甚至要留在南山城,可是......许久,许久,眼角沁出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庞徐徐滑下,渐渐凝结成白色的泪痕。

往日喧闹的苏州关南已经沉寂,大约数十里外,铁山岛上,却是一番热闹的景象。这个寻常人迹罕至的海岛上,此刻燃起了无数堆篝火,数万汉军将士,连同先期撤离到百姓,搭设的草棚帐幕遍布山间。今天是汉军总撤退的日子,许多刚下船的汉军士卒没有营帐,裹了条毯子便睡,实在冻得睡不着觉的,更坐起身来,一边烧着篝火,一边谈天说地。这里气候虽然苦寒,但多数人的心里,却是火热的。

章63 一别隔千里-1

一群汉军士卒围在篝火旁,向着火光,聂丑奴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片,这纸片质地上佳,稍稍浸水也不会糊烂,他也不识字,只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图案,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最后将纸片揣入了怀里,低声疑道:“这玩意儿,当真换得到粮食么?”

周围几个汉军都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要去北面的铳门江一带的,在铁山岛上便领到这么一叠十五张纸片,据说在岸上一张便可换一斗粮食。众汉军士卒都是将信将疑。聂丑奴叹了口气,大家的脸上都阴晴不定,在那极北之地度冬,若是没有粮草,就只有等死了。别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半天,周光宗只在旁边微笑不语,闷着头用木棍子拨弄柴火。终于有人发觉了不妥,堆笑问道:“周老弟,这纸片好不好使,你怎么闷着头不说话?”

“我多这个嘴做什么?”周光宗笑道:“若是你们把这些全都扔掉,我来捡个便宜最好。”

他越是这般戏谑,众人越是虚心就教,聂丑奴想起他曾到过北边公干,拍着他肩膀,笑道:“到底这纸片子管用不管用,也给老哥哥们指点指点?”他二人是一个村子里逃出来的,聂丑奴年长一些,周光宗平常还多承他关照,于是也不卖关子,笑道:“到了北边,这纸片子比金子银子还好使,寒冬腊月的,只要它能换得十足的粮食。大家伙儿可要揣紧了,千万别被人家花小钱给骗去了。”

“哦,这样子啊。”众汉军都是恍然大悟。

当然也有人疑道:“居然这么好使,真的么?”

“那还有假?”周光宗笑道,“要不咱俩换换,足色一两银子换十张,你干不干?”说着便将手伸了过去。“不换,不换,”那人仿佛被蝎子蜇了似退到一旁,珍而重之地将纸片贴胸口放好。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铁山岛的各个角落,这个世上,除了男女那点事情,和钱粮有关的小道消息永远是传得最快的,可信度更远远胜过官府的布告。而在另一个角落的营帐里,面对十几名汉军军官,王童登沉声道:“东木票必须由军需官亲自发到每个士卒手上,这个是赵将军定下来的规矩,谁也不能不遵!”

众军官都倒吸了口冷气,赵德的规矩森严,一道连着一道,一套连这一套,环环相扣,近乎于死板,背后又有极多大道理。在苏州关南人人皆知,坏了他的规矩,等于自己给自己惹麻烦。

这东木票的用处,军官们可比底下的士卒要了解得多,它实际上是一种交子。宋朝人多说盛世收藏乱世黄金,有钱能使鬼推磨。可在辽东的冬天,粮食可以买人的命,粮食能让磨推鬼。东木票开始正是以粮食为主作为储备来发行的,普通的一张票子抵一斗粮食,童叟无欺。而在北边,既囤积有足够粮食,还源源不断地大量运进粮食,又不怕别人惦记的,也只有夏国营了。开始时军兵百姓对东木票的信用还将信将疑,经过一段时日后,便开始主动用它兑换各种物品,随着冬天来临,食物越来越缺乏,这纸片子的行情更一路走高,在鸭绿江铳门江一带甚至比黄金白银还要坚挺。就连女真人也用不知何处得来的东木票来换粮,金昌泰吩咐只认票据,只要是以粮食为储备发行的票子,都如数兑给粮食。粮票的坚挺又间接支持了以貂皮、人参、珍珠、黄金、木材等作储备发行的票子,到了后来,夏国营只需一叠厚厚的东木票,就能收买一个部落为自己办事。只是粮票、金票、木票、珠票、参票之间的交换比例,夏国营现在还没法控制,要将之统一成如同夏国国内所用的那种钱票,更尚待时日。

军中发粮饷乃是重要的权柄之一,军官从中抽取点油水,或是给心腹亲信多发,普通士卒少发,上下都是习以为常的。直接由军需官将东木票发给军卒,众汉军军官便少了许多上下其手的机会。沉默了片刻,还是有人不服道:“军中发饷的规矩,凭什么赵德说改就改,我等只听帅府的!”这话引起了某些不满军官的共鸣,不少人低声嘟囔道:“就是如此!”“凭什么听姓赵的。”口气隐隐对赵行德与夏国营有些不敬起来。

“就凭这个!”王童登两个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只听“啪”的一声,他将一叠东木票摔在桌案上,“这是赵将军首肯发出来的票子,自然要照着他的规矩来,哪个营头不想收的,这边请走,恕不远送。”

北面需要得力的骑将护屯护垦,结果赵行德将他留在了开州。故而王童登没捞着辽阳和苏州打仗的机会。这趟安置北上的汉军兵民,需要携带分发东木票面值多达数万贯,必须要可靠的人办事,金昌泰又点了他的将。摊上这狗屁倒灶扯皮的事情,天天都将王童登憋得七窍生烟,对那些乱子八糟的家伙,哪有什么好脸色。

草莽出身的汉军军官还真吃这一套,王童登这一发飙,顿时没人再大声反对,只些小声的还在哼哼唧唧。王童登将眼睛一瞪,沉声又道:“还有一句,若是有人想不守规矩,搞七搞八,我劝他不要去北边。别的地儿,天最大。在北边,赵将军的规矩比天还大。”他冷冷道,“不守规矩的人,我担保你绝对活不过这个冬天!”

众军官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最终没人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让王童登派去的军需官亲自向军卒发放东木票。但在这天晚上,有人找到王玄素,将此种情状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遍。王玄素又连夜向韩凝霜禀报。

“当兵吃粮,吃谁的粮,就为谁打仗啊。”王玄素面带忧色道。汉军若不是连番遭遇挫折,自身粮草不够,也不会要求夏国营帮助供应粮草,可没想到,夏国营不但将粮草换成了东木票,还派出军官亲自发给士卒。军中虚报人头吃空饷已成常例,经过这一出戏,夏国营不但收了军心,对各营人数和实力,恐怕比汉军帅府还要清楚。

韩凝霜秀眸微凝,沉默了片刻,沉声道:“统兵官不掌粮饷,确是夏朝的定制。夏国营以上的军需,由辎重司输送,营以下的粮饷,由行军司马掌握。校尉在营中声望极高,却仍然受军府的约束,军士们也不会自视为某人的私兵。此乃是长治久安之道。将来我们也要如此,免得将士们只知有将军,不知有帅府。”她顿了一顿,叹道,“虽然有成制可以模仿,但能不拘一格,将之化用到辽东这一隅之地来,赵将军和金司马,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她这番感慨,到不纯因发饷的事,而是对夏国营在辽东的诸多布置而生。

王玄素点了点头,他反复展开了一张东木票,沉吟道:“末将担心,夏国营借此机会,收拢军心,将帅府架空,久而久之,这些去北边的兄弟,便只知有赵将军,不知有帅府了。”

“自从渤海国灭亡后,北边只有些渔猎的蛮部,原本是无主之地,”韩凝霜缓缓道,“赵将军看得先机,早一步在那里放下棋子,经营了起来,便占了先手。他们又有夏国源源不断的支持,北边的主客之势,是极难扭转了。而赵将军的本意,也不在分我汉军之权。”

说到这里,她的眼眸微微一黯。赵行德若想要掌握汉军,有个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可是此人连这都不愿意,更何谈处心积虑地来架空自己。在辽东维持一个可靠的盟友,才是护国府的本意。维持一个完全听命于夏国的势力,护国府所付出将远远超过维持一个当地的盟友。而远在万里之外,统兵将军势大则难制,与盟友无异。接管辽东军民,承担全面的责任,也不符合夏国的利益了。她在大处上能够拿得笃定,自然在细务上不会锱铢计较。

夜色沉沉,在篝火边怀揣着希望的人们,最后也一个个睡去,直到天色微明,停泊在港口的海船,又将一队一队的汉军,载往各个海岛,更载往那些辽军铁骑还未曾踏及的北方土地。先期到达的百姓已经形成了初具规模的营地。冬天虽然不能种庄稼,却是伐木的好季节。东木行优先砍伐那些生长在肥沃平地上的树木,春天土地解冻,清理好的林地就可以种下第一茬粮食。刚刚砍倒的大树,将不必要的树枝砍下来做柴火,巨大的木料便可以套上雪橇滑板,顺着冰道一路拉到河边的堆场,严寒的冬季,自然的凛凛神威在这里反而成了最大的帮手。只等开春后河流解冻,再放排顺流而下。上好的木料,有的直接拉到月洋岛的造船场,更多的则顺风顺水运往南方。

很多伐木工和守备营的军兵是从南面迁来的,大多喜欢这个比种田还来钱快的行当。整个冬天的营地里,到处是挥汗如雨的景象,寂静的山林中,不时响起放倒大树的号子。刚刚上岸的汉军士卒,很快就被这种充满希望的气氛所感染了。

有个戴狗皮帽子商贩热情地拉着一个汉军,神秘地问道:“大兄弟,有东木票么?成色十足的银子换,一两银子换二十张纸票子,怎么样?我看你面善才让你占这个便宜的。”

“不换,不换,”聂丑奴下意识地捂住了袋子,像防贼似地紧走几步后,方才回头狠狠等了那人一眼,低声嘀咕道:“你娘的,当我傻啊!”

章63 一别隔千里-2

因为近岸海水已经结冰,载着汉军的海船实际停靠在一条长约里许的栈桥旁边。桥面铺着厚实的硬木,离冰面大约两丈高,聂丑奴低头朝下看,只见栈桥下面都是粗大的桥墩,一根连着一根,喃喃道:“乖乖,要修成这座桥,可得费不少事儿。”

周光宗笑道:“谁说不是呢?听说,这石墩子用精铁为骨,可若是没有这座桥,咱们就靠不了岸啦。”站在栈桥上,风呼呼地刮着,两个人都要大声说话才能让对方听见。可陡然间看到这稀罕物事,心头也涌动着莫名的兴奋。众汉军来到码头上,只见岸边一片片都是木屋草棚,不远处的一座山丘上有座城寨。聂丑奴一眼辨认了出来,这城寨和南山城有几分相似,对周光宗指点道:“看那儿,赵将军的八卦城!”

周光宗撇撇嘴,哂道:“聂大哥,那是守备衙门。”在夏国营控制的每一个港口,都筑有守备堡寨,根据重要程度不同,有的高大坚固,有的矮小简陋,但形制都大同小异。在这伙汉军里,周光宗乃是对北边的情况算是个百事通,他又指了指远处一栋贴着“道路”“安置”四个大字的木房子,笑道:“那里就是分派路*的衙门。”

新到汉军本应当等候守备兵引路,可码头上风大,冻得死人,周光宗仗着识得衙门的招牌,便自作主张地带众人朝安置所走去,走到一半时,却被两个守备兵拦住了,非要看他的路牌。周光宗等人正是要去领路牌,哪里拿得出来,于是守备兵便要他们回到码头上去等候,众汉军散漫惯了,哪里又肯答应。

众人正缠杂不清的争论,忽然有人问道:“怎么回事?”

聂丑奴抬头一看,倒吸了口冷气,居然是十余骑马队。战马膘肥体壮,四蹄和脖子都有长长的鬃毛,骑兵端坐在马上,将手放在兵刃上,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这一群,让人不禁发毛。那领头的军官似乎是随口一问,两个守备兵却紧张起来,不再理会这群汉军,一人恭恭敬敬地秉道:“秉大人,这群新来的没有路牌,却在码头乱走。”

周光宗却眼尖,大声道:“金将军,金司马,我是周光宗啊,上个月我跟随张将军到来远城公干,大人还赞我名字好,要我发奋杀敌,光宗耀祖呐!”北面的规矩森严,周光宗早已深知,他非常后悔,但出于一种面子的心理,又不愿再聂丑奴等人面前丢这个人。他满脸期冀地望着金昌泰,心却悬到了嗓子眼儿里,金昌泰是什么样的人物?自从赵德出征以后,整个北边地方,大小事务由他一概统揽。一面之缘的小卒,他还记得住么?

好在金昌泰认出了他,笑道:“周光宗,不是周光腚,张六哥将军可好?”

众汉军都是一阵哄笑,‘周光腚’乃是军中的绰号,这位金大人一口便叫了出来,看来是真认识的。周光宗丝毫没有尴尬,恭恭敬敬地秉道:“张将军在铁山岛护卫韩元帅。”脸色比向本营的上官禀报还要恭敬。

金昌泰点了点头,笑道:“有张将军在,帅府必然稳如泰山。”他顿了一顿,看着这群衣衫褴褛的汉军,沉声道:“军中约定之事,万不可随意更改。辽军大兵压境,形势险恶,细作又无孔不入,令我们不得不防。在北面行军打仗,一定要将路牌带好了。”他抬头望着码头方向,低头吩咐身边的骑兵几句,那骑兵飞马便向码头驰去,不多时便将负责接引周光宗等人的守备兵带来,让这守备兵带他们去道路安置所。

正所谓响鼓不需重锤,金昌泰这淡淡的几句话,旁人听在耳中倒没什么,周光宗心里却臊得面红耳赤,耷拉着脑袋走在队伍中。众汉军也不知他心绪,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个人道:“奇怪奇怪,这金将军长得面善,说话也斯条慢理的,为什么他朝我看过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看穿了,手脚都也没放处。”有人道:“那是,周老弟,他是个多大的官儿?”

“多大的官儿?”周光宗没好气地答道,“赵将军出征在外,就他的号令最好使,处置大小事务,这北边上上下下没有敢违逆的。”“哦——”“这么厉害!”众人惊叹道,转过头去看时,那群骑兵已经驰入山上的堡寨,吊桥正徐徐拉起。

在堡寨内的空地里,金昌泰将战马的缰绳拴好,点头赞道:“率宾马果然名不虚传,李四海当初看重这里港口优良才下的锚,却让我们白白得了上好马种和牧场。”他转头对身边的骑兵笑道:“等牧场建起来,你们那王都头,用棍子打他,他也舍不得走了。”

十几个骑兵都哈哈大笑。近日有屯垦的守备兵报告,北面的草甸子发现了野生的马群,金昌泰估计是当初渤海国亡国以后,散落在荒野的马匹自行繁殖出来的种群。于是他亲自带骑兵去查看,还驯服了十几匹野马带回来,这种马既能负重,又耐严寒,和南面女真部落的马种相比只好不差,不但可以用来犁地,还能做为带甲骑兵的坐骑。于是金昌泰便打算筹建一个牧场,繁殖马群,一方面为伐木,炼铁等行当提供役畜,另一方面选取优良的马匹扩充守备营的骑兵。

骑兵们正热烈地讨论着,金昌泰已经把缰绳拴好,抬腿上了楼梯。刚迈进签押房,他看见守备营都督查申,便问道:“刚才又有船只靠岸了,有赵将军的消息吗?”自从汉军帅府撤退之后,南山城的消息就时断时续了。

“还是没有消息。”查申将手中的帛书交给金昌泰,“这次带来的消息还不如上一艘船带来的新。”金昌泰将挂在梅花鹿角上,接过帛书,飞快地扫了一眼。

从铁山岛先出发的船反而后到,带出来消息的日子确实还不如上一次。这次消息,是说南山城海水虽然结冰了,但李四海的炮船还能轰击从冰面上通过辽兵。而上一次的消息是,海冰不断变厚延伸,火炮的射程已经够不着岸上了,水师只能和南山城通过旗语联系,辽军则将大队人马开赴苏州关南腹地,把南山城和铁山堡都团团围困起来。

“窝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还真是想念军情司的信差啊!”

“这大半年来,我们发展的太快了,军情司的鸽驿不是那么好建的,鸽子需要时间来辨认新的地形。”金昌泰将帛书放入一个卷宗里,暗暗道:“行直,你自己建的那座城,你可一定要守得住啊。”

最北边的率宾港离苏州已经有几千里远。辽军北上军队随耶律大石御驾亲征黄龙府,南面大军猛攻南山城不下,都统耶律燕山又受了重伤,辽国又把悍将萧塔赤从北方调往过去攻打苏州。这一个多月来,北面的汉军和夏国营所承受的压力都小了许多,可是苏州南山,在海冰消融以前,只能是一座孤城。无论汉军还是承影营,都不可能分担辽军对南山城的压力。

金昌泰深吸了口气,徐徐翻着卷宗,批阅在各地呈上来的文书。在别人看来,他大权在握,风光无比,而这副担子之重,只有金昌泰自己知道。他的官职仅仅是一个七百人承影营的行军司马,可实际上,他总揽着大小事务,从伐木开矿,到修筑堡寨,训练守备营,再从守备兵中强壮敢战的补充给赵行德。除了这些日常事项,他要安置十几万迁移汉民,马上还要再安顿一万多人的汉军。他要警惕周围高丽人、各地野女真部落,以及金军和辽军的动向,调动承影营掌握的力量及时的应对各方面的动作。

查申翻看着海船带来的其它文书,忽然道:“金司马,这里有你的一封家书。”

金昌泰接了过来,先看封面,是父亲的字迹,拆开了看,除了嘘寒问暖外,还说了另一件事。大意是某潘姓商贾有两个儿子,父亲让小儿子拿家的一大笔本钱在辽东开着商号,最近父亲突然亡故,也没有遗嘱,因此长房的人要按照“长子继承法”到辽东来收取这所商号。金昌泰父亲让他关照一下这收商号的,但万万不可为此乱了法度,把自己陷进去。

金昌泰知道这潘姓商贾是金氏长房生意的伙伴,和自家却没多大关系。恰好前几日,这家争财产的把官司打到了守备府,因为商号在率宾府数一数二的,他也有所耳闻。

金昌泰本想将此案交给商会裁判所处理,但接到这封信,却又改了主意。他向查申要出那份卷宗,仔细又看了一遍,来率宾府做生意的潘氏次子却说,这笔本钱父亲交给他自立门户的。双方各执一词,都指责对方说谎。金昌泰沉吟了片刻,找出潘氏长房请求那张状纸,在醒目处用朱笔旁批了一句,“辽东乃化外之地,宜从本俗,除农地之外,不用《长子继承法》。”

这批注没有署名,金昌泰让查申也看了一眼。查申对律法也并非精通,金昌泰又统揽着辽东的民政,他看了也点头称是。金昌泰便笑道:“这商户纷争的事情,咱们守备府也不便干预过甚,免得惹出一身骚,还是听商会裁判所处置去吧。”便叫来一名守备兵,将这份财产争端的卷宗转送到商会裁判所去了。

章63 一别隔千里-3

守备兵拿了文书,躬身告退。金昌泰微微一笑,心头涌起一阵快意,寥寥数笔,便能万贯的钱财易主,这便是权势所带来的快意。“长子继承法”乃是夏国最根本的制度之一,若是在夏国国内,废除它难于登天。营中多几个谙熟律令的能吏,金昌泰也不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废了它。

大家族通常不愿意分家,而长房的未必都是德才兼备,却能继承全部家业,其他房有才能的人,只因为不是长房长子,便只能为人作嫁衣。就好像利州金氏长房老爷,是个为富不仁,有财无德的混账东西,却因为是长房长子,继承了偌大家业,富甲一方。金昌泰的父亲善于经营,本身也节俭,却只能维持一个中等规模的商号。而另一方面,因为这道法令,大商贾的产业聚而不散。虽然朝廷有“自守市易律”,但那些世家大族的产业越来越多,自然能控制商会,把持市面,众多辛苦经营的中小商贾都只能仰人鼻息。

这法令的害处在国中也算是言者汹汹了,在夏国国内,许多有识之士都声言应该把“长子继承制”改为“诸子均分制”,便如汉代的“推恩令”一般,任他多大的家业,一代代分下来,也能把它摊薄了。然而,每一次丞相府、护民官和护国府校尉提议,负责制定法令的柱国府要么反对,要么议而不决。久而久之,大家也明白了,上百年传承下来的大族势力不是能轻易能够撼动的。

潘姓长房在利州能得到“长子继承法”的支持,但因为商号产业在辽东,那经营商号的次子执意不肯交出账簿和钥匙,于是便请求要守备府强行将其收归长房。偏偏在夏国国内时,金昌泰便对“长子继承法”极为不满。他本意将这案子交给率宾府当地的商会裁判所,是算定了那次子在辽东经营许久,按常理说不会吃亏。可潘氏长房偏偏又走金氏长房的路子,这可就大大得罪金昌泰,亲自朱笔批注,让“长子继承法”在辽东近乎废弃。

只有在边远的辽东,严格说来,这里并非夏国的土地。承影营的治下虽然也建立了护民官和裁判所,但根本不能平衡军士对地方的影响力。莫说是娴熟夏国律令,就算通晓辽国法令的人也不多。金昌泰因此还不得不兼着最高裁判所的主判官,因此,废除长子继承法,代之以中原和辽东通行的“诸子均分制”,对他来说,也就是轻而易举了。将来在这“均分”两字之前,还要加上“强行”两字。

唯一要考虑的,是将来朝廷和赵校尉过问此事,如何解释。金昌泰沉思了片刻,辽东与夏国相隔万里,柱国府和护国府都不清楚当地情况,应该不会太过在意。而以赵德的行事为人,应当会支持自己的。

“妈的,大不了丢官卸职,我也要废了这道混账律令。”金昌泰暗道,心底里涌出一股热力,不觉精神一振。自从署理辽东军政事务以来,他仿佛一架机器一样运转着,既像二十多岁年轻人一般精力充沛,又像四五十岁的老吏一般持重沉着,只是额头上不知不觉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

“金司马,赵夫人不在这艘船上。”查申翻阅了船老大呈递上来的名单,沉声道。开州早已被辽军攻陷,就连来远城也曾经遭到辽军的攻击,承影营军士的眷属大都已经送到到最北方的堡寨率宾港,按理说,如果从汉军大撤退时算起,赵行德眷属早就应该抵达了。

“水师还停留在苏州附近,或许,赵夫人是在水师的船上吧。”金昌泰沉吟道,“一个月前,李校尉倒是捎过一封信来,说第四营已经接到了赵将军的家眷,那样的话,也安全一些。”在附近的海域,还没有和夏国水师炮船相抗衡的海上力量,不过据军报说宋国和辽国都开始仿造配备火炮的海船了,所以辽东的木料才会如此供不应求。

经人牵线,辽东承影营和宋国河北大营也搭上了关系,河北方面说,买粮食可以,但需要用上等镔铁和造船大木料交换。北边有十几万人等粮下锅,金昌泰赵行德二人也便答应了,只将此事用飞书上呈大将军府报备,军府后来也没有干预。

宋朝的保密功夫向来差劲之极,辽国准备将山后九州割让的消息,在朝野上下都吵得沸沸扬扬。有主张立刻发兵接收山后九州的,也有人说为幽云乃是有毒的河豚肉,夏国和辽国都是有备而战,而宋国贸然介入的话,长平之战恐现于今日,吵了一个多月都没有结果。大同府的战事正酣,在这个节骨眼上,军府也是希望能尽量拉拢一些宋国朝中重臣的。

............

铁山岛,汉军帅府中,韩凝霜问道:“仍是看不清楚么?”

张六哥脸带懊恼之色,悻悻道:“辽狗不知从哪儿找来许多牛粪马粪,整天都是黑烟弥漫,臭烘烘的连海船上都闻得到,可就什么都看不见。水师的船只稍稍靠近,便被岸上火炮轰击驱赶。”自辽国大军涌入关南以来,汉军一直都通过旗语和城中保持着联系,而现在,已经有十七八日不通消息了。

“既然浓烟不散,”韩凝霜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沉声道,“那就是说,他们还没攻下南山。”

“正是,末将也如此以为,”张六哥秉道,“北面辽海结冰数百里,水师前日所见,辽军数十匹战马拉着巨炮也从海冰上过去了。而夏国水师无法从海上轰击,打算先回月洋岛整修一下海船,再补充一批弹药。”

“嗯,此事李校尉前天派人告知了。”韩凝霜低声道。张六哥禀报后退了下去。韩凝霜则沉吟不语,她望着窗外,大堆海冰仿佛岩石般堆积在岸上,更远处,大海的波涛仍在起伏不定,只是蔚蓝色的海水显得格外.阴暗。

大队的汉军和百姓已经分散到各处海岛和北边的大陆上,苏州关南虽然容易遭受辽军的攻打,但只要水师得力,却是一个吸引辽军兵力,为北边的汉军营地减少压力的好地方。只要汉军控制着这个地方,辽国北上的大军就如同芒刺在背。可根据细作的消息,辽国南征大军新都统萧塔赤,狡诈多谋,生性残忍,还有五十多天海冰才会融化。辽军已经从辽阳拖来了上万斤的火炮,一发炮弹就重达数百斤,苏州关南这弹丸之地,可真守得住吗?

外间通秉,赵夫人前来拜访,韩凝霜这才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吩咐道:“快请。”

她稍稍整了整容妆,李若雪便缓步走了进来。她身着一件河西长袍。这长袍本是回鹘样式,可穿在她身上,却没有半点胡人的气息,羊裘环绕颈项,白色的长袍曳地,纤腰一束,更显得楚楚动人。韩凝霜自己也是出色的美女,可每次见到她,都不知不觉地心生亲近之意。

思南端上了两杯香茶,这是赵夫人才有的款待,李若雪向她道谢后,这才对韩凝霜道:“李将军派人告知,很快就要起锚北上,这段日子我们多承照料,若雪是特地来向韩姑娘来辞行的。”说话间,她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仍然不自觉流露出忧色。平常李四海都会派人向她通秉苏州关南的情况,可最近这几天都没有南山城的消息了。

这抹忧色落在韩凝霜眼里,她心下叹了口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轻声道:“月洋岛乃水师新拓之地,岛上尽是粗鲁男子,赵夫人去那儿多有不便。若不嫌弃的话,可以留在铁山岛等候海冰融化,按照往年的规律,再有五十多天,贤伉俪便可以团聚。”

韩凝霜其实只说对了一半,月洋岛上其实是有女子的,只不过全都是娼妓。女子所用的物事倒是一样不缺。李若雪本来便是希望能和赵行德早日团聚,这才没有随其它海船北上,而留在了南面。她听了韩凝霜的话,不免有些心动,她微蹙着蛾眉,迟疑道:“如此一来,却是给韩姑娘添麻烦了。”

韩凝霜伸手拂了下发鬓,宛然一笑道:“夫人见外了,我倒不知有什么可麻烦的?”她说着便站起身来,挽着李若雪的手臂,一同走到窗前,望着北方的海平面,有些涩然道:“赵夫人若留在这里,南山城早上的情况,傍晚就可以知道,消息比月洋岛倒是要灵通多了。”

韩凝霜盛情挽留,李若雪犹豫再三,还是经不住她的劝说,决定留在铁山岛。目送她的背影离去,韩凝霜一个人有些发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劝说李若雪留下来。赵行德已有妻室,以韩凝霜的身份,哪怕是做平妻都不可能。

“也许,是让自己早点死了心吧。”韩凝霜低声喃喃道。她忽然想起百多年前,萧太后逼死了先祖的结发妻子,这便是韩氏与辽国上百年的仇怨的开端。女人的妒忌和私心,有时候可以变得非常不讲道理的。想到这里,韩凝霜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将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走,胸口却是隐隐作痛。

章63 一别隔千里-4

南山城头,刚刚打退了一次辽军的进攻,张仆气喘吁吁地坐倒在垛堞后面。从垛口往外望去,城下到处都是尸体,破烂的旗帜横七竖八,地面黑里透着暗红,血还没完全干涸,就有新的鲜血淌到地上。

“那娘的,辽狗真是疯了。拿自己人的命不当命幺?”旁边军卒骂道。

“拿自己人的命不当命,”张鉊摇了摇头,“但一直这么干下去,绝对能搞掉我们的大炮。”原本辽军根本不可能登上城头,可是现在,火铳抢手都要登上城头准备白刃战了。他不再理会旁人,一边擦枪刺,一边想事儿。

上次赵将军亲自赐名后,张鉊心里很是火热了一阵,可是后来赵将军也没什么特意关照的举动,又让张鉊心头打鼓。他思来想去,自己从来杀敌不要命,向来也没什么疏失,唯一的可能,上次李校尉送来的几个女人,自己没把持得住,爽了一把。事后听说赵将军对这事情很不满。张鉊当时心里就满是悔意,恨不得把自己那玩意儿给剁了,好不容易在将军脑子里刻下自己的名字,可现在,他娘的......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哦。

正恍惚间,旁边的军卒大喊道:“快跑!”

天上一个影子黑压压地过来,张鉊下意识从地上弹跳起来,几乎是扑到在城台下的甬道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枚沉重的石弹恰好砸在城墙上面,把地面砸出一个凹陷下去,整个南山城头仿佛颤抖了几下,因角度恰巧,那一百多斤重的石弹竟然弹跳而起,带着碎土屑和极大的力道朝着众火铳手藏身的甬道这边斜飞而来。

“爬啊!”张鉊根本来不及站起身来,只趴在地上,拼命往里一窜,那石弹“砰”的一声砸在上方,甬道里到处尘土飞扬,里面的火铳手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往里爬。张鉊“噗——噗——噗——”地吐干净嘴里的土,骂道:“别跑,别跑,快出去,出去啊!狗子要上城头了!”

他一边喊,一边一个箭步冲出去躲在垛堞后面,趴在城头的垛口朝外望去,果然,大队的辽军已经从前进的堡垒壕沟里冲了出来。辽军在上风向燃起了大量的浓烟,顺风飘到南山城里,浓烟里面混着些不知名的粉尘,不但带着恶臭味道,汉军若是不小心吸入或是沾上眼睛,立刻便将眼泪鼻涕都呛出来了。

两道辽军炮垒中火炮不断的开火,石弹子砸在垛堞上,“乒乒乓乓”的作响,其它火铳手躲在甬道里望着他,张鉊回身摆了摆手,示意辽军步卒还没有冲到近前。火铳手在城墙上多呆一刻,就多一分被辽军矢弹杀伤的危险,所以只派一两个人在垛堞后面瞭望,其他人都要等到最危急的时刻才冲出去。

离南山城大约五百步的地方,辽军早已筑起了第一道炮垒,辽国铁桶炮从那里发射石弹可以打到南山城头。汉军多次用铁桶炮圆弹攻击这些炮垒,先后打死了不少辽军炮手,也损坏了不少火炮,但辽军总是很快又将炮垒重新筑起,而且将它筑得更结实。

而在第一道炮垒后方大约四百步外,几乎在汉军城头火炮的射程之外,是辽军的第二道炮垒,布置着从辽阳城下运过来的七门巨型铁桶炮,其中最大的一门射出的石弹重达六百余斤。幸好南山城修筑得又矮又小,而这门铁桶炮的误差和他的威力一样巨大,仿佛掷色子一样,沉重的石弹有时击中城墙,有时落在城内,有时落在城外,总没有个准儿。否则,就算是刻意加厚的城墙也难抵挡得住它连续不断的轰击。

敌台的梁柱被震得“吱嘎”作响,头顶上不断往下掉着灰尘。幸好辽军巨型铁桶炮的准头实在有限,无法做到准确命中,否则,这样几百斤重的石弹子砸也能把空心敌台给砸塌了。将汉军的炮手活埋在里面。

不过,赵行德已经顾不上考虑敌台能承受多少发巨型炮弹的问题,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些正在前进的辽军方阵。

攻城的辽军排列成十来个四五百人的方阵,抬着各种攻城器械,这么多天下来,他们已经完全摸透了城头火炮的射程,包括各种弹药的射程。只要在霰弹的射程之外,辽军的军官都会尽量约束士卒在队列中行进。

南山城外的两道壕沟已经完全被填平,辽军还试图在城墙外堆土成山,每个攻城士卒身上都背负着一袋子泥土,只要冲到城下,就算被战死了,这些土和尸体也堆积起来。新到的辽军都统根本不为战死的士卒收尸,甚至还利用投石机,将一些溃烂的尸体投进城里。若非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只怕南山城中已经爆发瘟疫了。

在千里镜的视野里,辽军的仍是满脸恐惧,但整个风貌呈现一种令人不安的绝望和麻木。“难道是对死亡麻木了吗?”辽军刚刚进入实心弹的射程,赵行德立刻喝道:“开火!”

城头的火炮立刻吼叫起来,一枚枚实心圆铁弹带着呼啸声飞越了绵延的战场,有的从辽军的方阵的空隙间穿过,有的却直贯入密集的辽军人群,所过之处,都是一片死伤,宛若血肉胡同一般,炮弹穿过人群后,去势未尽,“砰”地一声,重重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阵型中旁的辽军脸色苍白,尽力不往旁边看,但空气中弥漫着的呛人的血腥味儿,耳边的一声声惨叫和哀嚎,又引得行进中的辽军忍不住扭头去看。炮弹从斜上方向下穿过行进的辽军,那几具无头的尸体,被飞行的炮弹击中头部的。被击中腰腹部,胸口的辽军,身子几乎被折成两半,五脏六腑流的满地都是,眼见活不成了。而那些嚎叫得最大声的,则是被炮弹擦过,没伤着这些要害之处的,但是缺胳膊断腿的一些伤者。

煞白脸色的辽军军官,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一路流淌,他们强撑着,拔出腰刀大声喝道:“不要乱——”“只管前进——”“不许看——”偶尔用刀柄狠狠敲在那些脚步迟缓的军卒身上。

一个几乎被炮弹击中的辽军被吓傻了,他一边走一边打着哆嗦,牙齿“咯咯咯咯咯”直响,屎尿顺着裤管一路流过。前后左右的辽兵视而不见,这时候,大家都只壮着胆子,把自己当成傻子聋子瞎子,浑浑噩噩地跟着队伍走,谁也管不了谁。这也是尽管汉军火炮厉害,辽军仍然要列阵前进的原因,若是一开始就散开,恐怕走不了多久,这些军卒就撒丫子往回跑了。

战场上弥漫着双方火炮发射造成的硝烟,攻城的辽军每前进几十步,便从阵中奔出几个人,解下背上的口袋,将一些干粪硫磺之类倒在地上点燃,发出刺鼻气息的浓烟。随着辽军的逼近,战场上的烟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靠近南山城。当辽军进入距离南山城两百步范围,城头上火炮手熟练的换上了霰弹,一片片倾斜在敌人群中。

前进中的辽军阵型越来越乱,在如冰雹一般来的霰弹打击下,辽军的胆量都快要见底了。城头的火炮每一次发射霰弹,相当于一百多个火铳手同时开火,散射的铁弹子虽然小,但在这个距离足以穿透绝大多数铠甲。在被击中人身上留下一个骇人的大洞。在“嗖——嗖——嗖——”的霰弹横飞中,终于有个辽军的方阵再也坚持不住,不知是谁带的头喊了一声契丹话,然后从左翼开始“哗啦啦”的往后跑,这次崩溃还带动了相邻的两个方阵一齐溃退。“不许退!”“停住——”“停住——”有军官大声喊道,“你们难道不怕萧将军降罪吗?”但溃军就像是绝提了洪水一样,这时候怎么止也止不住了,有两个军官当场被乱军杀死,剩下的不敢阻拦,被乱军裹挟着向后退走。

城头上的汉军发出一阵欢呼声,调转炮口,集中轰击还在战场上死撑着的辽军方阵。城头每一次火光闪烁,都洒出一片弹雨,霰弹子带着尖利的啸声落在摇摇欲坠的辽军阵中。

辽军的第一道炮垒后面,一千多匹战马都侧卧在地上,骑兵蹲在战马的旁边,等待出击的军令。宿值副将萧平嘴里嚼着草茎,耳朵听着城头的炮声,眼睛却看着插在土墩上的一柱高香,这是特制的时辰香,燃烧速度十分的均匀,香身上还画着长短不一的刻度,当烧到最后一个刻度的同时,立刻续上另一根刚好在燃烧第一根刻度的。萧平正是根据往日所探知城头炮火发射速度,以及现在开火的密集程度,来等待最多的火炮开火后的那一刹那。

忽然,萧平眼睛一亮,“噗”的一声将嘴里的草茎吐出,大声喊道:“都上马!冲!冲!”他跨上战马,战马仿佛通人性似地,立刻从地上站立起来,几乎在主人提起缰绳的同时,后蹄奋力,便跃步起跑。随着“嗒嗒嗒”“嗒嗒嗒”密集的蹄声,千余宫帐军从炮垒后方突然杀了出来,如同乌云一般出现在战场之上。而骑兵策马以最快的速度冲刺,从五百步外冲到城墙三十步以内,只需要极短的时间。

章63 一别隔千里-5

骑兵的突然出现,令守城的汉军惊疑不定。有人嘟囔道:“骑兵也能攻城么?”也有人大声叫:“弹药,快,快,上弹药!”偏偏这时候,大多数的炮位才刚刚发射过,炮身刚刚退后,副炮手顾不得炮膛仍在发烫,便将沾湿的炮刷伸了进去,“滋啦——滋啦”腾起一片白雾,满脸乌黑的弹药手怀抱着药包站在旁边,精赤的上身大汗淋淋,各个炮长都在不断地大喊催促:“快——快——”各个炮位上都是一片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几乎汉军火炮都已换用霰弹,因为霰弹射程有限,在四五百步的距离上,辽国骑兵根本不用躲避炮弹,他们的速度极快,一边策马奔驰,一边从马鞍侧面中提起一枚直径两尺的圆球。几乎转瞬之间,骑兵便和正在溃退中的辽军步卒相遇。宫帐军丝毫不做任何避让的动作,纵马径直往前冲,直撞得那些溃兵哭爹喊娘地四处走避。所幸就在几个呼吸之间,骑兵已经超越了溃兵,追上前进中的步军方阵。

宫帐军的骑术极精,在如此混乱崎岖、弹矢横飞的战场上,他们竟能只用双腿控马,双臂奋力将那些圆球抡了起来,宛如抡圆了一个个流星锤一般,策马向着城墙冲去。伴随不时响起的轰鸣声,不断有霰弹子从城头呼啸四射而来,不时有骑兵被霰弹击中,连人带马栽倒下去,大部分的骑兵则是趁着大部分火炮还在装填的间隙,在最短的时间里冲入了距离城墙五十步以内。

“放!”萧平暴喝一声,当先将点燃的烟球扔了出去。其实,多数骑兵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他们口干舌燥,只能按照事先讲好的战术行使,虽然没有听见军官的喊话,却纷纷将早已抡到了最高速的圆球扔了出去,然后奋力拉紧缰绳,让战马在最短的距离离减速,然后掉转方向,拼命向后逃去。

近千枚圆球早已点燃了引线,划过无数道抛物线,借着马速飞过了近五十步的距离,掉落在城墙下面,火绳还在延烧,不多时,燃烧的圆球发出浓厚而刺鼻的烟雾,很快就升上了南山的城头。

千余骑宫帐军仿佛潮水一般地退却。几乎在同一时刻,城头火炮的开火的密度猛然密集了起来,“轰——”“轰轰——”“轰轰轰——”之声不绝于耳,数以千计的霰弹子从各个方向横飞四射,将距离城池三百步的范围变成一片屠场。经过短暂的低沉,这一轮炮击显得格外凶狠,炮弹不长眼睛,在这血腥战场上,没有贵贱之别。在炮火的追击下,宿值副将萧平没有像别的骑兵那样拼命催马战马,但他也和这匹疾奔中的战马一样,心脏充血得仿佛要爆炸,霰弹带着呼啸之声从耳畔飞过,他的口干舌燥,顾不得去想其他的事,只能紧紧地伏低在马背上,让自己这个目标变得最小。无论撤退中的辽国骑兵,还是踟蹰不前的步军,都在霰弹的弹雨中倒毙了无数。

“你奶奶的!”周宇恶狠狠地骂道,火炮发射巨大的后座力让炮身猛然退后。他就站在火炮旁,几乎和倒退的火炮擦身而过,却行若无事。周宇的手上带着厚厚的手套,他不顾炮身尚且灼热,一边抓着炮口稍微正了一正方位,一边回头大声叫道:“尿刷子,快——快点儿——”一上了战场,这个平常有些和气的炮长就变得六亲不认,炮手们不敢怠慢,忙将沾湿了的刷子送入炮膛,“滋——”的一声,在白雾蒸腾中,周宇那烟熏火燎的脸仿佛地狱里恶鬼一般。

忽然,他的眉毛皱了起来,奇道:“娘的,什么玩意儿?”众炮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股股黑烟从城墙下方升腾起来,不知辽人用了什么法子,这黑烟极为浓烈,而且带着硫磺和恶臭的味道,很快就遮挡住了视线,从敌台的炮眼望出去,只看到一片浓烟。辽军人马在烟尘里若隐若现了,却很难分辨出哪里是散兵游勇,哪里又是人群集中所在。

“冲啊——”“向前冲——”“攻城——”

“架云梯——”“快!快!”“云梯架好了,上,给我上!”

随着黑色烟雾笼罩了城垣,距离城墙百余外的辽军军官解散了阵型,大呼小叫地指挥着军卒蚁附攻城。在阵前,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一级压着一级,谁敢转身后退,立刻便就地正-法。在阵后,大约四五百步开外,还有无数执行军法的宫帐军在监视着。辽军士卒如潮水一般奔到城墙下,先放下身上背着的土袋,然后聚在云梯下方,向头顶和四面撑起盾牌,一个个顺着云梯向上攀爬。有些辽军则不断在城墙下点燃发烟的药球,让滚滚黑烟越来越浓,还有的百余人一队顶着盾牌弯弓搭箭,在离城墙数十步远的地方朝上头放箭。烟雾弥漫中,一丛丛箭如飞蝗一般朝城头射去。

城头各个炮位都烟尘弥漫,炮手用手巾和帕子掩住口鼻,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最紧,弹药装填的动作也到了最快。然而,各个炮长都在叫:“他奶奶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上了!”“快上——”因为视线不清,张鉊不敢托大,连声招呼甬道中的人出来。这时已经有十几架云梯搭在了垛堞上。火铳手们合力抬起叉杆将云梯向外推,却不知辽军在云梯下面做了什么手脚,十几个人居然推不动一架云梯。城头上箭如雨下,火铳手虽然穿着厚实的甲胄,也总有防护不周的地方,顿时有几个人倒在地上。张鉊一咬牙,冲到垛口,将点燃了的火铳顺着云梯放了一响,只听“轰”的一声,似乎有人从云梯上掉了下去,但隔着浓厚的黑烟也看不清楚。

“什么看不清楚,大人,怎么办?”

炮眼本来并不宽敞,加上城墙地下不断升腾的浓烟,视线已经极差了。对火炮手来说,已经不可能瞄准射击。赵行德拿过传声的铁筒,沉声下令道:”不用瞄准!按照事先的顺序,最近射距,各敌台顺序开火!”深埋在城墙中的传声管道将军令传到了各个敌台,一直守在旁边的传令兵大声重复着:“赵将军令,不用瞄准!紧贴城墙,各敌台顺序开火!”随着这道军令的下达,炮长们不用亲自校对火炮的准头,而是将火炮向城墙方向转到最里,固定下来,然后亲自守在传声筒旁侧。

“镇远台,顺序开火!”童云杰大声道。他指挥的乃南山城最重要的六座敌台之一,上下两层共布置二十门重型铁桶炮,随着他一声令下,这二十门铁桶炮依次开火。“平辽台,顺序开火!”刘志坚沉声道。“破虏台,全速顺序开火!”高肃下令道。伴随着“轰轰”“轰轰”的炮声,无数霰弹子穿透了烟雾向前飞去。因为建造城池时,所有炮位的布置都是以发挥侧射火力为要点,所以,当炮身转动到最紧贴城墙的时候,所发射的炮弹几乎是沿着与城墙平行的轨迹向前扫过,向内散射的霰弹子甚至直接打在了城墙上,正攀爬云梯上的辽军首当其冲,纷纷中弹掉落了下来。烟雾中,城墙下的辽军仿佛被秋风扫过的野草一般倒下。

南山城一共建有六座敌台,六座附堡,此外还设置在凹面城墙上的炮位,专门清洗城头的内层炮位,还为将来预留了安置中央巨炮的炮位。大小铁桶炮加起来有三百多门,这些炮位的设计煞费苦心,全部都是按照发挥侧射火力的原则,使每一炮位正面开火都能掩护其他段城墙,若是各个炮台同时顺序开火,则各段城墙都受到侧射火力的掩护。三百多门铁桶炮次第发射霰弹,几乎等于近万,甚至数万弓弩手全力放箭,南山城的城墙狭窄的区域里,都弥漫在霰弹的弹雨和血雾之中。

辽军故意释放的烟雾和开炮造成硝烟弥漫,只听得见烟雾中不时响起的惨叫,炮手们汗流浃背,只顾着以最快的速度装填弹药,然后——开火!

这时侯,各敌台的指挥官反而闲下来了,童云杰盯着那团团烟雾,想起当初赵德问过的一个问题,“若是各炮位全速开火,要用多长的时间能杀光这城墙下的人?”正略微走神间,忽然“轰”的一声,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掀倒在地,“妈的,炸膛了!”童云杰脑袋嗡嗡作响,他撑着木腿站起身来,见好几个炮手满身鲜血倒在地上,附近的炮手都看着他们。童云杰眉头拧紧,望着那些发愣的人,恶狠狠地喝道:“看什么看!不想死就赶快干活,顺序开火!”

“三号炮,开火!”微微楞神的炮长们仿佛被抽了一巴掌,没有被炸膛影响的炮位,仿佛运转着的机器忽然停顿了一瞬间,立刻又全速地运转起来。童云杰点了点头,指着那些受伤炮手,挥手道:“送到下去。去把预备炮推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抬起伤患,几个人奋力把损坏的铁通炮推到旁边,还有些人去了弹药室,将另一门炮车推了出来。

章64 荣枯异炎凉-1

南山城的各个炮位都以最快的速度开炮,炮手们装填弹药,将火炮复位,开炮,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这些动作。浓烟中的战斗持续了三刻钟,攻城的辽军才没了声息。

赵行德下令火铳手上城戒备,暂停炮击,待浓烟渐渐散去,就在南山城的城墙下面,真正的尸积如山,越是靠近城墙的地方,辽军的尸体就堆得越厚,在墙基下方,泥土袋子和层层叠叠的尸体竟有两三尺之高,粘稠的血水顺着地势往下缓缓地流,渐渐地结冰,阳光透过烟雾,照在血红的冰面上,反射着出浑浊而诡异的光芒。这宛如地狱一般的场面,久经沙场的老卒也是极为震惊,稍微软弱些的汉军军卒,当即靠在城垣上呕吐了起来。

赵行德双手扶着城垣,探出身朝下看去,深深呼吸了了一口气。天上一团黑影飞过,他的眼睛看到了,身躯却一动不动。“赵将军,小心石弹!”身边的汉军纷纷喊道,却没人敢上来拉他,只能一边喊,一边站在后面,看着将军沉默的背影。这个场面,很多人忘不了。

石弹擦着城头,从众人头顶飞过去了。但另外一枚石弹击中城墙,众人驻足的地方剧烈地颤抖起来。攻城的辽军退去以后,辽国的火炮又猛烈起来,但怎么看,都像是气急败坏地叫嚣。赵行德只是沉默地看着远处,那连绵不绝的辽军营帐,喷吐着火光烟雾的铁桶炮,石弹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在天空的下方,是铺满了尸体的战场。

夯土的城垣上遍布着弹坑,辽军射出的箭矢插满了城墙,寒风吹过,箭杆尾翎颤颤,哗哗作响,宛过清风吹过竹林一般的声音,在此透着一股凛然寒意。

赵行德转过头,沉声道:“经过这一阵,敌军士气也疲了,炮组轮流警戒,把受伤的兄弟照顾一下。”他的嗓音不大,却浑厚,让人感到一股暖意。众汉军心中一定,忙着答应了。这场战斗中,守军最主要的伤亡都在城头的火铳手。虽然火炮的威力让汉军不必再冒着矢石在城头放箭,但攻城辽军中总有冒死登上城头的漏网之鱼。汉军火铳手远射近刺,用战斗证明了自己的,也付出了不少伤亡。

这一场攻势,辽军所报的希望极大,攻势极猛,伤亡也极惨。距离南山城五里外,南面大营的中军帐前,两万辽军骑兵分别驻在四方,在校场的中央,站着刚刚退下来的各部辽军。除了伤重不能行动的,近万人在寒风中直挺挺地站着。各部辽军将领站在各自方阵的最前方,这些将领有些身上带伤,有的衣甲不整,北风呼啸中,更显得狼狈不堪。

中军帐的帐幕早向两边撩了起来,帐中铺设满兽皮缝成的地毯,毯上陈列着十几张矮几,几上简单地陈设了些果品。帐中一堆炭火正熊熊燃烧,架子上烤黄羊肉色泽焦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辽国南面大营诸将,自右副都统萧乙薛,右副都统郭保义以下,二十几名大将分别坐在左右。萧塔赤端坐在大帅位上,看也不看那些败兵。北风中,将领灰头土脸,丢盔卸甲的军卒在瑟瑟发抖。上万人就这么站了大半个时辰,萧塔赤仍一言未发,众将都不敢擅自做主,只能陪主帅这么熬着。

“少年权贵啊,纵然不知进退,”郭保义暗叹了一句,“行事怎能如此乖张。你若非是陛下的驸马,萧后的爱婿,这些骄兵悍将,早就和你翻脸了。”他心中这么想,脸上却泰然自若。少年将军恃宠而骄也是常事。郭保义稍通相面,认定萧塔赤有鹰视狼顾之相,不可轻易得罪。偏偏耶律大石和萧后对他真的是爱惜看重。事不关己,郭保义自然不会为别人出这个头。

旁的辽军将领也老神在在地坐着,他们和郭保义想法相似,不想触这个霉头。自都统耶律燕山受伤回上京养病,萧塔赤接管了南面大营,刚开始有些人以为他年少好欺,谁知此人年纪虽小,下手却极为老辣。几场仗打下来,几个出头将领死的死,伤的伤,顿时再没人敢犯上作乱。

整个校场上静静一片,只闻北风呼啸之声。忽然,一阵马蹄声打破了沉寂,萧塔赤眼神一亮,抬起头来,却是一队数十骑宫帐军,每人挽着一个大包袱,驰到帐前,当先一骑翻鞍下马,伏地秉道:“都统大人,我部奉命捕杀逃兵,斩获首级一百二十二级,请大人查验。”说完,后面的宫帐军纷纷下马,将包袱摊开,每个都装满了首级,堆积得仿佛小山似的。不少首级都圆睁着眼睛,仿佛充满了恐惧,又似死不瞑目一般。他们没死在汉军的炮火之下,从战场上逃走,却死在了族人的手上。

逃兵的首级在辽军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中军帐中的将领脸色却缓和了些。一将功成万骨枯,斩杀逃兵的事情,大家都做过。“萧塔赤原来不是故意折辱我等,而是在等这些首级杀鸡儆猴。”众将想到此处,反而有些释然了。

萧塔赤赞道:“做的不错!”命亲兵将一只烤羊送给缴令的将军。他左右看了看帐中的诸将,这才沉声道:“陛下在等着我们攻克南山城,擒杀汉军叛贼的好消息。今天这一仗,这些人不但是懦夫,而且还想逃跑,做大辽的叛徒,所以,不杀了他们,以正军法,我是无法向陛下交代,也无法安心面对诸位叔伯的。”他声音有些哑,仿佛金属摩擦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仿佛要钻到人的耳朵里。

萧塔赤的叔叔也是辽军中的一员悍将,乌尔衮和这些辽军将领平辈论交,故而萧塔赤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尊称多数将领为叔伯。但都统可以这么叫,帐中的诸将可不敢生受,有的谦让道:“都统大人言重了。”有的附和道:“这些败类,真是契丹人的耻辱!”还有的皱眉不语,原先南面大营的都统,耶律燕山虽然脾气暴躁,但他视契丹族人如手足骨肉,待军卒最为亲厚,哪怕是逃兵,也只按军法治罪,绝不会如此随意斩杀。现在换了这少年权贵萧都统,行事作风却是截然相反。

中军帐的右下首,宿直将军耶律勃指节在酒杯上捏的发白,低声骂道:“这个草原上的蛮子,有什么资格杀高贵的契丹人。”耶律勃乃是皇族,生性高傲,他统帅五千宫帐军,平常并不十分买萧都统的帐。萧塔赤虽然动不了他,却越过了耶律勃,直接指挥宫帐军的部属,倘若有抗命不遵的部将,立刻军法从事。这么一来,等于把耶律勃给架空了。

他的声音虽低,旁边的副将萧平却听得清清楚楚。萧平忙按住了耶律勃的手,低声道:“他是陛下的驸马。你还想活着回上京吧?”

萧平和耶律勃乃是至交,听了他的话,耶律勃按捺下心中的怒气,目中露出一抹凶光,一扬脖子,将杯中的油茶喝光了,一言不发。萧平见状,心下暗暗摇头。开始时他还为耶律勃暗暗不平,到了后来,见识了萧塔赤整治其他将领的手段后,方才知道萧塔赤对耶律勃尚且算是手下留情。

这时,萧塔赤微微笑道:“今日一战,虽然有懦夫,也有勇士,有个百人队,先后两次攻上城头,还在南山城下坚持到最后才撤回来,”他提高了声调,沉声道:“这样的勇士,才是我大辽的骄傲。每人奖赏五十头羊,十五个奴婢。从今天起,这些勇士就编入本将的白雕军。”说完挥手,让亲兵抬着美酒肉脯,连同两头烤好的黄羊送了出去。

那个百人队还剩下寥寥三十几人,都是草原上的契丹人,骤然得到了重赏,顿时欢声雷动,高呼谢赏。契丹人生性豪爽,谢过赏赐过后,当即抽出了腰间的小刀,竟在大校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引得旁边的辽军大吞馋涎。而当听说了这个百人队被收入白雕营,更是艳羡不已。白雕营乃是萧塔赤的亲兵,除了蔑尔勃族人外,全部是历次战斗中选出来最勇猛最敢战的军卒。而且白雕营常跟随在萧塔赤左右,不到决定胜负的时候不会出战。白雕营的精锐,更不会白白浪费在攻城的消耗战中。

赏完登城的勇士,萧塔赤的笑容变冷了,他冷冷地看着幸存人数最多的三个千人队。

“这一仗,有勇士,也有懦夫。懦夫为了保全性命,连汉人城墙的边都没挨到,就转身逃跑了。大家说,该怎么处置他们?”他沉声问道,在座的辽军将领都面面相觑,三个千人队,数人头,也有两千多军卒,总不能全都斩了。可若是刺字打军棍之类的军法,似乎萧都统是不会满意的。

谁也不愿做这个恶人,中军帐中的沉默了一阵,萧塔赤沉声道:“懦夫,不过是怕死而已。今天攻城,打到城下的千人队,战死都在两成以上。总不能让懦夫反而得了便宜。那么,抽签决定,从这些懦夫当中,抽出两成的人处死,让他们知道,逃跑的人不可能苟活。另外,下次攻城,这三个千人队要冲在前面,用鲜血来洗刷耻辱!”

章64 荣枯异炎凉-2

夜幕低垂,北风萧瑟,犹如鬼哭一般。远处不断有火光闪现,石弹的轨迹在黑暗中更难看清,有时落在城外,有时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城内。辽军的火炮轰击不停,白天数千人上万人的蚁附攻城,晚上也不安生,常常派出数十人,百余人,几百人摸到城下,有时放冷箭,有时企图趁夜偷城。白天夜里,汉军的防范也一点松懈不得。寒夜越来越长,守城军队分为五班,赵行德、杜吹角、刘志坚、简骋、马睿各带一班,每班值守一个时辰。

亥时初刻,赵行德将下一班值哨交给童云杰,接着又去安置伤患的净室。一个多月来,辽军亡多伤少,因为救治不及,在城下轻伤拖成重伤,重伤拖成死人的情形司空见惯。而汉军则是伤多亡少,南山城内狭窄,有的房间仅能容身而已。而安置伤患的净室却宽敞通风,每天都要用醋熏个五六遍,十几个郎中轮流伺候着。

踏入净室,便闻到空气中一股酸酸的味道,靠近门口的伤兵纷纷转过头来。赵行德几乎是每晚必来,形成了规律,每晚戌、亥时分,净室中的伤患都翘首等待,赵将军巡夜之后,方才熄灯就寝,倒也睡得格外踏实。

为防辽军的石弹,净室筑在城墙背后,沿着反斜面的弧形房间,床位分别摆在内外圈,赵行德沿着中间的甬道走过去,他也没有嘘寒问暖,只向看过来的伤兵们微微颔首,只目光中透着一股关切之意。经过新增加的这批伤兵时,便放慢了脚步。有五人是火炮炸膛受伤的炮手,还四十三人是火铳手和刀盾手。值守的郎中在他耳边低声禀报,这些伤势有轻有重,轻的将养十数日便可,重的要挨到开春以后才能痊愈,另有三人恐怕要落下终身残疾了。

和那些已经习惯了伤势的军卒相比,新进来这批伤兵的情绪大多有些低落,尤其是那些重伤者,虽然没有说出来,却难掩眼底的一丝落寞。赵行德心下叹了口气,振作了精神,他将手按在一个伤兵的肩头,正想说些安慰的言语,忽然旁边有人道:“赵将军,‘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二十一个字,小人都会写了。”

他转过头去,却见张鉊趴在一张床位上,似乎是背上受了伤,说话时底气不足,和“大丈夫”的气势相去甚远。张鉊听说赵将军每天都要来巡视伤患后,心中大喜。这是个弥补过失的机会,为了和赵行德能搭上话,张鉊花了两个时辰,晚饭也没顾得上吃,囫囵吞枣,生生将这句话二十一个字学会了。对他来说,这些隶书汉字就好像图画一样,前面那个“不”和后面那两个“不”,都算作三个字了。

“哦?”赵行德微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张队正要文武双全了。”

旁边众汉军都哈哈笑了起来,这句话是赵行德亲手编写给汉军的识字本的第一句话,后面则是在辽东闻名的义士传略。在围城期间,赵行德也没放弃教导军卒识字的努力,一方面可以养成基层军官,另一发面,则是希望把军卒从枯燥和恐惧中拔出来。识字既透着新鲜,又透着某种希望。很多汉军早就学过了这开头的一句,围城这五六十天时间,进度快的都快学会两三百个字了,却没人像张鉊这样拿出来显摆。

“嘿嘿,赵将军过奖,”张鉊满脸通红,虽然只是借个由头搭话,将军这半开玩笑地赞赏仍叫他兴奋得紧,他的手心微微出汗,在床单上擦了两把,憋了半天,见赵行德仿佛要转过头去,终于开口道:“赵,......,赵将军,前日那些娼妓来在城里做买卖时,是小人一时糊涂,这个,......,”张鉊才当队正不久,官话也不会几句,只能结结巴巴道,“小人,......,小人一定改过,将军念在小人没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莫要怪罪,.....,呵呵,怪罪。”

他自己想得太多,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堆,旁边的汉军都乐呵呵地看着笑话,赵行德的嘴角也带着笑意,低声道:“这事情是经本将许的,就算有罪,也在本将身上,你何罪之有?”张鉊听得一愣,望着赵将军,不知如何接这一插,却听他霭声道:“说说看,你何罪之有啊?”

“这个,......,小人,.....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张鉊本想痛心疾首地悔过,他满脸通红,偏偏越是紧张,越是说不出睡了娼妓有什么不妥,“就是,......嘿嘿嘿,不能‘淫’了。”旁边的汉军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赵行德也微微笑了起来:“没事,多想想,也不着急,”他拍拍张鉊的肩头,看了看左右部属,似是随口说道,“再说,你也未必有甚么过错。在这营里,若要说对错,只看国法军规。除此以外,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座的诸位,若能自有一番见地,本将只会引以为豪。”

众汉军纷纷点头,周宇却疑道:“赵将军所言,果是当真吗?”他压低了声音道,“兵法所说的却是,将军之事,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使人无识。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來,莫知所之。”大约是赵行德也太没架子,让人也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周宇这番话出口方才悚然一惊,暗道:“他也是随口一说,我怎能当众拂了将军面子?”他脸色有些尴尬,左手不自觉地扶在白天受伤的右臂。其他的汉军都没进过学读过书,这几句听得似懂非懂,只满脸迷茫地看着周宇和赵行德两人。张鉊心中大恨,暗道,周宇这心狠手辣的,看不过赵将军和老子说话,仗着读过几本书,便来搅和老子的好事。

赵行德一楞,没想到士卒中还有能引《孙子兵法》的,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周宇一眼,缓缓道:“唯天地万物之母,唯人万物之灵。人生而有所思,有所感,有所乐,有所惧,都不能断绝。治人之道,正如治水,堵不若疏。淤塞之道,行于一时,而遗祸于后世。放任士卒愚昧冥顽,等若是养盗饲虎,乃乱国之道。所谓愚其耳目,驱来驱往,不过是用了一个‘诈’字,再多一个“胁”字。行诈术者不能长久,以暴易暴者,必受反噬。反之,倘若壮士知大义所在,则内能镇奸邪,外能捍家国。纵有一二奸雄,鼓噪作乱,若东汉董卓,唐末安史之徒,不过插标卖首而已。”

周宇低头沉思不语,而其他军卒则越听越是糊涂,似懂非懂,赵行德见状,接着说道:“这世间的飞禽走兽,各有各的厉害,可要依我说,唯独一样,比不过人。天冷了,咱们知道添衣服,过河了,咱们知道行船搭桥。各位,知道了吧?”

将军问话,众汉军哪敢不答,纷纷点头道:“知道。”

赵行德微微一笑,拖长了声音:“‘知——道——’,‘知——道——’,诸位可不小看这两个字。‘知’是知晓,‘道’是道理,人之所以胜于禽兽,为万物之灵,便在于人能知晓道理,再因循这个道理,趋利避害。天气冷了,飞禽走兽要换羽换毛,可不是因为知晓这个道理,而是出于本能,就像咱们拉屎拉尿一样的本能。唯有咱们人才知道,衣服穿厚点儿能暖和些。若是把这些鸟兽捉到南面,就算再热的天,它仍然是要照旧换毛,因为它不知道。而我们这些人,就会穿薄一点的衣服,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因为我们知道。嗯,都明白,......,恩,知道了吧?”

这回点头说“知道”的时候,众汉军便没那么疑惑,反而咧着嘴傻笑的多了几个,心里想:“说顺了嘴这么两个大白字,原来还藏着学问哪。”有人笑道:“赵将军说得通透,倒是长了见识了。”

赵行德的脸容却渐渐淡了下来,沉声道:“所以,有幸生而为人,这知晓道理,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这天地间运行着无穷无尽,各种各样的道理,人知道得越多,知道越是通透,活得就越是舒服。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早上多知道一点,就多一天的好处嘛。”

这时,有人疑道:“道理竟然是让人活得更舒服的么?”

赵行德笑着点了点头,沉声道:“上古之时,人住的是荒野,穿的是没硝制过的兽皮,吃得是带血的生肉。父子兄弟也不能相让,大家像野兽一样,相互残杀,也没有固定的夫妻。后来,知道了建房子,织衣服,煮熟饭食。知道人伦,一家人才能相安住在一起,知道礼义国法,天下才有太平岁月。你看,这道理不就是让人活得越来越舒服么?”

众汉军纷纷点头,赵行德接着道,“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都能知晓新的道理,拿出来相互教益,大家从中可以所得到好处,更超过一个人知道的千千万万倍。所以,这世上最恶劣之事,莫过于蒙蔽人的智识,使之不能知晓道理,而像役使禽兽一样用人。而最可惜的事情,莫过于生来便能思索的人,不去探求道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辈子。或是知道一些道理,却随波逐流,没有坚持过,就始终不知道对错,到了死的时候才来后悔。”他顿了一顿,看着众汉军,沉声问:“你们都知道了吗?”

“末将知道了。”“小人知道。”

军卒们纷纷答道。各人所悟,多少深浅不一,看向赵行德的目光,却和从前有了不同。

章64 荣枯异炎凉-3

周宇沉吟着问道:“若是各人自有主张,如何判断谁是谁非?”

赵行德赞许地点点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今夜乌云遮月,不知明天会不会下雪,你们说说看?”众汉军有的说,如此浓云,定然下雪,有的说北风猛烈,说不定这一夜就把云吹散了。赵行德挨着问了身边的几人,笑道:“眼下自有主张,虽然难辨是非,但到了明天,谁是谁非,便一目了然。”

众人脸现恍然之色,周宇却不甘心,觉得赵德这是取巧,却听他又道:“适才各位猜测是晴是雪,前面多少讲了些理由。预知天象之事,老天爷天天都在帮我们验明是非,如此一而二,二而三,日复一日,除了天象之外,还能验证得出,大家所说的理由,哪个是实的,哪个是虚的,这样的道理日积月累,未卜先知天象,也不算什么难事了。”他顿了一顿,看着几个若有所思的汉军,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万物之理,自从那万物中来。人世之理,便从人世中来。人心或有不同,道理却是一个。”

周宇点了点头,旁边有人却道:“赵将军,胡人要来抢,咱们就跟他干,这是什么道理?”

赵行德笑道:“还是那句话,战场上的道理,战场上去找答案。”他看着那个些悻悻然的军卒,又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可不是说着玩的,比如咱们这座城,各个炮位安排,发射的道理,你们都是知晓一二的,上阵杀起来,可不是得‘道’者多助么?”他这么一说,众多汉军都笑了起来。从前这些人从来没有想过,居然区区几千兵马,能顶住二十万辽军的围攻,还让对方死伤惨重。这仗打得痛快,是如有“神”助,这个“神”,大约就是赵将军所说的“道理”吧。

“赵将军,所谓得道多助,‘道’难道不是‘道德’的意思吗?”有人问道。

赵行德摇了摇头,沉吟着道:“或许如此。但是,道和德,最好还是分开来讲。道者,天地循环之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是绝对的。便如四时有常,炎凉荣枯。你若在冬天种春天的庄稼,不合时令,必然颗粒无收。德者,是人顺从天道行事之意,周人所谓‘以德配天’是也。这个‘德’和‘道’是有大不同的。‘道’是世间万物之理。正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便是‘道’。‘德’里面却掺杂了人的作为,你可以说,中原有中原的‘德’,胡人有胡人的‘德’,但道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所谓‘以德配天’,就是说谁的所作所为能合了天道,谁就赢面就最大。”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近世以来之大错,乃是只言君臣父子之德,讳谈天地人情之道。是故,所谓高才俊足,若是坐而论道,却只拾人牙慧,如太仓之谷,陈陈相因,令人扼腕痛惜。”

他说着说着,抬头看那发问之人,却是守城的副将童云杰。他不知何时进来的,眼露出佩服的神色,感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将军,‘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这句话的意思,童某总算是明白了。”

赵行德眼光微动,顺着他的话道:“若是道德高低悬殊,则以道德能胜。道德不能分胜负,则以智谋胜。智谋不能分胜负,则以气力胜。正如两军交锋,先以火炮,继之以弓弩,最后刀兵相向。若是对方没有火炮,那么第一阵便几乎输定,后面也不用较量了。”

童云杰点了点头,沉声道:“正是。”二人同时大笑,心中都是一阵畅快。众汉军有的附和,有的若有所思,童云杰意犹未尽,转而问这些军卒道:“我军得了火炮和火铳之道,能够远射毙敌,可若是我们还没装填好弹药,敌人便欺近身来了,该怎么办?”

这骤然一问,众人都有些迟疑,唯有张鉊一拍床板,大声道:“干,上枪刺——”他话一出口,才发现只有自己在说话,迟疑地顿了一顿,最后那个“啊——”字才出口。

“正是!”童云杰笑道:“大道无形,不拘泥于成法。”他对张鉊赞许地点了点头,环视众汉军,沉声道:“天道站在我们一边,但是,现在就是上枪刺的时候!——汉军必胜!”

他这话将在场汉军的士气完全激发出来了,众人纷纷的大声道:“上枪刺!”“汉军必胜!”“汉军必胜!”“上枪刺!”“上枪刺——啊!”最后这故意模仿张鉊的声音,又引起了一阵轰然大笑。张鉊虽然有些尴尬,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毕竟又在两位将军面前露脸了一把。

赵行德和童云杰走出净室,他抬头看了看上方,一名汉军站在城墙最高处,双手拿着火把,仿佛手执两面小旗一样,两支火把缓慢而不停地画着大大的圆形。在汉军身旁,两名军士各自拿了一副千里镜,在仔细地搜索远处海面上的任何光点。

童云杰脸色微黯,秉道:“已经十天了,还是没有回应。”

赵行德沉声道:“不要停下,接着试。水师通常不会在晚上出航,但哪怕是有万一的机会,也能让我们和外面联系上。”童云杰点了点头。白天辽军制造的浓烟遮蔽了城头的视线,和海上水师的旗语联系就一直中断。不但隔绝了消息,也让南山城更像是一座孤城。从那天起,赵行德便派人每天晚上用火把代替旗帜,向远方的海上发出旗语信号......

铁山岛帅府中,汉军水师统领张六哥正在向韩凝霜禀报,南山城周围浓烟遮天蔽日,汉军水师虽然无法看清具体情形,却也知晓白天辽军攻城的阵势极大。苏州关南的另外一座堡寨,铁山堡建筑在高山上,地形高耸险峻,临海一侧更是悬崖峭壁,辽军进攻困难,燃起的黑烟不但无法笼罩全城,而且很快就被海风吹散了。

“也不知南山城池安危与否,守军伤亡几何?”

韩凝霜一边想着,一边问道:“吕老将军还好吧?”

“好得很,”张六哥咧嘴笑道,“契丹人连日来仰攻铁山堡,咱们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哪儿那么容易让他们攻下。吕老将军说,这些日来杀死的辽狗,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他还让我向韩元帅带好儿,说帅府里的房舍桌椅,连花花草草都给您好生照看着。只等一开春,海冰消融赶走了辽狗,便恭迎您返回大帅府。”

“那就好,”韩凝霜微微蹙眉,没来由一阵心慌,“代我谢过吕老将军。让他老人家也保重,还有,辽狗这番花了大力气围攻我苏州帅府,二十万军轻易不能无功而返。让老将军要小心辽狗的诡计多端,还有,辽国的万斤铁桶炮甚是厉害,堡中要多准备土石木料米浆等物,万一城墙破裂了,要立时修补,万不可让辽狗趁了空子。”

张六哥笑着答应了。铁山堡是帅府所在,修筑的时候,不比南山城简单,地形更险峻了许多。既然辽军全力攻打南山城都攻不下来,天天在水师眼皮子底下的铁山堡更是不太可能有事。只不过,韩凝霜的话,他还是会一字不漏地带到的。

“晚上能出海吗?”

“嗯?”张六哥一愣。

“水师的船,晚上能出海吗?”韩凝霜沉声问道,“我想,白天辽军用浓烟遮蔽南山城的视线,到了晚上,恐怕就未必了。如果用火把代替小旗,也许能和城内互通消息。”两军交兵,最重要的是知己知彼。现在南山城是整个战局的枢纽。无论是南山城本身的情形,还是正在围攻南山城的辽军主力的情况,都是十分重要的军情。

整个南面战场极其广大,辽国南面行营大军,有的围攻关南的两座城寨,有的屯在沿海州县防备汉军偷袭,有的分兵北上骚扰。汉军也有两三万兵力分散在附近的海岛,一边休养生息,一边伺机而动。然而,南山城的得失却是成败的关键。若是辽军攻不下南山城,海冰消融,关南之地门户被封锁,汉军卷土重来。若是汉军守不住南山城,则辽军掌握了苏州关南的门户洞开,大军随时可以长驱直入,汉军的势力则被彻底驱逐出这一块地方。

近岸的水域遍布礁石,在夜里航海是十分危险。稍稍犹豫了片刻,张六哥还是答道:“没问题。”他站起身来,沉声道:“末将亲自掌舵,现在就出海,试着和南山联系上。”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南山城头,汉军已经换了五拨,最后手持火把的这位,胳膊也酸得仿佛要卸下来了。用千里镜望着远方的这位,眼睛也快睁不开了,忽然,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绵延的冰面泛着微弱不见的光,远方的海面上一片深黑,仿佛妖魔的大嘴,几乎看不到波涛。可就在这一片浓浓的黑暗,出现了如萤火般的一个亮点,在不停摇晃,摇晃,就好像有个人在挥手一般。

“有,......,”那汉军在寒风中站立许久,嗓子早就哑了,他重重咳嗽了一声,惊喜万分地大声道,“有消息了,是水师,水师在跟我们联系!我们的人!”他几乎忘了这是在夜里,竟然一手抓着千里镜,另一只手冲着远处那点萤光不断挥舞起来。

章64 荣枯异炎凉-4

“大约三四万辽军已进入苏州腹地,一边围攻铁山堡和南山城,一边在试着修筑城池。”赵行德站在打旗语的军士身旁,遥望着远方。城头上风势猛烈,军士手执的火把呼呼直响,火苗松烟直往人的脸上窜。火把虽然可以代替小旗帜,但远处只看得到两个晃动的光点,必须要把动作放得缓慢,才能辨认出对方说的什么意思。

等着军士将这句话用旗语“说出去”后,他才继续道:“城内弹药积储充足。战死者七十六,伤者二百余人。两道壕沟被填平,攻城敌军可直扑城下。然城池坚固,士气可用,无需多虑。”停了一会儿,赵行德停望着南方,沉吟着又道,“三天前望见辽军在冰上拖曳巨炮,近日恐怕已进抵达老铁山下,巨炮发石弹重达数百斤。......再过一月海冰开始消融,水师应每天检查海冰厚度,若辽军执意屯兵于关南,或能以火炮断其退路,徐徐疲敝,击其惰归。”

天空还是黑沉沉的,城外旷野上,火光渐渐增多,是辽军在生火,却不是在造饭,而是在准备油茶和奶茶。契丹人生于苦寒之地,饮食也与汉人不同。果蔬野菜之类都放在室外冻硬,要吃的时候则用冷水浸泡,冰融掉后即可食用。至于肉食乳酪之类,更是如此,往往宰杀了牛羊鼠兔之类,把带血的肉和心肝稍微切切,便就着野蒜腌菜之类的吃下去。因为食物冰冷且油腻,契丹人极爱饮茶,几乎到了嗜茶如命的地步,而辽国与夏宋两国的贸易中,茶叶一直都是最重要的货物。

出阵辽军各部匆匆吃过早饭,便离开营垒,开赴南山城下,摆开阵势。在苏州南面,大约有一万辽军在进攻铁山堡,三万余人苏州腹地建立一座大营。然而,完全结冻的土地让辽军几乎无法筑起足够坚固的城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能用木桩栅栏构筑寨墙。两万多辽军守卫着各个炮垒,南山城小兵微,却有四百余骑兵,每每乘隙出城袭扰。有一次辽军的防备稍微有些松懈,差点被汉军骑兵踏了最要紧的炮垒,萧塔赤为此大发雷霆,下令在两道炮垒前面都挖掘防备汉军骑兵的壕沟,又分了两千宫帐军在紧挨着炮垒扎营,然而汉军骑兵却再也不曾尝试冲击辽军的炮垒了。

“我朝铁桶大炮的威力,其实还在贼寇之上,只是准头不佳。如果将大炮向前移动,甚至靠近城墙三四百步之内,必定能大大提高石弹的准头。可若是大炮向前移动,就进了城头贼寇火炮的射程,贼人的炮术极准,在三四百步内几乎发则必中。我方的铁桶炮又沉重,躲避不便,所以,......,”

中军大帐内,萧塔赤一边嚼着羊肝,一边听火炮营都监吴春的禀报。因为巨型铁桶炮命中城墙太少,萧塔赤已经斥责过他好几次,责罚也越来越严厉,吴春越来越感到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不得已想出了这个办法。见萧塔赤不置可否,吴春继续道,“以末将之见,贼寇的铁桶炮打得虽然准,但炮子偏轻,威力尚嫌不够,若能造一大盾车,笼罩在我军铁桶巨炮的外面,盾车以牛马在内拖动,正面和顶上都覆盖以巨木,则贼寇的火炮万难贯穿。而我军火炮凭此可以直抵城墙三百步之内,近处发炮,几百斤石弹只需多打中几次,就能把城墙给轰垮了。”

吴春禀报完后,萧塔赤也恰好将一块羊肝吃掉,嘴边尚留着血迹,看着吴春道:“再有五十天海冰便要融化,你要造这盾车,需用多少人?多少天能完工?多少天轰塌南山城墙?”他的瞳仁发绿,仿佛野猫盯着猎物一样。吴春直觉地脊背出汗,只得硬着头皮道:“都统大人若拨给五千人做工,大约二十天可以完工,拉到城下需要两天,倘若如愿的话,再只需几天就能轰塌城墙了。”

““三十天,”他的话音未落,萧塔赤伸出了三根指头在吴春眼前晃了晃,“我给你三十天,若是南山城墙不垮,吴都监,你就亲自去攻城吧。”说完他摆了摆手,示意吴春可以退下,自顾自地端起油茶喝了一口,闭上了眼睛,忽然回想起祖父的几句话,“打仗就和围猎黄羊一样,不要怕吃苦,要从四面八方包围敌人,要像狼群一样耐心,像猫头鹰一样守夜,像白雕一样猛扑,不给敌人留下生路。”

“南山城,赵德,”萧塔赤的手紧紧握住了角杯,“不管你多么厉害,都只能是我的猎物。”

自从投效辽国以来,萧塔赤可谓志得意满,斩杀废帝耶律延禧,被耶律大石招为驸马,北征屠灭女真村寨无数,不过二十岁的年纪,都统南面大营二十万大军。以陛下和北院原来的战略,北征大军兵分为南北两路,御驾亲征直取黄龙府、会宁府,扫荡混同江一带金国余孽,将精壮的女真人掳到南面,留下辽军镇守北面,并扣着北女真大王羁縻各部,而南面大营攻取汉军帅府后,则一路扫荡开州、来远、正州、恒州,威慑太白山及鸭绿江等地女真部落,威慑高丽国,扣着南女真大王羁縻各部。

虽然耶律燕山受挫,萧塔赤还没怎么在意,在他心里,攻取南山城甚至算不上是个开始。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这么硬的对手。不仅如此,整个南面大营的攻势都极为不顺,百姓多数都迁到了铳门江以北的地方,开州、正州、恒州等等都是空城一座,根本不见人影。要么就是像南山城这样的硬钉子。如果像这样显眼的肉中刺都拔不掉的话,漫山遍野地搜索敌军余孽就显得可笑了。

萧塔赤深得陛下恩宠,执掌大军被小小一座南山城给陷住了,大营中不少契丹将领表面上服服帖帖,未尝没有看笑话的心态。契丹人虽然被南朝人视为胡人,在骨子里却对其他的胡族有种优越感。偏偏这个当口,夏国进攻西京道,原本被耶律大石视为西面屏障的伯升豁·蔑尔勃,居然带领部众不战而逃了。虽然耶律大石没有把这笔帐算在萧塔赤的头上,每当想起这个,萧塔赤就深深地感到屈辱。

“父亲啊,难道你真的是这样的懦夫么?”他正有些痛苦地想着,外面亲兵禀报,有人要献上攻克南山城的计策。萧塔赤又恢复了面沉似水的脸孔,传令将那人带上来。

南山城屡攻不克,萧塔赤在大营悬赏,若有献策攻克城池的,赏黄金三十斤,奴仆三百人,若是没有官职的,则任命为工匠营总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亲兵带进来这个人,生得獐头鼠目,尖嘴猴腮,唇上两撇鼠须,见着萧塔赤便左膝下跪道:“小人葛鲁,叩见驸马都统大人。”

萧塔赤看着他,问道:“你有何计策?”

葛鲁有些受宠若惊道:“禀报大人,小人是后军营水龙队的。”后军是堆积粮草辎重之所,曾经被汉军奇袭放了一把火,几乎将大军粮草烧尽,后来便特意增加了水龙,以防火患。萧塔只赤点了点头,也没说话。

葛鲁秉道:“前番后军大营失火,也曾动用水龙,因为天气十分寒冷,这水刚刚浇下去没多久,便都冻成了冰。”萧塔赤见他不着边际,不禁皱起眉头。葛鲁一边说话,一边暗暗瞅着萧塔赤的脸色,忙不迭道,“小人灵机一动,便想出了一个攻破南山城的办法。这南山城虽然坚固,但内里窄小,也不见它有什么泄水的渠道。如果用百十座水龙朝着南山城里不停地浇水,这又是滴水成冰的天气,管保让里面的汉人都冻成了冰锥子。这南山城自然也就不战而破了。”

葛鲁禀报之后,一边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一边偷眼看萧塔赤的脸色。萧塔赤皱着眉头,脸色狐疑,却仍问道:“依你这办法,要用多少人,几天可以破城?”葛鲁忙道:“营中本来有五十多具水龙,若有几百工奴干活,再从附近州县调集些必备的材料,一百多具水龙应该十几天就准备好。”

“那就二十天,”萧塔赤伸出两个指头,其实葛鲁说的这些,他并不完全理解,但只要有办法,这并不妨碍试上一试,“二十天之后,大军攻城,我要你的水龙跟着!如果水龙没有用的话,你也就和其他将士一起攻城。”

“是,是。”葛鲁连连点头,犹豫地问道,“那......”

“现在你已经是工匠营总管,三十斤黄金会送到你营帐,回到上京城便赏你奴仆。”萧塔赤有些厌烦地看着这个人,暗道:“官职和黄金暂且寄存在你这儿,若让我发现你信口胡言,自然会连同性命一起取回来。”他也不看葛鲁,挥了挥手,命他退下。

章64 荣枯异炎凉-5

葛鲁刚刚退下,萧塔赤正欲披甲出营督战,亲兵又报,副都统郭保义来访。萧塔赤只得下令传见。他知道郭保义是陛下的心腹,好像是粗人一个,实则极有心计。出征之前,萧皇后还特意叮嘱过他,是郭保义向陛下举荐他担任都统,这个人是需要多加笼络的。不过两个人见面以后,却总是有些不太投机。两人一个是都统,一个是副都统,便这么若即若离地合作着。

郭保义满脸喜色地走进来,一见萧塔赤便笑道:“萧都统,攻克贼寇巢穴有望了。”萧塔赤微微一愣,心下暗道:“前几天大家都说没有办法,今天献计的却一个接一个的来。难道是长生天保佑不成?”他心中疑惑,不禁抬头向上看了看,穹庐大帐的圆顶已经打开,但只有一团团厚厚的乌云,天空显得格外.阴沉。

“郭将军有什么好办法?”

郭保义看了看左右,喝道:“你们先退下!”

帐中伺候的白雕营亲兵看向萧塔赤,萧塔赤点了点头,这些人方才遵令退下。郭保义这才微笑道:“萧都统,你知道晋王的事情吧?”

“晋王?”萧塔赤迟疑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你是说韩......?”他只知道有个姓韩的汉人,因为被查出来是耶律皇族的遗脉,被耶律大石封为晋王,这个人在金国颇有耳目,为辽军北征倒是出力不少。萧塔赤初听此事时,心中是大不以为然的。草原上部落首领的儿子流落为奴隶的不知多少,也没见谁单单凭着出身高贵,便又重新当首领的。部落中的奴隶更罕见因为三四代以前的先人而背叛现在的部落的。因此,这件事情他听听也就算了,没想到郭副都统又提起这个姓韩的。

“正是,”郭保义笑着,低声道,“实不相瞒,因为晋王从前在汉军中多有部属,出征的时候,陛下就派了晋王的人跟随在军中。果然,昨夜终于和铁山堡中的细作联系上了。”郭保义走到帐中悬挂着的铁山堡地势图前,指着后山临海的悬崖道,“汉军仗着此处地势险峻,防守极松,每晚只有一个百人队当值,那细作是个百夫长,正好又是后天当值。到时候我军选拔出数百勇士,潜伏在冰面上等候,细作会从上面放下绳索来。我们大军趁夜从前面偷袭,吸引汉军的注意力,勇士们趁机后面攻打。里应外合,一举夺下铁山堡。”

“原来如此。”萧塔赤闻言也是大喜,又问道:“郭大人,晋王在南山城中可有内应么?”

郭保义摇了摇头道:“南山的守军是那赵德自己挑选的,十夫长以上的军官,都是他一手选拔,百夫长以上军官,更是此人的心腹部将。上下犹如铁板一块。晋王的内应也没法钻进去。”

“哦,”萧塔赤的口气中难掩一丝失望,点头道,“那么,本将便从白雕营中选出五百勇士从悬崖登上,正面指挥大军攻打铁山堡,便有劳郭都统了。”萧塔赤虽然出身在草原,但在朝中为人处事已有几年,郭保义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他自不会和郭保义争夺铁山堡的功劳,反而要玉成此事来笼络他。

他抬头望着帐外,远远的地面上,那个矮小的城池,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好,”萧塔赤戴上头盔,“不用背后动手,本将也能攻下这座城。”他将弯刀别在身上,大步走出帐幕。火炮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烟尘蔽日。不远处,受罚的三个千人队扛着云梯列好了阵势,旁边有骑兵监视着他们,又一天血腥的攻城战开始了。

............

北风猛烈地刮着,虽然没有夹着冰雪,却像刀子一样割人的脸。满眼皆是冰雪的世界,雪地白得那么纯净,连一丝褶皱也无,这说明这片地方不但没有人烟,连鸟兽也罕至。然而,如此纯净的美丽,却是和最残酷的严寒相伴而生。

没有任何声音,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在雪原上缓缓行军的蔑尔勃人,仿佛被长生天所抛弃了一样。虽然已经裹上了所有御寒的衣物,皮袄,棉衣,甚至毯子,他们仍感到彻骨的寒冷,每一次呼吸,肺都好像要被冻裂了一般地疼痛。许多人手脚和脸都被冻坏了,甚至连头脑都出了问题,就好像被严寒冻住了一样,除了寒冷,没有任何感觉和思想,像木头一样跟着大军行动,实在没力气了,便一头栽倒在雪原上,旁人推他两把没有动静,也就让他永远留在那儿了。

忽然,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一层雾气,而前面的雪原,似乎也更加晶莹剔透了些。许多的蔑尔勃人都感到不同寻常。一股气息令马匹也兴奋起来,饥饿的马匹甚至在不停刨着雪地,在厚厚的积雪底下露出了草茎。

“水,水!”

“天哪,这一定是北海!”

看不到尽头的冰面,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人们面前,已经绝望了的人不禁喜极而泣,这一定是北海,蔑尔勃人祖先放牧过的地方,在北海的附近,气候要比附近任何其他地方都要暖和得多,虽然人们已经被冻得感受不到,但这就是生和死的差别。而且,在北海的湖畔,有大片的牧草,只要马匹刨开积雪就能吃到草。

“大汗,这就是北海吧?”

“对,我们已经绕过了北海了。”伯升豁肯定地点了点头。虽然蔑尔勃人世代都在北海南方放牧,但北海如此广大,这一路行军所经过的地方,包括最后到达这片湖畔,都不是任何一个蔑尔勃人所经历过的。一路上伯升豁都用观天仪来测定方位,这两天来,他携带的炎凉仪显示的气候在急剧变暖,只可能是靠近了北海的缘故。单单以向南行军的速度,不可能让炎凉仪有这么剧烈的变化。因为北海是一个浩瀚无比的湖泊,只有北海的结冰,才能如此吸收寒冷,让附近的陆地比其它漠北地方要暖和很多。

“这就是北海了。”伯升豁再次肯定的点头道,望着无边无际的冰原,他忽然叹道,“苏武牧羊的地方啊,一个南朝人,竟在这里苦守了十九年,这等气节,着实令人敬佩。”南朝人虽然世代崇敬苏武,但恐怕任谁都想象不出,这是多么折磨人的一件事。

南朝的那些人,对于漠北,和草原的部落,始终没什么确切的认知。他们觉得漠北的严寒,也许就是比幽州再冷上一些罢了。他们以为游牧部落终年在草原上东游西荡,居无定所。中原人不知道,如果把大草原比作一个中原的城市的话,每个游牧部落充其量只是熟悉其中几条街道而已。草原部落一年四季放牧,都有极为固定的线路。而且因为无法确切的辨识方向,对于陌生的路线,游牧部落一向都是避而远之。如果沿着陌生的路线迁徙放牧,如当初匈奴被汉朝逼得逃向漠北那样,代价将是极其惨痛的,往往是人口和牲畜的大量死亡。同样的,哪怕是游牧部落,在漠北草原行军也不是自由自在的纵横驰骋,携带大量马匹的军队,往往非常依赖传统的游牧路线,水源,草场都不是随处可得的,错过一两天的行程,就会付出惨重损失。

这些中原人不知道的事情,夏国人都了如指掌。安北军司只控制一些重要的路线,游牧部落军队向西进攻就极不方便。反而是夏国的骑军,借助着观天侧地仪的指示,往往能走一些出其不意的路线,比如朱燕衡成功地偷袭海都汗的大营,夏国骑兵都逼近了数十里外,蔑尔勃人才发觉。

这一回,伯升豁恰恰利用了这一点,而这条路线是他探寻了许久才找到的。安北军司为了攻打大同府,骠骑、同仇和度寒三军倾巢而出,还征发了三万荫户骑兵。安北军司还剩下的踏雁和突骑两军,原本分散在夏国境内极为广阔的草原戈壁上。因为骠骑军出征,大约有四千五百名踏雁军被陆续调到了横寨堡,而突骑军甚至都还没有集中。夏国的骑兵斥候警戒各条贯穿草原要道,却没料到伯升豁率领的蔑尔勃骑兵甚至绕过了整个北海。就这样,两万骑兵从西京道出发,在人迹罕至的漠北雪原长途行军,沿途倒毙了近五千人,马匹上万,终于在安北军司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了度寒城和横寨堡的背后。

这里是安北军司的大后方,荫户牧民正毫无防备的集中在冬窝子草场过冬,从这里到夏国军队集中的横寨堡,大约有一千六百里路。而两百里外的度寒城,只有驻扎着五百军士。

“勇士们,我们走过了最难走的路,挨过了最冷的风雪,长生天保佑,我把你们带到了这里,”伯升豁拔出了弯刀,“我对着长生天起誓,这片土地上应有尽有。你们饥饿吗?这里有喷香的羊肉和奶酒。你们寒冷么?这里有裘皮,棉袄。你们穷吗?这里有金银和钱财。还有,女人。只要打了胜仗,这些都将归你们所有!”

注:古时北海,小海,今日之贝尔加湖

章65 炎凉几度改-1

“这里是北海的西岸,再往南行,就要靠邱老板和靳老板指点了。”伯升豁微笑道。他身边跟随两人,御寒的风帽几乎将面目完全遮住了。这两位是中原的商贾,商队常年来于辽夏宋之间。秋天刚刚送了一批货物到夏国牧民越冬的草场。商贾确实是长天的使者啊。耶律大石想让蔑尔勃人当他的看门狗,为契丹人流血守卫西京道,可是伯升豁却知道,在西京道流再多的血,也是为辽国而流的。唯有在漠北打胜仗,才能脱离辽国的卵翼,重振海都汗的雄风。

“此事包在某等身上。”其中一人沉声道。“可汗,那财货的处置?”另一人却冷冷问道。

“金银珠玉这些,还是烦劳邱老板为我们做买卖。”伯升豁笑着扬了扬马鞭。金银最多能收买一些部落的首领。而有了粮食布匹,他就可以招揽更多的勇士。

“爽快!伯升豁可汗这个朋友,邱某交定了!”那人将头上风帽掀起,赫然竟是在夏国被通缉的工坊主人邱天瑞。他的脸上有道深深的疤痕,从额角一直蜿蜒到脖子,仿佛一条蜈蚣。那是军情司派人下的手,但还是给他侥幸逃生了。

逃回关东后,邱天瑞又搭上了范满仓、靳玉兰等商贾,专做从河东向漠北走私粮草铁器和马匹的买卖,因为他财雄势大,又有手段,反而后来居上,隐然成了这一路商人的首领。这次伯升豁召集了两万骑兵进攻夏国腹地,还是邱天瑞召集众商贾,以将来大军掠取的财物为抵押,先垫付了一批粮草,同时得到了伯升豁的许诺,蔑尔勃人这趟入寇夏国所得的金银财物,都交由邱天瑞这一伙商人,在中原区换取粮草、布匹、兵器、铠甲、火药、机器等物事。

在着浩瀚的冰湖之畔,马匹刨出被积雪覆盖的野草,俯着脖子啃嚼。蔑尔勃人也从皮囊中取出酥酪肉干等物,和着积雪吃下去,一餐饭竟丝毫不动烟火。为了不引起夏国人的警觉,三天以前,伯升豁便不准军队在白天动烟火了。

“这些蛮子的肚子怎么长的?这玩意儿也吃得下去?”靳玉兰一边嚼着炒面,一边抱怨道。跑漠北这条商道的虽然也能吃苦,但不吃点热的,总感觉肚子里凉透了。“这份儿钱,可真不好挣啊。”靳玉兰叹道。

“他们若不像这般,怎么能打败夏国人。”邱天瑞恶狠狠地咬了口肉干,他已经习惯了这腥臊的味道。有时候邱天瑞甚至想,也许自己骨子里就他妈是个胡人。大约两个时辰以后,蔑尔勃军队再次出发,他们要像钻进了羊圈的饿狼,凶猛地扑向柔弱的猎物。

........

五天后,蛮部入寇抄掠的消息,震动了整个北州。百多年前,夏国人到小海湖畔屯垦屯牧。先帝又将秦国公和赵国公封地在此。度寒城曾经是安北军司的军府,后来军司迁到了横寨堡,这一带也是世出军士的地方。蛮部抄掠北州,这是几十年都没发生过的事情了。

秦国公辛寅闻讯立刻赶往度寒城,抵达城下的时候,正碰上镇北侯蒲英。他二人既是开国公侯,又是护民官,说起话来毫无顾忌,蒲英愤愤道:“辛大人,朱燕衡这是怎么搞的,居然让蛮部打到北州来了。”原先在骠骑军军中,辛寅曾经是蒲英这一营的校尉,虽然退役已久,蒲英仍然对他以“大人”相称,而不称以爵位。

辛寅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先去见狄英,弄清楚切实情况。”当初朱燕衡在骠骑军中很是惹人嫉妒。辛寅虽然和他们不是一辈的,但身为校尉,对这些晚辈军官之间的恩怨极为清楚。老上官发了话,蒲英只能腹诽道:“朱燕衡这混账,无非是想捞军功......”

二人出示了护民官的令牌,带领三十余骑家将进入度寒城,径直来到州牧府。

北州牧狄英听说两位护民官联袂前来,当即与度寒军校尉翟怀贞一起出来相迎。度寒军出征后,北州只留下翟怀贞这一营五百军士,一半都分散在各县,现在度寒城内的,仅有两百五十军士。除此之外,州府的簿册上还有四万七千多团练,但都分散在方圆一千多里的地方,短时间内难以集中。入寇的蛮部正在逐个劫掠牧民越冬的草场,北州牧和度寒军却无力阻止。只能让荫户宰掉不必要的牲畜,带着家眷到附近的仓城避祸。草场距离仓城遥远的,便结成车营自保。然而,蛮部有骑兵将近两万,还有抛石器等攻城器械,若是军府不及时派兵加以驱逐,任由他们一个一个冬窝子草场的祸害下去,北州的百姓却要遭殃了。

“蛮部骑兵行踪飘忽,到处袭扰我们的草场,令人防不胜防。”狄英面露难色道,“度寒城附近的荫户骑兵只有五千多人。”校尉翟怀贞也皱起了眉头,他手中只有两百多军士,而且还不全是骑兵,其他的都分散在各县。在前面几次劫掠中,已经有几十名军士战死了,遭殃的百姓则数以千计。

“这些马贼现在在什么地方?”辛寅看着地图问道。安北军司习惯把敌人称为马贼。

“不清楚,”狄英赧颜道,“敌人都是骑兵,来去如风,只是从遭袭的草场来看,他们应该是从小海北面而来,一直向南劫掠过去的。”州府和度寒军也曾派出骑兵斥候追踪蛮部,但这股马贼十分狡猾,一发现附近有夏国的骑兵,便立刻派出数百上千骑加以驱逐。斥候们寡不敌众,不但没能缀上敌人,还折损了不少人手。

“这是我北州的地方,马贼‘来去如风’?”辛寅的眼中燃起一团怒火,这“来去如风”在他听起来,就是和如入无人之境差不多。对于封地在此上百年,拥有夏国最好马种的秦国公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了。镇北侯蒲英也点了点头,不满地“哼”了一声。

狄英和翟怀贞都有些尴尬。某种程度上,这些传承了上百年的开国公侯,才是北州真正的统治者。他们在北州拥有广阔的封地,忠心耿耿的部属。因为在当地威望崇高,几乎代代都被百姓们推举为护民官,敦煌的陛下对他们也礼敬三分。

“打马贼最重要的是不能丢了敌人的踪影。”辛寅皱着眉头道,“敌人两万骑兵,要让他们赶不走,甩不掉,......”他沉吟了片刻,转过脸问对蒲英道,“我出三百家将,你带两百家将,再请赵国公出三百家将,通知其他人,让他们自己看着办。明天日出之前,带着家将到我的马场来集合。”

蒲英忙点头答应了。秦国公辛家、赵国公于伏家和镇北侯蒲家都受封在北州,一州之内封有三家开国公侯,在整个夏国是绝无仅有的。因此,整个北州的豪族,都以这三家为首。而三家之中,又以开国朝封爵第一的秦国公为尊。而北州作为安北军司的大后方,世袭爵位的豪族有几十家,那些有幸跟随秦国公出征的,哪怕是战死了,也与有荣焉。没有得到通知的,反而会深感失落。

“我们会一直缀在马贼的旁边,教他们无所遁形。”辛寅盯着地图,他甚至没有考虑先怎样去找到马贼,似乎这是小事一桩般,他又对狄英和翟怀贞道,“秦国公府襄赞三千匹战马,军府尽力集中两万荫户骑兵,一旦准备妥当,便和马贼决战。”辛寅的头发已经花白,但却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说话总是这般不容置疑的语气。

翟怀贞连忙答应,蒲英更接道:“镇北侯府愿出战马两百匹。”

州牧狄英有些迟疑道:“不等援军到来,便和马贼决战吗?”

“等援军到来,北州就只剩死人了,”辛寅嘴角浮起一丝嘲讽,“我们北州人,什么时候靠过援军。”“正是。”蒲英也笑道,双手插在将腰间的革带中,看着丞相府派来的州牧大人,他还真不了解北州人啊。翟怀贞没有说话,狄英自己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哪怕是最近的援军,也在一千多里以外啊。

从州牧府出来,辛寅便和蒲英分头行事,他亲自派了家将去通知赵国公于伏简,这是礼数。至于其他的豪族,则由镇北侯蒲英差人通知便了。辛寅回到秦公马场,吩咐家人准备一千五百名骑兵半个月的干粮,召集家将,除了点起跟随自己出征的人外,还布置了马场和秦公堡的防守。他处置完了出征事项,这才回到府中告诉家人。一个仆人端着一盘果子从院中出来,辛寅的眉头微皱,叫住仆人,问道:“是夫人用过的么?”

仆人不敢隐瞒,点了点头。秦国公的夫人萧氏是汉中人氏,自从嫁到北州以后,极为思念家乡。有时在房中摆放一些柑橘之类的南方鲜果,她自己也不食用,香味淡了便送出去分给仆人吃。每当这时,辛寅便知道夫人又想念汉中家乡了。

章65 炎凉几度改-2

天色未晓,星光微明,秦国公府的马场上,数百骑兵列成了方阵。随着时间的推移,前来会盟的北州骑兵渐渐增多。新到的骑兵加入队列之前,都会和秦赵两位国公打个招呼。

赵国公于伏简笑道:“若是咱们这支人马折了,丞相府度支曹那帮小子可要笑死了。”

这支小小的骑兵队伍里,有两个开国公,一个开国侯,四位亚卿,七名上大夫,十一名下大夫,九个彻侯,九名庶长,拜爵在上造、材官有三百多人,公士五百多人。许多家将早已自立,都有爵位在身,只是出于先人的渊源,仍然奉秦赵国公及镇北侯为首领。若是这支骑兵都被马贼吃掉了,绝对是夏国有史以来阵亡封爵最多的一战。丞相府度支曹倒能省下一大笔爵禄的开支。

“哪儿那么便宜,”蒲英笑道,“各家都早留了后了。”身边几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家中有世袭爵位,大多留了儿子在,甚至有子嗣在虎翼军服役。度支曹这笔爵禄,是省不下来了。说话间,蒲英点齐了人数,共有骑兵一千四百三十七名。这些骑兵多带了两匹甚至三匹坐骑。

辛寅问道:“信鸽都带齐了吧?”家将秉道“带了”。辛寅才点了点头,下令出发。秦国公府除了战马甲于天下之外,辛寅所选育的信鸽也是一绝。正因为如此,辛寅才有把握随时随地将马贼的位置及时传知军府。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朝阳还在地平线下,没来得及展露它的万道光芒。安北军的惯例,出征不用家眷送行。就连秦国公府的眷属,也只能站在楼阁窗后,静静目送这千余骑兵缓缓消失在地平线外。

伯升豁变得非常烦恼。最开始的几次洗掠过后,后来就很不顺利。原先布满人口和牲畜的草场,变得空空如也。到处是匆匆宰杀了牲畜的痕迹,夏国人把能带走的都带进了仓城了,剩下的通常是烧掉。就算没来得及撤离的百姓,凭借车营顽强地抵抗。这样的情形,伯升豁从没在书上读过。史书上所记载的,骑兵入寇中原腹地,驱赶百姓如羊群一般的景象,在北州几乎没有出现过。蔑尔勃人就算强攻下来,也要付出不少伤亡,而且通常所获甚少,因为夏国人在最后会毁掉大部分的物资。就算有剩下的,也很可能下过毒。

“他们根本不是中原人,”伯升豁咬牙切齿道,“是草原上的人。”那些同样擅长弓箭和骑马的人。那些抵抗到最后,把女人先杀掉,再和蔑尔勃人拼命的人。那些在食物里下毒,装作没事般地吃下去,然分给自己孩子吃,再给蔑尔勃人吃的人。这些北州人,根本不是中原人。而是和蔑尔勃人一样,在最残酷的漠北草原生存下来的人。

最近出现的夏国骑兵,并不像从前那么好对付。他们总是远远缀在蔑尔勃大军的身后,不像一般斥候那样藏头露尾,而是非常嚣张地显露出身形,当蔑尔勃人在山谷扎营时,他们就驻马在山巅俯视。仿佛尾随着羊群的狼一样有耐心。伯升豁每次分兵驱赶这些跗骨之蛆,却总是追不上这些该死的骑兵,他们的战马更好,更适合这里的气候,骑兵也更熟悉这里地形。甚至有一次,数百蔑尔勃骑兵被渐渐引得离开了大队,结果一骑都没有回来。

“我们该退兵了。”伯升豁最后决定,“向南走,横寨堡只有五千骑兵,挡不住我们。”

“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就这么退兵?”邱天瑞沙哑着嗓子道。他满脸风霜,身穿皮袄,腰间也别了一把弯刀。这一趟出兵,虽然亲手杀了不少夏国人,但还远远不够。

“我预感了危险,”伯升豁叩了叩自己的脑袋,他沉声道,“再不走的话,长生天会惩罚我们的。”他端起一杯茶,喝到肚子里。自从被夏国骑兵缀上以后,伯升豁索性取消了禁止白天生火的军令。虽然抢到的东西不多,路上的茶叶总是够了。

“只有顺从长生天的旨意,我们才能获胜!”伯升豁有些怜悯地看着邱天瑞。“这个人完全被仇恨蒙蔽了灵识,但愿长生天拯救他的灵魂。”他嘴里嚼着茶叶,思索起退军的路线。那支斥候骑兵无疑是在等待一支夏国大军。假如这支大军真的存在的话,蔑尔勃的骑兵就要及时行动起来,一直向南,将他甩开。如果这支斥候仍然不识好歹地跟在后面,就可以给他们一个教训。骚扰安北军司的腹地,只是伯升豁计划的第一步而已。

邱天瑞则恶狠狠地盯着伯升豁,恨不得抽出腰刀来,一刀捅了这个蛮子。

............

赵行德面色严峻地看着城下,高高的旗杆上,挂着汉军老将吕奎的头颅。千里镜的视野里,老将军须发苍然,带着点点鲜血,却是怒目圆睁,想必在临死之前还在战斗。在旗杆下面,被俘获汉军被押着一排排跪在地上,十几个人向城头大声的威吓劝降。不知辽军用了什么法子攻克了铁山堡。城头目睹这一幕的汉军,有人目眦尽裂,有人脸色凝重,有人却露出了惧色。整个辽东半岛,南山城,已经成为一座孤城。

似乎是有意炫耀战果,又似乎要让城头的人听得清楚,辽军的炮垒难得停止了炮击。连日来一直持续不断的攻城也暂停。辽军不知从哪里找人做了篇劝降的文章,几十个人在城下一起反复大声地念叨,仿佛苍蝇一样嗡嗡嗡地不停,令赵行德在悲愤中平生出几分烦躁。

“取幅白布来!”他沉声喝道。

童云杰心中一沉,无论古今,白布通常都是投降所用。以赵德的为人,怎能行如此之事。而简骋、马睿、刘志坚等将,心中也微感奇怪。没过多久,军卒将一大幅白布送了上来,赵行德将它铺在桌案上,用朱笔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战”字。因为字体极大,笔画显得极为纤细,字体还有些断断续续。写完之后,赵行德皱了皱眉头,咬破了食指,将几滴的鲜血溅落下去,恰好在“战”字的起笔一竖之上,侵染出一朵朵的红色。

“赵将军!”杜吹角急道。

“无妨!”赵行德摆手道,“吕老将军九泉之下有知,我等虽不能立时为他报仇雪恨,但只要一口气在,就要和辽贼血战到底!”他身子往旁边一让,沉声道,“你等若有心的,也来祭奠一番吧。”

“我来!”

一股热气上涌,童云杰当即当即推开了众人,用小刀割破手指,也滴了几滴在那战字上面。紧接着,刘志坚、简骋、杜吹角等将纷纷上前,到后来,百夫长、十夫长、乃至普通军卒为深为感动,挨着顺序,一个一个地走到这白布之前,歃血为誓,将与辽军血战到底。

南山城头,鲜血淋漓的“战”字大旗在北风中招展不停。守城的汉军在悲愤之余,士气大振,而辽军望见了后,则气为之夺。城下那些劝降的面面相觑,念白也有气无力,没多久便被叫了回去了。片刻之后,辽军的火炮再度轰鸣起来,一队队步卒推着盾车,扛着云梯结阵而前,战场上处处燃起的浓烟蔽日,而那些铁山堡陷落后被俘的汉军,则被强迫背负着土囊,走在辽军步卒的最前面。

在辽军攻城的步队之中,藏着一百多部水龙车。工匠营总管葛鲁是第一次上阵,走在水龙车旁边,耳听得炮火轰鸣,死伤者的惨叫,他心里直打鼓,惴惴不安地望着南山城头。南山城墙高三丈多,敌台更高一些,辽军水龙车喷出的水柱勉强能越过城墙,但这样一来,水龙车就必须推到城墙下三十步之内的地方。这完全在南山城炮火的笼罩之内。

葛鲁听出阵的步卒说起城下弹雨的猛烈后,差点将脸都悔绿了。他原没想这么多,事到临头,想要提高水龙的射程又谈何容易。水龙车主体都是木质,水箱,手柄,活塞等重要构件,改动的余地极小。工匠还是那些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将射程提高了一点点而已。最后不得已,葛鲁不得不死马当做活马医,狐假虎威,亮出都统大人的牌子,让步军推着盾车在水龙车两边,应付射过来的霰弹子。后面还要一大队步军背着水囊,为水箱续水。即便如此,还只能在城头完全被烟尘弥漫了之后,他才敢发射水龙。否则,城上的汉军换用圆铁实心弹,莫说是三十步,三百步外也能轻易击毁了这水龙车。

步军的军官也不是省油的灯。声言因为水龙车极容易坏,操作的时候,需要工匠在旁边盯着,随坏随修。萧塔赤竟然也准了。这么一来,原本不用上阵的工匠,被迫要跟着步军冲到城墙三十步以内。这几天,葛鲁的十八辈祖宗被工匠们问候了一遍又一遍。

章65 炎凉几度改-3

南山城下,辽军的尸体层层叠叠,雪水和血水,将尸体和土囊冻在一起,在城下堆积了七八尺之厚。堆叠得最高的地方,已经有十余尺之高了。辽军每天都用人命来填,囊土日渐增高,一旦堆积到城墙的高度,辽军就能顺着斜坡大队涌入城内。

城墙内外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除了人马的尸体,到处散布着被击毁的鹅车,盾车,撞车。为了减少在城下的伤亡,辽军工匠营还造了一种特制盾车。将数层厚木板和生牛皮制成的巨盾安在可以旋转的托盘上,当辽军前进到南山城下时,可以灵活地转动巨盾的方向,以抵挡侧面袭来的霰弹弹子。汉军就不得不换用实心弹击毁这些盾车,利用这难得的间隙,辽军又能多运一些土囊到城墙底下。

进攻中的辽军号角格外凄厉,葛鲁胆战心惊地行走在队列中间,虽然全披甲,但他心虚得好像赤身裸体一样。他看身边那些背负土囊的辽军步卒,一个个,缓缓靠近那南山城墙。和面色苍白的工匠们相比,这些步卒更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呸,女真蛮子!”葛鲁心里骂道。

这些步卒都是辽阳城投降的女真兵,萧塔赤用他们来攻城,未尝没有将这些女真人消耗在南山城下的念头。为防女真兵不忿叛乱,开始几次攻城还以是契丹和奚军为主,到后来便越来越多的用女真兵负土攻城,而契丹骑兵远远地在后面监视。这辽东半岛的地方狭小,这些女真人就算想逃,也没地方逃去。

“忽——”一声,一枚圆铁弹几乎擦着葛鲁的头顶飞过去,在他身后响起一片惨叫声,葛鲁的牙齿打架,浑身也颤抖不停,这时候,他只想转身往后跑。步军军卒只要把土囊抛在城下就能退走,可葛鲁却得候着这些水龙车把水灌进城里去。车轮子吱吱嘎嘎地响着,这催命的声音,让他喘不气起来。

前面的浓烟已经起来,靠近城墙两百多步的时候,辽军散了开来,原本在阵前的盾车被推到两边,形成两面盾墙。有的盾车堆满了土囊,有的却载着点燃了的烟球,战场上顿时一片混乱。城头的火炮使用了霰弹和实心弹,一些盾车被实心弹打得粉碎,而辽军步卒借着这些盾车的掩护,在横飞的弹雨里拼命往前奔跑。到处都有人惨叫着倒下,葛鲁缩在一辆盾车的旁边,目睹了这血肉横飞的情景,几乎连胆都要被吓破了。到了这里,进也是死,退也是死,推着水龙车的辽军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就在这一刻钟不到的工夫,已经有四五辆水龙车被当成盾车击毁了。

“他娘的,又来了。”童云杰皱起眉头,浓烟再度遮挡了视线。

虽然不一定多大效果,但辽军一靠近城墙便会施放浓烟,在烟尘的干扰下,汉军瞄准困难,实心弹也没那么击中盾车,攻城的辽军也多了许多生存的机会。对此,汉军也没有太多办法,只能对间隔使用实心弹和霰弹,对靠近城墙的地方全速开火。伴随着“轰轰”的开炮声,一枚枚弹丸呼啸着朝城下打去,虽然看不见效果,但多日交战,让童云杰相信,没有人能穿透这层弹幕,攻上南山的城头。

“咯——”葛鲁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在盾车的掩护下,水龙车终于退到了距离城墙三十步之内的地方,这里的弹雨也最为密集,按照事先的安排,多辆满载着土石的盾车,鹅车环绕了一圈,为水龙车抵挡着四面八方倾泻过来的弹雨。借着浓烟的掩护,城头的汉军并没发觉他们。

“快,快——”

工匠们手忙脚乱地将水管头支起来,军卒慌忙地往下按压手柄,“滋——”地一声,凉水如一条白练般洒了出去。葛鲁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一半。从出发的地方到这城墙之下,他感觉经过的时间无比之长,甚至都有些担心水箱里的水会不会已经结冰了。

“还好,还好!”葛鲁紧紧缩在盾车后面,大声喊道:“快,快——快把水续上!”后面的辽军军卒冒着弹雨冲上来,用水囊往水箱里倒水。和见效缓慢的土囊攻城相比,水龙灌城听起来既新鲜又快速,因此萧塔赤也有几分重视,特意调拨了数千奚军士卒为这支水龙车队背负灌城的水囊。

冰冷刺骨的凉水刷刷浇在城头,伏在垛堞后的几个火铳手顿时被淋了个满身,纷纷破开口大骂:“见鬼了,大冬天怎么会下雨?”明明是下雪的天气嘛。这些火铳手浑身湿透了,牙齿“咯咯”交击,趴着城头朝下看去,正看见辽军的车阵,纷纷骂道:“原来的是辽狗在作怪,快开炮轰他娘的!”

辽军用水龙车攻城这一出,让赵行德也颇感意外。原先辽军在城下燃起的浓烟遮蔽了城头的视线,让火炮难以瞄准盾车。这一场人造雨浇下来,顿时将烟尘洗落了大半。城下辽军的布置看得清清楚楚。

赵行德当即下令道:“换实心弹,照着那边轰!”

话音未落,各个炮位已经开炮了,圆铁弹,几十斤重的石弹,带着尖利呼啸的风声,都照车阵而去。辽军鹅车、盾车只能抵御霰弹子,在火炮用实心弹的轰打下,顿时化作一团团横飞的木片,聚集在车阵周围的辽军也遭了池鱼之殃。各种炮弹如雨点般纷纷落下,比城墙下还要密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几十架水龙车都化成木片。后面的奚军军官见状,立刻让士卒抛下水囊后退,冷水四处流淌。

葛鲁被败兵夹在中间,头昏脑胀的往后跑。水龙车攻城不折不扣就是个笑话。前面是条死路,萧塔赤的刀口正等着他,可是后面汉军的火炮立时便要了他的命。而且被溃兵裹挟在中间,叫他不得不跑。他居然奇迹般地从南山城下逃生了回去。

这一场的攻势,以萧塔赤寄予希望的水龙车被击毁而告终。南山城下,血水和冰水混合在一起,四处横流,没过多久,凝结冰面滑溜无比。无数辽军摔倒在地,纷纷破口大骂。这番狼狈的景象,城上的汉军看得清清楚楚,大家一边开炮轰击,一边哈哈大笑。刘志坚也向赵行德献策,以后辽军再施放浓烟,便在城内以水龙浇淋,一边清洗烟尘,一边制造冰面。南山城虽小,城内有水井三口,凉水应有尽有。

“这倒是个好办法。”赵行德点点头,补充道,“每天晚上,将冷水浇在城墙外面,再顺着敌军的土囊斜坡浇水,教他们玩玩冰滑梯吧。”想起辽军这颇为滑稽的攻城法,他的眼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众将笑着答应,下去各自安排用冷水浇城。辽军堆积土囊攻城,军卒必须将土囊抛在斜坡上才能逐步使之增高,汉军将这斜面浇成冰面以后,辽军要冒着横飞四射的弹雨往上攀爬,倒不是容易的事情,要将盾车推上去,就更难如登天。

“赵将军,这是炎凉仪的记录。”

赵行德接了过来,仔细地翻阅起来。因为李四海曾经想让苏州关南成为夏国水师的主港口,因此详细地记录了过去几年时间苏州关南的气温,以及海冰冻结和消融的情况。赵行德驻守南山以后,更每天派人记录温度,同时让汉军水师监测海冰的情况。将数年气温和海冰的数据趋势做了对比,他发现这个冬天似乎比往年要暖和一些,而相应的,海冰融化也会稍微早一些。

“如果按照这个趋势下去,还有二十多天,海冰就会融化了。”

赵行德暗道,他将炎凉仪的记录交还给亲兵,沉声道:“告诉帅府,通知李校尉,海冰很可能会提前融化,如果到时候辽军还有重兵驻扎在关南的话,请李校尉破坏冰面,和我们一起用火炮封锁出入关南的通道,”他微微笑道,“呆了这么久,怎能不收取点利息?”

亲兵将记录接了过来,吃惊地望着赵行德,仿佛看着个活神仙一样。关于赵将军的传言已经有很多,也不差多这一条。他的口风很紧,是不会将这种消息四处外传的。至少也要等到海冰融化,向辽狗收取了利息再说。

这时,辽军大营内,葛鲁仿佛霜打的茄子一样,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萧塔赤正欲命人将他拖下去砍了,郭保义却劝道:“萧都统,这葛鲁也是想为大军出力,若就这么斩了,未免令人寒心。”他靠近萧塔赤,低声道:“葛鲁的弟弟在乃是太子跟前得用的心腹,倘若就这么杀了,恐怕有些麻烦。他是契丹人,吃了败仗,还是让北院发落好了。”

萧塔赤面色阴沉,最后还是同意了。郭保义忙让葛鲁磕头谢恩,待他退下后,又问道:“萧都统,攻克铁山堡已经有些天,为何还没有向陛下报捷呢?”

作者:不好意思,因为家里网络问题,今天就一更了。

章65 炎凉几度改-4

萧塔赤一愣,答道:“南山城扼住苏州要隘,南山不下,如何报捷?”

郭保义看左右没有旁的将领,将头凑近来低声道:“萧都统,南山城虽然重要,不过一地形险峻之小城。铁山堡乃汉军帅府所在,如今被我军攻下,涤荡苏州贼寇巢穴,便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他看了看帐篷上空的天色,悠悠道“这南山城是难啃的骨头,眼看海冰还有一个月就要融化,南山城攻得下来,攻不下来,这捷报都是要写的啊。”

萧塔赤默然片刻,沉声道:“不管铁山堡如何,不克南山,我是没脸来写这个捷报的。”城外的土山在不断堆积,只要达到南山城的高度,骑兵就能顺着土山冲上城墙。水龙攻城虽然失利,但只要火炮营的巨炮就要向前移动到城墙三百步以内,吴春保证几乎可以弹无虚发。用六百斤的石弹,试试这南山城的城墙有多结实。他抬手将油茶一饮而尽,嘴里狠狠地嚼着茶叶,仿佛那是赵德的血肉一般。

郭保义嘿嘿一笑,不再相劝。以他之见,苏州尺寸之地,占了又济得甚事。汉军水师对辽国沿海的骚扰,大可以从各个海岛上出发。将大军粘在此处,才是辽国最大的损失。倒不如一边在苏州北面新建城池挖掘长濠,堵死汉军从陆上北进的通道。一边等着镇海府的水师建成,要清除海上的祸患,终究还要靠水师。

............

铁山岛帅府,韩凝霜鬓边带着一朵白花。吕奎是汉军中父执辈老将中最有威望,也是待韩凝霜最好的一个。虽然兵战凶危,猛将难免阵上亡,韩凝霜心中仍是一阵阵绞痛。

“铁山堡定是出了奸细!”张六哥愤愤道,“杀不尽的软骨头!”

王玄素沉吟道:“赵将军所言,海冰提前融化之事,可是当真?”

“他就这么说的,谁又知道!”张六哥没好气道。旗语沟通本来就极简单,说不清楚太复杂的意思。这寒冬腊月,若不以炎凉仪仔细测定,勾勒趋势线加以比较的话,便不能发现这个冬天实际上比往年要温暖一些。因此,即便是熟悉这一片海域的张六哥,也不能判断赵行德所言的真假。

而以赵行德所言,趁着海冰提前消融,以火炮打破冰面,封锁苏州关南北辽军的联系。汉军可以调集人马反攻苏州关南,让辽军吃个大亏。只不过要提前将大军集中到铁山岛来,却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那攻克铁山堡的辽狗,还驻扎在那里吧?”

沉默了许久,韩凝霜冷冷问道。

“正是,”张六哥点了点头,“除此外,还有两万多辽狗,在南面围攻南山城。”

“那就好,”韩凝霜沉声道,“安排各部兄弟,到铁山岛来集合。我们准备给吕老将军报仇!”窗外,北风还呼呼低刮着,仍是滴水成冰的天气,谁猜得到,今年的海冰会提前融化。但是,韩凝霜对赵行德,却有种莫可名状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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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火炮营都监吴春来报,为万斤铁桶巨炮特制的盾车已经完成,一待道路平整,便可以向前移动巨炮的位置。萧塔赤便亲自前去观看,乍一见之下,顿时赞不绝口。这盾车高一丈,长宽各十丈,仿佛一座小山丘一样。不但将上万斤的巨炮笼罩在其内,炮手和驭手都在藏身在盾车之中。连拖动巨炮和盾车的牛马,也笼在这盾车之内。这盾车的正面、两侧和顶盖,全都是一根根圆木排列在一起,用铁圈箍得紧紧的。盾车底下,无数个车轮也是用巨木所制,轮子外面包了一层铁圈,车轴则用精铁铸成。巨炮的炮车和盾车已经连在一起,由盾车内的上百匹马一起拉动,到了地方再将炮车解下来。这些驭马是火炮营的,倒是早已适应了炮声,只需蒙着眼睛,就算拉倒战场上都不会惊。

这盾车本身就极为沉重,吴春算计了圆木的重量和拉扯牛马的力气,再加上冰面滑溜的好处,把外层护板的厚度做到了极致。只有是隆冬天气,将土地冻得硬邦邦的,才不至于陷在地里。否则的话,挪动一寸也难。盾车制成以后,吴春用营中的铁桶炮试了几次,普通石弹是无法击毁这个大家伙的,而南山城里并没有发射数百斤石弹的巨型铁桶炮。看了这个结果后,辽军上下,连萧塔赤在内,都有些信心满满。郭保义也不禁想到,若是真能攻下南山,克尽全功,再往报捷于陛下当然更好。

往后几日,辽军一边攻城,一边清理道路。稍微有些崎岖的地方,都不惜代价地加以平整。辽军这些异动,连同庞大的盾车,汉军看了也不觉奇怪。“这些辽狗急了,连往城里浇水的鬼主意都想得出来。”杜吹角一边磨刀,一边撇着嘴道,“大概是攻城塔吧,不过只有一丈高而已,还要再造得高一点,才能从炮眼里钻进来。”他用拇指肚试了试刀刃,顺手虚劈了两下,笑道:“正好一刀一个!”众刀盾手都哈哈大笑起来。还有一个月不到,海冰就要融化,辽军到现在才想起造攻城塔,未免迟了些。

“抛石机,火油罐子都准备好了。”童云杰望着那些庞然大物,冷然下令道。对付木质攻城塔,以火油罐子纵火最简单不过。城中存放的抛石机便是派这个用场的。

“准备好了!”

底下的汉军嘿嘿笑道,这段日辽军攻势虽猛,却没给南山城造成什么真正威胁。汉军大多数时候都在敌台和附堡的工事中快速开炮,虽然累,但伤亡和辽军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城中积储丰富,赵行德以下诸将,和守城士卒吃一样的东西。每天三顿,肉蛋果蔬俱全,有些士卒从来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食物,甚至暗暗盼着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伴随着攻城的号角声,那个仿佛乌龟壳一样的东西缓缓移动,在它的前后左右,有三十多个方阵在徐徐推进。汉军粗粗一算,在这个方向上,辽军大约动用了两万余人的兵力攻城。由于一面城墙下的地方仅能容纳大约攻城的两千人施展开来,再多人也是徒增伤亡而已,这意味着敌军将会采用轮番进攻的方式,搞不好进攻会从早晨持续到夜里。各个敌台的汉军将领都在提醒麾下军卒,今天将有一场苦战。后面的伙房早早准备馒头,准备往城墙上送战饭。鏖战了两个月,攻守双方越来越像是一对师兄弟,将对方的一招一式都摸得清清楚楚。

赵行德看着那个低矮的“攻城塔”缓缓移动。“乌龟壳”是汉军送给它的绰号。它如此庞大,四四方方,从外面却看不出一点端倪。旁边那些各种盾车、鹅车、云梯等攻城器械与之相比,就像是小孩的玩具一般。一股阴云涌上赵行德心头:“在牛马力气固定不变的情形下,如果这“攻城塔”的高度只有平常的几分之一,那么,敌军是不是将所有重量都用来加厚外壳,甚至增加到普通攻城塔木壳几倍的厚度呢?”他用千里镜仔细观察“攻城塔”后面所留下的车辙。即便在坚硬的冻土上,仍然留下了很宽很深的车辙,证明了赵行德的猜测。

“四寸炮,实心弹,双份装药——砸掉乌龟壳!”

片刻后,“轰——”“轰轰——”数声炮响,三枚的圆铁实心弹朝着“乌龟壳”呼啸而去。在城墙下的数万辽军的注目下,在后阵督战的萧塔赤的心悬了起来。火炮营都监吴春毫无察觉,盾车里面,巨炮,弹药,上百驭马和军卒挤在一起。也不知因为空间太狭小,还是因为烦躁,在这数九寒天里,吴春也是满头大汗。他仿佛看爹娘一样看着那些驭马,生怕其中一匹突然出了什么问题。

城墙上的汉军,各敌台里的汉军将领的视线也被这几枚炮弹所牵引,跟着它们划过数条漂亮的弧线,又准又狠地砸在那“乌龟壳”上。这两个月来,南山城敌台炮手发射了无数弹丸,射术越来越好,居然一发都没有落空!

“漂亮——”

刘志坚刚刚还没来得及喊完这句,却吃惊地看到,重达十斤的炮弹,可以轻易地将把普通盾车击成木屑,打穿几十名士卒的实心弹,居然被那笨拙无比的“乌龟壳”弹开了,三枚炮弹先后击中了“乌龟壳”。四寸炮的实心弹是南山城中穿透力最强的,除了擦出一些木屑外,根本不能打透它,只是让“它”仿佛稍微迟疑了片刻,便又开始慢吞吞地向前移动。

就在这瞬间,杜吹角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随即,他恶狠狠地一拳头捶在城墙上,吼道:“来吧!”保卫敌台的刀盾手们纷纷站起身来,等着它靠近。

“准备抛火油!”

童云杰下令道,十几台抛石机推到了城墙内侧,陶制的罐子里装满了火油。因为抛石机的射程有限,只等敌人的“攻城塔”靠近城墙五十步以内,便抛出火油罐。

章65 炎凉几度改-5

辽军炮垒发射的石弹不时飞过城头,这些石弹的准头虽低,但总有些落在城内。城墙内侧,汉军抛石手丝毫不为所动。虽然他们无法看到城墙外面的具体情形,但是,一旦辽军的乌龟壳进入射程,城头会发出信号,他们就立刻抛射火油罐。

杜吹角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缓缓移动的乌龟壳,嘴里喃喃道:“来吧——过来吧——”

忽然,那乌龟壳似乎顿了一顿,在原地晃动几下,便停了下来。

“停——”吴春气急败坏地大喊道,但还是几匹马没有及时停下,顿时在拥挤的驭马中形成一阵混乱,驭手们纷纷死死勒住身边驭马的嚼子,好容易才让所有的马都安静下来。“快,快!把铁桶炮架起来!”吴春忙大声叫道。刚刚第一次被城头火炮直接命中时,木质的护板发出“砰”“砰砰”三声巨响,吴春紧张得差点一个跟头跌倒在地上。虽然试过这巨盾的结实程度,但辽国毕竟没有那种发射大威力圆铁弹的长炮,因此,巨盾车到底抗不抗得住汉军的炮击,吴春心里也是直打鼓。好在,“砰砰砰”几下之后,巨盾车没有被穿透,甚至因为车体巨大,炮弹所引起的震动都很小。那些习惯了火炮在近处发射的驭马,更是毫无反应地慢吞吞前进,反而是盾车内的人,个个都是面色苍白地呼了口气。

汉军的火炮极为猛烈,这一刻钟功夫,盾车外壳“砰”“砰砰”“轰——”地响个不停,各种圆铁弹,石弹,好像夏天的暴雨那般密集地砸在盾车上。惨叫声不时从周围传来,那是步卒方阵正遭受城头炮火的袭击。凭借盾车的遮挡,炮手们他们手忙脚乱地将炮车和盾车分开,然后将巨炮的炮座直接架在地上,否则木质的构件根本无法承受巨炮开火时那种巨大的后座力。

“怎么停下了?”

赵行德皱起眉头,他紧紧盯着那在三百步外停下不动的“乌龟壳”,似乎它就是此次辽军攻势的主角。“乌龟壳”一停下来,其它辽军方阵也都立脚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赵行德脸上笼罩一层阴霾,忽然,那乌龟壳前面一片木板被拉开,竟赫然开了一扇窗户,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楚。

“不好,这是辽人的巨炮!”

赵行德忽然间喝了出来,几乎就在同时,“轰——”的一声巨响,一枚硕大无朋的圆石弹从“窗户”中射了出来。紧接着,这枚重达六百斤的石弹带着巨大的速度,“砰”的一声正正砸在了城墙上,顿时烟尘蔽日,南山城整个地面都感觉晃动了一下,离中弹处最近的军卒几乎立不住脚。

因为铸造技术不足,辽军铁桶炮每次发射,所用火药需要极多,加上石弹几乎填满整根炮管,而为了适应这么大的装药量,又将铁桶炮的膛壁铸造得极厚。这样虽然笨重,但发射的威势却是极大。刚才这一发石弹,南山城仿佛在极短时间内地震了两次,第一次是火炮发射时的巨响,第二次则是城墙被命中一瞬间。

周宇所在的附堡离中弹的城墙最近,几乎被震得跌倒。“城墙要塌了——”这个念头猛然从周宇的脑海里跳了出来,他朝着外望去,还好,除了烟尘弥漫,城墙好好的在那里。周宇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转身对几乎被震呆了的炮手大声吼道。

“愣着干什么,他娘的——给我轰!”

各个惊魂未定的汉军炮手几乎同时大声喊道,各种各样的炮弹加倍密集地冲向那个该死的乌龟壳。然而,那个呆呆笨笨的家伙似乎天生迟钝,它除了“啪”的一下放下炮窗挡板,然后就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任凭汉军炮火猛揍,只不过,不管什么样的炮弹打在它身上,都免不了被弹开的命运,最多带起一些木屑。

“怎么没有将城墙轰塌!”

萧塔赤正要下令诸军涌上抢城,不由脸色一沉。旁边的将领都不敢接茬,郭保义.解释道:“都统大人暂且稍安勿躁,这城池修筑得坚固,要多捱几下炮轰才会倒塌。”萧塔赤“哼”了一声,没再说胡,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那道城墙。

赵行德松了口气。还好,南山城的夯土城墙经受住了考验。他皱着眉头看汉军的炮弹不断落在辽军的巨炮掩体上,可就是无法将其穿透,反而四处弹开的炮弹砸在附近的辽军方阵中,造成不少死伤。辽军方阵倒也沉得住气,似乎笃定了南山城墙必然被火炮轰塌,在城头汉军的炮弹下硬挺着一动不动。

“先别管乌龟壳,打旁边的方阵!”赵行德沉声令道。

城头汉军各种火炮调转方向,照着射程内辽军方阵全力开火。这一回,炮火比平常要更为猛烈,实心铁弹,滚滚石弹,穿过辽军方阵,必然带起片片血肉和哀嚎。正在这时,那乌龟壳的炮窗忽然又打开了。

“小心乌龟壳!”“又开炮了!”城头汉军纷纷惊呼。

“轰”的一声,万斤铁桶炮附近,辽军耳膜仿佛都要震破了,一时间竟忘了躲避炮弹。六百斤石弹带着巨大无比的威势,再次重重砸在南山的城墙上,因为发射的位置极近,这枚炮弹落点和刚才隔得不远,这短短的一段城墙,已经遭受了六百斤石弹的两次重击。城头的弥漫的烟尘更多了,那是夯土的城墙受到重击所激起的尘土。烟尘散去,城墙被轰出来两个大坑,原本夯筑得十分密实的土正扑簌簌地往下掉落。

“好!”这回萧塔赤用千里镜看清楚了炮轰的效果,兴奋地大声下令道,“给我继续轰!”

可惜辽军铁桶巨炮发射每回发射,都要准备良久。巨盾车再度关闭了炮窗,摆出一副闷头躺倒捱锤的架势。这可同时叫城上城下的双方气炸了肺!

“快,快——”盾车内的吴春也看太清炮击的效果,他只能催促火炮手快点干活儿。每次开火后,在炮膛内都留有大量的火药残渣,需要火炮手用特制的大勺子往外掏,而这时炮口还冒着浓浓的硝烟,炮膛灼热无比,不但很容易烫伤炮手,还不能立刻用凉水冷却,否则说不定下一次就给你炸膛。巨盾车内的人和牲口多用湿布条勒着口鼻,这样也有好多人在大声的咳嗽。更多人的耳朵已经被封闭空间中的炮声震得半聋了,军令不但要大声喊着才能听见,还要连比带划才行。

“不好!”

赵行德心生警兆,南山城墙再坚固,这么持续不断轰击某一段,也支撑不住。他的目光落在那乌龟壳上,皱起眉毛,辽军的三十个方阵还停在远处。就在乌龟壳的后方不远处,明显有一支宫帐骑军在警戒汉军骑兵出城反击。辽军宁可忍受城头炮火侵袭的巨大伤亡,也不会让汉军毁了他们的制胜利器。而城内的汉军,仅有三千人而已,若要不惜代价出城血战,那倒是正中了辽军的下怀。

“杜吹角,刀盾队去那段城墙后面守着。”赵行德沉声下令,“在城墙厚面准备土囊和木石,一旦城墙倒塌,火铳手预备队立刻冲上去封住缺口。”辽军的铁通巨炮势不可挡,对汉军而言,唯一的优势,是铁桶巨炮移动不变,瞄准也不便。这么持续不断地轰击下去,傻子都知道辽军必然是选择这段城墙作为突破口了。赵行德犹豫了片刻,打消了在城墙后方构筑凹面濠和凹面墙的想法。一旦城墙出现缺口,辽军攻势必然如潮水一般而来。凹面濠再坚固,也不是南山城原有城防体系的一部分,南山城近乎完美的侧射火力布置还是出现了缺口。而单凭凹面濠本身,不足以抵挡汹涌而来的辽军。要守住南山城,就必须守住原来城墙这一条线。城破后节节抵抗,甚至巷战,通向的不是胜利,而是死亡。

军令立刻被执行下去,那一段城墙后的营房立刻被空了出来,杜吹角率领着刀盾手,张鉊等预备队火铳手驻扎在了旁边。辽军六百斤的炮弹,仿佛巨人的重拳,一下,一下地砸在这一段城墙上。在城墙后面,众人的心情都有几分惴惴。连平常没什么正形的杜吹角也脸色严峻,只顾指挥军卒将大堆的土石装入囊,一旦城墙倒塌,他们要在第一时间用这些东西堵住缺口。此外,还有些布囊故意只装了木头,这是因为木头要更轻些,万一来不及,用它们填补缺口会更快些。为防万一,汉军预备队还不能在太靠近这段城墙的地方宿营和睡觉。

“张大哥,你说城墙会塌吗?”黄仑抬头看着城外不时闪烁的火光,夜幕低垂,辽军的炮击却没有停止,仿佛打定了主意,城墙不塌就不会罢休似地。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张鉊烦躁地骂道,只顾擦着自己的铳管。这时候,大家心里都沉甸甸地装着事儿,这个巨大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反而让每个人都不愿去提它。这个沉闷而又紧张的晚上,便在呼啸的风声和炮声中慢慢地过去了。

章66 九土中横溃-1

“轰——”“砰——”

“轰——”“砰——”

“轰——”“砰——”

巨炮的轰鸣与其他火炮非常不同,而且总是伴着大地的颤抖。汉军一开始都无法入睡,在军官的要求下,除了当值的军卒之外,剩下的人都躺卧休息。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在疲惫中昏昏沉沉的入睡。

周宇眼睛红红地盯着远方那团歇闪亮的火光,每次闪过之后瞬间,城墙上便地动山摇。“轰——”“砰——”“他妈的,”周宇脸色铁青,拳头紧握着,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周宇一拳头捶在垛堞上,骂道:“这龟孙子!有种冲上来呀!”四面都是黑沉沉的,风声带着呼啸,仿佛大声的嘲弄。

赵行德甲胄未解,就这么和衣宿在敌台中。马睿要带骑兵趁夜出城捣毁巨炮,被他严词拒绝了。辽军除了炮轰城墙外,看似没有别的大动作,实则是二十万大军严阵以待,便如绷紧了的弓弦一样引而不发。汉军骑兵出击的原则,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而在那巨炮的旁边,不知有多少伏兵在等着汉军出去。哪怕暂时无法可想,他也不会让自己的麾下就这样去送死!

“轰——”“砰——”

“轰——”“砰——”

“轰——”“砰——”

炮声如同大海的潮声,巨炮慢吞吞的轰击枯燥得叫人绝望。赵行德南山的劣势在于没有一门真正的巨炮,渐渐地,他的额头已经发烫,朦朦胧胧中似乎有着某种希望,能够击穿那“乌龟壳”一样的巨盾车,可总是恍恍惚惚不得要领。“到底是什么办法?”赵行德一边巡视城池,一边低头沉思,从敌台行至附堡,又从附堡行至净室,从净室行至南山城内的工场。刀矛等兵刃容易卷刃折断,需要工匠及时修补。匠师见赵行德走进来,笑着点头道:“赵将军来了。”手上的活儿却没停,打铁台上正摆放着一把烧红的兵刃,室内弥漫着有一股木炭灼烧钢铁那种熟悉的味道。赵行德索性坐下来,看着那工匠的铁锤一下一下地敲在烧红的铁上。他的眉头舒展了开些,仍在一直在思索,应当如何摧毁敌人的巨盾车垒?

活儿赶不过来,铁匠打算再开一炉,对旁边道:“給个火。”

“好咧——”那铁匠爽快答应道,他戴着厚手套操起在火炉上烧得通红的铁刀,红热的刀身上还冒着丝丝的热气,顺手插进旁边火炉那引火的木材中。“烧得暗红的铁条,表面温度高达六百摄氏度,当铁条的表面呈现橙红色时,表面温度达到八百摄氏度,呈现亮黄色时,温度达到九百摄氏度以上,继续加热到一千五百摄氏度,融化为铁水......”赵行德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回忆这些数字,想起当初跟着老师傅看看高炉内的颜色判断火候温度,眼睛却看着那跟铁条插进了引火的木柴中,普通木柴的燃点不超过三百摄氏度,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火焰在他瞳孔中越烧越旺,忽然,一团更亮的火焰燃烧了起来。

“红热弹,”赵行德猛地站起身来,“红热弹!”兴奋地大声叫起来:“用红热弹!”

“赵将军。”周围几个工匠都满脸异色地望着他。“没事儿,”赵行德指着那些打铁的炭炉,沉声道:“把这些炉子搬到镇远台去。要快!”

“赵将军,还有兵刃要补......”铁匠有些为难道,天一大早就有人来取了。

“先别管了,听我的,”赵行德毫不犹豫道,他在原地转了两圈,沉吟着又道:“还要纱布,湿泥土,立刻去准备!”他的双目通红,眼睛睁得大大的,整个人和平常说话时和颜悦色大不相同,工匠们都不敢怠慢,飞一般地按照吩咐分头准备。赵行德亲自和这些匠师将炉子搬到镇远台,还在敌台的楼梯上,忽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炉子也险些打翻了。

楼梯上悬挂的油灯不住摇晃,火苗一明一暗。“小心——”赵行德顾不得烫手,一边拼命将炉子托稳,一边喝道:“怎么回事?”这狭窄的楼梯内却没人答话,耳听得敌台内也是一片噪杂,人们在惊慌失措的喊着,叫着,跑着。“城墙塌了!”赵行德终于听清楚了一句话,霎时间,灼热的眼睛变得犹如冰冻,他将牙关咬得发酸,强迫自己冷静,看着几个惊魂未定工匠,沉声道:“跟我来,把炉子搬上敌台。”

周宇觉得地面动了一下,他还没有看到,刚刚正中炮弹的城墙裂开了一条缝,夯土正“噗噗噗——”地往下掉落,这段城墙多次遭到辽军火炮的直接命中,里层夯土早已被震松。夯土不断的掉落,突然,“哗——”地一声,城墙崩塌了一大大口子。

“墙塌了!”险些掉进去的周宇第一个大声喊道,“快补城墙!”

“谁说墙塌了!”杜吹角在半梦半醒之间跳起身来,左右一看,顿时吃惊得张大了嘴巴,烟尘弥漫中,城墙已经崩出了一个缺口。“跟我冲!”杜吹角站起身来,第一个朝着早已准备好的土囊奔去,汉军军卒跟在他的身后,不顾夯土还在不断坍塌下来,拼命朝着缺损的那段城墙涌去。“快,快——”张鉊扛着一个木桩,往塌陷的城堆上爬,修补城墙,和修补河堤相似,最好在塌陷的土堆里先打下木桩,然后把囊土堆积在木桩之间。现在天寒地冻,再浇上一些水,将土木都冻结起来,勉强可以抵抗敌军了。

童云杰用千里镜望出去。城外不远处,几乎在片刻之间,点亮的火把骤然增多,紧接着,火把仿佛潮水一样向着城破.处涌来。居然是骑兵,从未直接攻城的宫帐军,人人手执一根松明火把,没有携带任何攻城器械,直直地朝着城墙缺口处冲了过来。在宫帐军的身后,还有越来越多的火把在聚集,急促地朝着城墙涌来,仿佛大海的潮涌,转瞬间就要涌进破损的海堤,将后面的生灵一扫而尽。

“各炮位用霰弹,全力开火!”童云杰沉声地下令道,说话间,他走动到各炮位,拍了拍那些面色苍白的炮手的肩膀,“舍身兴汉,就在今天,我们就死守在这里!”那条木腿走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因为城墙崩塌,不少炮手感觉和天塌了差不多。主将临危不惧,众人也沉下心来。“妈的,到了这里,原本就是和辽狗拼命来着!”“拼到这时,爷爷已然赚了!”“弹药,弹药哪!”

“轰——”“轰轰——”城头上的火炮开始怒吼起来,将一丛丛狂暴的霰弹子洒在城墙前方,形成一片死亡地带。汉军炮手们有条不紊地开始干活儿,仿佛根本就没有城墙崩塌这一回事。瞬息之间,大批辽军骑兵已经冒着弹雨冲到城墙前面,随着“噗噗”之声,不断有骑兵中弹倒地,但这些宫帐骑兵居然毫不停顿,没有任何犹豫地径直朝着缺口冲去,前锋骑兵竟然顺着崩塌的土堆冲了上去,和守在缺口处的汉军火铳手战在了一起。

“第一队开火——”“退——”

“第二队开火——”“退——”

杜吹角大声喊着口令。靠着匆匆布置的木桩和土囊,千余汉军火铳手分成了五队,每一队放完火铳后立刻退后,第二队继续上来,原本火铳手接受的都是只发一响便上枪刺搏斗的训练,但在南山城的守城战中,为了得到更多的火力,赵行德用夏国军士充作军官,对城中的火铳手进行了五段射的训练。

然而,城墙崩塌这一段只有短短十余丈长,千余汉军火铳手的火力密度却不足以完全阻止宫帐骑军靠近,许多宫帐骑军冲到城墙前面。汉军火铳手纷纷上了枪刺,将火铳当做短矛使用,守在缺口处一步不退。这些骑兵是契丹人的骄傲,耶律大石甚至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冒死冲过了霰弹横飞的战场,纵马冲上土堆,迎着汉军的火铳踏去,战马被火铳击倒后,骑兵只要没死,都抽出弯刀,朝上仰攻防线,很快就和上枪刺的汉军火铳手战在一起。在这座矮小的土堆上,双方拼命地相互砍劈,刺杀。

“都统大人,都统大人——”

萧塔赤从睡梦中被叫醒。为了夺得城墙的缺口,两万辽军都不得归营,而是直接在距离城墙只有五百步的辽军炮垒之后宿营。萧塔赤更亲自宿在前峰营中。他刚刚从醒过来,亲兵还没答话,便厉声问道:“是城墙塌了吗?”

“是!”

“前锋营全部压上去,攻下南山城,不留降人!”

萧塔赤顾不得穿戴盔甲便奔出了营帐,他见已经有一支辽军在冲在前面,其他前锋营各部也陆续朝城墙压去。虽然城墙坍塌后,前锋营各部应该立刻抢城,这些都是萧塔赤早就布置过的。但萧塔赤仍然赞道:“冲在前面那是哪部人马?如此悍勇,是哪位将军?”亲兵秉道:“耶律勃和萧平将军带着宫帐军上去了。”

章66 九土中横溃-2

“耶律勃?”萧塔赤一愣,宿直将军耶律勃素来桀骜不驯,怎会如此出力攻城?转念间便已明白,“耶律勃究竟是个契丹人,姓耶律的契丹人。”心中涌起一股难明味道,因为南山城破的兴奋也淡了许多,萧塔赤沉声道:“白雕营随本将上前督战!”他抬头看前方,各部辽军已经大举掩杀过去,骑兵手中火把万点摇晃,铁蹄轰鸣如雷,地面颤抖不止。

巨盾车的炮窗再次打开了。盾车内有人迟疑着问道:“吴都监,大军正在夺城,还要开炮吗?”盾车内视界狭窄,炮手们依稀只见火把摇晃,也不知辽军是否已经抢到了城墙,若是贸然开炮的话,只恐怕误伤自己人。

“这......”吴春沉吟未决,他一个汉人,若是开炮打死了契丹人,只怕吃罪不起。过了一会儿,仍不敢妄自决定。正在这时,后面一骑飞驰而来,传令兵大声责问道:“萧都统问,火炮怎么哑了?夺不下城池,尔等全部就地斩首!”盾车内的炮手和驭手顿时脸色苍白,萧塔赤的军令森严,责罚向来说到做到。这城池若攻不下来,这盾车里人便全部身首异处了。

“开炮,快,开炮!”情急之下,吴春不觉嗓子也吼破了。盾车内的炮手连忙点火,片刻后,“轰”的一声震耳欲聋,巨大的石弹抛射而出,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看不见的弧线暗影,朝着人头涌动的那段城墙而去。

城墙的缺口处的人群极为密集,下马夺城的辽军,拼死守城的汉军,谁也不肯后退一步。隆冬天气,双方都穿着厚厚的铠甲和皮袄。战团中心的人几乎没有叫喊,甚至连“叮叮当当”的兵刃相交的声音都没有,双方军卒都用了最简单的动作,刺、砍,劈。每个人都同时面对了好几个敌人,没有人能挡得住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敌军兵刃,唯有为自己的性命索取最大的代价,被砍杀刺死的人不断像木头一样倒下,有的尸体被汹涌的人群踩在脚下,有的却骨碌骨碌滚到斜坡之下,无论如何,这些尸体很快和着血水冻得僵硬,变成了城墙缺口的一部分。

张鉊原先在火铳手战列的中间,顺着人流,不知不觉竟已冲到了最前方。这一场惨烈的搏斗,交战的双方都有种不把对方赶出这道城墙缺口决不罢休的气势。因为城墙缺口的狭窄,辽汉双方真正面对面的军卒反而不多,后面的士卒想要挤到前面都不太容易。虽然天气严寒,还没真正冲到两军交兵之处,许多军卒已经大汗淋漓。

无论是城外辽军的炮垒,还是城头汉军的火炮,都没有停止轰击。收割性命的霰弹不时在人群的头顶飞过。军卒们在后面朝上冲的时候,只看得到同袍的后背,只有站在城墙坍塌形成的土堆上方,才看得见漫天的火把,无边无际的的辽军骑兵朝着这里冲来。不过,对面的弯刀和长矛,让汉军士卒没有任何余裕。

“杀——”

张鉊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便被弯刀重重劈了一下,虽然肩甲上凸起的肋条挡了一下,肩胛骨也被震得酸痛不止。新上来的辽军见这一刀没把他劈开,本能地愣了一下,张鉊忍住酸麻,左右手同时往前一送,这是个火铳手平常练了千百次的刺杀,枪刺顿时扎透了对方的鳞甲,张鉊闷哼一声,抽出枪刺,这次他再不敢分神,躲过了照着肋下劈来的一刀,倒转铳柄往上一撩,将对方的弯刀隔开,然后照着敌人的咽喉刺去,那辽军刚刚侧头躲过,又被旁边的汉军火铳手刺中了心口。

又一个辽军冲了上来,这辽军手执一柄短矛,朝着张鉊的腹部刺来,眼看躲避不及,忽然,“轰”的一声巨响,一发沉重的石弹再度集中了城墙,已经崩塌这段废墟顿时吃受不住,夯土纷纷坍塌,正在缺口处激烈战斗着的汉辽军卒纷纷摔倒,密集的人群也仿佛崩塌的土堆一样向两边斜坡滚倒下去,前面一层层倒下来,后面的人吃不住劲儿,纷纷后腿。

张鉊只觉两腿一软,那辽军长矛险而又险地从裆下滑过,两人同时向下倒去。“操。”张鉊惊出了一身冷汗,左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向下猛.插,人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崩塌的夯土往下滑去,直到被一根不知什么东西拦住,张鉊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具双眼圆睁的汉军尸体,这人他还认识,就这么没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顾不得多想什么,抬头看那城墙缺口,经过辽军巨炮轰击这一震动,汉军原先构筑的木桩土囊防线几乎完全倒塌了。因为双方士卒跌倒,刚才挤满了军卒的城墙缺口处竟是空了。

“冲!”“快冲上去!”已经有好几个火铳手喊了起来。

“冲!”张鉊的脸已经扑满灰尘,这股念头无比强烈,他翻身爬了起来,提起手中的火铳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土堆上方的缺口爬去,十几个汉军士卒和他一起冲了上去,惊魂未定的辽军才刚刚爬起身,正抬头朝上看过来。“终究是俺们先爬上来!”不知怎地,张鉊心中竟涌出一片得意和狂喜,他居高临下看着那些辽军,高声喊道:“兄弟们,把他们干下去!”挺起枪刺,第一个着土堆下方的辽军冲去。其他爬上缺口的汉军也一起发喊,端起枪刺,踉踉跄跄地朝下猛冲。

辽军的脸越来越大,从最初的茫然变得恐惧,睁大了双眼,几乎来不及抵抗,张鉊一枪刺便刺入了一个人的胸膛,他的脑中热血上涌,根本没想到他已经一个人冲进了几十个辽军当中。可是,几乎就在片刻之间,又有几十名汉军冲了下来,而辽军居然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向朝土堆下方跑去。万斤巨炮的轰击,汉军所表现出来的勇猛,让这些刚才还拼死作战的辽军的勇气透支到了极点,终于崩溃了。

张鉊见辽军转身而逃,松了口气,拼杀到现在,手脚都已经发软。“呼——”他脸上露出笑意,土堆上已经看不到站着的契丹人,远处是人山人海一般的辽军,他正想爬回缺口上方去,忽然,无数利箭从黑暗中射来,就在转瞬之间,十几个火铳手都中了箭。张鉊的胸口,脖子,腰腹都插满了箭矢,他只觉天旋地转地倒在了土堆下面,最后一眼看见辽军混乱的脚步,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溢了出来,“操,周宇你这狗.娘养的,开炮,开炮——”留下这最后的念头,张鉊便再也没有知觉了。

“快,抢城缺口!”萧平指挥放箭射杀了那些不知死活的汉军火铳手,他顾不得斥责那些退后的部属,拔出腰刀,意图亲自带人冲上缺口。唯有城墙土山缺口混战的地方,是汉军火炮霰弹难以全力发挥威力的地方,若适才汉军那几十个火铳手发了疯一样把宫帐军赶下了土山,辽军要冒着霰弹子仰攻,却是要付出成倍,几倍的性命。

“轰——”“轰轰——”城头的火炮开始轰击土山下方,无数的霰弹子“嗤嗤”地四乱飞。“开炮!”“快,弹药——”周宇面无表情地喝道,适才火铳手冲锋抢到了宝贵的时间,只要城头炮火将敌人阻上一阻,汉军就能再度在城墙缺口处构筑起一道防线。

镇远台里,赵行德面色凝重,他亲自夹起一枚烧红的圆铁实心弹放入了炮膛中,药包和湿泥土隔离层已经放入了进去,这烧红了的圆铁弹一旦放入,就要立刻点燃引线。红热的圆铁实心弹颤颤巍巍地放入炮膛,不少炮手都暗暗捏了一把汗,虽然有纱布裹着湿泥土相隔,但所有人都在担心这红热的圆铁弹就这么引爆了药包。赵行德将实心弹推入了膛底,药包没有立刻被引燃。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赵行德退到一旁,对炮长点了点头。

这门炮早已对准了辽军那笨重庞大的乌龟壳,火药引线“滋啦滋啦”地燃烧,很快就烧入了炮眼,只见一缕黑烟冒起,很快——“轰”的一声巨响,地面似乎比正常开火还要剧烈的震动。黑暗中,那烧红了圆铁弹带着划着看得见一道弧线,飞快地向辽军重炮的炮垒飞去。

连同赵行德在内,所有火炮手几乎都在看着那道暗红色的弧线,以极快的速度飞出去,越来越接近“乌龟壳”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成败在此一举。只见那颗红点带着巨大的惯性击中了乌龟壳,接着便没入了进去,消失不见。因为辽军的盾车在三百步以外,城池外炮火声喊杀声交织一片,众人根本听不到实心弹击中乌龟壳的声音,这一切仿佛都在沉默中进行的。

镇远台里也是一片沉默,片刻之后,才听见一个淡淡的声音:“应该穿进去了。”赵行德凝望着那片黑暗,再度用肯定的语气道,“穿进去了!”不然以红热弹的亮度,弹出来也该有点光。众人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童云杰大声叫道:“打进去了!”更多人兴奋地大喊:“穿进去了!”整个镇远台里一片狂喜。好不容易按捺下来后,各炮位的炮长纷纷喊道:“快来给我来一发红热弹!”铁匠们忙不迭地将炉子里烧热的圆铁炮弹夹过去。

“再来一发红热弹!”“轰——”“轰——”

“轰——轰——轰——”一发发炽热的圆铁实心弹,划过一条条看得见的红色弧线,没入那个巨大的乌龟壳里。

章66 九土中横溃-3

好像烧热的小刀可以轻易地划开油脂,烧得红热的圆铁弹,对木板的穿透力就会大增,不但如此,红热的圆铁弹温度极高,所过之处但有易燃之物,比火油罐放火还要厉害。

看似平静的“乌龟壳”内,已经混乱到了极致。圆铁实心弹穿透了圆木护盾,一枚枚灼热的炮弹四射横飞。盾车内的空间极为狭窄,虽然盾车停下来后,大量驭马被牵了出去,但里面除了万斤巨炮之外,还有拉动绞盘为为巨炮装填弹药的驭马,堆积如山的炮弹和火药,上百个满头大汗的炮手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这里的景象宛如人间地狱,一枚枚炽热的炮弹毫无预兆地穿透木盾,炮手惊慌失措地抱头鼠窜,一旦被这炮弹打中或擦过,要么身首异处,要么残肢断手,下场悲惨无比,驭马一边纵声悲鸣,不住乱踢乱咬,驭手拉都拉不住。

在慌乱的人群中,有个人呆立不动,吴春望着那些不断穿透木盾的实心炮弹,嘴唇颤抖着,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会如此,......,不可能的,.....”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直直地站那里,任凭乱奔乱跑的人将他撞得东倒西歪,也不躲避,只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那失神的瞳孔忽然出现了一丝惊慌。

一枚暗红色的圆铁弹穿透了木盾,带着一一股热气直奔火药桶堆而去,“砰”的一声砸了进去,紧接着,一团火焰冲天而起,“轰——”“轰轰轰轰——”火药殉爆喷发出巨大的气浪,扫向四面八方,盾车内的一切都被吹了起来,血肉和灰尘四处横飞。不但如此,这气浪仿佛一只巨手,将万斤铁桶炮被整个儿掀翻,接着又将罩在外面的木质盾车炸得粉碎,木片,铁屑,沙石四射横飞。伴随着巨大的震撼,一股烟尘在地面上腾空而起,在晨曦的万道霞光中显得格外妖异。

南山城上城下,辽军和汉军,都被这巨大爆炸的威力惊得目瞪口呆。赵行德看着那朵冉冉升起的烟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万斤铁桶炮和巨盾车乃是辽军士气所系,爆炸过后,在城墙缺口外面,心神惶恐的辽军也不堪战,在城头霰弹子的打击下,纷纷向后退去,汉军则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抢修城墙。

萧塔赤差点被掀翻在在地,他好不容易控制住受惊的战马。他脸色铁青地望着巨大的烟尘,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后升起来,冰面反射着万道金色的晨光。就在片刻之前,辽军还士气如虹,此刻正仓皇的退去,就连耶律勃和萧平也没有阻止。城墙上的汉军却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在萧塔赤耳中好像放肆的嘲讽。

“城墙已经倒塌,我们要攻克南山城!”他将手中的马鞭指向前方,那处缺损的城垣,堆积成山的尸体,被浸透的红色土丘,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伤口在不断淌着鲜血。

............

“上将军,到镇州的脚程,还只剩下八百里了。”行军长史石孝秉道。

“嗯,”朱燕衡抬头看了看西斜的落日,这一天行军下来,他的双腿也有些酸麻,但仍然下令道,“再往北行军十里,到饮马河扎营。”“是。”石孝乃是朱燕衡的旧部,立刻前去布置行军扎营。朱燕衡微微眯起了眼睛,隐去了眼底的一抹厉色。

北州被蔑尔勃人抄了后路,安北上将军朱燕衡惊怒异常。北州什么地方?度寒城乃安北军司旧日军府所在,三家开国公侯封地所在,无数北州人军功封爵,就连陛下,因为在骠骑军中服役过,提也来也是有句“朕乃北州人”的口头禅。现在北州居然被小小蛮部抄掠,不想可知,消息传到敦煌,朝廷里对安北军司定是非议如潮。得知消息后,朱燕衡当即将军务移交给安北军司行军主事庄佐邦,留下度寒军和同仇军,一万五千荫户骑兵协同安东军司继续攻打大同府。他自己则亲自率领骠骑军和一万五千荫户骑兵急速北援。

行军路上,朱燕衡接到秦国公赵国公等北州贵胄亲自上阵,将蔑尔勃人逐出北州的军报,松了口气之余,更是感到深深的耻辱。按照朝廷制度,非经护国府特许,团练军不得越过州界。然而,蔑尔勃人出了北州进入镇州后,非但不收敛,反而一路劫掠过去,虽然镇州早做了防备,仍是到处鸡飞狗跳。

自从发现蔑尔勃骑兵出没以后,留守镇州的夏国骑军多次寻敌邀战,可是都没取得太大的战果。踏雁军指挥使吴明昌察觉马贼似乎暗藏着奸谋,便力主收缩兵力,稳守待援之策。镇州地方不适合农耕,从前也没有修建仓城。将近三千名踏雁军军士和三百名骠骑军士分散到各县,把荫户收拢集中,形成数万人聚集的大营地来防御马贼的劫掠。余下的一千五百踏雁军和两百骠骑军则继续守卫横寨堡。

横寨堡原是辽国西北招讨司的治所,数十年前被夏国夺取,改名为横寨堡,又将安北军司和骠骑军迁来此地驻守。然而,夏国的势力在这一带并不像北州和灵州那么根深蒂固。就在镇州附近,还有众多部落敌视夏国。几年前,朱燕衡攻破的海都汗蔑尔勃部落,严格算来,也在镇州地界。因此,蔑尔勃人在镇州兴风作浪起来,竟比北州还要厉害。朱燕衡收到消息,有几个临近部落和蔑尔勃人居然连成了一气,企图攻打横寨堡,痴心妄想着为海都汗复仇,占有土兀剌河,胪朐河流域的肥美草场。

“跳梁鼠辈,竟敢欺本将刀锋不利?”朱燕衡再度微微眯起了眼睛。如刀锋般凌厉寒冷的眼光,一闪而逝。一轮血色的残阳,正缓缓沉入远方的地平线下。

四千五百名骠骑军在朱燕衡的身后逶迤而行。这是一支沉默的行军队列,长长的影子徐徐扫过起伏的野草。除了战马普遍高大一些之外,骠骑军和其他骑军几乎没什么区别,甚至要更加平凡些。铠甲外罩着各色粗陋的皮袄,棉袄,军袍磨损了洞,也只是粗粗补上一块羊皮。军士们面目黝黑,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的行军。所有的兵刃都罩在粗粗缝制的皮套中。行军队列里,唯一显眼的是斥候肩上神骏的白雕,以及战马周围撒欢儿的守夜猎犬。跟随在骠骑军后面,荫户骑兵显得格外老实。

在草原之上,骠骑军可是威震诸部。这支安北军司中唯一的禁卫军,铁蹄踏遍了大漠南北,战无不胜。骠骑军的威名甚至远远传到了辽国,每次夏国使者出使上京,觐见辽国皇帝时,辽皇总要问起骠骑军的近况。

自从威远帝陈安年轻时在骠骑军中服役后,历代夏国皇太子在骠骑军中服役已成为传统,以示皇室对安北军司的重视。当朝太子陈重,已在骠骑军中担任校尉,正率领本营与踏雁军一起扼守横寨堡,这也是朱燕衡立刻回援横寨堡的原因。

在两万骑兵的头顶,盘旋着一只老鹰,这只鹰飞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在寻找着猎物,最后朝着一个方向俯冲下去,停在一名男子的肩膀上,赫然竟是蔑尔勃人的大汗,伯升豁·蔑尔勃。他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鹰的羽毛,一边对身边的将领道:“看鹰的情形,夏国军队应该奔着胪朐河去了,前来会盟各部的情形如何?”

“十一个部落都已经出发了,大家在土兀剌河湾会盟,截住朱燕衡这恶贼!”勇将帖木儿秉道,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警惕地向四面瞭望。为防惊动夏国军队,伯升豁·蔑尔勃只带了二十名骑兵靠近,而蔑尔勃人的军队则在遥远的北方,早一步到达土兀剌河等待着前来会盟的部落。大同府方面的消息,朱燕衡只带了两万骑兵,而蔑尔勃会盟的部落加起来,总共有四万骑兵。

这些年来,草原上各个部落都惶恐不安。和辽宋两国的安抚羁縻之策不同,夏国每收服一个部落,全然不顾原先部落贵族的利益,只将挑选勇士编为军士,其他则纳为荫户。部落贵族稍有不服,则身死族灭。正因为如此,这些部落才推举脱斡勒·蔑尔勃为海都汗,图谋共同对抗安北军司。谁料会盟还没成功,安北军司就突袭了蔑尔勃部落,斩杀海都汗。小海以东以南,胪朐河两岸的部落都如惊弓之鸟一般。这两年来,伯升豁·蔑尔勃除了在辽国的卵翼下招揽部众之外,便是暗地里联络各个部落一同与夏国为敌。

这十一个部落,有的恐惧夏国势力向东扩张,头领们不甘心部落就此被肢解,沦为普通的军士或者荫户。有的被伯升豁·蔑尔勃用大批的茶叶布匹所收买,有的则是服从伯升豁身为辽国西北招讨使的调遣,率军助战。多支部落骑兵在同时向着土兀剌河的河湾行军,多的近万,小的也有千余。

注:胪朐河,饮马河,今之克鲁伦河。

章66 九土中横溃-4

“朱燕衡虽然兵马少,但不可小觑,”伯升豁望着远方,低声道,“他身边还带着骠骑军,万一接战不利,我们要立刻后退,狼和豹子打仗,一时退让没什么,我们最后还是会咬死它的。”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夹了夹马腹,草原上特有的矮马“嗒嗒嗒”地跑起来。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能相信,草原上最大部落的首领的坐骑,竟然只是一匹最普通不过的矮马。可就只有这样的马,几乎不需要特别的饲料,就能在雪原戈壁上顽强的生活。

远方的天空,渐渐暗下来了,蓝中带着黑,铁锈一样的颜色。

夜里,塔赤乌部的四千多骑到达了土兀剌河,河畔上点起的火堆仿佛天上的星星那样繁多。乌鲁克盘膝坐在帐中,他一边擦着自己的弯刀,一边犹豫地问父亲道:“安北军司这么强大,我们真要和他们打仗吗?”就在去年,两个骠骑军的勇士经过塔赤乌部落,军士和部落的勇士比试了三场,比骑术,比射箭,比握槊,连胜了三场。在小海的西面,多少部落企图挑战安北军司,不但都失败了,而且都不存在了。塔赤乌部落祖先来自鲜卑山下,并没有直接和安北军司有过冲突,但还是参加了这次会盟。

察那该脸上带着老人斑,说话之前,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方才叹息道:“还能怎么办?伯升豁要给海都汗报仇,塔赤乌和蔑尔勃有同一个祖先啊。”他的眼珠很浑浊,却看得见乌鲁克脸上闪过不信服的神色,又道:“这一百年来,夏国人不断的向东,原来还指望大契丹能挡得住他们,谁料到,连西北招讨司也被他们打败。各个部落要奉海都汗为首领,不过是求个自保,不被安北军司吞并部众罢了,可是,刚刚传出消息,安北军司便杀害了海都汗,这样下去,咱们不去打他们,他们也要来打我们。”察那该说着,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递给乌鲁克,低声道:“孩子,把它折断。”

乌鲁克将箭拿在手里,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双手轻轻一折,只听“啪”的一声,箭杆折为两段。察那该又从箭筒里抽了十几支箭,一起递给乌鲁克,沉声道:“现在,把它们一起折断。”乌鲁克接了过来,两臂用力,但这十几支箭足有一捆,他怎么折也折不断。他试了几次,放下了这捆箭矢,不解地看着父亲。

察那该喝了口奶茶,叹息道:“在安北军司面前,每个部落都像是那一支箭,轻轻一折便断,只有大家合起来,才能自保。不能让他们一支一支的折下去了。”

“难道这样就要奉伯升豁为大汗吗?凭什么!”乌鲁克不满地嘟囔道,“就凭他是海都汗的儿子吗?”他用力地擦着弯刀,这柄刀是辽国西北招讨司赐给部落首领的,辽东上好的镔铁打造,锋刃隐隐透着一层血光。“没用的伯升豁”这个绰号,可不只是蔑尔勃族人才知道,乌鲁克打心眼里不相信,海都汗死后,伯升豁能继承他做联盟的盟主。他之所以还能当大汗,不过是因为辽国抬举他做了西北招讨司使罢了。听说伯升豁有个儿子倒是十分的厉害,早在海都汗的时候,草原上都知道蔑尔勃族里出了一头年幼的金雕。

“伯升豁吗?”察那该将茶碗放在毯子上,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方才道,“在这块大草原上,各部落争夺草场,羊群,女人,今天我抢你的,明天你抢我的。战胜了对方就把身高在车轮子以上的男人杀掉,大家都一边盯着别人,一边战战兢兢。可是伯升豁不一样,他的部落虽然强大,但他并不欺负弱小,他善待每一个追随他的勇士,把好处分给每一个依附他的部落。跟在他的身后,不用担心被出卖和捅刀子。勇士们为他卖命,到处都在颂扬他的宽厚和仁慈。”他顿了一顿,盯着乌鲁克,问道:“海都汗被夏国打败以后,大家都以为蔑尔勃部落完了。短短两三年间,他就重振了旗鼓,难道这还不够?战士的家眷被敌人俘获以后,还能让他们甘心情愿跟随的人。我的孩子,不要让成见和傲慢蒙蔽了你的心,睁开眼睛看看吧,难道你觉得,他不配做大汗吗?”

“可是?......”乌鲁克满脸通红,他还没来得及反驳,“雄鹰是靠翅膀,而不是利爪飞翔,”察那该便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孩子,你要记住,弯刀和弓箭只能杀人,唯有像长生天一样宽广的心胸,才能统一草原。只要伯升豁在一天,我们塔赤乌人,就要做他的盟友。”说完之后,他又微微闭上了眼睛,许久都没有出声,不知不觉之间,竟然睡过去了。

............

横寨堡的城头,陈重遥望着远方。红日西沉,天空中乌云一团压着一团,仿佛敌军骑兵铺天盖地而来。几天前,他收到了密报,有十几个部落在土兀剌河的河湾会盟,企图截击北归的骠骑军。与此同时,斥候在东面发现大批草原部落的骑兵。

陈重转过头道:“如果他们侥幸击败朱将军,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就都会跳出来,整个小海南面的局面就完全崩溃了。”踏雁军指挥使吴明昌力主稳守待援。但陈重认为最重要乃是策应北上大军打赢吐兀剌河会战。

行军司马周中和附议道:“这横寨堡孤悬于草原,岂是闭门守城就能守得住的。万一朱上将军中伏,北归大军落败的话,蔑尔勃蛮部定会气焰更炽。他们若还师攻打横寨堡,更易如反掌了。”百夫长刘元忠沉声道:“踏雁军远来是客,吴将军谨慎一点是应该的。可是,兄弟们和敌人拼死作战,咱们却不能坐壁上观。陈校尉,我们都听你的!”另一个百夫长陈子恕也道:“最好在大军交战的时候,咱们横寨堡人马突然从背后杀出去,干他个人仰马翻。”刘元忠笑道:“踏雁军可没那个胆子。”这群人哄然大笑起来,如果说安北军司最精锐的骑兵都在骠骑军,那骠骑军最精锐的骑兵几乎都在陈重这一营,草原上几乎没什么能让他们害怕。

陈重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认可这种奚落,他思索了片刻,沉声道:“我再去和吴将军说说,请命出征,策应北上大军。”望着北方团团黑云,一团热血没来由涌上心头,到北疆服役足有数年了,经历大小战事也有数十场。父皇春秋正盛,不过算着日子,也快回京城熟悉政事了。那就用一场血战和胜利来告别吧。

陈重的请战,令吴明昌颇感为难。未来的皇帝陛下居然要亲自率领数百骑兵去奔袭数万敌军的背后。老实说,就算吴明昌自己,也未必有这个魄力。然而,若不考虑太子的身份,陈重的计策倒是颇为可行。草原骑兵交战,一场风沙,一次冲阵,一次偷袭,都可能扭转胜败。自从蛮部骑兵大举骚扰镇州以来,镇州横寨堡一直以守为主。敌军欺横寨堡兵少,又要全力对付朱燕衡的大军,对这方向极可能防备松懈。陈重率一支精兵潜行过去,突然从敌军背后杀出,极有可能搅乱了敌军的阵脚。横寨堡本来就是一座小城,用不了太多兵力防守,而北上大军不容有失。

“太子殿下,”吴明昌捅破了这层关系,“孤军偷袭敌阵,纵然成功,一旦护国府知晓,殿下在安北军司就呆不下去了。若是殿下有失的话,那么......”

“大夏可以没有躲在人后的太子,但是不可以没有镇州。”陈重轻松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信服。“踏雁军远道而来,若论熟悉这吐兀剌河一带的水草道路,统领一军奔袭敌阵的话。不是末将夸口,没有比末将更合适的人选了。”吴明昌暗暗感叹,若不是太子只能做到校尉为止的惯例,恐怕将来骠骑军的指挥使,甚至安北军司的上将军位置,都逃不出这个年轻人的手掌。

沉吟良久,吴明昌终于同意了陈重的计划。除了两百骠骑外,还从踏雁军中选出五百骑兵跟随他出击。五百踏雁军骑兵脸上都带着且喜且疑的神色。太子殿下在骠骑军服役已成惯例。但是,因为草原上普通牧民只依附于部落,是没有自己的姓氏的,夏国开国以来,允许没有姓氏的人在百家姓中选取姓氏,就有许多草原上的人取了皇族的陈姓。因此,在夏国国内,姓陈的比宋国姓赵的还多,只骠骑军中姓陈的就数以百计。但陈千里既做到了校尉,又被留在了横寨堡,所以踏雁军上下都猜测他便是当今太子殿下。

七百骑兵早晨出发,一路行军,直到晚上宿营的时候,踏雁军的骑兵还在偷偷议论。陈重索性召集部属,当着众军的面直认道:“你们猜得没错,我就是陈重。”他两手拄着横刀,微微笑道,“现在我是你们的校尉,将来也是你们校尉。跟着我,如果这一战我们能活下来,好汉子功名爵禄,咱们凭双手取来。畏畏缩缩的话,就别说在我陈重的麾下打过仗。”

这一来,不光踏雁军军士,就连原先陈重的部属,骠骑军的军士也都是满脸惊喜交集。一直以来,大家都只是猜测陈千里校尉便是太子殿下而已,直到今日才听到陈重亲口承认。未来的皇帝陛下,带领他们去奔袭敌阵,这是何等的荣耀。若不是军纪束缚,大家早就高呼“大夏万岁”“太子万胜!”了。就算前面有十万敌军,只要跟着陈重,这些军士也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

章66 九土中横溃-5

伯升豁·蔑尔勃本打算伏击朱燕衡,被骠骑军斥候发觉之后,两军便在土兀剌河畔摆开了阵势。伯升豁按照部落将四万骑兵列成十二个骑阵,与之相对应的,夏军骑阵只分为四个,中军乃骠骑军五千骑兵,左右两翼各有五千荫户骑兵,另有五千荫户骑兵结阵殿后。

土兀剌河畔,阵前竖立着各部族的旌旄,其中以蔑尔勃部落的最为高大,黑色的旌旗插在坡上,旗帜下方飘扬着白色的马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俯视着十二个部落的骑兵一字排开。比远道而来的夏国骑兵,各部族联军算得上以逸待劳。两倍的兵力更给了他们某种心理上的优势,甚至部分抵消了对骠骑军的恐惧。最剽悍的部落骑兵全身披挂,有意无意地挥动着手臂,将蔑尔勃人送的铁甲抖得哗哗作响。

伯升豁·蔑尔勃沉默地看着对面整齐的军阵,曾几何时,他还劝说父汗加入到对面,可如今,他却要站在这里,和草原上最强盛的军队决战。伯升豁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抬手以马鞭朝着前方虚指了一下。夏国骑兵向来注重行军队列,如果让他们抢先发起冲击,恐怕各部族骑兵抵挡不住。

整个部落联军徐徐朝前压上。这片战场的地形西高东低,四万联军原本驻马在高坡上,近三万骑兵居高临下地缓缓向前,唯留下三千蔑尔勃骑兵,簇拥着伯升豁驻马在白马尾旌旄下。

各部落骑兵没有像通常立刻纵马狂冲,而是从山坡次第行进了一大段距离,直到相距三百步的时候,右翼的夷列惕部和扎剌部再也按捺不住,七千骑兵加快冲刺,其他前面诸部的骑兵这才一起加速冲锋起来,而后面的七八个部落骑兵则勒住了战马,两万余骑兵保持着阵势,观望战局的进展。

部族联军居然进退有度,朱燕衡不禁微感惊讶。望着万余骑兵冲阵卷起的漫天沙尘,朱燕衡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敢放光?”传令全军列缺月阵,一旦敌军冲近,先以弓箭攒射,再伺机出击。军令传下去,两翼的荫户骑兵迅速展开,在马上弯弓搭箭,对准了前方一丛丛放箭出去。夏国所制的骑弓射程极远,而部族骑兵多没有铁甲,单薄的皮袄革甲根本挡不住弓弩。羽箭一拨一拨地飞入冲阵的部落骑兵之中。夏军阵型中间的骠骑军所发箭矢既准且劲,对面的蔑尔勃部骑兵纷纷坠马,部落骑兵的前锋线便从中间凹进去了不少。

朱燕衡看准了时机,沉声喝道:“前锋营冲阵!”

一千骑骠骑军整齐地朝前冲去,骠骑军的战马乃河西良种,战马的四蹄翻飞,几乎在瞬息之间,对面的部族骑兵还没来得及反应,骠骑军就冲入了一箭之地。骠骑军骑兵皆弯弓搭箭,箭矢仿佛长了眼睛般,一根根照着敌人的要害飞去。前面的蔑尔勃骑兵应弦而倒,而后面蔑尔勃骑兵射出的箭矢,却不能穿透骠骑军的铠甲。来不及放出第二箭,双方都刚刚抽出兵刃,两支骑兵便撞在了一起。金铁交鸣之声四起,就在这一瞬间,无数骑兵在飞扬的尘土中落下马来。

站在山坡上的伯升豁却看得清楚,前锋蔑尔勃人的四千余骑兵被冲得阵型散乱,好些骑兵都被迫降低了马速,甚至根本控制不住战马。而骠骑军从几倍于己蔑尔勃骑兵穿了过去,居然还保持着良好的阵型。这一千骠骑军眼看就要凿穿前军骑兵,然后只需兜转战马反复冲击,就能将冲阵的蔑尔勃骑兵彻底击溃。

伯升豁立刻下令吹响牛角,同时挥动旌旄。后阵蔑尔勃骑兵立刻催动战马,冲了出去。

“冲啊,为老汗报仇啊!”“杀掉这些夏国人!”

蔑尔勃骑兵一边喊着,一边高举着弯刀。勇将帖木儿冲在最前面,一刀劈在了一名骠骑军的马槊上,两马交错而过。数百骠骑已经冲过一阵,战马稍稍慢了下来,迎面又遇上了四千余蔑尔勃骑兵,双方顿时陷入了缠斗。骠骑军甲坚矛利,结成锋矢阵,在人多势众的蔑尔勃骑兵中左冲右突。

和蔑尔勃骑兵相比,左右两翼的部族骑兵冲锋就稀疏许多,战场上箭如雨下,前面的骑兵中箭倒下,后面竟然要放缓马速才能绕开,整个阵势都变得散乱不堪。朱燕衡冷眼观战,看出部落联军的左翼最为稀松,当即将马鞭指向右边,沉声道:“两千骑兜那边!全军压上!”

“上将军令,全军前进——”传令兵左右飞驰,各阵骑兵纷纷催动战马朝前压上,与草原部落联军战在一起。高进、张乐、孙元、洪金城四校尉率领两千骠骑军,向右兜了一个圈子,然后朝着左翼猛攻而去。

伯升豁·蔑尔勃站在高坡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两千骑如同一把利刃一样轻易地割开了部族联军的左翼,宛如狼群驱逐羊群一般,左翼前锋的赤答儿和土尔乞部,几乎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便纷纷溃退下来。溃兵带动更多的溃军,眼看骠骑军这把刀子就要从左翼攻入战场中部,左翼后阵的三个部落骑兵迎了上去。然而,这一回夏国骑兵冲阵势不可挡,左翼前阵溃军加上后阵的骑兵,总共六七千骑之众,在两千骠骑军的猛冲猛打下居然无法支撑。塔赤乌部的乌鲁克率领本部的骑兵拼命阻截,仍然在骠骑军的结阵冲击下节节后退。部落联军对夏军有两倍兵力的优势,然而,朱燕衡毒辣的眼光,在最短的时间内看破了联军的软肋,再加上骠骑军的悍勇,部落骑兵竟是毫无招架之力。

“大汗!”邱大瑞面色苍白,大喊了一句。

他虽然是个狠辣之人,但这般千军万马交战,瞬息之间便有无数人血染沙场的景象,又怎能不让他胆颤心惊。眼看骠骑军就要从侧翼杀入战场中央,那里蔑尔勃骑兵正艰难地与夏国骑兵缠斗在一起,假如遭到横向的侧击,立刻就会溃败,接着败兵会蔓延到右翼,导致满盘皆输。邱大瑞见伯升豁不为所动,再度大声叫道:“大汗,现在就要举号,否则就来不及了!”兵败如山倒,数万骑兵纵横驰骋的草原上,他一个商人又哪里逃去。

“再等一下!”伯升豁的脸色铁青,他狠狠地盯着朱燕衡帅旗的位置,看着中军一千余骠骑军在战场中越陷越深,“再等一等,”他低声道,“再等一等......”

左翼骠骑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邱大瑞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他从怀中哆哆嗦嗦地掏出烟花火炮,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伯升豁。

“好了,举号吧!”伯升豁忽然道。

“砰——”“砰——”“砰——”三朵耀眼的烟花冲天而起,在蓝色天幕中显得格外清晰。没过多久,东北方向烟尘滚滚,三千铁骑从远处杀了出来,径直朝着夏国中军背后冲去。中军的两千多夏国骑兵已经深陷敌阵,后面只有数千荫户骑兵。

“冲啊——为老汗报仇!”

千夫长蔑古冲在最前面,在他身后的三千铁骑是蔑尔勃部落最精锐的骑兵,为了一举打败安北军司,伯升豁将北院所最好的骑兵铠甲,部落中最好的战马都给了这支骑兵,就在要用他们给朱燕衡以最后的致命一击。夏军后阵已经越来越近,荫户骑兵已经显出了慌乱的迹象。

“冲啊——”

就要杀入敌军之前,蔑古抬起头看了一眼那高坡上的蔑尔勃旌旄,忽然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惊恐,就在那旌旄下面,一支夏国骑兵正飞快地朝着高坡上冲去,

章66 九土中横溃-6

陈重是看见烟火号炮才率军冲入战场的。在数万大军相互邀击的战场上,七百骑兵不过是个轻微至极的砝码,过早投入战场,于事无补,而出击的时机稍晚,则战局已定,无力挽回。为了避开蔑尔勃人的斥候,陈重一直率领着这七百骑在战场外逡巡徘徊,只派出了几个斥候远远地观望战局。然而,当部落联军发出烟火号炮之后,陈重立刻意识到,决定战局的关键时刻已经到了。他不等斥候回禀,当机立断,留下两百踏雁军以战马拖曳树枝扬起沙尘,他亲自率领着五百骑军精锐杀出了战场。第一眼望见部落联军高高矗立的旌旄时,陈重立刻朝数千骑簇拥着的蔑尔勃大汗冲了过去。蔑尔勃骑兵立时有千余骑驰出来拦阻。

“以小博大,哪怕只有五成的胜机,也可以拼了!”

风声呼呼地在陈重耳边刮过,战马奋蹄奔跑,他弯弓搭箭,一箭射出去,敌军应弦而倒。对面蔑尔勃骑兵慌乱不堪的躲闪。一股强烈的快意涌上陈重的心头。战场越是险恶,他反而越加兴奋,浑身鲜血如沸。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主动请缨,以七百骑兵偷袭数万敌军的背后。按照皇位继承的顺位,陈重自幼便为储君,学文武之道,法度礼仪。唯有到了安北军司,在这漠北战场之上,他才找到了了真正的自己。他在战场上十荡十决,斩将搴旗,是天生的猛将。只有在战场之外,他才是军情司奏折上那个稳重英明的太子殿下。

将骑弓挂回鞍边,陈重抽出了横刀,狠狠斫在一杆迎面而来的骑矛上,他的膂力惊人,顿时将骑矛荡开了去,那蔑尔勃骑兵不肯撒手,陈重手底横刀顺势沿着矛杆向前划去,借着双马交错之力,轻轻一刀便抹了敌军的脖子,陈重手底微微一颤,将刀身挂着的鲜血甩去,反手又将另一员冲上来的敌将斩落马下。在他身后,刘元忠和陈子恕这两名百夫长也是悍勇无伦,两杆马槊上下翻飞,三员猛将结成锋矢阵一路猛冲,当面几无一合之将,所向披靡。两百骠骑列成了大锋矢阵跟在后方,三百名踏雁军也不示弱,枪挑刀劈,如虎入羊群一般杀入蔑尔勃骑兵里,五百余精骑直向着蔑尔勃人的旌旄冲去。

这股夏国精骑委实强悍非常,竟然在转瞬之间凿穿了这千余骑兵,本身并没有太大损失。那当先骑将的刀锋向前一指,带领这数百骑直取蔑尔勃大汗。更西面的草原上,扬起了高高的烟尘,似乎有数万骑正在杀奔过来。这时草原部落联军已经和夏国大军战在了一起,伯升豁·蔑尔勃身边仅剩下两千余骑兵保护,大部分都是各部落里的贵族。杀声四起,眼见夏国骑兵如此凶猛,这些人顿时慌乱了起来。

伯升豁·蔑尔勃驻马的高坡上,他死死盯着正飞速接近的夏国骑兵,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在他身旁,邱大瑞满脸惊慌之色,口不择言地大喊:“擒贼先擒王,夏贼想要谋害大汗,快保护大汗哪!”他深恐被蔑尔勃骑兵丢下,从旁边伸出手去抓伯升豁·蔑尔勃的马缰,要和蔑尔勃大汗一起向后退去。蔑尔勃亲兵听不懂他的语言,却从这一动作看出意思,簇拥着上前,邱大瑞还没碰着伯升豁的马缰,便被旁边的亲兵一把夺去。

“大汗,夏贼来势汹汹,此处兵少,我们要赶快到大军中去!”有部将高喊道。

众亲兵簇拥着大汗缓缓后退,伯升豁·蔑尔勃面无表情,心中充满了愤怒,为了这一战,数年的筹谋,他花费无数心血,为了说服草原部落首领,更做了无数的交易。可就在最后的一刻,却横生变数。倘若伯升豁手里有一支强兵的话,他绝对会派上去,让这支斜刺里冲出来的人马血染大漠,可是他没有,他甚至不能肯定,如果继续驻马不动,能不能保得住性命。首领对与部落来说无可取代,更何况伯升豁唯一的儿子还不在草原上。

“退,还是不退?”

伯升豁还在犹豫不决,身不由己地被部落贵族拖着向后退去,甚至连竖起的旌旄都没来得及带走。没过多久,夏国骑兵冲到了蔑尔勃大汗刚才驻马的地方。

陈重用刀指着那杆旌旄,喝道:“把它推倒了!”几名骠骑军立时冲上前来,将套索系上蔑尔勃旌旄旗杆的中部,几匹战马奋力一拉,顿时将原本高高耸立着的旌旄拉到。与此同时,很快,夏国骑兵砍倒了蔑尔勃大汗的旌旄,战场上的各部落联军见状,顷刻间军心大乱。

“蔑尔勃大汗跑啦!”“蔑尔勃大汗死啦!”战场上的夏国骑兵纷纷大喊起来。

乌鲁克抬头看去,只见伯升豁的旌旄已经倒下,一群夏国骑兵立在坡上,而蔑尔勃骑兵正徐徐退却。“该死的,”乌鲁克抬头一看,用力拨转马头,大吼道,“我们走!”塔赤乌部的骑兵跟随在他身后向东逃去。伯升豁·蔑尔勃才刚刚从高坡上退下,还没来得及与部落联军会合,各部落首领已经争先带着部众逃离战场。纵使有人看见了伯升豁正带着蔑尔勃骑兵朝着主战场这边过来,也不敢停留。草原部众来去如风,一哄而散,大家唯恐逃得比别人慢了。剩下的蔑尔勃骑兵顿时显得孤立了起来。

眼看兵败如山倒,伯升豁双手抓着马缰,沉默了片刻,终于道:“退兵!”

他身边的传令兵吹响了牛角,蔑尔勃骑兵顿时作鸟兽散。因为惧怕战败,伯升豁·蔑尔勃做了详细的退兵计划,战场上的各部蔑尔勃骑兵分别向各个不同的方向逃去。被一群亲兵簇拥之下,伯升豁·蔑尔勃头也不回地催马离开了尸横遍野的土兀剌河战场。丢弃了象征权力的旌旄,伯升豁身边这群人马看起来和普通的骑兵没有什么区别。战场上各部骑兵四散逃走,夏国骑兵追之不及,又不敢过于分兵,竟然就这么让伯升豁给逃走了。

“上将军。”

朱燕衡看着驰马过来禀报的陈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赞赏中有些惋惜。倘若陈重不是皇室的长子,如果他能留在安北军司的话,骠骑军的指挥使,甚至上将军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刚才战场情势凶险之极,几千的荫户骑兵根本挡不住背后冲来的蔑尔勃骑兵,朱燕衡连同他身边千余骠骑军已经被部落联军团团围住,恶战之下,就连朱燕衡的身上也带着血迹。若不是陈重这支人马及时出现,只怕这场仗已经败了。

行军长史石孝禀报道:“上将军,清点了俘虏,共四千多人,还有一个部落首领。”他挥了挥手,塔赤乌部的察那该被拖了上来,有个骠骑军的百人长认识他,一直紧追不放,战马被射伤,察那该跌下马来被擒下。

朱燕衡盯着他,沉默了片刻后,问道:“察那该,你为什么要和我们为敌?”塔赤乌部算是土兀剌河流域的大部落了,察那该在众多部落首领中颇有声望,算得上是个草原上的智者。朱燕衡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感觉此人对安北军司畏惧中带着巴结,没想到他居然会带领部众与安北军司为敌。

察那该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闭目待死。朱燕衡怒极反笑,冷冷道:“你莫以为一死,便一了百了。塔赤乌部落偷袭我安北军司,必然要付出代价。你的部众很快就会来找你。”挥手让军士将此人带下去斩首,首级悬挂在横寨堡示众。通过审讯俘虏,哪些部落参加了这次偷袭安北军司的行动,都清清楚楚,安北军司决心给予最严厉的报复。

............

天空十分灰暗,伯升豁·蔑尔勃坐在帐篷前面,看着远处的马啃吃着雪地下的野草。这种草原上的矮马,一生中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找草吃,跑也跑不快,可偏偏最耐饥渴,比其他的马种要好养活许多。辛苦数年才集合起来的数万大军,一夕之间土崩瓦解,伯升豁·蔑尔勃的雄心壮志也似乎随之烟消云散,或许他本身就不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他带着数百蔑尔勃骑兵在草原和沙漠里漫无目的的游荡,甚至都没有去约定的部落集合地点。

大汗低落消沉,部将一个个都无计可施。当乌鲁克再次看到伯升豁的时候,他就穿着一件沾满泥土的羊皮袄,仿佛一个普通牧人一样看着他的马群。素来以桀骜不驯著称的乌鲁克犹豫了一会儿,走到伯升豁的身边,单膝跪下道:“大汗!”

沉默片刻后,伯升豁才叹道:“你还当我是大汗么?”他低头看着乌鲁克。

“我父亲说过,除了你没有人能统一草原各部,”乌鲁克抬起头,他的眼中闪烁复杂的情绪,“你就是塔赤乌人的大汗,你就是整个草原的大汗。”他转头朝身后看去,四五个部落的首领都在不远处,小心地朝这边张望着。为了应付安北军司随之而来的猛烈报复,草原各部需要一个大汗。

章67 汉甲连胡兵-1

“背信弃义的小人,混蛋!”李四海站在船头,急败坏地骂道。

日期过了五天,山东方面说好了粮草,一直没运到。直到刚才,承影第四营才得到军情司的通报。宋国突然出兵,十万大军越恒山出雁门关,几乎兵不血刃地从辽军手里取了寰、朔、应三州,稍作修整后,河东大营都部署杨彦卿亲率大军北上,直逼云州。正在围攻大同府的夏国军队顿时陷入两面受敌的窘境,宣德军刘屈通又再度叛夏降宋。与此同时,宋国关闭了东函谷关,断绝了和夏国的贸易。西京还抓了不少来往于夏宋之间的走私商人。整个洛阳和长安之间一片风声鹤唳。

宋国这次突然出兵,大大出乎夏国朝廷的预料。因为宋国朝廷向来保不住秘密,就在出兵前,要不要借机收取燕云,宋国朝廷上下议论纷纷,连茶馆里的贩夫走卒都引为谈资。夏国在上京的使者萧并还在上下奔走,向宋国重臣言说厉害,竭尽所能的打探消息。谁料想,宋国这一切都是迷惑人的烟幕,河东大营就这么突然地出兵了。不但夏国使者萧并连一点风声都没得到,连许多宋国的朝廷重臣事先也被蒙在鼓里。

不过,李四海最为愤慨的却是。山东的粮草就这么没了。辽东汉军已经付给的镔铁怎么算帐,河北大营也一声不吭。不但这笔帐大大吃亏。而且,承影营将镔铁卖给宋国军队,真要计较起来,干系非小。从前宋国水师虽然袭击海外属地,但本身护国府也不太重视那些地方。可是现在,宋国铁了心要夺云州,辽宋合力取关中的盟约也早已吵吵得天下皆知,谁知道宋国这次不宣而战,出兵西京道,会不会是进攻关中的前奏?夏宋交恶到这个地步,辽东承影营和宋国河北大营之间的交易,虽然早已呈报大将军府,但大将军府一直都沉默以对。落在有心人手里,李四海和赵行德恐怕都要受些牵连。

三艘水师新造炮船从云屯港北上,今天抵达了月洋岛,都不能冲淡李四海满心的愤怒,他仰脖子灌了一口茶水。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保不齐明天护国府就会调水师南下,夺回那些被宋国胁迫过去的海外属地。在离开之前,还有件事要办,那就是狠狠地揍一顿辽国人。

白茫茫的海冰,没有什么变化,辽军仍旧绕道海冰,避开南山城头的炮火,向驻扎在苏州关南的两万步骑输送粮草辎重。只有每天都小心地测量海冰的宽度和厚度,才能知道只需要几轮火炮轰击,这条冰上通路就将被彻底破坏。

“幸好赵将军所料不差,海冰提早融化,明晚上就能登岸,铁山岛粮草勉强够用,”王玄素对韩凝霜秉道,“若是再晚上十日,恐怕就麻烦了。”

海对面突然断了粮草供应,给汉军造成了很大困难。这段日子,三万军兵先后乘海船聚集到铁山岛,其中还有五千女真骑兵。严冬刚过,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所有的军队都不约而同地带着空空的肚子和空空的口粮袋登岛。就算一天只吃两顿半饱,铁山岛上一天也要消耗粮食数百石。王玄素不得不派出亲兵,在附近海岛的营里到处搜集余粮,脊梁骨都快被人家戳断了。假如海冰融化推迟一段时间,断了粮草,好不容易召集的数万大军恐怕就只有分散就食了。

“打一个胜仗,把辽军吸引过来,北面才能休养生息,”韩凝霜凝眸微闪,沉声道,“渡海奔袭辽营的前方将士,就托付王将军了。”她看着铁山岛下,起伏的海面上,不少海鸟上下翻飞,在波涛中寻找食物。鹰击长空,鱼翔浅底,看似自由自在,其实,它们都为在生存而拼尽了全力。

苏州关南太靠近辽国统治的腹地,不适合做为汉军的根本之地。但可以使为虚着,假意和辽国全力争夺此地,将辽军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度过了这个冬天,许多辽东的汉民都不愿再奔波迁移,汉军帅府也就顺势推舟,转而力图在北方的渤海故地重建根基。纵然辽军大举征伐,遇着像南山城一样的坚城,久攻不下,因为转运辎重粮草路途遥远,恐怕也维持不下去。

在铁山岛的海岸边,是五千女真兵的营帐,经过一个严酷的冬天,人们显得阴冷而沉默。金国的第一勃极烈,完颜辞不失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在一个月前病逝,留下的部将四分五裂。黄龙府已经被辽军攻克,都勃极烈完颜吴乞买退守宁江州,在三十万辽军的围攻下,陷落只是时间问题。女真人曾经有的国家,很快就要不存在。完颜辞不失的亲信部属,既不肯去投奔吴乞买,又无力单独抗衡辽军,只能和鸭绿江女真各部落一起和汉军结盟。攻打苏州关南的辽军,也是为了保护长白山里和鸭绿江两岸的女真部落。

各营都在清点人马,擦拭兵刃。今晚是个圆月之夜,汉军夜渡海。在汉军和女真兵中选锋的五千骑兵先登船,其它人马此地上岸。军兵都用绳子相互牵引,不得喧哗出声。在海滩上集中后,举火突袭辽营。

一轮圆月挂在天空,白色的月光洒在南山城头。不远处,辽军的铁桶炮仍在不时轰鸣。对于炮声,南山城的守军早已习惯,甚至达到了充耳不闻的境界。只要辽军不攻城,这就是一个“安宁”的夜晚。自从巨炮乌龟壳被炸毁后,辽军一直猛攻曾经被炸毁的那段城垣。然而,他们再没有突破这道墙,只留下越来越多的尸体堆成的斜坡,相应的,汉军每天都在加高加固工事,一直到和城墙的其它部分平齐。这土囊、木桩和冰构筑起来的墙,一直都比墙外的斜坡高上五尺左右。

赵行德右手轻轻地拍着青铜炮身,笑道:“据说圆月之夜最适合夜袭,看来是天公作美。”

“总算熬过来了。”童云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在他拍过的地方擦了一把,没有战斗的时候,童云杰会让炮手将火炮的炮身擦得犹如铜镜般锃亮,任何污渍都是不允许的。因为南山城的东边是滩涂,而且有暖流经过,海冰早已不能供人马通行。这天晚上,赵行德将所有的四寸长炮都集中到西面的炮位。战斗一旦打响,这里会是一条要道,无论苏州关北的辽军要南下援应受到攻击的关南辽军,还是关南辽军企图逃回关北,城西都是必经之地。南山城汉军会首先开炮,水师则跟随城头的炮声开始轰击冰面。

夜色已浓,辽军南征大营里,中军帐里仍然亮着灯火。萧塔赤正看着一份圣旨出神。耶律大石不但没有怪罪他顿兵于南山城下,反而称赞伯升豁·蔑尔勃是草原上难得的英雄。宁江州虽然没有攻克,但金国的精兵猛将几乎被消耗一空,因为担心南京道和西京道,陛下的大军很快就要南归。

“没用的伯升豁,居然成了草原上的大汗。”萧塔赤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错,是嫉妒,他深深地嫉妒。那个被自己所看不起的伯升豁·蔑尔勃,居然比海都汗做得更好。就连辽国皇帝也不得不重视他了。

............

宁江州,皇帝亲征的御账四面撩开,耶律大石一身戎装,十几名宿将簇拥在他的周围,个个顶盔贯甲,杀气腾腾地按刀站在契丹日月旗下。北征的辽军连月苦战,虽然疲乏已极,但皇帝陛下能与士卒同甘苦,众军也没有太多的怨言。不远处,金国会宁府的城墙已经火炮轰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可就是没有倒塌。在火炮的掩护下,辽军连日攻城,城中金兵伤亡惨重,连女人也拿起弓箭守城。

假如再有二十天时间,就一定能攻陷这座城池。可是,辽国已经没有时间。会宁府城下,无数辽军冒着箭矢,顶着盾牌爬土山仰攻城池,土山的山顶距离城墙仅仅三尺而已,辽军可以一跃而过,可金兵就守在城墙后面死战不退。

耶律铁哥望着陛下的背影,暗暗佩服,这般险恶的情势,陛下还能够指挥若定。“伯升豁·蔑尔勃,真是一条凶狠的饿狼,”耶律铁哥狠狠地想到,“若不是他横生枝节,去攻打安北军司。安北军司就能与宋国血战一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北军司完全被草原部落吸引过去了。”

西京道,是不可能就这么白白让宋国拿走的。而且,夏国已经在关中动员团练军,也不一定针对宋国,南朝人多诡诈,万一夏国再度强攻大同府,有了数十万团练军的支援,就不仅仅是威胁上京而已。

陛下已经下令辎重营整理行装粮草军械,现在便是为撤军做准备。一边全力猛攻金国的都城,一边分兵抄掠附近的女真部落,打得女真人毫无还之力。日后大军南撤,叫完颜吴乞买连宁江州城都不敢出。

章67 汉甲连胡兵-2

“咚——”

百夫长王复跳上了冰面,他像猫一样弓下身躯,小心地试了试脚下冰层厚度,方才招了招手,五十多名汉军次第下船。海船将人放下,便收起船板缓缓划开。厚薄不均的海冰上布满了陷阱,若没有向导的指引,夜里在冰面上走动,就和寻死差不多。众汉军蜷缩着身子,将兵刃抱在怀里等候。

没多过久,远处冰面上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向导冲着这批汉军招了招手,王复第一个站起身来,他腰间绳子牵动后面的汉军,一个跟着一个,小心翼翼地跟着向导在冰面上行走,直到上岸。海滩上已经黑压压蹲了一片人。

“你们是哪一营人马?”

王复忙道:“望天寨,刘将军部下。”他一边说话,一边四面张望。望天寨这次来了五百多弟兄,都监刘擒虎带着亲兵先下的船。“望天寨,唔,三十七营,”问话的人往东面一指,低声道,“在那边,跟我走。”说完便把王复他们领了过去,先到的三百多渌州汉军都蹲在地上。

王复正要上前禀报,刘擒虎却冲着他摆了摆手,指指地上。王复忙压低了声音,示意身后的弟兄一起蹲下。刘擒虎赞许地点点头,便转过去看岸上的动静。整个冬天,苏州关南没有受到汉军任何的骚扰,因此,关南辽军的警惕也降到了最低。海滩上,许多汉军士卒冻得瑟瑟发抖,巡哨的辽军更不愿过来吹寒风。

里许之外,一群骑兵正小心地牵着战马下船。这一块海滩是条件最好的,一股暖流经过岸边,使得海水几乎整个冬天都没有结冰,船只可以轻松靠上岸,沿海滩涂又冻得硬邦邦的,适合于战马驰骋。

离骑兵不远处,承影第四营的行军司马吴迈压低声音吼道:“小心点儿,小心!”

十几名水手在岸上拖着一条小船,船身吃水极深,在波涛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倾覆。行至浅水处,船上的水手干脆跳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一起奋力将小船推上滩涂。拉开一侧舷板,小船里赫然是一们四寸青铜炮。炮手早已等候多时,忙将驭马拉过来套上挽具,将四寸青铜炮拉出小船。第八营将火炮当做*一样,第四营却没看得那么重,当汉军帅府提出借四寸青铜炮轰击关南辽军大营,李四海爽快地答应了,当即八门备用的铜炮借给汉军,连同操作火炮的炮手,也是各艘炮船匀出来的。

“好沉的家伙。”吴迈顺手推了一把,目送火炮被拖向预设阵地。

火炮阵地周围简单地堆砌着土囊。八百多名渌州火铳手忙忙碌碌地在阵地前布设鹿角。一门又一门火炮被拖入炮垒,弹药全部堆放得很近,以保证一旦战斗开始,火炮能够用最快速度开火,在辽军大营中制造最大的慌乱。当最后一门火炮被拖入炮垒后,所有的火炮手都站在炮位上。天公作美,直到现在,也没有巡哨的辽军骑兵出来捣乱。行军司马吴迈松了口气,看着北方,南山城灯火全灭,漆黑一团。

南山城是这一带的制高点,各部汉军登岸后,水师便用火把旗语向南山城发出了信号。南山守军也偷偷将四门三寸炮推出了城外,对准了关南的辽军大营。数百铁骑拥挤在南城门内,骑兵们脸上都带着兴奋。围城最初的时候,骑兵还出城踏过辽军营盘,后来辽军的防范严密,骑兵只能老实呆在城内,要么无所事事,要么被当做弓箭手、刀盾手来使用。

不止是骑兵,南山城守军,人人心头都感受到了一股兴奋,赵行德也不例外,他遥望着西方海面上停泊的水师炮船发来的信号,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发信号吧。”他面沉似水,却在城头重重地拍了一下,仿佛憋着一口恶气似地。

城头汉军点燃了火把,一根火把点燃了另一根,很快,上百根火把同时点燃,然后向着各个方向用力挥动起来。强劲的风将火把吹得呼呼直响,几乎在同一时刻,看到南山城信号的各部汉军都开始行动,凭借着明月清辉,缓缓靠近辽军关南大营。辽国大营南北两处,汉军火炮阵地上,刘志坚和吴迈几乎同时下令点燃计时香,各门火炮的副炮长掏出火折子,对着它轻轻地吹气,暗弱火星渐渐被吹得明亮。

骑兵牵着战马,步兵举着刀盾,一步一步靠近了辽军大营,走过最后的一段,各营都监停下了脚步,再次整理了队形。火炮阵地上,计时香一点点延烧,眼看就要烧到尽头。这时,一名靠在栅栏后面打盹儿的辽国守军打了个哈且,忽然他的眼睛瞪得溜圆,脸色仿佛见了鬼一样煞白,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皎洁的月光下,那一群群的人马的身形,可不就像是无数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鬼。辽军张大了嘴巴,惊恐地发不出声音。

“轰——”“轰轰轰——”

汉军火炮抢先打破了寂静,一枚枚圆铁弹划过夜空,落入辽国关南大营。在北面南山城下,炽热的圆铁弹带着暗红的光芒,弹道在夜空中清晰可见,红热弹沾着营帐草垛等易燃之物,很快引起了火势蔓延。“快!快!”伴随着炮长的催促,各炮手用最快的速度装填弹药,再次开火。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所携带的炮弹全部打光。

辽军关南大营仿佛坠入了噩梦,又仿佛刚刚从噩梦中惊醒,匆忙爬起身来的辽军在营中狂乱地奔走,有人只穿着单衣便持刀冲出了营帐,有人骑在没有马鞍战马上四处奔驰。南北两面都有“轰轰轰”的炮声不绝,仿佛四面八方都有敌人夜袭偷营。有人惊恐的发现东南方居然有大群骑兵朝着大营冲过来,当辽军进入关南时,土地已经解冻,难以挖掘壕沟,大营外的栅栏和鹿角对训练有素的骑兵来说,只能说聊胜于无而已。

“放箭!”“快放箭!”

千余辽军在栅栏后挤成一团,一边搭箭,一边对准远处冲来的汉军骑兵。更多辽军骑上战马,准备出寨骑战。就在这时,实心圆铁弹带着尖利地啸声破空而来,恰恰砸在这一团麋集的人马群中间,一片片血肉横飞,惨叫之声四起。

“漂亮!”

吴迈喊了一声,在陆上瞄准,炮组的准度竟比船上大为提高。四寸炮的炮弹接二连三地落在辽军营中,不但击溃了一群弓箭手,还干扰了后面辽军骑兵出营作战。一直到汉军骑兵靠得很近,吴迈才下令停止了掩护炮击,调高炮口,让炮弹落点向在辽军大营深处延伸。

“呼——”一枚炮弹带着啸声从高伯龙的头顶飞过。

“该死的炮营,真是疯了!”高伯龙和许多骑兵都不由自主地伏低了身子,还要努力控制战马不要被炮声惊扰。在骑兵前面,炮弹造成的破坏触目惊心,原本以为要用套索才能解决的栅栏和鹿角,已经被炮弹毁掉不少,前锋骑兵很轻松通过了空隙。

“杀——”高伯龙右手握紧骑矛,借着马力轻易掼到一人,旁边的几名辽军惊慌失措地后退,失足跌倒的又有几人。后面的汉军骑兵纵马疾奔,铁蹄带着万钧之力,毫不留情地踏从这几名辽军身上踏过去。迎面冲来一群辽军骑兵,高伯龙毫不相让,右手骑矛向上一举,众汉军骑兵纷纷举起骑矛,女真骑兵则扬起狼牙短棒,两军相接,汉军骑矛连刺,女真骑兵狼牙棒挥舞,辽军骑兵匆匆迎战,顿时不少人栽倒马下。

骑兵冲入辽国大营,数千披甲步卒也结阵向前,前排军卒手持长柄斧头,周围大批弓弩手。一路上砍断栅栏鹿角,长柄斧上下翻飞,辽军骑兵根本难以接近,顿时,夜色浓重,火光耀眼,骑兵远射又无法命中要害,反而让步军弓弩手射死射伤不少。这时候,关南大营中已是喊杀声四起,似乎又有一支汉军骑兵从北面杀入关南大营,一路点燃震天雷火油罐等物,关南大营里的火势更加猛烈,而当辽军自己囤积的火药和粮草也被点燃后,火势就更加不可控制了。大营各部辽军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熊熊的火光和不时响起的爆炸声,在黑夜里传出很远。

赵行德站在南山城头,一直用千里镜观察着夜袭的进展。南山必须同时监视着苏州关南北两面的动向,任何一方企图通过南山城西面的海冰通道时,就是动手的时候。这时,一支骑兵飞快从苏州关北面的辽军大营里驰出,在南山城外拐了一个弯,绕到城头火炮的射程之外,放缓了马速,小心翼翼地从近岸的海冰上通过。

“开炮!”赵行德沉声道。

几乎在同一时刻,李四海大声道:“轰他娘的!”五艘炮船已在海面上一字排开,炮门“轰”“轰”“轰”“轰”地喷吐着火舌,无数的圆铁实心炮弹,带着巨大的惯性重重地砸在了冰面上。一个第四营的水手更引燃了堆积在冰面上的一船火药,飞快奔到一块礁石后面藏起来。

作者:今天只有一更,明天争取继续2更。大家请多支持哦!

章67 汉甲连胡兵-3

实心炮弹接二连三落在冰面上,有的将冰面砸出一个大坑,有的直接穿入海水,有的则在冰面上弹跳,冰渣四溅乱飞。辽军猝不及防之下,数千人马一片混乱,人仰马翻,各部拼命朝岸上驰去,炮弹呼啸声,大喊救命声,战马嘶鸣声,大呼小叫声嘈杂一片。然而,无数人马的奔跑和实心炮弹不断的轰击,整个冰面下渐渐开始回响起的轰轰声,仿佛一只熟睡中的猛兽就要醒来,正从喉咙的深处发出声声低沉的吼叫,又仿佛从海水深处传来的阵阵闷雷。在这些沉闷的声音中,偶尔夹着一声脆响,那是冰层突然炸开裂缝。这些裂缝起初很微弱,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长,越长越快,渐渐地,“咔——”,“咔咔”,“咔咔咔咔——”的炸裂声此起彼伏,代替了沉闷的雷声,甚至在炮声轰鸣,人喧马嘶的冰面上也清晰得令人心悸。

“冰碎了——”“冰炸了——”“快跑啊——”

惊恐万状地奔跑更加剧了冰层的开裂,清脆的碎裂声越来越响,冰面上浮现出裂纹,刺骨的海水迅速涌上了冰面,随着海冰上人马重心的移动,更多的海水上涌,原本细小的裂纹渐渐变成了宽大的裂缝,好像张开的巨口,吞噬着来不及逃走的辽军人马。

萧塔赤望着海面上不断地闪光,那是夏国水师炮船在开火,他的脸因愤怒而变得扭曲起来。无数辽军步骑正拼命地往北退却。关南大营遭到汉军的偷袭,黑暗中也不知多少人马,慌乱的抵抗过后,所有辽军都开始向北逃去。黑暗的夜色的南山城,铁桶炮炮开火的亮光一闪一闪,无数沉重的炮弹远远抛射出去。通过城池东西两面向北逃窜的辽军死伤惨重。然而,汉军的残酷,早已在辽军心里投下来恐惧的阴影。辽军宁可冒着密集的炮火溃逃,也不愿再待在苏州关南当俘虏。南山城两边的道路狭窄,黑暗中上万人马挤在一起拼命拼命狂奔,人马自相践踏也有不不少。受惊吓的契丹骑兵拼命催马,不过短短数里之地,居然有不少战马失蹄倒毙。更有契丹骑兵绕过了南山城,继续绕开关北的辽军大营,向辽阳溃退而去。

一群辽国将领先后奔到萧塔赤身边,见此情形,都面面相觑。副都统郭保义满脸忧色。自从木盾巨炮被毁后,辽军连日猛攻南山城不下,以至死伤累累。夜战是兵家大忌,仓促应战又是一忌。汉军显然蓄谋已久,若是萧塔赤不忿被偷袭,强命大军攻打南山城,甚至强行通过正在被火炮轰击的地方反攻苏州关南的话,不知又要造成多少死伤?

关南大营燃烧得熊熊火光,即便隔着南山城也看的清清楚楚。萧塔赤沉默了良久,火光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终于缓缓道:“前军营接应关南的人马退回,各军严阵以待,戒备贼寇趁势袭取大营。”

郭保义和萧乙薛等几个将领暗暗松了口气。这般败局,众人也没什么好心情,各自下去督促众军,骑兵上马戒备,步军紧守营寨。萧塔赤又派了一支骑军前去收容溃散回关北的军卒,这一回,却没再提及军法责罚的事情。

“轰——”“轰轰——”

黑夜中无法准确瞄准,海面上的水师炮船上的炮手,都只把炮口大略朝着岸上,用最快的速度装弹开炮。即便如此,看着关南辽军不断逃回北面,李四海不断催促,“快,快快——”炮手们填好了弹药,便立即点火。炮声轰鸣中,有艘炮船的船身巨震了一下,没过多久,底舱的忽然发现海水不断从下面涌上来,船上立刻乱成一团。

“底舱漏水啦!”“船震坏啦!”

只看海水涌出的速度,只怕破损缝隙缝隙非小,无法封堵。当军官决定弃船后,水手们仿佛老鼠一样一个接一个钻上甲板,船只两侧飞快地把小艇放下去。就在其他四艘炮船的众目睽睽之下,被遗弃的海船缓缓没入冰水之中。这时,天色已经微明了。

“他奶奶的,”李四海气得猛锤刁斗栏杆,“军械司造的是什么破船!”

在还剩下的炮船的船板上,刚刚从水中爬起来的水手瑟瑟发抖。其中一人已冻得面目青白,嘴唇发紫,在寒风中披着条毯子浑身发颤。其他水手的目光都朝着岸上的战场,唯独他望着不远处汉军的座船,流露出复杂的目光,有几分灼热,又有几分痛苦。当他看到李四海在刁斗上的身影后,又微微拢了拢头上罩着的毯子。

陈康是瞒着所有人偷偷潜到辽东来的。当他听说辽军围攻苏州关南的消息后,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普通的军报之中,只提汉军帅府退守铁山,没分清铁山岛和铁山堡的称谓,陈康一直以为韩凝霜留在铁山堡中。他熟读兵书,对汉军和苏州的情形都了如指掌,以为韩凝霜困守铁山堡乃是自陷于绝地,便愈发担心起来。他身为藩王世子,不可擅离封地,于是他施展了些手段,留书一封,避开左右耳目离开了康国。

对朝廷来说,藩王世子为女子私出封地,简直是天方夜谭一般的奇闻。尤其是陈康以陈氏子弟成为康国王世子,乃是护国府、丞相府和大将军府一直极力促成的。包括护国府校尉康德明在内的康国贵族一直都有些心结。此事一旦闹开,整个河中都可能会不可开交。军情司得知后,立刻严密封锁了消息,对外只称康国世子病重需要在室内静养。军情司只暗暗通知了李四海,一见陈康立刻捉拿,将其押送回康国再作处置。这也是陈康能辗转南下的原因,甚至以皇室信使的身份搭上了水师的船。

东方渐渐露出了万道霞光,关南辽军大营只遗下一片废墟,附近遍布这辽军人马尸体,其中许多都是死于自相践踏之中。南山城西面海上,漂着无数破碎的浮冰和尸体。辽军大部分都逃回了关北,海冰已经完全破坏,水师莫名其妙沉了一条船,这一夜的战斗就在混乱中渐渐结束。

韩凝霜身披青色的大氅,在汉军将领簇拥下再度登岸,老铁山脚下的狮子口码头已经清理了出来,数百名汉军将士在码头上等候。韩凝霜望了望不远处的南山城,回头低声笑道:“等得心急了吧?”李若雪脸上浮起一团红晕。她身穿着汉军军卒的服饰,虽然旁人一眼便看出是女子,但韩凝霜身边出现个女子,汉军诸将也不觉奇怪。

当韩凝霜回到铁山堡后,老铁山顶重新挂起了青色的麒麟大旗。被辽军夺取的铁山堡虽然是个易守难攻的险地,然而,铁山堡中有条供汉军首脑人物逃生的密道,却是连韩况在内的辽军细作所不知道的。昨夜汉军夜袭攻破辽军关南大营后,只分出了一部人马,便通过密道里应外合夺取了铁山堡。因为驻守该堡的辽军大都是当初攻战铁山堡,杀害不少汉军袍泽的,这一战几乎没留下什么俘虏。和当初辽军攻克铁山堡的做法一样,汉军将敌人尸体直接从悬崖抛入了海中。

在南山城的侧后方,已经登岸的汉军正在赶修各种工事,虽然海冰融化使辽军大队人马再难以在苏州关南立足,但仍需防备辽军轻骑的突袭。高伯龙率两千余骑在炮垒旁边警戒。各营寨的汉军望见青色麒麟大旗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作者:今天是光棍节,祝光棍们节日快乐!情节恰好写道陈康追到了辽东,不是我衬托节日气氛,实在是个巧合。

章67 汉甲连胡兵-4

北面的辽军大营虽然没有什么异动,但赵行德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得到韩凝霜重回铁山帅府的消息,他只略略点头表示知道了。信使送上夫人书信,赵行德便在城头拆开观看,情长纸短,看完后将书信折起,贴身放好,只觉浑身微微发热,仿佛怀抱着一个暖炉一般。他这般以身作则,守军上下也各守其位,丝毫没有因为昨夜大胜而掉以轻心。城上风大,军卒挺直了身躯,比平常倒要威武几分。

北面的辽军大营倒是显得平静,经历了一场大败,面对海冰通路断绝,汉军主力重回苏州的局面,辽军将帅似乎在重新考虑对策。大群的辽军骑兵远远在南山城的射程之外警戒,步卒则在构筑鹿角,企图将大营前面的各个炮垒接起来,甚至有些辽军还试图挖掘壕沟,终因为土地还没彻底解冻而放弃了。

“赵将军,这是护国府的军报。”

赵行德接过厚厚一叠军报,这三个月来,尽管和水师通过旗语联系。但旗语总表达不了太复杂的意思,而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水师一直没有向南山城通报外面的局势。赵行德一张一张地翻阅着这些军报,有些消息是很陈旧的,比如安北军司出兵西京道,虽然行文简略,但字里行间仍然透着一股必胜的信心。很快,赵行德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甚至有一种想把这一叠纸揉作一团,从城头扔下去的冲动。刚刚因为打了胜仗而轻松的心情,瞬间变得沉重起来。

“二桃杀三士。”赵行德一拳捶在冰冷的城墙上,“用事者祸国!”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夏国和宋国已成敌国,而辽东和山东仅仅一水之隔......赵行德摇了摇头,转而想到:“辽国占幽云形胜,骑兵数十万随时可以南下。若是绕过河北三镇,旦夕可至汴梁。辽国一朝不灭,宋朝便一日不可主动和夏国交恶,以至于腹背受敌。这简单的道理,难道陈东等人都看不出来吗?”

............

“幽云者,辽国倚为腹心之地。契丹虎狼之性,所谓交割幽云之语,不过借战国策士之故智,欺我朝如张仪欺楚怀王尔,岂能信他。河北边尘未定,复贪图小利结怨于西邻,使国家腹背受敌。朝中谁主此策?请斩之以谢天下!”

陈东愤然落笔写道。这已是这几天奏上的第三封奏折了,语气一次比一次激动,希望能够打动天子,认清楚此举足以导致亡国之危。一盏汤茶轻轻放到案旁,陈东下意识地举起茶盏,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叹道:“这些人,纵然功名心热,怎能罔顾国家安危。”他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沉声:“辽夏相争,我只外守边墙,内修兵甲,或观望成败,或可推波助澜,静待时机,一举可收卞庄刺虎之效。以我朝之物阜兵多,混一天下未尝不可指望。可是,这大好局势生生被这些蠢人给胡乱葬送,最后弄成了一盘险恶之局,真是可叹!可悲!可恼!”

他一口气吐尽了胸中块垒,方才有些歉然地笑了笑。陈夫人也笑了笑,虽然不是太懂他为什么这么愤慨,但这时候,总觉得官人尚存有几分真性情,不似平常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泥塑木雕模样。

“若是赵先生在,定是赞同夫君的意思。”

陈夫人柔柔地道,顺手将刚才洒出来的茶水轻轻擦去。有这么一个夫人在,陈东纵有再大的火气,也化为无形。他也点头道:“若是元直在朝中,当与我同心协力!”说完,陈东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辽东的战事,他也略知一二,辽国尽起大军四十余万北伐,朝廷原本寄予厚望的金国已经灰飞烟灭。赵行德提一旅军孤悬辽东,几个月安危不知,生死也不知。想到此处,陈东暂时忘却了愤怒,眉宇间浮起一丝忧色,。

陈夫人见状,也叹了口气。虽然陈东从未泄露,但那本“辽东泣血录”天下皆知,其间兵战凶危,生灵涂炭,十室九空的描述,赵行德描述得宛如亲眼所见。他的下落,众人自是各有猜测。陈东自从离京外放广州以来,真正称得上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似乎是越来越少了。

邓素权礼部侍郎后,与陈东每有见解不和,理学社中人偏向邓素的越来越多。更有人在其中挑拨离间,令两人之间的心结越来越深。朱森在福建路结庐讲学,一心传道授业,对陈邓二人间日渐疏远的局面,也没有多做调停。

陈东在广州市舶司安置流民出海屯垦,训练厢军保护流民,原本有心做一番有利于国家的事业。谁知市舶司太监钱珪贪利弄权,到任后不久,有海外蛮王通过商人买通了钱珪,告状称夏国的海外属地欺压土著蛮国。钱珪看出了其中的机会,灵机一动,主张与其耗时耗力地新垦海岛,不如凭借着广州、琼州牢城营这几十万的人力,收服那些海外的汉人开垦地,既能省下不少开垦的功夫,又能一举两得,收了属地,同时收了海外蛮国之心。

陈东一向对钱珪多方隐忍,但涉及到结怨夏国的事情,两人便争执起来,谁知道,不但横海水军指挥使周聪这个小人一味逢迎钱珪,就连陈东寄予厚望的岳鹏举没和他站到一起。岳鹏举力主以战练兵,如此可以迅速扩充横海厢军的实力。为了抵消钱珪在屯垦事务中的影响力,陈东大力加强了与屯垦军民中士子的联系,甚至刻意将不少人引入理学社中。每当钱珪用兵时,这些士子们便奔走反对,结果领兵的岳鹏举以军法重惩了其中几人,此举令陈东大为失望,两人的交情也迅速变淡了。

............

苏州关南,气氛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紧张。关北的辽军一直没有异动,而汉军主力在苏州的布防也逐渐完成。南山城也开始允许旁人进入,前面这几日,李若雪一直都住在铁山堡中,直到如今才的得以和赵行德见面。他二人夫妻,自是有一番小别胜新婚的旖旎风光。温存过后,李若雪倚在赵行德的怀里,素手贴在赵行德的心口,感觉他“砰砰”有力的心跳,忽然问道:“夫君以为,韩姑娘如何?”

佳人浅笑盈盈,指尖温暖滑腻,赵行德正有些销魂蚀骨,忽然听这么一问,心跳也慢了半拍,沉吟道:“韩姑娘如何,不关我事。”李若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地神色,旋即微微笑道:“真的么?不老实。”

赵行德一听便急了,低声道:“自然是真的,你我伉俪情笃,夫人休要疑心了。”

李如雪嗔道:“什么疑心,说得我仿佛妒妇一样,”她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韩姑娘温柔大方,对夫君也不无情意,若以夏国的礼制,若先入门的妻室同意,是可以再娶平妻的。”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眼神却有些复杂,显然这个决定,也不是那么容易下的。

赵行德沉声道:“我平生不二色,否则的话,天......”话音未落,却被掩住了口,耳畔嗔怪道:“晴天白日,可以胡乱起誓的么?”李若雪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虽然这么说,但心跳却得很快呢!”她将手掌从赵行德的胸膛上拿起来,纤纤玉指戳了戳他的心口。

赵行德不觉脸红耳赤,仍强辩道:“心就是跳得这么快的,不信让我摸摸你的。”说着作势要伸手过去。李若雪羞得将他手拨开,白了一眼,嗔道:“登徒子。”心中却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章67 汉甲连胡兵-5

韩凝霜处理完案头文牍,又亲自在铁山堡巡视一遍,回到府内,总觉得还有事情没做。她仔细思索,原来前几日,每到这时,要么她去看望李若雪,要么李若雪前来,二人相处,是有一种难得的闲适感觉。偌大的汉军帅府中,能够与韩凝霜说些闺阁言语的,竟只有一人而已。想到此处,韩凝霜不觉心生异样。她不愿想这些烦人恼人之事,索性站起身来。站在窗前凭栏望出去,苍茫天地尽在眼底,心怀为之一畅。

苏州关南的丘陵和旷野仍是一片劫后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原本洁白的雪地被踏得满地狼藉。汉军正在囤积物资,准备再修几座寨堡,按照赵行德的说法,若辽军再使出木盾巨炮之类的招术,仅有一座南山城扼守地峡还是危如累卵。倘若在南山城后再修几座寨堡,以火炮交叉射击互为援应,则辽军进入关南的难度又要成倍的加大。因此,汉军在加固南山城的同时,也准备再修建新堡垒。

和冬季以前相比,苏州关南的人口结构将发生巨大变化,这里将没有百姓,屯驻的都是汉军兵将,再加上少量的眷属。百姓大都安顿在了极北方的渤海国故地。从辽国驻扎重兵的辽阳沈州到汉民屯垦之地,相隔着两千多里的距离。如果辽军真要劳师远征的话,这一条穿过深山密林漫长的补给线,将是汉军轻骑袭扰的绝佳目标。因为战乱和仇杀,这方圆两千里已经成了荒无人烟之地。汉军既不会开垦这些地方,更不容许别人开垦这些地方。在北边安定下来的汉民尝试利用短暂的春季和夏季种些耐寒的庄家,因为水土和气候的关系,第一年撒下的种子,秋天能不能收获还是悬而未知,但是总还有希望。更多青壮离开了前途未卜的种地行当,干着伐木烧炭炼铁之类的事情。夏国军械司对木柴和镔铁的需求很大。南朝方腊余党囤积的兵器,渐渐换成了辽东造。辽东的皮毛、木料和镔铁都运往南方换粮食果腹,汉军本身的物资也是紧缺。

关南大营的废墟周围,一些士卒在仔细翻找着辽军遗留的辎重。这几天打扫战场,牺牲的汉军将士骸骨被运到外岛安葬,而辽军的尸骨则付之一炬。辽军的衣物对汉军来说是重要的战利品,剥下来浆洗浆洗,各营都抢着要,倒毙的战马尸体都被收集起来制成了肉干,皮革则硝制好收入武库保存。刀剑弓矢马具之类的,完好无损的即刻分发,破损的能修补便修补,不能修补的则拆卸出铁,牛筋,木料等物事,收入武库中。

整个冬季,辽军先后在南山城下折损了两三万人马。现在海冰消融,南山城的后援不绝,要将汉军驱逐出苏州关南,更是难于登天。最近这几日,关北的辽军开始构筑关墙,似乎想改行常围久困之策,另外,镇海府和复州也屯驻了不少辽军,和关北大营呈犄角之势。辽军分别在复州和镇海府修造战船,并在码头上构筑铁桶炮垒,防备汉军水师。

耶律大石退兵的消息也传来了,这倒在韩凝霜的意料之中。经过这次被征,金国的精兵猛将十去七八。由于辽军持续整个冬季的烧杀抢掠,金国的人口减少了一大半。被辽国围攻的整个冬季的会宁府,兵力窘迫到了要女人登城助守的境地。再加上完颜斜也和完颜宗弼分别受封了南北女真大王,对辽国朝廷而言,完颜金国这个后患已经不足为虑。耶律大石甚至放心将完颜斜也留在黄龙府,在辽军都统萧斡里剌的监视下,用他的名义招降安抚女真部落。南女真大王完颜宗弼则仍旧被耶律大石带在身边随扈。近三万降兵连同二十多万女真人被南迁到辽阳沈州的附近州县。女真部众和渤海人杂居在一起,老弱妇孺耕种汉人遗弃的耕地,精壮男子一律征发为戍兵。东京道女真营名义上是南北女真大王的部属,实际上被拆散开来,当作奚军步卒的补充,分遣到南京道、中京道、西京道各地戍守,留在东京道的则微乎其微。

“宋国和夏国在西京道剑拔弩张,夏国又动员了关中团练,耶律大石不可能视若无睹。”韩凝霜思索道,“辽宋夏的军力国力都极为雄厚,战事一旦开启,势必绵延时日。耶律大石不可能放弃逐鹿中原的机会,如此一来,辽东便有了难得的喘息之机。”

这时,亲兵禀报,有夏国的信使求见,韩凝霜微感诧异,通常来说,就算护国府要汉军做什么事情,也是通过李四海或赵行德,再由他二人向自己转达护国府的意思。夏国信使直接来面见自己,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信使走了进来,韩凝霜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失声倒:“陈康?”

陈康穿着件普通窄袖军袍,脸上多了不少风霜之色。他双目透出灼热,颤声道:“凝霜,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他见韩凝霜满脸都是吃惊的神色,上前一步,到了韩凝霜跟前才停下来,低声道:“当我听说辽军攻陷铁山堡帅府,以为从此和你天人永隔,差点要跳到海里去。后来我想,就算要死,也当离你近些,或者要为你报仇以后再说。到了辽东才知道,原来帅府早已迁到铁山岛,这可真是,......,太好了,凝霜,我又见着你了。”

陈康原是个沉稳机智,举止得体之人,否则康国国王也不会放弃了众多康姓贵族子弟,唯独要陈康做他的世子。然而,关心则乱,他因为伪装信使的身份,承影营自然不会向他详细禀报辽东的情势,一路上道听途说,又不能多问,竟误以为韩凝霜已经殉难,顿时心如死灰。还是到了辽东以后,听人讲夜袭关南辽军大营的布置的时候,才知道韩凝霜尚在人世,立时又欣喜若狂。此刻终于亲眼见到了韩凝霜,陈康竟是有些不能自已了。他的神情开始时沉痛无比,到后来喜形于色,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韩凝霜看着陈康,低声道:“你不该来的,身为藩王世子,私自离开封地的罪责非小。”她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我连累了你。不祥之人,康王世子还是忘了吧。”

“说什么疯话,这不可能,”陈康看着她,非常肯定地道:“我不可能忘记的。”他说着上前去握韩凝霜的双手。韩凝霜却退后了一步,靠在窗前,山上风大,吹得她的鬓发微乱。陈康见状,忙止住了脚步,沉声道:“那个康王的位置,我也不坐了。只要你在辽东,我也就留在辽东。”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韩凝霜却只是看着他,目光里有些感动,更多的却是拒绝,她咬了咬嘴唇,正欲再说些决绝的话语来,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只听亲兵大声道:“李校尉,韩元帅在会客人,你不能进去!”李四海却用更大的声音道:“我找的便是这个客人,让我进去。”似乎是推了亲兵一把,紧接着大门敞开。

李四海站在门口,一眼便看见了陈康,他又看了眼韩凝霜,目光中闪过一丝歉然,低声道:“陈康,护国府有命,见到你立刻扣留,押回康国处置。”他身子往旁边一让,让陈康看清他身后还跟着四名承影营军士,又沉声道,“陈康,朋友一场,你不要让我为难。”

章68 沙尘暗云海-1

“李四海,你什么意思?”

陈康看着李四海,眼中满是怒意。二人在夏国便认识,李四海浪迹花丛的名声,陈康也有所耳闻。李四海见他警惕的眼神,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帛纸,那是护国府的密令,拿到陈康眼前,让他看个清楚。陈康刚要伸手去拿,李四海却将手一缩,沉声道:“公事公办,康王世子,得罪了。”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康见了护国府的大印,犹如斗败的公鸡一般,他有些不舍地看着韩凝霜,怕她担心,故作轻松地笑道:“若是护国府真要问罪,我是交卸了这康国世子的身份,立时到辽东来汉军帅府,韩元帅麾下当差。”韩凝霜微微叹了口气,陈康却凑近了来,低声道:“李四海是什么人,你清楚的,小心别上了他的当。”他顿一顿,又沉声道,“承影营第八营的校尉赵德,是我的朋友,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帮忙。”

他压低了声音,却没有压得太低,一字一句李四海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声,问道:“交代清楚了吧?”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和陈康多少有些交情,知道陈康不至于逃走,他也不会在韩凝霜面前落了他的面子。博望侯府还不想和康国国王结下这么冤枉的梁子。

“看到你没事,我放心了。别担心我。”

陈康转身离开,李四海有些同情地目送他走出房门,似乎见了韩凝霜这一眼,给了他无限的勇气。李四海向韩凝霜鞠躬告辞,亲兵告罪后关上房门。

韩凝霜则靠着窗前,目光复杂变换了数次,只觉心中微微有些乱了。她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俯身从窗前的柜子里取出一罐女儿红和酒杯,提起酒壶,滴溜溜倒了一杯,将酒杯举到唇边,一点点咽了进去。这女儿红入口柔和,身上有些暖意。韩凝霜十几岁大时候,便跟着汉军的部将四处漂泊。北地苦寒,随身带些酒汗,既能暖身,又能解乏,有时还能充饥。两杯酒下去后,不觉晕生双颊,她适才有些纷乱的心绪,也暂时平复了下去。

“能忘记么?”韩凝霜喃喃自语道,“只需不再见面,一定能忘记的吧。”

正在这时,亲兵禀报,赵夫人来访,韩凝霜忙将酒和杯放回柜中,含了口茶水漱口,伸手哈了两口气,感觉没什么酒味了,方才走到门口相迎。

李若雪见韩凝霜神色有异,拉着她手,关心道:“有什么心烦的事情么?”

韩凝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在整个汉军帅府里,把她当做寻常女子一般对待的,只有李若雪一人而已。从一开始见面就这样,她渐渐地也习以为常,对李若雪自然也对别人不同。适才的事,她原本不愿提起,李若雪这么一问,却低声答道:“陈康刚才来过,不过他因为私出封地,已经被李四海带走了。”

“怎么会如此,”李若雪有些吃惊,旋即担忧道,“陈公子不会有事吧?”她在敦煌时便见过陈康,知道他是夫君的朋友,而赵行德也曾向她说起陈康苦追韩凝霜的事情。

“私出封地而已,虽然严重,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罪责,”韩凝霜眼神有些复杂,缓缓道,“康国国王无子嗣,世子之位空悬。而陈康的母亲康皇后乃是康国国王的亲妹妹,陈康的文武才具亦是不凡,所以康国王才选定他为世子。这是夏国五府想办而办不到的事情。只要无关社稷安危,五府都会尽力维护陈康的世子之位。”

“原来如此。我看这位康王世子,倒是重情之人,”李若雪有些感叹唏嘘,转而促狭地笑道,“姐姐又如此良配,枉我还痴心妄想,要为夫君做个说客。按照夏国的律令,只要妻室同意,便可再娶平妻。”

韩凝霜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脸颊却更红了,啐道:“好不知羞,这个也能拿来说笑。”

李若雪却道:“若非说笑,姐姐可愿意了?”

韩凝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地神色,她看着李若雪,沉默了片刻,方才道:“赵将军若是有意,自己又不是没有嘴。再说了,像妹妹这般天仙化人跟了他,还要三心二意的贪心,若果真如此,我且去骂骂他。”话虽如此,她的脸颊却越发滚烫,低头不敢看李若雪的眼睛。

见她神态,李若雪心中已明了了几分,低声道:“先不管他,姐姐愿意么?”

“我愿意么?就这么嫁给赵行德么?赵行德若是有意,为何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他是怕李若雪难受,才故意作出冷淡无情的样子。”韩凝霜只觉心头发慌,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空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沉默了良久,神色数度变幻,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是说有一对老夫老妻的,不过有些乏味,妹妹可愿意听?”

“哦,什么故事?”

韩凝霜理了理头发,让如潮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缓缓道:“从前有一对老夫老妻,伉俪情深。他们很穷,家中无肉,要很久才能吃得上一条鱼。那丈夫喜欢吃鱼头,每次吃鱼的时候,都要将鱼头让给妻子吃。而妻子喜欢吃鱼尾,每此吃鱼的时候,都将鱼尾让给丈夫吃。这样,过了许多许多年,两个人都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让给对方,但却不知道对方将自己喜欢的让给了自己。”

说到这里,韩凝霜没再继续讲下去。“赵将军和妹妹伉俪情深,”她努力让自己尽量平静,缓缓道,“可是,我真的不想做那条鱼。”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紧咬着牙关,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满盈的泪水流出眼眶。可越是用力,心中却越发隐隐疼痛。

“看来,我多事了。”李若雪感同身受的难过之余,心头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

此后数日,韩凝霜对赵行德都避而不见,赵行德也不知原由,除了微觉奇怪外,也没往深处去想。陈康被李四海扣押,准备送回夏国之事,他也被蒙在鼓里。直到这天,金昌泰带来了军情司的军报,神色古怪地交给赵行德看。

“你继任第八营校尉,军府调我离开辽东?”

赵行德满脸不可置信,辽军的局势虽然稳定了下来,但仍有百废待兴。苏州的布防、北方的屯垦、东木行的产业,哪一样他都是倾尽了心血,突然接到调离辽东的军令,他如中雷击,胸口只觉得闷闷地。这辽东基业乃数年来心血所聚,和亲生骨肉差不多。幸好还是金昌泰继任第八营校尉。否则,将它交到别人手上,只怕要更加难以接受。

“我还要恭喜行直,升任了龙牙军校尉。”金昌泰反而笑道,“这龙牙军校尉乃是制将军。赵兄得大将军府看重,将来要独领一军,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龙牙军的校尉与普通的将军是同一军秩,故称为制将军。而大将军府在选拔将军之时,通常会将看重的校尉转任龙牙军,一方面加强其对朝廷的忠心,另一方面也将校尉的等秩提升到将军级别,将来有合适的机会,再由龙牙军校尉出任将军,就是调任外职而非晋升将军。

赵行德却摇头道:“辽东还有许多大事未成,我宁可留在这里,与营中兄弟一起出生入死。”望着不远处百废待兴的苏州关南,赵行德心头涌起阵阵强烈的不甘和遗憾。

章68 沙尘暗云海-2

若是旁人说不愿调往龙牙军,金昌泰定要以为他得了便宜卖乖,或是有意做作。然而,他和赵行德交情非浅,自不会作如是想,反而叹了一口气道:“看军府文书,一个月内就要交接军务。若是在别军,咱们还可以全营挽留校尉,推辞这份调令。可这样一来,想要在晋升将军就难了。但是,承影军校尉本身并非军士推举,而是军府所任命,所以这个调令,赵兄是推辞不了的。”他伸手拍了拍赵行德的肩膀,低声道:“将军可有百人队亲兵,辽东这些兄弟,挑选你看得上眼的带去。调入龙牙军的话,哪怕是百夫长做十夫长,十夫长只能做普通军士,他们也必愿意追随。龙牙军的身份是不许泄露的,若是不相干的人,只能告诉他赵兄调去教戎军了。”

赵行德缓缓点了点头,他看着远方,陷入沉思。关东的州县官向来不久任一地,所以有“游宦”、“驿馆”之说。突然到来的调令,倒是勾起了赵行德当年的一些感慨。原本他在太学读书时,还曾以为,对个人这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修行路。然而,对地方的治理有损无益,官员既然是匆匆过客,自将地方视为驿站,有十分的精力,八九分用来求升迁美职,能有一两分花在现在的职位上就不错了。

赵行德转任龙牙军,那是藏龙卧虎之地,没有臂膀不能立身。然而,辽东局势虽好转,但,也不能将能干的军官都带走,让继任校尉的金昌泰为难。想到此处,赵行德不禁暗暗佩服大将军府的安排,金昌泰本身统揽着许多军务,又和自己是莫逆之交,由他继任主持辽东,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最为稳妥的。

在狮子口码头的水师炮船上,李四海下令将陈康带到客房,门口安排了两名军士看守。他自己接过吴迈递上来的军报,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嘴角缓缓浮现一丝微笑,他将军报交给吴迈。吴迈一看之下,眼睛顿时瞪大了,惊道:“辽东大好的局面,怎么将赵校尉调去教戎军?”

李四海叹了口气,低声道:“只不怕不是教戎军。”

“什么?”吴迈又吃了一惊,白纸黑字的军报,他可从没有想怀疑过。一般来说,对朝廷的消息和动向,行军司马比校尉要灵通些。但李四海却不是寻常人物。他随口三言两语,有时看似不着边际,甚至荒诞无稽,却往往在事情过了一段时日后,发现他其实早就道中窍要。“那是,”吴迈皱着眉头,迟疑道,“龙牙军校尉。”他想起赵德到辽东来,立下许多功勋,这番突然调回更显蹊跷,心下也信了几分,叹道,“看走了眼,我原想,还有好几个德高望重的校尉,就算赵校尉功高,也轮不到他做承影的将军。辽东之战,李校尉你的功劳可也不小。”

他后面这句,到似为李四海抱不平了。按惯例,军府将校尉升入龙牙军,但将来外任将军时,却往往回到原先的军,这样方不至出现兵将生疏的结果。赵德做龙牙校尉,很可能继任承影军的将军了。到时候,李四海说不定还要屈居赵德之下,令吴迈颇为不值。

“他将来未必回承影,”李四海再次说出了令吴迈吃惊的话,接着又道,“将来,我们第四营要成为大夏水师,开拓万里海疆。又岂能计较这些。”他拍了拍吴迈的肩膀,转身回舱房。

............

敦煌护国府刚刚议事结束,相熟的校尉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夕阳西下的时候,众人的脸色都有些沉重。辽国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女真后患,北方蔑尔勃部落又死灰复燃。宋国出兵强夺山后九州,护国府校尉夜以继日地商议争辩。安东军司,军情司,道路曹,辎重司,安北军司,丞相多次派人到护国府说明具体情形,护国府终于还是决定先北后南。在彻底平定草原上的祸患之前,对宋国暂且退让。因为宋国关闭了函谷东关,两边的贸易断绝,让蜀中、关中的工坊和商队都蒙受重大损失。护国府命国使求见宋国皇帝,尽快恢复关中和关东,蜀中和江南之间的贸易。

“杨校尉若是不忙,咱们去华岳楼坐坐。”

杨任回头一看,却是虎翼军校尉余藏云。他二人都是关中人氏。这华岳楼以五岳华山为名,乃是关中同乡宴聚之所,余藏云盛情相邀,杨任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十几天来,护国府里商议大宋开战的事,余藏云和他同仇敌忾,他们都主张,山后九州本来是辽宋相争之地,为此而轻言攻宋,对夏国来说得不尝失。因为宋国地广人多,一旦开战,可以动用的民力物力近乎无穷无尽,攻宋的战事短期内难以结束,白白便宜了辽国坐山观虎斗。在关中出身校尉当中,二人最有人望,总算说服了其他校尉放弃了攻宋之议。

华岳楼三楼的雅阁,二人坐定下来,余藏云微微一笑,沉声道:“此番杨校尉仗义执言,使桑梓免却刀兵之苦,余某佩服,先敬杨校尉一杯。”说完将酒杯端了起来。

杨任笑道:“哪里哪里,杨某也代关中父老谢过余校尉。”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杨任不知余藏云所为何事,便只和他客套。若说关中的利益,杨任比余藏云更在意数倍。他乃是白羽军校尉,不比余藏云是虎翼军的人。

果然,酒过三巡,余藏云叹道:“真没想到,朱燕衡差点折在草原蛮部手上,若不是陈重智勇双全,力挽危局,这后果可真不堪设想。”他将酒杯放在桌上,惋惜道,“陈重有大将之才,立下大功,不但没有重用,反而因此把他调了回来,却是屈才了。”

杨任端起酒杯,笑着道:“那是军府对太子殿下爱护吧。”他将话题一转道,“还有个立功之人,赵德也被调了回来,到真是奇怪了。前段时日虽有些流言蜚语,但后来军情司都澄清了。现在辽东正是用人之际,不知道军府为何把他调回来。难道只因为和关东交恶,而赵德又是关东人么?张善夫似乎不似此等格局狭小之辈。”

“杨校尉有所不知,”余藏云嘿然一笑,低声道:“这是为了火铳枪营的事情。”

“火铳枪营之事?”杨任奇道,“不是早就澄清过,与赵德无关了么?”

“非也,非也,”余藏云摇了摇头,“不是宋国火铳枪营,而是我朝的火铳枪营。他是被调回来训练火铳枪手的。”他身为虎翼军校尉,消息比旁人更灵通一些,见杨任仍是不明,便又解释起来,“火铳枪手,远能射弹丸,近能用枪刺,确实有些用处。宋国广州市舶司用流民训练火铳枪手,虽然与我朝精兵不可相比,但能够收服化外的藩属之地,战力也不可小觑。而军情司得知,辽国先后在河间与苏州见识过厉害,也在奚军当试着建立火铳枪营。如此一来,我朝岂能落于人后?而要训练火铳枪营,除了赵德,再没更好的人选。”

“关中将试训一百营,五万团练改用火铳枪,这事情我知道,”杨任皱着眉头道:“可赵德若是为训练火铳营而来,不调他去安东军司,而是调入龙牙军,这又是什么原因?以军士精锐为火铳枪手,太过浪费人才了吧。”

“老哥,龙牙军练的不是普通火铳枪手,是百夫长啊。”余藏云端起一杯酒,笑道,“这个赵德,便是专门调回来训练军官的。他是炮营出身,又有承影的资历,能慑服精锐,还亲自带火铳枪营上过阵打过仗。用他来训练军官,再合适不过。”

章68 沙尘暗云海-3

“是么?”杨任沉吟片刻,端起酒杯和余藏云碰了,问道,“他专责练兵,恐怕难有上阵的机会了吧?”

“这个就不清楚了,”余藏云喝了一口,笑道,“年轻人升得太快了,歇一歇也好。你不知道,前日军府将赵德晋爵上大夫,连我都有些妒忌了。后生可畏,这小子,才从军几年啊,我们爬到这一级爵位,用了多少年呢?”话虽如此,以余藏云在护国府的地位,倒不至于当真计较这些。

杨任也笑道:“谁说不是呢?用三千人硬抗了二十万大军三个月,就算是张善夫这老家伙,也有些害怕吧!”二人一起大笑起来,余藏云更笑道:“幸好,若他为关东效力。二十万大军围攻洛阳三个月,光是转运粮草,辎重司就吃不消了。”

和宋军喜欢各守城寨不同。夏国军中强调进攻,野战决胜。因此,以防守著称的将领令人印象深刻。不过,大多数校尉未必认同守城能守出胜利来。难不成守城的还能等着攻城的饿死不成?若非南山城所承受的攻城兵力如此之多,城下毙伤辽军多达数万,单以毙伤敌军来算,南山之战是二十年来对辽国的最大胜利。否则,赵行德苦守南山城几年都未必会被记成这么大的功勋。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话归正题,余藏云放下酒杯,缓缓道:“天佑我朝,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有明君之资。帝王之家不欲与众军争功,所以历朝太子虽在骠骑军服役,官职还没有超过校尉的,要等到继位以后,才以一国之尊兼任龙牙军指挥使。不过你我都知道,那只是个虚衔,陛下日理万机,龙牙军向来是副指挥使署理军务。这番军府将殿下从漠北调回,若是在继位之前,投掷闲散,未免有些可惜。关中将要编练团练火铳营,尽归长安团练使管辖。这团练使,却是文官。”

余藏云渐渐压低了声音,靠近杨任道:“依照惯例,太子即位前几年,前往驻跸长安,不如顺水推舟,你我联手推举殿下出任长安团练使。将来殿下继位,也念安东军司的旧情。”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杨任,杨任却皱了皱眉,沉吟道:“龙牙是天子亲军,原来以为殿下调回会在龙牙军中担任校尉。咱们在护国府还能说上话,可团练使的任命权在丞相府,该如何推动此事?”

余藏云微微一笑,低声道:“丞相那里,自然有人去说话。只不过这五万团练不但操练火铳枪,还由丞相府发给军饷,陛下也出内币相助。所以,这个团练使与寻常不同,虽然是文官,到时候还要护国府点头的。这关中的兵事,杨兄一言九鼎,提前和关中的同僚打个招呼,成人之美嘛。”

“余兄言重了,杨某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杨任笑道,“听余兄所言,这个团练使的位置,虽然是文官,但手握着五万兵权,似乎比军指挥使还要重要些。团练军又不归护国府辖制,由太子掌军,会不会有些不妥?”他这话若是在关东说,搞不好会给自己惹来大祸。但对护国府校尉来说,却是寻常的事情。杨任甚至不需要余藏云虚以逶迤,便表明了态度。当年护国府还曾以“举止不肖人君”为由废黜过第四代皇帝陈肃,改立陈肃之弟陈渊,陈渊便是今上的父亲。

余藏云脸色微变,有些尴尬地笑道:“殿下就算出任团练使,在这位子上待不了两三年便会回敦煌即大位了,而且,团练使也就是管管粮饷练兵之类,调动兵马,不是还要经过大将军府、大丞相府、长安护民官这好些关节么?”

杨任微微一笑,只拿别的话将它岔过去。余藏云无可奈何,也只能不再提此事。

从华岳楼告辞回来,杨任找到了其它十几位关中的校尉,先把余藏云为太子谋求团练使官职的事情说出来,然后道:“事关国家体制,我不但不赞成,还要大加反对。这也是保全太子殿下,他若是真的手握兵权,纵然本人没有什么,也容易被奸人利用,遗下隐患。团练军既然拿了朝廷军饷,就不能游离在护国府掌控之外,否则的话,社稷有倾覆之危,国将不国。团练使不应该直接统辖各火铳营,而是应该参照国家成制,由火铳营的十夫长以上军官各自推举十名校尉。每名校尉负责管辖一军,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杨任徐徐看过去,见没有人出言反对,又沉声道:“另外,我打算举荐赵德来当这个练兵团练使。”

“可是,赵德是关东人。”有人小声道。

“咱们哪个和关东没点儿关系,”杨任笑道,他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道,“退一万步,团练军的百夫长都是龙牙军军士,团练兵是我关中的百姓。就算他有异心,又能怎么样?不过,”他顿了一顿,又道,“太子殿下和赵德都在万里之外。这期间变数颇大,最后如何行事,还要等这两位回来之后,看看形势再说。说到底,这团练使的任命,要先过丞相府这一关。”

............

丞相柳毅将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送出去,回到书房,拿出火铳营练兵计划的卷宗,仔细琢磨了起来。按照他的本意,赵行德乃是担任火铳枪营团练使的最佳人选。可是张善夫却属意由太子陈重出任。

张善夫认为火铳枪营容易训练,能近能远,很可能取代其它团练军,成为夏国在将来的战争中所动员的主要兵种。一个熟悉火铳枪营运作的皇帝,比一个只知道骑马冲阵的皇帝,对于国家的将来要更有好处。另外,陈重立下大功却平白被调出安北军司,也算是大将军府给他做点补偿。既然不能再派往边军作战,便只有这个部下众多的团练使位置还算差强人意。

另一方面,赵德调入龙牙军担任校尉,又晋爵上大夫,升迁晋爵之速,已经令人瞠目结舌了。倘若再让他出任团练使,既不在护国府的体系之内,又手握五万兵权,未免太招人非议,反而是害了他。反之,若是赵行德担任几年的龙牙军校尉,为别军训练操作和指挥火器军官,则一方面可以结好军中的同僚,可以说将来这一代的将军,多多少少都能有些交情。而为别军训练军官,也可以在军中广结人脉。这数年功夫,可让他既能对夏国归心,又在军中打下极为扎实的根基。

“看得出来,张善夫也有爱才之心,”柳毅的食指在练兵的卷宗上敲动着,沉吟未决,“可是,关东的局势,可是一天比一天紧张啊。这次安北军司受挫,宋国出兵争夺西京道,已经让关中震动,动员了团练。若不用赵德做团练使的话,单单让他训练军官,这短短的时间,来得及练出一支能战的团练军么?”按照柳毅的计划,这五万团练军改用的火铳枪也仅仅个开始,倘若行之有效的话,还有更多的关中团练军改用火铳枪。至少在他看来,这将会是一个趋势。

然而,杨任耿耿于怀的团练军领取军饷的事情,在丞相柳毅这儿,则纯粹是临时应急之策。因为宋国断绝了函谷关的贸易,造成关中工坊停工的严重。工徒生计无着落,因此招募一批强壮的工徒充作火铳营团练,发给军饷,暂时安定关中。待到紧张的局势缓解下来,关中就不需要养这些团练,两国重开贸易,工坊也需要大量人手,也可逐步裁撤这些领饷的火铳枪手,让他们继续回工坊做事。

章68 沙尘暗云海-4

“大人,长安急报,请开国库藏,放粮十万石赈济长安附近的工徒。”陈与义先将一份誊写好的鸽书呈给柳毅,再呈上另一份卷宗道,“这是度支曹追加的度支清帐,若没有新的财源,国库藏将要超支五百八十五万贯。”

一年前,赈济署令袁兴宗将陈与义举荐给柳毅做书吏,和数年前相比,他眉宇间多了不少沉稳的气息。柳毅翻开度支曹的文书,建造水师炮船的费用,给辽东汉军的粮草,安北军司和安东军司攻打西京道的开支,关中动员团练的口粮和饷钱,这几项支出都是往年没有的。再加上关中的市面萧条,度支曹一下子便紧张起来。为免入不敷出,度支曹提出增加五厘关税,或是由国库藏卖出六百万贯的债票,年息六厘,分十年偿还。至于加收田赋和士人岁入这两条敛财的路子,那是最坏的选择,也将引起最大的非议,度支曹提也没提。

柳毅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先请国库藏卖出债票。宋国断绝两边贸易已经使得长安市面萧条,若再增加关税,则无异于雪上加霜,甚至杀鸡取卵。他抬头问道:“与义,你在长安赈济署办事数年。说说看,若是函谷关断绝再持续一段时日,关中的工坊和工徒境遇,大概会糟糕到什么样的地步?”

每次夏宋交恶,宋朝都会像对待蛮夷一样断绝和夏国的贸易。这时就会导致关中市面的萧条,没有活儿干的工徒给州县造成巨大的赈济压力。而关东的商人虽然也损失惨重,却有冤无处喊。久而久之,每当函谷关贸易断绝,夏国朝廷总比宋国更着急,甚至愿意作出一些让步。这也是安东军司不愿轻易和关东开战的原因。

陈与义沉吟道:“这么持续下去的话,洛茶还可以用蜀茶代替,但贩香药珠宝的商行大概会关闭一半。其次应该是纺纱和织锦工坊,上好的棉纱不能运到关东,关东的蚕纱运不过来,纺纱的织锦的都没法开工了。有的工坊主人,就算工坊停工,还每日熬稀粥菜叶给工徒果腹。有的工坊主直接遣散工徒,这些人又没有田地,便成了流民。赈济署所赈济的工徒,主要就是这些纱坊织坊遣散出来的。”

柳毅点点头,纺纱和织布是关中和蜀中雇佣工徒最多的行当,因为贸易断绝所受打击也最重。绸缎和白叠棉布都是市面上的硬通货。对普通人家来说,布匹和衣物也是一种重要的财产,甚至父死子继。夏国工坊所织出来的白叠布更以结实耐用著称,好的白叠布足有两个铜钱厚,远处的弓箭都射不穿。而生产出来的布匹再多,也不愁卖不掉。因为关东的棉花不够,便有商号从关中买下棉纱,卖给河洛一带的农家纺布,再定期从这些农家购买布匹。同样,关中的织锦作坊需用蚕纱犹多,不足之数也是从关东买回来的。

陈与义眼中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悲悯之色。这贸易断绝后,河洛的农家境遇更是凄惨。河洛一带是宋国人烟最繁密之地,离汴梁又近,达官贵人买田置地也最多。棉纱纺布的收入,最初几年让农家生活殷实了一些,但是,随之而来的则是地主大幅提高田租,一直提到刚好能让佃户回到从前糊口的水平。现在断了关西的棉纱,农户失去纺布的收入,田租却是不会降低的,不知有多少农户又要卖儿鬻女。

“这工徒的事情,朝廷准备在长安招募训练领饷的火铳枪手,初数大概在五万人,希望能缓解一下吧。”柳毅缓缓道,“招募团练的事情,先由长安令和赈济署协同承担。”

他似乎是自言自语,陈与义的心里却咯噔一下。宋夏交恶,关中又招募训练火铳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五万团练,将来用在何处不言自明。陈与义毕竟是出身关东的人,心情顿时有些低落。柳毅看着他告退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眼神也有些复杂。

............

喝过赈济署的粥后,包七丈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肚子还是“咕——”的一声。

自从邱氏工坊被关闭,柱国府颁布“工徒自守律”以后,关中的工钱大涨。包七丈合计来去,还是在这边再做上两年,再带着老婆孩子往西边领授田要好些。他把每年的工钱都攒了下来送回关东,给老婆孩子用作过河的盘缠。谁料到,今年碰上了倒霉的年景。许多工坊关闭,最先没有着落的便是关东工徒,他每天都去领赈济署的稀粥,然后回棚子,躺在床上,尽量减少活动,否则晚上都会被饿醒。

“包大哥,包大哥。”郭宏走进了来,手拿着半个撕开的馒头,大声道:“给!”

“咦?”包七丈将馒头接过来,奇道,“赈济署不是只施稀粥么?怎么有馒头?”他肚子饿得慌,咽了口口水,却没有吃,眼看着郭宏,生怕他做了什么不法的勾当,才拿到这个馒头。

望着同样饿得面黄肌瘦的郭宏,包七丈心里感觉非常对不住他,这个兄弟,若不是要和自己共同进退,早就去石山领授田了。郭宏虽然没有家室拖累,口袋里却好像有个洞,年尾发的工钱,年初就用得差不多了,结果工坊一倒闭,还是和包七丈一样挨饿。

“吃吧,大哥,”郭宏似乎看出了包七丈的疑虑,憨笑道,“我投了火铳营团练,包吃包住,一年还有二十贯饷钱,”他“啧啧”叹道,“那赈济署招兵的门口,馒头堆得像小山一样,只要投军就给一个馒头。”

“你既不能射箭,又不会骑马,怎么也能投军?”

包七丈疑惑道,在关中呆了几年,他倒不置于再把军士和贼配军混为一谈,但身无长技的郭宏居然也能投军,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嘿嘿,这一回却不同,只要不聋不瞎,分得清左右就行。”郭宏眉飞色舞道,“包大哥,左右找不到活儿干,你也投军吧!”

“瓦罐难免井上破,”包七丈犹豫道,“吃军粮那是要提着脑袋卖命的......”他话还没说完,外间又有个粗嗓子叫道:“包七丈,快出来,你浑家带着娃娃寻你来了!”包七丈眯缝着的眼睛猛然睁大,跃起身来,出门一看,外面站着同一个工坊里被遣散的傅庆,傅庆身边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妇人,身后拢这一个小乞丐似的娃娃。包七丈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自己的浑家潘氏和孩子吗?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嘴唇哆嗦道:“孩儿他娘,你,......,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潘氏见着丈夫,还没开口,眼泪珠儿先流下来,然后先扯着那孩子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爹”,这才说起原委。原来这两年包七丈托人送回家的银钱,共有四五十贯钱。被人知晓了后,佃田的主人家也要提田租。恶霸也找上门来敲诈勒逼,不然就要到衙门出首告发。

潘氏没有办法,思来想去,便只得连夜带着孩子逃荒出去。上冻的黄河边上流落了大半个月,一直不敢过河。好在她遇上了过河的人,她把所有银钱都拿了出来,人家见她可怜,也就帮他们母子一起渡了河。这也是凑巧之极,她渡河后来数日,宋国便封锁了河岸。过了河后一路寻找,从一个赈济署的棚子吃到另一个棚子,颠沛流离,才终于一家团聚。

左右无事,傅庆和郭宏一起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这家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相见,过了半晌,包七丈才走过来,咬了咬牙道:“郭兄弟,这投军的路子,可以先领饷钱安顿家眷么?”郭宏脸现难色,显然不知。旁边傅庆却说:“这个我知道,只要摁手印画押,就能先领一半的饷钱做安家费。”

包七丈犹豫一刻,回头看了看还在抹泪的母子俩,猛然一跺脚道:“投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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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赵行德得到军府的文书,命他奏报火铳营的编制和战术,同时,这些都列入军机,一旦泄漏出去,则视同反叛通敌。赵行德疑惑不解,自己既然调入龙牙军,怎么又要管火铳营的事情。按照通常的说法,龙牙军有精锐弓手,根本用不着配备火铳的。

这几天,赵行德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挑选亲兵和准备奏报上。而李若雪得知要离开的消息后,准备行装之余,免不了又要向韩凝霜道别。自从那次和韩凝霜倾谈之后,二人尴尬了几天,好在尴尬渐渐淡去后,反而消去了彼此的心结。

“这一别经年,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妹妹跟随赵将军,身边一个侍女也没有。赵将军常年戎马倥偬的,照顾起来多有不便。”韩凝霜的眼眸闪过复杂的光,她掩饰着低落的心绪,转而笑道,“辽东别的没有,就是巾帼不让须眉,我为你选两名伶俐的侍女,身手不错,又能照顾人,都是忠心可靠的丫头。就让她们跟在妹妹身边吧。”

章68 沙尘暗云海-5

“这怎么使得?”李若雪微蹙蛾眉,柔声道,“家中事情也不多,我自己便可料理,用不着侍女的。”汴梁李府的丫鬟仆人就不多,而她跟随赵行德出奔夏国后,除了帮忙的大婶外,便没再请过佣人了。

“现在用不着,将来便用得着了。龙牙军的校尉是将军身份,有人登门拜访,妹妹若是亲自奉茶,恐怕反而没人敢接了。”韩凝霜说着,左手扶着翠袖,右手斟了两杯清茶,将一杯端给对面,自己将另一杯端到唇边轻抿了一口,望着李若雪。

见李若雪露出惊讶神色,韩凝霜微笑道,“赵将军虽然守口如瓶,但他若只真是调任教戎军校尉,便算是有功无赏,大将军府断然不会有此等疏忽。再说,我在敦煌也有些耳目,各方消息稍加注意,便能猜出端倪了。”她轻击双掌,走进来两位侍女。

韩凝霜吩咐道:“霁月,彩云,见过赵夫人。”

“夫人。”两位侍女检衽行礼后,韩凝霜微笑道:“赵夫人温柔贤淑,知书达理,跟着她去夏国,也算是你们的福缘吧。”霁月和彩云又向李若雪福了一福,这才站在旁边。显然韩凝霜早已跟她们说过。

这两个侍女并肩玉立,一般高矮,霁月是丰韵娉婷,明艳动人,而彩云则削肩细腰,显得水灵秀气。虽然大户人家转赠奴婢亦是常有之事,但像霁月和彩云这样的资质,教养一个出来都不容易。就算在南朝的权贵府中,也是在主人跟前得宠的侍女。

“霁月和彩云两个从小跟着我,”韩凝霜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原想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可是遍观汉军之中,没有通晓琴棋书画的,若是轻易许人,未免有些抱憾。麻烦赵夫人将她们带到夏国,将来再为她们寻个好人家吧。她们跟了我许久,平常也很能干。”韩凝霜的眼光微动,声音有些涩然,“若是赵将军和夫人有意,也可以将她们留下,就算是......无以为报吧。”她的眼眸中带些黯淡,海风微微吹拂,韩凝霜伸手理了理发梢。

李若雪不知为何,心里也觉得有些发酸,她咬了咬嘴唇,将左边袖子的挽起,将皓腕上戴着的碧玉镯褪了下来,柔声道:“若雪也无以为报,这个留给姐姐,做个信物。”这碧玉镯乃是赵行德从芦眉归国,送给妻子的一件礼物,曾说“情分如此物一般,团圆不断。”所以李若雪平常总戴在身上。

韩凝霜知道玉镯的来历,她叹道:“夫人厚赐了,只是我常着戎装,玉镯易碎不能戴,只能将它藏起来。”言罢将将玉镯接了过来,却轻轻地放在桌上,目光有些黯然。

她二人说了会儿体己的话,李若雪便告辞离去。碧玉镯静静地放置在桌上,韩凝霜看了它良久,终于拿了起来。笼上玉镯时虽然紧了些,戴上以后却是刚刚好,不容易掉落。皓腕玉镯,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想起某些事情,她叹了口气,以手托腮,怔了片刻,又将玉镯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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斡难河畔,沙尘遮天蔽日。诸多草原部落的骑兵在来回奔驰冲杀。

一个贵族腆着肚子,跟乌鲁克的身后,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道:“塔赤乌人不能就这么被拆散了,乌鲁克,咱们是一个部落啊,怎么能听从伯升豁的安排。他要谁当百夫长,谁就是百夫长。这么下去,大家都只听伯升豁的话,塔赤乌部落就不存在了啊!”

乌鲁克一直阴沉着脸快步地走着,仿佛在甩开一只讨厌的苍蝇,听到这里,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盯着那个人,乌鲁克的目光好像豹子一样凶,看得他浑身发毛,讷讷道:“怎么了,乌鲁克,你要去找伯升豁算账吗?”直到这时,柴颜留还满心希望乌鲁克去和伯升豁闹翻。虽然塔赤乌部落被改编成了塔赤乌万人队,乌鲁克成了万夫长之一,但底下的千夫长、百夫长都是伯升豁·蔑尔勃所任命的,很多规矩也是伯升豁制定的,实际上乌鲁克权力远远不如原先塔赤乌部落族长。

“我要是再听到你说伯升豁汗的坏话,”乌鲁克盯着柴颜留,这个没当上千夫长,就整天嗡嗡的苍蝇,“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他丝毫没理会被吓傻了的柴颜留,转身大步离去,骑上战马,很快驰到了伯升豁·蔑尔勃的大汗旌旄下面。

“乌鲁克,过来,”伯升豁冲他招了招手,指着山坡下正在冲锋的两个千人队,沉声道,“夏国骑兵就是这么冲阵的,关键不在盔甲有多么厚重,关键是队列要整齐。草原上骑兵冲阵太过松散,和夏国骑兵碰上的时候,咱们人马再多,但面对面的时候,总是打不过他们,就是这个原因。”

乌鲁克点了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佩服。跟随伯升豁的时间越久,就越是发现他有无数的本事,对伯升豁的态度,也有开始时不得不奉他为大汗,变成由衷的忠诚和佩服。自从土兀剌河战败后,伯升豁痛定思痛,总结战败的原因,第一是各部落不相互同属。第二是精锐和平庸的战士混在一起,结果懦弱的拖累了勇敢的。第三是部落的勇士只凭一股蛮劲作战,,两军对阵时无法默契的配合。

原本宽厚的有些庸碌的伯升豁·蔑尔勃,这一次拿出了让所有人都吃惊地决心和手段。坚决地将跟随他的部落改编成了四个万人队,任命了四个万夫长,生性刚直的乌鲁克统帅塔赤乌万人队,勇将帖木儿统帅蔑尔勃万人队,足智多谋的铁木哥统帅塔塔尔万人队,忠心耿耿的蔑古统帅额尔古万人队,小部落则编成千人队,通常任命部落首领为千夫长、百夫长,由万万夫长管辖。万夫长和千夫长,千夫长和百夫长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是大部落首领和小部落首领的关系,而是严格的统属关系。伯升豁·蔑尔勃甚至沿袭了辽国的军法,在战斗中万夫长战死,麾下千夫长退却的,要斩首千夫长。千夫长战死,百夫长退却的,要斩首百夫长。

伯升豁亲自挑选出勇猛而又忠心的两千名勇士,再加上各个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的成年子嗣,总共三千骑,号称侍卫军。在每个万人队中,三千最强壮最勇猛的战士被编在了一起,而以跟随万夫长的那个千人队最为精锐。每个万人队剩下的人,则先按照战马的大小体重分成重骑兵千人队和轻骑兵千人队,然后再将按照战马颜色相近的分成百人队。这样以来,能负重但跑得慢的战马就不会拖累轻快的战马。在混乱的战场上,万夫长一看战马的颜色就知道部属的位置。

这样的编制还有个好处,就是将原来部落的统属极大地打乱了。伯升豁·蔑尔勃通过任命各级统兵官,对部属的控制力大增,这样才能够按照他的想法来操练和改进草原部落骑兵的配合,并且开始尝试着吞并一些更弱小的部落。为了躲避安北军司的攻击,蔑尔勃的部众尽可能地向东迁徙。但是,这里的草场实在不够养活这么多的部众。据说安北军司甚至准备进入辽国的境内讨伐他们。

“等秋天吧,”伯升豁看着山坡下面,马蹄扬起满天的烟尘几乎接入云端,骑兵一边冲锋一边射箭,“再多给他们一些时间,我们一定能打败安北军司。”

章69 草木摇杀气-1

这时,从远处奔来十数骑,后面三骑生面孔,战马却比其他草原骑兵要高大不少。伯升豁·蔑尔勃面色微凛,看着三骑驰到近前,当先一人翻鞍下马,行礼道:“使者耶律术薛,向大辽国西北招讨使,伯升豁大汗问好。”他从马鞍的包袱中取出一封黄皮的本子,恭敬地递给上前去,秉道:“这是皇帝陛下给西北招讨使的旨意。”

伯升豁素不骄人,此刻却并不下马,而是高踞在马鞍上,示意侍卫将旨意接过来,自己轻轻展开,眉头顿时紧拧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耶律术。乌鲁克见状,忙问道:“大汗,怎么回事?”不待伯升豁答话,便转头去恶狠狠地盯着耶律术薛。大漠南北的游牧部落虽然名义上臣服于辽国,但这种羁縻关系却极为松散。现在乌鲁克只奉伯升豁的命令,哪怕是明天就和辽国开战,他也毫不含糊。

耶律术薛也沉得住气,他站在地上,毫不客气地和骑在马上的乌鲁克对视着。

过了片刻,伯升豁才叹了口气,对乌鲁克道:“契丹皇帝说,大同府早已赐给蔑尔勃人做领地,现在仍然作数。陛下已经让乌尔衮和塔赤带着部众先去了。”他转过头,冷冷地看着耶律术,霭声道:“烦劳使者转告陛下,既然大辽国信守前诺,我们蔑尔勃人也不会食言。”

耶律术薛大喜:“多谢大汗!”他心道,果然虎毒不食子。听说伯升豁从前纵欲过度,几个幼子又被夏国人杀了,现在只得萧塔赤一个儿子,自然不愿他折损在云州城下。

“大汗!”乌鲁克提醒道,他本能地觉得这个耶律术薛好像一只狐狸。伯升豁却打断了他的话,眼望着远方,沉声道:“虽然契丹人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也是一个机会。看来,耶律大石是要大举南下,这个机会,我们不能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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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带着丝丝的暖意吹入船舱,陈康所住的客房在船长房的隔壁。外面一直守着两名军士,他也懒得出舱,闲着没事,索性找来船上的地图和精细尺子,将近来辽宋两国军队的动向都标注在上面,又假若自己是耶律大石,将如何应付当前的局面。考虑来去,都觉得辽国现在的局面不容乐观。宋朝十万大军直逼云州,若是夏国应战了倒还好些。可是护国府在关中的压力下退缩了。安东军司一开始就不想打这场仗。主导关中的将军、校尉、上柱国和护民官的想法是,和宋国小打不如不打。要不然兴灭国之战,彻底吞掉关东,要不然就老老实实地做生意,维持市面繁荣。

夏军退走,西京留守耶律毕节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杨彦卿便兵临城下,强迫辽军撤出云州。河东行营的悍将精兵,居于宋国之首,想来辽军的日子并不好过。此外,宋军大张旗鼓地分兵接收其他山后各州,西京行营对夏国只做防御,并没有进攻关中的架势。这几天,护国府也看明白了,乐得坐山观虎斗。反观辽国,虽然扫平金国这心腹大患,但数十万大军鏖战数月,已成强弩之末。辽军从黄龙府、辽阳府赶到大同府,两千多里多路,能及时赶去救援云州的,恐怕也只有数万精锐而已。除此之外,南京道要防备宋国河北行营发难,兵力也是捉襟见肘。

云州已成为辽宋相争的中枢,陈康俯身在地图上用尺子量取着距离,估算各部辽军赶到云州所需要的时间,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这么推算下来,辽国倒有很大可能保不住西京道,耶律大石引宋拒辽,结果咎由自取。

正在这时,外间通秉,韩姑娘来访,陈康顿时放下尺子,满脸惊喜地站起身来。见韩凝霜身披大氅站在门口,忙道:“外面风大,快进来坐。”说完将她让了进来,又满屋子找茶和水,七手八脚地将茶水斟上,因为心绪激动,还洒出来不少。

韩凝霜的双目微红,神色复杂地看着陈康做着这些事情,沉默着没有说话。陈康放好茶具,也坐下身来,含笑道:“船上没什么好东西,龙凤团还是去年的,你担待着。”虽然夏国人多喜炒青茶,但韩凝霜在宋住过数年,颇通茶道。陈康初次见她展露此艺时,惊为天人,所以身边常备着宋国贡品龙凤团茶,就是为了招待韩凝霜所用。

只见滚沸的水咕噜噜注入兔毫盏,茶水相遇,汤花忽如淡雅的水墨,忽如狂放的草书。陈康不过分出一丝心思,便能将茶道做到这个地步,比汴梁那些成日流连雅集的公子也不遑多让,此人的才气委实是不让乃兄的,只是身为次子,便没有太子陈重那么严格的管束,行事随性了一些。伴随着茶筅微微搅动,茶末随波流转,汤纹水脉幻化各种图样,纤巧如画,须臾之后便湮灭不见,只留满屋的茶香,令人感慨人生因缘聚散的无常。

韩凝霜低声道:“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这话有些异样,因为通常是离开的人道别,而不是送的人。陈康脸色微变,手中的茶筅微微一颤,他低着头,茶香白雾氤氲中,看不清人的眼眸。他勉强笑道:“明朝启航的时候,再说道别的话也不晚。来。”说着将一杯分好的香茶推到韩凝霜身前。

韩凝霜双手将茶杯接了过来,仍道:“康国有旧俗,每当新王继位,若尚未婚娶的,则会专门挑出数日来,国内最美貌动人的在室女子都任由新王挑选,选中的则赐以金桃,立为王妃。殿下回到康居城后,若是一直没有中意的人,不妨遵行此法在国中择一良配。”她的声音缓慢而清晰,陈康听在耳中,仿佛置身冰窖一般地冷,他问道:“凝霜,你当真如此无情么?韩家连男丁都没有,兴复汉军就这么重要?你难道一辈子不嫁人吗?”

韩凝霜摇了摇头,低声道:“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说完她站起身来,仿佛在逃避什么似的匆匆而去。她心绪纷乱地低头走路,不想还没走出数步,便撞上了一人,差点跌倒,却被扶住了肩膀,韩凝霜心中恼怒,正欲将他推开,抬头却见赵行德担心地看着自己,眼圈顿时有些红了,气苦道:“怎么又是你?”

“我来找李校尉,有些事情。”赵行德解释道。他朝左右看了看,夜里风大,极少有人到甲板上来,和韩凝霜在此处偶遇,倒好象预先约好似的。赵行德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这么看着韩凝霜,见她眼圈微红,仿佛受了委屈似的,转身朝着海面的方向,肩头微微颤抖。赵行德不知不觉就跟了上去,站在韩凝霜的身旁。二人都没有说话,天上一轮缺月宛如蛾眉,清辉照耀之下,远处海面黑沉沉一片,唯见海潮起伏,带起一线线白色浪花。

沉默了良久,韩凝霜低声道:“你动过心的,是么?”她转过脸来望着赵行德,眼光异常清澈,仿佛看得穿一个人的魂魄。赵行德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低声道:“对不起。”一股羞愧涌上心头,让他不敢正视那双如烟似雾的眼眸。恰在这时,韩凝霜忽然上前一步,双臂揽住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尖。赵行德只觉樱唇娇柔,顿时陷入了温柔陷阱里。两人都感觉到了对方急促的心跳。

韩凝霜抬起头,脸依稀挂着泪痕。她低声道:“不要忘了我。”两臂微微用力,从赵行德怀中挣脱出来,快步朝前走去,很快就跑出了这片黑暗的甲板。船头笼罩在灯笼的光晕底下,韩凝霜叫来军士,放下吊篮。汉军的小船一直在炮船下等候,接上韩凝霜后,两名水手奋力划桨,小船无声无息荡开一圈圈波纹,缓缓向漆黑一团的岸上驶去......

章69 草木摇杀气-2

李四海轻轻把房门关上,叹了口气。好端端地,听到外面有动静,开门却看到这一幕。令他分外尴尬。有的人天生和各种风流韵事结缘。不是他自己的,便是别人的。好在他有一张比军情司文案房还要严的嘴巴。这个除了天赋外,还得益于博望侯府的管教。懂得保守秘密比保守财富更重要。就像庙里的菩萨,顺风耳,千里眼,把各种掌故烂到肚子里,绝不像市井闲汉那样四处显摆,是基本的教养。

“那年我们一起追的姑娘,倒是便宜了这个呆头雁啊。”李四海嘀咕了一句,遗憾地耸耸肩。他俯身趴在南海的海图上,仔细琢磨着宋朝水师攻打海外属地的海路。不管赵行德是来找自己还是来找陈康的,经过这回事,他还若无其事来敲门谈公事的话。李四海都要忍不住揍他了。

虽然护国府让出大同府,但并不意味着对宋国要处处退让。恰恰相反,为免宋朝以为夏国软弱可欺,李四海笃定不久之后,就会有府令调遣第四营的炮船南下,也许三艘,也许两艘,给广州市舶司和横海军一点教训。他自信通过一边顺风后退,一边开炮轰击的方法,能轻易打败横海军水师。问题是,据说岸上的横海厢军十分厉害。而海外的屯垦地还大多处在自给自足的状态,单单靠水师封锁而不上岸交战的话,就不能在横海厢军的威胁下把海外属地夺回来。

“横海厢军,不过是厢军而已,”看着海图上被宋国夺取的众多海外垦殖寨堡,李四海自言自语,“宋朝的厢军向来是土鸡瓦狗,岳飞到底是什么样的狠角色,这才短短时日,怎么会变得如此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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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牢城营内,夯土茅草墙圈起来的一块地方,门口宛如木雕似地站立一排军卒,营门两边,遒劲大字写着“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便是横海厢军屯兵演练的所在。若是别的屯军之所,不管是京军还是四大行营,也不管是禁军还是厢军,营地周围必定有大批军卒游荡,街市暗娼赌场一样不少,成天都是喝五邀六的做耍喧哗之声。可这横海厢军旁边,却是十分的安静,若不是围墙内不时传出声声铿锵的金鼓,路人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座空营。

红日西斜,随着数声悠长的号角,一队队演武后的厢军军卒走出。军卒们的兵刃都留在营中,徒手列队离开营门十余步后,都头喊了声:“散开,各自回家。”军卒们这才缓缓走散。燕喜长吐了口气,耷拉下脑袋,一步一捱地朝着家门口走去。这一天的操练,可比临川县家乡算一天帐要累许多。虽然累,可燕喜一点儿不敢马虎,演武场旁边的木桩子上挑着那一排排的人头,都是违抗军令的下场。

岳军使的军令,那可不是说着玩的。闻鼓犹豫不进者,斩!随意离开队列者,斩!呼名不应者,斩!谣言诡语者,斩!诈伤托病者,斩!兵刃锈朽不修者,斩!窃闻军机者,斩!取民一钱者,斩!逼淫妇女者,斩!埋怨主将者,斩!多少三山五岳的好汉,起初神气活现,结果都断送了性命,首级被挑在演武场周围,以肃军纪。

燕喜靠着老实本分的活到了现在,哪怕他还有一口气在,都不敢违抗军令。在那些凶神恶煞的流犯配军中间,他更像是被丢到狼群里的一头羊。燕喜是个孤儿,能写会算,恰好东家膝下无子,见他人虽然懦弱了些,却老实能干,便将他招赘为婿,老丈人死后,燕喜也将小店经营得下去,一家人不求无大富大贵,但求三餐温饱无碍。然而,时运不济,遇上朝廷要拓海屯垦,临川县的流犯人数不够,恰巧有家官人早看中了他家的店,便挑唆衙役,以赘婿身份将燕喜这一家人流放广州。

遥遥望见棚门虚掩着,燕喜心中浮起一丝不详的预感,他紧走几步推开门去,顿时三魂失了七魄,只见房中仅有的两三件座椅翻到在地,妻室王氏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满脸血污,露出的肌肤处处青紫,双目无神地看着草棚的棚顶。

“娘子,”燕喜忙蹲在王氏的身边,一边为她拢上衣衫,一边含泪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叫唤了数声,王氏的脸才转过来,看清楚是燕喜时,破损出血的嘴唇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泪水无声地干涸的眼眶中流了出来。燕喜好一阵安慰,方才从断断续续地抽泣中知道,原来牢城营衙门帮闲的牛二破门而入,勒索钱财不成,对王氏拳打脚踢后,将其奸.污。燕喜听后,只觉得目眦尽裂,嚎啕大哭,悔恨道:“这牛二前几日来要钱,不成便打骂我夫妇两,看他是衙门帮闲,我也忍了,谁知他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

夫妇二人抱头痛哭了之后,方觉彷徨无助。燕喜生性老实,却又有几分怯懦。否则也不至于一再被人欺负。此时悲愤过后,想到的不是报仇,而是担心牛二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压相扰,让这忍气吞声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他满怀着恐惧,还是将此事禀报了本队的张队正,请他给自己做个主,让那牛二不要再来相扰。

张队正一听,禀报了李都头,李都头禀报了杨再兴指挥。最后捅到了岳军使那里。

岳军使闻报大怒,拍案喝道:“辱我部属,便如辱岳飞!”当即命张宪和杨再兴处置此事。背嵬都都头张宪直接带兵将牛二捉来交给杨再兴。杨再兴也不和死人多啰嗦,把牛二绑在演武场旁行刑的圆木柱子上,准备就地正.法。那牛二还在家中昏睡,便被杨再兴像鹰捉小鸡似地捉拿了过来,旁边是两名肃立的横海军刀斧手,不禁面色发白,两股战战。

苦主燕喜也被带了过来,杨再兴将一把牛耳尖刀递到他手中,沉声道:“报仇雪恨,捅了他。”他将燕喜带到牛二跟前,努了努嘴,自己站到一旁,看燕喜如何手刃仇人。

牛二正摸不着头脑,忽然见燕喜畏畏缩缩地提着刀上来了,不禁发了泼劲儿,大声吼道:“燕喜,你这猪狗样的破落户,也敢来欺俺。告诉你,老子是衙门里挂了号的官身,你伤了老子一根毫毛,便叫你全家偿命。奶奶的,老子就是睡了你的女人。告诉你,老子一口咬定是她先勾搭老子的,你告到衙门也没用!你要怎样!你要怎样!你要怎样!来呀,来呀,老子一根手指就碾得死你!”

他越是吼叫,燕喜的脸越发青白,手也抖得厉害。杨再兴抱着臂膀站在后面,微微摇头。燕喜虽然是个安分的部属,可就是草木之性,过于阴柔了。所以杨再兴才将这个伸根手指头就能碾死的泼皮,交给燕喜亲手去杀。

一群携带棍棒的簇拥着一个长袍鼠须的官人,气势汹汹地赶到了横海厢军的大营门口,叫嚣着要放人。黄良乃是牢城营的营差,牛二就在他的手下帮闲。牛二被横海军抓走后,家人顿时着了慌,拿出平常积蓄,求爷爷告奶奶地求黄良相助。因为横海军向来安分守己,似乎并不难惹,黄良也便一口答应了,又带了些市井青皮以壮声势。

“横海军乱抓人了!”“你奶奶的!”“放人!”“放人!”

黄良还没开口,收了牛二家好处的众多无赖先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章69 草木摇杀气-3

任由这些泼皮无赖如何叫嚷,演武场门口站着的两行军卒,犹如泥塑木雕一般,只冷冷地看着他们闹腾,更助长了这些无赖的气焰,这些人一边高喊“放人!”,一边不断敲击手中的棍棒。军营门口的厢军却仿佛充耳不闻,呆头呆脑地看着这些不断挑衅的泼皮。

黄良见状,越发料定横海厢军不敢惹事,他施施然走上前去,先抬手让众人噤声,然后干笑了一声道:“这位兄弟,老哥我是本营的营差,听说有人和营里兄弟闹了些误会,被带到了营里,”他靠近一个看似头领的军卒,低声道,“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忙命之徒,好勇斗狠,此事闹大了的话,恐怕营里也不好和上面交代,不如把人交给本差带回衙门处置。”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是大度抬举这看门兵,谁料那军卒始终脸色木然地看着黄良,一言不发,仿佛他是空气一般。这可顿时叫黄良恼羞成怒,他虽然只是个营差,不入流的胥吏。但整个牢城营衙门里,吃皇粮的营差不过二十多个,帮闲的倒有好几百人。这营差是世代相传的行当,在牢城营里跺一跺脚,地面都得抖三抖的人物,谁敢不给面子。

“我顶你个肺!”黄良胸中气炸了,脸上却阴测测笑道,“好,兄弟,好,你好!”袖手退到了泼皮无赖的后面。那些人见状哪能不明白,顿时闹得更加厉害了。有的把杀猪刀也逃出来乱晃,对着门口的军卒作势虚劈。有的指着军卒手里的火铳枪嘲笑道:“拿根烧火棍儿吓人吗?”“啊哟,军爷,我好怕!”唾沫星子有意无意地溅到对方脸上。

折腾了半天,门口的厢军当真如木雕泥塑,没冒出半点火星子。让泼皮无赖们心下轻视之余,也感到有些无聊,好像唱独角戏的戏子一样。最后,不知谁喊了一句:“顶你个肺!大伙儿冲进去,把牛二哥抢出来!”众泼皮正感到焦躁,闻声一声发喊,一拥而上地推搡站在演武场门口的厢军,眼看就要冲入演武场,强行动手抢人了。

这时,在厢军背后,王贵沉声道:“强攻军营,便是贼寇,格杀勿论——出阵!”

刚才还如木雕一般的军卒,眼珠顿时瞪圆了,所有人下意识地吼了一声:“是!”这一道惊雷般的怒吼,顿时将门口的泼皮给吓得愣了一愣。原先踉踉跄跄快被泼皮们推倒了的几个厢军猛地一挺身,双臂运劲将火铳枪打横过去,顿时将猝不及防的敌人甩了开去。

“上枪刺——前进——”王贵清楚地喊着口令。因为担心火药包损坏,营门口站岗的军卒都没带弹药,而将枪刺.插在铳口。所以他喊的是两连发令,门口的厢军毫不犹豫地将火铳枪刺向前,整齐地冲了出去,中途遇到挡路的泼皮,则毫不留情地用枪刺攒刺,都是照着脑袋,脖颈,心口,肚腹等要害之处,全然如同战场交兵一样,下手没有半点手软。几乎在瞬息之间,十几个泼皮惨叫着倒在了地上,鲜血漫溢,腑脏横流。因为横海厢军并没有喊打喊杀,只闷着头前进杀人,这情形仿佛一出恐怖的哑剧一般,只闻奄奄一息的惨叫声,后面其他人竟是吓得傻了,连逃跑都没想起来。当最前面的无赖已经被全部刺死,横海厢军加快步伐挺着枪刺前进的时候,才有人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呀——”“快逃命——”这些人急忙转身,四散逃走。

黄良脸色惨白的跑在最前面,他刚才看得清楚,这些厢军下手太狠了,一点余地都没有留,如果落到他们手上,肯定活不了。黄良两腿打颤,吓得浑身几乎要僵硬了,他脊背发麻,一边跑,一边后悔惹上了这么强横的魔头。

他正拼命地跑着,忽闻背后脚步声响,厢军竟然紧追不舍过来。因为黄良刚才露了脸,王贵认定了他是主事之人,特意派了一队腿脚快的厢军拿他。黄良还没跑出王贵的视线,便被厢军追上,被人一把搭在肩上掀翻倒地,随即一只靴子踩住了他的胸口。黄良满脸惊恐地看着那个穿着指挥袍色的厢军军官一步一步走过来,战战兢兢道:“误会,误会,小人是营里的营差,也是受人蛊惑才来的。”

王贵的眼中只是冷冷的,也不理会黄良求饶,从身旁的厢军手里接过木柄火铳枪,照着黄良的脖颈一枪刺下去,用力转动枪刺搅断了他的颈骨,方才将枪刺“嗤”一声抽了出来,交还给身边,沉声道:“此人是贼寇头目,被我当场格毙,砍下首级吧。”

在王贵身后,军卒大多数都原地列阵待敌,几个队正蹲在满是血泊的地上,用腰刀割取着首级。为了避免争抢首级,横海厢军每战所获的首级并不归个人所有,而是由各队正收集起来,由领兵军官按军功大小来分。

此刻,在演武场内,面对着牛二发了狂一样的奚落和谩骂,燕喜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叫一声,扑上前去,手中牛耳尖刀不住地朝仇人捅去。他似乎丧失了最后的理智,额头青筋暴起,满脸流泪,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叫发我充军,叫你抢我店铺,叫你调戏我娘子,叫你讹我银钱,叫你睡我女人!你来打杀我呀!你来骂杀我呀!你来杀我全家呀!”

燕喜一生懦弱,从来别人欺负他,都是忍气吞声度日,今日更压抑到了极处,将满腔悲愤都发泄了出来。只见他状若疯虎,牛二反而被他吓得傻了,除了最初几刀下去尚在扭动哀号,最后更连声息也无,燕喜却毫不停手,牛耳尖刀一下又一下的捅在牛二的尸身之上,每一刀都穿透了牛二躯体直到木桩。他身高五尺有余,六尺不足,比牛二要矮一个头左右,这无数刀捅了下来,牛二的胸腹已成一个偌大的血肉窟窿,后面的木桩隐约可见,内脏肠子肮脏流得满地都是,燕喜却视若无睹,他满脸满手都是血污,一直到双臂酸软乏力,方才气喘吁吁地止住。他看着那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大恶人,反而在尸身前发起愣来。

“这个兵不错,他能写会算,到背嵬都来,给大帅传令吧。”

杨再兴正微微点头,忽然听身后有人说话,却是背嵬都的都头张宪,他盯着那浑身已成血人一般的燕喜,眼中露出欣赏之意。背嵬都乃指挥使岳飞的亲兵,每个都是以一当十之辈,缺几个识字的传令旗牌。燕喜虽然力气还不足,这一身的杀气,倒也还够了。杨再兴自是乐得部属有个前程,当即招手叫燕喜过来,让他从此便跟着张宪,为岳军使传令。

平常厢军调入背嵬都都是喜不自胜,立刻答应,这燕喜却发懵了似地。他原地呆立不动,张宪和杨再兴怜他境遇,也未不耐催促。这时,燕喜突然俯身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给杨再兴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缓缓道:“小人生来无父母,从今往后,岳军使便是我父,扬指挥便如我母,谁人要害两位,先从小人尸身上踏过去!”他满脸血污,语调若斩钉截铁,自有一股慑人之处,虽然有些缠杂不清,旁边的众军听了,都心生凛然敬佩。

杨再兴骂道:“油蒙心说出来的混帐话,我算是个什么东西,竟和岳大帅并列在一起。诺,这位张都头你也认得,那恶人便是他带背嵬都的兄弟捉来的。你既然头也磕了,也给他磕几个头吧。”

燕喜闻言,顿时也给张宪磕了几个响头,这几下“砰砰砰”磕得甚重,抬起头时,额上已是血糊糊一片,犹如泥塑的护卫一般,面无表情地站在了张宪和杨再兴身后。

营差和帮闲被横海厢军杀了的消息,很快传到牢城营衙门,而且报讯之人意在污蔑,散布厢军哗变的谣言,吓得营官施儒差点弃营逃走。横海厢军在牢城营从来不主动生事,比普通的流犯还要安分守己。那些营差鼠目寸光,便以为横海厢军软弱好欺。但是,横海厢军的厉害,施儒可是一清二楚。横海厢军搭船出海讨伐贼寇,斩获的首级数以千计,若是真的哗变,莫说一座小小的牢城营,恐怕整个广南东路的兵马都挡不住。

施儒正惴惴不安之际,横海厢军差人送来一封公文,称有一伙贼寇混入牢城营,攻打横海厢军的军营,被守营的厢军击溃,斩获首级五十七个,捉拿俘虏及同谋十一人,似乎还有个牢城营衙门的营差是贼人内应,已被当场格毙。公文后面还附有被生擒的帮闲泼皮的供状,每一张供状纸上都摁了七八个血手印,称得上铁证如山。公文和案卷准备得严丝合缝,天知道这短短时间,横海厢军是怎么弄妥了这些东西的。

“看来,厢军里有高人啊。”

施儒惊魂未定地摸着胡须。他在牢城营里威风八面,可对朝廷里的神仙来说,不过是个土地佬一样的角色。横海厢军扇的这一巴掌,打落了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吞。不过,施廉听说任广州知府,兼提举广州市舶司使陈东素来与岳飞不合。广州市舶司又管着牢城营流犯屯垦的事。陈东在朝廷里是大罗金仙一样的人物,他若是肯拿此事来做篇文章话......

想到此处,施儒不慎揪掉了一根胡须,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冷笑了数声。

作者:因为有事,这周后面几天争取一天一更了。应该下周一会恢复一天两更。再次感谢大家对《帝国的黎明》的支持,多谢多谢!

章69 草木摇杀气-4

横海厢军在牢城营格毙数十人,那几十死者家人找状师写了联名的状纸,托门子呈到广州知府的案上。这状师的笔法又有不同,将那逼淫妇人之事含糊写作男女私情,其夫邀约军中同伙私刑杀人,牢城营官差带人前去阻止,却被横海厢军横加杀害。最后给岳飞套上桀骜不臣,收买军心的罪状。

陈东两指夹着纸片看了,将其放置一旁,沉思了片刻,暗道:“这牢城营里几十条人命的案子,却不会这么简单。”命人找来武松,让他到牢城营中去探听案情究竟。武松虽然跟随在陈东身边,但因是流犯,脸上刺配金印未去,此身混入牢城营,倒省却了乔装的功夫。没过三两日,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都打听清楚了。

陈东眯着眼睛,和幕僚陶猷,捕快班头狄龙一同听武松讲述了牢城营的情况

“如此说来,死者逼淫妇人,同党手持器械擅闯军营,俱是事实了。那横海厢军也不算无端杀人。岳帅在配军中行军法惩恶,倒也还说得过去。”陈东淡淡一笑,道,“有劳武提辖查明真相。”抬手端起茶碗,示意武松不必拘束,一起闲坐饮茶。

陶猷却皱眉道:“男女之事,街谈巷议,未必做的准。”他倒没有别的居心,只是就事论事地道,“若是只是男女和奸所引发,这牛二平白丢了性命,未免有些冤枉。”

陈东脸色凛然,眼中射出一丝精芒,将茶盏轻轻一放,沉声问道:“和奸便不该杀么?”他近来常感人伦丧失,写了几篇道德文章匡扶人心。但世风日下又岂是几篇文章能挽回的。因此,陈东对种种诲淫诲盗,败坏名节之事深恶痛绝。是以有此一问。

陶猷微微一愣,“不该杀”三个字有些说不出口。狄龙和武松却毫不犹豫道:“当杀!”

武功道:“若如此,便将奸夫淫妇一刀一个杀了。”狄龙道:“在乡下人家,奸夫淫妇定要浸猪笼沉潭底的。”

“此乃愚夫愚妇所为,杀人偿命而已,”陶猷叹道,“朝廷律法不容,太过残忍了。”

狄龙却摇头道:“陶先生,你有所不知。这奸夫淫妇可以让人绝后,比杀人狠多了。”他见陶猷有不解之色,便道,“某家是福建路人,那边山多人多,田地却少,村人不得不计产育子。富户之家,还能养二男以上,中下之家,便只能养得一男,再多的婴儿,也养不了了。”狄龙所说的乃是民间的溺婴之风,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叹道,“倘若先留了奸夫淫妇的孽种,这家人又再不育嗣子,岂不是绝了后?某是个粗人,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杀人又不是灭门,还未必致人绝后。陶先生,你说,这奸夫淫妇之罪,是不是比杀人还大?该不该浸猪笼?”

陶猷面露难色,有些尴尬道:“扯那么远做什么,咱们就事论事,这桩案子,到底是逼奸还是和奸,事实到底如何,是还没弄清楚的。”他这话隐隐指武松没查问清楚,武松的脸色顿时寒了下来。这男女之事,两个当事者里面,牛二已经身死,他一个男人大丈夫,怎能去问旁人女眷的私隐之事。陶猷也饱读诗书,刚才被狄龙抢白了几句,面子不很挂得住,所以没注意到武松的神色,他见狄龙没有反驳,正待再说下去,却被陈东打断了。

“孟子道,人性本善,若水之下流。”陈东轻轻喝了口茶水,放下茶盏,缓缓道,“逼奸者,一人为恶。和奸者,二人为恶。此事既然无法查清,本官秉孟子之道,宁可信一人为恶,不信二人为恶。”

陶猷无言以答,拱手道:“大人明见,陶某佩服。”

陈东却摆手谦道:“陈某一孔之见而已。陶先生可将此案隐去事主的姓名,也不提后来的厢军之事,将本官之论,如实录于‘少阳公案’之中,请天下有识之士指点品评。”

《少阳公案》乃是陈东外放广州知府后,裁断各种案件中所论述的集子。儒家向来有“春秋决狱”之说,陈东在外放广州,诗文传世虽然少了,但官声更胜从前,一方百姓视为父母,朝廷上下目为能员,这本不断增补刊行的《少阳公案》功不可没,许多理学社出仕的州县官吏,都在判决中引用这些公案里的章句。

陶猷忙点头答应,自去将这段论述笔录下来。狄龙也告退下去办理别的公事,武松留在书房中,犹豫了一阵,沉声道:“陈大人,你的用心虽是好的,可用这性善之说断案,却难免纵脱了不少恶人。”他流落江湖多年,又曾担当一县缉盗的提辖。这世上男盗女娼,尔虞我诈的恶人恶事,不知见过凡几。所以,听陈东以“性善”之论来断案,他这个直心直肠的人,便忍不住出言提醒,免得陈东将来被奸恶之徒蒙蔽。

陈东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武提辖提醒的是。案情若能查的水落石出,自是不表。但人力有穷尽,世事不能尽察,这时以这‘性善’之论裁断案情,只在匡扶世道,正人心罢了。”满府的文吏衙役中间,武松只是个流犯之身,但陈东敬佩他为人,待他自与别个不同。

见武松疑惑未解,陈东喝了口茶水,解释道:“比如寒冬时节,柳下惠夜宿于城门,遇一无家女子。恐她冻死,容留她坐于怀中,解衣把她裹紧,男女同坐了一夜。此事若以性善之论,自当褒之,两边无碍。若以性恶之论,世上男子为保名声,置那女子受冻不顾。女子不堪非议,日子恐怕更为艰难。又比如盗匪抢掠客商,弃置死者于道,路人遇见后,掩埋死者,通知其家人,这本是善事。以性善论之,自然使人心向善,善举亦可维持。但若以性恶论之,则恐怕被诬为盗贼同伙,或是被疑吞没了死者的财物。从此人心向恶,天下人为避嫌疑,无人再行此善举。”

武松抱拳道:“恕武某愚钝,武某只知断案当依朝廷律法而已,也不用多少道理。”

“武提辖所言,陈某非不愿也,是不能也。”陈东微微摇头叹息道:“律法有尽,而世情变化无穷。以有穷之法绳无穷之世情,是故必用心术权衡。性善,性恶之争,便由此而生。”

武松点了点头,但他是个嫉恶如仇的刚烈性子,又摇头叹道:“可惜终究有时放过恶人。”

“秉性善之道,看似迂腐,实则不然。”陈东沉声道:“比如这逼奸和奸的案子。男女之事,暗室之中。时过境迁,各执一词。大半都查不清楚。若以性善之论,将和奸定成了逼奸,不过惩一恶,纵一恶。若是以性恶之论,将逼奸定成了和奸,则冤枉一人,无异以朝廷律法为恶。”他叹了口气,缓缓道,“律法本来以正世道人心,可若说使人心沦丧,莫过于以律法之名,行奸恶之事。权衡利弊,若不能明察秋毫,我宁可秉性善之道,不可冤枉一个良善。”

这时陶猷走了进来,将笔录呈上给陈东审阅。陈东一边看,一边提笔修改字句,他沉吟道:“我与岳飞不和,居然连牢城营的小小营官都想拿来做文章。陶先生,替本官转告岳指挥使,若得合适时候,本官欲往横海厢军演武场观看军容。另外,问岳将军何时得闲,本官相请岳将军晚宴,宴上听南曲,戏文点‘将相和’。”

陶猷连声答是,他明白了陈东和岳飞修好的意思,心念微转,小心翼翼道:“陈大人,上个月流沙岛被蛮夷袭击,死伤了数百人,要不要将那些诬告横海厢军的几十户人家,迁往流沙岛充实屯垦。”武松脸色微变,却没有说话。这流沙岛乃是海外诸多垦地里情势最险恶的一个,但偏偏是海路中段补给食水的地方,放弃不得,故而需要不断将流民迁移过去屯垦。陶猷心中算计,既然陈大人要和岳将军修好。送上门来的人情,顺手也便做了。

陈东正改公案的章句,淡淡道:“那便如此吧。”

十数日后,横海厢军演武场上,号炮齐鸣,金鼓震天。校阅台两边摆开了仪仗,迎接提举广州市舶司陈大人的校阅。校场上集合了六个指挥,三千厢军手持火铳肃然而立。这些人皆是流犯配军,所以他们的家人,乃至军卒本身,都在广州市舶司的管辖之下。所以除了厢军指挥使岳飞外,陈东也算得上他们的父母官。移民屯垦少不了和当地蛮部发生冲突,陈东的策略是,明以汉制蕃,以屯垦养厢军,用厢军守堡寨,以堡寨护百姓,兵民一体且战且垦。所以,横海厢军前后编练了实数七千多人,但四千多军卒都分散屯驻在各个垦地。大的堡寨驻军数百,小的只有数十人。而留守在广州牢城营厢军大营的,便只这三千军卒。

章69 草木摇杀气-5

校阅台早就搭好了的,陈东从台上往下看去,只见一排排的厢军行列十分严整,军卒挺立不动。整个演武场鸦雀无声,若不是亲眼所见,几乎要以为下面站着都不是活人,而是兵部用来做兵样子的木偶泥塑。他还是初次来校阅横海厢军,未免有些新奇地站在了前面。

随着声声军令,厢军开始流畅地演练各种阵型。每个厢军除了携带火铳枪等武器之外,还背着数十斤重的行囊。在操演阵型时,居然还有一队四十余骑的重甲马军在步军阵里来回奔突。战马擦着步军枪刺的边缘疾驰而过,扬起不少沙尘。操演阵型过后,厢军又向陈东展示了用火铳枪五段射击,以及上枪刺防御和攻击等行动。无论在何种情形之下,都能做到丝毫不乱。陈东曾参加观看过殿前司的校阅,但就阵型操演而论,若论变化多端,横海厢军不如殿前司京营,但若论整齐如一,则犹胜于京军。

与京师校阅不同,横海厢军的演武场并非一片平地,宽阔的壕沟,隆起的土坡,鹿角尖桩,甚至草垛乱树,样样都不少。厢军队列便在这杂乱无章的地形中操演,时而整队通过壕沟,时而爬上山坡,时而绕过树丛,俱都有条不紊。期间不时有骑兵扮作敌军突袭,行进中厢军则要紧急列成御敌的圆阵,待查明敌情后,又由圆阵变做五列火铳射击的阵型,军卒们依令装填弹药,轮番射击。为了节省弹药,平常演练时候,往火铳里放并非真正弹药,而是布包着的草木灰。今天校阅却不同,厢军的火铳都装填上真正的弹药,真个射击远处的牛革裹草席靶子。陈东站在校阅台上,只见铳口火光排排闪现,股股硝烟腾起。停止射击后,军卒将靶子扛到校阅台前给陈东检视,每个靶子上的弹孔都有七八个弹孔。

陈东招手命军卒将靶子拿过来,亲手试过。被洞穿牛革的非常坚韧,足可以制成普通皮甲,火铳弹丸却能贯透好几层牛皮,在最里层木桩上打出一个深坑。铁弹丸的威力,可想而知。恐怕就算步人铁甲也吃受不住。

陈东叹道:“没想到火铳之犀利,竟至于此!”

岳飞校阅部下时一直面寒似铁,竟破例道:“多谢陈大人的指点之力。”

陈东闻言,微微摇头,只是抚摸着那些被打得稀烂的靶子,唏嘘不已。岳飞乃骑将出身,虽然在东南行营都部署王彦麾下时,各军都有一营火铳枪军,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威力。所以当岳飞出掌横海厢军时,并没打算如何扩充火铳枪手。反而是陈东出于对赵行德的信任,力主厢军当以火铳枪手为主力。起初岳飞并不以为然,当陈东拿出原本是赵行德所拟的火铳枪手训练条例,以及火铳枪营的战术条例时,逐条与岳飞解说过后,岳飞方才改变了态度,进而在试训了两营火铳枪手之后,转而成为火铳枪的大力支持者。在陈岳两人的合力之下,已经整训的七千横海厢军里面,火铳枪手竟达五千之众。

就在陈东对着火铳射击的威力感慨之时,各营厢军在都头,队正的指挥下,军卒们插上枪刺,列成方阵徐徐.向前冲去,沿途遇到捆扎当做敌军的稻草人,便以枪刺将其挑倒。各个方阵很快越过了壕沟、小山、乱树丛等障碍物,从远处行进至校阅台前,列成一个整齐的步军大阵。而数十重甲骑兵则在方阵旁边列一拐子马骑阵。军卒列阵完毕后,齐声高呼“誓杀敌寇,赤心报国”等军号,整队离开校阅场。

演武场再度安静了下来,陈东叹道:“岳将军练得好一支强兵,如今朝廷正用兵于北方,假以时日,必能扬国威于域外。”跟随他前来观看校阅的州府和市舶司的文官书吏纷纷交口称赞,这些人早知道横海厢军扫荡海外藩属的厉害,却没真个瞧过厢军演练。既然知府大人开了口,下面的文吏顿时谀词如潮。然而,横海厢军指挥使岳飞既无得色,也没有谦逊,只是面沉似水的站在那里,仿佛这些奉承吹捧都和他毫无关系一般。

陈东暗道:“好一个沉鹜之人。”也不计较二人曾有过的罅隙,越发着意客气起来。

演武场外面,当横海厢军军卒散队以后,整个牢城营都显得更加安静了些。不少普通流犯以畏惧地目光望着这些因为军纪而沉默寡言的军卒。自从演武场门口格杀了数十泼皮无赖,随后这些家又被广州市舶司迁移到流沙岛后,再无人敢在牢城营内招惹厢军军卒。

杨再兴站在一处水果摊前,指着一篮橘子问道:“老哥,这个多少钱?”

“十五文,”那买橘的汉子抬头见是厢军军汉,忙堆笑道:“军爷喜欢,只要十文钱便了。”这十文价钱对他来说已是亏本的了。杨再兴见状,笑道:“我家岳帅军令,取民一钱者斩首。你想用五文钱买杨某首级么?”说完数出十五文钱,丢到那小贩摊上,自取了橘子离去。

那卖橘汉嘴里一边喃喃道:“菩萨保佑,这军爷长命百岁,多子多福。”一边拾起那十五文铜钱时,望着那军汉的背影,心里是百感交集,暗道,世上怎有这等好人?

............

苏州关南,绚丽的阳光下,一艘海船缓缓拉起锚链。赵行德将乘这艘船离开辽东,绕道宋境返回夏国,随行的杜吹角、刘志坚、高肃、周宇诸军士也站在船舷上,冲着送行的人挥手作别。李若雪站在赵行德身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忽然眼神一亮,拉了下赵行德的衣襟,低声道:“她来了!”

只见韩凝霜一袭襦衣长裙,外面披了件青色大氅,在众汉军将领簇拥下来到码头上,众多送行的汉军纷纷向两边让开,让韩凝霜站到了最前面。看着船舷上冲着她挥手致意的人,韩凝霜的眼神有些复杂,她也扬起了右手,窄袖短小,现出皓腕戴着玉镯,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夺目。

赵行德心中一动,李若雪却喜道:“韩姑娘戴的是我送她的碧玉镯。”

............

海船升起白帆,徐徐驶离开码头,船舷上的人影渐渐模糊不见,仿佛心中某样东西正一点点被拉扯着远去,韩凝霜只觉的空空落落的一阵难受。直到海船逐渐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小的点,她才黯然地转过身,带着汉军众将离开了码头。

夏国海船离开后,打捞沉没的夏国船载火炮一事,立刻提上了汉军帅府的日程。攻打辽军关南大营那天夜,因为船身不够坚固而沉没的夏国炮船上载火炮四十六门,更有些火炮因为船体破裂而陷在海底泥沙中。此前因为失主一直在苏州,所以汉军不便打捞,现在众将一商量,却发现真要将这些重达数百斤,上千斤的沉重家伙捞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再好的水手潜在水下也没法搬起这么沉重的铜炮,若在海船上加装绞盘等提举的器械,也很不容易。

众将议论纷纷,一筹莫展之际,南山城守将童云杰迟疑道:“赵将军临走之前,给末将讲过一个捞铁牛的办法,不知使不使得?”他的脸上神色颇为古怪,赵行德突然找他讲这个故事时,童云杰就觉得奇怪,现在回想起来,倒像是专门指点汉军如何捞取铁炮似地。

“哦?”王玄素也大感兴趣,“说来听听。”

和王玄素一样,经历过南山和苏州之役,众汉军将领对赵德多了种莫名的信心。哪怕是海底打捞这种事情,众人心中也道:“想必他是有办法的。”

原来在大约五十年前,因为黄河泛滥,宋朝河中府用来栓浮桥的八座万斤铁牛被洪水冲入了黄河,上万斤的铁牛陷入河沙里,重新铸造则极贵,打捞则因为铁牛沉重而极不容易。河中府无奈之下,只得张榜求贤,后来有个叫做法号怀丙的和尚揭了榜文。他用了个巧妙之极,而又简单之极的方法,将重达万斤的铁牛从黄河泥沙里捞起来了。

童云杰微微顿了顿,喝了口水。讲到这里,韩凝霜心下已经了然。这捞铁牛的故事在南朝传闻甚广,怀丙和尚用的方法,韩凝霜也有所耳闻。只是,若非赵行德提醒,还真想不到可以在此处师承前人的故智。想到此处,韩凝霜脸颊竟然有些发热,暗道:“他指点童老四,是在暗中帮我么?”

“什么法子,”张六哥嚷嚷道:“别卖关子,童老四,快说吧。”

童云杰这才接道,原来怀丙和尚用木船装满了泥沙,把船划到铁牛沉没的地方,叫人带着绳索潜到水底下绑牢铁牛,绳索另一头则牢牢绑住船上木架,收紧绳索后,便叫船工把船上的泥沙铲到河里去,随着泥沙的减少,船身便缓缓向上浮,凭借这上浮之力,铁牛就被一点一点地拔出,直到铁牛完全悬在水中时,就可以把船划到岸边,把铁牛捞上来了。打捞铜炮也就是刚开始那一点点起重之力甚大,当真要拖到海水里了,不大的海船都能轻易拖动。若参考这泥沙减重之法,不须专门绞盘等器械,在落潮时将海船和沉没的铜炮用绳子紧紧连起来。当涨潮的时候同时卸下船中泥沙,自然产生巨大的拉力,将沉没的铜炮打捞起来,轻易拖回岸上了。

“原来如此,这么简单啊!”众汉军将领感叹之际,韩凝霜却没说话,她支颐望着窗外,心绪亦如这潮起潮落,嘴角微微露出笑容。

章70 星辰无光彩-1

三月天气温润,道路两旁的树林茂密,浓荫蔽日,树冠丰满,因树叶生发有先后而呈深浅不一的绿色,树林草丛中,时而隐现山雀,松鼠之类动物,显得生气勃勃。夏国放弃攻打大同府,使者萧并又在汴梁上下奔走,一度笼罩在两国之间的战争阴云暂时消散。赵行德带着五十余军士,乔装商队绕道宋境返回敦煌,在福州上岸后,便顺道前往朱森结庐讲学之所拜访。

到了龙栖山外,五十多名军士便在客店打尖,赵行德雇了一顶小轿,自己骑马,和李若雪一起进山访友。因为宋夏消饵干戈,他二人心怀舒畅,一边缓缓而行,一边欣赏山色,倒不觉山路崎岖,反而自有一番乐趣。一路上,骑马进山的书生不绝于途。赵行德不觉微感奇怪,据说朱森所建的竹林书院,远近闻名而来的学生也只有数十人而已。

“兄台,今日可有什么盛事么?”他拦住一位骑马的书生问道。

“黄舟山先生会讲三日,在朱先生竹林书院与士子切磋学问,”那书生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赵行德,见他仪态斯文,又好心道,“兄台若是带着家眷去竹林书院,不妨延后数日,据说光昨天到书院听讲的学生便有四五百人之多,竹林书院的客房都已经住满,连拴马桩都不够用了。”他又朝轿子瞧了一眼,拱手道,“在下还有赶路,告辞,告辞。”便匆匆骑马朝前面而去。

赵行德俯身在轿帘旁笑道:“今日倒是巧了,舟山先生在朱大木书院的讲学,倒是儒林盛会。”理学社兴盛后,陈东、朱森、赵行德等人虽然已经有偌大名声,但黄舟山却是众人敬重的前辈,想起当初众人在汴梁送黄舟山贬谪琼州,恍如昨日,赵行德语调中不觉有些唏嘘。他自己常年在夏国打仗,如今已很难说得上是个单纯的儒生了。

“舟山先生不是执太学祭酒么?”李若雪低声道。

“游宦生涯,谁料得到呢?”赵行德低声答道,心下平生感慨。心想太学祭酒乃是举国儒林所重的位置,若是黄坚在此讲学,自然众士子趋之若鹜。其实,朱森的姐姐是当朝朱皇后,自己因为国戚的身份,只能隐逸山林,专心致志做学问。但从竹林书院出仕的士子,却得到了如今的礼部侍郎,知太学事邓素的大力提拔。在当朝陛下刻意维护下,理学社士人气同连枝,隐隐然已经成为朝廷文官中最大的一股势力。朱森治学收徒都极为严格,附近的书生未尝没有借此机会一展才学,成为朱森门下学生的心思。

在龙栖山深处,有数万亩连绵竹林,正是阳春三月,满山春笋破土而出,节节向上,虎虎生威,无数翠竹,细得亭亭玉立,清逸潇洒风姿卓越,粗的犹如面盆,农家可砍下来竹节做水桶。朱森在此建立竹林书院,利用此间的竹子造纸自用,后来又用春笋造纸,纸质地极细,被今上选为贡品。

在竹林掩映中,数十间青瓦白墙的房舍围成一个院子,便是书院所在。现在书院外面拴马桩上已经系满了马、驴子和牛等坐骑,还有些则系在粗一些的竹子上,原先给牛马饮水的水槽已经干了,仆役们正不断地朝里面添水。这座平常只容纳数十人的院子已经站满了人,门内的摩肩接踵,门外的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幸好来听讲的都是斯文人,整个书院倒还安静。

在书院正中讲台上,黄舟山居中而坐,朱森面色恭敬地坐在黄坚身旁。黄坚已经讲过一席,正在回答士子的问题。这时有名叫杨秀的士子问道:“先生所言,为官者当为万民,非为一姓也。然而,周武王伐纣,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死,难道不是臣子之忠吗?”

黄坚微微一笑,看向座中,当即有位叫董向的儒生反驳道:“周武王以正讨逆,若有识之士都如伯夷叔齐二人,置天下百姓于何地?”杨秀不服道:“倘若此说,如五胡乱华时,觍颜事敌,披发左衽之辈,皆可以此遮羞也!”董向道:“东拉西扯,周室岂能与狄夷相比。”二人互不相让,怒目而视。众儒生却都看向上座的黄坚与朱森。

这时,黄坚语意沉重道:“此乃亡天下与亡朝代之异也。当殷周易代,五胡乱华之时,是亡天下也,不食周粟而死,并非以死殉商纣暴君,而是以死殉殷商之天下。是故殷商之民敬之,周室亦不得不褒之。而比如汉承秦祚,隋唐易代,我朝太祖受天下于后周。易姓改号,而天下之礼仪、伦理、制度皆未大变,中国仍为中国人之中国,是亡朝代也。周人与殷商,中国人与胡人,习俗不同,伦理不同,制度不同,伯夷叔齐非为殷周而尽忠,乃忠于殷商之天下。隋臣亦有炀帝者,却是不能与伯夷叔齐等同。为官者,所食之禄,皆是民脂民膏,当忠于天下之任,不可自目为一家一姓之奴婢。为官之道,正孟子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众儒生虽然都读过黄舟山的书,但当面听到这振聋发聩之语,心情还是不同。不少人脸上流露出激动之色。若是咬文嚼字,古时之臣字与奴婢同义,臣为君之奴。所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死则为不忠。汉朝以后,臣后面加上了子,这忠孝之道,臣子君父并称,讲的是事君如侍父,否则便是不忠不孝之人。更有一些儒人,以君为阳,以臣为阴,解说臣子侍奉君主,便如妻妾侍奉男人一般。士子们自幼束发读书,正心诚意修身,读的便是这些学问,心下未免没有疑惑。一接触到黄坚著述,为官者,为天下之臣,为万民之臣,非为一家一姓之臣。君与臣之义,不过是协力担当天下之任而已。便等于将自身从君王之奴婢妻妾的自我认同里解脱出来。从内里摆脱低眉顺眼的阴柔之儒,转而成为以天下为己任的丈夫之儒,这种内心的解脱与欢快,实不足与外人所道也。这也是黄坚真正的学生稀少,学说却流毒天下的原因,也是黄舟山为人所攻讦,最终从太学去职的根本原因。

然而,黄坚虽然可以上溯到孔孟之道,却不是汉代以来的儒学主流,连去世的杨时夫子,当朝枢密邵武,礼部尚书秦桧,礼部侍郎邓素等人都对此不遗余力的质疑,只是因为黄坚的风骨和名声,才没把他归入奸邪一流。黄坚自从创立这派学说以来,以学问通达,辩驳无碍闻名,然而真正的门人稀少,朝臣官员中,只有鸿胪寺少卿李若冰算是正式的门人。而在师从黄坚之前,李若冰已经是清流官员中的后起之秀。他以太学考核第一出仕,还是陈东、邓素等人的前辈,为人又端方谨慎,俨然也是一位名士。其他士子若是公然声奉黄舟山之学,那等于自绝于仕途。而若能与其论辩,则很可能得到朝中权贵的赏识。

果然,黄坚话音刚落,便有名叫许应元的儒生站起来道:“纵然黄先生舌灿莲花,晚生秉持君臣父子之正道,却是万难动摇。”黄坚还未回答,另一名叫崔实的儒生起身道:“先生立论甚高,却无一字实着,我朝北有辽国侵占幽云十六州,西有夏国占据关中虎视眈眈,空言死天下不死君王又有何益?”

两人口气不善,众士子一片哗然,朱森脸色一沉,这二人都不是竹林书院的人,也不知是否是想要借此扬名的。黄坚倒不以为忤,他微微一笑,正欲回答,书院门外却有人冷冷地沉声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又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许先生自称秉持正道,万难动摇,可是比夫子还要强上三分了。”

许应元脸色微变。孔子尚且孜孜求道,他再如何狂妄,亦不能自称完满。许应元暗暗后悔适才将话说满了,历代先贤关于忠君之道的论著无数,随便引用几句,也比自称秉持正道要强。若是邵武、秦桧等朝中巨擘这么说倒还说得过去,此刻被人刻意这么一引,顿时显得自己太过狂妄。当着前辈宗师黄舟山之面,自称自己秉持正道,隐隐暗指对方是奸邪之说,这“狂生”之名是逃不过去了。

想到此处,许应元的脸色有些发青,他和众人一起朝书院门口看去,这时门外的书生纷纷让开道路,只见一青袍儒士站在门口,这人面色微黑,没有蓄胡须,脸上刮得铁青,双目湛然中带有一股凛然之威,令人感觉到微微的压迫。他腰间只挂了一枚玉佩,而没有带剑。若是佩剑的话,则更像是武将而非儒生。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女眷,头戴帷帽掩藏着容色,帏帽边沿垂下的白纱却透出身形婀娜。

作者:元吉在努力多更,争取把书写好,希望能有更多人喜欢这本书。

章70 星辰无光彩-2

“元......”朱森眼现惊喜之色,几乎脱口而出,但见赵行德以目示意,立即住了口。赵行德身上的罪名虽然是前朝旧事,但当朝官家颇为讲究孝悌之道,不肯轻易为这桩御案平反。这几年来,他的文章一直都有流传,但人却不知踪迹。平反昭雪之事,陈东提了几次被官家留中不发,其他文臣乐得他不现身于人前,大家便不再与官家为难了。

这时有人问道:“三纲五常,难道不是正道?”

赵行德含笑道:“不是。”此言一出,在座的儒生尽皆哗然,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有人咬牙切齿地要来冲过来,却听他继续沉声道:“道者,天地运行之理。大道唯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何来正邪之说?’”

听他这么说,众多想要反驳他的儒生都无从说起,杨秀脑海中冒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句禅机来,只是此人一口咬定天地运行之道,却将三纲五常置于何处,却听他缓缓道:“三纲五常者,所以若仔细论之,乃是人伦之德,而不是道。周人所言,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但德本为天道之辅佐,周人所谓‘以德配天’是也。道为天,为乾,为阳,德为地,为坤,为阴,倘若以人德代天道,未免有颠倒阴阳之误。难道天道还能颠倒运转以配人伦之德不成?”

满场的儒生都安静下来,朱森若有所思,黄坚微微点头,听他又道:“周人所谓,敬天、保民、明德、慎罚。敬天居首,是讲世间万物皆当顺应天道而行事,顺天者逸,逆天者劳,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保民者,正孟子所谓民为贵,君为轻。非保民无以顺天道。明德甚罚皆为保民,明德者导之以礼,慎罚者齐之以刑。六韬所言,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乐者,赏之。三纲五常,自汉室以来历代倡之,偶有悖之者,则国人皆曰可杀,正是明德之效。但若误以之为天道,那便是指鹿为马了。”

赵行德说完之后,场中多数书生竟是寂寂无声。三纲五常之德虽然也是高高在上的,却与天道不可同日而语。天道是不会错的,与天地同寿永不消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德却并非如此,改朝易代,则新朝之德代旧朝之德,甚至有所谓五德始终之说。更有心思敏锐的暗暗想道:“自古以来,以臣弑君者不知凡几,最近的五代更替便再明显不过。三纲五常,也是要人力维持。并不见哪个臣子篡夺皇位,老天降下雷电将他给劈了。到说到底,还是因为君臣纲常只是人德,而并非天道的缘故。”想到此处,不禁令人心底生寒。书院中安静了片刻,竟是无人出言反驳。

良久,方有人期期艾艾道:“以先生所见,世间所重之封禅、祥瑞、吉兆、图谶、丹道可称得上顺天道?”众士子心照不宣的相互看了看,当朝历代官家,可不就是看重这些,在士人中有很大的非议。

赵行德微微摇头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黄坚对赵行德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位先生高见。”他转而对众儒生道:“若说实着,老夫倒也有些。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为一家一姓之私产也。故而,治天下之策,当出于天下人之公义,而非出于一家一姓之私利。然则,人非圣贤,皆其私利,如何能致天下人之公义?”黄坚徐徐看过场中的士子,沉声道:“必以公议,而致公义。国家以科举选士子,建学校之制选育才士。国家之法度,由举国高士公议而定。州县法度,必有州县士人公议而定。此后,凡州县官吏,皆由一州一县之士人选举之,而后州县官自选其僚属用事,而以学校监督之。而执掌天下之宰相,必由举国学校之祭酒公议选举之,而后宰相自选各部尚书用事,而天下学校监督之。若宰相、尚书、州县官有负于国,则士人相聚于学校,以公议弹之,再行选举之事。如此一来,则为上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言一行未敢有负于公议,而众人利己之私,或能致天下万民之公利。”

这时有名叫胡庸的士子问大声道:“先生置君王于何地?”

黄坚微微笑道:“圣人垂拱而治,政则宰相,祭则君王。”这是他素来所主张的。

又有名叫田穆的士子皱眉沉吟问:“先生将权柄委诸于学校士人,难道不怕士人议论纷纷,难以决断,反而耽误国家大事么?此外,以学校士人推举州县官,乃至朝廷宰相尚书等决于学校,难免使党争更烈。而学校中人尽皆读书之人,多有不明世事者,此时若有王莽等奸雄以邪说惑众,则士人难免为其所或,而天下人苦矣。”

黄坚目中有嘉许之色,缓缓解释道:“黄某所言学校、士人,与如今之县学,太学,士子略有不同。学校不但是为国家培材之所,更是举国公议之所。士人通过科举取得功名,若不能出仕为官,则操持本业为生,耕种工商不限。公议乃士人之责,若不时常参加公议者,则由祭酒加以警告,屡教不改者,则革除功名。所以,齐集于学校参与公议之士人,囊括各业,乃一国一州一县的栋梁人物,大多数并非只是立脚书橱而已。至于党争么......”

赵行德的站在书院中,心中的惊讶并不亚于其他的儒生。这学校选举,公议监督之说,黄坚也是初次提出来,虽然只是一种空想,更有匪夷所思之处,已经极为接近后世的制度了。

他身旁有人小声道:“若说王莽,我看黄舟山才是王莽。有辱君父,又要改朝廷制度,怎么没见人将他捕拿下狱问罪去?”另一人冷笑道:“兄台着相了。黄舟山一介儒士,如何能与奸雄王莽相比?我朝不以言罪人,他说的这些话,又不曾积蓄党羽,又不曾招兵买马谋反。他要学校公议选相,又不是指名道姓地指摘当政之失,谁又来理他。若是你是当朝大佬,你是整治那写揭帖的赵元直?还是无事来招惹黄舟山?黄舟山之说,不过博人一笑而已。若说改制,我看还是首推王文公,为国理财的招招都是实着。黄舟山不过是妄作高论,空言无益。”

更多的士子则是站在院落中静静地听着这新奇之论。本朝所谓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众多士人无法出仕,只空言议论而已。若依黄舟山之说,虚君实相,以学校士人选举祭酒、州县长官,以祭酒选举宰相,更以公议监督,弹劾,则无官无职的士人参与政事,特别是对地方政事的影响力将大增。这时尚且是三月天气,山中春寒,雾气也重,不知不觉中,大团大团的雾气顺着微风从竹林飘了进来,雾水湿了衣襟,亦无人拂拭。四五步之外的人面目已经看不清楚,众士子仍静静听着仿佛从飘渺的虚空中传来的新奇之论。

这时黄坚仍继续道:“所谓党同伐异,小人有党,君子亦有党。非同道中人难以齐心协力。不过,为防结党谋私,应该以公议防范之。士人虽然各为其党,但议论言行皆需出于公心。倘若有因私废公者,则士人以公议禁之。学校虽有选举及公议之权,但政事之权仍在宰相、六部及州县官,公议若不能弹之,则不得扰乱朝廷制度。若非国中士人十之七八以为不可行,朝廷大事当不至于为公议所阻挠。即便有王莽之流奸雄,一时蒙蔽了大多数士人,然则真伪辨明之后,学校尚能以公议弹之,倘若一县公议有十之六七的士人以为然,则逐县令。推而广之,一州士人公议,有十之六七以为然,可以逐知州,一国学校祭酒之公议可以逐宰相。”

他讲完这一段,依旧是士人发问,黄坚一一给予解答。在赵行德听来,无论是问与答的内容,都让他在似曾相识之余觉得新奇而古怪。不过,和夏国军士相比,大宋的士子显然还不太熟悉具体的军政事务,有人只知道朝廷有四大行营,却不知行营兵力多寡。有人以为如今情势与唐末方镇林立相类,力主削藩,却不知宋朝如今西北两面受敌,东南民乱余烬未灭的情势,若非行营禁军在前面顶着,京师早就左支右绌,一日三惊了。有人主张朝廷当加派兵马北伐,一举收复燕云,却不知河东行营都部署杨彦卿对京师心存疑虑,河北行营都部署王彦多次上书力主持重。朝中官员正在为打下大同府后,山后九州归属于河东行营管辖还是河北行营管辖吵得一塌糊涂。有人说学校公议之后,当减掉东南的工商重税,却没说如此一来,朝廷的开支用度从何处弥补。就连赵行德也暗暗摇头,要让这些人去公议天下大事,尚需时日。

章70 星辰无光彩-3

对这些士子们的问题,黄坚总是极为耐心地作答和解释,其中更夹杂着不少对天下形势的介绍,当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初听讲时,有人还道黄舟山以宏论新说炫人耳目,此时才知,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即便是杨秀、许应元、胡庸等不赞同黄舟山所主张之人,也无人不叹服他的渊博。

筵讲还未散去,便有竹林书院的弟子将赵行德与李若雪引到一间精舍看茶,没过多久,黄坚与朱森来到房内,黄坚一见赵行德便点道:“久闻元直之名,今日得一见,幸甚,幸甚。”又看向已摘了帏帽的李若雪,笑道:“这位便是元直之坤德了。”

李若雪含笑点头,检衽为礼。赵行德一愣,方才醒出黄坚乃是打趣他适才所言“道为天为乾为阳,德为地为坤为阴”那句话,不觉莞尔,拱手道:“晚辈赵行德,得见舟山先生才是幸甚。”他看了朱森一眼,暗暗奇怪,以朱森的为人,当不至于随意泄露自己的身份。朱森微微摇了摇头。

黄坚见状,笑着道:“明道德之别,釜底抽薪,舍元直还有何人?”

四人重新落座后,朱森一边为四人看茶,一边问道:“舟山先生从汴梁来,将去向何处?”

“此番去职是卸下羁绊,也许将往广南游历吧,”黄坚看着面前的三位晚辈,温润目光中带有一丝忧色,缓缓道,“朝廷贪利结盟契丹,北攻大同府,与夏国交恶。契丹人虎狼之性,近年来一直在厉兵秣马,如今更打败了女真金国,后顾无忧,只怕用不了多久,北面就会再起烽烟了。”

朱森的脸色黯然,黄坚正是因为进谏不可与夏国交恶,而官家置之不理,这才挂冠而去的。只不过,他身为皇亲国戚,对于朝廷的时政,反而不好再发什么议论,于是转而问赵行德道:“元直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赵行德和李若雪相互看了一眼,沉吟道:“从辽东来,将往关中陇右。”

“原来如此。”朱森感慨道,“每回读元直所记述的辽东人物事略,总觉一股悲凉之气扑面,宛如亲睹。你果然身在辽东。”赵行德乃钦犯之身,问多了反而尴尬。他没有再多问下去,转而皱眉对黄坚道:“恕晚辈唐突,先生所提学校选举、公议监督之说,本意固然是好,只怕恐怕将来被有心之人所利用,成为天下板荡之因。”

“哦?”黄坚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之色,“何以见得?”他提出这选举公议之制,本意是集天下才士之力,以公议而得公义,倡虚君实相,选举监督之制,愿此后不再以天下奉一人。君主固然无法视天下为产业,视百姓子女玉帛为花息,世人也不再因为君权之诱惑而相互攻战残杀。朱森竟道他的学说将成为天下板荡之因,让黄坚在感觉奇怪之外,更有一丝不服。

“舟山先生前日向晚辈指教这公议选举之制,晚辈亦深以为然,”朱森歉然地给黄坚斟了一杯茶,缓缓道,“本朝虽不以言罪人,但当年公揭之案,世人也看得清楚。若是无权无势,指摘朝廷显要之过,轻则下狱获罪,重则破家丧身。今上即位以来,虽然不禁元祐学术,并重用理学社中人,但此种情状仍然未变。”朱森叹了口气,沉声道,“久而久之,对于朝廷之政,虽不至于道路以目,天下人敢怒而不敢言者多矣。因此,舟山先生以学校公议选举之说一出,心头郁积难平之人,必定奔走相告,以为有此良制,必可革除种种朝廷弊政。而朝廷重臣,亦以为先生之说虚无缥缈,不足为虑。”

黄坚点了点头,这公议选举之制,他也曾经解说给许多儒林高士听。闻者态度不外乎有两种,一种是拍案赞赏,一种则不以为然。到无人说要严加禁绝的,最多不过在背后耻笑自己而已。赵行德听到这里,心念微动,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朱森喝了口茶水,又给其他三人斟了茶,缓缓道:“如此一来,指摘朝政之失者得咎,而倡导先生之说者无忧。假以时日,每当朝政有弊端,士人嗤之以鼻之余,不再思索如何在朝廷成制之中做事,而会想‘若以黄舟山先生公议选举之制,此事当迎刃而解’。久而久之,朝廷弊政日积月累,渐成积重难返之势,而天下人心盼改弦更张,易之以公议选举之制。然而,舟山先生也为官多年,当知道权柄一日操在手中,万难放弃。先生之说虚君实相,是限制君王权柄,又以学校公议监督宰相州县,是限制朝官的权柄。晚生料定,朝廷绝不可能施行此政,说不定到那时,也会像禁绝元祐学术一样禁止先生之说。然而,兴许三十年,兴许五十年,终有一日,......”

朱森的语气缓慢而沉重,将推演叙述得仿佛亲历,黄坚点了点头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赵行德却摇了摇头,道:“人心所向,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朱森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他顿了一顿,话锋一转道:“王文公变法,本意是富国强兵惠民,然而推行未久,善法变恶法,天下民怨沸腾,为何?”

“因为新法未臻完备,贪官污吏上下其手以新法害民,要么地方官吏推行不力,最后仍是新法害民。”朱森自答道,“当初王文公施行新法之时,先在一县试行,成功之后方才推广到数县,乃至数州,最后才行之于天下。王文公变法的先后种种考虑,可谓至矣尽矣。然而,因为天下情势千差万别,人心又不一样,新法一出来,世上欲以新法牟利之人,绞尽脑汁总有千万种方法。王文公纵然才高八斗,再加上若干臂助,也不是这千千万万以新法渔利之人的敌手。”朱森喝了口茶水,顿了顿,接道,“按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若说这千万人能钻新法的空子来渔利,也同样能钻旧法的空子来渔利。但是,在旧法之下,朝廷,州县,乡里士绅,市井百姓之格局一定,朝廷制度可以粗疏,但格局中人相互抗拮,却能维持局面。”

听到这里,黄坚低声叹道:“若不变法,局中人亦是等死。王文公之误,只在诸药并下,操之过急吧。”

朱森点了点头,将桌上的茶具摆整齐了,沉声道:“然而,王文公之变法,不过如同晚辈一样,整理茶具而已,天下的根本格局未动。可若是施行先生所倡议之公议选举之制,”他说着,双手向空做了一个将整个茶桌都掀翻的动作,“此等变局,自秦朝以来未有。以王文公之智,变法尚不能顾及细微,以至于新法害民。若是天下格局变化如此之大,恐怕则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啊。”他脸上深带忧色,又道,“若只是中原板荡,倒总有安静下来之时。但是,辽国和夏国譬如饿虎在侧,若是夏国东出函谷关,便是先生所称之亡朝代,若是契丹胡骑饮马黄河,则有亡天下之忧。”

朱森说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力道:“但愿晚辈只是杞人忧天而已。”他身为国戚,本不该议论时事,只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黄坚的脸色凝重,目光复杂,叹道:“倘若新力未壮,旧力已衰,确有亡天下之忧。”他沉默了半晌,问道:“元直以为如何处置,可以避免如此危局?”

朱森也看了过来,赵行德轻轻叩着桌案,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或当如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臣事商朝,维持天下局面。而后方有武王伐纣之功。”

黄坚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有其半,文武百官尽皆拥戴,犹自称甘为周文王,不图帝王之虚名,只求借着汉室稳定天下局面,便是此意。”他低声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后世英雄不知凡几,若真如此,老夫便可以安心了!”虽如此,语气却是意兴萧索,他提出这公议选举之制,本心是以公议致公义,在士人中造成影响,然后朝廷可以择善而从。然而,以他多年的见识,却知道朱森并非杞人忧天,这学说有极大可能造成千年未有的变局。就算后来之人,有高士辅佐,又能抵挡得住急切树功的诱惑,但在这变局之中,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有多少人无辜受难,便不是人力最能预料,亦不是人力所能阻止得了了。

朱森的神色复杂,赵行德的话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黄坚之说可能导致天下之亡这个话题,本身就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赵行德也是顺承着下去。倘若真的到了那一步,旧朝人心尽失,确实也无可挽回。要挽救天下之亡,唯有新力能接续上去。而这些后世之事,都不是在座这几个人能左右得了的。

章70 星辰无光彩-4

谈到此时,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不久,赵行德正待告辞,忽然,书院外传来阵阵嘈杂之声,朱森脸色微沉,还未唤人查问,便有一名弟子面带着惊喜之色,进来秉道:“诸位先生,将乐县得到邸报,官军已攻下云州,山后九州复归我大宋版图。”这时,外面的喊声更大,“大宋万岁”“天佑我朝”之声一阵又一阵的响起。

这幽云十六州素来是宋人心结,黄坚、朱森、赵行德等人虽然有所疑虑,但乍闻收复了云州的消息,众人心中仍有欣慰之意。黄坚沉吟道:“河东行营健锐素称坚韧,如今攻克了云州,有坚城可凭借,以逸待劳,当不惧辽人吧。”朱森则微笑道:“走,出去看看。”赵行德与李若雪也站起身来,四人走出精舍,但见无论是书院就学的弟子,还是原来听讲的士人,都面带着激动之色,满院子的人手提灯笼奔走相告。外面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夹杂着“砰”“砰砰”的爆竹之声。

夜气寒冷,露重沾衣,杨秀静立在院中。筵讲时明道德之辩这位先生,他当时便猜测是赵元直。朱山长待他格外尊重,却并未告知门人客人的身份,杨秀更坐实了心中所疑。因为赵行德尚是钦犯身份,他也未告知旁人,只悄悄在这精舍外面相候,只等朱山长与黄老夫子离开后,便登门求告,但愿能拜入元直先生的门下。精舍的窗户透出灯光,隐约人影移动。杨秀深深吸了口气,正心诚意,专心等候,并不理会旁边的嘈杂吵嚷之声。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猛拍他的肩膀,却是友人余贯之,他手提着一杆灯笼,欣喜若狂道:“文仲,官军已收复云州了!”杨秀这才明白为何书院中人为何如此激动雀跃,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还未说话,余贯之便扯着他的胳膊,大声道:“一同去燃爆竹庆贺!”

这书院周围便植修竹,兴奋的书生们就地取材,将枯枝败叶点起火堆,然后把竹节投入,便“砰砰”炸响。寂寞的深山中,此刻热闹得跟过年一样。灯笼的火光映出人们脸上的狂喜之色,没过多久,甚至有人放起了烟火,夜空里绽放的朵朵烟花,绚丽无比,映得星辰无光。

“人心如此,难怪朝中力主北伐,”黄坚叹道:“经此一役,使相权位当巩固许多。”

赵行德心中感到些许苦涩,他如今已出仕夏国,宋国人庆祝收复云州,正是夏国退让的结果,护国府的目的,是不信辽国能心甘情愿让出西京道,故而甘愿退让一步,留下余地而促使辽宋两虎相争。感觉手心温软轻轻捏了一下,赵行德朝身边看去,李若雪正关切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心中感到一阵暖意。他转身对朱森拱手道:“朱兄,我还有些同伴在山外相候,就此告辞了。”

朱森一愣道:“元直远道而来,不多留几日吗?”语气中带着不舍之意。黄坚亦看了过来,挽留道:“元直不妨再盘亘几日。”赵行德微笑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别无憾矣。”他是钦犯之身,又出仕夏国。此事一旦揭出,朱森虽然是皇亲国戚,恐怕也要受些牵连。

四人唏嘘作别后,赵行德便和李若雪告辞而去。天上星光暗淡,竹林书院在深山之中,一路上轿夫打着灯笼,只照得见身前这一片地方,道路两旁山林草丛黑黝黝的,而是发出一阵异响,仿佛被惊动的鸟兽,抑或是风吹动树枝的声音。杨秀顾不得山道险恶,远远地跟在轿子后面。若是拦路请求拜师,未免太过唐突,因此杨秀打算跟到客栈,打听清楚元直先生下榻之所,自己则在房门外守候到天明时分,先生起身后才登门拜访,方显得郑重其事。赵行德骑马,四个轿夫抬着轿子的脚力甚快,杨秀累得气喘吁吁,山道湿滑,好几次跌倒,他随即爬起来,仍跟着灯笼那一点点微光前行。

在龙栖山下有一处大客栈,乃是寻常进山拜访的客官下榻的地方。杨秀见赵行德径直朝那客栈去了,心下一阵狂喜,正欲举步跟上,忽然脑后遭了一下重击,眼前一黑,顿时便昏死过去。他悠悠醒转过来时,但觉灯光昏黄,已在一处室内,赵行德正坐面前,似乎在打量着他。

“你是书院的学生,一直跟在我身后,意欲何为?”赵行德温言问道。杜吹角布置下的暗哨发现他身后跟踪这人,立刻下手将其击昏,佯做醉酒之人,拖入了客栈来审讯。赵行德见这人身上带有竹林书院的名牌,便命待他醒来,自己亲自问话。

杨秀不敢怠慢,伏地秉道:“晚生杨秀,草字文仲,久慕元直先生大名,平生之愿便是追随先生,朝夕听命,愿先生将弟子收入帐下。”他伏在地上,心头砰砰直跳。虽然不晓得是如何被打昏,又是如何到来这里,但想必未来这恩师除了文章之外,尚有别的手段。杨秀这时才省起赵行德是钦犯之身,自己窥破了他的行藏,若不能收留自己,恐怕就要灭口。想到这里,他的心底一寒,旋即正心诚意道:“赵先生非嗜杀之人,古人有断臂求法,这点小小考验算得什么?”

屋内油灯昏暗,赵行德打量着伏在地上的杨秀,儒袍上满是泥污,汗水浸透后背,一路跟出山来,想必吃了点苦头。他想起自己从前求学的时候,放缓了语气,摇头道:“我乃朱森好友,但并非赵元直,我看你是认错人了。”他顿了一顿,寒着脸沉声道:“赵行德乃是朝廷钦犯,你跟随他去,不但毁了自己前程,还要牵连家人。适才那番话,我当做没有听到,你回去后,自去向朱山长请罪吧。”

杨秀恍然若失,他并不笨,面前这人否认自己便是赵元直,要么他果真不是,要么便是赵行德不肯收徒,亦不愿加害自己灭口,索性一口否认。想起家中父母健在,杨秀从心里又涌起一丝犹豫,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度伏地叩首下去,沉声道:“请恕晚辈唐突,谢过先生保全之恩。”说完便起身欲离去,门外站着两名护卫,赵行德挥了挥手,沉声道:“让他去吧。”护卫方才放杨秀离开客栈。

杜吹角派了一名斥候跟在他的后面,假若他不是回书院,而是意图向官府告密的话,便即下手格杀。望着青年郁郁离去的背影,赵行德叹了口气,回到房中,李若雪担心地问道:“没有什么事吧?”赵行德摇了摇头,低声道:“一个书院的学生,想要拜师。”轻轻拍了拍若雪的手背,沉声道:“拜访朱森,确实是我唐突了,今后这一路便隐藏行迹吧。”李若雪点了点头,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忧色。

次日天明,赵行德这一队扮作商队的人马便启程北上,这一路鞍马劳顿,预计最快也要大约三个月后才能到达长安。一路之上,赵行德完全再没显露过行迹,他闲来无事时,便仔细观察商队马车运载货物的能力,并将各处道路的状况记述在自己的日记里。而夜幕降临之后,他才开始考虑如何在龙牙军中创建火器营。大将军府不欲他在旅途中虚耗时间,故而让赵行德在抵达长安之前,便可向军府禀报火器营建立及训练计划。

作者:今天还有一更

章70 星辰无光彩-5

以龙牙军之精锐,若是光练一群火铳枪手,赵行德觉得太过浪费。火铳枪手便不再携带弓弩,近战格斗上枪刺是既定战术,也不用刀盾、狼牙棒等武器。他想起了当年河间围城时,大宋锦檐府死士身负震天雷陷阵,威力非同小可。因为震天雷过于沉重,只能由壮士背负在身。若是将其大小缩小,重量也相应变轻,虽然威力也小了些,但军士却能将其投掷入敌阵。龙牙军预备改习火铳枪的营队,原先是弓弩营,营中军士的膂力极大,如果震天雷重量合适,便能够投出几十步远。赵行德考虑再三,觉得可行性极大,只是这适合军士投掷的震天雷需要及早制造定型,否则便赶不上训练所用。

担心火药的威力不够,赵行德建议军械司在铸铁模具上预先做好产生破片的沟槽,然后采取逐步减薄铸铁外壁的方法,试出合适的壁厚。同时,在不降低爆炸威力的前提下,在火药团外面包裹一层铁砂和铁弹。赵行德将这种新式武器命名为手雷。

火铳营的基本战术也改变为,大约五六十步外轮番齐射,然后上枪刺冲击敌阵,在接敌之前,掷雷手掷出数轮手雷,打乱敌军阵脚,然后火铳枪手一起冲锋完成突击。原先火铳营有些守强攻弱,掷雷手列入编制后,可以极大提升攻击的力量。但是,按照这个战术,掷雷手必须有极强的膂力,而且在进攻时要走在队伍的前列,非精锐军卒不能担当。赵行德估计,尽管已经竭力降低重量,但以此时火药来说,威力足够的手雷仍将是非常沉重的。虽然龙牙军的弓弩手也许都能胜任掷雷的战术,但是普通火铳手里面,有一两成的精锐军卒能够充当掷雷手就不错了,说不定还要建立专门的掷雷手营。

制造手雷,以及训练掷雷手的建议上书军府后,很快得到了积极回应。上将军张善夫亲自向军械司提出了制造手雷的要求,因为赵行德已经提供了初步的图纸和试制流程,军械司也答应下来,争取在两个月内造出几枚样品出来,就算不能及时大量制造手雷,也可以先做出一批重量大小相同的实心弹供给掷雷手训练使用。

经过此事,赵行德感觉到了龙牙军在夏国的地位。所有战马,铠甲,军械,军府的武库几乎是完全敞开的。考虑到这个难得的优势,以及龙牙军火铳营的实验性质,赵行德又向军府提出,为火铳枪营配备一个骑兵百人队,除了常用的长枪马刀外,每名骑兵配备一柄短手铳。这种短手铳他曾经在李四海那儿见过,不须专门点火,而是用了个铁片敲击的机关做枪机,打出火花点燃火药。但是,据说李四海说,这种自来火手铳便宜的不太可靠,可靠的又极为昂贵,唯有一个好处是见机快。而骑兵在两军相接时,马速极快,见机快比什么都重要。不须弯弓搭箭,也不用麻烦无比地点火绳,扬手便给对方一铳,取了对方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因此赵行德建议一边在火铳营中试验手铳骑兵战术,一边由军械司试制便宜而可靠的自来火手铳,若是将来枪机装置成熟可用,则可以为步军火铳枪手换装自来火枪机。赵行德的记忆中,似乎后世的燧发枪是不用点火的,但燧发枪机的构造就完全没有见过了。

上书没多久,大将军府那边便有了消息,同意为火铳枪营配备一个骑兵百人队,用作斥候哨探、反击对方骑兵,以及追击敌军之用。同时,军府将为这些骑兵配备“可靠”的手铳。同时,军械司那边的回应则是,自来火枪机一直都在试制,但就是不能同时达到“便宜而可靠”的要求。

天气越来越热,赵行德从军情司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七月,扮作商队的这一行五十多人在洛阳停留两日,便通过了函谷关。进入夏国境内,赵行德便将商队所携带的茶叶丝绸等货物卖掉,所赚得的银钱则分给随行的军士。

............

“不出丞相所料,赵德已经进了函谷西关,已在驿站住下了。”

柳毅接过张善夫递来的鸽书,叹道:“这个赵行直,可真能折腾啊。幸好他只统带小小一个营队,若是当真让他带五万团练,只怕国库藏再增发五百万的债票都不够用。”他展开鸽书,扫了一眼,笑道,“看在他亦是发自公心的份上,这一趟途经宋境,安然无恙地回来,也没有出格的举动,这本帐本相便不和他计较了。”

柳毅的心情颇为轻松愉快。这次军情司故意安排赵德穿过宋境回夏国,前后三四个月,行程数千里,未尝没有考验其忠心的意思。龙牙军乃是夏国军士的骄傲,不是居心叵测,三心两意的人呆的地方。假如赵行德有任何泄露军机,或者私下为宋国朝廷效力的举动,那么在函谷关对面等待他的,就不是辎重司的驿站,而是军法司的狱卒了。

“算这小子知趣,”张善夫也点头笑道:“不枉丞相一番栽培之心。”自来火手铳极其昂贵,本来是富商巨贾、公侯世子才用的防身之物,赵行德居然提出来为骑兵百人队人手配备一杆。以龙牙军地位之特殊,行军司也不得不和丞相府商量,由丞相府特别安排了一笔钱,免得招致军中其他营队不满。

张善夫的心情也是极好。草原蛮部偷袭北州,让安北军司,连带着整个大将军府都有些灰头土脸,幸好赵行德在辽东立下大功,分担了一些柱国府和护国府的指责。大将军府原本打算将赵德调回天策院历练,同时协助编练火铳营,张善夫力排众议,认为有功必赏,而且火铳乃是未来两军交战的利器。龙牙军乃是夏国最精锐可靠的军队,不能对火铳全无认识,于是他力主把赵德调入龙牙军。同时,为了平衡其他人对赵德的怀疑,张善夫默许了军情司安排赵行德经过宋境回夏国的路线。所幸,这趟考验最后的结果极好。赵德除了拜访过一个隐居山中多年的老友之外,再没和别的故交有过接触,私通宋国朝廷之事更是子虚乌有。

“辽国的铁桶巨炮也运到云州城下了。”张善夫冷笑道,“真是吃一堑长一智,原以为萧塔赤这年轻人血气方刚,一万骑兵赶到大同府城下,定会迫不及待与杨彦卿决战。谁知他竟能忍看宋军攻下了大同府,勒着大军一直徘徊不前,只分兵强征签军,驱使民夫赶筑运送重炮的道路。看来,赵德在南山城给他这一课,没有白上。军情司说,宋国朝廷犹在吵吵嚷嚷,是由河北行营和河东行营大军分别驻守山后九州,还是直接再建立一个云州行营,由大将率领京师禁军出戍。广州市舶司太监钱珪这个月还在上表,奏称横海厢军可堪力战,让枢密院把岳飞调到云州去。”

“看来,这悍将岳飞是得罪了市舶太监。”柳毅微微笑道,“分别向辽宋两国致通好之意的使者国书,陛下已经用玺印用意了。辽国皇帝似乎对崔国使颇有不满,看来只有再派一位干臣代替。耶律大石既然已经命蔑尔勃大汗南下伐宋,安北军司且先等等,待他大军陷在中原之后,再行发兵挞伐。”

章71 白骨成丘山-1

六月流火,河东行营都部署杨彦卿身着军袍,站在城头一块巨石上,朝远处看去,南北皆是莽莽苍苍的草原,辽国大军攻打,唯此一城别无遮蔽。然而,云州城池先后遭到夏国和宋国的围攻,每一段城墙都布满了凿痕箭印,饱浸过鲜血的城垣,偶尔有松散的土块掉落。若不善加修补,只怕根本难以承受再一次攻打。

此刻的云州城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工地,无数衣衫褴褛的民夫,仿佛蚂蚁一样川流不息。运送土石,捣制灰浆,修补城墙,挖掘壕沟,搭设战堋......因此,河东行营不顾当地民怨,征发了几乎所有附近的壮丁健妇筑城,就连不少宋军军卒也暂时脱下盔甲,加入到修补城池城的行列中来。

“南朝的傻瓜蛋。”邱十八拄着长矛,望着山坡下光着脊背搬土运石的河东兵。他心里得意洋洋。若不投军,还得被抓丁筑城,哪有现在日子快活。义胜军是大宋朝廷认可的“义士”,营里的军官讲,现在河东兵不过暂时占着地方,只等辽军被打退了,这云州便是义胜军的天下。到那时候,田地女人银钱一样都不少。汉儿的脑子活泛,心思灵巧,胜过契丹人百倍,也不是这些满口忠孝节义的南朝人懂得的。

“他奶奶的,凭什么让咱们修城墙,那些杂胡种却在营中寻欢作乐?”刘敞背着石块,喃喃骂道,“老子就是不服。”他赤着上身,汗流浃背,肩头也被磨出血来。“闭嘴!”队正韦忠眼睛瞪圆了,喝道,“难道你对大帅不服?”刘敞愤愤不平地低下头,咬牙低声道:“老子宁可和辽狗刀对刀的干一场。”

韦忠再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其实,就连韦忠心里,也未尝没有想法,河东行营的禁军许多世代为兵,甚至视折杨两家将军为主公。可此番攻打辽国的山后九州,虽然主要由河东行营出兵,朝廷却招降了辽国汉人为主的宣德军。这支军队先降夏再降宋,在河东行营上下对其都有颇多非议,可朝廷居然格外重视,不但赐名“义胜军”,任命原宣德军指挥使刘屈通为义胜军指挥使,还给他单独提供粮饷,让刘屈通在云、应、朔、寰、蔚五州扩充部属,名义上义胜军是协助河东行营军队控制地方,但实际上刘屈通对杨彦卿的军令阳奉阴违,因为朝廷在背后的隐隐支持义胜军,河东行营都部署杨彦卿一时间竟拿他没有办法。

“大帅,斥候哨探到辽军骑兵在附近征发签军,”参议官高巨源面带忧色道,“末将恐怕,辽军不久之后就会发兵攻城了。”河东行营北伐大军有十万之众,杨彦卿分遣部将率两万兵马分守应、朔、寰、蔚四州,另有副将折可存率军一万驻守雁门关为大军后应。七万人大营带着辎重粮草屯兵在云州城,等待着与远道而来的辽军决战。义胜军在刘屈通的拼命扩充之下,已经达到了两万多人,但都是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战。

杨彦卿沉吟道,“辽军以打草谷补充粮草,这山后九州地广人稀,也支撑不了多久。只要守得住今年,我们把外长城和前面的寨堡徐徐恢复起来,这边便固若金汤了。”

云州城坐落在内外长城之间,是中原势力深深嵌入草原的一颗钉子,自从辽国夺取幽云十六州后,大宋凭借雁门险关和内长城防守,而外长城则渐渐荒芜颓败。所以宋军夺回云州后,云州以北别无藩篱。而这里向来是是兵家必争之地,从战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开始,中原的历代名将,赵国李牧、秦将蒙恬、汉时飞将军李广,唐时李靖和薛仁贵,都曾用兵由此。若大宋驻兵于此,可以西接黄河,北控沙漠。若辽国得云州,则扼住了宋军北上的咽喉,进而威胁河东河北。河东行营攻陷了云州后,宋辽间攻守之势顿时转变。从长期来说,宋国夺取了山后九州中的五州,特别是云州之后,对辽国进攻便已占据了地利。整个辽国西京道都处于宋军的威胁之下,只要巩固了这一片地区,将来还可以向北深入草原大漠。但短期来讲,宋军却是处于守势。杨彦卿不得不全力巩固新收的山后五州,特别是毁坏严重的云州城,以应付辽军随后的反攻。

“可是,朝廷......”高巨源面带忿忿之色,欲言又止。朝廷虽然命河东行营北伐并驻守山后五州,但又不甘心此地完全落在河东的掌握之中,故而一方面招募当地汉儿扶植义胜军,另一方面对河东行营的粮饷控制得比从前更严。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杨彦卿打断了他的话,望着城垣下仿佛蚂蚁一般劳作的军民,“若不能为国家守住这一方寸土,何苦虚耗天下民脂民膏,养我河东行营十余万之众。”他顿一顿,瞧着城外义胜军的营盘,冷冷道,“河东行营虽然自成一体,可不是那样见利忘义,毫无信义之辈。”

“末将明白,”高巨源低声道,“底下一直在监视着这丛墙头草。”

杨彦卿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朝廷褒奖和重视义胜军,一方面是不使河东军在云中独大,另一方面,则是显得此地汉儿百姓心向大宋的,朝中的文官都在歌功颂德,仿佛非如此不能显示大宋的仁义高过契丹一头。所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没有切实的把柄,纵然义胜军有些桀骜,杨彦卿也不便下手惩治,免得朝中弹劾河东行营剪除异己。

............

六月的草原开满了野花,碧绿的草甸之间隐现团团水色,既有大草原苍茫雄浑,又有南方的明媚秀丽。起乱石遍布的漠北来,云州北面这片草甸不啻于天堂一般。跟随大军迁徙过来的部众都欢欣鼓舞,有的老人甚至跪下来叩谢长生天,又喃喃感谢伯升豁大汗给他们指引了这样肥美的一块牧地。这一批草原部众有六万余人,由万夫长铁木哥率领南下,趁各千人队划分牧场营寨,铁木哥亲自带着随从去见伯升豁大汗唯一的儿子,塔赤·蔑尔勃。虽然耶律大石赐他姓萧,但在草原部众这里,这个“萧”姓和官职也没什么两样。大家都叫伯升豁大汗,而不可能把大汗叫做西北招讨使大人。

“难怪辽国人一提将云州交给我们,大汗便命我等赶紧过来,帮助塔赤拿下这一块地方。”铁木哥用马鞭指着那举目所及的草原,他深深呼吸了一口,饱含水汽的凉风带着新鲜的草味。铁木哥向来沉得住气,此时却若有遗憾地对身边千夫长霍脱叹道,“这里太潮湿了些,气候再干一点便是再好也不过了。”

霍脱咧嘴啧啧道:“大王若是嫌弃它潮湿,这片牧地赏赐我尼仑千人队好了。”“想得倒好?”铁木哥咧嘴一笑,扬起马鞭作势,在空中虚击一下,叹道:“南面的草原无边无际,不知多么肥美,我把尼仑千人队留在这里,将来你定会后悔的。”和其他粗鲁不文的将领不同,铁木哥乃是伯升豁身边难得了解天下大势的人,所以伯升豁才特意派他先带领部众南下。

铁木哥忽然眯起了眼睛,遥望远处,地平线上,数百骑缓缓驰来,队形显得整齐而紧密,见到了这边的人马,当先数骑加快了马速冲过来。铁木哥扬起手,他身边这千人队也向两边展开,骑兵们取出了弓箭。霍脱先射出一箭,正好插在对面的数骑战马数尺之前,警告他们不要再靠近。对面那几骑勒住了战马,似乎相互商量了几句,一个声音大声喊道:“我是塔赤·蔑尔勃。对面是铁木哥?”

“是我!”铁木哥高声答应道。草原上的人永远带着小心,他让霍脱继续带着千人队严阵以待,自己率领几个卫士缓缓策马上前,见对面数骑簇拥着一人,年纪似乎二十多岁,但神态比普通的少年要老成一些,黑头发,蓝色的眼珠,脸庞和伯升豁大汗有几分相似之处,正是旁人描述过的塔赤·蔑尔勃的模样,铁木哥方才放下了一半的提防,将右手放在胸前,笑着问候道:“塔赤,伯升豁大汗让我带他问安好!”

“你也安好!”塔赤将右手放在胸前,在马上微微躬身。他身后四名白雕营护卫也同时行礼,他们都是蔑尔勃人,塔赤早听说过大汗麾下有四大万夫长,对铁木哥也格外尊重。四个护卫整齐的动作,倒是让铁木哥微微动容,暗道:“大汗训练部落人马打仗动作整齐都花费了不少心思,可我看塔赤身边的护卫,似乎连一举一动都好像约好了似的。”心中不禁对塔赤高看了一眼,微微笑道:“这次带来了一万勇士,另外还有四万多部众,伯升豁大汗说了,到了南边,只要早点赶跑宋人,把西京道都变成我们的牧场,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章71 白骨成丘山-2

“先歇着马,”萧塔赤用马鞭指着前方,冷笑道,“先让这些汉儿打前锋。”

千夫长霍脱顺着马鞭望过去,城外的旷野上,聚集了无数的壮丁,他不禁惊呼道:“好多的人,简直比漠北牛羊还多。”

萧塔赤以辽国朝廷之命,将附近州县的汉奴丁壮尽数征集来此,总数有近十万之众,闻言不禁笑道:“这些可不就是羊么?”他一边摇头,一边轻蔑地打量那些惶恐不安地低下头,不敢仰视的奴隶。萧塔赤原以为,这么大规模地征发签军,恐怕会激起当地契丹人不满和汉奴反抗。谁知道在宋朝大军的威胁下,山后各州的契丹贵族配合得很,奴隶们更没有丝毫反抗,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畜生般的境遇。看着那些面有菜色,表情麻木,逆来顺受的“羊”。铁木哥摇了摇头,加速催马,带领千人队进入了大营。

大营内驻扎着大约七万五千军队,其中有三万蔑尔勃和契丹骑兵,另有一万奚人步兵,一万女真人步兵,五千火炮工匠军,还有两万军是原先西京道的契丹骑兵。和宋军分兵防守州县不同,萧塔赤除了将骑兵斥候放出数百里外以免被宋军偷袭之外,没有分兵驻守任何州县地方。幽云十六州与辽国其它地方不同,恰恰因为汉儿人数众多,辽国朝廷的防范也格外严密。除了少数依附辽国的汉儿将门和部属兵户之外,几乎所有汉儿都被分到契丹户下面为奴,契丹人则寓兵于民,时时操练弓马,以压制数量众多的奴隶。当精壮的奴隶被萧塔赤抽空以后,虽然耕种放牧都被耽搁,西京道各州县的契丹北院军所负担的压力反而小了,毕竟南朝大军已经连夺了山后五州,谁也不知道这些平常温顺如羊的汉奴会不会突然暴起反抗。原先总觉得奴隶不够用,可当前的局势下面,汉儿的人数就显得太多了,少数的契丹人难免心中惴惴不安。

辽军大营外面,一圈又一圈都是签军的草棚。一处破败不堪的棚子里,苏孟跪在地上,捧着一碗草药汤,哆哆嗦嗦地喂到老爷子口里,可是药水顺着嘴角便淌了下去,老爷子的眼珠转动过来望着他,一滴浑浊的泪珠从干涸的眼眶里滑了出来,随即变得再没有神采,直愣愣地望着天空。

“爹——”苏孟手中的破碗“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他这一声喊却是憋着在胸口,泪水如注地从脸上淌落下来。苏孟只能将从地上抓起一把又一把混合着马粪的土堵进嘴里,好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否则会被周围巡视的契丹军当做反抗予以格杀。

直到晚上,契丹军点名发现少了一名汉儿签军,吵嚷了好一阵子,方才有人掀开苏孟父子所在这个帐篷,契丹人看见跪在父亲尸体旁边的汉儿,咆哮着冲过来,一脚把他踹趴下,然后刀背马鞭便劈头盖脑地下来了。苏孟抱着头蹲在地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尸体被拖走,契丹人会将奴隶的尸体熬出一种油脂,在无数次拳打脚踢中,苏孟都紧紧咬着嘴唇,撑着一定不要晕过去,免得被当成死人或者身体柔弱的废物给杀掉。他满脸都是血,被毡靴深深踩进泥水里,差点呛死过去,迷蒙的双眼缝隙,却透出比火还要炽烈的仇恨。

契丹人打累了,大约觉得没什么意思,胡乱骂着走了开去,苏孟才缓慢地爬起来,仿佛一条受伤的野狗一样一瘸一拐回了自己的棚子,他的脸上都是鲜血和泥污,眼珠和死人没什么两样。周围的汉儿签军都不敢和他接近。苏孟没吃晚饭也不觉得饿,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抱膝在草棚里做了一晚上,天刚蒙蒙亮,听见外面厉声呼喝,他懂得契丹胡话,知道是命令签军准备出发,他艰难地站起身子,忍住浑身的伤痛,走了出去。

签军的不得不依次上前,一些人拿起铁铲和镐头,另一些人背负沉重的柳条筐,辽国大军就要进逼云州城下,他们要为契丹人修筑营寨。苏孟也拾起一柄铲子,铁铲的边缘被土石磨得有些白亮,在这一瞬间,苏孟的眼光似乎闪了一下,仿佛还没晃亮的火花一般,在旁人尚未察觉前便熄灭不见。他低着头走在人群中间,和别人眼中都带着恐惧和畏缩不同,苏孟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只是跟着别人走路。两万余签军的队伍,在南北两边山势之间行进了整整一天,旁边只有两个契丹百人队看守着,因为骑兵马快,无人敢于离队逃亡。一万契丹骑兵远远跟在签军的后面,并非看守签军,而是作为大军的前锋,防备宋军骑兵的突袭。距离前锋营十里之后,方才是萧塔赤率领的辽军主力。

这天晚上,签军们便在旷野上露宿,两百名辽军稀稀落落在签军中间宿营。契丹人生火烤肉,香味儿传出很远。签军们甚至一辈子都没尝过肉的味道,只小口小口的嚼着随身带的菜面团子,谁也不敢高声喧哗。深夜时分,苏孟听见远处响起一阵又一阵马蹄声,这蹄声时远时近,时疏时密,他把耳朵紧紧贴在地上,仔细听时,却又听不分明,过了一会儿,蹄声再度轰响起来,这回似乎更加密集而激烈,又似乎分为是几拨人马在追逐。苏孟的心砰砰直跳,却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和衣贴地躺着,整个签军营地里,夜里能随意站起身来的,只有契丹人。不久,马蹄声渐渐消失远去,苏孟仔细听都听不见任何响动,反而草丛里蟋蟀叫得甚欢,他吸了口气,渐渐睡过去。次日清晨,好些签军的双眼都是通红的,契丹人却没注意这些,只顾催促签军们再度出发。

苏孟跟着签军大队走了两个时辰,两边的山势越来越平缓,眼看天上日头越来越毒,晒得人嗓子冒烟,前方的地平线上方才模模糊糊出现了一座大城的影子。“这是宋国的城吗?”苏孟心里疑惑道。自从出生以来,他就从没有离开过契丹主人的庄园,契丹人只把奴隶当做会说话的牲口,外面的世界如何,都是爹爹一点点的讲给他听的,爹爹还教他写一种南朝才用的汉字,让他莫忘了自己姓苏武的苏,名字是孟母三迁的孟,苏家的祖籍便在武州,但不是主子一口一口叫着的“包勒”。

“愣着干什么,赶快的,挖土,筑营寨!”

契丹军兵手扬着马鞭,恶狠狠地叫着,众签军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操持起各种家伙,在契丹兵的指挥下,在宿营地四周分段挖掘壕沟,用取出的泥土修筑寨墙。正午的太阳底下,瘦骨嶙峋的签军仿佛要被烤成人干儿一般,在辽军骑兵的监视下,从远处一条小河取水的签军,总是要先把嘴贴到河面上,仿佛牛马一样喝水。这时候远处的契丹人就在哈哈大笑。被叫出去打水的都是契丹人看着顺眼的,那些留在原地的奴隶,一百个人才能喝一个水囊的水。

苏孟也很口渴,但他没象别人流那么多的汗水,头上的太阳热辣辣的仿佛把皮肤都要烤裂开了,但他心头却像有一块冰一样,丝毫感觉不到暖意。这时,从远处的宋国城池里突然冲出一支骑兵,朝着这杀奔过来,在签军里引起了一阵慌乱,然而,看守的契丹军兵大声斥骂呼喝之后,众签军又埋头干活,只有少数人敢偷偷地去瞟远处的情况。后方的一支契丹骑兵迎了上去,就在宋国城池和辽军营地之间,两支骑兵交错厮杀了一阵,辽军的铠甲和宋军差别不大,所不同的是,辽军铁甲外面的皮裘不但没有去毛,而且将有毛一面翻在外。而宋军铁甲外罩着的则是光面的革甲。宋军骑兵大约有两千多骑,并没有和迎战的辽军纠缠,而是直奔正在筑营的两万多签军而来。

“快跑!”“你们快逃!”“各自逃命!”

多数签军都惶恐不安地站在原处,而夹杂在签军中的辽兵则惊恐万状的大声威胁。宋军骑兵的喊号带着浓浓的河东口音,这让苏孟想起了每年都要来田庄的宋国商队,那些契丹主人的座上客,操着和宋军骑兵一样的口音,他们像契丹人一样蔑视地眼光看着包勒,像契丹人一样享用陪睡的女奴。苏孟感觉心口一窒,埋着头没有理会这些宋军骑兵。

宋军骑兵一直贯穿了尚未筑好的辽军营地,兜了个圈子,在辽军尚未来得及合围堵截之前,又杀奔了回去。踹营的兵少无济于事,杨彦卿帐下虽有两万骑兵,却不能这一阵就和契丹人拼光。两万多筑营的签军,只有少数百十个人动摇逃跑,还没逃出百步之远便被契丹骑兵追上,放箭射倒在尘土里。

云州城头,杨彦卿看着这一幕,面色沉重,良久没有说话。河东第四将折可存一掌拍在城砖上,愤愤道:“这些汉儿,怎地连牛羊也不如,赶都赶不走!”天上晴空万里,一阵阵罡风吹动大旗,发出呜呜呜呜声音,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一般。

章71 白骨成丘山-3

“辽军驱使签军攻城,仅仅两天之内,将云州外围的沟壑全部填平。辽军铁桶炮的石弹不时落入城内,河东军亦常常趁隙以骑兵出城踹营,双方互有攻守,城外签军的尸体堆积如山。”长安团练使陈千里将军报交给赵行德,笑道:“杨彦卿和折可求配合得倒是很不错,从雁门关到云州的险关要隘都控制在宋军手上,粮道后路防备得很是周密。云州城池坚固,河东兵素以坚韧著称。萧塔赤纵有万斤巨炮相助,想要打下云州也不容易。”

“长安城内太过冷清,”他望望窗外的街道,笑道:“赵老弟若是得空,随鄙人往城外夜游可好?”陈千里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长安内城多是军营和仓储,城门夜间盘查又森严,因此远远不如城外商会自治的地方繁华。陈千里自从安北军司调回以后,改任长安团练使。团练使乃是文官,十名护国校尉管理军务,陈千里多数时间都在衙署视事。

“朝廷坐视辽宋交兵,难道就不怕局势失控?”赵行德面有忧色道,“不知护国府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火器营目前暂时驻防长安,赵行德便不能像驻防敦煌的龙牙军校尉那样随时可以参加护国府的议事,他与陈千里二人原来在护国府见过,都非常关注辽宋之间的战事,在共事中很快便熟稔起来。

“去年宋国突然发兵与我朝争夺,迫使我们退出云州,护国府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陈千里笑道,“护国府校尉向来小气得很,这番不让宋国流够了血,是绝然不肯发兵干预的。”他似乎看出赵行德的担心,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辽宋都是当世大国,光河东行营的杨家和折家,手握着十五万精兵,上百年的根基,这场仗不是那么容易打完的。关键是它怎么结束对我朝更有利?走,我带你去看一场好戏。”拉着赵行德站起身来,他的年纪比赵行德虚长七八岁,举手投足之间,一副前辈兄长的做派,倒比陈康沉稳得多了。

赵行德无奈的站起身来,陈千里的建议总是让人难以拒绝。赵行德也不能以军务繁忙推脱。陈千里对龙牙军内部情形极为了解,因为将士用命,军官得力,龙牙军的校尉其实反而比别军的校尉更为轻松,哪怕新建的火铳营,赵行德只需制定好训练的计划,百夫长十夫长自会全力推行下去,他只需根据训练的情况加以调整。刚开始时赵行德还不太放心,但训练这一个多月来,事事俱无差错,整个营队仿佛一架运转精确的机器一般,让他暗暗瞠目之余,也放心不少,渐渐地放手让各百夫长去做事。

长安城墙周长九里,若在战争时期,可以容纳八十多万军民避居城内,但平常时候,住在城内的人却不多,夜间更是行人稀少。赵行德换下军袍,随陈千里一同骑马出行,快要接近城门时,便已听见城外的街市喧哗之声,令人心生向往之意。赵行德叹道:“这城外的地方如此繁华,难怪百姓不愿住在城墙之内。”陈千里笑道:“若没有坚城强兵倚仗,再繁华的街市也是过眼云烟而已。”两人按规矩策骑缓缓而行,在城门验看登记了腰牌,通过城卫军的鹿角岗哨,便进入了长安城外商会自治的区域。

长安的夜市比白天更为繁华,道旁的店铺都开着门,高挑的灯笼照得亮如白昼,五光十色货物反射出诱人的光泽,本地的横刀、白叠布、铜镜、泥人、水果,蜀中锦缎、茶叶,西域的葡萄干和宝石,辽东的人参貂皮,康国的奇珍异宝,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一处处摊子前面流连挑选着。临街酒楼之上,传出阵阵丝竹管弦之声,小二哥在门口大声地叫卖新酒,热闹的景象令赵行德很自然想起了汴梁的街市。

陈千里来到一处叫“长生楼”的酒家门口,从怀里掏出张请柬递给门口的小厮,对赵行德笑道:“此地是世袭韩国公府开的,也是关中世家大族时常宴聚的场所,恰好今夜有场好戏,所以带老弟过来看看。”赵行德微笑着点点头,心中虽然好奇,却没寻根问底。这座酒楼居于闹市正中,门口栓马桩饮马槽前面密密麻麻排满了客人骑来的马匹,每一匹都高大神骏,都由酒家的小厮马童照料着。赵行德暗道,夏国之马果然甲于天下,若关东也像这般战马成群,又何惧辽人骑兵南下。”

小厮接过请柬,此乃东家宴请的最尊贵客人的样式,当即不敢怠慢,忙引着陈千里和赵行德二人向内走去。一进到这楼里,便看见雕花围栏的中央,舞姬正在献舞,周围三层楼的客人一边喝酒闲谈,一边赏舞听曲。陈千里拉着赵行德在一楼的一处散座坐下来,正待说话,旁边一人却叫道:“陈兄今日得空儿了吗,还是专程来看净婉的掌上舞?”

陈千里眉头微皱,旋即笑道:“那也比不上茂才兄,晚晚都来捧场。”赵行德转过身来,见一名衣饰华美的男子站在旁边,身边还有几位富家公子打扮的人。茂才兄拉着陈千里说话,要他上三楼的雅间里去一同赏舞,陈千里则推却说,今夜是陪赵行德一同游玩,在楼下散座更随意些,就不便打扰了。这时,茂才兄方才察觉似乎有点怠慢了赵行德,微笑着问道:“敢问这位兄台是......?”

陈千里先对赵行德道:“这是韩国公府的大公子,李导,字茂才。”赵行德笑着拱了拱手,陈千里介绍道:“这是我的好友赵行直。”李导微微惊讶,想了片刻,微笑着拱手问道:“不知赵兄,世居何处?”赵行德还未说话,陈千里笑着道,“赵兄乃关东人,祖籍洛阳,李兄书房里那本充样子的‘五经正义’便是赵兄的先祖所书。”李导闻言笑道:“那也是世代簪缨之族,幸会幸会。”这时楼上的韩国公李蟾差人来请陈千里到三楼去坐,陈千里推辞了,李导这才作罢。

陈千里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叹息道:“赵兄海涵。我朝英雄不问出身,李导旁的还好,就是太在意家世。”

赵行德微微笑道:“无妨。”心中却有些惊讶,陈千里说“五经正义”乃赵氏先祖所书,不知他是为自己而虚声恫吓,还是当真知晓。赵氏曾祖以楷书为世所称道,国子监刊刻沿用至今“五经正义”,正是由其执笔书写,然后雕版颁行天下。其卒后官家废朝,谥为文定。从后周显德年间起,赵家四代皆以进士文章出仕,但因为官清廉、洁身自好的缘故,从未广置过田产,而且代代都是男丁稀少。故而赵行德之父赵惕新曾被文彦博赞为至孝之人,却不以家世扬名,直至被贬流放身亡,世人多只知党人碑上的赵惕新三字而已。若是陈千里真的知晓这些秘辛,倒是奇怪了。

二人说话间,店堂中央的歌舞已经达至高潮,数名肌肉虬结的力士合力托起一座镶金嵌银的水晶盘,一位高髻纤裳的舞者正踩着力士的掌心拾级而上,最后站到了直径不过五寸水晶盘中跳起舞来,而在力士塔周围,五名舞姬也做旋转之舞,伴随着急促的龟兹手鼓之声,舞姬们越转越快,水晶盘上旋转舞动的那位,宽大的裙摆展开犹如牡丹怒放,红绡飘飘几乎要凌空飞起一般,周围的客人如痴如醉的狂呼喝彩,赵行德也叹为观止,甚至暗暗为那舞者担心起来。

“不必担心,”陈千里看出他神色,笑道,“林净婉已得掌中舞之真髓,莫说是五寸的冰盘,便是三寸的冰盘,她也不会掉下来的。”和着鼓声和店中客人狂热的喊声,他手握一根筷子轻轻带着节奏敲着桌子边缘,神态却要平常许多,显然见惯这般精妙绝伦的舞技。

直到那林净婉安然从力士的掌心走到地上,赵行德才松了口气,抚掌叹道:“世间舞技止于此尔。”“我关中的舞姬,林净婉可称得上第一。她背后是博望侯府,身心早有所属,便是李四海那家伙。旁人想要占她的便宜,却不容易。性子很辣。莫看她纤细娇小。这腿脚上力道,一下足以踢断木桩的。”陈千里笑着打赏了几枚银币。

没想到这舞姬和李四海还有段情义,赵行德对陈千里笑道:“陈兄莫不是特意让赵某来见识关中的乐舞的吧?”他和旁的许多客人一样,从怀中取出数枚银币,放置在店小二送来的托盘上。陈千里却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乐舞虽妙,却只是暖个场,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老弟只管拭目以待,看好我夏国人的手段。”

说话间,他自取了茶壶,给赵行德面前茶碗斟满。赵行德看他眼中笑意,虽然虽然有些疑惑未解,却也没有追问下去,只好整以暇地等着看陈千里所说的“好戏”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71 白骨成丘山-4

林净婉献舞过后,店堂中客人犹意犹未尽的议论,旁边那桌客官,甚至为她腰围是一尺七寸还是一尺六寸争得面红耳赤。赵行德暗暗摇头。长生楼的仆役七州八脚将店堂中央清理干净。这时,有名穿紫色绸袍,腰挂白玉佩的中年人缓步走了出来,议论之声顿时弱了下来。只见他脸色肃然,朝着周围团团拱了拱手,朗声道:“打扰各位,本人乃长安三十八家玉行的行首,上官伯瑜。”他话音刚落,周围的人纷纷招呼道:“上官行首客气了。”“上官行首,幸会,幸会。”

长安城外乃是商会自治的区域,而商会之中,又以八个行会势力最大,便是世人常谓长安八大行,指的是丝绸棉布行,金银铜器行,玉行,铁锡木器行,香料宝石行,粮食草料行,店船脚力行,放债牙当行,马牛羊驼行。这八大行会联合起来足以决定长安城外商会自治区域里的大事,不仅仅影响着整个关中的市面,对蜀中,河中,甚至辽国和宋国的行市都有影响力。朝廷虽颁布了《自守市易律》,行会的势力也只是受到了削弱而已。长安八大行的声音,就连丞相府也不得不重视。上官伯瑜所在的玉行,控制了整个西域、昆仑山和蓝田山的石矿脉和水脉的出产,夏国、辽国和宋国市面上玉石十之八九都是三十八家玉行卖出,三十八家玉行世代通好,气同连枝,一起保持着玉石和玉器市面价钱的稳定上涨。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在宋国辽国,富商巨贾为了从各大玉行购买各种精致玉器,愿意付出数百贯,甚至数千贯上万贯的银钱,他们为了相互炫耀,甚至以为越贵越好,最后还要玉行平价出货把暴涨的市价平抑下来。在长安商市中,身为三十八家玉行的行首,上官伯瑜是威望极高,一呼百应的人物。

“诸位都知晓,玉石之美者,有五德,分别是仁、义、智、勇、洁。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上官伯瑜的声音入耳让人心悦,众人早已知晓着玉之五德,听这位玉行行首说出来,感受便是和平常不同,他的声音温和而缓慢,“俗话说近朱者赤,长安三十八家玉行,远的可以追溯到盛唐年间,天天和玉石打着交道,也受了些玉德的好处,某等深信,这玉石的生意,非诚不立,非信不行,长安三十八家玉行,经营了前后三四百年的玉器,所秉持的便是一个‘诚’字,再加上一个‘信’字。所出玉石,玉器,都是西域昆仑山,关中蓝田山的矿脉和水脉而出,从未敢以其它杂色石头冒充美玉。”

众人频频点头,上官伯瑜眼神却渐渐凌厉起,沉声道:“然而,最近却有些不良的商贩,从南蛮处采了一些贼石冒充玉石,雕琢成器,炫人耳目,混淆玉德,败坏风俗,真是我玉器行里奇耻大辱。”他挥了挥手,两个仆役搬着一个茶几上来,各种环佩、镯子、吊坠和杯盏都晶莹剔透,翡红,翠绿,冰花飘絮,在店中烛火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赵行德一眼便认出了这种石头的来历,而且都是后世罕见的极品,他不禁吃惊地望着上官伯瑜,只见他面沉似水,左手举起自己随身玉佩,右手随意拿起桌上一件东西,缓缓道:“这些东西,虽然好似美玉,实则却是贼石。玉性温润,内敛如君子,秀雅若淑女,佩之则以温润之性养人祛病。贼石性寒凉色艳,佩之令人凉薄轻浮,戴它的日子久了,甚至可能折福夭寿。”上官伯瑜皱了皱眉头,仿佛很不习惯这般恶语伤人,他叹了口气道,“按照‘自守市易律’,有人愿买,有人愿卖,老夫也管不着他们,可是,老夫一辈子和玉器打交道,实不愿世人被贼石所蒙蔽,眼睁睁鱼目混珠,混淆了玉德,所以老夫不惜身家,将长安市面上的贼石尽量都搜罗了来,当众毁之,以警醒天下为贼石所蒙蔽的人。”

“来人!”他再度挥了挥手,两个仆役抬了一筐出来,毫不怜惜的哗啦啦地倒在桌上。

“老夫遍邀了长安的高士作证,便在今日现砸了这些贼石,维护玉德,今后老夫和三十八家玉行还要上书护国府,请朝廷早日发兵,讨伐南蛮贼窟,犁庭扫穴,捣毁了贼石矿脉,为天下人除害!”上官伯瑜说话间,仆役在席间走动,将六位贵宾从楼上雅间请了出来,也有一位仆役走到陈千里面前相请,陈千里向赵行德抱了声歉,收敛了笑容,脸色肃然地走到店堂中间。七个人在案几前面站成一排,仆役分别将圆铁锤递到众人手中。这铁锤个头很大,分量极为沉重,包括陈千里在内的八人都用双手持握。长生楼中的客人,有些早知内情,有的却没料到能看到这般火爆的场面,脸上都是兴奋激动的神色,有几个从衣袋中摸出上官伯瑜所说的那种“贼石”,面带鄙夷之色的放在桌上,另有几个则悄悄把腰上的玉佩塞了带子,生怕别人看见。当男宾都站好以后,一身劲装的林净婉也被仆役从内室请了出来,面罩严霜地站在案几前面,她纤小的两手中握住硕大铁锤的时候,店堂中的气氛更是达到了高潮。

“砸——”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

“砸!砸!砸!”众人有节奏的喊了起来,不少客人伸长了脖子,更有些站起山来,刚才摸出贼石放在桌上的那几位,一边大声喊着“砸!砸!砸!”一边将贼石拿在手上高高举起,只待重重摔在地上。

赵行德不禁咋舌,这一排八人,他居然全部识得。除了玉行行首上官伯瑜,舞姬林净婉之外,还有长安护民官韩国公李蟾、长安团练使陈千里,还有长安令周龙溪,长安学士府副史阮长龄,宗教裁判所长老苏千仞,丞相府贸易曹副史郑简言。若论官职资历,陈千里在后面这六人中倒是最低的。

“请韩国公发号施令——”上官伯瑜谦让道。李蟾微微点了点头,吸了口气道:“诸位,准备好了,壹——二——三!”将手中的铁锤重重砸了下去,只听数声清脆的碎响,那些晶莹剔透的物件儿顿时被砸成了碎片。达官权贵下手砸了几下之后,便将铁锤放下,仆役们走了上来,为防碎片崩伤人,用桌布将这些物件全都紧紧裹紧,放到地上,再度当众挥动铁锤猛砸,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直砸到原本鼓囊囊的包袱变成扁扁的,想必里面的物件尽数化为碎屑后,方才罢手。

随着这一锤一锤的猛砸,店中客人的兴奋也达到了最高点,众人高声地庆贺欢呼,庆幸自己目睹见证了这罕见维护玉德的举动。陈千里拍了拍了双手,对周围高声叫好的人拱拱手,才回到座中,对赵行德笑道:“如何,这场戏还有点意思吧?”

“为何?”赵行德疑惑道。

陈千里微微一笑,抬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沉声道:“你可知道,这西域和蓝田的玉脉矿山,每年给朝廷带来多少岁入,通过三十八家玉行售卖到辽宋两国的玉器,每年能为我们换回多少丝茶和牛羊吗?”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光,微微笑道,“蜀国征伐安南,还有好多蛮部未服,就在前个月,这贼石矿脉出产,不但干扰了玉器行市,还资助了南方蛮部的反叛,所以才有今日之举。而且,三十八家玉行可不只是在此地砸贼石而已。”

“可是,”赵行德迟疑道,“这样也行么?”

“当然可行,”陈千里笑道,“什么是玉?玉有五德?是是非非,都在文物风流而已。试问天下,能与我夏国竞逐文物风流者,除了宋国,再没别家了。可是宋国本身也不出产玉石。宋国的达官权贵,本身已经买进了大量的玉器,更不可能接受‘鱼目混珠’的‘贼石’。辽国,蛮部?”他有些嘲意道,“在这方面,只是跟着我们和宋国后面跑罢了。”

这时旁边也有人愤愤道:“说起这贼石,原本是一钱不值的,后来宋国的商人发现了,便运到北方去骗蛮子的东西,发现这玩意儿好骗人,兜兜转转,才流传到关中,我夏国是什么地方,怎能容此种恶紫夺朱的事情继续下去。”

赵行德一时哑然,陈千里说了句大实话,能竞逐文物风流者,唯关东关西而已。宋国虽然兵马不强,但宋国所产的上等笔墨纸砚,花纹精美异常的布帛,工序繁杂的茶饼,精美绝伦的瓷器,都畅销于夏国,说到底,还是文物风流,能够让关东的审美和性情,影响到关西而已。赵行德在辽东所见,辽国和女真的器皿也有可取之处,但是中原人是鄙薄而绝不可能使用的。

赵行德喝了口茶水,心中叹息了一声,想起了战事缠绵的云州城,不知这场辽宋鏖兵,将会如何收场。大宋确实文物风流,但在很多的时候,单凭着文采风流,是决定不了战争的结局的。在这个时代,没有强大的武力,一切都是云烟。

章71 白骨成丘山-5

云州城外,宽阔达十丈的护城濠已经被土囊和尸体填满。后继的签军不必搭设濠桥,便直接冲到城池下面,把背负土囊丢在城下,一些人举着盾牌弯刀向上仰攻,另一些人则用搞头挖掘城基。在后面有数千契丹骑兵督战,头上箭如雨下,礌石也不断砸下来,签军们别无退路,只得拼命挥动镐头,试图在城墙下面挖出一个躲避箭矢的藏身之处。

“快,快——”队正王喜不断催促,举起盾牌为苏孟挡着箭矢,苏孟奋力一铲子砸在城墙上,只铲出了一个浅浅的白印,“干——”苏孟吐了口口水。经历连续一个多月攻城战,填壕沟,蚁附攻城,还能活下来的签军谁都没有好脾气。头上一个黑影疏忽而下,“啪”的一声,一个爬云梯的签军被狼牙拍砸了下来,在苏孟身旁摔得脑浆迸裂,苏孟看也不看,只顾双膀猛挥,铁铲连续不断砸城墙上,几个签军并力挖掘许久,这才向城墙里掘进了一个小坑。“好!再挖,快快快——”王喜眼露喜色,大声催促道。这边有了进展,更多签军围拢了过来,有的举着盾牌挡箭,有的举起铁铲镐头一起挖掘城基。苏孟心中腾一阵不祥的预感,正在这时,“小心——”远处有人大喊道,周围的签军还没来得及反应,苏孟一个箭步上前,身子紧紧贴在城墙根上。“哗——”的一声,滚烫金汁带着呛人的臭气从城头浇了下来,透过盾牌的缝隙倾泻而下,举盾的签军顿时皮开肉绽,王喜整个脸都被烫得面目全非,十几个签军捂着脑袋在满地哀嚎乱滚,还能动的拼命朝后面爬去。城头加快丢下滚木礌石,云梯上的签军犹如下饺子一样掉落下来,“砰砰”“砰砰砰”直贯在地上。城脚下尸体又多了一层,恶臭的金汁混着脓血四溢横流,苏孟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幕,身体紧紧地贴住了城墙根,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涔涔而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城下尸体堆积如山,遍地死伤枕籍,萧塔赤只驻马冷冷地看着攻城的进展。这份冷酷,连铁木哥也自愧不如,他暗暗庆幸有这些签军作为消耗,否则,为了这坚固高大的城池,不知要流多少勇士的鲜血。攻城战打到现在,契丹军和蔑尔勃军一直都在督战监军,偶尔和出城邀击的宋军骑兵战上几场,而真正攻城的主力则是签军和女真兵。

“都统大人,让女真营上了吧?”副都统萧平沉声道,眼中露出不忍之色。萧塔赤选了萧平做副将,除他是萧皇后族人外,更因为他素来谨慎小心。城墙下面,签军们死伤累累,萧平心里明白,这些仓促征发的签军,也许两三个月前,或在田庄里种地,或在工坊里做工,根本不识兵戈。签军的作用,是疲敝和消耗守军,当真要攻下城池,还是要靠悍勇的女真兵和训练有素的奚军。

“再等一等,”萧塔赤沉声道,“敌人还没有疲。”他皱起了眉头,适才城头守军金汁礌石齐下,将一伙签军彻底击溃,竟有数百人未奉军令便向后逃窜。他将马鞭朝那些逃亡者指了一指,身后的白雕营百夫长粘八葛立刻催马,数十骑兵飞快冲上前去,不一会儿便拦住了这群败兵,弓矢刀枪之下,瞬息之间便杀死了百余人,剩下的人哭爹喊娘,不得不再度掉头,即使已经是手无寸铁,仍然朝着城头下面送死去了。

前一拨攻城签军已经伤亡惨重,萧平叹了口气,下令再补充两个千人队的签军上去,这时,萧塔赤沉声道:“让达鲁古千人队混在签军里攻城。”达鲁古千人队乃是辽东女真达鲁古部落为主编成的,乃是萧塔赤麾下十个女真千人队之一。很快,三个的千人队推着轒辒车,云梯车、鹅车等攻城器械上前。辽军本来就没有统一军袍,签军的褴褛衣衫下是赤裸裸的血肉之躯,而女真兵的灰皮袍子下面,藏着牛革甲和锁子甲。但是,在城头汉军看来,他们的外表相差却是不大。

近百门辽军火炮轰鸣声不绝于耳,更有百余门抛石机在发砲,将大大小小的石块如同雨点般落在云州城内,城头的敌楼、箭楼和战棚早被毁得差不多了,宋军便用粗木桩建成简单的栅墙遮挡箭矢石块,在栅墙顶上垒上糠袋以缓冲石块的冲力。虽然有垛堞和栅墙保护,宋军军卒仍然不时被石块和城下仰射的箭矢击中。军卒们轮番从栅墙的箭孔探身出去,也不须瞄准,一排排箭羽朝着城墙脚下射去,一见辽军聚成一团,便将金汁擂木礌石之类投掷下去。辽军一拨一拨被打退,又一拨一拨往上攻。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东面迎春门附近战况最为激烈,城楼垛堞到处都搭着辽军云梯的倒钩,虽然宋军不断放箭掷石,云梯上爬着十余人重量,辽军仍然顶着盾牌冒死向上仰攻。

“大帅,且让末将率千骑出城冲上一阵。”骑将王麟再次请战道。

“敌军精锐未动,士气未疲,再等上一阵。”杨彦卿沉声道,他顶盔贯甲,手拄着宝剑,亲在迎春门督战,头顶不断有石块飞过,更有些巨大石头,将城墙震得颤抖不止。杨彦卿的丹凤眼中止水无波,冷冷瞧着城墙上宋军士卒轮番放箭。河东军卒膂力极强,射箭既远且准。这几轮蚁附攻城,辽军连登城都困难。守城的宋军有七万余人,城下辽军虽然有十几万之众,但近十万都是裹挟的签军,真正能战的也只有七万有余,只不过辽军骑兵众多,宋军若出城野战,败则动摇局面,胜则难以扩大战果。杨彦卿故意示弱守城不出,待辽军人困马乏,粮草匮绝之际,再出城邀击,则能够一举打退辽军。这一仗过后,再把云州以北的各个寨堡都恢复起来,形成防御的体系。辽军入寇时,各寨堡便能相互呼应,甚至能出奇兵切断其退路。

“巡城队绑了五十多个骚扰百姓的义胜军,正跪在城门楼底下。大帅,如何处置?”河东第五将杨彦志秉道,他脸上带着不屑的神色。

义胜军军纪涣散,嚣张跋扈,又目光短浅。辽军进攻云州前,义胜军仗着朝廷支持,单独领取粮饷,居然敢不奉河东行营军令,辽军刚刚逼近云州,义胜军一触即溃,丢弃原本在城外的大营躲进城里,现在粮饷都握在河东行营手上。行营诸将原本心中就憋着一股子火,这个多月来,上下都盯着这帮家伙,稍有过错便抓起来发落。

杨彦卿关注着城头的战况,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这时,竟有一群辽军顺着云梯爬上了城头,挥舞刀盾和宋军战在一起。他目光微凛,只见登城的辽军居然十分凶悍,城头宋军猝不及防,一时间居然收拾不下来。杨彦卿沉声道:“王麟率三百骑出城冲一下。”他顿了一顿,冷冷道:“城楼下违犯军纪的军卒,随骑兵一起出城击敌赎罪。”

“末将遵命!”王麟“噔噔瞪”走了下了城楼,他向城下的军法官交代几句,冷冷地看着在地上跪成两排的军卒,大声道:“汝等干犯军法,今日杨节帅开恩,准汝等跟随本将出城击敌,立刻出发。畏敌怯战者,就地正.法问斩。”话音刚落,那些军卒吓得脸色苍白,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叫道:“大人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下回了。”王麟懒得和他们啰嗦,一挥手,十几个亲兵骑卫纵马过去,大枪在这些军卒头上晃动几下,如同驱赶羊群一般,将他们带到城南的朝阳门。兵法曰十则围之,辽军因为兵力不足,不能从四面将云州城围住,只猛攻东面,南、西、北三面都只有少数兵马监视。王麟便打算从朝阳门出城,沿着城墙纵马打杀攻城辽军,待辽军溃退后,再从迎春门退回。

朝阳门瓮城内已经有千余骑兵待命,王麟向副将交代一声,便选了三百劲骑跟随出战。河东军虽然不像辽军那样多骑兵,但精锐却犹有过之。与夏国贸易换来的河西战马负重善跑,人马都披着锁子甲和革甲,杨家骑军更以河曲大枪闻名于世。五十多个盔甲单薄的步卒手拎着雁翎刀和藤牌,在拥挤的骑兵中间,一个个失魂落魄恍如死人。邱十八的面如死灰,嘴唇发青:“这是要俺们送死么?”他的头脑尚且浑浑噩噩,城门已经吱吱呀呀地开了,一缕阳光猛地照射进了阴暗的瓮城,刺得邱十八不禁眯缝了眼睛,他害怕得仿佛血管都要爆裂开了,喉咙里全是血腥味道。

“冲出去——”将军沉声喝道。前后左右的骑兵都大力催马,步卒挤在骑兵中间,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不多时已经出了城门,外面阳光刺眼,在两三里外,一群群辽军如同旷野中的狼群。城门在身后徐徐关上,生路断绝,邱十八身心如坠冰谷,这时只听一声“跟上——”他身不由己,拼命地跟着哗啦啦地铁甲骑兵跑起来。在云州城外有十几万辽军,一旦被大军落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章72 苍生竟何罪-1

从城南转往城东,七百余步的路程,都在城头箭矢的保护下,王麟率领骑兵缓缓地驰马,骑兵都放下了面罩,沉默无语,只闻马蹄和铁甲铿锵之声。邱十八等义胜军步卒明知落后便是死,全力奔跑,勉强跟在骑兵身后。

因为辽军一直集中攻打城东,所以南城外倒还安生。远处的契丹骑兵见宋军骑兵出城,不敢贸然进入城头弓矢的射程,纷纷催马同向向着城东驰去,有的一边催马,一边朝着前方大声示警。但宋军骑兵占着内圈距离短的优势,虽然并未全速驰马,仍然赶在了契丹骑兵的前面。前方的金铁交鸣声,惨叫声着充斥耳鼓,邱十八心中的恐惧已达到顶点,脚步也不禁放慢了下来。河东骑兵一队接一队地转过了城角,消失不见,前方喊杀声更加激烈起来。二三十名步卒眼看要落在城角这边,邱十八把心一横,把盾牌举在头上,刚刚绕过了夯土城角,便吓得差点瘫倒在地,浑身再没一丝力气,就算转身想跑,也迈不开僵硬的腿脚。

五步之外便横着两具辽军的尸体,盛夏天气,面目早已腐烂不堪,白骨半露,爬满了蚊蝇蛆虫,尸身下流着脓水,散发着恶臭,令人欲呕。更远处,尸体越来越多,新的老的,各种姿势,遍地狼藉。数百河东铁骑踏过了重重叠叠的尸体,冲入了正在攻城的辽军人群里。不少骑兵的大枪插在辽军身上,一时拔出不出来便丢了。骑兵顺手抽出三尺长的铁棍,一边纵马横冲直闯,一边以上下抡舞短铁棍,被打中者无不哀嚎倒地。这铁棍势大力沉,棍头铸有粗大的铁锥铁刺,辽军穿多厚的铁甲都无法抵御,被顺手打在头上的更是脑浆迸裂。在宋军骑兵突袭之下,只有少数披甲的辽军站在在原地狠斗,在邱十八眼中,这些辽军更如恶鬼一般,他两股战战,丝毫不敢靠近。

忽然,几个辽军似乎发现了城角的宋军步卒,挥起血迹斑斑的四尺长刀,大喊着朝这边冲来,邱十八等人退无可退,只得各自举起刀盾,鼓起最后一丝勇气,仍是心虚胆怯地迎上前去。一个照面,对手便将邱十八手中藤牌劈开一个大口子,巨大的力道让邱十八脚下踉跄,站不稳身形,另一只手上的雁翎刀也掉落在地上,一股寒气从邱十八心底里升起来,他怕得要命,却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连躲避都不能了。这时那辽军却呐喊了一声,舍了邱十八,一刀劈在冲上来的另一个义胜军身上,这一下却是撩开了对方的藤牌,将大半个臂膀都削掉了,邱十八只觉鲜血飞溅开来,身子一软,接着另外一个湿乎乎的尸体倒在了他身上。

“小心——”苏孟奋力将将一个大个子拉到一边,战马带着巨大的力量疾驰而过,苏孟刚松了口气,马上的骑兵手持短铁棍如泰山压顶般轮了下来,“噼——”“啪——”两下,瞬息之间抽在这两个辽军身上,苏孟只觉肩头一阵钻心的痛,“哇”的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便倒在地上。

骑将王麟率三百宋军骑兵纵马冲撞践踏,马上枪挑棍打,犹如虎入羊群一般,东面城墙下数千辽军竟无还手之力,被骑兵搅得乱成一团。冲出辽军密集这段,宋军骑兵又兜转战马,再度杀回,如此反复数次,城下数千辽军终于无法坚持下去,纷纷丢下攻城的器械轰然溃退。

“大宋必胜!河东必胜!”王麟一挺大枪,高声大喝。“大宋必胜!河东必胜!”所部骑兵纷纷挺枪举棍,呼和相应,朝着远处观战的大队辽军骑兵。城上宋军也大声鼓噪示威于敌,折城头擂起战鼓,挥动旌旗,欢呼声传出数里之外。云州守军士气大振。

“河东行营竟有此虎将,王将军之勇,堪比唐时南霁云,”登城观战的张孝纯赞道,“河东骑兵之精,果然甲于天下。倘若河东行营甲兵十五万尽是如此精锐,何愁辽寇不灭。”因为云州先前是辽国以国书让与宋朝的,所以宋国朝廷事先委派了清流名臣张孝纯为山后九州宣抚使兼云州知府,便是为了安抚当地汉儿百姓。熟料辽国出尔反尔,蔑尔勃部落以辽国事先已经把云州赏赐给他们为名义,兴兵南下来抢云州。辽国不但撕毁了协议,还派兵帮草原蛮部来取云州。所以朝廷又委任张孝纯监军之职,让他留在云州与杨彦卿一起抗敌。

杨彦卿眼神微凛,嘴角浮起一丝嘲意,没有答话。张孝纯这才省起自己失言了。倘若河东行营十五万甲兵皆如此精锐,恐怕先睡不着觉的,不是耶律大石,而是汴梁的官家和朝廷衮衮诸公。他干笑了两声,将此节略过不提。河东行营兵骄将悍素来为人所诟病,中原五代那几个走马灯的皇帝,大都是河东兵所拥立。朝廷又怎能不加以提防。若不是怕逼急了折杨两家投向夏国,大宋朝廷也决然不会给折杨家如今的世袭河东,自选部属的优待。

王麟并未穷追不舍,而是勒兵城下,命部属将辽军所遗弃的轒辒车、云梯、攻城洞等器械尽数烧毁,然后才缓缓从迎春门退回城内。经此一役,辽军军心大沮,眼看天色已晚,此后便再没有大的攻势。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一群群乌鸦不知从何飞来,几乎遮瞒天空,停留在城外啄食尸体,从城头往下去,地上黑压压一片都停满了在尸堆里跳来跳去,摇动翅膀,连扑带啄的乌鸦。

“痛——”苏孟只觉钻心的剧痛,他睁开眼睛,只觉模模糊糊。星光下,一只乌鸦正站在他的脸上,尖喙上挂着一个圆滚滚东西,竟然是眼珠,苏孟下意识地朝自己脸上抹去,幸好,除了血肉模糊之外,两个眼珠都在,那乌鸦因为他的动作,扑棱棱地一下飞了起来,不出多远又停在另一具尸体上,歪着脑袋打量了苏孟片刻,方才低头去啄食起来。苏孟本能地想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却牵动了身上压着的一个人低沉的呻吟一声。这一声救了苏孟的命,他停止了动作,老实趴在地上,倘若就这么站起来的话,难保不会招来城上宋军的箭矢。这些宋军射箭极是厉害,往往两三箭就能取人性命,苏孟虽然对南朝有种种憧憬,但对这些南朝的箭矢,却只有恐惧和害怕。平心而论,他并非不想投奔到城墙的另外一面,但在夜里试图这样做的话,等待他的只有无情的箭矢。

压在他身上那人咕隆了一声,含含糊糊说了几个词,苏孟听得懂契丹话,汉话,却没听清他的话。他只提着小心,伸手在附近摸了一把刀,暗暗下决心,如果这人乱嚷乱叫,便一刀抹了他的脖子。这人半晌不再出声气,正当苏孟以为他已经死过去了,打算将其掀到一边时,他却出声了:“你是汉儿吗?”腔调格外古怪。

“恩。”苏孟点了点头。

“我乃女真达鲁古猛安,受伤动不了,你驮我回去,定有重谢,我必在萧都统面前保举你。”那人满脸胡须,面孔在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只有一双眼睛流露着恳求之色。

苏孟低声问道:“你还爬得动?”“左腿大概被马踩断了,”那人沙哑道,“爬得动。”

“那你跟我一起爬过护城濠,到了城上箭程外面,我才能站起身来驮你,要不然,出不了箭程,都得被射死。”苏孟他向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你现在能动吗?”“没问题。”达鲁古点头后,二人便小心地朝着护城濠爬去,这战场上到处都是死尸,只要行动缓慢,也不太容易被城头守军发觉。没过多久,苏孟便听到身后有响动,转头一看,见是另一个签军跟在后面爬行,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拖着达鲁古继续向前,直到爬过了护城濠,出了城头箭程以外,方才把他驮在身上,一步一步朝辽军大营行去。这时,另一个签军也赶上前来,胆怯地跟在四五步后。达鲁古身形魁梧,十分沉重,苏孟正累得上气不接下去,乐得有人来分担,便问他道:“老哥叫什么名字?哪一营的?”

“邱十八,”邱十八胆战心惊地道,“我跟刘队正,他死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义胜军的刘队正便是五十几个干犯军纪的士卒之一。但混战一场下来,邱十八也不知道他的生死。他醒过来后,自知落在了城外,胡乱叫城的话,说不定叫来乱箭穿身,再说,他也不敢回河东大营,原先跟在苏孟两人身后,是准备爬出城下这片地方,再择路而逃。但一听苏孟的武州口音,邱十八便有了别的打算。

“我说兄弟,这么逃回去,上面能放过咱们活命吗?”

苏孟还未答话,他背上的达鲁古开口道:“你们战到最后才退走,又把我救了来。萧都统向来赏罚分明,有我的保举,不但,......,不但没有过错,还有好大的功劳。”他异常担心苏孟就此把他扔下。邱十八忙点头道:“小人邱十八,谢大人抬举。”苏孟没有理会他,沉声道:“看到大营的火光了吧?就快到了,换你也背一阵子。”不由分说把达鲁古换到邱十八的背上。

章71 苍生竟何罪-2

辽军大营黑沉沉的,明显分为辽军本部,外围的签军,以及蔑尔勃营帐三个部分。夜色下,签军的草棚简陋,辽军营寨坚固整齐,蔑尔勃营帐稀疏而安静,仿佛没有人住。然而,距离签军营还有几百步远,三人便被一队巡夜的蔑尔勃骑兵拦住了。

被几把骑弓居高临下指着,邱十八只觉得腿肚子转筋,战战兢兢第看着苏孟与蔑尔勃骑兵解释。蔑尔勃骑兵头领只会讲漠北蛮话,女真千夫长达露古只会说汉话、女真话、契丹话,邱十八只会说汉话、契丹话,反而是苏孟会讲少许漠北蛮话,连比带画的说了半天,蔑尔勃骑兵方才把他们押送入辽军大营。这时,达鲁古麾下的百夫长还都绑在中军帐门口,只待明天攻城之前,便要问斩以正军法,按照军律,千夫长失陷,则斩百夫长。六个百夫长见到达鲁古回来了,俱都惊喜交集,更连连叩谢长生天眷顾,让众人捡回来了性命。

萧塔赤看着跪伏在地的苏孟与邱十八,命他二人将军袍解开,背上汉奴的烙印无误,皆是旧疤痕,不是南面宋人奸细。邱十八身上有新伤疤两三处,而苏孟身上的新伤疤,虽然不在要害,大小却有二十多处,笑着道:“你这汉儿,打仗倒也勇猛,上阵有多少次了?”

苏孟不敢抬头,眼睛盯着地面,缓缓道:“记不清了,小人只知听命打仗,愿为萧将军效死。”他的声音不大,口齿却很清晰,最后这句表白忠心出于自然,更是令邱十八心里一阵羡慕,忙接口道:“小人也是,......,也是的。为大人卖命......”语调却是怯怯生生,远不如苏孟那般坦然。

“好!”萧塔赤欣然大笑,对副将萧平和铁木哥道,“在汉儿里面,也是有忠心于大辽的嘛。”他顿了一顿,又道,“如此忠勇,不可委屈糟蹋。我看,这苏孟可去效死营做个百夫长,另外这个嘛,做个十夫长也罢。”他看不起邱十八身上伤疤少,却着力抬举苏孟。萧塔赤打算的是徐徐施恩扶植起亲信汉军营,弥补白雕营和蔑尔勃军队的不足,以免将来被契丹和奚人权贵掣肘。故而在上阵十次而不死的签军中,挑选出健壮者组建了效死营,人数虽少,勇悍能战之处,却不下于女真和奚军。虽说新建汉军营有违耶律大石的国策,但萧塔赤乃南征都统,建立起五六百人的效死营,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副都统萧平等人也不好小题大做。

于是萧平笑着对二人道:“都统大人抬举,还不快快磕头!”苏孟和邱十八两人这才忙不跌谢恩。萧塔赤挥手让两人退下去了,看着山后九州的地图,沉吟半晌道:“宋军兵马众多,又如此能战,诸位将军,可有什么破敌的良策么?”

辽国众将都面面相觑,若有良策,何必等到现在?西京大同府乃辽国经营多年的坚城,夯土城墙厚实,连万斤铁桶炮都难以轰塌,岂是这么容易攻下来的?片刻后,铁木哥方道:“既然云州打不下来,又何必要直接打云州。依我看,就好像拔掉一棵大树一样,如果直接拔树,恐怕拔不动。不如先砍掉它的枝叶,然后挖松它下面的土,再不断摇晃树干,等到这根基完全松动以后,再一举把大树拔掉。”

“哦?”萧塔赤眼睛一亮,追问道,“那你以为该,这一仗该如何打?”

铁木哥沉声道:“这云州若是大树,它后面的大小城寨,就是枝叶,防守也没有云州这般严密。云州宋军凭借城池坚固守城不出,但如果我们把这些小城寨一一打下来,云州再坚固,也是一座孤城。如果宋军是棵大树,宋人百姓就是泥土,若是把土壤尽数挖走,这大树的根基也就松了。听说云州宋军大多来自河东,如果有我们能进入河东四处劫掠,宋军就更加人心惶惶。”

萧平目光一闪,暗道,没想到草原上的蛮子也这么有心计。契丹将军耶律万却立时反驳道:“你说得倒是容易,河东的要隘,东陉关、飞狐口、雁门关,宋人苦心经营多年,岂是那么好进入的。云州宋军兵马众多,我军本来因为兵少不能围困,再要分兵去打其他城寨,岂不是正好被宋军分而击之,再说,云州南面的地方皆被宋军占据,孤军深入的话,粮草又从哪里来?输送粮草,却容易被宋军断了粮道。”

铁木哥摇头道:“宋军兵马虽多,却只知守城,他若是要出城交战,我们和他交战便是。其他城寨在云州城后面,守城的兵马纵然开始小心,十一个多月安然无事,现在也差不多懈怠了。我们和契丹人一样,先吃随行牛羊,牛羊吃光了射猎为生,哪用什么粮道?”

铁木哥说得理所当然,萧平听了,心中却是赧颜。南朝总以为辽军以打草谷维持大军粮草军需,实则在百多年前便已不是如此。如今契丹立国已经两百余年,许多契丹族人过得汉奴还要舒服。要是没有粮草支持,让辽军以打草谷,射猎为生,只怕先要饿死累死一多半的契丹人。这时,耶律万冷笑道:“以为南面州县和漠北一样蛮荒,到处有野物给你蛮子猎取么?”

铁木哥听他说“蛮子”,脸色一沉,把手放在刀柄上,正要站起身来,萧平忙举起手,止住两边争辩,对萧塔赤沉声道:“铁木哥将军言之有理,而且宋国向来标榜仁义,若是我军分兵大掠民间,汴梁朝中非议起来,杨彦卿在云州恐怕也坐不安稳。”话虽如此,萧平仍有些疑虑,骑兵绕开云州南下,携带火炮等攻城器械则行军缓慢,难收出奇制胜之效,轻装袭扰的话,则难以攻城拔寨,只能起到骚扰的作用。

萧平皱着眉头,还未来得及说出疑虑,萧塔赤便笑道:“既然萧将军也如此说,便由铁木哥将军率领本部人马南下,袭扰宋军州县。”他顿了一顿,对铁木哥道,“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看杨彦卿在云州坐不坐得住?”他暗暗沉吟,河东兵马最多也就十余万,杨彦卿率大军北伐,后面必然空虚,蔑尔勃骑兵能够人自为战,万余骑兵南下,就好像是泼进沙子里的水一样,就算不能打下州县,也要一盘撒沙似的宋人州县村寨冲个稀里哗啦。这种战法,萧塔赤在北伐女真的时候便尝试过,对它的效果自然是心知肚明。

............

洛阳城丽景门内,是唐时三省及府卫衙门的故址,如今大宋西京行营帅府,占据了好大一片地方。与帅府一墙之隔,便是城西街市,有店铺两千余家,墙外每天行人来往如织,货物堆如山积,墙内殿宇巍峨,门禁森严。尽管西京行营曹节帅并不在白虎堂中署事,堂下仍然站立着两排盔甲鲜明,挺胸凸肚的禁军卫士。

在白虎堂东北角墙外的高宅大院,虽和白虎堂等衙署相连,但一墙之隔,也算是彰信节度使曹迪的私宅。此处的书房才是曹迪的日常署事之所,西京行营的亲信部属有事,都是来此面见曹节帅。曹迪素来以儒将自居,夏天皆着纱帽葛衫,手摇鹅毛扇。唯有外系将领拜访时,方才郑重其事,一身戎装在白虎堂衙署接见。

“副帅统领的五万人马已到了天井关前,”幕僚魏承吉秉道,“不过因为朝廷兵部那边称,过了天井关粮草向河东大营支取,但姚帅派人向河东军要粮,折可求说军粮都供给杨彦卿北伐大军,我军当要朝廷供给军粮。”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曹迪在上好的澄心堂纸上写字,这还是曹氏祖先南征时从南唐宫中得到的,已成绝品,当世用一张便少一张了。

良久,曹迪终于直起身来,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字,颇为不满意地将字纸随意折起个角,这张字就算是作废了,方才沉声道:“那让姚正平驻兵在天井关前便了,朝廷不着急,杨彦卿折可求也不着急,我们着急什么?”他仿佛想起什么,问道:“大小姐那边,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吗?”

魏承吉心头微动,俯身秉道:“这个月,大小姐还没家书回来,要不要晚生安排得用的人去一趟汴梁?”曹迪的长女乃是嫁给当今天子的三弟景赵杞为王妃,当初原以为要母仪天下的,谁知今上即位以后,最忌讳便是景王。曹家也惶恐不安,一直关注着汴梁的动静。魏承吉私心猜测,若非曹家在西京行营根深蒂固,西京又靠近夏国,位置十分重要,恐怕当朝无论如何也是要把曹家连根拔除的。不久之前,朝中御史攻讦,函谷东关守将潘吉因克扣军饷被免职,枢密院罕有没请曹迪任命部属补缺,而是直接任命了行营中的大将种师闵为函谷守将,更让曹迪充满警惕。

“不必了,”曹迪眼皮微微跳了跳,叹了口气,淡淡道,“这时节,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了。”他沉默了片刻,又伏下身子,提笔在文案上写起字来。

作者:今天还有一更,补上昨天的。

章71 苍生竟何罪-3

“宋国这回吃大亏了,”陈千里将军报交给赵行德,摇头道,“河东大营可战之禁军不过十万,其它多是厢军,杨彦卿大军北伐夺取了云州,没想到蔑尔勃人居然能绕开云州,分兵南下劫掠,留守的宋军居然无法拦阻。三五中文网蔑尔勃人到处烧杀抢掠,雁门、关石岭关和云州之间,到处都是风声鹤唳,百姓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他微微闭了闭眼睛,沉声道,“这漠北蔑尔勃部,有蛮部的勇悍耐饥渴,又有兵法约束,已渐渐成了气候,便像是丛生的杂草一样,若不及早锄之,只怕养成后患。”

赵行德皱着眉头,军报说得很简略,但赵行德经过辽东之战,陈千里刚从漠北回来,自然想象得出,被劫掠过的村寨生灵涂炭的模样。他叹了口气,将军报放在桌上,有心无力。火铳营的编练还算十分顺利,部分龙牙军军士已经担任百夫长操练团练军,赵行德寄予很大希望的掷雷手营也非常不错。陈千里跟着赵行德观看了几次火铳营演练,对掷雷手在最后发起冲击前那几轮投雷十分震撼,说这样多手雷如果在空中爆炸,恐怕精锐骑兵都很难控制得住马匹。

“护国府如何才肯发兵攻辽呢?”赵行德皱眉道。

“除非辽军攻入了河东,”陈千里将卷宗合上,站起身来,“河东和关中唇齿相依,更有居高临下控扼三面的地利,护国府绝不会让辽军得到河东的。护国府那帮大小狐狸,最是精于算计,我敢打赌,他们天天都在盯着关东。现在是看着辽宋在山后九州战个两败俱伤,然后我们再出兵收拾局面罢了。不必担心,”他拍拍赵行德肩膀,笑道,“跟我去学士府走一趟,上次阮长龄和你谈论测量之术,后来天天遣人让我带你过去,你不再出现,我的门槛都要被阮长史的信差踏破了。***看书就到三*五*中*文*网***”

赵行德上次也是心血来潮,提及制造自来火枪机的事情,夏国所用的度量衡工具不够准确,对制造工序的公差控制也不严格,如果能从制造精密测量器开始做起,建立起一套严格的误差控制体系。这事情入手做起来虽然难,一旦成功的话,就能大大提高各种器物制造的精确度。精确度体系一旦建立上来,以前只能依靠能工巧匠制造的精巧器物,普通的匠师也能完成。他一时说得兴起,两手连比带画,向阮长龄大致描绘了下各种精密量具的形制,阮长龄听得津津有味,连声嘱咐赵行德下次到学士府来。谁知赵行德回去后,忙于龙牙军火铳营操练的事情,居然将这事情忘于脑后了。

长安是朝廷亲贵聚居之所,认识陈千里本人的也有不少,旁人都明里暗里向他示好,偏偏这学士府副使阮长龄,也算是父皇敬重的长辈,却再三让自己带赵行德去拜访,想到这里,陈千里不觉暗暗好笑,不由分说拉起赵行德就走。

赵行德无奈之下,只得在街上叫住一个少年,给他一文钱他去跟家里报个信。陈千里的夫人张氏与李若雪亦是相熟,两家常来常往,李若雪倒也知道这二人一同出去,倒不会出入那些秦楼楚馆的地方。

长安学士府坐落在城池西南,乃是唐时宫苑残址改建而成,曲江池畔,接天碧荷,芙蓉园里,花树成荫,宛然一片世外桃源。学士府副使阮长龄宅邸却冷冷清清,连个门生都没有。隔着篱笆,却看得见院中摆放了许多巨大的铁质或木质器械,赵行德趴在门口看,有的器械结构和用途一目了然,大概是验证力学定理所用,有的器械他也看得不太明白。他心中暗叹,这阮长龄所设计机关之巧妙,真称得上是一代宗师了。陈千里叫住旁人相问,才知道阮长龄带着学生去爬华山去了。“真是笑话,”陈千里笑道,“先人奇书中提及,万物的重量乃是大地吸引所生,重量大小与物体和地心的距离之平方成反比。先人所述,向来无差。阮夫子却偏偏要试来试去,非要验证此节,前次爬上骊山,称不出铁球在骊山上重量和平地上重量有何差异,现在又要爬上更高的华山去称铁球之重。若不是他精通机关之术,造出了许多需用的器物,护国府还真不愿意白白浪费银钱。不过,假如他若当真测得出重量有差,到是一个测取山脉河流高度的好法子,行军司绘制地图就更精准。”

赵行德心中一动,微笑问道:“陈兄所说先人奇书,若否借赵某一观。”他按捺住胸中砰砰的心跳,长久以来的一个猜测,答案似乎触手可及。陈千里笑道:“有何不可,学士府藏书阁随便借阅,我家中也有一套,只是这奇书的义理艰深,在关东流传不广罢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又道,“不可白跑一趟,我们就在学士府转转吧。”

赵行德正有此意,点头称是。原先学士府中有不少东人社的士子,现在因为理学社在宋国正炙手可热,这些士子大多数都返回了宋朝,夏国也乐得在宋国朝廷上下有一批亲近关西的士人。但在曲江池畔,仍然不时可见三三两两的士子,有的在池畔席地观书,有的低头沉思徘徊,有的面红耳赤地大声辩驳,让赵行德想起汴梁的太学,一时不禁有些恍然。

曲江池上清风阵阵,带着荷叶的清香,虽然七月的天气,在池畔行走,丝毫不觉燥热,只觉心旷神怡。陈千里负手走在池畔,优哉游哉,心情舒畅,微笑道:“赵老弟,我朝养士,比关东如何?”赵行德顺口答道:“不相上下,一般无两。”陈千里却看出他面色有异,微笑声道:“我是诚心求教,赵老弟莫欺我,莫打马虎眼啊。”

赵行德不虞有它,看着远处三三两两的士子,感慨道:“士为何物,何用养乎?所谓养士之说,只能养出笼中食禄之燕雀,却养不出济世之鸿鹄。而为人所豢养者,鸟雀虫鱼,仿佛柔媚幸进之佞臣,飞鹰恶犬,多是残民奉上之暴吏。为何?天下士人趋利之心日重,未出仕时想的便是,今日之苦楚,为将来飞黄腾达也。若侥幸中进士,又想到,昨日受苦便是生意投下的本钱,今日尽可以取花息了。结果,朝廷本意‘养士’,结果真正的士却越来越少。有的只是越来越多的鹰犬佞臣,还有欲做鹰犬佞臣而不可得的失意士人。”

赵行德说话之时,陈千里的脸色阴晴不定,良久后,方才叹了一口气,道:“若非赵兄,我便错得太厉害了。”他转头看着赵行德,仿佛从未认识他一样,沉声问道:“若养士不和适宜,如何能使国家多士?”这一问时,脸上却没有玩笑的神气,而是分外肃然。

赵行德沉吟了片刻,答道:“百姓才德兼备,能任事者,便为士。只需善待百姓厚其才力,教化风俗厚其道德。国家自然多士,然后取士便可。百姓选举,高士举荐,朝廷考试,这些取士之法,夏国都已经有了。”

陈千里点点头,没有说话,看着曲江池中,丛丛荷叶莲花下面,碧水中游来游去的金鱼。心中暗道:“若非从安北军司赶回来,恰好共事,差点错过了。所谓亲贤臣,远小人,......”他抬起头,微微笑道:“赵兄说的不错。这学士府的田园农事也有些意思,我再带你去看看。”

章71 苍生竟何罪-4

陈千里与赵行德来到曲江池畔一处农田,见大豆青苗郁郁葱葱,已经超过麦茬的高度。赵行德是个五谷不分之人,除了学士府中居然有一片农田,令他觉得颇为蹊跷之外,旁的到看不出陈千里所说的“有意思”在哪里。陈千里却饶有兴致地蹲在地头仔细观察,不时还用树枝插进地里,他站起身来,对赵行德喜道:“徐学士用麦豆复种之法,能一年两熟,还能保地力不失,果然不错。若是推而广之,关中等于凭空多出大片田地,又节省下了百十万劳力。”

赵行德微微感到奇怪,陈千里乃是长安团练使,怎么会关心农事?他正百无聊赖之时,忽听有人高声道:“那宋人又如何?”不禁抬头张望,只见十数人沿着曲江池畔走过来,似乎在争执什么,就在不远处停了下来,说话那人面目微黑,看样子三十左右,身着薄绸袍,腰挂一枚碧玉佩,长得颇为精悍,正面大声地道:“我朝平定河中,讨伐漠北的时候,宋国在哪儿?我朝士民,世代操练兵戈,远赴穷荒,方有如今的国势,又与宋人何干?假若天下一统,凭什么让宋人来分沾我大夏的好处。”

旁边那几人中,有的击掌赞道:“昌言兄说的极是!”有的摇头道:“宋国朝廷昏庸,百姓愚懦,岂可与我朝士民一视同仁!”有人大声道:“关东地方,当如罗斯故地一般处置。”还有人道:“关东人由我朝士民管治,至少要百年以上。”

也有人反驳道:“宋人与我朝同源同种,怎能同胡人一样处置。”

“不然怎样,”石谔冷笑道:“关东人超过六千万,倘若等同视之,护国府,柱国府,就都是关东人了。那到底是我朝夺下关东,还是关东吞并了咱们?”旁边有人疑问道:“不让关东人进五府,可以相安无事么?”张伯成摇头道:“人心不足,假若如此,关东人先要闹起来。昌言兄之策,实不可行。”

上官丞摇头道:“若真如此,则本朝必将尽失关东人心。如何能够长治久安?古往今来,得人心者得天下。朝廷对各地百姓不一视同仁的,恐怕还没有先例吧?”

“怎么没有前例?”石谔反而笑道,“周灭殷商后,取了殷商土地遗民,分封周室宗亲为诸侯,那些诸侯的公卿大夫,难道不是周人,反而是殷人么?这可是一视同仁了?”他摇头道,“就算古时不曾有过,难道就做不得么?秦朝得天下,所以二世而亡,乃是以*治天下人。我朝若得天下,则是五府治天下人。五府乃我夏国人之五府,岂容关东昏懦之人染指。再说,我们又不是像契丹那样把关东人当做奴隶一般看待,只不过收取赋税,限制他们不能进入柱国府和护国府议事罢了。”他见张伯成似乎要说话,抢先讪笑道:“张兄开国公后人,关东人在柱国府占几个位置,自然不放在心上。上官兄家资豪富,三十八家玉行,每年在关东赚了大把银钱。恐怕也不太在乎这点点好处的。我所考虑的,却是我夏国千千万万普通的军士和百姓,若是朝廷大军东向,战事绵延,军士流血打仗,百姓血汗赋税虚耗无数。战事结束后,却非要假惺惺地和关东人一视同仁。难道五府中人,都被关东商贾收买了么?这样的做法,依我看,连辽国朝廷也不如,至少耶律大石知道谁才是他的国人。”

上官丞、张伯成与石谔争得面红耳赤,石谔以一敌二,却丝毫不落下风,旁边有几个人虽然插不上话,却明显是附和他的。这时,众人身形散开了些,人群中间韩国公世子李导瞧见赵行德,脸色微变,讪讪笑道:“刚才说罗斯的事情,好端端地,怎么扯到关东去了。”石谔笑道:“上官丞非要说宋人不同,我不过是应战而已。”

众人也注意到了赵行德,李导不得不为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教戎军赵德校尉。”他又为赵行德介绍道:“铁骨军百夫长石谔。楚国公的三公子张伯成。上官行首的大公子上官丞。”接着又介绍其他几人。

赵行德分别对众人拱手,他知石谔只是就事论事,也没有对他有多少恶感。这时陈千里也后面走了过来,不由一愣,笑着问道:“景初,什么时候到长安的,也不到家中来坐坐?”他的夫人张氏,正是张伯成的二姐,当初陈千里陪夫人回娘家省亲时,张伯成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如今虽然长了几岁,形貌还未变,所以陈千里一眼把他认了出来。

张伯成有些紧张,禀报道:“姐,兄长,小弟昨日到的长安,今日李兄设宴招待,引荐一些朋友,本打算安顿下来后,便去府上拜望的。”除了李导之外,其他人都些奇怪,张伯成生在北国,性情也够豪爽,怎么突然变得斯文起来了。楚国公封地在石山镇西堡附近,这一百多年来,石山屯垦的军民,与南方草原的游牧人,石山西面的罗斯人交战无数,可以说每一寸土地都是流血换来的。张伯成在那边长大,自然不是个拘谨之人。刚才正是张伯成提到罗斯故地隐隐有不稳之势,有王公暗中勾结西方蛮国,企图把夏国势力驱逐出去。众人议论之下,这才牵扯出了将来若是攻下关东大片土地,该如何来治理的问题。

“好,”陈千里拍着他的肩膀道,“明天到家里来吃晚饭。”

“是。”张伯成躬身道。石谔等人知道他是长安团练使,也上来打招呼。陈千里笑道:“徐学士苦心钻研这种田之法,巧妙之处,至矣尽矣。”他叹了口气道,“若我还是校尉身份,必定请护国府大加褒扬徐朴学士,和此法节省的百十万人力相比,封侯拜爵何足道哉!”想到此处,陈千里的眼神一亮,对赵行德道:“假如赵兄上护国府议事,可以为徐学士请爵吗?”

这片曲江池畔田地,乃是学士徐昉带着一批学生亲自耕种的。徐昉乃是关中的农事大家,他以麦子为主,先后试过了套种黍、稷、大豆,赤梁、苜蓿、车轴草、莜麦等物,能够使麦子和大豆复种达到一年两熟的程度,而且既能节省人力,又能保地力不失。徐昉主张农夫收小麦过后,与其将麦秆割下来烧掉,不如让其留在地里腐烂,不可过分犁地和翻土,免得伤了土壤本身的结构,只以枯叶和各种肥料覆盖表面,这样一来,和原先相比,地力不但不会退化,而且还越来越肥。徐昉还是罕有对物性研究极深的大家,他指出,庄稼生长汲取土地中有各种物质,若是索需无度,土地便会退化。关中自隋唐以来,开垦得十分充分,但普遍存在着地理退化的问题。所以徐昉提出,如果要恢复地力,便如同给病人治病一样,先要摸清楚病因,然后“施肥如用药”,恢复地力。在徐昉的指教下,不少关中的土地都恢复了地力。徐昉甚至他的学生每到一地,当地的士人和百姓都拍额称庆。

陈千里一边说,赵行德一边点头称是,张伯成更是目瞪口呆,失声道:“没想到兄长对农事如此用心。”陈千里摇摇头,笑道:“农事为国家之本,岂可轻忽?”石谔等人纷纷点头称是,上官丞叹道:“陈大人说得我心动,若非关中不许买卖农田,我定要买下大片田地,再花大钱请徐学士来指教。”石谔笑道:“你家没在关东买地么?”上官丞摇了摇头道:“我家世居关中,在关东走动,开商铺便够了,怎么会买田置地。”

石谔点头道:“没有我大夏军队镇守地方,买地有什么用?只看那山后几州便知道了。”他说的乃是蔑尔勃军队绕开宋军城池,在山后诸州大肆抄掠,杀人焚村的事情。众人唏嘘之余,纷纷点头称是。而赵行德的心头则愈发沉重,眉间笼罩着一层阴霾。

............

“杨都头,他们又上来了,怎么办?”

杨元龙从木栅栏的箭孔里望出去,只见蔑尔勃骑兵又驱赶了一大群百姓过来,多是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背上堆积柴草,正一脸恐惧地朝着向鹰岩寨涌过来。蔑尔勃骑兵在宋军箭程之外便停住了。百姓们脸上满是哀求之色,蔑尔勃人却无动于衷,在马上弯弓搭箭作势,逼迫那些百姓继续前行,要他们把柴草堆积在鹰岩寨下放火。鹰岩寨乃是半石半木的营寨子,如果被烧掉木栅的话,宋军放箭就没了掩体,蔑尔勃人攻下它就会容易得多。

“放箭!”

杨元龙的脸色铁青,咬牙下令道。鹰岩寨的背后就是河东,决不能让这些恶魔一样的蛮人进入河东,哪怕这些山后百姓手无寸铁,杨元龙也不能让他们靠近寨子。

五百多河东厢军弓箭手弯弓搭箭,一拨一拨的乱箭射出去。背着柴草的百姓纷纷惨呼倒下,有的刚求饶道:“莫杀我!”被箭矢毫不留情地射倒在地,有的转身逃命,迎面却被蔑尔勃人放箭射杀,没过多久,这数百山后的百姓便尽数倒在血泊之中,暗红色的血顺着山道流淌而下,蔑尔勃骑兵则哈哈大笑,用弓箭指着宋军营寨大声地嘲骂。

章71 苍生竟何罪-5

邱老六白发苍苍,他看着一拨又一拨百姓被蔑尔勃骑兵驱赶上去送死,脸色越来越白,腿软得厉害,心咚咚咚跳得厉害。越怕的事情,反而来得越快,一个面目狰狞地蛮子很快骑马到了面前,挥动弯刀作势,虽然言语不通,这些百姓也明白,是上去送死的时候了。蔑尔勃骑兵不过一千多骑,却驱赶了万余百姓。在这鹰岩寨前,已经有四五千人送命了。百姓们害怕的厉害,但在蔑尔勃骑兵的威吓下,偏偏无人敢逃走。

“快点,你等上前——”签军宋权、王仲趾高气扬地喝道,“磨磨蹭蹭,小心鞭子”。他二人因为通宵一些漠北蛮话,被挑选出来跟随蔑尔勃骑兵南下。虽然从前两人的境遇和这些寰州百姓差不多,但现在却俨然高人一等,哪个百姓连行动稍有拖沓,便被抽得皮开肉绽。对百姓而言,他们比蔑尔勃人还要凶狠得多。

邱老六哆哆嗦嗦走着。他脸若死灰,忽然跪倒在地,大声哭道:“大人饶命,饶命啊。”

“想找死么?”宋权眉头一拧,生牛皮鞭子噼啪抽了下去。邱老六抱头不敢躲避,嘴里却求饶道:“大人饶命,倘若大人想要进军宋境,小人熟悉大小道路,定能绕开绕开鹰岩寨。”百夫长猛丹也看过来,宋权和王仲不敢怠慢,忙将邱老六的话通传过去,然后按照蔑尔勃大人吩咐,厉声问道:“你这老头,若不是谎言欺哄的话,便将雁门关左近,宋军营寨虚实,大小道路情形,都向大人禀报清楚。倘若有一句不是实话,立刻便杀了。”

邱老六忙伏地秉道:“不瞒大人,小人年轻时常年往南面贩些私货,这雁门关一带,宋国共有大小营寨十三处,都凭险要而建,易守难攻。而各处山谷有宽窄道路四十四条,宽的可通行车马,窄的只能通行人。”他一边说,宋权便一边把这些话通传给猛丹听,猛丹眼中精芒大盛,盯着邱老六,叽叽咕咕一阵,宋权大声道:“那你为大军带路,避开宋军,绕到鹰岩寨后面去。”他见猛丹看重邱老六,说话也没那么疾言厉色了。

邱老六忙道:“小人愿为大军效劳。不过这四十四条大小道路,俱都是守边的宋军知晓的。”他话音刚落,宋权脸色便沉了下来,骂道:“你这老头活得不耐烦了,竟敢消遣大爷。”他还未把话通传给蛮子大人,邱老六又道:“除了这四十四条路外,还有三条小道通往前面,因不常有人走,南面边军也不知晓。”他所说这三条小路,乃是有时候宋辽边境风声极紧,守边宋军不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走私商队才会绕道的山间小路。

猛丹闻言大喜,立时禀报了千夫长霍脱。霍脱一边派人禀报万夫长铁木哥,一边亲自带着五十骑,由邱老六做向导,查探通往南朝的隐蔽小路。邱老六虽然有十多年没走过,记性却是极好。这条道路虽然崎岖,但砍开杂草树枝后,却能容一人牵着一马缓缓通过。五十骑花了两天时间,在隆岭和雁门山中兜兜转转,终于转出了莽莽群山,望着山下的一望无际平坦旷野,霍脱不禁长长呼了口气,叹道:“这里不比草原广阔,若非这老头带路,光在这山里转圈,就算饿不死人,马也要累死了。”他自己率三十骑守在出山的地方。严令部属不许出去割草打猎,也不得生火,只吃随身携带的乳酪肉干,以免惊动了宋人。另外派了百夫长猛丹带了二十个人随邱老六回山北,接应更多的蔑尔勃骑兵南下。

鹰岩寨北面聚集的蔑尔勃骑兵已经有数千之众。闻讯赶来的万夫长铁木哥不但没有放松,反而连日驱赶百姓攻打鹰岩寨。守寨宋军箭矢消耗得十分厉害,天天盼着的补给辎重赶快到达。这一天,鹰岩寨南面突然出现了两千余蔑尔勃骑兵,顿时让守寨的厢军陷入极大地恐慌之中。

“杨都头,咱们被辽人抄了后路了!”

杨元龙看着营寨南面耀武扬威的辽军骑兵,咽了一口口水,低声道:“各自数一数,还剩多少箭矢?”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要节省着用,只要牢牢守着营寨,折大相公必定会发兵来援救咱们的。”他恶狠狠地看着这群绕过了鹰岩寨的胡人骑兵,一拳头捶在坚硬的条石上。杨元龙所说的折大相公,乃是折家的家主,官居河东路经略副使的折可求。折杨两家在河东根深蒂固,世代通好。杨彦卿领兵夺取云州后,留守后方要隘的兵马,便悉数由驻守石岭关的折可求统辖。

辽军对鹰岩寨的攻打更加猛烈了,原先还只是驱使百姓攻打营寨,现在已经有不少蔑尔勃骑兵下马,裹在百姓当中,对守寨的宋军放冷箭。宋军的箭矢越来越少,伤亡越来越大,当南面的辽军骑兵也裹挟了大批河东百姓充作签军攻打营寨时,援军还没到来,把守鹰岩寨的厢军彻底绝望了。厢军弓箭手都是本地人,好些亲族家人都在被辽军裹挟的河东百姓里面,不少人一边流泪,一边放箭。亲人相残,寨子内哭儿喊娘声一片,情形比原来要凄凉百倍。宋军的箭矢和礌石也越来越少,终于到了快要耗尽的境地。

“他娘的,”杨元龙嘶哑着道,“不想做孬种的,准备拼刀子!”他嘴角起了几个血泡,又咬破了,两个眼睛布满了血丝。每个人还剩下不到两支箭了。杨元龙用长满茧子的手用力把钢刀磨得“嚓嚓”直响。其他的厢军也各自擦着刀。

辽军骑兵从始至终都驱赶百姓消耗宋军箭矢,却躲在百姓身后远远地放冷箭。守营寨的五百厢军,现只剩下三百多人,外面百姓尸体堆积如山,可真正杀死的蔑尔勃人却没有多少。敌人似乎也意识到宋军箭矢快要耗尽,进攻中真正的辽军越来越多,他们仍旧躲在百姓的身后。每当“嗖嗖”几支雁翎箭射出去,蔑尔勃军便停下来一阵,见营寨里没有动静,又慢吞吞地朝上攻打,靠近了寨墙。鹰岩寨扼守道路,寨门故意修得非常狭窄,只容得一骑通过,可寨墙外面堆满了尸体和柴堆,蔑尔勃兵便可以直接冲上寨墙。

“杀——”杨云龙暴喝一声,钢刀照着一个蔑尔勃人的面门劈了下去,他势如疯虎,周围的百姓签军吓得纷纷避开,那胡儿惨叫着倒了下去。刚开始时,宋军尚且占着优势,蔑尔勃人在鹰岩寨外多次屠戮百姓,虐杀俘虏。宋兵守寨几十天,自觉必无生理,都咬牙狠斗,狭窄的鹰岩寨内,到处都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面。河东兵向来彪悍异常,蔑尔勃兵又不擅步斗,往往两三个人围住一个宋军,方才收拾得下。只是,随着蔑尔勃兵源源不断地涌入营寨,越来越多的宋兵陷入了苦斗。

宋兵势单力孤,越战越少,连杨元龙身上也浑身是伤。守寨这么多天,杀人无数,杨元龙却从未杀得如此痛快过,他大步向前,有一刀劈翻了一个胡人,踩着他的胸口。盾牌挡住了从旁边砍过来的弯刀,杨元龙一刀劈中面前一个辽兵,然而,刀却卡在了肩胛骨上,一时取不出来,这时,后面的几个蔑尔勃兵觑着机会,短矛一起捅将过来。杨元龙只觉背后劲风,大喝一声,弃了刀盾转过身来,双臂将数柄长矛牢牢夹住,正待欺上前去,夺下辽军长矛。背后被辽军重重地劈了一刀,痛得他手略微一松,行动少有迟缓,又被几柄辽军长矛刺中。

好几个辽兵这才从他腋下把长矛抽了出去,也不管死活,拼命朝他攒刺过去。杨元龙的双目圆睁:“爹,大哥,元龙没有辱没祖宗。”眼前却黑黑地什么都看不见了。好几柄长矛把尸体撑着,许久都没有倒下。这一场血战,把守鹰岩寨的五百宋兵全军覆没,十几个负伤宁死不降,被辽军虐杀。而蔑尔勃人本身的伤亡也有六七百之多。

签军们正忙碌地搬运尸体,这条通往河东的道路清理出来。天气炎热,蔑尔勃人要土葬,而宋军尸体则搬到外面焚烧,有些宋兵在最后关头还和敌人牢牢抱在一起,手指掰都掰不开,只的用刀砍断。

万夫长铁木哥阴着脸,心中殊无获胜的喜悦。“宋国人如此之多,假如都像这鹰岩寨的守军一般,那我们蔑尔勃人拼死光了,也打不赢这场仗。”他望着前面那些羊群一样的百姓,沉声对百夫长猛丹道,“不方便带走的,就在这附近杀掉,免得留下后患。”猛丹低声答应,铁木哥才仿佛松了口气,抬头望着鹰岩寨后面,顺着这条笔直的狭路,穿过天然屏障一样的莽莽群山,便是宋国的河东,无数的村庄,无数的百姓。

章72 函关壮帝居-1

胡人在山后九州烧杀抢掠,新收百姓死伤无数的消息,震惊了朝野上下。函谷关守将种师闵已经两次上表,请带兵北上河东,情愿肝脑涂地,与辽军誓死一战,朝廷皆未准许。当看到辽军侵入关内州县的邸报后,种师闵便准备再度上表请命出征。

虽然已经三代将门,但和河东大营折杨家,西京大营的曹家等勋贵将门相比,种家更多了一份斯文,朝中文臣也并未将其完全当做粗鲁武将。种家曾祖乃是一代大儒种放,祖父种世衡也是在一代名臣范仲淹提携下,逐渐成为一代名将。蔡京在位时,武将之中,唯有种师道公然上书弹劾蔡党中人,并因此列名党籍,被朝廷弃置闲散了十年。但从此以后,清流中人更加以为种家将门乃国家柱石。因不放心西京行营都部署曹迪乃景王赵杞岳丈,当朝重臣主张大力抬举种家,以分西京大营的兵权。因此,当朝官家对种氏一门极为恩宠,加种师道为保静军节度使,加种师中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更任命了种师闵为函谷关统制,实实在在握了两万兵权。

然而,将门曹氏在西京行营经营了上百年,如何肯容被后起的种家分了兵权。当年名将狄青曾为西京行营节帅时,狄青率精兵渡河西进,最终失陷在夏国。西京行营诸将兵马,直到狄青全军覆灭,兵马也没打过函谷西关,固然夏国火炮厉害,狄青在西京行营根基不深,也是重要原因。种师道和种师中的官职皆是虚衔,倒还好说。种师闵领命担任函谷关统制后,处置军务便出处掣肘,粮饷拖欠,将领敌视,军兵不附,而在种家三兄弟当中,种师闵年纪最小,脾气最为暴躁,因此已经打了不少人的军棍了。

上表写了一半,亲兵禀报,转运判官潘焕寅求见。种师闵微微沉吟,便命传见。潘焕寅掌管军中粮饷辎重。就在十数日前,因为军卒抱怨粮饷短少,种师闵亲自查账目,结果发现了几处克扣,虽然潘焕寅自己出钱补上亏空,种师闵还是当众以军棍责打了他,免得再出粮饷短少的事情。

“既然潘焕寅有心悔过,恩威并施收服他,方为上策。”种师闵将徽州笔轻轻放在笔架上,整了整纱帽衣袍,站起身,面色严肃,朝着门口。不久,潘焕寅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颇为怪异,他站在门口,双手笼在袖中,状若作揖。种师闵脸色稍微缓和,向前一步,正想把他搀扶起来,潘焕寅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向前一刺,刺进种师闵的胸口,汩汩的鲜血顿时顿时染红了大片衣襟。种师闵满脸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睁大双眼看着潘焕寅,喃喃道:“你,......你,......”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潘焕寅推开,更大声喊道:“来人,来人!”

“大人莫怪我,”潘焕寅脸上肌肉扭曲,低声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种师闵脸色骤变,怒斥道:“鼠辈!竟敢,.....”他的肺叶已被刺破,浑身无力,说话仿佛破风箱的声音,踉跄着退了两步,潘焕寅却又赶上两步,再度一刀刺中种师闵,这一刀正中心口,种师闵牢牢地抓着他的肩头,双目圆睁,却渐渐变得无神。

房门“哐当”一声被掀开,亲兵方才赶到,手忙脚乱地将潘焕寅和种师闵分开。种师闵已然气绝身亡,而潘焕寅脸若死人,束手就擒。当天夜里,西京留守,名臣唐恪连夜赶到行营帅府,与西京行营都部署曹迪共同审讯刺客,但潘焕寅一口咬定他受了种师闵的责打,怀恨在心,所以才报复行凶,与其他人无关,现在只求一死抵罪。唐恪无法,只能和曹迪一起联名上奏,禀报种师闵被刺的经过,连同潘焕寅的画押口供一起送到汴京,听候朝廷的处置。

............

“朕万万没想到,曹迪竟然跋扈至此!刺杀大将,这是要谋反了吗?”

额头上青筋毕现,素来最重帝王气度的赵柯,已经完全气急败坏,他站起身来,一把将曹迪和唐恪的奏章丢到地上,仿佛还不解气,又抓起桌上的白玉镇纸在奏章上摔个粉碎。他胸口起伏不平,呼呼地喘着粗气,恨不得一把火将奏章烧个干净。

宰执赵质夫,枢密使邵武,参知政事秦桧,礼部侍郎邓素都被连夜召见。官家即位以后,为倡导节俭,让宫中各殿烛火一律减半。因此垂拱殿里略微显得阴暗,明灭浮动的光影,让每个大臣的脸都似乎有些模糊,又似乎满怀心事。赵柯看着他们,这些平常倚重的大臣,此刻都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赵柯不禁怒从中来,厉声问道:“曹迪御下不力,免去他西京行营都部署官职,代之以种师道,赵卿家,邵卿家以为如何?”这二人乃是文武两班之首,赵柯故而先征求他们意见。秦桧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却脸色骤变,抬头看向赵柯,欲言又止,又看向赵质夫和邵武。邓素的脸上浮现一丝忧色。

“陛下,削藩曹家,万万不可操之过急。”赵质夫皱眉道。

曹迪在奏章中同时称,因为函谷东关屏蔽着洛阳和汴梁两座京城,而夏国最近有厉兵秣马的迹象,所以函谷关不可一日无将,曹迪先做主让原先的函谷守副将李稷主持军务。同时,为恐怕夏国趁乱攻打关东,西京大营十五万兵马已经全面戒备起来。

“如此一来,只怕反而逼反了曹迪。太宗皇帝为了酬谢忠良,容让折杨两家将门世袭河东,后来又为了拱卫西京,又要安置京中权贵将门,方才让曹家在西京大营成了气候。原本指望他们能报效国恩,却没想到是养虎为患。朝廷重用折家,虽然是分了西京大营兵权,也未尝没有保全曹家之意。只是,没想到曹迪下手如此毒辣,可叹折师闵对朝廷忠心耿耿......”邵武摇了摇头,压下心中的怒意,“如今辽国大军压境,夏国又对我朝虎视眈眈,曹迪虽然跋扈骄横,毕竟他镇守着西京重地。若是逼得急了,只怕他一怒之下,反而投了夏国。还是只能徐徐图之。值此国家多事之秋,小不忍则乱大谋。藩镇乃边庭门户,陛下若要解决,需要有取而代之的后手,依微臣之见,广州市舶司横海厢军练兵有成。可以参照其法扩充新军,假以时日,逐步以新军各营代替原先沆瀣一气的行营兵将,才是釜底抽薪之策。”

赵柯深深吸了口气,他不是轻浮之人,虽然怒极,却也明白邵武所说的道理,强行压下了心头的冲动,暂时不再提曹迪之事,双手扶着桌案,脸色阴沉道:“藩镇跋扈,朕恐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景王最近行止如何?”平常官家根本不愿提到景王,此时语气带着浓浓的怨毒之意,让众臣心头都是一寒。

“景王深居简出,门庭冷落,也没有和西京联系过。这个月来,只遣人给十六长公主送过一首诗,十六长公主也还送了一首。”提举皇城司沈筠躬身道,他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摸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景王兄妹的诗词。皇城司在京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监督景王,官家不肯像唐太宗那样落下残害手足的骂名,但却万万容不得这个曾经压在他头上的三皇弟再有任何出头露脸的机会,凡是和景王交往的大臣,都会立刻贬斥。

赵柯接过诗作看了,词句虽工,却只是酬答之作,并无心怀怨望的内涵。他阴着脸将纸折起来,夹入一本卷宗里面,暗道:“这个小贱人。”赵环已经年过双十,因为景王的关系,朝中勋贵无人敢高攀,赵柯也从不过问此事,存心要她郁郁死在冷宫之中。

君臣商量过了曹迪之事,邵武才秉道:“蔑尔勃胡骑寇边,大掠河东州县,清流物议纷纷,御史台谏也多有弹劾,认为河东行营都部署杨彦卿畏敌避战,河东路经略副使折可求也有失察之误。”

赵柯紧张起来:“辽军不会逼近汴梁吧?”

“折可求禀报,入寇的胡骑不过万余骑,仅仅是劫掠骚扰,无力攻陷州县。折可求已率兵驱赶,河东通往中原的险关要隘,仁义砦、井陉关、杀虎口、天井关、上党关等,都已经添加兵马布防。”邵武躬身道,“京师的兵马也有二十五万,区区万余胡骑不能动摇。”

赵柯松了口气,摇头道:“晓谕杨彦卿、折可求不可畏敌避战,速速将胡骑驱逐出去。”

邵武又说折可求和杨彦卿上表请入援河东的兵马都要统一听从河东行营的军令,但枢密院以为不可,免得助长藩镇的力量,恶化这外重内轻之局。赵柯点头同意,让枢密院协调河东路和河北路诸将。官家又让秦桧和邓素代拟个旨意,追封种师闵为太子少保,赠以美谥,再荫补他的子嗣为供奉官。另外再拟一道旨意申斥曹迪,罚他半年的俸禄。他适才大发雷霆,又虚惊了一场,不觉有些神疲,于是便散朝回宫休息。

章72 函关壮帝居-2

因为藩镇跋扈,赵柯肝气郁结,整晚都不能安眠。四更刚过,官家便吩咐将奏折送到御书房来批阅。这时太监禀报,礼部侍郎邓素已在宫门外等候觐见。赵柯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是漆黑一片。他再看滴漏,尚是寅初时分。因为早朝是在卯时,而朝臣通常在早朝后请求觐见的。赵柯微感诧异之余,便让邓侍郎到御书房面君。

赵柯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看自己满眼血丝,自嘲地想,邓素以道德学问著称,该不会劝谏自己勿要沉迷女色吧。

过了一会儿,邓素走进了御书房,他面色略微苍白,眼中同样布满了血丝,似乎同样一夜未眠。他虽然满腹心事,但仍照着规矩,先向官家请安,然后等官家垂询,方才奏对。此人的行事,便是如此,哪怕泰山崩于面前,他也面不改色,规行矩步,一板一眼的做事。虽然不像有人曲意奉承,但反而赵柯觉得更加安心,以为他心底无私,方才如此骨鲠。

“邓侍郎觐见,所为何事?”赵柯抬了抬手,让太监为邓素搬来一个绣墩,看茶伺候。

邓素犹豫了一瞬,躬身道:“恕微臣僭越之罪,事关机密,请陛下屏退左右。”

赵柯脸色一沉。想到邓素向来不是浮夸虚妄之人,他才哼了一声,命御书房的太监退到御书房门外,不得偷听君臣奏对,然后冷冷道:“邓侍郎可以说了。”

邓素再度谢罪,方才缓缓道:“昨日陛下召臣入宫,商议种师闵遇刺一事。臣归家后左思右想,倘若朝廷果真不予追究,此例一开,便铸成大错,朝廷威严尽失。行营将士只知有节帅,不知为朝廷节制,则悔之晚矣。从此以后,西京大营十五万兵将不复为朝廷所有。所以,特意来请陛下三思。”他一字一句都说得极为恳切,字字都似小铁锤敲中赵柯的心头。

赵柯犹豫道:“可昨夜赵相公,邵枢密所言,倘若操之过急,只怕逼反了曹迪。”话虽如此,邓素能与丞相枢密使相左,力主惩处跋扈不臣的藩镇,为朝廷收兵权,还是让赵柯感到欣慰。

“微臣以为,曹迪虽然掌握兵权,统领西京十五万驻泊禁军,但多数将士还是忠于朝廷的。只要处置得当,则朝廷可以严明威信,乘势掌握住西京大营。”邓素沉吟道,“微臣以为,不到最后,曹迪断然不会公然谋反。他遣人刺杀种师闵,跋扈之态昭彰,正是担心种师闵分了他的兵权,倘若西京行营真是铁板一块,曹迪又何必出此下策。曹迪若公然谋反,则失去大义名分,军兵不附,众叛亲离。以洛阳弹丸之地,粮饷缺乏,西有夏国,东有我朝讨逆大军,必然不能持久。”

赵柯点点头,又有些无奈:“可朕担心,曹迪裹挟大军,干脆投了关西夏国。”

邓素当即道:“曹迪害死种师闵,在乎的不过是兵权而已。而据微臣所知,关西制度与我朝迥异。军士推举校尉,非经校尉,不可为将军。假若曹迪当真投向关西,就等于自解兵权。对藩镇而言,此乃万不得已的下策。夏国不可能为一员降将乱了国家根本制度。当年太宗怀柔将门勋贵,允其世袭兵权,我朝再无投向关西之将。只要曹迪和朝廷之间还有半分转圜余地,就绝不可会投关西。”

赵柯被说得心动,沉吟道:“那邓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使人刺杀同僚,倘若此事是实,则按律可斩。”

这句话掷地有声,吓得赵柯的眼皮都跳了一下。他虽然有意削藩已久,对景王的岳丈曹迪也恨得咬牙切齿,但还没想到能把手握十五万兵权的曹迪立刻斩了。怯意和兴奋同时从赵柯心底里升起,垂拱殿中烛火摇曳,映出官家的脸色变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听邓素继续把话说下去。

“曹迪遣人刺杀种师闵,擅自任命李稷为函谷关守将,便有试探朝廷之意。所以,朝廷先任命李稷,以慰其心。曹迪素来骄横,必以为朝廷懦弱,此事尚可以大事化小。然后,朝廷遣一使臣往西京宣旨,事先向曹迪的耳目透出消息,他只是御下不严之过,朝廷施以薄惩,罚没俸禄半年而已。实际上,从殿前班直中精选壮士百人随使臣前往。令曹迪召集行营众将一同听宣,待宣旨之时,卫士一起将曹迪擒下,以种师道代曹迪为节帅。曹迪则立时押解回京,三堂会审查明罪状,然后按律斩之。种师道在军中素有威望,以种氏之一门忠义,则西京行营十五万精锐,重回朝廷掌中。”

此事光听起来,赵柯都觉得心胆欲裂。汴梁百多年不经刀兵,他坐惯了太平天下,虽然不满藩镇桀骜,但总是担心激起变乱,难以痛下决断。

“可是,”他犹豫道,“曹氏在西京经营近百年,部属故旧遍布行营。变起仓促之间,倘若这些曹氏党羽立时作乱,又当如何处置?”

邓素见状,沉声劝道:“姑息养奸不如当机立断。曹氏以私恩结党谋乱,已无臣子之道,尚能指望别人效忠于他吗?朝廷靠什么服天下人,靠的就是大义啊。曹迪纵然施恩买惠,可大义在朝廷。将士皆有家室儿女,怎可能轻易随之谋反。西京行营十五万之众,效忠朝廷的将士,必然百倍于奸贼党羽。只要以迅雷不掩耳之势,将曹迪明正典刑,宽恕其党羽,则将士战栗之余,反侧自消。退一步讲,就算西京行营叛乱,汴梁尚有二十余万精兵,虎牢关也在朝廷之手,足以屏蔽京师。如臣所言,朝廷以天下攻一隅,洛阳城弹丸之地,不能持久,待贼势耗竭,朝廷遣一良将统兵制之,以除后患。我朝以仁德治天下,尚未失德,人心向朝廷,不问可知。但如果朝廷坐视种师闵含冤九泉,则西京行营中必然人人寒心,以为朝廷忠臣不过如此而已。从此以后,奸贼气焰不可遏制矣,西京行营十五万大军,便尽入曹迪掌中。”

赵柯听着听着,脸色数变,终于下了决心。可这赴洛阳宣旨,把曹迪治罪的大臣人选,却难以决定。此人不但要有足够的威望,能随机应变。万一事情不成,便被叛军谋害的危险。

“满朝臣僚中,谁可赴洛阳宣旨?”

话音刚落,邓素伏在地叩首,沉声道,“微臣愿为国除贼,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请陛下恩准。”

“快请起,快请起!”赵柯动容感慨道:“邓侍郎忠义之心,可昭天日。”他起身从御案后面绕出来,亲自把邓素搀起。君臣二人又商议了如何草拟明暗两道旨意,暗中让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统领殿前侍卫诸禁军等事。为防走漏消息,赵柯给邓素的乃是中诏,并不经过丞相赵质夫、枢密使邵武。

诸事议定之后,已是卯初时分。白玉宫门前青石地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准备上早朝的大臣。邓素刚从一侧宫门出来,便引起众人的注目。天色尚未破晓,无数的目光,集于此人一身。能在早朝前被召见,显见圣眷极深。

邓素却毫不理会那些惊异、羡慕、嫉妒的眼光。他面沉似水,眼观鼻,鼻观心,宛如老僧入定一般。

............

函谷东关守将种师闵被刺死,消息传到关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为防万一,夏国随即加强了函谷西关的戒备。但是,因为曹迪并没有封锁函谷关,夏国和宋国之间商路贸易尚没有受影响。关中与河东只隔着一条黄河,两岸百姓沾亲带故的极多。蔑尔勃人入寇,不少河东百姓逃难到了关中。谈起河东正在发生惨事,逃难的百姓无不垂泪,甚至有捶胸顿足痛骂折可求的。虽然大多数人未曾亲见,但口耳相传烧杀掳掠的情形仍然令人震恐。因为蔑尔勃骑兵行动急速,多数河东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袭击。村里的百姓看见蔑尔勃骑兵的时候,便几乎没有任何逃生的可能。原先辽军打草谷不过是抢掠,再抓一些签军,其中偶尔有烧杀之事,却极少故意将整县整村屠灭。然而,蔑尔勃人存心糟践宋地百姓,往往以千余骑散布在数百里方圆的地方,仗着骑兵疏忽来去,所过之处,整村整庄都断了人烟,尸横遍野。有座县城未来得及关城门,被蔑尔勃骑兵驰入,大肆烧杀之下,原先人烟繁密之地,竟然尸积塞道,成了鬼城。

每当听闻此事,赵行德便不禁怒从中来,愤慨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立刻能上阵去和这些恶魔厮杀一阵。他每天选练精兵猛将,火铳营逐步成军。军府上下交口称赞,他也没放在心上,只盼能带着一支精兵上河东去打仗,将那些杀人如麻的禽兽斩尽杀绝。

重阳节前,在护国府议事的关中诸军校尉返回,重阳节后,赵行德便要随另一批校尉去护国府议事。他虽然当了好几年承影营校尉,但常年在外征战,对护国府议事的规矩颇为荒疏。陈千里便特意指点了他一些护国府里的议事之道。

章72 函关壮帝居-3

重阳节这天,因为赵行德在长安别无亲戚,陈千里便请他中午到家过节,午后再同往军营,和不能归家的将士一起喝酒吃肉。陈千里道他家有祖训,无论如何都要把部下照顾好。赵行德深以为然。

五色菊糕一层层码得整整齐齐,做成宝塔的形状,四周装点着红艳艳的茱萸枝,这叫做九层宝塔花糕,糕顶上还点了一支蜡烛。重阳节吃糕,是小孩子最喜欢的事情。陈思、陈婕、赵卓和赵雍四个孩子满脸兴奋,却一动也不敢乱动。张氏将花糕轻轻贴在孩子额头上,口中念念有词,是祈祷子女百事俱高。李若雪则将茱萸枝和菊花插在孩子们的发髻上,柔声笑道:“这样正好看,仿佛画上的童子。”菊花是“延寿客”,茱萸是“辟邪翁”,这些寓意,和小孩子都不必说了。

赵行德、陈千里和张伯成在庭院中架起松枝,重阳节烤全羊是关西的风俗,取其“重阳”的谐音,若是在汴梁,则只在重阳糕顶上捏两只羊代替。烤全羊是军士的拿手绝活,三人一边翻动木棍,一边往羊身上涂抹油脂和香料。陈千里则向赵行德指教一些护国府里的注意事项。

“......虽然龙牙和承影的校尉地位尊崇,但在护国府最好少说多听。因为这两军校尉非是军士推举,而是大将军府任命的,所以如果得罪人太多的话,军府反而为难了。......若有什么提议的话,最好和相熟的校尉先商讨一下,有四五个校尉和你同道,方可在护国府里提出来,免得在议事的时候势单力孤,显得莽撞冒失让人轻视,......你跟崔长史要一份护国府校尉名单,这个名单只根据资历来排的,即使你有话要说,也不要抢在老资历的校尉前头。这个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尊老是护国府中的规矩,擅自僭越是绝对不行,很容易被排挤。......首座是校尉们推举的,现在的首座是杨任,平常首座只管维持议事的秩序,他要参加议事的话,就得把那一天维持秩序的责任交给崔长史,或者请陛下到场,如果校尉觉得杨首座在主持议事时有失当偏向之处,可以立刻弹劾,重新选首座,......新校尉到府,肯定会有不少人和你攀交情,还是那句话,多听少说,不要引人误会。......万万不可崖岸自高,那些护国府十五年以上的老校尉,还有康德明,余藏云和杨任他们,你要主动拜会,免得别人以为你傲慢,.....”

陈千里这些推心置腹的叮嘱,赵行德一边听,一边颔首称是。想起自己初次到护国府中议事时,就抢在余藏云前面说话,而且和他针锋相对,不禁有些汗颜。陈千里当时便坐在他旁边,此刻见他脸色唏嘘,微微一笑,将烤羊转了个转。

“议事的时候,最忌讳的是凭空猜测,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说,特别不要诋毁其他校尉说话的动机,这样不但会结下生死仇敌,还会让你在护国府里孤立无援,‘奸贼’、‘奸党’之类的话绝对不要说,......议事时万不可打断别人的话,任何情况下不可打断资历比你老的校尉,但是,平常议事时,大家最忌讳的是跑题,这时候老资历的校尉会打断你的话,这是合规矩的,......校尉们意见相左的时候,赞同和反对的校尉是轮番说话的,这时候,如果轮到你这方,你可以比对方资历更老的校尉先说话,这个是没问题的。护国府里的每个议题,你至少有一次说话的机会,但是无论你支持还是反对,一定要想好理由,免得被人质问难看,......龙牙军的校尉是大将军府任命的,尸位素餐会被其他校尉弹劾,到时候军府要为难,......”

没过多久,两只羊都烤得色泽金黄,一头羊抬到花厅的八仙桌正中,另一头羊则抬到孩子吃饭的小桌上。松脂肉香弥漫,令人食指大动。五个大人围坐大桌,四个小孩则另坐了一小桌。因为怕烤羊的烟气将菊花熏坏了,在入席之前,李若雪才笑盈盈地将两大朵菊花簪在赵行德的纱帽两侧。虽说应时应景,赵行德还是对簪花这习俗有些不适应,但也只能苦笑着听她摆布。这时盛行分餐制,在大桌上,李若雪和张氏分别菜肴分到各人面前的碗碟里,又将各人面前的酒杯斟满,菊花酒香四溢。小桌上,赵卓则小大人一样为四个小孩分餐。

餐食分好后,陈千里举起酒杯,微笑道:“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来,我们满饮此杯。”赵行德和张伯成都举杯满饮,张氏和李若雪则沾唇即止。李若雪心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也不知爹娘在家中是否安康。”赵行德见她眼中流出出一丝忧伤,在桌下将轻轻握了下她的手。他正待接下来祝酒,庭院外却传来叫门声:“陈兄在否?李导来访。”

李导将黄表纸包着重阳糕放在孩子那桌上,看着桌上的美食,笑道:“今日来得好巧。”

“午后要与赵校尉同去营中,便先在家中过节了。”陈千里笑着解释道,搬来椅子让李导坐下。一般早餐和晚餐才是正式吃饭,中午一般只用些汤茶糕点而已。

“既来之则安之,那我就不客气了。”李导心下微微惊讶,对赵行德拱了拱手。虽然赵行德不是关西贵胄,但李导心中计较,能够和陈千里亲近的人,自然要示好笼络,赵行德本身的官职高低,爵位尊卑,倒在其次。这座小庭院,当年柳毅坐在陈宣旁边。

............

敦煌林泉宫,宫门遍插茱萸,重阳的气息同样浓郁。然而,含光殿殿门紧闭,龙牙军卫士守在门外,任何人不能靠近。殿中只有陈宣、柳毅和吴庭三人,陈宣和柳毅都面色严峻。柳毅问吴庭道:“显臣,你说种师闵遇刺一事,不可能是曹迪指使的,可有凭据?”

夏国和宋国以函谷关为界,宋国函谷关守将遇刺,夏国军情司也十分关注。种师闵遇害后,曹迪立刻任命了李稷为函谷守将,西京大营全面戒备,跋扈之态昭彰。虽没有真凭实据,不管宋朝还是夏朝,都笃定刺客潘焕寅乃是受曹迪的指使。但吴庭找到柳毅,说此事很可能不是曹迪主使的,更有可能是针对本朝。事关重大,柳毅才和吴庭一起来觐见陈宣。

“因为,”吴庭脸色有些难看,“潘焕寅其实是我们的人。”

“什么?”陈宣和柳毅都吃了一惊。刚刚刺杀了宋国函谷西关守将,潘焕寅自己也是函谷西关转运判官,正四品武将,地位如此关键,居然是军情司的暗桩。偏偏这话从吴庭口中说出来,令人不可能怀疑。

“十一年前,潘焕寅还未荫补官职,便是我们的人了。他表面贪渎庸碌,实则是和光同尘,真面目谁也不知。曹迪更将他引为私人。不管是曹迪还是旁的上官授意,潘焕寅刺杀种师闵之前,不可能不报之我们。他瞒着我们行此大事,必然是有人针对我朝,绝不可能是挟嫌行凶这么简单了。”吴庭难得脸现了忧虑之色,“虽然不知对方是何用意,但必然所谋者大。我怀疑出了内奸,而且不局限在军情司内。”

“可是,”柳毅疑道,“这潘焕寅至今也只一口咬定是他私仇报复,没有嫁祸我朝的言语。”

“那是因为他手上没有证据,”吴庭叹了口气,“只有我们手上才有证据,证明他是我们的人。若当真是军情司指令他刺杀种师闵,又怎么可能轻易招认。对方推算得十分清楚,种师闵被刺杀,这一塘水已经彻底搅浑了。我看潘焕寅必是要熬到最后一刻,方才承认是我朝的暗桩,这盆脏水泼得才让人可信。”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我也怀疑,曹迪恐怕是发现了什么,以为我朝欲图谋关东。这才急急地任命函谷西关守将,让西京大营如临大敌般地戒备。不过,估计他手中也没有真凭实据,更不愿因此得罪我朝,又素来骄横跋扈惯了,所以才没上表说清楚罢了。”

陈宣皱起眉头,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无论如何,这件事要弄个水落石出。”

“遵旨。”吴庭微微躬身,又问道:“要不要知会行军司和安东军司,关中戒备,以防万一。”

“不必了。”陈宣摇了摇头,冷冷道:“魑魅魍魉,镇之以静。”

“陛下说的是,”柳毅也点了点头,沉声道,“敌暗我明,若是仓促出手,恐怕反而中了那幕后主使人的下怀。云州战后,关中的防备已经很紧,不必再刻意张扬其事。军情司暗中查探,先把内奸找出来。知道潘焕寅身份的人,都要一一甄别。”

柳毅思虑清楚,对方轻易动用了潘焕寅这个棋子,兴许是个破绽。潘焕寅的身份连陈宣和他都不知,军情司内知晓的人也应该是屈指可数。幕后人行事再如何隐秘,总会有些蛛丝马迹可循,以吴庭和军情司的能力,用心探查之下,或迟或晚,总会有个结果。

章72 函关壮帝居-4

“果然,种师闵被刺是西面做的,他们是迫不及待了。”耶律大石将密信交给耶律铁哥。能够使人刺杀函谷关守将,委实让人震惊。耶律铁哥眼中浮现一抹异色,接过密信快速看了一遍,恭敬地将它还给陛下,叹道:“毕竟他们和宋人都是同种的,我契丹南下中原,便没有这么好用内应。”对“他们”的野心,耶律铁哥本能地有种警惕。

“南征的准备,必须要加快。”耶律大石看着大帐外面郁郁葱葱的园林,沉声道,“最好在秋天前完成,不能超过冬天。蔑尔勃的伯升豁到哪儿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若没有伯升豁缠住宋国河东军及安北军司,辽国便不能集中兵力南征河北。可伯升豁·蔑尔勃却不是池中之物。

“这条老狐狸,担心大军南下后,夏国掠取他的部众。只派了一个万人骑兵队先锋南下,大队人马带着部众正在南迁。山后九州杀伤甚多,看来,蔑尔勃这回是要赖在山后九州不走了。””耶律铁哥脸现不满之色。萧塔赤纵兵屠村灭庄,对契丹贵族来说,也是不小的损失。被萧塔赤视为牲畜一样的奴隶签军,同时也是契丹人家中重要的财产。山后九州的契丹贵人已经多次向北院告状,耶律铁哥不过是出于大局,才没有向耶律大石弹劾萧塔赤。

“我们的人马呢?”

“南京道已经集中了十五万骑,其他的兵马正在南下。三十万大军准备完成,在秋天之前问题不大。”耶律铁哥有些犹豫道,“只是,钱粮不太够了。因为夏国和宋国都与我朝断绝了贸易。各大家都在囤积铜钱,铜钱奇缺,族人庄子里生产的东西没法买卖,现在市面上很是萧条,族人们有些怨言。北征消耗了不少囤积粮草,若是十五万军队南征的话,粮草可以支持一个月,若是三十万大军南征,一个月的粮草都不够了。”

“嗯,”耶律大石点点头,沉声道,“让寺院捐献田产、粮草、寺奴。我朝的浮屠僧人太多了。不少僧徒都是滥竽充数之徒,不事产业,靡费粮食。佛教本不是我契丹祖先所信奉的,以劝人慈悲不杀生为要,有损契丹尚武之风,使我族人柔弱不堪用,不宜再鼓励了。以我之见,一县境内,只留佛寺一座,僧徒不能超过五十人。其他僧徒一律遣散,契丹人奚人由北院编入部族,汉人跟随大军南下转运粮草。还有,将多余的佛像融了,铸铜钱缓解钱荒,金银收入国库,大军南征时购买军资。”

“陛下,”耶律铁哥脸色微变,“这时候灭佛,恐怕八部的族人会有怨言。”

耶律铁哥知道耶律大石早就有心灭佛。只是即位以来,一直忙于收拾其他的对手,腾不出空来办这件事。却没想到他要在南征前动手。辽国是个极度崇佛的国家,寺庙数以千计,僧徒数以万计。男子取佛名,女子化佛妆。寺庙拥有广大的土地庙产,无数佛奴,营利放高利贷,从达官贵人那里得到极多的捐施和赏赐,还不交赋税。不但如此,历代辽国皇帝还册封僧徒高官,不但僧徒本人得到诸如“崇禄大夫”、“守司空”、“守司徒”等官职,其弟子和九族亲眷还能荫官。早在年轻之时,耶律大石就曾上书皇帝指责佛寺“经费浩穰,僧徒纵恣,放债营利,国用不给,民甚苦之”,而且说和尚是“契丹之巨蠹,而南朝之内应。”

“现在不灭佛,更待何时?”耶律大石沉声道,“一举两得。北征女真大胜,马上又要南征,各部兵马都在北院掌握之中。那些浑浑噩噩之人,纵然对灭佛不满,又能如何?铁哥,北院要盯着八部首领,有人胆敢造次的话,立刻禀报过来。”

“是,”耶律铁哥恭敬道。在他心中,哪怕释迦摩尼,都难抵陛下的英明神武。耶律大石一声令下,几十万契丹勇士,满天神佛又有何惧。因为耶律大石早有灭佛之意,耶律铁哥在北院早就准备了详细的计划。正如陛下所言,北征刚刚结束,几乎所有契丹勇士都在北院指挥之下,这时候灭佛,整个辽国都没有任何力量能反抗。

然而,最激烈反对灭佛的,居然是皇后萧苔不烟,她闻讯后,立刻求见耶律大石,她扯散了自己的发髻,披头散发,伏地哭诉道:“陛下可知,南朝周世宗灭佛,现在地狱里受苦呢!陛下怎能如此不敬神佛......”

耶律大石阴沉着脸,置之不理,萧苔不烟竟然口不择言,继续哭闹道:“陛下有天命眷顾,祖宗保佑,满天神佛辟易,可陛下也要为子孙着想啊,夷列正需是要神佛庇佑,陛下怎能如此不为子孙惜福。”哭哭啼啼越来越不成话。

耶律大石脸色铁青,忽然拍案,喝道:“够了——”

萧后被吓得身子一缩,止住了哭闹,但仍跪在地上抽泣。

耶律大石站起身来,走到萧皇后面前,斥责道:“我契丹人自有长生天保佑,西来佛陀,与我何干。这些僧徒居心险恶,周世宗灭佛,便不遗余力地诋毁于他,若再让我听到这类言语,定要将他舌头拔下来。”他看着非常委屈的萧皇后,沉声道:“灭佛这事情,满天神佛要怪罪,罪在我耶律大石一人。哼,我倒要看看,是贼和尚的舌利,还是我的刀利!”说完挥了挥手,命道:“皇后累了,带回去好生照顾,外面风大,没有我的旨意,不得出随意走动。”

自从耶律大石即位以来,北院对各部和地方的控制越来越严,契丹男子都被编入了兵籍。从万夫长,千夫长,到百夫长,十夫长,从上到下,如臂使指。这道灭佛令一下,短短时间,从西京道和东京道,无数的佛寺都遭了秧。大部分僧人都强迫还俗,不愿还俗的被充做军奴。房舍、土地和僧奴分给契丹族人,寺庙所囤积的大部分钱粮都没入了北院的府库,少部分发给各地契丹贵族。一些寺庙被捣毁,一些寺庙改为祭祀长生天,从前佛教寺庙有僧人若干,现在萨满庙最多只用一个庙祝。有些契丹贵族纵然暗暗不满,也不敢公开反对,只能私下将个别的高僧接到家中供奉。而普通的契丹族人里,却出现了有趣的另一种情况,百姓们在改信萨满教之余,开始相信耶律大石得了长生天的天命,有对抗神魔邪魔之力。

“萨满大人,保佑我小儿子邪魔退去。”长根异常虔诚地将一炷香插在香炉上。他孩子才三岁,正发高烧不止。香炉面前挂着库烈佛的佛像。库烈佛乃契丹部落早先一名首领,相传能够上通天意,死后化为神佛保佑族人。契丹部族本来有将早期的首领当成神明来供奉的习俗,现在很多人都重新供奉原先的部落神灵。

屋子里光线很暗,萨满的脸皱得仿佛老树皮,眼睛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左手从桌下抽出一幅画,正是当朝皇帝耶律大石的画像。陛下身负长生天命庇佑,专为拯救契丹族人投生的现世神明。萨满将陛下御容卷起来,缓缓做了几个神秘的姿势,左手交右手,又做了几个手势。

长根满眼虔诚地看着那卷黄纸晃动,香炉上一簇光点映在他眼中,仿佛希望之火。突然,萨满手中画像,“呼——”的一声燃烧起来,火光大盛,萨满晃了几晃,将快要烧到手的纸卷投入香炉。待火焰熄灭后,方才把纸灰撮起来,郑重其事地放入早已准备好的一包药粉中,缓缓将之包好,方才放在了长根面前,仿佛如释重负一般。

长根双手拿起这神力所加的灵药,颤抖着揣入怀中。躬身谢过了萨满,除了帐篷,骑马飞快奔回家中,一见到愁眉苦脸的老婆,他便兴奋地喊道:“快,和水给孩子吃下去,再多厉害的邪魔,这下子都镇得住了。”他的想法很简单,神佛法力再强,也敌不过大石陛下,以大石陛下的神力驱赶,钻入孩子身体的些许邪祟,只有立时湮灭的份儿。

“求到药了么?”女人小心翼翼地将药粉化入水里,给孩子服下了。自从耶律大石秉政以来,契丹人就可以在萨满那里得到不要钱的药,这是长生天给的恩赐。抚摸着孩子通红发热的脸颊,长根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期待。

这一夜,夫妻俩就这样坐在孩子身旁守候。长根口中念念有词,全副身心为儿子祈祷,让邪魔离开自己孩子的身体。长根欣喜地发现,孩子的额头居然没有那么烫了。

早晨,长生天的光从上往下照了进来,孩子脸上那种骇人的潮红渐渐散去,眼睛睁开一条缝儿,看见长根,含混道:“阿爹,我饿......”

“感谢长生天,”长根颤抖着摸着儿子的脸颊,“快去弄点羊奶过来。”“呜——”女人喜极而泣,顾不得和儿子说话,转身去取羊奶了。

章72 函关壮帝居-5

西京官驿内,邓素焦急地问道:“曹老节帅卧床不能视事么?”

“现在西京大营公文暂时都送到府中阅示。曹节帅不能前来迎候钦差,节帅特意让晚生向邓侍郎告罪,还请邓侍郎前往府中宣旨。”魏承吉堆笑拱手道,“劳动大驾,这是节帅府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投入曹迪幕府之前,他也是太学监生,比邓素还要年长四五岁。魏承吉身后,两名仆役手托着两大木盘,解开一半的红绸露出贵重的香药和玉石。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无论年龄,官职还是爵位,曹迪远高于邓素,称病让邓素到府上宣旨,邓素托词不去,反而显得倨傲了。

“这个,......曹节帅乃国家柱石,”邓素只犹豫了片刻,问道,“骤然抱恙,若是官家知道了,定然忧心如焚。不知病情如何?几时能好转?”他身旁有两名卫士伺候。黎忠翼,刘会实是内殿前直散指挥。离京之前,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隐约透露了擒下曹迪的意思。让他们到西京后一切都听邓素的吩咐。现在二人都是面色凝重。

“年老体衰,腿脚不太方便,又因为前日种师闵副帅被刺,老节帅忧心国事,有些劳累过度了,”魏承吉有些唏嘘道,“曹节帅常言,他真想卸下职分,解甲归田。可是夏国在西面虎视眈眈,西京大营摊子太大,十几万人马兵骄将悍,总得有个老将压着。节帅说,抱着这一身病躯,活着一天,便为朝廷尽忠一天。必定要鞠躬尽瘁,马革裹尸,才不枉历代先皇对曹家的浩荡皇恩。”

魏承吉说着说着,邓素脸上也渐渐有些感动之色,站起身来道:“曹节帅真乃国家柱石,还请魏先生稍待,晚生这便去节帅府上宣旨。”魏承吉微笑着点头称谢。邓素回到后院,他低声吩咐黎刘二将准备见机行事。百名精选的班直壮士在军袍内都穿着铁甲,举着全副的钦差仪仗,一路逶迤来到曹迪的府中。因为邓素是以钦差身份来访,曹府从不打开的正门洞开,壮仆美婢手捧香炉,花束等物,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院中。

邓素一路走过去,暗暗感叹曹府的豪富,光着青石路两边的仆婢竟有数百人之多,不过本朝太祖时起,便鼓励节度使多买歌儿舞姬,颐养天年,他也不能以此为由来弹劾曹迪。黎忠翼,刘会手举金瓜金钺走在仪仗之前,暗暗记下府中道路,以备万一所用。从曹府大门走到正堂,穿越了三道月门,约莫一炷香功夫,前方豁然开朗,在曹府正堂前,上千兵士顶盔贯甲,整整齐齐分列两旁,盔甲鲜明,刀枪曜日。中间的空地上,数十名将领簇拥着一张虎皮交椅,一员老将正从交椅上缓缓站起身来。

见这阵势,邓素顿时止步,皱眉问道:“魏先生,这是何意?”

魏承吉小声道:“营中不当值的将官都在这儿,邓侍郎乃京中贵人,又带着朝廷的恩旨,他们是一起来领旨的。”他心下暗笑,语气却仍是恭敬道,“虽然曹节帅腿脚不便,但还是出房间来迎候圣旨。”

邓素心中微微一沉,他强行镇定,点了点头,沉声道:“曹迪领旨。”

两名卫士上前铺好熊皮褥垫,曹迪这才慢吞吞跪下道:“老臣领旨。”他一直没正眼看过邓素一眼,声音不大,却让邓素听得清清楚楚。与此同时,两旁的西京行营将士都注目于宣旨的礼部侍郎大人,这些兵将虽然没经过多少战阵厮杀,但这么多人一起盯着,邓素便有些遍体生寒,他手上拿的是丞相赵质夫和枢密使副署过的圣旨。怀中还藏着一份陛下中旨,历数曹迪种种罪状,即行拿下押赴京中问罪。当此情此景,邓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份中旨拿出来了。他只能慢吞吞地将那份小惩大诫的圣旨念了一遍。

刚刚念完,邓素还待挤出笑容,代朝廷好生安抚这员封疆大吏。底下的西京行营将士便纷纷嚷开了。“他奶奶的,姓潘的发了失心疯,关大帅甚事?”“圣人怎能如此,定是朝中出了奸臣!”“曹节帅赤胆忠心,怎能蒙受此不白之冤。”每个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上千人一起发作,顿时盛嚣尘上,再加上上前兵将都顶盔贯甲,手持着利刃。随同宣旨的班直卫士不禁脸上变色,若非这些人常在宫禁走动,训练有素,几乎当场便要兵刃相向。

“放肆——”曹迪一声断喝,众多兵将顿时噤若寒蝉。满场清风雅静,只听曹迪凛然道:“尔等从军吃粮,上者报效皇恩,中者保境安民,下者严明军纪。朝廷钦差在此,怎能如此喧哗,让人笑话!”他这番话义正词严,让众将都面有惭色,有人答道:“节帅教训的是,末将不敢了。”

邓素正目瞪口呆之际,曹迪转过头来,拱手谢罪道:“都是些粗鲁军汉,让邓侍郎见笑了,还请邓侍郎年在他们都是些实心报国的粗鲁汉子,多多海涵,到朝中为我西京行营将士多多美言。老夫一身荣辱,到没什么的了。”他言外有数不尽感慨唏嘘之意。

邓素一时哑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微笑点头道:“曹节帅言重了,言重了。”一位是手握重兵的边镇节帅,一位是深得圣宠的清流名臣,两边虽久闻大名,却难有多少投机的言语,场面上的话交待后,邓素便告辞而去。曹迪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厉芒。

魏承吉代曹迪送邓素出府回来后,脸带忧色道:“节帅,为何不将夏国指使刺客的事情告知?”

“多言何益?”曹迪已换下了紫袍,穿回宽大的葛衫,淡然道,“一则没有证据,二则,朝廷知道又能如何?现在辽国在北边磨刀赫赫,万一那帮书生昏头昏脑再和夏国开战,我朝便是两面受敌之局。既然种师闵被刺后,这么多天西面都无举动,那么,恐怕是有人蓄意挑起我朝与夏国的争斗。现在么,此事宜镇之以静。拖一些时候,再将那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刺客的胡言乱语,报知朝廷。”再他见魏承吉脸有难色,想起一事,问道:“怎么?”

“邓侍郎将节帅的厚礼都退回来了。看也没细看,只说是不敢生受。”魏承吉迟疑道,“如此一来,便不好收拾。”曹迪让他送给邓素的礼物,虽然看似没多少,香药和玉石都是来自西域的极品,实际价值在十万贯以上。假若邓素收下了重礼,此行又没有拿下曹迪,京中的御史一纸弹劾,便能叫他在圣上面前永不超生。

“邓守一,也不奇怪,弹劾的后手便罢了。”

见曹迪展开一张白纸,魏承吉旁俯身取出砚台,又倒上泉水,一边磨松烟墨,一边迟疑道:“这邓素与老节帅为难,难道就这么算了么?”曹迪收拾对手向来不容情,这也是种师闵身死,满朝都怀疑是曹迪指使的原因。

“一个书生,满朝和老夫为难的,也不多他一个,”曹迪提笔写了一行“三顾频烦天下计,”直起腰来看了看,感慨道,“朝中出一个不贪钱的官,也不容易。”又俯下身子,继续写“两朝开济老臣心”。魏承吉屏住呼吸,没再说话。

邓素失魂落魄般回到府中,不知怎地,只觉满心满怀都是酸涩难明的味道。像当初在陛下面前大言不惭,只需一百军兵随行,便能将曹迪押赴阙下,谁料想,今天这一趟宣旨,自己恍如一个难堪的丑角,被曹迪玩弄于股掌之上不说,将来回京后,不知如何面对圣上,只怕从今以后,官家都会把邓某人当成大话炎炎之人了。

两名班直军官都很忠谨。黎忠翼约束着班直卫士,不准出营惹事,严加防备,刘会跟在邓素身旁,防他有事。邓素的心绪难平,想起此番回京无法交差,愁闷苦恼之余,深深悔恨自己行事轻浮,他将此事的前因后果,朝中诸位重臣的反应处置,连同自己往日种种事情,一一想过一遍,原先千真万确的许多事情,居然都是错漏百出的。一时间不禁冷汗涔涔而下,只觉遍体生寒。

一轮明月已行至中天,夜风阵阵,刘会觉得非常凉爽。在宫中当值,规矩甚严,他们这些卫士也习惯了不言不语。邓素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听身后有轻微的铠甲定定声,方才发觉刘会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怠慢刘将军了。”礼部侍郎有些歉然地拱手道。刘会有些不太习惯,往日邓素虽然也和蔼可亲,但骨子里却让人觉得清贵,现在仿佛和从前有些不同的感觉,但刘会一时间又说不上来。他只得堆笑道:“邓侍郎折杀末将了。”

“刘将军见外了,”邓素哂然一笑,拍了拍刘会的肩膀,萧索地叹道,“有什么折杀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就在此刻,原先的某种信念似乎轰然倒塌,而另一些东西在慢慢发芽。

章73 国命悬哥舒-1

“大家难得相聚,来,为赵校尉接风。”余藏云端着酒杯,“赵校尉三十年纪,已经是制将军了,真是英雄出少年,余某不得不服啊。”两桌上有十几名校尉都含笑站起身来,有人赞道“余校尉说的是”,“果然如此”。

“哪里哪里,余校尉谬赞了。”赵行德微笑相谢。他按照陈千里嘱咐,逐个拜访老资历的校尉,到了余藏云这里,余藏云竟异常热情,还邀请了十几名校尉作陪,专门为他接风。赵行德却之不恭,只得同余藏云一起来到这华岳楼。

众校尉一饮而尽,大家来这场接风宴,多是看余藏云的面子。敬酒过后,便七嘴八舌地相互说起话来。护国府校尉、柱国府上柱国对许多夏国人来说,已经是官职的尽头。因为校尉乃是军士推举的,若非干犯法纪,由本身弹劾,军府都不能免职。夏国很少有超过十年的丞相,但护国府校尉资历超过十五年的却有不少,就算是领兵的将军,对老校尉也都是礼敬有加。否则护国府里发难起来,就是莫大的麻烦。

说话间,华岳楼的小厮将各道美食流水价地送上来,各种香辣作料烹制的烤驼峰端上来后,厨子在现场将驼峰切成薄片,香气四溢,极为诱人。吃客需用双手拿起,裹在千层酥油饼中食用,正适合这些彪悍粗豪的校尉的胃口。其他诸如甘露羹、熏蒸獐腿、鹅鸭炙、葫芦鸡、酒酿鱼脯、水晶饼、樱桃饼、黄桂柿子、粉汤羊血、馄饨汤等长安市面上的美食,都一应俱全,赵行德尝过几种,口味也丝毫不差。他暗暗点头,难怪关中人在敦煌最爱在这华岳楼聚会。不过对赵行德来说,这样的场合反而吃不饱,因为他出来乍到,既然有此机会结识更多的护国府同僚,便不能错过,更不能显得傲慢。不少校尉也在观察他,暗暗判断此人是否值得深交。

“听说赵校尉出身关东?”乌头军的杨仁济问道,铁骨军的黄逖点点头,杨仁济问道:“他有几个妻妾?”黄逖摇了摇头,低声道:“只得一个妻室,并无侍妾。”杨仁济点了点头,看着赵行德,低声叹道:“志向不小啊。”

“赵校尉虽然是龙牙军的,可驻扎在长安,也算是出自关中的人了。”一名叫谢希闵的胡杨军校尉,拍着赵行德的肩膀,凑近了低声道,“听说赵校尉是淳于铁厂的合约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惭愧,惭愧。”赵行德谦逊道。校尉们虽然可以入伙商行,但须报知护国府备案,以免商议国是时以私废公。赵行德和淳于铁厂的关系,护国府只需要细细探查,很容易便能知晓。因为关中禁止滥伐林木,而宋国禁止铁器出关,所以夏国的兵器虽然精良,钢铁价格却比宋国要高一大截,其中将近八成的本钱都要用来买木炭和竹炭。淳于铁厂仗着以焦炭炼铁的秘诀,成本比旁的铁厂低了一大块,这几年摊子都越铺越大。单就产量来说,淳于铁厂已经是夏国最大的冶铁行,同时还为军械司铸造火炮火铳,自然引起了大丞相府和护国府的注意。

在长安的时候,虽然忙于公务,赵行德还是经常去淳于铁厂,淳于越发现焦炭比木炭更加坚固,不容易坍塌,于是赵行德和他一起改进炼铁炉的结构,增加了炉子的高度以后,鼓风的热力效果比从前有了明显提升,刚刚建成的高炉不仅出铁量大,而且在燃料这块也节省下不少的银钱。因为铁价格降低,原先用木器的纷纷改用铁器,甚至一些采煤的矿井都木轨道换成了铁轨。淳于越还在推动护国府允许铁厂将更多的精铁卖到关东。宋国同样面临着木炭昂贵的问题,精铁价格高昂,对铁器是许进不许出,但只要淳于铁厂的精铁价钱合适,关东的需求几乎是无穷无尽的。

“赵校尉不必谦逊,我家中去年将关中的铁矿山卖給了淳于铁厂,淳于大师对赵校尉可是推崇备至啊。”谢希闵堆笑道。这时虎翼军的上官伯瑾端起酒杯走过来。上官伯瑾担任护国府校尉将近十五年,论辈分比赵行德和谢希闵都高,在护国府中里也交游广阔。见他走过来,谢希闵便不再说话,只微笑着在旁边作陪。上官伯瑾觑见赵行德腰上挂着玉佩,一边笑道:“赵校尉这块古玉可是不错。”赵行德在长安时便听上官丞提过这位二叔,微笑道:“这是家严所赐。”

“先人遗泽,不错,不错。”上官伯瑾的眼光从玉佩转到赵行德身上,点了点头,感慨道:“这便是玉德传承啊,那些无良奸商,用南蛮贼石混淆玉德。为了点蝇头小利,便欲以夷变夏,其心可诛。”他说得正气凛然,谢希闵点头赞道:“上官校尉说得甚是。”赵行德也微笑点头。买卖南蛮石的商行和他们都没关系,故而犯不着为此事和上官伯瑾结仇。坐在旁边的几个校尉也站起身来,听上官伯瑾说话。

“什么是夏,什么是夷?”上官伯瑾左手握拳,右手扶在桌沿,慷慨激昂道,“咱们不说那些虚的。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美玉和服饰一样,乃是我华夏独有,怎可让蛮夷鱼目混珠呢?若不将其禁绝,蛮夷用卖我玉石的银钱,囤积粮草,招兵买马,杀我士民。我们怎能用自己的银钱,送给蛮夷来杀我们自己的人呢?”几名校尉纷纷称是,上官伯瑾脸色稍稍放缓,向赵行德告了个罪,去和余藏云说话了。

“上官校尉想要推动蜀国和大理出兵,捣毁了南蛮部落开采玉石的矿井。不过,蜀军刚刚打了安南,担心再打仗的话犯了众怒,不好收场。护国府也不好相强。”谢希闵见赵行德有些疑惑,向他解释道。

“哦,原来如此。”赵行德点点头,没想到这三十六家玉行不但不准南蛮玉石在中原和夏国出售,还当真起了灭国杀人毁矿的念头,不禁暗暗心惊,低声叹道,“那矿井又何必捣毁,我朝占了它,开采出来牟利不好么?”他心中想,上官伯瑜刚才所说的道理,有些似是而非。从礼仪服饰来看,从夏朝到宋朝,已不知有多少变化。但从玉石来看,就算现在夏国玉石的产地西域,在汉朝之前,也并非夏国所有。上官伯瑾不过是强行为三十六家玉行垄断玉石料的市场罢了。

“这个,赵兄就不懂了,”谢希闵微微笑道,“这天下的玉石不但不嫌少,反而嫌多了。若不是三十六家玉行控制了所有玉矿的出产,控制着市面,玉器根本不会如此昂贵。三十六玉行手中的矿山,足够开采百年以上。所以,任何一座新矿对三十六家玉行而言,都是负担。他们根本不需要新的玉矿,只是不要别人挤进来而已。”他看着不远处正和余藏云商谈的上官伯瑾,脸上带着羡慕的神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赵兄可知,上官家单单做着玉石的买卖,已经富可敌国了。”

“把持市面,似乎与自守市易不和,朝廷就没有想法么?”赵行德有些疑惑。

“怎么管呢?他们又没强买强卖,我倒真是佩服这上官家能把三十六行经营得铁桶一般。”谢希闵笑着低声道,“玉石乃是奢靡之物,卖得越贵的,富户买的越多。压下玉石的价钱,朝廷从矿山开采和玉器买卖中抽取的分润都少了。朝廷开支不减,缺额这部分,难道增加田赋不成?等于让普通百姓多交赋税,让富户少交赋税。这可不是谋国之道啊。再说了,富户也希望这个行市稳定,不想让下里巴人佩戴和他们一样炫目耀眼的东西。说穿了,这就是身份。若是大家都有,便不值钱了。容忍百姓买不起上好的佩玉,总比让百姓因赋税过重吃不饱穿不暖要强吧。”

“原来如此,”赵行德拱手道,“受教了。”他没想到其间还有这些细致考虑,心里对谢希闵等护国府的校尉看法又有了些不同。他端起酒杯,笑道:“谢校尉,聊表敬意。”

“护国府里呆久了,这些东西自然知道,”谢希闵笑着摆了摆手,端起酒杯和赵行德碰了,却只喝了半口,低声道,“赵兄是明眼人,有一桩好生意,我们商量商量。现今我朝和关东都大力编练火器军,这硫磺硝石的用量,比从前猛增了十倍百倍不止。硫磺还好说些,唯独这硝石难寻。按照现在的硝石库存,不要说打灭国之战,几场大战就消耗干净。”

他见赵行德听得入神,又凑近了些,神秘地说道:“前不久,我谢家的族亲在西州高昌发现了一个极大的硝石矿,那矿山在戈壁之中,开采起却不难。只不过,现在硝石的价钱波动太大,我们若是把家产全部投进去,风险也大。听淳于越说,铁厂这两年获益颇丰,赵兄可愿意与我们一起合伙做这笔买卖?”

章73 国命悬哥舒-2

“硝石?”赵行德心头一动,沉声问道,“还需要多少银钱?”

没有人比赵行德更了解,火器的大量使用,在战场上对硝石的消耗有多么大。他在宋国、辽东都用火器打过仗。这时代,因为品质的关系,无论铁桶炮还是火铳,火药的用量极大,辽国所用的铁桶炮,更达到了需用火药填满整根炮管的程度。而仅仅因为辽东汉军拼命在购买,已经让宋国黑市上的硝石价钱涨了一倍以上。

“赵兄误会了,不是缺钱的问题。”谢希闵含笑道,“我们还是能拿得出开采这个硝石矿的钱的。银钱攥在手里除了长霉没别的用处,不如投在实实在在的营生里。只是,适才跟赵兄所言,硝石的价钱波动太大了,对商行来说,开采硝石的风险太大,所以,需要另外一门营生来拉平这个风险。淳于铁厂的收益颇好,我们想和铁厂交换银股,三成的高昌行的银股,换三成淳于铁厂的银股。”他见赵行德有些犹豫,又道,“不瞒赵兄,高昌行在西州也是上百年的老字号,除了这开采硝石矿之外,还有铁矿、铜矿和炭矿。不过,在关中的铁矿和炭矿都卖给淳于铁厂了。”

“换银股?”赵行德低声重复道。他先后参与过淳于铁厂、牙角行和东木行三家合伙商行。对当世合股生财的门道也十分清楚。入伙大致有话事股、银股和身股三种。话事股,就是按照入伙银钱多少来排定东家座次,决断商行大事的时候,也是大股压小股。银股,便是只吃花息,而在商行中没有话事的权力。身股,就是得力的掌柜、匠师以此身抵做干股,按股大小在商行话事和拿花息,但出身股的人便不能再为别家商行做任何事了。交换三成银股,意味着,淳于铁厂要把每年三成的收益交给高昌行,高昌行也将三成收益交给淳于铁厂,但两边都不干涉对方的经营。交换银股通常是两家商行深入携手的开始,如果合作顺利的话,还可以交换话事股,互为合约人,共同指派掌柜等等。长安八大行就是这样组织起来。中小型的商行也藉此来合纵连横,加强自身的实力。

谢希闵点点头,笑道:“事关重大,赵兄可以和淳于东家商量。下个月望给谢某一个答复就可以。”赵行德拱手道:“多谢。”“何必客气,”谢希闵摇头笑道:“我们家原先也是打铁的,和淳于家乃是世交,淳于东家信得过的人,我们自然信得过。人若是不对付,像那些奸诈商贾,就算是手捧金山银山,我们也不会让他入伙。”谢希闵拍拍赵行德肩膀,让他慢慢考虑。

赵行德沉吟不语,至少在现在这时代,硝石是绝对重要的物资。正如无论是辽国、宋国还是夏国,都没有储备足够多的火药。虽然开始在关中尝试建立大规模的火器军队,但军械司和辎重司在弹药储备上还是斤斤计较,而没有考虑到若干年后可能要花几倍甚至十几倍的价钱去买火药的原料。

“赵校尉似有所得?”

“哪里哪里。”赵行德顺口答道,抬头一看,却是余藏云在旁,沉道:“看来赵校尉的人缘不错,护国府的同僚都十分欢迎。”赵行德笑道:“还不是托了余校尉的福。”余藏云微笑着摇了摇头,酒杯和赵行德轻轻碰了一下,却没有喝,皱眉道:“我收到消息,入寇河东的蔑尔勃人在折可求的驱逐之下,似乎从河东逃窜到了河北,唉——又是一方生灵涂炭。”他叹了口气,仰头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什么?”赵行德失声道,“河东四面都是关隘,怎么可能让贼寇流窜?”

“关隘也是要人来守的。”余藏云“嘿”的一声冷笑,“以邻为壑的事情,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因为蔑尔勃骑兵行动迅捷,极难围歼。河北真定府守将王德人称“王夜叉”,打仗勇猛,但为人桀骜,与河东军有旧怨。所以折可求集中大军打败了入寇的蔑尔勃军,夺回被掳的百姓后,用了三面张网,一面放开的办法,将数千蔑尔勃残兵逼到了真定府路的范围。

“怎能如此?”赵行德心头难受,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喃喃道,“百姓何罪。”

“哼,”余藏云感慨道,“关东藩镇如此,倒也罢了。安北军司明明可以长驱东进讨伐蔑尔勃部落。护国府里却让安北军司勒兵不进,放任蔑尔勃人南下,有人以为应当放任辽宋两虎相争。这般打算,与折可求也没什么两样。”他的眼神复杂,似乎深以为耻。

赵行德没有说话,沉重地点了点头,这满屋的欢颜笑语,似乎都变得苍白。

“在他们眼中,关东杀得尸山血海才好,到那时候王师东出函谷关收拾天下,打败两头病猫不费吹灰之力,又可得关东的人心。哼,真是好算盘。”余藏云拍了拍赵行德肩膀,沉声道,“赵校尉,我们一定不能让这种无耻的想法,在护国府继续下去。我朝想要统一天下,护国府的眼光就不能再局域于关西,而要放眼天下,关东的百姓,也是我大夏朝将来的子民,这般坐视下去,是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你我若是无能为力,倒还罢了。既然身在护国府,不与之相抗,力挽人心,就是这天下的罪人。”

............

“寅时造饭,卯时出城列阵,”杨彦卿沉声道,“各军当听命力战,不可愧对河东父老。”

“是——”帐下河东军众将齐声领命。帐中回响着铠甲的铮铮声。这段日子,辽军连番攻打,七万河东军坚守云州,始终不与之决战,精兵猛将早已憋得七窍生烟。再加上蔑尔勃人劫掠河东,折可求偏偏又放走了他们,令营中兵将都极为不满。秋高气爽,本事胡人南下牧马之时,但杨彦卿派骑兵试探过几次,发觉辽军因为连日攻城,已经师老兵疲,便决定乘势出城击敌,不能再让其毫发无损地撤退回去。

七万大军,只留万余厢军弓箭手及老弱守城,以城头火炮和弓弩照顾大阵的后路。三万重甲弓弩手,一万长柄斧和长柄枪手,共计四万五千余重甲步卒在城下结成大阵,另外有万骑在两旁结成拐子马阵,另有勇将王麟率领五千骑兵早已几日便出城,兜了一个数百里的圈子,埋伏在辽军的北面,准备在两军酣战之时,自北向南冲击辽军侧翼。

萧塔赤攻城不下,原以有暂且撤军之意,见宋军出城列阵邀战,便立刻决定应战。辽军连日攻城,原本十多万签军已损耗大半,只剩下数万人,尽数驱赶到了大军之前,准备冲锋消耗宋军箭矢。两万奚军、女真兵和火炮工匠军结成中军大阵,白雕营和帅帐更在大阵之后。因为骑兵的阵型稀疏,向南北两翼远远地伸展出去,四万余骑兵好似无边无际一样。

“打下这阵,我们到云州城里过冬。”萧塔赤漫不经心地笑道。然而,眺望宋军大阵,他暗暗心惊。宋军列阵之严整,他从前从未见过。各部兵马旗帜鲜明,营营相卫。大阵中竖起旌旗上书一个大大的“杨”字。因宋军军袍结成红色,远远望去,十数个方阵绯红一片,阵中传来各种鼓声号应和声,各部调动有条不紊,宋军在城下结阵完毕后,没有任何犹豫,在鼓点军令下,步骑阵缓缓向前,宛如红色的波浪一般滚滚向前。初升的朝阳照着宋军的铠甲,反射出刺眼的金属光泽,各部辽军与宋军鏖战了多日,见此情形都暗暗心惊。

眼看着宋军大阵步步逼近,萧塔赤不禁皱起眉头。杨彦卿死守云州多日,他原以为此人性格谨慎,没想到一交战便是一副全力相攻的局面。各部辽军连日攻城,本来多有归心,现在仓促列阵,还没怎么适应过来,此刻在宋军步步紧逼下,有些军兵脸上竟流露出恐慌之色。连战马也不安地喷着响鼻。

“轰——”“轰轰——”宋辽两边的炮声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一枚枚巨大的石弹划过一道道弧线,落在地上,便是一个大坑,落在人群中,便是一片血肉模糊。因宋军出城列阵到发起进攻,这段时间极短,辽军前沿炮垒中的火炮居然还来不及放低炮口,宋军便快要逼近到了面前,致使辽军巨炮的实心炮弹大多数落在了宋军的后方,而城头宋军的实心炮弹反而多数落在了辽军炮垒附近。

“该死,”萧塔赤暗骂一声,“没用的东西。”火炮互相轰击之下,本来是防守一方的辽军伤亡反而比进攻的宋军更大。眼看着宋军越逼越近,“换一窝蜂,一窝蜂!”辽军炮垒上大呼小叫道,很快,一丛丛飞蝗子,铁弹朝着宋军军阵飞过来。与此同时,宋军阵中的弓弩手弯弓搭箭,无数箭羽划过长空,箭矢如雨点般落在辽军阵中,在甲胄上碰出“叮叮当当”之声。

章73 国命悬哥舒-3

箭如雨下,辽军尚有甲胄抵御,被驱赶在阵前的签军衣衫单薄,顿时被射倒了一片,。宋军弓弩手分为数队放箭,箭矢连绵不断地落下,只听惨叫四起,原本松散不堪地签军队伍更是一片混乱,后面有奚军持矛挺枪相逼,大声斥骂,让汉儿签军冲上前去。签军往前还有万一的生路,后退者必死无疑,不敢逃跑,数万签军后面推搡前面,便像那海潮一样,一层推一层,前面的签军立脚不足,只能满怀恐惧,踉踉跄跄朝前奔去。

迎面箭矢越来越密,无数人倒在尘土中,血流满地。前面的签军异常恐惧,胆颤心惊,但后面的签军却看不见宋军坚阵的刀斧,只顾离凶神恶煞的辽军越远越好,前面的人身不由己地被推搡往前。眼看就要冲入宋军阵中,有人急得大叫:“我等乃汉儿,放一条生路!”

“汉儿?干什么来了?”前阵统制郭宪冷笑道,“快放箭,莫让这些人冲乱了阵脚。”“嗖嗖”“嗖嗖”弩矢愈加密集地攒射出去。

一名河东兵稍有犹豫,便被司徒睿扇了一脑勺,“杀光这些贼!”他喃喃骂道,眼中充满仇恨的目光,“如不是这些汉儿带路,辽军焉能绕道侵入河东。”

大帅旗下,悍将精兵层层簇拥,杨彦卿全副甲胄,他观敌瞭阵,见辽军驱使签军为前驱送死,不禁皱紧了眉头,脸色阴晴不定,沉声道:“前阵冲杀,把汉儿签军向对面驱赶,趁势掩杀,击破敌阵。”

旗牌官飞马传令,四下旌旗挥舞。伴随着“咚咚”的战鼓声,后阵宋军重甲牌子手、长枪手、长柄斧手和刀盾手,逐次通过前方弓弩阵间隙,牌子手手到达前阵后,偶数排的横队加快了步伐,恰好潜入奇数排的间隙中,使最前面的军兵密度增加了一倍。“冲上去,干他娘的。”这是大多数军卒的想法。刀斧寒光耀目,长枪如林,坚阵铁甲如墙而进,犹如泰山压顶之势。辽军胆寒之余,只得拼命放箭阻止宋军逼近。射向宋军的箭矢越来越密集,但大半都被牌子顶着藤牌挡去。

这阵势,莫说是签军,就算是辽军铁骑也未必当得住。前有狼后有虎,数万签军进退两难,在宋军密集的箭羽下苦捱苦撑,仿佛十八层地狱备受煎熬冤鬼,宋军的冲击彻底压垮了苟延残喘的想法。宋军仿佛一只亮出獠牙的猛兽猛扑而来,汉儿胆怯气弱,签军铠甲单薄,手中的简陋兵刃连铁甲都无法刺透,两边仆一接触,宋军刀砍枪刺,血光四溅,这已不是战斗,而是一边倒的屠杀,汉儿签军前面倒下一片,后面便忙不迭哭爹喊娘地往后逃跑。“俺的娘呀——”“杨爷爷饶命——”其中有不少气虚体弱之人,在逃跑中摔倒,被踩踏而死。

宋军顺势像赶羊一样将签军朝着对面赶去,这数万签军心惊胆寒之下,居然忘记了辽军的残忍,像疯了一样争先恐后地向后逃去。宋军紧追在后,有意将两边的签军向中间驱赶,不让签军跑散,而是仿佛洪水一般朝着辽军正面涌去。

“放箭!”“快,放箭——”不少军官惊慌失措大声下令。除了几个炮垒外,是奚军和女真营结成的步阵。签军虽然不堪一击,但毕竟有数万之众,莫说是人,就是真的是几万头羊发狂冲了过来,也很麻烦的事情。更何况在签军身后紧跟着堪称劲敌的河东宋军。这时,两翼的辽军也弯弓搭箭,朝中间射去,但从两边飞射而来丛丛箭羽反而更加把签军向中间驱赶,这数万胆战心惊的签军,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无形之中,在逃生的念头的驱使下,签军们反而汇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直朝着奚军和女真营冲去。

“造反了——”奚军都统萧弘仁喃喃骂道,脸上显出惧色,“早该将这些汉人都杀掉。”他放下头盔的铁面罩,抽出了腰间长刀,准备把签军杀散。正在这时,几门辽军铁桶炮千辛万苦降低炮口,“轰——”开火,数百枚石子、弹丸、小箭仿佛猛烈的雨点,在相对狭窄正面,奔涌向前的签军人潮仿佛在一瞬间被一股巨大的风吹得缓了一缓。在这一瞬间,无数人惨叫着捂着鲜血淋漓的头脸倒下去。“我不想死啊——”有人只剩一口气。更多的签军踩过他们的肩背继续往前逃命,但人的脸色明显是被吓傻了的苍白。

“轰——”“轰轰——”辽军炮垒中的小型铁桶炮开火了。辽国与金国在辽东鏖战经年,火炮营屡败屡战,虽然还有很多不足,但瞄准射击,回环轰击都有了很大的长进。随着宋军进入了小型铁桶炮的射程,“轰轰”“轰轰轰”炮声连绵不绝。相比之下,城头宋军火炮因距离遥远,只有重炮实心弹能轰击辽阵,杀敌的威力就大打折扣。在两军交锋之处,辽军的火炮几乎占据了绝对优势。

一窝蜂弹矢四射横飞,无孔不入,甚至越过了签军的间隔,穿入后面的宋军阵中,藤牌稍微遮掩不及,便有宋军中弹。“叮叮当当”的脆响,是飞蝗石砸在盔甲上,却不能穿透,而“噗噗”的闷声,往往伴随着鲜血。有的铁丸带着“噗噗”声穿透了藤牌,不少牌子手连反应都来不及,就倒在血泊中。铁通跑巨大的威力,让前阵宋军一阵混乱,幸好这时有签军挡在前面,不然伤亡肯定更加惨重。

“宋军乱了!前阵两翼!骑兵冲|——冲上去!”

萧塔赤冷喝道。战场局势变幻万端。此时的情景就和当初辽金决战时,金兵猛攻辽军营寨猝不及防遭遇铁桶炮猛轰一样。宋军虽然大量地使用铁桶炮守城,但在进攻中遇到铁桶炮密集轰击的情形,同样混乱慌张。在火炮的轰击下,如果以骑兵掩杀,很容易就能冲垮步军的坚阵。

两翼的骑兵闻命,纷纷抽出弯刀,提起长矛,纵马出阵。当这些骑兵刚刚上前,还没和宋军接战,就和战场上到处放羊,狂奔乱走的汉儿签军搅合在了一起。辽军骑兵为了夺路前进,不得不在马上高声威吓,间以刀砍枪刺,顿时又将签军杀到一片。然而,此举只能令原本惊恐万状的签军更加惊恐,虽然所遇的签军一触即溃,但战场上的局势却更混乱了。战马根本不能跑出速度来,只能慢吞吞地朝着宋军驰去。萧塔赤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这些累赘——”

“不要乱——”“不要乱!”宋军前阵,各部指挥、都头大声喊道。这些兵头将尾的军官是河东大营的筋骨,世代的将门军户,在宋国堪称骄兵悍将。在辽军突然猛烈起来的炮击下,军官损失惨重,军卒慌乱不堪,还活着的军官,不管负伤没有,都拼尽了全力约束部属。有人顾不上裹伤,一边满口污言秽语,一边连打带踹地阻止军卒脱队。与闻鼓则进,闻金则退的其他宋军不同,河东大营的重视勇猛更胜过军纪,有军官高喊着“杀光这些辽狗——”带着部属冲出阵列,顶着猛烈地弹矢,朝对面的辽军炮垒猛冲而去。在辽军骑兵冲到之前,大阵后面的河东军补充上来,再度巩固了阵势。

见此情景,杨彦卿脸色如铁,沉声道:“擂鼓——夺下炮垒——杀破敌军!”

宋国中军战鼓再度急促,耳听“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之声,折可适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杨”字大帅旗不住地前后晃动。大帅旗不能轻易乱动,此乃前军全力冲阵击敌之军令。“他奶奶的!”郭宪抹了把脸,不知怎地满脸都是血,他狞笑道,“跟老子冲!”他双手持刀,带着数百亲兵朝前杀去。

所谓将为军之胆,郭宪身为前军统制,麾下上万军卒,见统制官如此奋身杀敌,都大为振奋,各挺刀枪,并力向前。宋军和辽军,仿佛两边涌来的巨浪,夹在中间的签军吃受不住,有的死在刀剑之下,有的被踏为肉泥,少数命大的侥幸从两边逃散了开去。随着签军的减少,越来越多的辽军弹矢击中宋军,不断有人倒下,后面的人仍毫不停顿往前。辽军的前方炮垒越来越近,似乎触手可及,这时,死亡和血腥不但不令人恐惧,反而令人兴奋,“跑过去,”“快冲过去了,“混账铁桶炮,”“杀光龟孙子”。有的宋兵居然丢掉藤牌,加快脚步奔向前去。

片刻之后,宋军和辽军步卒接战在一起,紧接着,两翼宋军也和辽军骑兵接触缠斗,战场局面十分混乱,辽军火炮营不能分辩敌我,开炮也受到很大限制。辽国步军大阵,奚军和女真营虽然拼命抵抗,但宋军先势如破竹般杀散了数万签军,又冒着辽军火炮冲击而来,已是积累了极大的气势,郭宪、折可存等将领都亲身上阵,高呼酣战,在辽军丛中竟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在宋国前军的猛击之下,奚军和女真营节节后退,很快,辽军前方炮垒便失去了步卒的保护,一些杀红了眼的宋兵冲入炮垒,将来不及逃走,跪地求饶的炮手乱刃砍死。

章73 国命悬哥舒-4

“都说南朝人柔弱,怎么反而被打得节节败退?”萧塔赤冷笑道,他挥了挥马鞭,下令两翼骑兵抄袭前阵宋军。河东军夺下炮垒,奚军和女真军节节败退,数万浑身重甲的步卒挤在一起搏斗,冲锋宋军自身的阵型也见混乱,和缓缓移动的中军拉开了一段距离。这时若以游骑抄袭,隔断宋军前阵和中军的联系,说不定能击溃宋军。

这种抄袭隔断的战术,契丹骑兵最是擅长。顿时万余骑兵驰出,“咄!”“咄咄!”的催马声不绝于耳,战马奋蹄狂奔,契丹骑兵扬起漫天沙尘,绕来开两军混战的战场后,直冲向宋国前军与中军之间的空隙。宋国步军大阵移动缓慢,此时要压上去也来不及了。

“自作聪明。”杨彦卿冷笑一声,沉声道,“左拐子马缠住敌骑,中军压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宋军左翼拐子马阵冲出五千余骑,分三浪迎着契丹骑兵杀去,两边骑兵狭路相逢,沙尘四起,战马嘶鸣,兵刃交击,骑兵纷纷坠马,失去主人的战马乱奔乱跑,在宋军骑兵的阻截下,辽国骑兵也迫不得已减缓了速度。辽军来势一缓,宋军步卒大阵加快朝前移动,不但弥补了前军之间的空隙,而且重甲步卒冲入战场中的辽宋骑兵战团。“杀呀——”辽军骑兵虽然比宋军骑兵多一倍,但失去了速度,被迫和数量更多宋军步卒缠斗,骑兵的前后左右都是重甲步卒,长枪手长斧手刀盾手七八人一队,下斩马腿,上砍骑兵,许多辽军应接不暇,被杀下马来。

前锋宋军士气大振,继续朝前冲杀。后面的弓弩手相继拔刀,跟着重甲步卒杀入辽军阵中。辽军和宋军一样,接战之时,重甲军卒在前,轻装军卒在后,随着轻装士卒相继投入近身混战,战斗的场面比重甲步卒搏斗时要血腥很多。一刀一枪往往带起大片的血花,战场上到处都是惨嚎声,在这片修罗场上,重伤等于死亡。辽军被杀得步步后退,受伤者被遗弃,很快就被后面的宋军斩杀,而宋军的伤兵也只能留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尽量蜷缩着身体,免得不不时奔驰而过的战马撞上。

宋军越战越勇,如高山落石一般势不可挡。若非辽军采用重叠阵的战术,不断收拢溃败的士卒,稍加整顿,在前阵后再度结阵,节节抵抗,只怕早已崩溃。饶是如此,宋军如泰山压顶般的攻势,一次次的击溃辽军步骑的抵抗,步步进逼萧塔赤所在的中军本阵。为了抵御宋军的攻势,萧塔赤不得不骑兵投入到混战中。

辽军的添油战术正中杨彦卿的下怀,他的控制着宋军进攻的节奏,一次次诱使萧塔赤以为再派一支辽军骑兵抄袭侧翼便能击溃宋军,但一次次都被宋军拐子马和随时而来的重甲步卒缠住。渐渐地,两万多奚军女真步卒,四万余辽军骑兵竟然大半都陷在混乱不堪地战场之上,萧塔赤就算想要退军,这数万辽军也有大半要被留下了。

各部辽军都陷入了苦战之中,除了少部暂时能杀退宋军之外,大部分都在宋军的攻打下苦苦支撑。萧塔皱着眉头,紧盯着战场,忽然他眼睛一亮。马鞭指着宋军大阵的后方,沉声道:“五千骑抄袭他们后路。”不知不觉,宋军向前进攻了很长的距离,整个大阵都离开了城头火炮的掩护范围。萧塔赤眼露狂喜之色,仿佛一个输红了演的赌徒,掀开底牌,发现了自己能一把翻盘一般。但过了一会儿,仍不见辽军骑兵冲出,萧塔赤眉头道:“宋人离城墙越来越远,骑兵速速抄袭他们的后路。”身边仍是没有回应。

萧塔赤额头青筋暴起,他抽出弯刀,怒喝道:“快——”话音未落,身旁却道:“萧都统,除了白雕营,效死营,已经再没别的兵马可派了。”萧平强压下心头不满,沉声问道:“要把白雕营与效死营派出吗?”刚才他几次提醒萧塔赤,不要中了宋军的诱敌之计,可萧塔赤满心以为再加一把劲就能击垮河东军,不断地把一支又一支契丹骑兵派了出去。

萧塔赤脸色一凛,环目四顾,除了白雕营的两千余骑外和数百效死营步卒,周围再没有别的辽军,这时候,方才有一股寒意从心头涌上来,“糟糕,”他暗道,“都说南人狡诈,我莫不是中了杨彦卿的计策。”契丹骑兵以奔驰迅捷,来去如风而著称,宋军就算战胜也难以斩获多少,可是,杨彦卿在一步步诱使之下,数万骑兵都已陷入混战,就算想逃都来不及了。

“杨彦卿,”萧塔赤只觉手脚冰凉,“好狡诈的南朝人。”他只觉一股腥味直冲喉头,眼前一黑,险些从战马上栽倒下地。副将萧平见状,也没有相扶,他脸笼阴霾,看这情形,七万大军,能带回一两万将士就不错了。

“放号炮!”杨彦卿沉声道:“让王麟侧击敌阵。”

“砰——”“砰——”“砰——”

号炮三声腾空而起,在蔚蓝天空中绽放出三朵烟火,显得格外夺目。

杨彦卿所在的中军大阵的阵型尚算稳固。十数万步骑混战在这片狭窄的战场上,宋军已占据上风。只王麟所部五千铁骑杀出,完成最后一击,苦苦支撑的辽军必然崩溃。此时辽军主帅只剩下两千余骑,已不能阻止王麟所部的行动。

战场上不少交战中兵将都仰头观看,折可存、郭宪等宋将知晓内情,精神大振。“杀呀”郭宪怒喝道,他浑身是血,已经斩断两把刀,每断一把,部属就递给他一把。数百宋兵簇拥在郭宪身边,深深杀入辽阵当中。不时有人在混战中倒下,不时有人从别处加入战团。萧塔赤、萧平等见宋军放出号炮,顿时脸色大变。战场上的辽军见状,也心知不妙,但仍在拼命厮杀。

约莫一炷香功夫过去,北方毫无动静,战场上的十数万宋辽军兵都在拼命厮杀,两柱香功夫过去了,王麟率领的骑兵仍然没有出现。杨彦卿心头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目光越来越凝重,忽然,北方的天际起了一阵烟尘,一群全速奔驰的河东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杨彦卿的脸色稍驰,旋即变得更加阴沉。这千余河东骑兵不但队形松散,奔到近前,尽是血染战袍,不少人马身上还带着来不及拔出的箭矢。

“不好,立刻——退军!”

杨彦卿沉声道。身边的部将都吃惊地看着他。这时,远处低矮的丘陵上出现了的更多的骑兵。成群的蛮族骑兵大声吆喝着,挥舞着弯刀,队形虽然散乱,但数量极多,小的数百骑一队,多的数千骑一群,接连不断地从地平线后面涌出,快速朝着辽宋两军混战的战场杀来。狂风吹来的片片乌云,刹那将出现在战场上面,眼看着就要笼罩整个天空。

“当——当——”金锣敲响,宋国中军大阵开始徐徐后退。然而,宋军已经和辽军缠在了一起,此时要抽身而退,又谈何容易。前军统制郭宪耳听到鸣金收兵,满脸愤怒地回头望去,只见中军旗号再缓缓后退。“怎么回事?”他愤怒地大声喊道,“大帅怎么会退军?”顺手砍倒一个趁势杀过来的辽军,状若疯虎一般吼道:“大帅怎么会退军!”他所率领的前军精锐都是步卒,所以在战场上视野不宽,各个正将、副将只能根据金鼓号令行事,率领尚且掌握得住的军卒缓缓后退,辽军适才被宋军杀伤得太惨重,一时间不敢追逐大队宋军,只围住许多落在后面的零散宋军围攻。

“萧都统,萧大人,”蔑尔亲兵大声喊道,“我们的族人,是大汗的旗号,大汗杀过来了!”

萧塔赤猛然抬起头来,远方那些明显是刚刚从草原跋涉而来的骑兵,他终于看清楚了蔑尔勃部族的图腾旗号,这一瞬间,仿佛从地狱里重回天堂。“长生天,”萧塔赤狂喜道,“吹笳,擂鼓,一定要把宋军缠住!”底下亲兵纷纷卖力地擂起鼓来。辽军各部见了来到了援军,也都精神大振,反守为攻,咬住宋军大队不放。

“他娘的,”郭宪这时也看到了蔑尔勃骑兵,“天不杀辽狗。”他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回头望了望正在缓缓退却的中军,这时前军已经深深陷入辽军阵中,距离云州城更远,此时后退,前军尚存的数千军卒生还者必定寥寥无几。数以万计的蔑尔勃骑兵正拼命打马赶来,连杨彦卿所率中军本部能够保全也成问题。胜败之势在瞬间逆转,身陷绝境,精兵悍将脸上也不禁显现出惊恐的神色,眼看士气就要崩溃了。

“干了,”郭宪环视身边,大声道,“宁死也不当孬种!”他抹了把脸,举起刀刃满是豁口的长刀,用力向前方一指,“带种的汉子,跟我朝前冲!杀一个是一个!”数百亲兵大声喊道:“为郭将军效死!”这些亲从悍卒胆壮心齐,数百人呐喊之威,震得前面的辽军竟不敢逼近。前军从最初接战时便开始拼杀,许多军卒疲乏已极,又深陷敌阵中,眼看向后逃生无望,便索性纷纷朝着郭宪这团数百军兵靠拢,趁辽军阵势尚且稀疏的时候,不多时功夫,竟有聚集了三四千人之众。

郭宪一举钢刀,带着这只赴死的军队,与大军退却的方向相反,朝着辽军帅旗猛冲过去。“杀辽狗啊——”“杀呀——”“他娘的拼了!”数千满身血污,疲惫不堪的宋军,断了侥幸求生之望,不顾一切向数十倍于己的辽军杀去。

章73 国命悬哥舒-5

援军出现后,辽军欲像宋军刚才那样,把河东行营大军滞留在战场上,以待生力骑兵抄袭其后路。但是,郭宪所统领的前军奋死向前,彷如当头一棒,将刚鼓起战意的辽军又打退了回去。有宋军箭矢射尽,索性将弓背当做武器,迎头抡起,有的宋军长枪折断,便把半截的枪头当做短枪使用,被辽军刺杀砍中时,多数宋军都拼尽全力还以颜色,让对方非死即伤。一夫奋死,可以对十,万夫致死,可以横行。在整个战场上,数万蔑尔勃骑兵正如漫天的乌云席卷而来,杨彦卿所率的宋军主力虽然在后退,但在战场前方,郭宪所率这一部宋军反而把面前辽兵杀得溃不成军,辽军不能支撑,转头向后逃去,溃军甚至冲到了中军白雕营,若非效死营卫士守在外围,只怕要将中军都冲散了。

“混账,”萧塔赤脸色骤变,右手抽出弯刀,恶狠狠地喝道,“立刻将带头溃退的人都斩了!一千白雕营骑兵驰出,箭矢连发,刀光闪闪,无数辽军倒在地上,人头滚滚之下,终于止住了颓势。郭宪所部虽然奋勇,毕竟势单力孤,两翼的辽军纷纷向中间挤压过来,形成四面围攻的局面,将奋死一战的宋军重重叠叠裹在当中。

这时,杨彦卿所部宋军主力已经趁机和辽军主力脱离了接触,正加快速度朝云州城退去。蔑尔勃骑兵,多为数百骑规模的骑兵群,有的在战场上驰骋冲击,专门袭杀落单的小队宋军,有的在大队宋军周围盘旋,弯弓放箭。撤退中的宋军吃了不小亏,于此同时,宋军弓弩手张弩发矢还击,把不少蔑尔勃骑兵射下马来。同时,宋军尚存的数千骑拐子马骑兵并未逃窜,骑兵们顾不得人困马乏,拼命来回驰骋,保护中军的后路和两翼不受敌军骑兵骚扰。宋军骑兵虽然疲惫,但甲坚刀利,武艺精强,蔑尔勃骑兵占着人马众多,又是生力军的便宜,双方交错奔突,箭来刀往,短短数刻之间,就有无数地骑兵在沙尘中落马丧生。

宋军主力逐渐退到城墙下面,杨彦卿自率部属结阵断后,各部缓缓退入城内。辽军和蔑尔勃骑兵也不敢过分逼近,只能不断奔驰放箭,企图从宋军阵势中找出破绽来。战场也从起初的混乱场面,变成数万辽军围攻尚且滞留在战场上的宋军各部。虽然主力退入了城内,战场上还留下了近万河东军。大队数千人,小队百余人。有像郭宪这样拼命为大军断后的,有战斗中被辽军缠住的,也撤军中被辽军骑兵隔断的。在辽军围攻下,宋兵弃械投降者极少,到处都在做最后的抵抗。而舍命向前的郭宪所部是其中最大的一团,在萧塔赤的严令之下,外围契丹骑兵奔驰放箭,里层奚军和女真步卒亦往里进攻。辽军本身也死伤惨重,迟迟不能将其全歼。双方激烈厮杀,惨叫声,兵刃交击声,人喊马嘶声,在城头也清晰可闻。宋军所占据的地方越来越少,抵抗却越来越顽强。

“擂鼓,为好汉子送行!”

杨彦卿低声道。城头的河东宋军奋力擂响战鼓,为城下尚且在战斗的袍泽助威。秋风烈烈,大红色的旌旗被吹得哗哗作响,好似无数壮士的鲜血飞溅。众多河东军将领簇拥在杨彦卿身边,大家沉默无语,神色复杂地望着这惨烈而悲壮的一幕。在杨彦卿身侧,王麟双膝跪地,脸上带着悔恨之意。“郭五好汉子,”王麟暗道,“昔日妄自尊大,真是愧煞人也。”他所率领五千铁骑埋伏十里之外,在北面山后,只待中军号炮腾起,便奔袭辽军的侧翼。熟料云州城下两军交战不久,便有数万蛮人骑兵从四面八方而来。王麟不惧敌众我寡,率宋军骑兵奋力厮杀。正相持不下之时,忽然出现了更多的蛮人骑兵,虽然只是停在远处呐喊助威,但喊声震天动地,看那连绵不绝之势,竟似有十余万骑不止。战场上的蛮人骑兵精神大振,而宋军骑兵则为之气沮,王麟顿时熄了争胜之心,率部属拼命向南突围,仗着战马强壮,甲坚兵利冲开一条血路。

“早知如此,”王麟心头悔恨道,“当如郭五,在山北拼死一战,只需再拖上一些时间,只怕大帅已经战胜了辽狗,到那时,以我河东精锐,结阵而战,也不惧怕新来的蛮人。”他心中兀自有些疑惑,辽国虽然号称有数十万铁骑,但向来以南京道幽州为重,怎可能突然加派十余万骑兵来攻打云州?

..............

“爹爹。”萧塔赤坐在马上,并没有下马请安。

在部落被夏国偷袭前,他受祖父的教导抚育,向来看不起这个庸碌无用的父亲。他投靠辽国后,耶律大石并不以他是草原蛮人而歧视,不但委以兵权加以重用,更以公主许婚。他斩获废帝耶律延禧,涤荡女真部落,让女真人闻名变色,也称得上声威赫赫。萧塔赤面上虽然谦逊,心中可着实骄傲。可现在,他手握数万精锐,差点兵败丧身,到头来,还要在这个废物父亲来救命,这让萧塔赤在羞愧之中,更多了一丝对伯升豁·蔑尔勃的疏远。随着年纪渐长,他更希望自己是蔑尔勃人心中唯一的英雄和太阳。

“塔赤,我的好儿子。”伯升豁感慨万端地看着二十多岁的青年,点头道,“好,很好,长得这么高大了。”这句话更让萧塔赤心头涌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又看向战场上。那群差点击溃辽军的宋兵,只剩下两千余不到残兵,箭也没了,可就是死战不降。辽军攻不进去,骑兵在外面游走放箭,可宋军的铠甲坚固,一时间竟收拾不下。宋军战斗到最后,筋疲力竭之下,仍然勉力支撑。辽军每次尝试攻打,都要付出惨重的伤亡。

“这些宋人如此顽强,称得上勇士,”伯升豁顺着萧塔赤的目光看去,沉声道,“何不遣使招降,收为己用。”早在数日之前,南下的蔑尔勃人便到达了北面的草原,侦骑发现数千宋军在云州北面伺机而动。伯升豁便下令暂时不要再靠近云州,一直等到大战开始,方才出动大军,先吃掉宋军伏兵,再南下介入辽宋决战。谁知到五千宋军骑兵竟然强悍异常,三万蔑尔勃骑兵短时间居然不能拿下。伯升豁命南迁部落中老弱妇孺十余万人,一起骑马在远方为将士呐喊助威,作为疑兵,令宋军骑兵不敌仓促突围而去。三万蔑尔勃骑兵方才及时赶到了战场。

萧塔赤没有有理会他的建议,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早就招降过了。”他顿了一顿,转头冷冷对萧平道:“传令下去,下一次攻打宋军余孽,施行抽签格杀令,没有战死三成便退回来,抽签斩首,充足三成之数。”萧平的脸色一变,看了伯升豁一眼。这残忍的抽签格杀令,自从萧塔赤在南山城下大败之后,便再没用过,萧平原以为此人吃一堑长一智,也知道不可再如此苛责士卒,没想到不知为何,萧塔赤居然又发了凶性。

“何必如此,”伯升豁略一犹豫,沉声道,“步卒麋集一团,火炮轰击便可破之。”蔑尔勃军队虽然没有火炮,但驻扎在西京道时,伯升豁曾经见识过火炮的威力,暗暗以为这是攻城攻坚的利器。只是他一直在草原上用兵,无法携带笨重的火炮而已。

这一语捅破窗户纸,萧平面现喜色,高声道:“西北招讨使言之有理。”其他契丹将领本来对抽签格杀令痛恨已极,闻言也都望着萧塔赤,无人为他传令。萧塔赤心头狂怒,在众人面前,不得不强自按捺,冷冷道:“汉军搬运火炮上前,不得延误。”

攻城铁桶炮虽然沉重,但火炮营有些轻便小炮,威力虽小,但击穿士卒的铁甲绰绰有余。很快,火炮营汉军人拉马曳,将数十门火炮拖到宋军前面,前方奚军和女真军让开,显出一排黑洞洞的炮口和点燃的火把。

“狗日的。”郭宪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身为大将,火炮的威力他清楚得很。他满面血污,肩头渗出的血染红了半幅衣襟。“杨节帅,郭五对得起你了。”眼看辽军就要点燃药引,郭宪急促道:“河东带种的,跟老子冲上去拼了。”他的声音沙哑无力,却带着一股凛然决绝。郭宪挺起身来,将刀从血红的土里抽出来,大步冲了出去。周围宋军几乎几乎人人带伤,无人犹豫,有人沉声道:“为将军效死!”有人拼尽全力高喊:“杀呀”“大宋万胜!”众人奋起最后一丝力气,轻伤的扶着重伤的,踉跄跟在后面。

“轰——”“轰轰——”炮声震天动地,“大宋万胜——”“河东万胜——”的呼声亦轰轰烈烈传到城头。辽军的炮火回环攻击了一刻钟后方才止歇,整个战场都安静了下来,杨彦卿眼神复杂,虎目中隐隐有微光闪动。

章74 长戟三十万-1

“真乃勇士,”伯升豁感叹道,“可惜不能收为己用。”他对萧塔赤道,“塔赤,战场宋人的遗骸,不可糟蹋了,当照着蔑尔勃战士之礼,收集起来焚烧,入土为安。”萧塔赤面无表情,既没同意,也没反对,伯升豁又转过脸,堆笑着对萧平道:“战场上俘获的宋人,先不要妄杀。甄别一下,如果有技艺在身的,愿为我们打仗的,蔑尔勃部落都可以收下。”这一战,全凭蔑尔勃人及时出现在战场上,才挽救了辽军的败局,所以伯升豁自认为提出这点要求是顺理成章的。

“一律杀无赦。”萧塔赤恶狠狠从牙关里挤出来一句话,他不顾伯升豁脸色大变,继续冷冷道:“要让这些宋人知道,和我们做对的,都要付出代价。”说完后,不待伯升豁说话,扬手一抽马鞭,战马吃痛,飞快地朝战场中间跑去,一队白雕营亲卫忙不迭打马跟在后面。战场上各处的辽军见着主帅巡视过来,都大声朝他欢呼,虽不知有几分真心拥戴,这大战过后的亢奋,劫后余生的欣喜却不是假的。

“这,......”伯升豁一愣,悻悻道,“家门不,”他忽然省起萧平在旁,顿时改口笑道:“这塔赤,脾气和他祖父一样倔强,半点吃不得亏。”他在马上拱手道:“还要多谢萧将军辅佐了。”“哪里,哪里。”萧平忙拱手谦让道。辽国废除汉人礼节许久,契丹人见面都是招手或是拉手见礼,伯升豁突然行这拱手之礼令萧平颇不习惯。久闻伯升豁统和草原部落的威名,又诧异他和萧塔赤父子行事迥异,萧平含笑道:“招讨使大人常在草原大漠,没想到如此熟悉火炮的战法。”

“萧都统见笑了,这火炮运用之法,我不过是管中窥豹而已,”伯升豁谦让道,他看了看不远处,在战场上面接受将士欢呼的儿子,压低声音声道,“若照我听说,辽东南山城的汉军守将,才真正是用火炮的一把好手。”萧平微微一愣,脸色顿时古怪起来。伯升豁哈哈大笑,像草原上的好朋友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

宋国河东战事吃紧。杨彦卿与辽军决战失利,被团团围在云州。宋国朝廷正在犹豫要不要派兵解围。宋军失去了战场的主动权,辽军正继续逐一攻打山后的其他州县。只是和从前的肆意掳掠相比,辽军的策略似乎改变了许多,一方面花大力气整修运送火炮的道路,准备以火炮攻打那些不够坚固的城寨,另一方面,因为山后九州战乱,不少田地抛荒,十几万游牧人趁机南下,准备把良田改做牧场。

赵行德关东人的身份,护国府里人尽皆知。他最近却有些不避嫌疑,奔走在护国府的校尉之间,提出要夏宋合击辽国的主张,确切的说,就是趁辽军大军南下的机会,安北军司集中数万骑兵向东攻击,抄袭那些南下部落的老巢,然后自北向南挤压辽军骑兵回旋的空间。

校尉们对这名护国府里的新人,态度各有不同。和赵行德有罅隙的余藏云格外热情。康德明却有些不咸不淡。寒暄片刻后,康德明微笑道:“赵校尉此来,除了给康某一个面子之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顿了一顿,问道,“辽军入寇宋境,百姓流离失所,家园涂炭,赵校尉想必十分着急吧。”

赵行德脸上的笑容散去,转而带着忧色,点点头,叹息道:“康校尉想必也知道,辽军诱使漠北部落南下,到处烧杀劫掠,原先的人烟繁盛之所,往往生灵涂炭,沦为鬼蜮。西京道辽军统兵大将是萧塔赤,在辽东时候,我和他打过仗。此獠生性残忍,冷酷狠辣,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连麾下部属的性命都不爱惜,对其他种族之人更是视若草芥。现在河东不是简单的两国相争,而是蛮夷欲灭我华夏衣冠啊。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我朝是否应该捐弃前嫌,先与宋国联兵抗辽,解民倒悬?如此一来,天下人心尽归夏矣。否则,就算得到关东之地,只怕也是残破江山。”每当想起辽东屠戮之事,都复现在河东,而且犹有过之,赵行德心里就隐隐作痛。

康德明着听他说完,沉默了片刻,沉声道:“赵校尉所言,康某深有同感,只是,还有一点,尚有疑问?”他看着赵行德脸上专注的神情,微微一笑,忽然问道:“赵校尉,你说刚才说天下人心归夏,我朝可一统关东。那关东的人心,可是当真希望我朝举兵向东么?”突如其来的一问后,康德明不看赵行德的表情,信手抬起茶盏,轻轻喝了口茶水,也不催他回答。

赵行德表情一窒,康德明的话仿佛一根钢针,刺破了他一直回避的问题。“关东人真的希望夏国举兵向东,然后一统天下么?”赵行德有些痛苦地想到,“成千上万的宋国人,虽然不一定全部为宋朝尽忠,但孤臣孽子之中,晁恩师恐怕要算一个,岳丈也性情平和,未必至此,但李若冰性情刚烈要算一个,陈少阳算一个,邓素算一个。武将里面,王彦要算一个,韩世忠不知道,与陈东一起练兵的岳飞,恐怕也要算一个。”宋国和夏国并立上百年,上到朝堂士大夫,下到茶寮贩夫走卒,想法惊人的一致。虽然都承认对方是同种同族,但同时也只希望由本朝能统一天下。

“假若关东朝廷失德,”赵行德字斟句酌道,“王师东向,解民倒悬,自是好的。”

“假若宋国不失德呢,”康德明自问自答道,“那我们还是不能东向是么?既然人心如此,护国府校尉自然就会等着看宋国如何失德,这就是赵校尉所担心的生灵涂炭了。”他的眼睛这时才看着赵行德,沉声道,“若不是生灵涂炭,怎知宋国是否失德?我朝此时出兵干预,岂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康德明将茶盏端起来,缓缓道,“这个答案,我会耐心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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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阳光从窗户透射进来,杨任伸手让赵行德坐下,笑道:“听说前几天,行直拜访了余藏云、康德明,还有其他几名老校尉。不错,不错。”在和煦的阳光下,他的笑容显得温和而亲切,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赵行德拱手道:“本想先拜访杨校尉,可总是不赶巧。”更谣传赵德晋升制将军太年轻,有些老校尉打算压他一压。赵行德不愿无故树敌,所以也格外小心,免得落人口实。

“论职秩,龙牙军校尉乃制将军,只是杨某觉得‘将军’的称谓有些生分,行直不怪吧?”杨任笑道。他取出一块砖茶,轻轻掰下一小块,放进茶壶里泡上。普通货色的砖茶,不够清香,回味苦涩。唯有一样好处,就是提神的劲头足,就算积年的老茶客,喝一壶也会神采奕奕。

“杨校尉德高望重,晚辈岂敢。”赵行德毕恭毕敬道,“晚辈在护国府议事的次数不多,但数年前有幸听杨校尉指点自守之道,如振聋发聩,晚辈佩服不已,至今记忆犹深。”砖茶尚未完全散开,满屋已经弥漫着茶香,杨任提起茶壶,两个茶盏斟满,笑道:“自守二字在关西耳熟能详,赵校尉来自关东,才觉得新鲜罢了。”

赵行德笑道:“大道至简,但要化用入神,又谈何容易。”

杨任摇了摇头,他看着赵行德,叹了口气,道:“杨某腆为护国府首座,对府中商议的国事,当公允中立。赵校尉所忧心之事,杨某难以相助。”他沉默了片刻,感慨道:“赵校尉若在这护国府中呆久一点便好了。可惜,可惜了啊。你如此年轻,将来独掌一军,是指日可待的事。”因承影军、龙牙军的校尉乃是大将军府任命,爵位职秩提升快,往往呆的时间不长,便另有高就。杨任早可以晋升将军,他秉自守之道,两次推辞不受。身为护国府校尉的首座,自然希望后辈校尉中能有更多的才俊之士。

赵行德心中失望,但仍然诚心谢了杨任。

这些天,他在护国府里奔走,推动安北军司东进,只有少数校尉赞同,有的校尉直言拒绝,有的冷言冷语,有的暗含讽刺。赵行德本是个面皮薄的厚重之人,极少启齿求人,但是,军报上辽军的屠戮越来越重,军情司估计死亡的百姓以十万计,千里州县村寨成为废墟,每年及此,他就心如刀绞,将什么面子羞耻都抹开了不顾。

护国府的权力虽大,但校尉们的地位相若,要做成一件事情,首重的便是说服别人。这期间虽然有不少明里暗里的利益交易,但最基本的一点,交锋未必在战场上,护国府中挑头的人定要有恒心毅力。赵德逐个登门拜访的次数多了,在护国府里也有了些名声。众校尉在拒绝他的同时,也感叹此人的恒心和坚韧。这些事情传到了杨任的耳中,杨任虽然没有表态支持,却对赵德很是赏识,认为护国府就需要这样有所坚持的后进。

章74 长戟三十万-2

杨任看着赵行德脸上失望之色,问道:“对挥师东进的事情,听说余校尉很支持。但康校尉却反对。”赵行德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和余藏云虚无缥缈的天下大义之说相比,显然康德明的主张得到更多校尉的认同。

“杨校尉虽然不能出面,可否指点晚辈,应当如何说服府中同僚?”赵行德感觉到杨任的善意,便虚心求教。杨任沉默了片刻,沉吟道:“护国府所以能管辖天下,并不是靠‘说服’。校尉们来自各营,心中各有主见,赵校尉与人素昧平生,想要‘说服’他们,可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赵行德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说服护国府的校尉,比说服关东的文士更难。校尉们考虑问题都很实际,他们在护国府的每个决定,都要向营内军士解释得通。现在介入宋辽之战,意味着无数的人命、银钱、军资付出。军士和百姓会将承担更多赋税,但战争的补偿却没有一定的保证。所有人都知道,关东的财富和人口,是不可以像对付蛮夷那样随意掠取处置的。何时介入战事对夏国最为有利?一边是轻飘无力的天下大义,一边是沉重的牺牲和赋税。夏国的军士远比普通百姓精明,并不是可以任意糊弄的傻瓜,军士们所推举的校尉更是如此。

“这也是情有可原。按照孔子所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如果有人能够轻易说服校尉们,护国府的存在就完全没有意义了,最后校尉和军士们就一定会受治于人。所以,护国府是战场,党同伐异,合纵连横,以力为胜,并不是谁‘说服’谁的地方。如果赵校尉发现一件事情,让大多数校尉由衷赞同,不是你‘说服’了他们,而是这件事合乎大多数军士的利益。”杨任顿了一顿,将两人面前的茶盏添满,示意赵行德不必客气,继续道,“不瞒赵校尉,杨某在护国府多年,真正‘说服’同僚的情形,是极为罕见的。每次成功,只能说是‘发现’了大伙原本就会赞同的东西,再顺势加以推动罢了。说起来,就算杨某不推动这些事,或早或晚,护国府的同僚也会发现和采纳。只是朝廷付出的代价会更大些而已。”

赵行德叹了口气,杨任所言,他也隐隐有所感觉。杨任将他送到门口,目送着这个落寞的身影渐渐远去,正欲转身回府,忽然一骑军士顺着长街纵马驰来。杨任顿时皱起眉头,若非紧急军情,在城内如此疾驰,是要重责的。眼见那骑兵直冲过到面前,军士猛勒住坐骑,翻鞍下马秉道:“罗斯王公勾结蛮夷叛乱,罗姆苏丹骚扰河中,请杨首座速到府中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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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宋交界之处,茂密的树林原本是阻挡辽军南下所栽。但十年前辽国入寇河北,便已经清理出无数的道路,如今,树林不但不能迟滞骑兵纵横驰骋,反而成了辽国隐藏大军的上佳所在。在一层层探马的警戒之下,在白沟河北面的树林后面,已经成了一片连绵的营地。

“禀报陛下,数千宋军与铁木哥所部交战于廉凉河,附近宋军都已出援围攻。”御账中,亲兵伏地呈上军报。耶律大石接过来看来一眼,对耶律铁哥笑道:“河北宋将向来各自为阵,现在居然围攻铁木哥。看起来,这段日子,宋人被他袭扰得够呛。”

铁木哥流窜河北之后,仍是四处烧杀劫掠。河北宋军恨得牙齿痒痒的,偏偏铁木哥麾下皆是一人数马的轻骑,每当宋军赶到之时,敌人早已不知踪迹,只留下满地尸体狼藉,一片焦土。现在,保州宋军在廉凉河截住了铁木哥,顿时不肯放过,死死缠住了他,同时通知镇州、定州、保州各处城寨宋军前来会战。

耶律铁哥当即道:“请陛下立刻下旨,命前军骑兵越过白勾河,尽歼镇定保诸州宋军,为南征清除后患。”耶律大石点点头。辽军为这场南征蓄谋已久,二十余万辽军早已经集结在辽国边境虎视眈眈。按照北院的打算,凭借骑兵快速之利,沿途坚城能攻克最好,不能攻克便只留少量骑兵监视,大军一路南下,直抵汴梁城外,攻克汴梁,或者迫使宋国求和。宋军主力被蔑尔勃骑军激怒,出城邀战,这个机会更不能放过。没过多久,前军便已出动,深秋时节,宋国境内大小河渠都在枯水期,五万骑兵轻易地越过了交界的地带,一直向保州纵深廉凉河疾驰而去,沿途宋军城寨发现了大队辽军骑兵踪影,也只能紧闭城门而已。

前军出发后,中军和后军也行动起来。火炮营汉军急急忙忙地沉重的炮车套上牲口,契丹骑兵则卷起帐篷,将辎重放置在大车上。和宋军相比,辽军的辎重队行动更为迅速,这一方面因为马、驴等牲畜众多,另一方面因为秋季出征,不必携带太多粮草的缘故。辽国大军的粮秣积储在南京。而现在正是青苗成熟的时候,大军所过之处,随处可得草料。

耶律大石在宫帐骑军的簇拥下,登上御账驼车,随手拿起一张安民告示,从头看起来。按告示所称,只要沿途宋人不加反抗,老实交出粮草,充当签军,则辽军不会纵兵打草谷,也会不加以妄杀。否则的话,便强行征集粮草壮丁,胆敢反抗者一律屠灭。耶律大石还放开了汉人做官的禁令,命北院准备了许多空白的告身,只要河北当地土豪能够听命于契丹的,便立刻任命为州县长官,以便为南征大军筹措粮秣。

沿着特意为重型铁桶炮勘察清理出来的道路,两万宫帐军簇拥着皇帝的驼车逶迤向前。南方十余里,百余里之外,狼烟不断腾空而起,辽军所过之处,军民都惊恐万状,祈祷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越境打草谷行动。然而,辽军源源不断地向南行进,有时内地州县还未得到辽军入寇的消息,便已是兵临城下的局面。沿途的村寨更是完全没有防备,百姓们只能听凭辽军鱼肉。

这些年来,河北宋军经历了河间大败,抽调精兵南征平乱,刘延庆与王彦两位都部署对调等事,几经折腾,元气大伤,迟迟不能恢复。朝廷又顾虑行营边帅势大难制,虽然王彦是河北行营都部署,但边将各握兵权。在朝廷旨意未发之前,名义上的河北军统帅难以协调诸将。所以,二十余万辽军入寇,一路狼烟南下,宋军却势分力弱,不能出城与之交战,辽军沿途所经州县,唯有闭城死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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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几日之后,廉凉河战败,辽军大军南下,前锋游骑已经到了黄河北岸的消息,令汴梁朝堂上下一片哗然。朝臣除了惊恐不安之外,更将矛头直指河北行营都部署王彦,数名朝臣弹劾王彦不发救兵,坐视保州、定州、真定府先后陷落。官家仓促命张叔夜为河南马步军都总管,率京师禁军十万,二十余指挥分别驻屯黄河南岸,防范辽军渡河。又急命西京行营派出十万兵马赴援汴梁。然而,黄河北面似乎处处风声鹤唳,详细情形究竟如何,竟无人知晓。

外面虽然一日三惊,但汴梁太学里作息却丝毫未变。自从西京宣旨归来以后,皇帝赵柯对邓素便冷淡了许多,多日也不见召见一次。邓素自觉惭愧,若不上朝时,便在家中读书。反倒是太学里的学生们不知内情,对邓素依然礼敬有加。有时候连邓素也觉得,和揭帖案之前相比,现在的太学生要老实许多了。如今国势板荡,倘若当年的陈东、张炳等人,势必又要鼓动风潮。前日正是张炳的忌日,邓素还率门下弟子拜祭了一番。想起张明焕,他心头便一阵黯然,昔年好友,要么身故,要么天各一方,赵行德更不知所终。

这日,邓素考校了两位门生经术词赋,又说起辽军入寇之时事。

“恩师,张学士虽然是当世名将,由他主持大局,河防当无恙吧?”太学生刘文谷道。贾元振却道:“张学士去年便做了花甲大寿,不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尉迟呈愤愤道:“王彦坐拥二十万雄兵,却听任辽军入寇,当下狱治罪。”马援反驳道:“用人之际,大敌当前,焉能自损大将?以我之见,只是我朝骑兵又太少,不得不处处设防,而辽军骑兵来如如风,却能够批亢捣虚所致。”武进贤也赞同道:“王彦曾死守河间打败过耶律大石,又统帅大军剿灭方腊,乃是当世的忠臣名将。辽军入寇河北,责任多不在他的身上。”

众学生争执不下,便请座师裁断,邓素却摇了摇头,沉声道,“文武殊途,术业有专攻。为国分忧心切是好的,但大将出征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其筹算是不可以随意猜测,更不能横加干预的。你们还是当多用心于文章时事。要知道,今科大魁的李若虚,也不过与你们年龄相仿而已。”

刘文谷等人都有些赧颜。李若虚也是太学的监生,平时沉闷得很,文章议论都没有多么张扬,也不很少去青楼厮混。谁料今年的秋闱,竟然一举高中状元。邓素门下有一人中了进士,但在场的这几个太学生却都没有中。

章74 长戟三十万-3

从座师处告退,贾元振郁郁道:“文不成,武不就,真是愧煞人也。”

众太学生面有惭色,沉默之中,马援忽然叹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将略兵事,似乎是元直先生所长,只可惜无缘向他请教。”邓素首重经术,对门生虽好,却不太愿意他们分心旁骛。这些太学生都是二十出头之人,为求功名,不得不自我拘禁在汴梁太学这小小一方天地里。异域的人情风物,金戈铁马的生涯,都令人分外神往。

尉迟呈点头道:“每读赵先生文字,恨不能舍身赴义,去辽东杀尽胡虏。”武进贤却推了下他的肩膀,嘲笑道:“书呆,辽军已饮马黄河,杀胡虏何必去辽东。走,校场练箭去。只可惜找不到马来练练骑术。”他又转头对刘文谷和贾元振道:“京山,时举,你们可不能扫兴?”

二人几乎同时摆手,刘文谷推脱道:“朱大木先生新出的文章,还没读得通透,你们先去。”贾元振也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文武殊途,打仗是禁军的事情,这般荒废下去,下度秋闱又要名落孙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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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中,夫人王氏眼泪涟涟地亲自为儿子收拾着行装。新科状元李若虚官授正八品翰林院编修,但差使下来,却是跟随参知政事秦桧赴大名府,督促协调河北众将御敌。王夫人没有说什么,心里可着实有些哀怨。既埋怨儿子慷慨请缨,又埋怨老爷没能劝阻。谁都知道,河北兵荒马乱的,京城里又谣传王彦与辽军暗中勾结,引敌入寇,李若虚这一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后院花厅中,李若虚站在下首,他今年已虚岁二十七,举止神态,都比赵行德离开汴梁时要沉稳了不少,但和李若冰相比,还保留着浓浓的书卷之气。幼弟将赴河北,李若冰便将珍藏的一柄自来火短铳交给他防身。这是贬斥琼州时所结交的李四海特意托人赠给他的。

“为兄亲自试过,这短铳虽小,见机却快。扳机瞬间便能发火,威力可穿透革甲。端的是防身利器,”李若冰作势朝着远处瞄了一下,叹道,“只可惜自来火枪机打造不易,价钱更是奇贵无比。若是我朝将士人人都能配上一支自来火铳,瞬时击发,胡人铁骑便更不足惧了。”回到汴梁后,李若冰特意打听,这种自来火短铳的价钱高得令人咂舌,买一支短铳的价钱,足可买几匹好马,便打消了奏请为禁军火铳手换装自来火铳的念头。

如今河北涂炭,辽军更饮马黄河,听说这武器如此犀利,李格非也来了兴趣,他拿起火铳,反复察看,甚至拿眼睛对着铳膛看里面的机关。虽然明知铳膛是空的,还是吓得李若冰身上寒毛乍起。

“文叔兄,”晁补之含笑道,“自来火铳极容易走火,铳口万万不能随意对着人,更不能对这自己。”这十年来他在翰林院投掷闲散,仪容虽然略显衰老,两鬓微现星霜。当他见到李若冰取出自来火短铳时,心中惊讶,暗道不知那哪位关西的世家子弟,居然以如此珍贵之物相赠。虽然心里疑惑,他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打算寻个时机问问李若冰。

“无咎兄曾经见识过这东西?”李格非并未觉得不妥,很自然地将短铳递给晁补之观看,皱着眉头道:“这火铳如此短小,就算多用些精铁,也应该费不了多少银钱吧?”按他的想法,眼下辽军大兵压境,这短铳如果好用的话,就当大加仿制,为驱逐胡虏出力。

晁补之没有答话,熟练地看了看火铳的结构,似乎花纹比从前在夏国所见更加精美,但主要的结构仍然未变,他将火铳交给李若虚,方才叹道:“文叔,这短铳的造价极贵,并不是因为物料的缘故,而是因为匠师难得。好匠师的工钱,抵得数百工匠。自来火枪机需要高等匠师悉心制造,而且十个成品里面,未必有一个是真正可靠的,就像我说的一样,那些不可靠的枪机,要么不能打着火药,要么太容易走火,根本不堪使用。当年我初入翰林院时,也曾想仿制此物,失败多次后,也造出了一柄,所耗费的银钱,比在关西买还要贵些。”

“原来如此,”李格非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便不如弩机了。”将手铳交给李若虚,叮嘱道,“这防身之物,仔细收着便好,无事时不用拿出来炫耀。”如不能大量制造,充其量不过是一件宝贝罢了。

“文叔兄此言差矣,”晁补之摇头道,“弩机在世上,至少也有两千多年,经过历代能工巧匠加以改进,潜力已经挖掘穷尽。而自来火枪机出世不过数十年而已。这枪机和弩机相比,便如同婴儿比壮汉,现在这婴孩的力气虽然比不上壮汉,但只要悉心培养,还可以不断增长,说不定有朝一日,便能远远超过这壮汉。而壮汉无论如何,力气已经不可能有多大增加了。”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当初他在翰林院工坊尝试仿制自来火短铳,结果被度支郎以靡费为由弹劾,朝廷不准造,自己又不能造,此事不得不半途而废。

“唉,道理虽然不错,”李格非摇头道,“可是远水难解近渴。若冰曾出使北朝,可有制胜之策?”

李若冰沉吟道:“北朝年来治国之策,无一不是急功近利,虽然不免遗祸于后世,却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军力民力都压榨了出来。以我之见,只要我朝与夏国闭关自守,与辽国断绝贸易。不出数年,稍有天灾之类,辽国便要大乱了。耶律大石虽然穷兵黩武,可是,辽国去年灭了女真,现在士气正盛,立刻南下侵我,却是极难应付。”他想起昔年出使女真国,所见精兵猛将,皆彪悍异常,没想到耶律大石竟能一鼓而灭,想起来都让人心惊。“耶律大石虽然是个枭雄,但契丹人少,粮饷都缺。只要朝廷不自乱局面,辽军断难持久,王彦等河北诸将再扰其后路。届时王师反而能够趁势北伐,犁庭扫穴,收复幽燕。”李若冰他顿了一顿,似乎觉得话说得太满,又道,“我也是纸上谈兵,元直与辽军多次交手,南山城更以数千之众力挫十万辽军,若说克敌制胜,他胸中韬略十倍于我。”

提起赵行德,众人都沉默了下来。李若冰在辽东偶遇赵行德,事后偷偷禀报了父亲,李格非也告诉了晁补之。赵德的名号在辽东如雷贯耳,在大宋却少有人知。李若虚询问道:“除了河间城,姐夫还和辽军打过仗么?”他有些兴奋道,“他的箭术通神,必然是李广一样的勇将。我怎么不知道?”李格非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肃然道:“此事万万不可传出去。”李若虚点头答应,看向李若冰的眼睛中却有好奇之意。李若冰心下暗叹,自从揭帖大案,妹妹和妹夫逃难后,这幼弟仿佛突然开窍了一样,知道发奋读书,但性格却越来越沉闷,难得见他像年轻人这样好奇的一面。

然而,赵行德的身份隐秘,干系非小。无论李若虚如何恳求,李若冰也硬着心肠没有吐露一字,只说时候到了自然会知。李若虚有些怏怏不乐地回到书房,赵行德在汴梁的日子虽短,二人相处却极佳,给李若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姐夫逃离汴梁后,更成为谜一样的人物,引人好奇。每次他的文章出来,李若虚都会第一时间拜读。虽然李若冰没有透露,但联想到李若冰原先的差事,以及文章中的内容,李若虚也猜到了几分实情。他强自压下内心的激动,回到书房中,方才忍不住嚷出来:“大丈夫当投笔从戎。古之人诚不欺我!”

他兴奋地在房中转了一圈,忽然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房间一角,有些尴尬道:“朱兄,你怎么过来了?”平常不苟言笑的李若虚也有如此失态的一面,朱振不觉好笑,将一个包袱放在桌上,笑道:“宝刀赠英雄,李兄跟随秦相公到大名府,也不必上阵,只是兵战凶危,刀剑无眼,就送你一副好软甲吧。”说完将包袱解开,竟是一副极罕见的钢丝锁子甲。

朱振乃是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第四子,当朝朱皇后的幼弟,当年李若冰与朱颖常常在上元、清明这些时节见面,这两个幼弟便在一旁玩耍,后来李朱二人的婚事不谐,两个伙伴的交情却没变淡。朱伯纳虽然是武将,却十分尊崇文事,不但延请名师,生生将一个儿子朱森教养成了儒林名士,就连习武的朱振,也叫他少与旁的勋贵子弟去飞鹰走狗,多和李若虚这样的后生才俊结交。

“朱兄,你这礼物,太贵重了。”李若虚抚摸着锁子甲叹道,他有幸跟晁补之、李若冰见识过不少军械盔甲,并非不识宝的人,这种锁子甲极为昂贵,通常是大将穿在袍服里面,以防军中刺客的。

“说给你,就给你了,哆嗦什么。”朱振混不在乎道,“这锁子甲自到了我祖父手里,就再没上过战场,再传个几代,恐怕就要生锈了。”说到后来,他的言语中带着一丝落寞。太祖太宗皇帝收天下精锐为组成京师禁军,又选拔禁军精锐组成御前班直,每一代都特意选拔高大女子与之匹配,让他们世世代代都可以拱卫皇家。可是这些猛将精兵之后,便如深藏在宫中的钢丝软甲,难得上一回战场,渐渐地消磨锈蚀了。

章74 长戟三十万-4

“辽军前锋尚未过河,只是荼毒河北。”赵行德在自己描画的一张宋国北部地图上标注着,象征辽军的黑色箭头直抵黄河北岸,澶州和大名府附近都发现大队的辽军骑兵,不知耶律大石是打算先攻大名府还是直接渡河。

“元直,你看战局如何?”李蕤沉声问道,“大河天险,辽军历次入寇都到此而止,这次也该过不来吧?”他的家乡陈留离汴梁不远,自从赵行德到达敦煌后,他每天都到赵行德这儿来询问最新的情况,见关东的局势没有恶化,才放心离去。与李蕤一同来的还有丞相府贸易曹书吏章子显,赈济署从事陈与义,章子显是徐州人,陈与义是洛阳人,对辽宋间战局也格外关心。

赵行德摇了摇头,叹道:“可是大河防线太长了,大河不比高山峭壁,只要有船处处都可以渡河。六七百里的河防,纵有十万大军,每十里不到两千人。这条防线就与河北州县寨堡一样,处处设防就是处处被动。辽军多为骑兵,宋军多为步卒。辽军主力只需来回佯动几次,宋军就要疲于奔命。大河防线只需要突破一点,渡河之后,往汴梁便是通途了。”

“那可怎么办才好?”章子显面带忧色道,“难道没有办法阻止辽军吗?”

“往常辽军入寇,往往劫掠一个月左右便会撤军,各州县守住了便上上大吉。可这回不一样,耶律大石甚至在河北任用土豪为地方官吏,这是要做长久打算的。”赵行德沉吟道,“只不过,辽军兵力有限,大队一旦渡河,河北便空虚下来,河北行营去了压制,就可以抄他粮道,断他退路。除非耶律大石疯了,孤注一掷,辽军要攻打汴梁,定要先解决后顾之忧。所以,只要河北行营的主力尚在,汴梁就还算安稳。只是东京附近的富户豪绅都如惊弓之鸟,纷纷携家带口向南逃避。”

这些天来,赵行德一直在为夹击辽国的事情奔走,却是处处碰壁。耶律大石在河北任免官吏触动了一些校尉,但随之而来的罗斯故地叛乱,罗姆突厥人骚扰河中吸引了更大的注意,安西军司正在集结大军准备远征。两线作战是大忌,出兵援宋的提议也被压了下来。更多的校尉宁愿相信辽国不会这么轻易地灭掉宋国,等夏国解决完西方的战事,再回过头来,正好是这两头老虎相互咬得遍体鳞伤的时候。

赵行德继续在地图做着标记,另外三人也没打扰,就在旁边看。按照宋国的邸报,朝廷已经下旨让西京行营、东南行营派援军赴汴梁御敌,就连远在广州的横海厢军也奉命北上,广州到汴梁足有三千里之距,可见辽国大军压境,朝廷是多么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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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横海厢军大营,张宪、王贵、杨再兴等将围站在山河地理图面前。广州知府陈东也在中军帐内,他面露忧色,看着地图上辽军长驱直入,仿佛一把尖刀直插进大宋腹地,。他在朝中耳目众多,对切实情形知道得更真切些。因为河北一马平川,利于辽军骑兵驰骋,当朝丞相赵质夫主张而是依靠大河天险,力保京师稳固,静候辽军退军。而枢密使邵武则与之相左,不但力主收复失地,还希望诸军能打一个大胜仗,让辽军不敢再这么肆无忌惮的南下劫掠。平心而论,陈东也不希望让辽军劫掠过后,就这大摇大摆的离去。

出征在即,指挥使岳飞召集众将布置行军事宜。诸将的脸色都很凝重,杨再兴愤愤骂道:“他娘的,河北打得什么鸟仗。”王贵摇头叹道:“河北州县众多,纵有大军二十万,大邑守军也不过万人,小寨堡只得数百。处处设防,处处被动。辽军骑兵行动迅捷,每每批亢捣虚,集中大军攻我一处,岂能有打不下来的道理。”

听了诸将的议论,陈东叹道:“我朝少马固然是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胡骑肆虐?”他转头对岳飞道:“岳将军,横海厢军也多是步军,不知有没有克制辽军的法子,救河北百姓于水火之中?”横海厢军也是步军,诸将多是北方出身,平常将指挥使奉若神明,闻言都一起看向岳飞。

岳飞目光微凛,沉声道:“胡人骑兵迅捷,兵势飘忽不定。若是分兵防守,正中敌军下怀。如此一来,敌聚而我散,敌为主而我为客,战与不战,在何处交战都操于敌手。所以,若要以步制骑,就不能专守不攻,不但要以攻代守,还要攻其必救,迫使辽军与我正面交战。比如汉伐匈奴一般,直取王庭,匈奴也不得不舍长就短,与汉军正面一战。”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怯意。诸将都大受鼓舞,杨再兴更笑道:“大帅说的是,咱们发兵北上,打下上京。”王贵眼露笑意,张宪暗暗摇头,同时瞪了他一眼。北上的八千横海厢军兵,尚不及辽国南下大军的一个零头。

陈东眼前一亮,大赞道:“岳将军好气魄!”此时河东杨彦卿在守云州,河北王彦专守大名府,北边诸将竟无人敢撄辽军之锋,想到此处,陈东又摇了摇头。

“大军沿途支应粮草,还请陈大人多费心了。”岳飞拱手道。

“将军放心,”陈东慨然道,“一切都由陈某来安排。”因冬季季风和海流都自北向南,所以横海厢军不能乘坐海船北上,而是走陆路。从广州到汴梁三千里路程,为了加快行军,北上大军几乎不携带任何粮草,除了要沿途州县供应外,陈东还派牙角行的掌柜提前在市面上购买粮草,囤积在路上等候横海厢军取用。因为随军的牲畜太少,陈东特意从牢城营中征发了万余民夫,这些民夫在簿册上也算厢军,但既未经行列训练,也没有铠甲兵器,专门挑担推车。军兵只需携带火铳枪和必备弹药,行军的速度也相应增快。

“纵使一天行军六十里,赶到汴梁也要到两个月后了,不知那时候辽军退兵没有?”陈东看着士气高昂的横海军诸将,暗暗想道,“就算辽军退兵,河北的王彦廉颇老矣,我定要向官家、向朝廷大力举荐岳鹏举。”

............

汴梁城门内,五百殿前司控鹤军护卫着御史中丞秦桧前往大名府宣旨,却被堵在城北封丘门。虽然禁军上前驱赶疏通,但上百辆满载大车横七竖八地挤在路上,一时间也让不开道路。李若虚骑了一匹马,在使者的属官中间倒也显得器宇轩昂,见此情景,不禁皱起眉头,低声问道:“前面的不知是哪家府上?”

“是蔡相公府的家人。”军校答道。蔡京虽然告老还乡,但在普通百姓眼中,仍是权势通天的三朝老臣,他虽然隐居在杭州,但在汴梁还有众多产业和家人。辽军入寇河北,还未过河,汴梁城中权贵家眷和富商便纷纷离开避祸,市面也冷清了不少,蔡京的家人也南迁避祸,一副大难临头的景象。

李若虚暗想道:“这些杞人忧天之辈,我朝在河北尚有兵马十余万,京师有禁军二十余万,西京行营、东南行营,乃至天下兵马都日夜不停地赴援过来。辽军不过河便罢,一旦过河,便叫他来得去不得。为我大宋百姓偿命!”这时禁军已经把城门疏通,队伍缓缓前行,李若虚长长吸了口气,轻提马缰,跟着使者车驾出了封丘门。

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照进车厢,秦桧脸色阴晴不定。“大难临头鼠先逃么?”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心中却笼罩一丝阴霾。本朝虽然有更戍之制,但随着各边镇行营越来越自成体系,京师禁军出镇戍边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就算更戍,也都视戍边为苦差,想法设法让枢密院安排去人烟繁盛的州府驻守,顺便做些长途贩运买卖。只看辽军铁骑在河北势如破竹,万一渡河兵临城下,平常只知操练,不习战斗的京师禁军如何抵挡?

使者的车马一路向北,望见了黄河后折向东行,便准备从黎阳津浮桥过河。沿途在河堤上没见几名禁军身影,李若虚觉得奇怪,朝廷已经派了京师禁军十万驻屯在大河南岸,不使辽军渡河。汴梁北面这段河堤,更是重兵防守。他向军校打听,才知巡视河堤乃是苦差,只有极少数禁军在河堤上值哨,军纪好的都在营中呆着,军纪差的游荡到附近州县村子耍钱寻乐,只有发现辽军时才会出营列阵。

黎阳津乃是汴梁北面的门户,此处得天独厚,有大伾、凤凰、紫金三座小山在宽广的河面上一字排开,朝廷以这三座山为桥墩,搭设了浮桥,乃是此时大河南北交通的最重要的通道,也是汴梁北面门户。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的大营便设在黎阳津,张叔夜亲率两万兵马在河北桥头扎寨,防范金兵夺桥,一万兵马带着辎重粮草在河南桥头安营。

“如此防范周密,何不将浮桥毁去?”李若虚问道,控鹤军的军校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能回答。这时,另一位随同宣旨的文臣,工部监造官孟元咳嗽了一声,尴尬道:“贤弟,此桥乃南北通衢,乃我曾祖父当初奉旨督造,征发了两岸民夫十五万七千八百,历时半载方才筑成。只怕毁之容易,再建起来就难了。”

作者:不好意思,明天2更。

章74 长戟三十万-5

在黎阳津浮桥南面,使者车架停了下来,等待禁军开道。浚州的地方官早在桥南等候秦桧,张叔夜坐镇大营不能擅离,也派出麾下副将迎送钦差。孟元叹了口气,纵马过去,和几个军校一起,对着浮桥的桥墩指指点点。他此行差事之一,便是指点守桥的宋军如何在情势危急之时,毁掉这座由他曾祖父督造建成的大河浮桥。

北风从河面上呼呼地吹过来,黎桥面上挤满往南方逃难的百姓,推着小车满面愁苦的村夫,背包袱的白发老者,抱孩子的凄惶妇人,多数都是衣衫褴褛,在河风里瑟瑟发抖,一个个也愁眉不展。逃难的人群太多,这座浮桥颤颤巍巍,在河水冲击下不断晃动,百姓脸上神色更见惊恐不安,推推搡搡地向南涌动。

“这个多月来,过河逃到浚州的百姓已有四十多万,下官已经尽力赈济,也让州县富户搭设粥棚行善,只是,杯水车薪。眼看一天天冷下来,再下几场雪,恐怕逃难的百姓更加捱不过去了。”知州王庶尹满脸忧色地禀道。秦桧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本官当向朝廷请旨赈济,在此之前,还请王大人多多尽力了。”每年修补河堤,补充浮桥桥桩和桥船,浚州都虚报数目,侵吞银钱数目不知多少。现在若是不多拿出来赈济,便说不过去了。

在秦桧的目光之下,王庶尹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看穿了似的,连声道:“是,是,卑职明白。”原先还有些热切邀功的心思,此刻荡然无存,背上起了毛毛细汗,原先准备好“赈济费用非小,赋税已预收五年以后”的搪塞说辞更不敢出口。秦桧“嗯”了一声,看着络绎不绝从浮桥涌向河南的百信,不禁皱起了眉头,暗暗道:“万万不能让辽人过河啊。”

............

在黎阳津上游三百里之外,铁木哥眯着双眼,只见十数条木船在大河波涛中起伏。因为铁木哥曾经率部孤军深入宋国境内,袭扰大片地方。耶律大石任命他做北院将军,让他统帅三万骑兵先行渡河,袭扰河南。因辽军不善操舟,铁木哥下令,不断在沿岸搜集船只和船夫,准备抢渡大河。不久,辽军便抓了百十名船夫,又找了十几条木船。大船一次只能渡过几十骑,小船只能渡过三五骑,十几条船一次往返共能渡过去两百余骑。数百名妇孺老弱被押着,在大河北堤上跪成一排,背后明晃晃的弯刀出鞘,如果船工胆敢使诈的话,他们的父母妻儿甚至邻居,顷刻间便人头落地。

但铁木哥脸色凝重地望着对岸,他虽没有听过半渡而击这句话,却知道这时候最为关键。渡河南岸的守军寥寥无几,先渡河的百余骑兵稍加驱逐,守军便丢盔弃械的逃走。虽然宋军虽没点起狼烟,但不知道南岸的宋国援军什么时候会赶到。铁木哥脸色虽然平静,但他的心情却比任何人都要紧张。他不过是个漠北蛮人,耶律大石却将三万骑兵交给他统领,委以重任。三万勇士啊,单以兵力来说,已经可以和伯升豁·蔑尔勃并驾齐驱了。

半个时辰后,已有数百骑兵渡过了大河,对岸毫无动静。溃逃的宋军惧怕军法处置,竟然一哄而散,也顾不上回报军情。一个时辰后,千余骑兵踏上南岸,没有见到宋军身影,到第二天午后时分,近万骑兵已经渡河,方才出现了数百宋军步卒,遇见大队辽军骑兵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却,辽军骑兵乘势追上去,从两翼包抄在了这支宋军,将其全部或杀或掳。到第三天傍晚时分,三万辽军骑兵都已经渡过大河,铁木哥最后才和亲随部将渡过黄河。

“都统大人,是不是要留下人马看守船只?”部将问道。

“全部烧了,”铁木哥冷冷道,“为防走漏大军的消息,弄船的南人一个不留。”他立马南河堤上,居高临下俯视广袤无垠的黄褐色土地。蔑尔勃人和久居汉地的契丹人不同,即使身为万夫长,也是南征以来,铁木哥才相信南朝真的是财帛如山,普普通通一个繁盛的县邑,人口和财富就抵得上一个大部落了。而夺下一个县邑,比漠北吞并一个部落要容易许多了。听说河南乃是宋国最为富庶的地方。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村庄,铁木哥眼中透出狂热的光芒,如果真的如同耶律大石所希望的那样,征服这么一大片土地和百姓,哪怕是冒再大的险也值得。

随着阵阵惨呼,摆渡辽军过河的船工被全部杀死在河堤下,辽军烧毁了渡船,便失去了退路,唯有拼死力战,在河南与宋军周旋到底,策应辽军主力过河攻打汴梁。

这一天多的时间,附近不少村民都得知辽军渡河的消息,纷纷惊慌失措的逃窜。防守黄河南岸的宋军虽众,仓促间却难以集中兵力,不但不能把辽军赶下黄河,附近的宋军各部都争先恐后地向黎阳津大营和汴梁方向退却。有的宋将退得太急,连辽军骑兵的样子也未见过,为了免受责罚,便随意编造和辽军遭遇,力战而退的谎言,各部禀报张叔夜辽军渡河的数目,从数万到十数万不等,甚至有人声称望见了耶律大石的黄罗伞盖。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无法判断辽军虚实,只能一边集中兵力严阵以待,一边向汴梁告急。

辽军渡河的消息,在最快的时间传到了汴梁,朝廷震动,东京百姓更是惊恐不安,一天的时间内,便有十几万百姓出城向南逃难,各种各样的车辆在往南道路上拥挤不堪。枢密院更担心汴梁城防空虚,一方面请官家再度下旨让天下兵马勤王,一方面将汴梁附近的兵马收缩到京城。官家还专门草诏给河北、西京、东南、河东行营各镇,附以金字牌,以五百里急脚递发出,恨不得将八十万禁军都集中到汴梁抵御辽军。辽军渡河,汴梁震动的消息,随着这些调兵的令牌传于四方。自从宋朝开国以来,辽军入寇从未渡过黄河,一时间天下骚然。

西京行营距汴梁最近,行营都部署曹迪接到金牌后,命西京副都部署曹熙帅军五万东援汴梁,但抵达虎牢关后,五万大军驻扎下来,等待姚正平从天井关过来会师,两支人马合兵十万,再大张旗鼓,号称西京行营二十万大军东援汴梁。

“与姚正平合兵之后,万勿冒进,以免误入辽军的埋伏,先派一队精兵去汴梁附近,察看军情。”曹迪眼神有些闪烁,低声道,“等着我的消息,大兵压境,兵荒马乱,万一京师不保,淑儿那家人,能救则救。这桩事情千万要小心,宁可不做,也别让人抓住了把柄。”曹淑乃是曹迪的长女,由先皇赐婚嫁与景王赵杞为正妃。

曹熙乃曹迪亲弟,闻言亦脸色一变,又看了看兄长,曹迪也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再没说话。曹熙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沉声道:“是,大哥。”他看了看左右,再没别人,又道,“兄长,此事非同小可,我等虽有十余万精兵在手,可是西京的地方狭窄,回旋余地太小了。”他抬头看着曹迪,这话也只有亲兄弟才说得出,毕竟干的是抄家灭门的事。

曹迪缓缓摇了摇头,颇有深意声道:“你等我的消息,不是没有回旋余地的。”

曹熙若有所悟,点头道:“我明白了,大哥。”他告退下去。除了安排五万兵马出征的事情,更重要的拣选心腹家将领兵去汴梁等候。私下将景王夫妇从汴梁接出来这事,兵贵精不贵多,曹家的部属故旧众多,须得真正信得过的心腹之人才能托付。

看着曹熙轻轻关上房门,屋内的光线再度阴暗下来,曹迪面色凝重,他轻轻从书桌下面翻出一张信笺,张开一看。外面的天色昏暗,一阵寒风,将几根枯草从窗外吹入房中炭炉里,倏然燃烧,让房中一亮,随即熄灭,只留下炭火燃烧的红光。

............

襄阳城内,东南行营帅府,刘延庆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已经好几天了。凌晨时分出来接了京师传来的金牌诏书,尚未聚将议事,又将自己关了起来。东南行营诸将多是河南河北人,闻听了辽军入寇,汴梁震动,都有些骚动不安,这几天往都部署府来打听发兵消息的人络绎不绝,刘延庆却是一概不见。

天色还未破晓,外间漆黑一片,房中没有无旁人,桌案正中摆着一枚金牌,正是刚才接到那一面,京师催发援兵所用。在灯火的照耀下,鎏金牌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御前”“钦命”四个大字,仿佛要从牌子上跳出来一样,天威赫赫。

“唉——”刘延庆长叹了口气,自从十年前河北大败以来,对辽国骑兵的厉害,他已是颇为胆寒,再有些别的心思,便没有立刻发兵北上。按他的本意,河南河北无险可守,圣上最好移驾襄阳,以策万全。然而,金牌御命下来,却是再也耽搁不得了。

沉吟了良久,刘延庆终于站起身来,对门外侍立的亲兵道:“传行营诸将,白虎堂点卯。”

作者:今日二更,第一更送上。多谢各位书友支持!

章75 开门纳凶渠-1

“辽军入寇河南了,汴梁!”

这个消息令整个护国府都震惊不已,上百年了,辽国骑兵不止一次的侵入河北,还有一次打到澶州,但都在大河天险面前却步。契丹人不善水战,过了大河,就有被宋军切断退路的危险。所以辽国历代雄主猛将,都在滔滔大河面前却步。谁能料想得到,在大名府尚有十余万宋军的情形下,大队辽军过了黄河。辽国骑兵似乎到处都在,连夏国军情司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辽军在汴梁城外。宋国境内的流言纷纷,每天都有无数百姓本能地向汴梁逃难,然而,汴梁城白天都紧闭城门,以担心辽国奸细混进城为由,不放任何百姓入城,这些百姓只好绕城而过,扶老携幼地继续向南逃难。

在实力的天平可能瞬间失去平衡的威胁下,反对介入辽宋之战的关中校尉几乎全部改变了态度,护国府决定准备出兵,由大将军府行军司决定如何干预。

和其他校尉相比,赵行德胸中的震动犹大。“现在是靖康三年。”他握紧了拳头,赵行德只记得“靖康耻”三个字,却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年,仅仅是想起这三个字,就令人胸中涌起无比的愤怒和屈辱。议事结束后,不少校尉都和赵行德打招呼,赵行德顾不得和人客套。他从护国府出来便立刻前往大将军府,请求面见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

整个大将军府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所谓祸不单行,夏国东西两面的宿敌仿佛一同约好了似的。罗姆突厥人和罗斯人在河中的南北闹事,辽国攻打宋国又势如破竹。方面军司、辎重司、军情司的仿佛流水一样送来军函,各类卷宗堆积如山,行军司马先做整理之后,初步整理后呈交各房长史,长史再向上将军张善夫禀报,得到张善夫的授意后,再作出详细方略。尽管十分繁忙,张善夫还是即刻召见了赵行德。

“张上将军,”赵行德进门行礼后,沉声道,“护国府决定出兵关东,末将请战。”

“哦?”张善夫合上了正在翻阅的卷宗。出兵关东的决定,还没来得及送到行军司,然而,这个决定,张善夫丝毫也不觉得突然。若不能吞并辽宋,便要维持两国的平衡,这是五府的共识。宋国岌岌可危,就必须加以干预了。护国府只管决断大事。如何干预,派哪些军队出征,都将由行军司提出详细的方略。所以赵行德才会立刻来找张善夫请战。

张善夫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出兵关东的大略虽然定了,但如何出兵对我朝最为有利,还需要权衡利弊。宋国数十万禁军主力尚且完好,辽宋战局现在还不明朗,龙牙军不宜轻易出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赵行德。

“末将可否调往别军?”赵行德当即道,“辽宋交战动辄十万兵马,我朝东征的兵马也不会少,当由上将军领兵,末将不才,愿意自荐为幕府从事。”以夏国的军制,百夫长以上都是军士推举的,出征的军营绝无可能凭空安排一名领兵军官,所以赵行德甘愿放弃领兵,以幕僚的身份跟随大军东征。幕僚中最多的便是行军长史,也算行军司的人。

“你自愿为从龙牙军调任行军长史?”张善夫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行军长史虽然在职禄上与校尉相当,但既没有兵权,更没有护国府的尊贵。比龙牙军的校尉制将军更矮了一级。很多智勇兼备的行军司马宁愿转为百夫长,争取被军士推举为校尉,也不肯升任行军长史。所以,行军司的长史、从事们,大都属于智谋过人,而勇悍却稍有逊色的军士。像赵行德这样既有勇力又谋略的却是极少。

沉默片刻,张善夫淡淡道:“赵校尉,你的请求,我会考虑的。先退下吧。”

“上将军......”赵行德还未说话,张善夫沉声道:“退下——”

不怒而自威的气势,令赵行德只能躬身道:“末将告退。”转身退了出去。

张善夫望着他的背影,眉毛微微皱起,若有所思。他再度翻开面前的卷宗,赫然是行军司所做东征方略,计划与宋国朝廷联络,如果宋军大败,汴梁失陷,则派出精兵东进,帮助宋军稳定局面,同时关中开始积储物资,准备动员退役军士和团练军。待西面的战事结束,东面辽国和宋国也打得差不多了,再把源源不断的军队派往关东。赵德麾下的龙牙军火器营,乃为团练军训练火器军官的地方。虽然不一定亲自参加东征,作用却极为重要。张善夫考虑再三,将赵德的名字圈起,改为行军司候用。傍晚时分,几份进兵方略都呈到了丞相柳毅面前。

柳毅先大概将行军司的方略看过一遍。行军司准备在西面集结十万大军讨伐叛乱,关中派出三万兵马东出函谷关,帮助宋国支撑局面。还呈请护国府在河中征召五万退役军士,在关中征召三万退役军士,准许关中扩红编练火器营,请丞相府尽最大可能在关中囤积军需。合上了卷宗,柳毅沉吟片刻,问道:“罗斯叛乱明显比辽军势弱。可是行军司的安排,却是西重东轻,这是为何?”

张善夫解释道:“罗斯王公勾结西夷蛮族,只怕越闹越大。到头来朝廷要付出成倍的代价。再加上罗姆突厥人在河中南面对我不善,必须要速战速决,所以兵贵胜,不贵久。西面要集结重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剪除祸患。而宋国对我们尚且心存疑虑,东出的兵马多了,只怕宋国多半不会答应,就算答应了,也会对我军加以提防,反而不利于联宋抗辽。将来我们西面战事平定,我朝后顾无忧。辽国和宋国的国力,相互间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我朝大军东进,这两国都无法阻挡。”

柳毅点了点头。行军司的谋算,他素来知晓。辽宋战局急转直下,护国府担心契丹轻易得到了宋国的土地人力财帛,为恶更烈,殃及关中,才决意派军助宋抗辽。柳毅翻阅了辎重司测算的军饷军需,征召八万军士,光一年职禄就多支出四百余万贯,相应添置的辎重马匹粮草,还有三百余万贯。这些都要丞相府想办法,缴获敌军的物资多由战胜的军士分配,叛乱地方的矿藏和土地拿出来竞卖,大概能填补出征的费用。再让宋国出些借兵的酬劳?关中火铳营逐步编练增加,囤积将来大军出征的军需,更像是一个无底洞,若不能一统天下,恐怕填不上这一大笔。柳毅正思索间,忽然见到在方略的最后,赵德被卸下了龙牙军校尉之职,改为行军司候用长史,却没有具体职责。

“赵德是个人才,”他皱眉道:“怎么把他投掷闲散了。”

“他宁愿从龙牙军调到行军司做长史,也要去关东打仗。”张善夫叹道,“龙牙军校尉何等尊荣,难道还要强人所难不成?只不过领兵东征的上将军尚未决定,也不能现在就安排行军长史。”柳毅有些愕然,他合上卷宗,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

大名府外的旷野上,无数辽军骑兵出没,但总的来说,落在城头宋军眼里的辽军数目越来越少。然而,就在数十里之外,十余万辽军集中在大营之内,周围一群群的骑兵来回巡视,看见宋国百姓便纵马追逐,或者当场射杀,或者虏获回营充作签军。

御账中,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汉军都统耶律保义,宫帐军都统耶律燕山,左军正都统耶律毕节,右军都统乌尔衮、步军都统萧查剌阿,都恭谨地侍立在周围。大帐正中,穹庐开口投下的光正照在巨大的地图上,耶律大石正俯身看着宋国各军的位置。他面沉似水,当目光落在黎阳津浮桥上时,方才难得动容,眼光微微一动。这些天来,宋军不但没有加强黎阳津的防守,反而尽可能将河南的宋军都往汴梁收缩,现在防守黎阳津桥北的,仍然还是张叔夜那两万兵马。

“陛下,要不要发兵夺下黎阳津?”耶律燕山问道。其它诸将的脸上也都浮现期待的神色。

“不急,”耶律大石摇了摇头,沉声道,“把这座浮桥留给王彦。”

“可是........”众将虽不敢质疑耶律大石的决定,心中却是惴惴。河北行营大军,真的会出大名府回援汴梁么?耶律大石将十余万精兵猛将拘束在营中,已经有十余天了。辽军一直打到了黄河岸边,河南号称宋朝最为富庶之地,汴梁也似乎触手可及,可大军偏偏止住了前进脚步。十余万人马每天的粮草消耗巨大不说,契丹人、奚人、女真人、蔑尔勃人来到南朝花花世界,不能出营打草谷,每天在营中憋得难受之极。

章75 开门纳凶渠-2

“曹熙到哪儿了?”赵柯有些疲惫地问道,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西京援军遭遇大队辽军骑兵,曹将军不得不驻扎虎牢关。”童贯小心翼翼道。赵柯恨恨道:“这般逗挠。”他叹了口气,紧攥住龙椅的扶手,又问道:“刘延庆呢?”

“刘将军已经发兵,只是襄阳距京师路途遥远,大军还在路上。”

赵柯脸上闪过失望之色,旋即转为阴霾。他想起当年巡幸河北,恰逢契丹入寇,结果被蔡京和刘延庆构陷,差点失去太子之位的往事。“朕以仁厚待汝等,汝等以贰心报之。”赵柯不禁切齿,沉声道:“王彦呢?他回援没有?”

“王将军遣人回禀,辽军在汴梁比不能持久,当下当以静制动,河北行营屯兵大名府,可以断其粮道,击其惰,”童贯话音未落,“混账!”赵柯再也不能制怒,喝道,“推诿之词!”因为辽军兵临汴梁的恐惧,瞬间转为对诸藩镇将帅的愤恨!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气呼呼地站起身来,犹如笼中的困兽一样来回踱步。辽军毫不费力地渡过了大河,防守禁军几乎一触即溃。即使汴梁历经数代经营,即使城内尚有十余万禁军,赵柯也感到不寒而栗。

官家踱了几圈,把怒气压下了去,低声道:“童太尉,虽然辽军兵临城下,京师禁军乃是祖宗集天下精兵而成,尚可与辽军一战吧?”

“唉——”童贯叹了口气,面露难色道,“陛下,汴梁承平久矣,京营诸军百年不经战事,以臣之见,若以京城之兵与胡骑相敌,如同驱群羊力敌虎狼。”他犹豫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鼓起勇气道:“恕老奴斗胆,倘若各行营都不发援军,则汴梁危矣。陛下一身系天下之安危,不可安坐危墙之下,为祖宗社稷,当暂避辽军锋芒,巡狩东南。”

“巡狩东南?”赵柯的瞳孔猛然缩紧,闪出一丝厉色,盯着童贯,良久,方才长叹一声道,“辽军入寇河北,朕弃京城而去,虽苟活于世,亦无颜见祖宗于地下。”童贯见状,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微臣冒失,请陛下赐臣死罪!”他殿前太尉之尊,已年逾五旬,头如捣蒜般磕得咚咚作响。赵柯原有些恼,见状不忍,喟然道:“太尉一片忠心,何罪之有,快请起。”童贯这才站起身来,额头上已红肿一片,样子狼狈不堪。

“陛下,臣有一计。算脚程,秦中丞已至大名府。王彦骄横,不受圣命,可加秦中丞河北经略使,河北行营诸军,连同都部署王彦在内,尽受河北经略使节制。再降一道旨意给秦中丞,让他速统领河北诸军回援汴梁。秦中丞乃是当世名臣,定不负陛下重托。”童贯小心地掩饰眼神,全然为了陛下安危考虑的模样。

赵柯一听,便想起邓素去洛阳捋夺曹迪兵权,结果无功而返的往事,犹豫道:“可是,藩镇将帅一向拥兵自重,桀骜不驯。秦中丞乃一介文臣,王彦能甘心将兵权交给他吗?”

童贯见官家已然心动,忙道:“陛下难道忘了,靖康二年王彦和刘延庆互换藩镇,到如今才一年有余。两人都只带了少数亲兵赴任。河北行营诸将,原先都是刘延庆所用。这一年多时间,台谏相公一直盯着河北东南,王彦和刘延庆纵然有心结党营私,也不敢做得太过分。臣以为,河北行营诸将,总有一大半都不是他的亲信。只需当众宣旨,将兵权授予秦中丞。大义名分面前,王彦就算有反心,也不敢当场作乱。”

童贯这一提醒,赵柯方才想起此节,点头道:“太尉说的是。朕这就下旨。”

童贯躬身称是,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当即准备笔墨纸砚。

“这正是祖宗以文御武之意,”赵柯感慨道:“前唐安史之乱,河北有叛将而无叛州。士大夫读圣贤书,讲忠孝节义,不是这些藩镇武夫能比的。秦中丞执掌河北诸军,定不负朕。”想到秦桧掌握了河北诸军后,十万劲卒来援汴梁,京师防守就更加巩固,赵柯安心了许多。他一边等待当值的翰林学士来御书房草诏,一边继续翻阅奏章。

“咦?八千横海厢军居然已过了衡州?”赵柯满脸惊讶,瞬间转为欣慰,迭声赞道,“好岳飞,好一个飞将军。岳鹏举,朕之飞将军也!”官家苍白的脸浮现一抹红润,站起身来,看着童贯,喜道:“一群全无肝胆的人里面,总算有了个忠义无双的勇将。”他踱了两步,“横海厢军升为殿前司禁军,赐名,”赵柯想了一下,沉声道:“赐名镇国军,岳飞为镇国军指挥使,加殿前步军都虞侯。朕意已决,刘延庆怯懦无能,先让岳飞与其合兵,朕再降下旨意,让岳飞取而代之,执掌东南行营的七万大军。”

“陛下圣明。”童贯恭谨道,心里暗暗咋舌。岳飞只因为行军迅速合了官家心意,官阶连胜了三级。升迁之速和镇国军行军之速一样令人瞠目结舌。他心下暗笑:“可惜,这命数到此为止。官家自身难保。刘延庆也不是省油的灯,东南行营的兵权,恐怕你没有命拿到。”

............

圣上已经连发五道金字牌旨意,秦桧天天都来催促,要河北行营速速从大名府回援汴梁。王彦执意不允,但承受的压力也极大。第六道金字牌到了,官家的忍耐已经到了极致,直接任命秦桧为河北经略使,命他统帅河北诸军勤王,还特别点名,河北行营都部署王彦当受河北经略使辖制。河北诸将,有不服辖制者,如同叛逆,经略使可立斩之。本朝以文御武,文臣统军虽不常见,但先例也有不少。元符三年攻夏,便是西京留守韩琦节制协调诸将,连西京行营都部署狄青都受其辖制。

官家的旨意透着对王彦的不满,河北诸将神色古怪,商琼和靳尧臣相互看了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幸灾乐祸。秦桧跪在地上接了圣旨,站起身来,他面色有些尴尬,他本身认为文武殊途,从未想过会领兵。王彦似乎没有任何不满,秦桧反而愈加客气,低声道:“王节度公忠体国,本官是一清二楚的。陛下这道旨意,也是对河北行营寄予厚望,期间或许有些误会,待到汴梁之后,本官定会向陛下分说。国难为重,秦某愿与王节度同舟共济。”

王彦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秦桧见状,转而对营中诸将道:“眼下京师危若累卵,一刻都耽误不得。本官决定,行营大军明日一早赴汴梁勤王。具体如何调度诸军,还请王节度细细安排。”他侧身一让,把王彦放在了中间。河北行营众将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大帅节堂中静成一片,只听得见外面北风呼呼的刮着。

王彦终于叹了口气,虎目缓缓环视了堂下众将,沉声道:“卯时出兵。”

秦桧点点头,脸色稍缓,他确实不谙军旅之事,索性示以大度,听任王彦调度安排诸军,只要河北行营速速开拔,早日到达汴梁便好。河北行营共有兵马二十万,大约多半陷在北面的州县堡寨。辽军只攻下必经之路上的少数城池,河北大多数城池仍在坚守。城内约有兵马九万。两万人留守大名府,七万大军勤王,寅时从大名府出发,人衔枚,马裹蹄,直奔黎阳津。黎阳津浮桥尚在张叔夜的手上,在渡船缺乏,大队辽国骑兵的威胁之下,大军从浮桥过河是唯一的选择。王彦详细安排了诸军的行军队列,言明如遇到辽军骑兵突袭,诸军不得擅自行事,必须一体遵凛军令,结堂堂之阵,擂鼓而前,方才有杀到黎阳津的机会。

王彦吩咐之时,秦桧一语未发,只凝神细听。直到王彦交代完毕,秦桧站出来,请出圣上所赐的尚方宝剑,拜了一拜,沉声道:“适才王节度所命,便是本经略所命。明日出师,有胆敢不奉军令者,苟且避战者,立时斩首,绝不轻饶!”

诸将无不脸色凛然,齐声答是。

这天晚上,整个大名城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从大名府到汴梁,虽然七八天路程,但凶险得很,干粮和食水都要准备足够。诸军除了准备车马粮草外,还要交接城中防务。在有家室的将士心中,这个比勤王还要重要。行营兵马出征,家眷只能留在大名城,这一夜别后,还能相见与否,都未可知,这一夜,无数泪水浸透了衣衫。

月色如水,洒满房间,李若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爬起来,将自己随身的一口宝剑,还有李若冰所赠的自来火手铳都擦了又擦,他将软甲穿白叠棉袍内,外面又罩了件制式的革甲,倒也轻便。过了这个不眠之夜,便要踏上充满未知危险的征程了。

章75 开门纳凶渠-3

寅时三刻,河北行营各部兵马络绎开往城西。大名府乃河北重镇,城周长四十余里,城门更是重叠相护。西面便有三道城门,外城门宝成门、第二重城门利和门、子城城门宜泽门。七万余勤王军分为前、中、后三部分,宁边军指挥使白安民统领两万步卒前军,河北行营都部署王彦自将四万兵马为中军,秦桧、李若虚等文臣也在内,静塞军指挥使张翼率万余铁骑为后军并保护大军两翼。

大军出城很难不惊动辽骑,但王彦仍严禁军卒提灯举火。幸好这是个月圆之夜,天上北风在狂怒地咆哮,将乌云驱散一空。一支又一支的人马裹着军旗,先后聚集在西城三道城门附近,尤其以王彦中军所在最为密集。滴水成冰的天气,李若虚披着狐裘长袍,仍然冻得直打哆嗦,锁子甲的寒意透过里层的棉袄透心凉,两腿冰冷,脚掌冻得刺痛,只能不停地跺脚。他有些敬佩地望着那些牙兵营士卒,衣衫比他要单薄得多,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却若无其事。在藩镇里,牙军乃是将领控制军队的根本。牙兵营全然无视河北经略使秦桧才是主帅,簇拥着在王彦猩红帅旗周围,有的神色自若,有的脸色严峻,幽幽的月光,照着有的人脸上“誓守河间”、“赤心报效”等刺字,煞是吓人。河北诸将来来往往,向王彦请示行军事略,经过秦桧身旁时,匆匆拱手而已。

秦桧脸色如常,不是他气度非凡,而是身在悍将精兵之中,忐忑不安的心境稍安。在朝中谈笑破敌容易,但大河两岸军民胆颤心惊,辽军席卷河北,谈之无不色变,秦桧这一路北上宣旨,他见闻多了,心中也有了一丝畏怯之意。所以王彦力主大军不可出城回援,秦桧也未相强,知道圣旨落在他头上,才不得不决意出师。不知是冻还是害怕,孟元的脸色白得好像死人,他身躯肥胖,好不容易找来一幅能套进去的革甲,也裹得紧梆梆的,叫人喘不过气,更像被一双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孟元回过头去,却是李若虚关切的目光,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暗道:“元直兄这小舅子,倒是个胆包身的。”

正欲开口说话,前面的军队忽然动了,孟元只得打起精神,跟着牙兵营一起缓缓前行。李若虚也催马跟随。静塞军骑兵都按辔缓缓而行,在城中行动缓慢,出城后方才加快,逐步分布在大军的左右数里之内,但张翼仍和近五千余骑殿后。

行了将近大半个时辰,一抹鱼肚白出现在东方天际,大名府巍峨的城池已经缓缓消失在地平线下,不见辽军踪影,李若虚悬着的心渐渐安稳下来,孟元的神色也恢复些正常,低声道:“不举火而聚数万人马,出城鸦雀不起,行军寂静无声,王节度还有些本事。没惊动辽人,释迦摩尼保佑,咱们平安无事过了黎阳津。”李若虚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这时忽然大军停住了,二人正不解间,忽然从中军奔出数十骑传令旗牌,催马朝着前后左右的行军纵队奔出,其中一骑恰好向着这边飞驰过来,高声道:“敌袭——结阵行军!”

“敌袭——行军结阵!”

随着旗牌传令传令下去,刚刚还有些松散的宋军队伍骤然紧张起来,后军加速,前军放缓了步伐,行军纵列迅速变得密集起来。步卒推着偏厢车、金刚车、决胜车、强弩车等大大小小的木制战车走在了队列外侧。胡虏多骑,南朝少马,所以中原的历代名将,如卫青、李陵、刘裕、马隆、皆以车而胜。而本朝开国以来,名臣韩琦、范仲淹皆力主大兴战车,战车上竖着宽大厚实的木盾牌,重甲长矛手和钩镰枪手,长柄斧手行走在战车之侧,且战且行,以防止辽军骑兵冲入行军阵列。弓弩手则在车阵的保护下,轮番发箭矢却敌。

发现辽骑踪迹后,外围的宋军骑兵斥候纷纷收缩回来,大军行进的速度也缓慢了许多。“不得擅动!”“小心!”军官们大声斥骂,底下的军卒紧张地握着武器,朝着车阵之外眺望,辽军还未出现。

李若虚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为了压制心头紧张,他口中仿佛念咒般念念有词。“......未逢大敌,不乘战马,俟近我师,即竞乘之,所以新羁战蹄有余力也。且用军之术,成列而不战,俟退而乘之,多伏兵断粮道,冒夜举火,土风曳柴,馈饷自赍,退败无耻,散而复聚,寒而益坚,此其所长也......”正是百年前本朝宋惠安公所述辽军情状。宋琪生于幽燕,对辽军极为了解,而李若虚为了将来投笔从戎,对相关的著述也极为用心。

从骑兵发现敌袭,到辽军骑兵出现在视野之内,仿佛足足几个时辰一样漫长。辽军骑兵越来越多,虽然只在宋军周围盘旋,除了数骑,十数骑的试探之外,并没有发起进攻,但敌军数量不断增多,却在宋军将士心头缓慢地增加着压力。远方的天空扬起漫天沙尘,地面也似乎微微的颤抖起来。

一杆日月旗渐渐出现在北方的丘陵上,辽军骑兵都齐声欢呼起来。萨满教崇拜日月天地,日月旗乃是辽国的象征,也是辽国皇帝的象征,耶律大石即位以后铸造的铜钱一面是年号,另一面就是日月图形。在辽军欢呼声中,一柄巨大的白色伞盖立在了起来,耶律大石身披白色甲胄,立马山巅,俯视着整个战场。辽军的欢呼声更加猛烈了。

“谎报军情者当诛,耶律大石没有过河。”秦桧立刻意识到白伞盖下的人必定是辽国皇帝,转念想到,“他便是在此等待大名府守军南下的。”顿时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在他离开汴梁之前,有河南兵马禀报望见了契丹皇帝的黄罗伞盖,便是想当然的谎报军情了。其实在耶律大石篡位之前,辽国皇室仰慕中原文化,穿黄袍,用黄罗伞,但耶律大石继位后,以为黄色是中原皇帝所用,而契丹人尚白,刻意将皇家器物全部改为白色。又以龙乃是中原皇帝的象征,宫中带有龙纹的器物一律不用,改以契丹日月纹,即便有龙形,也多是契丹勇士伏龙,射龙,降龙的图案。

耶律大石出现在战场上,仿佛就是进攻的信号。四野号角齐鸣,辽军士气大振,挥舞地弯刀弓箭,口中发出各式怪叫连连,再也不吝惜马力,反而拼命打马,排山倒海一样朝着宋军的阵列冲来。漫山遍野皆是敌人,马蹄声震天动地,嗜血的叫喊中带着豺狼兽性,这时,绝大部分宋军心中都生出了一种绝望的感觉。

“回头者斩!转身者斩!乱阵者斩!诸军且战且走,缓缓行进。”

旗牌官再度传下军令,才让不少指挥、都头回过神来。河北军与契丹乃生死宿敌,从唐朝开始起就不断交兵。每次战斗,河北步卒结阵与辽军骑兵相抗,几乎成了生存的本能。一瞬间的慌乱过后,军阵再次严整下来,军卒眼中的惊恐逐渐转为拼死一搏的决心。“咱们还有王节度。”不少人有心回头望望帅旗,吃颗定心丸子,忽然想起“回头者斩”这道军令,才生生忍住了,却把脖子扭得生痛,只能僵直地看着正前方。

王彦面寒似铁,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在亲兵的簇拥下,勒马缓缓行进。在他身后,数名身长八尺的魁梧亲兵举起帅旗,强劲的北风把猩红的帅旗吹得猎猎作响。帅旗上竖排着“大宋河北行营都部署王”一行大字,便是众军的胆。周围的长枪斧钺如林,三千牙兵密密层层将主帅簇拥在中间,再往外,一层层的弓弩手一边走,一边上弦,最外层的弩手乃是优等,军饷也最高,每次发弩后,便将手中的空弩交回阵内,队列里面的弩手只负责放入箭矢和上弦,将上好弦的弩交给外面的弩手。

宋军车阵缓缓前行,弦子“梆梆”“梆梆”响彻,弩矢连绵不绝。数万辽军骑兵犹如大海怒潮,般一浪接一浪地拍向宋军车阵。骑兵在马上弯弓搭箭,也朝密集的宋军不断地放箭。箭矢如雨一般落在宋军阵中。宋军甲胄坚固,外围又有战车的掩护,死伤的反而比辽军要少。但是,在激烈的战斗中,宋军行军速度已经慢了下来。

辽军仗着马快刀利,四面张开骑队,不断靠上前来。正面堵截,侧面横冲,衔尾迟滞,辽军完全放弃“成列不战”的规矩,不惜伤亡,一次次地尝试击溃宋军的行军队列。随着时间的推移,行进中的宋军队列,前后左右都爆发了激烈的战斗,辽军和宋军都迸发出最大勇气,拼死战斗。宋军将死伤者全部堆在车上,尸体和伤患层层叠叠,一路前行,血水从战车不断淌下,宛如红色的溪流。即便如此,辽军仍然无法阻止河北军缓缓前进,在他们身后旷野铺满了尸体,道路被染成深浅不一的红色。

章75 开门纳凶渠-4

前方的战斗最为激烈,辽国步军结成偃月阵形,企图将宋军拦住。这一片战场上几乎都是身披重甲的步卒,普通的刀剑都奈何不了厚厚的铁甲。辽国步军多是奚兵和女真兵,结阵极为紧密,宋军箭矢从极近的距离中射过来,辽军阵中甲士无法躲避,但凭着盾牌和盔甲厚重,将大多数箭矢都挡下来。同样,辽军的箭矢也无法射穿宋军的铁甲,军卒们不得不挥舞着短斧,狼牙棒,铁锤等沉重的兵刃来搏斗,钝兵器砸在敌人胸口五脏俱碎,砸中头盔便脑浆迸裂。

大军前行受阻,前军统制白安民皱眉,沉声道:“火铳营出阵!”

宋军步卒左右一分,十个指挥的火铳枪手整队上前,将侧翼交给了友军。自从赵行德离去后,王彦将火铳军分散到各步军,每军都有火铳营,在南征方腊之时,火铳营屡建功勋,深得王彦的重视。他重新执掌河北后,又调来一批火铳营军官,将被刘延庆裁撤的火铳枪营陆续重建。可以说火铳枪营都打着王彦的记号。这次大军回援汴梁,又将五千火铳枪手集中在前军中,作催敌陷阵之用。“准备——”都头们高声喊着口令,火铳枪手都停止了脚步。第一排什长已经上了枪刺,遥指着对面的辽军步卒。辽军步阵只为阻挡宋军前进,见宋军暂停了进攻,只将箭矢不断射来,乒乒乓乓地打在前排火铳手厚厚的盔甲上。

“刷铳——装弹——上前”伴随着刻板的军令声,后排火铳手有条不紊地完成着这些动作,双手握着装好弹药的火铳走上前一步,“递铳——支铳——点火!”火铳被递到了十人队的副什长手中,他将火铳架在撑棍上,非常镇定地晃亮火折子,将引线点燃。究竟是身经百战,一举一动仿佛在操演场上,引线滋啦滋啦地燃烧。

“不好,火铳!”北院将军萧安国脸色骤变,大声喊道,“盾车上前,举重盾!快!快!”这时距离河间之战已经过去了十年,奚军和辽军步卒几乎都不知道火铳的威力,北院将军萧安国却是当初的铁壁营都统。前面辽军步卒的铁甲足以抵御大多数箭矢,使用的又是沉重的钝兵器,所以大多舍弃了碍事的盾牌。

宋军操作火铳的动作一板一眼,不紧不慢,正因如此,没有半点耽搁,远远胜过辽军心急火燎手忙搅乱地调遣。盾车和重盾还挤在乱哄哄的队伍中,“砰——”“砰砰砰——”宋军的火铳已经接二连三地鸣响起来,阵阵青烟之中,沉重的铁弹呼啸着扑面而来。瞬间,前排辽军阵中响起无数“乒乓”“铛铛”之声,许多辽军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便倒在地上,足以防御箭矢的锁子甲和鳞甲大多数被火铳子洞穿,只有鲜血汩汩从洞.眼里流出。

“——上前——递铳——支铳——点火!”

“——上前——递铳——支铳——点火!”

火铳营都监苏文郁盯着前方,十年的戎马生涯,他显得沉着了许多。惨重的伤亡让辽军更加混乱,越来越惊慌失措,前面乱成一片,阵势有了松动。火铳发射了两轮后,辽军的慌乱已经到了顶点。这时盾车也快推上来了,苏文郁沉声令道:“全体上枪刺——”

“全体都有——上枪刺——”

“上枪刺——”

“上枪刺——”

悠长的号令声依次响起,许多什长松了口气。火铳营每次接敌,发射不会超过三轮,而发射的次数越多,火铳就越可能炸膛。五千多名火铳枪手很快上好枪刺,士卒们屏住了呼吸,在都头的指挥下做最后一次整队。哪怕下一刻就是死,没有解散的军令,就要时刻保持队列整齐,这是首任指挥使赵行德用斩首和军棍强行推行下去的规则,被苏文郁、欧阳善等心腹亲信奉为圭臬,如今已成为火铳营的传统。火铳手远射不如弓弩手,近战不如枪棒刀斧,之所以能克敌制胜,唯军纪二字,而最能强化军纪的莫过于队列。所以,火铳营对队列的苛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指挥、都头、什长们把自己经受过的军棍和责难,加倍还给那些操蛋的军卒。

在远处的山丘上,耶律大石用千里镜望着火铳营的队列,脸色阴沉,随即对亲兵吩咐了几句,很快,传递号令的旗帜挥动,五千宫帐骑军缓缓移动,向着宋军前军驰去,准备横冲前军的侧翼。对契丹骑兵而言,横冲步卒的侧翼是屡试不爽的战术,特别是陷入混战中的步军,因为无法及时有效的调整阵型,其侧翼很容易被骑兵撕裂。

“耶律保义,汉军火炮营还有多远?”耶律大石有些不满地问道。

“保义将军已去亲自催促了。”耶律铁哥答道,他眯着眼睛,俯视整个战场,火铳发射的烟火在旷野里格外夺目,宋军行军阵列缓缓地,却坚定地向西南方向,向黎阳津浮桥挺进。在宋军周围,无数契丹骑兵,仿佛一群群的野狼一样,扑上去撕咬,被宋军击退,稍作修整,继续上前战斗。战斗打到现在,双方的勇气和体力都有极大的消耗,现在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火铳营整齐的队列行列格外的卓尔不群。火铳营宋军的铁甲外面是红色军袍,头盔上红色的帽缨,队列不动如山。远远望去,蓝天白云之下,辽阔的旷野之中,河北行营的大军的铠甲耀眼,如同一条奋力爬行的巨龙。龙战于野,火铳营仿佛巨龙就要蓄势喷出的火焰。耶律铁哥回头望了望西北方向,心里不觉焦灼起来。

“向前——冲阵”苏文郁高声下令。

“向前——”“冲阵——”

“向前冲——”

距离辽军只有十步之遥,火铳营发动了冲锋,这一瞬间,无数最勇悍的火铳枪手冲出了整齐的前列,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突然爆发,灼热的岩浆喷薄而出,势不可挡地向前奔突,吞噬和融化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阻碍。首当其冲的辽国步军前列,几乎在一瞬间便被冲垮了。在火铳射击下,士气已经透支到极致,少数奚兵、女真兵慌乱地转身,引发了更大的混乱。火铳枪的铳管和枪刺都是精铁所制,借助向前冲刺的力量,能轻易地穿透的鳞甲。少数身高体壮的火铳手,在枪刺上还加装了斧头,双臂挥舞起来更是破甲的利器。击溃辽军前阵后,火铳营又追着溃军冲入第二重阵。在火铳营前出的时候,两翼的宋军也跟着向前冲锋。

正在这时,马蹄声大作,北方卷起一片烟尘,五千余骑宫帐军从侧翼横冲而来,盔甲反射着白光,骑兵们没有发出古怪的叫声,只沉默着伏低了身躯,将战马的速度加快到了极致,手中弯刀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仿佛一线一线跳动的浪涛,波光粼粼煞是好看,不过刀锋上那不断闪耀的寒光,只是会给人带来冰冷的死亡。

“结阵——结阵——”

前军统制白安民高声吼道。河北步卒结阵抗御骑兵,号称天下第一。然而,步军在变阵之时最是脆弱,易为骑兵所乘,而侧翼又是最为薄弱之处。五代时骁将李嗣源更建立了“横冲都”骑兵,专门横冲敌军的侧翼。侧翼出现骑兵,旁系宋军或许视若无睹麻木不仁,或许绝望奔逃乱成一片,河北军却是迅速舍了面前的辽军对手,哪怕为此而付出惨重伤亡,也大步退回队列,长枪手,斧钺手,牌子手,不管原先的统属,只求尽快地聚拢在一起,以最快地速度,在战场之北结下坚阵,密密层层地长盾摆好,军卒撑住长枪,大声地喘息着,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脊梁滑下后背,抬头看去,辽军铁骑已杀到面前。“咚——”一声巨响,一匹辽军战马收不住去势,撞进宋军阵中,巨大的冲力,让三柄长枪断裂,枪头彻底扎透战马前胸搭着的铁甲。马匹哀鸣一声,四蹄软倒。被撞伤的宋军筋断骨折,眼见不活,而辽军骑兵还没落下马,便被几柄长枪刺死在空中。

几十骑辽军撞入宋军阵势后,其他辽军眼见无隙可乘,纷纷勒马,战马在距离宋军极近的地方盘旋,飞溅的泥土几乎要打到宋军的脸上,辽军则在马上弯弓搭箭,射杀宋军。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从极近的距离,骑射箭矢连连。宫帐军的射术极精,所取的目标都是宋军的头脸,脖子等要害,因为,宋军仓促间结阵,长枪手牌子手强撑着阵面,而阵内的弓弩手还没来得及就位。因此,没有步阵弓弩手的反击,辽军的骑射就是一边倒的屠杀,无数最为勇悍的宋军倒在这刁钻狠毒的箭矢之下。

“坚持住——”“不要动——”“不要乱——”

“要挺着死!”河北军的军官大声叫喊道,“要挺着——”这时一枚箭矢“噗”的一身射入面门,他的呐喊声戛然而止,长枪“啪”的一声掉下,面朝下倒在旷野上。副都头大步上前接替指挥,高声喊道:“不许乱动,大家挺着死!”

北风猎猎,在辽军骑射的箭矢侵袭之下,宋军前阵侧翼,黑色的铁甲,红色军袍,这道红黑相间的防线,仿佛用铁和血铸就般岿然不动。很多人一声不吭地倒在泥土之中,更多的人面对死亡仍大呼酣战。坚持了大约半刻钟时间,弓弩手大步赶了上来,装弦,举弩,射击,无数弩矢如飞蝗般射出去,靠得太近的宫帐军纷纷落马,在和宋军的对射中占不到半点便宜。宋军自己的盾车、金刚车也推了上来,阵线再度巩固了。河北大军突破了辽军两道步阵,朝着黎阳津浮桥艰难地又前进了一步。

章75 开门纳凶渠-5

“出力!——宋猪!”

“想做死吗!”

伴随着厉声斥骂,皮鞭“啪”“啪”不停抽打在签军身上。生牛皮的鞭子,早将签军背上的衣衫抽得裂开,露出瘠瘦的身躯,背上布满鞭痕和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痂。众签军只能拼命出力推动数千斤重的铁桶炮。与此同时,契丹人挥动马鞭,驱赶数十匹驭马奋力拉动炮车。

汉军都统耶律保义满头大汗,甲胄也脱了,军袍也挽到胳膊上,一副恨不得亲自动手推炮车的样子,大声喊道:“一、二、三——起!”沉重的炮车晃了几晃,宽大的车轮从泥坑向上滚动了,眼看就要出来,最终却“轰——”的一声重新倒退回去。炮车后座所产生的巨大拉力,驭马高声长嘶,铁蹄在泥土上踏出深深的蹄印,步步后退,纤索将签军的肩膀勒出道道血痕,有的人踉跄稳不住身形,有人吃不劲儿,之后,更多的人被纤索带到,众签军们摔倒一片。好些人当时扭伤了筋骨,委顿在地上爬不起来。

“混账!”耶律保义气急败坏地骂道,抽出皮鞭,纵马过去,“啪啪啪”抽在还站立着的签军身上,将鞭柄指着那些还躺在地上的签军,森然道:“这些偷懒的全杀了,以儆效尤!”

这一趟拦截宋军,辽军火炮营虽然早算计好几条路线,但战事打起来,还是只能根据宋军的速度临时决定在何处开炮轰击。因为火炮移动地速度极慢,所以耶律大石下令辽军各部拼死也要拖住宋军。铁桶炮炮车转动方向十分不易,因此,即使速度够快,对耶律保义而言,适合火炮营拦住宋军的地点也只有一个。一旦被宋军甩在身后,就算是纵虎归山了。

耶律保义本是姓郭的汉儿,说的是汉话,虽然口音与河北不同,但签军们都是听得清清楚楚。话音刚落,摔倒的签军便大声求饶:“大人饶命啊!”“小的还有用啊!”“可怜我等上有高堂,下有幼子!”

辽军骑兵纵马过来,弯弓搭箭,刀光闪闪,有的签军拼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有的却吓得委顿在地动惮不得。然而,契丹骑兵却不管这些,远处箭射,近处刀砍,转瞬之间,将这片签军杀得干干净净,只留一地尸首,鲜血淌满地面。不远处的签军惊恐不安地看着这一幕,辽军骑兵又挑选了几十个青壮男丁补缺,高亢的号子声再度响起,尝试将铁桶炮车从泥坑中拉起来。

“宋猪!”耶律保义用契丹语骂道,充满不屑为伍的鄙夷。

虽然耶律大石自己也读汉书、说汉话,但却大力提倡辽国朝臣用契丹字,说契丹语,耶律保义身为汉儿,更加唯恐落于人后,他早在数年前便剃了发,留着契丹辫子,南征之前,终于如愿以偿被耶律大石赏赐了耶律国姓,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契丹人了。耶律保义深深为自己成为契丹人而骄傲。

这次南征进入宋国境内,运送火炮的道路极好,甚至比辽国专门为输送铁桶炮所修筑的路还要宽大平坦。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隐约透露给他,有南朝中枢的重臣效忠于陛下,在这十年间,用向边镇输送粮草辎重,河北贡品运送汴梁,赈济民夫等等借口,一段段的修桥铺路。这一路南行,耶律保义带着汉军火炮营越行越是心惊,辽军的重型铁桶炮可能通过的地方,几乎到处都有合适的路桥。简直如有神助,耶律保义对陛下充满了莫名的敬畏。然而,这一趟拦击河北行营的大军,因为宋军回援的路线不定,所以汉军火炮营也没有现成的道路。即使严寒使河北的大地格外硬实,也无法承载辽国最重的万斤铁桶炮。汉军火炮营用了加宽的大车轮子,勉强让数千斤的重炮在普通道路上移动,却时不时地陷进无法预知的坑里,耽误去不少时间。

“一、二、三——”驭马和民夫终于将劲儿使到了一块儿,“轰——”的一声,沉重的炮车被拽出了路坑,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行。笨重的炮车后面,遗下数十具签军的尸体。沉重的铁桶炮每前进一里的路程,都要留下上百条冤魂。

契丹骑兵继续大声吆喝着,“啪啪”的鞭子声不绝于耳。耶律保义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快了,快了——”他自言自语道。在短短一个时辰里,耶律大石派宫帐骑军催促了三次。汉军火炮营负责勘察地形的骑兵往返也越来越频繁。终于,远处隐隐传来轰轰的火铳声,战马嘶声,辽宋两军的喊杀声。

千辛万苦,十三门重型铁桶炮终于被拖到了宋辽交兵的开阔战场上。为了防止宋军偷袭,耶律大石派了五千奚军,一万宫帐骑兵驻扎在火炮营的侧后方。这十三门铁桶炮乃是辽国仿照夏国新式火炮铸造的,虽仍然沉重无比,但比从前还是轻了不少,发射的弹丸也不是粗糙的石弹,而是较为光滑的圆铁弹。用同样重的火药,可以比旧式铁桶炮打得更远。

炮手们飞快地解开厚厚的炮衣,催动驭马,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铁桶炮安置进入炮位,黑洞洞的十三门炮口一字排开。汉军火炮手只管调整炮口的高矮,方向却不用管了。宋军的行军队列狭长横亘在前,仿佛一条龙困浅滩。辽军铁桶炮只要把炮弹朝正面打出去,想不击中都难。因为距离并不远,要在不炸膛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开几炮,耶律保义吩咐火炮手小心少装点药粉。

“都统大人,弹药都装好了,可以开炮了吗?”火炮营都监武金一脸谄媚地望着耶律保义。如果说耶律大石是耶律保义的天,那耶律保义就是武金的天。他的身家性命,全都握在耶律保义手中。“等等,”耶律保义皱着眉头,用千里镜向耶律大石驻马的山丘望去,片刻后,看见令旗摇晃,那是陛下旨意,火炮营铁桶炮开火。

“开火!”耶律保义下令道。他如释重负,炮火无眼,有皇命在,万一打死了契丹人,他的责任也不会很大。最多把武金这些炮手交出去罢了。想到这里,耶律保义看向武金的眼光带着些许和善。武金没想到自己被内定了替罪羊,见耶律保义目光古怪,心里打了个寒战,忙不迭下去传令开火。

“轰——”

“轰轰——”“轰轰轰——”

铸铁弹丸带着尖利的啸声飞越了战场,大多数落在绵长的宋军阵列中,少数几颗弹丸打中了宋军外围的辽军,一枚圆铁弹飞过两军头顶,在远处的旷野砸出了一个大坑。对十数万兵马鏖战的战场来看,十余枚炮弹似乎落入巨大漩涡中的几片枯枝败叶,炮弹激起的血肉浪花瞬间淹没在早已是尸山血海汹涌的战场中。火炮的出现,似乎只是让混乱的辽宋两军更加混乱了。被误伤的契丹骑兵高声斥骂着,努力安抚着惊恐不安的战马。

然而,横冲直撞的炮弹,显然对密集的宋军伤害更大,无论是盾车、盾牌还是铁甲都不能阻止它肆虐的屠杀,每枚炮弹穿过宋军的阵列,都是一片血肉横飞。随着火炮的不断轰鸣,原本紧密无缺的宋军阵型被打开了一片片缺口,而契丹骑兵极其善于寻找步阵的空隙,乘势纵马奔突进来。宋军各部都拼命抵抗,绝不能让辽军冲乱阵型。长刀、铁枪、长斧、弯刀和狼牙棒四下挥舞,辽宋两军再度混战在了一起。远处的火炮还在不断轰鸣,在宋军的阵中打开一个个缺口,越来越多的辽军骑兵,奚军、女真步军涌入宋军阵中。辽军的数量本来比宋军多出一倍,骑兵又多,宋军失去严整的阵型,陷入混战局面后,胜利的天平便开始一点点向辽军倾斜。因为大名府比黎阳津近得多,已经有个别宋将率部向来路溃退了。而辽军似乎有意留下了这条生路,以消解宋军的抵抗意志。

静塞军指挥使张翼已是满身浴血,他对王彦大声道:“王节帅,让末将护你誓死突围!”他顺便恶狠狠地盯了秦桧一眼。若不是他捋夺大军兵权,强行回军,岂能遭受今日大败。王彦安排部署行军,也不过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罢了。

秦桧面对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亦是六神无主,惶恐不安地看着王彦,盼他拿个计较。李若虚也紧张地看着王彦,原先投笔从戎的豪迈,早已九霄云外。这一仗打下来,他见过的鲜血和死尸,几乎比普通边军一辈子见过的都还多。

“辽军好容易将我等诱出大名府,岂会容我等离去。”王彦淡然一笑,整了整头盔,沉声道:“我执掌一军,岂是抛弃部属之人。高挂起帅旗,擂鼓!我们河北男儿,要死得堂堂正正!”中军亲兵将王彦的帅旗挂上三丈长的大旗杆。旗牌官奋力擂鼓,激励将士拼死作战。王彦转而对秦桧道:“张翼乃是河北猛将,由他护送相公归朝。王某先前守城不战,并非怕死怯懦,原打算为朝廷留下一支精锐,扼住辽军的后背,让他们不敢放肆南下。事已至此,我欲以死报国,还望秦相公,将我河北男儿的壮烈,报知圣上!”

王彦的声音虽然不大,一字一句,却激得李若虚目眦尽裂,只觉热血上涌,只愿留下来,与数万宋军一起死战到底。“王节度,”他失声呼道,王彦转眼看过来,似乎看破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沉声道,“李状元少年俊彦,当留有用之身报效朝廷。大宋的天下,就靠你们了。”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脸去,不再看这几位文臣,冲着旗牌官吼道:“鼓声太小了!他娘的,用力一点!”

章76 公卿如犬羊-1

李若虚心怀激荡,大步上前道:“王节度,下官何惜一命,愿与河北将士共存亡!”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语气透着誓死和决绝。就连秦桧也略微有些吃惊,暗道:“竟没看出这个后生小子,如此刚烈!”他不禁想起了李若虚的兄长,他在太学做授业时与李若冰也曾有过一段师生之谊,这两兄弟都看似温润平和,实际却是性情固执之人。

王彦沉默了片刻后,没理会李若虚,对静塞军指挥使张翼道,“护送秦大人、李大人回汴梁。”张翼正想说话,被王彦虎目扫过,顿觉遍体生寒,不由自主地沉声道:“遵令!”带着四五名手下上前来,将秦桧、李若虚和孟元等传旨的文官带回静塞军骑兵之中,等待突围的机会。

这时,战鼓更加猛烈地擂响起来,无数在混战中的河北军卒,听了鼓声,见这高高撑起的帅旗,都士气大振。虽然败局已定,但节度使尚在。将为军之胆。宋军已经被辽军骑兵冲得有些散乱,此时纷纷朝着帅旗所在靠拢过来。王彦也将麾下亲兵四下派出,将各部收拢整理,仍然有数万之众。因火炮对宋军坚阵的威胁极大,王彦改变了全军徐徐推进的策略,转而以静塞军重甲骑兵为前锋,全军尽可能快地向西南方向移动。所谓死地则战,在宋军不惜伤亡拼杀之下,奚军和女真军的叠阵再次被宋军突破。宋军主力刚刚离开辽军重炮的射程,便被追赶的辽军骑兵重重围住,再次陷入苦战,而汉军火炮营则搬动和调整铁桶炮的位置,向着宋军坚阵轰击。如此这般,三番两次,宋军士卒死伤极重,而在一次次突破辽军防线后,先后有万余河北兵马突围而出。河北军最后抵抗的猛烈程度大大超过预料,甚至到了辽军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宋军反败为胜的地步。为了全力对付困兽犹斗的宋军主力,耶律大石只能分出少部分兵马追逐突围的宋军。

这“少部分”的辽军兵马,也是近万契丹骑兵。由数百名静塞军骑兵簇拥着突围的和河北经略使秦桧,便被一群契丹骑兵紧紧地尾随在后面,静塞军指挥使张翼在一次拦阻契丹骑兵的战斗之后,便再没有出现。静塞军所骑的是河西良马,本来比辽军的战马好上许多,但马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一路狂奔中,不断有战马累死。许多静塞军骑兵便索性停下来,在原地放箭阻截辽军。辽军认准了这一大群宋军骑兵必然护送着重要人物,并不着急,而是像狼群一样耐心地,慢慢地将逐渐衰竭的宋军骑兵一点点磨掉。到了最后,秦桧身边竟然只剩下两三名骑兵护送,辽军骑兵方才加快催马,从南北两边兜到前面,将秦桧等人围了起来。

当契丹骑兵不紧不慢地从四面八方策马上前时,河北经略使秦桧只感到一股冰凉从小腹升起,在胸口散开,浑身都被冻僵了,他脸色苍白,一只手握在尚方宝剑的剑柄之上,可就是无法拔剑出来。几名静塞军骑兵背靠着背,弯弓搭箭,一样惊恐不安地指着看着围上来胡骑。长时间的逃亡,已经把人最后一丝的力气和勇敢消磨殆尽。数十骑契丹骑兵,也弯弓搭箭,有两名似乎是首领,商量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南朝的大官,放下你们的弓箭,我们不杀你,带你去见皇帝。”

秦桧犹豫了片刻,“噌啷——”一声将官家御赐的尚方宝剑抽了出来。

周围的契丹骑兵脸色大变,若非见他是文官,并无勇力,几乎就要放箭。几名静塞军骑兵也是惊疑不定,楚霸王兵败垓下,横剑自刎的戏文大家都是听过的。秦桧手提着宝剑,只见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天人交战了半晌,终于长叹了一声,千古艰难唯一死,百炼钢所锻的宝剑,无力地落在了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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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天际,火烧云层层叠叠,仿佛流不尽的鲜血。风,轻轻地吹过尸横遍野,这一天,河北大地多了数万大宋的英灵。而辽军骑兵仍在追逐那些侥幸突出重围的宋军。

“嗖”“嗖”的几支狼牙箭,擦着头顶飞出去,终于“啪”的射中后心,宋军无力地伏倒在马上,战马失去了主人的驾驭,速度开始慢慢放缓。这个宋军的马好,契丹骑兵追了他很久才追上,高兴地催马上前,心里想着宋军从马镫中解出来,搜刮搜刮随身的财物,剥下皮靴和盔甲。然而,当契丹骑兵伸手去拽那宋军尸体的时候,忽然,“轰——”一声,宛如一个炸雷凭空响起,契丹兵只“哼”了一声,便倒在地上,满脸鲜血汩汩浸入泥土。

李若虚松了口气,自来火铳还冒着青烟,袍袖被铳口的火焰烧穿了一个大洞,他的力气已经透支到极致,刚才辽军最后一箭正中后心,虽然有钢丝锁子甲卡住了箭头,但箭身的力道重重撞在背上,背脊传来阵阵痛楚,疼得仿佛要裂开。他仍然强撑着精神,让战马小步走到那辽军尸体跟前,铁蹄又重重踩了几下,确认这个一直追杀自己的契丹骑兵彻底死透。

李若虚这才轻轻拍了拍这灵性战马的脖子,从契丹骑兵身上取走了食水和弓矢弯刀,再将他的坐骑缰绳系在自己的马鞍后面,轻轻催动马匹,两匹马一前一后,缓缓地朝着西南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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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铁厂和高昌行合作的事宜定下来了。这天傍晚,淳于越和谢希闵前来拜访。谢希闵一见赵行德便笑道:“赵校尉最近可是大忙人啊。”赵行德因忙于游说众校尉攻辽,对淳于铁厂和高昌行和换银股的事情都顾不上。虽然张善夫已经决定将赵行德调离龙牙军,但尚未公布,这消息连赵行德自己也不知,所以谢希闵仍旧以校尉相称。

“哪里,哪里,”赵行德堆笑道,自从护国府决定出兵关东后,他也清闲了许多,想起,谢希闵和淳于越前几次要约他商量都没有时间,不免有些歉疚,举杯道:“今日我向二位赔罪。”这酒却是谢希闵带来的,高昌行最好的琼浆玉露,号称如汉武帝之玉盘朝露,饮之可以使人成仙。西域的酒多是淡味的蒲桃酒,这琼浆玉露却是蒲桃酿制的烈酒,玉碗盛来,看似无色清冽,一饮而下,仿佛一道火线从喉头烧到肚腹。

西北气候酷寒,院子里的积雪未消,但有人来访时,赵行德便将厅堂门窗敞开,举目视野开阔,隐隐可见远山。绚烂的云霞如同绯红的轻纱。寒冬草木凋零,鸟雀无踪,反而鸣沙山显得干净而圆润。山巅积了一层积雪,夕阳西下,在白雪涂上一层淡淡的胭脂。阵阵清风吹过,霞影纱的软烟罗轻轻飘动,与远方的景致浑然一体。

景色虽然好了,但寒风直贯而入,正好和屋内熊熊的炭火旗鼓相当,三人围炉而坐,情景便和行军打仗时仿佛,只不过旁边有霁月和彩云俩名美婢侍奉,就足可以让营中的军士们不须食物,也流出口水来。

三人满饮一杯过后,谢希闵笑道:“也算是开市大吉,我们两家刚刚确定合作,护国府便决定在关中大兴编练火铳营,又要大量积储火器和弹药。咱们高昌行的硝石更是出多要要多少,提纯过后的硝石一斤卖三百文,这个价钱也算是不错了。”他见赵行德似乎愁眉不展,又道,“关东的战事,赵兄勿要忧心,看五府做的这些准备,出兵关东一统天下是迟早之事。”

赵行德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辽宋流血打仗,对大多数护国府校尉,甚至多数军士而言,都是意味着一统天下的机会,毕竟“按兵观衅,一击而得二虎”的国策,已经流行了多年。很快话题又回到高昌行和淳于铁厂的合作事情上,三人一边喝酒,一边商谈,淳于越简单地介绍了些铁厂的经营扩张,又说到军械司大量增加火炮的订单,淳于铁厂的四寸和三寸铁桶炮一次就定下四百门,光定金就是十万贯,军械司还要再订五寸的铁桶炮。

谢希闵越听越兴奋,拍着大腿叹道:“淳于兄啊,你这火炮可得造好了,让大将军府用得越多越好。他奶奶的,打一发十斤重的炮弹,火药至少五斤,这五斤里面,将近四斤都要用我们的硝石,火炮一响就是一贯钱啊。”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淳于越轻轻咳嗽了一声,沉声道:“谢兄和我还商量过,高昌行将硝石制成上等火药,然后将弹药与我们铁厂的铁桶炮配合起来,将铁桶炮、炮弹和火药搭配出售给军械司,这样也省得军械司用别家的东西,万一配合得不好,坏了我们的名声。”他叹了口气道,“可惜,这东西卖得越多,杀人越多,倒是造孽。”他是个忠厚之人,言辞中带上了些悲天悯人。

“淳于老哥,你这就不对了,”谢希闵摇头道,“除恶便是行善。这仗反正都要打,用刀还是用火器,都一样要死人。咱们不过是顺水推舟,奉天承运罢了。”他说着便笑了起来,将赵行德和淳于越面前酒杯斟满,劝两人再喝。

章76 公卿如犬羊-2

酒过三巡,赵行德沉吟道:“谢兄精于硝石提炼与火药之法,可曾知晓,有一种药粉,一经撞击便会起火甚至爆炸?”他知后世的子弹和炮弹都是一触即发,但却不知用来制造底火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盼望高昌行好几代做硝石火药生意,说不定对此独有秘方。

谢希闵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这种药粉我从未见过。”见赵行德眼神微黯,问道,“这东西有何用处?这么容易爆炸,怕是不便携带吧。”赵行德叹了口气,淳于越代他解释道:“若有赵先生所述这种药粉,乃是点火作用,只需用把一撞即发,使火器可以瞬时发射,就不怕骑兵诱使火器开火了。”

“原来如此。”谢希闵叹道,“还是行直兄心思灵巧,若真弄出这种药粉来,只怕火铳的用处增加十倍不止。”想到如果火铳用处增加十倍,这硝石买卖,又将何等一块肥肉。他咂了咂嘴,用小刀割下大块烤肉丢进嘴里。

在座三人都是火器的大行家,对如今所用火器的缺陷亦心知肚明。火铳不能及远,引线的延烧总有些时间。骑兵只要引诱火铳手提前点燃了引线,然后纵马而去,待火铳响过之后,再卷土重来,确实能非常有效的避免伤亡。而骑兵的速度极快,对指挥火铳手的军官来说,三五十步之内,开火则中了圈套,不开火的话,骑兵倏忽间便杀到面前,委实是防不胜防。与之相比,弓弩手开弓虽然不一定快,放箭却是瞬时的,骑兵不可能拿自己性命去诱使弓弩手放箭。这是火铳对骑兵的致命弱点。正因为如此,大将军府和护国府都不同意在步军中以火铳取代弓弩,而只同意在团练军中推广火铳。

听谢希闵赞叹,淳于越也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赵行德却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封皮泛黄的旧书来,递给谢希闵,面带疑色问道:“谢兄读过这本书么?”谢希闵接过来,只看了封面“元素论”三字,便笑道:“这个是上百年前便流传的奇书,不过太过艰深了,习之者甚少,倒是有不少妄人,想参照这元素之说炼出金子来,没什么成效,后来就渐渐湮没不闻了。”淳于越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叹道:“某家年轻时也看过这几本奇书,这虚无缥缈的元素之说,只看过便忘了。那本‘力学定律’才是真正的奇书,看了之后,对匠师建造机关大有裨益。”他从谢希闵手中接过这旧书,翻也不翻,便环给赵行德,好意提醒道,“听说当年为了炼金炼银,不少人败尽了家产的。若非它和其它几本真正的奇书似是一套,早就被禁毁了。”

赵行德沉声道:“倘若这书所说是真的,对我们改进火药就非常有用。”若没有适当的原料和实验手段验证,元素论中所述便没有证明,故而赵行德先说“倘若”是真。夏国人极重实用,对无用之事,往往嗤之以鼻。那本力学定律中已经提到了万物引力之说,除了少数学士府中的怪人之外,旁人丝毫不感兴趣,却不妨碍那些匠师参照力学定律来制造各种机关。思及此处,赵行德沉声道:“用这本书炼金不成,未必造不出其它好用的物事,比如更厉害的火药?甚至威力比现在大十倍百倍的炸药?”

见淳于越和谢希闵满脸疑色,赵行德心下摇了摇头,继续劝说道:“其他的几册奇书都大有用处,怎么可能唯独这本《元素论》虚妄飘渺呢?这里面必有文章。以我之见,这是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宝塔越高者,基础必定越大。火药现世已有几百年了,普通硝石提炼的法子,也称不上什么秘决。假如造更好的火药,先依照这元素之说,辨别火药方子所涉及的各种原料,研究其性质,正是广其基础,在此之上,再探求各种元素分合的诀窍,改进方子和炼制的方法。就像是造宝塔一样,只要把物性辨别,元素分合诀窍这两层基座建得宽大牢靠,然后试制新式火药,我看至少有六七分的把握。”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又压低声音道,“谢兄,研制新式火药,风险虽然大,事成后利润更大。药方子和制造之法得来如此艰难,又不比机关器物一目了然,莫说别家商行,军械司也仿制不出来。到时候甚至不用收取学徒钱,一旦成功,我们就能轻易把持市面,奇货可居,和炼金炼银也没甚区别。”

淳于越在旁叹道:“不错,宝塔要修的高,地基定要下得宽大,当初铁厂试着用石炭炼铁,千折百回地错得多了,但扎下了根基以后,最后终于把其他铁厂远远超过了。”

谢希闵越听,双目越是放光,点头道:“赵兄指教得好,倘若这新式火药造出来,咱们能把持火器市面的话,长安八大行何足道哉!”他顿了一顿,又举杯笑道:“淳于兄,我不是说你啊。”淳于铁厂原本是长安的老字号,近几年来规模越来越大,淳于越已经有担任铁锡木器行行首的呼声,他听了谢希闵的话,摇头笑道:“莫其他人胡说,长安那么多前辈大匠师,哪轮得到我淳于越。”话虽如此,却隐隐带着一股骄傲。他是个稳重之人,若非登上行首之位已经有极大的把握,言辞间也不会如此显露出来。

三人饮酒谈笑正在兴头,李若雪带赵卓和赵雍两个孩子上来拜见。两个孩儿都是五岁,粉妆玉琢的小脸蛋儿冻得红通通的,向两位伯伯提前拜了年。谢希闵和淳于越都准备了礼物。谢希闵送给赵卓一副金锁,给赵雍精致的小弓箭,再加上一枚犀角摧决。赵雍地将摧决套在拇指上,还有些松垮。赵卓在旁边好奇地看。然而,当淳于越掏出礼物来时,顿时将两个小孩子的目光都吸引住了。

这是两个的机巧玩物。一样玩物是猴子爬树。看似有只猴子环抱着树干。实际上,这猴子与光滑的树干之间,用了一根细细的绷子相连,绷子就是后世所谓弹簧。轻轻一推木猴,他便自己一前一后,憨态可掬地爬到了树顶,再一推他,他又自己爬下来。另一样玩物是一根仙术棍,这细细棍子却更为神奇,只要凌空虚引,那猴儿便屁颠儿屁颠儿地爬到了树上,往下一虚引,猴儿又爬了下去。机关说来也简单,这猴儿脑内藏一块铁,而棍端则用了磁铁。

两个孩子满脸神奇,连道谢的话都忘了,当即玩了个不亦乐乎,让那只小猴子忙忙碌碌的爬上爬下。

谢希闵点头道:“这小孩子的东西,内藏机巧委实不凡。任谁也想不到,居然是造火炮的淳于铁厂的造出来的。”这样的玩物还有不少,当淳于铁厂让他高昌行代售玩物的时候,谢希闵还有些奇怪,后来这些玩意儿在关中、蜀中和河中卖得极好,学士府也买了一批,高昌行赚了不少银钱,谢希闵这才刮目相看。

赵卓听到一句,跳起来,举着仙术棍嫩声嫩气问道:“阿爹,仙术棍比铁桶炮哪个厉害?”

赵行德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含笑道:“当然是仙术厉害。”赵卓这才欢呼雀跃,蹦跳着地叫道:“那我要学仙术喽!我会仙术喽!”李若雪又好气又好笑地横了赵行德一眼,这些匪夷所思玩物,正是赵行德伙同淳于越造出来的。

正其乐融融间,院落外面传来马蹄声乱,赵行德神色微凛,他和谢希闵身为校尉,同时交换了个眼色。

果然,二人刚刚站起身来,门外便传来护国府军士的叫门声。原来是宋国河北军在回援汴梁的路上被辽军伏击,苦战不胜,河北行营都部署王彦殉国,参知政事加河北经略使秦桧被俘,七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消息传开,河南河北军心大沮,为防辽军抢渡,张叔夜连夜毁掉了黎阳津浮桥。然而,河北的岸边船只却还有很多,辽军战胜了河北行营主力后,再无后顾之忧,正全力收集船只,一边用船只渡河,一边准备借助宋军没有毁掉的木桩搭设新的浮桥。汴梁已经岌岌可危。

护国府中,早来的校尉们正在窃窃私语。

有人低声道:“听说是吴白羽领兵出征。”另一人笑道:“那曲安东岂不是要气坏了。”曲安东是安东军司的上将军曲端,而吴白羽指的是白羽军指挥使吴阶。曲端文武双全,吴阶有勇有谋,二人堪称关中瑜亮。只是一山不容二虎,这两人面和心不和,也在护国府中尽人皆知。有人迟疑道:“看来还是准备兵出函谷,不用安北军司走漠北打西京道攻上京了?”

周围的十位校尉都看过来,余藏云冷笑道:“攻西京道,辽军回师和我们打仗,宋国就喘过气来了,对我朝有什么意思?这是要捋着袖子劝架的事情么?只有出函谷关,辽宋之间这场仗才会越来越大,越打越狠。宋国军力虽弱,胜在地大人多,总能拖个三年五载的......”他的声音越压越低,后面的话渐渐听不清晰,周围的十几位校尉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章76 公卿如犬羊-3

出兵援宋之事,校尉们早已商议多时,此番军情又紧急,故护国府中没有多少争执,便同意白羽军指挥使吴阶为统兵上将军。出兵的各校尉立刻归营准备。丞相府也命国使萧并速速和宋朝商定借兵之事。议事过后,赵行德正待赶回去收拾行装,有丞相府的卫士来请,让他过去一趟。

天色已晚,星月无光,街道上每隔二十步挂个白纸糊的灯笼,近处依稀可见道路,远处则是一团漆黑。赵行德跟在虎翼军卫士身后,他心忧如焚,他不知柳毅为何事召见自己,但什么事情都恨不得用最快的速度去做。虎翼军卫士却不紧不慢,战马的铁蹄踏在坚硬的地面上,清脆的嗒嗒声传出去很远。和长安汴梁欢愉达旦的闹市相比,敦煌的街道显得空旷而冷清。丞相府的门口悬着两个一般大的灯笼,门口不甚显眼,甚至有些幽暗,若不是门口两座石狮和灯笼上的“大丞相府”字样,几乎可能错过。一进入相府大门,眼前顿时亮堂起来,灯笼将厅堂照的亮如白昼,各曹书吏来来往往,和白日里没什么区别。

卫士通秉,赵行德大步走了进去,沉声道:“卑职赵德参见丞相。”

柳毅打量着赵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元直,此番随军东征,想必会遇见不少故人吧?”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静静的水潭中,赵行德面色微变,吃惊地看着柳毅。柳毅点了点头,继续道:“虽元于关东,行于关西。你在我朝出仕,只需直道而行,无需顾虑其他。护国校尉的忠心当向我朝。只是遇见关东的某些故人,怕会有不便吧?”柳毅打开了早已放在桌案上的一个锦盒的盖子,拉开锦缎裹布,是一个金色的面具。面具模样十分狰狞,虽静静躺在锦盒的正中,却带着一股凛然的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若遇到不想见的人,便戴上这个东西吧。”柳毅叹道,“此乃恩师武襄公之物,留在关西也有几十年,是该它回去的时候了。你把它带回关东吧,这也是吾师的遗愿。上阵杀敌,或是遇到不相见的人,都可以一用。”柳毅将面具从锦盒中拿出来,露出下面一本泛黄的书,上面题写着“春秋将略”四个楷书,低声道:“这是恩师数十年间的心血所聚,统兵临阵的一些要诀心得,恩师让我择人而授之,若不得其人,便宁可让它化为朽土湮没无闻。你本身才具不凡,出身关东,这回又是去为关东百姓打仗,倒是可以把它一并带走了。”他顿了一顿,盯着赵行德,沉声道:“两国交兵,不可心存妇人之仁,多斩杀胡虏,不要丢了恩师的颜面!”

赵行德已经完全明白,拱手道:“多谢丞相抬爱。”

柳毅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赵行德退下。他将青铜面具和兵法都交给赵行德,已经是代师授艺,若论起来,也算是赵行德的师兄。只是这层关系还有些牵强,二人的辈分地位和声望相距又很悬殊,当真如此称呼,却又有些不合适。狄武襄公虽然兵法通神,却受关东文臣压制和藩镇的掣肘,攻夏兵败后被软禁,终身都郁郁寡欢。

赵行德回到家中,孩子已经睡着,李若雪满面担忧地问道:“怎样了?”

“简单收拾收拾,我们明早卯时出发,先去长安。”赵行德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河北行营兵败,王统制力战而死,秦桧被俘。”他径直走到后院,在供奉的佛画前面点了三支高香,祭奠为战死的英灵。赵行德望着那袅袅升起的三柱青烟,王彦的举止言谈,恍如昨日,河间军中的袍泽,不知有几人战死,几人还活着,他充满了悲愤,按照军报所说,因为河北军虽败,辽军也只是惨胜,将领们恼羞成怒,没能俘获王彦,便将他尸身剁成数段,再以骑兵纵马践踏。

赵行德一个人在佛像前沉默了许久,回到房中,李若雪正在收拾,她看见行德,担忧地问道:“有若虚的消息吗?”新科状元,翰林编修李若虚随参知政事秦桧赴河北宣旨,赵行德还是前日告诉李若雪的,熟料今天就传来河北兵败,秦桧被俘的消息。

赵行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李若虚官职低微,宋国的邸报会中也只顺笔写到,现在河南河北的形势如此之乱,夏国的军报更不会提及一个小小的文官的生死。李若雪忧思难去,喃喃道:“若虚从小机灵有急智,但愿他吉人天相。”赵行德轻轻拢过削肩,低声安慰了许久,方才渐渐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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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到三公子的消息了么?”王夫人焦急地问道。

“尚,......,尚没有消息。”仆人支支吾吾道。河北兵败,李若虚生死未知,消息传来后,王夫人便如丧考妣,坐立不安,每天都要差家仆去枢密院看好几次,

此时的汴梁,已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不但富商巨贾纷纷向南逃难,就连在朝的官员,也有弃职南逃的,禁也禁不住。枢密使邵武为节省城中的粮食,索性放开让百姓逃难,只对入城的人严加盘查,严防辽人的奸细。李若冰身为鸿胪寺少卿,又曾经到过北国,很受枢密使邵武的器重,倚之为左膀右臂。这些天来,邵武除了要催促各路勤王兵马,安排京城的防务之外,还要打起精神在御前辩驳。

在宫门前面,邵武低声叮嘱道:“清卿,眼下国势艰难,稳住京城的人心最为重要,而要稳住京城的人心,首先要稳住陛下的心。面圣的时候,陛下若问起北国的虚实,万万不可危言耸听啊。否则,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徒乱人心,大局就更加不易挽回了。”

“丞相大人放心,”李若冰沉声道,“下官必定据实以报。”

邵武暗中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李若冰这个脾性,往好了说是直臣,往坏了说是固执,不知变通。此番决定战守大计,陛下宣召出使过北国的鸿胪寺少卿李若冰参加朝议。邵武已经暗示了多次,眼下大敌压境,陛下的心思却有动摇,他希望李若冰尽量贬低辽军攻城的能力,以坚定陛下守住汴梁的决心,可李若冰就是如此固执,反反复复只有据实二字。

半个时辰后,白玉宫垂拱殿里,又陷入了丞相赵质夫与枢密使邵武两位重臣的争执之中。

“辽军席卷河北,王彦的援军又全军覆没,陛下乃万金之躯,天下人心所系,不可身处危地,”丞相赵质夫满脸忧色,躬身道,“臣奏请陛下南狩襄阳,待辽军退去后再返回汴梁。”

“荒唐,”枢密使邵武脸色一沉,反驳道:“陛下一走,则京城士气民心必然崩溃。再者,我朝秉守内虚外之策,汴梁城历经数代经营,城高池深,城中有禁军二十万,百姓上百万,若论城池之坚固,储积之多,天下城池里首屈一指。敢问丞相,倘若汴梁都守不住,天下那座城池还守得住?”

除了赵党和邵党的人,其它臣僚都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参合。自从蔡京等奸佞被斥退后,朝廷中隐隐形成了丞相赵质夫、枢密使邵武与参知政事秦桧三足鼎立的局面,三位重臣门生众多,人望也高,而陈东、邓素等后起之秀尚不能与之匹敌。然而,河北兵败秦桧被俘,朝堂中赵质夫与邵武的争执顿时就激烈起来。到底是围绕守城还是南狩,外朝内廷一直议而不决。皇帝赵柯脸色苍白的看着两位重臣争论不休,只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抬眼看了看在殿前侍立的太尉童贯,童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忠谨老奴的模样,赵柯不由得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了特意宣召来的鸿胪寺少卿李若虚。

赵柯耐着性子,待丞相和枢密使争得差不多了,方才开口问道:“李爱卿,朕听说辽军攻城的巨炮十分厉害,可发射的炮子重达数百斤,城头被击中的,无不被摧垮。这可是真的?”

李若冰手捧着牙板,出列躬身道:“陛下,辽军确实铸有重炮,可发射数百斤炮子,”他说到这里,枢密使邵武脸色微变,却听李若冰话锋一转道,“不过若说能轻易摧垮城池,却是危言耸听了。据臣所知,辽国用了这种重炮,攻打一座比汴梁矮小的多,只有三千汉军防守的城池,一直没有攻下来。”

李若冰虽是据实以报,然而,当听到辽军果然有发射数百斤石弹的火炮时,赵柯的脸色就已经变了。在他看来,辽军拥有这种巨炮,汴梁已经岌岌可危,他挥手让李若冰退回朝班,问道:“西京行营的援兵到什么地方了?”官家的语气十分复杂,既有期待,又有焦急,还有几分愤恨。过了片刻,枢密使邵武答道:“西京行营十万援兵还驻扎在虎牢关,姚正平上奏称担心伏兵,重蹈河北行营覆辙,所以......耽搁了行程。”虎牢关距离汴梁不过两百余里而已,西京援军一直勒兵不进。姚正平所称的辽军伏兵,枢密使邵武自己都不信。

赵柯的额头上更是浮现出青筋,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切齿沉声道:“传朕的旨意,召景王入宫觐见。先帝常教导朕,兄友弟恭,朕忙于政事,许久不见景王,真是愧对先王了。”

章76 公卿如犬羊-4

逆戾王赵炅弑兄夺位,因此本朝历代对兄弟防范极严。依照旧制,皇帝之子封爵亲王,皇孙封郡王,曾孙封国公。宋室宗亲的地位尊贵但不掌权柄,而且没有官家准许,一律不得离开京城。陛下忽然提到景王,群臣脸色都是一变,果然,赵柯又道:“国事艰难,辽军兵临城下,京城骚然。为防奸人挟持宗室作乱,各亲王、郡王、国公等宗室,若要出府,需宗正寺准许,私自出京视同谋逆论处。”

涉及皇家的事情,群臣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反对。赵柯扫视了一遍臣僚,冷冷地哼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正待起身退朝。忽然殿外脚步声急促,不多时,内臣用金漆盘盛着紧急驿传,越过了丞相和枢密使,直送御前。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大事,群臣惊疑不定,顾及朝仪才没有交头接耳的议论。丞相赵质夫,枢密使邵武,文武两班数十道目光都看着官家。

“难道辽军攻入河东了?还是夏国乘火打劫?”赵柯惴惴不安地展开奏折,是,目光一扫,顿时大惊失色:“方腊余党居然又反了?”这奏折乃是东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荆湖南路制置使王燮,荆湖北路制置使杜湛联名上奏,言称方腊余孽在各地造反,有名姓反贼头目有佘五婆、缪罗,谷上元,俞一等等。东南数路的食菜事魔之徒以为朝廷疲于应付辽军入寇,纷纷响应,裹挟百姓,劫掠州县,东南半壁江山震动。刘延庆率东南援军原本就行军缓慢,此时更奏请暂留荆湖一带平乱。

赵柯脸色苍白,他呆了半晌,无力地将奏折放回托盘内,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抬手挥了挥,示意将金牌急奏拿给丞相枢密使等重臣传看。赵质夫、邵武等看了奏折都脸色大变,而其他的朝臣则更为不堪,惊慌之下,竟然忍不住窃窃私语。赵质夫和邵武罕有地同时沉默。李若冰紧皱着眉头,方腊尚且不能得逞,这些余孽更难成气候,可惜的是,东南援军被魔教拖住了。河东行营忙于对付蔑尔勃人,河北军兵败,西京行营保存实力,大宋号称八十万禁军,京师告急,举目四望,却不见勤王之师。有邵武门下御史出列,言辞激烈地弹劾刘延庆曾受蔡京举荐,乃奸相余党,养寇自重,借故逗挠。因为先皇在位时,赵质夫也是蔡京举荐入政事堂的,立刻有人反驳,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并非蔡京举荐的便是蔡党,更不能妄加揣测,令镇将寒心。

此时此刻,大臣们再如何激烈争吵,也不能引起官家的注意。赵柯有些茫然地看着丞相赵质夫,颤声道:“北虏侵凌,东南又乱,这可如何是好?”赵质夫面露难色,一时语塞,赵柯又道:“既然战事已不可为,可否派出使臣,向辽人致息兵通好之意。宋辽号为南北二朝,并立了上百年,辽军每次南下,都是贪图财帛。此番能用财帛了结就好了。”

赵质夫早有心求和,只是但心天下骂名,此刻官家先提出此事,眼睛顿时一亮。

枢密使邵武立刻反对道:“城下之盟,万万不可。”他看着赵柯苍白的脸色,上前道,“此刻辽军新胜,兵临城下,意气骄狂,贪得无厌。但辽军远道而来,粮草不能持久。而汴梁城高池深,守军尚有二十万,四方勤王之师,如岭南镇国军等,正日夜不停地赶来。当前的形势,正可固守待援,待勤王之师大至,然而,我朝只要稍显息兵的意思,不但会助长了辽人气焰,让辽兵借机索求无度,还会令京师人心扰乱,天下勤王之师寒心。请问陛下,到底谁提出来这求和的主张?此乃误国之策,朝中有奸佞再感言和者,臣请陛下力斩之,以正人心!”

见官家皱起了眉头,丞相赵质夫当即道:“城下之盟,求和者便是奸佞可斩。白登山上,若无陈平之计,如何解高祖之困?灞桥之上,若非唐太宗杀白马定盟,岂能退突厥之兵?依照邵枢密所言,陈平和唐太宗都可杀了。荒谬!”平常赵质夫对邵武尚有几分容让,此刻得了官家的授意,言辞顿时不客气起来,邵武面孔一黑,眼看又要再起争执。

“好了!朕意已决!”赵柯沉声道:“遣使辽营,求和息兵,众卿谁能当此任?”

这一下,众臣僚反而不敢开口了。辽军这番兵临城下,出使求和,强项不辱国体,则很可能丧身殒命,即便媾和成功,也会招致天下骂名。世上的差事,没有比这个更难得了。垂拱殿中与刚才宛如集市截然不同,重臣僚连呼吸声都屏得细细微微,静成一片。

赵柯一阵急怒攻心,愤愤道:“我大宋养士上百年,事到临头,难道无一个可用之人吗?”他右手一拍龙椅扶手,看了童贯一眼,暗道:“童太尉所说的果然不错,武将常掩败为功,朝臣多大言欺君,各谋私利,真正为国分忧的纯臣少之又少。”他满怀愠怒地望着满朝文武,特别狠狠地瞪了枢密使邵武一眼。

枢密院奏称京师禁军不下三十余万。然而,据皇城司查探,有将近十万都是空额,只有二十多万实数。这些年来不断抽调精锐前往河北、东南屯驻,禁军中勇悍敢战之辈,大多自请去了边镇,剩下的冗卒多不堪战,甚至到了骑兵不抓住马鞍子就无法骑马的地步。按照童贯的说法,京营的禁军,尚可一战的,只有三万多御前班直而已,其他与市井闲汉、杂耍艺人无异。赵柯起初也是不信,但先有皇城司清查空额的情况无误,后来辽军轻易渡过了大河,禁军的防线形同虚设,让赵柯彻底对京营禁军丧失了信心。

朝堂中静默了良久。胆气豪壮的文臣大多主战,如枢密使邵武,鸿胪寺少卿李若冰等,本身反对城下之盟,绝不愿去求和。而主和的文臣又畏惧辽人凶狠,朝中已经有参知政事秦桧被俘,出使辽营即便不被杀害,也很有可能被扣留。更没有派武将为使者的道理。因此,垂拱殿中二十几名朝廷重臣,竟然无人主动请缨,于是赵质夫举荐礼部尚书冯澥为使者,鸿胪寺少卿李若冰为副使。

赵柯同意后,亲自叮嘱这两位,到了辽营后,凡事都要隐忍,万万不可逞强触怒辽军。不管辽人提出什么条件,都不可一口回绝,朝中可以从长计议。为了体现本朝求和的诚意,嘉勉两位使臣,特意将冯澥加参知政事,李若冰迁鸿胪寺正卿。冯澥与李若冰虽然未必愿意,却也不能推辞。

朝臣不能让陛下收回成命,然而,遣使求和的消息传了出去,顿时在汴梁城中激起轩然大波。辽军南侵以来,杀戮极重。河北州县,但凡被辽军攻破,无不屠戮一空。汴梁人情宽厚,好言不平,闻之无不切齿痛骂。朝廷大军屡战屡败,但普通百姓多以为辽军不过趁我朝无备而已。大宋有六千万士民,只要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一定能打败辽军,不失体面地结束这场战事。这时,朝廷突然传出求和的消息,给满腔热血浇下一瓢凉水,百万汴梁士民,深感屈辱者有之,惶恐不安者有之,愤愤不平者有之。民间的谣言越来越离谱,有的说不管是割地还是赔款,辽军要多少都会答应;有的说朝廷欲效仿晚唐的旧例,汴梁城内子女玉帛都归辽军所有,只求耶律大石退军;还有的说,官家准备南逃,汴梁城四门打开,仍由辽军洗城满意离去。种种说法越来越离奇,矛头更直指丞相赵质夫,殿前太尉童贯等人。

太学凤鸣斋内,刘文谷和其他十几名太学生正夜读经书,刘文谷面前摆着一本翻开的“中庸正义”。斋舍门“咣”的一声被撞开,刘文谷抬头望去,贾元振和马援裹着一阵寒风闯进门来。见众多同窗不满地看着二人,马援满脸悲愤,高声道:“朝廷将遣使向契丹求和,天下将亡,你们还读什么书!快同去敲登闻鼓,跪请陛下收回上谕!”

短暂的沉默了片刻,被这个消息惊呆了的太学生才回过神来,好几人破口骂道:“哪个奸党主张求和,当斩之以谢天下!”

“登闻鼓!登闻鼓!”“去宫门请命,官家收回上谕!”

“再这样下去,天下就要亡了!”

“什么,朝廷要遣使求和?”刘文谷脸现不可置信神色,太丈夫威武不能屈,宁折不弯,契丹侵我土地,杀我兵将士民,掠我子女玉帛。哪怕拼到最后一兵一卒,朝廷焉能屈膝向契丹求和!刘文谷只觉浑身的血都涌到头脑里,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大声道:“敲登闻鼓去!”郁积已久的不平之气,在一瞬间激发了出来。若不去宫门口敲登闻鼓,只怕满腔热血都要爆裂。

“文死谏,武死战!”贾元振高声道,“拼却一死,要让官家收回成命!万万不可屈膝求和!”

三千多太学生们奔走相告,相互邀约,连夜赶往宫门陈情,请官家收回圣谕。

汴梁的市井百姓听闻此事,有的相对涕泣,有的彷徨无助,有的跟着太学生成群结队去宫门口。几个时辰之内,宫门口御街上聚集的百姓数以万计。开封府衙役开始还以窥伺宫禁为由,想将百姓从禁宫门口驱赶开,谁知刚刚出声,便被聚集起来的百姓迁怒,群情激奋之下,差点将几个跑得慢的衙役打死。御前班值只管把守宫门,阻止乱民擅闯宫禁,宫门外闹翻了天也不管。而开封府请三衙调禁军平乱,枢密使邵武本身却是主战不主和的,反将开封府尹训斥了一顿,开封府便再也不敢管这事情。

章76 公卿如犬羊-5

夜已经深了,白玉宫门外已经聚集了数以万计的百姓,从宫墙往外望去,除了黑压压的人头,便是各式灯笼火把晃动,无数士子和百姓面朝着宫墙跪伏在地叩拜不止,更多的人在宫墙外面大声大哭,请官家收回成命,万万不可因一时困厄,向蛮夷屈辱求和。百姓哭声震天,远远传入了深宫之中。

赵柯坐立不安,命人将寝宫门窗全部关严,可哭声隔着厚厚帘子都听得见,他来来回回地踱步,口中喃喃有词,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童贯伺候在旁,面色恭谨,右眼眼皮子却一跳一跳的。他再得宠也只是个阉人,担心官家为平民愤,将他下狱治罪。童贯自问除了在私下旁敲侧击地之外,在朝臣面前再无一丝跋扈之态,怎么偏偏宫外的百姓还将遣使求和的罪算到他的头上,想到这里,他也不禁有些愤愤不平:“到底是谁干的,要让洒家不得善终?”他在朝中的结下的仇家太多了,这会儿功夫,便从头一个一个的揣摩,每想起一人,童贯的便懊悔没有早下手将之除掉。

“这些刁民闹事,受谁的指使?”赵柯停住脚步忽然问道。

童贯的脑海中灵光一现,压低声道:“陛下恕罪,若论势力,除了赵丞相,便是邵枢密。太学里面,理学社的人数最为众多。”他心中重复了“理社”二字,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若无这帮腐儒挑唆,焉能有如此多士人百姓群起闹事,当初揭帖案子,便是他们搞出来的,与童贯的仇恨也最深。哪怕遣使求和表面上与童贯无关,也会把他牵扯进来,以讹传讹,三人成虎,用唾沫星子杀人的,只有理社这般腐儒!

“理社?”赵柯眼光复杂,想起太庙中“不杀士大夫及言事官”的誓约,官家沉默了片刻,下旨道:“着礼部侍郎邓素将太学生及士子劝离宫门。”小黄门下去传旨后,赵柯轻舒了口气,前次邓素虽然办事不利,但此人忠君之心还是无可怀疑的。

这时,突然“咚咚”两声,恍如冬雷震震。

赵柯一个哆嗦,皱眉道:“谁在敲登闻鼓!”童贯也面露惊异之色。遣使议和之事是官家钦定,士子敲击登闻鼓,等于指斥岂非。这登闻鼓不是随便敲的。开宝年间,进京的举子敲登闻鼓城称贡举舞弊,太祖便确立下了殿试制度,从此后,进士可以自称天子门生。按照祖宗旧制,敲鼓者所言事,非得官家御览亲决,即便是丞相也不能越俎代庖。但若不依登闻鼓检院的许可,径直敲登闻鼓者,极有可能面临重罚,例如曾有御前卫士因军饷事敲鼓,结果太祖异常震怒,斩杀数十人;士人李士程以上奏军机为由,擅敲登闻鼓,结果发配三千里;有被州县贪官恶吏所陷害的小民敲鼓申冤,结果被送回原州县处置。无论是政争还是申冤,敲登闻鼓,就是把对手和自己都放到了绝处,甚至让官家也没有任何逃避的退路。

“咚——”“咚——”的鼓声,犹如一声一声的惊雷,不断震破黑沉沉的夜,回荡在汴梁的上空。无数被鼓声惊醒的百姓推开窗户,满面惶恐地朝外面张望,左邻右舍议论:“是谁在敲登闻鼓?”“乖乖,这么大力地敲下去,怕不要把鼓给敲破了。”“这么不停地敲,莫说登闻鼓,天都要敲破了吧。”

朱钉金漆的宣德门楼旁,一人高的登闻鼓不断发出“咚”“咚”之声。

凤鸣斋马援已经满头大汉,他的帽子歪在一边,长袍下摆扎在腰带里,双手握着鼓槌,不断地敲着登闻鼓,每敲一下,太学生和百姓们就爆发出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咚咚——”鼓声的间隙,不少人齐声向着宫门请命。

“除奸贼!恢复河北!”

“杀辽狗!报仇雪恨!”

“请斩赵质夫以谢天下,诛杀童贯告慰河北!”

到了最后,伴随着鼓点的节律,数以千计的太学生,和数以万计的人齐声高呼“战!战!战!战!战!”不知为何,庠儒刘文谷但觉喉头哽咽,鼻梁酸楚,眼眶中含满了泪水,一腔热血涌在胸口,仿佛要爆裂开来。他咬牙切齿,和众人一起握拳高呼“战!”“战!”“战!”“战!”“战!”

“咚”“咚”“咚”鼓面在欢快地颤抖,大宋朝开国一百多年来,它从未如此酣畅淋漓,不留余地发出最强烈的声音。开始时,还有不少太学生跪伏向宫门号哭请命,登闻鼓敲起来以后,鼓声和欢呼声越来越大,很快就压倒了号哭之声,群情激奋的人占了大多数以后,不少伏地痛哭地士子也站起身来,满脸激动地看着这千年罕有的一幕。

马援不过是一介庠儒,现在却是万众瞩目的中心。“今夜意气风发,来日五马车裂,某也值了!”马援心潮激动,在万众欢呼声中,双手轮动鼓槌,加倍用力地敲击起来。“咚咚”“咚咚”“咚咚”之声,犹如他年轻的、澎湃的而强力的心跳。

忽然,马援握着鼓槌的手缓慢迟疑下来,就在五步以外,邓素分开了嘈杂的人群,出现在面前。师道尊严,邓素对门生又是以严厉著称,平日时常教导马援、贾元振等人要戒轻浮,慎言慎行慎独,每日三省吾身。如今这般张扬的意态落在座师的眼中,纵使正在热血劲头上,马援也惴惴不安不安起来。京城中理社士人,又以邓素的声望最高,众人见他到来,不但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还暂时安静了下来。

宣德楼上,童贯惊疑地问道:“这些刁民怎么不敲鼓了,难道要冲撞宫门么?”官家派他前来查看登闻鼓前刁民闹事的情况回禀。这数以万计的人群情激奋的场面,让童贯情不自禁地想起两军交锋的战场,刀枪剑戟排山倒海而来的情形。现在鼓声莫名其妙的停了下来,童贯反而惊疑不定了。

“是邓侍郎上去劝解了。”一个小黄门低声道,这时童贯也看到了邓素的身形。适才山呼海啸一般的场面,因为小小一个侍郎的出现,居然出现了暂时的安静。即便邓素是奉旨前来劝离士人百姓的,童贯心底里也生出一股嫉恨来。

邓素头戴巾帽,身上穿的是闲服,他缓缓走到登闻鼓前,右手伸出,沉声道:“给我!”

“恩师,”马援面色一滞,犹豫了片刻,终于把手中的登鼓槌递了出来。“邓侍郎!”有人大声道,“我等是向圣上请命,不可屈膝求和!”“邓先生,议和一出,河北蒙难的父老就冤死了啊!”许多理社的士人纷纷涌上前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邓素从马援手中接过鼓槌,忽然,反手一抽,鼓槌“咚”的一声敲在登闻鼓上。众人原以为他是来劝解的,这时都大吃了一惊。

宣德楼上,躲在城垛后面朝下观望的的童贯差点惊得跌下城头。

“三纲五常,圣上如父,忠孝之意相通,是故在朝为忠臣,归家为孝子。”邓素沉声道,“何为不忠?何为不孝?先贤有云,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今日圣上受奸邪蒙蔽,有遣使议和之举,忠臣孝子,当面折廷争。张明焕曾言,士大夫读圣贤书,受朝廷俸禄,只为天下人守道义二字!万不可曲意奉承,陷圣上于不义。”

他一边对着万众说话,一边敲击登闻鼓,“咚”“咚”的鼓声,有节律地和话语声相应,底下数千士子听得如痴如醉,贾元振心下叹道:“今日方知吾师!”众多汴梁百姓更是奉若神明。邓素把话讲完后,复将鼓槌递给马援,拍了拍他的肩头,沉声道:“好好做!”

“是!恩师!”马援大声答应道。加倍用力地擂起鼓来,邓素也退入人群中,面沉似水地和请命士民站在一起。刚刚平静下来的人群,再度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请命声,有人高声喊道:“议和万万不可,大宋万胜,万万胜!”又有人开始喊:“吾皇万岁,万万岁!”“大宋万岁,万万岁!”“大宋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万众一心的呼声,如同暴风骤雨一般席卷整个汴梁的天空!

宣德门楼上,童贯咬牙切齿道:“果然是闹事出身的,邓素平常看似驯顺,连老夫也差点被骗了,这是欺君之罪!这理社中人个个可杀!”他脚步匆匆地奔回去覆命。

赵丞相府上,如临大敌,大小府门都已经关闭,还有家仆手握棍棒等物看守,生怕被闹事的百姓打上门来。只偶尔有探听出去探听情况的仆人回来,才从西边侧门开条小缝儿放进来。

当朝丞相赵质夫脸色苍白,问道:“在宫门口闹事的人可都散去了么?”

“还没,”家仆低头不敢直视相爷,秉道,“圣上着礼部侍郎邓大人前往劝解,谁知邓大人竟然和闹事的士子站到一起请命,现在宫门前面的人越发的多了。开封府请三衙调兵平乱,邵枢密搬出祖宗制度,敲登闻鼓言事者,须由陛下亲自决断,否则便是阻塞言路,蒙蔽官家的欺君之罪,也给打发回去了。”

“邵武,”赵质夫眼中透出一丝阴狠之色,“你这是要老夫的命啊。”

章77 忠谠醢与菹-1

直到下半夜时分,大内宣德门楼口外的百姓方才散去。赵柯不堪其扰,终夜未眠,天色微明时分,赵柯困乏已极,刚准备就寝,内臣禀报丞相赵质夫求见。赵柯不得不传赵质夫觐见。他强打精神,准备对赵相温言安慰。昨夜士子和百姓闹事,请斩赵质夫和童贯,童贯已经在官家面前跪地痛哭了一回。遣使议和本事官家的主意,在赵柯在心里,对这两位代他受过的臣子反而多了一丝好感。

赵质夫匆匆走进御书房,一见官家双目布满血丝,眼中却是安抚之意,顿时安心了,伏地请罪道:“老臣该死,让陛下受惊了!”赵柯忙把他扶起来,叹道:“老丞相一心为国,不计毁誉,议和以安天下,这些士子不识大体,迁怒于丞相,唉——”

赵柯叹了口气,大宋祖制优容士人,不杀言事者,敲登闻鼓的士子人数众多,又得了民心,倒是不少处置。为防激起民变,连议和的使臣,都也不敢从城门出去,只用滕篮子从城墙缒下。思及此处,赵柯通红的眼里透出一丝怨毒之色。

“这些士子,愚蠢无知倒还罢了,偏偏还扰乱朝政。”赵质夫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一边观察着赵柯的神色,“老臣经过宣德楼前,只见一地狼藉,登闻鼓居然被敲坏。冲撞宫门之事,历朝罕见,千年未有。开封府禀报,昨天夜里,还有不少无赖子抢掠市肆,扰攘街坊。本朝虽有优容士人,广开言路的祖制,但老臣担心,大敌当前,倘若一意姑息的话,一则怕激怒辽军,二则怕变生肘腋。”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顿,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质夫须发苍然,眼中包含着忧色,童贯站在一旁,暗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且看他有何后手?虽然同仇敌忾,莫要扰乱了洒家的手段。”

赵柯也听出来了,问道:“丞相有何良策?”

“辽军南侵席卷河北,势不可挡,连王彦也兵败丧身。唯议和可安天下,若不议和,则天下岌岌可危。而士子们好发议论,不知任事的艰难。以老臣之见,”赵质夫看官家微微点头,沉声道,“他们既号称大义要收复河北,那便顺水推舟,招丁壮数千为新军助守城池,赐名为保义军,礼部侍郎邓素加河北招抚使。保义军由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统辖,驻扎在内城和外城之间,将拒和的士子赐以官职,差使则悉数入保义军中。一则可以军法约束这些士子,二则,若是他们还不识好歹,便令其出城与辽军交战......”

赵质夫的话音虽低,童贯听得却是心惊,暗道,好一条绝户计。赵质夫眼中流出一丝得色。这条妙计的由来,乃是他昨夜难以入眠,挑灯夜读史记张汤传略时想到的。汉武帝时,博士狄山冒犯张汤,又主张和亲息兵,于是汉武帝将狄山派往北边守一烽燧,月余后匈奴犯边,杀狄山枭首而去。

赵柯心下了然,皱眉思索了片刻,沉声道:“议和之事不能耽搁。新立保义军,让士子们有个报国的机会。请丞相好生安排,莫要落人口实。”

赵质夫拱手道:“老臣遵旨。”

这些士子昨夜胆敢请斩赵质夫,让他动了真怒,赵质夫心中早有计较,对其决不可手软。大宋开国以来,以正朔自居。虽夏国占据关中,但士人还是喜欢以汉室自比,又以契丹和匈奴作比。当今宋室衰弱,读书人爱看汉代的史事,以解胸中郁积的块垒,就连赵质夫也不能免俗。赵质夫尤为喜读汉武帝朝事略,还别有理由。汉武帝在位数十载,朝中人杰辈出,政争党争之多,起伏之巨大,手段之酷烈,比当近有过之而无不及。读信史,可以从中师法前人的心术权谋,霸王道杂用之,乃是赵质夫不为人知的隐秘。

赵质夫退下后,赵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童太尉,议和的事情,有把握么?”

童贯在御书房中服侍过两朝天子,当即答道:“陛下屈尊议和,只需以至诚待狄夷,便如司马文正公所言,虽禽兽木石,亦将感动,况其人类。市井百姓愚昧,受人挑动。只待辽人退走,免去一场兵灾,自然会明白陛下的苦心,感激涕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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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旭日逐渐升起在东方的天际,因为气候严寒,护城河已经放干了水,契丹骑兵又开始驱赶签军背负土石填护城濠,守外城的宋军则发弩矢炮石阻止。这十余日来,辽军一边为铁桶重炮修筑炮垒,一边驱赶签军填平壕沟。

汴梁城周长四十里,共有城门十八座,分别为城南的南熏门、陈州门、蔡河东水门、戴楼门、蔡河西水门,城东的东水门、新宋门、新曹门、东北水门,城西的新郑门、丽泽门、万胜门、固子门、西北水门,城北的陈桥门、封丘门、新酸枣门、卫州门。历经数百年经营,每座城门都有三重瓮城,唯有四座正门为了方便御道出入,只有两重瓮城。城外还有宽阔达十余丈的护龙河。

因为汴梁城实在太大,辽军前锋气势汹汹而来,却也没有立刻四面攻城。辽国皇帝御账还在五十里外的陈桥驿,左军都统耶律毕节和北院将军铁木哥率领偏师,先赶到汴梁城下,分别驻扎在城池的北面和东南面,在附近抓了大批未及逃走的宋国百姓充作签军。

“李大人,看来辽军大队还在渡河,尚未赶到汴梁城下。”冯澥低声道。李若冰不露声色,喉中低声道:“辽主在陈桥驿。”表明使者身份后,几十名随从都被留在城下。冯澥和李若冰一路上偷眼查看虚实,不知他们做的隐秘还是护送的辽军过于粗心,居然没有横加干涉。顺着驿路行了大半时辰,居然是向五十里外的陈桥驿而去。

汴梁城中能战的骑兵都在御前班值,宫中卫士职责是拱卫皇室,没有御命不出城作战,而城外辽国骑兵众多,来如如风。自从大批辽军骑兵渡河以后,宋军对汴梁附近辽军情形就如盲人摸象一般,至于辽国皇帝的位置,就更加不清楚了。

李若冰和冯澥一路北行,沿途见契丹营寨防范十分严密,骑兵四处出没,却不像往常打草谷劫掠,反而遇见一队宋国百姓向辽军营寨运送粮草。百姓并无契丹骑兵押送,李若冰心中奇怪,想不通这些百姓为何资助敌人。他不知辽军将附近村子的青壮男丁都抓做签军,村中只留下老弱妇孺,若不将粮草送到营中,这些丁壮便有冻死饿死之虞。

辽国皇帝御营大帐便设在城北陈桥驿,等待十几万大军携带铁桶重炮、攻城车、辎重粮草等次第渡河。这一是因为耶律大石对这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昔年出使宋国时,他经过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陈桥驿,借怀古之名,还做了几首感慨唏嘘的诗词。难得契丹使者如此仰慕本朝太祖,宋朝官员还破例让他在陈桥驿多住了两日,因此耶律大石对陈桥驿的地形可谓了若指掌。另外,要攻打汴梁坚城,铁桶炮至关重要。而在大宋境内,只有修砌良好的驿路能够承载万斤铁桶炮的炮车。驻兵陈桥驿,等待火炮营前来会和,御营的步骑大军便可和铁桶重炮同时抵达汴梁城下。

在宋国使者到来之前,耶律大石先接到了来自汴梁城内的消息。左军耶律毕节和铁木哥分别早有禀报,城中闹了许久,火光大作,鼓声嘈杂直到半夜。耶律大石心中纳罕,就算宋国援军大至,也没有如此虚张声势的道理。直到拂晓时分,得到童贯的密报,耶律大石才算是对汴梁城中事情一清二楚。

童贯密报献策,理社的士人冥顽不化,专门煽动百姓敌视北朝。密报中列了城中主战的官员十一人,除了枢密使邵武,礼部侍郎邓素外,工部侍郎吴昂英、兵部员外郎许汝弼、侍御史潘元杰、监察御史黄伯玉等人,都是近几年在朝中崭露头角的干练人才,理社的中坚党羽。童贯建议请宋帝斩杀这些人以示诚意。如果宋帝顾虑人言,则派这些骨鲠官员充作使者,辽国以对耶律大石不敬,扰乱议和为罪名,动手将其除掉。

“想借刀杀人么?”耶律大石微微冷笑道,“好狠的阉人。待汴梁城破后,叫你知道,谁是主子,谁是奴才。”童贯和理社的恩怨,耶律大石也略知一二。

他刚将密报折好,外间卫士通秉,南朝的议和使者来了。耶律大石便命将使者带上来。最近几日,大河已经有了结冰的迹象,两岸河水已冻,但还很薄弱,而大河中部不但尚未结冰,二人且河内有大块的流冰。这时候不但冰面无法通过,连渡河都很困难。耶律大石也需要议和,稍稍拖延一下时间。等待河冰冻得足够坚硬厚实,重型铁桶炮才能通过冰面。

章77 忠谠醢与菹-2

契丹营地里弥漫着一股羊油脂的味道,宫帐军肩负皮囊在营中分发羊油饼子。再有几天便是除夕了,这种糯米饭和白羊髓油做的饼子是陛下的恩典,每帐赏赐四十九个。领受恩典的契丹人脸上都堆满笑容,陛下钦赐的恩典,光彩啊。这一趟南下不同与从前,各部人马所劫掠分获的财帛,全都造册登记,集中起来源源不断地运回辽国。前面的兵马省却了累赘,后面的家人族人也欢欣鼓舞。是以南征以来,北院各部兵马丝毫没有思归的情绪,反而卯足了精神,要打下天下最富庶的城池。

出征的时间越长,来自各部族契丹人越是忠于皇帝而非部族,习惯于服从军令,行军打仗已成为生活的一部人,这样的日子久了,如果让契丹人再回到放牧、耕织和渔猎的生活,反而会有很多人不太适应了。仅河北诸路就有约九百万宋人被辽军席卷而过的,辽军一路劫掠财帛无数,满载各种物资的大车源源不断地运回北国,放牧渔猎哪有如此丰厚的收益。

在辽国营地中行走,李若冰察言观色,见契丹士气高昂,心中升起一团阴云。忽然,不远处一块空地上,两名契丹人被反绑在地,行刑的鞭子“啪啪”地抽打在身上,血淋淋的鞭痕纵横交错布满脊背。一名面色严峻的将军正在监刑,见李若冰朝这边张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时,有个受刑的士兵是受不起,委顿在地,行刑的却管也不管,走上去踹了几脚,鞭子仍是毫不容情,一下比一下狠地抽在他身上。

“这两人犯了什么军法?”李若冰看似随意地问道。这一路上他都旁敲侧击,看似无心,实则是想要尽可能多的探听辽军的情况。想不到辽军对自己人下手也如此之狠,李若冰想起京营军纪松弛,军官让营中军卒承担各种力役,甚至做买卖的情形,心忧更甚。

辽国军官不耐烦地答道:“奸.淫妇人的,初犯者抽鞭子,编入效死营,再犯者点天灯。”

冯澥暗暗点头,算是收买人心也好,总算施行了一道仁政。李若冰心中却想,辽军难道想做久居之计,当初和耶律大石打过一些交道,此人城府甚深,这趟出使,可千万不要中了他的奸计。两人一边想着,一边随着辽军军官来到耶律大石的御账之外。

御帐里铺满了虎豹熊皮,耶律大石盘腿坐于正中,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汴梁的图形,他抬眼看了冯澥和李若冰,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道:“宋皇派汝二人前来乞降求和的么?”

李若冰眉头一皱,冯澥却抢先开口道:“吾皇可怜两国交兵,生灵涂炭,上天有好生之德,是故派我等前来通好,惟愿两国结为为兄弟,共续百年之好。”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道:“可是,南朝太祖有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啊。”

李若冰眉头一竖,沉声道:“本朝太祖起于五代乱世之末,当斯民涂炭之秋,以盛德受天命,故而发号施令,将四方列国次第削平,以塞浊乱之源。功成之后,与世休息。本朝制礼作乐,考文物之治,三代以来,道德仁义无愧于汉唐。所谓‘卧榻之侧’,不过是一时戏言,岂能当真?”他原打算历数辽军南下以来,生灵涂炭,城郭丘墟的惨状,与太祖得天下时迥然不同,却被正使者冯澥赶紧打断了。

“是啊,是啊,”冯澥堆笑道,他也只能将话绕开,“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朝之土,多雨多暑,稼穑以食,桑麻以衣,版筑定居,城郭治理。北朝之土,多寒多风,畜牧畋渔以食,皮毛以衣,转徙随时,车马为家。此天时地利所以限南北也。正合北人归北,南人归南。陛下南下牧马已久,将士疲敝,何不化干戈为玉帛,旋马回返北国。”这便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再慢慢谈条件了。

“冯相公此言差矣,”耶律大石却摇了摇头,玩味地笑道:“契丹人为殷商之苗裔。汴梁洛阳一带,也算是祖先建都的地方,若是白白让与南朝,岂不是做了祖先的不肖子孙。”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道,“不过话说回来,南朝以宋为国号,若上溯到春秋,宋国正是殷商之后微子所建,治理的也是殷商遗民。这么算的话,契丹和宋朝,同为殷商之后,数千年前是一个祖先部落,倒是真正的兄弟之国。契丹人要回到祖先放牧经营的地方,和宋人打起来了,顶多算是兄弟睨于墙吧。倒是那夏国,以夏为国号,又建基关中,继承周室故地,无论周还是夏,都与我殷商先祖有灭国之仇,我们辽宋两国应该同仇敌忾,外御其侮啊。”

他这番东拉西扯,似是而非的话。让冯澥和李若冰哭笑不得之余,忧从中来,耶律大石志不在小,此番南征,不单单是争夺土地,劫掠财帛,而是要来争天下正朔了。可宋国在战场上节节败退,此番遣使议和,求一个城下之盟。按《史记》一边说“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却匈奴也给安上个“夏后氏之苗裔”。如此情势,辽国皇帝所说辽宋本来是兄弟之国,居然还不好当面驳了他的面子。

冯澥对李若冰递了个眼色,以劝说辽军退兵为要,不要在契丹人祖宗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上纠缠下去,以免触怒辽国皇帝。然而,沉默了片刻,李若冰叹道:“契丹祖先雄视北方两百多年,自有其道统,未必便逊于中原。陛下亦天纵神武,何苦勉强将中原的道统,硬安在契丹祖先的头上。”他看着耶律大石,眼中丝毫没有畏惧之意。冯澥心中暗暗叫苦,心道,契丹人不通史书,夜郎自大而已,李大人何苦与蛮夷一般见识。

耶律大石眼中闪现一抹异色,旋即佯作发怒道:“你一个使者,竟敢出言不逊。这个不逊之人,先留在御账中为质。你这个使者回去报信,再换别的人来。”他顿了一顿,又道,“若要说服朕大军北返,须得找些真正懂事的大臣前来,至少要藩王做使者才行。”

他这一发怒,倒真有些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煞气。冯澥战战兢兢,忙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他拉了李若冰的衣袖,生怕他说错一句话,耶律大石将自己也留在这虎狼巢穴一般的契丹营中。李若冰却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依照使者的礼数,缓缓退下。

耶律大石看着李若冰的背影,苦笑道:“这个明白人,没说我数典忘祖,沐猴而冠,也算是留了情面了,可惜不能收为己用。”他沉吟了一会儿,挥手招来北院林牙面授机宜。这番折辱宋使,一举数得。一则向宋帝示威,就算要和,也要宋帝付出最大的代价。二是用更换使者的借口,拖延时间,等待火炮营赶到。三是要一位赵氏藩王,扣留下来用作安抚百姓,比招安再多的土豪都管用。四是按照童贯开列的单子,通过使者向宋帝施压,将汴梁城中主战官员一网打尽。

汴梁第一次遣使议和,副使李若冰扣为人质,正使冯澥被扣押了三天,方才被放了回去。冯澥带回了辽国皇帝嫌使者身份不够尊贵,至少要藩王作为正使者的要求。随同冯澥面见宋帝的契丹使者,则直接转达了耶律大石的意思,要赵柯处死主战的臣子,以示议和诚意。

“北虏不知我朝优容士大夫,冯大人是副相身份,再多一步便位极人臣,”赵质夫沉吟道,他似乎有意忽略了耶律大石曾经出使汴梁,对本朝的制度可谓了如指掌,“既然辽主要一位藩王出使,而且非要陛下的亲兄弟的不可,为保全社稷.......”辽国已然扣下了一位使者,要藩王出使,很可能再度扣下,这其中的打算,就颇为耐人寻味了。事关宋室宗亲,赵质夫和邵武都不敢随意提议。

垂拱殿中静得掉针可闻,赵柯高踞龙椅之上,脸色阴晴不定,他沉默了良久,沉声道:“既然为了社稷天下,朕也不能因私废公,只顾手足之情了。着景王赵杞为正使,出城议和,礼部侍郎邓素副之。”做完这个决定,赵柯似乎松了口气。兵临城下议和,乃万难两全的事情,景王赵杞被耶律大石扣为人质,带回北朝一了百了。纵然有命回来,也逃不了一个让他万劫不复的罪名。至于邓素,则是赵柯给耶律大石的诚意。汴梁士子聚众敲登闻鼓那天,他忤逆上意,那般嚣张跋扈,赵柯一想起来,胸口仍隐隐作痛。其他几个主战的官员,赵柯倒只是打算将其贬出汴梁,眼不见心不烦,也维持了朝中的格局。

两天前,新立保义军的旨意已经发下去了。军官都用闹事的士子充任。所谓义勇,招募来的多是些贪图饷钱的市井无赖。朝廷说只是应急之策,从军的士子都还留着太学的学籍,仗打完,士子们可以回去进学读书。士子们主战的大话说出去了,事到临头,也不敢推辞,只都能咬紧牙关弃文从武,这一两天都不再闹事,忙于临阵磨枪。

章77 忠谠醢与菹-3

“前日夏国使者上表称,愿意借兵与我朝的事情,丞相以为如何?”

这几天,赵柯将国书看了无数遍,仍然难以决断。宋国和关西勾心斗角了上百年,现在国势衰微,关西不落井下石便是上上大吉,这借兵之议,怎么看都像是个圈套。然而,狼狈不堪地冯澥就站在玉阶下。白玉宫外,红日西斜,黯淡的阳光照进雕梁画栋,让赵柯心底平生出一股日暮途穷的寒意。

“老臣以为,不妨向夏国借兵,夏国军队要从西京通过,正好再令曹迪不可拖延赴援之事。”枢密使邵武似有顾忌,有些多余地解释道,“安史之乱时,唐朝也曾向回鹘借兵。但夏军西来,必须服从我朝的调遣,否则等于开门揖盗。”

“臣附议,借兵之事,宜从速进行。”冯澥也立刻赞同道,“老臣亲眼所见,辽军人如虎马如龙,不动如山,侵略如火,京营禁军实在难以不可匹敌。”

丞相赵质夫却皱眉道:“可夏国志在天下正朔,一旦开关放其进入中原,只怕再难送走。可谓前门去虎后门进狼。契丹南下也不是头回了,不过劫掠财货而已。只需议和成功,契丹旋即北返。以老臣之间,向夏国借兵之事,须持重而行,但议和时不妨虚张声势,让辽军知难而退。”

众臣僚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赵柯坐在龙椅上,也踌躇未决。这时,有内臣上来禀报,景王赵杞接到出使辽营的差事,竟然立时昏厥过去,王府中太医手忙脚乱的救醒过来,景王又泪流满面,自言气虚体弱,沉疴难起,恐怕时日无多,不能担此重任,请皇兄另选贤能。

“哼,传朕御医,为景王诊治,”赵柯冷笑道,“景王文武双全,先皇在时,可是每天神采奕奕的,难不成这两年,身子便垮下去了?传旨太医,三日内医好景王的病,万不可耽误出使的行程。”这斩钉截铁的口吻,让垂拱殿中的臣工都噤若寒蝉,无人敢劝。这事情一打岔,是否接受夏国借兵的事情便又没有决断。赵柯神疲力倦,便起身退朝,殿前太尉童贯跟在官家身后。

“借兵之事,”赵柯一边缓步行走,一边随口问道:“童太尉以为如何?”

童贯小心翼翼地道:“老奴也没读过几本书。陛下这一问,老奴倒像起前日看过的一折戏文。里面说的三国之时,曹孟德大军南下,江东的官儿都欲归降曹操,唯独鲁肃劝孙权,这江东归顺之事,做官儿的都可以,唯独陛下不可。江东归降曹操之后,当官儿的还照旧当他的官儿,陛下想要回到今日之位,可就千难万难了。老奴虽没什么见识,但觉得像夏国借兵的事情,到和这段戏有些相似。”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赵柯悚然一惊,他愣了半晌,拍了拍童贯躬下来的背,低声道:“童太尉为朕谋算,只是这些话万不可向旁人提起。借兵之事,从长计议吧。”他叹了口气,在这刹那间,一股孤家寡人的感慨涌上心头,甚至生出一丝悔意,当初拼命争夺这个皇位,倒不如做个王爷太平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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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军大营,现在暂时是夏国东征军的中军营地。吴阶坐在堂上,新到任行军长史站在堂下。赵行德身披锁子甲,胸腹间勒着圆护腰带,外罩一件狼皮大氅。全副戎装衬出身形魁梧,精神抖擞中透着沉稳练达,俨然一个久经沙场的宿将。辽军兵临汴梁城下,军情如火,他担心深恐误了出兵,先策马疾驰到了吴阶帐前,而家眷的马车还在从敦煌往长安的路上。

吴阶上下打量赵行德,暗暗点头,饶有兴味道:“赵长史一表人才,难怪辽东韩姑娘送了两个美姬侍奉,真是好艳福。”他笑眯眯地看着,赵行德只觉头皮发麻,解释道:“韩姑娘担心内子操劳过甚,所以送了两婢女操持家务。”不知为何,他解释起来面红耳赤,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吴阶却搓着手心,一脸猥琐地笑道:“不错,不错,若非上任指挥使张老将军对吴某有知遇之恩,当初吴某早就调入承影营,见识见识四方风味。唉,老了,老了,现在是有心无力啊。等骑不动马了,吴某便到蜀中去养老去。”他摇头晃脑的感叹一番,又道,“可惜,可惜,赵长史,莫怪老哥哥没提醒你,这两个美婢若要赶紧收入内帏。否则的话,我白羽军的这伙兄弟,恐怕就像饿狼见着小羊,苍蝇闻着臭肉,成天无事找事,要到你府上嗡嗡嗡地讨茶喝。”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毫无架子,全不像上官和下属说话。

赵行德拱手笑道:“多谢将军提醒。”他早先训练团练军时,便听说过吴白羽,在秦楼楚馆中是大名鼎鼎,不过,吴阶被公认为几十年来关中最得军心的将领。平常治军,除了必须遵循的规矩之外,其它一切从简,却能得将士的死力。

赵行德犹豫了片刻,问道:“吴将军,看军报所言,汴梁危在旦夕,大军何时发兵?”

“发兵?”吴阶一愣,摆手笑道,“不着急。”

“可是?”看赵行德脸色焦急,吴阶笑道:“关东防备咱们,如同防备笼中猛虎,不到山穷水尽的一步,是绝对不干脆开关放我军东进的。哪怕汴梁沦陷于胡人之手,他们也会想,胡人不过是劫掠些子女财帛便会走了,土地总带不走。若是放了咱们过去,这关东之地,也就改名换姓了。”

赵行德脸色阴沉,低声道:“就听凭契丹人烧杀劫掠,然后扬长而去么?”

“如果只是那样的话,关东朝廷求神拜佛还来不及。”吴阶冷笑两声,伸手拍拍赵行德的肩膀道,“且不管他们如何,咱们只厉兵秣马。若关东的蠢材执意抗拒,咱们一鼓作气杀将过去,连宋带辽一勺烩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将来两军决战,火炮必不可缺。若无火炮,辽军未必吃得下王彦的数万精锐,我东征军的火器营,还要赵长史能者多劳,多多费心。”这时他脸上虽然笑意未去,眼中的神情却极为郑重。在夏国军中,若论使用火器,赵德可谓首屈一指。辽宋连场大战,火炮作用尤为引人注目。当吴阶得知赵德自请调过来后,顿感走路捡到了宝贝,睡觉磕着了枕头,立刻决定让他负责组建东征军的火器营。

赵行德告退之后,骑马径直来到陈千里府上。陈千里早得到了他回长安的消息,特意在府中设宴为他洗尘。此时东征军还没有定下出征的日期,所以行军长史也不须一直待在营中。二人说着说着便聊到关东的战事。宋国朝廷在借兵这事情上犹豫不决,眼看战局越来越险恶,赵行德有心无力,愤懑之色溢于言表。

“强行通过函谷关?”陈千里端着酒杯,缓缓道,“吴上将军豪气是不错的,可要现在西面搞不好要同时和罗斯叛军、罗姆突厥开战,东面又要同时和辽国、宋国打仗,这......不但护国府不会答应,而且反对的最厉害的必然安东军司。曲上将军一直和吴阶有隙,此番大将军府让吴阶领兵东征,已经让他极为不满,只是找不到机会发作罢了。”

赵行德叹了口气,端起酒杯和陈千里碰了,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心头的郁结更深。以他的经验,护国府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可是假如宋国朝廷在借兵的事情就这么一直拖下去,关东战局只会越来越坏。对普通百姓而言,战争极端残酷的,兵灾、饥荒、瘟疫往往继踵而至,以他在辽东的经历,无论是纵兵劫掠还是坚壁清野,对百姓都是极大的伤害,人口减半,甚至十不存一,都是在赵行德在眼前活生生发生过的事情。河南河北,万里锦绣,无辜黎民,惨遭辽人铁蹄的蹂躏。军报上冷冰冰的叙述,在赵行德心中,多了一份常人难以体会的残酷和惨痛。

“陈兄,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字斟句酌道,“如果,如果宋国朝廷一直不同意借兵,东征大军不能通过函谷关。按照军律,从军五年便可以自请退役。我是元德十三年投入承影军的,现在是元德二十二年,在芦眉和辽东前后加起来,服役快十年了。我不能这么行若无事地坐观桑梓涂炭,按照军律,能不能自请退役,去关东和辽人打仗?”

“行直,你这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万万不可再向第三人提起。”陈千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服役五年可以自请退役,甚至可以为商队走镖,那都是对普通军士来说的。你曾经在承影军、龙牙军服役,官至制将军,又掌管火器营这等紧要的地方。绝不可能自请退役。出兵关东的事情,还可以再想想办法,从长计议。你万万不可再提退役的事情,若是落在有心人的耳中,只怕军情司和军法司都要来找你的麻烦。”

章78 二圣出游豫-1

日子一天天过去,局势就像吴阶所预料那样,宋国朝廷一边和夏国谈借兵的条件,一边向辽国遣使议和,东征的日期一推再推。赵行德对此却无能为力,组建和训练火器军队他倒是驾轻就熟,各种操典条令都是现成。新建的火器营拥有四十门四寸炮,二十门三寸炮。为了便于辎重补给,除了骑兵斥候之外,火器营的护卫全部是火铳枪手。整个东征军中的火器军队实际上包括十三个营,其中两个火炮营,十个火铳营,外加一个骑兵斥候营。全部炮手来自火器司,而火铳手则来自团练军的精锐。赵行德以行军长史的身份兼任火器都监,大将军府也没有将他的制将军秩去掉。

和数年前训练火炮营相比,都监赵行德的威信却有天壤之别。他是唯一在十万人以上的决战中使用过火炮的夏国将领。论实战经验在火器司军官中无人能比。吴阶甚至要求火器司不要派老资格军官参加东征,否则在白羽军中恐怕会受到不够尊重的待遇。面对强势的吴阶,火器司屈辱地默认了这个条件,还秉着借鸡下蛋的打算,为每门炮配备了两倍的炮手。团练军中选拔的火铳手是赵行德亲手训练,带兵军官则是原先龙牙军火器营的老部下,指挥起来得心应手。虽然火器军队配合训练的时间非常紧张,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反而是出兵关东的日子看起来还是遥遥无期。

新年过去不久,李若雪带着两个孩子到了长安。赵行德无事便回到家中居住。在他的授意之下,淳于越雇佣匠师手工造了一些高精度的卡尺、千分尺、量规、气泡水平尺、精密天平、深度尺、角度尺、划线尺、手工圆度尺等等,为了制造这些精密的测量器具,赵行德和匠师一起造了一个达到了手工极限的操作台和操作平面,得到精密的测量器具后,又再造了几个更加完善的手工操作平台。等待着漫漫无际的出征日期,从军营回家后,赵行德便沉浸在这些量具的试制之中,暂时忘却满腹的不合时宜。

为了达到最佳的测量效果,赵行德规定了各种量具的保管和使用规范。夏国本来就是用从水结冰和沸腾的温度一百等分来计量温度,而最佳测量温度在二十度上下五度之间,每次测量前,都要用烧炭火,先用炎凉仪测量工作间的温度。他和淳于铁厂请来的大匠师交换测量的方法,一起分析误差来源,为了读数方便,为眼神不好的老匠师配备了的透明玻璃放大镜。为了搞清原料成分和所炼钢铁的金相,赵行德还从学士府买来了昂贵的显微镜,让打了一辈子铁的匠师们从来没这么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炼出的东西。有了完善的工具,赵行德便系统地向这些老匠师讲解如何通过在工序中测量来控制制造误差,以及如何如何合理地改善器物构造,工艺工序等等,以寻找最短的误差积累链条。他拿出带兵打仗的严厉和坚决,要铁厂的匠师从此以后用公差累计来控制精确度,而不能一味跟着经验和感觉走。其实许多匠师都有自己的秘诀,只是没有如此系统而明确而已,见他毫不藏私,好些人感动之下,也把自己的秘诀拿出来与之对照。

这些事情,赵行德更多的是出于兴趣,偶尔为之,却引起了学士府的注意。秦孝公时,商鞅便亲自监制了铜方升等,号称法家重器。假如丞相府收取赋税时,军士说衙门的斤两不对,淳于铁厂称得才准,那就麻烦了。自秦朝以来,车同轨、书同文,规矩关乎正朔所在,更成为重中之重。所以,当淳于铁厂试制量具颇见成效之后,长安学士府的副使阮长龄立刻向大丞相府请求了一笔钱,以购买同样精确的一整套量具。

这天,赵行德刚刚看到军报,枢密院将闹事的太学生征入保义军。赵行德看出这是借刀杀人之计,更是愤懑无比,却只能坐困关西,无计可施。军报上还说,李若冰被扣辽营,宋庭又派了景王赵杞为正使,邓素为副使出使求和。他既担心着李若冰和邓素的安危,又不得不瞒着李若雪,只说邸报和军报上都没有李家兄弟的消息。

............

坐在晃晃悠悠的藤篮里面,邓素面沉似水,丝毫没有惊慌之色。眼看藤篮就要落地,几名军赶紧手忙脚乱地将它接住。“邓侍郎,您受累了。”几个控鹤军军卒都分外尊重。

“无妨,”邓素从藤篮中站起身来,回身拱手道,“京师安危,还有劳各位。”

就在不远处,景王赵杞也从藤篮中爬了出来,他一只脚迈出藤篮,另一只脚刚要出来,却没料到前脚踩了个虚,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周围的禁军仿佛避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还是邓素走上去扶一把,赵杞才没有摔个狗啃泥。他狼狈不堪地站起身来,还心有余悸地扶着邓素的肩膀,低声道:“多谢邓大人。”

赵柯继位两年来,景王赵杞的意气消沉已极,仿佛*住在敌国的都城一样提心吊胆,这趟装病也没能躲过出使的差事,更是自量必死。对禁军视而不见的冒犯,他也无心追究,只不情不愿地走到坐骑前面,还回过头来问道:“邓大人,这趟出使,再没别的随从护卫了么?”

邓素眼中闪过一丝忧色,点点头,沉声道:“殿下临危受命,身上担着我大宋的尊重。折辱殿下便是折辱大宋。素腆为副使,哪怕肝脑涂地,也不会让辽人得逞。”他和赵杞本并没有什么交情,只是同为使者,担心赵杞在惊惧之下,做出有辱国家的事,所以先以慷慨言辞激励他。

赵杞却大为感动,想起不能继承大位,原先在自己身边钻营的趋炎附势之辈纷纷远去,避之如同避仇家一般,连西京引以为倚仗的丈人曹迪也不敢多有联络。赵杞几乎落泪,哽咽道:“孤恨不早识得邓侍郎。”一边叹息,一边慢吞吞爬上马背,两人缓缓地向不远处的契丹骑兵骑去。

年关已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大河已经完全结上了厚厚的冰,辽国铁桶炮就快全部运过大河,但耶律大石的御账仍旧驻在陈桥驿,似乎是因等待议和耽误了拔营,又似乎是等大队人马渡河聚齐后在一鼓作气攻打汴梁。

宋国也不是第一次遣使议和,辽军的防备也不像上回那样严密,三百余契丹骑兵监视两位使者向北而行。顺着驿路约莫行了个多时辰,赵杞一直都耷拉着脑袋,邓素目不斜视看着前方,气度俨然反倒像是正使。契丹使者对他也格外客气。

前面缓缓行来大约四五百骑,看旗帜和装扮也是辽军。一些契丹骑兵还和对面嬉笑着打招呼,两军在驿路上交错而过,忽然,对面人马发喊了一声,骑兵齐齐抽出兵刃,照着身边的契丹骑兵连砍带刺。契丹骑兵猝不及防之下,顿时吃了大亏。自从南征以来,辽军几乎无役不从,渡河之后,各地宋军更是风声鹤唳,只严守城池,根本不敢出城野战,再加上这一趟护送的是宋国使者,辽军的警惕性放到最低点。

“你们是什么人?”统兵的契丹千夫长惊怒交集,大声地吆喝,“杀,杀。”其他契丹骑兵手忙脚乱地抵抗。契丹军官大声喊道:“我们护送的你们南朝的使者!

对方却毫不理会,从开始拔刀相向到现在,没有说一句话,只闷头毫不留情地斫刺砍杀。偷袭者不但人马众多,甲坚兵利,更兼个个武艺不凡,面对面的近身格斗中,契丹骑兵难以抵挡,没过多久,三百多骑辽军已经倒下一半,剩下的再也支撑不住,拼命打马朝北方退却。把两个目瞪口呆,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宋国使者留在原地。

赵杞生平从来没有见过这般血淋淋的场面。一个面相凶恶,身上还沾着点点鲜血的将领,正策马朝着自己这边过来,赵杞身体早已不听使唤,他面色苍白地僵在马上,连转身逃跑也不能,浑身筛糠一般颤抖不止。

邓素催马上去,挡在了赵杞身前,沉声道:“大宋使臣在此,来者何人?”

那将领面目微黑,皮袄肩膀在搏斗中被砍开一条缝,露出里面黑亮的铁甲,他没理会邓素,径直策马来到赵杞面前,沉声道:“西京大营左先锋将王怀敏,参见景王殿下。”他稍微顿了一顿,直到赵杞已经回过神来,方才继续道,“末将奉曹节帅之命,护送殿下前往西京。殿下,此人如何处置?”他斜视着邓素,眼中露出一抹凶光,几个骑兵早已等候在旁,手按在兵刃上,只要赵杞稍一点头,便将邓素灭口。

章78 二圣出游豫-2

“尔等竟敢劫持朝廷使者?”想不到居然是西京人马,邓素又惊又怒,大声道:“殿下,万不可从贼啊。”他还待再劝,后面有人将他双臂扭住,一把雁翎刀架在咽喉上,刀刃上血迹未干,寒气森然渗入骨髓,邓素顿感胸口气结,说不出话来。

赵杞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他看着邓素,又看了看王怀敏,懦懦道:“邓侍郎可愿随孤前往西京?”他的声音极小,邓素听了,眼睛猛然睁大,正欲开口拒绝,忽然脑后一阵剧痛,顿时昏厥过去。原来是王怀敏以目示意,让邓素身后部属动手把他敲昏,免得麻烦。汴梁附近的到处都是契丹骑兵在游荡,适才又没能把敌人全部斩杀,须得赶快离开。

赵杞和邓素都换上辽军的衣服,众西军将死伤袍泽尸体载于马上,到远处的树林中方才放下,然后便催马疾行,全速朝虎牢关赶去。大半个时辰以后,才有千余辽军骑兵赶到适才遇袭的地方,除了一地契丹人的尸体之外,再没有任何踪迹。耶律大石得知使者被劫的消息,雷霆震怒,立刻传令全军自陈桥驿拔营,右军都统率五万北院骑军先发,在汴梁四面抄掠,不放过任何一支宋军斥候骑兵,同时派出使者向宋国皇帝问罪。

直到辽国使者当面问罪,赵柯才知道使者遭袭,景王和邓素都下落不明。对赵柯而言,最坏的情形莫过于此。他后悔得面色青紫,一言不发良久,立刻严禁泄露走漏任何消息,包括耶律大石震怒之下,正挥师前来,准备猛攻汴梁的军情。只通知了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丞相赵质夫、殿前太尉童贯和皇城司沈筠前来商议。

“谁会劫持景王,难道是的......”赵质夫吞吞吐吐道。

众臣都面面相觑。先皇有废长立幼的念头,朝臣们都众所周知。正因如此,先皇所倚重的臣僚,文臣如蔡京、王甫、李邦彦,武将如曹迪、刘延庆等,都不与太子赵柯交好,而且为了拥立三皇子的事仇隙极深。只因为先皇突然驾崩,赵柯才得以仓促继位。赵柯继位以来,为了稳定局面,对众多前朝重臣并没有赶尽杀绝,蔡京等文臣只投闲置散,门生故吏仍然遍及天下,武将如曹迪、刘延庆等更没有削去兵权。这些隐隐都是朝廷的心病。倘若太平年月久了,就像赵柯这两年所做的一样,徐徐选拔年轻官吏替换旧臣党羽,这些隐患也都渐渐消除了,可是,辽军恰巧不巧,偏偏在官家继位不久便大举南侵,赵柯在朝中根基不深的缺陷一下子便展露无疑。西京行营和东南行营的援兵都借故拖延,唯一听命的河北行营大军又中了辽军的埋伏。现在汴梁危急,假若皇弟赵杞真的是借出使之机遁走的话,无论是投靠蔡京还是曹迪,赵柯丝毫不怀疑,他一定正得意地等着汴梁陷落,然后在一众老臣的拥戴下出来收拾局面。

想起自己呆在危险之极的汴梁,而赵杞待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所在,心安理得的等着自己落于北虏之手,赵柯的心情就变得糟糕之极。众臣僚见他脸色难看,也不敢贸然说话,静了半晌,童贯小心翼翼地道:“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乃万金之躯,不可再居于危城之中。如今汴梁城外,还只是辽军的前锋,大河封冻不久,辽国皇帝的御账还在陈桥驿。陛下宜速决断,若是迟疑,只怕,只怕......”他语意未尽,若有似无地看了赵质夫一眼。

赵质夫心头一动,他见童贯说话时,陛下的脸色缓和好多,心道,这人侍奉了两朝天子,又常陪伴在陛下身边,若说迎合上意,朝中谁也不能和他相比。只怕陛下已经有了南狩避一避辽军锋芒的意思,又不好自己开口,童太尉又是宦官,要我出这个头。

赵质夫宦海沉浮数十载,老了老来,深知迎合上意乃是保全自身的第一要诀,他权衡了三遍,咳嗽了一声,缓缓道:“荆州扼天下之中,有武阳、平靖、九里三关险阻,襄阳襟带山河,东南行营经营数载,又有漕运之利,东南粮饷财赋输送便利。陛下宜巡狩襄阳,主持大局,暂避北虏锋芒,待天下勤王之师云集,王师收复汴梁指日可待,再回返京阙。”

朱伯纳和沈筠脸色变幻不定。朱伯纳统领着三万御前班值,沈筠掌管着皇城司,权势虽重,却只唯皇帝之命是从,向来不干预政事。官家只通知丞相赵质夫前来商议,而没有通知枢密使邵武,本身已经是一种态度了。他们既不是书生秀才,也不会犯言直谏,一直保持着沉默。

官家沉吟未语时,童贯小心道:“汴梁城内,还有宗室近枝五百余人,或当随驾前往襄阳?”赵柯眼中透出一抹寒光,点头道:“日落之前,把近枝宗室都请到宫中伴驾,此事由皇城司速办,但不可走漏消息。”沈筠心头一凛,不敢耽搁,匆匆出去安排布置了。

赵柯又踌躇了一刻,终于沉声道:“朕意已决,巡狩襄阳。”他对朱伯纳道,“契丹骑兵迅捷,旦夕可至汴梁。日子不宜拖延,就定在今夜出发。但还不能走漏风声,请朱节度拣选班直精锐,护驾前往。朕留一道圣旨,将汴梁城防,委诸邵枢密。等到了襄阳之后,再下旨,让天下兵马勤王,再驱逐北虏,收复河北。”官家作出巡狩襄阳的决定后,原本忧心忡忡的神情也轻松了一些。

朱伯纳面色凝重地受命下去安排,御前班值里,多少人家眷都在汴梁城中,仓促间把三万大军带出去,只怕走不到一半就要兵变,又是一个马嵬坡。而且人多也走不快,所以朱伯纳只能挑选那些自己的心腹部属,最忠心皇室的,一共五千余人。包括内殿直左右两班,东西承旨班、御马直、茶酒新旧两班、龙旗直、南班、北班。这番护驾南下,除了负责皇家乐器的钧容直之外,其它的都是马军,所骑战马也是高大的河西良驹。

班值卫士号称精锐,选入御前时,每千人禁军才得一二劲兵,但编制极为混乱,每一代宋帝都要对其略作增删,可偏偏没有使之整齐。若非朱伯纳这一辈子都在御前班值里做事,莫说知晓每个班直的大致情况,光要记住这么多班直番号,就要大摇其头。

这一天恰好是上元,皇城司按照宗正寺的族谱顺序,以陛下在宫中置宴为名,将近枝宗室一个一个地请入白玉宫软禁起来。虽然圣上没有交代,沈筠还是将包括朱皇后在后宫妃嫔列入一同南狩的宗室名单,至于那些冷宫里的先皇太妃,失宠宫人,则不予理会。老太监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却知恩图报,他念及先皇和张贵妃的好处,悄悄留了个受过恩惠的心腹奴才,待陛下南狩,宫禁松弛后,将先皇最宠的十六公主赵环从冷宫中带出,先躲藏起来,待局势稍稍稳定,再相机离开汴梁。

正月十五,若是往年,京城早已是花团锦簇一般,到处喜气洋洋,街谈巷议议论的是时兴的花灯百戏。而靖康四年的这一天,丝毫没有喜悦的气息。

天黑沉沉的,团团阴霾笼罩在城墙的上空,汴梁城中百姓脸上多是忧色。辽军的铁桶炮已经陆续运到了,坊间传言,辽军重型铁桶炮厉害无比,所射出来的炮弹,小的炮弹有磨盘脸盆大小,大的炮弹比吃饭的圆桌还大,砸中战棚,则立刻坍塌。砸中城墙垛口,则土石崩裂。城外“轰——”“轰——”的炮声代替了往年的爆竹声。每多听见一声炮响,汴梁老百姓脸上的忧色便加深了一分。

外厢北城在外城陈桥门之南,内城景龙门之北,乃是新立保义军驻扎之所。军营隔着新封丘门大街与开宝寺相对。辽军铁桶炮准头不佳,炮弹有时落在保义军的营地里,有的却砸在寺庙里,无论是军汉还是和尚,大白天都不敢呆在四面房舍里面,而是搭棚子抵御寒风,看见炮弹飞来,还有躲避的机会。

保义军里许多军官都是太学里的士子,平常除了开开弓强身健体外,连刀剑都少摸,只能按照兵书操演麾下军卒的队列,虽然驴头不对马嘴,底下的军汉都是市井闲汉,在满腹诗书的庠儒军官大人面前,也说不出什么不是。庠儒军官们白天操练兵马,晚上仍聚在一起讲道,大家一同敲烂了登闻鼓,落到这步田地,意气相投,倒也没多少怨气,反而愈加同仇敌忾。

“听说‘治兵’斋的掌议便是赵元直先生,”第一指挥都将马援惋惜道,“可惜他不在汴梁,否则咱们也不至于如无头苍蝇一般。”刘文谷摇头道:“冰炭不能同炉,奸贼在朝一日,赵先生是绝意隐世不出的。”众人都是一阵唏嘘,想来赵行德当深通兵书将略,否则怎么会被推举为治兵斋的掌议。

章78 二圣出游豫-3

副都头贾元振捧着本经书,有些神秘道:“京中流传,耶律大石当着冯相公的面说,契丹人乃三代殷商之后,与我朝还是兄弟之国。”

“沐猴而冠,”尉迟呈撇撇嘴道,“信他,我还是轩辕黄帝之后呢。”

刘文谷笑了笑道:“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女修吞玄鸟陨卵,生子大业。舜赐姓嬴氏。这几句话,有几句落得实的。”他仰望着阴霾的天空,喟然叹道,“秦皇灭六国,虎视何雄哉?司马文正公尝言,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也。然而,汉承秦制以来,这一千三百年,或曰一人主天下,或曰天下奉一人,三代之治,春秋大义,渐行渐远渐无书。本朝所谓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有名无实。衮衮诸公如冢中枯骨。天下气运日显颓势。如今天下板荡,北虏勃兴。耶律大石已经席卷河北,问鼎中原之志已然昭彰天下。我朝除非改弦易辙,易之以舟山先生所倡公议选举之制,虚君实相,真正做到孟子所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方能起死回生。”

“孟子曰,为人臣者承君命以养民,非君主之私属。春秋之义,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齐宣王问:臣弒其君,可乎?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

贾元振蓄意压低声音,他脸上泛着一种奇异地兴奋。朝廷将太学生强征入保义军,虽然用了御敌的幌子,但傻子都知道这是一种变相的责罚,甚至有丧命之忧。能入太学就读的士子都不是蠢材,说得好听的,不教而战是谓弃之,说得不好听的,是借北虏的刀杀人立威。任谁心中都愤愤不平,自觉只要官家在朝,终身仕进无望。心下隐隐有悔意之余,越是平常枕典席文、规行矩步的士子,就越是对官家和朝廷衮衮诸公怀恨在心。

“过了啊,过了啊。慎言,慎言。”马援往炭炉里加了两块石炭,嘟囔道,“这鬼天气,冻得死人,因为东南方腊余党叛乱,漕运又断绝了,石炭也得省着点用。”

“你拉倒吧,”刘文谷翻了个白眼,问道,“是谁敲坏登闻鼓啊?”

“是马军头啊!”众人一起轰然。马援也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都将俗称军头,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以为他膂力过人,命为保义军第一指挥都将,太学生大多没把武职放在眼里,平常引为笑谈。天上阴霾的云层重重叠叠,但庠儒军官们眼中充满热情和希望,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大致如此。

太学生的说笑声透出了帐篷,在攻城的重炮轰鸣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奇怪,保义军中市井闲汉听了,莫不面露骇然之色,有人小声嘀咕道:“这群短命鬼。”

夜幕深垂下来,全城静悄悄宛若死城,偶闻婴儿啼哭,巡夜的梆子声,方显出一丝活气。因太学生冲撞宫门,敲坏登闻鼓一事,加之大敌当前,汴梁实行了宵禁。

三更时分,宫门大开,一队队顶盔贯甲的班直卫士自宣德楼鱼贯而出,先将御街两边警戒得密不透风,然后圣上的车驾才缓缓而出。道路两边的班直或崇敬或好奇地注视着御驾缓缓驶过,那明黄色的窗帘却始终未曾拉开,在车驾之内,赵柯的脸色苍白,仿佛失魂落魄一样地发愣。

御驾经过汴河州桥时,随着桥拱微微有些颠簸,想起年年元夜,这里是人如海,灯如昼,赵柯心中不禁无限唏嘘。州桥明月,汴河夜市,都是京师最有名的景致。当初赵柯的祖父在宣德门宫墙内散步,听见外间有丝竹歌笑之声,好奇地问宦官:“此何处作乐?”官宦回答:“这是汴河夜市上的百姓在作乐玩耍啊。”紧接向皇帝抱怨道:“陛下,夜市中百姓是如此快活,您富有天下,在宫中却如此冷冷清清。”祖父却微微笑着,低声叹道:“朕宫中如此冷清,外间的百姓才会如此快活,若是朕的宫中像外面的百姓那般快活,那么外面的夜市就会冷冷清清了。”

那一年,赵柯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童,他在满城缟素之中,仰望着祖父的灵柩缓缓驶出了宣德门,宫门外御街两旁人潮人海,汴梁万人空巷,哭声震天,家家都自己烧纸钱为老皇帝送终,城中到处飘散着香灰,仿佛下雪一样。

哪怕父皇和后来的大臣都轻视他,说他太软弱,内被大臣所欺,外被辽国和夏国所欺。在赵柯的心目中,祖父才是自己的楷模。赵柯的才华仅仅是中人之姿。“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那是欧阳文忠公的诗句。赵柯当初怎么也想不明白,父王口中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党羽众多的权臣,怎么写得出这样感人的诗句。至情至性的文章和精明老到的手腕,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不是很奇怪么?他从小便老实规矩,长大了律己甚严,却反而不像三皇弟那样得父皇的欢心,风流倜傥的父皇甚至隐隐讨厌他。

想起父皇和三皇弟,赵柯心头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忍住了拨开车帘朝外望一眼的冲动。外间安静的怕人,此时此刻的景致,想必是分外凄凉吧。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去时难。这一别汴梁,不知何时才能回返。赵柯长长叹了口气,不知不觉,眼角不禁有些湿润了。

紧跟随在御驾后面的,是满载着宗室的车队。赵氏皇族繁衍至今,光居住汴梁城内的近枝宗室,男丁就有五六百人之多,再加上赵柯为数不多的后妃,皇子和公主,这车队也称得上浩浩荡荡。和赵柯不同,不少宗室都拉开了车帘,一个个面色愁苦,有的焦虑地东张西望,有的面如死灰,有的泪流满面。亲王、郡王、嗣王、国公、郡公们,所有人的家眷还都留在汴梁,此次被迫随驾南狩,兵战凶危,不知等不等得到破镜重圆的那天。

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策马缓缓前行,他不时侧头向身边的部将低声嘱咐。此番趁夜色的掩护伴驾南狩,马裹蹄,人衔枚,隐蔽行军是第一要紧事。根据白天哨探回禀,北虏主力未至,而汴梁城周长达四十里,城门十几座,辽军营盘位于汴梁城的东南和西北两面,其余地方则无力顾及。朱伯纳特意派骑军哨探了南薰门外方圆二十里地,也没有发现辽军踪迹。

即便如此,朱伯纳的内心还是充满不安。骑军自出发,往西南行三百余里是最危险的一段,到了重镇颍昌府便基本安全了。辽军不可能绕过汴梁来打颍昌府。朱伯纳原打算以轻骑簇拥御驾,不惜马力昼夜不停地疾驰,只需一日夜便可到颍昌府。然后再驻下来等待随行的数百宗室和妃嫔。但赵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带着宗室和妃嫔一起行动。

御前班值的军纪极佳,一行人马静静地穿过了御街,经过了朱雀门龙津桥,通过了空空荡荡的夜市街心,悄悄地从南薰门鱼贯出城。班直卫士们脸色都很难看,很多人耷拉着脑袋偷偷哭泣,因为他们的家眷全都留在城里。这一夜星月无光,天色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一望无际的旷野中仿佛潜藏着无数的野兽,出了城的御前骑兵轻轻催马,沿着向南的驿路,渐渐加快了速度,整支队伍没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直到南薰门重新关闭之后,枢密使邵武才从睡梦中被人叫醒。他在无比震惊中得知了圣上南狩,由他兼任东京留守,全权负责汴梁防务的旨意。寒意沁人肌肤,他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的里衣。赵质夫、童贯、朱伯纳、沈筠等朝廷重臣都伴驾南狩,如今汴梁城中再无人和邵武作对,他心头却涌起无比的寒意。

邵武打了个喷嚏,一边匆匆披上衣服,一边吩咐道:“快请张老将军,南薰门城楼相见。”

小半个时辰后,张叔夜匆匆赶到南熏门城楼上。城楼上风大,邵武却似毫无所觉,他手扶着城垛,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南方的夜空,似乎要从这无边无际地黑暗中,看出御驾南狩的踪迹来。见此情景,张叔夜叹了口气,默默无语地站在邵武身旁,一起眺望远方。圣上南狩,唯独将两人留在汴梁,这是重任还是遗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冷暖自知。

忽然,“呼——”的一声,一道烟火带着尖利的啸声在远方腾空而起,“砰——”的一声炸开,在天空中犹如天女散花一般,紧接着,又有两道烟火在夜空中升起,“砰——”“砰——”两声炸响,在上元的夜空中艳丽无比。

张叔夜的脸颊忽然抽搐了一下,他不禁看向邵武,两人看到了对方脸上骇然无比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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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79 两京成丘墟-1

上元节次日午后,长安街道上还弥漫着花灯烟火的味道。www.65txt.com院落中,墙头树枝堆积着薄薄一层白雪,几树梅花开得红红火火,新春的气息驱散了冬日的严寒,让人格外精神。赵行德府上迎来了一位稀客,韩国公世子李导专程来访,他把新年的礼物放在桌上,坐下之后,低声道:“元直,老弟瞒得我好苦。”

赵行德脸色讶然,李导苦笑道:“府中派了家将去接汴梁的大姑母一家,谁料姑丈还是那个牛脾气,执意不肯离开,只拜托让家父照顾一下他在关西的弟子。”李导顿了一顿,见赵行德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怀稍平,解释道,“我姑丈姓晁,在宋朝官居翰林院太史局令。”他的脸色颇尴尬,仿佛不好意思承认还有这门亲戚一样。

“晁恩师。”赵行德方恍然大悟,想到恩师身处危城之中,对李府拜托,含义就显得非同一般了。赵行德眼中有些湿润。他不欲在外人面前作儿女态,摇了摇头,感慨道:“原来师娘是长安李氏的。”在晁补之门下求学时,师娘李氏言谈举止都带着夏国的痕迹,赵行德就知道她出身在关中望族,却没想到是韩国公府。

“唉,姑丈一家离开关中,也有二十多年没有回门了。”李导的眼神有些复杂,叹道,“这番辽军南侵宋国,不少有见识的仁人,都认为不可坐观成败。天下本是一家,关东的百姓迟早是我朝的子民。纵看百年以后,现在关中百姓多流一滴血,伤的都是我华夏的元气。哪怕宋室坚持不允,大军东征也不可再拖延下去了。可是,护国府就是斤斤计较于眼前利益的得失,有些人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赵行德也跟着叹了口气,他才卸下校尉的身份,对护国府内情形也算了解。校尉们对一统天下并没有太大的热衷,如果能以较小的军士伤亡一统关东自然是好,如果预期伤亡较大,战事绵延导致赋税增加,军士要长期离开家乡,照顾不到荫户和田园,护国府就会非常犹豫。数年前安西军司以奇袭打败和肢解了罗斯国,除了受封于罗斯故地的世袭公侯外,护国府将长期驻扎在罗斯故地的军士数量削减到了最低的限度。一是大部分军士想要早日返回家乡,二是护国府担心长期出征在外,统兵将领对军士的影响力会大大增强。***看书就到三*五*中*文*网***所以对护国府而言,最好是等到辽宋两国战得精疲力竭,甚至快要流干最后一滴血时,再介入战事才是最好的。为减轻关中军士的负担,护国府还破例同意招募训练团练火铳营。见赵行德神色也有些郁郁,李导问道:“元直来自关东,以为王制如何?”

“王制?”赵行德有些吃惊地重复道,“哪个王制?”

也难怪他有此一问,“王制”一词,一条源流始出于《礼记》,述尊圣王而治天下之制度,开篇即道“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荀子正论则说“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而另一条源流,则是西夷圣贤伯罗图所著之述,时人常称《执念国》者,也被儒者译为《王制》,讲的也是圣王治国,公卿辅佐,将士效力,万民乐从的制度。夏朝因为地处于天下之中,乃四方学说汇聚之国,学士府中,引述两种“王制”的文章可谓汗牛充栋。

李导会意地一笑,慨然道:“王制之道大同小异,两条源流可以参照,与先贤殊途同归吧。”他的眼神微微闪烁,继续道,“也怨不得某些人目光短浅。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元直你知道,我朝公卿最好赛马,要寻找一匹好马,上述谱系最为重要,真正名马的后代,那十九是不差的。某些人不过仗着一身勇力,得了军士的拥戴,五服之内都攀不上半个世袭公卿,却能跻身五府执掌国事。某个店铺里伙计干活勤快,也得同伙的人心,就调他长安总柜当掌柜,决断商行大事一样。放在任何商行,都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可偏偏还在我朝大行其道啊。”大概是少有如此酣畅地抨击五府之制,李导说得有些兴奋,激动得口不择言道,“让护国府决断国事,简直就用屁股代替脑袋。做得好伙计的事情,便能管得好商行么?这也难怪他们斤斤计较,恨不得一个铜钱一个铜钱的数。哼哼......”

他冷笑了两声,见赵行德神色阴晴不定,心中微动,补充道,“元直勿要多心,你出自世代簪缨之族,自然与那些鼠目寸光之辈不同。”

“这五府共治,护国府决断国家大事。”赵行德沉声道,“可是开国的祖制,其中必有深意吧。”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开国的时候,谁得了勇士,谁就得天下,”李导得意地笑了笑,左手食指轻轻叩击桌面,身子前倾,凑近了低声道,“听说元直擅用火器,总不会看不出来,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世道,已经时日无多了吧。”

赵行德心头一凛,吃惊地望着李导,他想起关中正在大兴团练火铳营,脑中如一团乱麻,似乎意识到什么,但又不十分分明。他正想不起如何答话,忽然,院落外面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赵行德脸色微变,站起身来,片刻后,便有军士叩门,大声秉道:“军情紧急,请赵长史到军府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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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南狩的消息封也封不住。第二天早晨,汴梁城里那些宗亲王爷国公府里,家里男人突然伴驾而去,一府一府的家眷惶惶无主,如丧考妣般哭声震天。民间谣言四起,普通的百姓感觉仿佛天塌下来来了一般,还有市井无赖乘乱抢掠市肆商铺。甚至一些班直精锐匆匆伴驾南狩,而另一些御前卫士则弃职归家,白玉宫门弛禁,甚至有些宦官宫女偷了御用器物偷跑了出来。

邵武和张叔夜紧急发下安民告示,全城张贴告知百姓,陛下南狩襄阳,乃是为调集勤王之师解京师之围。圣上离京之前,已委任枢密使邵武为东京留守,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协助守城。邵武又命殿前司派出禁军,和开封府衙役四处巡城,缉拿乘乱生事的恶徒。不管安民告示上的解释多么荒谬,汴梁城里大部分百姓还是立刻接受了官府的解释。人心暂时安定了下来。但邵武和张叔夜的心却一直高高悬着。上元那天夜里,三朵高高挂在夜空的烟花,犹如挥之不去的梦魇笼罩在两位留守京师的重臣心头。

而现在,一切梦魇都成了真实。辽军骑兵如层层叠叠的乌云,不断地聚集成团,簇拥着中间的白色伞盖。汴梁城南薰门城头,枢密使邵武用千里镜遥望着伞盖下面,耶律大石身旁站着一人,唇青面白,眼神中充满了仓皇之意,正是昨夜南奔出走的官家赵柯。

不知谁是辽人的奸细,用烟花号炮暴露了官家南狩,汴梁城外的辽军骑兵立刻集齐直追。双方的战斗和追击不断交错,数万辽兵追到朱仙驿,终于将宋皇赵柯的御驾团团围住。朱仙驿不过是一处小小的驿站,无险可守,这时,护驾的班直卫士仅存两千余人,短促的战斗过后,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等伴驾将领多数战死殉国,官家赵柯连同数百宗室都被辽人虏获。

邵武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猛然捏紧,饶是他有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城府,身形仍然晃了一晃,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行将心神稳住。张叔夜站在东京留守身边,眼露忧色,当他得到禀报后,立刻封锁了消息,同时将城头的望哨的千里镜全部收缴。只通知了东京留守邵武赶快上城头,商议应变之策。

“怎么办?”邵武和张叔夜同时束手无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两位老臣心中,君为臣纲,皇纲弛紊,则天下大乱不远。骤然遇到皇帝被掳走的事,邵武和张叔夜顿失了主张,惶惶无主如失牧之羊。位极人臣尚且如此,普通军兵百姓则更不用提。这东京留守还是刚刚封的,官印还没捂热呢。

“陛下被辽人所掳,消息一旦泄露,汴梁也就完了。”

“这消息又能封锁多久?”

邵武面色苍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沉声喝道:“告知城头众军,辽人一旦靠近外城,不要答话,一律乱箭射死。”张叔夜转头,吃惊地看着他,邵武脸上浮现苦笑,死马当做活马医吧。张叔夜的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挥手令手下旗牌官去传令。

辽国皇帝的御辇正对着南薰门城楼,数里外,辽皇耶律大石眯缝着眼睛,昂首遥望着这天下最为雄伟壮观的城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城中飘来的一缕气息,脸上浮现出一种陶醉的表情,仿佛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花蜜。

章79 两京成丘墟-2

辽国皇帝的御辇正对着南薰门城楼,数里外,辽皇耶律大石眯缝着眼睛,昂首遥望着这天下最为雄伟壮观的城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城中飘来的一缕气息,脸上浮现出一种陶醉的表情,仿佛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花蜜。三五中文网

耶律大石的双目似闭非闭,过了好一阵子,方才猛然睁开,显出精芒一线,旋即神光内敛。他侧过头,温文尔雅地微笑道:“故地重游,情难自已,朕有个不情之请,还要烦劳赵大王,能为朕叫开城池,请为兄的到宫中盘桓一二吗?”

赵柯的脸如死灰,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双手在龙袍的袖中微微发抖,龙袍的上面尚且干净,下面却是触目惊心,丁丁点点满是血迹和泥土。朱仙驿最后的战斗残酷而激烈,赵柯的龙泡上,不少血迹都是忠心的班直卫士的。这些人深受历代官家荣宠不绝,从宋太祖开始,便世代拱卫皇室。所以皇命一下,他们便抛弃妻子护驾南行,舍生护主的,就在一夜之间全部丧身殒命。听了耶律大石的话,赵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却没有任何行动。他表情木然,若不是尚有鼻息,便和一具僵尸没什么两样。

耶律大石皱了皱眉,挥了挥手,两个如狼似虎宫帐军上前来,一左一右将赵柯架下了御辇。不久后,赵柯便被辽军夹在马上,缓缓朝汴梁城南薰门驰去。

耶律大石转过头,轻轻虚击一下马鞭。就在御辇的后面,数百名宋国宗室仓皇无比地站在泥土地上,毫无天潢贵胄的气度。周围的宫帐骑兵催马一拥而上,口中吆喝,长矛驱赶,让这群狼狈不堪地皇亲国戚向着军前走去。

耶律大石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便是南朝身份最为高贵的签军了。假如汴梁宋军执意不开城门,那就用一两百名郡王、嗣王、国公当签军,为攻城的辽兵当矢石吧,倒要看看城上的宋军敢不敢将这群人一股脑儿都杀了。那十几个亲王,他到要留着后用,当作宋皇赵柯的替代品。而且,有皇帝和十几个亲王在手,按照宋国宗室封爵之制,嗣王郡王国公郡公之类,是可以源源不断的生出来的。

南薰门城楼上,几个班直卫士脸色苍白地望着城外,他们都是知道陛下已经被辽人俘获的望哨斥候,被张叔夜下令紧闭在城楼中不得出去。35zww.com“那是官家!”一个声音忽然喊道。仿佛天要塌了。“指挥使大人,怎么办啊,放箭射官家?”声音已带着哭腔,“这是要谋反吗?”

旧封丘门外东侧,开宝寺大雄宝殿里钟磬声声清鸣,上千名个僧人冒着被炮石砸中的危险,齐齐跪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闭目喃喃有词,在方丈的带领下,他们还在祷告官家早日返回汴梁。当然,应当有无数王师拱卫陛下,以天威浩荡驱逐北虏,收服河北之后,最好直取燕云,拿下上京,让那个毁寺灭佛的耶律大石永堕阿鼻地狱吧。“罪过,罪过。”方丈和尚一不小心动了嗔念,随即又虔诚无比地为官家祈福,梵音佛唱袅袅回荡在大雄宝殿的上空。

战事一开,富商大贾纷纷南迁避祸,生意兴隆的寺庙街,生意一落千丈。紧邻着开宝寺,卖香烛素食的店铺已关闭了多日,只几个闲汉在街上游荡。施家香药店门口,一对夫妇愁眉苦脸地坐在凳子上,两人手中编着丝绦香囊,身旁的簸箕里已经堆满了,金银锦线编成香囊格外漂亮,弥漫着奇香馥郁,可就是无人光顾。“唉——,莫着急,莫着急,只等官家龙驾回来,生意便好做了。”施店主安慰老板娘道,又叹了口气。对普通百姓来说,官家就是天,世代生活在天子脚下的汴梁人更是如此。如今米价越来越贵,再多一个阵子没生意的话,家中恐怕要吃不饱饭,只盼官家早点回来吧。

外厢北城,保义军还在紧张地操练,无论是深受爱戴的东京留守邵武,还是被他们腹诽的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都不敢将这支太学生和市井闲汉组成的乌合之众轻易派上城头。张叔夜更将新建保义军的存在,理解为祖宗家法化匪为兵的遗意。收服汴梁城内两股不安分的力量,便是上上大吉。小校场边上,两个不务正业的庠儒军官正看着军卒们操演。虽然都是临阵磨枪,太学庠儒吃得比普通百姓好,平常开弓强身的也不少,兼之识文断字。预备要执掌一方州县的人,指导这些军卒进行简单操演还是能够胜任。

“官家居然弃满城百姓而去,一声不响的便逃了。”贾元振低声叹道。

“就算要走,也该留下宗室坐镇,稳定人心嘛。”刘文谷摇头道,“居然带走全部宗室?前朝玄宗巡幸蜀中,也留下了太子在北方抵挡安史叛军。”

“太子?”贾元振笑道,“官家大婚才几年?再说了,官家信得过宗室?”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从城南方向传来一片哭声,刘文谷和贾元振好奇地抬头望去。“怎没回事?”不远处马援也朝这边问道。“不知道。”刘文谷一边大声回答,一边侧耳倾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军中严禁喧哗,聚众大哭更是忌讳,近乎营啸了。不少保义军士卒也停下了操练,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猜测倒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城头哭声越来越大,夹着含糊地嚎啕喊叫之声,顺着北风飘来。忽然间,刘文谷的脸色骤变,他听到了含含糊糊的“官家”二字,紧接着,又有人哭喊着道“官家被北虏擒获了。”众太学庠儒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许多操练中的军卒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问旁边的:“老哥我耳背,好像听错了,你听清楚了吗?”那人一脸迟疑,不肯说出自己听见的,也去问另外一人:“老弟,你听见什么没有?好像是官......”一群人问来问去,不敢相信,没有人说出“官家”两字。这时,南面传来的哭声越来越大,清清楚楚的“官家失陷了”,“就在城楼下面”,这哭声仿佛带有传染性,起先还是城头的禁军在哭,后来城下的百姓也跟着哭了起来,仿佛一片巨大的愁云缓缓地笼罩了整个汴梁,终于,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了这一残酷的梦魇。

保义军卒伍队形完全散了,庠儒军官们也没心思整顿,人人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咣当”数声响起,格外的刺耳,马援眉头一皱,循声看去,却是几名士卒的长枪失手跌落在地上。

整个汴梁军民百万,无数人的绝望和哭声汇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最先发现官家被俘的南薰们则成为这个漩涡的中心。虽然邵武和张叔夜早已下令,只要辽军靠近城池,就乱箭射死,但辽军押着官家到了城下,城上禁军哪个又当真敢开弓放箭?别提更远处,数以百计的宗室已被押到了辽军阵前。

东京留守邵武的脸色灰败,他再看了眼城楼下面,被辽军押在中间,恍如死人一般的官家,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道:“官家和宗室俱都失陷,军心民心已丧,到了这一步,汴梁城怕是保不住了。辽军劫掠金帛等外物倒罢了,邵某所忧者,这一城百姓而已。”张叔夜面色寒冷,没有说话。邵武脸色复杂,低声又道:“辽主若能杀白马盟誓,入城后只取金帛钱粮,不纵兵洗城,约束部属不滥杀,不淫妇人,不强掠城内百姓到北国为奴。主辱臣死,这献城的骂名,邵某一身担之。”

“邵大人。”张叔夜听出他有殉城之意,面色大变,“不可。”邵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颓然道:“遣人出城,向耶律大石申明条件。他若不答应,则玉石俱焚。”他满脸悲愤,又看了眼城下的官家,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缓缓地,行了三叩九跪的臣子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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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关,峭壁耸立,修筑在峭壁之间的关城上,河东路经略副使折可求接到了金牌急脚递,他展开一看,顿时面色大变。折可求原以为这是圣旨,谁料却是来自西京行营。彰信节度使曹迪坦言相告,除了先皇第三子,景王赵杞尚且安好之外,官家赵柯和其他宗室都已落在辽军手中,汴梁失陷也只在旦夕之间。

当此国难之时,为了不让辽国借此要挟,唯有立景王赵杞为君,以新君之名,号召天下各军州或输送粮饷,或新练勤王之师。曹氏和折氏、杨氏将门,世受宋室厚恩,委以边镇大藩。此时更当齐心协力,共赴时艰。在文书后面,附有赵杞颁下的圣旨,封杨彦卿枢密副使加太子少傅,封折可求为侍卫马步军指挥使加太子少保。除此外,还有丞相蔡京书信一封,东南数十州县官员,已然同心拥立景王赵杞为帝,劝说杨彦卿折可求二人要以国事为重。

章79 两京成丘墟-3

丞相蔡京书信一封,称东南数十州县官员,已然同心拥立景王赵杞为帝,劝说杨彦卿折可求二人要以国事为重。www.65txt.com

雁门关城两边山高耸入云,折可求向着天光将书信反复看了数遍,脸上颇有踌躇之意。西京行营的使者魏承吉没得他的允许,不敢退下,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等候。先皇属意于三皇子赵杞,早有易储之心,乃元老重臣心知肚明之事。不但煞费苦心,将西京行营都部署曹迪长女赐婚给景王,而且召见杨彦卿、折可求这样的名藩大镇时,君臣奏对中也隐隐有相托之意。

西京行营与河东行营相加,握着近三十万精兵。但是,天下人心归宋久矣,不但士人不会接受兵强马壮者自立为天子,就算是曹杨者三家,世掌权柄富贵已极,更犯不着做这种身败名裂的事情。所以,折可求对赵杞继承大统并无抵触之意,反而觉得顺理成章。折杨两家不会跟着赵杞和曹迪谋反夺位,但时势如此,也不妨顺水推舟。

令折可求颇犯踌躇的,乃是丞相蔡京的以夷制夷之策。漠北蔑尔勃部落与杨彦卿在云州鏖战不止。但是,蔡京建议杨彦卿放弃云州,凭借河东山川形胜,守住经营已久的雁门关一线。如此,河东军便可腾出兵力南下,与西京行营、东南行营并力将辽军逐出中原,收复汴梁。这才是当下的要务。蔑尔勃汗只是被耶律大石利用来牵制河东兵力的,他虽然挂着辽国西北招讨使的名义,但蔑尔勃部落实际只是辽国的藩属。蔑尔勃部落所贪图的山后九州的土地财帛,如果有议和的机会,蔑尔勃汗绝不会消耗自身实力,来为辽国解决河东行营主力。所以,为顾全大局,河东行营对漠北蔑尔勃部落以和为主,以守为辅。非但如此,倘若有可能,还可以金帛钱粮为饵,挑拨蔑尔勃部落和辽国交战,给耶律大石背后插上一刀。这样一来,宋军收复河南河北就容易多了。

折可求沉吟良久,终于将书信折起,沉声道:“此事且容吾修书与杨节帅商议。”他停顿了片刻,又道,“若无意外,河东的上表,很快便会到洛阳。”魏承吉欢喜地称是,正待告退,折可求似是随意问道,“看蔡相公信中的语气,似乎快要重新起复了吧?”

魏承吉一愣,随即恭声答道:“新皇已经下诏,任用蔡京大人为丞相加太子太师,李邦彦大人为参知政事加观文殿大学士,曹节帅为枢密使加左仆射,刘延庆大人为枢密副使加兵部尚书。***看书就到三*五*中*文*网***”

见他丝毫不敢隐瞒,折可求满意地点了点头,再加上杨彦卿为枢密副使加太子少傅,除了见风使舵的弄臣童贯,先皇为景王预设的辅臣班底,就是如此了。若不是先皇突然驾崩,这才是大宋当有的朝廷局面。只是新皇建基后,近几年里被赵柯所重用的朝中新贵又当如何自处呢?折可求想到了陈东、邓素等人,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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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人,官家,官家,真的被北虏擒住了么?这可,这可怎么办啊!”

广州市舶太监钱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蔡公相和西京节帅曹迪一起拥立景王赵杞为君的消息,钱珪更觉胆战心惊。他乃是赵柯的东宫旧人,如今大树既倒,处境比陈东更为狼狈。钱珪在任上贪墨不少,只要新朝御史稍加弹劾,恐怕就是赐死的下场。

陈东皱眉看着这个阉人,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恶感。他心里也清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钱珪还真和自己是一条船上的。他得知的消息比钱珪要切实得多,甚至有东南理社中人,偷偷将蔡京发给各州县密信偷偷誊写出来报知与他。三皇子赵杞登基,意味着蔡李等奸党的全面起复,理社和奸党恶斗了多年,早已没有缓和的余地,哪怕赵杞为了坐稳皇位暂时不动理社中人,将来迟早也要被清算的。

耐着性子听钱珪哭诉完,陈东又对他好言安慰一翻,双方约定齐心协力,在广南路做攻守同盟,钱珪方才惴惴不安地离去,临别时看着陈东的眼神,仿佛身家性命都系在了他的身上。送走钱珪,陈东吩咐家人,暂且闭门谢客。他霍然转身,眼中流露出一丝锋芒。时势逼人,不得不搏了。

“什么?”幕僚兼好友吴子龙失声道,“少阳你要亲身去见岳飞?”他皱眉道,“社中还需你主持大局,要联络镇国军为臂助,就不能派别人前去么?万一有失......”

“如今天下板荡,乱世将领,若说大局,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大厦将倾,我陈少阳就算碰为齑粉,又有何惜?圣上蒙难,奸贼窃国。吾等虽有心杀贼,迎还圣上,奈何力有未逮。曹杨折刘等武夫,就算不助纣为虐,也心存观望。吾观诸将之中,唯岳鹏举一身肝胆皆铸着忠义,他又深受陛下皇恩,尚可说动。我只怕去得晚了,岳将军被小人所获,与窃国奸贼定下了君臣之分,就悔之晚也。能否有挽回乾坤之机,只在这旬日间了。”

陈东匆匆走着,他一边和吴子龙说话,一边命府中差役备马,同时让赵波用飞鸽传书,通知牙角行掌柜,在沿途驿站准备最好的快马更换。他在府中向来雷厉风行,众人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忙得鸡飞狗跳地把他吩咐的事情一桩桩办好。陈东站在马厩旁边,阴沉着脸等着捕快班头狄龙和武松前来,狄龙熟悉道路,武松本事高。事关机密,他只带这二人北上。广州府诸事暂由吴子龙代署,对外则诈称生病,闭门谢客。陈东亲身去见岳飞的同时,由吴子龙等人全力联络东南数路的理社士人,既不奉赵杞蔡京等国贼之诏书,又不奉辽国假借赵柯名义发下来的乱命,制造尊王攘夷的声势,鼓动士绅百姓驱逐赵杞和辽人任命的伪官,请各镇各州发勤王之师迎回圣上。

“可是,就算暂时能阻止奸贼,下一步又当如何?”吴子龙满脸忧色道。

“没有可是,世事如棋,先走好眼下这一步。”陈东双目微凝,他对着匆匆而来的狄龙和武松点点头,拱手道:“圣上蒙尘,国势衰微,陈某拼了性命也要挽回乾坤,故而请两位壮士相助,同陈某倍道兼程北上一遭。”他郑重一揖,狄龙和武松齐齐色变,忙侧身让过。狄龙摆手道:“陈大人莫折杀小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武松双目中闪过一线寒光,沉声道:“武某舍了这条性命,也必护得大人周全。”

“时穷节乃现,”陈东看着他二人,感慨道,“好,很好。上马吧。”

三人翻鞍骑上马背,陈东一回头,俯身对吴子龙道:“事不宜迟,联络社中义士,全靠吴兄了。”吴子龙点头答应,他犹欲再劝,陈东一抖缰绳,暴喝两声:“驾,驾!”三人的坐骑乃辗转购进来的河中良驹,性情暴烈而不甘落后,甚至能为追赶其他马匹而活活跑死。主人稍加催促,立刻奋起四蹄,如同旋风一样狂奔了出去。

吴子龙望着陈东等人飞速远去的背影,稍稍发愣后,回过神来,立刻假传陈东之令,关闭府门。如今情势险恶,为防范辽人的奸细,若没有知府大人印鉴的手令,外人不能入府内,府中人也不能外出,否则,以勾结辽人奸细谋反论处,立时杖杀。

让家仆将陈少阳幕中其他几位理社中人请来签押房,吴子龙喃喃盘算道:“广南路州县最近,福建路我社中人最多。江南西路和荆湖南路,我社也有好几位做到州县的,老贼的根基也不深厚。老贼经营得最久的恐怕要数江南路,恐怕拿不下来。荆湖北路关系着陈少阳此行成败,须得早日联络同道仁人,为他造造声势。”

从广州北去襄阳的驿路上,数骑绝尘,陈东不住地催马,道旁的树影房舍飞速地往身后退去,他也视若不见。脑海里反而飞速地考虑如何应付当前的乱局。他得到陛下被掳,赵杞另立的消息后,当机立断决定亲身去联络镇国军指挥使岳飞,脑子却并非烧坏了。正所谓一国不可无主,赵柯就算占着大义名分,但他毕竟在辽人的手中。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耶律大石若用赵柯的名义任免官吏,发号施令,宋国臣子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假若被拥立为帝的不是三皇子赵柯,他所重用的也不是蔡京等人,陈东说不定也就认可了。可是,涉及到理社和奸党的恩怨,就再无丝毫让步的余地。

“尊王攘夷,......,但不奉乱命,......,嗯,不奉乱命,”他脑中转念不停,竟比疾驰的奔马一样快,“圣上虽然无法临朝,但只要大义还在,我们可以遥尊陛下,不奉乱命,......,但必须圣旨的事情又当如何。没有圣上旨意,有谁统揽大局,州县等官吏何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又如何让人相信,陈某不是假借着大义名分的国贼......”几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从他的脑海中闪过,陈东的双眼猛然一亮,“驾——驾——”两声暴喝,舌绽春雷。

章79 两京成丘墟-4

汴梁大庆殿,耶律铁哥双手扶着龙椅,他缓缓环视着这座宏伟的宫殿,心底不禁涌起一股热流。三五中文网宋朝皇宫正殿,是整个皇宫,整个汴梁,乃大宋天下的中心。历经数朝不断修整营建,整座大殿气势宏伟,金碧辉煌。宫殿匾额上的文字的无一不是南朝手笔,雕梁画栋美轮美奂,除了龙凤、麒麟、龟鹤、蝙蝠等吉祥图案,山水花鸟则取材于大宋各地的名胜景色。端坐在龙椅之上,俯视着大殿,似乎整个大宋江山都踩在脚底。

耶律铁哥嘴角浮现一丝莫名的笑意,他朝着站在旁边的赵质夫和秦桧微微颔首,笑道:“我总算明白,南朝的天子是怎么回事了。不过,这里不是我们契丹人该待的地方。”

赵质夫心中一动,暗道,难不成辽皇并无久居之意?他唯唯诺诺地答应,和参知政事秦桧一起跟在辽国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身后,三人走出空荡荡的大庆殿。一队宫帐军卫士牵着战马等候在大殿前面,耶律大石便踩着一个侍卫的肩膀在殿前上马,回头对赵质夫道:“记住了,明天太阳升起之前,汴梁所有正七品以上官员,到陛下御账朝见宋国皇帝。”

“是——”赵质夫俯首道,只闻一阵马蹄声哗哗哗逐渐远去。他方才抬起头,一会儿工夫,可容纳数万人车架停驻的殿庭,到处是尿粪痕迹,秦桧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大庆殿是国家举办大典,皇帝斋戒所在的宫殿。就算是宰执之尊,到了这殿前也要下马,可现在,却是北虏骑兵肆意往来之所。辽国皇帝喜欢车马营帐,不喜居于屋顶之下。耶律铁哥这一趟率兵进城,是催促赵质夫和秦桧加紧在汴梁城中收集赔偿辽军的金银钱帛,偶尔兴之所至来到大庆殿而已,宋皇赵柯和一干宗室还是被扣留在城外的辽军营中。

东京留守邵武献城之后,自尽以殉,汴梁城内无人主事。不知是为了遵守盟誓还是别有打算,辽皇耶律大石便将赵质夫和秦桧放了回去,维持汴梁城内局面,并在宫禁、府库和民间强征金银钱帛献出,作为辽军不亲自入城劫掠的条件。议和后,汴梁城中的班直卫士和禁军轰然逃散了不少,剩下的禁军则被迫离开城池,在辽军的监视下在旷野中结营而居。

次日下午,数百位身着紫色绯色官袍的宋国大臣,按照上朝的队列缓缓走出了南薰门。***看书就到三*五*中*文*网***来到耶律大石的御账之外,这座御账极大,宏伟可比得上宫殿,里面足可容纳上千人站立,众臣子走进御账,立刻看到耶律大石和赵柯并排坐在大帐正中,大帐左侧桌席坐满了辽国的达官显贵,右侧桌席则空空如也,是为宋国诸大臣留的,座位数量不够,耶律铁哥已预先告知,只有四品以上高官才有资格坐下。

“官家,是官家!”

“官家!”

“官家!臣等来迟了!”

虽然早有预期,众臣还是惊喜交集交头接耳。有人当场便痛哭流涕,情形一时有些混乱。赵柯脸色惨白地坐在耶律大石身旁。他平常是和众后妃关在一处马棚中的,原先和赵质夫、秦桧在马棚隔壁,还能好言相慰,前几天,连秦桧和赵质夫也没消息了。赵柯这几天都在惴惴不安,他怀疑耶律大石得了汴梁,是不是要开始杀无用之人了,说不定已经杀了赵秦二相,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

午后要被带出时,赵柯死死抱着柱子不肯走,怎么说都不肯听信,还是宫帐军强行把他拖了出来。来到御账中,耶律大石地被面带这笑容,请他上龙椅并肩共坐,赵柯只觉如坠梦中,愈发惶恐,两股战战,只抵死不从,直到耶律大石动了怒,赵柯才战战兢兢半个屁股沾着胡床坐下。赵柯服软以后,耶律大石便把他当做空气,自顾自地和辽国重臣将领商议如何分兵袭取东南州县的事情。宋国虽然还有数十万禁军残余,但分布上却是西重东轻。辽军与其在西面和宋军残余纠缠苦战,不如以偏师轻骑长驱南下,先取东南州县。北方禁军仰给于东南粮饷。一旦东南落入辽国之手,则宋国大势已去。既有宋皇诏谕的压力,又缺粮少饷,西京、河东和东南行营就不得不就范。赵柯越听越是心惊肉跳,但想到耶律大石商议这些军机要事丝毫不避忌,显然把自己当做了死人,他就又如坠冰谷,再也无法理会他们商议些什么。这时候,前来朝见的宋国大臣们便到了与帐外面。

耶律大石似笑非笑地看着帐中的宋国群臣,他察觉到身旁的赵柯抖得厉害,心中更是鄙夷,微微转头,以目示意,站在旁边的童贯忙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行——参拜——大礼——”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连续喊了三遍。

众宋国臣子面面相觑,这参拜陛下的三跪九叩之礼,乃是臣子对皇帝所行之礼。当初耶律大石身为辽国使者出使汴梁时,便不肯向送皇赵佑行跪拜之礼,惹得赵佑勃然大怒,却因为和他并无君臣名分,所以说不出他的不是来,只能迁怒于都亭西驿监官李若冰。现在辽国皇帝大模大样地和官家并肩而坐,若以跪拜之礼参拜官家,也就等于参拜了耶律大石,恐怕从此以后,君臣名分便说不清楚了。

“唉——”丞相赵质夫一声叹息,和参知政事秦桧目光交错,眼中流露一丝苦涩和无耐,缓缓屈膝跪下。屈膝以后,再要伸直就难了。这数天以来,因为辽军催逼金银财帛之事,二人一生清名丧尽,被汴梁百姓在背后骂得不堪入耳。见两位相公带头跪拜下去,平常和赵质夫秦桧走得近的几个朝臣跟着跪了下去。其它宋国朝臣更失了主张。

数百位大宋臣子半推半就地跪拜了下去。左席坐着辽国官员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们。

大宋乃是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犹以京官最贵重,帐中数百官员几乎全部是进士出身,有许多门生故旧遍及天下,折服了他们,耶律大石志得意满,直欲放声长笑,他微笑着抬起手来,正欲道“众卿平身”,忽然脸上笑容顿时凝固起来,目光一寒,在靠近御账门口的地方,几名宋国臣子仍然站着,除了一人官袍为紫色外,其他都是绯色官袍。他们的因为站的位置靠后,并不十分惹眼,此时随着耶律大石的目光转过来,辽国权贵脸上都是怒意,好多人把手放在了刀上。辽国皇帝御账中,数百宋国朝臣俯首跪拜着,这几个站着的人显得格外突兀,想不引起注目都难了。

耶律大石脸色阴晴不定,沉声喝道:“下面站着何人?”

“大宋工部侍郎吴昂英。”穿紫色官袍的高个子朗声道。耶律大石眉头微皱,听在耳中分外尖锐。

“大宋兵部员外郎许汝弼!”旁边一人脸颊消瘦,沉声道。许汝弼和吴昂英是站在一起的,仿佛在集英殿外听到唱名时候一般。

“大宋殿中侍御史潘元杰!”潘元杰面如冠玉,在许吴二人不远处站着。

“大宋监察御史黄伯玉!”“大宋殿中侍御史韩宗旦!”韩宗旦、黄伯玉和对潘元杰三人站得比较远,三人相视一笑,他们在弹劾奸臣时常常一唱一和。

“大宋礼部员外郎张尹庶!”张尹庶皱眉看着跪拜在地的同僚,目光中满是恨其不争。

“大宋开封府推官林中孚!”林中孚泰然自若地朝耶律大石和席间辽国官员拱了拱手。

“大宋枢密副承旨陈审言!”他的眼睛直瞪着耶律大石。

“大宋吏部员外郎钱寿!”钱寿面无表情扫视了一遍那些衣紫的上官。

整个御账中静得惊人,只听这些宋国官员报出官职和姓名,耶律大石脸色越来越阴沉,他心中一动,看了童贯一眼,这几人居然和童贯开给他的单子一摸一样,至只少了枢密使邵武和礼部侍郎邓素二人,都是理社中主战最为积极的宋国臣子。

耶律大石微微皱眉,沉声道:“尔等身为臣子,见了皇帝为何不行大礼朝拜?”童贯也斥责道:“大胆!”是他向耶律大石献了这一计收服宋国汴梁的群臣,熟料奇变陡生,怎叫他不气急败坏。

吴昂英微微一笑,直视着耶律大石眼睛,一字一句沉声道:“我等堂堂中国之人,不跪胡虏狄夷之君。”他看了看其他几人,许汝弼等纷纷微笑着颔首称是,仿佛吴昂英讲出来的是个再浅显不过,不证自明的道理。

看着这些人从容自若的样子,特别是吴昂英充满鄙夷的眼神,耶律大石只觉一阵急怒攻心,额头上青筋微微跳起,盯着吴昂英,若是目光可以杀人,这人早已身首异处。他的帝王之威加身,吴昂英却似毫无所觉,仍是毫不相让地和耶律大石对视,目光中隐隐有嘲讽之意。

章79 两京成丘墟-5

“身为宋臣,见了大宋的皇帝,居然也不朝拜,你不过是目无君父的狂徒罢了。***看书就到三*五*中*文*网***”

“请陛下稍稍移步,容臣等行大礼朝拜,”吴昂英对赵柯躬身道:“却不能让胡虏沾光。”他指着旁边,意思是要让赵柯走下来,离开耶律大石,他们这些宋朝的臣子才好从容朝拜。赵柯如何肯听他的话,非但不敢挪动身子,还用双手把胡床紧紧抓住,侧头不敢看吴昂英。吴昂英眼中一黯,嘴角旋即又浮上微笑,仿佛丝毫不以为意。

耶律大石冷冷一笑,转头对赵柯沉声道:“赵大王,这是你的臣子?还不下旨让他跪拜?”

赵柯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嘴唇微动,小声道:“为何不大礼朝拜?”声音微弱不闻,耶律大石不满地“哼”了一声,赵柯浑身一颤,又加了声量,厉声道:“还不大礼朝拜!”虽是色厉内荏,但君威浩荡,底下已经跪拜着的朝臣们仍是心头一突。耶律大石嘴角挂着冷笑,副高临下地看着吴昂英等人。

吴昂英微微一笑,他抬起头,直视着耶律大石,沉声道:“你听着,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产业。堂堂中国之臣,非一人之私属,岂能遵乱命而侍奉狄夷之君。臣子若是奉乱命,便是陷陛下于不义。”他顿了一顿,看着赵柯,叹了口气道,“吾君虽如你所愿,但三军之帅可以夺,匹夫之志不可夺。我等所作所为,自以己身担之,与吾君无关。”

他最后这两句开脱回护之意,赵柯听在耳中,不禁鼻孔微酸,险些流下泪来,心中道:“大宋养士上百年,总算有几个忠臣,只恨朕有眼无珠。”心中涌起一股羞耻之意,脸涨红成赭红色,垂首不语。耶律大石冷冷道:“来人,将这忤逆君王狂生眼珠子挖下来。”赵柯心头一惊,吓得肝胆欲裂,更不敢抬头看这场面。

“沐猴而冠,理屈词穷,便显出禽兽本性来了么!”吴昂英被几名契丹卫士按倒在地,用铁勺子挖出眼珠,两行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显得可怖无比,口中犹骂声不绝,“我等自来赴死,只不过以血谏我君王,朝堂衮衮诸公,勿要为虎作伥,乱我中原正朔,我中原,......是耶律大石下令宫帐卫士割掉了他的舌头。www.65txt.com

许汝弼、潘元杰等人见状,纷纷一边戟指怒骂,一边劝在帐中众宋臣勿要屈膝事敌。许汝弼高声道:“奉乱命而叛中国,必留千古骂名!。”林中孚则对群臣大声道:“苟且偷安,不如玉石俱焚。我等殉节取义,堂堂中国岂无他人!”

这几人原本年轻力壮,一边骂,一边和帐中卫士扭打一起,陈审言和钱寿甚至要冲上去殴打耶律大石,被几个辽国大臣好容易才按住,朝拜的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起来。眼看见赵柯和许多宋朝大臣面有惭色,显然有动摇之意,耶律大石便不再做收服这些人的打算,下令将这九名大臣拖出御账斩首处死。朝拜之事经过这一搅,显得成了一场闹剧,只能匆匆结束。

九颗血淋淋的头颅挂在御账外的长杆子上,众多宋国大臣从下面经过,都抬不起头来。许多人心下已知道,这一天过后,这几个殉节之人,必将名传天下,与之相伴随的,则是自己等人的千古骂名。

李若冰遥望着那几颗头颅,脸容凝重,凛冽的北风中,他不顾旁边契丹人看守,当即朝这几位拜了三拜。他自从出使被扣留后,始终不肯归顺辽朝,耶律铁哥将他关在露天的马栏中,吃睡都和战马在一起,这几天下来,脸脖子、手脚都已冻坏了多处。

汴梁城内,晁补之、李格非听说了吴昂英等诸大臣遇害的消息,二人扼腕叹息良久。他两人官职虽然是从七品,但名声在外,为免被辽国所胁迫,献城的消息传来时便弃职躲藏了起来。晁夫人李氏虽然拗不过丈夫,同他一起留在了汴梁,却并非不通权变之人,让李府家将预先安排好了藏身之处,除了储积了足够的食水之外,还有地窖夹壁等藏身之处,平常大门紧闭,每天只派心腹家将在外面探听消息。

“这耶律大石所谋者非小,看来,汴梁是呆不下去了。”晁补之叹息道,“待时局稳定下来,我们便择机离开吧。唉——”他话语中带着无限萧索之意。至于去向哪里,却是沉吟未决。“西京么?曹迪为拥立景王,坐视汴梁失陷,虽然其他宗室皆被北虏所获,但这等因一己之私而害天下之人,晁某不欲与之为伍,所以,为今之计,还是如舟山先生一样,隐居东南吧。”他叹息道。面对着生平好友,他说出避祸东南的打算,但理由却是不能启齿,那就是按照他对夏国的了解,护国府能够坐视辽国攻陷宋国都城,但不能容忍辽国吞并整个宋国,形成夏国东面的大患,所以,避祸东南是相对安全的。

“便依晁兄所言。”李格非点头道,他眉心紧皱,似是对去哪里都无所谓。晁补之见状,心下不禁暗暗叹息。李格非这个年岁,本当含饴弄孙,安享天伦之乐。但长子若冰出使契丹扣留,次若虚子失陷在河北军中生死未卜,女儿若雪反倒是最不需担心的一个,听说还有两个玉雪可爱的外孙,只是远在关中。

听闻几位文臣殉节之事,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扼腕良久,他穿戴朝服,将家人召集到正堂,叹息道:“我本想为朝廷留有一用之身,如今看,堂堂中国岂无他人,老夫可以安心就死矣。”言罢便将家人遣散,自回房中横剑自刎。

这一天,整个汴梁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辽军勒索钱粮财物甚急,为了不让辽军亲自进城劫掠,赵质夫和秦桧督促官差挨户搜检,上至大内宫殿中各种金银玉器,下至普通人家的升斗之粮,连白玉宫屋顶上的泥金也派人刮了下来,百姓们几乎到了家无隔日之粮的地步,有亲戚投靠的纷纷出城逃难。

辽军除了驻兵汴梁之外,又派出轻骑护送宋国使者,前往招降各个大宋城池。各地宋国守臣反应不一。被辽军围困攻打多日,且外无援兵的大名府等州县则尊奉了皇命。西京行营紧守虎牢关,不放使者入内。河东行营却将契丹护军和使者一并斩了,首级悬挂在天井关前。

............

关中东征军大营,得知宋国仍旧拒绝开关放行,诸将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居然还不开关放行!”赵行德额现青筋,罕有的拍案而起道,“宋帝被掳,汴梁沦陷,东南岌岌可危,他娘的曹迪和折可求居然还不开关放行?”他双目隐现血丝,几乎怒不可遏,站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呼着气。东征军营帐中,许多将领们纷纷拍着桌子道。

“他奶奶的,干脆打过去!”

“好心当成驴肝肺,这么戏耍老子们,跟他们干!”

“早就想打洛阳那帮杂种了。”

吴阶的脸色也很难看。热脸贴上冷屁股,令这帮军士格外窝火。自从得知宋帝南狩被辽人掳获后,东征军数万士卒都整装待发,军府直接和宋国西京行营联系,许诺不会乘虚攻打洛阳,让宋国放开函谷东关,夏军可以东进协助宋军作战。但是,西京行营不但没有领情,反而加紧了函谷东关的关防,黄河东岸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真的打起来,就帮了辽国人。曹迪已经拥立宋景王赵杞为帝,关东破旧立新的时候,对我朝大军心存疑虑。”吴阶双手一按着桌案,站起身来,他强压下胸中怒意,对诸将解释道:“辽国御营左军都统耶律毕节和铁木哥带着五万骑兵已经南下,和他一起的还有钦差大臣秦桧和其他使者,强命宋国州县遵旨意为辽军输送粮饷。”他摇了摇头,“同时,赵杞的使者正带着诏书赶赴各路府州县,要各地官员上表祝贺新皇登基。”

诸将意识到关东的形势险恶,也不再闹嚷,面色凝重起来。

“铁木哥?”赵行德双目一凛,问道,“那个最喜欢屠城焚村杀人的铁木哥?”心下暗道:“辽军之中,以萧塔赤和铁木哥最残忍好杀,假若战场相遇,定要将其诛杀。”

“正是。”吴阶叹了口气。秦桧带着宋皇的旨意,倘若宋国州县不奉命的话,凶名在外的铁木哥南下,显然是要立威,辽军还有借兵平叛的名义。宋国兵力分布一向北重南轻,东南州县一向空虚,厢军连民变都应付不了,东南行营大军主力在襄阳,时刻防御着耶律大师主力南下,无暇东顾。宋国东南州县已是一片风声鹤唳,不少官员既畏惧辽军南下,又不敢得罪赵柯和赵杞任何一方,纷纷弃职而逃,地方诸事陷于瘫痪,好一点还有士绅维持,差一点的则被流民匪寇趁势占据。到处是天下大乱的景象。

章81 帝子许专征-1

辽军大举南下并二圣竞相颁诏消息传来,淮河长江一带的州县到处是天下大乱的景象,地方官既畏惧北虏兵锋,又不敢得罪两位宋皇任何一方,纷纷弃职而逃,一片风声鹤唳之中,暂驻鄂州的镇国军大营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陈大人?”陈东走进大帐,岳飞忙起身相迎,他脸现惊疑之色,更笼上一层阴霾。这个时候,西京正催促朝贺新皇,理社士人却在大力鼓噪继续遥尊赵柯为君,将赵杞蔡京等人斥为乱臣贼子,州县地方乱成一片,军中也隐隐听到了风声。陈东还未开口,岳飞便取出一卷圣旨交给他看,沉声道:“这是西京的旨意。”陈东展开一看,内容乃加封岳飞为镇国军节度使,让他率兵前往襄阳与刘延庆合兵一处,阻止辽军主力南下。当陈东观看旨意时,岳飞也打量着他。他这满面风尘之色,双目布满血丝,适才进入中军帐时,脚下虚浮,双腿不自觉做罗圈之形,显然这一趟来的并不容易。

陈东看完诏书,沉默了片刻,问道:“时局板荡,将军可有打算?”

岳飞微微一愣,他思索片刻,沉吟道:“辽军南下,南面州县可用之兵不多,倘若全部集结于襄阳,只怕被北虏批亢捣虚,如唐朝时黄巢贼军一般,直取我江淮数路,甚至倍道抄袭广南两路。假若东南糜烂,财赋之地皆入敌手,那荆襄集结兵马虽多,却未战先败矣。再者,辽军主力虽然已经攻克汴梁,但西有洛阳重兵,北有河东未下,两面受敌,断难舍弃后路,孤注一掷地南下。所以,本将以为,刘延庆数万人马驻防襄阳足矣,不须将东南兵马尽数调往襄阳。”

岳飞原是王彦的心腹部将,自东南换帅后,他不服刘延庆,所部颇受过些打压。镇国军和刘延庆合兵后,势单力弱,能不能自成一体都难说,所以上至指挥使岳飞,下至王贵张宪诸将,多不愿去襄阳合兵,听说汴梁陷落,官家被掳后,便放慢了行程,在鄂州驻扎下来。但若是事涉拥立的事情,却还是不敢轻易表明态度。

陈东点了点头,将旨意合拢,沉声道,“官家尚在宫中时,汴梁危急,诏谕天下兵马勤王。我没想到,西京行营曹迪,东南行营刘延庆,这两位节帅居然能逗挠不进,坐视官家为北虏所欺,汴梁沦陷。现在官家又没有诏书退位,他们竟敢另立天子,便是乱臣贼子!”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来时路上,我听说了吴昂英、许汝弼诸位大人,在辽营不跪虏主,殉节就义。陈某不过一介书生,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倘若岳将军欲奉赵杞国贼为君,陈某也不勉强,当自去赴死,追随吴昂英许汝弼诸大人于泉下。倘若岳将军愿树一义旗,尊天子而不奉乱命,陈某愿为将军经营东南州郡。别的不敢说,理社中仁人数以千计,遍布天下州郡,内为将军幕府筹算,外为将军耳目眼神,为将军以大义昭天下,为将军招兵买马,为将军捐输粮饷,以及诸多繁杂不便之事,我等愿一力担之。”

岳飞越听下去,眉头越是皱紧。自从赵杞称帝以后,鄂州附近的理社士绅纷纷联名请愿陈情。曹迪蔡京赵杞等人的劣迹被编成歌谣四处流出,连市井百姓也知晓曹迪蔡京赵杞等人为谋私利,将真正的天子卖于契丹人。士人百姓的言辞十分激烈,这让岳飞在接到赵杞的诏书后也十分犹豫。就在不久前,赵柯将他连升三级,横海厢军也提升为镇国军禁军,恩宠之隆为本朝罕见。如今官家虽被北虏所窘,尚在人世,又没有退位传位的诏书,便改奉他人为君,岂不是成了天下人所不齿的贰臣。

陈东的官职虽然只是广州知府兼提举市舶司,但理社的同道遍布天下各路诸州县。特别是辽军南侵,州府县官纷纷弃职而走以后,不少地方都是士绅在勉强维持,这些在地方颇有影响,却没有功名的读书人,很多都是理社中人。但是,如今天下大乱,和读书人清议相比,兵强马壮者才得拥立天子。西京、东南、河东三大行营皆已拥立景王赵杞为帝,可说几乎所有禁军都将赵杞为战,这是才是大势所趋。而由横海厢军改编而来的镇国军,员额才区区两万余,其中鄂州能战之兵不过八千人,实力悬殊。岳飞虽然忠义,但并非只有匹夫之勇的莽夫,这强弱之势如此悬殊,让他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相互试探过后,二人都是满腹心事,俱都安静下来,沉吟不语。帐中烛火燃烧,将岳飞踌躇的神色都照得清清楚楚。陈东心下暗叹了口气,心道,连岳鹏举都是如此,只怕其他诸将,都已经上表向赵杞朝贺称臣了吧。难道真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天下就此落于奸贼之手吗?

静静等待了许久,岳飞忽然叹道:“圣上以国士待飞,飞亦当以国士报之。”他下了决断,便不再犹豫,对陈东道:“辽军南下甚急,我欲将大营建于鄂州,先遣王贵、张宪诸将向东收取江淮兵马,以助东南州县抗衡辽军。这些部将多是北人,对东南地方也不太熟悉,还望陈大人襄助一臂之力。”

陈东当即道:“陈某义不容辞!”他稍犹豫了片刻,用商量的口气道,“镇国军东进的名义是?”按照朝廷制度,各驻泊禁军皆有防区。擅出防区,甚至如岳飞所说的收取别部兵马,乃是非同小可之事。所以陈东心下计较,若要名正言顺,就必须先广造声势。既然蔡京等奸党裹挟东南州县拥立国贼赵杞篡位,那尊奉正朔讨伐篡位逆党的名义倒可一用。

“陈大人不必担心,”岳飞脸色有些复杂,沉声道,“本将有陛下的旨意。”说完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份圣旨,连同裹在其中的金字牌一起交给陈东。陈东迟疑地接过来一看,顿时大喜过望。居然是赵柯御笔的圣旨,封岳飞为镇国军节度使兼襄阳南面兵马总管,催促镇国军倍道兼程行军,尽快与南狩的圣驾会和。同时,让岳飞节制襄阳南面各州县兵马,并沿途所遇的勤王之师,随镇国军一同北上迎接圣驾。这道圣旨看得出是匆匆写就,措词颇为含混,襄阳南面到底是哪些州县也没写清楚。若狭义而言,指的是荆湖南路和荆湖北路这一带,若广义而言,则东南州县亦是襄阳南面以内。

“这是......”陈东先惊诧不已,稍微转念,便想明白,叹道,“天意如此。”

官家南狩颇为仓促,随行兵马仅仅五千禁兵。而官家做太子时,与东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有旧怨。刘延庆手握着七万精兵在襄阳北面等候,对赵柯而言,不啻于芒刺在背。所以他在离开汴梁之前,先发了一道金字牌诏书,令岳飞加快北上,以保全圣驾。因为岳飞的镇国军仅有八千人,所以将襄阳南面兵马全都归岳飞统辖,尽可能凑足数万之众,这样才能在兵力上与刘延庆匹敌。至于这些兵马是否精锐,北上行军所需粮饷何来,赵柯在匆匆出逃之前都无暇顾及。此后,赵柯出汴梁不远便被辽军擒获,但金字牌急脚递诏书还是发了出来。虽然安排岳飞制衡刘延庆失去意义,但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道圣旨让岳飞有了收取江淮兵马,乃至经营东南迎还圣驾的名义。

“本将刚刚收到这道圣旨,还未及宣诸于众,便得到了圣上被掳,景王自立的消息。”岳飞的脸色有些阴沉道,“什么消息能传得比金字牌还快?自然是鸽驿传递的消息。拥立景王如此之快,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们不是有心陷官家于险境。”他顿了一顿,叹道,“虽然岳某手上只有区区八千人马,而曹迪和刘延庆加起来,有二十余万之众,但是,陛下以国士待飞,我当以国士报之。飞愿与陈大人同心协力。假以时日,收复河南河北,外驱北虏,内除奸贼,迎圣人归京阙。”

在鄂州,这道赵柯的圣旨再无他人知晓。一旦公诸于众,镇国军立刻将成为赵杞等人的眼中之钉,而东南州县也将被迫在镇国军与赵杞之间选边。不过,岳飞既然做了决断,就不怕对方以天下兵马攻之。陈东亦深以为然,名不正则言不顺,此时有了官家亲笔的谕旨,那便要立刻拿出来,与奸党争夺东南的人心。

理社诸人在地方的名望是有的,但要和赵杞一党分庭抗礼,一没有名义,二没有兵马。既然岳飞准备派部将收取江淮人马,陈东便请他往理社实力雄厚的州县派出数十人、一两百人到数百人不等,帮助理社士人驱逐投靠伪君和受契丹伪命的官吏,然后理社便可以推举在地方有声望的士绅来执掌州县。这方面,陈东的考虑可谓未雨绸缪。岳飞手中的圣旨仅仅是整顿兵马的,理社既然指斥奸党篡位,驱逐伪命之官,更不可能擅专委任地方官吏。作为权宜之计,只能以黄舟山的公议选举之说,先把州县维持起来,为镇国军治理地方,输送粮饷。官员既然各地士绅公议推举的,奸党再怎么攻讦,也不能说岳陈二人有篡逆之心。

章81 帝子许专征-2

荆湖南路潭州府,密麻麻的人群将府衙围了个水泄不通,喧嚣喊声一遍又一遍。

“知府庾季友附逆,乃乱臣贼子!”

“奸贼滚出潭州去!”“诛杀逆贼!”

“景王与蔡京奸党谋逆!”“庾季友附逆谋反,当诛其九族!”

十几个衙役却不敢动手,只能拄着水火棍府衙门口守着,惶恐不安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群。人群里面多数穿短褐草鞋的百姓,这些人只要不是真正造反,再多衙役们是不怕的。但人群里还有不少襕衫白袍,头戴软幞头的士绅,衙役就吃不太准,假若随便得罪,人家说不定回过头来,让你一辈子翻不得身。

知府庾季友在潭州的根基浅薄,从前他之所以能够压得住当地的士绅,倚仗的是天威浩荡。自汉朝起,州县都是异乡为官,而且是不久任的流官。不光官员本身的籍贯,连妻室籍贯所在都要回避,就算诛九族都牵连不到一个本地人。但是,每一个知县知州的身后,站着的是皇权和朝廷,你若是不服,知县后面还有州府,州府后面还有汴梁,正所谓官官相护,后援无穷无尽。大宋八十余万禁军,二三十万厢军虽不一定对付得了契丹人,对付地方的士绅百姓还是有雷霆万钧之力的。可是,如今官家被契丹所掳,紧接着两皇争位,北虏大举南下在即,许多州县官员甚至弃职而逃,朝廷对地方的震慑力是大大下降了。景王毕竟只是亲王,官家尚在,他要监国可以,自立为君就名不正言不顺。本朝之初有戾逆王赵炅弑兄夺位的故事,因此百多年来,朝廷和士林的口诛笔伐甚烈。兄终弟及与得位不正联系在了一起,以致于一出现类似的情形,天下士绅百姓都不自觉地往阴谋篡逆上想。理学社祭出“谋逆篡位”这个罪名,就算是很多蔡京的党羽,白天以“事急从权”和抗辽大义相驳斥,夜里也是惴惴不安的,甚至以“成者王侯败者寇”聊以慰藉。

几个衙役看见有人招呼,悄悄丢了棍棒铁尺,混入人群溜走了。一个衙役的家人边走边喋喋不休地数落:“傻起象头猪,给庾季友这个外来客卖命,自家剁脑壳,屋头还要遭雷打火烧。”衙役连连点头道:“兄长教训的是。”那兄长又骂道:“好端端的吃公门这碗饭,两个官家争位是你掺合得起?将来抄家灭门都是轻的!”二人操着浓浓的乡音,悄悄越走越远。

“岳麓书院的人来了!”聚在府衙外面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陈东的好友,书院讲习曹良史走在最前面,他身后跟着王师锐、刘仲鳌、周兆学等得力门生,再往后大群白袍书生也匆匆而来,除了有人随手握了一卷经书,再手无寸铁。潭州的百姓却自觉给他们让开一条道路,夹道给予崇敬的目光。州府的衙役更是抬不起头来。书院乃是潭州,乃至整个荆湖南路的骄傲。今上赵柯的祖父,庄宗赵昉临朝长达五十四年,他大力倡导文教礼乐,他在位期间,大宋号称太平盛世。而荆湖南路一带书院特盛,自从赵昉亲笔为岳麓提写匾额,荆湖南路的人更隐然将自家门口这所书院视作天下书院之首,无论走到哪里,提及岳麓,都是趾高气扬的,仿佛夏国谈起驻扎在家乡州县的禁卫军团一般。而潭州府的吏治较为清明,历任知州能宽柔恤民,奉法平正,也和岳麓书院坐落于此不无关系,地方官不得不爱惜羽毛,谨慎小心,免得影响了仕途。

曹良史让众书生在门外相候,自己走到府衙门口微笑道:“拜访庾知府,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站在门口的几个衙役还没来得及回答,幕客庾维城忙从门内抢上一步,堆笑道,“曹先生里面请。”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外面。外面的士绅百姓仿佛从平地突然出现,越聚越多,知州庾季友调集厢军解围却一直不见踪影。这时,潭州府本地的衙役大多借故溜走,现在局面只剩下几个庾季友赴任时带来的班头维持,局势委实险恶之极。

曹良史微微一笑,掸了掸直裰长袍,对身后的人群做了少安毋躁的手势,径直迈步跨入府衙。

同样的事情,在江淮广南诸路、两浙福建诸路发生,甚至波及到了京东两路,岳麓书院、五陵书院、白鹿洞书院、应天书院、嵩阳书院、茅山书院、徂徕书院,这些天下闻名的书院频频卷入其中。许多地方的势力也在暗流涌动。

京东东路安抚使衙门,经略安抚使侯焕寅轻轻呷了一口清茶,茶盏和杯盘相碰,发出清脆的钟磬之声,他眼睛微闭而开,目光仿佛一道锋利的刀芒,一扫而过。

幕僚黄一鸣讲到五陵书院的士子逐走了好几位知州知县。“这几位却以为有景王和蔡公相撑腰,便不把我京东路放在眼中,趁着这次正好一举清扫,”黄一鸣笑道,“也亏陈少阳想得出来,这士绅推举维持地方,他自己到摘的干净。若依黄舟山所昌,学校推举了州县官,便该共推丞相了吧?”

侯焕寅微微笑道:“后生们闹得可真厉害。”他顿了一顿,脸色微寒,沉声道,“二龙抢珠,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当务之急,是要防备契丹的兵锋东犯。打出尊王攘夷,誓保赵王的旗号,就不错了。但是,......”他本来想说“攘外必先安内”,但是这句话乃是太祖朝丞相赵普所言,而赵普乃五陵书院祖师王侁一生最大的政敌,侯焕寅微微皱了皱眉头,改口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京东路境内三心二意的东西,确实也该清扫一下。”

连经略安抚使侯焕寅在内,京东东路许多官员都出自京东西路的五陵书院。这座书院乃是武宗朝执掌政事堂长达二十年的丞相王侁弟子所创设,众弟子在墓园旁结庐守孝三年讲学,当时便传为天下佳话,此后五陵书院一系在朝廷中枢虽然势力不张,但在京东两路官场却是同气连枝,盘根错节。侯焕寅则隐然为众多五陵出身的官员之首。蔡京、赵质夫、李邦彦、秦桧等人都在京东东路安插了门生,碍着丞相的情面,侯焕寅原也奈何他们不得,现在却乘势将其逐出,使整个京东东路的经营得针插不入,水泼难进,以待将来之变局。

“如今天下大乱,讲不得温良恭谦让,抓住时机扩充实力方为要务。有了实力以后,不管是哪位官家眼中,自然都会有几分份量。”侯焕寅沉吟片刻,缓缓道,“理社按舟山先生之说,既然以学校推举地方官。这里面的关键,乃是谁能把持学校。换言之,谁能进学校行此推举之权?”他久历官场,眼光毒辣,看出这其中关窍,问道:“现在理社那边有什么说法?”

“陈少阳还没有说话,”黄一鸣仔细秉道,“不过,晚生听说,有荆湖南路一个县,凡是能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一字不差默写出来的,再由学校随意在五经中抽出十处上半句,儒生能把下半句对上六句的,便能进学校行议事推举之权。”

“默书?帖经?”侯焕寅微微一愣,旋即笑道,“胡闹,真是不知世务啊。”他顿了一顿,便吩咐道,“一动不如一静,那几个空缺的州县,若士绅们要行推举之制,人选由安抚使衙门圈定,由各州县在籍庠儒来推举。”在籍庠儒,便是各州县在州学县学有学籍的儒生,这些人受官府的供养,有的还要靠每月的禄米禄钱养家糊口,不太容易闹出大乱子。

黄一鸣将安抚使晓谕记下后,又秉道:““登州刀鱼寨澄海水师营向大人请示战守方略。”

“韩世忠乃大将之才,我京东得此人,如虎添翼矣。”侯焕寅轻叩桌案,微笑道,“让登莱州送酒食银钱犒军。加紧招揽散在青兖淮泗之间的禁军各部。”

也难怪他高兴。当初侯焕寅与河北行营都部署王彦相会面时,韩世忠前来拜见,王彦曾指着韩世忠道,此子可为大将。侯焕寅当时便暗暗记下了他的名字。武将升官和文官不同,平常升迁虽慢,但天下多事,说不定一场大战,便连升数级。此后韩世忠驻防登州,他也嘱咐登莱的文官着意结交韩世忠。

侯焕寅在京东经营日久,文官中党羽众多,在京东两路无人可以相抗。然而,碍于文武殊途的祖制,并没有得力的武将。京东路附近的禁军各部,连登州水师营在内,俱受河北行营辖制。王彦战死后,不久,官家被辽寇所擒,遗下的河北诸军群龙无首,侯焕寅趁机一边大力招揽禁军为京东路所用,一边让各州县加快征发团练壮丁,准备应付辽军即将的进攻。

章81 帝子许专征-3

婺州乃吴越国旧疆,据汉书地理志记载,吴越人轻死易发,而好用剑。

百余年前宋军南征,唐国拼命抵抗,金陵更被围城一年有余,故而遭受屠戮甚重,江南两路生灵涂炭,这些地方至今尚未恢复昔日繁华,至今民间犹有宋将曹翰死后变猪的诅咒。而吴越王钱氏不战而归顺,保全了两浙路的元气,犹以两浙东路杭州、婺州、越州、温州等州府为繁盛。然而,富商巨贾有金山银海,贫者却无立锥之地。

这里虽然是东南半壁最富庶的州府之一,但是地狭人稠,百姓光靠着耕种无法维持生计,故而家家种桑麻,户户有织机,百姓好言利,不以为耻。州府县邑密布商肆工坊,烧陶瓷、纺丝绵、印书造纸、铜铁铅锡各业发达,规模大的工坊有佣工数千,三五人,十余人的小作坊更不计其数。若是生意不好的时候,工坊舍不得灯油,天黑以后佣工们便可下班,而生意忙的时候,整夜整夜的赶工也是常有之事。太阳尚未升起,数以百计眼皮浮肿的佣工便打着哈且到工坊上班。此地虽然向称民风彪悍,然而,再刚勇的脾性,也经不住在工坊里日积月累的消磨。对佣工们来说,生活就是一片让人窒息的泥潭。简单重复的干活儿,一天两饭,养家糊口,过一天算一天,除了被匠师赏识,学会一门傍身的手艺,或是东家有喜发红包加工钱,再没有别的奢望了。

众人刚刚踏入织坊便是一愣,若是往常,雪白的蚕纱大堆大堆地码放在织机旁,麻布罩子也已经拉开,可现在,织机旁空空如也,反而东家陈益一大早便等在织坊中,十几个匠师和工头都站在他身后,还有几位不认识的官人,个个都面色严峻。一股不详地预感在众佣工心头升起。北方兵荒马乱,谣传契丹狗不久便要南侵,婺州也风声鹤唳,好些工坊店铺都关张歇业,东主带着家眷和金银细软南下逃难,而佣工则苦无生计,难易度日。织坊里聚集的佣工越来越多,众人都面面相觑地聚在一起,东主面前也不敢乱说话,气氛忐忑而紧张,各自私心猜测。

东主陈益富甲一方,喜谈兵事,他科举屡试不中,自觉仕进无望,与文社中人一起任情豪放之余,又捐了个从八品团练副使的虚衔。见佣工来得差不多了,陈益咳嗽一声,沉声道:“古今国势艰难,各位都知晓的,北虏擒下了官家,景王和蔡京奸党又篡位自立。我听说苟知州依附奸党,欲裹挟我婺州数十万生民附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说得慷慨激昂,底下的佣工虽然听得恭恭敬敬,却并没有人敢乱说话的,最后听东主说道:“若是婺州完了,咱们织坊也开不下去,今日便停工一天,大伙儿去州衙陈情,这一天算三倍的工钱,若是不去的人,这边请走!”此言刚落,底下的佣工顿时窃窃私语起来,一天三倍的工钱啊,足以买两尾鲜鱼,提一角私酒,刚刚过完年,一家几口都能打打牙祭。

也初来的佣工担小,犹犹豫豫,旁边的人撺掇道:“陈情也不是一回二回了,又不是谋反,哪儿能出什么大事,东家还是团练副使官人呢。”这时,旁边工头则抱过来数十根硬木短棒,发给那些平常倚重听话的佣工。另一边掌柜则先把中午的馒头发了,招呼众佣工等会儿定要聚作一团,莫要散入其他工坊的人群里去,免得弱了东家的气势。

陈益的好友黄公迈道:“进之兄急公好义,真乃我婺州士林之翘楚。”吴子修笑道,“就是和陈漳州相比,也不遑多让啊。”陈漳州便是陈东,他拿来和陈益相比,自是恭维于他。

“哪里,哪里,”陈益摇头谦逊道,“不过说起来,我婺州陈陈氏一脉祖先乃是南陈后主,说不定和陈少阳也有些渊源。”他也不知漳州陈氏祖先出自何处,但不久前,九江郡义门陈已经认了婺州陈氏这门旁支,让陈益分外觉得骄傲。

黄公迈点头道:“进之兄勿要过谦,今日把姓苟的福建子驱走,来日更需你主持局面。”几人一起哈哈笑了起来。陈家织坊里的佣工都已领到了馒头,近千人在工头的带领下朝州府衙门走去。沿途不断有其他家工坊的佣工,书院的书生,乃至普通的百姓都汇入进来,很快便有数千乃至数万之中,等到天刚刚蒙蒙亮时,知州衙门外面已经是人潮人涌的局面了。

这股乱潮来得猝不及防,几乎遍及天下诸路州县,各种各样的人物粉墨登场,有心无心的人物都卷入了进去。各种势力恶斗之激烈,甚至大大超出了始作俑者的估计。在汴梁失陷,朝廷威信大失的情形下,各地有士绅百姓驱逐州官县令的,也有州官县令调集禁军厢军将闹事的士子百姓下狱治罪的。辽军南下在即,大宋东南数路却仍陷在一片混乱无比之中,无论是自以为胜算在握的蔡京一党,还是挑起乱局的理社,都难以收拾这局面。

福建路龙栖山下,阴雨绵绵,一辆马车停在道旁,即将远行的人却没有立刻登车,朱森和黄坚还在道别。几位披着蓑衣的士子在蒙蒙细雨中等候。

“舟山先生虽然忧心国事,但年事已高,旅途上万万不可太劳顿了。”

朱森低声道。他的容色有些沧桑。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战死,朱皇后和官家皆为北虏所窘,这些消息像接二连三地捶在朱森的胸口。却没有把他击垮,反而让他儒雅之中,多了几分沉鹜之气。竹林书院的弟子,想要有一番作为的,朱森都温言勉励,还写信举荐他们到昔日有旧的文武官员帐中。这次陈东和岳飞在鄂州首倡义旗,尊天子不奉乱命,引起东南局势板荡,黄舟山因此要去鄂州与会,朱森也选了好几名文武兼备的门生跟随前往。朱森自己也也大力联络左近州县的官员缙绅,一边为金陵杭州输送粮饷,一边准备抵御契丹人的入寇。

“沿途州县或降或逃,辽军已过滁州,兵锋直指金陵,”黄坚湛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如今东南士民自乱阵脚,若给辽人趁虚而入,老夫便是千古罪人了。老夫首倡公议选举之说,使时局如此,便做不得闲云野鹤,但愿来得及助陈少阳收拾局面。”话虽如此,饶是黄坚为一代儒宗,心中也全无把握。这是前无古人的事,是非成败都难说得很。

“先生忧国之心,天下皆知,”朱森抬头看了看天色,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保重!”

“你也保重。”黄坚满是青筋的手拍了拍朱森的肩膀,“黄某老矣,时日无多。这天下,还要靠你们来承担。”朱森眼光微动,他点了点头,亲自撩开车帘,将黄坚送上马车。

几个竹林书院的学生向朱森行礼后,背着行李,步行跟在马车后面,斗笠蓑衣的背影行色匆匆。走了不远处,不知谁起兴唱起行歌:“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胡无人,汉道昌。”

朱森的眼角有些湿润,一直站在雨中目送行人。春寒料峭,他身上却有热流涌动。

蒙蒙烟雨中,众人的背影消失在山道转折处,袅袅歌声仍隐约传来,“......剑头利如芒,恒持照眼光......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

细雨蒙蒙之中,曲折的山荫道上,嫩绿的草木已经错落先发,在春风里微微摇摆,。

............

因为宋国执意不肯放开函谷关,西京行营和河东行营都严加戒备,夏国东征军一直无法出征和辽军打仗。没过多久,陈东和岳飞尊天子而不奉乱命的消息不胫而走。开始时,夏国护国府对这个做法并不在意,毕竟岳飞手中仅有八千余兵力。然而,在随后极短时间内,宋国东南数路陷入一片混乱,不少地方官和士绅都响应这个旗号,既不承认赵杞的帝位,又不承认辽国以赵柯名义颁布的圣旨。这些日子,赵行德满腹不合时宜,激动而困惑地关注着关东的军报。

这一天,他接到军令,匆匆赶到东征军大营。迈入中军帐,便只见团练使陈千里和上将军吴阶二人,赵行德不由得一愣。军礼参见过后,吴阶摆了摆手,让他不必拘束,却没有说话,只上下打量赵行德。

陈千里打破沉默道:“赵将军,我记得你想去关东作战。”

“是的。”赵行德点头道。他微觉奇怪,东征军都被堵在函谷关,不知他提此事作甚。

“虽然曹迪不肯放开函谷关,但还有一条出兵的路线。既然辽军南下江淮,我们也可以顺江而下,阻止耶律大石如愿吞并东南半壁江山。而眼下东南局面的枢纽,便在鄂州。赵将军,你与陈东等人有旧,可否从中斡旋,促成这干人等与我朝结盟抗辽。”

赵行德心头咯噔一下,抬头看时,只见陈千里眼中含有深意,似乎早已知晓他到底是谁。

章81 帝子许专征-4

“宋国与本朝对峙了上百年,理社和奸党也恶斗了十年。陈东等人不甘心就范于蔡党,对我朝也心存疑虑,这都是自然的事情。但是,东南乱成一片,却是亲者痛而仇者快。我听说在河北之地,禁民汉服,迫使百姓削发,以至于契丹兵马路见未削发者皆杀之。又掠取河北百姓,脸上刺大字为记号,押往北边为奴,因为驱掳汉人过多,结果南京道上京道的奴价剧跌,不少契丹贩子眼看无利可图,便将汉民在半途坑杀。辽军杀人如割麻,田园荒芜,到处尸骸交错,炊烟断绝,虽秋冬时节,犹臭闻数百里。赵将军当知晓,当前要紧之事,是阻止辽军南下席卷东南。士人清议和抨击奸党,不能使辽军退兵。一味提防我朝,也不能使辽军退兵。”

陈千里叹了口气,他的话语由凝重转而沉痛,继续道:“望赵将军转告陈东等人,事有轻重缓急,契丹入寇,非止于亡赵宋一朝,乃亡我华夏衣冠。我朝是真心援手,只为救民止杀,并无染指之意,暂且放下宋夏之间的宿怨,勿使惨景再现于东南。”

赵行德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问道:“何时出发?”

吴阶沉声道:“辽军兵锋已迫近金陵,事不宜迟,赵将军先快马兼程先前往鄂州,与陈东商定结盟事宜。东征军将转往蜀中,只待诸事俱备,大军将从白帝城出发,顺流而下前往鄂州。”赵行德随行的亲兵不多,仅有杜吹角等十余名旧部。虽然可以偷越函谷关,然后一路快马兼程赶往鄂州,但宋国北方一片兵荒马乱,为防有失,大将军府安排赵行德此行先南下巴蜀,然后自水路前往鄂州,能够最大限度避开辽军的威胁。

诸事交待完毕后,陈千里和赵行德一起退下,两人骑马缓缓而行。白羽军驻扎在长安城的郊外,放眼望去,田野中到处是农夫在忙碌不休,赶着驭马犁地,春耕播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关中泥土特有的芳香,一片安详平和而又生气勃勃的景象。想起辽军铁蹄下生灵涂炭,赵行德心事重重,只顾低着头行马。陈千里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行直以为,关东之政比我朝之政,高下如何?”他突然问道。

赵行德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低声道:“颇有不如。”

陈千里点了点头,补充道:“关东赵宋,若论人口财富,天下无出其右,更是辽国的数倍。可这样一个朝廷,再如何把仁义道德挂在口中。它连自己的子民都不能保护,有再多的理由,这个朝廷也算是失职了。行直,你说是吧?”他口气颇为沉重。

赵行德叹了口气,点点头,没有说话。

陈千里又道:“在团练军中,有不少关东投过来的流民。我腆为团练使,和这些关东出身的军卒相谈,我才知道什么叫穷困潦倒,走路无路。耕田之夫,不能保一日两餐,一遇荒年,便要卖地举债度日。我听说关东乡村客户,若再借耕牛和农具,田租可高达八成。真真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饥寒交迫,朝不保夕,闻之令人断肠。不单单富者地连州县,我听人说,关东所谓官户、形势户,能隐田漏税,以至于一县之地,有六七成的田产都不交赋税。所谓士大夫者,非但视为不见,反而沾沾自喜,以为仁厚之泽,而遗利在民。然而,国家法度因此而废弛混乱,朝廷官员居然可以为好事么?你看关东朝廷一说重新丈量田亩计税,豪强必多方阻挠,由此可见,其乱法度之利,究竟为谁人所获。农事乃国家之本,关东之因人而废法,由此可见一斑。令公室积贫积弱,朝廷有不可不用之费,用事者又不敢惹士大夫豪强,只能另立名目从普通百姓身上刮去,就只能让贫者负担更重。再加上各种征调摊派,破败忠厚人家,甚如兵火。行直,这便是所谓仁政?”

赵行德重重叹了口气。陈千里所说的,他也耳闻目睹,可总想到自己势单力薄,无法改变这些,渐渐地也就麻木了。今日听陈千里提起来,赵行德既惊诧于陈千里一个夏国人竟然对关东的弊政如此了解,又感到心事重重。迫在眉睫忧患是辽寇入侵,但关东的法度松弛,积弊如太仓之谷,陈陈相因,盛世的花团锦簇之下,内里早已破如败絮。司马文正公曾言,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也。但现在便如富丽堂皇的殿宇,廊柱栋梁早被蠹虫蛀空。已到了大厦将倾,非更造不可的地步了。

“行直大概不觉得吧。若论赋税之重,我朝远远过于关东。我朝立国于四战之地,西有罗斯、芦眉,南有大食、突厥诸侯,北有漠北蛮夷,东有宋国、契丹。自从立国以来,便是无年不战。虽然我朝人口仅只关东的一半,但国家用度之费,丝毫不小于关东。但因为严行法律,赋税负担均匀,普通百姓的日子,却比关东好过一些。”

陈千里的脸上丝毫没有自矜的神色,沉吟道:“关东号称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但关东的黄舟山也曾言,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我再给他画蛇添足一句,天下人之天下,亦非士大夫之天下。这一句话,你带给陈东吧。”

陈千里沉声道:“若是他们救不了关东的百姓,我朝当以剑救之。”他顿了一顿,又道,“这一句,你知道就行了。”他看着赵行德,问道,“不管你是行直,还是元直,真到了那一天,为了一个更好的天下,我希望你能够站在关东的百姓这一边。”

赵行德心中触动,看着陈千里,陈千里却没等他说话,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相聚时短,后会有期。”他伸手指着前面赵行德的宅院,“明早就要出征,先安排一下家中吧。”

赵行德点了点头,和陈千里抱拳别过道:“后会有期。”

陈千里谈吐举止,都很不寻常,令赵行德感觉,他恐怕不是简单的长安团练使这么简单。说不定和当年的王彦一样,表面只是河北大营的军官,底下却是控制着皇城司在整个河北乃至辽国境内的细作。只不过陈千里既不言明,赵行德自然也不会去追根究底,很快将此事置于脑后。

赵卓和赵雍正在院中玩耍,一见赵行德,赵卓便先扑入怀里,要爹爹把自己举起来,赵雍也站在一边叫闹不依。赵行德一一满足了孩子的要求,方才把他们放下。他心中泛起一阵内疚之意,迈入后厨。

李若雪正一手正掀开锅盖,一手将锅里蒸好的白玉糕夹起来,切成块,盛在青瓷盘中,层层叠叠犹如白玉宝塔。白玉糕是汴梁的风味,乃是生粉、芝麻、松子、胡桃、莳萝磨成粉后,加白糖和红曲拌合,卷成卷再上锅蒸出来再切成块,其色雪白,味道极美,乃孩子们最爱吃的小食。这些都是汴梁和洛阳家乡的口味。

白雾蒸腾中,李若雪腰间系着兰花布裙,身段婀娜,她听见门口响动,回身见是行德,嫣然一笑,秀色可餐。赵行德走到她身后,轻轻搂着妻子,并没有说话,只是心中不断涌起温柔和不舍之意。李若雪似有所感,身子微僵,低声问道:“夫君又要出征了么?”

“不是,”赵行德低声道,“我明早就走,快马先去蜀中,然后走水路下鄂州,去见陈少阳。待诸事安排好后,夫人再带着孩子,随东征大军一起过来。”

“嗯,”李若雪鼻端有些微酸,嘴角却微笑道,“那分别不了多久,就可以在一起了。”她的心思灵巧,加上赵行德平常也向她解说关东的局势,旋即猜到了赵行德去找陈东的意图。她低声道:“夫君此行去,勿以妾身为念。”柔肠百转,眼角却不觉湿了。

两人静静地呼吸着彼此的味道,铁锅中的沸水咕嘟咕嘟,白雾蒸腾弥漫着整个房间。

............

南风渐暖,辽军大营里仍是蚀骨的寒冷。被俘的君臣被看押在一排木房内,汴梁城内的宋朝官员派人送来衣食,看守辽军也予以准许。虽没受多少折辱,但这种被囚禁的日子,赵柯过得苦不堪言。得知蔡京等人拥立了景王赵杞为帝,行营州县多闻风倒向赵杞之后,他更如坠冰谷,每天都是凄风苦雨,以泪洗面,悔不当初。

这天,陈东和岳飞首倡尊天子不奉乱命,鼓动天下勤王迎回圣驾的消息传来,赵柯不禁大为感动,饮泣道:“如今国势艰难,所谓板荡识忠臣,唯陈岳两位爱卿而已。可恨,朕不能早日重用之。”他自觉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耶律大石害死,未免死后帝位虚悬,当即自己咬破中指,在内衣腰带上写下“封陈东为丞相加太子太师,岳飞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加太子太保,望两位大臣戮力同心,驱逐北虏,恢复大宋旧日山河。若朕无幸,为免宗庙断词,陈岳两位辅臣可于赵氏宗室中择贤,继位为君。”

赵柯心情激荡之下,写好这条衣带诏。看着帛带上的血迹斑斑,指尖刺痛不已,赵柯却有些后怕。他不敢轻易交予别人,只将这帛带仍旧系在内里,须臾不离身边。不待到将死一天,或是遇到足以托付的臣子,绝不敢轻易让人看见。

章81 帝子许专征-5

耶律大石将宋皇赵柯扣留,自己也在汴梁城外结营而居,号称御账。除五万骑兵南征宋国江淮外,辽军主力大部分都滞留在宋国的京畿及河北诸路,一方面给洛阳襄阳的宋军施加压力,不使其分兵援助东南,另一方面抓紧攻打那些不奉召投降的宋军残余,并全力镇压起事的宋人。

因为辽军南侵极速,河北失守的州县城寨不过是少数。许多孤城中的宋国军民,接到赵柯的诏书尚抵死不降,辽国北院便派汴梁的宋朝高官招降,若仍是不降,则集中大军并铁桶炮一一攻打。一方面,河北残余的宋军人数虽多,相互间却无法呼应,被困在一座座城寨中,被辽军各个击破。另一方面,有些宋军因不敌辽军攻打而溃散,散入山林中为寇,四处攻击辽军。王彦在河北招安的绿林豪杰也竖起义旗,招揽溃兵遗民,势力大涨。被辽国北院悬赏万贯通缉的傅选、孟德、焦文通、刘泽等巨寇在太行山聚义反辽。真定府刘立芸以均贫富为号聚众起事。此外还有蓟州玉田智和禅师联络僧俗上万人起事,五马山赵邦杰自称赵宋宗室自立起事,宋人遗民闻风响应,聚众号称数十万。甚至被辽军劫持到上京的宋人丁壮万人串谋起事,尚未发动被辽人察觉,斩杀为首者数百人。

与此同时,河东宋军迅速与蔑尔勃部落议和,杨彦卿全军撤出云州,退入雁门关。河东行营一边结好太行山豪杰,一边将大军向南集结。河东对中原有居高临下之势,河东行营脱出身来,立刻给汴梁一带的辽军形成了巨大的压力。耶律大石则一边修整士卒,一边厉兵秣马,准备应付随之而来的大战。同时严令萧塔赤与伯升豁进攻雁门关,不使河东行营全力南下。

辽军在数月之间,侵占河南河北的大片土地,无数宋国百姓被抓为奴隶,折价出售给工坊为工奴,南征有功诸将也被赐予大量奴隶。耶律大石鼓励契丹贵族招募宋地工匠开设工坊,并特意将铁匠、木匠、皮匠等百工编为匠户,匠户的地位仅次于北院军户,却在普通女真户、渤海户、室韦户、鞑靼户、黔戛斯户、回鹘户等杂胡之上。匠户和随时可能被抢掠为奴,征发为签军的宋地百姓相比,境遇和地位更有天壤之别。甄别匠户的诏令一发,大名府、汴梁诸城很快就有大批的宋人工匠应募。北院户籍中匠户数量暴增,大批铁匠户和年轻壮丁被发往各处铁矿山,冶铁治兵。原先契丹工坊无法生产的软烟罗、重纹绣锦、金丝帛,有了南朝的工匠,只要劳力足够,要多少有多少。

这数月之间,大批宋国百姓或死于兵火,或被掳掠为奴,许多城池废为丘墟,人口减半,甚至十成只存一二。田园荒芜,这空出来的大片土地,辽国一部分赏给南征诸将建立大农庄,役使工奴广种稻麦桑麻,另一部分则种植牧草,作为放牧牛羊和战马的牧场。越是大队辽军聚集之处,牧场占用土地越多,东去春来,田地里野草吐绿冒芽,长势极快。辽军骑兵在河南河北放牧的马群,大群成千上万匹,小群也有数百匹,令人恍如置身漠北草原。宋朝君臣上百年都说本朝失了养马地,因此在骑兵上无法与契丹和夏国争雄。被掳的宋室大臣无时不闻马嘶,马蹄轰鸣,出则望见战马成群。君臣竟面面相觑,不知为何辽人能在河南养马,而本朝偏偏不能,最后只能归因于契丹人天生擅长养马。

契丹人虽出自漠北之地,但受中原文化影响已久。辽国立国百年,更使契丹人汉化极深,读汉书说汉话。契丹女人受南朝风俗文化熏染,即使萧氏后族之女,也常常做汉家女儿妆。契丹权贵更喜好南朝温柔,王公大臣大多蓄养有南朝的歌姬侍婢。南征之前,耶律大石鼓动起底层的契丹人,要恢复契丹旧俗,洗净南朝奢靡浮华之气,尚不能完全令行禁止。全心拥护他这些举措的,一大部分是耶律铁哥、耶律燕山等一直跟随他起事的心腹重臣和青年子弟,另一大部分则是享受不起南朝奢靡之物的穷苦契丹人。南征以来,大批南朝的绫罗绸缎,机巧玩物,图册书籍涌向北方。上京道、中京道、南京道等辽国后方更是南风劲吹,而出征将士强抢南朝女子,甚至藏在营中的事件,也屡禁不止。

耶律大石再三下诏,要明契丹与南朝之分,收效却不甚明显。这天他考校皇太子耶律夷列的课业,发觉夷列对南朝制度颇为了解,于是细细盘问。在父皇厉如鹰隼的目光下,耶律夷列不觉有些战战兢兢,答道:“父皇,我朝以北国之法治北人,而以南朝之法治汉儿,现在我们占领了大片南朝之土,又有这许多汉儿,所以儿臣多读了两本南朝的典章制度。如是不妥当的,儿臣再也不看了便罢。”

按照汉人的叫法,耶律夷列已到了束冠执之年,和其他契丹少年一样,他在军营中苦熬了数载,习练骑射和战阵之法之余,也结识了一批年纪相当的心腹伙伴。耶律大石本身博览群书,状元及第。而耶律夷列自小便是契丹本学、汉学和西学课业并进,也从未耽误一日。若论用功之深,不输于南朝的悬锥刺股。他七尺身长,因为年岁未壮,稍显有些单薄,和其它契丹青年相比,也多了些斯文的气质。

“以契丹之法治北人,以南朝之法治南朝人,”耶律大石看着夷列,眼光数变,终于转为平和,缓缓道,“听起来虽是不错,实则是大错。南朝有句话,生民若水,社稷如舟。契丹人和汉人都是水,不管你怎么分别治理,都不可能把两边截然分开。只要在一国之内,契丹人和汉人的风俗必然要相互影响。汉人的人数是我契丹人的几十倍,他们若保持着原先的习俗,只能是让我们契丹人渐渐失去本来面目,变得和他们一样。所以,我们不但要以契丹之法治理北人,还要以契丹之法治汉人。”

耶律夷列脸露疑惑之色,反问道:“怎么可能让他们反而把我们给变得和他们一样了呢?我契丹人贵为北院兵户,南朝汉儿不过是奴婢户。我们契丹人的话就是军令,汉儿只有遵从的份儿。”

耶律大石先没有多说,命人从外面取来一罐泥水,又取来了一大罐清水,他先对耶律夷列道:“南朝人便如同这一罐脏水,我们契丹人便如一罐清水。”然后当着夷列的面,将泥水清水和倒在了一起,沉声道:“这一罐脏水和一罐清水混在一起,得到的是绝不会是一样一半,而是两罐脏水。清水不能使脏水变清,可一点点脏水就能让清水变脏。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要让南朝人像契丹人一样质朴千难万难,但南朝人要让契丹人习于逸乐奢靡,就太容易了。”

“南朝人,......,是脏水么?”耶律夷列摸着自己袍服的锦缎,他虽未必全信,却不敢再质疑,只能俯身称是。

耶律大石沉声道:“我契丹人远远少于宋人,为何能打败宋国?我北国之民,生于沙漠之间,逐水草而居,放牧射猎食肉酪为生,习于战斗,生性质朴,唯力是视,与虎豹群狼相近。而我们契丹人,就是兽中之王。宋国人并非勇士不多,也并非兵戈不利,但他们生在温山软水之间,骨子里便喜欢安逸平和,讲求温良恭谦让,绝不会真正喜欢争斗和打仗。商纣王力搏熊虎、秦始皇统一六国、汉武帝大败匈奴,都是一时豪杰。但在你看宋国的史书上,哪个不是鼎鼎有名的暴君?假仁义道德之名,一干手无缚鸡之力之徒,居然对豪杰之士嗤之以鼻?既然宋国人这么爱好安逸的生活,那他们再多兵马,也只能成为我们契丹人放牧的牛羊而已。但是,”他拍了怕夷列的肩膀,“如果我们变得像宋人一样耽于安逸平和的日子,那么我们也会变成他人的牛羊,所以,我们要好好保护契丹旧俗这一瓶清水,万万不能让南朝的泥水给弄脏了。”

“儿臣,”耶律夷列沉声道,“儿臣明白。”

耶律大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夷列退下后,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又来觐见。辽军虽然攻占宋国都城汴梁,但仍旧处于河东行营、西京行营与东南行营三面大军的环伺之下。只待宋军缓过气来,局势就非常险恶,说不定要被迫退出汴梁。所以耶律铁哥主张,须趁南征余威尚在,宋军心有余悸之时,先下手解决掉这三路围攻。而这三路之中,刘延庆兵力最少,襄阳一带经营时间也最短。辽军集中主力攻打刘延庆所部,最容易获胜,还可以速战速决。而且,就算不能全歼宋军东南行营,也可将其残部往南驱逐,使其和陈东岳飞所部争夺荆湖一带,使宋国在东南的内讧更加激烈。这是驱虎吞狼之策,也策应了南征的辽军偏师。

作者:我在出差中,坑爹的旅馆网络,所以上传的有点晚了。这两天更新可能时间会稍晚一点。大概周一后就正常了。请各位多多包涵。多谢支持!

章82 秉旄控强楚-1

“河南河北盗贼四起,虽然都是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但贼人聚散不定。大军清剿时,贼寇藏身山林水泽中,大军一走,便又出来骚扰我军粮道,裹挟百姓上山。这样的贼寇总计不下数十万之众,北院调集了不少南下兵马清剿,方才让他们的气焰稍煞。如今要集中人马对付宋军,恐怕背后的兵力空虚下来,贼寇又死灰复燃。”

“北院有什么对策?”耶律大石问道,他端起将桌案上一杯茶盏,递给耶律铁哥。

耶律铁哥接过茶碗,手指抓了一撮糖粉投入,又加了一块干酪,两指自然地伸进茶汤里搅了一搅,这才喝了进去,一大口将半碗茶都喝进了肚里,蒸腾的油茶香仿佛将全身毛孔都蒸得舒张开来。南下的兵马有限,面临处处都要用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局面,北院确实有所考虑,但这条对策,耶律铁哥本身也拿太不准。

耶律铁哥略一犹豫,沉声道:“现成的办法,是恢复汉军营之制。或是招募河北汉人大户子弟,或是把投降的宋军编成汉儿军。虽然没什么大的用处,但汉军可以为我们打草谷,在汉境收取赋税、把守隘口道路、押运辎重粮草,弹压后方的盗匪。这样一来,我们能节省下不少兵力,集中兵马专心打击宋国残余的行营禁军。”他顿了一顿,解释道,“宋军和盗匪一个进入汉军营,河南河北便少了一个顽抗之徒。令其和不降者自相攻杀,我朝只需花费少许官职钱粮,便能解决心腹大患。只是......”

耶律铁哥有些吞吞吐吐,自从耶律大石继位后,大力压制汉军。除了签军之外,各军只有陷阵营、效死营、火炮营、匠户营之类的特殊营头里才有汉人。原先在辽国显赫一时的汉人将门更早已灰飞烟灭。除郭保义之外,再无统兵上万的汉人。而招降盗贼和宋军的口子一开,汉军的人数必然迅速膨胀,甚至可能超过辽军本部,汉人将领重掌兵权也是自然之事。

耶律大石的笑容凝住,御账中气氛一时有些凝重。他端起起茶盏,也不添加糖粉和酥酪,轻轻抿了一口。只有耶律铁哥这早年的心腹才知道,耶律大石年少时最爱的南朝茶汤味道,只因为不和契丹风俗,方才克制自己,只喝油茶和奶茶。只是没到沉思忘情时,便会故态复萌。宫中唯萧贵妃知道这个习惯,亲自为御账备下的龙凤茶团,若不放糖粉和奶酪,便是上好南朝茶汤。

沉默了一会儿,耶律大石方道:“既然形势逼人,那就重建汉军营吧。”他顿了一顿,看着耶律铁哥松了口气的神色,沉声道:“由北院管汉军营的事,务必将汉军营牢牢控制在契丹人手中。若论地位,汉军将领统兵再多,也比我们北院契丹一普通军户要低贱得多。”他语气有些凛冽,耶律铁哥忙躬身答是。

“我辽朝是契丹人之国,此乃根本之制,万万动摇不得。”耶律大石似乎担心北院处断失误,刻意叮嘱耶律铁哥道,“宋人是我契丹人数十倍之多,这种谬论倘若流传开去,大辽就算打下了天下,却岂不成了宋人的国家?诸大臣,诸将中,不管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只要谁提平等相待契丹人和汉人之事,便是动摇国本,北院立刻要报知于我,严加惩处。”他叹了口气,沉声道,“我契丹人以武立国,信奉的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既然长生天让大辽打败了南朝,契丹人就该要高高在上。”他叹了口气,沉声道,“当年西晋倒行逆施,鲜卑人入主中原,本来已经成了大统,便是因为在这上面疏忽了,才被杨氏李氏这些汉人将门窃取国祚。我朝不得不早作打算,万万不可重蹈覆辙了。”

耶律铁哥心头一凛,忙站起来躬身答道:“末将明白。”

帐中响起铁甲铿锵之声,耶律铁哥虽贵为北院枢密使,但平常皆披挂重甲,吃穿和普通契丹军户无异。耶律大石满意地点了点头,沉声道:“铁哥,我信得过你。不过,北院扩充汉军营这件事,你万不可委托他人,要亲自办,看紧一点。每做一步,大小详略都报于我知晓。”他沉吟了片刻,似想起一事,补充道,“关西方面也要盯紧。既然曹迪不纳夏国援军,我们也不要过分逼迫于他,让他为我们看着函谷关好了。还有,南朝理社那帮书生,最为冥顽不化。东南方面,岳飞镇国军和陈东党羽,南征大军要及早剪除,不可让他们扩充势力成了气候。”

北院枢密使退下后,耶律大石又端起茶汤喝了一口,这下却皱起了眉头,他看了看茶碗中澄清的汤色,似乎破不满意,刻意多抓了一把盐,一把糖,双倍的干酪和酥油进去,这才皱着眉头,慢慢咽下了一口。

耶律大石感受着滚热的汤茶熨烫着胃部,将目光放在函谷关,暗暗道:“夏国西面虽然受到罗斯和突厥的困扰,正在用兵,难以分身兼顾。东面又被赵杞和曹迪拒绝,但他们总不能坐视我吞并宋朝,他们的下一颗棋子,又将落在何处呢?”

............

赵行德只带了杜吹角、刘政等几名军士,日夜兼程赶往白帝城。除了在过剑阁栈道时不能乘马疾驰外,一路上都催马赶路。蜀道艰难,虽然驿路通畅,但天黑以后,非走熟了道路的军士不敢在山道上驰马,只能在白天赶路,行程便慢了不少。

从关中到蜀中,地形地貌,风物人情的变化极大,杜吹角人都有目不暇接之感。入蜀后一路上,所经州府县邑都花团锦簇一般好,民间习武只为求取军士出身,或是强身健体,地方上实则近百年不经兵戈了,故而此地文风之盛,在夏朝首屈一指,连沿途所遇许多军士都是文质彬彬之辈。蜀民多开梯田种水稻,山间则广种桑树茶树,民间盛行养蚕纺纱,工坊织造蜀锦极多,连普通百姓穿着绸面的袍子。和关中一样,蜀国因地制宜营建了许多小堤坝水渠,一是为了给高处田亩灌水,二是利用河渠行船运送物资。蜀地虽然多山,但山间沟渠纵横,许多河渠经过整治后,便能行小船。但因地方太湿润,这里种不好棉花,在栈道上,许多商贾都从关中往蜀中贩运白叠布和棉袍,再从蜀中运出绸缎和茶叶。此时虽是春天,气候尚未转暖,关中之民还在用石炭烤火,而蜀中百姓用的则是竹炭取暖,烧起来有股淡淡的竹香味。在成都府客栈打尖时,刘政发现不少女子走过地方,都留有一朵朵花瓣样子的香粉印迹,端的是步步生莲,满城都是脂粉香气。看着街道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尽管杜吹角和刘政都是夏国人,仍不住地感慨蜀中比其他地方要安逸得多,令人流连往返,古人所谓少不入蜀,非是虚言。

赵行德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能肋生肉翅飞到东南,他沿途换马赶路,天黑以后,杜吹角刘政等人兴致勃勃地谈论沿途的见闻,赵行德则在思索如何应对辽军南下的危机。他人还未至鄂州,已经先写了好几封书信,不计成本地用福海行鸽书发给陈东。

大敌当前,理社却在乱成一片地行推举公议之制,各种人物各怀心思,都粉墨登场,其中不乏志在挽回乾坤的同道仁人,但企图浑水摸鱼者也不少。一时间令人难辨真伪。更不用提,东南数路暗流涌动,蔡京李邦彦等的党羽不少,实际上赵杞仍然得到了大部分军州县寨官吏的拥立。赵行德看来,这时仓促行推举之制,委实有些不合时宜。不过,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人心本来就在观望惶恐之中,若再反复的话,陈东和理学社便等于自绝生路了。为今之计,只有将错就错,暂借本朝守内虚外,叠床架屋的祖制。在州县士绅推举之外,再行一套体制,集中力气应付辽军南下这一迫在眉睫的危机。

以赵行德这些年出征打仗的体会。当务之急,莫过于兵马、粮饷两件事。行军打仗最忌号令不一,各行其是。故而赵行德建议陈东,无论各州县兵马出身如何,纵有千军万马,只能听命于一名大将,军中号令专一,才能克敌制胜。而这个大将的人选,他毫无保留地支持岳飞,并且劝陈东万不可妄加猜疑掣肘,以免误了大事。而另一方面,粮饷是军队的命门。赵行德建议陈东建立一个统一的军需府,负责筹集军饷、征用军需和制造军械,并及时输送到军前。抓好了这两件事情,才有抗衡辽军南下的本钱。只要在这两事上别作怪,州县乱哄哄地先尽随它去。在这两事上犹豫甚至*的州县势力,陈东务必要小心提防,必要的时候就得杀鸡儆猴,免得有心人竞相效仿,白白将东南半壁江山葬送了。

章82 秉旄控强楚-2

赵行德等人快马加鞭,晓行夜宿,终于如期赶到泸州,早有一艘福海行的中型商船泊在码头等候,一待赵行德等人上船便立刻起锚。长江尚且是初春枯水的时候,许多礁石都露出水面,船只随着湍急的江水,杨帆水流而下。水路上船工号子与耸峙群山里的猿蹄此起彼伏,峡谷间不时响起数声雕类的清鸣,让杜吹角等北方军士兴奋不已,不顾江风寒冷,白天大多数时间都呆在甲板上观看江景。

大江所经多是被江水千万年冲刷出来的悬崖峭壁,放眼望去,山顶尚且还是白雪皑皑,山下面树林已是绿意盎然。因两岸的高山陡峭险峻,蜀中与江南之间货物往来,全靠这一条江水,从上游往下走极为迅速,从下游往上走则要缓慢些,有时要纤夫和骡马拖动商船。江上除了商船和渔船外,还时不时看见还用竹排运载货物。偶尔遇见蜀国巡江战船,船上的商贾交验了在泸州完结关税税票,贸易曹官吏便放行。这一船货物主要是泸州特产的老酒,因蜀道艰难,粮食运出的费用高昂,历年陈粮便用来酿酒,顺江运到江南去卖,再从江南购买牙角香药绫罗绸缎之类货物运回蜀中。这些酒若没交宋国那边的税负,便算作是私酒,有时交了赋税也算私酒。赵行德此时的身份也是商贾,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往下江贩运的是蜀锦,杜吹角等和几个蜀中军士则扮作他的伙计。

船只进入三峡这一段后,只见两岸的绝壁千仞,对峙如墙,山间人迹罕至只闻猿蹄,随着航道收窄,江流骤然加速,船只若仿若风驰电掣般往下游行驶。这时江流中的礁石时隐时现,有时船只竟似直直地朝着江流冲去,撞个粉身碎骨,而在千钧一发之际随江流与礁石擦身而过。两岸的山色叠翠,危峰如削,时如石柱春笋,时如屏风连绵,时如覆钟,时如笔架。江流湍急,伴随着怒涛轰鸣,江水如碎琼乱玉一般,水沫子直朝船上溅落,连绵的山势变化万端,飞快地向后退去。

杜吹角等军士都有些晕船的感觉,船工和随船的商贾却安之若素。赵行德则感叹道:“以此处江面之狭窄,两岸重型火炮交叉射击江面,水师也难与之相抗。倘若在沿江山头设立炮台阵位,使沿岸的火力连绵成线,江中行船便会损失惨重。陆上要逐一攻打这些崇山峻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夏国只控制着这三峡天险,对东南已成固若金汤之势。”

大江如奔腾的野马群一般奔出了高山峡谷后,两岸的山势渐渐开阔起来,江水也慢慢变得平缓,和三峡相比,江陵的水面上无风无浪,江水汩汩向东流淌,杜吹角等人松了口气,而船工和商贾则紧张了起来。船只出了三峡便毫无疑问进入了宋国疆界。通常来说,常走江上的商贾和宋国江陵水师,乃至沿江的豪强巨寇都有点买路的交情。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越是动乱的时候,贩运货物的利润也越大,商贾们都知道辽兵南侵,东南正乱成一片,盗匪横生的消息,心中一边期待着赚个盆满钵满,一边惴惴不安起来。

凭借船老大的面子,商船顺利通过了宋国水师的盘查,在江陵停歇一晚,第日便杨帆向下游行去,过了江陵,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出现在大江之南,远远望去,水色无边无际,天上乌云低垂,渐渐下起雨来,平缓的江面上起无数涟漪。雨中不宜行船,商船便在江北岸下锚停泊。赵行德想到船只一旦过了洞庭,很快会到鄂州,心情不像往日那般焦急。他在船舱中点起一灯如豆,一边思索,一边将鄂州军需府的大致构架写在纸上。他听闻岳飞秉性沉鹜,号令自专,除了火器之外,应该不喜旁人太多插手军务。赵行德也无意与之争夺兵权。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自己可在解决军需上面多用点心思。他以为岳飞大将之才,只要有兵有粮,迟早将辽军打得落花流水。个人得失荣辱倒是其次。

潇湘夜雨,雨点淅淅沥沥。忽然,赵行德眉头一皱,放下了毛笔。岸边传来阵阵女子哭声,又似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在雨声中若断若续,却一直萦绕不绝。他站起身来,和杜吹角等人去找船老大探听情况。

随船的商贾都聚在船舱中,大家面面相觑,无人说话,有的脸现疑惧,有的面带忧色。船老大道,或许是江岸边人家啼哭,也或许是强盗设下的圈套,专门骗好奇或好色的江上行人,一旦怜悯将其纳入舟中,不久便有同伙尾蹑而来,或诬告拐带人口,或以内应劫船。为防贼人使诈,船上诸人中,尽管有人心存怜悯,却也不敢施以援手。船舱中安静地仿佛无人一样,只闻岸上那若有若无哭声,令人毛骨悚然。船老大劝商贾们灯火尽量熄掉,免得被贼人望见了船只的位置。赵行德亦熄了油灯,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从舷窗望出去,偶尔可见江面的飘雨而已,岸上有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为防不测,随行几人都集中到赵行德所在的舱室。赵行德、杜吹角和刘政,再加上石景魁等三位蜀国军士,只不过六人而已。大家将短弩兵刃取了出来放在身边,静静地盘膝而坐,舱中只闻长短不一地呼吸之声。大约过了三刻钟左右,若有若无的哭声终于止住了,众人刚刚松了口气。忽然喊杀声大作,火把乱晃,火光和刀光,细雨中凌乱无比。

“不好,”石景魁面色大变,“遇上了水寇。要赶紧杀出去!”

赵行德点点头,众军士忙都站起身,向着舱外奔去。这间舱室便在船尾,船只停在岸边,众人只需下水,便可游上江岸。水寇志在船上的货物,一般不会穷追逃走的客人。然而,刚刚出舱门,赵行德便发现十几名水寇在船尾甲板上,还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爬上来。看见了赵行德这几人,盗贼们一起呐喊,各举兵刃朝这边冲过来,十几根箭矢同时嗖嗖嗖破风射来。

“杀!”杜吹角一刀拨开迎面的箭矢,前腿一蹬,便将当面的水贼踹翻在地,其他军士也不含糊,且战且行,一鼓作气朝前猛冲。水寇没料到船上还有这么一群煞神,人数虽多,却猝不及防,顿时被赵行德等人冲得七零八落。然而,这支水寇十分凶悍,回过神来后,聚集了更多同伙朝这边杀来。众寡悬殊之下,赵行德等人无心恋战,冲到舷边,石景魁、吴宗琏和徐定山用诸葛短弩连发弩矢,暂时逼退盗贼。

“快跳!”赵行德低喝了一声,拍了一拍杜吹角和刘政的肩膀,两人噗通一声跳入水中。杜吹角和刘政也是通水性的,两人下了水以后,便和赵行德一起后拼命向岸边游去。在他们身后,石景魁等三名军士也普通普通跳入江水中。

江岸虽然不远,然而,商船周围的水寇却更多,一见赵行德等人逃离商船。水寇们竟不划船靠近,而是纷纷从小船上跳入寒冷刺骨的江水中,更有会水的好手,看准了赵行德等人的方位,途中丝毫不换气,一口气潜游过去,在水中扭打起来。赵行德等人虽然会水,但却不能和这些终年生活在江湖之上的水寇相比,很快,便一一被擒了下来,个个喝了一肚子江水,头昏脑胀以后,被水寇弄回商船五花大绑起来。

“你们竟然暗藏连弩,还射伤我寨中弟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一名中年水寇厉声喝道。他身形魁梧,额角有个不太明显的疤痕。他身旁一水寇吼道:“宰了这几只肥羊,挖出心肝来炒了吃。”一边说,一边用短刀将众军士的衣袍都挑开了来。杜吹角等人衣袍被江水浸透,这时许多旧时刀箭旧伤痕都露出了来。众水寇脸色大变,几人更高声道:“是官军的探子!“宰了他们!”

“啪”的一声,一个革囊从怀中掉落。那水寇首领脸色微动,命人将革囊拿过去。他将赵行德革囊中的书信一张张看过去,先看的慢,后看的慢,脸色复杂变幻了好几次。赵行德悔意顿生,只恨未将此物毁去。囊中没有夏国的军情机密,却有和陈东往来的几封书信,包括设立军需府的方略。此外还有往日所写一叠文章和几张福海行交子。

“陆大哥,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是官军的探子吧?”

几名水寇问道,那姓陆的首领却一抬手,让众人噤声。众水寇不知何故,也不敢乱说,只磨刀赫赫,恶狠狠地瞪着赵行德等人。多数人想到,寨主想必是发现了官军的狠毒奸计,只待审问完毕,便一起动手,先将这几个探子心肝挖出来,再丢到洞庭湖中喂鱼。

姓陆的首领将革囊检视完一遍,这才走到赵行德面前,低声试探道:“赵元直先生?”

赵行德沉默不语,虽然没有承认,但水寇首领却从他神色中肯定了猜测。

那首领眼中满是震惊之色,当即俯身拜倒便道:“险些铸成大错,陆某万死不能辞咎。洞庭草寇陆明宇,请赵先生降罪责罚!”他心神恍惚之下,只顾跪地请罪,居然忘了将赵行德身上的绳索解开。船舱中众多水寇头目,连同杜吹角等军士,脸上眼中,都是大惑不解的神情。

章82 秉旄控强楚-3

众水寇首领一时无语,赵行德低头看着陆明宇,叹了口气:“陆壮士,你先起来,为我等把绳索解开吧。”“啊哟!”陆明宇抬头,满脸都是懊丧,以掌击额,“该死,该死!”他忙站起身来,取出腰间的短匕首,先为赵行德割开了绳索,稍微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赵行德,又待继续给其他几人松绑。因为动作太快,其他人都来不及阻止,就算心中疑惑,也不敢唐突阻止。

“陆大哥,这些人来路不明,不可放过官军探子!”一名水寇急道。

“什么来路不明!”陆明宇厉声道,“此乃赵元直先生,有幸当面,还不快过来拜见!”

他一边说,手上短匕不停,将绑缚杜吹角等人的绳索一一割断。军士们被这前倨后恭弄得摸不着头脑,手脚一得自由,便簇拥在赵行德身边,面色警惕地注视着群盗。

水寇们则大惊失色,有人交头接耳道:“赵行德?”“骂辽贼斗奸臣的赵行德?”“要朝廷均田减赋的元直先生?”“果真是元直先生?”“他不是死在契丹人手中了么?”更有人期期艾艾道:“他,他,元直先生,他就是方教主圣谕昭告天下的圣教前军师?”看向赵行德等人的目光,也由起初地仇恨鄙夷,变为三分敬仰,三分怀疑,还剩下的全都是震惊和不可置信的神色。

“还不过来拜见!”陆明宇见手下迟疑,不由厉声催促道,“天杀星,过来元直先生跟前赔罪!”

夏猫儿见头领招呼,满脸不乐意地走上前来。夏猫儿素来凶悍,截掠这条商船是他出的主意。夏猫儿平素虽闻元直的大名,但赵行德真人在前,也不是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三头六臂的人物,心中就有几分不服。他一边走上前,一边暗暗道:“闻名不如见面,陆大哥是油蒙了心。待我一把将他掀翻在地,出个大丑,他也没脸再拿腔作势,大咧咧受众家兄弟的跪拜。”他心中转念,眼中微露凶光,低着头,仿佛听了陆明宇的话,规规矩矩走到赵行德面前。

陆明宇见夏猫儿老实,还道他听话,赵行德见他目中闪烁,低头过来,心下暗暗提防。果不其然,夏猫儿闷头走到赵行德面前一步,没有任何征兆,猝然朝赵行德猛扑过去,蒲扇般双手去拿他肩膀,自以为只需就势一扳,便能把赵行德摔倒在地。陆明宇脸色骤变,却隔了四五步之遥,无法阻止。幸而赵行德早有准备,他身子不退反进,右手掌缘猛劈夏猫儿的脸颊,能开三石弓的力道何等惊人,夏猫儿被这一下就打翻在地,他偷袭不成,尚没回过神来,赵行德赶上一步,一脚踩住他的脖子。这两下变起仓促,兔起鹘落,都在电光石火之间。

赵行德踩住了夏猫儿脖颈,陆明宇一声“住手!”方才喊出口,他见反而是夏猫儿落败,咽喉被赵行德踩在脚下,满脸通红,几乎憋过气去。陆明宇忙改口:“脚下留情!夏猫儿为人虽鲁莽了些,却是并非奸人。请先生留他一条性命。”其他水寇首领也围拢上来,有人跟着恳求道:“请先生留情。饶他性命!”虽然没有人再敢动手,杜吹角他们也紧张地将赵行德环护在当中。

赵行德见状,便将脚收了回去。夏猫儿从地上爬起来,咳嗽了两声,望向赵行德的眼神便有了畏惧之色。夏猫儿受那一下重击,力道之大,唯有自己知道。从刚才到现在,头脑还晕晕乎乎。赵行德若非掌缘打在他脸上,而是用拳头锤击的话,恐怕立刻就要被打断鼻梁骨。所以陆明宇厉声吩咐他“还不给元直先生赔罪!”夏猫儿再也不敢违逆,规规矩矩过来,向赵行德磕头赔罪。赵行德也不以为意,恕了他的偷袭冒犯之罪。这时夏猫儿头脑稍稍清醒了些,心下嘀咕道:“原来他不是个文弱的书生。”

夏猫儿在众水寇中以勇悍著称,眼看心服口服地来拜见赵行德。其他众人也收起了别样心思,绿林中人以力为尊,此刻看向赵行德的眼神,又多了一丝膺服。赵行德也不受跪拜,只愿拱手相见,众人见他平易近人,并非高不可攀,纷纷心喜不已。赵行德名满江湖又行踪飘渺。能和他见着一面,乃至称兄道弟,即使在不少水寇盗贼心中也暗暗称幸。更兼目睹赵行德一照面打翻了夏猫儿,这也是一大异闻,足供他们向旁人吹嘘许久了。陆明宇更吩咐大摆筵席,他亲自同船陪赵行德回到附近的总寨。至于同船被劫持的商人,则托了赵行德之福,众水寇作势威吓一顿,便连船带人都放了。

自从方腊事败后,洞庭湖一带的水寇就没有彻底断绝过。先前王彦大军打败方腊,顺带着剿灭了东南一带的盗匪。唯独一点,因为东南行营诸军多是北人,不习水战,所以水上盗贼余烬未灭。此后朝廷换帅,刘延庆忙着任用心腹,排挤王彦的部属,还有玩寇自重的私心。于是洞庭水寇势力渐渐恢复,更有许多在陆上无法安生的盗匪来入伙。在东南西营大军北上,又传来辽军即将南侵的消息后,东南州县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洞庭湖水寇更是势力大张。

陆明宇乃是洞庭湖十三家水寇的盟主,手下有大小头领数十人,十三寨有丁壮五千多人,连老弱妇孺在内,则有数万之众。而他还只是洞庭水寇中的大股之一,和他势力相若的还有其他两三个巨寇。陆明宇的心思缜密,将总寨建于湖畔一处草泽泥淖密布的所在。春夏涨水的时候,水草亦是疯涨,若无人向导,几乎不得水路而入。而秋冬水草衰败时,寨子周围水退,一片片泥淖,官军大船极容易搁浅。寨中丁壮在春夏两季还耕种田亩,秋冬则专务战守,一边四出劫掠州县乡村,号称替天行道,一边防备官军趁水浅攻打山寨。

陆明宇将寨中好酒全部都拿了出来,他亲自和几名水寨首领陪着赵行德等人。几轮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后,陆明宇望着行德,忽然流下泪来,指着自己额角的疤痕道:“不瞒元直先生,此乃十年之前,明宇因揭帖案刺配充军留下的印子。当年血气方刚,不愿就这么含冤忍耻,这才不得不纠合了一班情投意合的兄弟,落草为寇,”他长叹一声道,“这些年来,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虽然杀了些奸恶之徒,但为生计所迫,无辜之人的鲜血,手上也沾了不少,悔之晚也。”他酒后失言,其余几个寨主的脸色有些尴尬。在赵行德面前,竟然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

赵行德见他眼中沉痛,亦感同身受,劝慰道:“国难当头,契丹兵马即将南下。陆兄当奋起振作,过去纵有不是处,将来战场上多杀辽寇,用契丹贼的血洗个干净便了。”他的话音刚落,陆明宇眼中透出一丝亮光,他将酒碗往桌上一放,大声道:“若赵先生树一义帜,北拒胡虏,解民倒悬,陆某愿誓死相随,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旁边的几个水寨首领见状,哪能不心领神会,闹嚷嚷大声道:“愿追随赵先生!”“我等愿奉赵先生为首领!”

主桌闹出偌大响动,让聚义堂顿时安静了下来。寨中上下都朝这边望过来,有人瞠目结舌,有人面带激动,有人窃窃私语道:“是要受招安了么?”“赵先生是圣教前军师,陆大哥要奉他为主!”“屁,狗皇帝被辽贼拿下了,听说赵先生是宗室,陆盟主要拥立先生做皇帝,咱们都是功臣!”“听说赵先生有六丁六甲神术,请天兵天将下凡。”杜吹角等军士都暗暗吃惊。他们相互交换眼色,想不到赵将军在宋的威名如此响亮,就连初次见面的盗寇,也改恶从善,舍身相从。

赵行德注目看陆明宇等人神情,满脸赤诚之色,并无作伪之情。这些水寇与他素昧平生,只是激于道义,便甘心以身家性命追随,确实令赵行德由衷感动,他点了点头,蔼声道:“既然诸位壮士有报国之心,赵某当竭力玉成其事。如今陈少阳先生与镇国军岳节度正在鄂州操练兵马,准备与辽军决一死战,赵某愿从中引荐,让,......”

他的话音还未说完,陆明宇便急切地道:“赵先生莫不是嫌弃某等,只往把我们往鄂州镇国军推去。”其他的水寨首领脸上也露出失望神色。赵行德原想陈东是朝廷命官,岳飞威名赫赫,以他二人来收纳这些有心为国效力的水寇,当不至于辱没了这些壮士。见此情形,不由得一愣。这时底下的水寇也有人叫喊道:“就算受招安,也不和岳雕儿做一处!”

陆明宇脸色有些尴尬,低声解释道:“赵先生有所不知,前几年,岳将军随王节帅扫平东南,可称得上无攻不取,无役不从,威名赫赫,东南一带无人不知。只是,刀剑无眼,打起仗,杀伤在所难免......”说到这里,陆明宇犹豫了一下,又改口道,“岳将军治军严酷,军中号令森严,寨中的兄弟恐怕受不了。”

章82 秉旄控强楚-4

有一次走马对将中,岳飞对上诨号为人熊罴的一名悍贼,只一照面,便斫断对方兵刃,又从肩至腰劈为两半。从此后,方腊部将见“岳”字绣旗便不战而走。东南一带的盗匪对岳飞又惧又恨,因他名字中有个“飞”字,又字鹏举,便送了他一个“岳雕儿”的诨号,暗讽其为朝廷鹰爪,脾性沉鸷,手段狠辣。

方腊曾占据六州五十二县,东南这一带的盗匪,相率以红巾为记起事,响应者不计其数。王彦虽有心为大宋保存元气,亦不得不乱世用重典,平乱时候杀戮甚重,作为东南行营主将之一的岳飞,更是屡屡击杀东南盗贼中的巨寇悍匪。而岳飞治军严谨,所部号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曾经因为马军无意中拖走百姓屋顶一片草,岳飞要将其处斩,屋主人全家苦苦为犯事者哀求,方才改为责打一百军棍。故而其行军所过之处,波澜不惊,驻屯与乡里相安无事,州县士绅百姓无不交口称赞,而远近盗匪则闻风远遁。

然而,一听说要归属岳飞镇国军,水寇立刻骚动起来,聚义堂中充斥七嘴八舌的反对,许多水寇叫道:“若投岳雕儿去,咱们不如散伙了吧。”即使不敢说话的,脸上也流露惧怕的神情。陆明宇脸色尴尬,又满是担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赵行德。

赵行德站起身来,对众水寇道:“辽贼南侵,是欲奴畜我中国之人,亡我祖宗衣冠。我知行军打仗,最忌讳的便是号令不一。这东南半壁要抵御辽寇的侵袭,唯有大家同心协力。而赵杞蔡京曹迪等,畏敌如虎,坐视汴梁沦陷,鼠辈动辄和议,断难以挽回局面。幸而有岳将军建节鄂州,兵发江淮,是为我东南半壁屏障。赵某敢问,若论合军聚众,运筹庙算,战阵决胜,在座诸位有谁能强过岳将军的?”

他目光扫视过去,众水寇都低下头。岳飞在东南的威名,乃是一仗一仗,无数盗匪人头堆积起来的。过去自认为比岳飞更强的盗匪,全都做了命丧黄泉。此时众水寇虽然不愿归顺岳飞,但也无人敢言胜过岳飞。

赵行德叹道:“河北河南,只因号令不专,空有数十万之众,诸将却被辽贼一一击破。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大宋子民或遭屠戮,被掠为奴婢者者,已经数以千万计。大厦将倾,难道还不能放下往日旧怨?难道东南还要重蹈覆辙么?”

聚义堂中沉默下来,众水寇面面相觑,虽然无言以答,但脸上仍是不情愿。片刻后,陆明宇道:“赵先生责以大义,我等非是不晓得。只是,......”他看了看堂下头领们,字斟句酌道,“岳将军的威名太盛,我等实在是心有余悸。契丹人要来糟蹋咱们东南锦绣河山,兄弟们舍掉性命都不含糊。若和辽军交战,奉岳将军调度号令,也没什么不可以。只不过,大家不愿归属镇国军,这个,这个,或者,”他吞吞吐吐了半晌,终于道,“赵先生名满天下,我等只愿奉你为首领,然后再听从岳将军的号令。”

陆明宇以目示意,底下水寇首领省得,纷纷再度大声道:“我等只愿追随赵先生!”

陆明宇又劝道:“我等草莽出身,就算情愿归降,岳将军也未必将我等放在眼中。就算我等归顺了岳将军,东南草莽豪杰数以万计,若赵先生不出这个头,这些壮士或散落于草莽,或被契丹人所用。难道赵先生就忍心吗?”

赵行德沉吟道:“陆兄言重了,赵某何德何能?”几名军士见赵将军才到宋境,便有豪杰投奔,脸上也不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陆明宇见他口气松动,拍着胸脯道:“只要赵先生肯出这个头,陆某便以先生名义,传下绿林箭,遍邀豪杰义士,前来共谋大事。我等情愿奉赵先生为首领,赵先生往东,我等绝不朝西。至于鄂州的岳将军的军令调度,只要赵先生答应,我等也绝无二话。和辽贼打仗,东南豪杰绝不含糊,要命舍命,要血流血。”他神情慷慨,仿佛赵行德不答应,就是他亲手把数万草莽豪杰推到契丹人一边似的。

赵行德猜不透陆明宇的意图,但和挽回东南局面相比,个人毁誉又算得什么。他点了点头,答应陆明宇用他的名义召集草莽豪杰,共谋抗辽大业。见赵行德答应,陆明宇喜形于色,当即再度招呼属下各寨首领,以部属的身份参见。赵行德也只能好言宽慰,勉励他们为国效力,便如汉末关张二将,博一个青史留名。因为三国话本流行于世,关羽和张飞是忠义的化身,在江湖人心目中地位远远超过其他武将。听赵行德以关张相激励,众人也分外感奋。几个军士受到感染,脸现振作之色,感到这一趟跟赵将军出来,当有一番大作为。

十三家水寨既然奉了赵行德为首领,众寨主又轮番上来敬酒。赵行德来者不拒,三言两语之间,暗暗以观人之法,体察各将的人品脾性。筵席结束后,陆明宇亲自将赵行德等人送到卧房,方才回去安排连夜发绿林箭的事宜。

聚义堂领命时,刘衡怏怏不乐道:“陆大哥,赵先生好没错,但他再怎么厉害,十年的基业,怎可一朝便双手奉送?”赵行德虽然和蔼,但受他统属后,定然不得从前般自在。他倒不是反对陆明宇的决定,但始终想不通。其他十几名当家的也同样脸露疑惑之色。

“十年的基业?”陆明宇冷笑了一声,“契丹贼大军就要南下,荆襄乃兵家必争之地,辽贼和官军势必要在这里大战连场。我们数千兵马的寨子,不过是人家一脚踢得开的小石子儿罢了,又算什么基业?能招降便招降,不能招降的话,任何一方的大军一到,我们立刻化为齑粉。两强之间难为小,不早日投了赵先生,难道你们想投契丹人,削发易服,让祖宗蒙羞地下?还是做那世人唾骂,遗臭万年的奸贼党羽?为了水寨上小老小的生机,这段日子来,我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幸好老天开眼,洪水滔天之前,让我们先攀上了赵先生这棵大树。”

众当家的面面相觑,这段日子自在如意,谁也看不到将来的局面严峻如此。横*杨佐迟疑道:“反正是奉鄂州号令,直接投陈东不好么?”以所知,赵行德名声虽和陈东不相上下,但身上无官职,不像陈东已经是广州知府。从这方面来说,赵行德根本没有资格招安水寇,而只能代陈东等人招安,所以杨佐才有直接投效陈东之意。

陆明宇眼神微动,摇头道:“陈东麾下文武才略之士不少。我们投靠陈东,只能做人家的马前卒子。赵先生如潜龙在渊,虽然不像陈东那样有显赫,名声却未必稍低。而赵先生刚刚出山,心腹未足,羽翼未丰,我们先行投效。将来一人得道,我等也鸡犬升天。以今日之势,待赵先生一飞冲天以后,我们这十几个小小寨子,几千游兵散勇,他却看也看不上眼了。”他见众兄弟脸上犹有不信之色,便沉声道:“你们信得过我陆某,今后侍奉赵先生,万不可有二心。假若老天有眼,我们便时来运转,下半生封妻荫子不在话下。若是老天无眼,咱们兄弟肝脑涂地,跟着赵先生青史留名,亦算个好死法。”

众水寇见他把话说这份上,也不敢再争,纷纷道:“大哥说的是。”“咱们兄弟饮过血酒,若能同年同日死,也是一场义气。”

陆明宇见状,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布置各头领分别派出信使,用赵行德的名义,给方圆两百里相熟的寨子传下绿林箭,召集各家寨主前来共襄盛举。

“咱们十三连环寨传绿林箭,为何偏偏用赵先生名义?”从聚义堂出来,夏猫儿牢骚道。

“这绿林箭还非用赵先生名义不可。”杨佐微微一笑,低声对夏猫儿道,“当年方教主昭告天下,封赵先生为圣教前军师。大家都侍奉过明尊,到了如今,圣教中还有谁的位望比赵先生更高的。自从方教主升天后,江湖上豪杰互不相服,就冲着这个,也只有赵先生才发得出这支绿林箭。”

夏猫儿张大了嘴,眼中是不可思议的神色,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当年方腊起事席卷东南,这一带有势力的草莽豪杰几乎都卷入其中。如今有点名望的寨主,或真或假都是侍奉明尊弟子。方腊身死,明教覆灭后,教中首脑人物要么战死,要被被朝廷捕拿明正典刑。时至今日,明教尚存世间的人物,除了几个自封天王,为老兄弟所不齿之徒外,还真没有地位在圣教前军师之上的。江湖中人鄙薄权贵,对这种密门里的上下之分反而看得极重。若是陆明宇自己传绿林箭,地位和他相若的巨寇大盗恐怕要嗤之以鼻,若打着赵行德的幌子,则至少是名正言顺了。

夜已深,赵行德披衣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水泽。今日叠遭变故,他也不知道前路如何,没有电,这时代的夜,比未来还要黑暗的多。忽然,他的眼光一凝,黑暗中亮起一点若隐若现的光。赵行德注目凝视,方才发觉那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如今春寒料峭,这本来该夏天出现的小飞虫,早生了几个月,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冻死。

古人倦夜长,赵行德长长地哈了一口白气,饶有兴致看着那只小小的飞虫。在这寒冷的初春的夜里,如此渺小的它,在全力地飞舞,哪怕最后有一分一秒,也要不断地发出自己的光和热。

章82 秉旄控强楚-5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说得便是这绿林箭。绿林箭又称为英雄帖,源自何时已无据可考。只江湖中威望隆重的人方能传此令箭,绿林英雄见了,赴汤蹈火,亦不敢辞。然而,对大多数人而言,绿林箭仅仅是一个传说。

在荆襄一带,陆明宇以赵行德名义发下绿林箭,在东南草莽间搅起了一阵骚动。接到帖子的绿林豪杰都大为惊异。赵行德声望隆重,但他向来是清流士人津津乐道,和绿林中人似乎没有干系。陆明宇附在绿林箭后面的书信中,倒是提起他乃圣教前军师,仔细想来,倒也不错。十年之前,不单方教主昭告天下,就连宋室官家发往州县的海捕公文里,也如是此说。当年不少明教豪杰好为此而沾沾自喜。但真正的英雄帖里,赵行德却只字未提复兴圣教,只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自陈胜吴广,汉高楚霸以来,东南都是英雄辈出之地。辽贼南下,东南豪杰自当群起而攻之,切不可为虎作伥,作出辱没祖宗之事。所以召集大家一起共襄盛举。

潭州芷江寨的邓元觉看到赵行德帖子,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的感觉。当初方腊封赵行德为前军师,不过是借刀杀人,进而使朝廷更失人心的伎俩而已。别人不知道,邓元觉可是一清二楚的。当初他在教中负责筹集军饷,购买兵器等,权位也不小,只因得罪了丞相方肥,才被排斥出了圣教中枢。也幸而如此,方腊败亡之后,朝廷将教中首脑铲除干净,而邓元觉则逃过了一劫。他笃信教义,坚信这次失败,不过是光明和黑暗几千年的争斗中,魔鬼恶神暂时占了上风,但世人终将获得光明。在隐藏一段时间后,邓元觉隐去了明教的身份,在潭州开山立柜,为将来起事招兵买马,潜蓄实力。

“方教主盖世的神通,当初却没有想到,赵行德这个儒生会活得比他还要长,比所有教中首脑都长,”邓元觉心头不禁涌起了一阵荒谬的感觉,他抖着烫金的帖子,“他居然假借圣教之名,到此有何企图?方教主虽然对不起老夫,老夫却不能对此置之不理!”

想到此处,邓元觉心头悚然一惊。他是明教中老兄弟,侍奉明尊有三十多年了,对教义钻研甚深。不比那些方腊起事后无头苍蝇一样的教众,邓元觉向来对那些蛊惑人心的把戏嗤之以鼻,以为好端端的圣教教义,被这些急功近利之徒弄得如同野祠乱神一般。他立即吩咐部属,准备行船去岳州参加会盟。

洞庭一带最大的水寨,鼎州上湾寨中,周诚、白德、王嵩等头领聚在一起,商议如何应付陆明宇发下来的英雄帖。

“陆明宇这是要受招安么?”周诚将帖子翻来覆去看了,他把帖子交给王嵩道,“三弟你怎么看?”他们三人乃效法刘关张的结拜兄弟。周诚虽然生得身材魁梧,面相凶恶,其实对这两个结义的兄弟都极好。而王嵩的年纪最小,却识文断字,足智多谋,也更得他的看重。

王嵩拿将帖子看过一遍,沉声道:“辽贼南下在即,姓陆的坐不住了,想投官府,别家庙大不收他这个小鬼,所以搭上了赵行德这条线,也算他精明,不愧是十三连环寨的总头领。”他把帖子弹了一弹,“这赵行德名满天下,确是杆好旗子,陆明宇这绿林箭借了势,这一次会盟过后,肯定势力大涨。”

“赵行德有偌大名声,”白德疑惑道,“怎肯被陆明宇如此利用?”

“这两人相互为用吧,”王嵩撇撇嘴道:“赵行德隐居十年,在东南无根无底,他也借陆明宇召集部属,而归附赵行德的山寨人马越多,陆明宇的势力也水涨船高,这两人真是好计算啊。”

白德皱起眉道,“洞庭湖就这么大,他势力大了,我们声势便弱了啊。”

“现在声势大有什么好处?”王嵩把帖子还给周诚,他自己随手拿起一个杨莓丢进嘴里,“赵行德和陈东是一路的,陈东手上只有镇国军八千人马,却执意不肯奉赵杞为帝。他在鄂州闹事,襄阳行营刘延庆岂能和他干休。再加上辽国正进兵江淮,鄂州可说是腹背受敌,撑不撑得过这一个月都难说。这局面险恶,连岳雕儿都抵挡不住,陆明宇声势再大又有什么用?”

“三弟说的是,”周诚的眉头松了开来,随手把帖子扔到桌上,“那随他去吧。”

王嵩心下暗哂,脸上却是微笑道:“姓陆的费尽心机去攀附赵行德一个白身之人,陈东这快被砍倒的树,他是自己寻死。不过,辽兵南下在即,朝廷势必要在东南厉兵秣马,咱们水寨也不能没个靠山。哥哥,前几日临江府李大人遣人来招安,咱们是不是也得走动一下?”

周诚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手摸着额头,仿佛要把这皱纹抚平似地。临江府这位知府李大人,乃是李邦彦的族弟,名为李绦。这人也轻浮,名声不好,靠山却很硬实。赵杞登基,临江府上表晚了,西京很快便有旨意下来,让李绦坐了知府位置。但是,李绦上任后,立刻传来辽军南下的消息,而整个临江府禁军也不足一千,李绦顿时便慌了手脚,这时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李绦深以为然,于是便派人到鼎州上湾寨来招安。

周诚左思右想了半晌,终于从怀里摸出另一封书信,交给王嵩道:“还要三弟辛苦一趟,你去临江府和李大人打个交道。”他看着王嵩,叮嘱道:“官府中人心机险恶,千万小心,莫要着了他人道儿。”王嵩接过来,看了眼信封上的字,便笑道:“哥哥放心,此时交给我办便可了。”

鼎州上湾寨可以对赵行德置之不理,但是整个荆襄一带的山水寨子,向他们这样有现成退路的却没有几家。赵行德虽然是白身一个,但他和理学社的关系天下人都知道。陈东在鄂州遥尊正统而不奉乱命,整个东南的理社清流都搅动风潮,和蔡京李邦彦一党斗得不亦乐乎。这时候,十年不现踪迹的赵行德突然出现在洞庭岳州,不但出现,还大张旗鼓地联络豪杰。任谁都怀疑,他是和陈东在遥相呼应。如今的形势。辽军南下极速,楚州守将孔彦舟不战而降,溃军一直败退到金陵才止住。整个东南,覆巢之下无完卵,不仅普通百姓惶恐不安,草莽中人再也各寻出路。连禁军都吃了败仗,单凭一两个寨子,根本无法与辽军相抗。大厦将倾,局势险恶,前路莫测,于是不少人都抱着有有若无的期冀到了岳州。

鄂州知州府中,初春温暖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入堂中,一张帖子摆在桌案上。这张帖子是镇国军踏白使高青从岳州带回来的。当初王彦主持东南行营时,岳飞与江陵水师统领郝晸有旧。陈东因此劝岳飞派使者去联络江陵水师,然而,郝晸只客客气气地招待了高青,次日便礼送出境。当高青在回鄂州的路上,赵行德广发绿林箭,召集东南豪杰共抗辽军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他有心打探之下,终于抄到了一份帖子,片刻不敢耽误,立即返回鄂州报与陈东知晓。

“有心插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陈东将那张帖子拿起来,脸上浮现出笑意,心中暗道,“赵元直,我知你终不会坐视家国沦亡的。”他将帖子递给岳飞,笑道,“北人善骑,南人善舟。恰是巧了,正说到鄂州尚缺一支能战的水师,赵元直便找来了水师。”

岳飞面沉似水,没有答话,他皱着眉头,看着桌面上那张帖子。

他素来如此,陈东也不以为意,只面带忧色道,“只是这些草莽盗匪散漫惯了,其中多有穷凶极恶之徒。赵元直和他们在一起,可不要出什么事?”

............

这些天来,赵行德也忙得不亦乐乎。接到英雄帖的各大寨子,就算寨主不来,也派了使者来,更有不少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豪杰,有数十人,上百人投奔而来的,甚至还有些左近的士绅读书人,仰慕赵行德之名,邀约朋友家丁前来共襄盛举。这些固然是涓涓细流,但积少成多,短短半月不到,水寨已呈蒸蒸日上之势。洞庭岳州水寨热闹非凡,陆明宇看在眼中,高兴在心里。想不到单单打出赵行德名号,不用一颗粮,不化一文钱,效用竟如此之大。刘衡、夏猫儿等水寨首领更无话说,心中反而暗暗盼着前来投效的人越多越好,这么下去,洞庭十三连环寨恐怕很快就要超过鼎州上湾寨,成整个荆襄水上的首屈一指的势力。

人家既然是冲着他而来,不管识与不识,势力大小,赵行德都要见上一见,有时一天要和十几拨人相谈,生恐慢待了,让前来会盟的好汉寒心。只在忙里偷闲时,方写了一封信,让陆明宇派心腹送到鄂州去,请陈东筹备一个名义,招揽这些水上的豪杰为国效命。别的不说,这里招揽的力量每多一分,契丹人和奸党能借助的力量就少了一分。

章83 节制非桓文-1

“赵先生竖起义旗,八方壮士来投。这扫平东南,驱逐北虏,迎还圣上的重任,便着落在赵先生身上了。”司马相站在赵行德身旁,口中“啧啧”赞道。他脸颊细长,眼睛笑如弯月,眸子如萤火般若隐若现,一抹神光摇动,让人看不透喜怒。

“哪里哪里,荆襄地灵人杰,赵某有缘识得荆南司马这般人物,也是三生有幸。”赵行德笑道。聚一堂门外,刘衡带着几名挟弓裹刃的人过来,他告了个罪,匆匆走过去相迎。此时尚是初春天气,春风尚且带着寒意,司马相手摇着折扇,目送赵行德背影,颇有几分诸葛卧龙的神采。几名挺胸凸肚的手下站在他身后。司马相在南荆也称得上一方豪强。他自重身份,不会上去迎这些来路不明的草莽。

赵行德走过去,初时只有几人叙话,后来的江湖豪客络绎不绝,都堆积在赵行德周围,几十条的汉子操着乱七八糟的方言,聚义堂门口仿佛闹市一般。刘衡和夏猫儿也给挤到了外围,刘衡苦笑道:“恐怕再多几天,投效赵先生的人马就比我们十三连环寨还多了。”夏猫儿点点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骤然涌入数千外人,又多不是良善之辈,十三连环寨的老人马多少有些惶恐,这些天都叮嘱屋里头妇人无事不要抛头露面,免得惹来麻烦。若非陆明宇有言在先,要众兄弟一心一意追随赵行德,只怕早有人怪他喧宾夺主了。

今日也是赶巧,连续好几拨来投奔的人陆续被引了进来,人越聚越多,后来的都争着上前和赵行德叙话,前面的又不肯走。十三连环寨聚义堂门口也算宽敞了,居然一时都插不进脚。江湖人没那么多礼数规矩。后面有人大声道:“吾乃郢州盐山虎朱胜,快让我到前面去见过赵先生。”另有人不耐烦道:“虎个屁,别挤啦,先来还没见着了呢。”这些草莽豪杰的声音都洪亮得得很,即使站在赵行德跟前的人,也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才能听得清楚。赵行德也受了感染,他先是面带微笑,后来也是满脸笑意,先是沉声叙话,后来也不得不连比带画地大声讲话。到了后来,只要对站在他对面的人,都有“赵先生在和我讲话”的感觉。

杜吹角等亲兵一不留神,居然被人群给推到了外面,要挤回去却不容易,只能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焦急地朝里张望。聚义堂门口拥挤得好像战场的中心。刘政挤了几次后,气得把手放在了刀柄上,直想抽出来乱砍乱杀,嘴里骂咧咧道:“他奶奶的,今天人多得邪门儿?”

“到底赵将军的声望高呢?”杜吹角“噗”地一口唾沫,脸上愤愤地仿佛要在地上砸了坑,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还是关东人就这么个脾性?”

众军士中间,杜吹角跟随赵行德时间最久,哪怕是南山城大败辽军的辉煌时刻,汉军将士们也没这么热情。夏国人有“关中冷娃”之说,有的人不说话时,就真和泥塑木雕差不多。军士们哪怕对将领再尊崇,面上也只是平平常,真正到了战场上,做到令行禁止,军旗所指,则绝无反顾。就算皇帝驾到,大家也是列队欢呼而已,不可能像关东人这么高兴起来就什么规矩都忘了。被人挤到旁边,杜吹角颇有些牢骚。至于赵德在关东叫做赵行德,草字不是行直而是元直,他到没别的想法。关东过河的人,有的人是为了避免给家中带来麻烦,有的根本没有大名临时取了一个,有的是为了一劳永逸地逃债,有的则是看别人乱报名字,自己就跟着乱报。甄别所也不可能和宋国官府核对,名字不实的多了去了。

“这些人失心疯吧?”刘政不满地嘟囔道。

“他们才清醒着呢,现在和赵将军说上几句话,回去就够吹嘘好几年了。”石景魁有些无语地看了这几个关西佬,叹道:“人的名,树的影。这还只是市井百姓,要等赵先生去了州府的书院讲学,那场面不知要比现在热闹多少倍。”三个蜀中军士相互看了看,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蜀中文风昌盛,和关东声气相通。蔡京打压元祐党人时,还有不少关东的文士到蜀中避祸。即便石景魁这样的军士,对赵行德在宋国的声望也是一清二楚。他三人却万万没想到,赵行德隐居然是投笔从戎,这些年东征西杀,竟积功到了校尉制将军的位置。

“行军司定是早已知晓,”石景魁暗想道,“方才派赵将军来联络陈东。关西人和关东人互相看不惯,原以为希望渺茫。如今看来,倒有八九分成功的机会。”

邓元觉站在聚义堂外一处假山上,双手笼在袖中,皱眉若有所思,实则一直在观察着赵行德。在邓元觉身边,还有其他几个早到十三连环寨的文士,有人轻摇折扇叹道:“元直先生养望十年,方有此等人望,如此终南捷径,偏偏弃若敝屣。为挽回国势,不惜自污,折节下交这些江湖武人,如此行事,真是愧煞世间故作清高之士。”其他几人也点头称是。此番前来会盟的草莽豪杰,龙蛇混杂,其中固然有赤胆忧国之辈,也不乏浑水摸鱼之人。甚至有些荆襄匪寇根本没有前来会盟,便打着赵行德麾下义军的旗号,趁乱勒索乡里,打家劫舍。

“天下大厦将倾,我辈当如赵先生,”周崇义叹道,“挽回乾坤,救我桑梓,粉身碎骨且不怕,这点点虚名,又算得什么。”旁边几人一一点头称是。这几人原本都是自命清高的文士,这番听说赵行德在岳州盗匪水寨中召集荆襄豪杰抵御辽兵,也是下了很大一番决心,方才互相邀约前来赴会的。

邓元觉听了,心中微动,他叹了口气,看向远处人群中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赵行德,眼光不由得复杂起来。正在这时,他目光忽然一凝,沉声道“不好!”以他的目力,发现一名黑面的中年汉子一直在缓缓朝着赵行德挤过去,这人脸上不但没有兴奋或是欣慰地表情,反而面带着寒意,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赵行德,给邓元觉的感觉,他就像是一个刺客。

挤在赵行德身边的都是些大咧咧的江湖中人,但谁也不曾提防这样一条悄悄游来的毒蛇。当邓元觉看见时,他已经离赵行德只隔着一人了。说时迟那时快,这人只稍稍犹豫了一瞬,便拨开了身前的人,正对着赵行德的后背。被拨开那人还一脸不高兴地乱骂,忽然惊恐地看见刺客把一柄短匕从怀中掏了出来。

“小心——”“赵先生!”

“有刺客!”

“啊——”

好几个人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赵行德微微一愣,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忽然感觉肩后被猛力撞了一下,顿时血流如注。那刺客原是对着后心下手,但被旁边一名豪客撞歪了,还待爬起来再捅几刀,周围的江湖汉子早已纷纷拔出各式亮晃晃地兵刃,长剑,短剑,九环鬼头刀,雪花雁翎刀,分水刺。有人高喊道:“宰了这小子!”“他是刺客!”还有好几个人情急之下还划伤了身旁的人。那刺客原本身手了得,但总也不能敌得过四面八方地敌人,他挥舞着匕首刺了几次,右腿膝盖弯被人踹了一脚,顿时跪在地上。几乎在片刻之间,他又被砍了几刀,自知必死,便仿佛困兽犹斗一样,状若疯狂朝周围乱刺。

有人高喊道:“留活口!”

刺客已负了好几处伤,却还极为凶悍。这时,江湖豪客们反倒不好下狠手。众人便退让开了几步,将那个刺客团团围住。他竟敢行刺赵行德,分明不把东南豪杰放在眼中,众人恨得牙痒痒地,只待擒下此人,便各施手段,哪怕他是个铁打的罗汉,也得折磨成灰方才解恨。更有人高声道:“赵先生伤势如何?”众人这才又回头去看被刺客侥幸刺中一刀的赵行德。

“尚好!”赵行德大声道,“有劳各位!”

虽然背后血染红半幅衣襟,他轻轻活动了下右臂,感觉似乎没有伤到筋骨,便分开众人,走到前面,盯着那刺客道:“你我素不相识,你到底受何人指使?”这时,杜吹角等几名军士也急吼吼地挤了过来,一边脸色煞白地帮赵行德查看背后伤势,一边恶狠狠地盯着那刺客。

那刺客面色微黑,一双眼睛不似人,反而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野兽,闪烁不定地看着赵行德,当他看到赵行德安然无恙,脸上不但没有失望之色,反而狞笑了起来:“尚好?大名鼎鼎的赵元直死在某的手上,这一命换一命,倒也值了!”说完反手一刀,刺在自己的胸口。

“不好!”众豪杰没想到此人对自己也如此狠辣,纷纷涌上前去,有人一脚将那刺客的匕首踹开,这时却已迟了,那刺客口吐血沫,一双眼睛快速失去了神采,但脸上仍挂着冷笑,仿佛在看着赵行德随他下到地狱里去。众豪杰正不明所以,“啊呀!啊!——”有人惊恐地怪叫了一声:“他的匕首有毒!”

章83 节制非桓文-2

那刺客虽然就戮,但一双眼睛却似泛着嘲讽的光,仿佛在看着别人跟他一起下地狱去。恰在这时,人群后面传来一声惊呼:“他,他的匕首有毒!”

众人心中一惊,回头向后望去,只见一中年汉子面色苍白,他右手捂着左臂的一处伤口,显然是刚才被那刺客胡乱刺伤的,这匕首上毒性甚是猛烈,才一会儿,这人已满头大汗,弓着腰不住作势欲呕。旁边一人忙不迭扶着他,抬头叫道:“有没有解药?快救救我大哥!”众江湖豪客一拥而上时,因为人群密集,被刺客手中匕首伤着了好几人,这些人连忙检查伤势,无不惊慌失色。没过多久,几名受伤者都出现了中毒的症状,都是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其他东南豪杰也是齐齐色变,江湖中人,所用的毒药千奇百怪,一时间竟无计可施,有人暗暗庆幸,适才自己没有冲在前面。更多的人则把目光转向了正站在人群中间的赵行德,他可是第一个被毒匕首刺中的人啊。

“赵将军!”石景魁脸色大变,他所见过中毒的症状,从没有如此厉害的。杜吹角忙割开赵行德背上袍子,只见伤口附近微微有些红肿。石景魁用手按着他伤口,不停滴往外挤出鲜血,压低声音不停地问道:“可有感觉?感觉如何?”

“还好,”赵行德看着那刺客的尸体,低沉着嗓子道,“搜搜他的身上!”

“快!”闻讯匆匆赶来的陆明宇忙道,“快搜刺客身上,可有解药,还有,将他的住处也搜一搜。”他走到赵行德身前,脸色焦急问道,“赵先生?”

“我还好。”赵行德点了点头,注目看着军士们搜刺客的身上。那刺客似是早知必死,身上携带的物事极为简单,除了一点点散碎银钱外,竟没有任何像解药似的丸散。杜吹角在刺客身上又搜了两遍,连他的鞋都脱了,还是一无所获。

这时,几名受伤的江湖中人毒性发作更烈,有的人身上瘫软无力,有的人双手握着脖子,有的人腹如刀绞。陆明宇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看着那些中毒的江湖人,一会儿看看赵行德,仿佛他很快就要变成那样。杜吹角等人搜过了刺客,失望地站起身来,满脸忧虑地望着赵行德。而赵行德自己却仅仅感到伤口有些麻痒,仿佛被普通毒虫叮咬了一口似地。

他看着不远处,几名伤者已经躺在地上,每个人都有亲朋好友围在旁边。那些伤者的朋友如无头苍蝇一样,有的惶惶不安,有的满脸悲愤,有的四处向人询问有没有携带解读的良药。“这些江湖汉子,素不相识,都是为赵某而受伤。”赵行德眼中笼上一层阴霾,对自己反而没有中毒的反应,心里感到一丝不安。

这时,刘衡走上前来,低声禀:“陆大哥,那刺客屋里头没搜出解药,反而窜出了一条过山标,险些咬伤了我们的兄弟。”陆明宇眼神一凛,喝道:“好奸诈!”他只道这刺客用心险恶,算计到有人会从他身上和居所里找寻解药,所以故意埋伏下这么一条毒蛇,死后还要拉人赔死。旁边站着的几位水寨首领听了,也纷纷摇头咒骂那刺客,恨不得抽出刀子,将他尸首再大卸八块来解恨。

“过山标?”赵行德一愣,他似有所悟,脑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些念头,不禁思索起来。南方所称的“过山标”,是言其咬人时动如电掣,令人防不胜防,而是西域所说的“扁颈蛇”,是说其颈子扁平,两种称呼,其实指的是同一种蛇类。“难道说,”赵行德感受着背后的麻痒感觉,回忆当初在康国剿灭哈桑教徒,被毒弩所伤后的感觉,“难道说,这刺客的匕首所蘸的也是扁颈蛇的毒液?”赵行德暗暗想道。在辽东时,他为对付辽军,也曾吩咐麾下工匠,试着用各种各样的毒物来制造毒箭。可惜的是,大部分毒物的毒性都不够强,达不到见血封喉的地步。而少数毒性极其强烈毒物,如河豚毒素,毒蛇毒素,毒液取出来后,就算是小心保存,也很快就会失效。所以不管是哈桑教徒,还是这个刺客,都只能把毒蛇带在身边,以便随时采得新鲜的毒液来使用。

“兄长,兄长,醒醒啊!”耳畔传来悲怆的喊声,好几个伤者都已经昏迷了过去。赵行德脸色一沉,想起当初死在西征路上的淳于尚。“扁颈蛇毒几乎无药可解,若是这样,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赵行德知道被毒蛇咬了后,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及时注射抗毒血清,他沉吟了片刻,面色转为坚毅,对陆明宇道:“拿几个银碗,再找一幅种痘的银筒针来,准备一间净室,架上炉子,立刻用干净的铜锅烧一大锅开水。”

“啊?”陆明宇一愣。“来不及解释了,”赵行德脸色如常,却补了一句:“救人要紧,要快!”陆明宇见他并非是毒发说胡话,忙对刘衡等人道:“听见赵先生的话了吗?还不快去,快快!快去!”刘衡、夏猫儿等人忙不迭下去置办这些物事。陆明宇再度紧张地看了看赵行德,却见他眉头深皱,似乎在担忧着什么。

赵行德所说的种痘针筒,乃是百多年前夏国传过来的。针筒多用纯银打制,从发过天花但不严重的人身上,取出痘子的脓水,用蒸汽水稀释后,用针筒注入不长痘的人身体内,可以阻止发天花。这种痘之法,对世人是一件莫大的功德,因此但凡人烟稠密之处,都备有针筒。

“把伤者先抬到净室去。”赵行德低声道,“我有个办法,兴许能救,兴许不能。”

“是。”陆明宇心头一喜,想起江湖上传说赵行直的本事,当即下令道,“快,把他们抬到净室去,赵先生要施术救人!”这时,几名伤者要么昏厥了过去,要么说着胡话,众多明眼人一看,这便是无药可救,快要死去的征兆。听了陆明宇的话,不禁将信将疑。而那几个伤者的亲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好几人奔过来,正待磕头相谢,赵行德却先开口道:“这个法子,我也没有把握,只是形势所逼,才试上一试,说不定还有几分凶险。众位若是不愿的亲友犯险的,赵某也不勉强。”他面沉似水,叹了一声道,“这蛇毒剧烈,时间耽搁不得。行还是不行?须得速作决断!”那些伤者的亲友顿时又满脸疑惑起来,看着赵行德神色不似说笑。毕竟是常年江湖亡命,刀口舔血之人,想到九死一生,总比十死无生要强。多数人都想“赵先生何等样人,怎么会拿自己的名声来开玩笑?他说能救,那便是还有几分希望了。”于是,犹豫了片刻,这些亲友都同意了将伤者搬入净室,由赵行德施术救人。

因为净室里地方狭窄,闲杂人等一律都不得进入。闻讯而来的人,很快就有了上千之众,都聚在净室的外面,一边压低声音交头接耳,一边等着赵行德施术救人的结果。“赵先生当真有办法么?”有人疑惑道。“也许吧,赵先生若无奇术,怎能做圣教前军师?”“不是连六丁六甲都召得出来么?小小蛇毒当手到擒来。”众人口中善颂善祷,心里和脸上,却都是充满怀疑。过山标是最毒的毒蛇,中者无药可救。这些常年在水泽山林中出没的江湖汉子都是清清楚楚。邓元觉沉着脸站在人群中,心中却异常疑惑。明教中人为了吸纳教众,刻意修行医术,以草药水当做符水施给信众的伎俩,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只是看赵行德的手段,却并非如此。这过山标的蛇毒,就算方教主再世,也无药可治。

“能中了毒而无恙,已是奇事,居然还能救人?”邓元觉寻思道,“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朝着那净室看去,只见房门紧闭,夏猫儿、刘政等几人按刀把守在门口。里面动静全无,透着说不出的神秘。

净室之内,赵行德一脸凝重地注视着那几个伤者。耽搁了这些时候,这些人几乎全都失去了意识,有人脸颊潮红,有人在发抖,有人说着胡话。每名伤者各有一名亲友在侧照料,陆明宇、刘衡、杜吹角等几人站在赵行德身旁。大家脸上都是惴惴不安的神色,不知赵先生将要如何施术。

铜锅已经在煮着银针筒和银碗,“咕咕”地不断冒起水蒸气。

“好吧,”赵行德似下定了下决心,将右手袖子挽起,对杜吹角道:“把针筒拿给我。”杜吹角不敢怠慢,立刻将银针筒取出,稍稍放凉后,交给赵行德,他自己则退到一边。屋内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赵行德,只见他没有丝毫犹豫,用针筒照着手臂凸起的青筋便扎了下去,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对杜吹角道:“搭把手,抽一针筒血出来。”

“赵先生!”陆明宇等人才惊呼出来,杜吹角愣在当地,赵行德脸色一沉,喝道:“吹角!”杜吹角不敢违逆他的命令,方才走上前一步,先稳了稳心神,这才以左手扶着针筒,右手徐徐将针筒后端的银杆拉到了尽头。

章83 节制非桓文-3

依赵行德之命,杜吹角将抽出来鲜血置于银碗之内,用水洗净针筒后,依次抽出了其它几伤者之血,一一分别置于不同的银碗内。门窗紧闭,净室内的光线较为昏暗,随着针筒将鲜血“滴滴滴”地注入银碗之内,五个银碗鲜红的血液一字排开。在这净室内,无论是陆明宇还是伤者亲友,都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陆明宇不禁联想魔教的诸多传说,暗道:“难道赵先生这圣教前军师,非是虚名,而是确实怀有什么神奇的法术不成。”这世上行医救人,从未听说过以鲜血为引的。四个中毒受伤江湖汉子还在微微地呻吟,大家都屏住呼吸不敢打扰赵先生施术,几个江湖中人虽然习惯了刀头舔血的生涯,心中仍然弥漫着一种神秘而恐怖的感觉。

“将赵某的血,分成五份,一一滴入他们的血内,记着次序,万万不可搞错了。”

杜吹角和石景魁面无表情地遵命行事,他们的满腹狐疑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只是不至于将赵将军视为妖人。银针筒将赵行德的鲜血从银碗内抽出,一一注入了其它四个银碗之内,伴随着血液的“滴答”的响声,屋内恐怖而的气氛达到了极致。

圈椅“吱呀”轻响了一下,赵行德站起身来,他这个动作虽然平常,但因他一直坐着,这一动顿时让人心头一绷紧,暗道:“果然要施术了么?”陆明宇下意识地朝他右手看去,看又没有握着木剑银刀符纸之类,却什么都没看见。赵行德只是亲自走到四个伤者的银碗前,仔细观察了片刻,又一一端起来晃了两晃,其中一名伤者的血液发生了凝结,赵行德把他的亲友唤过来,将凝血给他看,低声道:“赵某本想过血救人,但人各有命,这位潘壮士受不了赵某的血,一旦注入的话,只怕不是救人,反而令其浑身鲜血凝结,却是催命了。”他话语里带着歉意,“只好请施郎中继续好生救治这位壮士。”

水寨里的施郎中听他提及自己,忙不迭答应了一声,走上前去。适才施郎中已经给几个伤者尽量挤出毒液,洗净伤口,而且都喂下了一些解毒的丸散,然而,过山标蛇毒无药可解,这些都是聊尽人事罢了。他只取出普通的银针,轻轻刺入伤者的一些穴道,激发他的潜能和侵入体内的毒性相抗,这和赵行德在康居国中扁颈蛇毒时,郎中以艾草灼烧他的穴道救命是一个路子,乃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行德微微点头,叹息了一声。他再度检查了其他几个银碗,碗内鲜血仍然没有凝血的迹象,这才走回交椅坐下,吩咐杜吹角道:“将我抽出来的血,注入几位伤者的血脉内。”

众人听他是才说要过血救人,已有所预感,此时亲耳听到赵行德吩咐,犹是一惊,满脸震恐地看着赵行德。这时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就算是指甲、牙齿、头发等细枝末节,掉落了也要细心收藏起来,不可胡乱丢弃。这割肉刺血的事情,就算是臣子侍奉主公,也足以彪炳千秋了,没想到赵行德真要将己身之血,拿来救这几个素不相识的草莽壮士。陆明宇老于江湖,见惯了尔虞我诈,装假作伪之事,此刻看着赵行德的,一时间,他只觉得心潮澎湃,一口激荡之气凝噎在胸口,竟无语相对。“医者父母心,”正在为潘壮士针灸的施郎中暗暗叹道道:“不愧是元直先生!”“大丈夫当如此也!”石景魁眼现异样的光芒。

“赵先生!”徐度顿时喉头有些哽咽,他低头看着昏迷不醒的兄长徐升,暗暗咬紧了牙关。“赵将军。”杜吹角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往日称呼,净室内众人竟丝毫没有注意到。

赵行德大步走到交椅前坐下,自将右手袖子捋起,看着犹豫不决的杜吹角,低声喝道:“还不动手!莫要耽误了时机!”杜吹角心神一震,这才走上前去,用筒针刺入赵行德右臂鼓起的青筋,缓缓地吸了一针筒鲜血,然后将取赵行德身上的鲜血注入离他最近的徐升右臂青筋血脉之中。杜吹角缓缓推动银针杆,打算只给徐升注入大约三分之一针筒的血,再给其他人注入。赵行德却道:“这一针筒的血,都输给这位徐壮士,再从赵某身上取血。”他适才被刺客刺中后肩,流了不少血,此刻已经两度抽出鲜血,屋中众人看他脸色,竟有些苍白之感,陆明宇心下更是动容。

这回杜吹角不敢耽搁,他留了个心眼,为了让赵行德有时间缓过劲来,银筒针推杆几乎纹丝不动,只用极慢的速度推动。这银针筒的容积颇大,大约用了半炷香功夫,针筒内赵行德之血全都推入徐升的血脉之中。杜吹角这才来到赵行德身边,再度采血,如此两次三番,当最后一次抽出针筒,看着赵将军右臂上排列着四个触目惊心的血眼,脸色已经苍白的怕人,就和战场上受过重伤一样,杜吹角悄悄侧过头去,用肩头将眼角轻轻擦了一下,方才按捺下激荡的心神,将最后这一针筒的鲜血注入到那位名叫孙霖的郢州豪杰血脉中。

杜吹角将针筒抽出,呼了口气,因为太过紧张,这时候,他手心里已全是汗水。几位伤者的亲友也都松了口气,这时纷纷看向赵行德,好几人就要拜倒向谢,赵行德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勿要如此。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叹了口气,若有憾焉,“这几位壮士都是为赵某受伤,若你们再说什么见外的话,赵某岂不亏心。”他话语声音不大,却有一股让人信服的感觉。

几个三山五岳的豪杰心下凛然,顿时不再勉强跪谢。赵行德自己曾经中过蛇毒,依稀记得当初的疗伤之法,随口又让施郎中指点大家照料伤者。外面等待的豪杰数以千计,嘈杂之声传入室内。里面却安静得落针可闻,赵行德没有说话,旁人也不敢开口说话。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赵行德命点起灯火,屋内顿时亮堂了许多。这时,外面等候的江湖豪杰仍未散去,只是随着天色渐晚,这些人等得有些不耐,嘈杂喧哗声渐渐响亮了起来。赵行德眉头微皱,对陆明宇道:“各路豪杰关心这些壮士的伤势,但这蛇毒之伤,恐怕不是一夜间就能治好的,还是先安排大家散去歇息吧,若要探看者,明日再来。”

“是。”陆明宇站起身来,立刻出去“安排”。

赵行德所说安排大家散去休息,是客气的说法。江湖中人散漫惯了,哪那么容易听命行事。加上这回赵行德遇刺,便是被这些来历不明的人所伤,也不知道刺客还有没有同党在寨中。于是,陆明宇先吩咐刘衡、夏猫儿先调了五百寨中兄弟过来,然后再“安排”江湖好汉们各回居处。把这些人礼送回去后,十三连环寨还连夜加派了人手,弩上弦,刀出鞘,扼守在外来豪客居处之外面,以防有别的奸细趁机生事。

“晚上也要打起精神,前几天,就是因为咱们太过松懈,才累得赵先生受伤。”

一切安排妥当后,陆明宇这才回到净室,赵行德和施郎中等几人还守在室内。这时,三个中毒伤者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那位姓潘的壮士,因为不能输入赵行德的血,发起了高烧。荆南清水寨首领吴权看着结义兄弟嘴皮越发青紫,渐渐地连胡话也不说了,吴权的脸上满是悲戚之意。安静中依稀有种肃穆的氛围,仿佛谁不小心打破了这沉寂,就冒犯了某种神圣。

这一夜过,众人便在净室内和衣而眠,到了次日清晨,三个输入了赵行德之血的江湖人伤势已见大好,不但浮肿有所消退,最先毒性发作的徐升也苏醒了过来,他闻听是赵先生亲自过血救命后,挣扎着要起身拜谢。

“徐升草莽之人,贱命一条,先生大德,粉,......”徐升声音尚且沙哑,激动之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满脸通红。

赵行德忙让徐度阻止他起身,他自己反而站起来,走到徐升跟前道:“这种话若是再提,便是拿赵某当外人了。”他见徐升恢复了些精神,沙哑着笑道,“这种蛇毒能解,靠的多是徐兄弟本身的身体壮健。”

待徐升依命躺下来静养以后,赵行德又检视了其它两人的伤势,高烧都已经消退,但另一人伤势却越来越重,他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清水寨吴权的肩膀。“赵先生。”吴权连忙站起身来。赵行德见潘俯的脸颊已经青紫色,没有说话。他的脸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心中只涌起一股有心无力的失落和悲愤之意。

窗外的天色,渐渐露出一抹鱼肚白,丝丝晨风透过窗棱的缝隙吹了进来。

这时,“不好了!”忽然外面有人急步奔入,低声禀道:“大当家,客房院子那边,说咱们十三连环寨信不过外人,夏头领和他们理论,两边闹起来了!”声音中充满焦急之意。“什么?”陆明宇脸上显出一丝怒意!在这十三连环寨经营了近十年的地头上,还有谁敢造次!

作者:元吉郑重提醒书友,根据医学信息,人被毒蛇咬伤后,即使自愈,通常抗体也不会存在很长时间。所以即使是第二次被同种毒蛇咬伤,也要尽快自救,并即时注射抗毒血清。只有很特殊的个案报道,在被蛇咬伤后,长期具有对同种蛇毒的抗体。所谓无巧不成书,就当主角就是这特殊个案中的一个吧。

章83 节制非桓文-4

天色已经微明,十三连坏寨的客人所居的院落内外,仍然火光烟雾缭绕。水寨的兵丁已经用弓弩封住了院落出口,那些闹事的客人不能冲出来,但是院落中咒骂声越来越大。

为了避免骚扰家眷,招待客人的院落和普通寨民的居所相隔开,这一片院落这是按照举办诸如继位、会盟等典礼时最多的贺客人数来修建的,原本只有五十多间房。谁能想到,短短半个多月,居然涌来了三千多人。客房狭窄简陋,这些江湖汉子无处栖身,普通的客人只能搭着草棚居住,到处都杂乱不堪,屎尿横流,臭气熏天。这十三连环寨总寨腹地广大,好些人想要搬到其它地方暂居,却被水寨中人阻止,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昨天赵行德被人行刺,好几个客人也中毒受伤,让多数人都有些寝食难安,结果半夜又发现十三连环寨将自己这帮人给当成奸细了,这防范之举再经过好事者的添油加醋地,顿时让不少客人怒火冲天。

嘈嘈杂杂中,一个粗豪的嗓子格外大声,“他奶奶的,再不把话说清楚,老子一把火把这鸟地方烧了!”这一嗓子引起了旁人大声哄笑,夹着阵阵附和:“烧了十三王八窝!”“烧,烧!”“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不敢做是孙子!”这些客人中多有亡命江湖,唯恐天下不乱之辈,骂声和恐吓声一阵高过一阵,除了污言秽语问候主人家的祖宗十八代之外,间或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哄笑声。

“夏四哥,这帮龟孙当真敢放火?”守寨小头目朱承脸色有些发白,他有些心虚地望着东北方向。暗暗后悔不该贪图地方大,要了靠近客舍的一处院子。寨中草木丛生,这几天湖风颇大,恶客一旦放起火来,火势恐怕就止不住了。想起家里的上有七八十岁的老父母,下有四个娃娃,只有一个女人照料,一旦着火,她慌张起来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乱子。

“他们敢!”夏猫儿眼珠子一瞪,侧头吐了口唾沫,恶狠狠道,“他奶奶的!”他伸手抽出腰间利刃,招呼道,“跟我进去看看,到底是哪个龟孙子敢放火!”他这一队寨丁顿时响应了一片。寨丁倒不是都和他一般悍不畏死,这时候谁若心虚,不答应得大声点,准保要吃夏四当家的责罚。

此时,陆明宇和赵行德正匆匆赶来。两人都几乎熬了整夜,眼睛布满血丝。还在关卡的百余步之外,陆明宇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嘴里忍不住含糊地低声咒骂起来。

“陆明宇出来!”“你们是不是包藏祸心!”“咱们都十三连环寨被赚了!”“老子早就看出来了,姓陆的施毒计,想要称霸荆襄水道!”“下手暗害元直先生的,我看就是连环寨的人吧!”“他奶奶的,有种莫要仗着弩箭,和爷爷水底下见真章!”

耳听阵阵的污言秽语,赵行德脸色也微微一沉。这些草莽豪杰固然也有一腔热血,但也自在惯了,不服管束。而将来要和辽军决战,令行禁止当为首重之重。他一边皱眉思索着,一边已来到了关卡之前,那手握着弩箭的朱承一见陆明宇,慌忙大声秉道:“总头领,里面有些个龟孙子叫嚣着要烧寨,夏四哥已经带人进去捉拿了,只是咱们人少......”他期期艾艾地说不出来,但任谁都猜得到,这客人院落里聚集着两三千各路好汉,夏猫儿等人不但没占着便宜,反而陷在了里面。

“什么?”陆明宇脸色一凛,厉声道,“传令下去,集合全寨人马,准备铁火炮。若是夏头领有什么损伤,还是这些人再敢造次,都给我轰死他们!”他虽然是儒士出身,但落草近十年,已是一身江湖匪气。船上的人最忌讳的便是放火,陆明宇忍不住骂骂咧咧道,“胆子肥了!敢在我十三连环寨放火,老子倒要看看,是你的火厉害,还是老子的火炮厉害!”

朱承一听要用火炮,面带喜色道:“遵命!”暗道这才是十三连环寨的霸气。

陆明宇虽然落草为寇,见识却比其他水寇要大得多,他在赵行德的文章里知晓了火炮的厉害,立刻千方百计买通了厢军,从岳州城防上搞了三门好用的火炮过来,厢军那边收了银钱,自是报废了事。朱承在总寨里当值,见识过火炮试射的威力,若对普通房舍轰打,一轰即坍,别看那些龟孙子叫嚷得欢,待会儿火炮连同弩箭一股脑儿杀过去。客舍院落里面挤满了人,看谁敢不哭爹喊娘地求饶。

“陆总头领,”赵行德脸色骤变,“东南豪杰相聚在此,为的是抗辽大业。若是自相火拼起来。岂不是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且容赵某进去劝说一二,让两边化干戈为玉帛。”

“赵先生!”石景魁急道,“你的伤势未愈,再也冒不得险了!”杜吹角也道:“这些江湖匪人心狠手辣惯了,将军可怜他们,和他们推心置腹,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恩将仇报呢?”

“我意已决,”赵行德脸色微寒,沙哑道,“这些人为的是抗辽大业,慕名而来,赵某岂能令天下英雄寒心!”他转身对陆明宇一拱手,“请陆总头领等待片刻,赵某去去就回。”他如此说,陆明宇反而尴尬起来,他本已赵行德的心腹部属自居,谁知事到临头,气性上来,做惯了十三连环寨的总头领,居然就自作主张了。

陆明宇也是读书人出身,知道这种行为是对上官极大的不敬。他心下懊悔不已,当即躬身道:“赵先生先生恕罪,是陆某擅专了。”他略微犹豫了一瞬,又劝道,“先生身系着东南兆万百姓希望,万不可自赴险地啊。万一再有刺客......”赵行德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的客舍道:“赵某也不过只是一介匹夫而已。”他拍了拍陆明宇的肩头,微笑道,“我大宋的豪杰,心怀忠义者总占着多数。若这里都算是险地的话,那两军交锋的战场又算什么呢?”

见赵行德执意甚坚,陆明宇只得派了几名得力的属下护送他进去。杜吹角等几名军士也随扈在旁。而另一方面,寨中各处的兵马仍在集中,三门铁桶炮也从仓库中推了出来,黑洞洞的炮口一字排开对准了最大的一处客房院落。万一事情有变的话,先用火炮朝天鸣放示威,迫使这些匪类把赵先生送出来,最多答应把他们礼送出寨。若有人胆敢加害赵先生,陆明宇决心拼了也要把这些人斩尽杀绝,为赵先生偿命。

十三连环寨虽然只是一股水寇而已,但比起其他江湖匪寨,也算是号令如意,井井有条。朱承传令下去后,各个当家,各小头领们立刻开始集中寨中丁壮,准备和闹事的恶客火拼。水寨各处一片鸡飞狗跳之声,耕田的农夫放下锄头,打渔的渔夫放下了渔网,在外围巡视的小船也纷纷往回赶。老弱妇孺满脸不安,看着丁壮们手持着刀盾、梭镖、三股叉,弓弩等兵刃,一队队集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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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霭,一艘船落下了白帆,船两边轻轻摇橹,在湖面上缓缓航行。船行至水草深处,水底下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船不得不停了下来。这里湖水深浅不一,稍有不慎,便有搁浅之虞。

“杨将军,这水贼果真会出来说话么?”

“大人放心,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这里是水贼的巢穴,等若猛虎的山丘一样,咱们停在这里,他们断然不会等闲视之,过不了多时,自会有人上来说话的。这样反而比冒险在水草丛中乱找要强。”

陈东点点头,按捺下心中的焦躁。“元直,赵元直。”他口中喃喃道。听说了赵行德在这一带招揽江湖豪杰,陈东立刻将鄂州事情先放下,赶到岳州要和赵行德相见。有许多事情,他要先和赵行德商量。岳飞只好派杨再兴带着一百镇国军护送陈东过来。

若赵行德为关西而来,则鄂州可外结一强援。理学社虽然奉赵柯为正朔,但并不排斥与夏国的合作,协力抗辽,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自古以来罕见从蜀中攻打东南的。所以,东南士人对夏国的担心远远没有西京行营那样强烈,倒是借助的心思更多一些。

这时节湖风颇寒冷,陈东立在船头,却似豪无所觉。他满腹心思,只见船身荡出的水纹一圈圈扩散开去,消失在纠葛不清的水草丛中。那荒凉的水草深处仍然沉寂一片,军兵高声叫了几声后,扑棱棱惊起一群群鸥鹭,还是无人应答。

面对这一片死寂的水面,陈东沉吟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等下去,”他吩咐道,“放下小船,既然赵元直在这里,我亲自去拜见他!”

章83 节制非桓文-5

并不宽敞的一片院子里,到处人头攒动,一片嘈杂喧嚣之声。众客人人本是前来共襄盛举,适才吵吵嚷嚷的,谁也没料到竟闹到了这步田地。眼看夏猫儿一个眼睛乌青,饶自仍然骂不绝口。夏猫儿刚才三言两语便和众客人起了冲突,刚刚亮出兵刃,便被众人一拥成擒,好在客人也和十三连环寨有点交情,竟管夏猫儿横得很,被五花大绑之后,也没吃多少皮肉之苦。更有人已然暗生悔意,只不过越是下不了台,便越是不肯服这个软。

正不知如何收场时,有人大声叫道:“我看见赵先生过来了!”声音不大,在众人喧嚣声中几不可闻。几个人随意朝着外面张望,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是真的,赵先生亲自过来了!”院落中顿时安静了不少,“真的么,让我看看?”

众多江湖豪客争着涌向前院,只见赵行德面色苍白,一袭青衫缓缓走过来。不少人挤过去打招呼。刘发大声叫道:“赵先生,吾乃永新县烈云寨刘发是也!”他看见赵行德远远朝这边拱了拱手,刘寨主右手猛挥鬼头刀,左手一拍寨中三当家廖添,“看见了吗?赵先生也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人物。”“是,谁人不知刘大当家英雄盖世。”廖添忙恭维道。刘发更加得意,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了起来。当赵行德走到近处时,众多江湖豪客纷纷给他让路,

赵行德颔首相谢,他朝。右拱了拱手,微微笑道:“辽军南侵在即,诸位一大早便起来操练武艺。这般忧心国事,不愧为我大宋的豪杰。”他隐去眉宇间忧色,仿佛当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若无其事道,“如此枕戈待旦,辽人必闻风而丧胆。赵某佩服不已。”

得元直先生一赞,有不少粗心人竟信以为真,大声客气道:“哪里哟,呵呵,哪里哪里。”吉州武陵寨的彭满和李友两位头领便哈哈大笑,挤眉弄眼之余,反而不好向赵行德解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些听出言外之意的,明事理的暗暗惭愧,傲然自高的不屑于分别曲直。但见赵行德亲自出来劝解,这一架也不大打得起来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知不觉间缓和下来。

罗闲十拱手笑道:“赵先生过奖,事儿都是十三连环寨的人先弄来的,我们也是陪他们玩玩罢了。”罗闲十乃是虔州荆邑寨的寨主,在前来赴会的群豪中位望和陆明宇只在伯仲之间。所谓盗亦有道,他迎上赵行德叙话时,周围的也让他三分,免得扫了他颜面,结下梁子。然而,罗闲十话音刚落,赵行德还没有答话,地下就炸响一声暴喝。

“姓罗的,你放屁!”夏猫儿激动得面红耳赤,“明明是你们先闹事的,这是我十三连坏寨的地方,哪有你做主的份儿?”他刚好听见罗闲十这句话,若非五花大绑在地上,差点就一蹦起来和他理论。罗闲十却不肯自降身份和他争吵,只对赵行德叹息道:“都是这些混人,才生出有些误会。劳动赵先生亲自来,到显得我们这些草莽中人不识得大体了。”

赵行德点了点头,笑道:“既然是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还要合力抗御辽兵,就先把这夏四当家松绑了吧。”他稍微迟缓了语气,看着夏猫儿道,“也好让他出去报知陆寨主一声,免得误会更深,若是我们东南豪杰火拼一场,便是让辽贼耻笑了。”

院中的江湖豪客本无统属,旁边几人相互看了几眼,又看了看地上的夏猫儿,一时间没有人走过去。罗闲十眼睛一瞪:“赵先生的话听见了没有?”他冲着自己的手下喝道,“还不快给夏四当家松绑。”荆邑寨的人才连忙答应一声,抢在杜吹角等人前面,三下五除二把夏猫儿身上绳索解开了。夏猫儿吃了一回亏,也没再叫阵,连赵行德也没有谢,一脸怒容闷着头就出去了。

“这个浑人,”罗闲十摇了摇头,对赵行德道,“赵先生莫怪陆大哥没教他好。”他颇有感触地叹道,“若知书识礼,小康之家,谁会落草为寇?哪怕原先是本分的良民,在草莽呆的日子久了,也得不能再讲礼数,变得好勇斗狠起来。不然的话,就活不下去啊。”罗闲十说完这番话,自己也吃了一惊。他乃是城府颇深的人,只是和赵行德在一起,仿佛面对着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让人不知不觉地放下了戒备。罗闲十心下悚然,又改口问道:“不知那几位中毒的兄弟,现在伤势如何了?”

昨夜施术救人,不知结果如何?众人都有些好奇,闻言不禁都噤声,凑过来想要一听究竟。赵行德没说话前,先叹了口气。众人心里便是一沉,有人心里更道:过山标蛇毒无药可解,果然如此,连赵先生都没有办法。这时,从人群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冷峻的声音。

“不劳罗当家的费心。赵先生义薄云天,昨夜亲自以给几位受伤的壮士过血驱毒,现在虽然没有痊愈,总是把毒伤给压下去了。”陆明宇拨开人群走了进来,低声道,“只可惜清水寨的潘兄弟,无福消受赵先生过血,恐怕......”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听了他这话,众多江湖客人更加好奇了,相互询问道:“过血驱毒?是怎么回事?”“兄弟我见识浅,老哥哥知道么?”“赵先生的血能驱毒续命么?乖乖!那不是和唐僧肉一样了!”“这是圣教的仙术吧?”各种各样的猜测不一而足。后来几个伤者的亲友也过来了,在七嘴八舌询问之下,大致把情状叙说了一遍。这所院落中才渐渐地安静下来,却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感叹。

邓元觉也挤在人群中,把过血驱毒的情状听得清清楚楚。

“邓大哥,他们所说的是真的么?这姓赵的,到底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啊?”钟细禾满腹狐疑道。他也是早先入了明教的人,见惯了装神弄鬼的门道,却没听说过用自己的血驱毒救命的,不过,对这姓赵的借助明教余威召集江湖豪杰,钟细禾本能的感到威胁,他压低了声音道,“昨天行刺的人,会不会也是教中兄弟?咱们要不要?”他右手斜向下方一砍,做了个“杀”的姿势。

“过血救人的事,太过蹊跷,却恐怕可能是真的,”邓元觉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赵军师虽然未必是我圣教中人,行的却是济世救人的圣教之事。教义中说,蛇是邪恶黑暗的受造物。他的血果真能驱逐蛇毒的话,那也是善神阿胡拉·玛兹达的意志。我们非但不可害了他的性命。还要跟在他身边,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中五味杂陈,见钟细禾脸色迷茫,又加了一句道,“光明终将驱逐黑暗。”

“对!”钟细禾猛地点了点头。明教的教众大多目不识丁,只对这些浅显的切口十分熟悉。然而,对教义钻研的深刻的人,像邓元觉这样虔诚的却不多。反而越是钟细禾这样只能熟记几句切口的人,起事的时候,往往为圣教蹈死不顾。明教在方腊覆亡后仍然屡禁不止,也正是依靠着这样目不识丁却虔诚到了盲信的教众。

这一场风波眼看在无声无息中就要过去了。既然来到此处,陆明宇便带赵行德来到客院中最大的一间屋子,刚刚踏入房门,却顿时皱起了眉头,只见屋内原本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八仙桌,书案,雕花拔步床等家具,居然全都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横七竖八地铺满了稻草,简直都没有下脚的地方。

眼看陆明宇满脸怒意地看过来,罗闲十冷冷道:“罗某此番带来了五百多号兄弟,水上陆地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陆寨主好意给罗某安排这间大屋,不少荆邑的兄弟却只能在外面搭草棚子住。罗某心里过意不去,便叫人将家具都搬到了外面,这屋子里可多住下些人。”他顿了一顿,躬身拱手道:“还请陆总头领恕罪了!”这句话听上去,陆明宇好像当面被打耳光一般难受,他面色青白,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赵行德见这两位江湖豪杰互不相让,劝解道:“客舍虽然简陋,陆寨主招待的诚心却不曾减。既然这水寨狭小,不妨好生商量一下,如何同心协力起来,大家早日开拔到鄂州那边。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必然不会薄待了各路豪杰。”

“不会薄待?”跟在陆明宇身后的夏猫儿内里正憋着股气,顶撞道,“现在官家都被辽贼掳走了。咱们若离开这水寨的基业,离乡背井,到了鄂州那边,谁来管吃管喝?招安,招安,不是官府杀头冒功,便是被镇国军当成送死鬼!和契丹贼打生打死,功劳归镇国军,送死肯定我们上!”

陆明宇见他蛮性发作,正欲呵斥,这时,匆匆走进来一名寨丁,伏地秉道:“总头领,外面来了一条官船,官儿自说是鄂州的陈少阳,想要求见赵行德先生。”

章84 军师拥熊虎-1

“什么,陈东来了?”赵行德心头涌起一阵惊喜,对陆明宇道,“请带我去相迎少阳。”陆明宇忙点了点头,罗闲十刚才和他互不相让,这时也不客气地跟在赵行德的身后,和陆明宇并肩而行。顷刻之间,这些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都迎了出去。有的水寇丈二摸不着头脑,相互间问道:“陈东又是哪一个?”陈东虽然是儒林领袖,但却不若赵元直那般为市井百姓所津津乐道,有些山贼孤陋寡闻,居然不知陈东是谁?待别人解说清楚后,这人方才“哦”地恍然大悟了一声,叹道“原来这官儿是元直先生的朋友。”

水寨码头上,一艘快船静静停泊。杨再兴叮嘱船上弩手严阵以待,摇橹手都打起精神。万一有变,立刻掉头便走。杨再兴虽是北人,但自从军南下以来,因为清剿水寇的关系,对东南水乡和匪寇习性也颇熟稔。布置完这些后,他便站在陈东的身后,闲来无事,便观察水寨的虚实,这一看之下,杨再兴到来了兴致,暗道:“这寨子治理得十分严整,几乎赶得上五马山的气候了,假若我提一支精兵来打,当如何才打得下来?”

“这便是鄂州镇国军,”码头上,寨丁们窃窃私语道,“是来招安的么?”同样的猜测的一句问话,有人期冀,有人惶恐,有人不屑一顾。谢大牙一口唾沫吐在湖水里,骂道:“直娘贼,招个鸟安!”他旁边的卢达畏怯地看着官船上的旗帜:“若招安了的话,两税、加耗、折变、役钱、和买、科率,”想起这些早已经陌生了的杂色名目,卢达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一年到头,刮干了肚皮,也还不够吧。”他的眼前不禁浮现起茅屋中摇摇晃晃的尸首,神色复杂地看着船头仪态不凡的陈大官人,看不出和逼得他家破人亡的李大善人有什么不同。

一群人从码头后小圆山丘后面转出来,走前头的正是陆寨主,他身后跟着不少寨中首领,大家认熟了的赵先生,还有些生面孔的豪杰。众寨丁看过去时,陆明宇已三两步走到刘杲面前,问道:“陈大人在哪里?”刘杲指着栈桥外侧停泊那艘快船道:“那个人自说他是陈东。”

陈东穿着便服,立于船头,如寻常访友的乡绅一般。他似有所觉,朝这边看过来,顿时看见了赵行德。适才他再如何心急如焚,外面仍是仪态闲闲。到得此时,却再也沉不住气,脸色惊喜,失声道:“元直!”揭帖大案后,已经十年不见面了,此时相见于国势艰难之际,彼此容貌和十年前都有了很大的不同,竟有些不敢相认,他再定睛一看,确信是赵行德无疑。身形比当年魁梧了,脸颊微黑,下巴胡须刮成了铁青色。仍是温文尔雅的笑容,只不过无意间透出一抹冷峻的眼神。

“行德,这些年过来得不易。”陈东感慨道。从在赵行德的书信文章中,他也大概体会了赵行德这十年的饱经风霜,亡命沙场,三千六百日夜常在戎马倥偬中度过。所经历的磨难,恐怕不足为为人所道。就在片刻之前,陈东还提醒自己,赵行德代表着夏国势力,自己千万要冷静沉着相待。可到了这一刻,心绪激动之下,竟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放船板,”他急忙催促道,“让我上栈桥!”

他这一催促,禁军越发手忙脚乱,只听“咣当”一声,厚厚的木板斜斜砸在栈桥上,两头倒是搭上了,中间还在颤颤巍巍,陈东就三步两步走了过去,迎上了对面走来的赵行德。

“元直,十年未见,风采更胜当年,此番回来得好!很好啊!”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岂敢落于人后!”

两人相视大笑。国难之时,故友重逢,都是悲喜交集,一时间竟忘了招呼旁的江湖豪杰。

陆明宇站在旁边,暗暗叹道:“相知于寒微,一在庙堂之高,一在江湖之远,遥相唱和,这两人携手做了多少大事。理学社若无这二人,只怕也无偌大声势,以至于有了遥尊天子而不奉乱命之势。放在十年之前,谁能想到,一群太学的书生,竟能与蔡京曹迪等人奉赵杞为天子相抗衡!这便是英雄造时势啊!”他投靠赵行德,原本就有追附骥尾之意,如今见赵行德和陈东相见,忍不住心潮澎湃,额角上那个疤痕仿佛热得发烫。

“陈少阳是个性情中人,”罗闲十叹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身上忽然一个激灵,心下一阵警觉,罗闲十抬头看去,只见陈东身后站着虎背熊腰一人,刚刚把目光从这边移开。“什么人,竟如此厉害?”罗闲十自信眼光极准,他暗暗留了个心,“鄂州镇国军中猛将如云,这位恐怕也不是无名之辈。”若非镇国军和东南盗匪仇怨远大过交情,他到想和对方攀攀交情。

杨再兴静静地站在陈东身后,扫视了一遍这些草莽中人,不少人瞪回来,目光隐隐带着敌意。杨再兴早已习惯,他只是尽责保护陈大人而已。确信这些人对陈东都没有恶意后,杨再兴的目光方才落在赵行德身上。十年前,当赵行德在河间王彦帐中效命的时候,杨再兴只是五马山群盗中一条好汉。如今,他已是镇国军统制官,从七品武功郎,而赵行德则流落江湖十年,在洞庭招揽草莽豪杰为国效命。其间沧海桑田,人事变迁。当年,他和赵行德共同的仇家都是童贯这阉贼,现在则是南侵的辽寇。感慨之余,杨再兴看向赵行德的目光也多了些友善之意。

赵行德若有察觉,对杨再兴颔首致意,然后将陆明宇等人带到陈东面前。陈东久在朝廷中枢,又是名满天下的清流领袖,现在更是一举一动都受到天下人瞩目。他平复了心绪后,脸上带着笑意,和草莽豪杰们一一相见,虽然也丝毫没有拘泥,却总让陆明宇等人有种仰视的感觉。相较之下,还是赵行德更为亲近,使人如对春风。

陆明宇等人将陈东送到客房,让他稍事休息,半个时辰后再往聚义堂中为他接风洗尘。陈东送走这些荆襄豪杰后,脸上笑意方才散去,他特意将房门大开,看似不拘小节,实则把外间看得清清楚楚,以防有人偷听他和赵行德说话。

“元直此行,是受五府之命而来?”转过身时,陈东隐去了眼中复杂的神色。

“是。”赵行德点了点头,“函谷关两边,兄弟睨于墙,外御其侮。五府有意助宋击辽,可曹迪等人因私废公,拒不放开函谷关,夏军方才不得东进和辽军作战。”他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在东征军营中枕戈待旦许久,结果等来的却是辽军攻破汴梁的消息。我来这一路上,听说辽军一路势如破竹。名城重镇竟无一能守三天以上的。滁州、黄州、江州先后失陷。听说辽军兵锋已进逼长江太平州,只是因为不善水战,才不得不在采石渡停了下来。”他顿了一顿,沉吟道,“都说北人善骑,南人善舟,倚仗大江天险,说不定可稍扼辽贼的锋芒。”

“已经晚了,”陈东闻言,摇头叹息道,“就在三天前,李成孔彦舟这两个叛将,以尊奉官家皇命迎辽军为名,突然作乱,乱军已夺取了马家渡,水师统制邵青力战不敌殉国。大江天险已不为我所有,辽军大队人马已经在渡江了。”

“那建康府呢?”赵行德急问道,“建康易守难攻,更控扼大江,只要守住......”

“建康也完了!”陈东没等赵行德说完,拍了一下桌子:“赵杞封蔡京老贼为丞相,叫他主持东南局面,蔡老贼却畏敌如虎,刚一听说辽军渡江的消息,便如惊弓之鸟一般从水门逃走。原本集中在建康的大队兵马,一些跟着蔡老贼逃走,另一些一哄而散。如今建康只剩空城一座,辽军连攻城都不用了。”

赵行德听得瞠目结舌,叹道:“早知道东南空虚,禁军多不堪战。却没想到能糜烂到这个地步!”他原以为建康乃东南首重之地,赵杞和蔡京等人再如何畏怯辽人,要保住东南半壁江山,无论如何也要力保建康不失,熟料就这么轻轻易易地放弃掉了。

陈东恨恨道:“可叹蔡老贼为了和我理社争夺建康、杭州等地方,不惜置祖宗家法于不顾。将多少我社中仁人下狱治罪,这短短个多月来,刑囚致死的也有多人。他费尽周折和我们抢来,可辽贼这么一来,他便拱手相让。他们就是双手奉送送给辽贼,也不肯放手让我们来把事情做好!”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东南的局势,已经危如累卵,辽军甚至只派出百余骑,数十骑,护送汴梁出来的传旨太监,前往各州县招降。耶律大石欲挟天子以令不臣,这块曹孟德用烂了的破招术,到真成了不少寡廉鲜耻之人的遮羞布!”

章84 军师拥熊虎-2

“如今的局势,危如累卵。辽军已经势不可挡,再加上许多奸贼助纣为虐,眼看就要有席卷之势!镇国军虽有精兵猛将,可兵力实在太少,独木难支大厦。各州县有不少志士在召集义兵乡兵抗贼,但是仓促间成列。若能将这些江湖豪杰整顿成军,正可以解我燃眉之急。”

陈东喝了口茶水,沉吟道,“元直前日发来的书信,让我筹备一个名义来招抚有心为国效力的荆襄豪杰。眼下圣上被北虏所窘,我等号称遥尊天子,徐图恢复,不便于另立新军号,以免落他人口实。就在数月前,圣上为安抚太学士子,将其充入军中,又招募汴梁市井游侠数千人,新立了一军,赐名为保义军。汴梁失陷后,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大人自尽殉国,保义军也没了上官,一些太学的士子,也流亡到了东南一带。”说到这里,陈东顿了一顿,看着赵行德道,“现在保义军虽有名分,但上下也只得几十个毛头小子。这些后辈们,开口元直先生,闭口元直先生,仰慕行德久矣啊。我看,这些江湖武人虽然桀骜难驯,对元直到是十分敬重,不如便以保义军的名义,将他们招揽进来,元直你也好以礼仪教化管束这些江湖豪杰,让保义军成为我大宋东南半壁又一根栋梁。”

听陈东的口气,似乎有将保义军相托之意,赵行德迟疑道:“行军打仗,以兵权专一为要。少阳兄曾赞岳飞堪比古之名将,而镇国军在鄂州可用精兵不过八千多人,为何不将保义军余部和荆襄豪杰一起纳入岳帅麾下,再整顿各州县乡兵、团练、义军,一举将镇国军扩充至数万人的规模,平常号令专一,打起仗来如臂使指,方能克敌制胜。”

他的话有理,陈东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低声叹道:“国家兵权托于一人之手,终不是谋国之道。”他见赵行德脸色微变,又道,“岳将军治军用兵,确实有过人之处,堪称世之名将。但镇国军从上到下,只知有岳将军,不知其他。我曾将清流士子若干人引入镇国军,结果要么对岳将军俯首听命,要么难以立身。”他叹了口气,“元直你说的没错,军中贵在号令专一,岳将军这么做,也有他的道理。可是,你想过没有?如今天下板荡,百姓朝不保夕,人心纷乱。前些年,就连方腊这等草莽中人都能自立,图谋割据东南。”

“岳将军的忠义,你我素来所知,不至于......”赵行德打断陈东的话。

“太祖对周世宗忠义如何?”陈东压低声音,“如今辽寇、奸贼势大,我等势力微弱,到还无妨。只怕到了有一天,外驱北虏,内除奸贼之后。军中若只镇国一系独大的话,就算岳将军无意,难保众将无心。万一有人要重演黄袍加身之事,恐怕岳将军也是身不由己。”陈东缓缓道,“遥尊天子而不奉乱命,本来就是亘古未有的事情。圣上虚悬在外,难免惹人觊觎。唯有将兵权稍稍分散,别立他军,与镇国军相互制衡。未雨绸缪才是善始善终之道。才能真正保全岳将军这一场忠义。”

理学社中的士人多数都有以文御武的心思,若岳飞一直独掌兵权的话,只怕局势稍稍好转,就有人要以此为借口发难,甚至可能指责陈东和岳飞二人居心叵测。现在把赵行德抬出来,也是未雨绸缪。理学社成立之时,赵行德便被推为治兵斋掌议,这些年来虽然流落夏国,但这个掌议职分一直未去。他这十年养望,在乡绅士子中名望越来越高,理社也没有更好人选来出掌兵马了。

“可是......”赵行德仍然犹豫道,“兵权宜专不宜分。”

“若战事需要,保义军自然也可听从岳将军号令。分立别军,并非是要分岳将军的号令之权。”陈东看着门外远处小心戒备着的水寨兵丁,他不知这是因为赵行德遇刺,所以陆明宇特意加强了戒备,见这些寨丁颇有精神,并不像普通厢军那般懈怠懒散,陈东心下暗暗称许,笑道,“岳将军的军令森严,犯了军令,那是要杀人的,元直你也要小心了。你治兵保义军,将来也不会岳将军相互掣肘吧?”

赵行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陈东见状,也没再多相劝。

陈东唯一的顾虑,是赵行德引军投了夏国。不过他信得过这位旧友的人品,若是理义难以两全,最多像关云长那般封金挂印,绝不会裹挟兵马而去。而镇国军才是东南抗辽的主力,毕竟保义军只是一只偏师而已。只要镇国军和保义军保持着均衡,夏国也不至于挑动东南的内乱,白白便宜了南下辽寇或敌视关西的曹迪蔡京等人。

............

赵行德和陈东谈话的时候,离这里不远处的另外一处院落中,陆明宇,罗闲十,澧州白马寨首领张无敌,锁头水寨首领王清等人也聚在一起商议。众人都是一方山贼水寇,此番前来,各自都存了一番心思,而陈东的到来,让众首领对招安的期待迅速强烈起来。

“招安的话,落个官身虚名,但要受许多的束缚。我看赵先生,陈大人行事,断然不会像蔡京这样遇敌便跑,咱们将来是要真刀真枪和辽贼拼命的。”陆明宇满脸忧色道,“如果跟了镇国军,或是被其他将军辖制,莫说封妻荫子,衣锦还乡,恐怕白白送死的机会更多些!”

“陆寨主说的是啊。北边几十万大军都垮了!契丹人这么厉害,若官府存心让咱们去送死,咱们那就是一只蚊子腿儿,给人家塞牙缝儿都不够!白死人的事情,咱们绝对不干!”王清点头道,“书生们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皇帝也不能差饿兵不是?既然陈东亲自来了,那就先和他说好了。要是缺粮缺饷的话,兄弟们立刻就回寨子里去!”

王清原先也做过禁军的军官,在剿灭匪盗的时候,就是因为被同僚出卖,所以被迫落草为寇。谈及“送死”二字,他的眼睛阴郁地很。同普通盗贼对招安的憧憬不同,王清对朝廷里各种倾轧可谓记忆犹新。

“那陆寨主的意思是?”罗闲十罕有地没和陆明宇抬杠,问了一句。

“俗话说,合则力强,分则力弱,”陆明宇环视着屋内十几个江湖同道,“我们这些山水寨子的老老少少加起来有十几万人不止,但真正能上阵打仗的兄弟,满打满算也不过万。如果招安之后,官府把咱们东一块,西一块的分散开来,那就只能任人鱼肉了。”他的话语阴沉,勾起了众寨主心头深深的隐忧。朝廷以招安为名,将群盗诱杀或是送上战场消耗干净,那是最常见的事情。招安这条路,对没有靠山的盗匪而言,可能比江湖草莽还要险恶得多。

“合则力强?各个山头怎么排座次?谁做大谁做小?”张无敌聛睨地看着陆明宇,“难不成陆寨主有这个本事坐第一把交椅吗?”白马寨势力虽然不大,但张无敌的勇力过人,在东南一带名气却不小,以至于江湖上盛传这个“无敌”的绰号,他本名叫什么,也没人记得。

听了张无敌的话,其他十几名匪寇首领都怀疑地看着陆明宇,他做了这么多事情,要说别无所图,那是绝不会有人相信的。但以十三连环寨的势力,想要压服群雄,坐稳头把交椅,那也是不可能的,除非陆明宇还藏着别的底牌,或者是阴谋。在江湖匪寇之间,信任,哪怕是最小的信任,也几乎是不存在的。当面称兄道弟,背后下绊子捅刀子的事情多了。

张无敌挑衅口吻,并没有惹起陆明宇的不快,他干笑了两声:“陆某人自己有几斤几辆,自家心里清楚得很。就算众兄弟抬爱,推举我来坐头把交椅,官府会答应吗?坐第一把交椅的人,不但统帅近万兄弟,还要照顾拖家带口十几万人,你们谁要是真的有这本事,我陆某人绝不二话,甘心奉他为主!”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

众首领相互看了几眼,面面相觑,若论势力,陆明宇还真算是在座的最大一股,但即便是他也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更不用提别人。江湖中人看重的是实力,没有服众的实力,坐上第一把交椅,那是自寻死路。而官府也不是傻子,不可能养虎为患的。

“陆兄的意思是?”罗闲十若有所思,猜到了一些。

“赵先生,”陆明宇斩钉截铁地道,“论仁义,论本事,论声望,都无人可比。咱们这些江湖上的游魂野鬼,只有奉他为主,将来搞不好有可能修成罗汉金身。我把话放这儿,十三连环寨唯赵先生马首是瞻。富贵有命,生死在天,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

众水寇首领一时无语,再度面面相觑了起来。“......赵先生,......,成吗?”

章84 军师拥熊虎-3

陈东和赵行德谈不多时,便有寨丁前来相请。陆明宇做东道大摆筵席,连同在此聚义的荆襄各路豪杰,一同为陈东接风洗尘。每个人面前的食案摆得满满的,有蜜饯果子等堆叠的看盘,也有珧柱羹,冰盘脍湖鲜,米醋蒸肘子,平菇田鸡卷,蟹酿鲜橙等南方珍馐。水寨里饮食虽然简陋,但这段日子不比平常。只因近来群雄聚会,陆明宇便将岳阳楼的厨子请了过来,连杯盘碗盏都是全套岳阳楼的。

陆明宇将陈东和赵行德请到了中间的食案,自己坐在一旁相陪。其它寨主、首领分别落座之后,气氛有些尴尬,众匪寇一改狼吞虎咽的常态,一个个目光闪烁,似乎在留着肚子等主菜上来。感觉肚子的“咕——”的一声,张无敌暗暗骂娘,伸手提起筷子,一眼扫过去,却发现盘子里的食物不但口味清淡得很,而且份量极少,他几乎一口就能吃掉一盘,那岳阳楼的名厨子做的菜极为清新淡雅,仿佛水粉画成的江南山水一般美丽。可在张无敌眼中,这样的菜品勾不起丝毫的食欲。夹起一口吃到嘴里,几乎淡出鸟来,“他娘的。”张无敌愤愤地将筷子甩回桌上,骂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陈大人举起义旗,挽狂澜于既倒,”陆明宇端起酒杯,笑道,“我等都佩服不已,这一杯薄酒,聊表敬意。”他文绉绉了一通过后,使个眼色,仿佛事先约好似地,众豪杰轰然响应,嘈嘈杂杂的大声道:“我等敬陈大人一杯!”先后举起杯子,有人也不待陈东说话,仰脖子灌了进去,另一些人则眼着陈东和赵行德。

陈东微微一笑,端起酒杯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陈某不过振臂一呼,真要力挽乾坤,还要靠天下的仁人志士,在座的英雄豪杰这般人物。”他端着酒杯环绕一圈后,这才一饮而尽,然后道:“我大宋人数是辽寇的好几倍,大家自己乱了,势分力屈,所以才被辽寇一一击破。如今形势,但自从官家北狩后,又有奸雄趁机窃国,搅乱人心。而辽寇大举南侵,如泰山压顶之势,兵锋旦夕可下建康。随即将分兵席卷江南、广南、荆湖诸路州县。所谓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国势艰难,正是豪杰奋起之时,陈某愿与诸位同心协力,期以数年,驱逐北虏,迎还天子,来,我借陆总头领的美酒,敬诸位豪杰。”

众豪杰听他说完了,不待陆明宇的眼色,便乱纷纷地轰然答应。大家都把这杯酒喝了,陆明宇满脸诚恳之色,唏嘘道:“陈大人,我等落草为寇,大多有不得以的苦衷。只是走上这条道后,要想回头就难了。不瞒大人,在岳州城门的告示,陆某的人头是三千贯,”他指着旁边的罗闲十道,“这位罗寨主的人头也是三千贯文,”他又指着坐在下面一席的张无敌道,“这位张寨主,人头是两千五百贯文。”张无敌微微“哼”了一声,他们这三个人,是在座众匪寇头领中间官府海捕公文赏格最高的了。这些官府赏格,对江湖匪寇来说,反倒是一种荣耀。

陈东心中一动,转头看了一眼赵行德,心道:“这些悍匪巨寇为祸地方久矣,朝廷开出的赏格不过几千贯。而赵兄的人头,辽寇开出赏格是二十万贯文,另加奴隶两百名。辽贼并不知赵德便是元直,单以战阵交兵而论,可见北虏对赵兄忌惮之深。将保义军交给行直来统领,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陆明宇恳请道:“陈大人,我们这些人能聚在一起,全拜赵先生名望所赐。若赵先生肯屈尊统领我们这些人,则陈大人义旗所指,我们赴汤蹈火,绝不反顾。”话音未落,罗闲十也拍案道:“为国效力,驱逐北虏,我等情愿归附赵先生麾下。”他两人这一开声,其他的匪寇纷纷附和,其中有些不很情愿的,也没有反对,一时群情汹汹,竟成非要赵行德统军不可。

“赵兄,你看这......”陈东看着赵行德,若非元直自始至终都力主由岳飞统一掌握兵权,他甚至要怀疑这是早就串通好的一场戏了。毕竟相交多年,这怀疑只在陈东脑中微微一闪而过,旋即释然,他微微笑道,“赵兄就把这个担子担起来,不要寒了大伙儿一片拳拳报国之心。”

赵行德见状,也不再推脱:“既然众位英雄抬爱,赵某恭敬不如从命。”陆明宇罗闲十等脸色大喜,底下还未来得及欢呼,却听赵行德脸色一凛,又道,“若我统军,但有一点,”要先讲明,治军之道,首在申明军纪,军中有十七禁律、五十四斩,诸位可知否?”

其他的匪寇尚糊里糊涂,曾经是禁军军官王清脸色一变,望向赵行德目光顿时变得凌厉起来,甚至有了些许杀意。陆明宇和罗闲十知道个大概,脸色有些难看。十七律五十四斩,就是真正的官军中,也不可能一一执行,何况他们这些落草已久,自在惯了的匪寇。难不成赵先生读书读得傻了,以为这些东西可以立威不成,只怕人没斩几个,先送了自己的性命。张无敌疑惑地望着赵行德,口中喃喃道:“死骑驴五十四掌,是个什么玩意儿。”

赵行德放下酒杯,环视着这些未来的部属,缓缓道:“十七禁律,五十四斩,乃是西汉三杰之一,淮阴侯韩信所制。”这时,底下有人交头接耳道:“我知道,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是咱老乡。”旁边有人脸色生寒,“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打岔,继续听赵先生讲话:“十七禁律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十七禁律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十七禁律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十七禁律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淫妇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十七禁律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十七禁律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十七禁律其十七: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这十七条禁律徐徐背诵出来,赵行德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一股肃然杀伐之气。初起时,底下的江湖豪杰尚在窃窃私语,到了后来,竟是鸦雀无声,一个个张大了嘴望着赵行德,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把传自韩信的十七禁律五十四斩讲完一遍后,赵行德不顾陈东向他示意,缓缓道:“若我统兵,以此十七禁律五十四斩治军,你们能受得了吗?男儿汉一诺千金,若今日答应,将来就不要后悔!”陈东见赵行德不理会,心下暗恼:“元直莫不是糊涂了,这些不过是江湖草莽,不是夏国的军士,你用十七律五十四斩治兵,就算人没杀完,也该散伙跑掉了。可惜我这数千得力的水军!”陆明宇和罗闲十等人脸色则十分古怪,没想到赵行德平常如此宽厚温文的一人,治军之道居然如此严厉。另有些人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一时间竟然不敢出声反对。

这时,白马寨的张无敌一拍桌子,大声道:“这是什么鸟规矩,照着这么个整法,咱们在这里的人个个都当斩,赵先生你自己去打辽寇吧!”他这一嗓子似乎把好些人给惊醒过来纷纷叫苦道:“赵先生,这斩法也太多了吧。”“咱们江湖好汉自在惯了,哪受得了这么多清规戒律。”“赵先生,你不知道兄弟难带,人都杀光了,谁来给你打仗。”

见众人匪寇齐声反对,赵行德也不着恼,他微微一笑,看向隐然为众匪寇之首的陆明宇和罗闲十等人。罗闲十看了陆明宇一眼,陆明宇则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有些心虚道:“这个,赵先生,十七禁律五十四斩传自韩信之说,无法考证。而且今日时势不同,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他重重咳嗽了一下,又吞吞吐吐道,“十七禁律太紧了,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嗯哪,.....恩,若用五十四斩来约束咱们江湖上的豪杰,似乎过于严厉了一些,能不能商量一下,放宽一些。”

出乎他的意料,赵行德竟十分爽快道:“那好啊。”

“嗯?”陆明宇一愣,脸上不可置信的神色,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行德点了点头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既然十七禁律五十四斩过于严厉,那你们商议出一个规矩来,如何既能无碍于行军打仗,又能军中的兄弟心悦诚服。”他看着座中众豪杰,加重语气道,“只不过,还是那句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驷马难追啊,只要这规矩定了下来,将来便定是要严行下去的。到那时候,军法面前,便没得好商量了!”

章84 军师拥熊虎-4

适才聚义堂中的盗匪对军纪叫苦叫得格外厉害,此刻则大眼瞪小眼,夏猫儿心中不可思议道:“这招安,还立规矩?”有人左右看看,手不自觉地去摸身旁的兵刃。那江湖中人的规矩,未必比军法仁慈多少。

普通士绅百姓,多有贼寇便是无法无天的印象。其实,越是凶悍之人扎堆,其中规矩便越是残酷。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若是江湖规矩解决问题比朝廷法度更好,许多山寨首领也不会想着招安了。犯了规矩的,三刀六洞,下油锅,断筋残肢都不稀奇。正因为这些残酷的规矩,大首领才能压得住下面的喽啰。而像十三连环寨这样的大股水寇,其内部自成一体,规矩之严更胜过普通的匪盗。刚刚入伙的寨丁,不但要教他习刀练箭,更要教他规矩,如在寨子里面,在粮食多的时候吃饭管够,若粮食少的时候,兄弟之间则要相互谦让,不可抢,还有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兄弟之妻不可戏等等。到寨子外面,轻易不要越过地盘在别的匪寇势力之内去犯案,以也是各处匪盗之间的默契的规矩。谁若是犯了规矩的话,便是两家火拼的结果。在江湖上立规矩和讲道理,都是可能让无数人头落地的事情。

“这,这个,”罗闲十犹豫片刻,问道:“赵先生要我等商议的,到底是什么规矩?”

聚义堂内安静了下来,赵行德微微一笑,答道:“赵某以仁心待诸位,只不过,若是毫无规矩地纵容部属,待和辽贼见阵,大家也是一条死路。既然诸位壮士以为十七禁律五十四斩过于严厉,那么便商议一个放宽的规矩吧。”他解释道,“例如违期不至这一条,倘若遇南方大雨,漠北大雾,龙取水大风等异象,致使方向难辨,道路断绝,无法按时赶到,便可酌情宽恕失期之罪。又如闻鼓不进这条,倘若大将暗藏祸心,有意把某部置于死地,则部属不尊将令,则无可厚非。还有弓弩绝弦这条,北方有时忽然苦寒无比,弓弦一拉即断,并非士卒保养弓弦不当所致,故而应当宽恕。”他顿了一顿,看着众豪杰道:“时不我与,就已三天为限,诸位可将十七禁律五十四斩里面,过于严厉而可宽恕的情状逐一商议清楚,每商议好一条,便来报知于我,倘若可行的话,将来军中上下一体遵行。”

“军情紧急,烦劳陆寨主准备船只,”赵行德对陆明宇拱了拱手,转向众人,面色凛然道,“陈大人招抚我等编入殿前司保义军。十天之后,愿意遵守军律规矩约束的英雄,随我保义军誓师东进,前往鄂州与岳将军会师,将来若犯了军法,不在宽限规矩之内,军中唯有斧钺而已!”

听赵行德把话说完,陆明宇、罗闲十等人面色都凝重起来。陈东也微微有些吃惊,他看着赵行德,眼神有些复杂。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感受到,十年的光阴,让这位故友身上多了些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罗闲十琢磨着赵行德的话,暗暗点头。他原以为赵行德不过一跳板而已,打算借重他的名望,招安之后,则又是一番天地,但此刻的想法又有了不同。名厨所烹的美食一道道流水价的端上来。清淡的菜肴过后,又端上了大鱼大肉,只不过许多山寨的首领心事重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再好的酒食吃进嘴里,也没几分味道。赵先生把话说在了前头,这三天时间内倘若不能商量足够多的宽限情状来,将来犯了军规,可是真要掉脑袋的。

“在砍头的军法之外,商量出宽限来?”张无敌将一块肘子夹道口里,用力大嚼,一边想道,“这算仁义吗?”他甩了甩头,“多留个心眼,好好保住这颗脑袋要紧。”旁边的几个匪盗头领窃窃私语过后,其中一人把头伸过来,涎着脸笑道:“张大哥,你说若是官府发不出粮饷,咱们兄弟也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就地向州县富户百姓‘借’些钱粮出来,应当不算罪过吧?”张无敌把酒杯往下一顿,瞪眼道:“当然不算!”

首席之上,陈东看了一眼左右,低声道:“元直,正所谓慈不掌兵。十七禁律五十四斩过严,但让这些草莽武人自己商议宽限的情状,是不是又太宽了?”

赵行德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以为,最坏的规矩,便是没有规矩。没有规矩,使上下离心,同袍相互包庇。十七禁律五十四斩虽严,但正因为太严,上下不以为然,形同虚设。虽有军法律令,却不遵行,等于没有。不如将之放宽,使军法合乎人情事理。当初的秦法严苛繁密,导致天下动荡不息,二世而亡。是故汉承秦制,在律法之术上,萧何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汉制号为网漏吞舟之鱼,疏而不漏,使汉室能延续天下四百年。”他顿了一顿,看着满座的荆襄好汉,低声道:“我以为,这些好汉子但有一丝忠义之性,他们所商议出来的结果,定然胜过那些无法执行的陈腐规矩。”

“无法执行?”陈东想起在广州镇国军校场周围旗杆上的挂着的人头,他摇了摇头,若不想些办法,这些江湖豪杰难以约束,相比之下,他更无法想象赵行德能用那样的铁腕治兵。

这一场欢宴便在众人满腹心事中草草结束。陆明宇还把赵行德送到了聚义堂的外面,罗闲十则径直召集了几个他看得上眼的水寇头领立刻去商议军中规矩。按照赵行德的说法,商议出来的规矩也不能太离谱,否则的话,大家也不必投入保义军了,各自趁早逍遥快活,洗干净脖子等着辽贼来割脑袋吧。辽军大兵压境,水已经淹到了脖子上,赵行德没有耐心来收服那些私心太重的人,兵贵精而不贵多。用这种方式也能把一些三心二意的人甄别出来。那些提出过分的宽限要求的人,赵行德若不能答应,则宁可把他们排除在保义军嫡系之外,只能作为盟友或是旁系人马存在。

陆明宇是死心塌地要追随赵行德的人,反正将来规矩立好以后,通行于保义军,他也就不费这个神,集中全力准备船只和粮草,十天后安排大家向东开往鄂州。如果官军的驻防移动,将士多半要将老小家眷一起带着,行军的速度会慢得令人发指。陆明宇虽然听从赵行德吩咐,选拔了一千精兵加入保义军,但十三连环寨的根基却不打算放弃,留守的寨丁仍然有两千多人。十三连环寨本来是荆襄水上的地头蛇,现在又靠上了陈东赵行德这座大山,只要鄂州大旗不倒,水寨的基业也不用太多担忧。

江湖豪杰们忙着商议军规,赵行德这里反而闲了下来,他先回到净室看往昨天受伤中毒的几名豪杰。在施郎中的照料下,徐升、孙霖、刘仲的伤势都已经稳定下来,三名江湖汉子醒来过后,听说了赵行德过血驱毒的事,感激不已,拖着病体挣扎着要下榻来拜谢,都被赵行德劝阻住了,叮嘱三人好生养病,不要胡思乱想。另一伤者潘炎仍是人事不省,清水寨寨主吴权一直守在结义兄弟身边,他见赵行德前来探看,也起身相迎,仔细看潘炎的伤势,似乎比夜里更重一些,连呼吸都微弱了。看着吴权满脸忧色,赵行德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言语,只能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离开净室后,赵行德找来军士石景魁,交代他联络岳州的军情司暗桩,用最快的速度向军府禀报他将为宋国统领保义军的事情。赵行德估计,军府不但不会反对,反而会大力支持。现在来说,阻止辽军席卷东南是头等大事,至于将来如何,却是顾不了那么多了。石景魁是蜀中人,在这一支小队伍中,他的军职仅次于赵行德。他自得知夏国制将军赵德便是关东赵元直后,谈吐间居然多了些文雅之词,弄得赵行德也苦笑不得。

湖面上薄雾皑皑。初春的太阳晒在人身上,只叫人觉得温暖。

如此美好的初春时候,想大宋河南河北已经成为一片战争的丘墟,东南百姓又遭涂炭。辽兵的铁蹄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无数人家破人亡,赵行德的心头便堵得厉害,他长叹了一声,仰头看着远处辽阔的天空,只见万里白云如一条河流,在空旷无垠的蓝色天幕上缓缓流动,给人一种此身与整个天地万物都在一条缓缓流淌着的河流之中的错觉。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身后突然响起了陈东的声音。

赵行德回过身,只见陈东一袭儒袍,微笑问道,“行德让这些江湖豪杰自立规矩,令其能够从善自守,而为我大宋守东南半壁,这算是师法吕二先生的‘自守之道’么?”

章84 军师拥熊虎-5

湖面上薄雾皑皑。初春的太阳晒在人身上,只叫人觉得温暖。

如此美好的初春时候,想大宋河南河北已经成为一片战争的丘墟,东南百姓又遭涂炭。辽兵的铁蹄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无数人家破人亡,赵行德的心头便堵得厉害,他长叹了一声,仰头看着远处辽阔的天空,只见万里白云如一条河流,在空旷无垠的蓝色天幕上缓缓流动,给人一种此身与整个天地万物都在一条缓缓流淌着的河流之中的错觉。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身后突然响起了陈东的声音。

赵行德回过身,只见陈东一袭儒袍,微笑问道,“行德让这些江湖豪杰自立规矩,令其能够从善自守,而为我大宋守东南半壁,这算是师法吕二先生的‘自守之道’么?”|

赵行德一怔,方道:“我只是想,水至清则无鱼。人性本善,眼看桑梓涂炭,人皆都有同仇敌忾之心。只不过,人非圣贤,若要他们完全舍弃自身利益,未免也太苛求了。我见这些荆襄豪杰,个个皆有拳拳报国之心,却又满怀担忧,担心朝廷借刀杀人,消耗他们的势力,担心并非官军嫡系,粮饷不足,将士浴血奋战还要忍饥挨饿。我就想,怎么样才能想个法子,尽量地打消掉这些荆襄豪杰的顾虑,让他们能够安心为国效命。于是我才提议,用商讨宽限规矩的办法,让这些壮士把心中的顾虑都说出来。对将士们的顾虑,朝廷能够照顾到的,都尽量给予照顾。如此一来,方能使天下有心报国之士,再无后顾之忧,可以戮力同心为国效力。将士又不是圣贤,己身朝不保夕,焉能为国守天下。没想到,竟是与吕二先生的自守之道暗合了。”

赵行德说完后,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遥望着远方,朦胧的雾霭笼罩着湖面,就和他眼神中复杂的心绪一样,叫人看不分明。洞庭湖上的烟波飘渺,偶尔一只鸥鹭掠过水面,擦出一圈涟漪。

陈东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夏国打算怎么帮助东南抵抗辽军?”

赵行德道:“如果宋国需要,兵刃、军械、战马都可以从蜀国送来,价钱按照西京行营和关中互市的常例,先记账,待打退辽军后,由宋国朝廷慢慢偿还。如果宋国同意,夏国东征军三万余人马,将转道蜀中顺江而下,帮助东南宋军抵抗辽军。”他顿了一顿,“因为赵杞曹迪拒不打开函谷关,让东征军和辽军作战,惹怒了护国府和大将军府,两府方才决鄂州这一方可以代表宋国接受兵马钱粮。”

陈东注意地听着赵行德所说的每一个字,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沉思了半晌。以鄂州和理社现在的实力,可以说根本无法和夏国讲条件,能够用宋国朝廷的名义,取得兵刃钱粮,特别是宋国东南极度稀缺的战马,可以说是极大地帮助。而东南士民对夏国的防范心理,远远没有北方那样深。世居夏国的博望侯李氏乃是南唐皇室之后,夏国皇室陈氏也曾是南唐的大将,当初许多陈氏部将也出自南唐。所以,宋朝立国之初,便十分担心夏国以恢复南唐故土名义袭取东南,特意建了江陵水师加以防范,直到两国并立百年,大江上下皆相安无事,这才渐渐放下了戒心。不过,这百多年来,东南和蜀中在贸易上联系极为紧密。许多海货都是在东南上岸,沿江西去,从蜀中转到夏国买卖。而夏国的各种货物,也顺江而下,通过诸多商行在东南大行其道。

“粮草兵刃暂时不缺,我们需要战马和铁甲,还有铁桶炮,夏国帮我们训练炮手。”陈东压住心头泛起的屈辱感,解释道,“州县府库的军械实在太差了,厢军和义兵的盔甲根本不堪作战,我不能让他们用血肉之躯抵挡辽军的利箭和铁骑。”他低声道,“这些东西,我会尽量筹措钱粮,如数付给价款。”

“好的。”赵行德点头道,“我会禀报大将军府定夺。”

陈东也点了点头,深深叹了口气。一种难言的意味,渐渐弥漫在这两个当初道义相交的生死好友中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难堪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赵行德低声道:“兵战凶危,和辽兵的战事一旦打起来,铠甲等军械将损耗甚大,若从夏国千里迢迢的运送,则远水难解近渴,鄂州大冶县的铁矿品质上佳,乃三国孙权铸剑造兵之所,历代都有开采,可以扩大铁作坊的规模,多打造些铠甲兵刃。”

“鄂州的铁矿?”陈东皱着眉头,他刚到鄂州不久,也只是听说朝廷在鄂州有铁矿铁厂,但规模并不大,在辽军入寇之前,大宋朝廷所需的铁主要来自河北的邢、磁两州,这两州矿监收入能占到全部铁矿监岁入的七成还多。而鄂州的铁矿则有些默默无闻。

“可是原先鄂州的铁矿场太小了,工匠数量也太少了。”陈东叹了口气,“河北河南沦陷得太快了,朝廷大部分冶铁监治,连同铁匠,现在大多落在了辽人的手中。”

赵行德一想也是,这时代的冶铁多是靠手中劳作。因为总产量不大,大部分矿山的规模都不是问题,反而是熟练工匠的数量限制着冶铁规模的扩大。他思索了片刻后道:“朝廷官营的铁厂工匠或许有限,但若是仿照夏国的做法,把矿山划分矿区,分区采矿权卖给各个私营的铁厂工坊,然后高价收购铁甲,兵刃,这样的话,就能很快提高铁矿的出产。”他顿了一顿,补充了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果宋国的铁厂不够的话,我知道不少关中的铁厂,其中多有能工巧匠。”

夏国极重武事,关中铁匠堪称冠绝天下。但陈东还有些迟疑。和夏国不同,宋国的铁矿大多是官营的。“若是放松铁矿给商贾来.经营的话?”他沉吟道,“会不会有铠甲兵刃流散,盗匪以之为恶,反而让地方不稳?”

“陈兄,你我立脚之地,不正是盗匪的巢穴吗?”赵行德叹了口气,“秦始皇收天下兵刃铸成金人十二又如何,还不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结果二世而亡。以当下的形势,若是兵刃足够,我恨不得每一户大宋百姓都有铠甲和兵刃,当他们面对辽兵和恶人的时候,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人性本善,这天下终究是本性良善之人多些,这孟子之道,你信还是不信?”

“愚兄受教了。”陈东点了点头,“这开采铁矿的事,容我回去和岳将军再商议一下,如果可行的话,还请元直引见关中的能工巧匠,为大军打造铠甲兵刃,只要货色够好,我们是不吝银钱的。”他犹豫了片刻,沉吟道,“至于夏国兵马顺江而下,相助东南抗御辽军的事,我也要和岳将军商议过后,才能最后决定。”

“这个自然。”赵行德点头道。借兵之事何等重大,若陈东当场答应,反而奇怪了。

两人谈妥了后,正待离开,背后传来罗闲十的声音:“两位大人在此,让罗某好找。”赵行德转身一看,罗闲十以快步来到赵行德面前,他手中拿着一张白纸交给赵行德。正是他这一伙匪寨首领所商议的几条宽限条款。

赵行德展开一看,见笔迹如银钩铁画,似乎是罗闲十自己的手笔,不由赞道:“罗当家好字!”他眉毛微微一挑,低声念道:“兵法曰,小敌之坚,则大敌之擒也。是故,若敌军势大,为我军三倍以上,若援兵不济,则我军引兵而走,暂避敌军之锋,不为罪。”赵行德点了点头,又念道,“兵法曰,倍则攻之,十则围之。是故,若敌军是我军十倍,若上官要我军苦守孤城,或是腹背受敌,若无天险地利,又无确实援兵,可抗命不从,不为罪。”赵行德点点头,又念道:“两军决战,若别部不告先走,使我军陷于危境,则我军亦可撤走,以免自陷死地,不为罪。”

罗闲十喜道:“这三条,赵先生都应允了么?”

赵行德笑道:“罗当家熟读兵书,引经据典,赵某焉能不允。”

直到这时,罗闲十方才放下心来,知道赵行德是真心和众豪杰立约,他抱拳道:“先生虚怀若谷,罗某佩服。”说完看了陈东一眼,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罗闲十走后不久,张无敌又找了过来,拿着一张纸,上面是请十三连环寨的教书先生代笔的。“这教书先生也不知写清楚没,”张无敌将纸往赵行德手中一塞,仿佛要和他理论一样,大声道,“老张明人不做暗事,还是当面说清楚好些。赵先生说什么匹夫有责,大家伙儿跟着你打仗,但兄弟们不能挨饿,如果粮饷接济不上,我们要么散伙,要么自己到州县去要粮饷,这个事儿,赵先生你答允不答允?”

陈东脸上勃然变色,这张无敌所说“自己去要”,说得好听,实则就是要纵兵洗掠地方了。“这如何能答应?”他心道。

赵行德脸色如常,微微笑道:“皇帝不差饿兵。若无将士拼死打仗,辽兵打过来,不但要抢钱粮,还要杀我百姓。这一条,到也无不可。但是,我要再加一条,各部筹饷的时候,要先找地方官,若是地方官能把钱粮应承下来的,就不可骚扰民间。另外,”他语气一凝,“实在到了那时候,不可伤害百姓性命,不可借机侮辱女眷,各家屋里的粮食,勿要一扫而光,要给百姓留下口粮。若这几点都不能做到,那赵某这里,就不好容留诸位好汉了。”

章85 人心失去就-1

赵行德脸色如常,微微笑道:“皇帝不差饿兵。若无将士拼死打仗,辽兵打过来,不但要抢钱粮,还要杀我百姓。这一条,到也无不可。但是,我要再加一条,各部筹饷的时候,要先找地方官,若是地方官能把钱粮应承下来的,就不可骚扰民间。另外,”他语气一凝,“实在到了那时候,不可伤害百姓性命,不可借机侮辱女眷,各家屋里的粮食,勿要一扫而光,要给百姓留下口粮。若这几点都不能做到,那赵某这里,就不好容留诸位好汉了。”

陈东和张无敌同时皱起眉头。陈东本想说话,看了看赵行德,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张无敌考虑了半晌,终于一跺脚,大喝了一声:“那行!”伸手从赵行德手中把那张写着规矩的纸夺了回来,转身即走,一边走,嘴里一边嘟囔道:“他奶奶的,臭规矩真多。”陈东面带忧色道:“若这些人打着保义军的旗号勒索地方,元直你恐怕也难逃污名。”

赵行德望着张无敌的背影,低声道:“若能多招揽些豪杰之士为国赴义,我这一点点浮云般的名声,有什么舍不得的。当务之急,要阻止辽军席卷东南。纠合四方草莽成军,军纪不可能和原先的禁军厢军相比。现在火烧眉毛,要指望将士打仗,别的只能先放到一边。”他看着陈东,犹豫了一刻,问道:“夏国的军械和战马的作价,可以挂在大宋朝廷的帐上,将来再还,你何必着急?虽然东南富庶,乃是宋国钱粮税赋所出之地。但按朝廷强干弱枝的成制,州府不但没有兵马,钱粮积储也定然极少。打起仗来,处处用钱,你从哪里筹措来付这一大笔钱?”

赵行德从亲身经历知道,要维持一支能战的兵马,不但事先要准备粮草、铠甲、兵刃、战马、寒暑衣袍等各种军需,平时要维持军饷,打起仗来,钱粮花出去更如流水一般。打了败仗,重振旗鼓要钱,打了胜仗,激烈士气发下的犒赏也要钱。一旦粮饷接济不上,立刻就军心不稳。在河北大营中,闹饷、哗变都不知多少次了。

陈东沉声道:“这个我自有办法。”

“到底是什么办法?”他越是不说,赵行德越是担心。

陈东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低声道:“东南州县府库虽然空虚,但各地的豪强富户并不少。我和岳将军商量过,将允许各州县招募义兵,豪强为义兵自备铠甲兵刃,按照兵马的多少,给义兵的首领授官。能募兵十名者授给什长,募兵一百名者授给都头,募兵五百名者授给指挥,募兵五千人者授给义军指挥使。”他微笑道:“行直在此招揽了江湖豪杰数千人,所以授给假保义军指挥使的职位。”他把这个“假”字咬得较重。因为皇帝北狩,朝廷重臣大都被辽国胁迫着,陈东的声望虽高,又有众多理学社士人的支持,但他私相授受的官职,只能是权宜之计,所以一定要带一个“假”字,以待将来名正言顺之后,再补全名义。

赵行德点点头,赞同道:“天下大乱,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授官也算不得什么?大宋豪杰数以万计,若能有十分之一能奋死击贼,辽国人就算连战连胜,多打几仗,契丹族就没有人了。”他皱着眉头道:“少阳,我最担心的是,我朝败而后沮,小挫了几仗后,大家都不欲和辽人再战,改而希图求和苟安。哪怕是汉伐匈奴,初时也是败多胜少。但以中国物富人多,不停地扭着他苦打,不打得他元气耗竭,就誓不言和。虽然空中原而得漠北,但总算耗干了匈奴,剪除了我中原的大患。若是汉朝一味苟且偷安,只怕也不能延续了四百年江山。”他叹了口气,“只是元帝柔懦,轻许和亲之议,痛失好局,以至狄夷得以休养滋长,终至五胡乱华之祸。”

“元直的意思是?”陈东心中一动。他近来日理万机,忙于应付应付局面,竟是极少有空闲思及将来如何,听了赵行德的话,恍恍惚惚似有所悟。

“契丹为政苛急,断难持久,辽军有契丹、女真、室韦等十几个种族,也一直相安无事。以此观之,就算一时无法大胜,咱们只要咬牙顶住,绝不求和,就能拖垮辽国。再加上,契丹人少,宋朝人多。”赵行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凛冽,“只要多几次杀伤众多的战役,辽国一定比我们先流干最后一滴血。”

“元直真国士也,只可惜......”陈东暗叹。

赵行德又问,“刚才只说了募集兵马之事。现在还是青黄不接,田赋至少还有大半年吧,眼下你怎么募集钱粮呢?”

陈东脸色有些难看,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权宜之计,以捐生募集钱粮,兴许是个办法。”这事情乃是一些州县的理学社士绅先提出来的,每年捐纳钱粮伍佰贯以上,就可以进县学。东南一县之地,出得起这笔捐纳钱的富户大约有数百家。一县之地若有五十个捐生,那每年可得钱粮两万五千贯,足以支付五百禁军平常一年的开支了。招募的义兵许多都是自备衣袍,辎重,只要鄂州配给铠甲、战马等市面上难以购买的军需。这么算起来,单单荆湖南路一地的捐纳,就可养兵近两万人。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陈东困于钱粮,又要和蔡京等奸党争夺人心,权衡各种利弊,终于还是答应了这个办法。

“县学捐生?”赵行德疑道,“虽然东南富庶,有数万贯家产的上等富户也不少。但每年捐纳500贯,也不是个小数目啊。县学庠儒的身份,能值这么多钱?恐怕......”

“若按黄舟山先生之说,县学庠儒已经大不寻常了。”陈东缓缓道,“州县官吏都是他们推举出来的。庠儒的身份清贵,可以见官不跪,不经县学,不受县官审问,不怕牢役之灾。江南有几个县,真的是......”陈东摇了摇头,在理学社影响下,现在遥遵北狩官家而不奉辽贼乱命的州县大概有一百多个。其中一些县里是理社中人在操持局面,另一些县则是当地的士绅把持着,个别的地方,真正理社中人反而被排挤到了一边。这些大户人家族人众多,又广置产业,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迁徙避祸的。陈东倒不担心这些人投靠辽军,因为辽军一到,必定大掠州县,首先遭殃的就是这些富户乡绅。只是现在还要刻意结好,免得他们投向了赵杞和蔡京那边。

“如此行事非议必多,你和理社的名声恐怕......有损。”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陈东摇了摇头道,“汉朝时为了北伐匈奴,尚且*鬻爵。辽军势如破竹,蔡京奸贼只一味避敌。事急从权,若不如此,只怕新军还没建立起来,东南半壁就已经沦陷了。为了挽回大厦将倾,既然赵行直不惜虚名,我陈东这点点名声,又算什么。”

赵行德沉默片刻,建议道:“既然如此,在镇国军、保义军之外,不妨以州县之名授予这些义兵军号,以激励护卫桑梓之心。”

陈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抬眼看着远处。这捐生的事情,大违背他的本心,只是形势格禁之下又不得不如此,所以实在是不愿再去多想它。若非赵行德一再追问,他甚至提都不想提起这事。

赵行德又道“蜀中可以运战马过来,但我估计等上万匹战马运到的时候,也该是夏季了。盛夏时候,若是饲喂得不好,马匹最容易横生疫病。若没有足够的骑兵协助,要打败辽兵就不那么容易。养马的草料,马棚等,最好现在开始准备。将来骑兵屯驻的州县,除了要圈地为战马建立马场之外,至少要拿出三成的田地来专门种草料。”

“种草,养马?”陈东一愣,又开始头痛起来,“那粮食怎么办?”他还没考虑到战马的饲喂问题。一经赵行德提醒,才想到对南方州县来说,大规模养马不但是个沉重无比的负担,而且本朝许多重臣一口断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吃不饱饭,总比让辽贼杀好。最低限度的骑兵是一定要维持的。”赵行德道,“这件事我们不做,就等于自杀,我听说河北河南已经到处是草场了。”他叹了口气。

赵行德原先也以为南方不可能养马,但在这么多年戎马生涯以来,他所经过的地方当中,没有一个地方是不可能养马的。只要照料得细心,不但能养普通的马,养上等战马也毫无问题。他细细想来,不过是宋朝的公卿根本不懂马政,而下面的州县官吏则一味应付推诿。把战马分到户去养,本来就是一种得不偿失的做法。久而久之,三人成虎,不少人居然当真以为宋境真的无法养马。对宋人来说,细细算账,养马确实不够合算。维持骑兵的费用奇高。但在这个时代打仗若没有足够的骑兵,就凭空少了许多战术上的选择。细账算得再清,也大不过国破家亡的代价吧。

章85 人心失去就-2

“吃不饱饭,总比让辽贼杀好。最低限度的骑兵是一定要维持的。”赵行德道,“这件事我们不做,就等于自杀,我听说河北河南已经到处是草场了。”

听赵行德说得如此郑重,陈东迟疑着点了点头。养马的事情在朝中几乎争论了上百年。陈东本身不熟悉战阵之事,他对赵行德还是信任得过的。但这马政真的要做下去,却不知又要费多少周折,想到此处,陈东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保马之事,不可贪图省事,放给州县去做,弄成勒逼百姓,反为不美。”赵行德徐徐道,“最好在骑兵屯驻附近,圈出水草丰美,适合马群驰骋的大片平地,专门建立军马场。马性喜合群,最好数百匹、上千匹做一群,平时都养在马场内,由专门养马的匠师来照管。但所需要草料则由百姓种植,官府出价以粮换草,让百姓占些便宜。这样的马政,既能照管好战马,又能少占些田地。”夏国实行的是田草轮作制,既能维持地力不退化,又获取喂养牲口的草料,除了大牧场之外,关中普通农家也会饲养挽乘兼用的驭马。

陈东点了点头,道:“养马这事,岳将军倒是元直不谋而合。也是坚持扩充骑兵的。”

这时,又有人来找赵行德。刘宏绰号为“黥面兽”,乃道州一带的水寇首领,他大咧咧地把一张字纸递过来,赵行德接过来一看,眉头却皱了起来。纸上字迹写得歪歪斜斜,写的是将来打仗的掳获归各部将士所有。但这不是要害,真正令赵行德皱眉头的是,刘宏等人说,任何城池村寨只要进行了抵抗,都算过敌人,城里面财物,都可以算作掳获。

“这个恐怕有些不妥。”赵行德脸色微沉道,“城中若都是北虏,那还好说。城里面住的,若是大宋的百姓,若是赶走辽贼,还要抢掠他们的财物,我们和辽贼何异?”

“兄弟们流血流汗,”刘宏冷笑道,“若没点念想,怎么肯出力打仗呢?”将来若每攻占一地都能大肆洗劫的话,上下都能大发其财。官军在扫平方腊的时候,这种事情也没少干。

“无端抢掠大宋百姓,就不行!”赵行德缓缓道,“若是刚刚赶走了辽贼,官军又大肆劫掠,刘头领,将心比心,你觉得这官军和辽贼的分别又有多大呢?”

刘宏的脸色有些尴尬道:“那城中的百姓,也是为辽贼出力的。”

“但他们心向大宋!”赵行德脸色冷然道,“百姓们但有一丝可能,都不会为辽贼出力。”他对刘宏道:“我们身上之衣,口中之食,都是民脂民膏。将士们奋身沙场固然可敬,百姓们供养官军也不容易。诸位好汉们,许多都深知民间的疾苦,百姓们节衣缩食奉养将士,不过希图一个安稳。我军名为‘保义’,便不能对百姓行此无情无义之事。”

刘宏见赵行德态度坚决,只好点点头,又道:“那敌军的财货呢?”

赵行德道:“自然是按功劳大小,分赏有功将士,不过粮草、布匹、草料、物料等大宗军需须得全军统一安排。本来不太值钱,若大家随意私分,反而都糟践了。”刘宏脸上露出喜色,所谓钱帛动人心,兄弟们喜欢的其实也就是金银细软。赵行德仁义之名天下皆知,刘宏原本也没指望他能同意不加区别的大掠民间。粮食草料又能值多少钱?赵行德却见过大阵仗,却知道大军囤积的粮草辎重才是最重要的缴获,索性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刘宏告退后,陈东叹道:“这贪诈凶暴之徒,元直要收服他们,真是难为了!”他想起在许多州县,真正的理社中人反而被地方豪强所排挤,不由得叹了口气,眉头深锁。理社士人尊天子不奉乱命,在取得州县之后,原本要推举“假相”来统揽全局,署理政事的。可现在众多州县县学都不在理社士人掌握之中,陈东也不敢贸然召集各县来推举假相,搞不好弄巧成拙,为他人做嫁衣。他在赶赴岳州来见赵行德之前,一直在试探各方势力的态度,联络比较顾全大局的地方士绅。

陈东感慨过后,提出除了投靠保义军的湖豪杰织外,还要把曾在保义军中效力的太学士子,一部分州县义兵拨入到保义军中来,充作赵行德的羽翼,便于他掌控兵马。赵行德也答应了。二人又商量了一番,这才分别。

这一天,不断有江湖豪杰来找赵行德。只要是能够答允的宽限,赵行德一概都痛快答允。而不能答允的,也尽量少打折扣,部分满足这些未来部下的要求。他这边宽宏大量,反而让各路豪杰见猎心喜,都知道赵行德所说的不是虚言,于是又加倍绞尽脑汁地提出更多的建议。到了日暮时分,赵行德手边的宽限规矩条陈已积累了厚厚一大叠。晚宴的时候,众豪杰向赵行德敬酒的时候,言辞间更多了许多亲近之意。

晚饭过后,陆明宇亲自来见赵行德,向他了禀告船只和粮草事宜后,瞥见赵行德案上白纸字迹犹新,似是在亲自誊写那些宽限条陈,不禁叹道:“誊写条呈这些琐碎的事,赵先生交给陆某便可。”

“明宇有心了。将士们所提的宽限规矩,其中有不少重复的地方,我誊写的时候,顺便将之整理一二。”赵行德将誊好的几页纸抽出来,交给他看,笑道:“你看尚可一观吗?”

陆明宇不敢怠慢,接过来仔细看下去,见原先毫不相关,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般的规矩条陈,已被赵行德分门别类地整理了出来,便如真正的朝廷典章一般,分门别类脉理清晰,用词也毫不晦涩,就算念给不识字的人,听者也晓畅明白。陆明宇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

“些规矩全部出来后,”赵行德霭声道,“制成传檄,帮我告知各地的豪杰。保义军以诚心招募天下豪杰之士,一起共击辽贼。”

“遵命。”陆明宇心头涌起一阵激动。这檄文本是众豪杰商议出来的,天下还有哪家的条款,比它更收豪杰之心?陆明宇预料,赵行德说到做到,东南的草莽豪杰定然闻风相告,前来投奔者络绎不绝。“赵先生洞烛人心,”陆明宇暗道,“此中深意,果然非我等能及。”他眼中闪现出一丝火花,似乎看到了四方英豪汇聚,大军旌旗招展,保义军人强马壮的情形。

他匆匆走出,不经意间差点撞上一人,抬头一看,却是石景魁道:“陆总头领,对不住对不住。”

陆明宇忙笑道:“石老弟见外了。”他走出几步,又停住脚,回头看了看。只见赵行德居处烛火闪烁,人影子映在墙壁上,显得十分的巨大,仿佛一个身高丈许的黑色巨人,挤占了大半个屋子。

赵行德身边这几人身份,绝不是普通的随从那么简单。杜吹角曾经和水寨中人打赌,以横刀劈砍一捆粗毛竹,结果整整齐齐斩成两断。想元直先生隐居十年,身边只留下这几个豪杰之士,将来肯定是要用作心腹的,陆明宇对石景魁、杜吹角等人也给外客气,有时旁敲侧击其来历,这几人却言辞闪烁,半点没透出真正的身份。陆明宇私心猜测,说不定是赵行德从前收服的江湖豪杰。

“赵将军的奏折,军情司已用最快的鸽驿报知两府。”石景魁秉道,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递给赵行德,脸色有些怪异,“这是给你的急报。”赵行德因为要招揽荆襄豪杰的事情,耽搁在了岳州,前后也没有多久。军情司居然能将急报发到岳州来,可见军情司不但耳目灵通,一直都在关注赵行德的情况,只是在等赵行德派人去和他们联络。

赵行德点了点头,将帛书展开,眼神就是一亮。这封信居然是李四海写来的。在帮助辽东汉军的时候,因为筹措粮饷的关系,第四营水师和东瀛便有生意往来,赵行德还提醒李四海,东瀛可能有大银矿,一旦发现就足以富可敌国。李四海当时便留了心,不断派人寻找银矿的蛛丝马迹,这些年下来,竟然终于给他找到了。

因为这里面有赵行德的份,李四海写了一封信,通过军情司转交赵行德。现在的问题是,银矿虽然非常诱人,但是,发现银矿的消息却是隐瞒不了多久的,那些东瀛的诸侯,也是要钱不要命的角色,他们不会甘心这块肉落到外人的嘴里。要占住这座足以让人富可敌国的银矿,非得花大力气不可。可是,夏国已经在和西方蛮夷开战,东面辽国和宋国又打得如火如荼。东瀛和夏国之间还隔着宋国和辽国。若是指望护国府再发兵攻打东瀛,显然机会渺茫,因此李四海估计,护国府的处断,十有八九是拖延不决。

李四海说,如果银矿在夏国国内,倒还好了,只要把银矿的开采权拿出去竞买,就能稳稳得到一大笔现钱,但现在矿又不在夏国境内。到那时候,夏国的其他富商巨贾,也很难说不会参合进来。从前在其他国度,就有夏国商贾为矿藏的开采权而自相争斗,反而便宜了番邦夷人的恶劣先例。

章85 人心失去就-3

李四海说,如果银矿在夏国国内,倒还好了,只要把银矿的开采权拿出去竞买,就能稳稳得到一大笔现钱,但现在矿又不在夏国境内。到那时候,夏国的其他富商巨贾,也很难说不会参合进来。从前在其他国度,就有夏国商贾为矿藏的开采权而自相争斗,反而便宜了番邦夷人的恶劣先例。

“李四海的担忧不无道理。”赵行德沉吟道,“商贾们太厉害了。”他把帛书放到烛火上,自从书信暴露身份后,他在处理这些机密信函上,格外多了小心。赵行德眼看它化成一缕青烟,却想起后世的富商巨贾,同样因某些生意而自相倾轧,以至于外人得益的往事,他叹了口气。念及此处,心头忽然一动,想起从前模模糊糊所知的一个处置,他心头斟酌数遍,觉得颇为可行。

“东瀛银山,商贾争抢势所难免。此事牵涉方面众多,按我朝自守市易律,朝廷也不能多加干涉。为免使夷人从中得利,不妨依竞买国内矿藏开采权之成法,竞卖国外此类生意的特许权。不管矿藏位置何处,归属于谁,一旦某个夏国商行竞买到了矿藏的特许权,那么其他夏国商行便不能在国外与之竞争。拥有特许权的夏国商行可以自行开采矿山,也可以联合其他夏国商行,甚至可以加以转让。如此一来,就避免了夏国商行在番邦自相竞争,使他国人得利。夏国商行因内斗而额外付出的这笔竞买的银钱,终归还是夏国人得益。至于发现域外矿藏者的好处,也在这笔竞买钱里,和朝廷五五分账。在番邦毕竟是强者为尊,不可能保护普通发现人的利益。唯有势大力雄者才能压服地头蛇,为夏国争夺到最大的利益。”

赵行德心中所想,当即提起笔墨,在一张白纸上洋洋洒洒书写起来。他将书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暗忖道:“东瀛向来盛产金银,熟悉这条海路的也不止东木行一家,银矿开采特许竞买必然十分激烈。只东木行一家参与的话,恐怕财力还不足,如果有必要,由牙角行、东木行、淳于铁厂和高昌行联合起来竞买,方有几分把握。东瀛国向来穷兵黩武,官府视财如命。商行就算买下这银矿的特许权,排除了其它夏国商人的竞争,自己没有相当的实力,也难以压服这地头蛇。”

他把信写好后,随手交给石景魁,笑道:“赵某欲为护国府进一开源之策,景魁也参详参详。”石景魁是行军司马,这一路同行,赵行德发现他对朝政也颇多见地。此事关重大,赵行德便听听他的看法。

石景魁接过密信,从头看下来,一看开头赵行德提及银山之事,便吃了一惊,暗道:“这里面牵涉多少银钱,赵将军坦然相告,足见推心置腹了。”他心头一热,往下读下去,眼中光芒越来越盛,渐渐由惊异化为敬佩。他看到最后,方才把书信叠起,叹道:“朝廷若早行此策,何用等到近年才收服大理,单我们蜀国早就足以制服南蛮了。”

蜀中的商贾行走于大理、交趾、占城、真腊等国,这些藩国势力得了蜀国的货物,对蜀中商贾却多是利用的心态,垄断着诸如当地的矿坑、宝石等特产待价而沽。蜀商却常常竞争减损价钱,平白让当地的土王生番得了好处。蜀国朝廷却困于自守市易律,无法加以干涉。如果依赵行德对朝廷所进之策,蜀中商贾自然合为一体,蜀国在南蛮贸易里得到的好处也要大得多。

“可是,”石景魁迟疑道,“我朝的律令,管得到别国的事情吗?”

“虽然管不到别国生意和矿藏,”赵行德低声道,“但是管得到我们夏国的人,不至于自相残杀,这就够了。”

“那如果起初竞买到特许权的商行,最后无力开发这个矿藏怎么办?他做不了,我朝其他商行又不能去做,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石景魁又质疑道。沙场上没有不败的将军,商场上的起起伏伏也是寻常。若是某个夏国商行竞买下了特许权,但却因为经营不善无法把它实现,确实是个问题。

“这样的话,”赵行德思索道,“商行也会把特许权卖出去,变成一笔实实在在的好处。捧着金饭碗饿死的事情,正常的商人应该都不会做吧。唯一可虑的是,外国商行借此机会,在我朝买下特许权,排斥我们的商行。所以定要定下规矩,这特许权只能给我朝的商行,排斥他国商行参加竞买,特许权立刻无效。”

石景魁点头称许,二人商议了一会之后,赵行德才又提起笔,正式给大将军府和丞相府写奏折。然后又给李四海写了一封信,将奏折附在后面,连同书信一起发给李四海,如果他没有异议的话,则用两人的名义一起上呈。

“将军深谋远虑,”石景魁喜道,“国家多了一笔财源,柳丞相定会十分高兴。”

赵行德点点头,笑道:“这也有石司马的一份心血。”将书信交给了石景魁,让他明天一早交给军情司的鸽驿。李四海行事倒是滴水不漏,他用军情司的鸽驿和赵行德联络,固然有些不合常制,显得假公济私,但此事重大,他也避免了更大的嫌疑。赵行德体察到他的意图,是故也通过军情司的鸽驿回信给他。

星月无光,夜色黑沉沉的,夜风中带着些水雾。普通的人家为了节省灯油,常常在天黑以后没多久便上床就寝,但在这天夜里,水寨中客舍院子里,许多房舍木棚里外都是灯火通明,大声议论的声音传出去好远,这是各路豪杰还在商议对军规的宽限。

............

同样漆黑的夜里,邓州府衙之内,知州许约如坐针毡一般。一纸诏书静静摆在案几上,烛火摇曳,照得他的脸色忽明忽暗。

辽军攻陷了汴梁后,除了派遣一支偏师南侵江淮之外,辽军主力则在汴梁驻马了两月有余。这期间,洛阳、建康和汴梁之间的飞书来往不断。洛阳朝廷派出使者,试探讲和的可能,甚至提出可以黄河为界,河北归辽国,河南归宋国,两国息止干戈。辽国北院只是虚以逶迤,始终没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洛阳朝廷总是心存着希望。连当辽军攻打建康之时,宋军也能避则避,并没有做太多抵抗。然而,讲和只是一厢情愿,寒冬刚刚过,草木吐绿未久,就风云变色,传来了辽军大军南征,兵锋直指襄阳的坏消息。

邓州又称武胜军,乃是襄阳的门户,也是辽军主力南征的首当其冲。

兵马总管荆超看许约不断来回踱步,始终拿不了决断,眼中闪过一丝蔑视,出言催促道:“辽国多是骑兵,现在城外已经有辽军侦骑出没了,再拖个一两天,大军就杀到城下,许大人要早拿个主意啊。”

在东南行营中,他号称万人敌,却并非刘延庆的嫡系。驻防邓州的差遣,令荆超十分不满。他向刘延庆请求退到襄阳,刘延庆只是不允。荆超心里怀疑这是借刀杀人,却不敢抗命不从。此次辽军南下来势汹汹,却以宋皇赵柯的名义先给邓州下了旨意,让邓州文武官员配合辽军一起讨伐逆臣刘延庆。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还派人给荆超带了一封枢密使秦桧的亲笔信,许了他一个武胜军承宣使的虚衔。宋朝的官衔,在辽国北院眼里,什么都不是。对宋将来说,这可是梦寐以求的了。

许约停住脚,问道:“荆将军,你看,这,这旨意,当如何是好?”

荆超将脸转向着旁边,避而不答道:“按照朝廷制度,事涉本城并兵马之事,由知州大人定夺,末将是个粗人,只知道奉命行事而已。”他话虽这么说,却是料定许约吃不住劲儿。许约为人懦弱,当曹迪要他给洛阳的赵杞上表朝贺,他立刻就上了表。今朝在辽军逼迫之下,再改为尊奉赵柯的旨意,这个主还是叫知州大人来背吧。

果然,许约犹豫了半晌,终于垂头道:“战不可胜,为保全这一城百姓,既然官家下了旨意,咱们便奉诏行事吧。”他长叹了口气,下令传书吏进来,为大军过境做些准备。

秦桧在信中说得清楚,如果邓州被赵杞刘延庆所用,闭门抵抗的话,一旦城破,就很可能是屠城的局面。而只要邓州官府为辽军提供所需粮草,驻泊禁军兵马开出城外,配合辽军攻打襄阳,那辽国大军就只驻扎在城外,没有特别的变故不会入城。

同样的诏书,摆放在唐州、郢州、随州、蔡州、房州的府衙桌案上。有的是汴梁的使者在禁军护送下大摇大摆地传诏来的,有的通过守臣的故旧偷偷送来的。这几天,襄阳大营附近的州县,都在一片人心惶惶之中。甚至连东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也得到了一份赵柯的诏书,命他痛改前非,配合辽军攻打东南州县的篡逆之臣。刘延庆没有奉召,他甚至拒绝使者进襄阳城。汴梁来的使者只得在城下大声念了一遍赵柯的诏书,然后趾高气扬地离去了。

章85 人心失去就-4

房州城头,知州高振看着城下,皱眉道:“将汴梁使者及护兵放进来。”

“高大人!”房州兵马总管陈克礼,都监何经国失声道,“万万不可!”

“先放进来,”高振冷冷道,“擒下使者,连护送的辽贼一同斩首,再枭首城头。这等蛊惑人心之徒,不杀不足以警世人!”房州城在襄阳西面大邑,禁军厢军加起来不过两千余人。听闻辽兵便要大兵压境,城中是人心惶惶。若非以雷霆手段,不足以警戒城内三心两意之人。

陈克礼面露喜色道:“遵命。”他手按腰刀,大步奔出去,吩咐打开城门放使者进来。

何经国也是宦官,他看着城下的汴梁使者,心头泛起兔死狐悲之意,但也没说什么。何经国在房州的地位原本只略低于高振而已。但汴梁陷落后,天下大乱,陈东在鄂州首倡遵天子不奉乱命,各地的理社清流群起呼应。高振本来是房州知州,汴梁沦陷之后,房州的县学乡绅又以选举之制,将一州之安危托付于他,此举令高振在房州更无人可以相抗。而何经国本为宦官出京为都监,官家失陷于辽贼,顿时失去了八分威势。房州人只顾及朝廷的颜面,表面上仍是尊他为朝廷大员罢了。

城门打开,那使者在护兵簇拥下,耀武扬威地进了城。城外原先有数千名逃难的流民,见此情形不由骚动起来。这些人大都是唐州、邓州、蔡州等地百姓。地势平坦的地方,年前就有辽军骑兵肆虐,百姓们要往逃亡南边的襄阳府,要么逃亡西边的山里。但为防辽军细作赚城,几乎所有城池都闭门不纳流民。

“城门开了,快进去啊!”众百姓争先恐后地朝城门涌去。然而,刚刚靠近城门,便有一丛丛利箭射下来。

“退后,不得靠近城门!”城头的官军大声喝道。

城下乱哄哄一片嘈杂的告饶声,间杂着孩子的哭闹,百姓们哀声一片,令人潸然泪下。

“房州高振名声也不错,今天看里不过如此!”晁夫人怒道。他们这队人有车马相随,十几骑长安李府家将扮作镖客,身上携带兵刃,将强弩藏在马车里面,站在人群中中格外显眼,也就没有往城门口前去凑。

汴梁归降辽军后,城防逐渐松懈,因为辽军将城中粮食几乎搜刮殆尽,城中百姓不得不出城就食或逃难。汴梁城内的百姓原有百万之多,如今留在城中的还不到二十万了。晁李两家人也趁乱从汴梁城中逃了出来。因为洛阳和襄阳是宋辽两军重兵对垒,他们自汴梁逃难出来后,一路上昼伏夜行,打算经房州、金州前往蜀中,再分别投奔女儿女婿避难,因此过了邓州以后便折向西行。

“辽贼奸狡无比,高振也是不得不如此。像颖昌府那等重镇,便是被奸细混入城中,里应外合,结果一夕之间便给辽贼攻陷了。”晁补之叹道,“我朝内地的军民安逸久了,不识兵戈,若非如此矫枉过正,则辽贼诈取城池如探囊取物。”看着仓皇失措地百姓,他摇头叹息了一声。

“看来只好绕过房州,”李格非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叹道,“再行十几日,便是蜀中了。”对兵荒马乱的河南来说,蜀中不啻于世外桃源一般。所以虽然路程崎岖艰险,仍有不少宋国的百姓一直向西逃亡,只是对于晁李二人来说,这是极为艰难的决定。现在两皇争位,宋国顿时失了正统,投向哪一方都可能是乱臣贼子。若非如此,晁夫人也不容易说服夫君前往蜀中避祸。

城头风声颇大,不久后,陈克礼带着一队禁军,将一排十几个人头盛了上来。黑漆木盘子里淌满了血。汴梁的使者和辽军护兵都斩了,而禁军护兵则先关押了起来。何经国看着了,两股战战,几欲作呕,暗道:“这高大人平常斯斯文文,没想到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高振命人将首级用木笼装了悬于四门,又对陈何二人道:“我军斩了辽贼使者,须得防着他恼羞成怒,大举攻来报复。如今陛下被辽贼所窘,行营诸将居心叵测。我房州尊天子不奉乱命,唯有固守待变。当下要务,先把左近粮草收集到城中,再将城内外老弱妇孺疏散到竹山去,以免辽军过来涂炭生灵。”竹山县在房州的西面,从再往西去便是防夏的重镇金州,这一带地方山路崎岖,大军行动不便,若辽兵攻不下房州的话,大军也很难绕过得过去。

近些两个月,辽军来袭的流言不断,城里的百姓拖家带口往外逃,城外的流民又想要进城躲避。为防辽人的细作,知州高振下令严把四门,只放人出去,不得放人进城。大宋以文御武,高振在当地颇有声望,深得士绅百姓的拥戴。他下定了决心,兵马总管陈克礼与都监何经国都无异议。

“走吧。”晁补之叹息了一声,转身欲行,这时,房州城下的人群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人头!”紧接着,更多的人惊叫起来。晁补之回过头望去,只见一排十几个木笼里挂在城头,再定睛一看,木笼中盛放着的正是刚才入城使者和护送的辽兵。旁边的百姓议论纷纷,有人拍手称快,大声叫好,有人心有余悸,庆幸刚才没有跟着入城。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李格非接连叹了两声。晁补之看了一眼城头旌旗下,那几个大宋官员身影模糊不清,再转身而去时,背影竟多了几分苍老的感觉。李格非感觉王夫人的手心冰凉,猜测她是被这血淋淋的场面吓着了,伸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拍拍,又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高房陵这是当机立断,破釜沉舟之举,远胜我们这些老朽书生了。”

他不安抚则已,这一说话,王夫人竟忍不住抽泣起来:“若虚,我的孩儿.....”她声音很小,旁边的百姓妇孺也多有哭泣的,是以丝毫不引人注意。李格非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心头仿佛被重锤击打了一下般,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来。长子李若冰出使陷于契丹营中,小儿子李若虚生死未卜。一念及此,他心底就一阵抽搐。

高振看着中原父老离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阵内疚。他语气沉重地吩咐陈克礼,望哨不可稍懈,先把箭矢、礌石等守城的物事都堆积在城墙下靠近甬道的地方,便于守城时取用。回到书房,高振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上面别无其它,只写着四句诗“闲行涧底採菖蒲,千岁龙蛇抱石癯。明朝却觅房州路,飞下山颠不要扶。”他叹了口气,又让传了几位衙门书吏进来,命六房书吏会同壮快两班衙役,将房州城中清查近月来由外地投靠亲友的,同时清查城内的户籍,如果将来辽军围城的话,可以按口分发口粮。

房州城外,车辚辚,马萧萧,一行车马缓缓绕过了戒备森严的城池,继续向西行去。城头挂出人头后,不少百姓也放弃了进城躲避的最后希望,拖家带口朝着西面的大巴山和秦岭余脉逃去。大宋西部边陲的州县人烟稀少,高山密林中仍然有不少虎豹等猛兽,但既然逃到这儿,谁都不想再回正在被辽军骑兵蹂躏的中原大地了。

............

虽然西面的辽兵比较少,但房陵这一带的大山险恶,自古以来都是朝廷流放犯人之所。许多世代生活在平原的百姓本能对高山密林心存着畏惧,便冒着被辽军骑兵掳掠的风险,向着襄阳方向逃难。因为辽骑四下游荡,百姓们白天不敢走路,就躲在小山林子里,到了晚上再摸黑往南走。好多人走到一半,便被辽兵拦住,将这些百姓洗掠一空后,把强壮者征成为签军。

李若虚蹲在一处草丛中,脸上满是灰尘,嘴唇干裂,眼神中满是警惕之意。为了掩人耳目,狐裘和绸袍都向沿途人家换了粗麻布衣裤,罩在锁子甲外面。他将一把粟米塞进口里,用力地嚼。就在数天前,他看到有几个溃兵因为生火取暖被辽军骑兵发现而射杀。从此以后,哪怕是手脚都有些冻伤,李若虚就也不敢生火了。他听说陈东等人在鄂州举义,便仗着年轻力壮,勉强熬着向南逃奔。

顺风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李若虚皱了皱眉,拨开草丛过去,刚走了不远,就看见稀疏的树林中着几具尸首,似乎是一家人在此遭劫,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十几岁的孩子。也不知是辽兵还是乡间盗匪所为。几条野狗正在低头在尸首旁撕咬。

“咄,咄咄——”李若虚吆喝了几声,“滚开!”他从挥动着手里的一根木棍。

野狗却不但没有吓走,还抬起脑袋,狗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喉中发出沉沉的咆哮声。狗眼珠子都是红的。这是吃惯了死人肉的畜生,哪怕李若虚是个活人,在野狗的眼里,也被归入了“食物”的范畴。

“乱世之来,”李若虚叹了口气,“人不如狗。”他心头蓦然腾起一阵极度悲愤之意,紧握住手里的棍子。“你们这些吃人的畜生!”李若虚低吼了一声,发狂了似地朝几条野狗打去。他的双目亦变成赤红,嘴里怒吼道:“吃人的畜生,你们这些畜生!”

章85 人心失去就-5

野狗抬着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喉中发出沉沉的咆哮声。狗眼珠子都是红的。这是吃惯了死人肉的畜生,哪怕李若虚是个活人,在野狗的眼里,也被归入了“食物”的范畴。

“乱世之来,”李若虚叹了口气,“人不如狗。”他心头蓦然腾起一阵极度悲愤之意,紧握住手里的棍子。“你们这些吃人的畜生!”李若虚低吼了一声,发狂了似地朝几条野狗打去。

没料到这“恶人”如此凶狠,猝不及防下,四散跑开,其中一条跑得稍慢了点儿,被木棍重重抽在臀上,痛得“呜——”地一声,加快跑了开去。这时另两头野狗却分别从两边冲了上来,李若虚只来得及收回木棒,抽在其中一条野狗的肚子上,那条野狗哀嚎一声翻滚在地,而另一条野狗则狠狠地咬住李若虚的小腿,不管人怎么用棍子抽打它,就是不松口。李若虚只得抽出腰间的佩刀,狠狠地向狗身上砍去,又重重拖了一下,那条野狗被连皮带肉砍开好大一条口子,哀鸣一声,才不得不松了口,一瘸一瘸地跳了开去。

三条野狗逃出十几步以外,方才回过头来,又惧又恨地盯着这“恶人”。那条被打了一棍子的野狗夹着尾巴,跟在其它两条野狗的后面,想跑,但又舍不得“食物”。

李若虚感觉小腿肚子痛得钻心。他怒从心起,不顾疼痛上前两步,一边“咄,咄咄——”的大声吓唬,一边大力挥动着手中的木棍。一人三狗隔着那几具啃食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对峙了一会儿,野狗终于相互看了几眼,转身地逃走。跑开一段距离,却又回头来看看李若虚,见他没有追上去,但也没离开,这才呜咽数声,死了心似地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了。野狗毕竟不是狼,还是欺善怕恶才是它们的本性。

李若虚长吁了口气,他低头看了看小腿上的伤口,犬齿咬出好几个血洞触目惊心,流血倒是不多。因为野狗刚刚啃食过尸体,李若虚担心野狗唾液里有尸毒,自己又挤了挤脏血,然后用清水略微地清洗了下伤口。他身边没有干净的布条,见伤口没有再流血了,也就没有包扎,只放下裤管将伤口遮住。

几具尸体就摆在旁边,似是一家四五口人,两具女尸更衣衫凌乱,显是生前遭受了侮辱,尸体也野狗啃得被十分狼藉。“该死的畜生!”李若虚沙哑着嗓子骂道。他左右看看,竟找不到一块布来给那具尸体遮羞,心头不禁涌起一股酸楚之意:“这就是我宋人啊。”拖着沉重的步伐,李若虚想找几只枯枝来遮盖一下尸体,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脚步。

这时节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死于乱兵盗贼手中的不知有多少。一路南行来,李若虚也不知见过多少尸体,更不能一一埋葬。但这几具尸体是刚刚从野狗嘴里夺下来的,如果只以枯枝覆盖尸体,就此弃而不去,前脚离去,后脚野狗又回来。犹豫了一瞬,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对着这几具尸体躬身施了一礼,然后挽起袖子,就用木棍在旁边挖起墓穴来。身旁苍蝇乱飞,时而传来难以忍受的恶臭,李若虚挖了一阵,已经满头大汗,却仍没有停止,眼看已经挖了一个五寸多深,可勉强容纳四五人的浅坑。

这时候,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李若虚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之色,赶紧伏低了身躯,快步躲到了不远处的坡坎草丛之中。他小心翼翼地朝外望去,只见四五骑从远处奔了过来,看样子并非辽兵,但李若虚仍不敢大意。天下大乱,豺狼横行。即便同为宋人,马贼盗匪奸.掳掠,杀人如麻,并不比辽兵仁慈半点。

几骑由远而近,在树林外停止下来,一骑当先进入树林中。这般小心谨慎的架势,显然并非普通逃难的人。耳听得马蹄声逐渐驰近,李若虚伏在草丛中,看着不远处挖了一半的墓穴,一颗心悬了起来。马蹄声到了墓穴附近便缓慢下来,那侦骑似乎在四下张望,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李若虚只能尽量伏低了身体,到了这时,他只能尽力隐藏自己。春天的草丛尚未十分茂密,树林稀疏,近处便藏不住人,草丛耳听得马蹄声缓缓由远而近,李若虚的心也渐渐沉下去。

果然,马蹄声在距离草丛十几步外停了下来,一人厉声喝道:“躲着的人,快点出来!再不出来,我就放箭了!”李若虚微微一迟疑,一支狼牙箭便嗖地射入他身旁的草丛中,显然侦骑已经发现他了,放出一箭后,再次喝道:“我们是过路的客商,若没有恶意就赶快出来,不然便射死你了!”

李若虚无可奈何,他只得将佩刀、木棒和干粮钱物等留在草丛里,将自来火短铳别于腰后,在草丛中缓缓横向移动了几步,方才大声道:“莫要放箭,我出来了!我出来了!”高高举着双手,示意手中没有任何兵刃,狼狈不堪地站了起来。

适才他的视线低矮,看不见侦骑的全貌,刚刚站起身来,只见一具骑弩正对着自己。马上的是个中年汉子,身穿灰色袍子,腰束革带,看不清里面有没有铠甲。从打扮上看,好似大户护院家丁,又好似护送客商的镖师。中年汉子警惕地盯着远处的李若虚,厉声喝道:“还有同党没有?慢慢走过来,别耍花样!”他并不因为李若虚束手就擒而掉以轻心,骑弩一直端在手中,只要手指轻轻一扳,便有离簧之箭射出。

“只有我一人,再没别人了。”

李若虚悬着心,举着手,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满脸风霜之色,再也看不出是状元及第的清贵京官,只像是一个普通的逃难人。

中年汉子厉声喝问:“这墓穴,是你所挖的吗?几个死者是你什么人?”虽然声色俱厉,但汴梁的口音还是让李若虚安心了不少,至少他不是辽贼,也不是附近的盗匪,倘若应对得当,未始没有一份生机。

略微迟疑片刻,李若虚还是如实答道:“这墓穴是在下所挖的,在下与这几位罹难的乡亲素不相识,只是见尸体被野狗啃食得不成样子,在下才帮他们入土为安。”他怕那中年汉子不信,又忙道,“在下所说的句句是实,刚才因为驱赶野狗,还被一条畜生咬了一口。”说着又卷起裤管,露出了小腿上的狗咬的伤口。此举虽然有辱斯文,但此刻大家相互都有戒心,若不取信于人,只怕中年汉子挥手间便杀了他。

中年汉子见两排犬齿殷然,显然刚才那野狗咬得极狠,若是临时作伪,谁也不会找条狗来咬伤自己,他心下信了李若虚七分,仍是厉声问道:“只你一人,再没有别人同行吗?”

“没人同行了,”李若虚眼神微黯,答道,“乱离之中,在下和家人已经失散了。”

他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后,为了躲避辽兵追捕,一路上只敢往偏僻地地方走,好容易到了大河岸边,却又没有渡船过河,一直等到黄河封冻以后才过河,这时候汴梁已经失陷了,连官家也被辽军所俘虏。汴梁城外到处都是北虏的骑兵,李若虚不敢靠近,他躲在城外的村庄中,先后听过往逃难的人说赵杞自立为帝,陈东在鄂州首倡尊天子不奉乱命的事情,便跟着逃难的一路向南,昼伏夜行,走的极为缓慢,两三个月间才走到了这里。想起失散父母,欲尽孝而不得,李若虚脸上浮起然神伤之色,落在那中年汉子眼中,浑然没有半点作伪。

他盯了李若虚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命道:“你先坐在地上,不得乱动。”见李若虚遵命坐下后,那中年汉子这才撮唇朝远处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这声呼哨过后,又有几骑马蹄声缓缓驰来。

行到近前,一人大声道:“冲翼,适才示警,有什么意外么?”

王冲翼答道:“有几具尸首,还有个书生。刚才问了问话!”李若虚虽然衣衫粗陋,但举手投足间,自是读书人的做派,王冲翼阅历颇广,识出了他的身份。这也是他放下戒心的原因之一。

“嗯,小心些。”周和打量了李若虚几眼,点点头,又看了看那几具尸体,还有挖了一半的坑穴,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对李若虚道:“你去把他们埋了吧。”他微微侧身,低声道:“不知此处阴秽,请殿下恕罪。”

“周将军言重了。”赵环低声道,眼睫微垂,眼中是悲悯之色。

这时,本应该去埋尸体的李若虚,却呆在了当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一眨不眨地望着马上。众皇城司护卫察觉有异,王冲翼厉声道:“小子,看什么看!”李若虚却似毫无所觉,直愣愣地望着她,失声道:“环,.....,公,公主殿下。”

随着这梦呓般的声音,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周和眼中陡然现出一抹寒光,王冲翼更将手按在了马刀上,恶狠狠地看着李若虚。

赵环反而平静,她看着李若虚,问道:“这位先生,你认得我么?”语意中透着凄切和沧桑,这三年来被禁在冷宫之中,赵环几乎以为世人都把她遗忘和抛弃了。

章86 贼势腾风雨-1

本应该去埋尸体的李若虚,却呆在了当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一眨不眨地望着马上。众皇城司护卫察觉有异,王冲翼厉声道:“小子,看什么看!”李若虚却似毫无所觉,直愣愣地望着她,失声道:“环,.....,公,公主殿下。”

随着这梦呓般的声音,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周和眼中陡然现出一抹寒光,王冲翼更将手按在了马刀上,恶狠狠地看着李若虚。

赵环反而平静,她看着李若虚,问道:“这位先生,你认得我么?”语意中透着凄切和沧桑,这三年来被禁在冷宫之中,赵环几乎以为世人都把她遗忘和抛弃了。

“下官是李若虚,”李若虚忙大声道,“宣和五年正月,下官见过殿下。”

八年前,那个花团锦簇,花灯如白昼的元夜,乃是李若虚最美好的回忆之一,至今仍记忆犹新。他眼中满是惊喜之色,满怀期冀地望着赵环。周和、王冲翼等人相互看了眼,脸露惊疑,又把目光投向赵环。李若虚乃新科的状元,在汴梁城里也曾被人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皇城司是天子耳目,对此自然耳闻。至于八年前元夜,皇城司等人只以为他是在宣德门楼下面瞻仰过圣容,那时赵环正得宠,陪着父皇在城楼上看花灯,被李若虚望见倒也不奇怪。

“原来是李翰林,”赵环凝视李若虚,依稀记起了当初,“听说你随秦相公赴河北宣旨,后来再无消息。”她脸上露出关切之色,“如今安然无恙便好了。”见到李若虚,赵环不禁又想起另一个人,十年音讯全无,不知他现在何方。想到此处,眼中不禁流出一丝忧色。

她承认和李若虚乃是旧识,其他人虽然不知来龙去脉,也放下心来。有人却想到:“公主殿下又如何与他相识,难不成郎才女貌?”心中如此想,看向李若虚的眼光也有些怪异。

周和久在皇城司当差,眼色何等厉害,见李若虚手居然在微微发抖,心下暗叹,看来这位李翰林和环公主不是相识这么简单。他开始说得含含糊糊,那是顾及了殿下的清名了。一众皇子、公主在大内呆腻了,乔装改扮在汴梁城中游玩之时,都有皇城司的护卫跟随。周和看了眼李若虚,觉得他一表人才,能中状元自是才高八斗,逃难中掩埋路人尸骨足见仁义,心下暗暗点头。

赵环长在深宫中,先受父皇宠爱,后来又被皇兄软禁在冷宫,心地纯白如纸。李若虚提及往事,她便一口承认。李若虚心下感动之余,他望着赵环,只觉得手足冰凉,身上却是热血如沸,上前问道:“殿下这是去向何处?下官拼了一死,当护送前往。”

“去向何处?”赵环眼中露出迷茫之色。她原想去西京投靠一母所出的三哥赵杞,但洛阳和汴梁之间大军密布,道路阻隔,不得不改为南下。去向何方,她心里也不知道。她还没答话,周和抢在头里,先道:“下官皇城司周和,正护送十六殿下,不知李大人去往何处?”皇城司虽然权势甚大,但因为帝王心术,将皇城司正副使者都由文官虚领,真正办事的武官官阶甚卑。李若虚状元及第,一授官便超越了周和,若是太平年月,晋升之速也远远超过普通官员。所以周和虽然在皇城司内当差十余年,在李若虚面前仍是自称为下官。

李若虚犹豫了片刻,折衷相告道:“我欲往东南一行。”

周和与王冲翼相互看了看,赵环点头道:“那李大人可和我们同路一段。”她长在深宫之中,相识的人本没有几个,初时虽没认出李若虚来,但此刻也把他当做了许久未见的故交。

李若虚大喜过望,当即答允。他皇城司诸人相互见过后,周和斟酌道:“我等深受先皇厚恩,如今这世道,十六殿下的身份和下落,还望李大人代为遮掩,勿要告诉他人。”他有意把李若虚带到旁边才地上相告。李若虚一愣,转而想起先皇在时,太子与三皇子争夺帝位的传言,他点头道:“多谢周将军提醒,我晓得了。”李若虚望了望远处的赵环,暗道,都说天家没有亲情,环公主与景王是一母所生,官家继位这三年来,恐怕受了不少苦楚吧,心下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意。

皇城司诸人知道李若虚身份,自然不好指使他做事,反而帮他一起动手埋葬了那几具尸骸。众人在树林中休息了一会儿,周和等人取出肉干面饼和食水等分了,赵环虽为金枝玉叶,饮食却和皇城司诸人一样。李若虚坐在不远处,时不时偷眼望她一眼,虚心胆怯的样子落在皇城司诸人眼中,不觉都有些好笑,只是大家知道他面皮子薄,没有点破而已。有人暗道:“状元骑马游街那会儿,满汴梁的人都说翰林老爷是文曲星下界,如今看来,也是寻常人一个。”

休息的时候,周和与王冲翼等人商量,须得加快脚程,免得落在辽军后面。辽国大军号称精骑十万,签军步卒二十万,浩浩荡荡自汴梁出发,前锋已到了邓州,后队还在颍昌府。现在他们正处于宋军襄阳行营和辽军主力之间,虽然不时会碰上辽军的侦骑,但总有空隙可钻。倘若落在辽军的身后,那就麻烦了。这一行七人原来每人有匹坐骑,现在将一匹马给李若虚代步,另外两名身材瘦小的骑兵同乘一匹马。反正因为赵环身体较弱,赶路也不至于拖垮了马力。

这一路昼伏夜行,遇见大队兵马,无论是辽军还是宋军,都绕道而行。周和见李若虚骑术娴熟,虽然是文官,举止却毫不拖泥带水,心下暗暗称许。殊不知李若虚心下也暗暗惊诧。皇城司这几位显然十分熟悉匿踪藏形之术,周和等人只要一看马粪便,便能估计前面骑兵经过的时间,伏地听声便知敌军距离,而王冲翼每次挑选的宿营所在,都是安全又稳妥的地方。

“倘若我大宋兵马皆如此精锐,局势何至如此。”李若虚暗暗道。

汴梁城中,乃至皇城里的兵丁,不少做的是守门、洒扫、仪仗乃至打扫厕所之类的杂事。但御前班直和皇城司有散都头之制,数万精锐之中,也只得数百猛士而已。每一个拿到殿前司去,都足以当得百人将。皇城司本部主要监控京师,别设锦檐府掌管京城之外。沈筠选出来护送赵环的人,除了周和是内院子指挥之外,其它几名军将皆是锦檐府的散都头。

一路风尘仆仆,进入了唐州地界。因为唐州尚在宋军手中,越往南行,逃难的百姓就越多。辽军前锋游骑也不断出现,但尚不是大队人马,这些契丹骑兵每回出现,逃难的百姓都如惊弓之鸟一般,拼命四散奔逃,唯恐稍晚了一点,便被北虏截住了。那些南北向的大小道路上,逃难的百姓饥肠辘辘,疲累已极,仍然日以继夜地向南赶路,到了宋国大军驻扎的襄阳一带,就太平许多了。

赵环等人虽然乔装改扮,但八个人七匹马,战马都是河西良驹,周和等人身形魁梧,携带弓弩兵刃,李若虚一望也不是寻常人。在中途打尖休息的时候,左近的百姓都畏畏怯怯,不但坐得远远的,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赵环听见旁边有婴儿在大声哭闹,循声走过去,只见一个妇道人家怀抱着婴儿,那婴儿含住母乳用力地吮吸,小脸憋得通红,却什么也吸不出来。原来是母亲饿得厉害,没有奶汁了。她没有犹豫,便问王冲翼要了几块面饼递给那妇人,柔声道:“姐姐把饼子和水化开了,先喂这孩儿吃点吧。”

那妇道人家实际上年岁和赵环相差不大,听赵环语气温柔,是汴梁的乡音,眼泪珠儿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接过了饼子,连声道谢:“多谢妹妹。”那一家四五人也过来道谢。赵环脸色郁郁,叹了口气,垂首不言,回到了周和等人旁边,心里却像是刀割一般难受。

这边厢,李若虚和周和正在商议下一步的去向。洛阳和鄂州之间,平心而论,李若虚更倾向于鄂州,但顾及赵环的感受不能直言。这一段同行,他对赵环等人的考虑有个大概了解。和赵柯相比,赵环觉得三哥赵杞才是真正的兄长,但因为道路阻隔而不得不南下逃难。而周和与王冲翼等皇城司将领,不但世受皇室厚恩,又是沈筠的心腹死士。这几人虽然经验丰富,并没有多少自己的主张。按照皇城司勾当官沈筠的吩咐,他们的职责是保护赵环,去向全随她的心意而定。

“北虏大军压境,恐怕襄阳亦非善地。”李若虚对周和道,“依我看,不如绕过襄阳,前往鄂州。”他见赵环也在听,着重道,“鄂州在襄阳南面,本身有大江之险,水陆四通八达。岳飞世称悍将,北虏南侵,诸军披靡,避之犹恐不及。唯独镇国军从广南一路北上,行军之速世所罕见。陈少阳经营广南多年,又得理社士绅之助,后援充足。以此三者观之。即便辽军攻克襄阳,但千里而来已成钝兵,鄂州仍有不拔之势。我们若去鄂州的话,可以暂且安顿一段时间,再相机而动。”

周和犹豫了片刻,问赵环道:“李公子主张先去鄂州暂避,少东家的意思是?”

章86 贼势腾风雨-2

周和问道:“李公子主张先去鄂州暂避,少东家的意思是?”按照沈筠的吩咐,他们的职责是保护赵环,去向全随她的心意而定。在历代官家眼中,皇城司军将越是没有自己的主张,便越是忠心耿耿。

李若虚期冀的目光下,赵环柳眉微蹙,贝齿咬着嘴唇,过了良久亦未答话。她原本是无忧无虑的性格,但冷宫三年居住下来,无论是旁人的冷言冷语,还是犹豫不决时,都是沉默不语。周和等人跟随她这段时日,也明了她这个习惯,也知机没再问下去。

距离他们不远处,几个逃难的年轻人围在一起,都是太学中逃出来的士子。汴梁沦陷后,保义军不愿出城当签军,充作军官的太学士子率先逃亡,本来为临时招募的“市井游侠”更是作鸟兽散。辽军恼恨太学的士子主战,勒令开封府衙役缉捕带头闹事的学生,马援、刘文谷、贾元振、尉迟呈等人在汴梁呆不下去,于是相约偷偷逃了出来。

马援朝这边望了望,低声道:“看见那一伙儿没有?有古怪。”贾元振白了他一眼:“能骑马赶路的家伙,当然有古怪。”他有些羡慕地看着李若虚等人的坐骑。即便是正规的禁军也未必有如此好马,更别提保义军这等杂号人马。

马援摇了摇头,嘴角撇了撇,眼神一瞥赵环,悄悄道:“那个矮个儿的,是个美女呢。”他又压低了嗓子道,“那几个护卫家丁,也不是寻常之辈,看样子是行伍中人。”众太学生打量王冲翼等人,纷纷点头。

不远处,王冲翼眉头一拧,冲着这边暴喝一声:“看什么看!”

这一声如旱地春雷,吼得众太学生心里直打了个突,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忙收回目光。其实他们也是乔装改扮,生怕被人认出来是逃亡的保义军军官。刘文谷埋怨道:“盯着人家女眷看,是非圣人所教。唉,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王冲翼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鄙夷道:“怂了!”周和打量了这批逃难的年轻人,感觉没有什么威胁,也就不再理会他们,点头道:“马匹歇够了,就再出发吧,”他摇头道,“这些逃难的百姓人太多了,走在一起容易被辽贼骑兵盯上,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正在这时,在逃难百姓的外围传来一阵惊呼和嘈杂声,众人齐齐色变,王冲翼等人站起身来朝骚动的方向望去,都皱起了眉头,看有几骑当先,后面跟着两百多名丁壮,衣饰杂乱,各执刀枪棍棒,也不知是兵是匪。周和一只手握住了马缰,观察了片刻,发现这一支人马径直过来,并没有撒开来将百姓聚集的地方围住,沿途所过,也没有抢掠的事,他微微抬起左手,示意王冲翼等人稍安勿躁,看看这一伙人是什么来意,乱世之中也未必都是盗匪。

这支人马走入树林中,找了一处空地,兵丁忙着埋锅造饭,并没有骚扰百姓。一个瘦脸的中年汉子好像是首领,他骑着马在树林中缓缓经过,高声道:“各位乡亲,不要惊慌,不要惊慌,我们是唐子山义兵,正要往鄂州投奔赵行德先生,为国效命,驱逐北虏。”他扫视了一边林中的百姓,看到在马援、王冲翼等青壮时,略微多停留了一阵,又高声道,“赵元直先生在荆襄竖起义旗,正在招揽四方豪杰共赴国难,是好汉子的,有心报效国家的,可跟随我们唐子山兵马同去。”

“元直先生?”马援等人相互看了看,都是不可置信地神色,这时,旁边有个老头小声嘀咕道:“什么义兵,不过是一伙山贼罢了。”马援等更加疑惑了,盖因为赵行德已经有十多年不明下落,现在义兵乱打他的旗号,也不足为奇。

“是他,”赵环只觉呼吸一窒,“在鄂州吗?”心几乎控制不住地跳了起来。她看向李若虚,因为他是赵行德的姻亲,李若虚脸上只有惊喜之色,显然并不知情,但李若虚的目光中疑色比他人要少些。周和与王冲翼等人也面露异色,赵行德虽然也是逃犯,但清流名士何时又和这些江湖武人搅合在一起了。

百姓们口不敢言,脸上却多是不信,梁绣不禁有些着恼,若是从前,就要拿出马鞭子来抽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这时有个丁壮怯生生问道:“跟着大王去,有饭吃没有?”梁绣循声望去,只见发问那人面有菜色,想是饿得狠了,便大笑道:“上了我唐子山,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说完之后,那人不但不喜,反而脸色大变,梁绣这才省起说错话了,把从前裹挟丁壮的切口现了出来,忙改口道:“跟着赵先生走,我们都是官军身份,到时候赵先生有口吃的,就少不了兄弟你一份。若是没吃没喝,赵先生应承了,向州县官府索取,官府没有咱们就吃大户。”

梁绣说完之后,见百姓脸上疑色更浓,竟似生把他当做了骗子。梁绣感到前所未有的憋屈,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纸,大声叫道:“有没有识文断字的啊?这是赵先生招揽豪杰的榜文,不信的,自己上来看看?”

见他信誓旦旦,还还出示了榜文,众百姓也有些搞不清真为了。宋国文风昌盛,逃难的百姓中识字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当即有几个老少上去看榜。梁绣乐得大方,索性将榜文交给这些百姓,让他们自己看去。刘文谷等人交换了眼色,马援便站起来,过去看看虚实,赵元直的道德文章独树一帜,众太学生都很熟悉,不是等闲盗匪随便伪造得出来的。周和等人面面相觑,李若虚看了赵环一眼,赵环心潮起伏,微微点头,李若虚站起身来,上前去看个究竟。

“果然,”梁绣得意地笑了笑,“还是元直先生的名号管用啊。”看着围上来的丁壮,梁绣盘算着,自己麾下虽不足三百多人,但这一路招兵,等到了到鄂州,怎么也够五百了。按照赵行德的榜文,假如保义军的义兵不拆散,实有兵马五百以上的,首领就实授给指挥之职。十几天来,这张榜文在荆襄各州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因为辽军大举南下,像梁绣这样盗匪或地方豪强本来就惶惶不安,感到难以抗衡。赵行德这张榜文出来,辽军又为渊驱鱼,各州县前往鄂州投奔他的义兵自是为数众多。

马援挤到前面看,那榜文上有大字写着“十七禁律宽限约条”,他心中奇怪,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才压着心中惊喜,回到太学生中间,低声笑道:“这下子,不去投奔赵先生都不成了!”

刘文谷奇道:“这是什么意思?”马援笑道:“赵先生招揽江湖豪杰,在鄂州重建保义军。我们本就是保义军的人,岂能袖手旁观啊。”刘文谷等人又惊又喜,贾元振迟疑道:“不要弄错了,可是真的。”马援摇头道:“我看不会假。”他有过目不忘之才,当即把保义军约定的宽限规矩细细重述了一遍,又笑道,“这元直的文章,别家做不出来。”刘文谷等人商议了一阵,也觉得榜文有七八分是真,当即决定去鄂州重投保义军。

另一群人中,李若虚也说了一遍榜文的内容。赵环还没什么,皇城司等人却颇为触动。皇城司锦檐府也有监视禁军之责,对于军中尔虞我诈的事情见得多了。朝廷的禁律虽然严厉,但实际执行下来,反而不如赵行德这貌似宽限的约条,更难的是收了群雄之心。

周和与王冲翼等人相互看了看,周和叹道:“这位赵先生真是个奇人。”他见李若虚脸上有不解之色,便解释道,“这些约条看似宽松,实则在打仗的时候,诸军若能真正一一做到,已经很不错了。”

李若虚虽然是赵行德姻亲,但还是疑惑道:“譬如十倍敌军来攻,孤城守军可以自行撤出。伤亡三成以上,可以自行撤出战场修整之类的。虽然是防大将有意消耗旁系的部属,但这样的约条是否失之过宽了?若照此行事,各部争相撤退,不服统属,大军恐怕无法打仗了吧?”

“三成?”王冲翼嗤笑道,“若是能撑到伤亡三成才撤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精兵了。”他朝着远方那些正在埋锅造饭的义兵努了努嘴,轻蔑地道,“这个样子的杂兵,只用骑兵横冲,等不到死七八个人,便士气崩溃,无法打仗了。若死伤三成人马还能在敌前从容后撤,岂不是天下有数的强兵。河东河北行营也不过如此吧?”

周和也点点头,叹道:“就算没有十倍兵马来攻,官军望风披靡的也多得很,法不责众罢了。要不然,北虏数万兵马怎么可能席卷江淮。”

李若虚尚有疑色,赵环已点了点头,轻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先去鄂州吧。”她将头转向一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

章86 贼势腾风雨-3

决定前往鄂州后,周和、王冲翼等便立刻出发,护送赵环兼程南下。景王赵杞不久前还是皇城司监视的目标,平心而论,皇城司诸将认为赵柯才是名正言顺的正统,又不愿因此而臣服北虏,陈东尊天子不奉乱命的主张,正和了诸将之意。而赵行德和皇城司也有渊源,当年王彦和沈筠都曾在暗地里给赵行德一些帮助。

马援望着这行人马的背影,羡慕道:“快马兼程,很快就到了吧。”这几名太学生决定前鄂州投奔赵行德。马援心下计较,若能骑马前去,可能更受重视一些。不一会儿功夫,唐子山义兵就招揽了十多名丁壮,梁绣也感觉十分满意。这时南北隔阂甚大,这些流民的口音和唐州人相若,梁绣以为他们比南人要容易管束。投军的流民多是没有家室,北人思乡,打起仗来也会更用命一些。

天色还不晚,树林中休息的百姓陆续动身。此地离襄阳也只有一百多里路了,若脚程快的话,明天就能赶到襄阳。东南王师重兵驻扎襄阳,到了那边便算暂且安稳了。到了那边佃几亩田,做点工先维持生活,这就是大多数人仅有的打算了。人离乡贱,这些百姓在乡多为中产之家,这一番离乡背井,长途跋涉地逃难,并没有别的奢望,只求过个安稳日子,不要过北虏治下那般朝不保夕,猪狗不如的生活。

襄阳与樊城南北夹汉水筑城,在方腊乱起之前,宋国的百姓多是从三国话本知道这个地方,孙坚在此被黄祖部将所杀,关羽水淹七军后又兵败,都令人扼腕叹息。从方腊乱起之后,襄阳成了东南行营帅府所在,刘延庆率领七八万人马北上勤王,走了将近一个月的路,一听说汴梁陷落,官家被掳的消息,七天便退回了襄阳,行军前后缓急迥异,颇为时人所诟病。尽管如此,北虏大军压境之下,这支大军已成了东南半壁的希望,也有不少人赞他老成持重,为朝廷保持了一支精兵。有些不明事理之人,甚至把大名和襄阳相比,不但指斥赵质夫、秦桧等清流误国,还污蔑王彦不能像刘延庆保全师旅,是河北兵败得罪人。

刘延庆站在襄阳城头,望着北方,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自问若是自己置身大名,下场也决不可能比王彦更好。所以,河北兵败,王彦殉国的消息传来,刘延庆不仅没有庆幸,反而有兔死狐悲之意。为防辽军细作,现在襄阳和樊城都不能接纳流民。百姓到了樊城后,副将付东明、王廪拣选愿意投军的丁壮,充实到各军里面,两个月来得了精兵三万人。再加上东南行营原有人马,襄樊两城已聚集了十万大军。

“大帅,这铁打的襄阳,就算是辽狗百万大军来攻,也得崩掉两颗牙吧。”

幕僚黄湛手握折扇堆笑道。但刘延庆面沉思水,眉头反而皱了起来。黄湛暗道不妙,小心地住口不言。刘延庆望着樊城那边,汉水渡船就没有停过,流民在樊城稍作停留后,便渡河南下,这些日子来,渡船越来越不够用,以至于汉水的北岸已经堆积了大批百姓。

“这些可怜人。”刘延庆摇了摇头。他生在将门世家,虽不比书香门第,也是锦衣玉食,他望着那些拥挤在岸边的百姓,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东南与河北移镇换帅,刘家在河北的近亲姻亲,不少早已迁到了东南,只是刘家在河北根深蒂固,还有许多远亲陷在辽贼占据之地,不过刘延庆也顾不过来了。

“大帅,鄂州的军粮解到了。”部将丁几道秉道。

刘延庆“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黄湛趁机笑道:“大帅虎威凛凛,这陈少阳还算识相。”

刘延庆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得色。

襄樊乃大军城高池深,粮草积储也不少。但大军屯驻之地,粮草用度非小,往常都是由东南州县转运而来,而鄂州扼在汉水和大江交汇,乃是转运军粮的必经之处。当陈东和岳飞在鄂州倡义举兵,尊天子不奉乱命之时,刘延庆还在返回襄阳的路上,便交代部将准备顺流夺取鄂州。这里面既有各为其主的意思,也是为了保全自身的粮道。谁料想,当大军抵达襄樊后,便遇到了陈东的使者。陈东承诺不截留东南州县送给襄阳的军粮,甚至连荆湖北路该供应的军粮也一粒不少,相应的,镇国军愿和东南行营相安无事,齐心对付北虏。

这样一来,刘延庆便又动摇了。他尊奉赵杞为天子尚可说是权宜之计,若举兵攻打陈东的话,在汴梁就全无转圜的余地了。最为重要的是,现在北边情势也颇为诡异。耶律大石虽然俘获了大宋君臣,但辽兵始终驻扎在汴梁城外,除了赵柯仍被扣留在辽军营中,如赵质夫、秦桧等相公,几乎所有朝廷重臣都还在汴梁视事,大宋朝廷仿佛还在照常运转一样。这种局面让宋人格外无所适从。就是蔡京眼皮底下的江淮一带,也有不少州县仍然接受汴梁“借兵平逆”旨意,为南下的辽军提供粮草。不久前李进孔彦舟裹挟数万在金陵作乱,也是以尊奉汴梁的名义,颇为蛊惑人心。现在情势似乎还有和议的可能,赵质夫和秦桧等人正在全力和北虏媾和,如果真的议和成功的话,那赵柯立刻就转危为安。而赵杞、曹迪、蔡京等人就真成了乱臣贼子了。在朝廷和辽军联兵攻打之下,刘延庆不信洛阳和太原能撑得住。

在战场上面,最不畏死的人往往最先死。所以,刘延庆虽愿部属拼死为他打仗,但自己却是再谨慎小心不过。镇国军实力不弱,又有大义名分,不到万不得已,刘延庆也不愿和镇国军拼个死活,白白耗损实力。毕竟他和岳飞都是朝廷的将领,不是争夺地盘的乱世诸侯。

随着辽军大兵压境,刘延庆的心思又有变化。辽军号称三十万之众,南下气势汹汹,东南行营现有十万兵马,而鄂州镇国军北上本部只有八千人,强弱之势悬殊。襄阳地处江淮上游,乃兵家必争之地。此地易守难攻,再往北的中原则是易攻难守。南兵夺得襄阳后,可以此为根据北伐,收复河南河北。北兵若得襄阳,凭借汉水和大江转运粮草,大军可以顺流而下,席卷江淮。

但是,辽军有必得之志,刘延庆却没有必守之心。他反复考虑的,仍是强弱悬殊。他出身河北,向来以为天下兵精锐莫过于河北,天下城池坚固莫过于汴梁。然而,以河北行营之强兵,以汴梁城之坚固,仍是不能抵挡辽军,凭什么十万东南兵马就能守住襄阳呢?这时候,刘延庆便又想退到鄂州了。他隐隐约约知晓,割让河北议和被辽人拒绝后,因为辽军透露出要放赵柯回汴梁,班师河北的想法,有人现在已经在考虑将和辽人划江而治,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说法,那时候,襄阳对刘延庆来说,反而成了鸡肋了。普通百信不知,襄樊水军已经在收集汉水船只,准备运载大军前往鄂州了。这时,在刘延庆眼中,鄂州的乌合之众又不足为畏了,到时候给岳飞一个裨将的官职便罢。

“可惜了一座坚城啊,就是离中原太近了些。”刘延庆叹道。这襄阳城砖上的斑斑青苔,底下都是历朝争夺此城的箭痕血迹。他注目汉水北岸,忽然,樊城的城头燃起一团狼烟,三根烟柱笔直地冲上天空,在湛蓝的天幕映衬下显得十分狰狞。

伴随着狼烟升腾,堆积在汉水北岸的百姓们陡然将骚动起来,而百姓们则争先恐后地涌向岸边仅存的几条渡船,有的人甚至被挤到了汉水里,还有人跳进了尚且寒冷刺骨的河水企图游过汉水,汉水北岸仿佛下饺子一样都是人。他们惊慌失措的叫喊、争执,嘈嘈杂杂的人声鼎沸,隔着汉水的襄阳城头都听得清清楚楚。百姓们不知北虏何时会进逼樊城,但辽贼的阴影显然已经笼罩了所有人。

望着腾起的狼烟,刘延庆脸颊微微抽动,他身旁的黄湛和丁几道更是脸色大变。

这还是王彦主持东南行营时营建的烽燧。不管州县乡野,每三十里筑一座烽火台,以防贼寇。三炬狼烟,代表的是三千以上敌骑已迫近樊城。自从辽军多是轻骑,对沿途宋军据守的城池,大都以汴梁诏书劝降为主,因此进军急速。邓州知州许约和兵马荆超还没有倒向北面时,樊城就发现了辽军游骑出没的踪迹。狼烟时时燃起,短短十多天,便从最开始代表的五百骑入寇的一炬狼烟,到千余骑以上两炬狼烟,再到三千骑左右的三炬狼烟。

望着汉水北岸争先恐后要往南岸逃命的百姓,刘延庆不禁打了个寒战。若这三千骑只是前锋兵马的话,那辽军大兵和襄樊已近在咫尺。固若金汤的襄阳城,其实也是危如累卵而已。

章86 贼势腾风雨-4

突然,几名契丹骑兵出现了,虽然只有几骑,却大胆的迫近了樊城渡口。把守渡口的宋军多是步卒,在水寨码头的箭楼上大惊小怪的奔走示警。刘延庆脸色一沉,右手伸向一旁,黄湛忙将千里镜递上。

千里镜视野里,辽兵的神情颇为趾高气扬,他们大声叫嚣,停在城楼宋军箭程之外,扬手指着城头叫骂,从口型看,这几个辽兵说的是汉话,也不知是不是汉儿。盖因为在幽云十六州,契丹人汉化极深,汉儿则胡化极深,若不看姓氏家谱或北院兵籍,就很难分辨得出来。和从前相比,辽兵的上身皮袄换成了甲胄,刘延庆认出那是步人甲的上半身,连兜鏊都是宋军制式,这大概辽军河北和汴梁缴获的。仅仅为了上下马方便,辽兵将前后裙甲取消了。或许就加挂在了战马的胸口。辽军轻骑原本几乎不着甲胄,现在增加了四五十斤的负荷,战马尚且能够承受,灵活性并没有打太大的折扣,冲阵肉搏的能力提高了不少。

“真是如虎添翼啊。”刘延庆脸色更加阴沉了

契丹有好马利刀,宋人有重甲强弩,双方各占优势,如今看来,在铠甲上面已经相差不打了。而席卷河东河北,让辽军士气大振,从这几个辽军拦子马的嚣张已经可见一斑。此时在宋军水寨的范围之外,不少逃难的百姓挤在汉水之畔,仅仅五十多骑兵,居然当着襄阳和樊城数万宋军的面,在挤成一团的百姓外围奔驰来去,嘴里发出吆喝的声音,试图将一部分百姓从人群中割裂出来驱赶掳掠而去。

“辽兵!”“辽兵来了——”

辽兵游骑只在远处骚扰,渡口的百姓还没有真正看到过辽兵的踪影时,每一次樊城点起狼烟,汉水渡口都会引起一阵骚动。刚才狼烟燃起时,百姓们纵然惊慌失措,但还有些人保持着镇定,但此刻真正有辽军骑兵出现了,拥挤的人群顿时比刚才混乱了十倍不止。许多人都慌乱无比,北方人多都不会游泳,慌乱之中许多百姓跌跌撞撞溺入汉水,岸上的人还在大声的呼救命,场面一时间换乱无比。

城头上宋军也不少血性之辈,纷纷指着辽军破口大骂。

丁几道秉道:“大帅,末将愿领百余骑兵出战,定把辽贼杀个片甲不留!”

刘延庆犹豫片刻,沉吟道:“耶律大石狡诈无比,要小心中了辽贼的诱敌之计。”其它军将本欲请战的,见大帅脸色微沉,似是不喜,便不敢再提出战的事情。刘延庆视行营如家业,当初东南和河北换帅时,曾下了好大一番功夫,将不服管束的将领一一打压。众将都学会了察言观色,只要刘大帅心情尚好,便是喝酒耍钱都没关系,若是大帅脸色难看,就谁都不要去触这个霉头。至于韩世忠、岳鹏举等王彦的心腹旧将,又不愿俯就于他的,则纷纷调出了东南行营。

汉水北岸的百姓都知道一旦被辽军掠走,必定是悲惨无比的下场,所以不管辽军骑兵如何奔驰恐吓,百姓只抱定了一个念头,争先朝着南面逃命,江岸边的人挤得越来越密。五十余骑辽军嚣张了许久,大约是马力不支了,这才扬鞭远遁,这时候,汉水的江面上,已经漂起了数百具尸体。江畔上哭声震天,除了溺死的,还有不少人因自相践踏而伤亡。

五十余骑辽军在樊城如入无人之境的情况,在樊城东面的一座山丘尽收眼底。耶律铁哥收起千里镜,暗暗道:“刘延庆如此谨慎,倒是个麻烦。”他本身为北院枢密使,耶律大石又委以南征西路都统重任,称得上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但是,皇帝越是看重,耶律铁哥自己觉得责任也越重大。在他身旁,众多顶盔贯甲的将军肃然而立,其中既有契丹人,也有女真人,蔑尔勃人,在北地骑马打仗都不皱眉头的,遇到这汉水环绕的襄阳城,竟无人能为耶律铁哥出谋划策。

在这座不高的山丘下面,灰色的营帐连成一片,已驻扎了三万多北院精骑,按照事先的安排,每一个小队都立设了三倍的营帐,再加上内外严密巡哨,远远看去,竟似有十万骑军在此立帐一般。耶律铁哥估计,到不了后天,樊城的宋军侦骑就会把这个情况报上襄阳。

小山丘旁边的官道上挤满了马车和手推车,签军和民夫正将大量的粮草正从颍昌府送来樊城前线,宋人的习惯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契丹的习惯却是兵贵神速,打草谷补给军需。这次也不例外,耶律铁哥亲率的三万骑兵赶在了前面,将近二十万签军和粮草辎重、火器营铁桶炮等都落在了后面。

有部将请战道:“都统大人,宋军如此不堪一击,我们可以先把樊城攻打下来。”

耶律铁哥称许道:“好,勇气可嘉。”但却摇了摇头道,“樊城城墙坚固,我们都是骑兵,死攻城不划算,待火炮营和签军大队赶到后,再攻樊城。”不知为何,匆匆赶到此处后,耶律铁哥似乎反而不着急了。按照辽军的制度,官阶越高,大胜仗分得奖赏越多。耶律铁哥帐中部属,都是些统带万骑千骑的将领。因此,在刚刚结束的河北河南之战中,都得到了许多的好处,此刻兵临樊城,却被生生地勒兵不进,更仿佛被憋在笼子里的鹰一样焦灼。

耶律铁哥心中暗暗点头,却仍然沉着脸道:“离开京城前,陛下亲口叮嘱我,攻襄樊不可大意,坏我大军的威名。我们把营寨扎稳,为火炮营筑好炮垒,只等火炮和攻城器械到齐后,便可攻打樊城。襄阳这种水城我们不熟,如果我们贸然攻打,不但打不下城池,还平白损兵折将,等签军跟上来以后,打造船只木筏,为我们试探襄阳的虚实,再看如何打下它来。”众将听说是皇帝亲嘱,虽然不再反对,但脸上多是失望的神情,听耶律铁哥又道:“房州一个小小知州,居然胆敢斩杀我契丹使者,若不加以惩戒,只怕宋人就越来越猖狂了。”他环视众将军,喝问道:“大军在襄樊立营寨栅栏,谁先去房州,砍下高振的头给宋人看看!”

话音未落,北院将军耶律先轸高声道:“我愿去打仗!”他最厌恶的就是扎硬寨、筑炮垒,造木筏水师这些冗杂的事情,虽然这些劳役多是由签军承担,但将领也有监督之责。相比之下,耶律先轸宁愿率军去攻打房州。其他契丹将领头被他抢了先,这才暗暗懊悔,房州那边还没怎么洗掠过,虽然听宋人讲是地瘠民贫,但总是有不少油水的。

耶律铁哥当即点头同意,命耶律先轸率本部人马前往房州惩戒宋人。耶律先轸退下去后,没过一会儿,山丘下面的牛角吹响,大约五千多北院骑兵卷起了帐篷离开大营,将那些虚设营帐仍旧留在原地,远远望去,大营中的辽兵数量并未没有削减多少。

过了一个多月,辽军大军徐徐聚齐,耶律铁哥并没有着急攻打襄樊两城,辽军一直在樊城和襄阳的周围修筑营寨,堆砌炮垒,甚至役使签军在汉水上下游打下了木桩,企图截断襄樊宋军的粮道。这期间,宋军试探性地出击了辽军几次,但并没有全力阻止辽军的行动。没过多久,岸上的道路被辽军骑兵控制,而水路也岌岌可危,东南行营这才紧张起来,派快船前去联络鄂州,约镇国军和东南行营同时举兵,破了横亘在襄阳和鄂州之间的水栅。

............

见过襄阳的使者后,镇国军指挥使岳飞立刻召集众将,商讨如何应对刘延庆的提议。岳飞似乎颇想借此机会和辽军接触一战,但诸将多不愿意平白折损实力去帮东南行营打通粮道。

王贵怏怏不乐道:“东南行营十万大军,早干什么去了?”

杨再兴也道:“他们坐视辽军立住脚跟,现在却要攻打他们营寨,死伤就是几倍。”

自从镇国军成军以来,诸将还没有如此反对指挥使的决断的。岳飞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正沉吟未决间,忽然外面人来通秉,陈东和赵行德一同前来商议援救襄阳的事情,岳飞的脸色不禁微微一沉,他并没多说什么,只吩咐亲兵给二人看座。

鄂州文武以陈东和岳飞二人为首,若以大宋以文御武的体制,陈东的地位还略在岳飞之上,但军营中外人不得擅入,守门的军兵得到帅帐的军令后,方才把陈东和赵行德放入。陈东也不以为意,赵行德踏入帅帐拱手道:“陈大人邀赵某一起来,是为商量襄阳粮道之事。”

陈东先开口道:“岳将军,陈某觉得,鄂州兵力微薄,自保尚且不足,若要再分兵为襄阳打通粮道的话,恐怕有些不妥啊。”帅帐中的气氛顿时有些怪异,诸将相互看了看,大家都面色古怪,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以对。

章86 贼势腾风雨-5

陈东先开口道:“岳将军,陈某觉得,鄂州兵力微薄,自保尚且不足,若要再分兵为襄阳打通粮道的话,恐怕有些不妥啊。”帅帐中的气氛顿时有些怪异,诸将相互看了看,大家都面色古怪,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以对,帐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一会儿,岳飞面无表情道:“陈大人是文官,战阵之事,还是不要太过干预。”

陈东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岳将军,话不能这么说!”

平常陈东从不过问武事也就罢了。但襄阳和鄂州各为其主,在本身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再耗费实力为襄阳打通粮道,已不是单纯的战阵之事了。赵行德面色尴尬,自从保义军到达鄂州以后,保义军的人和镇国军虽不是泾渭分明,但总也没有太多交往。保义军军师赵行德和镇国军节度使岳飞也没有什么深交。这次陈东拉他前来,也有借重他说服镇国军的意思,孰料话还没出口,就被岳飞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赵行德客卿身份,犹豫了片刻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国之大事在戎与祀。文武虽然殊途,但真正关系国运的大事,大家还是要多商量,和衷共济才好。”

岳飞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陈东,沉默片刻后,沉声解释道:“襄阳乃东南半壁的门户,不容有失。辽军若攻克襄阳,则在襄阳囤积粮草,随时可以和东面的辽寇连成一气,则我军万难收复淮北。守江必守淮,淮北不复,辽寇便与我共有大江之险,东南半壁处处在辽寇兵锋之下,只需骑兵东西调动,我军便只能疲于奔命应付,不许大战,拖个数年,江南兵疲民穷之后,辽寇便可举兵席卷,毕其功于一役。现在辽军竭力想要断了襄阳和鄂州之间的粮草,就是要迫使刘延庆退军,不战而下襄阳,我们要保住东南半壁徐图恢复的话,也就要保住襄阳的粮道,让刘延庆有心思坚守不退,襄阳又易守难攻,一旦被辽军夺取的话,要想再打回来就难上加难了。”他罕有这般不厌其烦地解释,顿了一顿,看了看陈赵二人,冷冷道,“镇国军还要商议军务,两位大人若没有别的事情,岳某就不送了。”竟是下逐客令了。

诸将相互看了看,脸色都有些尴尬,张宪站起身来抱拳道:“送陈大人。”他这一带头,其他诸将亦先后起身道:“陈大人,不送了啊。”“赵军师慢走——”

“你——”陈东一口气噎在喉头,他本事心高气傲之人,如何忍得下,当即转身走出。赵行德见状,也叹了口气,向帐中诸将拱了拱手,跟在陈东身后走出中军帐。

“跋扈!”陈东终于忍俊不住,对着赵行德大声道,“简直是跋扈!”

见赵行德沉默不语,陈东愠怒道:“在广州的时候,我便对岳鹏举处处相让,如今更是相忍为国,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跋扈!”他喘了口气,又道,“他当镇国军算什么?难道是唐朝的河北三镇么!”赵行德面色一变,河北三镇乃是田承嗣等安史余孽所建藩镇,素来不服朝廷。陈东口不择言,居然以河北三镇比镇国军,赵行德劝解道:“观岳将军为人,忠义两字是无问题的。”

“哼!”陈东愤愤道,“他无问题,难道我有问题?”

“你二人是贤相良将,”赵行德只好和稀泥道,“此时当以驱逐北虏为重,既然岳将军执意维持襄阳粮道,襄阳确实又关系着东南半壁的安危。为大局着想,那便容让他吧。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到了这时,你还是赞同由岳鹏举独掌军权么?”陈东低声道:“元直,这世上,也只有你有这个胸怀。说老实话,我优先供给镇国军粮饷,你当真没有别的想法么?”他看着赵行德,仿佛要从他眼中看出任何隐藏的不满。

岳飞治军严谨,所部号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在南海屯垦的时候,兵民一体,曾经有个镇国军兵士因为家里人口多,军饷不够奉养,居然把妻儿卖掉,也不为掳掠之事,镇国军的军纪之严,可见一斑。然而,军卒也是人,部属不能只靠军纪来维持。因此,镇国军的军饷发放,也是广南诸军之中最为及时充足的。镇国军的军卒全部都是按照禁军募兵的标准给足军饷,而保义军的军饷则按照厢军的标准发,而且许多划入保义军的州县义兵只有口粮而无军饷。非但如此,自从鄂州起事以来,粮饷就没有充足的时候。有时连镇国军的粮草都不足,要靠镇国军自己想办法,靠设卡收税,回易博买之类的方法弥补剩余的部分。无论是军械、粮草、还是军饷,保义军都排在镇国军后面,只能靠更加五花八门的办法来补充,在这上面,赵行德倒是充分鼓励部属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想起此事,陈东就有些内疚,斟酌道:“镇国军一家独大,始终不是个办法,粮饷偏向镇国军也对保义军不公平。要不,从此以后,两家平分粮饷,你看如可?”他看着赵行德,神色诚挚,又补充道,“今后州县的义兵营,优先补充到保义军,弥补两军实力的差距。”

一阵南风吹过,赵行德眼睛微微一瞬,他看着远处的江面,几艘帆船顺流而下,这大江上的商税,现在是鄂州的主要财源之一,客商在江陵缴了一道税,在鄂州还要再缴一道税,出了理社控制的地方后,遇到赵杞委派的官吏,说不定还要再缴一次税,因此,东南一带的物价腾贵。这种情形若再持续下去,恐怕就要民不聊生了。

赵行德沉默了片刻,举起两只手掌,对着江风握成了两个拳头。“少阳,镇国军和保义军,就好像是鄂州的左膀右臂。如果两个臂膀都伸出去打人,并驾齐驱的话,两个拳头都没有足够的力气。只能把一个拳头缩回来,另一拳头打出去,才有力量。现在我们兵微粮少,兵马如果保义军和镇国军平分粮饷,真到战场上,都难堪大任。与其如此,不如全力壮大一臂,关键时候才能够给辽寇猛力一击!”他收回了拳头,看着远方道,低声道:“保义军这个摊子,你不必担心,我还维持得下去。”

陈东摇了摇头,叹道:“若人人都如元直这般顾全大局,何愁北虏不灭!”

“那别人来告保义军的状时,你帮我多担待点吧。”赵行德笑道:“拖欠的粮饷,军需府不是给了不少白条吗,我保义军的衣食,也不算全无着落。”

现在鄂州的粮饷还需要通过州县官来征集,而州县官又是县学士绅推举,因为军需赋税越来越重,士绅不满拖延,州县碍于情面又不好催迫,于是转运粮草往往迟延,甚至干脆和军需府打起了拖欠的白条。保义军又排在镇国军后面,因此,轮到保义军的粮饷时候,军需府府库空得能让老鼠开会,各营就只能领回去一堆州县拖欠的白条。军需府让保义军自己去向州县要粮饷,赵行德也答应了下来。对于有些地方说“保义军是乱军匪军,镇国军才是义军官军”,赵行德只是一笑置之,让部属自行其是,他自己把州县责难一力担着。

陈东点点头,答应道:“你能忍辱负重,我又岂是不明是非之人。”

“如此便好。”赵行德微微一笑,他对陆明宇、罗闲十、夏猫儿、张无敌这帮部属的催饷能力,还是有些信心的,也正好给那些拖欠钱粮的家伙一个教训。他沉吟了片刻,又道:“岳将军所说文武殊途,还是有些道理的,且将军务的事情托付给他。少阳,召集州县推举贤人假丞相事,才是你要赶快抓紧的。论人望,论才略,丞相非你莫属,莫要犹豫!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无论外御北虏还是略定东南,诸事都难以推行。我还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啊。乱世豪杰并起,若不尽快把人心正过来,就只会越来越乱,等到忠奸莫分,唯力是视之时,就算多费十倍的代价,也难以挽回了。”

“元直说的是,”陈东面露难色道:“只是,如今尚没有把握啊。”他看了看左右,犹豫了半晌,压低声音道,“元直觉得京东东路安抚使侯焕寅此人如何?”

“侯焕寅?”赵行德一愣,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人,直接答道,“有所耳闻,但并不熟悉。”侯焕寅是京东西路人,出仕后,无论是蔡京为相,还后来赵质夫秦桧等人当权,都稳稳地在京东两路做官,一直做到京东东路的安抚使,在这两路的根基可谓极其深厚,素有能吏之名。但在京东两路之外,侯焕寅的影响就要小得多了。汴梁失陷后,他又在京东两路响应陈东“尊天子不奉乱命”的倡议,才算让天下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声。

“如今不奉乱命的百十多个州县,我们理社同道占优势的县学只有三十多个,侯焕寅控制着京东两路二十个多州县,若是我退而求其次,推举他假丞相事的话,京东东路和东南相隔遥远,侯焕寅也难以遥制,用我做假参知政事,和他遥相呼应,这样一来,就能控制住推举丞相的局势了。”陈东面露忧色道,“如果我和侯焕寅相争的话,只怕京东这二十多个州县倒向赵杞蔡京,......”

他话音未落,赵行德便打断他道:“这是大义名分,断不能能操于他人之手!”

章87 惟君固房陵-1

“我社的势力,还嫌单薄了些,不和京东两路合作的话,恐怕......”

陈东忧心忡忡。过去,他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错觉,可在“尊天子不奉乱命”的旗号下,各种势力相继浮出。特别各州县学推举官吏之时,理社中人显得力不从心。对蔡京、赵质夫等当朝执政,士人的清议似乎还有些影响。可对州县豪强来说,士人议论就显得隔靴搔痒了,或者说,这些州县的豪强本身就是士绅的主流,以各种姻亲和故交相连接。现在理社看似声势极大,实则虚弱不堪。清流士绅想要主导州县学的推举,反而比侯焕寅以官场势力控制京东两路要难得多。就是那些理社中人占着上风的地方,优势也不够巩固。

“办法也不是没有,”赵行德沉吟道,“现在大约三十多个州县学,都是我社中的同道。如果我社再能拿下十个县学左右,就有四十多个,这样一来,只要再有几个其他的县学支持推举少阳假丞相事就可以了。争取那些局域于一州一县之地的人,代价比争取势力强大的侯焕寅要容易得多。”

“可是,要再拿下十个县学,谈何容易啊。”陈东道,“我社同仁原本占据优势的一些县学,也因为某些人收买捐生,让县令和县学祭酒的大位旁落。”他有些后悔为筹集军饷而认可了县学开捐生的恶例。有些州县的豪强,不惜破费,将一些不学无术之人送入县学,不但把县学搞得乌烟瘴气,甚至还排挤原本在县学中占着主流的清流士人。

赵行德犹豫片刻,轻声道:“别人可以捐生,我们也可以捐嘛。”

“这,”陈东吃惊地望着他,“......有辱斯文吧。”

在清流中人眼中,捐生和捐官一样,都为人不齿的。像陈东这样的太学监生,更是嗤之以鼻。他甚至打算将来钱财宽裕了后,将捐生和捐官的路子堵了才好,正本清源。

“这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了。”赵行德低声道,“和把大义名分拱手让人相比,捐生又算什么?”他算计道,“人皆有从众之心,假如推举丞相的时候,四十多个州县全力支持你的话,别的州县说不定也就跟风推举了。侯焕寅乃老于世故的人,这个形势下,他必不会和你当场破局,只需稍稍给与好处,京东两路州县的支持就可得到。和你用丞相名位和侯焕寅作交换相比,这个代价小太多了。说不定到推举揭晓的时候,你能得到十之八九的州县支持,这假丞相就是众望所归,名正言顺之后,将来推行各种事项便顺利得多了。”

陈东听他从容说来,仍然犹豫道:“可若是以捐生来争夺县学,此例一开,州县的豪强也捐生相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不成了比拼谁财雄势大了吗?”他皱着眉头道,“一个捐生每年要捐银钱五百贯,一个个州县都争夺下来,我们倾尽家产也撑不住啊。”

赵行德摇头道:“州县学已经推举了地方官,再推举了丞相后,在往后的三年里,县学不过是清议监督之地。现在势力横跨东南的,只有理社一家而已。志在天下和志在一隅,利益大小不同,一州一县的豪强,犯不着倾家荡产和理社相争。”他微微一笑,对陈东道,“再说,捐生的款项,都用在了粮饷赈济等公事上。捐生越多,钱粮也越多。以少阳你的为人,为了国事,若是钱粮不够,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自己掏出来弥补。现在不过是由左手往外掏,变成右手往外掏,对天下大事总归是有益的。捐生越多,鄂州府库就越充实。而州县的豪绅多一个捐生,却是要实实在在多缴一笔钱粮。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你合算的啊。”

陈东听得哑然,半晌后方才叹道:“该当如此!.....想不到,想不到!”不可思议地望着赵行德,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道,“各州县都有些社中的清贫士子,因为不能交好地方官,或是家贫寒素等事,不能上县学就读,我们就为这些人捐生吧。”他顿了一顿,脸色有些红润,补充道,“除了自己解囊外,还可以在社中募集银钱,资助囊中羞涩的同道中人入县学就读!”

赵行德又道:“先弄清楚各州县情势,扭转理社势力与地方豪强相差不大的县学。”他能自我安慰道,等大局稳定过后,天下稍安,县学选举的制度也应当完善了,各种势力也用不着以捐生来争夺丞相。他心中五味杂陈,不安中带着些内疚,有些画蛇添足地道:“这捐生的办法,是事急从权。少阳还要实心做事,将来终归还是要得人心者得天下。我知少阳以一身担天下,也不是贪恋假丞相的权位。”

陈东点了点头,感慨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元直也。”

镇国军大营离鄂州知州府不远,因此,陈东和赵行德并没有骑马坐轿,二人边走边谈,忽然,前面匆匆走过来一人,他东张西望,忽然见着陈东,脸色一喜,忙大步上前道:“陈大人,可算找着你了。”他又对赵行德躬身施礼道:“赵军师。”

“国栋,何事惊慌?”陈东问道。这前来禀报的人不是寻常鄂州书吏,乃是汴梁流亡出来的太学士子,姓许名国栋,也是理社中人。陈东一向将前来投奔的理社中人视为同道之交,哪怕是对幕僚也不以上官自居。

“房州告急!”许国栋秉道,“五千辽军骑兵裹挟上万签军攻打房州。知州高振告急的文书刚刚送到州府。”房州乃是在西面的一根钉子,近日来,赵行德的考虑对辽军的战守之际,对此地颇为留意。

“房州?”陈东脸现忧色,转头对赵行德道,“这高振也是我社中人,宣和十一年的出身。在荆湖北路颇有官声。他前段时间斩了辽贼劝降的使者。”他回头看了看镇国军的大营,有些犹豫道,“元直,这房州不能不救,你看......?”

宣和十一年乃是赵佑驾崩,赵柯继位的年份,就在这一年,陈东被新皇启用,许多理社中士人出仕为官。因此,“宣和十一年出身”对理社来说,也是一种资历的象征。对房州不能见死不救,可陈东还在气头上,不愿去求岳飞发兵,便转向了赵行德。

赵行德见状,点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此事便交给保义军吧。”

“行直高义,”陈东拱手道,“陈某代房州父老先谢过了。”因为保义军刚刚建立,粮饷也不足,原以为赵行德还会犹豫一番,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陈东道谢后,又道:“救援房州之事,保义军若缺乏军需,可以径自去府库中取用。”

镇国军一部人马已经东进江淮,一部分人马分散在各州县为理社士人撑腰,留守在鄂州的镇国军精兵不过四千多人而已,又要逆汉水北上打通襄阳粮道,又要出援房州,鄂州已经变得十分空虚。

赵行德暗暗叹了口气,这一仗能胜不能败,而且还必须速战速决。入援房州有两条路,一条是逆汉水而上,到襄阳然后向西,这一带布满了辽军,镇国军能够打通这条水路还是未知之数。另一条路则是逆大江而上,在归州一带上岸,利用巴盐古道北上房州,这条路上没有辽兵,只是从归州到房州这段盐商常用的道路狭窄崎岖,不太好走。保义军本身并没有太多辎重,赵行德他略一思索,便决定走这条路。恰逢春季,长江上吹着东风,可以稍微弥补一些逆水行船的麻烦。

回到保义军大营,赵行德召来石景魁、陆明宇和罗闲十等将,先将入援房州的事情说了,又把自己的考虑说了一遍,询问诸将的看法。

陆明宇便道:“在房州有个青峰寨,寨主姓刘,还有个太平寨,寨主姓秦,加起来大约有两三千人马,都派了人过来说愿奉军师的号令行事,现在到用得上他们的时候了。”

自从保义军成军以来,群豪商议的约条传檄四方,投奔的豪杰络绎不绝,短短月余之间,保义军已经扩充到了六千多兵马,此外荆襄一带打着保义军旗号的绿林水寇更是不计其数。只要这些人不做过于伤天害理之事,赵行德也默许他们如此,甚至和岳飞商量,从鄂州府库中拨出一部分钱粮支应给这些荆襄豪杰。在这方面,岳飞和他倒是不谋而合,更提出来要另外再支取一笔钱粮,趁辽贼立足未稳之际,联络河南河北豪杰为内应。鄂州要养两支军队,又要支应这些联络豪杰的钱粮,府库之空虚也可想而知,若非如此,陈东也不至于被逼到同意州县学捐生来敛财的地步。

现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关事打通汉水水路还是援救房州,都用得上这些地头蛇一样的草莽豪杰了。“算起来,这批人马因粮于当地,还省了路上转运辎重的粮饷。”赵行德暗暗想到。鄂州处处缺粮缺饷,掌管保义军以来,他也不自觉地染上了这个精打细算的毛病。

章87 惟君固房陵-2

罗闲十担忧道:“若要走大江这条路,就要经过江陵水师控制的地方。那江陵水师怎么办?”江陵水师迄今也没有归顺鄂州。所谓同行是冤家,都是吃水上的饭。罗闲十虽已是朝廷保义右军都统制,但仍然放不下对江陵水师的戒备,想来江陵水师对这些原来的荆襄水寇也是一样。

“江陵水师统制郝晸虽然不肯表明态度,但他尚在观望成败,轻易不会和我们撕破脸皮的。不过,正所谓兵不厌诈,援军借路从大江到归州,再折而向北这条路线,最好瞒过北虏的耳目。以末将之见,不如对外大张旗鼓,宣称我们和镇国军合成一路,先打通襄阳.水路,然后与襄阳合兵援救房州。实则扮成商船逆大江向西,悄悄地在归州上岸北去,可以打辽军一个措手不及。”

石景魁站起身来,以手在地图上比划道。罗闲十点点头,迟疑道:“江陵水师当真会放行么?”其他诸将眼中也露出担忧,石景魁看了看赵行德,二人交换了个眼色。

在此之前,赵行德和石景魁曾经专门商量过招抚江陵水师的事情。因为江陵水师卡在蜀国和鄂州之间,威胁着夏国通往宋国的水上通道。将来夏国援救鄂州的大批军械粮草,乃至东征的兵马,都可能从这条水路经过。所以,如果鄂州不能控制江陵水师的话,蜀国水师也会东向寻衅,找个借口惩戒江陵水师,然后把江陵交给鄂州。现在保义军要借路援救房陵,正好探一探江陵水师的态度。

赵行德点了点头,肯定道:“放心,江陵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的。”

诸将见他二人都如此肯定,向来必有所持,也没有再说质疑。陆明宇冷笑道:“水师若和咱们为难,索性便打下江陵算了。”接下来便讨论各部如何出兵的事情。

保义军本部现在有六千余兵马,大部分都是招抚的荆襄水寇,少部分是原来的保义军士子统领的州县义兵。赵行德为假保义军指挥使,石景魁为参谋官,下面又分左右两厢,陆明宇为左军都统制,罗闲十为右军都统制,两人麾下各有两千多人。石景魁另外率领五百余人的牙兵营。

初建保义军之时,为安众豪杰之心,赵行德拒绝了陈东要他以州县义兵或朝廷官军做牙兵的建议,反而在各支荆襄水寇中选出精锐的壮士建为牙兵营,不但如此,连陆明宇、罗闲十麾下也各自选拔精锐部属,另组了两支各五百余人牙兵营。平常赵行德居于大营中,便由石景魁、陆明宇和罗闲十轮番带营当值守夜。保义军诸人将见他如此推心置腹,丝毫没有戒心,也十分感动,渐渐地,连招抚进来的诸多荆襄豪杰之间的龃龉也少了很多。

军议过后,诸将便分头准备。赵行德先去镇国军和岳飞商定,两边都诈称保义军和镇国军将联袂北上,打通襄阳.水陆,然后援救房州。石景魁和杜吹角到鄂州的武库搜取合用的兵甲,结果鄂州武库的好铠甲大都配给了镇国军,剩下的除了破烂锈蚀的货色外,只有一些纸甲尚属完好,于是石景魁就挑了五千领纸甲出来,算是聊胜于无。他担心纸甲不能抵御箭矢,又和军需府的软磨硬泡,挤出了三千多顶铁头盔,这样给保义军兵卒算是配上全副的甲胄。

“武库里就只有这些了,你们先将就用着。”交接军械的时候,石景魁还有些内疚。蜀中水师所用的甲胄在胸前有整块的钢片,里面衬着藤甲和海绵,能遮挡箭矢,刀砍不进,又有足够的浮力。在石景魁眼中,纸甲只能算是滥竽充数的玩意儿,可当纸甲发下去之后,众水军却是一片欢腾。

“这玩意儿好啊,够轻便。”夏猫儿穿上纸甲,挥舞了两下钢刀,咧嘴笑道,“这可是朝廷水师才有的玩意儿。听说江陵那边还舍不得用,都锁在仓库里面呢。”他又抬了抬手脚,大笑道,“又有钱拿,又发兵甲,陆大哥,这回招安是找对了。跟赵军头干事,试过味就是要得。”

纸甲若是造得好的话,还是能抵挡箭矢的,但是,事情没有十全十美的,因为这甲是纸做的,容易损坏,怕受潮,怕虫蛀。而各地的营中的军官干脆就把纸甲藏在府库中,定期拿出来晒一晒阳光,置于定期更换了没有,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了。

陆明宇隐去眼中笑意,沉着脸道:“你领完这批甲胄,自己去赵将军帐中请罪。”就在前日,夏猫儿去嘉鱼县里催饷,居然带上了原先绑票勒索时所用铁脑箍、夹棍等物,到了县衙里哗啦啦把这些东西一摆,眼看话不投机就要给县令上刑了,吓得县令大人赶紧召集了县学的士绅,大家先凑出五千多石粮食送走这个煞神,嘉鱼县告状的公函紧跟着就到了鄂州。

“是,大哥!”夏猫儿拍着胸脯道,颇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豪爽。

“滚下去!”陆明宇骂道。夏猫儿这才嬉笑着走下去。他人粗心细,赵行德对催饷的手段向来放得很宽,这番请罪,充其量是做个样子。和这相比起来,还是搞到了实实在在的粮饷来的划算。

果然,赵行德当着军需府的人面把夏猫儿斥责了一顿后,因军中正是用人之际,罚他到前军戴罪效死。而所谓“前军”,正是陆明宇统带的保义左军。因此这惩罚等于没有。这事本来是军需府给保义军白条做军需而起,军需府也不好太过追究,当嘉鱼县令得知处置后,也只得自认倒霉,只是从此不太敢给军需府白条应付了。所有应纳的赋税,都如数缴纳,免得军需府又把这东西塞给保义军来要账。

兵贵神速,在大张旗鼓地宣称准备和镇国军联兵北伐之后,赵行德便乘船溯江西行。因为是千里入援,又要掩人耳目,每一支西去的军队都是五百多人的规模,由诸将分别统带。赵行德身边只有三条船载着的牙兵营保护而已。

天公作美,江上的风向正而大,东风把硬帆吹得胀鼓鼓的,虽然逆水而行,但在甲板下面并力摇橹的推动下,船行的速度一直不慢。牙兵营的军兵们大多是水寇出身,石景魁是蜀人,对水战颇为熟悉,他把部属分成了三班,一班人甲板下摇橹,一班负责缆索帆舵,一班休息兼在甲板上操练武艺。若军卒犯了事的话,则取消休息班增加摇橹班,而奖赏军卒则是减少摇橹班增加休息班。赵行德见他对水上事务处置的井井有条,也就放手让他去做,自己并不过多插手,只用心考虑如何打好到达房州后这一战。

............

房州城外下起了绵绵细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四面青山显得郁郁葱葱,空气中带着万物滋长的芬芳,这是初春生气勃勃的景象。烟雨蒙蒙里的城垣如在画中。然而,即使下雨天气,辽军也没有停止攻城,一队队签军抗着简陋的云梯蜂拥上来,顶着城头的箭矢和檑木往上攀爬,厮杀声和惨叫声混在一起,檑木滚石“轰轰”落地,投石砸在城墙上的“砰砰”之声不时响起。

城头上,知州高振穿着普通士卒的袍子,他遥望着东面,眉头深锁着。自从辽军大兵压境后,房州同时向襄阳、金州和鄂州求援,至今为止还没有见到一个援兵。

“襄阳那边有消息吗?”

“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陈克礼低声秉道。

虽然和鄂州是同一阵营,但高振对襄阳援兵抱的希望更大一些。毕竟襄阳驻有十万大军,又紧邻房州,襄阳的发兵几日便至。高振甚至暗暗打算,如果襄阳救了房州,东南大营就会顺势入主,形势格禁之下,他也不愿同室操戈,唯有自己辞去房州知州官职,只身前往鄂投奔陈东。

房州城本建是群山环绕中的一块小小平原上修筑的城池,此时此刻,城中的丁壮甚至健妇都已被高振和陈克礼发动了出来,拼足了五千多人,轮番上城戍守。和城外连绵不绝的辽军营帐相比,小小的房州城好似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幸好这房州城乃是名臣陈.希亮所筑,城池修筑得十分坚固,辽军用投石机轰打了数日,除了打坏一些城楼和木质战棚外,还没有对城墙造成太大的伤害。这几天来,契丹人虽然还没有亲自攻城,但签军攻城已经十分猛烈,城下和守军对射的箭矢厉害,城下死伤枕籍,房州城中的伤亡也十分厉害,若不是担心辽军破成后屠城泄愤,军民拼死守城,这城池早已经破了。

高振忍不住摸了摸口袋,那里有一封信,正是修筑这房州城的希亮公子孙陈与义写给他的。“夏国,夏国,”他暗叹了口气,“远水难解近渴啊。”

小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水和血水混成一股股深深浅浅的溪流,侵入红色的泥土里。

章87 惟君固房陵-3

峡州码头,十几只大船停泊在一起,保义军在此补充最后一批粮草。和赵行德预料一样,江陵水师并没有拦阻鄂州船只西进,甚至在给足了买路钱后,连上船检查都没有。大江宽阔,江水平缓,蒙蒙的白雾笼罩在江面上,显得十分安静。再往西去便滩多水急,航道十分狭窄,江流湍急,水底下密布礁石。若要逆流而上,光靠风帆和摇橹不行,非得雇纤夫在岸上拖动木船不可。因此,保义军便在归州停留了数日,分开航行的各部也重新在了聚集在一起。赵行德也再次召集诸将,商讨为房州解围之事。

陆明宇忧道:“接到秦寨主的消息,攻打房州的辽贼的骑兵厉害,辽将十分谨慎,派兵抄掠乡野都是百骑以上出没,每趟护送粮草更在两千骑以上。秦寨主他们试着打过一次辽军的辎重,结果死伤了不少兄弟,最后还是退走了。”他见有人面露不屑之色,犹豫了片刻,又道,“护送有千余辽贼骑兵,秦寨主他们去劫粮,秦寨主两千多个兄弟死伤了四百多人他没说辽贼死伤多少,但依我看,恐怕也没杀死几个辽贼。”诸将一片哗然。

赵行德点了点头,辽军连战连胜,士气盛到极点,确实不容易。

“襄阳有十万兵马都不去援救房州,凭什么让咱们去啊。”有人小声发着牢骚。

“秦寨主说,辽贼有五千多人马,每次护送粮草,都是两千多骑以上。另外还有裹挟一万多山外的签军。”陆明宇继续道。房州乃是荆湖北路最穷困的地方之一,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所以山贼水寇也多。房州是山区,地方偏僻,称呼外地人是“山外来的”。

闻听敌军势大,诸将脸色都有些严峻。原来觉得是朝中奸臣作怪,官军无能,到了这份上,马上就要和辽兵交战,众人的心理也变得沉甸甸的。辽军占据河南河北后,各州县义军蜂起。但因为这个缘故,义军与辽兵正面交战的时候,却每每一触即溃。

赵行德察言观色,这些新收的部属竟然隐隐有了惧意。水寇们向来都是见利则上,不敌便走,此刻虽然成了官军,但要他们去攻打强敌,却是有些为难。见此情形,赵行德按下要商讨的将略,吩咐道:“先到船头去看看拉纤的夫子。”

诸将不虞有他,纷纷起身跟在赵行德身后。这时,江岸上已经聚集两三百名纤夫,夫子们还不知道这是运官军的官船,仿佛嗷嗷待哺的黄雀一样看着江中停泊的船队。这时江南已经暖和,但三峡一带仍是春寒,这些纤夫都赤足,衣衫褴褛,脊背上一条条的都是绳索勒出的瘢痕。江风隐隐送来“贵客,要拉纤的么?”“大官人,用夫子吗?”的呼声。

“船队要走灯影峡、黄牛峡、崆岭峡、牛肝马肺峡,出了兵书宝剑峡后,在江北上岸。”石景魁指点着航道,“我们要用的夫子多,出双倍的钱的话才能招到足够人手,一艘船用了六十个纤夫,一共是九百多个夫子。”保义军账目公开,因为赵行德不愿强征夫子,雇佣纤夫所费银钱不菲,负责账务的石景魁也向诸军将做了交代,以免诸将非议。

赵行德点点头,同意道:“我们不要欺压他们,就给双份工钱。”他转过头,对陆明宇、罗闲十等将道,“这些拉纤的都是贫寒客户,江水里挣一天的命,所得不过两百多钱而已。本来纤夫们不需缴税,但自从北虏侵凌,朝廷为了养兵平乱,加征赋税,每天都要交五十钱御虏捐。家有妻儿老小,只能粥菜度日而已。”他的语气带着丝丝萧索之意,“辽军占了河南河北,朝廷又要大举用兵,这赋税将来必定是有增无减,再加苛政陈陈相因,上胥吏上下其手,东南民力耗尽,逼得百姓们卖儿卖女,易子而食也不稀奇。”

赵行德深深吸了口潮腥的空气,江风吹得眼角有些湿润。

“真是岂有此理!”夏猫儿愤愤道。他本是水上打渔的,因为不忿捐税苛杂才落草的,听说又要加税,便忍不住打了个抱不平。其它诸将也有恻然之色。罗闲十眼露深思,不知赵行德为何提及此事,便凝神听他下文。

赵行德看了看夏猫儿,感叹道:“上次你去嘉鱼县催饷,县里面上缴的赋税,我们身上之衣,口中之食,一多半还要从这些平常百姓身上出来。如今我们不过数十州县之地,以数十州县之民力,挽天下之倾覆,百姓们所承担的,就是不可能是承担的重负。辽军再强,我们这些当兵吃粮的,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可辜负了这些苦熬着生活的百姓。”

话尽于此,诸将都明白他的意思,适才有心退缩的几个人,心里都有些隐隐的惭愧。

张无敌伸手“啪”地一拍船舷,大声道:“我们自去和辽狗拼了!夏猫儿也道:“老子皱皱眉毛,下辈子就是变牛做马!”陆明宇和罗闲十也深为感佩,罗闲十抱拳道:“草莽中人不识大体,请赵将军发令恕罪!”

赵行德笑道:“何罪之有,赵某第一次上战场时,也是吓得面如土色的。”

众将随着他呵呵笑了起来。虽然不知赵行德什么时候第一次上战场,但保义军成军以来,他处置军中大小事务都井井有条,陆明宇、罗闲十等人看在眼中,便知赵行德并非纸上谈兵的赵括,而是经验丰富的一员宿将。他们也是欣慰中带着奇怪,只是不敢多问。

回到船舱中,众将沉下心来,一起商讨如何击败房州的辽军。罗闲十建议想办法截断辽军的粮道,但陆明宇反对说,辽军本来储积有大批粮草,运粮的次数并不频繁,且对粮道遮护严密,秦寨主劫粮已经失败了。陆明宇又建议以疑兵骚扰辽军,引其来攻,然后寻一处险要山谷设伏,辽军骑兵在山地作战不便,必吃大亏。罗闲十则道设伏之事可一不可再,辽军在山地吃过亏之后,肯定不回再上当了。如果辽军只呆在房州城周围都是平原,要破敌解围就非易事。诸将多是盗贼出身,想出来的破敌之策,没有一条是和敌军硬碰硬打仗的。赵行德心中点头,暗道保义军这种风气倒是喜忧参半,将来如果真要驱逐北虏,还是要能打硬仗才行。

罗闲十见赵行德皆不置可否,便笑道:“赵将军不言不语,若是胸有成算,不妨明白吩咐我等。”这时,陆明宇等人才醒过来,似乎刚才过于积极,反而把赵行德落在一边。

赵行德笑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赵某正是要听听大家的计策。破敌之策,我也有个主意,大家一起参详参详。””他顿了一顿,见诸将都凝神听着,便手指着房陵的山川地势图道:“我观此地四面高耸,唯中间洼下去一块平原,又河流交错,乃是水攻的大好地方。”

这一句惊醒了梦中人,房陵这地方,自古以来水患最重,从周朝到春秋战国,地名便称为“防渚”,直到秦朝时才将“防渚”之“防”改为了房屋之“房”。诸将虽然不知这段典故,但陆明宇罗闲十等人对于荆襄的风土地理却是大概知晓,知道房州一年四季都水患肆虐,以至于防汛的戍卒遍布州境,遇有水汛便立刻禀报。如今辽贼入寇,这些防汛的戍卒都是撤了,但那些湖泊水流却仍在那儿。

“水淹七军啊!”张无敌一拍桌子道。

陆明宇沉吟道:“辽贼善骑,咱们善水战,等我们和秦寨主他们合兵以后,让秦寨主指点几个山沟做截水的地方,这季节有桃花汛,等山水积起来了,咱们再掘堤防水,淹死这帮辽贼!”他眼中灼灼有光,满是钦佩之意。

罗闲十微笑着补充道:“就算淹不死,房州城外泥泞一片,辽贼的战马也跑步起来了。咱们打仗也不吃亏!”诸将所说这些,赵行德其实大都想到了,但授人以鱼未如授人以渔。他出了这个主意,却不愿自己全部包办,而是引导这些盗匪出身的将领一步步将这个计策完善起来。见诸将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十分热烈,赵行德微笑着点点头。

这时,石景魁忧道:“若以水攻,怕只怕水患害民。”赵行德眉宇也微微一皱。

罗闲十却道:“房州附近的百姓,不是进山避祸,就被辽贼拉了签军,坝子上已经没剩多少人。再说,”他指着那几条纵横河流道,“这里河流众多,水涨起来最多半日一日,就能尽数泻.出去,百姓稍微躲避一下就不会遇难,而这段时间,足够我们对付辽贼了。”

石景魁点了点头,认同了罗闲十的说法。这水攻之策,因地势最为重要,在和房州的地头蛇,青峰寨和太平寨的人马汇合之前,暂时还不能做出更详尽的方案。保义军诸将便又商量些扩大战果的办法,例如派出细作混入签军当中,发水时一起作乱,战后截住房州通往山外的要道,不令辽军逃走等等。有了破敌之策后,众人的信心倍增,议起事来也格外精神抖擞,颇有灭此朝食的气势了。

章87 惟君固房陵-4

“赵德率五千兵马救援房州?”张善夫递上密报,叹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五千羸弱之兵,去找一万五千人马的麻烦。”

这份军报是赵行德通过军情司禀报的。夏国大将军府素来没有遥制之说,赵德相隔遥远,又是宋国的保义军的行动,所以决意出兵之后,只循例向行军司报备而已。张善夫却是知道宋国所谓“义兵”的战力的,行军司估计一千“义兵”未必是两百辽军骑兵的对手,得到军报之后,赵行德已经从鄂州出兵,要阻止都来不及了。

柳毅抬手拿起军报,大致翻看后,将它摆在桌上,淡然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说不定赵德有办法也不一定。”他思忖片刻,看着张善夫笑道,“上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今趟亲自上丞相府来,莫不是为白帝城的兵马军械?”

自从赵行德前往联络鄂州后,夏国便一直在蜀中白帝城囤积粮草军械,准备大举援鄂。但是陈东对夏国却还是有一定的戒心,不但坚持以钱粮购买夏国的军械,还限定夏国援军的数量必须在五千之内。柳毅和张善夫商议之后,觉得既然鄂州现在撑得下去,就没有必要急着给他们大量的援助。先行的五个火器营到达蜀中后,也屯在白帝城按兵不动。

“人才难得啊,”张善夫叹道,“赵德带兵竟如抓豆子一般,旬日间便招揽捏合了数千江湖匪盗,硬生生拉起一支保义军,在鄂州的声势仅仅略逊于镇国军而已。此人是难得的将才。他急于立下战功,倘若保义军因此而折损了元气便不好了,毕竟这支人马和镇国军不一样,既是在赵德的手下,兵马又不是从前的宋朝官军......”

柳毅点头:“上将军有爱才之心,柳某自当成全。”他略一思索,“让驻扎在白帝城的五个火器营出发,打保义军旗帜去归州和赵德会和吧。”归州在三峡中段,虽然是宋国的城池,但因为地方偏僻,江陵水师只派了少部分兵马驻扎。归州的宋军知道如果夏军东进的话,这弹丸之地根本守不住,因此,早些年就和蜀国水师熟得不能再熟。江陵水师看在眼里,也只能默认,把归州到峡州这段江面当成了双方势力缓冲的地方。

张善夫告辞后,柳毅眼中流露出一抹笑意。

“房陵,房陵,”他自言自语道,拿出了书桌下的一份卷宗,翻开了来,“说曹操,曹操便到了。”他翻看看着卷宗里,里面由一份道路曹描绘的地图,密密麻麻标注着从汉中利州到金州,然后到房陵的路线。可以屯兵的险要关隘,运粮的河流渠道,山间小路都清清楚楚。

............

四月的雨下个不停,南方潮湿的气候,让耶律先轸非常的烦躁。污水郁积的泥塘里,签军的尸体开始长着黄白蛆虫,令人作呕。耶律先轸不得不分派一部分人马负责烧毁尸体。据说夏天又热又湿,耶律先轸很担心马匹爆发疫病。这个小小的房州城,居然阻挡辽军一个多月,这让耶律先轸恨得牙痒痒的。若不是因为山路崎岖,攻城的重炮难以运进来,房州城早就打开了。不知不觉间,辽军在攻城上面,已经非常依赖重炮了。

耶律先轸暗暗发狠,就是房州知州高振投降,他也绝不会接受,房州城中的男人必须杀光。更让耶律先轸感到焦急的是,襄阳那边的战事也如火如荼,据说陛下已经亲自赶到襄阳城下,耶律先轸不愿错过攻破襄阳的大战。耶律先轸的眼皮忽然止不住的跳了起来,他皱着眉头,望着似乎没有断过线的梅雨,雨幕后面连绵的青山仿佛一面墙,不能像草原那样纵马奔驰,耶律先轸觉得胸口非常非常的憋闷,有些想念起纵横开阔,凉爽宜人的河北平原来了。

与富庶平坦的河北河南相比,房州这地方称得上穷山恶水,百姓不多,而且没有油水。不少穷人全家通共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甚至比北面的契丹人还穷。这也大大降低了辽军四处劫掠的积极性。山路不但难走,而且南朝山贼十分狡诈,十几天前,一支百余骑辽军打草谷被诱进了深山,结果吃了大亏。耶律先轸便严禁部下进入山区,这些天来,那些南朝盗贼也没有胆子到平原上来挑战契丹骑兵。想到此处,耶律先轸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

雨中的房州城垣显得残破而衰败,原本巍峨整齐的城头有不少破损。城外,云梯、攻城车横七竖八。攻城的签军在城外仿佛一群群的行尸走肉,在雨中麻木地前进,将土囊堆积在城下。辽军圆圆的营帐好像灰色的蘑菇一样分布在城池周围。因为房州宋军根本没有出城一战的实力,而辽军多是骑兵,所以营帐散得很开,仅仅是为了防雨天积水,辽军的营地比河堤稍微高一点。

千里镜的视野里,一条大河纵贯了山下的平原,还有数条小河汇入其中。因为连绵的春雨,水面已涨得距离河堤顶部不远,而这还是保义军在上游修筑了七八处拦截山洪的堤坝的结果。原先看守各处塘坝溪流的宋军戍卒早就逃散了。天色渐晚,为防辽军投石机石弹轰打,城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远远望去宛如鬼城。城外的辽军收兵回营后,倒是点起了一簇簇篝火,烟气带着烤肉的香味飘出很远。无论十几天连绵的雨势,还是河面的缓慢上涨,都没有引起辽军的警觉。

“就在今夜,掘开堰堤。”赵行德低声道。

“遵令。”几个压低了声音一起答道。陆明宇、罗闲十、刘志坚、高肃等人眼中都闪烁着火光,这些天来,在房州当地的青峰、太平两家山寨的指引下,诸将不顾大雨泥泞,分别督促部属筑堤坝堰塞山洪,都花了不少力气,就等着这一天呢。秦烨和刘樊两个寨主脸上也激动无比,今夜就憋足了劲儿杀契丹狗子。

“秦寨主,刘寨主,”赵行德问道,“几处堰塞湖一起决堤泄水,果真能冲垮河堤吗?”今晚行动的关键,就在于制造数个人为的小洪峰,来自各条山涧的洪水在较短时间内汇入房州附近的河流,给大小河堤以难以承受的压力,最后造成河堤垮塌,洪水漫溢的局面。

刘樊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冲垮!”

赵行德点点头,看向秦烨,秦烨也道:“赵先生放心,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房州人,对这伤人心的河堤再熟悉不过。每年开春的时候,官府里正都要抓差上堤坝加固河堤。不少兄弟就是因为耽误了春耕,活不下去才逃进山里来的。今年因为辽狗打进来了,河堤没人料理,就跟纸糊的的一样,哪里还经得住涨水啊!”他“嘿嘿”笑了两声,得意道,“辽狗拉签军夫子,耽误了补堤坝,自作自受,这就叫,天什么活,自身么不活啦。”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赵行德低声道。

“啊——对!”秦烨恭维着笑道,“咱是个粗人,还是赵先生厉害!”刘樊也颇有同感地重重点了点头,暗道,这几条要命的河就摆在咱们面前,咱们就是看不到,只能和契丹狗死打硬拼。要不怎么说咱们眼前都蒙了张看不见的纸,睁眼瞎子,唯有赵先生这样的文昌君才看得通透。

听两寨主向赵将军表着忠心,诸将暗暗低声笑了起来。

对赵行德这个统帅的本事,如杜吹角等旧部早已习惯了。就算赵行德说到时自有安排,率军直薄敌阵,恐怕他们也深信不疑。而陆明宇、罗闲十等新收的部将,也在渐渐有这种感觉,仿佛什么样的困难,在赵行德手上都能从容解决似的。这次以五千乌合之众从鄂州西征援救房州,原本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可一路顺风顺水,在归州补充进来队伍严整的两千多火器营,又有以水代兵的水淹七军之策,现在竟然是稳操胜算了。不知不觉之间,众部将对赵行德这个主帅的敬服又深了一层。

“高肃、志坚。”赵行德又道,“待天黑尽以后,火器营占领预设的阵地,不可惊动辽军。”

“末将明白!”高肃和刘志坚低声应道。火器营所要占领的,乃是靠近山地的一处低矮而不大的山坡。火炮架在这座山坡上,射程恰好可以覆盖房州城外最大的一处高地。赵行德预料涨水之后,黑暗中辽军猝不及防之下,大队人马不能迅速找到生路,聪明的话就会涌向附近的高处躲避洪水,高地上会挤满辽军。而到那时候,大致算好了射程的夏军火炮可以对着高地猛轰,辽军要么死捱在高地上硬挺着炮轰,要么被赶进到洪水中去。

夜,渐渐地深了。辽军营地里的火光渐渐地熄灭,只剩下一些黯淡的篝火。淅沥细雨声让人格外困觉。这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夜晚,除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似乎是河神之怒的阵阵咆哮声......

章87 惟君固房陵-5

尽管连日梅雨,但和北方比起来,鄂西的春天不算寒冷。虽然契丹人不用亲自攻城,但在雨中驱赶签军,放箭射杀城头的宋人,耗去了他们不少精力。进入梅雨季节以来,辽兵在睡前必做事情是仔细烤干弓弦。如果弓弦受潮的话,弓箭便不能用了。完成了这件事,再细心把弓箭装入革囊,许多人便如释重负般蒙头呼呼大睡。枕畔放着随时可用的弓箭,马匹也和人栓在一个营帐里面。不少契丹人深信,只要身边有这两样东西,便没什么可担心了。

帐内烤得暖暖的,粗大的木柴,若隐若现的红光,散发出透着一种温暖的,令人安心的味道。雨点打在帐篷外面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如果没有该死的梅雨就更好了。”许多人带着这样的奢望酣然入睡了。确实是一个使人困倦的,安静的雨夜。

辽军的营地略略高于洼地,距辽军营地不远,河水在迅速地上涨,河水中不同寻常地漂浮这断裂的树干,木桩以及动物的尸体,河堤下面,一股股水流不安地打着漩涡,仿佛有个河龙在水面下翻卷着身躯,不断碰撞着脆弱的河堤,将基础一点点掏空。大块土石混合树枝等滚落进了河水里,忽然,堤内渗出一股股的水流,这已经是快要垮坝的前兆了。若是往年,堤坝上必定是锣声四起,守在堤下睡觉的戍卒和壮丁要立刻翻身起来,肩扛手推,不惜一切也要守住这摇摇欲坠的河堤。可是现在,辽军连值守的斥候也缩在帐篷内,万籁俱寂,只闻哗哗流动的水声。

战马在不安地喷着响鼻,蹄子不住地刨着地面。萧鲁烈警醒过来。他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周围的契丹兵都还在鼾声大作,萧鲁烈以为是坐骑有什么毛病,他是个爱马如命的人,尽管困倦无比,还是爬起身来,走到战马前面,喉中“哦——哦——”的哄着,手慢慢安抚着它,然而,这往日十分奏效的手段,今天竟然没有丝毫的效果,几匹战马都焦躁不安,旁边一匹还开始啃咬起缰绳来了。

“鲁烈,你在搞什么鬼!”有个同帐人翻了个身,嘟囔着契丹话抱怨道。

“我——”萧鲁烈无暇解释,他听到了异常的哗哗流水声,竖起了耳朵,“这是什么声音?”

噼里啪啦的雨点中,流水的哗哗声似乎很大。萧鲁烈习惯了干燥的气候,正在犹豫要不要冒着雨探出头去看个究竟。正在这时,人喧马嘶之声几乎骤然而起,当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准备掀开帐篷出去一看究竟的时候。“哗”的一声,整间帐篷都塌了下来,把尚在酣睡的几个契丹人连战马一起都覆盖在了里面。

“不好!”萧鲁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窜出了营帐,眼前的景象让他顿时呆住了。

整个辽军营地已经变成一片泽国,突如其来的洪水淹过了自己的小腿,而在已经倒塌的营帐缠绕在一根粗大的树干上,在流水中打着旋子,帐篷中来不及逃出来的人在拼命地叫喊救命,战马悲鸣响彻了夜空。帐篷倒塌,营寨倒塌,各种嘈杂的声音,喊声和惊恐叫声,飘荡的哭声,混合着雨声形成一种极为惨烈氛围。

不少契丹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洪水,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在突如其来,几乎摧毁一切的洪水面前,他们完全失去了判断和行动能力,只手足无措地寻找离自己最近的坐骑,翻身骑上去,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狱一般地方。然而,马匹也无法在洪水立足。奔涌不停地洪流,将辽军连人带马地冲走。反而是那些房州附近征集的签军,因为祖祖辈辈都和水患为伴,一见到河堤垮塌,有人高声喊着“出蛟龙了!”“发水了啊!”一群群签军就往附近的高地上奔去,辽军止也止不住,到了最后,索性跟着这些签军往高处逃命。

河堤垮塌所导致的大水与寻常洪水有着极为不同的性格,无数股洪流如同挣脱了枷锁的蛟龙,此刻就要把人们往日给它的束缚加倍的报复回来,人为蓄积的能量在瞬间突然地释放,就产生了人力所无法抗御的巨大的毁灭力量。

赵行德站在高处,洪水就在脚下肆虐,木棍撑起厚实的毡毯,把雨点挡在在外面。趁着夜色的掩护,保义军各部都运动到了既定的高地。借着千里镜和微弱的火光,赵行德将辽军营地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洪水从数个垮塌的决口奔泻而出,向着四面八方奔流,闯荡,又从四面八方合流,扩张,在如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面前,辽军的营寨如同纸糊的一样,在须臾之间化为乌有。被洪水高高托起来的树干撞毁了很多帐篷,不少辽军像盖被子一样被闷死在营帐中,还有无数人马在洪水中绝望地漂浮、挣扎、哭喊。辽军搭设帐篷的绳索,此时便成了杀人的凶器,不少人被水面和水下的绳索缠住,溺水而死。到处都是漩涡,一个个披头散发水鬼向那些挣扎的人扑过去,把他们扯下水面,没过多久便成了浊流中一具具浮尸。

“要开炮了吗?”高肃问道。他的瞳孔反射着亮光。

就在他们驻足的小山坡上,二十门三寸炮一字排开,来自关中的炮手手握火折子,紧张地看着远处。预先设定好的目标,是辽军营地附近仅有的几个可以躲避洪水的高地。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辽兵,水面仍在以肉眼可以辨识的速度一寸寸地上涨,滔滔洪水将越来越多的辽兵驱赶到高地上,人喧马嘶远远地传来。

“再等等,”赵行德低声道,“敌人还不够密。”

山路崎岖,无法通过炮车。火炮营的四寸炮只能放在船上,只带了能用驮马载运的三寸炮来到房州。三寸炮的威力有限,这有限的威力,唯有在敌军最密集的时候,才能发挥最大的震慑作用。今夜的战斗是一环扣一环的,火炮的轰击,是达成敌军士气崩溃的重要环节。

这时,房州城头早响起了报警的锣声,一根根火把晃动不停。

“涨水了!”“出蛟啦!”无数人在奔走呼告着世代相传的*。

“堤垮了!”知州高振在噩梦中醒过来,才发现浑身冷汗,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不好!——要死人了!”他顾不得披上外衣,条件反射般大吼了一声,“上河堤!”猛地弹起身来,三两步跑出门去。无数雨点临空而落,冰寒的雨水顿时让高振真正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在知州衙门,而是在州城的城墙上,滚滚洪流正在城墙下面经过,洪水夹带着各种各样的杂物,还有或死或活的人畜随着波涛隐没起伏,雨水不停地浇在身上,大风吹得身后的城楼大门“咣当”作响。

“高大人。”两个戍卒跌跌撞撞跑来,脸带迷惑而惊喜的神色,指着外面秉道,“夜里突然涨水了,外面,辽兵,辽兵......”他们上气不接下气,激动地说不清楚,然而,城墙下一览无余的景象,早已说明了一切。

高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看着被洪水淹没掉了的辽军营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然手舞足蹈地狂笑了起来,“天可怜见,救我一城百姓!”两个戍卒惊恐不安地看着忽然疯了一样得知州大人,只见他竟然在城头跪倒了下来,对着这滔滔洪水跪拜了下去,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涕泗交流,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雨水。

“苍天有眼哪!”一个戍卒喃喃道。

“龙神!——这是龙神显灵了!”另一个人则忽然激动地大声道,“咱们定要给您老人家建庙宇,塑金身!”跟在高振身后,对着泛滥的河水重重磕头。房州人早就传言城外这几条河里住着蛟龙河神。这蛟龙世世代代干的都是恶事,不知夺取了多少房州百姓的性命,唯独今年,龙神竟似转了性子,大发神威,将城外的契丹贼都给冲跑了。盲目的迷信是有感染力的。城头上,无数百姓和戍卒在叩拜,在流泪,在大声地赞叹和感恩。

远处的山坡上,似有火光一闪,接着,又闪了几闪,在如帘的雨幕中,这几道火光微弱得几乎看不清楚。然而,转瞬之后,“轰——”“轰轰——”“轰轰轰——”响彻起来,沉闷的炮声在雨夜里传得格外远。最开始时,房州城头的人都以为是雷声。

“开火——”“开火——”

伴随着炮长一声声口令,一枚枚五斤重的圆铁弹穿透雨幕,带着巨大的惯性落入密集的人群中。面色苍白的辽军还没有从洪水的震恐中回过神来,大部分人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如行尸走肉般在瑟瑟发抖。最简单的校正之后,每一个炮弹都会带起大片的惨叫和血肉,汩汩的鲜血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形成程无数条血色的溪流,死尸和血水不断地汇入高地四周的滔滔洪水中。

章88 诚节冠终古-1

“开火——”“开火——”

伴随着炮长一声声口令,一枚枚五斤重的圆铁弹穿透雨幕,带着巨大的惯性落入密集的人群中。最简单的校正之后,每一个炮弹都会带起大片的惨叫和血肉。面色苍白的辽军还没有从洪水的震恐中回过神来,又遭受了猛烈的炮击,大部分人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恐惧和惊慌失措。汩汩的鲜血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形成无数条血色的溪流,死尸和血水不断地汇入高地四周的滔滔洪水中。

这般情景对辽军来说,犹如地狱一般恐怖。他们麋集一团,避无可避。

“大人,大人!”耶律先轸循声望过去,只见副将萧撒拉朝自己大叫。

萧撒拉拼命挤过来,大声道:“就这么被炮轰,我们太吃亏了!”耶律先轸记得他是皇后的族人,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这次跟随他到房州,大概是因为没什么危险,却可以积累军功吧。看周围的士卒如行尸走肉般在瑟瑟发抖,耶律先轸明白,这是洪水和炮击完全摧毁了士气,所谓兵败如山倒,便是这种情形。他微一恍惚,萧撒拉已经挤到了跟前,他满脸泥污,粗声道:“大人,必须把宋人的火炮干掉!”

“干掉?”耶律先轸望着肆虐的洪水,叹了口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宋军的炮垒在洪水对面,怎么干掉?飞过去?军心已丧,靠你还是靠我?他又看了看周围的部属,慌乱之中,好些士卒衣甲不全,连马都没了。萧撒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圈,明白如此形势下,耶律先轸已失去战意。“大辽兵马长驱南下,还未曾战败过,难道就这么认输了?”他狠狠地瞪着那洪水。萧撒拉不通水性,纵然有心有心一战,只怕一下水去,游不到对面便自己淹死了。

宋军几轮炮击之后,签军便开始逃散,契丹人则出于本能地挤在一起。狭小的高地上挤得插不下脚。淅淅沥沥的雨点,无休无止地落着,这时候给人的感觉却是彻骨地寒意。漆黑一团的夜空,不时飞过来的夺命炮弹,让人恐惧到了绝望的地步。有人吓得疯了一般地大喊大叫,有人在狭窄的高地上拼命地乱挤乱转,躲避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枚枚炮弹,有人被推倒踩踏而死,更多人被挤到了洪水里,有人陷在淤泥中,有人被滔滔洪水淹没,再也看不到晴朗的天空。

决堤所形成的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短暂地肆虐过后,洪水便渐渐退去。天色拂晓时,房州城外已是一片水洼密布的泥泞沼泽,辽军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在细作的有心煽动下,大部分签军都逃散了。剩下的辽军聚集在几个高地上,硬生生熬住了整夜的炮轰,只剩下不到两千人马。这时,辽军已经完全放弃了攻克房州的想法,从上到下只想赶快逃出房州这个见鬼的地方。洪水刚刚退去,各个高地上的辽军就忙不迭地向东逃去,人拉马拽,残兵败将在泥泞当中挣扎着行进。

然而,陆明宇,罗闲十等将带着部属出现了。保义军军卒多是水寇出身的,打赤腿穿草鞋,身上披的是轻便纸甲。他们将辽军各部隔离开来,然后放箭攒射在泥泞中艰难行进的辽兵。这时的战斗已经是一边倒的屠杀。辽军仓皇中哪有反击的能力,眼看同伴一个接一个栽倒在泥水里,剩下的人丧失了最后一点的勇气。保义军还没有劝降,辽军已尽数跪在了泥水里,战斗结束了。

“这就完了?”杜吹角搓了搓手,非常遗憾的样子,“太快了吧。”

“结束了。”高肃叹了口气,“赵将军太高估这些契丹人了。”

火炮阵地周围,两千火铳手用鹿角、尖桩设下的防线,是按对付整齐的重甲骑兵冲阵的要求来做的。因为是首战,军官都被要求做好上枪刺肉搏骑兵的准备。然而,得知战斗结束以后,火铳手们都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有种不太甘心的感觉。特别是看到保义军其他各部到处押解着一队队的俘虏,喜笑颜开地捕捉那些散落在沼泽中的马匹,不少人心中更是痒痒的。

因为洪水泛滥、土地泥泞,集中战马和俘虏需要大量人手,赵行德放陆明宇和罗闲十的左右军去做这些事情,自己亲自带牙兵营来到房州城门,送上了陈东亲自写的书信。望着城墙上清晰的洪水痕迹,赵行德暗叫侥幸,房州城多年来历经水患,经受住了昨夜的洪水,不然的话,他也是百死莫赎了。这座城池被围攻了一个多月,城头的戍卒得知是保义军来援,立刻飞跑去通知上官,赵行德便照看兵马在城门外相候。

高振眼中布满血丝,但却满脸红光,惊喜不胜。赵行德亲自前来救援房州,突如其来的洪水,整夜的炮声和天明后城外的战斗,想来都是他的手笔。“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高振暗道他,立刻叫上了兵马总管陈克礼一起来迎接。从城楼望下去,只见一员将领驻马在城门前面,这人唇上短须,身形魁梧,铁甲外罩着件玄色大氅,数百军卒肃然挺立在他身后,这大将在部属簇拥下神色自若,气度俨然。

见到高振和陈克礼开城门出迎后,这将领当即从马上下来,满脸笑容的迎上去。

高振拱手笑道,“本官乃房州知州高振,代满城父老谢过贵部大义相救!”那将领谦道:“保境安民,乃分内之事。”高振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朝着将领身后望去,没发现文士装扮之人,不禁暗暗纳罕,迟疑道:“赵元直先生在哪里?还请将军代为引见。”

赵行德微微一楞,笑着拱手道:“在下赵行德,草字元直,见过知州高大人!”

高振顿觉尴尬无比,躬身拱手道:“赵,元直先生恕罪,恕罪则个。”他心里暗暗惊讶,原以为赵行德是一副名士风范,谁知竟然如此形貌啊。赵行德微微笑道:“高大人与赵某素未谋面,何罪之有?”他伸手扶起高振,这误会便一笑置之,两人间的距离反而拉进了不少。赵行德接着又和房州兵马总管陈克礼见礼,陈克礼也暗暗称奇:“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赵元直竟然是个赳赳武夫。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原来如此。”

保义军随即进入房州城。辽军连日攻城,百姓死伤无数,可谓家家戴孝,人人服丧。城内许多房舍都空了下来,简单收拾就可作为营房。当州府张罗着要犒军的时候,百姓们才从洪水泛滥,辽军败退的震撼当中醒过味来,纷纷拿出围城时候舍不得吃掉的白米、麦面,以及窖藏的绫罗铜钱等物,足足凑了十五车钱物,分别送到保义军驻军的地方。这其实也是希望诸军不要骚扰民间的意思。赵行德还没见到,陆明宇、罗闲十等人便做主收下来了,按规矩分给各部,一时间倒是其乐融融。

部属的干劲很高,赵行德也乐得放手。这一仗抓了近六千签军俘虏,三千多契丹俘虏,剩下的大都淹死在洪水里。俘虏的数量已经超过保义军本身了,如何处理俘虏才能不留后患?他考虑了一夜,还没斟酌清楚。次日天明时分,却接到了军情司用鸽书传来的消息。赵行德展开一看,却一份密令,让他巩固改造房州的城防。如有必要,在保义军主力撤退之后,两千五百火器营可以全部留在房州协助守城。此外,房州知州高振和兵马总管陈克礼将直接得到军府的援助,夏国军械粮草,乃至蜀中兵马都可以直接协助房州。

军府罕有如此直接干预前线的军务,赵行德微感奇怪,想不到宋国视作鸡肋一般的房州城,在军府眼中却如此重要。将来夏军要直接协助房州防守,须得经过房州知州高振,兵马总管陈克礼二人同意,但是密令对此却只字未提。似乎不需要赵行德提前和高陈二人接洽,抑或是高陈二人与夏国早已联络了?

往后两日,赵行德无暇思考府中用意,只忙着安排房州之战的善后事宜。既然要巩固城防,那么数千签军最好便都留给房州。近在咫尺的襄阳城外,还有数十万辽军在虎视眈眈。州城的护城壕外需要加筑炮垒,构造交叉无死角的炮射火力。那三千多的契丹俘虏,宋国有使用番兵俘虏做骑兵的习惯,但赵行德不愿留下这个隐患。未来鄂州要开采大冶铁矿,正需要大批的劳力,这些俘虏还不太够用。这一仗缴获了近万匹战马,在宋朝东南诸军中,保义军绝对算是大发横财了。只可惜保义军中有可能练成骑兵的人太少,赵行德打算将建立起一支千人左右的骑兵,做斥候和追击之用。另外缴获的三分之一的战马留给房州,想必军府会帮助房州训练一支可用的骑兵的。另外三分之一战马可以给鄂州军需府,但可以趁机从军需府要一批钱粮出来犒赏众军。

章88 诚节冠终古-2

“可惜了,如果把再多一倍骑兵,我们就能单切入敌军背后去了。”

马睿遗憾道。骑兵统制下预计将有两个营人马,但现在只是个空架子。只有十几个军官从步军中慢慢选取军卒从头练起。北人善骑,南人善舟。荆襄义兵几乎没有精通骑术的,更不用提马上左右开弓,奔射连珠箭这些技巧。只能最基本的骑术开始练起。

“再多一倍骑兵的话,”赵行德微笑道:“你跟我一起上街讨饭去吧。”

在马睿的全力以赴之下,骑兵组建进度已经很不错。赵行德十分满意地看着远处,在大校场周围,趴着一排排的小孩子,好奇而羡慕地看着骑兵练习枪术,顺便做些卖瓜卖枣之类小生意。军兵骑在泥塑马背上挥舞着木棍和木刀。马上射箭对骑术的要求更高,因此保义军骑兵侧重枪术和马刀术,招数力求简洁,不惜与敌军同归于尽。选拔骑兵的条件很苛刻,要猿臂蜂腰,身手灵活,目力极佳之人,而且个子不能太大。一旦选为骑兵,军饷是步卒的两倍,若是定期达不到骑兵营的要求的话,人就要被退回步军营头去。所以骑兵营的训练也比普通步兵刻苦得多。

房州大捷之后,保义军已在房州驻扎了半个月,赵行德趁机对保义军进行了一番整顿,将两千五百火铳团练军和五千多荆襄军兵混编在了一起,在补足军械之前,三个人合用两根木棍和一杆火铳训练。在训练中,军卒被分为优等、本等、补充兵三个的等级。为了防止三个等级的军卒相互拖累,大部分优等军卒编入掷雷手营,军饷是本等的三倍。而补充兵的军饷只是本等的一半。是以营中人人争先,都想凭本事博得更好的待遇。整个保义军编成了十五个营人马,包括两个骑兵营,一个掷雷手营,两个火炮营和十个火铳枪手营。陆明宇和罗闲十担任左右军都统制,麾下分别有五个火铳手营。马睿为骑军统制,高肃和刘志坚为火炮营正副统制。杜吹角统带掷雷手营。

赵行德又在俘虏的签军中选了些精壮勇士充实房州宋军。房州军仍由原房州兵马总管陈克礼统领,扩充到十个指挥,共计五千余人。这支人马未必能和来犯的辽军野战决胜,但足以守御加筑炮垒壕沟后的房州城了。

这样的整编,在之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在房州大捷后,赵行德在保义军中威望骤然升高,并没有费太大的手段,便顺利地将整编推行了下去。辽军南侵以来无役不从,宋朝一败于河东,二败于河北,三败于汴梁,军心民心颓丧到了极致。直接导致了各大营坐拥数十万精兵,却都在辽军威胁下婴城自保,不敢主动攻打辽军主力。房州大捷后,保义军名声鹊起,就算各位其主的河东、河北、西京行营众人提起来,也要翘起拇指,赞一声“好汉子!”荆襄东南一带更将此战吹捧为空前绝后的大捷。

直到十余日后,镇国军所部冲破辽军堵截,打通了鄂州通往襄阳的水路,才算稍稍盖过了房州的风头。镇国军选拔了两千精锐为前锋,由牛皋和杨再兴率领,乘艨艟斗舰与辽军接战。岳飞亲自率领大军后继,又在战船上架设了铁桶炮,三弓床弩等水上交战的利器。宋军战船乘着东南风接近辽军的水寨,战船上炮弩齐发,将辽军船帆尽皆点燃。契丹人不善水战,水寨中的签军更无死战之心,顿时惊慌死错地四散奔逃,镇国军军卒趁机以火铳火箭射击,击杀敌军无数,据说汉水飘满尸体,河水为之变红。杀破辽军水寨后,牛皋和杨再兴率军兵以巨斧砍断了锁河铁链,顺利地将这批粮草送到襄阳。有识之士都知道襄阳乃东南半壁江山的门户。东南行营十万大军驻守,积储的粮草众多,此次打通水路将粮草送往襄阳的象征意义更大于实质。

西京行营几乎同时出兵救援襄阳,曹迪亲率大军南下,避开了已经被辽军占领的邓州、唐州,取道房州东北面的均州,整军乘战船沿河擂鼓而进,辽军大队骑兵麋集在汉水东岸,却没有水军来阻止宋军的行进。西京的大军到达襄阳后,刘延庆接到迎驾的旨意,才知道新皇赵杞居然就在援军中。

赵杞随后宣布以襄阳为行在,诸军士气大振,纷纷高呼万岁,颇有和辽军在襄阳决一死战的架势,局面顿时稳定下来。令人意外的是,诸将中赵杞竟对岳飞额外青眼有加。他听说岳飞暂时驻兵襄阳城外的,当即钦赐了金盔银甲,玉带锦袍,并托传旨的太监带话,只要岳飞肯归顺襄阳,官家立刻进封他为武昌军节度使,加太子少保。如果这样一来,他在名位上便和与远在他之上的曹迪、刘延庆、杨彦卿三人相当。诸将之中,岳飞原来不过是一个厢军指挥使,官家如此抬举一个后辈小将,众人又羡又妒,连东南节帅刘延庆私下也有些眼红。

然而,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份荣宠,岳飞竟弃若敝履,他竟不让传旨的宦官上船,不行臣子之礼,只遥遥对襄阳方向拱手相谢,随即吩咐大军拔营升帆,就在当日顺水回师鄂州,据说赵杞得知后,扼腕不已,对旁人说,岳鹏举乃纯臣也,今日不肯负皇兄,他日亦必不负朕。赵杞竟吩咐宦官将盔甲锦袍都好生收藏起来,留待他日岳飞归顺之后再行赏赐,武昌军节度使和太子少保名位也不变。

消息传开以后,众人扼腕叹息之余,更加认定了赵杞是个是求贤若渴的明君。前段时间辽军大兵压境,人心惶惶不安,现在则不少人以为襄阳有中兴气象。若不是蔡党在东南任用私人不得人心,理社这边又早行了县学选举之策,把地方豪强绑在了一起,镇国保义两军又展示出足够的实力,只怕一大半州县都要投向赵杞了。饶是如此,东南人心浮动,就在理社控制的州县里,也有士绅在私下也和蔡京李邦彦一党走动往来。

房州与襄阳近在咫尺,自然受到不小的影响,但这影响更多是在市井百姓之中。百姓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新官家求贤若渴的时候,会下意识地遗忘了官家身边早已挤满了蔡京、李邦彦、曹迪、刘延庆等各色各样的臣僚,很难再有新进之人立足的地方。

“好一招千金市马骨之策。”陈与义冷笑道,“人说三殿下聪颖过人,果然不是虚言。”

当陈与义从长安赶到房州,并带着柳毅的书信和赵行德见面后,赵行德才知道,他是房州故知州陈.希亮的后人,也是房州陈氏的长房长孙。陈与义在夏国丞相府出仕,深得柳毅很看重,若不是房州实在需要他来,丞相府还舍不得把他外放出来。上一封给赵行德的密令是匆匆发出的,似乎是担心某种歧义,柳毅还在信里特地说明,赵行德仍然全权负责东南事宜,可以直接调动包括房州驻军在内的兵马。因此,陈与义既是丞相府的长史,也算是赵行德的部属,可以助他筹谋保义军的军饷,料理民政等事。

“若能巩固住襄阳一线那也不错。”赵行德毫不在意道,“岳将军即将东征江淮,三日后,我将率部回师,镇守鄂州。”他眼中微现忧色,辽兵主力虽然受阻于荆襄,但在江淮间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若不是因为金陵以南水网密布,不适合辽军战马驰骋,宋军残部早就被扫荡一空了。

耶律毕节和铁木哥起初只是纵兵抢掠,等着耶律大石前来合兵,可近个月来,在孔彦舟李成这干叛将的撺掇下,辽军加大了对州县地方的控制。耶律毕节原先是辽朝的西北招讨使,专门和漠北部族打交道,分化拉拢这些事情做起来大同小异,驾轻就熟。铁木哥也是心思灵活之人,他这一路南下,眼见宋朝人口之众,百姓反抗之烈,简直杀不胜杀,深感唯有以南朝人治南朝人才是办法。因此,两名辽军主将一拍即合,在每个州县都派驻了兵马,立下征发粮草的常例,拉拢当地豪强大族编入汉军营,还假传汴梁旨意封了不少伪官。

鉴于此节,陈东深感不能让辽军在东南扎下了根基。既然襄阳方面暂时巩固了下来,东征已刻不容缓。于是,在陈东和岳飞商量后,镇国军决心在六月出兵东征,而保义军主力则要返回鄂州,以防范敌军乘虚来袭。

另外,赵行德还惦记着新开的铁矿的事情,三千多俘虏将随军押到大冶县,那边的矿坑和冶铁炉都要扩建,还有打铁厂和铸造厂,精铁专门打造盔甲兵刃,火炮火铳,劣质的次品则铸造成农具和炮弹。为了刺激产量,他已经说服了陈东,由军需府划分了十几个矿区,除了原先的官营铁场外,让各个铁厂公开竞买,然后军需府从铁厂手里购买军械。此事一举两得,自古以来,富商巨贾都爱冶铁煮盐这样的大宗买卖,竞买铁矿的银钱也可稍解鄂州府库的空虚。

章88 诚节冠终古-3

这些日子来,宋军方面虽然士气大振,但辽军并没有太大的损失。汴梁与襄阳之间处处可见辽兵。襄阳东南不远的鹿门山下,遍布着辽军的营帐,契丹骑兵穿行在营帐之间,在营帐外围,仿佛蚂蚁样的签军民夫在辽军监视下挖掘壕沟,修筑堡垒。似乎辽军已经放弃了迅速攻克襄阳的打算,易之以长围久困之策。在辽营中央立着数丈长的白色日月旗,旗下赫然是契丹皇帝的御账。

“短短半个月之间,两次大败,洛阳宋军和襄阳宋军更联成了一气。”耶律大石目光多了几分寒意,冷冷道:“难道南朝的水土腐蚀了契丹人的血性,我的勇士都变成了懦夫吗?”帐下诸将不敢抬头,连大气也不敢出。陛下的斥责,让不少人心生愧意。

帐中沉默了片刻,耶律铁哥躬身道:“陛下,连番战败,并非将士不勇,实在是我军不习水战,才让宋军得了便宜。”他身为北院枢密使,又是南征统帅,自然要为部属分辨。果然,南征诸将听他出头担当,心下都松了半口气。

耶律大石“哼”了一声,厉声道:“南征之前,不是准许你征发南朝签军,建立水军吗?北院禀报上来,水军员额有七万之众,难道就如此不堪一击?”环视营中诸将,目光落在耶律保义身上,又转回耶律铁哥。

耶律铁哥毫不犹豫道:“南朝人柔弱,又心怀异心,不愿用命,所以屡战屡败。”其他的契丹将领则纷纷点头,以示赞同北院枢密使,有人大声道:“签军根本不能打仗,宋国大军还没打过来,恨不得就丢盔卸甲。”“更有许多奸细居心叵测,向宋军暗通消息!”“水上交战不久,宋猪签军反而帮着敌军来打咱们了。”“南朝人根本靠不住!”耶律保义神色不变,似乎耶律铁哥贬低南人和他并没有关系。

契丹朝廷礼仪本来不严,耶律大石即位后,又以恢复旧日风俗为由,去除了许多传自南朝的君臣之礼。一时间,御账中诸将抱怨声吵嚷声嘈杂成一片,齐声将兵败的责任推到南朝签军的身上。耶律大石冷冷打量着众将七嘴八舌,脸色渐渐铁青,暗道:“骄兵必败,襄阳城下尚可说是签军不力。那房州之战呢?”

“陛下!”一片推搪塞责声中,忽然有人沉声道,“臣有一策,可制南朝水军。”

耶律大石微微有些诧异,转头看去,说话的是晋王耶律况,也就是辽东韩大先生。击破金国后,为了铲除女真余孽,韩况又献了蹂躏稼穑之策,就是在夏季派出骑兵,专门毁坏野女真部落的庄稼。只靠渔猎为生的话,山林水泽之中能养活的人口极少。长此以往,野女真部落人口必定大减,对契丹再也形不成威胁。耶律大石虽深以为然,命留守黄龙府的大将萧斡里剌照计行事,但暗暗也对足智多谋,切兼通胡汉风俗的耶律况暗暗提防。此番南征,也将他带在了身边。耶律况似有察觉,平常在辽营中议事,他只听不说,今日献策倒显得颇为突兀。

“晋王有什么计策?”耶律大石笑道,“说出来大家听听?”

“南朝签军不堪用命,陛下可用女真人训练水军。”耶律况微微笑道,“女真乃渔猎之族,号称上山如猿猴,下河如水獭。再者此地与辽东相隔千里,女真与南朝人言语不通,风俗迥异,女真水军唯有死心踏地为陛下效力一途。”

耶律大石看了看立在帐中,脸色异样的契丹众将。女真人与契丹人的仇怨非浅。因此,自从平定金国后,辽军招募女真军卒组建营头,没有超过千人以上,而且全部都拆散了来,分在各个契丹将领下面使用。但女真人比契丹人更会水也是事实,耶律大石在翰林院时还见过东瀛国遣使抱怨女真海盗浮海过去劫掠渔村的国书。

沉吟了片刻,耶律大石点头道:“如此,便拣选女真兵充入白河水师大营,操练女真水师营之事由晋王去办。”他深深地看了耶律况以一眼,微微一笑。此人还是不甘寂寞啊。

耶律况按捺住喜悦,沉声道:“请陛下放心。臣必定不辱圣命。”他虽然被封为晋王,但自从归辽以来,一直没掌过兵权。耶律大石的旨意有些模糊,只让他选兵练兵,没说将来由谁来统领。耶律况心下揣摩,是观其后效的意思。

“赵杞下了伪旨,将襄阳立为行在。”耶律铁哥又秉道,“襄阳本身又易守难攻,以我之见,不如另遣大军绕过襄阳,奔袭襄阳之南的鄂州,切断襄阳的粮饷。如此一来,则襄阳可不攻自破。”“外人”耶律况骤得了一个重要差事,如耶律铁哥等心腹宿领都有些异样。耶律大石扫视帐中一周,都看在了眼里,他要的便是这种效果,用耶律况这个外人来刺激一下渐渐有些自满的骄兵悍将。

耶律大石思索了片刻,摇头道:“鄂州也是坚城,守将得人,军力不弱,若绕过襄阳去攻鄂州,容易腹背受敌。”他的脸色有些复杂。房州弹丸之地,本来无足轻重。耶律铁哥派兵去攻房州,也是以惩戒宋人为主,谁知竟然吃了个大亏。足足五千铁骑,再加上一万签军,被南朝数千签军吃得一点渣子都不剩下。”五千个真正的契丹人啊,想起此节,耶律大石就觉得心头抽搐不已。如果孤军深入,再中了什么奸计的话,损失就更加严重了。耶律大石现在的打算是,以重兵将宋军主力吸引在荆襄一带,这样宋军东南数路都空虚,耶律毕节和铁木哥可以从容吞并东南财赋之地,这样一来,荆襄宋军断了粮饷,就不战自溃了。

耶律况见状,心下微动,再度献计道:“倘若陛下顾忌岳飞、赵行德二将,我倒有一策,可令宋人自断臂膀。”

“哦?”耶律大石抬起头来,微笑道,“晋王足智多谋,真乃我契丹人中的智者,要令宋人自断臂膀,莫非是反间计么?”

“正是如此,”耶律况见陛下目光似笑非笑,更一口道破了自己的计策,心中一凛,不敢卖关子,躬身禀道,“俗话说,天不可无日。鄂州号称尊天子,但这赵柯在我朝手中,实际上大事皆由陈东岳飞二人决断。臣以为,南朝人最爱勾心斗角,一山不容二虎。岳陈二人迟早要龃龉的。偏偏岳飞性情沉鹜,据说这次打通襄阳.水路,便是他一意孤行所为。虽然没有受赵杞的官职和赏赐,但遥遥拱手,也算是暗通款曲。臣不信陈东心里对他就没有一点猜测,若我们派细作潜入鄂州,散步一些谣言,推波助澜的话......”

耶律大石眉头微微皱了皱,问道:“那赵行德呢?”南朝的赵行德屡屡有惊人之举,在岳陈之间,隐隐有平衡缓冲的作用,因此,若能除去赵行德,再离间陈岳二人便更有把握了。

耶律况微微一笑,看了周围一眼,契丹将领们窃窃私语,他们多不读书,不但想不出这种计谋来,连听起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据臣所知,赵行德文能附众,武能威敌,为人又深自谦抑,若非有些纵容部属骚扰地方,按南朝士子所言,确实是个无懈可击的完人。”耶律况微微一笑,“可是,他不该姓赵。”

“哦?”耶律大石眼现神彩,身体微微前倾,“此言何解?”

“十年前揭帖之案时,南朝朝廷给赵行德治的罪名,曾有一条‘冒认宗室’之罪。我们可由此下手。”耶律况今日就是下了决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叫耶律大石即使心中顾忌,也不得不用他。

“冒认宗室?”耶律大石微微一愣,沉吟道,“可这人出身清白,天下人皆知,冒认宗室不过是‘奸党’,”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童贯,“栽给他的罪名罢了,陈东这些人是绝不会相信的。”

“臣以为,只需顺势而为,我们不是要宣扬赵行德冒认宗室,而是让细作散布消息,赵行德就是宗室。”耶律况微笑道,“此人能文能武,又是宗室。如今宋朝宗室只有赵杞一人,理社陈东他们伪称‘尊天子不奉乱命’,以臣之见,若赵行德突然变成了宗室,只怕陈东不对他提防也不成了。”

这一计分外.阴毒,耶律大石考虑了片刻,点头让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和耶律况二人一起办理。反正不过是散布些谣言而已,就算不成功,对辽朝也并无损失。

诸将告退后,耶律大石叫住童贯,问道:“郑王,你觉得晋王的计策,有几分可行?”

自从汴梁陷落,赵柯被俘后。耶律大石便依约封童贯为郑王,不过,这个王却是专门封赏异族的,不入宗谱,就和渤海人、女真人中的“某某王”称号差不多,和契丹王爵截然不同,契丹诸将自然也不会嫉妒与他,顶多觉得陛下身边多了个南朝的弄臣罢了。

章88 诚节冠终古-4

诸将告退后,耶律大石叫住童贯,问道:“郑王,你觉得晋王的计策,有几分可行?”

童贯有些受宠若惊,忙答道:“晋王的计策,十分可行。”他略顿了顿,又道,“只是,急不得。”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御账门口。晋王耶律况虽不得宠,但不知为何,童贯对他有几分惧意。被耶律大石留下来单独询问对耶律况献策的看法,他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惴惴不安。

“急不得?是什么意思?”

童贯小心翼翼地道:“臣在南朝时,也曾见过类似的事。若是一开始便弹劾大臣,官家定然不信的,然而,心里总有些生疑,这个时候,若是那政敌着急跳出来上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这时候就要着急不得,今日告诉官家那人一件事,明天告诉官家另一件事,都无关痛痒,但又暗合了官家原先的猜疑。久而久之,官家的疑心越来越重,反而盼望得力的大臣出来扳倒此人,这时候,官家自己会流露出这个意思来,这时候越要半推半就,以坚官家之心,待官家心意已决时,就是自然水到渠成了。”他说完后,垂首不敢看上面。

耶律大石听略微思索,沉默了一会儿,摇头笑道:“看来,要当个奸臣也不容易。”

这一句话便吓得童贯肝胆欲裂,忙伏地请罪道:“陛下明见万里,臣不敢欺瞒,这才如实禀报而已。陛下,昨日之臣已是死,自从归顺陛下后,臣犹如重获新生,老奴对大辽,对陛下的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哪。”

“好啦,好啦。”耶律大石摆了摆手,他看着童贯,眼中带着玩味的笑意,“越是南朝的奸臣,越是我大辽的大忠臣。淮南之橘,淮北为枳,没准儿这就是我大辽的天命呢?”他这玩笑的口气,童贯是绝对不敢信的。说到天命,他更不敢分辩了,却听耶律大石又道:“一物降一物,赵杞在襄阳闹得这么厉害,说不得我还要借重他的皇兄来压制一下,只是,听说赵柯现在还不是很服帖啊?郑王,你有什么办法让赵柯心向我大辽啊?”

所谓伴君如伴虎,不知不觉,童贯背心已经汗湿了。监视赵柯及身边从人,也是他的差事,只是此番南征,耶律大石将赵柯留在了汴梁郊外辽军大营,却将童贯带在身边。不知是防备还是重用,光这个就让童贯有些胆战心惊。他猜不出耶律大石问这一问是何用意,只能低头道:“赵,赵柯有三心二意,多半是受了身边人的挑唆。”他想了几个人,又道,“皇后朱氏是先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之女,其父在朱仙驿负隅顽抗,为王师所杀,说不定,这里面有朱氏这贱人挑拨。丞相赵质夫等人,虽表面恭顺,但对我朝仍颇有敌意。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奴以为,若把这些人去了,将赵柯身边换一批对我大辽更加忠心的臣僚,多半对赵柯会有些影响。”

耶律大石思索了片刻,点头道:“郑王说的不错。不过,天下未定,朕还要用赵质夫这些宋朝旧臣当招牌,暂时限制他和赵柯见面罢了。至于那位朱皇后么?让赵柯自己把她废掉吧,将来大辽和大宋同为一家,朕会吩咐北院,从耶律氏宗室中选女,给他另立一位皇后。”

............

赵杞突然宣布襄阳为行在,给了陈东不小的压力。州县推举假丞相的准备,也不得不骤然加快,近日来,鄂州十分热闹,有六七十个州县的州县学祭酒到了鄂州。这些人少不了相互之间来往拜访。按照黄舟山之说,为了让朝中大臣齐心协力,六部尚书等官职由丞相来定,这里面涉及到许多人的利益,因此,由知州衙门改成的军需府更是门庭若市。陈东陷在这些往来当中脱不出身,对这些人又不敢稍加怠慢,白天劳神应酬之后,便晚间处理政事。这天黄昏时分,突然有人禀报,黄舟山先生来访。陈东大喜过望,吩咐仆人赶快去请赵行德过府一叙,又亲自到府门外将黄坚迎了进来。

“舟山先生什么时候到的鄂州?”落座之后,陈东微笑道:“陈某早有心拜访先生,却因为诸事繁杂,无法分身,如今劳顿先生上门来访,真叫晚辈无地自容。”

黄坚打量了一下厅堂布置,对于鄂州即将行推举丞相事,他有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儿女忽然之间长大成人,却觉得有些陌生一般。他其实在数日前就到了鄂州,但一直在暗暗观察,想要多听一听,多看一看这鄂州的情状。然而,这番找上门来见陈东,却是为了捐生的事情。

一会儿功夫,仆人已经给宾主都沏上了福建武夷山的新茶。陈东虽然家资丰厚,但到了鄂州以后,处处用钱,经常从自己口袋掏钱贴补,他从牙角行的获益已经入不敷出。又为了做百官的表率,刻意注重节俭自奉。所以,若不是黄坚这样的高士来访,他也不会拿出这样的好茶来款待。二人寒暄一番近况后,话题便转到现在正在如火如荼的选举丞相之事上来。

“少阳,”黄坚面容清癯,喝了口茶水,眉头微微皱道,“黄某提出来的,国家以科举选士子,建学校之制选育才士,学校公议选州县丞相,更有监督弹劾之权。本意以合天下贤人之力,共造一个太平盛世。但是,黄某这一路过来,看到许多州县学中捐生充斥,甚至在有的地方,捐生的数量已经超过原来的士子数目。如此一来,州县官员,丞相,乃至将来的监督弹劾之权,似乎有些所托非人吧?”

黄坚的话让陈东有些尴尬。在尊天子不奉乱命的州县里,不但开了捐生的口子,而且为了充实府库,还突破了崇宁年间朝廷所定的县学名额,廪生人数远远超过大县五十人,中县四十人,小县三十人的限制。甚至还有人倡议,在推举丞相时要考虑县大小不同,廪生少的小县只能由一名祭酒来推举,而廪生多的大县则出三人参加推举丞相之事。在陈东的眼里,选举丞相的事情已经搞得极为乱七八糟,而偏偏在这个时候,黄坚这个首倡公议选举之制的当世大儒找上门来,更让他有种被事主当场捉赃的感觉。

沉吟片刻,陈东还是决定据实以告,叹道:“不瞒黄先生,眼前的局势是知易行难啊。如今辽兵大军压境,而东南州县原先的府库极为空虚。要驱逐北虏就要募兵养兵,要募兵养兵就要钱粮,若不以捐生之法理财,只怕百姓们更加民不聊生了。”

黄坚摇头道:“如此,则地方豪强把持州县,行公议选举之制,并非贤者治理天下,而是豪强富户治天下了。这些捐生出钱入县学,多不是为了晓畅礼义,济世救民,他们选出来官吏,必然是偏向富户豪强,甚至会鱼肉百姓。他们甚至会把捐生和选官当成买卖来做。这么以来,便如同东汉时*鬻爵一般。”他清癯的面容上现出浓浓的忧色。

“先生说的是。”陈东心下愧疚,不知黄坚晓不晓得理社也在暗暗资助那些社中的贫寒士子捐生入学,解释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而已,待驱逐了北虏后,恢复旧日山河后,朝廷钱粮不缺,自然要取消这捐生之制。只是如今形势却是非如此不可。晚辈以为,当务之急是驱逐北虏。一个县学捐生府库便可得五百贯,可养十名兵卒,千个捐生便能养兵万人,普通百姓百姓不多用交一文钱......”说道此处,他眼中有些亮光,“不瞒先生,这统揽局面的假丞相,陈某决心出来承担。这条路不容易走,陈某个人毁誉,已经置之不顾。此举非为个人功名,而是为了天下!待天下太平后,陈某当自挂冠而去,或让天下有识之士另选贤能。还望舟山先生支持晚辈。”说完后,陈东站起身来,深深地朝黄坚一躬到底。

黄坚眼神复杂,深深叹了口气。如今形势,以他的名望,自是举足轻重。

黄鹤楼中,一群各州县学过来的士人正在聚宴,众人所议论的中心,仍是丞相的人选。陈东自然是众望所归的第一,另有人推崇安抚京东两路,扼住了辽贼后背的侯焕寅,还有人觉得如今时局动荡,文武双全,刚刚大败辽军的赵行德更合适做丞相。

“赵元直先生虽好,可他御下不严,纵兵骚扰州县,地方上怨声载道。不妥,不妥。”许国栋听有人在旁边嘀咕,不禁怒目相对。马援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劝道:“莫为这个惹事儿,节骨眼儿上,不愿赵先生做丞相的人,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刘文谷、贾元振等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这时,更有人在旁唧唧咕咕道:“陈东自己标榜理学清流,却娶个汴梁歌姬为正妻,真是虚伪到家了。依我看,和言行如一的京东候先生相比,他就是个十足小人。”旁边居然有人大加称许,言道:“兄台真是慧眼如炬,一眼便看穿了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章88 诚节冠终古-5

黄鹤楼中聚满了来自荆襄、江南各州县的士人,各种议论声中虽然充斥着南腔北调,但大人躬逢盛事,都尽量说中州官话,所说的,众人都听得清楚。有人低声唧唧咕咕道:“陈东自己标榜理学清流,却娶个汴梁歌姬为正妻,真是虚伪到家了。依我看,和言行如一的京东候先生相比,他就是个十足小人。”另一人大加称许,言道:“兄台真是慧眼如炬,一眼便看穿了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他这话却引起了旁人不满,邻桌一白衣中年士人哂道:“少见多怪,血口喷人!”他的声音颇大,把旁边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和他同桌的人一起笑了出来。

诋毁陈东那几人面面相觑,先前人低声嘀咕道:“横什么横?一日从贼,终身为贼,娼妓就是娼妓。陈少阳若要做丞相,自己先把这娼妓休了才好!”他这话落在旁人耳中,有人拍桌子道:“小人,这是要逼人杀妻求将吗?我看你是蔡京奸党派来捣乱的!”当初陈东在朱森的帮助下娶回美人,虽然被蔡李等奸贼党羽引为笑谈,让赵质夫、秦桧等老清流不满,但太学的年轻士子多是既羡且佩,不但没有降低,反而提高了他的声望。理学社的人和其他奸贼党羽对此事的看法更是泾渭分明。听那先前几人和奸党口吻类似,好几个士子怒不可遏,站起身来,说着说着眼看就要动手。这鄂州城中,毕竟向着陈东的士人数量更多。当初理社在各地闹事的时候,可是鼓动百姓打死过人的。群情汹汹之下,先前那几个人不敢造次,当即匆匆结账离去。

鄙夷地看着先前说话那几人离开后,刘文谷这才摇头道:“少阳先生乃真名士风流,当年朱竹林成其好事,轰动京城的一桩美事,刚才那等龌龊人口中说来,竟变成如此龌龊。果然佛眼里是佛,粪土眼中是粪土。”听他说“粪土”不雅字句,贾元振皱着眉头,马援手指沾了点酒在耳边抹了抹,夸张地叹道:“可怜耳朵啊耳朵,听了这一席龌龊话,真不得不洗洗了。”

经过刚才那一番骚动后,楼中又平静了下来,众人继续议论着这次推举丞相之事。这时,有个士人故作神秘道:“近日关于元直先生的流言,你们听说了没有?”这黄鹤楼大堂中的位置安排的很密,他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旁边好几桌的人还是都听见了。

“什么流言?”事涉赵行德,几个加入保义军的士子不禁竖起了耳朵。

那人看了看左右,用更低的声音道:“先生是宗室这事,可能是真的。”

“胡说!”另一人的声音更大了些,“冒认宗室,乃奸党陷害元直先生的罪名!”

许国栋、刘文谷等人相互看了看,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态,马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那人既然提及流言,自是要卖弄一番,一脸得色继续道:“这事情说来话长,你们不知赵先生的曾祖,乃睿宗时书写刊刻五经正义的赵文定公吧?”

“啊?竟有如此?”众人都吃惊不已,大部人都不知道,更有人想道,“虽然也姓赵,可没听说过赵文定公是宗室啊?”脸上的疑色更重了。

宋睿宗共在位四十一年。是宋明宗北伐失利,不得不与辽国“兴隆和议”后,仅仅四十七岁便忧愤而死,传位于宋睿宗。睿宗这一朝是名臣辈出的一个时代,在辽国和夏国的威胁之下,满朝文武都在励精图治,有人主张师法夏国革故鼎新,有人主张还是坚持祖制,也埋下了后面三朝新旧党争的伏笔。但是,在睿宗朝的党争总的来说还是君子之争,而赵文定公也是旧党清流中的一个领袖人物。

“下面就是真正的秘辛了,”那人神秘兮兮道,“你们可知,赵文定公德高望重,在景德三年知宗正卿吧?”这宗正乃九卿之一,专门管宗室的事,赵文定的生平历任众人虽不清楚,但很容易就能查到,想到那人不可能在这上面乱讲,旁边听的人便恩恩哦哦地应付了过去。

“话说睿宗朝时,官家第一个皇后福薄归天后,因为官家一直没有子嗣。官家一直没有立后,宫中妃嫔争宠,官家便经金口玉言,哪个妃子若是先诞下皇子,便立为正宫皇后。然而,当时曹、朱、刘诸位贵妃都十分厉害,本身没有龙种,若其他妃嫔怀了,必定要想法设法坏了她,有时强行打落胎儿,有时甚至一尸两命。久而久之,官家已经年过四十,还一直没有皇子,朝中人心惶惶,赵文定公担任着宗正卿,也为此忧心忡忡。这时候,一个宫中的宦官突然托人找到赵文定公。原来有个妃嫔自觉有孕,又见了宫中许多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不得不求助于这个宦官。”

传流言人倒有讲话本的天赋,把这段宫廷秘辛说得绘声绘色,听得到这时,忽然有人拍案道:“这贵妃是谁?难不成又是外戚不成?”自古以来,宦官和外戚便是士大夫的仇敌,听都这里,众人十有八九都往外戚上想去了。西京、河东、河北三大行营世袭将门权势颇重,而为了拉拢这些将门,历代官家都与曹、杨、折、刘家联姻,因此,清流中对这些将门外戚也充满警惕。

“这宦官可怜她,暂时帮她隐瞒下来,但身子渐渐沉重,再也瞒不了多久了,终于被一个贵妃娘娘发觉了,那宦官虽然忠心耿耿,却也不能和娘娘相抗,拼尽了全力还是没保住那个妃嫔的性命,所幸的是,拖延了时间,那妃嫔在诞下了孩子后这才故去。这些事情官家一直毫不知情,而那个害人的贵妃娘娘也怀了身孕,更得官家的宠爱。宦官只好偷偷把孩子带出了宫禁,交给宗正卿赵文定公,一是求他保全这个孩子,而是请他做个见证,假若将来有机会的话,给这个孩子认祖归宗的机会。后来,贵妃娘娘诞下了皇子,如愿被立为皇后。而赵文定公不欲多事,便将这个孩子视同己出,自己抚养了下来,这孩子便是后来的赵工部,而赵工部则是赵惕新赵侍制的父亲。”

听到这时,众人才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有人叹道“如此说来,赵先生果真是宗室了,不但如此,若按照睿宗的金口玉言,那妃嫔当初若不是遭了毒手,恐怕如今赵先生就应该是......”他左右看了看,手朝着天上指了指,没有说下去。另一人则故作沉吟状地道:“以赵文定公的为人,我看这事有八九分可信。”旁边赞许道:“正是,当初赵文定公进谏睿宗要‘议定边疆,永息征战’,可不就是不欲天下多事么?”

这流言牵涉宫闱秘辛,盛名之下的赵行德又是当事人,难免激起了众人的好奇之心,甚至都没再议论谁当丞相问题,低声窃窃私语起流言的真假来。

马援、刘文谷他们是太学出身,对朝臣行事和朝中情状比普通士人的了解深得多,此刻几个人眼中都是疑惑而奇怪。

“这件事情有古怪,”马援摇头道,“绝不会是真的。”

贾元振也点了点头:“这流言破绽百出,赵文定公身为宗正卿,怎么可能隐瞒皇子的身份。若以他清流领袖身份,必定是直入宫门面见陛下。假若此事是真,莫说那个狠毒贵妃就是一个死字,就算是曹刘国戚也要上表谢罪。”他鄙夷地“哼”了一声,“这些人见识浅薄,当是听话本么?这等低劣的流言也会相信?”

刘文谷却摇了摇头,朝着旁边那些人努了努嘴:“不管你信不信,人家是信的。”

“无风不起浪,此事透着蹊跷,”许国栋一脸凝重,把茶杯往桌上一顿,低道:“有人想对付赵先生。”马援等人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地都点了点头。

鄂州城里聚集的各州县士人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流言也越传越神,而其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便是赵行德这个“宗室”秘辛。传到了陈东的耳里,陈东只是一笑置之,对旁人道:“清者自清,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随着推举丞相的日期日益临近,局势也渐渐明朗起来。得了捐生之助,理社控制了大约四十多个州县学,再加上说服了一些地方士绅,陈东已可稳居假丞相之位,而京东诸州县过来的人见这形势后,便退而求其次,为侯焕寅谋求假参知政事之位,陈东当然慨然答应,这样一来,在“尊天子不奉乱命”一百多个的州县里,足有八九十个州县学都已经站在他这一边,堪称众望所归了。而在前面一个月里,由理学社暗暗挑起来的以捐生争夺州县学的竞争,也为鄂州的府库带来了一大笔银钱收入。不少州县豪强不忿县学祭酒之位被夺,也捐生与理学社相抗,两相抗衡之下,县学捐生的数量总共增加了三千多人,单这一项,短短时间内,鄂州府库便充实了一百多万贯钱粮。

章89 仆卧香炉顶-1

随着推举丞相的日期日益临近,局势也渐渐明朗起来。得了捐生之助,理社控制了大约四十多个州县学,再加上说服了一些地方士绅,陈东已可稳居假丞相之位,而京东诸州县过来的人见这形势后,便退而求其次,为侯焕寅谋求假参知政事之位,陈东当然慨然答应,这样一来,在“尊天子不奉乱命”一百多个的州县里,足有八九十个州县学都已经站在他这一边,堪称众望所归了。而在前面一个月里,由理学社暗暗挑起来的以捐生争夺州县学的竞争,也为鄂州的府库带来了一大笔银钱收入。不少州县豪强不忿县学祭酒之位被夺,也捐生与理学社相抗,两相抗衡之下,县学捐生的数量总共增加了三千多人,单这一项,短短时间内,鄂州府库便充实了一百多万贯钱粮。

保义军军府大帐,四面的帘子高高挑起,从帐中可以望见来来走动的军兵。黄坚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情况,又目光最后落在正在沏茶的赵行德身上,微笑道:“外面那些传言,元直想必也听到了。”

赵行德笑道:“听说了,倒是个不错传奇。”将一盏茶端到黄坚跟前。

黄坚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传言用心险恶,元直打算自辩吗?”

赵行德摇遥头,淡然笑道:“谣言止于智者,现在那些饶舌的兴致正浓,晚辈若加分辨,传言反而越来越盛。待过一段时间后,晚辈再出来澄清此事。”他叹道,“现在的大事,是各州县就要推举假丞相,陈少阳被放在火炉上烤的,黄先生专程造访,想是为此事而来吧?”他何尝不知那流言的险恶用心,只是如今的形势,他若分辨反而是入了局,有心者再加以推波助澜,恐怕反而压过了陈东的风头,所以在推举丞相之前,赵行德决心沉默以对。

黄坚赞赏地看着赵行德,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老夫是为捐生的事情而来的。”他皱眉道:“陈少阳所言,捐生是权宜之计。然而,富户豪强凭此把持州县,势力一成就万难撼动。老夫怕的是集此事积重难返,豪强可趁机横行乡里,控制州县地方,便如南北朝时的九品中正制,普通百姓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他面话语里饱含着忧虑之意,“而且,这捐生之制堵住了别的士子上进,必然引起其它士子的非议和不满,若再出些捐生和选官鱼肉乡里,欺凌百姓的事情,理学社多年积累的清誉,恐怕就会毁之一旦了。”

赵行德点头道:“先生言之有理。”他为陈东出了这个主意,也不过是应付当前的局势,有违背本心,这些天来稍得空闲便在考虑其中得失。正好黄坚来访,便道:“晚辈以为,要抑制这捐生选官的弊端,便要分散州县的权势,以国法制约地方的豪强。”

“此话怎讲?”黄坚眼露深思之色。

“州县的权柄,其实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治理地方,兴利除弊,一部分则是断案决狱。可将地方州县官的断案之权分割出来,朝廷另设判官断案,这样一来,捐生所选的县官就算有些偏向,也不至于让百姓无处鸣冤。”

黄坚怀疑道:“刚刚推举了州县,又另设判官,岂非出尔反尔,只怕州县不会答应吧。”

赵行德缓缓道:“此事可一步一步而行,朝廷先不提另设判官之事,只让县学另行推举判官。州县多出了一个官位,士绅必定是赞同者多。州县官若是势力大,最多另行推举党羽担任判官,若是势力还不够大的话,恐怕这判官便是制衡州县之人。这县学推举的判官,久而久之,必然会有不少的问题,久而久之,民怨必生,待到民怨起来之后,再借势由丞相任命一批大理寺判官分赴地方,接收民间的状纸审查冤案。这些大理寺判官分驻州县,倘若州县判官确实有贪赃枉法的,便由大理寺判官直接治罪。”

黄坚思索了片刻,问道:“那县衙的三班六房,可是要分一些给判官?判官没有这些属吏,恐怕就不是县官的对手。”州县里三班六房胥吏其实起着很大的作用,若得不到这些人的助力,就连知州州县都很难做事,何况是新设的判官。

赵行德摇头道:“正是要让判官的势弱。若是两方势力相差不大,就怕判官又成了另一个州县官了,两者恶斗也不利于治理地方。若判官势力大大弱于州县,他所依靠的,便只有国法大义而已,这样才能让判官偏向于朝廷国法这一边。”他沉吟道,“如此一来,则豪强士绅对百姓的伤害可以减少一些吧。”

黄坚仔细考虑后,斟酌道:“州县官受判官牵制,判官又守国法的约束,后面还有大理寺的判官,确实是个办法。”他看着远处的来往走动的军卒,暗暗想道:“如此一来,州县对丞相的牵制也被判官大大分担了。就长远来说,地方的豪强势力专注于州县,解脱了对中枢权位的争夺之心,朝廷的党争也能稍稍减轻。丞相虽然不能任命州县,但在中枢的势力反而不像从前那样处处受牵制。感觉局势似乎骤然开朗起来,上下都有了使力的地方,不像从前,凑在朝廷中枢争夺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大家都是一事无成。不过,百姓呢?百姓的日子会好过一些吗?”想到此时,黄坚的眉头不禁有深深皱了起来,叹了口气。

............

夜幕深垂,黄鹤楼头仍然灯火通明,来自京东两路的使者孔自牧做东,邀请了五六十个州县学祭酒来赴宴。孔自牧代表的是京东路安抚使侯焕寅。陈东和侯焕寅各自在鄂州和京东尊天子不奉王命,遥相呼应。私下流传,这次陈东做了假丞相,侯焕寅假参知政事,在京东两路数十州县的权位便更是巩固了下来。被邀请的各州县学祭酒,即使是理学社中人,都不能不给孔自牧这个面子。

孔自牧不愧是侯焕寅幕中心腹,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之中,将每一处县学祭酒都照顾得极好。他言谈之间观察试探着各人对鄂州和京东的态度,一边不露声色地让众人要小心鄂州丞相府对州县的事情干涉过大,甚至架空州县官和县学。

“吴兄的话并不是杞人忧天啊。”一个头发斑白,富绅模样的老者忧虑道,“现在兵权在保义军和镇国军,粮草在军需府,有人真要翻脸不认,咱们就只有束手待缚的份儿。”他伸手摸了摸脑袋,心有余悸道,“镇国军还好,特别是保义军那些兵痞子,真是不讲理的。”

他后面这句话引起了很大的共鸣,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有人低声道:“陈东只想做丞相倒还好说,你听说过最近的流言吗?按我说,赵行德某非是想篡位当皇帝吧。”另一人却小心翼翼地道“嘘,噤声,倘若这人真有此想法,必定是个大大的奸雄。”

孔自牧耳听八方,眼观着六路。这些赴会的州县学祭酒多不是学究夫子,而是颇为世故的人。这些人一方面希望鄂州势力能够为他们抗御辽军,另一方面则不希望鄂州侵犯州县士绅的利益,否则的话,他们还不如干脆投向襄阳的赵杞算了。和理学社陈东相比,蔡京、李邦彦等人,在引进党羽,搜刮地方的手段上,实在是高超得太多了。

眼看火候合适,孔自牧咳嗽了一声,故作忧色道:“咱们这次推举了丞相出来,却不是将刀柄就放在别人手里。”他对着北面遥遥一拱手,大声道,“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家尊奉的是圣天子,丞相和我们一样,都不过是天子的臣子,倘若他要以丞相之名,行天子之事,那便不是能臣,而是逆臣了。各位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些人还不明白孔自牧的话是何用意,有些人脸色凝重,不敢轻易附和,有几个人则大声道:“说得好,我们不过是尊天子而已,又不是跟随逆贼作乱。”在场的多是持重之人,这几个人叫了几嗓子后,难以为继,声势便弱了下去。孔自牧看在眼里,暗暗想道,看来陈东在东南的势力和影响,确实不小,候公让陈东做这个丞相,未必没有把他放在火上烤的意思,既然如此,我来将这把火烧得更猛一些。

孔自牧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既然陈少阳众望所归,但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咱们推举他做丞相,也不能没有个约束。按黄舟山先生所述,县学祭酒在推举丞相后,尚有公议弹劾之权。可是,舟山先生只提出了个大概,具体如何施行,却没有规矩方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诸位,咱们今天便商议一个约束丞相的章程出来如何?”

章89 仆卧香炉顶-2

按照舟山先生之说,荆湖南路、荆湖北路、广南东路、广南西路、京东东路,京东西路、福建路、两浙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总共有一百多个州县打着“尊天子不奉王命”的旗号,地方士绅以县学公议之法推举了州县牧守。理学社经过多番准备,终于让这些州县学祭酒或本人亲至,或派出了使者前来鄂州,准备推举贤者假丞相之位,以便统揽全局,驱逐北虏,迎还圣上。一时间,鄂州群英荟萃。来自京东东路的使者孔自牧突出奇谋,搅合了六十多个州县学祭酒,商议之下,联名订下了一个约束丞相的章程。孔自牧明言,倘若陈东接受这个章程,那么大伙儿便如愿推举他假丞相之事,若陈东不能接受这个章程,那么大家便四散回去,也不用再推举这个很可能僭越君王的“假丞相”了。

陈东以为胜券在握之际,突然闹出这么一出。他看了孔自牧主导下订出的章程后,罕有地大动肝火。怒不可遏之下,派人将赵行德请过府来,和他商量如何对付眼下的局面。

“未经各州县公议首肯,丞相不得擅自在当地增加赋税。军需府所增加赋税,用度需向各县学祭酒说明清楚,不得隐瞒和挪作它用。”赵行德轻声读着这苛刻的章程,“在任的州县牧守及县学祭酒,在县学公议弹劾去位之前,不得下狱治罪。丞相不得干涉各州县学公议推举地方牧守。州县......,州县自筹粮饷所维持的土兵保甲,为保境安民之用,未经住州县学公议准许,丞相不能调往他县,使地方空虚。镇国军和保义军不经州县牧守的准许,不得擅自进入州境县境......”

赵行德轻声低念,陈东听着也是火大,拍案道:“这都是些什么章程!防我们跟防辽军一样!”他想起自己一心为国为民,却被群小所掣肘,在那联名的州县中,还有些居然是理学社控制中的。陈东不禁有些心灰意懒,他对赵行德道:“这都是孔自牧的挑唆,侯焕寅没做得了丞相,终究是不甘心的,我原以为此人的一方格局颇大,有宰相之器,如今看来,终于露出了小人嘴脸。还好,当初听了元直的劝说,没将丞相之位让给这个小人。”他转念之间,把心一横道,“终究不能让这班小人得志。京东两路距离遥远,不能对付。元直,你能不能分遣兵马进驻几个近处联名的州县,警告一下那些跟着孔自牧上窜下跳的小丑?”

赵行德吃了一惊,忙道:“此举万万不可。”

他见陈东面色沉了下来,怕他有别样的想法,为他剖析利害道:“子曰爱有差等,由近而远。太史公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今诸多州县祭酒自谋其桑梓之利,出乎于人之常情。要春秋时晏子有言,若君择臣,臣亦择君。如今形势虽不尽相同,却差相仿佛。仅仅大宋境内,便有辽贼、汴梁赵质夫秦桧等儿朝廷、襄阳赵杞朝廷和我们鄂州四股势力,其中尤以鄂州最为弱小。这些尊天子不奉乱命的州县,不管抱着什么样的私心,在举世昏昏之中,总是心存忠义的。我们不以恩德怀之,反欲临之以威势,恐怕非但不能使州县归心,反而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白白把这些州县赶到了敌对的方面去了。”

陈东听了他劝,神情稍见缓和,赵行德又道:“解决此事,不在于一味压制,而是要因势利导,不使其因私利而害公义而已。所谓政者,正也。当初吾筹建保义军时,荆襄豪杰对归顺朝廷忧心忡忡,为求信于人,这才和诸将约定下诸多宽限规条,公之于众,以解豪杰之疑心。现在外面谣言满天,即使是社中同道,未必对你我没有猜疑之意。州县学祭酒商定的约条如果合乎常理,那少阳不妨笑纳,并且大加宣扬以明心迹,若是不合理的约条,那便据理力争。比如那条要地方牧守同意才让朝廷军队进入州县境的约条,平常尚可以遵守,但要加上一条,如果辽军和其他伪朝军兵犯境,则军队可以不待州县同意,自行进入州县境内,以抗御敌军。此种情况下,州县若仍然拒绝军队入境,则如同叛逆,我们将其视为敌国境内行军作战。”敌国境内的意思,就是将士可以靠劫掠补充军需,为扑灭反抗而便宜行事,事后不受惩罚的意思。

陈东的眼神微一亮,旋即又恨恨道:“行直,你是个至诚君子。可君子可欺之以方。如果像孔自牧那样别有居心的人,一意和我们为难,那再怎么解释,怎么容让,怎么争都争不过来的。”

当初孔自牧来游说他支持侯焕寅为丞相时,满口恭维,却跟本没提及限制丞相权柄的事情。而假如没有这份章程,而又让侯焕寅假丞相之位的话,恐怕这京东两路的势力凭藉着丞相的名分干得出什么事情来。想到此处,陈东不禁心生寒意,更对京东路侯焕寅和孔自牧暗生警惕之意。朝堂上给你致命的一击的,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盟友。

“对付侯焕寅之流,争与不争,”赵行德微微笑道:“都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罢了。”他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继续道,“鄂州倡议,尊天子不奉乱命,各地同道望风而起。这局棋咱们已占先手,跟着只要沉着落子,不自乱分寸,便可牢牢地占着上风,让别人跟着你的棋子落子。孔自牧想要立章程限制丞相的权柄,本来就是一种示弱自保的手段。咱们不怕他把水搅浑,这水搅得在厉害,沉淀下来的层次越分明。不管他如何千变万化,咱们只牢牢站住了大义所在,跟着侯焕寅掺合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并不是书上说说而已。通过这些争斗,最大程度地将那些在中间犹豫不定的州县拉到我们这边,吸引那些还没有响应义旗的州县投向我们这边,最大限度地孤立侯焕寅这样别有居心之人。这样一来,不动刀兵便消减了你的敌手,得到了盟友。古人所谓战胜于朝堂,不就是这样么?”

“正是如此。”听到此处,陈东点头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若非元直,几乎误了大事。”

陈东的眼神有些复杂。若非镇国军东征,鄂州只剩下保义军坐镇,不得不找赵行德出兵,恐怕大军刚刚进驻各州县,在侯焕寅之流有心渲染之下,自己只怕就要声名狼藉,东南州县竟生警惕离心,自从鄂州倡议以来所获得的大义名分,便要付诸流水了。

“不过愚者之得而已。”赵行德微笑道。他想起了在长安的陈千里,赵行德一直觉得陈千里的名声和他的见识很不相称。当初离开长安赴敦煌护国府议事时,陈千里向他解说护国府中合纵连横之道,对他颇有启发。

“千里兄是大隐隐于朝,”他心下摇头,“我却是浪得虚名罢了。”

想起早年在汴梁时,一众同窗好友,只出于义愤便揭帖天下指斥童贯这大权臣的事,当初不顾其一切,置身的局面何等险恶,以至于张明焕死难,诸多好友亡命数载,但现再想来,仍是热血澎湃。久历风霜之后,身负盛名之累,却不能像从前那样意气用事。计较了许多利害之后,得失仍难以预料。比如捐生,赵行德心下虽然厌恶,却为了军需府筹集粮饷而不得不出此下策。比如侯焕寅这人野心颇大,看样子是个进则逐鹿天下,退则割据一方的枭雄心性。可他掌握京东三十多州县,赵行德对此人不抱好感,却不得不劝陈东和他虚以逶迤。这种貌合神离的盟友,将来是谁胜谁败都说不清楚,现在却还是要尽力维持着颜面。

陈东的府邸毗邻闹市。从府中走出来,满眼都是车水马龙。大部人脸上都是布满笑容,似乎这天是个不错的日子。在这乱世中,对鄂州的百姓来说,只要市面平静,辽军没有杀到眼皮子底下,每天还算是不错吧。特别是近来大批贵人从各州县云集到鄂州来,着实让城内的客栈店铺都都大赚了一笔,连乞丐都多讨到了几个钱。

空气中充斥着新鲜蔬菜味、鱼腥味和鸡鸭粪的味道,连日阴雨,这天恰好是个晴天,街面上各种各样的摊子都摆了出来,摊子前面人脸上堆满笑容。卖货郎浓浓的鄂州口音叫卖,摆摊的菜农和买东西大婶子小媳妇讨价还价,为了几个铜钱可以挣得面红耳赤。可做成买卖后,买着东西的兴高采烈地离开,卖东西也心满意足地把铜钱数了又数。

这般热闹而充满生气的景象,让人满怀愁绪都挤到了一边。赵行德深深呼了一口潮湿的空气,暗暗道:“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今日所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已。”大步朝着前面而去。

章89 仆卧香炉顶-3

数日之后,诸州县学祭酒公议,顺利推举陈东假丞相之位。在接受权位的典礼上,陈东郑重盟誓,因为圣上被辽贼所掳,所以只是暂摄相位,绝不会假丞相之名,行篡逆之事,否则天地不容,天下兵马可共击之。在弹劾之外,三年之后,诸县学祭酒将再行公议推举。驿马将邸报送到尚未被辽军直接控制的大宋各州县。

自古以来,朝堂权臣之间的勾心斗角,民间再如何好奇,编出了无数的传奇演艺,宫闱秘史,都不过是私心猜测而已。朝廷总要顾全体面,丞相就任时,就对天盟誓不行篡逆之事,可谓前无古人。这篇誓词一出,顿时又掀起了轩然大波。不管是地方士绅,还是市井百姓,都是津津乐道。对普通百姓而言,蒙在高高的庙堂上那层神秘之纱,被掀开了一角。但这只是管中窥豹,人们的好奇心不但没有得到满足,反而激起了更大的兴趣。陈东原本多在清流士人中颇负声望,现在更加深入人心,坐实这个丞相的名份,

陈东假摄丞相之位后,将原先的军需府相应的扩充为丞相府,并任命了六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重要臂膀。天子被掳之前,镇国军节度使岳飞乃是东南一带官阶最高的武将。按照“以文御武”的祖制,经丞相陈东提议,县学祭酒公议由他假枢密使之位。因为岳飞正在率部东征江淮,这道任命书被马不停蹄地送往淮西。

而京东东路安抚使侯焕寅在假参知政事之位后,亲赴曲阜孔庙隆重祭孔,誓言将驱逐北虏,恢复三代之治,京东诸州县纷纷在同时大张旗鼓地祭孔,各地士绅响应祭孔的也极多。北方州县沦陷之后,辽军强迫宋人削发,易服,激起了民间的反感情绪,反过酝酿了一股极其强烈恢复古礼的风气。凭藉着祭孔复古,侯焕寅在清流中声势大涨,侯焕寅紧接着提出了京东要联络各州县,大行“尊王攘夷”之策,便如春秋时期霸主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只不过侯焕寅尊的不是周天子,而是被辽贼俘虏的宋室天子。隐隐间居然能和陈东的声势相抗衡。

鄂州丞相府经营渐成气候,征调荆襄江淮等州县的钱粮、兵马也顺利了许多。然而,和驱逐北虏所需的相比,仍是入不敷出。保义军因为驻守鄂州,粮饷补充尚算及时。向东开拔的镇国军的粮饷便时断时续。镇国军节度使岳飞与部属同食粗粝,深得军心。然而,越是向东进军,州县被辽军残破得越是厉害,在契丹铁骑不时侵扰之下,百姓们耽误了耕作,殷实人家能靠往年的存粮,贫寒百姓多只能以野菜度日。粮饷跟不上大大地降低了镇国军进军的速度。得知镇国军动向后,辽军各部开始作出反应,大将铁木哥率两万余骑兵,又裹挟了臣服汴梁的宋军数万人西进,与镇国军争夺淮西。

江南的梅雨季节渐渐过去,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这些日子来宋境发生的事情,颇有些让人目不暇接。往往一件事情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另一件更新鲜的事情又把人们的热情吸引了过去。人们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些变化的好坏。酒楼茶馆,街谈巷议,闾间乡里,人们不时提起天子赵柯,更多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种象征。大江南北的百姓们无暇思考,万一当真迎还了圣上又当如何,他们以各种不同的口音,带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到处都说“鄂州”,“丞相”,“盟誓”,“祭孔”这些时兴的事情。前段时间有关赵行德宗室身份的流言终于渐渐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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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大将军府行军司,张善夫欣慰地看到了赵行德推辞了兵部尚书的消息。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处于矛盾的心情当中鄂州的势力大涨,既抗衡了辽国,又削弱了襄阳宋庭的威望。一方面,赵德是夏国的将军,他在鄂州的声望和地位越高,能够为夏国争取的利益也越多。但另一方面,赵行德毕竟是关东宋人,他在宋国的名位越高,就会不可避免地偏向东面。从本心来说,张善夫甚至有些不愿放他回关东。

“看来,这赵德倒是个实诚人。”张善夫翻了翻密报,暗笑道,“他说无论如何,祖宗不能乱认,不能像北虏那样,为了争夺天下,连祖宗都可以乱换的。这是讽刺耶律大石吧。”这是当事人在一次和县学祭酒的酒宴中说的,由军情司的细作禀报了上来。张善夫知道,丞相柳毅对这个年轻将领有特别关注。他将这封密报抽了出来,连同近期军报夹在公函里,命人送到丞相府。

柳毅正在林泉宫中向陛下陈宣禀报护国府同意竞买国外的矿权之事。

“亏得赵行德想出了这个主意,朝廷府库不用费力气,平白多了一大笔收入。”陈宣啧啧称赞,抬眼道,“丞相亲自过来,难不成打算把他调回相府来?”他摇头叹道,“经营东面还离不开他,这样的人只有一个。”辽宋之争如火如荼,无论陈宣、柳毅,张善夫,还是余藏云等人,都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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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消息接二连三地传到了襄阳,民间也是议论纷纷。陈东、赵行德、黄坚等人虽然在清流中都有巨大的声望,但州县学公议推举牧守,再推举丞相,却是前无古人的事。对很多人来说,与其寄希望于此,还不如眼前的明君。特别是辽军改以长围久困之策后,专心营建堡垒,训练水军,襄阳城外的战事反而平息了下来,给人一种稳住了局势,中兴在望的错觉。

在某些人眼里,赵柯落在辽军手中,和死人无异。赵杞毕竟是先皇血脉,又得到了蔡京等老臣,禁军三大行营的支持,俨然已成为正统。因此,追随赵杞做个“从龙之臣”,成了让某些人趋之若鹜的选择。赵杞称帝月余以来,各地逃难的官绅前来投奔他的络绎不绝。襄阳城已颇有点汴梁朝廷的气势。然而,僧多粥少,赵杞纵有广为纳贤之心,但襄阳亦不能和当初集天下财赋供养的汴梁相比。许多奔竟求官的士人因此逗留在襄阳城里,每天无事便议论鄂州的事情,而且大多带着股不屑和嘲讽的口气,否则便容易被误认为是逆臣的同党,招致众人嘲笑,甚至有牢狱之灾。

酒幡写着大大的“太白居”三字,这一处富丽堂皇的客栈中,聚居着不少避居襄阳的官绅。平日无事便称兄道弟地结交,再点两壶茶几盘果子打发日子。

“若陈少阳是曹操。”官瑞阴沉着脸道,“那侯焕寅是想做王莽么?”

他本来花了大价钱,和蔡太师搭得上关系的,无奈和蔡太师有关系的人太多了,官位又太少,他只得排在了后面。他的袍子已经下面已经磨得有些光了,但因为兵荒马乱,也没有及时更换,想起因为陈东、赵行德这干人作梗,令得东南州县不服新皇,又公议推举地方牧守,朝廷中油水丰厚的官位也凭空少了许多。因此,想起陈赵二人来,官瑞就恨得牙齿痒痒的,恨不得立刻身为刑部,将二首恶定为谋反之罪,不诛九族不解心头只恨。

他身旁的吴及甫则嗤然笑道:“赵元直不过是盗名欺世的,保义军群盗的约条也便罢了,陈少阳是朝廷命官,跟他走在了一起,信了黄舟山的虚妄之说,厚颜自称丞相不提,居然还立什么誓约,简直可笑至极了。什么名满天下,不过是两个失心疯的妄人罢了!”

听他骂得痛快,众人一起大声笑了起来,有人更高声大叫道:“再加一盘果子。”“再来一壶酒!”“快点——”

这段日子来,店中的客人比原先来增加了一倍不止,几个跑堂的忙都忙不过来,因此老板便雇了几个逃难的人,当然工钱是没有的,只不过容许他们住在店子后面的柴房里,一天两顿粥,这些人难免笨手笨脚,不光要挨客人的训斥,还要受原先跑堂的欺负。

范昌衡默默地低着头,掩饰着眼里屈辱的光,在茶酒桌之间跑来跑去。他在乡里也算不上贫寒,但家境不算太好,本来想到襄阳来找找仕进的机会,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襄阳城中物价腾贵到了他难以想象,正当他准备打道回府之际,又上了一个骗子的当,最后落得不得不在这“太白居”客栈中执贱役谋生的田地。

每天听着这些住店客人当面称兄道弟,背后两面三刀的议论。范昌衡知道有个姓田的原先是做知州,贪墨了不少银钱,本弹劾去官的,心里对这姓田的充满鄙夷。他还知道有个姓文的是个不通文墨的,但最善于钻营,前几日成了刘大人的义子,这几天来风头最盛,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他还知道好几个人是围着富人转的骗子,专门声称有门路奔竟仕途来引人上钩,当初就是这些人骗走了他最后一笔盘缠。想起这事,范昌衡就恨不得吃了他们的肉。

可是,现在这些人全部都骑在了他的头上,不但如此,还要拉屎,拉尿。

“这世道得势的,不是强盗,便是窃贼。”他默默地想到。

章89 仆卧香炉顶-4

范家的祖先在唐朝时也曾出过尚书的,据说不忿与朝中的权奸同流合污,挂冠而去,在京西南路信阳府安下家来。此后范家一直都是耕读传家,不但要读书,还要耕种自奉,在大宋,这样的士子美其名曰“耕生”。耕生许多是苦读诗书,没有名师指点的,虽出身于寒微,胸中也有一番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在到襄阳之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捕萤偷光,对范昌衡来说都是平常不过的生活。耕读的虽然艰苦,但也自得其乐,读书人关起门来一统江山。范家传下的规矩是,历代的男丁最多赶考一次,一击不中,便飘然远引不再赴考。这祖训看似潇洒,实则是因为对范家来说,进京赶考的花费是一笔沉重的负担。然而,北虏的入寇,打破了范昌衡四十岁赴考出仕的计划,当得知景王赵杞在襄阳驻跸,招贤纳士后,范老爷子下了很大决心,咬牙送儿子去碰碰运气。于是,范昌衡就带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来到襄阳。

滞留在襄阳这段日子,对范昌衡而言,最痛苦的事,并不仅仅是不名一文的窘迫,任人欺凌的屈辱,最痛苦的事,是希望的幻灭和心死的绝望。当他在信阳府耕读时,见到胥吏豪强横行时,还可以想,这不过是因为山高皇帝远,一旦圣天子发觉,遣一二名臣治理地方,则诸恶尽去,百废俱兴。到了襄阳后,耳闻目睹过许多许多之后,范昌衡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一个又一个他曾经寄予希望的权臣,都道貌岸然,结党营私,他的信念,已经被现实击成粉碎,他的生活已经宛如一个巨大的泥潭。

在太白居中,他只是个死跑堂的,为了一天两饭,白天浑浑噩噩地在客人的吆五喝六声中跑前跑后,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窝在冰冷地柴房中昏昏沉沉地睡去。范昌衡在任人践踏,毫无尊严的生活中越陷越深,他却越来越适应这种生活,甚至快要忘了自己曾经是个读书人。只有在黎明时分那片刻的清醒,越来越让范昌衡感到锥心的痛苦,他的眼神越来越阴暗,在旁人看来,这个年轻人似乎越来越老实,安于现状了。

只是出于本能,在端茶倒水之余,范昌衡还会留个耳朵听客人们议论。其他店小二常常将最新的时事因为谈资,这天,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客人说,鄂州正在招募读书人从军,而且是那支据说全部由强盗贼寇招安而建立的保义军。

“保义军,不就是元直先生麾下么?”范昌衡脑海里突然冒出来这么句话,在耕读的时候,他也曾传抄过赵行德的文章,还曾为此何人争得面红耳赤。但鄂州没有天子,所以他才来了襄阳。他不禁放慢了动作,留心听了下去。

“招抚了那么多盗贼,赵行德终于后悔了吗?现在难不成他打算感化那些禽兽之徒?”

“哼,冰炭不能同炉,咱们堂堂儒生,怎能与贼人为伍?”

“听说,据说鄂州开出来的军饷不少,恐怕有些穷酸还是会动心的。”

“哼,这些利欲熏心之徒......”

范昌衡听着听着,早已经僵硬的脑子里,突然转动立起来,一股热流从心中涌起,流遍了四肢百骸。“去鄂州,投奔元直先生。”他狠狠想到,“这乱世,不能杀人就要被人杀,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正在这时,他脑后突然吃了重重一一记。另一个老跑堂地骂骂咧咧道:“慢手慢脚,没听见客人叫你添茶吗?”若是平常,范昌衡也毫无感觉,此时竟然胸中狂怒如沸,他猛然地回身过来,盯着那个老跑堂的,深深看了一眼,似乎要将这人形貌看得清楚。“你,你要干什么?”那老跑堂的冷不防被他一盯,竟然有些发毛。范昌衡没有做什么犯法的事,他只是转过身,老实地为客人添茶去了。

“呸!”那老跑堂的骂道,“这个怂祸,我还以为突然胆子肥了!”

第二天清晨,范昌衡就包起了不多的几件衣服,没打招呼便离开了太白居客栈,出襄阳南门往鄂州而去。

“大不了是个死,”他抬头看了天上的热辣辣的太阳,骂道:“你有种就落下来,我就陪你一起死!”自从镇国军打通襄阳.水路后,辽军忙着训练水军,修筑围困襄阳的营垒,因此,现在对襄阳的围攻也不严密,给南来北往的人们留下了通路。不过,范昌衡一旦下了决心,就算辽军围困再严密,他还是要去鄂州的。

.............

在淳于铁厂工匠的帮助下,鄂州很快就仿制出了自己的火铳枪。在赵行德的坚持下,鄂州恢复了物勒工名的传统。也就是说,每支火铳枪上都刻着制造工匠和检验官员的名字,一旦出现问题,就会追究到底。

经过丞相府的首肯,淳于铁厂竟买了大冶铁矿的开采权,大量招收流民为工徒后,铁矿的产量飞速提高,所产精铁除了铸造火铳外,还打造盔甲和刀枪等兵刃补充军需。再分出一部分精力照看铁厂的同时,赵行德主要心思用在整训保义军身上。经过整编过后,保义军中隐隐形成了两个派系,一派是荆襄盗贼中的首领,另外一派则是原先关中团练军的军官,而底下的军卒,无论是原先的团练还是盗匪,还是以关东人为主。原先的盗贼水寇习惯于避实击虚,游动作战,擅长用刀剑等段兵刃近身格斗,流民中很难找出合格的弓箭手。保义军把练兵重点放在了使用火铳枪结阵而战上。

一部分火铳枪是原先从蜀中运来的,另一部分则是大冶仿造的。在练兵过程中,赵行德发现,原先太学士子转成的军官,对军令的理解更快,执行也更坚决。这些廪生军官识文断字,事理清晰,在适应了军中生活后,很受普通军卒的欢迎。能够为了更快地掌握军队,他特意向陈东提出,再招募一批士子,在军中培训过后用作军官种子。而原先陈东经略海外属地之时,赵行德就像他提出过类似的计划。考虑到士子晓畅经书,深明大义,用他们掌握保义军,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证军队对朝廷的忠诚,避免出现像镇国军中诸将只知节度使的那种情况,陈东对赵行德的提议大力支持,认为这赵行德毫无掌握私军的野心。因此,招募士子从军的榜文很快就发了出去。

鄂州保义军驻地的校场中,一队队兵士正在操练火铳枪阵型。军官在大声的喊着“一二三,”“前进,”“后退”,“向左转”,“向右转”,或者“左右左”的口令。军卒大都来自盗贼和流民,即便是简单的操练和口令,也错得花样百出,原先的团练军官们唯有一遍又一遍的纠正。

“在镇国军见过岳将军操演,原以为练兵这事是也不算很难,没想到,要把一支兵马练得如臂使指,竟然这么不容易。”陈东感叹道。

北虏的进犯,襄阳朝廷和京东侯焕寅,让鄂州上下都感到了压力。陈东明白,在大义名分上,鄂州和襄阳不相上下,甚至要逊色一些,而要化解困境,除了礼义之争外,还是要打胜仗来让天下人知道,谁才能收拾这个乱局。然而前番在镇国军中的遭遇仍然让陈东耿耿于怀,虽然他还不得不倚重镇国军,盼望岳飞东征大破辽军建立奇功,但丞相府对保义军的重视,却明显比以前更多了。理学社也在大力鼓吹士子们投笔从戎,为保义军扩充实力。

来到罗闲十统带的右军营地,两个营千名兵士正在训练的间隙,军官没注意到赵行德陪着丞相大人过来,仍然按照惯例大声喝问。喊号问答是关中团练军中的传统,后来也带到保义军中,因为能够激励士气,赵行德也为保义军制定了这三句统一的号子,而左右军都统制和各营统制也可以自定喊号。

“赵大帅练兵做什么?”

“保境安民,驱逐北虏,迎还圣上!”

众将兵齐声答道,因为平常喊得多了,这号子声格外整齐。陈东满意地点了点头。赵行德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些由陆明宇、罗闲十等人带领的部属进步也算极快了。

那领兵的营官夏猫儿见到赵行德前来巡视,他也没认出陈东来,立刻又按陆明宇的吩咐,大声喝问:“你们吃谁家的饭?”

“吃赵当家的饭!”

千名军卒整齐地喊道。陈东的脸色微沉,赵行德脸色也古怪起来,尴尬道:“分明是朝廷的粮饷。”陈东摇头微笑道:“这些营里兵士不明事理而已,足见元直深得军心,上下用命,眼看又是一支强兵啊。”

夏猫儿却没理会到这边,继续大声喊:“你们为谁效命!”

“为赵将军效死!”千人共一呼,直入云霄。

章89 仆卧香炉顶-5

营统制夏猫儿大声问道:“你们为谁效命!”

“为赵将军效死!”千人共一呼,直入云霄。

赵行德的脸色骤变,他看着那些以崇敬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军兵,大步走到了营统制夏猫儿的身前,对他示意免礼,然后面向着众军。无数道目光落在了赵行德身上。

赵行德的眼光则有些复杂,有些感动,他徐徐看过那些质朴的,激动的,忠诚的脸庞,心中低声道:“谢谢。”抬起头,却大声问道:“你们吃谁的粮?”陈东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众军兵却激动无比,大声道:“吃赵当家的粮!”

“你们吃的百姓的粮!”赵行德高声道,“是百姓缴给朝廷的粮!”

众军面面相觑,有人脸现疑惑之色,在严格的军令下,倒是忍住了没有交头接耳。陈东皱起的眉头,这才稍稍松弛下来。赵行德面沉似水,缓缓看了看仍然鸦雀无声的阵列,点了点头,沉声道:“在你们中间,有种田的人,有做工的人,有读书的人,有做买卖的人,从前,我们自己给自己吃饭,还要交皇粮税赋。但是,现在,我们所得朝廷奉养,我们吃的每一粒粮,穿的每一缕布,领的每一文钱,全部都是民脂民膏。是东南的百姓给我们饭吃啊!东南百姓节衣缩食,忍饥挨饿,为什么甘心奉养我们?因为我们能驱逐北虏,保境安民!我赵行德和你们一样,都是为了这一方百姓打仗!”

很多人虽然听不太懂他说的是什么,但却隐隐觉得这个将军和平常演义里头说的儒将有些不太一样,这时,又听赵行德问道:“什么是百姓?”

千余军兵静静地挺立,听着赵行德训话,大多数人都想不到平常提在口头的“百姓”到底是什么?陈东的脸上也露出了思索之色,赵行德略微顿了一顿,继续道:“百姓就是你,就是我,也是你们的父母妻儿,乡亲族人,我们保义军为百姓打仗,归根结底,就是为了我们自己打仗!你们知道了吗?”

众军一听这句话,不管清楚没有,全都高声答道:“知道了!”其实有些人心下嘀咕“赵将军是大官人,怎么算是百姓呢?”有些人只听懂了“为自己打仗”,心头有些火热。只有少数几个人真正明白赵行德意思。夏猫儿也向赵行德身边的陈丞相见礼,他也没觉得陆明宇所定的号子有什么不妥。他落草的时候,吃的是陆当家的饭,给陆大当家拼命。如今随陆大当家跟了赵将军,自然是吃赵将军的饭,给赵行德效命。

这时,陈东微微点了点头。他没再说什么,只在赵行德邀请下,又勉励了众军为国效力。回丞相府的路上,马车摇摇晃晃,陈东眼睛微闭坐在车里,沉吟道:“诸军不识大义,只知将军而不知朝廷,这招募清流士子加入保义军的事情,看来务必要抓紧了。好在元直一心为国,实在是难得之极,若是旁的将领,恐怕会拼命反对吧?”

回到丞相府中,陈东收到镇国军传回来的禀报,东征的进展十分顺利,镇国军已经进驻了舒州,此地地形险要,江面狭窄,再往下去,通过采石矶,便可直下江宁。因此镇国军主力在舒州暂时驻兵不进,一边择险要修筑营垒,一边分兵巩固占领的淮西各城池,命当地州县向镇国军输送军粮。

“岳飞虽桀骜了些,打仗却是不错。”陈东暗暗赞道。他还没来得及安排运粮的事情,又接到了一封紧急军报,这一封却还是从舒州发回来的,陈东展开一看,却脸色微变。原来镇国军立足未稳,便遭遇了池州方向而来的数万敌军,岳飞不得不收缩分散在州县的部属,集结重兵退守舒州,此地易守难攻,虽然拼死挡住了辽军西进之路,但军粮已经快要告罄,请鄂州方面火速押运一批粮草到舒州军前。

“快请赵将军。”陈东将军报合上,立刻吩咐道。

没多久,赵行德来到丞相府,陈东脸色严峻地将军报递给他道:“舒州控扼彭蠡,下扼金陵,又是江南东西两路的屏障,如果岳将军能够打退辽兵,江南东西两路的大半便可以经营起来了。”赵行德微微点了点头,接过军报看了起来,当他看到镇国军欲坚守舒州时,请丞相府安排保义军押送军粮,并以保义军兵马支援舒州,统一听岳飞的军令时,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舒州距离鄂州不近,如果保义军东援舒州,万一襄阳大军南下来夺取鄂州,这根本之地可就危险了。”赵行德将军报递还给陈东,商量道,“辽军盘踞江宁已久,不如让镇国军稍稍向西退却。南康在彭蠡之北,湖泽广大,利于水师行动。我可以率保义军东进,在南康与镇国军会合。南康的位置恰好和在池州和鄂州的中间,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进可攻退可守。万一鄂州有警,大军可以立刻回援。此时敌强我弱,辽军志气骄狂,我军若稍稍示弱,辽军必然尾追而至。那时候,辽军粮道变成了池州会战时的两倍,又经长途行军已成强弩之末,而我大军集结在南康,可以以逸待劳,说不定能打一个大胜仗。”

陈东本希望能镇国军守住舒州,最好能打退辽军,把江南东西两路和荆湖南路、福建路和广南东西两路都屏蔽连成一气,这样一来,鄂州必然势力大张,只需假以时日便成气候。而假若按赵行德之言退往南康的话,则江南东路与福建路都难以保全。

“假如辽军不尾追镇国军,而是侵占舒州池州后便经营起来,席卷江南东路呢?连福建路也不能幸免了。”见赵行德似有推脱之意,陈东眼神有些复杂。

“这个,”赵行德道,“就要看镇国军的诱敌手段了。”他犹豫了片刻,又补充道,“铁木哥所部在江淮连战连胜,乃是一支骄兵,若岳将军能在舒州让其小小吃一个亏,让后向西退却到南康的话,辽军十有八九会恼羞成怒,一路尾追过来。如果他们不追来的话,我军可以南康为基地,用水师不断骚扰他们,激怒辽人来攻南康。”

“可是,这样一来战事绵延日久,百姓苦矣。”陈东叹道,“假如能拒敌于池州的话,就能保全两路百姓了。”他看着赵行德道,“元直,我知岳将军调遣保义军,有些不合规矩,只是,这是国家危难之际,咱们还是同心协力,先打退辽军为好。”

这话就有些诛心,赵行德脸色一变,但最后还是问道:“那鄂州的防务,如何解决?”

“这个就不劳元直费心了,”陈东微笑道,“襄阳尚且在辽军的威胁之下,难以全力攻打鄂州,再说,保义军和镇国军还有留守,再加上的州县团练,足以抵挡一阵。”他看赵行德,又道:“岳将军身为枢密使,执掌兵事,这力保舒州之事,就拜托元直了。”

见岳陈二人都执意在力保舒州,而且这事情耽搁不得,若争执不休,迟疑不动,便是最大的失策。赵行德无可推脱,只能应承下来。他微微叹了口气,不禁有些怀念起护国府来,心下觉得,说服一群人比说服一个人,似乎要更容易一些。

赵行德上午对诸军所说的话,下午便传到了马援等保义军中的太学生军官耳中。刘文谷叹道:“倘若旁的武将在军中有这般威望,恐怕沾沾自喜还来不及,唯独赵将军如履薄冰,深恐众军为此而罔顾了大义,真乃仁人也。”马援皱眉道:“陆统制这是怎么回事?要把赵将军放在火炉上烤吗?偏偏还被陈相听到了。”

许国栋檫着兵刃,有些不以为然道:“赵将军不是已经当面分辨清楚了吗?”

马援却道:“乱世之中,诸军无主,最喜拥立大将。赵将军虽然无心,但难保诸将没有这个心思。”他抬头看了看外面,这处营地乃专门给军官住的,马援等人的官阶还不高,外面并无亲兵把守。马援见周围也没有闲人走动,压低了声音道:“成者王侯败者贼。若将来,当真有人欲行陈桥之事,我等当如何自处?”

帐幕中的光线有些暗淡,一时间,众人沉默了下来,良久,贾元振干笑了一声:“这不着边际的猜测,何必杞人忧天呢?”马援正欲说几个笑话把这事岔开了去,许国栋忽然面露警觉之色道:“出了什么事情,傍晚时分,居然击鼓聚将?”他这一提醒,众人都听见了由中军传来的如同闷雷一般的声音。中军聚将是营统制以上军官,这营帐的几位都用不着去。只是刚刚才说了陈桥之事,众人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片刻后,马援才道:“难不成辽寇进犯,赵将军又要出兵打仗了?”有人竟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众人站起身来,钻出帐幕之外,只见不少士卒都在东张西望,保义军中不像镇国军那样军纪森严,有些军卒还在窃窃私语地打听出了什么事情。

章90 餐霞漱瑶泉-1

中军帐里,诸将顶盔贯甲而立。经过这番日子的整训,保义军的军容已经十分整齐,不复数月前乌合之众的模样。然而,当赵行德讲了援救舒州的事宜后,诸将一片哗然。

“赵将军,我们满打满算,不足一万人马。镇国军也不足一万人马。”罗闲十忧虑道,“而且多是步卒,两军加起来骑兵不过三千人。而辽军有两万骑兵,又有李成三四万叛军为虎作伥,加起来五六万人。强弱悬殊,这仗怎么打?”

众将纷纷赞同罗闲十,不愿出兵援救舒州。一方面,房州之战后,赵行德担心诸将太过轻敌,常言出奇制胜终归不可倚仗,可一而不可再,两军交锋首重的还是实力。所以,保义军中虽然气势如虹,但越是官阶高的将领,对辽军越是不敢轻视。一听说舒州的辽军居然有五六万人之多,心中不免有些惴惴。另一方面,保义军屯驻鄂州附近州县已久,这一带向来是富庶的鱼米之乡。再加上赵行德放任部属催饷催粮,因此粮饷供给得力,不知不觉之间,军中上下都适应了当地,不愿轻易离开驻地。

“救援舒州,是丞相和枢密使的定策。”在诸将眼中,赵将军神色十分坚定地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若各行其是,则唇亡齿寒,被辽军各个击破不过是早晚之间。”赵行德心中叹了口气,沉声道,“所以,舒州我们是一定要援救的,便由石统制率两营兵马留守。其他人速做准备,一旦丞相府的粮草准备完毕,我们便发兵救援舒州。”

“大人可有什么制胜之策吗?”陆明宇躬身问道。

赵行德沉吟道:“舒州北面是地势崎岖的大别山区,南面是大江,而江流在此地最为狭窄。山水之间只留一条狭窄的平地,由舒州城池所控扼着,若是兵力充足,此地确实是个易守难攻之处。一方面来说,辽军骑兵不能通过山区,连李成所部也多是淮北之人,不习水战,走水路容易被我军所乘。因此,对辽军而言,唯有夺取舒州,控制住这条平原的要道。另外一方面,此地襟带山河,周围地形复杂,辽军难以截住源源不断的援军,这样一来,舒州确有守住的可能。”如果坚持到了夏季,南方酷热暑湿,辽军中多是契丹人和草原蛮部的骑兵,恐怕难以适应,疫病横生,到那时候多半会不战自退。但赵行德顾虑众将心存侥幸,并没说出来。

“兵力足够的话?”石景魁沉吟道,“难道大人想要征发州县义兵助守吗?”

“正是如此,”赵行德点头道,“舒州若失的话,则对江南东西两路来说,不只是唇亡齿寒,而是门户洞开了。我们若能把舒州经营成为重镇,可以用火炮封锁水陆通道,辽军不能西进,而我军顺流而下,旦夕可至江宁。”说到此处,赵行德住口不言。岳飞甘冒着寡不敌众的风险,也要必保舒州,确实有他的考虑。他要把舒州作为攻克江宁的跳板。岳飞担心辽军在江淮经营巩固之后,再要收复就要难上百倍。而如果能够迅速收复江淮的话,则各地州县都会迅速归附。以东南数路的人力物力,北伐中原,驱逐北虏指日可待!

“快马传檄淮西江南,召州县义兵自携兵刃,裹十日粮,与我军会师于南康,然后顺流而下,大张旗鼓救援舒州。”赵行德仍是留了个心,他担心援军未至,舒州便被辽军攻克。将州县义兵集合之地仍然定在了南康,也有准备第二线抵抗的意思。自辽寇南侵以来,淮西和江南各州县一片风声鹤唳,官府和豪强都练了义兵守土御敌。但这些义兵能来多少就难说了。

“此次援舒,和辽军决战,水军极为重要。铁桶炮的威力非小,如果可能的话,”赵行德沉吟道,“战船要多加固一些,如需铁条、硬木等物资,来跟我讲,我亲自去和军需府要。”赵行德不禁想起在南山海面,李四海的战船因为炮击过于猛烈,船身承受不住反震力而散架的情景。

“遵命!”斗舰都监橒里槎大声秉道。

镇国军将铁桶炮加装在河船上,在打通襄阳.水路一战中大获成功。不仅辽军迅速仿造,在战船上加装铁桶炮,保义军也在原来的水寇小船上加装小型铁桶炮,号为小斗舰。赵行德又请军需府买来一些因为长江水路不畅而低价出售的商船,在甲板上加装了几门重型铁桶炮,号为大斗舰。小斗舰可载十几人,大斗舰可载数百人。保义军本来就是以荆襄水寇为主,如今共有艨艟小船上千艘,小斗舰数十只,大斗舰八只。只是铁桶炮的反震极大,普通商船根本承受不住,斗舰都监橒里槎为了加固船只费经心思,所花费的银钱更好超过了买船本身的钱。

“大人,”石景魁问道,“襄阳汴梁方面的州县,可要传檄?”他所问的襄阳汴梁方面,并非地域,而是淮西江南一带奉襄阳汴梁为正统的州县,加起来有一多半了。宋室州县现在各奉正统,鼎足而三,形成一种诡异的局势。但在辽军大兵压境下,州县相互之间驿马也没有断绝,除了各自正统不同之外,居然也相安无事。

“传!”赵行德斩钉截铁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是!”

保义军紧锣密鼓地做着出兵的准备,一匹匹快马将檄文送往淮西和江南的一百多个州县,一场大战的阴云笼罩了整个大江南北。自从辽军南征以来,所向披靡。骑兵众多,携带铁桶炮的辽军主力所到之处,号称南朝无三日不克之城,无一合不败之兵。宋朝的东南行营和西京行营齐集了十余万大军,又凭借襄阳形胜,才把辽军西路阻止在襄阳北面。但因为东南空虚,辽军东路如入无人之境,如今更逆江而上,企图抄袭襄阳宋朝大军的后路。

一时间,天下震动。这时,众州县在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忽然接到镇国军决心死守舒州,赵行德召集三路义兵大举东援,准备齐集南康,大军鼓噪沿江而行,到舒州与辽寇决一死战。这些檄文传遍各地,人心为之一振。

............

“赵先生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

饶州知州张虚己接到檄文,叹息道。他须发苍然,却不是进士出身,若非原先的知州等官都弃印而逃,州学公议推举,这辈子也做不了知州的。辽军大军沿江西进而来,张虚己本做好了穿着官袍,捧着知州印,举家在州衙自焚殉国的打算。接到这封檄文后,他叫来长子张九融,吩咐统领本县的厢军义兵八百名尽数带往南康。

“父亲大人,这厢军若去,州城就再无一兵一卒了啊?”张九融迟疑道。他形容枯槁,身形如竹竿一般瘦弱。这是因为从小被父命苦读的副作用。若非其它士绅都不愿送死,这统领义兵的差事也落不到他身上。

“辽寇势大,若真来取饶州,区区八百厢军又济得甚事。我身为知州有守土之责,一家人生死都在饶州。你到南康军前,若有畏怯之事,辱我张氏门楣,便不算是我张氏的子孙了。”张虚己苦笑道,伸手捋了捋胡须,道,“好好做!”他犹豫片刻,又道:“将来在我碑上,就刻‘大宋饶州公议署饶州知州张公虚己’。”

“孩儿明白。”张九融眼含着热泪,一撩下摆跪下来,恭恭敬敬给老父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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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州驿道上,一个粗衣汉子倒伏在路边,额头和胸口插着几只箭羽,气息已绝。马匹在主人身边流连不去,一个人牵着马缰,伸手掰开马嘴,仔细看了看,有上下打量着马匹的身形,这才转身欣喜道:“大当家的,这是真正的河西马,年齿也不大,咱们这回算是发了。”

那大当家的却罔若未闻,看着从那个死者,皱着眉头叹的道:“这次杀错了人。”他转过身,将死身上搜出来的檄文交给军师,摇头道:“这人是赵先生派出去召义兵去保州打辽贼的。赵先生的文章,你也看看。”军师接过书信一看,顿时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那,大当家,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那大当家一跺脚,懊悔道,“召集寨中兄弟,我亲自到南康向赵先生请罪。”不久之后,衣甲不全的百多人牵着一匹好马,沿着山道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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歙州府衙内,知州黄中度小心地将幕僚詹震请入内室,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给他看。詹震看后,脸上变色,吃惊道:“这岳飞是个疯将,陈东和赵行德也陪他一起发疯吗?舒州怎么能守得住。莫说辽兵,李成的人马从州城外面经过,那队伍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

歙州是方腊之乱开始的地方,数年来官兵与乱贼杀戮极重,此地民风强悍但人烟稀少,因此辽军过境也没有太多滋扰。黄中度本来是尊奉襄阳的,抱着一个与民休息的信念,以至于李成军一到,他便降了汴梁。

“大人,你看?”

室内光线昏暗,黄中度沉吟道:“这场仗总要打起来,咱们要多加小心。不过这年月,多条路总是好的,派几个人去南康,将李成所部的虚实告知赵行德。也算为将来留个情面。”“是。”詹震心中微动,用力点了点头。

章90 餐霞漱瑶泉-2

残阳如血映照在舒州城垣上,岳字大旗高高地竖着。镇国军留一部人马守城,另一部分则在南城外扎营,此外还有火炮战船数艘封锁江面。辽军接连十余日猛攻舒州,都皆不得寸进,连绕城而过都不行。在辽宋两军营垒之间布满了军兵尸体。

舒州原仅有守军三百余人,此外知州仇闳召集了乡兵两千人,在镇国军到来前,已经数次打退李成所部的骚扰。但五月间,数万辽军大举西进,凶名在外的大将铁木哥亲自领兵。形势极端危急,仇闳本以为只能与城同殉时,镇国军前锋杨再兴与王贵及时赶到了舒州。遥遥望见“岳”字及“镇国”大旗,满城军民顿时喜出望外。

为了抢在辽军前面进入舒州,镇国军各部急行了十余日。前锋骑兵甚至顾不上吃饭,一路上都饥肠辘辘,所部进入城池后,匆匆吃了些战饭。王贵留下少部分人马协助舒州军民守城,亲自率前军出城迎敌。

辽军前锋乃是李成所部叛军。遥见镇国军旗帜,不由得大为惊骇,又欺负镇国军兵少,当即一拥而上前来抢城。

此时,杨再兴率五百余骑展开锋矢阵,以少击众,与敌军短兵相接,前后冲突三次,所向披靡。但敌军委实太多,虽然不能抵挡镇国军的骑兵,但却败而复聚,将杨再兴所率骑兵团团裹在当中。在战场中间,枪斧如林,箭矢如雨,镇国军数百骑与辽军苦斗不休,犹死战不退,甚至连骑军统制杨再兴也被因坐骑受伤坠马,他为敌军所团团围住,他脱掉铁兜鏊,双手舞枪,大声呼道:“我乃相州杨再兴也,李成若有胆量,可来决一死战!”铁枪一连捅翻好几个辽军,令敌军尽皆胆寒。

正在此时,王贵抓住时机,率前军骑兵猛攻辽阵,三千多镇国军铁骑所过之处,如同一股铁流横冲直撞,辽军被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战斗打了一个多时辰,镇国军斩杀叛将七人,活捉俘虏七十余人,夺得战马八十多匹,杨再兴又率骑兵直追十余里这才收兵回城。这一战镇国军以寡击众,打败了辽军前部,彻底将舒州城及周围地带控制在手中。舒州军民满城欢腾无比,欢呼声传出数里之远。镇国军节度使岳飞赶到后,闻知初战得胜,大喜之下,上报了有功的将士五百三十七人,又向丞相府上表要求坚守舒州。

第二天,李成所部再度来攻,岳飞亲自大军击破敌阵。叛军既无力和镇国军相争,只得在舒州东面构筑营垒,等待铁木哥率辽军主力前来。顾虑辽军多为骑兵,镇国军也在舒州城外构筑长垒和鹿角,一方面岳飞向来不欲死守城池,另一方面也封锁了辽军绕城而过的可能。舒州城外的平原狭窄,北面是崎岖难行,森林茂密的山地,南面是大江。铁木哥率军赶到后,双方便在舒州城及镇国军营垒反复拉锯鏖战。舒州城及附近州县的军民知晓一旦舒州城破,大家都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也竭尽全力帮助镇国军交战。然而,镇国军万余人马急行军而来,并未携带多少粮草,经历了连番大战,十几日之后,舒州粮草便要告罄了。此时粮饷未通,乡野山村又早被辽军糟蹋得不成样子,镇国军几乎要落到了杀马为食的地步。

“咕——”杨再兴的肚子空响了一声,他苦笑了一声,摸了摸嘴边。自从进驻舒州以来,舒州百姓将粮草全都提供给了镇国军,城中已经大量地饿死人,甚至快到人相食的地步。岳节度使也和诸军一样,每天两碗粗粝的菜粥度日。舒州知州仇闳则亲率百姓在城北的山上挖掘野菜等供给军食。

辽军从江宁运来铁桶重炮,日夜不停地轰击舒州城垣,炮声轰鸣扰得人不得安息。镇国军本身也以火炮与之对轰,双方都一边轰击,一边不断修补和加固自己的营垒。

更鼓响起,又到巡哨的时候,杨再兴遥遥晃晃站起身来。带了两名亲兵跟从,走出了营帐,月色皎洁,如水银一般照着大地,这夜显得十安静。辽军似乎也在等待镇国军粮尽,这几日攻打也没有从前那样猛烈。杨再兴有种被一群饿狼窥视等待的感觉,也格外恼火。

“狗日娘养的,”杨再兴喃喃骂道,“杀不尽的狗贼!”他一路巡营,喝问口令,经过一处营寨时,忽然闻到一股肉香,杨再兴心中奇怪,此时粮尽,怎可能有肉食,难道有人违抗岳节度严令,杀马为食。想到杀马,骑兵统制杨再兴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寒芒。就在三日前,军中就处斩了五名杀马的士卒,那几个瘦骨嶙峋的士卒,临死前哀求的声音犹在耳畔,没想到有人仍然明知故犯。

循着味道来到一处营寨之前,外面没有生火,只从营帐的缝隙里透出一丝红光。这伙人自知犯了军律,做得倒是隐蔽。杨再兴冷哼了一声,他对两个亲随打个手势,让他们原地站着,免得惊动了犯嫌。自己按着腰刀,小心翼翼地接近了营帐,轻轻掀开了帘子,一团火光映入眼帘,七八个面黄肌瘦的军卒正围着一个铁锅,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锅里,甚至没有注意到掀帐而入的杨再兴。

“哼,好大的胆子!”

听这一声冷喝,几个军卒转头一看,正是本营统制杨再兴,顿时三魂吓掉了七魄,跪地求饶。杨再兴武艺强横,当初深陷辽阵中,几十敌人围着他,尚且近身不得,反而被他捅死数人。这几个军卒纵使要反抗,也没有得逞的把握,唯有苦苦哀求他放过自己。

“大人饶命啊!”“杨大人,我等也是迫不得已的。”

杨再兴喝问道:“杀马是死罪,你等难道不知么?”他冷冷看着这几人,眼中却有惋惜之色。前锋骑军乃镇国军精华所聚,而杨再兴所部踏白营骑兵更是精锐斥候。杨再兴认出了其中有五个都是前日岳帅亲自上表为他们请功的。然而,军令如山,若纵容杀马,不出十几天,镇国军便没有骑兵了。任凭几个士卒如何哀求,杨再兴只说秉公行事,让他们自己绑缚了自己,由自己带往岳帅跟前请罪。

岳飞自从点兵横海厢军以来,向来军法极严,几个军卒听说杨再兴要把他们交给岳飞,相互看了几眼,不禁面如土色,自忖必死无疑。其中一人面色通红,眼珠微转,咬了咬牙,问道:“杨大人,倘若我们并不是杀马吃肉,那就不是死罪了?”

“不是马肉?那是什么肉?”杨再兴想到一个可能,心下倒抽了一口冷气,盯着那个士卒。

几个士卒相互看了眼,还是那个通红脸的吃吃艾艾道:“这是从阵前割回来的。”无论如何,还是说不出“人肉”两字。镇国军和辽军连日交战,双方死伤都是不小。镇国军只为袍泽收尸掩埋,而辽军将领只顾催促兵马不断攻打宋军营垒,没有收尸的心思,在战场上遗尸无数,腐臭的味道令人几欲作呕。

杨再兴皱眉看了看那个铁锅,眼神变幻了数次。这种事情,他在绿林中时,也只是听说过而已。此事可大可小,镇国军中严禁杀马吃肉,也严禁私宰民间耕牛,但吃敌人的肉,却并没有明文禁止。若不是这个局面,士卒不至于被逼到这一步。

七八个士卒提心吊胆地望着杨再兴,不知他会如何处置。

正在这时,营帐的帘子忽然掀开了,一股风将火苗吹得哗哗作响,几各军卒转头望去,不禁脸色惨白,只见节度使岳飞面寒如铁,站在营帐门口。背嵬营统制张宪带着数名亲兵,站在大帅身后。杨再兴是骑军统制,营中军卒们犯在他的手上,尚可哀告求饶。可被岳飞亲自撞见,这些军卒连告饶都不赶了,其中几人反而挺起了身躯,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只求一死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

杨再兴将适才的经过说了一遍,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等候岳帅的决断。

岳飞面沉似水,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缓缓扫视那几个踏白营军卒。一双虎目看过来,顿时令人遍体生寒,几个军卒勉强挺着,其中一人嘴唇微动了动,终究没有告饶。

良久,岳飞走到铁锅前,用旁边的铁勺在锅里搅了搅,他用勺子将一些汤水提了出来。“节度大人!”张宪脸色骤变,失声叫道。岳飞的脸色微沉,叹道:“将士赤心报国,落得如此,飞之过也。”抬手将勺中汤水一口喝了下去,眉头微皱了皱,转身面对着几个满脸震恐的军卒,冷声道:“再饿,也只能割取胡虏之肉!”

“是!”几个军卒下意识地大声答道。脑海中尚在一片空白之时,节度使已经离去。“算你们走运了!”杨再兴丢下这句,也掀帐而去。在生死关上走过一圈,军卒目瞪口呆地站在帐中,有人嘴里一片苦涩,有人的眼中浸满泪水。

章90 餐霞漱瑶泉-3

岳飞走到铁锅前,用旁边的铁勺在锅里搅了搅,他用勺子将一些汤水提了出来。“节度大人!”张宪脸色骤变,失声叫道。岳飞的脸色微沉,叹道:“将士赤心报国,落得如此,飞之过也。”抬手将勺中汤水一口喝了下去,眉头微皱了皱,转身面对着几个满脸震恐的军卒,冷声道:“再饿,也只能割取胡虏之肉!”

“是!”几个军卒下意识地大声答道。脑海中尚在一片空白之时,节度使已经离去。“算你们走运了!”杨再兴丢下这句,也掀帐而去。在生死关上走过一圈,军卒目瞪口呆地站在帐中,有人嘴里一片苦涩,有人的眼中浸满泪水。

巡视军营过后,岳飞让跟随的兵将各自回帐歇息,他自己却是难以入眠,索性披着大氅,蹬高眺望敌营情势。此时距离日出尚有三个时辰,夜风萧瑟,月光寒冷,天空笼罩着千里薄云,在薄云之下,辽军营帐似乎无边无际,犹如重重叠叠的墨云一般,压在人心头闷得喘不过气来。

“倘若军粮不济,则不战自败。”他回头望了望鄂州方向,只见一片寂静,晚风送来阵阵虫鸣,“援军,援军和粮草要什么时候才能到?”想起每逢大事,朝官素就爱争执不休,也许时间就拖延过去了。岳飞暗暗有些后悔,兼程夺取舒州这招险棋,太急了。他深深吸了口冰凉的江风,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赵行德的影子,鄂州能派出的援兵,便只有保义军了。

“假如援兵不能及时赶到,唯有退兵。”岳飞面露不忍之色,旋即又想到宁可饿死也挤出粮草供给军食的舒州父老,“姑且再守上十日,十日之后,安排王贵保护百姓西去,大军随后退兵吧。”他微微叹了口气。

夜色之下,镇国军将士注视着岳帅的背影,这背影挺拔而魁梧,给人以无比信心。

............

鄂州,黄鹄矶头黄鹤楼,原为三国孙权建以瞭望之用,岁月悠悠,昔时望楼如今已成为天下名楼之一,卓然而立于绿树掩映之中,鄂州的过往客商必定到此游历,文人雅士留下墨宝无数。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和李白“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两首名篇交相辉映,更增添黄鹤楼的名声。

在黄鹤楼头一间雅阁中,诸卫士身著便装,呈环形垂手侍立。赵环面笼轻纱,凭窗望出去,只见一艘艘的战船和艨艟斗舰连在江面上,护卫着中间载满粮草的商船。保义军的军纪虽然松散了些,但并无欺男霸女,偷盗掳掠的恶行,而且军卒多是荆襄人氏,平常出入于市井之间,与百姓交道颇多。短短时日,在鄂州人心目中,这保义军便和本州的驻扎水师无异。经过理学社的上下鼓动,连茶楼小厮都知道舒州若是不保,则辽军可逆江长驱直入,这花团锦簇一般的鄂州便岌岌可危。因此,大家都对保义军这次援舒寄予了巨大的希望。今日,黄鹄矶头更挤满了观看水师出兵的人群。眼见保义军军容鼎盛,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菩萨保佑,但愿赵将军旗开得胜,平安无事。”

赵环在心里默默念叨,眼中流露出一抹虔诚。她在皇城司诸将护卫下到达鄂州后,就此隐居下来。原先最得父皇宠爱,后来又被兄长软禁,竟从没自己做主过。前段日子跟着众护卫仓皇逃难,到无暇细思将来,听说赵行德在鄂州,她便赶来来鄂州。可到了鄂州之后,又不能相见,只能暂且住在这儿。鄂州城内外都很平静,和辽军入寇前相差不大。军需府为了吸引商贾,除了城墙城门附近,黄鹄山炮垒,黄鹄矶码头等要地划为禁区外,其他的地方的户籍盘查并不严格。此时辽军席卷河南河北,连江淮也不能幸免于蹂躏,鄂州作为乱世中一叶扁舟,住满了各地逃难而来的人。周和、王冲翼等人随意捏造了一个身份,便呆了下来。

在汴梁沦陷之后,皇城司勾当官沈筠便不知所终。李若虚也曾劝几位皇城司将领投入镇国、保义军中效力。但周和王冲翼等人却只是推脱。皇城司见惯了朝中争斗,在确定鹿死谁手之前便投注,委实不是他们行事的风格。再说,守着赵环这个殿下,怎么说都和襄阳那边的关系更近一些。

就在几日之前,赵环还给兄长赵杞写了一封信,让禁卫带到襄阳报个平安。

“那么多战船,不知那一艘是赵将军所乘,难道是中间那一艘大船?”王冲翼兴致勃勃地猜道,他出兵之事格外感兴趣,在护卫之中,也总是他最先打听到前线的战况。

赵环眼眸微微一缩,口中有些苦涩之意,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当中那艘大船上面。船只本身却是一艘大商船改建而成,在船头和船尾分别加装了两座矮矮的木质战棚,据说在战棚中各加装了两门铁桶炮。船板和船身上密密麻麻地箍满了粗大的木铁肋条,让整艘战船看上去不那么干净整洁,却显得十分坚固。和其他船上军卒尚有些懒散不同,这艘大船两侧船舷整齐地站着两排手持火铳枪手,船楼插满了猎猎招展的旌旗,宛如金明池上校阅的水师大船一般。

大船的船楼中,陈东和兵部尚书曹良史正在为赵行德送行。

“壮哉军容!”曹良史举起一杯酒,“祝元直兄此番出师能旗开得胜!”

原本陈东属意由赵行德担任兵部尚书一职,但赵行德已假保义军指挥使,本人坚称不能开身兼文武官职的恶例,于是便落在了曹良史身上。陈东所引进的六部尚书,几乎清一色的理社人物,对曹良史这等理社出身的官员眼中,赵行德和其他武将自是不同。当陈东夺得丞相之位前后,各路士人奔竟与其门者如过江之鲫。其他如吴子龙、曹良史等人,也各有一批心腹的门生要安插在各部衙门里。唯独赵行德身负鼎鼎大名,却深自谦抑,除了经营本身保义军及大冶铁山军需军械之外,并不曾在朝中安排一个私人。虽然他近十年时间都不在中原,反而远离了理社及文官中各派的纷争,颇得大家的好感。因此,若不是赵行德一力推辞,鄂州朝廷的文官几乎会全体出动来为保义军送行。

“多谢曹兄。”赵行德端起酒杯,浅尝一口,沉吟道,“保义军东征后,鄂州空虚,须得提防襄阳兵南下,为我后背之患。”他顿了一顿,举杯道,“这鄂州的安危,便拜托曹兄了。”曹良史点了点头,与他一饮而尽。

陈东低声:“眼下辽军南北交侵,襄阳和鄂州是唇齿相依。前日我派出使者到襄阳方面,那边已经许诺不会趁虚偷袭鄂州。”他摇头道,“假如鄂州被偷袭,舒州一线必不能坚持,襄阳就算夺得了鄂州,也要面临腹背受敌,粮饷断绝的境地。曹迪和刘延庆,应该还是会三思而后行吧。”

陈东语气也不尽确定,无论如何应对,以鄂州现有的兵力,都难以承受两面强敌来攻,唯有暂时以重兵对付东面气势汹汹的辽军。而襄阳方面,难道真的信得过吗?赵行德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但愿他们不要利令智昏吧。

就在数十丈外的另一艘大船上,马援等军官正看着两岸,观者如堵,呼声如潮的情景,颇令这些年轻的军官意气风发。马援望着船队中央大斗舰上两排帅旗,重重一拍船舷,叹道:“生逢乱世,安天下,救黎民,大丈夫当如此也!”

贾元振笑道:“所以你不去军需府,反而来了这里。否则的话,六部里面,少不了马军头一个位子吧。”故作惋惜状道,“六部虽然不如军中这么风光,但权柄在握。如汉高祖所言,盖世韩彭,不过鹰犬而已。”

对朝中的格局,这些太学生心如明镜也似。不管镇国军和保义军多么显赫一时,最终的牢牢占据朝廷中枢的,只能是丞相府和六部文官。如今百废待兴,不少士人正看到了这一点,这才拼命奔竟六部的职位。太学生是朝廷备选的官员,和理学社有莫大的渊源。如陈东、曹良史、吴子龙等都大力延揽从汴梁逃出来的太学生为佐吏。因为圣上蒙尘,科举暂废,如今各部的文吏都是上官任命的,一旦有了个好的上官栽培,将来青云直上是可想而知的。但是,马援和贾元振等人仍然婉拒了各方师友及同窗的邀约,死心塌地留在保义军中。

“切莫说我,”马援笑道,“诸位还不是有大好去处,却甘心窝在这里。”

“与其郁郁终老于文牍之间,还是这里活得痛快吧。”刘文谷叹道,“跟着赵先生干事,感觉没什么拘束,天高海阔任君驰骋。不似其他地方,总让人憋闷得紧。”

章90 餐霞漱瑶泉-4

贾元振笑道:“所以你不去军需府,反而来了这里。否则的话,六部里面,少不了马军头一个位子吧。”故作惋惜状道,“六部虽然不如军中这么风光,但权柄在握。如汉高祖所言,盖世韩彭,不过鹰犬而已。”

对朝中的格局,这些太学生心如明镜也似。不管镇国军和保义军多么显赫一时,最终的牢牢占据朝廷中枢的,只能是丞相府和六部文官。如今百废待兴,不少士人正看到了这一点,这才拼命奔竟六部的职位。太学生是朝廷备选的官员,和理学社有莫大的渊源。如陈东、曹良史、吴子龙等都大力延揽从汴梁逃出来的太学生为佐吏。因为圣上蒙尘,科举暂废,如今各部的文吏都是上官任命的,一旦有了个好的上官栽培,将来青云直上是可想而知的。但是,马援和贾元振等人仍然婉拒了各方师友及同窗的邀约,死心塌地留在保义军中。

“且莫说我,”马援笑道,“诸位还不是有大好去处,却甘心窝在这里。”

“与其郁郁终老于文牍之间,还是这里活得痛快吧。”刘文谷叹道,“跟着赵先生干事,感觉没什么拘束,天高海阔任君驰骋。不似其他地方,总让人憋闷得紧。”

刘文谷的话似乎触动贾元振,他长叹口气道:“这天生的痼疾,无心奔竟于权贵之门,又不不甘忍受那班庸人指手画脚,若投身相府六部,只怕也是郁郁老死于案牍之中。”他若有所思道,“如今科举废弃,州县守牧、丞相以县学推举,六部尚书竞相引进私人。这些人长久下去必然盘根错节。昔日黄先生言道,天子者视天下如私产,视天下子女财赋为花息。朝中的权贵结党营私,何尝又不是视天下为私产?不过由一人盘剥百姓,变成了数十人,数千人、数万人甚至十数万人一起盘剥百姓罢了。难道像赵先生这样一心为公的,便当被排除在朝廷中枢之外,听任他们为所欲为吗?”

几名军官都沉默下来,黄舟山的公议推举之说,即便有人反对,也多是从丞相自立篡位这个角度。但他们几人出身在太学,对朝廷见识也多,自有旁人所不及的考量。

“假若将来驱逐北虏,赵先生建立奇功,这般巨大的声望,未始不能出将入相。”刘文谷有些不甘心道,“到那时,咱们也可以继续追随先生。”对他而言,投笔从戎是不得已而为之,心中尚存了一丝将来转做文官的希望。

“真到了那一天,咱们这些人和奸党会有不同么?”马援眼神微黯,他的声音几乎不为人知,“天下熙熙皆为利啊!”心头不禁有些茫然,对未来的局面平生出一股恐惧。仿佛这白茫茫的江雾一般看不清楚。他虽投身在保义军中,但在中枢及各地都有出仕的师友同窗,即便是理社占主导的地方,也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某些人的做法颇为令人不齿。

沉默了半晌,马援才哑然失笑:“能不能活到驱逐北虏尚是两说,真是杞人忧天了!我等专心做好眼下便是了。”旁边几名年轻军官深为称许,众人说说笑笑,指点江岸上的风景,适才一丝愁绪尽数拂去。

在江雾的对面,黄鹤楼头,几名绸衣士绅站在窗前,目送保义军出征。

“梁兄以为,镇国和保义军真能战胜辽军吗?”其中一人问道。

梁审言眉头皱起,叹道:“辽军势如破竹,要挡住他们难如登天。”他暗暗盘算道,自从辽军入寇以来,江南的地价大跌了不少,不少富绅都卖了土地,举家迁往广南等远离辽人的地方。梁家也买了不少土地,根据他们在金陵的眼线,不久之后,地价就会大涨不少,盖因为辽寇所过之处,劫掠金银细软,子女财帛,土地却是带不走的。明白了这一点后,不愿迁移的地方富户就会全力将财帛换成土地了。

对梁审言、蔡逢吉而言,既然辽军和汴梁朝廷达成了某种妥协,又在江宁收取赋税,就说明契丹人还是有些规矩的,人离乡贱,就算辽军来了,他们也要留在本乡本土,只要渡过乱兵的烧杀的劫数,不过换一个朝廷缴纳赋税罢了。当然,从内心里讲,他们还是希望保义军获胜的。身为一方大户,梁审言、蔡逢吉等人都向军需府有不小的捐献。

“赵将军虽然是谦谦君子,但他的部属却不好打交道,不像镇国军那么军纪严明。”刘靖恨恨地摇了摇头,他是吃过些亏的,“镇国军在前面和辽军打仗,他们却在后面鱼肉地方,如今总算轮到保义军出证了。”他的嘴角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梁审言眉头皱起,有些不耐地。这时,蔡逢吉安慰道:“不过,保义军都是些粗人,不知刘兄的身份,也是有情可原。”他心中却暗暗好笑,刘靖乃是一县首富,却吝啬成性,在县学里阻挠赋税缴纳,结果被保义军上门催征过一次,从此便老老实实了。

“如今天下大乱,咱们荆湖北路摊上镇国军和保义军这样的驻守,已经是上上大吉了。”梁审言叹道,“倘若是乱兵过境的话,不知道会把地方糟蹋成什么样子。”他听说在襄阳北面,许多富户不但被乱兵洗劫一空,连人也杀尽了。

这时,阁楼突然间亮堂起来,一轮朝阳从浓云后面露出了一角,云彩都被染成深深浅浅的红色,宛如满天灿烂的锦绣,保义军的船帆则仿佛被涂上一层金粉,两岸百姓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面对这难得的美景,所有人都暂且忘记满怀愁绪。

............

鄂州到舒州,一路顺风顺水,保义军汇合了州县义兵及粮草,声势越来越大。所过之处,百姓多闻讯登岸观看军容,为了鼓舞军民士气,赵行德命部属赶制了多面旗帜插在船上,沿途向军民展示。他还派出不少使者上岸,向忠于襄阳朝廷的州县宣称,襄阳与鄂州是君子相争于大义,现在已经暂时结盟,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两路辽兵前后夹击之下,如果大家再不协力驱逐北虏,只恐怕亲者痛,仇者快!这些说法,襄阳方面也没有澄清。有些州县将信将疑,有些州县则听信了进去,向保义军提供粮草,甚至出兵相助。

赵行德治军并非一味培植嫡系,排斥异己,而是立定规矩,使人皆能守自己的本分,除了杀敌立功之外,不做他求。宋朝的官场陋俗,事无大小皆将职责都推脱给下面,一层层推下去,结果下面的属吏既苦不堪言,又无人真正能担当起来。上官则美其名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在原来的禁军厢军,山匪水寇之中,上下阿谀成风,乃至于部属拜大帅为义父,军卒拜军官为干爹的事情屡见不鲜。将官役使军卒营造私宅,输送买卖货物牟利,早已成军中惯例。得宠军卒则如同宫中太监一般,平常有端茶奉水的伺候,实则心存侥幸,平常巴望着从中牟取私利,打仗的时候希望跟着大将而保命。明明是铮铮男子,偏偏做奴颜卑膝之状,颇令人做呕。

赵行德整顿保义军后,每到一处,大将稍有阿谀,必定严厉呵斥,以至于数日不召见其人。赵行德不管多忙,他本人的事情,从洗刷马匹,磨兵刃,打理铠甲军袍,到写公函私信,制定方略,必定亲力亲为,倘若是部属所为之事,则昭彰于人,令众人知此人此事,从不侵夺他人之功为己有。相应的,在赵行德属下的将官和文吏,则各有担当,并不如同奴仆一般受他的指使。上行下效,这些部下也不役使他们的下属。久而久之,保义军上下各负其责,自守本职。除了少数人外,大多数人都没有被上官“差来差去”的感觉,每个人在一定职权之内行事,都能做得井井有条。偶有心存幸进,或逢迎上官,或干预他人职分者,必定为众人所鄙夷排斥。这也是马援等人感觉在赵行德手下“干事痛快”的缘由之一。州县义兵虽然新受保义军辖制,但感觉只要照规矩行事,并不受多少歧视,也就安之若素。

保义军抵达南康后,前来汇合的州县兵已达两万余人,赵行德将其分置在左右军统制下面。沿江水陆并进,鼓噪而下,声势煊赫已极。保义军原本就是各水寨山寇而成,对梳理乌合之众的事宜,军中上下早已驾轻就熟。

在南康的码头,赵行德接到一封信函,见信不禁喜形于色,出声道:“天助我也!”旁边的刘志坚等将都不明所以,赵行德将揣入怀中,笑道:“京东路横海军指挥使韩世忠率部沿海南下,在江阴打破了孔彦舟水寨,正逆江而上,韩将军致函,将与我们东西夹击辽兵!”

章90 餐霞漱瑶泉-5

辽军南侵以来,京东两路宋军据城自保,一直没有什么动作,此时突出奇兵,便一举攻破江阴.水寨,令铁木哥所率的东路辽军陷入腹背受敌的状态。

京东两路历来也是防范北朝南下牧马的重地,原本驻有不少禁军,后来又收拢了河北行营的残部,多是正规的朝廷官军,不是东南州县义兵可相比拟的。仅就水师战船而言,保义军所用的多是原先水寇的船,或是买商船临时改造。而据赵兴德所知,第四营在辽东之战使用火炮战船之后,京东横海军很快就仿照着在水师战船上加装铁桶炮,大量从辽东汉军买进和囤积造船的巨木,规模之大甚至引起了护国府的警惕。

韩世忠率部沿海南下的消息,让诸将喜形于色,纷纷嘈杂议论起来。

“侯相公果然是老谋深算。”

“姜还是老的辣,不发则已,一鸣惊人。”

“赵将军,我们要不要加快进军?”

“会和镇国军、横海军,一举把辽寇赶下江喂鱼!”

江阴大捷的消息传开,船上和岸上的军兵百姓都高声欢呼起来。这两三个月来,两国交兵一改去年汴梁沦陷的颓势,耶律大石御驾亲征顿兵于襄阳,房州大捷,镇国军打通襄阳粮道,如今铁木哥数万东路辽军被镇国军阻于舒州,现在又传来江阴大捷。在此时此刻,不久前陈东与侯焕寅之间的明争暗斗似乎被人有意地淡忘了。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为再一次打败辽军而大声叫着,笑着。

对正在舒州鏖战的宋军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江阴.水师乃是辽军南侵以后,招降原先的宋朝水师建立起来的。江上的粮船全靠水师巡航护卫,现在韩世忠突然加入东南战场,而且一举攻陷江阴.水寨,令辽军的粮道面临被宋国水师截断的危境。

赵行德看着这副场面,嘴角也微微翘起,暗暗想道:“侯焕寅虽然把京东路经营得巩固无比,但京东两路背靠大海,腹地不如东南深广,又容易其他州县隔绝,此乃天然的劣势。若侯焕寅若不甘心屈居陈东之下,就不能一直龟缩在京东两路自保。而要出兵显示实力,与其东出河北与契丹铁骑相争与平原,以水师南下抄袭东路辽军的腹背就好多了。”

东路的辽军中,都统耶律毕节坐镇江宁府,有两万人跟随铁木哥逆江攻打舒州,其它则分兵驻防江淮各地,足见辽军对于经营江淮的重视。江阴之战狠狠地将辽军的江淮布局捅了一个大洞,也证明了岳飞断定辽军仍然立足未稳的说法,大大鼓舞人心。

时至今日,赵行德开始有些理解岳飞想要和辽军决战的想法。辽军南侵以来,虽然连战连胜。铺开了一个大大的摊子,却也留下了大大的破绽。但战线拉大以后,契丹等胡族人口不众,原从兵力捉襟见肘的缺点却渐渐明显起来。而短短不足一年之间,无论是招降的宋军还是强征的签军,都不可能死心塌地为辽国卖命。说到底,辽军有限的兵力使用已经到了极致,现在这个局面下,假如有几场大胜,说不定能在短时间内将辽军逐出中原,把沦陷的宋境百姓都解救出来。岳飞本是相州人,这些年来,他在外南征北战,父母妻儿却一直留在老家。辽军南下太快,汴梁沦陷太突然,数个月来,南北消息隔绝,以至于今,岳飞都没有得到家人的消息。这些隐秘事,旁人不知,赵行德这等将领却是知晓的。

“河南河北生灵涂炭,父母妻儿离散的痛苦,他大概有更多的感受吧。”赵行德心里感同身受般地叹了口气,“但愿早日驱逐北虏,吉人自有天相。”

江阴大捷的消息,让鄂州城再一次宛如过节一样热闹。文人雅士纷纷作诗以赞之,市井百姓也津津乐道。一股喜悦乐观的情绪甚至从民间蔓延到了丞相府,幕僚们围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谈论着韩世忠攻陷江阴.水寨的消息。据说叛将孔彦舟纠合了数万之众,结果连战连败,以至于全军覆没,落到抱着一块船板逃生的地步。当然这些都是以讹传讹。

相应的,侯焕寅的声望也水涨船高。他身为京东路安抚使,按朝廷制度,韩世忠乃是其部属。这运筹决断之功是少不了的,丞相府还没决定,远近州县学祭酒便纷纷上书要求重重封赏侯焕寅、韩世忠二人,同时犒赏有功将士。当初侯焕寅为争夺丞相之位,大力收买人心的好处,在此时就完全显现出来。若丞相府不加以厚赏,反而显得小气了。

“看来从前是小看了京东侯大人。”陈东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目光落在行军山川图上。摒除了其他的想法,自言自语道,“若是于国有益,多些豪杰之士总是好的。”

虽然江阴大捷的意义非同小可。但横海军的封赏,将与房州、舒州之战相当。这是兵部初步打算,以免厚此薄彼。但眼下最关键的,还是舒州。如何巩固胜势,最好吃掉这一支辽军,取得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胜。而舒州之战的关键,还在于协调众将。赵行德可以顾全大局,但若以为横海军会服从镇国军节度使的调遣,那显然是书呆子的想法。因此,陈东想按照本朝将从中御的祖制,让兵部做一个方略,由枢密使岳飞总揽镇国军、横海军、保义军分进合击。让赵行德协调居中岳韩二将。但是,他还是非常犹豫,觉得没有把握。保义军是三支宋军中最弱的,赵行德有这个能力么?

“铁木哥数万之众猬集在舒州东面,粮草全靠江上输送。现在江阴.水师覆灭,韩将军将乘势封锁水路,辽军的粮道改从陆路,难度就不一样了。”

兵部尚书曹良史眼中步满血丝,制定方略的职责骤然落到他身上,压力如泰山之重,他还是硬挺着承受下来了。河北、河南的屡次大败,朝廷常年训练的大批禁军不复存在,剩下的行营大军多在奸党手中。眼下汇集在舒州上下游的三支宋朝军队,乃是东南半壁州县的希望。鄂州输不起,因此,曹良史殚精竭虑,与兵部的幕僚商量出了一个持重之策。

“根据细作的禀报,辽军的粮草多囤积在江宁和杭州两府城。为急于西进荆襄,铁木哥所部所携带的粮草并不多,时时要靠水路输送。如今韩将军既然大破江阴.水寨,正好乘势掐断了水上的粮道。江南道路泥泞,陆路运送粮草难上加难。岳赵两位将军需稳稳扼守住舒州,以逸待劳,韩将军水师游弋江上,相持到七八月间,北虏不耐暑热,道路泥泞不利于骑兵,舒州军前粮草又尽,则敌军不战自溃。届时由镇国、保义与横海三军一起出兵,可收全功。”

曹良史讲解了兵部的方略,陈东沉吟良久,诸位大臣商议过后,才将这个方略用印,飞马送往舒州军前,交予枢密使兼镇国军节度使岳飞。

江阴大败的消息,同样在辽军御营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南朝兵都是废物吗?”听有人阴阳怪气道,北院枢密使贴律铁哥也感到面上无光。原先辽国几乎已经全部取消了汉军营。是他力主收降南朝降兵,以及招募乡间健勇组建依附与辽国的南朝兵,谁知自从汴梁南下以来,进兵极为不顺,败仗一个接一个,而南朝兵的表现尤为不堪。让耶律铁哥感到侥幸的是,耶律大石尚且没有迁怒于他,只是对南人的鄙夷又深了一层。

“看起来,鹿门水师的操练,还要加快了。”耶律大石吩咐道,“再征发一万女真营到江宁水师。”

晋王耶律况与南女真大王完颜宗弼齐声答应。以女真人为主的水师在鹿门夹江立寨,耶律况是水师副都统,完颜宗弼是水师副都统。对完颜宗弼等女真降将,耶律大石一直带在身边,如今也驯服得差不多了。南征以来,这些女真降将和铁木哥所部蛮骑都出了大力。所以,这次南侵,仅攻打襄阳这一路辽军中,女真营便有三万多人,如今尽数拨到水师营中。耶律大石就是不许女真人当骑兵,水师只在南朝南方有用,对契丹人的威胁倒是不大。

耶律大石满意地点点头。“正好让这些蛮夷和宋人两相消耗。”耶律大石嘴角浮现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他又转向耶律铁哥,安慰道,“我军经略江淮也没有多久,人心不附,根基不稳,也是寻常。”见耶律铁哥眼中露出感激神色,他点了点头,“攻占汴梁后,连朕也有些轻视这些游兵散勇。军中上下也有些骄傲轻敌,如今几场小挫,正好给咱们提个醒,北院要教将士们都要振作起来。”

“宋军妄想夹击铁木哥,要不要耶律毕节都统先派兵增援,趁几路宋军还没聚齐,先击破了舒州镇国军,然后再攻打保义军、横海军?”耶律铁哥献策道。他心中最忌惮的,还是刚刚获胜的横海军,这支军队自海上而来,又随时可以杨帆出海,委实让人头疼无比。

注:北宋京东两路,大约相当于山东。舒州,安庆附近。

章91 门开九江转-1

“宋军妄想夹击铁木哥,要不要耶律毕节都统先派兵增援,趁几路宋军还没聚齐,先击破了舒州镇国军,然后再攻打保义军、横海军?”耶律铁哥献策道。他心中最忌惮的,还是刚刚获胜的横海军,这支军队自海上而来,又随时可以杨帆出海,委实让人头疼无比。

“从速攻打吗?”耶律大石伸手捋了捋嘴角的呼吸,微笑道,“那倒不必。”他看向帐幕中间平摊在地上的巨大地图,走到舒州跟前,这幅地图乃十几张鹿皮缀在一起,涵括了北起幽燕,南至南海的广大地域,辽军诸将议事时,便各自坐在地图四周。耶律大石这一站起来,顿时比众人要高出许多,更好似站在南朝的广袤疆土上一般。

他一只脚踏在襄阳之旁,另一只脚踏在舒州和鄂州之间,鄂州恰好在其胯下。耶律大石的目光则注视着舒州,江宁一带。诸将的目光随着皇帝的目光转动,都投在了舒州之旁。一目了然,一支宋军在和铁木哥所部相持,两支宋军正向着辽军移动。这也是南朝对付辽军的老战术了,虽然几支宋军都较弱,但合在一起,却可能让契丹人栽个大跟头。诸辽军将领脸上都露出凝重的神色。这次南征以来屡屡受挫,原先辽军上下的骄狂之气已经打消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仇恨和重视。

“江阴之战以来,江淮一带的宋人群起起事叛乱,不能让他们成了气候。”耶律大石缓缓道,“让耶律毕节继续弹压这些乱民,凡是降而复叛的州县、村庄,大军攻克之后,身高车轮之上的男丁一律不留,女子和幼童则发卖为奴。已经的剃头签军逃亡或是反叛与大辽为敌的,一律斩首示众,妻、子发配辽东军前,以警示心存侥幸之徒。”他的语气平淡,听得人心中却是一寒。完颜宗弼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目光闪烁。

“陛下,”耶律铁哥疑道,“那,舒州?”

“乌合之众而已,”耶律大石冷笑道,“让耶律燕山统兵攻打青州。再派使者与襄阳接触,暗示他们,现在还有那么多州县不奉襄阳为正统,我们实在很难与宋室息兵结盟。倘若襄阳真能控制南朝局面,以黄河为界不是不可以,甚至赵柯也可以交给襄阳。”他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北院耶律铁哥连连点头,不住地心里重复陛下的旨意。原本契丹朝廷中有专门记录皇帝起居的内侍,也兼记录圣旨,但耶律大石即位之后,嫌这个制度师从于南朝,而且太过文气,将之取消了。幸好如今满朝重臣多是跟随耶律大石起事的那些心腹,如今正值壮年,记诵口谕都没有问题。因此皇帝的口谕都是大臣硬生生记下来,再复述给幕僚用契丹文写成奏折,由陛下圈阅。

“是,陛下。”耶律铁哥俯首道,抬起头来,仍然望着陛下。他跟随耶律大石多年,知道陛下的习惯,说不定还有旨意。果然,耶律大石闭目沉吟片刻后,又道:“下旨宣慰孔彦舟,命他纠合旧部,再组水师与横海军作战。命耶律毕节征发签军,从陆上向舒州军前转运粮草,做长期相持之策。命我们的细作在南朝宣称,舒州大军乏粮,急于和南朝决战。倘若宋军用长围久困之策,则我军不战自溃。”

“遵旨!”耶律铁哥连。耶律大石的旨意向来十分明确,就像猎手使唤鹰犬一般,众将不知不觉之间,也对此有依赖之心。虽然不完全明白陛下的用意,但众将心里都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

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最后退出御帐,匆匆赶回了北院营帐,耶律大石降下旨意后,许多分派诸军行动,供应粮草,划分权责的事宜,皆由北院处置。忽然,外面的亲兵禀报,晋王耶律况来访。“这条老狗!”耶律铁哥脑海中闪过一丝鄙夷,不过耶律况毕竟是水师统领,又是宗室晋王。耶律铁哥的眉头皱了皱,吩咐亲兵有请。

耶律况一走进帐中,便拱手笑道:“北院大人深得陛下的信重,真是可喜可贺啊。”

“什么宗室余脉,根本是个汉儿!”耶律铁哥心里道,却笑着说,“比不上晋王亲贵,又得陛下委以水师重任,这南征之事,北院还要多多倚重晋王相助。”说这话的时候,他不禁对自己也有些鄙视,“这还是直来直去的契丹人吗?怎么和南朝的人一样拐弯抹角了。”但是,在北院枢密使的位置上呆的时间越长,耶律铁哥就不自觉地戴上了一幅面具,不愿轻易得罪其他的朝廷权臣,他再不是当初提着脑袋跟着耶律大石起事那种心境了。

“亲贵这两字,北院大人再提就是笑话我了,”耶律况摊了摊手道,“都是青牛白马,耶律部族的子孙,何必这么见外呢?”他压低了声音道,“契丹人不分彼此,八部共议推举大首领,什么时候又看血脉亲贵了?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吧?”

耶律铁哥微微一笑,看他识趣,便没在这上面再多说什么。耶律况便依足了属下的姿态,将筹建水师的情况向耶律铁哥做了禀报,女真人原本是渔猎之族,不少兵丁水性娴熟,又善操小舟,所需要训练的,无外乎是操纵南朝大战船,又适应东南河湾湖岔的地形而已。另外,耶律况又提醒耶律铁哥,眼看盛夏将至,南朝暑湿,蚊虫滋长,再加上战乱过后,到处尸横遍野,因此须得防止军中疫病丛生,以致延误了灭宋的大计。因此北院要明令诸军,饮食不得生吃,要煮熟了,同时在南朝各州县征发郎中,熬制解暑的药汤。还要派人监督诸军营、诸州县的疫病,一旦有征兆就要立刻把病者隔离起来,将疫病流行的街坊,村庄都放火烧掉。

见耶律况一副为国分忧的样子,耶律铁哥对他的观感也略作改变,脸上肌肉稍稍松弛了些,原先的虚假应付,变成了欣赏中夹带一丝傲慢的神气,耶律况看在眼中,心中微动,说完了国事后,上前半步,低声道:“南京起事以来,北院大人跟随陛下,定上京,平辽东,首战襄阳,宣抚诸部,出将入相,堪称功劳第一。北院大人的威望,仅次于陛下。北院大人乃陛下的爱婿,八部落对北院大人都很佩服。除了陛下,鄙人最佩服的,就是北院大人,大人如有用的着鄙人的地方,还请不要见外......”

耶律况的声音越压越低,明明是空洞的阿谀奉承之词,却似有不可告人的意味般。耶律况的眼中骤然闪现一丝寒芒,如利刃一般逼视着耶律况。见他面上只是恭敬的表情,耶律铁哥微微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章91 门开九江转-2

完颜宗弼站在帐内,透过羊皮帐幕的缝隙看着耶律况的身影。降辽以后,他才知道韩大先生居然是契丹宗室。“这条毒蛇!”完颜宗弼的眼底闪过一抹厉色。似乎是感觉到这边怨毒的目光,耶律况居然微微一笑,朝着完颜宗弼的帐幕走来。

“适才我去面见了北院大人,”耶律况身为晋王,水师都统,对完颜宗弼自然不比从前那般客气,自己找了个位置大咧咧坐了下来,笑道,“北院大人对水师颇为看重。看来,女真人出头的日子就要到了。”

“全仗着晋王殿下提携。”完颜宗弼笑道,为耶律况添上香茶,自从南征以来,这些好东西到从没短缺过。

耶律况端起茶盏,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能忍辱负重,做卧薪尝胆之计。不愧是阿骨打最有能干的儿子。”说完轻轻吹了吹茶叶的沫子,细细品味起来。完颜宗弼悚然一惊,青筋扭曲了一瞬,脸孔扭曲地勉强笑道:“晋王说笑了。这些文绉绉的,我粗人听不懂。”

“你做得还是不错,”耶律况悠悠道,“只可惜,前后相差太大了。如此谄媚之行,不是完颜部四太子本心做得出来的。幸好只是对我如此,倘若在陛下面前也是这样,只怕早已性命不保。哦,让我猜猜看,”他悠悠道,“四太子越是恨谁,对谁就越是恭敬谄媚,鄙人不幸,腆居首位,所以感觉也分外明显起来。唉,可叹哪,可惜。英雄者,胸襟岂能如此!”说完放下茶盏,“铿”地一声重重在案桌上一顿。

完颜宗弼的脸颊上的肌肉不禁跳了一跳,他索性不再隐藏,目露凶光道:“晋王大先生,你到底想怎么样?”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案旁的佩刀。

“还能怎么样?”耶律况叹道,“坦诚相对,与四太子和衷共济而已。”

完颜宗弼一愣,又听耶律况道:“四太子殿下有复兴女真之志,鄙人是深知的。然则,殿下早点饱读史书,可见世上亡国者多,历代多少英雄豪杰,未尝没有卧薪尝胆之志,可到底只有一个勾践!”完颜宗弼的汉学都是耶律况所授,所以他所知的典故,耶律况都一清二楚。听耶律况暗指他怀勾践之心,完颜宗弼的脸颊略抽了一抽,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识时务者,方为英雄。如今契丹勃兴,国势如日中天。陛下英明睿智,明察秋毫。四太子若再放不开故国情怀,心怀异志,不但危及己身,更可能连累女真一族。”耶律况语气有些寒意,又转为缓和道,“然而,如今的情势,对四太子来说,不啻为一个大机会。陛下吞吐天下之心,但是契丹族人丁毕竟有限,连汉儿签军都能建起营头,除了契丹以外,别部的弯弓射猎之族,陛下是迟早要重用的。”他叹了一口气,“在数以千万计的宋人面前,契丹人和女真人、蔑尔勃人、室韦人、回鹘人之间的差别又算得的什么?对各部族而言,当下最要紧的,不是自立雄强,而是要追附骥尾,在这一波南征中获取最大的实力。漠北伯升豁·蔑尔勃表面臣服,实则暗蓄实力,与宋人勾勾搭搭,对朝廷调兵南征的旨意虚以委迤。以陛下的心性,是绝对容不下的。但他远在漠北,算得上令人鞭长莫及,又牵制着河东宋军。陛下也不得不暂时隐忍。别看他眼下欢蹦乱跳,只等辽宋息兵结盟,说不定他就是下一个赵柯。”

“辽宋息兵?”完颜宗弼吃惊地反问道,“为什么?”南征以来,辽国一副灭国之战的架势,以倾国之军,攻陷了宋国都城,俘虏皇帝大臣,所杀宋人数以百万计,掠夺财帛子女无数,两国之间血海深仇,虽然完颜宗弼也知道两边一直遣使往来,却以为这是权宜之计,并不可能真正息兵媾和。然而,在内心里,完颜宗弼对耶律况的判断还是深信不疑的。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的说话,竟好似回到了从前,女真四太子向韩大先生讨教计策时的情景。

“正是。”耶律况徐徐道,“宋朝虽然孱弱,但胜在地大人多,豪杰无数。都城陷落之后,宋国朝廷虽然不复存在,但如河东杨家折家,西京曹家,京东侯焕寅,鄂州陈东赵行德等人,原先被朝廷压制的各路豪强也乘势而起,南朝天下竟是土崩而非瓦解之势。现在这局面,纵然是陛下也是出乎意料的。我朝虽然猛将精兵数十万,但真要将之一一削平,自身必定也是元气大伤。陛下现在已经不得不重用并非契丹族的将领,又不得不重建汉军营,可想而知,这样的战事再持续个几年,甚至十几年,会是个什么局面?”他顿了一顿,看着完颜宗弼深思地神色,提醒道,“不要忘了,对付完群狼土狗之后,还有一条猛虎在旁边伺机而动。”

“夏国?”完颜宗弼失声道。

耶律况点了点头,眼神有些阴郁:“夏国就等着那一天,而陛下如不能一举吞灭宋朝,就必然要和襄阳息兵,以免得让西边占了便宜。战事再绵延不过一年,打掉宋人的胆气,估计就真的要议和了。”

“先生之言有理。”完颜宗弼不自觉顺口道,“如此看来,陛下派人宣称辽宋乃同出于商朝的兄弟之国,又透过汴梁赵质夫、秦桧等宋臣治理河南宋境,一直与襄阳往来不断,便是早做着准备。”

“不错,”耶律况道,“若能迅速吞掉宋朝,这些举动便算是消解宋人的顽抗之心。若不能一举而灭之,便是议和的铺垫。对我朝而言,最好宋国再分成两边,赵柯和赵杞各自都有一伙臣子拥戴,赵杞的下面,都是蔡京、曹迪、李邦彦、刘延庆这样的老狐狸,而赵柯下面,赵质夫、秦桧这些跟随他受苦的旧臣,与陈东赵行德侯焕寅等辈,也必然不能相容。只要我大辽不去打他们,宋朝君臣就上上大吉,更不能举兵向我们发难。大辽则可以有十几年休养生息的时间,把南侵的胜果化为己有,到那时再图灭宋,就要容易许多,也不太担心夏国举兵干预了。”

“原来如此,”完颜宗弼恍然大悟道,但又有些疑惑,“那......”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晋王耶律况要颇费心思向自己来解释这些,如今两人地位悬殊迥异,他可不再是金国四太子了啊。

“大王要明白,”耶律况缓缓道,“成大事者,当顺势而为,而非逆势而动。如今天命在陛下,我们只要诚心效命,赢得陛下的信任,女真水师的实力就会越来越强。真要到了,”他略微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有什么机会的话,实力不是最重要的吗?”

“可是,陛下当真会信任我等吗?”言至此时,完颜宗弼仍有几分疑虑。

耶律况微微一笑:“天子者,孤家寡人也。谁都信不过的。但真要信得过,骨肉至亲和域外别族,实在没太多区别。胡亥为了即位,赐死兄长,几乎把秦朝宗室赶尽杀绝。汉朝与匈奴可谓仇深似海了吧,可汉天子照样用金日磾为相。还有那位唐朝的太宗皇帝。在天子的眼中,只有臣民之说,没有异族之别。”他顿了一顿,肯定道,“陛下,也迟早会明白这一点的。”

章91 门开九江转-3

四月以来,恼人的雨就没停过。细雨软绵绵的,成就了才子佳人无数的篇章,但对于辎重粮车来说,连绵不断的雨,简直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多日的雨水将路面完全泡透了,大车轮子压过去,足足有半尺深的车辙印子。

“驾,驾驾!”拉车的骡马在泥水里挣扎着往前拽,但粘性极重的泥土附着在车轮和车轴上,原本只有粮车寸步难行。忽然,骡马的劲儿仿佛运到极处,四蹄忽然一滑。“轰——”的一声,装满粮草的大车猛地向后退去,哗啦一声,车声捆扎的绳索也绷断了,原本堆成山一样的草束乱七八糟地掉落在泥水里。押车的签军手忙搅乱地把粮草往大车上堆着。

“他娘的,又是江宁府的粮车,一车足有两三千斤。”夏猫儿吐了口唾沫。

这种大粮车只有官府才有,江南俗称为太平车,但官府运粮的粮车却别有样式。辽军从北方带来的勒勒大车在江南雨季根本不能上路,因此辽军征发粮草,若不是某些软骨头献出了官府的粮车,从民间征集大车就得费不少功夫。

“小心点儿,噤声。”陆明宇脸色微沉,他与夏猫儿等人伏在驿路旁的草丛之中,低声道:“算上这一批粮车,阻在无为的粮车该有上百辆了。”他挥了挥手,悄悄地退到树林中去,直到驿路上完全看不清的地方,方才站直了身躯。这时,陆明宇、夏猫儿等数人浑身都是泥水,发髻,衣裳、木屐全都被雨水浸透了。他们却毫不在乎。

“黄大仙说,明天就要天晴,后天大概就是辽贼上路的时候。大哥,咱们后天道上就下手吧。”夏猫儿喜道,“黄大仙的话,总是很灵的。”“黄大仙”是巢县的一个神汉,旁的本事倒还平常,观风测雨倒是极准,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到了抢收抢种的季节,他家的香火一准旺盛。对这种江湖术士,夏猫儿等匪寇都信得十成十。

陆明宇皱了皱眉头,点头道:“但愿如此,照安排行事,先去召集各营兄弟。”他脸上冒起腾腾杀气,“告诉大伙儿,这回提着脑袋干事,谁要走漏了半点风声,不光失风的人全家鸡犬不留,左邻右舍除了告发的那家,男女老小也一并杀个精光!”

“大哥放心!”夏猫儿撇了撇嘴,“看他谁敢!”

说话间来到拴马的地方,几个前水寇挺胸凸肚走到战马跟前,一别腰刀,翻身上马,在细雨中马蹄翻飞泥点飞溅,比正宗官军还要十倍嚣张地扬长而去,仿佛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一般。

............

长达三十天的雨终于停了,北院将军耶律延进长吐了一口浊气,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中依稀透下来一缕阳光,耶律延进从未觉得阳光如此灿烂。倘若不是长生天的缘故,他也要忍不住像南朝军汉那样骂一句“贼老天!”

因为大雨导致道路泥泞,八十七辆粮车,足足十七万斤军粮,就这一批又一批被阻挡在路上。耶律延进也曾命手下鞭打签军,强行往前赶路,但粮车在泥泞的道路上慢得好像乌龟在爬,护送的骑兵也只能慢吞吞地前进,好些铁打的契丹勇士被雨淋坏了,现在还说着胡话。耶律延进估计真要这么下去,不到舒州,护送粮车的部属就得折损一半,而且也赶不了多少路程。于是,便选了无为军这个稍微坚固宽敞些的驿站,收拢了陆续赶来的运粮车队,同时将押运粮草的兵马集中起来,两千契丹骑兵,加上签军,总数有四千多人之众。

“明天不会下雨了吧?”耶律延进问道。

雨停一日,地面刚刚干硬了些,如果再碰上中途下雨,那就麻烦得不得了了。现在耶律延进对雨水几乎有种本能的排斥。

“大人放心,黄大仙算的日子不会错的。”汉将刘崚媚笑道,“他说昨日雨收,便果然停了,这接下来几天都是红日高照,足够咱们行至舒州了。”他是李成的部属,宋本来只是指挥,归顺了辽朝后,倒是升了一军指挥使,权势也比原先更大。因此对这趟押运军粮的差事,倒也是尽心尽力。

耶律延进“恩”了一声,不置可否。“大雨阻拦,倒是利弊参半,这样多兵马押运,宵小毛贼也打不了主意。”他自言自语道,仍回头吩咐北院郎君多罗里不,“路上小心点儿,碰到山岭危岩,别怕麻烦,都要查探清楚。”

多罗里不是耶律延进的老部下,笑道“这南朝的小馒头山,树林稀稀疏疏,藏一匹马都难。”见将军眉头微皱,一拱手,大声道,“”遵大人命!在将军呵斥之前,打马跑出去了。话虽然如此,多罗里不还是将麾下一百骑拦子马远远撒开了去,命令他们,只要是道路两旁的山顶,谷道的前后两端,不要怕累怕麻烦,至少得爬上去看一看。

运粮的队伍有四千多护送军队,再加上三千多干活的夫子,逶迤绵延的队伍,中间是一百多辆笨重的粮车,前后都是汉军营,契丹骑兵在粮车的两侧,按辔缓缓而行,一边打量着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绿意。正如多罗里不所言,道路两旁山势平缓,树林不似辽东那样高大绵密,而是低矮稀疏,在树林的空隙间,长满了半人高的草丛,骑在马上一眼望去,一草一木都尽收眼底,确实看不出能藏下来什么伏兵。因此,契丹骑兵也十分轻松,斥候拦子马虽然遵令下马爬上沿途一座座山丘查看,但更多只是虚应将令而已,站在山头上一览无余,也就没有四下细细搜索。

数骑契丹骑兵尖啸着从缓坡上奔下,似乎是相互间在赛马一样。契丹人丝毫没注意到,仅仅丈许外的草丛中,却伏着三个人,马蹄带起的泥点子都溅到夏猫儿的嘴上,他暗道晦气,身子一动不动,直到辽军去远了,方才“噗”、“噗”地吐掉。

“这帮杂碎,”夏猫儿鄙夷道,“只顾着搜检物事,那么大个儿摆在面前,却没起疑心。”

他的目光望着不远处,半山坡上的一座破旧的磨坊,似乎被主人弃置已久,只留下残破的房舍和几个水轮。然而,这却是保义军事先布置的东西。辽军对绵延两三里长的山间道路两侧查探完后,大队人马开始缓缓进入。夏猫儿估算着时间,低声吩咐了手下两句,仿佛壁虎似地扭动身躯,静悄悄地趴在草丛中往后退去,这是常年劫道踩点儿练出来的。马上的辽兵不时四下张望,只看一目了然的草丛和矮树在随风摇曳,愣是没有发现半个人影。

来到一处隐蔽的山坳,大约四五千人已经等了许久,夏猫儿按捺住兴奋,大步走到站起来的陆明宇等人身前,躬身秉道:“都统制大人,辽贼已经入谷,兄弟们现在往山谷上赶,正是时候。”

“好!”陆明宇眼光一亮,沉声道:“通知各部准备动手,不得惊动辽贼!”

“是!”传令的军飞步往旁边的山丘上爬去,此处的山势平缓低矮,他很快便爬上了山丘,伏在一棵显眼的大树下面,掏出怀里的镜子,向几个固定的位置反射着阳光,没多久,那几个地方都有了回应。就在瞬息之后,几乎整个山谷都升起一股临战前的紧张来。此时,在山间道的左右两侧,分别有两千多人往远处往山上跑,除了火铳枪,弓弩之外,还有骡马拉动着十几门铁桶炮,而在山间道的前端,近三千步卒结成了阵势缓缓向前,意图堵住辽军前进的去路,只有辽军的来路没有出现兵马。

陆明宇和夏猫儿提前爬到了半山的磨坊,这是预设的火炮阵地,看似磨坊的水轮的绞盘已经被放平,百多名军卒正将绳子缠绕在的中间轮轴上,十几匹骡马也陆续被牵了过来,套在巨大的绞盘周围。在绳索的另一端,高肃指挥部属将牵引的绳索套在铁桶炮的炮车上,上山没有适合骡马拖曳火炮的道路,他便想出了这个用轮轴绞盘把四寸炮拉上半山的主意。这里的射界绝佳,在山道对面还有另一处预设火炮阵地,两边构成交叉侧射,火力可以覆盖整个整个山间小道,

陆明宇面沉似水,掩盖了心潮的起伏。这次伏击辽军粮道的战斗,赵行德第一次把指挥权完全赋予部将,他是极为珍惜的。

这时,辽军已经发现了山头的异动,队伍出现了一拨拨骚动,开始大声鼓噪起来。辽军催夫子加快赶车,一部分契丹骑兵超越了队伍冲向谷口,另一部分契丹骑兵和汉军营一起朝两边的山丘杀来。山丘低矮,辽军冲到距离磨坊的近处方才跳下战马,挥舞弯刀弓箭往上冲杀。

几个军士爬到一块浑圆的巨石面前,“应该不会错吧。”领头的王子昂喃喃自语道。他面色凝重,从岩石下面挖出了一条引线,晃亮火折子点燃,然后几人压低了身子迅速跑了开去。“一,二,三......”王子昂一边跑,一边没忘了数数。跑出去几十步外,方才蹲在地上。“十七,十八,十九,二十!”王子昂小心的数着,忽然,他的眼中冒出一丝火花。

“轰——”的一声,惊天动地巨响,那块巨岩被火药的炸力所震,居然摇摇晃晃地滚下了山去,恰巧不巧地横亘在辽军队列的中间靠前的位置,将绵亘的队伍截成了两半。

章91 门开九江转-4

“轰——”的一声,惊天动地巨响,那块巨岩被火药的炸力所震,居然摇摇晃晃地滚下了山去,恰巧不巧地横亘在辽军队列的中间靠前的位置,将绵亘的队伍截成了两半。

巨石的来势汹汹,摧枯拉朽般碾过两辆粮车,朝着另一侧山坡冲上去,在自身的重量下又再度下滑,最后颤颤巍巍地停在山间驿路的正中,恰好挡住了大队粮车的去路。因为躲避及时,辽军和民夫倒是没有被砸中的,只是道路狭窄,两边都是缓坡,人马虽然通过无碍,但装载着两三千斤重的粮车是无法绕过巨岩的。正在全力朝前涌去的粮队顿时停止了下来,大队人马拥挤在巨石之前。

“这些蠢猪!”

耶律延进又急又气,大声喊道:“散开,散开,赶快!”他抬头望见不远处,宋军正在磨坊上架设铁桶炮,心头不禁一寒,耶律延进是身经百战的宿将,对铁桶炮的威力再熟悉不过。他马鞭一指,对偏将喝道:“冲上去放箭,夺下炮垒!”偏将答应一声,立刻带领五个百人队冲上去,汇入了攻打宋军炮垒的人马中。片刻后,只闻杀声大作,箭矢破空伴随火铳鸣响,双方已经交上了手。山道中间乱作一团,契丹骑兵策马来回奔驰,各级军官大声呼喝着,一队队兵卒如无头苍蝇一般,忙乱不堪地搬来跑去。面如土色地民夫纷纷抱着头蹲在地上,有人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宋军的赤旗,眼中闪烁着一股期冀地神色,旋即又把头颅低了下去。

这时,巨岩前面奔回一将,气急败坏道:“前面的路被敌人挡住了!”

“中伏了!”耶律延进心底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回头看了看混乱不堪地山谷,心头犹豫了一瞬,眼神一凛,伸手让传令官过来,低声吩咐道:“把本部人马都叫过来,随我一起冲出去。”眼看敌军蓄谋已久,与其和这些南朝人陷在一起,不如断尾求生,保全最珍贵的契丹人。传令官当即会意,飞快地打马,通知散在各处的契丹骑兵朝着前面集中。

在巨岩前面,两千多契丹骑兵和签军惊恐万状地看着列阵已毕的三千宋军,前排是两千火铳枪手,后排是五百刀斧手,侧翼还有五百骑兵照拂。不管山谷中炮声、喊杀声喧天,这支宋军只是静静地等待,阵前旌旗猎猎招展,火铳手上好了弹药,支起了撑棍,对着山谷的出口。

“他娘的,这是那支人马?”

濒临绝境,反而激发了刘陵的一死狠劲,他早有准备地召集了近千心腹精锐,赶到了前军,准备和这支打埋伏的兵马拼个鱼死网破。不过,仿佛虚应故事一般,刘陵还是派了一名嗓门大的上前喊话!

“前面挡路的听着,朝廷借辽军平乱,我等是为舒州大营送粮的,快快让开道路,否则的话,大兵一到,直叫尔等化为齑粉,山寨荡平,男女老少鸡犬不留!”这番原本官军警示山贼的话语,此时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宋军仍然安安静静,竟无人出来答话,沉默中透着一股高傲的蔑视。这时,右侧山坡上“得得得”响起一阵马蹄声,众军闻声纷纷朝旁边望去,只见一骑手从山上奔下,虽然只是一骑,但单手掌着丈许高的大旗,气势如龙。原本散乱的辽军队列顿时更加不堪。

陆明宇脸寒如冰,左手策马,右手擎着保义左军的大旗,从山上一路中下来,来到阻拦辽军的本阵中间,方才猛力一了勒马匹,战马吃痛,人立了起来,长嘶一声。铁蹄落下几乎将地面刨出了四个坑来,陆明宇顺势将军旗往地上一插,稳稳地插在地面上。大旗舒卷,在山风吹拂下猎猎作响。

“大宋保义左军在此,再不俯首投降,今日取尔等狗命!”

他这一手干净利落,后面的众军顿时大声喝起彩来!听说是保义军的嫡系人马,辽军签军丛中顿时引起一阵骚动。刘陵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耳畔轰轰的炮声,显得愈加刺耳起来。

............

次日凌晨,消息传回舒州,赵行德立刻通秉了枢密使岳飞。

岳飞面沉似水,翻动着报捷的折片,沉吟不语。

赵行德坐在客座,眼睛扫过帅帐,镇国军诸将都各在本营,与舒州辽军对垒鏖战,只有背嵬营都统制张宪随侍在侧,见赵行德看来,张宪善意地点头示意。房州之战后,保义军赠送给镇国军缴获战马三千多匹。岳飞本来擅长骑射马枪,张宪也非庸手,镇国军从此将背嵬营改为了骑兵,选拔军中精壮之士操练重甲骑兵。

在招募兵马方面,保义军几乎是来者不拒,镇国军向来是兵贵精而不贵多。保义军军卒多是荆襄人氏,镇国军则是以北人为主,而韩世忠麾下的横海军则是以京东人为主。因此,镇国军挑拣骑兵要比保义军容易得多,很快建立起一支两千骑左右的骑兵。按朝廷制度,若论统兵的数量,此时张宪已是一军指挥使。但因为圣上被掳,陈东、岳飞等孤臣不欲轻授名位,以落人口实,因此,背嵬营没有扩充为军,只是里面分了第一营到第五营的称呼。张宪的官衔仍是背嵬营假都统制,实授品级也没有提升,只是俸禄参照一军指挥使。

岳飞慢慢读着报捷的奏折。这一仗保义左军埋伏极为成功,打掉辽军粮队后,又乘胜攻陷巢县、无为两座驿站粮仓,前后击败辽军签军近七千人,缴获战马两千多匹。保义左军自身伤亡一千余人,其余都整军全身而退,夺取军粮二十万斤,也装船运回。其中,保义左军牙兵掷雷手营硬撼急欲突围的契丹骑兵,掷雷手贴近敌骑,抛掷震天雷杀伤敌骑,惊乱马匹,然后以火铳斧头与敌军肉搏,毙敌无算,自身死伤极为惨重。保义左军最大的伤亡,就来自阻止这批拼死突围的契丹骑兵。若不是这两千契丹骑兵近乎全歼,胜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岳飞眼中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缓缓道:“我看赵将军麾下左军牙兵营,也是能打得硬仗的兵马嘛。”

“得枢密大人一言之赞,左军将士皆与有荣焉。”赵行德松了口气,陆明宇争气,这样子,后面的话就好说了,他微笑道,“但像牙军营这样的营头,在保义军中实如同凤毛麟角。我军乃收拢荆襄江湖豪杰所成的。遮断、埋伏、侦测消息,骚扰粮道等,是我军所长。但我成军未久,训练不足,若令其散而自斗,则匹夫皆有报国之志,若和辽军正面对垒,阵而后战,则未免暴露了我军之短。所以,前番所说进驻的舒州前沿营垒事情,还望枢密使再斟酌一二。”

镇国军在舒州与辽军对垒。虽然得山河险阻之地利,两军对峙的营垒还不算绵长,但镇国军以一军之力防守,还有感到有些吃力。因此,当保义军押运着粮草,带同大批州县义兵营来到舒州后。镇国军便要求保义军接管一部分前沿营垒。王贵甚至向岳飞建议,将前沿营垒全面交给保义军来防守,镇国军可从鏖战消耗中抽出身来,休养一段时间,待战机合适,再相击出动,歼灭敌军。岳飞当时也觉得此议不错,提出来和赵行德商量。保义军中部将顿时不愿,罗闲十和陆明宇反对得最为厉害,他们都是江湖上混成了精的人物,说这对敌消耗是苦差事交给保义军,而镇国军养精蓄锐,专等时机合适出来摘桃子。相比之下,横海军做得更绝,韩世忠除了派使者和镇国、保义两军商量外,军中上下多住宿在大船上,根本就不上岸,上岸也不与镇国军合营,看在做买卖的交情上,横海军反而对保义军要亲近些。

保义军议事时,诸将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赵行德拗不过这批部属,也感觉保义军的素质不能与镇国军相比,但总不能呆在镇国军的后面,什么事情也不做。因此,赵行德一边拖延不接前沿营垒,一边主动请缨,派保义左右两军轮番出击,借助他们熟悉江湖道路的优势,不断骚扰辽军的粮道,希望能获得一些战果,让本军有个台阶。就在镇国军连番催促保义军接管营垒,连岳飞都快耐不住性子的节骨眼儿上,陆明宇这个大捷可说来得正是时候。

果然,岳飞沉吟片刻后,点头道:“赵将军之言有理。”岳飞沉默了一会儿,对赵行德道:“我军与辽贼相持数十日,将士不得休息,疲累已极。刚才得到了兵部的方略,似乎要与辽军长期相持下去。”他以商量的口气,“既然保义军中也有些打硬仗的营头,可否接管少部分营垒,让我军能抽出部分兵力,轮番休息,养歇力气,以待来日大举破敌。”

他眼神湛然,似乎丝毫没有其它的想法,反而令赵行德有些惭愧,赵行德犹豫了一瞬,点头道:“兵是朝廷的兵,保义军上下便按枢密使的吩咐。”岳飞微微一笑,伸手拿过地图,指点了几个营垒,大约是原先踏白营防守的地方,确实如他所言,只是防线的一小段,保义军接管去也不算吃力,而镇国军为将来破敌打算,可以抽出一部分兵力,轮番休息。

章91 门开九江转-5

自从鄂州丞相府决定死守舒州,屏蔽江南两路后,云集在舒州的宋军足有四五万人之多。然而,其中多为来自州县的义兵,既有常年操持力役的厢军,也有成营不足一个月的义兵。即便如此,真正能成列而战,与辽军正面对垒的军队,主要仍是以镇国、保义、横海三军本部人马,大约两万余人。其它的州县义兵,只能作为补充。否则,一旦被辽军突破某处营垒,再以骑兵纵深插入,劫掠乡野,甚至震动全线,则大局危矣。正因为如此,镇国军才一直要求保义军接管前沿的营垒。议定了接管营垒的事情,两军之间的心结这才稍解。

赵行德问道:“适才岳枢密言道,兵部有定策传至军前,可否告知详情?”

岳飞道:“正要与赵将军商议,”他拿出一封兵部的公函,递给赵行德道,“这是兵部曹大人主持拟定,丞相用印后送来的定策。着我舒州左近的兵马与辽军长期对垒,待其粮尽自溃后,相机而击之。”他脸沉似水,但侍立在侧的张宪脸上闪过一丝不满之色。

赵行德接过公函,看着看着,眉心不禁微微皱起。他叹了口气,放下了公函。

“赵将军以为如何?”岳飞问道。

赵行德沉默了一会儿,片刻方道:“大军云集舒州,正合一鼓作气。迟则易变。”

岳飞听了,同感地点了点头,眉头微皱。赵行德说得尚算委婉,实际情况是,云集在舒州附近的三支宋军各自不相统属。镇国军与保义军同出于鄂州,彼此间尚算得和睦,底下也暗流涌动。韩世忠与赵行德私交甚笃,但各为其主。京东路侯焕寅自角逐假丞相位失利后,时至今日还在指使底下的文人中伤陈东与赵行德二人。公议推举之事,让鄂州与京东的矛盾天下皆知,耶律大石倘若不加以利用,那才是见鬼了。除此之外,还有襄阳十几万大军在上游虎视眈眈,大军顺汉水而下,到达鄂州只旦夕之间。如今的局势,变数极大,除非鄂州丞相府有极高超的本事,解决各种内忧外困,为大军决战无中生有地造出一个稳妥的形势,赵行德方才有几分把握持重决战。但以赵行德对诸理社同道的了解,以及兵部不顾大忌遥制军前的情况来看,他对未来宋人内部形势保持稳定也怀疑得很。宋军和辽军在舒州对垒的时间越久,恐怕等不到辽军粮尽自溃,宋人内部就要出大乱子了。

“如此,”岳飞斟酌道,“赵将军以为,当乘势决战,不可拖延?”

“正是。”赵行德肯定道。

“那就好,”岳飞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点头赞许道,“岳某亦有此意,既然如此,岳某便致书韩将军,三家约期商议会战,先破舒州之敌,再乘势攻打江宁,全取江淮之地。中兴的局面,便算是形成了。”赵行德看了张宪一眼,张宪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显然岳飞事先和镇国军头号大将商量过了,决心抓紧时间击破当面的辽军,以大胜警慑宵小之辈。而违背兵部的定策,说服赵行德与韩世忠,诸军齐心合力,则是决战能顺利实施的关键。得到保义军指挥使赵行德同意,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那,”赵行德沉吟道,“相府和兵部那边......”

“岳某腆为枢密,这兵戈之事,自会上表向丞相分说。”岳飞傲然道,语气透出一股浓浓的自信。赵行德点了点头,拱手道:“岳枢密上表之时,赵某愿附署其后,岳枢密最好知会韩将军。若三家联同上表,也好让丞相和兵部稍稍了解前沿将士之心。”

岳飞一愣,打量了赵行德片刻,微微笑道:“如此甚好。”两人之间从前尚有不少隔阂和猜忌,经此一来,似乎消融了不少。连旁边张宪看向赵行德目光也多了不少善意。

商议结束后,赵行德便告辞回去,着手安排保义右军罗闲十所部接管镇国军踏白营的布防的营垒。各州县义兵营紧挨着保义军扎营。对州县义兵而言,既然前来合兵抗辽,便要依附在某支大军之下。

横海军几乎全部由京东外地人组成,兵丁人高马大,营中充斥着京东口音,每天嚼葱花卷饼,对荆襄人来说,恍如异国一般。在乡土情节的影响下,各州县义兵几乎不考虑投靠横海军。镇国军军纪森严,招募人马精挑细选不同,投靠镇国军就要打硬仗,而且约束太严,大多数的州县义兵受不了这份严格。而保义军颇有些多多益善的味道。于是,许多义兵营都被收拢到保义军的旗号下面,这短短日子来,保义左右军分别急速扩充到万人左右。

根据朝廷律令,州县义兵营加入大军会战前,主将为了作战方便,可以整顿各营编制,甚至撤换一营的指挥统制。但赵行德保留各州县义兵营本身的编制,以同乡之情,让军卒上阵时可以同仇敌忾,不抛弃本营的部属。对各营的统制,赵行德也尽可能示以优容,全部保留官职,勉励他们为国杀敌。

如今的保义左右军旗下,充斥着冠以州县地名的杂牌营伍。各营的情况千差万别,有的营军卒时被抓来的壮丁,才放下锄头把子没几天,连刀都握不稳的大有人在,还有人天天盘算着跑回家种地。有的营是州县豪强募集的义勇,有些胆气,武艺不弱。还有的营是原来的厢军,上到营指挥,下到军卒,俱像商人一般油滑无比。各营不但军令,军袍都不一样,粮饷解决的渠道也不同,有些需要从军需府供给粮食,有的由本州县供给粮食,但从军需府领取犒赏。

荆湖南北,江南东西两路,土音不但和北方不一样,十里不同音的情形也极为普遍。保义军下属各营之间,有的方言差异都大相径庭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甚至不同营伍的将士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话。最后还是赵行德在鄂州编写的识字本起了作用,这册子将大约百多句军中号令统一为中原正音,再用训诂注解的办法,逐字逐词由教书先生传授给各营将士,又结合了旗号锣鼓的指挥,这才解决了各部统一将令的问题。此后,保义军中托词听不懂军令,不服从上级军官的调遣的事情才绝迹了。

回到营盘,赵行德刚刚脱下铁盔,来没来得及派人去请罗闲十,杜吹角便秉道:“将军,今天轮到饶州营了。”

“唔,”赵行德点点头,“到饭点儿了吗?”他摸了摸头,前后转转脑袋。

头顶着好几斤的铁盔说话,赵行德觉得脖子都有些梗了。可岳飞为人沉鹜严肃。赵行德每次去见枢密使,都带着沉重铁盔,至少穿着软甲,和其他将领别无二致,丝毫不以名士自居。反而是枢密使岳飞,在不需身着戎装的时候,常穿宽袍,戴逍遥巾,宛然一名儒将。二人装束上的错位,也被军营中因为笑谈,赵行德听说后,仍安之若素,丝毫不以为异。

“既然如此,咱们便出发吧。”赵行德换上了一顶纱帽,笑道,“别误了饶州营吃饭。州县丁壮当兵吃粮,每天可不就混个肚儿圆么?”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之前先要饱餐战饭,死了也不做饿鬼。在行伍中,天大地大,没有肚皮大。军队饿肚子了造反也不奇怪。赵行德执掌保义军,收拢州县义兵后,便立下一条规矩,每天造访一个营头,同军卒一同吃晚上这顿小食。有菜吃菜,有粥喝粥。营里军卒吃什么,他也吃什么。但是,赵行德随身带着牙兵营的火头军,给每个营中军卒发一个夹肉的馒头,作为指挥使的犒赏。因此,无论从荣耀还是实际来说,各营都盼着指挥使到本营来吃饭,有的军卒掰着指头数日子,营里这一天往往像过节一样。

“饶州营。张九融。”赵行德一边走一边回忆这个营的情况。营统制张九融瘦弱不堪的尊容浮现在脑海里。在保义军麾下几十个营统制中,张九融这个瘦弱书生的形象,给赵行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过这个人倒是个老实的好人。赵行德甚至还传授了他几个太极的招式,让他早晚练习,强身健体。

饶州营中的一大片空地里,数百多军卒围着大大小小的锅灶席地而坐。大家伙儿眼巴巴地望着营地中间。事先赶到的牙兵营火头军已经烧开了一锅水,半肥半痩的大块猪肉在锅子里上下起伏,肉香阵阵,几乎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出来,忍不住大咽口水。

“听说牙兵营每天有肉吃。”徐十七羡慕道,他舔了舔嘴唇。

“吓,”马元义哂道,“你豁得出命去吃肉,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啊。牙兵营里的大哥,哪个个不是拳斗大如斗,吃饭也轮斗的壮士。”

章92 枕下五湖连-1

饶州营中的一大片空地里,数百多军卒围着大大小小的锅灶席地而坐。大家伙儿眼巴巴地望着营地中间。事先赶到的牙兵营火头军已经烧开了一锅水,半肥半痩的大块猪肉在锅子里上下起伏,肉香阵阵,几乎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出来,忍不住大咽口水。

“听说牙兵营每天有肉吃。”徐十七羡慕道。

“吓,”马元义哂道,“你豁得出命去吃肉,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啊。牙兵营那个不是拳斗大如斗,吃饭也轮斗的大哥。”这时后,营中起了一阵骚动,肉已经煮熟,火头军把大块大块的肉从锅里捞出来,削成小指头一般厚,小半个手掌大的肉片子,一股股熟肉的气息愈发浓烈起来。马元义也忍不住舔舔嘴唇。

“发馒头啦,发馒头!”伴随着火头军的吆喝,各队队长依次上前领馒头,热气腾腾的馒头很快发到了军卒手上。还未入口,马元义将馒头翻开,让那块厚厚的肉片露出来,只见一块肥肉,在阳光下莹白如雪,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肥肉的边上连着窄窄的肉丝。

徐十七不禁低声呼道:“马哥好运气,好大一块肥肉!”

马元义冲着他得意地笑了笑,这才小心翼翼地又把肉片夹回去,轻轻咬了一口枯,只觉入口即化,满嘴流油,简直浑身每个毛孔都要舒服得张开了。

“这是指挥使大人赏的馒头,”马元义小口咽下了这一口,方才满足的叹道,“光彩呀!”

徐十七也捧着夹肉的馒头,望着营地正中那口热气腾腾不的锅子,眼光闪烁。“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顿顿吃肉。”一个声音仿佛魔鬼一般,反复在他的脑海里鸣响着。一个爪子仿佛要破腹而出,把那个肉馒头一把攫进去。

不远处,军卒开始欢呼起来。指挥使赵行德来到军卒中间,随便找了一处锅子盘腿坐下,自己打了一碗混合着栗子和野菜的粥,泰然至若地喝了起来。

“即便是这几路的安抚使大人,”赵行德端着粥碗,对身旁的张九融笑道,“也不及我尝遍了各州县的风味呢,赵某真着实有幸!”

“是,是。”张九融点头道。他脸色故作平静,但颤抖的手暴露了胸中的激动。

“贵营进驻在舒州以来,可有什么不习惯的么?”赵行德和颜悦色地问道,“军务和粮饷,将士可有什么怨言?”

“没有,没有。”张九融用力连连摇头,深怕赵行德误会。

虽然身在行伍中,他就好像一个刚从应考的书斋里被揪出来的夫子,从想要从他口中了解些营中的切实情形,真是难如登天。张九融除了苦读兵书战策外,几乎将营中的俗务都交给属下,不但当甩手掌柜,还时而指手画脚。幸好张氏在饶州颇有人望。属下虽然苦不堪言,也算尽心尽力,只是私底下也有些瞧不起这个上官。赵行德心底叹了口气,张九融的脑子就像浆糊一样,算是个“老实的好人”吧。尽管如此,赵行德仍然没有轻言统制军官,每次只是好言开导。

赵行德沉吟道:“既然如此,便听取一下军卒们的陈情吧。”

这也是惯例了,赵行德每回巡视营伍,在与军卒一锅用饭时,听取军卒的陈情。而且有条规矩,为了避免营中军官难做,凡是陈情的军卒,若不是信口雌黄的话,都将被赵行德带走,进入中军营。和陆明宇、罗闲十统制的左右军相比,拱卫赵行德的中军人数极少,只有千人左右,其中数百人是杜吹角统帅的牙兵营,另外一两百人便多是因陈情而被带入中军的普通军卒。这些人离开满是同乡的本营,不够资格选入牙兵营的军卒,粮饷和普通营头无异。而指挥使赵行德本身并不幸进左右亲兵。因此,若不是有真正的冤屈或是不满,军卒也不会向指挥使陈情。反过来,军官也不会因此过多的反感和*。

“指挥使听陈情了!”“陈情了!”

指挥使的亲兵敲着锣走了两圈,这几人本来是因陈情而解决了冤屈的。因此,神色十分郑重,仿佛在做一件神圣无比的事情。但饶州营的上下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有的好奇地看着指挥使的亲兵,当亲兵看过来时,却纷纷转开头去。这一营都是同乡,低头不见抬头见,若不是结下了深仇大恨,谁肯把事情捅到指挥使那儿去,把自己放逐出饶州营。

这样的情形,各营大多如此。赵行德看在眼中,心知肚明,暗笑道:“看来,张九融治军有方。饶州营却不是一盘散沙。”他端起粗瓷的大腕,“兵法有云,上下同欲者胜。一杯水酒,本将敬饶州营的兄弟,来日驱逐北虏,再与诸君痛饮!”

“谢赵将军!”张九融有些受宠若惊地端起酒碗。

“谢大人!”“谢赵将军!”

饶州营上下都把碗端了起来,声音喊得震天响。因为战时的粮食奇缺,这水酒可是货真价实,是一坛酒倒入一大缸水中掺合的,稍稍有些淡淡的酒味而已。难得的是指挥使亲自相敬的面子。大家其乐融融,刚才因为无人陈情而稍稍有些尴尬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

横海军本是大宋不多精锐水军之一。在北虏南侵后,京东路又加以扩充,军容更胜以往。韩世忠此番率水师南下援鄂,便有战船上百艘,军卒过万,战马数千匹。与镇国军、保义军的战船相比,横海军的海船体积显得尤其高大,最大号的战船不但能载有数百军卒,各种粮草和生活用品,足够在海上漂泊上月有余。有些军官还把眷属都安置在船上,以示绝不放弃战船,与袍泽生死与共。

横海军的船队浩浩荡荡地航行在大江中流,外围的各种小船,这些船只多是横海军攻破辽军水师,由海溯江而上的沿途收编的降军和水寇。海船队的多数是两千四百料战船,船舷建有供水手防守用的木墙,船头和船尾以厚木构筑战楼中,安放着床弩、抛猛火油罐和铁桶炮。除了风范和排桨外,不少战船之侧还有厚裙板保护的踏车水轮。

在普通战船的中间,有一艘大战船正是横海军指挥使韩世忠的座船。宛如军中的元帅,它高度和长度都远远超过普通海船,船身虽然巨大,但却绝不笨拙。船上立着大小好几根桅杆,各种形状的帆捕捉着各种方向的风,把它们转化成航行的动力。在船舷两边还密布着水轮,足有三四十个之多,即便是无风的时候也能进退自如。

船舱中,韩世忠背负着双手,在他身后的桌案上,平摊着两封书信。一封来自青州,安抚使侯焕寅特意来函叮嘱,与辽军决战一定要持重行事,勿要为他人火中取栗,折损了横海军的京东子弟。若战事不利,横海军就放弃援鄂,改而退往大江下游,全力夺取江宁和杭州两府,经营靠海的江淮一带。另一封来自镇国军节度使岳飞,约他前往共商击破辽军之事。

这些年来,韩世忠先随王彦南征方腊,东南换帅后受人排挤,被迫远赴京东,却因祸得福,重归河北行营都部署王彦的统辖。王彦对这位旧部倚重之余,爱护有加,默许韩世忠与辽东做生意,仿造汉军火炮战船添造新船,又对横海军大加整训扩充。北虏南侵,王彦战死后,河北大营星散。安抚使侯焕寅又有识人之明,几乎将整个京东路的兵马都交给他统领。大破辽军水师后,韩世忠也从一位默默无闻的军官,成为了天下皆知的名将。随着权势和名望的增长,他所要权衡考虑的利害,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平心而论,侯焕寅这封信,恰恰证明了岳飞的担心。“倘若鄂州丢失,以横海一军之力,万余人马,如何保得住江宁?”他无奈地苦笑,“若辽军攻破汴梁、襄阳,则大势已去。侯相公怎么又看不明白呢?”然而,这些想法,他素来不对人言,在旁人眼中,侯焕寅对他折节下交,又有知遇之恩,韩世忠不愿让人说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遥望着江面上百舸争流,韩世忠迟迟没有下定决心,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阵细碎的脚步在身后想起,来人正好听见这一声长叹,不由得一愣,随即停住了脚步。身后响起了翻动书信的声音,韩世忠也没有转身喝止。没得到他的准许,敢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夫人虽然出身不太清白,但行事果断,又明事理,韩世忠犯难之时,也常常向她询问。

此种情况在军中亦不奇怪,有军官单凭一身勇力升迁上来,不太能识文断字,与其把机密文字交给旁人,还不如弄个放心的妾室来帮忙署理文字。只不过,韩世忠一直升到指挥使,执掌一路兵马的权位,这位青楼出身的夫人地位仍然牢不可动,便颇为惹人闲言闲语了。京东路安抚使侯焕寅已经暗示了他两次,要他换一个身份相当的名门淑媛做妻室。另外有些嚼舌头则传言韩夫人心机叵测,靠十分厉害手腕将韩世忠抓得牢牢的。

章92 枕下五湖连-2

“夫君是为岳枢密与候安抚使这两封信烦恼吗?”

一双柔胰从耳后伸了过来,拇指肚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让他的皱紧的眉头稍稍放松了一些。韩世忠没有答话,只叹了口气,缓缓道:“铁木哥轻敌,只带了两万人马便孤军深入,被我三家围住,这样的机会可不容易有,但是候安抚使那里......”

他顿了一顿,忽然转了话题道,“京东虽有精兵数万,数十州县,但河南河北沦陷之后,京东偏处于一隅,西为辽贼所迫,东靠着大海,无处可退,唯有用兵于外,让辽贼不暇东顾,方才能杀开一条生路。鄂州地处于天下之中,陈东的党羽遍布各州县,赵行德声望也很高,但鄂州又和襄阳离得太近,只怕这皇位之争还有变数。鄂州陈东声势虽然煊赫,但立足未稳。他居然还把赵行德的保义军调出了鄂州,剩下那些游兵散勇,根本不是刘延庆和曹迪的对手。鄂州和襄阳自相残杀,倘若被辽贼趁机得了便宜,唇亡齿寒,京东局势更加不堪设想。我这万余人马,现在看似举足轻重,到了那时候,恐怕一根木头也撑不起房梁啊。”

韩世忠将夫人的双手从脑后拉到了前面,闭目道:“红玉,你说说看,这局面当如何应付?”他平常以粗豪示人,又小心谨慎,给人的印象是个纯粹的武人。有关这些宋朝势力之间考虑,哪怕是镇海军中心腹部属,京东安抚使侯焕寅也不曾吐露过。

夫人犹豫了片刻,轻声道:“夫君适才口口声声,皆说京东,可我在外面听人提起夫君,都说是大宋的天下便指望夫君、赵先生和岳枢密了呢。”她的声音清脆,宛如大小明珠落于玉盘一般动听。

“要说天下,我这点人马算得什么?”韩世忠正要不以为然的摇头,忽然一愣,仿佛想起什么,“我,赵行德和岳飞?”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加在一起,也不过精兵数万而已。”一股从未产生过的念头突然从他心底里升了起来,他眼神微微一亮,又摇了摇头,“我们三个南辕北辙,又怎么能走到一起?”叹了口气,如今虽然天下大乱,可也不是残唐五代的时候。

“赵先生不是旧识么?”清脆的声音又道,“怎么夫君提起他来,反而有些生疏?”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韩世忠叹了口气,他摇头道,“各为其主,赵先生是什么人,你不知道的。”

脑后的手指微微一僵,显然,韩世忠知道,而夫人不知道的事情不多。韩世忠的眼神有些复杂,没有多解释什么。他执掌横海军时,就曾用军中的陈粮换取辽东的军械和木料,因此,对汉军赵德的战绩颇为熟悉。南山之战后,韩世忠对赵德颇为佩服,深以不得见面为憾,便派了一个画师去辽东,将赵德的样貌画了出来。谁知一见之下,他不禁大吃一惊。赵德代表着夏国朝廷对汉军的支持,这在汉军中也不是什么隐秘。韩世忠想来,赵行德被朝廷奸臣所迫,在夏国出仕也不算什么。此后北虏入侵,赵行德又突然在鄂州出现,他猜到也必然和夏国有关,只是还念着一分故人之情,没有把这个惊人的内幕消息告诉侯焕寅。这份藏私,令韩世忠也有些内疚。

“立身处世,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侯安抚使对我有知遇之恩,那些往日旧情,只好且放在一边。”说完,他右拳一击掌心,恨恨道:“只可惜昏君听了奸佞之言,将王节帅换到河北,否则,以王节帅之能,东南行营兵精粮足,说不定如今已收复了汴梁,那轮得到北虏如此嚣张。”倘若王彦尚在,则岳飞、韩世忠、赵行德三人为其效命,便不会像现在夹在各大势力之间,相互间顾虑重重。

听到“旧情”二字,夫人的手指微微一停,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天子对侯大人何尝没有知遇之恩,如今天子被番邦所掳,朝廷风雨飘摇。驱逐辽贼,迎还天子,乃是大义所在。我见识不多,只知道世上之事,大能容小,小不能容大。夫君若与岳枢密共破辽军,则候安抚使也与有荣焉,未必顾全不了知遇之恩。但若一时顺了侯大人的意思,只怕将来京东路也保不住,私恩与大义两者皆失,夫君定会后悔不已的。”

韩夫人本性豪爽刚烈,自从跟了韩世忠后,性格已经温和了不少,罕有如此直接说话的。韩世忠不免微微一怔,嘴里念道:“大者能容小,小者不能容大。”他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夫人之言有理。我且先去会会岳飞再说。”嘴角浮现一丝笑容,把柔胰拉到了前面,整个头朝后仰着,埋在一堆温软中间,嘻笑道,“这话夫人从哪里听来的,怎么在我听来,好似说是男女那,嘿嘿,那.话儿。夫人说,老韩的是大是小?”

夫人霞飞双靥,瞪了他一眼,正要将手抽出,却被老韩往前一带,便身不由己地倒在怀里。韩世忠嘿嘿一笑,正待继续动手,忽然,船舱外传来阵阵嘈杂之声,不但敲锣打鼓,还有百姓喊冤。刚起来的兴致被被搅和了,玉人也红着脸从他怀里站起身来,示意他出去看看。

韩世忠只得道:“夫人稍等,我去去就回。”这才黑着脸走出船舱。

甲板上已站着好几个军官,正对着码头上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横海军水师的大船无法靠岸,只能停在大江深水里,但每到一地,各部都派出小船从岸上补给水果牲畜。看好的军需物事,有的用钱买,有的便直接拿走,百姓也不敢和军爷强项。水师来回巡行江面,这里也不是第一次经过,居然出现了百姓闹到码头的情形,众军官都些幸灾乐祸,猜测到底是那一部人马捅出来的篓子。

韩世忠从舱里出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众将面面相觑,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眼见韩世忠气得七窍生烟,有一将低声道:“码头上似乎是定胜营的船,具体情形不知。”定胜营乃横海军的一支精兵,由水师猛将郭宗仪统领。韩世忠闻言,目光一凛,当即闷声道:“待我过去看看!”

军兵不敢怠慢,当即七手八脚划来小船,几个心腹亲兵陪着韩世忠,一叶扁舟慢慢靠向了码头。这码头看上去有些颓败,侧壁碎石筑成的护坡还好,经江水多年的侵蚀,码头外的护桩已经腐朽不堪。码头上的路面微微凸起,积年生长的微黑青苔话溜无比。亲兵刚刚把船板搭好,韩世忠便跳了上去,只觉脚底一滑,微微晃了晃,这才稳住了身形。

“将军小心!”身后的亲兵大呼小叫,仿佛指挥使遇到极大的危险一般。

韩世忠微微“哼”了一声,向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如此大惊小怪。说来也怪,亲兵倘若不这么精乖的话,韩世忠必然心中不爽,可每当亲兵这副样子时,他又嫌这些家伙太阿谀奉承了。这时,码头上对峙的定胜营军卒和百姓都看过来,有军卒认出韩世忠,低声私语,声音顿时小了,气势此消彼长,几十个百姓看见有大官过来,纷纷涌过来告状喊冤,只是人口嘴杂,众百姓操着江南软语,再加上军卒在旁大声鼓噪,韩世忠根本听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

定胜营统制郭宗仪正要说话,韩世忠看着他一瞪眼,郭宗仪顿时住口不言,他麾下定胜营的军卒也都不再鼓噪。韩世忠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那些本地的百姓,厉声问道:“好端端的,你等聚在这码头上,到底有什么冤情,好好给本将一一说清楚。”他顿了一顿,看了看天色,眉头不禁微微皱起,又补充了一句道,“要快点说!”

韩世忠身穿锦袍,一望便知是个大官,他这一喝问,百姓们反而有些心怯起来,过了一会儿,方才有四五十岁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对韩世忠拜道:“这位大人,可要为老朽做主啊。”这老者似乎是事主,韩世忠点了点头道:“说,到底什么事?”

老者虽带着浓浓的乡音,但没有外地人听不懂的土话。韩世忠听他说了一会儿,便全都明白了,不禁又瞪了郭宗仪一眼,暗骂道:“兔崽子!”

原来定胜营上岸补充军需,实际上干得是半买半抢的勾当,平常韩世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年月,军心归附是最要紧的,其他的,只要事情不闹大了便好。而定胜营统制郭宗仪路过老者这一家时,瞧上了老者的女儿,居然将她强抢上船了。这事过去已经有十多天,老者是附近的有名乡绅,女儿被抢,有辱门楣,当时便又惊又怒,悲愤欲绝。今日听人说在码头上认出了抢人的乱兵,他立刻邀集了同宗的族人和左近乡邻,要从横海军手里把女儿要回来。

章92 枕下五湖连-3

“青天大老爷,可要给小人做主啊。”老者讲诉完后,居然一头拜倒在地,他认准了韩世忠官阶最高,向他不住地朝叩起头来,他身后的几十个百姓也纷纷叫嚷起来,几个老者相熟的亲戚也拜倒在地,跟着不住叩起头来。韩世忠被僵在那儿,抬头看了一眼郭宗仪,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郭宗仪脸色也尴尬得很,一时也不好上前去把老者拉开,他见韩世忠的手微微一招,忙小跑上去,惶恐道:“韩帅,末将该死。”韩世忠瞪了他一眼,骂道:“混账,那小娘子从了没有?把人家养在哪里?”

郭宗仪一愣,旋即连连点头,低声道:“从了从了,就放在船上。”脸上浮现一丝窃喜。

韩世忠这才点了点头。转身看着老者。老者不识得郭宗仪,还以为韩世忠在询问部属,一会儿抬头看看军爷们的动静,一会儿又继续叩头。他须发苍然,满脸的皱纹,额上磕出了一块大大青紫色血块。场面越来越难看,几个将领把头偏了过去,不忍看这景象。

韩世忠咳嗽了一声,低头对他道:“老丈,且慢哭泣,你先抬头,看看我这部属如何?”

老者迷惑不解地抬起头来,望着站在韩世忠身旁的部将,郭宗仪也是一脑门浆糊,躲闪老者的目光。

韩世忠笑道:“老丈,我这部属乃朝廷从七品武功郎,一营统制,麾下有数百条好汉,若是多打几场胜仗,将来封侯拜将也未必不能。你那姑娘若要嫁人,无非是乡邻村夫之类,怎比得上跟着我这部属来的荣耀。”

他深深地盯了那呆若木鸡的老者一眼,不容他分辨,转过脸去,又对着郭宗仪训斥道:“老丈的闺女跟了你,礼数也不能太简单吧。你未有家室,干脆办几桌酒席,明媒正娶吧。你看怎么样?”

郭宗仪大喜过望,当即伏地拜倒道:“大帅说怎么样,末将便怎么样!”

“你这浑人!”韩世忠抬起右脚,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喝骂道:“拜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老丈人!”郭宗仪满脸笑容,口称泰山,连滚带爬地又去拜那老者。这事情奇峰突起,老者及众亲属也不知如何是好,老者生生受了这彪形大汉两拜,只得长叹了口气,说不出什么话来。

韩世忠便吩咐郭宗仪好好招待他那岳丈的亲戚乡邻,自己便乘小船离去。横海军水师南下援鄂以来,各营劫掠的妇女不在少数,韩世忠如此处置,等若把私盐做成了官盐,大得军心,如此一来,郭宗仪招呼定胜营军卒,整齐地肃立相送。

“恭送韩帅!”之声遥遥传来,小船上,韩世忠得意洋洋,随口问道:“呼延,这事我处置得不错吧?”呼延通是牙兵营统制,一身勇力,又是开国勋贵呼延氏之后,故而韩世忠执掌横海军后,喜爱把他带在身边,以壮门面。

然而,呼延通沉默半晌后却闷声道:“纵容抢掠民女,这处置似有不妥。”

韩世忠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冷冷道:“亏得你自称是呼延令公的后人,也不知这是太祖朝的旧例,我告诉你,这事情就算闹到御史那里去,也说不出老韩半点不是来!”说完后,他意犹未尽地“哼”了一声,眼看着缓缓流动的江水,根本没有回头看呼延通。

呼延通也是个凶悍之人,被主将这一番训斥,脸上也浮起一股青气。低头看着江水,似乎单凭眼中的怒火,就要把江水烧干了一样。无奈韩世忠虽然出身寒微,为人粗鲁,但身为主将,呼延通有再大的怒气,也只得强行压住,两人便这么一言不发,小船飞快地划过水面,须臾间便靠上了停泊在大江深水的座船上。

韩世忠回到舱房,夫人见他黑着脸,关切地询问。

“还不是呼延黑子!”韩世忠恨恨道,“我看呼延通靠不住,不能再让他带牙兵营了。”他顿了一顿,余怒未消,又把事情原原本本跟红玉说了一遍后,讽刺道,“呼延通故作清高,自以为是什么开国元勋之后,看不起我!老子用娘子讲的本朝旧例,祖宗家法,叫这家伙吃了个瘪。”

他所说的祖宗家法,乃是太祖朝时的故事。太祖赵匡胤麾下猛将李汉超,官居关南巡检使,扼守三关险要。此人有勇有谋,只用三千精锐,便抵御了契丹的骚扰。但李汉超贪财好色,也干了不少抢掠财货民女的事情。百姓辗转把御状告到了太祖皇帝面前,太祖皇帝对此事的处置,却与今日韩世忠所为差相仿佛,太祖对百姓说,若没有李汉朝抵御辽国,契丹每年入寇劫掠,所取的财货妇女都远远超过李汉超,更赐给他白银数百两。从此后,李汉超对太祖越发忠心耿耿,誓死以报。

红玉听了,深蹙蛾眉,叹道:“国势艰难,维系军心固然要紧,却委屈了女儿家。”

“妇人之见。”韩世忠难得占了回上风,“这可不是维系军心这么简单。”他开心地咧嘴笑道,“东南这三支精兵,横海军与镇国军、保义军相比,最大的劣势,就是我军是客军,军卒多是京东人,在东南人地生疏,就算实力强于镇国和保义军,却与州县和百姓不太亲近。如今郭宗仪这混账误打误撞,到让老韩想到了个让横海军在东南生根立足的方便法门。”他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看着夫人。

“抢亲?”红玉捂嘴失声道。

“正是!”韩世忠大笑道,“夫人不愧是夫人。”他顿了一顿,方才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军中将士多光棍汉子,与其让他们到处搞事,不如网开一面,也让横海军和东南民间结成亲家。刚开始时民怨是免不了的,但毕竟是血浓于水,日子久了,这些东南的老岳丈、大舅哥就该多想想了,嘿嘿,嘿嘿嘿。这个一直让人头痛的难题,就在枕席上解决了。”他秉性爽直,在夫人面前毫不掩饰得意。

红玉的眼神微黯,她听懂了韩世忠的意思,却仍是怜悯那些身不由己的可怜女子。

这件事传出去后,在韩世忠的纵容之下,横海军掀起了一股劫掠民女为妻的热潮,所过之处,百姓有未嫁女的纷纷藏匿,更提前把女儿嫁出去。到了后来,横海军又抢掠已经匹配夫家的妇人,甚至闹出了人命案子,各地怨声载道。辽国大军压境之下,横海军如此作为还是激起了极大的非议。州县乡绅联名上书,让丞相府过问此事。京东路安抚使侯焕寅得知此事,大感颜面无光,用飞鸽密信让韩世忠适可而止。横海军这才禁止掠取民女,这时,大多数军官和不少军卒都有了眷属,分别安置在江边各处码头和水寨里。

............

鄂州城是士人云集之处,皇城司诸人每天也不用寻人打听情况,每天只往酒楼茶馆中一坐,便能把丞相、参政,统兵大帅的消息打听不少。护卫回来禀报之后,更引起了赵环的兴趣,她原先深居简出,即使在外用餐,也要安静的楼阁。如今扮成公子的模样,带着周和等人,在茶馆中听闻各种奇闻异事。

自从公议推举丞相以来,在有心人的纵容和推动之下,百姓茶余饭后,越来越喜欢议论当朝的人物。百姓议论的范围并不限于鄂州方面的官员,襄阳、汴梁的两个天子,以及朝廷官员也在其中。酒楼茶馆里的消息真假不论,但品评当朝的权贵,口沫横飞,兴致盎然,比县学士子还要百无禁忌,比话本还要勾人兴致,成了鄂州城内一道独特的景致。百姓的议论不像士人那样引经据典,只求一个痛快淋漓,捐躯赴国的忠良之辈,言者伤心,闻者垂泪,而说着唾骂奸佞来,人人磨拳搽掌,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原本笼罩在朝廷上面无数重威严而神秘的纱幔,就在这些百姓议论声中渐渐消散,前朝遗秘,本朝掌故,政事军略,都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这几天来,大伙儿议论得最多的,便是横海军抢掠民女的事情。

“周大人,那人刚才说祖宗掌故,可是真的?”赵环低声问道。她身穿蓝色小圆领衫子,头戴的软翅幞头藏住了发髻,俨然偏偏佳公子。刚才议论韩世忠此举乃因循祖宗家法,几个狂生和百姓对太祖也隐隐有不敬之语,所以赵环有此一问。

周和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捕风捉影的事,公子当不得真。”其实他心里清楚,此事千真万确,外间记载于欧阳文忠公的归田录中,与大内的起居注也可以印证。话虽如此,周和脸上尴尬之色还是落在赵环眼中,她这些年在宫中,都是看他人的脸色度过的,对人心的感觉敏锐之极,顿时明白周和是为尊者讳,十有八九是真有其事。

赵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此时,旁边一桌有个青衫士人端起茶碗,叹道:“要说三家大帅的治兵之道,岳枢密的太严,韩横海的太纵,唯赵先生宽严尚可,倒是深合了执两用中之道。”“歇了吧,”旁边有人嗤笑道:“你忘了保义军催逼州县,勒索粮饷的事情吗?那还不是赵行德纵容的。”

章92 枕下五湖连-4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环眼眸微微一凝。

在鄂州城里,赵行德的支持者着实不少,有人嘀咕道:“皇帝不差饿兵,那州县拖欠粮饷,保义军饿着肚子打仗不成。”青衫士人同一酒桌的曾楚才也道:“范兄这么说赵先生有失偏颇了,范兄,你可知黄宗望知州?”

范虚舟奇道:“黄宗望?听说在你们全州颇有官声?他怎么了?又关赵行德何事?”樊虚舟本是端溪县学的祭酒,他受相邻三县学的委托,远道专程而来推举丞相,此后并没有马上回广南路,而是在鄂州住了下来,专门结交各地贤士。黄宗望的官声颇佳,范虚舟也听说过,听曾楚才这么说,显然这里面有些故事。

曾楚才犹豫了片刻,方才道:“也罢,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说说也无妨。”他看了看左右,讲述道,“便在月余之前,军需府催着全州缴纳一批造弓鳔胶,州里一时凑不够数,父老便求告到知州那里,请知州上告军需府,求用本州特产的白蜡杆代替。黄知州听了,却对众父老道,这鳔胶不是全州特有的物产,天下皆知,而且一向都有定数。如果此番用本州特产的白蜡杆代替鳔胶充数的话,恐怕朝廷就要对白蜡杆念念不忘了,将来催逼无厌,便如端州之砚一样,弄得本州民不聊生。全州的父老听了,无不叹服黄知州,于是大家凑钱,从邻县买来了鳔胶,上缴给军需府去。”说到这里,曾楚才停下来喝了口茶水。

范虚舟喝了口茶,笑道:“为百姓打算,黄知州倒是忠厚长者。”他乃是端溪人。自从端砚被列为贡品以后,历任州县都借此盘剥地方,附近的百姓都苦不堪言,后来名臣包拯裁减了官府取用端砚的常例数目,但时至今日,端砚仍旧是本地的一大负担。反而而北虏入寇之后,朝廷再没心思来收集砚台,地方百姓反而喘了一口气。

赵环也听得微微点头,王冲翼道:“白蜡杆是造枪棒,大弓最上好的材料。我孤陋寡闻,一向以为此物只得中原才有,却没想到全州尚有这东西。”周和低声道:“那是侬智高和安南李朝叛乱时种下的,想不到已经能用了。”他眯缝着双眼,没有再多做解说。

这时,茶楼里的另一人却摇头哂道:“北虏入寇,侵凌我朝。本州有此军国物事,黄宗望不思报效国家,反而力图隐瞒下来,当真不知大体。这种人怎能为知州?”

仿佛呼应他这番话,曾楚才放下茶盏,又道:“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军需府得知此事后,有人对黄知州颇为不满,甚至要追究他隐瞒不报白蜡杆事,这事情还没有闹大,便传到赵先生耳朵里,赵先生道,军需府催缴粮饷军需乃职责所在,黄知州为一方百姓打算也是职责所在,这便是各自的本分。倘若要黄知州为军需之事放弃了本分,则一州百姓再不得喘息之机。”

范虚舟似有成见道:“赵行德两头不得罪,漂亮话人人会说,可做起事来却未必成。”曾楚才摇了摇头:“范兄此言差矣,赵先生说的是军需与知州各自守其志,相抵之处,可以朝廷公议律法裁决之。”他微微一笑:“以公议护公义,范兄此来,可不就是这个目的?”

范虚舟听他说完,也没有说话,不自觉地挺了挺胸。他虽然在外地名声不显,但在端溪也是一方名士,平生憾事便是一直未能考中进士,不能做官。这县学公议之前,范虚舟难免郁郁不得志,看谁都不顺眼,便是名满天下的赵行德,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之人。不过,自从做了一县学祭酒,无论在县里还是鄂州,似乎他的言语也越来越有分量,人人见了都口称先生,这个身份,让范虚舟渐渐地颇感骄傲,也渐渐地不再像从前那样愤世嫉俗。

这时,旁边有人道:“依我看,陈相与候参政之争,本来是相持不下之势,还数赵先生举足轻重,以他的声望鼎立支持陈相,朝中人士便俨然一体,候参政再怎么折腾,也只能屈居在京东一隅之地了。”他旁边的人纷纷笑了起来,侯焕寅在东南虽然也有大批的党羽,但在鄂州城中,这位参知政事的名望却还是不足的。

有人道:“莫要忘了,连首倡公议推举之说的黄舟山先生,也是偏向持陈相的呢。”

另一人却道:“舟山先生不过寓居在鄂州讲学而已,却不能说他偏向了谁。”他摇了摇头,叹道,“可惜赵先生,文让陈于前,武居岳之后,都是抑己从人的。果真是个忠厚之人。”旁边有人道:“说不定,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这些人说着说着,渐渐把话题扯远了开去,也不再提及赵行德。

赵环有些怅然地站起身来,周和等人知她的兴致已尽,便跟着站起身来。到了鄂州以后,李若虚再没理由陪在赵环身边,以他状元及第,翰林院编修的身份,在丞相府领了一个官职。只是在闲暇时,仍然常常来看望赵环。周和等人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对此听之任之,只是多次叮嘱李若虚,万万不可将公主在鄂的消息泄露于人。李如虚当然也答应了。

回到住所后,周和先送赵环入内院,然后才去调阅了细作密报。皇城司锦檐府源自五代末年,自有一套独特的存身之道,故而在汴梁沦陷,官家被掳之后,锦檐府在各地的旁支并没有完全陷于瘫痪。有的因为失去指挥而蛰伏了下来,有的和当地的实力人物合作。陈东虽然在鄂州倡议尊天子不奉乱命,但并没有着意收揽锦檐府的人。周和等人到鄂州后,和锦檐府细作接上关系,透露出府里的身份,微使手段后,这些细作便依附了他。凭借着锦檐府原先在鄂州的桩脚安排,周和等人的眼神耳目也算十分灵通了。

“殿下,”周和恭敬叩门入内,禀报道,“景王的密函。”君臣之分极为重要。在赵环明确示意之前,皇城司诸人一直都只称赵杞为景王。现在大宋宗室几乎全部被扣在契丹手里,赵环虽然只是一个女人,在赵杞和赵柯之间,地位也陡然重要起来,不过,她自己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多谢周大人。”赵环接过了密函,展开看到,眼眸闪现着喜悦的微光。在她心目中,这个三哥已是最亲的亲人了,然而,看了没多久,她的目光便微微波动起来,流露出一丝惆怅。赵杞要她赶快带着护卫离开鄂州,另外,赵杞隐约提到,东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的次子刘光世相貌英俊,文武双全,朝廷已经准备封刘光世为节度留后。

赵杞虽然没有明言,赵环也猜出了三哥的意思。“刘光世是谁?在三哥的眼中,东南行营便如此重要么?”她有些黯然神伤,秀眉微微蹙了起来,将信交给周和。这密信每次都是从周和手上递过来的,赵环相信他没有先看过,但她自己看过之后,也总是让周和看看。

周和躬身双手接过密信,眼神一扫,失声道:“大事不妙,恐怕襄阳要对鄂州用兵了!”赵杞在信中虽然没有半句提及用兵的事情,但周和久在皇城司当差,最善于琢磨字里行间的隐含之意。他再度将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肯定了先前的判断,抬头秉道:“卑职以为,襄阳大兵不久便要南下,鄂州不宜久留,臣等当勉力护送殿下脱离险境!”

“险境?”赵环被他惊醒过来,“难道兄长不怕让辽人渔翁得利吗?”

“或许,”周和沉吟道,“或许,景王已经和辽国议和,又或者,他看出了鄂州空虚,以襄阳大兵南攻,可以一鼓而下,然后顺江收取东南半壁江山。”他稍稍整理了脑海中近来的军情,又道,“卑职以为,襄阳或许在观望舒州之战的成败,倘若舒州战败,则鄂州危矣,襄阳稍加胁迫,也许,不须用兵陈东就可能就范。倘若舒州战胜,襄阳就趁赵行德和岳飞尚没有回师之前,立刻乘虚攻取鄂州。没了鄂州丞相府,赵行德和岳飞等人也失去了倚仗,倒是后,要么用兵攻取,要么招降收服,都要容易得多。”他摇了摇头,叹道,“前段时间,襄阳一直无所作为,想必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了。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面还有辽国大军压境,东南行营这么干的话,容易让辽人得了便宜。”

经他这么一解说,赵环也明白了过来,她犹豫了片刻,贝齿轻咬嘴唇,对周和道:“周大人,这大敌当前之际,能不能不要同室操戈,我想修书一封劝劝兄长......”

周和摇头道:“看景王信里的口气,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心里有些乱......”赵环想了想,低垂螓首,片刻后,抬起头,看着周和道,“我担心襄阳大军攻打鄂州,消息传到舒州后,三军军心崩溃,那时候,只怕悔之晚矣。舒州必须早作准备。周大人是朝廷命官,当以大义为重,能把消息传知赵行德赵先生吗?”她望着周和吃惊的眼神,又重复道,“只能告知赵先生一人。”

章92 枕下五湖连-5

鄂州丞相府里,陈东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兵部尚书曹良史、礼部尚书吴子龙、刑部尚书温循直,以及其他十数人罗列而坐,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政事堂当中站着的一人。数十道目光,让汴梁来的使者,监察御史万俟卨有些胆颤。想起历次汴梁使者前来,鄂州要么闭城门不纳,要么放使者进来,询问一番汴梁天子的情状,到从未杀过使者。

“天子之奴,犹重于诸侯,我为天子之使,陈少阳等人当知礼义分寸。”

万俟卨心中暗道,他定了定神,咳嗽一声道:“陈相,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我朝与大辽已经冰释前嫌,天子以为,当前最重要的,是不要再去计较仇杀之事,而是要以仁德待友邻,两国息兵止战。鄂州忤逆朝廷之意,拥兵自重,自立名号,是为不忠,与大辽为敌,以卵击石,实为不智之举。”

这些日子来,辽军南征北战,除了仍将赵柯扣留在汴梁城外的大营中,城内处理朝政的宋室诸臣倒还无恙,许多州县也依旧听从汴梁之命。大批官员弃职逃奔襄阳或鄂州,空出来官职,赵质夫和秦桧便引进私人将之填补。而这万俟卨便是秦桧新进的心腹之一。如今襄阳与汴梁各拥天子,都在和辽朝商议息兵止战,平心而论,辽人更放心赵柯,但汴梁君臣实为阶下之囚,掌中没有半点实力,所以在议和的事情上便吃了亏,眼看着襄阳与辽朝眉来眼去,假如襄阳议和成功的话,则汴梁众人形同逆臣。赵质夫、秦桧等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此番辽军和宋军在舒州对峙,为了拖延时间,再次派出使者劝降,别的大臣不敢到鄂州,秦桧唯有命万俟卨担当这一差事,并且暗中许诺,待他平安返回汴梁后,必有重用,若能说服陈东等人接受和议,则居功至伟,将来必引万俟卨进政事堂参政。

陈东听到此处,怒发冲冠,“啪”的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戟指对着万俟卨道:“满嘴胡言,说这些混账话,当真是天子让你来传旨的吗?”其他鄂州朝官也对万俟卨怒目而视。

万俟卨心中一跳,强做镇定道:“陈大人何出此言,可要验看圣旨玺印?”

陈东冷笑一声道:“你不提还罢,天子御玺早已落在辽贼手中,你带着这玺印而来,必定是奉辽贼之命了。汴梁沦陷,天子被掳,我等实同孤臣孽子。放你进城来,本只想询问天子的近况,谁知你这人身为大宋臣子,一颗良心早卖给了权位和辽贼,说这些混账话,真真污了我等的耳朵。””他顿了一顿,转身问左右道,“按朝廷律法,此人的言行,该当何罪?”

刑部尚书温循直早有准备,起身秉道:“本官以为,此人谋背本朝,投靠番国,罪大恶极,言行足可定为谋叛之罪。刑部将会同大理寺、御史台公审此人。”

“陈少阳,温循直,你竟敢?”万俟卨又惊又怒。谋叛之罪属于十恶不赦之列,一旦定罪便可能会祸及九族,甚至还可能处以磔、醢、脔等法外酷刑。他和陈东等曾经同殿为臣,当真没料到他们会下此狠手。

陈东冷笑一声:“三司会审,已给你公道了。”他转头对温循直道,“此人背国谋叛,做番邦说客,我等皆可为人证。事不宜迟,迟则祸乱人心。还请温大人速安排三司公审的事情。这公审之事,但依照朝廷律法而行,本相便不再干涉了。”

温循直躬身称是,立刻命人带如丧考妣的万俟卨下堂受审。

说是三司会审。实际上,在鄂州,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衙门的规模远远不能和汴梁相比,审案的地方还在鄂州知州衙门,只不过审案人换成了刑部尚书温循直、工部尚书判大理寺事张延龄、监察御史许汝辅。三人都是当年揭帖案开始便与奸党势不两立的理社中坚。鄂州所主张的“尊天子不奉乱命”,第一要紧便是与汴梁的伪朝划清界限,偏偏辽贼也看透这一点,从汴梁不断派使者游说州县,襄阳也故意地将鄂州和汴梁朝廷混为一谈。鄂州众大臣都动了真怒,这一回便要杀鸡儆猴,警告一番为辽贼游说,混淆黑白的伪臣。

三司公审,乃是大开衙门,听任军民观审和行刑。鄂州城的百姓本来便关心朝政,一听说三司要会审公审,附近的市井百姓便纷纷前去观审,衙门外面观者如堵,怕不有数万人之众。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有好奇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切齿痛恨的。卖各种小食果子的卖货郎在人群中走走停停,宛如庙会一样热闹。因为衙门里的地方狭小,绝大部分人都在站在州衙外面的街上,交头接耳地议论打听公审的情形。

“让开,让开。”衙役保护着范虚舟和曾楚才二人穿过人群。县学以上祭酒可以入内听审。在他们身后有窃窃私语道:“那是哪个衙门的老爷,这么威风凛凛?”有人得意答道:“你问别人定是不知,问我却对了。看装束,这两个是县学学政老爷,可见官不拜,骑马进宫,就算是三司会审,在堂上也有个座位的。”

“唔,这么厉害?这学政老爷还管问案子?”

“他们想管的时候,他们什么都管,不想管的时候,就是甩手大爷。”

“真是厉害啊,可惜我徐九斤不是个读书的料。”

范昌衡站在人群里,他满眼通红地望着州衙。就在流落鄂州的第三天,他从同乡口中得知,信阳府遭了兵灾,家乡那一带十室九空,祖父、父亲这些人都生死不知。凭借着一手好字,范昌衡勉强在兵部谋到了个书吏抄写的位子,打算等赵行德回师过后,再转投保义军,这天不是他当值,听说要公审汴梁使者的消息,范昌衡立刻赶过来观审了。他心里甚至带着某种激动和兴奋,长久以来心底的郁积和愤怒,奔涌的洪流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前面的人山人海挡住了视线,范昌衡踮起脚尖,冲着州衙大门的方向张望,仍是什么都看不见。他非常焦躁不安:“朝廷不杀士大夫,该不会把这奸贼放了吧?”一个字在他心底徘徊来去,越来越忍耐不住,就要冲口而出。

终于,范昌衡再也不能控制自己,运起全身力气喊了一声:“杀!”

好大一声吼叫,几乎把耳朵都给震聋了,身旁的几人异样地回身看了范昌衡一眼,有两个甚至畏怯地挪了挪步子,离他更远一点。范昌衡似乎更加兴奋,再度高喊了两声:“杀!杀!”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州衙外人群的各处开始有人叫嚷起来“杀奸贼啊!”“活剐了这逆贼!”“杀!”“杀!”挤在州衙外面的人群中,有许多都是因为家园涂炭而逃难到鄂州的。而鄂州本地的,虽然很多连契丹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对于辽贼乃至为虎作伥的宋室叛臣,也有着一股切齿的痛恨。今日好容易遇到了三司公审万俟卨这个叛臣,众人的怒火,几乎在最短的时间得到了点燃。许多人甚至没有见过万俟卨,没有听过他说过什么话,也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就在下意识地将自己所遭受的苦难都发泄到这个叛贼身上,奋起全身的力气,朝着州衙的方向高呼了一声“杀!”

“杀!”

“杀!”“杀!”“杀!”

这情绪和呼声迅速发酵,仿佛在一瞬间爆炸,由岔流聚合成了一股爆烈的狂飙,在空中激荡回旋,响彻了整个州衙,奔流不息。州衙门口大街的铺面都关门上锁。许多人的脸上带着一种莫名地激动,孩子趴在窗口兴奋地张望,仿佛元宵花灯一般地期待上街看热闹,却被母亲慌张地拉了回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有节奏,几乎到了全城可闻的地步。

“民心可用,民心可用!”兵部尚书曹良史兴奋地握拳道。

三司会审的结果,法外施刑,将万俟卨寸磔于市,虽然三司没有株连他的族人,但万俟卨曾任荆湖北路提点刑狱司,在鄂州附近广有田产,这些田产一并收归朝廷府库所有。先前顾全着朝廷的体面,汴梁朝臣留在南方的家产,襄阳和鄂州都没有动。这次抄没万俟卨的家产,倒是开了先例。户部尚书敖陶孙也蠢蠢欲动,汴梁的参知政事秦桧乃江宁人氏,其它朝臣许多都是南方人,倘若能以谋叛之罪将他们的家产抄没,鄂州府库空虚的将得到大大缓解。

陈东面色凝重,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数万人同声呼“杀”的声音传入了鄂州州学,士人廪生都面面相觑。不多时,便有消息灵通的人把外面的情形传了进来,刚才还在端坐听讲的士子们也按捺不住窃窃私语起来,许多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色。

黄坚也不喝止这些学生,合上书卷,凝望着窗外,枝叶掩映中,静静的庭院,无形中却透出一股不安地气息。天下之大,已容不下一方平静的书斋。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复杂难明的神色,长叹了一声,掩卷长思......

章93 半夜水军来-1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鄂州官学里的廪生的议论越来越大。

“这么快?当真割了几百刀吗?”王光宗脸上不可置信的神色,“万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啊?”

“这还有假?”吴霖冷笑道,“听说有人出一两银子买奸贼的肉,后来人人争抢,一小片肉卖到了三十两银子,咱们万大人这一百多斤,足够捐上几十个廪生了。”他抬头看着官学里的同窗,许多人脸上是幸灾乐祸的神奇,不禁摇了摇头,痛心疾首道,“一群呆子,一群呆子。这刀子,今日能杀万俟卨,他日便能我等。这杀戒一开,士大夫体面无存,人人自危,将来永无宁日了。”

“不会吧,”王光宗喃喃道,“万俟卨犯的可是谋叛之罪。”

吴霖没有理会他,抬头看着正望着窗外的老师,在这刹那间,他坚定地相信着,舟山先生的想法必定是和他一样的。先生尚且在上面坐着,官学里如此没有规矩的情形,毕竟不常见。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许多,把好奇和兴奋都发泄了个干净,廪生们终于记起师道尊严,议论的声音渐渐止息,敬畏地看着上方,舟山先生仍注视着窗外,官学的院子里别无旁人,只有花树掩映,鸟雀啁啾,黄先生似乎不像是生气,而是神游太虚了。

“先生?”

“舟山先生?”

等待了许久,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地低声喊了。

“哦,”黄坚仿佛从迷思中被惊醒,他回过神来,望着满座的士子,数十双目光关切地看着他,忽然想起流放琼州时教识字的那些小孩,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年纪大了,容易走神,容易回忆。黄坚站起身来,对廪生们微微一个欠身,表示抱歉。这个举动虽然不大,吴霖和王光宗等人的脸容顿时缓和下来,知道先生无事了,黄舟山论述和言行总是异于常人的,却让这些廪生如沐春风,甚至隐隐有慕孺之情。

“适才讲了不奉乱命,公议推举的,”黄坚沉吟着,眼神微微变幻,叹了口气道,“现在黄某为诸位解说‘尊王’之道,所谓‘尊天子不奉乱命’,究其源流,不绝于史书,伊尹放逐太甲而后辅佐之,周公斩杀管蔡,而辅佐成王,厉王无道国人逐之,周公与召公二相行政,号为‘共和’,行得都是臣子执掌国柄的事,但自始至终,臣子对天子都没脱出一个‘尊’字。天子无道,臣子当尽力辅佐之,而不能心存篡逆,甚至行弑君谋国之事。春秋时,灵公少,侈,厚敛,民不附,又遣人刺赵盾。赵盾遂奔,未出晋境,赵穿袭杀灵公与桃园。晋太史董狐书曰‘赵盾弑其君’。子曰,宣子,良大夫也,为法受恶,出疆乃免。......”

州学的廪生静静地听讲,吴霖微微点头,王光宗和其他几人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黄坚现在所讲的内容,中规中矩,说不上离经叛道。正因为如此,反而和他在发愣之前所讲的公议推举大异其趣。适才廪生们有些激动的心绪,渐渐被一板一眼地说教平复了下去。按照规矩,先生讲完后,答疑解惑,立刻便有人站起身来。

李笃道:“若夏桀、商纣、秦始、隋炀之君,学生以为,恰如孟子之言,闻诛一*,未闻弑君也。倘若汤武、周武、汉高、唐高祖皇帝拘于‘尊王’而不行仁义,岂非视天下百姓陷水火而不顾么?”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周围。自从鄂州行公议推举之事以来,士人甚至百姓议政之风大盛,原先孟子这句话,在州学中属于禁忌之列,但今日竟成有好几个廪生同感地点头。

黄坚还没说话,吴霖便站起来道:“李兄此言差矣,君臣之分乃大义,岂可轻易以下弑上。所谓君君,臣臣。一者,倘若臣子都轻易存了弑君之心,则君王亦防臣子如防仇雠,这天下还如何治理?二者,君臣者,纲常之首。倘若君王且不能自保,何况大臣,何况你我?弑君者何人?权臣也!商汤、周武,数千年来能有几人?多的多的,要么,是董卓、曹操这些窃国奸雄,要么,是张角、黄巢、方腊这等乱贼。今日能弑君,明日便能滥杀大臣,后日能荼毒百姓!你我皆不能身免,岂能坐视而鼓掌称快乎?”他又看着黄坚道,“史笔如刀,赵盾弑其君,此乃逆臣也。商纣无道,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臣事商朝。此乃真仁义也!”

李笃听吴霖说完,嘿嘿冷笑两声道:“那敢问吴兄,后汉隐帝杀大臣杨邠、史弘肇、王章及族,诛杀了大将郭威的家人,又遣人刺杀郭威,此事可与商纣夏桀相比,郭威诛此*,以周代汉可乎?”宋朝乃继承后周的国祚,对郭威与柴荣这两位后周朝的皇帝,以及后周代汉之事,官学也都是褒多于贬,因此李笃以此为例来反驳吴霖,除了商纣、夏桀外,后汉隐帝也可诛杀,那么一而再,再而三,无道之君可尽诛之。

两个廪生争执起来,其他人都也不相劝,反而另有几个廪生加入了进去,没有说话的廪生也兴奋莫名。自从鄂州倡议起来,州学的议论风气大胜,几乎百无禁忌。比起从前皓首穷经之乎者也,在州学学堂而皇之地讨论弑君的合适与否,要刺激得多了。直到诸生都各抒己见后,众人才一起看着上首,听舟山先生的讲评。廪生们满脸通红,双目灼灼,激动中带着些惴惴不安,他们心里知道,即使是舟山先生,这个题目也是轻易触碰不得的。刚刚在州衙不是才以谋叛之罪寸磔了万俟卨大人么?

黄坚皱了皱眉,沉吟道:“我只有些浅见与诸君商榷。所谓白马非马,是诡辩也。君王也是人,无论是君杀臣,还是臣弑君,行的也都是杀人之事。高祖入关中时,曾约法三章,杀人者死。若君王不经朝廷制度,擅杀、滥杀,无论他杀的是大臣还是百姓,都与普通的杀人无异。因为君王杀人不经朝廷制度,也不涉及君臣大义。此时,君王杀人,可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朝廷可三司会审,将此一夫明正典刑。不过是有司按律法诛一杀人者尔,不涉及君臣大义,也不能说是以臣弑君。”

听到此时,李笃得意地看了王霖一眼,王霖眼脸上浮起一丝阴霾,诸生忐忑不安、兴奋甚至莫名快意的心情更甚。这些表情落在黄坚眼中,他摇了摇头道:“仁者爱人,杀人实不得已而为之,岂可因此拍手称快者?”

黄坚叹了口气,道:“倘若君王按朝廷制度行事,则入了君臣大义。臣子之道,首在规劝君王,规劝不得,则不奉乱命。下者,归隐田园,不助纣为虐。上者暂摄大政,守天下以待明君。若周召公,放逐君王,另择明君,如周召共和,汉霍光之事。或待君王有道再行奉还,如周公待成王。但身在君臣大义中,以臣弑君乃逆乱纲常,篡逆之事更不能容。恶例一开,便人人自危,上下交侵,自相攻战,如同春秋故事,天下无所依从,必致大乱不止。”

王霖所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李笃却是不服,大声道:“即便依朝廷制度,暴君擅杀、滥杀的事情,所在多矣。学生敢问舟山先生,为人臣的,难道只能引颈就戮,吗?”他意气上来,这一声竟是激烈质问的语气。李笃平常在州学中慷慨豪迈,颇有些人望,好几个廪生相互看了一眼,又一起看向黄坚。

李笃虽有些冒犯,黄坚却不以为忤,答道:“君王倘若依朝廷制度行事,则并非一人为恶,而是朝廷为恶,岂能罪在一人?”他看着李笃不服气的神色,又耐心道,“诸位的志向,将来必定经历州县的吧?”底下的廪生有的微微颔首,有的目露兴奋地之色,黄坚微微一笑,道:“诸君扪心自问,将来决狱判讼,能否不冤一人,不错杀一人?倘若这些冤枉,错杀之人,都来找你们自己来抵罪,这天下,州县牧守,只怕个个都要偿命了吧?”

李笃一时不能答,王霖点头道:“先生之言甚是,为官者,首重的忠厚之道。”

黄坚却摇了摇头道:“忠厚之道,修身不错。但州县牧守,一举一动都牵涉民间疾苦,纵恶即是助恶,尸位素餐,纵容不法,与残民以逞,鱼肉百姓之徒,差相仿佛而已。”

王霖脸露惭色,低声道:“学生受教了。”

李笃却仍不心服,低声对左右同窗道:“往日听传道授业,以为舟山先生句句是真知灼见。如今看来,黄舟山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一谈及到诛杀暴君,他便骇然莫名,就差要改弦更张了。”他素来狂放,言行无忌,左右相熟的同窗却没有指斥舟山先生的胆子,有的面如土色,有的唯唯诺诺,有的装作没听见,有的即便心中赞许,面色却尴尬不已。

章93 半夜水军来-2

李笃虽有些冒犯,黄坚却不以为忤,答道:“君王倘若依朝廷制度行事,则并非一人为恶,而是朝廷为恶,岂能罪在一人?”他看着李笃不服气的神色,又耐心道,“诸位的志向,将来必定经历州县的吧?”底下的廪生有的微微颔首,有的目露兴奋地之色,黄坚微微一笑,道:“诸君扪心自问,将来决狱判讼,能否不冤一人,不错杀一人?倘若这些冤枉,错杀之人,都来找你们自己来抵罪,这天下,州县牧守,只怕个个都要偿命了吧?”

李笃一时不能答,王霖点头道:“先生之言甚是,为官者,首重的忠厚之道。”

黄坚却摇了摇头道:“忠厚之道,修身不错。但州县牧守,一举一动都牵涉民间疾苦,纵恶即是助恶,尸位素餐,纵容不法,与残民以逞,鱼肉百姓之徒,差相仿佛而已。”

王霖脸露惭色,低声道:“学生受教了。”

李笃却仍不心服,低声对左右同窗道:“往日听传道授业,以为舟山先生句句是真知灼见。如今看来,黄舟山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一谈及到诛杀暴君,他便骇然莫名,就差要改弦更张了。”他素来狂放,言行无忌,左右相熟的同窗却没有指斥舟山先生的胆子,有的面如土色,有的唯唯诺诺,有的装作没听见,有的即便心中赞许,面色却尴尬不已。

襄阳城头,旌旗密布,诸将环卫,赵杞与曹迪与刘延庆站在城头。赵杞往城外望去,视野中的辽国军队日渐稀少,耶律大石似乎放弃了迅速攻下襄阳的野心。护城南面,拱卫城池的宋军营垒一座连着一座,军容极为壮胜。

“蔡相公李相公又使人来询问,大军何时南下?东南士民翘首以盼王师久矣。”

赵杞和蔼地问道,他眼中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复杂光芒。虽然当了这个天子,却和他从前所想像的完全两样。襄阳虽有精兵十余万,但大都掌握在曹迪和刘延庆两人手中。曹迪乃是国戚,护送赵杞南下后,牢牢占住了武班之首。刘延庆虽不能与曹迪争锋,但也将东南行营牢牢把持住。现在的局面,犹如宝剑倒持,易伤人手。赵杞迫切的希望能早日与蔡京、李邦彦等重臣会合,再借力打力,逐步收回朝中的大权。所幸的是,曹迪和刘延庆并不反对。表面上,襄阳朝廷对鄂州承诺两家协力抗辽,实际上,曹迪正紧锣密鼓地筹划攻取鄂州,将东南半壁江山连成一片。

“只要得到舒州大战切实的消息,”刘延庆恭敬地秉道,“我们就可以下手了。”他略顿了一顿,忽略了官家有些失望的神色,自顾自说道,“如果出兵太早的话,舒州前沿大军可能崩溃,即便攻下了鄂州,也要马上面临辽军的攻打。不如观望时机,待鄂州逆军与辽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下手。”

只要时机合适,襄阳大军顺流而下,到鄂州不过数日时间。为了抓住这个时机,赵杞和曹迪不惜以议和稳住辽军,承诺将黄河以北的大宋疆土尽数割让。

赵杞嘱咐道,“岳韩二将皆不是庸将,如果可以的话,容许他们归降,继续为朝廷效力吧。”他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唯陈少阳等假借大义的逆臣,留下来就是祸患。至于赵行德?”他犹豫了片刻,叹道,“先留他一条性命,朕再考虑考虑。”

“遵旨。”曹迪躬身答应。对陈东在鄂州闹腾的“尊天不奉乱命”这一出,曹迪刚开始时是嗤之以鼻的,谁料到居然让他们成了气候。按照原先的计划,洛阳襄阳河东精兵数十万,东南粮饷不缺,足以和辽军周旋。可被陈东所蛊惑的鄂州等诸州县如同骨刺一般卡在东南,让人分外的不舒服。因此,局势一稳定下来,曹迪和蔡京便如何考虑拔除这眼中之钉了。

礼部尚书邓素站在赵杞的身后。各为其主,当避嫌疑,这些个理由,仿佛火一样扫过了他的心底,让邓素感到一阵阵难受和愧疚。但他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当着曹刘的面劝谏赵杞。邓素虽然只接受了礼部尚书的官职,但他是跟赵杞一同蒙难的臣子。赵杞在心里也是亲近文臣,而非曹迪刘延庆这样的武将的。而官家对蔡京、李邦彦等前朝老臣也不放心,多次私下向邓素暗示,若有将来,官家还要倚重他来执掌政事堂。

“还要等多久?还要多久?”赵杞望着远处,低声问道,“鄂州当真能一鼓而下?”

“等不了多久了。”曹迪手按着剑柄,耐心解释道:“如今留守鄂州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兵法曰,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扩弩,节如发机。关键是要抓住舒州战机,在对我们最有利的时候,一举攻下鄂州。”

“其势险,其节短。”赵杞喃喃重复道。

在襄阳城下,汉水滔滔向南流淌,旌旗遍布。赵杞的手不禁握得紧紧的,白皙的手指将掌心握出了紫红的印痕。他仿佛看到大军顺流而下,东南州县望风归顺,中兴在望的情景。

............

辽国皇帝的双脚踏着鹿门山峰顶一块巨岩,这岩石上面极为狭窄,仅容一人,从下往上看去,这块突兀的巨大岩石似乎仅仅有一点沾着地面,一阵大风都能把岩石吹动。岩石底下,仰望的诸将无不胆战心惊。然而,此处视野开阔,风景独好。为了迷惑襄阳君臣,耶律大石兴致勃勃地请襄阳的使臣一起瞻仰了鹿门书院,二人畅谈南朝风物,辽国皇帝以渊博的汉学让南朝使臣佩服不已。然后北院枢密使将南朝使臣打发回去,带着诸将登高眺望。从这里可以望着辽军大营连绵的营帐,耶律大石自小练箭,目力极为敏锐,可以分辨出一队队骑兵进进出出的旗帜。

“夫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耶律大石喃喃自语道,他留恋地再看了无限风光,双脚使力,仿佛下马一样跳下了岩石。他扬了扬手中马鞭子,将耶律保义召到跟前,问道:“”攻城铁桶炮、道路、炮垒、这些都备好了吗?

耶律保义恭敬道:“只要陛下马鞭一挥,三天之内,便能运抵襄阳城下。”他犹豫了一瞬,又秉道,“炮垒虽然造好,但为了迷惑南朝,守兵太过稀少,末将有些担心?”

耶律大石笑道:“放心,哪怕再给襄阳十个胆子,他们也不会挑战我们的。”他舒了口气,用讽刺的口气道,“以和为贵嘛。”

从鄂州方面看来,辽兵因为议和而收缩了。而在辽军看来,这是把分散的兵力集中,为即将到来的进攻做准备。辽军骑兵越来越集中,千人队、万人队不停地操练。经过数个月地准备,大量的粮秣送到了前沿,辽军几乎不再外出打草谷,而是依靠汴梁朝庭的地方官为他们转运粮草。只要襄阳和鄂州开始交兵,辽国御营大军就会以雷霆之势南下攻打襄阳,这一次,辽军携带了可发射近两千斤石弹的五万斤攻城炮,还有数万女真水师克制南朝的水师。

在辽宋议和的表面下,这是暴风雨将来的宁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禀上将军,没有发现辽军侦骑。”

吴阶微微点了点头,眯缝起双眼,目中透出的寒意更盛。

房州知州高振,丞相府长史陈与义站在房州城头,两人面色复杂。

从城头往下望去,沿河两岸,高地密布着夏国军队的皮帐,低处则用围栏圈起,一群群精力旺盛的战马在悠闲的打闹。地势稍微平坦的地方,军官大声呼喊着口令,火炮营与火铳军排列成整齐的队列操练。房州,这众山环绕的弹丸之地,竟如同一座大军营一样。假若赵行德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大吃一惊。

由汉中出兵,顺着汉水东进,屯兵房州,窥伺襄阳,这是大将军府考虑已久的一条路线了。经这条路线攻宋,可以避开宋朝重兵布防地区,而且一旦站住脚跟,北可威胁汴梁、洛阳等宋朝腹心地区,南可收取东南半壁。唯一可顾虑的,便是除了汉水之外,这一线的陆路极为崎岖,不适合大军通行,而汉水行船有顺流逆流之分,顺流出兵容易,逆流撤军却难。如果宋军反击犀利,夏国军队一旦战败,撤退不及,便容易被堵在房州这一带,导致惨重损失。

当分析军情司所得到的各种情况后,大将军府意识到眼下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前的局势,鄂州军主力在舒州与辽军会战,襄阳大军准备趁虚攻打鄂州,而辽军用议和迷惑襄阳,准备趁机把两支宋军一网打尽。如果夏军东出房州,在宋辽大战后,在辽军的背后捅上一刀的话,恐怕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收到最大的利益了。

“东征进兵的方略,还要通知赵将军吗?”行军长史小心地问道。

章93 半夜水军来-3

“东征进兵的方略,还要通知赵将军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吴阶微微一楞,陷入了沉思。赵行德的身份,乃丞相府长史,东征军的火器都监,在东南全权代表着夏国朝廷与宋人打交道。五万东征军秘密潜入房州时,切断了所有山谷通往山外的道路,具体的作战行动,在夏国国内连护国府瞒着。但大军出征在即,再瞒着赵行德的话,似乎就不太合适了。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宋人。

吴阶想起了临别时,他极为佩服那一位的叮嘱:“晋卿此番出征关东,首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军更在那黄雀之后。苦心经营许久,方才成就了这个驱虎吞狼的局面。全据宋境之后,再整军北伐,契丹小儿翻手可灭。只要这一战打开局面,护国府与柱国府自当同意大举用兵关东。蜀中堆积如山的粮草,关中的数十万团练军,后援将源源不断,晋卿也可一展胸中抱负,连百万之军,追亡逐北,席卷万里江山。这一战的关键,第一是把握出兵的时机,第二则是攻敌无备,出其不意。赵行德虽然是个人才,但他出身关东,与陈东等人关系匪浅。进兵方略不可贸然告知,以免误了大事。晋卿只要谨慎从事,这一统天下的首功,非你莫属了!”

“上将军?”行军长史高公茂又问了一声。他只是怕吴阶疏忽忘记的提醒而已。

“可惜了。”吴阶摇了摇头,有些遗憾道,“赵都监身边鱼龙混杂,容易走漏风声。出兵之事,先不要通知他,待我军出兵之后再速速通知于他。”对赵行德,吴阶是有些欣赏的,但那一位的深谋远虑,胜己百倍,对他的特意嘱咐,吴阶自然不能不遵凛而行的。赵行德虽是太子殿下看重的人,但并非不识大体,心胸狭窄之辈。此时瞒着他,将来委婉加以解释便罢了。

“遵命。”高公茂毫无疑议,又道:“上将军,相府询问,大军行动后,需要多久能击破敌军?”这次东征军移师房州,是大将军府和大丞相府一起做出的决定,连护国府都不知情。前面的行动固然神不知鬼不觉,但相应的,为了不让辽宋察觉,两府也费了不少心思。出征的兵力全部都是现役军士和团练军,并不从民间征发退役军士。调兵的道路都由军情司事先勘察清理过,而五万东征军的军需,全都是辎重司的仓廪中调出。丞相府本打算动用蜀国的仓廪,但大将军府出于保密的需要,最后还是拒绝了。因此,在后援粮草接续上来前,东征军必须速战速决,最好在战胜之后因粮于宋境。

“十天,”吴阶沉吟了片刻,肯定地重复道,“十天足矣。”

屯兵房州的东征军,有包括白羽军在内的四支骑军共计两万骑兵,此外还有四支步军两万步兵,以及新整训的二十营火器军。相比之下,安东军司辖下五军,现役军士也不过两万五千而已。“五万大军啊。”吴阶不禁眯起眼睛,“夫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他望着远方,目光东面的山峦,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心情竟有些迫切起来......

舒州,保义军的中军营垒不断有军官进进出出,笼罩着一股大战之前气氛。云集在舒州的三支宋军当中,镇国军称得上军纪如铁,而保义军和横海军都差强人意了。三家大帅决定进击辽军的消息早早就泄露了出去。这几天,军中上下的心情都不寻常。好在赵行德的军令一道接着一道,从营统制、都头、队长,到下面的军卒,各个都忙着做临战前的准备,到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想杂七杂八的心思。

“军中士气尚可吧?”

见指挥使问话,陆明宇笑道:“大家伙儿摩拳擦掌,就等着打这一大仗呢。”罗闲十也点了点头道:“也让镇国军那帮人看看,咱们也是打得大仗的。”由他二人带头,底下的营统制张无敌、夏猫儿等将都大声鼓噪起来,士气倒是旺盛的很。

赵行德微笑地看着这些部属。自从横海军水师封锁大江之后,保义军左右两军轮番出击骚扰辽军的粮道十分见效。月余下来,保州前沿辽军的粮秣便见匮乏,签军在饥饿之下更加人心涣散,甚至有人对偷偷向宋军输诚,自称投靠辽人是迫不得已,只要两边打起来,他们愿意立刻倒戈向着宋军方面。骚扰辽军粮道的另一个收获便是,保义军的军卒克服了对辽贼隐约的畏惧心理。大宋开国上百年,対北虏作战,往往是吃大亏,占小便宜。在民间的传闻中,北虏多是骑射如飞,杀人不眨眼。甚至连自称悍勇的水寇山贼,在谈及北虏时,也有种神秘的畏怯之意。然而,在一场又一场的骚扰战中,保义军的军卒熟悉了辽军,更不再把契丹人视为能征惯战的怪物一般看待。

罗闲十问道:“此次和辽军决战,岳枢密有什么奇谋妙计么?”诸将脸上也露出专注的神色。大家伙儿都知这一仗极为重要,而赵行德素来对保义军诸将推心置腹,很少将故作神秘的。诸将虽然各司其职,但早点知道枢密使用兵的方略,心里也有个底。

赵行德看了看左右,沉默了一会儿,如实相告道:“岳枢密决意用正兵破敌。”

“正兵?”罗闲十有些意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诸将也面面相觑。

“就是正兵。”赵行德点了点头,“敌军之长,在骑兵来去飘忽,忽聚忽散,歼灭不易。我军之长,在堂堂之阵。而且,镇国军与北虏相持数月,你们又骚扰敌军许久。铁木哥虽然不通文墨,心思却很缜密,辽军在前沿的布防,已经是密不透风了。”他指着地图上,山脉与大江之间狭窄的平原地带,宋军营垒在西,辽军营垒在东。就在这块狭窄的地方,拥挤了双方十几万人马,辽宋两军宛如两只在坑洞中相遇的老鼠,要战胜对手,唯有奋力向前打垮敌军主力。对受阻于舒州的辽军来说如此,对如今转守为攻的宋军来说,也是如此。

因此,枢密使岳飞击破辽军大的方略,可说极为简单。镇国军和保义军为骨干,数万东南宋军从正面进攻,争取在短时间内击溃铁木哥所部辽军。而横海军万余精锐在大江上巡行策应,以炮船轰击江畔的辽军营垒,横海军还要准备阻隔可能出现的援军。

“为什么能不出奇制胜?”张无敌抱怨道,“让镇国军打前阵,我们奔袭辽军后面,来个前后夹击不好么?”诸将纷纷赞成。从房州之战开始,保义军诸将早已惯了打埋伏、敲闷棍的战法。东南水网密布,保义军常常乘舟骚扰着敌军粮道,奔袭辽军后路驾轻就熟。

“那是找死之道。”罗闲十哂道。他望着张无敌,摇头道,“这大战可不是占点小便宜就能完事儿的。我们和镇国军、横海军三家加起来,不过略胜于辽军。现在要是一分为二的话,最容易被辽军各个击破。想想你手上有两三万骑兵,敌军自动分成两半,你会怎么办吧?”

“这个?”张无敌一时语塞。看来这回是不得不和辽军正面交战,死伤也绝不会轻。诸将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唯有像夏猫儿这等本性凶悍之人,方才有些跃跃欲试。诸将的表情,赵行德尽收眼底,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和镇国军相比,保义军缺的便是这一股死打硬拼的决绝,正好趁此机会,锤炼一下营头。尽管战场的形势已经十分明白了,唯有正面击溃辽军防线,才能够速战速决,但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吃亏的感觉。

恰在这时,忽闻“砰”的一声响,把诸将都吓了一大跳。

“夫战,勇气也!”赵行德一拳砸在案桌上,“把投机取巧的心思都收起来,现在的局面,拼得就是两军相逢勇者胜!”

保义军本部精锐的操练、队列、布阵,全都是以正面硬战为预想来进行的。到达舒州后,赵行德不欲这些腹心精锐损失太快,婉拒了岳飞要求保义军承担一半防线的要求,而是主动承担了水寇们擅长的敌后骚扰的军务。谁想到在以战代练的同时,也埋下了保义军各部喜欢打滑头仗,不愿打硬战恶战的情绪。而两军交锋,恶战和硬战是无法避免的。如今将官尚且如此,底下的军卒的情绪更可想而知。

自执掌保义军以来,赵行德对部下鲜有如此疾言厉色的。众人心头顿时都是一凛,有的垂首不语,有的面带惭色。沉默了一会儿,陆明宇道:“将军放心,镇国军打得硬仗,保义军的兄弟也不是孬种!”“就是!”夏猫儿道:“左军牙兵营,多少恶仗血仗过来,从没皱过一下眉头。”有这两位带头,其他诸将纷纷说哪怕马革裹尸,也要和镇国军比一比谁能打得动硬仗。

章93 半夜水军来-4

辽宋两军在舒州已经对峙了数月之久,双方对敌人的虚实都了若指掌。

“出营!列阵——”伴随着大呼小叫,火铳枪手们披挂甲胄,以指挥为单位,列成一个个整齐的小方阵。军官和旗手都站在方阵左前方。和辽军惯以签军为前阵不同,岳飞所摆出的阵势,乃是以镇国军大部为前阵,保义军与部分镇国军为中军。战斗力薄弱的州县义军营则被保护在后阵,以免被辽军冲动阵脚。

镇国军和保义军都是以火铳枪手为主,所列的阵势,操练的方法也大同小异。但军袍服色却差异很大,镇国军的军袍是红色的,内穿两当铁铠甲,普通军卒头戴头盔上缀着红缨,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火海。而保义军的军袍则是黑色的,内里是东南特有的纸甲,头戴铁盔,远远望去,玄色中闪着一片寒光。在镇国与保义军两军背后,则是服色驳杂的州县义兵营,保义军花了很大的力气,让州县义兵的弓箭手在后阵列成了一道防线。但实际上,岳飞和赵行德对这些义兵的战斗力都没抱太大的希望,真正要击破辽军,还要是要靠训练有素的精锐。

下过了一场小雨,江风带着潮湿的气息,空气里却带着一丝焦灼的味儿。保义军火炮营数十门铁桶炮开始吼叫起来,一枚枚沉重的实心圆铁弹呼啸着飞向辽军营垒。在发起进攻之前,高肃已用打冷炮的方法测定了辽军营垒的方位。辽军虽然有两万余精锐骑兵,在火器上面,却是处于绝对的劣势。面对宋军的炮击,辽军火炮的反击显得稀稀落落。铁木哥试探性地派出了数千骑兵,试图通过江边平坦的地方,快速地奔袭宋军炮垒。

横海军的水师一字排开,游弋在江面上,黑洞洞的火炮全部对准了江岸。韩世忠用千里镜观察岸上战斗的进行。岸上传来的杀声震天,大部分都是蛮夷语,铁木哥所部这支骑兵比普通的辽军更为凶悍野蛮,在各地所造成的杀孽也更重。

“开炮!”韩世忠沉身道。旗牌官传下军令。座船上旗号晃动。

“好咧!”各个炮位的炮长大声下令“开炮!”炮手们面色凝重地点燃了引线。“轰”“轰轰——”随着船身的剧烈晃动,一枚枚炮弹从江面上直扑江岸。正在冲锋的辽军骑兵同时遭到了正面和侧面的炮火急袭,被打到一片。有的骑兵下意识地伏低了身子,仿佛面对步军的箭羽似地,但每当炮弹击中,却毫不留情连马带人一起穿透,有的战马受惊到处乱跳乱跑,骑兵也控制不住,队形开始散乱起来。靠近了宋军炮垒,骑兵拼命催动着战马,开始挺直了身子,弯刀在千里镜中反射着一片片寒光。

保义军的炮垒实际上相当于低矮的城池,辽军的骑兵看似可以一跃而过。但实际上,他们越是接近炮垒,便会遭遇到越来越猛烈的侧射火力。与此同时,炮垒上响起了“砰砰”“砰砰砰”火铳声。在炮垒前面,是略低于炮垒的火铳手阵地。当辽军骑兵冲入数十步的范围内,除了火炮之外,炮垒上的火铳枪手也开始密集地发射铳子。在辽军的火器营里,火铳也算是火炮的一种,称为手炮或小炮。和弓箭相比,火铳的准头很低,因此,保义军根本没有花太多时间来训练瞄准,临敌发铳,只求一个快字,火铳发射远比发弩射箭复杂,可以细细分成十几个动作,但在累月累日的重复训练之下,如今保义军的火铳手放铳的速度已经赶得上快弩手。

“换霰弹!换霰弹”炮垒上一片大呼小叫。炮手们忙不迭将装满霰弹子的圆筒推入炮膛。“轰”“轰轰”炮声再次轰鸣,将数以百计的霰弹子洒向了靠近炮垒的骑兵。几乎在霎那之间,宋军炮垒前形成一个血肉横飞的死亡地带,冲近的战马纷纷倒毙,而骑兵也没有几个活命下来。就在火铳枪手准备换上枪刺的时候,后面的辽军骑兵见势不妙,拨转了马头,企图绕过宋军炮位分布密集的正面,从侧后方迂回冲上炮垒去。

“赵将军,北虏想抄袭后路。”传令的军官大声道。

赵行德摇了摇头,用千里镜继续观察着前方的辽军本阵。尽管突袭炮垒的辽军受挫,但后面并没有源源不断的骑兵跟上来,看来辽军这一轮只是试探而已。在炮垒的侧翼和后方,因为火炮的数量有限,保义军确实没有安排多少炮位,但以掷雷手为主的的牙军营守在那儿。

杜吹角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兵,抬起了右手。

“准备——”牙兵营的军官大声喊道。掷雷手们站在炮垒上,一手拿着震天雷,另一手拿着火折子。眼看辽军骑兵越来越近,许多人的呼吸不禁粗重起来。这一排掷雷手足足比普通军卒高出一个头,身上披挂的并非简单的两档铠,而是防护严密的陷阵甲,只是为了投掷方便,将陷阵甲的披膊卸了下来。除了震天雷外,近战的兵刃都插在掷雷手的身边,左右军牙兵营用的是杂色长兵,如长柄重斧、长枪、长柄狼牙棒、陌刀等,中军牙兵营则是一色的长枪。掷震天雷需要的更多是胆气,不像火铳手操作那样复杂,也不像弓弩手那样要难以训练。

敌骑只有百十步远了,不需杜吹角下令,牙兵营的弓箭手已经开始弯弓搭箭,远距离压制敌骑的奔射。因为震天雷不能及远,赵行德将保义军为数不多的弓箭手都放在了牙兵营。铁木哥所部辽军来自于草原部落,骑射正其所长。炮垒侧翼和后方的炮火不如正面密集,给了冲阵骑兵喘息之机,只见辽军骑兵纯以双腿控马,几乎站立在马镫子上,在如波涛般起伏不定的马背上弯弓搭箭,“嗖嗖”之声不绝于耳,一枚枚箭羽在空中飞驰而过。

“我的乖乖,这些蛮子肉和马是长在一起的么?”

马元义、徐十七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辽军的骑射,更多的义兵脸色白的像纸一样,辽军骑兵并没有冲击炮垒后面的饶州营营寨。但他们胆战心惊的厉害,有的人手握着长枪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与面色苍白的军卒相比,营统制张九融的脸颊呈现出病态的殷红,他穿着厚革甲,透过木栅栏的缝隙望着不远处的辽军骑兵,口中喃喃道:“杀身成仁,便在今日了。”

“这些人仿佛恶鬼一样,”副统制曾会低声道,“咱们挡得住么?”

张九融的脸色一僵,他回头看了看已露出怯意的部属,一股羞愧的感觉猛然间涌上脑顶,“这是我的过错啊!”张九融心道。

“挡不住也得挡,”失态地大吼了一声过后,张九融强压下心头的愤怒,放缓了语气,却更大声地道,“北虏再凶猛,这一仗也不能后退。这一仗要是输了,整个东南就完了,饶州也完了,你,你,你们——”他一个个看着那些尚且惊疑不定的部属,一字一句道,“这一仗要是输了,你们的家人,你们的亲族,都要遭殃了。”

想起辽军统治下的幽燕,想起在河南河北发生过的惨状,张九融的双目变得通红,他大声道:“今天转身逃走的懦夫,将来必然后悔莫及!我,张九融,今日要和北虏拼到最后一口气,便是死在这儿,也在所不辞!”张九融罕有如此大声的说话,说完后,他只感到骨头缝儿里似乎都透着凉气儿,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绪,他抽出腰间的长剑,执在手上,面对着远处的辽军骑兵。尽管他握剑的方式显得非常外行,但营中的老卒却无人笑话于他。视死如归的气势,总是能有几分慑人的。张九融平常不太管营里的事情,但军饷的分发,士卒的温饱还算照顾的周到。营中军卒虽然看不起他,面子上还是服从这个营统制的。此时此刻,在气势汹汹的辽军骑兵面前,在众人心底发虚的时候,这个平常为众人所轻视的书生统制,居然爆发出平常所不为人知的胆气。营中数百士卒看向张九融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张统制都这样了,咱们也没别的退路,”马元义叹了口气,“就拼了吧。”

“拼了吧。”徐十七也点了点头。饶州营的军卒握紧了手里的兵刃,刚才的军心浮动仿佛一个泡影般。人心总是这样,当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过后,反而在绝望中生出一股勇气来。

这时,迂回的辽军骑兵冲进了炮垒炮垒侧后方大约三四十步的地域,这里战斗也进入激烈的短兵相接。

“准备——”“点火——”随着军官的口令,一个个震天雷点燃了,引线滋拉滋拉的燃烧,许多人脸色凝重,如果不能将这玩意儿及时的投掷出去,保准把自己炸得尸骨无存。辽骑渐渐冲到了近前,速度却不得不慢了下来,宋军在炮垒的附近布置了不少的陷马坑、鹿角和铁蒺藜,绕是辽军骑术精绝,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些东西。

章93 半夜水军来-5

铁木哥所部多来自草原部落,即便是在辽军当中,也算十分勇悍凶蛮的。不断有同伴被对面的箭矢射落马下,反而激发了他们的凶性。欺到近处,见宋军营垒十分低矮,足可以跃马而上,骑手们纷纷大声吆喝起来,前面的挂上骑弓,取出刀矛,后面的骑兵仍在不停地放箭。辽军骑兵放完最后一轮箭,便飞快地挂弓取刀,准备冲上营垒,砍下那些堪堪和战马一般高矮的脑袋。

“毁了那些铁火炮。”骑将速不台大声提醒着部属,不要光是砍杀步卒,这一次冲锋最重要的目的,是卡住宋军的铁桶炮。速不台右手提着骑矛,紧紧伏在马脖子后面,他越过了前排宋军的头顶,几乎看到了那些铁家伙的影子。“近了,就快到了......”

卡住铁桶炮的方法十分简单,只要往炮膛里打入一个铁块,使它不能使用就行了。火炮是攻城利器,皇帝陛下希望尽可能多的俘获宋军的火炮。随着火炮越来越受重视,除了汉人之外,辽国破天荒地开始训练契丹炮手。舒州对垒以来,死在铁桶炮下的辽军不在少数。难得今天宋军居然主动出战,为了轰击辽军,火炮营离开经营许久的坚固炮垒,向前移动到相对简陋的前进炮垒中。

甲胄单薄的南朝弓手陆续退下去,只留下一些身形魁梧的军卒站在前方,和厚实的宋军步阵比起来,人数看起来十分稀少。三十步的距离内,辽兵射箭的准头极佳,这时已不是冲着宋军营垒漫无边际的散射,一根根箭矢仿佛长了眼睛一样,追着一个个宋军的身影而去。箭矢碰着铁甲,发出“乒乒乓乓”的刺耳身影。

“挺住,挺住,箭射不穿的,射不穿......”

钱深是第一次面对骑兵的冲击,厚厚的铁面罩挡住了他苍白的脸色,谁也听不见他口中念念有词,渐渐变成了,“刀箭难入,刀箭难入,刀箭不入,......”平时钱深不知多少次抱怨过这套重死人的陷阵铠,还曾经动过把厚甲片取出来,换成轻一点的薄甲的念头,如今,是不是能活下来就全靠这领厚甲了。钱深的两腿有些发软,铁面罩狭窄的目窗里似乎挤满了汹涌而来的骑兵。幸好,所有的胆怯都被这副面罩给遮住了,钱深曾经用铜镜偷偷照过,这副面罩十分狰狞,十分冷酷,称得上英武不凡。他心里稍稍有些安慰。“小爷就算是栽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这句话还没念完。

“当”的一声,钱深一个踉跄,手中滋滋冒烟的手雷差点掉倒在地上,刚才的恐惧瞬间变成怒火,头盔中了一箭,虽然没有被箭簇穿透,但被箭矢的冲力震得两耳作响,如同被人抡着棍子被人在铁盔上狠敲了一击。“他娘的。”钱深骂了一句,嘴里丝丝甜咸味儿,是刚才那一震咬破了嘴唇。

“准备——”军官再次高声下令,这是最后一次“准备”了,钱深长吸了口气,心神重新回到手中捧着的这个宝贝上来,这玩意儿一旦扔得不好,再厚的铁甲也保不住小爷的命了。在演练投掷手雷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取了三条好汉的性命,那般血肉模糊的景象,深深的烙在钱深的脑海里,他远远没到漠视生死的地步,对手中手雷的恐惧,甚至比迎面汹涌而来的骑兵更甚。

这时,只听“噗”的一声,箭矢竟然刁钻地插入了一名掷雷手的眼窗,钱深身边的这个人应声而倒,沉重的手雷也掉落在地上,引线已经快要烧到标志着最后一截那细细的红线。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要不是无数次训练形成本能,钱深几乎忍不住要转身而逃。在这刹那间,钱深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都要跳出喉咙,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如山一般压上来的辽军骑兵变得像浮云一样轻飘,在那颗手雷附近的掷雷手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列阵临敌,任何一个多余的口令,多余的动作,都会有可能造成一场混乱,溃败......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形魁梧,长手长脚的掷雷手从第二排越众而出,蒲扇般地大手抓住了手雷。重达数斤的手雷,带着滋啦滋啦的燃烧引线,居然就这样被他抓了起来。“苗山猴子——”钱深一眼辨认出来这个独特的人影,这时,敌骑已经迫近,身后的军官适时的高声喊道:“掷雷——”

这军令仿佛针刺一般,钱深来不及想别的念头,刚听到“掷”字军令,第一排几乎所有的掷雷手都不假思索的将手雷抛掷了出去。而“雷”字军令刚刚出口,几名掷雷手最后投出了手雷,得意地向周围看了一眼。因为手雷的引线是特制的,当燃烧到由一条红线标记的投掷刻度时,掷雷手用最大力气把它投出去,几乎恰好在落地的一刻爆炸。如果掷雷手特别胆大,在军官发令后稳住半个呼吸,手雷很可能凌空爆炸,达到最大的杀伤效果。正因如此,掷雷手营中,以最后投出手雷为荣。赵行德专门颁发了一条军令,严禁在“掷雷”口令发完后拖延投雷的,但是,这种这几乎是以赌命为乐的游戏仍然在掷雷手营中十分盛行。军法官并不能完全禁止此事,除了有军官暗中纵容的因素外,身上背着十几颗手雷,又敢于在最后时刻投出的掷雷手,是任何人都不愿面对的敌人。

引线已经延烧进去,两百多个手雷带着淡淡青烟飞向辽军头顶。

辽军正在猛力催马向炮垒冲锋的当口,只见两百多个黑乎乎的东西凌空袭来。“小心——”速不台大喊道,他身为千夫长,听说过这个狠毒的手雷。但绝大部分辽军都不知道,宋军中掷雷手不过千余人,有幸见识过或听说过手雷威力的更是寥寥。

“该死!”速不台只来得拼尽全力勒紧马嚼,战马长嘶一声,双蹄高高扬起,后腿几乎要把泥地踏出两个坑来。其他的辽军下意识把手雷当成了礌石,看样子几斤重的疙瘩。“拼着吃一两下礌石,接下来弯刀就要收割脑袋了!”这是大部分辽军的想法。有的骑兵微微偏转身子躲闪这些凌空而来的黑玩意儿,更悍勇些的则不闪不避,全速催马前进,他们双目通红地盯着炮垒上稀疏的宋军,丝毫没有注意那些全无准头的“东西”。

“轰隆!”“轰轰——”手雷纷纷爆炸,铸铁弹体将火药的威力禁锢到了最后一刻,才以最猛烈的姿态四分五裂,黑火药爆炸产生的浓烈黑烟,巨大的声响,沿着弹体表面沟痕碎裂的弹片四射横飞,辽军即使没被击中,胯下的战马也被惊得无法控制。这是几乎在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速不台的坐骑前蹄还没有放下,几枚弹片带着呼啸击中了战马的前胸,深深地嵌了去,战马哀鸣了一声,后蹄折断,前蹄软倒,沉重的身躯随着惯性向前扑去。

“好!”瞬息之后,钱深感觉浑身都麻了,这时,身后被人大力地扯了一下,他才若有所觉,退后了一步,第二排的掷雷手上前一步,在军官的口令下投出了第二轮手雷,钱深一直退到了最后,在第三排掷雷手投出手雷的同时,第一排掷雷手掏出了第二颗手雷,一只手拿着手雷,另一只手晃亮了火折子,这时候,已经有几骑辽军骑兵冲上了营垒。

“拔刀——”

“拔刀——”

几乎在军官发令的同时,来不及撤回来的第三排掷雷手顺手抄起了插在泥土里的兵刃。在保义军中,身形高大魁梧,膂力过人的军卒才能选为掷雷手。狼牙棒,长柄重斧,陌刀先后招呼在了冲上了炮垒的几匹战马身上,锋刃带出了大片的血肉。正暗叫侥幸的辽军骑兵猝不及防跌下了马来,还没站起身形,便被如影随形而来的重斧剁成了肉酱。

第二排的掷雷手刚从辽军身上抽出了带血的兵刃。军官的口令发出,第一排掷雷手再度投出了手雷,两百多颗黑乎乎东西朝着后续的辽军头上飞去,第三排掷雷手同时点燃了引线。这手雷的投掷竟是接续不断,比放火铳还要快上几分。在掷雷手的打击下,原本想占便宜的辽军骑兵仿佛潮水一样退了下去,炮垒下面,除了一片狼藉的尸体,伤者在绝望的蠕动,受伤战马喘着最后的几口气。

'“呼——”钱深也长呼了口气。激烈的战斗持续极短,敌军打退了,他回味着刚才,嘴里满是咸腥苦涩的味道,浑身微微放松下的同时,竟然有亢奋过后,丝丝空虚的感觉。“见鬼了。”钱深转了转头,这铁盔极为沉重,没有摘盔的军令,他也不敢把它摘下来,甚至不能掀开面罩畅快地呼吸一口带着血腥的空气。钱深只能对他身后那个长手长脚的,诨号“苗山猴子”的军士,低声说了一句“山猴子,老子欠你一条命。”

“钱大锅,莫要客气。”苗平地咧嘴一笑,纵使隔着铁面罩,也让人感到一阵憨意。钱深暗叹了口气,蜀中过来的老营精锐,除了这个不识字的蛮子,至少都是十夫长了吧?十夫长,以及一批专门挑选出来的精锐,是负责防备刚才那种情况的。他们的铠甲比旁的掷雷手更厚实,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甚至要用身躯趴在冒烟的手雷上......

“这才是他娘的精锐啊!”想起自己刚才的表现,钱深不禁感到一阵脸红,幸好铁面罩掩盖了一切。

后阵众人眼中,只见一名身躯魁梧的掷雷手转过了脸去,两道冷冷的目光,透过狭小的目窗,注视着上千辽军骑兵仓皇不堪地打马逃了。

章94 浔阳满旌旃-1

“赵行德的牙兵还是能战的。”岳飞放下了千里镜,回头道,“让各营拣选精锐,操练掷雷手。”

“遵命!”张宪沉声道,他素来气傲,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虽然在保义军呈上的军报上,牙兵营掷雷手屡立战功,岳飞还是初次亲眼目睹镇国军的掷雷手作战。宋室诸将多以步制骑,为此而精研各种阵法。但是,岳飞素来主张师法汉唐,唯有建立起一支强大的骑兵,与北虏以攻对攻,方才能把辽军驱逐出中原。镇国军的步军营头虽然也能耐苦战,但还是不能让岳飞满意。因此,镇国军的精锐,背嵬营与踏白营都是骑兵。

各州县义兵营云集舒州,准备与辽军决战以来。镇国军和保义军都从义兵中间招募豪杰壮士扩充自身,本部人马各自扩充到了一万余人。自从北虏入寇以来,东南一片风声鹤唳,称得上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各州县能迅速招募道丁壮组成义兵营。而和州县义兵营相比,镇国军和保义军募兵的军饷俸禄优厚,立有战功升赏也快,而且军卒的眷属可以搬入城寨居住,比外面又要安稳不少。因此,对百姓来说,投军已然成了一条不错的出路。只不过如此一来,兵多民少,荆襄、江南数路的普通百姓负担更重了。甚至有廪生向丞相府进言已经到了*的边上。

“请大帅允许背嵬营出阵。”张宪忽然请战道。

岳飞微微沉吟,看着如远处乌云一般的辽军骑兵,点了点头:“背嵬营先出阵驱赶虏骑,前军营准备夺取辽军营垒,”他转头,对传令官道,“通知赵将军,一旦夺取敌军营垒,请火炮营速速跟上,不可耽搁。”传令兵几乎和张宪同时奔下营垒。

近两千骑背嵬营骑军已经缓缓出阵。这些骑兵有的是出身的禁军,有的是逃难到此的河北豪杰。这些人无一不是骑术高超之辈,在骑射之外,尤其擅长马上枪术。而张宪亲自统领的第一都三百余骑,都是左右开弓之辈,不须多转动身躯,开弓射箭速度奇快,号称左射都。

背嵬营骑兵缓缓出阵,在中军营前先列成了一字长蛇阵,张宪右手高高举起马枪,示意部属稍作整队,然后放下面罩。和北虏相比,宋朝缺马,宋军难以骑兵为主,但正因为如此,宋军对精锐骑兵的装备向来不吝啬。背嵬都骑兵人披铁甲,马挂具装,只是河北大营的制式,除了战马养得更好,盔甲刀枪擦得更铮亮些,与其他的重甲宋军骑兵没有太大区别。但平常训练,背嵬营从来都是披着重铠,冲陡坡,跳壕沟,稍有失误,便要受鞭笞之责。随着众骑兵跟随张宪的动作,放下头盔相连的铁面帘,队形凝立不动,平生一股凛然煞气。

背嵬营乃是岳飞的亲兵,每一个军卒,岳飞都叫得出名字,他顺着阵型从左向右看去,当看到中间一个马枪上挂着军旗的军卒背影,目光略微凝了一瞬,哪怕是背影,他也认得出来,这个骑兵就是岳云。岳云虽然是岳飞的长子,打仗在最危险的地方,待遇和普通军卒并无不同,这也是岳飞治军虽严,但军卒并无抱怨的原因之一。

铁甲微微鸣响,张宪单臂持着长枪,斜向前方一指,战马小步跑动起来。岳云高举着军旗跟在他的身后,从岳飞开始,大将战则先锋,退则断后,这也是镇国军的传统了。骑兵催动战马,先后跟在了张宪的身后。两千余骑缓缓地策马,由一字长蛇阵演变成了雁行阵,两翼又继续往后拖,变成了最适合凿穿敌营的锥形阵。

张宪一直策马在最前方,他的眼睛牢牢盯着前方如乌云一般的辽军骑兵,根本没有往后看一眼自己的队形,只凭耳畔那有颇韵律的马蹄声与铁甲铿锵应和之声,他一直都知道部属从容不迫地在前进中完成了战阵的转换。若是寻常骑军,这样的变阵难免造成混乱,但背嵬营做出来,竟是熟极而流,甚至传说中的马舞表演一般。

辽军骑兵隐隐骚动起来,铁木哥眯着眼遥望着宋军骑兵出阵,脸上笼罩着一丝阴云。

辽军骑兵有数万之众,大部分都在前沿营垒的后面伺机而动。然而,进入六月以来,江南天气渐渐变得酷热潮湿,习惯了凉爽气候的辽兵很不适应,无论是人还是战马都开始生出一些莫名的疫病。有些族人已经偷偷地再说想回到草原上度暑。自从保义军、横海军先后赶到舒州以后,这一部分辽军感受到的压力倍增。南下的辽兵死伤一个便少一个。随着时间的拖延,云集在舒州的宋人军队越来越多,虽然都多是些不堪战的州县义兵,但这些义兵就好像是溪流汇入大江一样,源源不断地为宋国的精锐军队提供兵员和后备营伍。

铁木哥多次催促南征东路军都统耶律毕节增兵保州,杭州方面却以江南未定,京东贼寇蠢蠢欲动为由拖延发兵。江南东路是宋国最富庶的地方,契丹将领在江宁和杭州都纵兵劫掠,中饱私囊,仿佛马匹闯进到了草料场一般,谁也舍不得离开。到了后来,耶律毕节更拿着耶律大石的圣旨来打发铁木哥。铁木哥想要丢弃签军,率本部骑兵撤回江宁,又被耶律毕节严令禁止,让他一定要在舒州牢牢地吸引住宋军主力。“契丹人的命是命,我部落的人命便不是命了么?”底下不是没有人抱怨,都被铁木哥压制了下来。

想不到宋人也有如此强悍的骑兵,铁木哥的眼神微微一寒,右手扬起马鞭,左右一晃,然后往前一指,随着这个动作,整个前军六千余骑纷纷催动马匹上前。自从南侵以来,来自各部族的骑兵早已换上了鲜明的盔甲,只是出于习惯,并没有像宋军骑兵那样全副重甲而已。随着辽军的出动,宋军前沿炮垒的火炮加快了开火,一枚枚圆铁炮弹呼啸着打入了骑兵丛中,荡起片片血花,迫使辽军骑兵不得不散开,而不能像背嵬营那样保持密集的冲阵队形。

“该死的南蛮!”铁木哥眼中闪现一丝厉色。

宋军连夜向前移动了火炮,虽然临时的炮垒矮小,发射的炮弹却能够覆盖整个战场。在火炮无力的情况下,辽军骑兵只能驻马在宋军的炮火之外,这一开始冲锋,便进入宋军火炮的范围之内。这是辽军南侵以来,两军的骑兵第一次正面会战。在此之前,虽然宋军屡屡靠骚扰、水师和诡计得胜,但铁木哥对自己骑兵的实力还是充满信心的。只要两军搅在了一起,形成混战的局面,宋军炮火就无法发挥作用了。这么多天仗打下来,铁木哥也知道南蛮的将领是个十分迂腐的人。宋军方面甚至还通知辽军可以暂时停战收尸,铁木哥一眼看出这是缓兵之计而严词拒绝了。南朝这样的迂腐将领,是不可能无差别地轰击交战中的己方将士的。

两支骑兵犹如两股奔涌的洪流,双方的速度越来越快,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直到最后撞在了一起,岳飞在千里镜中只见身披红色军袍的背嵬营深深切入了辽军松散的队形中,嘴角微微翘起。以张宪和岳云两名猛将做先锋,硬碰硬的结果,当者无一合之将。两边都将战马的速度都催到了极致,胜利的天平急速地向背嵬营倾斜,他们的阵型更严密,铠甲更厚实,枪术更加高超,在错马而过的刹那间,马枪恰到好处地将对面辽军骑兵挑落马下,自身却损伤寥寥,身披红袍的背嵬骑兵如同一把的利刃,所过之处翻卷开条条血浪,十几个呼吸之后,便凿穿了敌阵。在张宪的指挥下,背嵬营以极小的半径兜了半个圈子,几乎没有整队,便如饿虎扑羊一般再度冲向已经散乱不堪的辽军骑兵群。

“没想到。”陆明宇皱起了眉头。“真没想到啊。”罗闲十感同身受的唏嘘道。素来争强好胜的保义军诸将,此时也不得不服。甚至连赵行德也没有料到,背嵬营居然如此能战,他回头问道:“怎么样?”

马睿叹道:“原以为宋朝只是弓弩还行,这支骑兵放在关西也堪称精锐了。”

赵行德点了点头,低声道:“辽贼必不肯善罢甘休,马兄愿上阵试试吗?”

“与天下英雄争一日短长,”马睿笑道:“马某求之不得。”赵行德立刻传令下去,骑军营纷纷披挂上马,徐徐移动到了炮垒的侧后方。马睿坐在马上,提着大枪等候出击的军令。

此时,战场上的局面发生了变化,见背嵬营厉害,辽军改变了战术,不再与其正面硬冲,而是分作大小不等的骑兵集团在四面游走,凭借骑射的优势,不断朝背嵬营放箭。每当背嵬营冲过来,辽军骑兵便如苍蝇般一哄而散。

背嵬营也不示弱,张宪专挑辽军骑兵的右侧冲过,辽军虽然擅长骑射,但并没有把能左右开弓的勇士单独编为一营,对只能用右手开弓的骑兵而言,其右侧方是射箭的盲区。而在其他骑兵的保护下,背嵬营左射都连连放箭,两军交错而过之际,箭矢破空,辽军纷纷落马,趁着辽军这一阵慌乱之机,背嵬营再度追上了去,枪挑箭射,辽军纷纷落马,到了后来,竟然只在四面游斗,而不敢靠近背嵬营了,远远射过去的箭矢,也是虚弱无力,甚至还没到宋军战马跟前便落地了。

“北虏军心已沮。”旗牌官飞奔下去,“传岳节帅令,王统制速领前军夺敌营垒,不可迟疑拖延,否则军法从事。”

章94 浔阳满旌旃-2

保义军守御的炮垒上,赵行德在诸将环卫下正在观战。一名镇国军传令官飞奔而来,伏地秉道:“赵将军,王统制邀我军与前军协力进击敌军营垒。”

赵行德还没答话,陆明宇和罗闲十便勃然变色。岳飞虽然是枢密使,但在名位上,岳、韩、赵三人相当。纵然要保义军协同进兵,也应该由岳飞以商量的口气来提。王贵虽然是岳飞左膀右臂,但他却没有资格和赵行德平起平坐的。自从保义军进驻舒州以来,王贵与张宪等岳飞帐下大将,频频直接致书赵行德,俨然将自己与赵行德同样视为枢密使岳飞的帐下之将。兴许是岳飞本身不太关注这些“细枝末节”,此番合兵决战,为求指挥顺畅,岳飞临时将镇国军大部分步卒编为前军,由王贵统领,而以张宪的背嵬营和杨再兴踏白营组成中军,赵行德统领的保义军暂时号为左军,韩世忠横海军号为右军,牛皋统领一部分镇国军及一些州县义兵为后军。这军号和编制虽然只是临时的,但已经引起了保义军诸将的不满。王贵自己便邀赵行德协力出兵,更是激起了诸将的怒火。

“纵然要协力出兵,也是看岳枢密的面子,”陆明宇喝道:“王贵算是个什么东西?”他一身的煞气,对前来传令的镇国军旗牌官怒目而视。

那旗牌官倒也硬气,只伏地跪秉赵行德,并未朝陆明宇看上一眼,虽然因为尊卑之别没有驳斥,却自带一股傲慢。此举令陆明宇更加恼怒,对赵行德道:“大帅,这王贵是扯着虎皮当大旗的人,咱们不能听他的。”

赵行德望了望战场,背嵬营数次凿穿敌阵,出战的辽军已经溃不成军,后面的各部骑兵也显得畏畏缩缩,显然敌军军心动摇,确实是乘胜扩大战果的大好时机。他低下头,看着伏在地上的镇国军军官,温言问道:“让我军协同前军出击,可有岳枢密的将令一观?”

旗牌官不敢仰视,硬着头皮秉道:“末将不知。”

“不知道你还来传令?”陆明宇当场发作起来,冷冷道,“妄传军令,可是死罪!”众将纷纷鼓噪起来。保义军诸将许多都是招安的盗匪,而镇国军诸将则出身东南行营的,双方早就有很多新仇旧怨,互相看不上眼。平常保义军诸将自以为可和张宪、王贵等人平起平坐,但张宪等镇国军将领对他们颇为轻视,陆明宇等人早憋了不小的火气,到这个当口,群情汹汹,仿佛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了。

赵行德举手制止了诸将的鼓噪,沉声道:“既然如此,且待我军自向岳枢密请战,与前军分列前后叠阵,进击破敌吧。”话音刚落,那镇国军的军官悚然动容。

列前后叠阵击敌,乃是宋国军队以步制骑的祖宗战法。步军大阵分为两前后部分,以前阵精锐进击,缠住敌军骑兵,后阵与其互相策应,将敌军骑兵围住。自太祖朝起,宋军出城野战,多是用此战法以步制骑。但兵分前后阵进击,对两阵将领的相互信任要求极高,若是相互猜忌的话,则前阵逗挠不进,容易贻误战机,后阵见死不救,则等同于陷同袍于死地。前军统制王贵请赵行德协力出兵,也没打算以前后阵击敌,而是两军分为左右翼,同时攻打辽军营垒。这样谁也不担心谁在背后使绊子。

旗牌官飞快地将保义军请战报了上去,岳飞问明原委,知道其中的故事,微一沉吟,便同意了赵行德的战术。令王贵所率领前军六千余步卒为前阵,保义军步军七千余人列为后阵,张宪杨再兴分率背嵬营和踏白营在旁边列骑阵策应。如此一来,战斗的目标在于重创敌军骑兵主力,而非简单攻打营垒了。

“岳帅请赵将军以国事为重,勿与王统制计较,此战过后,当令王统制前来负荆请罪。”中军旗牌伏地秉道,态度格外恭敬。

另一方面,岳飞也派了一名旗牌官,将最新的调遣告知王贵,令他戴罪立功,立刻出兵攻打敌人营垒。

赵行德点了点头,对旗牌官道:“回禀岳枢密,保义军赴汤蹈火,绝无反顾。”

周围的诸将相互看了看,罗闲十嘻嘻笑道:“王贵素来自高自大,看不起我等,这回叫他把后背交给我军,要不要吓他一下?”陆明宇点了点头,附和道:“王统制眼中,你算哪根葱?他六千人就可以包打两万铁骑,其实根本用不着咱们操心的。”这两人一唱一和,诸将脸上露出笑意,见赵行德眼神微凛,方才住口没有继续挖苦前军。赵行德随即下令各营集合,披挂整齐,随时准备出击策应前军歼敌。诸将也不敢怠慢,纷纷回去调兵遣将,不多时,七千余步卒便开拔到了炮垒后面,借助炮垒的遮挡,整军待机。

大帅军令再度下来,王贵再无迟疑,当即指挥前军压上前去。六千余步卒早已列阵完毕,镇国军每一个指挥五百余军卒,其中四百人皆是火铳枪手,另外一百人为长柄斧和钩镰枪手。这样的编制,对骑兵远射近刺皆十分方便。此乃是舒州对垒以来,镇国军在和辽军骑兵的交战中逐渐摸索出来的。每个指挥五百军卒列一小阵,总共排成了十二个方阵,长枪手、长斧手在外围。通常在接敌之前,各个小阵将聚合成为一个厚实的大方阵,以抵御骑兵的冲击,但是,随着大军徐徐往前压上,镇国军各指挥小阵之间的距离丝毫没有缩小的趋势。

“奇怪了,王贵这是什么意思?”罗闲十喃喃道。过了一会儿,镇国军各指挥不但没有相互靠近成为一体,外围的小阵不动,内里的各指挥反而一分二,每阵只有两百多名军卒。镇国军平常操练得力,恰好二十个小方阵,军旗飘飘军容整齐,仿佛满天星斗一般缓缓向前移动,煞是好看,比汴梁郊外殿前司校阅犹胜几分。

赵行德脸现惊异之色,诸将虽称不上娴熟兵书,也能看出不妥来。

“王贵这厮想找死么?”陆明宇摇头道,“还是失心疯了?”一个指挥步兵的列阵,很难吃得住辽军骑兵冲击的。对付骑兵,步军列阵向来是兵力越多,阵势越厚越好,哪有把兵力分得如此单薄的?保义军和镇国军坐在一条船上,唇亡齿寒的道理,诸将顾不得奚落王贵不知兵,脸上无不浮现一层忧色,恨不得冲上前去教王贵怎么打仗。

“这是疏阵。”赵行德想了片刻,终于认出来了:“此乃孙子兵法中的疏阵。”

“疏阵?”陆明宇奇道。

“正是。”赵行德眼神有些复杂,暗暗沉吟,“若王贵是自己练成此阵的话,他要和我与韩横海平起平坐,倒也无妨。”孙子兵法将疏阵列在方阵和圆阵之后,易练难精,通常而言,疏阵只用于在兵力较少时虚长声势,然而,若是将疏阵练得好了,则有克制敌军精锐突进的奇效。昔年韩信设下十面埋伏之阵,耗尽了楚军的锐气,便是从疏阵演变而来。

就事论事,若宋军以完好大阵与辽军相战,则辽军骑兵游走于大阵之外,见势不妙,立刻扬鞭远遁,宋军难以乘胜杀伤。可若以疏阵迎敌,辽军骑兵就不得不深入到宋军大阵之内,两军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战局面,宋军一旦战胜辽军,再加上后阵的配合策应,纵使是辽军主力皆为骑兵,逃奔出去也困难重重,死伤惨重在所难免。只不过,步军以疏阵对付骑军,不是大胜,便是惨败。真正能在骑兵的左冲右突中撑住疏阵的,无一不是古今罕见的强兵。战场上面刀剑无眼,没有金钢钻,做不得瓷器活儿。普通步军散列为阵,只能饮恨健马铁蹄之下。

念及至此,赵行德的目光不禁凝重起来,对罗闲十和陆明宇等人道:“你等下去整顿部属,前军一旦吃紧,我们就要赶紧去救援。”诸将也知道此事开不得玩笑,纷纷肃容,领命下去准备。因为炮垒挡着视线,将领骑在马上也看不到前沿的战况,只奉炮垒上面赵行德的旗号进退。

大江中流,巨舰船楼上,韩世忠也在用千里镜观察着战场的情况,见镇国军以疏阵接近辽军营垒,转身对身边裨将道:“镇国军好大的胃口,你们都看好了,这一仗不简单。领兵的必定是王贵,好生跟人家学学。”

辽军营垒上,铁木哥从轻发落了打败仗的骑将。宋人这支骑兵虽然劲锐,但数量却少得可怜,再凶猛的豹子,不敌群狼,只要诸部轮番上去邀战,累也把他们累死了。这部辽军大都来自草原各部,听他这么说,军心也鼓舞起来。草原决战,只重骑兵,至于缓缓逼近的宋军步阵,大家都没放在眼里。

铁木哥对左右笑道:“这南蛮子刚刚胜一场,就发了疯了,这般疏松的阵势,不是送死又是什么?在河东,在河北,比这厚实的多的步阵我都见识过,来,给我把这些送死的家伙全部杀光!”

章94 浔阳满旌旃-3

“若是中原,这数千马队游走,要扬起漫天的沙土了吧?”

王贵不禁想起了相州家乡,他脸颊微抽了一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铺天盖地而来的辽兵,仿佛猎人面对一群野狼般镇定。

镇国军以疏阵对敌,这还是第一次。一个指挥五百余人,结成的方阵在广阔的战场上显得十分渺小。哪怕是久经沙场的军卒,此时也流露出紧张的神色。在军卒的视野中充斥着敌人,而友军却相隔甚远。宋军的方阵宛如一个个孤岛,而迎面冲来的的骑兵仿佛一片汹涌的怒潮。成千上万的骑兵,纷乱的蹄声震耳欲聋,辽军骑兵高声地叫嚣着,要把挡在他们前面这些血肉之躯踏为肉泥。

敌军骑兵越来越近,四十步开外,辽军张狂的神态,让王贵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在他的身后,百夫长高声发着军令:“开火——”只听“砰砰”“砰砰砰”一阵轰鸣,上百杆火铳同时开火,阵阵青烟升腾起来,无数铳子带着劲风呼啸射出。紧跟着的,是冲在前面的数匹辽军战马长声嘶鸣着应声而倒,骑兵也跟着跌倒在地上。后面的辽军也有几骑中弹,火铳虽不能及远,但铳子在三四十步内的却能够洞穿铁甲,威力胜过普通箭矢。

第一排军卒放空火铳后,旋即将枪头和枪柄装上火铳,挺起长达一丈铁枪,插着空隙加与外围的长枪手、长柄斧手并肩而立,方阵外围的枪林变得密集起来。第二排火铳枪手上前架好了火铳,随着军官的口令,“砰砰”“砰砰呯”再次轰响,又有几骑辽军中弹倒毙。火铳只放了两响,辽军骑兵已冲到宋军阵前,眼看就要直愣愣地撞上如林的枪尖,辽骑只以双腿控马,战马猛然一个转向,四蹄翻飞,间不容发地在方阵前面掠过,到处是溅起的泥点,趁着战马转向的当口,辽军骑兵弯弓搭箭,到处是“嗖嗖嗖”的箭矢破空之声。

“不得擅动,大家挺着死!”百夫长张确大声喊道。

这是河北行营的老军号。岳飞所部的骨干大都是当初跟从王彦从河北行营南下的精兵,许多河北大营的习性也因此一脉相承下来。一时间“大家挺着死!”的呼声四起。以步对骑,不敢以命换命的,就只能任人屠戮。一匹马足有数人之力,结阵的步卒唯有肩并着肩,大家才胆齐心壮,能够在平原和骑兵抗衡。一名军卒闷哼一声,被箭矢插中咽喉,身躯直挺挺地倒下。后排的火铳枪手来不及扶起他,只能抢上一步,眼疾手快地把跌落的火铳枪拾了起来。枪尖要一直明晃晃地冲着外面,才能阻遏辽军铁骑冲进阵型。第二排的军卒刚放完一响,第三排火铳枪立刻递上已经装填好的火铳枪,军官立刻下令开火,“砰砰”“砰砰砰”铳声再起,阵阵烟雾升腾中,上百枚火铳子又击中了几名撤退不及的骑兵。

宋军各个小方阵之间有数十步的空隙,数千辽军骑兵便顺着这些空隙,如水银泻地一般涌入了方阵的内部,先锋甚至毫无阻碍地直贯全阵。每个方阵的周围都是骑兵在盘旋放箭。赵行德站在炮垒上注视着这一切,眉心紧皱,千里镜狭窄的视野中,几乎全部是辽军骑兵的身影,一个个孤零零的宋军方阵几乎完全被淹没了在了骑兵的海洋中。每一个指挥都被辽军包围了,他们只有孤军奋战。只有那不绝于耳的火铳鸣响,时时冒起的阵阵青烟,以及“大家挺着死”的悲壮呼号,才让人意识到镇国军还在殊死抵抗着,战斗着。

辽军骑兵也越来越狡猾,几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引诱火铳手提前开火,他们利用高超的骑术,飞速地逼近宋军的方阵外侧,眼看大群骑兵就要直冲入火铳的射程之内,忽然间一声呼哨,众多骑兵齐齐扭转马身,在火铳枪射程外惊险地掠过,待宋军火铳大部分放响之后,再逼近火铳阵放箭。

“开炮猛轰方阵两侧的辽军!”赵行德转头道,“禀报岳枢密使,我军请战出阵!”

“遵令!”高肃迅速转身跑向前方的火炮阵位,大声下令道,“调整炮口,轰击镇国军两侧敌军骑兵。”

高肃分派了各个炮位的轰击区域后,炮手们立刻忙碌起来。夏国制造的炮架要好用些,只需要转动绞盘就能调整瞄准的方向和射程,短暂的停歇后,从蜀中带过来火炮便重新开火。然而,大部分铁桶炮用的仍是宋国造的炮架,因为没有省力的齿轮和丝杠装置,这种炮架需要一群人捋起袖子搬动才能略微转动炮身,或是用铁架支撑炮身,调整垫块的高度。前面镇国军和辽军骑兵交战,每一刻都在死人。“快!”“快快!”炮长急得额头挂起了黄豆大的汗珠,每个炮组都全力以赴,可还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完成重新瞄准。

“鄂州作坊仿制炮架,看来要加快了。”赵行德暗暗想到。

“各个炮组,轮番开炮!”高肃大声下令道。

“开炮——”

“开炮——”

一阵折腾过后,数十门火炮先后调整完成,重新整齐地怒吼起来。大群的骑兵是移动目标,此刻在镇国军左右两侧盘旋射箭的辽军骑兵,恰好将侧面暴露在了炮口之下。一枚枚炮弹呼啸着直奔辽军人马密集之处。炮弹隔镇国军方阵十数步的距离。就在镇国军军卒的眼前,炮弹所过之处溅起片片血雨,地上到处残肢断臂。猛烈的炮轰,迫使在外围游走的骑兵要么远远逃开,要么冲入镇国军军阵的空隙地带之中。各个小方阵之间的距离是六十步,而火铳穿透铁甲的射程是四十步。在方阵纵横交错的空隙中,弹矢四射横飞,辽军引诱火铳枪手开火的战术完全失去了作用,因为他们无论怎么躲避,总是在某个方阵火铳的射程之内。

拥挤的骑兵越多,各个方阵内射出的铳子命中率就越高。同时,每个宋军所面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战马畏惧枪尖,辽军骑兵便蒙着战马的眼睛,不惜伤亡硬冲。好几个方阵都被冲垮掉了。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双方都杀红了眼。宋军根本不可能投降,即便方阵被骑兵冲散,火铳枪手要么在原地咬牙狠斗直到最后,要么聚集起来向附近的其他方阵靠拢。

每一个火铳枪手都仿佛置身于血肉的漩涡之中,耳朵里充斥着战马嘶鸣声、惨叫声,随时随地都可能有发疯受惊的战马直愣愣冲过来撞死,或者被一只流矢夺去性命,或者被辽军骑矛刺中。军官还在大声呼喊“挺着死”,而普通的军卒,不管是恐惧还是惊慌,是麻木还是激昂,都把自己的命交给老天爷。在这样纷乱无比情势下,没有什么正确的战术,前排的长枪手、长斧手和火铳枪手拼命维持着阵线,后排的火铳手也已经脱离了军官的口令,以用最快地速度装填,最快地速度把它交到前排同袍的手上,前排火铳手立刻架起火铳点燃引线。被敌军骑兵重重围困的压力,迫使每个人如此行动,仿佛慢了一分,就会被突如其来的大队骑兵突入敌阵一般。火铳口不断腾起的黑烟,模糊了每个人的脸孔,每个人都仿佛置身地狱,分不清到底谁是妖魔,谁是鬼怪,这种压抑到了极致,又亢奋到了极致的心态,让战场上的军卒显得格外狰狞和暴戾。

“挺着死!”燕喜张大了嘴巴,沙哑喊道:“第三都,不得开火!”

底下军卒畏惧地看着百夫长,熏黑的脸孔带着些血污和白浆,就在一刻钟以前,这个瘦弱的百夫长,亲手敲碎了一个逃兵的脑袋。“准备——”燕喜死死盯着在方阵空隙若隐若现的辽军骑兵,他右眼皮有些神经质地跳动着。因为无数次开火,团团黑烟笼罩在方阵的周围,哪怕十几步外的辽军骑兵也变得时隐时现,燕喜侧耳细听蹄声,耳朵却嗡嗡作响,但他仍然相信自己:“辽国人很狡猾,不能把所有的火铳都放空了!”

“快点,快点,快点,......”陈五乙望着那看不透的黑烟,心里堵得慌,忍不住就想要赶紧把引线点燃,“轰他娘的。”他握着铳杆的手心被汗水浸得湿了。

“他奶奶的,第三队怎么回事?”百夫长马全不满地大喊道,大力一挥手,“快给我轰!”若非燕喜曾做过大帅的亲兵,马全早把他就地正.法了。

随着百夫长的军令,一团团浓烟升腾,军卒们纷纷开火射击,只见浓烟中人喧马嘶,也分不清打中了多少。火铳放响过后,忽然,一彪辽军骑兵从浓烟中冲了出来,前面十数骑人马披着铁甲,战马的眼睛用黑布蒙的严严实实,看样子是要硬冲过来了。战斗乱成一团,火铳枪手早就失去了轮番放铳的次序,马全心底一凉,骂道:“跟他奶奶的拼了,上枪刺,上枪刺!”这时候,再装填弹药已经来不及了,军卒们手忙脚乱地把枪刺.插在铳口之上,甚至还来不及将撑杆装上铳尾,敌骑已经快要撞进方阵来了!

“完了!”众军卒脸色苍白,只来得及将火铳枪刺对准敌骑冲来的方向。

章94 浔阳满旌旃-4

燕喜大吼了一声:“开火!”喊完这一嗓子,他把火铳的引线点燃。

战马冲到这个距离,骑术再怎么高明,也无法调转马头了。陈五乙一个哆嗦,几乎把整个火折子杵在引线上,引线噼噼啪啪的燃烧起来。为了缩短从点火到发射的时间,镇国军火铳手们自作主张截短了引线。在保义军里是严格禁止的行为,在此时发挥了奇效。在一个呼吸息之后,“砰砰”、“砰砰砰”铳声大作,数十枚铳子如暴风骤雨一般直扑向辽军骑兵。

在陈五乙眼中,迎面而来的狂奔的战马,仿佛在某个刹那凝固了一瞬,紧接着,悲鸣不已的战马带着巨大的惯性急冲而来,陈五乙满脸恐惧,只能拼命将手中的火铳对准了前方。铳尾的火门还在不断冒着青烟,他没有剪短引线,直到此时,这枝火铳还没有发射,他也不敢上枪刺。战马急速冲来,那巨大的块头在陈五乙眼前越来越大,周围好几个军卒脸上都是惊恐失措的神情,但是,死亡的阴影如此绝望地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没有一个人后退,“挺着死!”有人在喊,最后时刻,陈五乙将枪刺装入了铳管,把全身力气都压在了枪杆上。

战马直接冲撞在陈五乙身上,巨大的惯性冲得他步步跌后,同时,火铳枪深深地扎进了战马宽阔的前胸,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整根火铳枪管在战马体内炸响了,飞溅的鲜血喷的陈五乙满脸都是,他被战马压在了下面,满脸血污的脸朝着天空,瞳孔映着天上的片片云团,渐渐黯淡无神。

第三都的齐射挽救了一次方阵的崩溃,后怕之余,燕喜感觉浑身的精力似乎都被抽干了,喉底下火辣辣地疼,刚才那一声喊直接撕破了嗓子。“再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宋军七手八脚刺死了最后几匹连跌带撞冲进来的辽军骑兵,手忙脚乱地给火铳枪重新装上弹药。殊死的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在各个方阵里,一排排火铳枪手装弹、上前、支起铳杆、点火,发射,到了这个地步,战场上的镇国军都明白,不拼命,就是死!不如拼命,让敌人死!

“开火——”

“开火——”

随着一阵又一阵火铳放响,方阵上空笼罩越来越浓的黑烟,让赵行德难以看清战场的情势,只听喊杀声似乎低沉了下去。已经先后有三支辽军驰入黑烟笼罩的战场中。在战场的外围布满了人马的尸体。数千辽军骑兵企图绕开激烈的战场偷袭帅帐,被中军斥候发现,杨再兴立刻率领踏白营骑兵截住敌骑厮杀,一时脱不开身来。

“不知镇国军还能撑到什么时候?”赵行德心急如焚,不时朝中军方向望去,见旗牌官骑马奔来,赵行德从亲卫手中接过马缰,准备上马指挥保义军出阵。

“岳枢密转告赵将军,辽贼还没有疲,保义军见中军旗号再出阵。”

“什么?”赵行德满脸惊疑。

“再不出阵,”杜吹角大声道,“镇国军顶得住吗?”

“或许,岳枢密对镇国军别具信心吧。”赵行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他看着远处的岳字帅旗,低声叹道,“慈不掌兵....”将手中马缰交给亲兵,翻鞍上马,铁盔上狰狞的青铜面具闪着耀眼的光,却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块大大的阴影。

前沿炮垒并不算大,赵行德刚刚骑上战马,陆明宇、罗闲十、马睿等将便望见了他的身影。陆明宇大声道:“都精神点儿,指挥使上马了,准备出阵!”原本盘腿坐在地上休息的军卒站起身来,马睿麾下骑兵纷纷上马,只等赵行德亲自发出进攻的军令!

在战场的对面,铁木哥的脸色已经阴沉到了极点。宋军摆了个松散不堪的阵势,原以为一冲就垮,交战了大半个时辰,这些宋军居然还在抵抗。大阵两侧的骑兵饱受火炮的轰击,而阵内的辽军骑兵四面八方都是火铳的齐射。铁木哥所部自从进入中原以来,从没遭到过今天这样的惨重伤亡。如此下去,纵然得胜,各部族族人也必然怨声载道。骑兵纵马冲阵容易疲惫,铁木哥急于结束战斗,已经先后派出好几个千人队加入战团,但仍然拿不下来。

若是在草原上交兵,他必然会压上全部兵力,一口气把敌人击溃。然而,铁木哥望了望不远处的大江上游曳的炮船,还有那些不断抛射炮弹的炮垒后面,不知隐藏着多少宋军,他心底不禁微微发寒,终究只是一个千人队,一个千人队的把部属投入到那仿佛被魔雾笼罩着的战场中去。战斗陷入了难熬的僵持。直到现在,铁木哥手中还有万余精锐骑兵,但宋军也显然未出全力,大江上游曳的战船里,密密麻麻的营寨里,不知隐藏了多少兵力?

“让乃马真先退回,把南蛮子放过来!”

铁木哥的脸色很难看。他原本一开始打算用签军消耗宋军的锐气,但背嵬营先声夺人的战斗让他改变了主意。若不给南蛮一点厉害瞧瞧,签军靠不靠得住很难说,说不定当场投向南蛮,不过,仗打到这个份儿上,锐气已失去,再僵持下去也毫无意义了。不如把本族的骑兵退下来,先用那些签军的血肉去钝了宋军的刀子。

对面传来阵阵悠长的胡笳,这是辽军退军的信号。

赵行德脸色一变,他转头看中军,果然,岳字帅旗猛烈地晃动起来,赵行德把面具放下,拔出腰间横刀,直直指向了战场中央。坐骑似乎感受到激昂的战意,长嘶一声,飞快地驰下炮垒。

“看,赵将军——”“是赵将军——”

炮垒下方,认出了指挥使的保义军军卒都欢呼起来。

“出阵!”“出阵!”罗闲十、陆明宇等军官大声地喊着,一个个方阵迅速行动了起来。

“冲阵!”马睿大叫一声,提起大枪,胯下良驹猛地向前窜出,一千余骑紧跟在他的身后,战马的速度不紧不慢。两指挥骑兵在炮垒前分列成左右骑阵,提前护住了步军方阵的两翼。

中军旗号晃动的同时,四十面战鼓同时擂响,“咚咚咚”“咚咚咚”的低沉鼓声,把人的心也带着有节律的跳动着,即使在火炮轰鸣中也清晰可闻,传出很远,即使在烟尘笼罩中也听得清清楚楚。

王贵脸上满是烟熏和血污,他听见了鼓声,神情顿时变得狰狞无比,伸手抓过一柄长枪,大声喊道:“岳帅有令!冲出去杀——冲出去杀——”这个方阵在整个大阵的东北方向。辽军骑兵冲过来首当其冲,最危急的时候,被敌军骑兵团团围住,箭如雨下。经过一番苦战,只剩下了三百多军卒,几乎人人带伤,军袍满上血污和灰土的颜色。听闻“冲阵”的号令,众军卒不禁犹豫了一瞬。步军与骑兵相抗,非结阵而战不可,若是散开阵型冲出去,与寻死无异。其中的厉害,众军卒和辽军骑兵搏斗了这大半个时辰,早已清清楚楚。

有个额头带伤的都头大吼道:“大帅叫咱们冲出去,咱们就冲出去!”

“冲出去!”王贵大声喊道,“跟我冲啊——”带着身边亲兵不顾去一起地冲了出去,这一来,整个阵型等若豁开一个大口子,其他人再守在原地也是无用,情势如此,许多军卒纷纷举起长枪、长柄斧以及火铳枪等兵刃,以十余人为一团冲了出去。

“冲出去——”燕喜和马全同时大声喊道,他们所在的方阵还剩下一百多人,分别从四个方向杀了出去。还没冲出几步,迎面便遇到数骑辽兵。燕喜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骑撞翻在地,胸口仿佛裂开了一样,他只挣扎了两下,便昏过去生死不知。若是从前遇着敌骑,军卒们只会避之大吉。但镇国军经历一场恶战下来,胆子也大了很多。凭借着烟雾笼罩,马全微微蹲身,一柄长斧朝着当先马腿扫去,“砰——”的一声,战马胫骨被重斧折断,那马匹哀鸣一声失蹄摔倒,辽军骑兵也摔下马来不知死活。几骑辽军见去路受阻,纷纷催马赶上来厮杀。宋军也不示弱,各持长枪长斧,背靠着背,就在平地与这几骑辽兵战成一团。

按常理说,在骑兵来回奔驰的地方,宋军解散了方阵,冲出去与辽军骑兵肉搏,无异于自取灭亡。然而,当整个战场上的方阵同时解散时,散而自战的镇国军步卒顿时堵住了原本存在于方阵中间的空隙。辽军骑兵和宋军搏斗了许久,马力和速度早已不如开始,听到了退兵的胡笳声,好些辽兵已无心恋战,熟料原本畅通的道路却被四散而战的宋军堵了个水泄不通。镇国军将士拼死一搏,数千疲惫不堪的辽军骑兵,不得不挥舞着弯刀骑矛和他们缠斗在了一起。

章94 浔阳满旌旃-5

这时,保义军大队人马转到炮垒的正面,指挥使赵行德就在炮垒的前方等待着大队人马,他将战马交给了亲兵,亲手扛起一面保义军的旗帜,走到了方阵的中央,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驱逐北虏!迎还圣上!”

“驱逐北虏!”

“迎还圣上!”

军官带领着军卒们一起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平常照本宣科的军号,此刻竟让人无比的振奋,斗志昂扬。马援和刘文谷一起无比激动地喊道。贾元振鼻子有些酸,他其实非常惊讶,在汴梁时,与禁宫不过一墙之隔,太学天天读圣贤书,怎么没有如此忠心。“这些汉子口中喊的是‘迎还圣上,’”看着身边那些情绪激昂的军卒,贾元振暗道,“心中想的,又是什么呢?”他心底一颤,没敢再往下想去。

“前进——”

“前进——”

“前进——”

保义军的军官平常有些稀松,在这一刻,每个人的脸上竟是异常的严肃。

赵行德将军旗交给了亲兵,按着佩刀随着步卒大阵一同前进。曾经有人劝他多运筹帷幄,不要亲历锋矢,但赵行德一笑置之。他所见过的将领,从柳毅、徐文虎、王彦、杨彦卿、到岳飞、韩世忠,无一不是如此。不管在夏国还是宋国,士兵都以和将领一起战斗为荣,将领个人的勇敢,常常能令整个军心大振。这一战关系着整个天下的安危,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借助着整齐的号子,军官们协调了从十人队到指挥的队形,不同于镇国军的疏阵,保义军十四个指挥排成厚实巨大的方阵,每个指挥的旗帜在方阵左侧高高飘扬,军卒们肩并着肩,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

岳飞微微颔首。宋军的两支绝对主力,镇国军和保义军已经全部压上了战场,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面沉似水地看着战场。在中军营垒后方,牛皋正调动后军大声鼓噪,虚张声势恐吓敌军,同时将战力尚可的州县营伍调到中军附近,以防辽军孤注一掷。

“像,......,真像。”幕僚喃喃道。眼前保义军和镇国军的行进如出一辙,那种是万众一心的气势,若不是旗帜不同,几乎分辨不出。仿佛是同一个人操演出来似的。要知道,大宋每一支禁军的操演,无不是花样百出的。

而在战场的对面,铁木哥面色大变,厉声质问道:“镇国军不是只有万余么?怎么突然多出来这么多人马?”他仿佛半只脚踏入陷阱的猛虎一般,目光凶狠地盯着汉军都统闻达,因为同种同族的关系,东南宋军的虚实,铁木哥全都是听闻达说的。

闻达人称闻大刀,但此刻却吓得面如土色,他死死盯着越来越逼近的宋军,忽然如蒙大赦地喊道:“这不是镇国军,是保义军的旗帜。镇国军的旗帜绣的是岳字,这旗子绣的是赵字。”

“果真?”铁木哥将信将疑。

闻达点头如鸡啄米:“千真万确是保义军啊。”他心中也疑惑不已。保义军擅长打伏击,敲闷棍,劫粮道,与讲究堂堂正正的镇国军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的。可现在战场上这只军队,分明打得是“赵”字大旗。因为以将领姓氏为旗号的缘故,镇国军称岳家军,保义军称赵家军,横海军称韩家军。就算是闻达也知道,这三支宋朝后起的劲旅明争暗斗,镇国军绝无可能打赵字旗的。

“南蛮奸诈,不得不防啊....”铁木哥有些感慨道,他皱起眉头,明明早已下令撤兵,骑兵退守到堡垒后面,可只有稀稀落落的部属从烟雾笼罩的战场中心冲了出来。“这些蠢猪?”铁木哥恼怒想道,“他们骑得难道不是战马,而是木棍?”

“怎么撤得这么慢?”他盯着一个狼狈不堪的部将问道。

“南蛮,南蛮都疯了!”速不台一脸的迷茫,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费了半天劲都冲不开他们的阵势,可就这么散开了?他不知道如何向铁木哥说清这件事,眼睛忽然直勾勾地落在了战场上,他刚才只顾着冲出地狱一般的战场中心,浑没注意到,居然又有大队的宋军进入了战场中心。

“大人,让末将率部踏平这些南蛮子!”

“塔锡粱千人队愿意出战!”......

铁木哥仿佛没有听见部属的请战,他有些发呆地看着对面宋军层层叠叠的营寨。西征以来,在舒州对峙了这么多天,宋军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让他出于意料,以至于铁木哥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该死的岳飞,他在那些营寨后面,到底还藏了多少人马?他有些厌恶地盯了速不台一眼,这些家伙只顾着往外跑,连敌军的虚实都说不清楚。虽然闻达等降将并非同族,但至少还说得清楚话。想到此处,铁木哥不禁心生寒意,目光落到保义军的军阵上,整齐的阵列,越来越靠近战场的中心,虽然烟雾缭绕中看不清楚,但铁木哥猜也猜得到,那边定有一场混战。

“大人,让我部出战,踏平这些南蛮子。”部属请战的声音越来越大。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铁木哥的声音有些低沉,他神色凝重地望着对面,自从十三岁杀人抢掠马群,拿起刀子走上战场以来,铁木哥还从未如此犹豫过,对面的宋军营垒,山峦上的一草一木,后面都仿佛都藏着面目模糊的敌人。

保义军以严整的队形行进至战场中心,不时有迷失方向的辽军骑兵从烟尘中逃出来,要么被左右骑兵队驱赶开,要么撞在步军大阵的正面。终于,到了不开火就无法前进的距离上了。烟尘中的人马影影绰绰。阵阵马蹄声,金铁交鸣声,惨叫声,火铳声,呐喊声,保义军军卒都听得清清楚楚。不时有一队辽军骑兵冲出来,撞上保义军大阵前的如林枪刺,又惊慌失措地打马逃窜。

“停下——”陆明宇大声下令道。前阵七个指挥整齐地停顿下来,后阵七个指挥还在缓缓前进。“架铳——”军官随即发号施令,前几排军卒架起了火铳,铳口微微向上,铳子斜向上飞,在二十步到四十步之间,恰好掠过人的头顶,但可以击中那些坐在战马上居高临下的辽兵。

“开火——”

近两千杆火铳同时点燃,片刻后,“砰砰”,“砰砰砰”火铳声仿佛元宵节的爆竹声一样密集,铳子犹如暴风骤雨一般扫向前方,还在和镇国军厮杀辽军骑兵纷纷落下马来,这么近的距离遭受了火铳齐射,骑兵和战马纷纷倒毙,战场上乱成一团。这一次齐射过后,战场仿佛安静了一刻,然后,伤者在挣扎着要站起来,侥幸没有中弹的辽兵大都拼命打马逃窜,极少数人挥舞着弯刀和弓箭向着宋军大阵的方向冲去。硝烟中传来镇国军沙哑地高声喊道,“他奶奶的,快趴下,趴下。”镇国军和保义军很多类似的地方,这种接近混战战场,无差别的用火铳轰击的操演大家都做过,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站在成排黑洞洞的火铳前面。数千根“烧火棍子”齐射的威力,镇国军的人再清楚不过了。

“他妈的,这帮混蛋!”马全慌乱地趴在地上,刚才一枚铳子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了。火铳子在三十步内足以洞穿铁铠甲,近处打中辽兵人马就是一个大洞,尸体汩汩流着鲜血。“杀得好!”马全又骂道,满脸晦气地推了推身旁一具铺满灰尘的尸体,想把这玩意儿弄到自己身上盖一盖。

燕喜痛得倒吸了口冷气,他的胸口似乎被撞断了好几根肋骨,马全这一扳动,竟然生生被痛醒了,额头上冷汗直流,声音沙哑道:“马雀儿,你他娘的.....要杀哪个?”

马全认出了燕喜的声音,惊喜交集,低声道:“燕都头,算你命大。岳帅的大军到了,正在杀辽贼呢。”他一边说,一边探头探脑地朝火铳鸣响的方向望去。铳子可不长眼睛,这时候站起身来,就是活腻味了。

保义军这边,陆明宇指挥的左军七个指挥站定下来,架起火铳,点火的时候,后面罗闲十指挥的右军七个指挥的方阵没有丝毫停顿,整齐地缓步上前,这前后两排方阵错落,右军七个指挥阵恰好从前面的空隙中间通过,前阵左军刚刚开火,右军就进入了被火铳子清扫过一片的战场,右军和左军交换了前后阵的位置。火铳三四十步的射程范围内,辽军骑兵死伤大半,剩下的也惊慌失措的打马逃亡,右军毫不费力地清理了战场。

按照军规把尚在喘气的敌军以枪刺解决后,右军缓步行军一段,在前方人马密集处再度架起了火铳,“砰砰砰”“砰砰砰”的火铳声再度响起,如同暴风骤雨般的铳子清理出了三四十步距离的战场。

就这样,左右军交替掩护前进,以严整的阵型,宛如一具铁和火的犁铧,在纷乱的战场中心翻动出一团团血花,正在和镇国军混战的辽军骑兵猝不及防吃了大亏,侥幸逃命的,纷纷不顾损伤的向后退去,少数几次数百骑的冲阵,也被保义军轻松的打退。而早已疲惫不堪的镇国军军卒,除了趴下躲避弹雨外,便是拖着沉重的身躯,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量,紧紧跟在保义军的身后,一个上万步卒组成的庞大军阵,缓缓地穿透了硝烟,完全展示在了辽军的面前。

章94 浔阳满旌旃-6

“大人......”

部属的请战声音变得有几分迟疑。看着宋军步阵后面的浓烟,“我的勇士呢?”铁木哥睁大了眼睛,无论如何,他不能相信。哪怕是数万步军,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数千骑兵就这么消失在魔鬼一般的黑烟中啊。

“驱逐北虏——”

“迎还圣上——”

宋军大阵爆发出阵阵高呼,旗帜在高高飘扬,赵行德感受着军卒高涨的士气。前面已是辽军的营垒,赵行德举起左手。“停——”陆明宇大声下令,上万军卒一起停下脚步,重新整理了队形。这时,又有上万州县义兵推着蒺藜车、长枪车、尖刀车、巨盾车、旋风砲车等战守车辆上前,准备掩护禁军攻打营垒。这些军械原本是储藏在各州府武库中的,镇国军和保义军都嫌弃它笨重,因此全都给了州县义兵营。州县兵在营寨中观战,见禁军以步制骑大胜,正热血沸腾着。岳飞又以战车约束营伍,使普通州县兵的队形也看着严整,一时间战鼓喧天,将士鼓噪,旌旗飘舞,宋军携大胜的余威,声势十分煊赫。

见宋军势大,对面的辽军无不色变,铁木哥麾下,一时竟然无人再自请出战。

“想不到,南蛮竟然如此厉害。”铁木哥不禁有些气沮。因宋军主动出战,他本欲一举战胜,现在头脑也冷静下来,对闻达道:“宋军气势正旺,不宜出战,请闻将军都督云从军守御营垒。”云从军乃是辽军攻战汴梁以后,南侵以来招降纳叛,又强征百姓建立的签军军号之一,其它还有翼卫军、宣德军、平南军等名目。此番跟随铁木哥西征的辽军骑兵不过两万余人,而闻达所率领的云从军有一万余人马,后营的汉将李成所率翼卫军也有两万余人。铁木哥嫌弃签军不堪用命,让签军守御州县,或打草谷,或转运粮草,到了此时,又打算让签军凭借营寨堡垒,以消耗宋军的实力。

辽宋两军在舒州对垒已久,营垒皆构筑得十分坚固。宋军经历一番苦战,虽然士气如虹,但实际上十分疲惫。见辽军龟速死守营垒不出,赵行德督促诸军攻打一阵后便收兵回营,这一天清点战果,斩得辽兵首级七千多具,俘获战马三千多匹,而且是辽军南侵以来,首次在平地野战正面打败辽军,虽然宋军伤亡惨重,但总的来说士气大振。当天夜里,岳飞便吩咐王贵兼辖近万州县营伍,并且从中招募精锐组成壮士营,让赵行德都督火炮营做好准备,次日将再度大举攻打辽军营寨。

这天半夜里,赵行德得到一封密信,拆看之后,大吃一惊。密信称襄阳朝廷欲观望成败,在在舒州与辽军决战之后,趁虚攻打鄂州。言之凿凿,又带着皇城司锦檐府的印记,让赵行德不得不信。他审视着使者,问道:“不知尊驾在锦檐府哪位大人麾下干事?”语气中带着几分质问。

赵行德久掌大军,自生威严,王冲翼感觉仿佛面是在皇城司勾当官面前回禀一样,他不敢怠慢,躬身秉道:“末将乃周和都知麾下。”他顿了一顿,又解释道,“周押班乃王彦都部署大人旧部,仰慕大人高义,故令末将特意前来致意。”

提及王彦,赵行德的脸色缓和,问道:“这信中写的什么,你知不知道?”

王冲翼收敛心神道:“末将不知。”

“恩,”赵行德微微点了点头道:“多谢王大人,先下去休息吧。”

使者所说的倒是符合锦檐府行事的习惯,只不过如此一来,从使者身上也就探听不出多少虚实。此事关系鄂州的存亡,是真是假,赵行德一时也难以把握。周和命王冲翼昼夜快马送信,但并没有说明原委。这种事情在锦檐府多了,王冲翼也没有丝毫怀疑。而且从赵行德轻易认出信函中的记号,周和又特意让他提及王彦的事情,王冲翼依稀猜到,兴许王彦和赵行德都曾经和锦檐府有些关系。

交卸差使,从中军帅帐出来,王冲翼自然而然地起观察保义军的虚实。很容易就面见了赵行德,王冲翼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万一王某是刺客,赵将军已经是死人了。”

早先他听说镇国军刚刚由厢军提升为禁军,而保义军则是以招安东南盗匪为主建立的,心中不免有些轻视。锦檐府本来有监视诸军的职责,世上流传所谓的军中“望气”之术,都是些很具体的东西。例如,从守门的军兵有无把刀枪像拐杖一样拄着,饭食上来军卒会否一拥而上的争抢,军卒是否在军官背后窃窃私语等等行迹中,就会透露出将领是否治军有方,军心是否稳定等等重要信息。一路行来,沿途所见营垒森严,又陪同的军官说起刚刚大胜了辽军一场,王冲翼不禁收起了对舒州诸军的轻视之心。

“赵将军虽然投笔从戎,但说他治军有方,适当之无愧的。”

“那是。”陪同的军官得意道,“要不是岳枢密鸣金收兵,我保义军今日便把辽贼赶下江水喂鱼了。”他以为王冲翼是兵部派来的,又恨恨道,“我们保义军和镇国军流血打仗,他娘的横海军坐在船上看,真他娘的,大哥回去定要参他们一本。”

王冲翼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保义军和镇国军的骑兵不过三千余人,火铳枪步军大阵虽然坚固,但行进速度不可能和骑兵相比。大队辽军骑兵见势不妙还可以逃走,这是河北河东发生过多次的了,要把辽兵赶下江水喂鱼谈何容易。不过,保义军的军心士气,还真是他在诸多朝廷禁军中所见过最为高涨的。

偌大的营地,随处可见的人脸上都挂着喜色。因为打了胜仗,杀了一百头猪犒赏,营里到处飘荡着一股肉味儿,熊熊的火光映着脸上嘴上的油光。营里上下都在大声谈论的也是如何赶制盾车,土石车等器械,既不付出太大伤亡,又要迅速攻克辽军的营垒,仿佛很快个个都是指挥使一样。

“今天咱们刚刚出马,还没怎么着便收兵,真是太可惜了......”

“这一阵咱们营紧跟在赵将军后面,光宗耀祖啊!”“死也瞑目了!”“老子呸呸呸......”

“夏当家虎躯一震,什么闻大刀,铁木北虏,个个都失魂落魄,一刀劈成两半。”

“混蛋,咱们用的火枪,知道么?火枪!!!”

保义军扩充迅速,有本事的话升迁也快。赵行德是投笔从戎,陆明宇、罗闲十等将领都不是朝廷官军出身的。军队原本是上下分别最严的地方,但保义军中却不像朝廷禁军那么森严。许多民夫殷勤地跑前跑后,帮着加固营垒,搬运粮草土石。依附保义军的州县营寨里的士气也很高涨,保义军不久以后还要募兵,都是拿朝廷全饷的禁军,不少州县义兵动了心思。

中军帐里,赵行德考虑良久,还是连夜赶到镇国军,通知了岳飞。因为事关军心,赵行德事先让岳飞屏退了左右,连张宪、王贵也不得与闻。两人商议过后,觉得虽然无法证实,但以当前的局势啦看,这消息倒有八九分可靠。如今在鄂州只有些临时组建的州县义兵守御,倘若襄阳真有心作恶,那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昏暗的烛火下,岳飞的脸色十分难看,甚至在微微抽搐。铁木哥所部虽然只有两万精骑,却是南侵辽军中最好战,也最残暴的一支人马。好容易将其重挫,正待乘胜攻打时,却有背后掣肘,此事怎不让人愤懑无比?

“舒州离鄂州太远,”赵行德暗叹了口气,“必须退军了。”

“退,”岳飞猛地抬头,盯着赵行德,仿佛他就是那掣肘之人,厉声问道,“怎么个退法?”

“退避三舍。”赵行德指着位于舒州鄂州之间的江州,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再打一仗。”

江州,乃秦之九江郡,又称浔阳,柴桑。此地山拥千嶂,襟江带湖,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汉时车骑大将军灌婴,三国周瑜都曾在此地筑城屯兵。更重要的是,赵行德因为担心舒州失守,在率军前来与岳飞合兵之前,已经命部属在江州招募州县义兵,为阻遏辽军进逼布置下第二道防线。此时,到正当其用。

“鄂州乃是根本之地,不容有失。而舒州与鄂州离得太远,一旦鄂州有事,大军回援不及。与其和辽贼在舒州鏖战,不如示弱,全军退往江州,我部已经在江州修筑好营垒。辽贼若不甘心吃了大亏,衔尾追来,我们便反身一击,借势全歼这股骑兵。若辽贼不追,我们便以轻兵速援鄂州。徐徐巩固了江州一线后,再图东进。”赵行德顿了一顿,看着岳飞,低声道,“最关键的是,我军且战且退,这戏要做的真,不但要骗了辽人,更要骗了襄阳,让他们心存顾虑,不敢贸然对鄂州用兵,以免便宜了辽贼。”

章94 浔阳满旌旃-7

“退军......”岳飞脸色有些复杂,“赵将军曾经游历辽东,有一句话,不知道将军知不知道?”双手紧紧绞扭在一起,呼吸又仿佛压抑的火山般粗重,他盯着赵行德。

“什么话?”赵行德问道。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只闻呼吸声。

“一寸山河一寸金。”岳飞的声音低沉,“这句话,蛮夷尚且如此。我既然收复这片河山,怎能忍心把它弃诸敌手。我军东征,江南父老头顶香盆,运送粮草,胡儿尽皆知之,如今这一退六百里,大好河山,万千父老都弃诸胡虏铁蹄之下,残杀在所难免。赵先生乃饱学修身之士,于心何忍?”他顿了一顿,皱着眉头道,“舒州防务,我镇国军愿一力担之。赵将军可率保义军回援,踏白营骑兵也随行往援鄂州。”

赵行德表情一滞,愣了一瞬后,他的脸涨得通红,一股巨大的耻辱感涌上心头。岳鹏举竟当他是弃土求安。这时代军中只有保境安民,寸土必争,还没有诱敌深入,拉长敌军补给线,纵深决战之类的。在岳飞仿佛刀锋一般的眼神下,赵行德强自按捺下胸中的怒火。和岳飞共事许久,他深深认识到了此君的一个脾性,那就是固执,根深蒂固的固执。

“岳枢密言重了。”他深深喘了两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下去,“鄂州是我根本之地,不容有失。既然岳枢密不欲百姓苦,本将也有个折衷的法子,示敌以形,若辽贼上当,便可以减少相持的时间。世人有同美相忌,外间对你我与韩横海,也有许多蜚短流长。今日大胜一场,镇国军折损颇重,我保义军保存得尚且完好。不如借此形势,明日中军点兵,岳枢密论功行赏之时,稍稍偏向镇国军,我据理力争,故作桀骜之语。两边假意争执不休,赵某口出不逊,岳枢密将赵某扣留下来,言明将军法处置。”

听到此处,岳飞不禁皱了皱眉。因争功而倾轧乃朝廷之痼疾,文臣武将皆不能幸免。军中争功,不顾大敌当前,乃是岳飞最痛恨之事,倘若有将领冒犯,哪怕是张宪、王贵这等大将,也必然军棍伺候。

赵行德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又道:“此乃做戏,赵某这边回去,自会授意陆明宇、罗闲十诸将。陆明宇罗闲十两将假意制造哗变,陆明宇、高肃与马睿将保义左军、骑兵营及部分火炮营带走,看似一哄而散,实则先行回去布防江州,罗闲十则率保义右军与岳将军别立营寨。另外,此事私下密告韩将军,让韩将军以调解为名,当众与岳将军大吵一架,然后引军东去。如此一来,辽贼必然以为我军四分五裂,倘若铁木哥有心的话,必然大军来攻,那时候岳将军便可且战且退,步步将辽贼引向江州。倘若辽贼离开坚固营垒,以轻骑衔尾追来,那我们趁势伏击铁木哥,韩将军率横海军自东向西断敌东归之路,将这股辽兵赶尽杀绝。这样一来,我们退军回去,不须多少天,便又夺回舒州。倘若铁木哥能忍得住,坐视我军分崩离析的局面,仍旧龟缩营垒不出,那么赵某自引军去救鄂州,舒州的防务,便拜托岳将军与韩将军了,如何?”

赵行德当初以揭帖案闻名,时至今日,仍给人以做事不计后果的印象。文人掌军,外人不知究里的,多猜测他与武人上司岳飞有些芥蒂。赵行德便以此种世人的心态为引,设计了一个陷阱。分派部属行事,自身留在岳飞的镇国军中为质,赵行德本身也冒着巨大的风险。倘若岳飞有心吞并保义军,假戏真做,借左军右军部将哗变为名,剥夺赵行德的兵权,甚至拿他的人头震慑诸将,外人不知后来的安排,也便信以为真了。

就连岳飞本人,听着赵行德如此说,脸色也不禁阴沉下来。盖因他知赵行德此计,关键全在他和赵韩二人争吵翻脸是假的,若按照常理循之,倘若此事是真的,那么赵行德所说的布置,十有八九便成了真的,陆明宇和罗闲十这些赵行德从草莽中招安的部将,忠心全都系于赵行德一人之身,而韩世忠背靠着京东路的侯相公,与鄂州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关系,倘若岳赵失和,甚至岳扣留赵的话,韩世忠不趁火打劫就算不错了。虽然明知赵行德是在对辽贼用计,岳飞心里也极不舒服。

“岳将军,......,以为此计如何?”见岳飞沉吟不语,隔了片刻,赵行德又问道。

岳飞思索良久,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沉声道:“岳某先致书韩世忠,与横海军说好断敌归路之事。”他与铁木哥在舒州对垒良久,深知此獠的脾性。今日大胜了他一场,或许铁木哥心有余悸,但倘若有机会的话,铁木哥绝对是要变本加利地向宋军报复回来的的。

二人计议停当,便分头行事。韩世忠当夜也给了岳飞回信。

次日中军点卯论功,保义军、镇国军诸将齐至,岳飞身为枢密使,他在中军营垒一直观看两军交兵的过程,挨个点诸将的名字,将每个人的战功讲得清清楚楚,镇国军苦战良久,伤亡惨重,论功行赏起来,自然也高过一出阵便击溃了辽军的保义军。这便和保义军诸将自以为“我军才是击溃辽军的首功”想法相悖,陆明宇、罗闲十诸将望了望,眼中都有些傲然矜持之色,只拘于身份,赵行德没发话之前,他们也不敢闹事一试军法罢了。

见岳飞论功行赏并无太大偏颇,赵行德暗叹了一声“今日我来做这个恶人”,越众而出,当众声称,分军功不能搞“焦头烂额者上座”,若无保义军出兵相助,镇国军此时恐怕已经全军覆没,他当场引起张宪、王贵等将翻脸,众将争执起来。

赵行德的言语引经据典,议论尖刻犀利,陆明宇、罗闲十等将在旁边一唱一和,竟然真把张宪、王贵等惹出了火气,中军帐里险些发生了群殴的事情。最后赵行德直斥岳飞偏袒镇国军,被岳飞一怒扣下,准备军法处置,陆明宇和罗闲十等保义军诸将争执不得,当场退出了军议。当天午后,陆明宇、高肃、马睿等将便引军哗变,在镇国军旁边鼓噪一阵后各自离去。而罗闲十则率保义右军退出了前沿营垒,在舒州后面择一处重新扎营,防御的方向完全对着镇国军。

横海军指挥使韩世忠闻讯后,亲自前来调解,谁知和岳飞大吵了一架,在中军帐外丢下一句,“今日你敢扣下姓赵的,明日便能扣下姓韩的?寒了众人之心,你自己和辽狗打仗去吧。”愤愤不平地率横海军离开了舒州,如此一来,独留在舒州的镇国军完全孤立在辽军面前,就连左近的州县义兵,也在有心人的安排之下纷纷引军归去,一副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的样子。

方圆数百里之内的百姓闻之,无不摇头叹息,许多人顾虑着诸将争斗,国势堪忧,大好河山又要沦陷于辽贼之手,虑及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之苦,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赵行德乃是理社的首领之一,有若干不明内情的乡绅士子联名向岳飞投书,望他顾全大局,万万不可一意孤行。有一县学的廪生一百多个人愿意与赵行德连坐,镇国军只紧闭营门不让他们入内。事情越闹越大,甚至惊动了鄂州相府。清议如潮,都被陈东以“用人不疑”,“不可遥制”两句话压了下去,不过,就连陈东也专门写信给岳飞,让他万万要留意赵行德的安危。

宋军诸将失和的消息,几乎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对面。铁木哥最初将信将疑,随着各种消息渐渐确实,相互印证,渐渐信了六七分。诸南朝降将,闻达、李成等人向铁木哥讲解了朝廷党争倾轧的传统,甚至提及端礼门外党人碑,揭帖案等事,在他们口中,赵行德以党争倾轧为能事,宋朝又向来以文御武,如今赵行德反而听命于岳飞,不发生这种事情反而奇怪了。汉将的解说,打消了铁木哥最后一丝疑虑,随即转化成了巨大的惊喜。“嘿嘿,闹得好啊。你们若不是自己闹腾,我大辽朝又怎么能进入中原呢?”

因为镇国军虽然损失惨重,但战力颇为不弱,铁木哥对进兵本来还有些犹豫。然而,因舒州战局僵持,在辽皇耶律大石的严令下,都统耶律毕节派了一万五千契丹骑兵来援,铁木哥如虎添翼,顿时胆气大增,立刻都督众军昼夜猛攻宋军营垒。

在辽军的全力猛攻之下,镇国军兵力薄弱的劣势顿时显现出来,苦守数日营垒,岳飞终于下令,让诸将焚毁营寨,先护送附近的州县百姓疏散,以免他们遭受辽军的杀戮涂炭。然后州县义兵先撤,镇国军步军营后撤,岳飞则与张宪、岳云诸将亲自率骑兵断后。

章94 浔阳满旌旃-8

“走吧。”赵行德回头望了望燎天的烟火,拍了拍马援的肩膀。

为掩人耳目,中军帐闹翻以后,保义军诸将率部四散而去,赵行德身边只剩下几个随从。虽然没吃什么苦头,但整天都在镇国军的监视下。岳飞既要督促部属与辽军苦战,又要安排撤退,竟没有时间来理会这个“阶下囚”。赵行德倒还没什么,几名随从都愤愤不平。在他们眼中,这种不理不睬的态度,本身就是对将军的极度蔑视,就是对整个保义军两万多人的蔑视。

“赵帅,”马援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以末将之见,岳枢密是被小人所误。”

马援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烟雾缭绕中,马上的身形隐约可见。张宪凝视着燃烧的营寨,正在确认所有带不走的辎重粮草都已经烧毁,不留下一点给辽军。烟火缭绕中,他俊朗的侧脸显得十分冷酷,他手提点钢枪,似乎感到赵行德的目光,朝这边看了一眼,虽然张宪是少数明白内情的人,但这目光中未必有什么善意。

“什么小人所误,书生之见!”王冲翼愤愤道,“分明是嫉贤妒能,独断跋扈。”他瞪了马援一眼,有些感慨地低声道,“这样的事情,老王我见得多了。”王冲翼送信后,赵行德便好酒好肉把他留下,因为周和并没有要他急速返回,王冲翼也没有急于求去。赵行德乃是朝中有数的大将,趁此机会讨点交情,将来朝廷中兴,其中好处自然不少。这其中关节,身在皇城司的王冲翼再熟悉不过。熟料赵行德竟突然被岳飞扣下,紧接着发生兵变,王冲翼被一个蛮狠得像强盗的保义军将领当做赵行德的随从,送到了镇国军军营伺候将军。

“岳枢密招待得很好,我也没什么不满意的。”赵行德微微一笑,对马援王冲翼二人道:“上马吧”他站起身来,翻鞍上马,这一行五骑随着镇国军撤退的大队,缓缓向西而去,传来低声吟哦,“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回也不改其乐......”

这时,张宪才转过脸来,望着赵行德等人的背影,他的眼光有些复杂。这几天,张宪一直留意赵行德的动静,若不是张宪深悉内情,还真要以为这姓赵的是个澹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又看了看不远处高丘之上,驻马等待众军撤离的大帅,张宪的眼神微微暗淡,不为人知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催马上山。

“附近的百姓都劝走了?”岳飞转过头来,面色有些沉重。镇国军不但要撤离沿途经过的州县村寨的百姓,还要烧毁一切房舍,在沿途的水井里丢下腐烂的人畜尸体,全力给辽军的追击造成困难。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欺骗辽军,让辽军信以为真,以为镇国军不堪再战。

张宪点了点头:“人畜都已经拉走,房子也烧了。”

岳飞叹了口气道:“打完这一仗,荆湖这一带的民力也快耗尽了。”

“总比留给辽贼好,辽贼一过,不光房子,连命也留不住。”张宪摇头道,纵然怕得厉害,许多百姓还是不愿离开家园的,这几天,镇国军为了把沿途百姓劝走,可算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真是造孽,张宪的脑海忽然浮现了赵行德温和的笑容,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吧。

“打完这一仗,江淮很快就会平定了,”岳飞的语气有些异样,徐徐道,“我定要上书朝廷,减免田赋科敛,废除敛财恶法,与民休息,让这一带遭受兵灾的地方快些恢复元气。天下百废俱兴,污吏一定又会从中渔利,所谓文官士大夫里面,也有不少苟且沆瀣的。只要武将不惜死,文官不爱财,则天下太平矣。”他顿了一顿,兴味索然道,“但愿陈相公和赵相公能够整顿吏治,给我大宋百姓一个清平天下吧。”

“宪不过是马前一卒,平生只愿追随大帅。”张宪脸色凛然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旁边十数名裨将亲兵也大呼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见部属如此慷慨激昂,岳飞微微楞了一下,神情也由沉郁化为平和,他不置可否,对诸将道:“铁木哥这一部人马,乃是辽贼中最凶狠的,残杀我大宋百姓甚多。诸位先打好这一仗,以胡虏首级再铸京观,告慰我大宋百姓在天之灵。”

辽兵马快,往常宋军以步制骑,就算大胜,斩得首级也不多。前面那一场血战,清点战果,共斩获辽贼首级七千多具。其中耳饰银环的首领六百多具,耳饰金环的首领数十具。因此岳飞特意命令将辽贼首级筑成一座京观。撤军时,这座京观吸引了许多宋军士卒的视线,仿佛在无声的提醒他们,谁才是胜利者。平常军卒们都各驻营中,直到撤兵的时候,才得以一睹这座京观的模样。

“乖乖——”马全咂了咂嘴,他回头朝着马车上道,“燕都头,快看个稀奇。”

燕喜脸色苍白,和几名伤兵从窗中探头看去,满眼都是各种各样死人脸,直欲作呕。前日一战,镇国军大胜,但本身损伤也极重。燕喜断了几根肋骨,一时无法行走。幸好指挥死活向后军讨来了一辆马车,将本营的伤兵一起载了。带着伤者退走,这也是经岳枢密首肯的,若不如此,只怕军心沮丧,将来在也无人用命了。

宋军临走时放的这场火足足烧了整夜,直到第二天中午,中间夹杂着震天雷的轰鸣爆炸之声,淅淅沥沥的小雨才将它熄灭。浩大的火势熄灭后,辽军才得以越过火场,这时,营寨全部烧毁,唯独这座京观保留完好,层层叠叠的头颅,各种各样的表情,仿佛嘲讽似地面对着铁木哥和萧向升。

“南蛮,欺人太甚!”铁木哥目眦欲裂。

萧向升无动于衷,是这一仗战死的多是依附于契丹的杂胡部落。在他心目中,这些杂胡的地位仅仅比南人高出一线而已。而铁木哥麾下各部则恨得牙痒痒的,纷纷对天发誓,不将镇国军斩尽杀绝决不罢休。群情汹汹之下,铁木哥下令签军步卒加快修补道路转运粮草,自己亲自率两万五千余骑兵紧追在败退的镇国军后面。

因为保义军事先在道路和粮草上做了准备,镇国军一边西撤,一边破坏沿途村社道路,速度也是极快。然而,这一路行军极为艰苦,道路泥泞,随处可见倒毙在道旁的人畜尸体。敌前退兵对于镇国军是一场考验,若是稍微稀松点的营伍,早就四散溃奔了。镇国军在前一阵子折损颇重,临时招募补充了许多新兵,在退兵的途中,出现了混乱和大量逃亡,前军统制王贵连斩了两百多人,于道路两旁悬首示众,方才稳住了军心。辽骑紧追不舍,张宪所率骑兵且战且退,数日苦战下来,人困马乏,全凭着一股意志坚持着。

“张统制,有千余骑辽兵紧缀着踏白使过来了。”

张宪点了点头,他脸上全是尘土和汗渍,回头看了看身后三百余骑部属。道路北侧山势险峻,南侧是一座小山,小山对面便是浩荡大江。张宪略微思索片刻,指着那小山道:“辽贼追赶踏白使,行军所过之处不能仔细查看,我们暂且埋伏,等待敌骑。”

诸将都无异议,于是三百余骑便转到小山而去。这山上树林低矮,茅草却深,幸好战马乖巧驯顺,一匹匹跪坐在草丛中,骑兵的手紧抓着战马的笼头,以防突然有坐骑站起来或是纵声长嘶,惊扰了敌人。张宪的双目如电,盯着道路东面的方向,约莫一炷香时间后,传来了纷乱密集的马蹄声。当先一百多骑正是镇国军的军袍服色,只是多日鏖战,红袍早已染成灰色。踏白营骑兵在镇国军中又称为踏白使,不着铁甲,人马轻捷,乃是军中的斥候。

杨再兴伏在马上,这一路奔逃,也没空隙裹伤,血几乎都要流干了。他率踏白营粘着辽兵前锋而行,今日一个不小心,被一支辽军轻骑缠住了。陷入激战后,一百余骑拼死冲杀,方才冲出重围,一直朝东奔去。踏白营骑兵人人身上带着伤,一路逃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紧追在踏白营身后的辽兵也是人困马乏,但人多势众,又占着上风,也就没有宋军那么狼狈。

“定要擒杀那个红袍将。”北院将军耶律也先紧紧盯着那个宋将。

这几天来,踏白营仿佛跗骨之蛆一样在辽军前锋周围游弋,往前方派出去的拦子马,要么杳无音讯,要么被发现了尸体。令辽军副都统萧向升大为光火。耶律也先设下了陷阱,将这伙宋军侦骑围住,居然给这个红袍将拼着一身悍勇杀了出来,更不啻于在耶律也先的脸上打了个耳光,若不将他擒杀,耶律也先只怕在军营中威望大减。

随着战马的起伏,杨再兴身上的箭矢不住晃动,仿佛一个颤抖的刺猬。这个宋将至少中了十几箭,还能逃出这么远,耶律也先心底不由得有些吃惊,但猎物越是凶狠狡诈,猎人的兴趣也就越大。狼最大的武器不是他的牙齿和利爪,而是它的耐心。

章94 浔阳满旌旃-9

千余辽骑紧追着踏白使进入视线,埋伏的宋军骑兵不禁屏住了呼吸,几匹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不安地想要站起身来,张宪冷冷地盯着小山之下,踏白营骑兵已全部过去,千余辽骑的前锋刚刚驰到小山之下,张宪猛然大喝一声:“上马!”

刹那间,背嵬营骑兵跃上马背,一声发喊,从山上冲了下去。战马的速度越来越快,马枪的锋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风声呼啸,辽军骑兵发现伏兵,顿时一阵慌乱,一名裨将大声呼喊,还没来得及调整部属迎敌,便被一马当先的张宪将挑落下马。

“遭糕!”耶律也先脑中闪念,口中高喊道,“不许乱!”一边拼命地拨转马匹,企图迎面向背嵬营冲杀过去,熟料战马奔跑了许久,马力接近耗竭,这猛然使力转向,竟然折了后蹄,坐骑哀鸣倒下,耶律也先掉落下马,他踉跄着站起身来,抬头只看无数骑兵乱哄哄地从眼前掠过,好几骑差点把他撞翻,幸好几名亲兵眼疾手快催马过来,把他团团护在当中,一名骑兵把战马让给耶律也先,耶律也先骑上马来,想要呵斥部属结阵,刚刚张口,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将军小心!”亲卫高声叫道,不顾耶律也先的意思,拼命将他的战马向旁边拉去。

说时迟,那时快,数骑宋军骑兵风驰电掣一般冲杀过而过,几杆马枪连挑带打,两名耶律也先的亲兵躲闪不及,落于马下,耶律也先惊魂未定之时,第二波宋军骑兵又杀到,这一波没有前面那数骑密集,但相对接近崩溃的辽军骑兵来说,仍是不可阻挡。辽军骑兵纷纷乱哄哄的避开宋军冲阵,不少百夫长、十夫长已经率军往东逃回。

虽然从小山上冲下的只有寥寥数百骑,但谁知到宋人还有多少伏兵,说不定那些该死的侦骑也是诱饵而已。战者,夺气也!耶律也先看着已经无可挽回的崩溃,气喘吁吁,竟然一时失了主意。宋军骑兵冲阵十分厉害,刚刚数波冲过,已经在不远处兜转马匹,准备立刻再冲阵,竟是丝毫也不歇息,不给辽军喘息之机。

“将军,快退吧!”亲兵大声喊道。若耶律也先阵亡了,这队亲兵也要全部斩首的。

“将军,退吧!”更多亲兵大声劝道,两个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抓起了马缰。这匹战马本不是耶律也先的坐骑,旁人来抓马缰,也不抗拒,反而驯顺地跟着亲兵掉转了方向,全速向东面来路逃回去。

“唉——”耶律也先脑海一片空白,只闻风声呼呼地从耳畔掠过。战马狂奔出十余里外,几个百夫长纠集了数百骑停下来,耶律也先面如土色,清点人马,折损了一百多骑。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丧了胆,他也顾不得计较到底宋人有多少伏兵,只得匆匆忙忙受收拢部属,回去并报遭遇宋人大军埋伏了。

小山下,踏白营骑兵返身杀回时,辽兵已经一个不剩。杨再兴脸色如雪片一样苍白,强打着精神,在马上向张宪拱手道:“张统制,再兴欠你一条命,今后必有所报!”他草莽出身,任侠使气,和其他将领相比,也多了些义气的言语。

张宪正在料理自己的兵刃,辽兵鲜血染红了枪头白缨,他到提马枪,让血顺着红缨流向枪尖,滴答滴答流下,在将土黄色的地面染成朵朵红梅一样的颜色。他皱着眉头,听杨再兴说话,抬起头来,微微笑道:“杨统制莫要见外,你我的性命都是岳枢密的,何必婆婆妈妈,说什么欠不欠的?”

若是旁人说他婆婆妈妈,杨再兴恐怕要当场翻脸。可面对张宪,他只点了点头,笑道:“正是如此,舍生忘死,杀敌破军,这才是好汉所为!”说话间气血澎湃,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咧了咧嘴。杨再兴信手将身上的箭杆折断,这才让军卒上前,料理伤势。军卒小心翼翼,杨再兴一边忍着疼痛,一边和张宪说了些辽兵的情况,颇有些关公刮骨疗毒的架势。见他如此硬气,张宪也暗暗称奇。

............

赵行德随着镇国军大队刚刚抵达江州,陆明宇、罗闲十等将便迎上来。为防惊扰敌军,诸将要么只身前来参见,要么只带了一两个亲随。但脸上神气无不是激动万分,仿佛赵行德当真是被镇国军扣押了十几天一样。

前一番哗变真真假假,动人心魄。赵行德在军中的威望得到了完全的体现。保义军军卒一听说指挥使被扣,无不义愤填膺,诸将稍加引导,便成了哗变的局面,差点和镇国军在舒州便打起仗来。而且,出乎陆明宇等人的预料,哗变救主这事情,其他人拘于名分还犹犹豫豫,不少军中的秀才却最胆大包天,什么朝廷制度,什么枢密兵部,在他们嘴里,全都被驳斥得一无是处。“儒以文乱法”和“侠以武犯禁”两者如同天雷勾地火一般,在镇国军的哗变中完美地结合起来。经过了这假戏真做的哗变过后,镇国军和以前有了极大不同,内里上下浑然一国,对外人隐隐有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这种情况,赵行德隐隐有所察觉,但事已至此,是福是祸,他也不能寒了众人之心,只得心照不宣地好言安慰,然后逐一询问埋伏的布置。

“大帅未雨绸缪,布置的妙啊!”陆明宇笑道,“石参军也是个能人,江州这片地方,莫说两万骑兵,就是十万兵马来打,我们也不惧怕!”诸将一起大笑起来。陆明宇说话有些夸张。但当他们心急火燎地赶到江州时,石景魁早已在此征集了数万附近州县的丁壮。州县义兵虽然未经战阵,但石景魁大方地将鄂州运来的火铳枪分发下去,已有了初步的队列操练,同时,石景魁指挥州县义兵在江州附近险要处建立营寨,又征集了不少粮草。诸将心里石头总算了落了地,纷纷佩服起赵行德几乎未卜先知一般地安排来。

“石参军这样能文能武,放到哪里都是臂膀一样的人物。”罗闲十也毫不吝惜地夸赞。

“哪里,哪里!”石景魁眼里布满血丝,拱手谦道,“末将不过做了些分内之事罢了。”

“勿要过谦,此战得胜,石参军功不可没,赵某代东南百姓谢过了。”赵行德微微一笑,颇有深意地向石景魁躬身作揖。石景魁忙站起身来作揖相谢,主帅如此对待一个部属,堪称罕见,诸将只以为赵行德礼贤下士,却没想到赵行德这一揖是谢石景魁身为夏国人,却为关东的战事殚精竭虑。夏国的行军长史,个个是娴熟军务又精明练达的人才。也难怪行军司能够在大将军府中独占鳌头。

“既然辽军不远六百里过来打仗,”客套过后,赵行德气定神闲道,“咱们也不能慢待了他们,”石景魁摊开了事先制好的地形图道,赵行德看了一眼,笑道,“石参军已经在沿途的高地要点设立营寨,适合大军决战的地方,大约是在这里。”赵行德不愿守城,他指着江州城东一片狭窄的平原,周围的小山不适合骑兵冲击,却极为适合设置炮垒,居高临下地控制战场,倘若辽军想要攻陷江州的话,就必须通过这片地方。镇国军和保义军的大队人马也可在此迎战辽军。唯一可虑的是,原来以为追来的辽军只有一万余骑,谁知接到踏白营的通知,东南辽兵援军大至,这一路追来的居然有两万余至三万精骑。这就好比准备了一桌饭菜招待恶客,突然来了两桌客人。在辽军的兵力优势面前,保义军和镇国军面临的压力陡然增大起来,很可能再度陷入鏖战,而不能及时抽身回援鄂州。

这时,有名亲兵禀告入内,进来后,将一封鸽书呈上,赵行德展开一看,眼中流露出喜色,他将纸卷合上,手竟然有些微微颤动,沉默了片刻,笑叹道:“老天保佑,真是及时雨啊。”

............

襄阳南面,红日初升,宋军的营寨连绵,飘扬着各色旌旗。东南行营和西京行营诸军已经不准军卒出营,将领们每天卯时都要到帅帐点卯,十数日以来,上上下下都憋出一股火气。

“等等等,”一个刚出中军帐的将领爆口骂道,“等个鸟儿!”

“唉——”另一人低声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想当年......”他朝左右望了望,又压低了声音,“咱们王统制领兵时,是何等的爽快!可惜了......”“东南行营乃王统制抽调天下精锐而成,朝廷的旨意还好说,什么时候又要奉西京的令?”另一员将领也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中军帐内,枢密使曹迪面色如铁,刘延庆双眉紧皱,两人目光同时落在了舒州和江州。

“曹使相,刘节度,”从帐后转出一人,黄袍金盔,赫然竟是天子赵杞,“舒州已经败了,到底何时才能发兵鄂州?”他面色不豫。天子躲在帐后旁听军议,已是有失体统之事。但赵杞素来倜傥不拘,他和曹迪有翁婿之谊,又记挂着早日出兵鄂州确立正统,是以不顾礼仪地亲身前来,想看看大军军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章94 浔阳满旌旃-10

“保义军不过是水贼匪寇,赵行德被扣便一哄而散,实在不堪大用。真正的能战镇国军,从江州一路退下来,但至今实力完好。”曹迪沉吟道,“铁木哥这部人马,便是在河东让杨彦卿吃了大亏的,且让他们与镇国军再耗上一阵,以免......”

他话中之意,是再等上一等。

赵杞脸上露出不豫之色,叹道:“现在来看,赵行德能将一干江湖匪类拢在一起,也不容易。可惜此人过于迂直了。”保义军哗变的事情传到了襄阳,大家都摇头不已,原先还有人奚落赵行德纵兵骚扰地方,现在多是责难岳飞下手太狠,不顾大局。反正是鄂州的事情,襄阳的态度是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然而,在军营里,将士们谈论起哗变的事情,脸上却有一种异样兴奋的神采。

“刘少保意下如何?”军中之事,曹迪一言而决。赵杞强忍住心内的不满,又问刘延庆道,他不只望这位老帅能赞同立刻出兵鄂州,解决心头大患,只希望他能有和曹迪不同的一些建议,哪怕只要一丁点不同,赵杞便心满意足。然而,注定要他失望了。

刘延庆避开了赵杞的眼神,干巴巴地道:“曹枢密老成谋国,刘某深为佩服。”赵杞的期待,他心中明镜也似的。但刘延庆笃定了一点,不要介入朝中争斗,只要把握住东南行营这数万人马,朝中就有老刘家的一杯羹。

“该死!”赵杞低下头,隐藏了眼底愤怒的火花,“这些老臣,这些武将!”他的喉头动了动,咽下一口气,抬起头,温文儒雅地笑道:“中兴之事,朕皆托付两位了。”

从中军大营告辞出来,赵杞回到行宫,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浑身无力地朝龙椅上一坐,屏退了左右,连亲近的妃子也不许上前。他双目微闭,心里闷得难受,太阳穴里只觉得像刀子往里面钻来绞去一般地疼。赵杞甚至想要站起来大叫一声,但他只能紧闭着眼睛仰头靠在龙椅上,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陛下,出兵鄂州之事......?”

声音甚是小心翼翼,赵杞的眼睛蓦然睁开,邓素侍立在龙椅之下,神情恭敬,身姿端正。

赵杞的眼神缓和了下来,随即是一声长叹:“唉——”

“诸将逗挠不进,全因为襄阳暂时平静的缘故,但以微臣之见,北虏吞并中原之心不死,眼下这般局面,不过是兵马疲惫,蓄势待发而已,襄阳尺寸之地,回旋余地太小。曹枢密、刘太保这等宿将,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他们迟早是要出兵鄂州的。”邓素的眼神微微波动,随即眼观鼻,鼻观心道:“陛下无须忧虑,大宋国祚已有百年,天下人心未去,只要鄂州一平,陛下的大义名分牢不可动,这些骄兵悍将,到时候也只能为王前驱而已。”

听着邓素的话,赵杞微微点头,脸色也平静下来。他自汴梁脱险,直至登基以来,由最初志得意满,对曹迪、刘延庆隐隐有几分感激之心,渐渐地不太满意的处境。因为置身军营之中,心腹股肱没有,耳目眼神也没有。原以为蔡京、李邦彦等人在东南还可以遥相呼应,对曹迪有牵制之力,熟料东南宋军在辽军攻打下一触即溃,反而让“尊天子不奉乱命”的鄂州一系成了声势,赵杞现在对蔡京、李邦彦等无能之辈的心也淡了。唯独邓素这位和赵杞一块落难的礼部侍郎,成了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心腹文臣。

“劝说陈少阳的事情,”赵杞脸上带着一丝期冀,“可有进展么?”

“陈少阳甚是固执,”邓素压低了声音,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此事还需趁势而为,从长计议。”自从鄂州朝廷在闹市剐了万俟呙,汴梁方面自不必提,为辽朝办事的官员如丧考妣,丞相赵质夫和参政秦桧指斥陈东等人为乱臣贼子,襄阳方面也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万俟呙有万分不是,也是进士出身,朝廷大员,不过是个使者,鄂州说寸磔便寸磔,丝毫没有婉转的余地。朝中官员都不敢再出使鄂州,唯有邓素的使者,陈东和理社中人顾念着旧情,还是以礼相待,这也和邓素的信以叙旧为主,并没有露骨地劝说有关。

............

蒙蒙细雨给辽国皇帝的金帐笼上一层轻纱,原本是塞上金戈铁马的风格里平添了一股宁静之美。绵绵的细雨中,辽军骑兵忙着把马匹圈起来,免得被泥泞和碎石折了蹄子,进入雨季,南国的蚂蝗、蚊蝇也给战马带来许多麻烦。南征数月以来,东南打得如火如荼,襄阳这边却暂时平静,除了讨厌的雨,不少契丹人喜欢上了南朝的温山软水,甚至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将来宋人少一些,再把良田圈起来变成牧场,让部落从苦寒的北方迁徙过来。

“铁木哥和萧向升一直追着宋军,已经靠近江州了。”耶律铁哥秉道,“岳飞率镇国军且战且退,无力与我军正面相抗,可仍然在苦苦撑着。宋军似乎在江州修筑了营垒,准备再做困兽之斗。”

“嗯,”耶律大石点了点头,感慨道,“一直打胜仗倒没什么,难的是败而不溃,这个岳飞到是个大将之才。”他皱了皱眉,“铁木哥和萧向升也该加把劲,三万骑兵居然追不上多是步卒的宋人,这像什么话?”他表达了的不满,又问道,“襄阳方面可有什么动静?”

“曹迪仍然按兵不动。”

“这个老狐狸,”耶律大石鄙夷道,“他连一点点血都不愿多流么?”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满,虽然是莫名地冲着曹迪和刘延庆这两个敌人,但帝王之威,仍然让帐内的将领们脸色微变。登基以来,耶律大石威势日甚一日,哪怕是契丹八部会议,也只是服从于皇帝,再加倍地谄媚罢了。按照某些人私下的说法,重振契丹族的机会千载难逢,现在是需要皇帝决断的时候,八部会议以凝聚人心为主,越是放手让族人议论,皇帝越是要威权自重,否则岂不像南朝那样陷于党争,把大辽国搞得乱七八糟。

“是啊,曹迪和刘延庆太小心了。”耶律铁哥深有同感道。只有耶律铁哥这样早年的心腹,才能在皇帝不快的时候,顺着皇帝的口气附和,而不是惶恐地请罪。“舒州宋军已经分崩离析,若是末将领一万骑,直接杀过去踏平了鄂州。”

听这番豪言,耶律大石笑了起来:“宋人就是想得太多,反而失了血气。其实,宋人哪怕一点计策都不使,这六千万人只一股脑儿,和咱们拼命,咱们也死不起人。左传说,‘夫战,勇气也!’他们数典忘祖,败在我们手上。天下归于大辽,是一点儿也不冤枉。”他话语里透着得意,沉默了片刻后,收敛笑容,脸色转为凝重道,“关西的情况怎么样?”

“关中一切照旧。”铁木哥秉道,“夏国没有动员退役的军士,团练军也没动。东征军仍住在营里,每天操练得震天响。”他讪笑道,“曹家死死守着洛阳,倒是条上好的看门狗啊。”他顿了一顿,又道,“细作送来的消息,就在十几天前,罗斯的乱贼纠合西方蛮国数万人马,正要和安西军司决战,夏国一时是抽不出手来管咱们这摊儿了。”

“长生天保佑,”耶律大石松了口气道,他脸上带着淡淡的嘲讽,“夏国以武立国,但他们南朝人同宗同源,总想着什么‘一击必得二虎’,又要招揽中原人心,又要争夺大义名分,他们终究是把算盘打得太精了。”耶律大石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仰头望着帐幕顶上,细雨暂收,新鲜的空气带着雨后青草树叶的芬芳透了进来。雨过天青,浓云初破,一抹阳光柔和透了下来,令人胸中平生一股舒畅之意。没有多久,东南宋军的顽抗,就该一鼓而平了吧。

............

房州城外,弥漫着一股平静而紧张的气氛。自从夏国大军进驻以来,房州与外界的交往已经完全隔断,少数来往的商旅,大都是福海行等夏国丞相府安排从蜀中过来的。原先宋国的官府和胥吏一切照旧,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是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房州郊外被圈起来的,闲人莫入的一片片军营。

“镇国军和保义军退往江州,准备和辽军决战。”

“诱敌深入,赵行德果然是个将才。”吴阶语气里有些赞赏,但又有些惋惜,随即问道,“襄阳和辽兵那边呢?”

“都没有动。”行军长史秉道,“看来,他们还在等。”

“哦——”吴阶眼中闪现一丝厉芒,低声道,“敌不动,我不动。我倒要看看,到底谁先沉不住气。”

章94 浔阳满旌旃-11

一地狼藉的辽军尸体,因为辽军骑兵来援太快,宋军来不及割取首级,只割掉了所有的左耳便牵着马匹匆匆离去,但马粪还是热的,大滩小摊的血迹,尚未完全凝固。

宋军的搜刮给辽军骑兵造成了极大的困难,战马要靠啃青来维持,掉膘在所难免。井水不能喝,宿营的地方若无溪流河川,便不得不掘地取水,辽军人马已经习惯了喝黄色的泥汤。大队宋军逃跑经过的地方,水井里填满腐烂的尸体,村民也不知踪迹,村庄被搜刮得一粒粮食也没有。“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紧紧缀在宋军身后的辽军骑兵深深体会到了南朝民间流传着的这句话。山川纵横,丘陵密布,这数日来,侦骑稍稍落单,便容易遭到宋军的埋伏,百骑之众,往往匹马不回。拦子马损失惨重,千夫长速不台麾下折了一百多人,个个都是族中勇士,叫速不台心痛之余,更愤怒无比:“这些夹着尾巴逃跑,只敢偷鸡摸狗的宋人!”

“将军?”

“追!”速不台脸色狰狞,狠狠从嘴里憋出一句,“宋猪还没逃远。”

众辽军最善于辨识人马踪迹,判断宋军没有走远,顾不得收敛族人的尸体,纷纷大声暴催马疾奔,千余骑如旋风一般追着宋军退去的痕迹紧追不舍。

疾驰了大约小半时辰,还有十余里就到江州了,速不台心里不禁焦躁起来。让这伙宋军逃回江州可就麻烦了。正在这时,前面百余骑忽然不约而同地猛力勒马,战马纵声长嘶。他们刚窜上一片坡地,有人弯弓搭箭,有人抽出弯刀,队长在大声喊着整队,冲下山坡的骑兵忙不迭地奔了回来。惊慌失措之下,队形顿时散乱起来。

“有埋伏!”速不台脑海中电光石火,大声喝道,“怎么回事?不许乱!”一手抽出弯刀,一边催马上前。他心中暗暗纳罕,拦子马早已探明前面的道路开阔,只有一些平缓的山坡,树木也很稀少,这里并不是个打埋伏的地方。

“宋军!......宋军!”奔回的百夫长口齿不清,“”好多,......,好多宋军!”

“怎么回事?”速不台心中疑惑,他挥手让百夫长跟在身后,刚刚驰上山坡,就望见了宋军,苦追十数日不得一见的大队宋军!就在不远处的缓坡上,宋军似乎等待已久,列成了整整齐齐的阵势。宋军大阵正对着东方升起的朝阳,锃亮的步人甲映射着灿烂的阳光,仿佛一片片波光粼粼的湖水。长枪、长斧如林,更多的是早让辽军吃够了苦头的火铳枪兵。在宋军大阵附近的两个山丘也被宋军的营寨占据,木栅寨墙后面高高的飘着各色旌旗。

速不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在高坡上停了下来。

“宋军,......,这是镇国军,”速不台能数清楚两三里以外的马群,他飞快地扫视着宋军庞大的阵列,“还有,保义军?”他不可置信地喊道,“难道上当了吗?”一股恐怖地感觉涌上心头,速不台猛地回头大喊道,“快,快回禀萧将军!”

在辽军对面,宋军刚刚列阵完毕没有多久,此时阳光在东面,岳飞微微眯起了眼睛,镇国军这次撤兵十分不易,他心力交瘁下,染上了目疾,双目布满血丝,一遇刺眼的光就流泪不止。这次算准了辽军的脚程,上午出兵占据战场等待辽兵,大概在下午决战的时候,阳光就会照着对面了。岳飞眯起双眼,看了看右侧的山坡,炮垒上飘着赵字帅旗。赵行德力主速战速决,岳飞放弃了先让辽军顿兵江州城下的打算,镇国军和保义军选择了在野外决战。辽兵如离弦之箭,一路跟着镇国军到了江州,就算发现中计,一场决战也在所难免,望风而逃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个适合大军决战的地方,对辽军骑兵并非完全不利。

果然,辽军前锋发现宋军后,后面的大队人马不但没有退去,反而加快赶路,在中午的时候全部赶到了战场。辽军占据了宋军大阵对面的山坡,骑兵按照千人队万人队列成骑阵,骑兵用携带木桩树枝等物在骑阵周围构筑了简单的鹿角,各种游骑侦骑游荡在大队周围,看似杂乱松散,不如宋军军阵严整,但两三万骑兵连同战马,黑压压一片,给宋军的心理,特别是未经战阵的州县义兵的心理形成巨大的压力。

然而,驻马在山坡之上,辽军主帅铁木哥的心里也是惴惴不安。辽军一路尾随宋军而来,求一决战而不得,不知道吃过了多少暗亏,也做好了攻打江州坚城的准备,熟料宋军突然摆出来堂堂正正决战的架势,到让铁木哥百思不得其解了。早晚都要决战,何苦一退六百多里,两条腿被四条腿追好玩么?

“铁木哥将军,且让我派部属先试探一下?”副都统萧向升傲然道。

宋军这一路溃逃,铁木哥都十分小心谨慎,大军所过之处,凡是遇到稍微复杂一些的地形,无不四处派出侦骑,此举不但累得诸契丹将领苦不堪言,更因为侦骑分散,被更熟悉地形的宋军骑兵捡了不少便宜。有人对萧向升诉苦,在舒州大战的时候,若不是铁木哥临阵胆怯犹豫,迟迟不举兵进击,宋军也没那么容易击败了上万辽军骑兵。萧向升虽然不以为然,但心底下却更加深了铁木哥胆怯的印象。此时宋军大张旗鼓前来决战,并无任何埋伏,萧向升不禁暗笑铁木哥杞人忧天,因此主动请求派部属去试探宋军的虚实。镇国军一路败退到此,说不定只是虚张声势,辽军派出数千骑一试探,这看似庞大的宋军大阵就要溃败了。

“再等等看......”铁木哥抬头看了看天色,正午时分,烈日高悬在蓝天中央,毒辣的阳光将勇士和战马都晒得有些发蔫,“再等等看吧,先修筑营寨,明晨再攻打宋军。”早晨的空气清凉,辽军自东向西放箭,没有阳光晃眼。

萧向升鄙夷地“哼!”了一声,没再请战。他是后族萧氏里跟随耶律大石许久的人,此番位居于铁木哥之下,他虽然心里有几分看不起这草原杂胡,但还是颇有涵养的没表露在外。

“开炮——”赵行德下令,“敌军不动,把他们轰出来!”

“是!”高肃大声领命,转身道:“开炮!”

“开炮!”

“开炮!”各火炮组的炮长大声下令道。

一排排火炮早已对准了辽军骑兵列阵所在的山坡,那里虽然居高临下,极其适合骑兵列阵,但恰好在火炮的射程之内。赵行德也一早看中了这块地方,还让火炮营炮手瞄准试射了了好几次。

“轰——”“轰轰——”“轰轰轰——”团团黑烟升起。

一枚枚圆铁炮弹呼啸着飞向密集列阵的辽军骑兵,在两军之间的空旷战场上,炮弹黑黝黝的飞行轨迹十分的明显,辽军骑兵甚至好像还来得及提前躲避,然而,早交战中熟知火炮威力的辽军骑兵纷纷慌作一团。炮弹飞行得虽然有些慢,但比战马的速度还是快上了很多。在一片人喧马嘶之中,数十颗炮弹画着弧线落到了尚未散开的骑兵群里,圆圆的炮弹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的场面加剧了辽军骑兵的混乱,不少千夫长甚至不等主帅的军令便率部冲下了山坡。谁都看得出来,宋军是早已瞄准了这块坡地的,留在上面就是等死!

“该死的!”铁木哥不知是骂自己,还是在骂狡诈的宋将。在草原上,这块坡地是绝佳的骑兵阵地,任谁看了都要先占领的地方。然而,火炮的出现改变了战争的规则,刚才他还想着要用一夜的时间构筑个营寨来巩固阵脚,现在看来似乎没那么必要了。什么样的临时营寨能挡得住炮轰呢?

宋军的炮火已经宣告了,摆在辽军面前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迎战,要么滚开!

“都是那个懦弱的混蛋!”萧向升狼狈不堪地从山坡上退了下来,确切的说,是往前冲了下去,一枚炮弹就落在他的身边,差点将这个后族的骄傲砸成一团肉酱,萧向升不禁怒火中烧。和草原蛮子不同,萧向升并非没有见识过铁桶炮,在上京的汉军营里就有许多。那些在契丹骑兵马下战战兢兢走过的火炮手,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萧向升从来不认为那些懦弱的家伙摆弄的铁桶炮能阻挡契丹骑兵的弯刀和弓箭,只要战马的速度够快,对付火炮就跟砍步卒一样简单。先攻下宋军的火炮营垒,然后那一侧的山坡上顺势冲下,攻打宋军步阵的侧翼。若铁木哥率军从正面冲阵配合,两支上万骑兵群就会像铁拳一样把宋军虚张声势的步卒大阵踏得粉碎。

“没什么大不了的!”萧向升大喝一声,他没有任何犹豫,拔出了弯刀,“跟我冲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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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94 浔阳满旌旃-12

辽军骑兵在战场上散得很开,前锋以七八百骑为一群,放弃了正面的宋军大阵,直直地向着炮垒冲杀过来。因为兵力不足,赵行德将保义军大部分精兵都交给了正面的步军大阵。除了少数火铳枪手外,守炮垒的大部分都是州县兵。面对仿佛无边无际的怒潮一样冲过来的大队骑兵。敌军尚未杀到,不少州县兵已经好像死人,恐惧已经笼罩了整个火炮阵地,不只是因为地面在微微颤动,还是心跳得厉害,许多人两腿发软。有些人在偷偷地向后张望。

“乖乖,这么多送死的。”马援喃喃道,但他脸色却难看之极,最后死的是敌是我?

“辽军越是来势汹汹,越是不能退。拼还有条活路,退就是死!”贾元振大声道,“今天你们后退了,辽贼就得寸进尺,侵占你们的家园,抢掠你们的子女财帛......”

晓以大义对那些目不识丁的兵卒格外有用。因此,赵行德特意将将识文断字,雄辩滔滔的士子安插在州县兵营中激励士气。然而,辽军一上来便以万余骑兵猛攻火炮营垒,许多州县兵不久前还是农人工匠,连做梦也未曾见过这种阵仗。此时此刻,军卒大都脸色苍白,每一个人都听懂了军官的话,但听懂是一会儿,心里发虚是另一回事。任军官们说得口干舌燥,许多人仍是两股战战。若不是营垒的限制,军官的约束,只怕早有人拔腿而逃。

“轰——”

“轰轰——”

伴随着火炮的轰鸣,一枚枚黑色的炮弹冲着辽军骑兵飞去。辽军骑兵如此密集,几乎每一发炮弹都打中了目标,直接命中的,无论人马都贯穿通透,骑兵哪怕是被炮弹沾着一点边儿的,也在巨大的冲力下落马。每一发炮弹都在辽军骑兵群里带起一片混乱。短短的数息之间,便有无数骑兵落马。然而,炮击不足以完全阻止辽军的前进。骑兵高举着弓箭刀枪,前赴后继朝着炮垒冲来,转瞬之间,已经杀到山丘之下。成百上千的骑兵自动分了两边,仿佛两股汹涌的激流将整个火炮营垒围了起来。冒着猛烈地炮火,契丹骑兵拼命催马往山坡上冲。宋军居高临下,霰弹和火铳枪子如冰雹一般,每时每刻都有中弹的辽兵人马倒下,扑簌簌往山丘下滚去,但有更多的骑兵从山下冲上来。

“快,快呀——”炮长眼中几乎要瞪出火来,声嘶力竭地喊道,“霰弹!霰弹!”

“快,湿炮刷子!”“药包在哪里?”

火炮阵位上,炮手几乎用最快地速度开炮。弓弩手不足,火铳枪手也不足,州县兵不中用。打退辽军的压力,几乎全部压在了火炮营的身上。炮手身穿的软甲,一旦辽军骑兵攻破阵地,一个营活不下来几个人。火炮手大都闷着头,搬运炮弹,火药包,刷洗炮膛,有时甚至来不及等待炮膛完全冷却,就用手试了温度,冒险提前将药包推入炮膛。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叫大喊,有人都沉着脸,额头上淌着大滴大滴的汗,有人在大声地咳嗽,有人大口大口地呼着气,满嘴满腔都是火药味儿。

山下州县兵的防线在刚刚受到骑兵冲击时便摇摇欲坠。契丹骑兵没有一上来就硬冲步卒,而是先以骑射动摇宋军的阵势,大部分骑兵远远地在数十步外抛射,箭如雨下。更有骑兵凭着一股勇悍之气,冒着炮弹和铳子,拼命冲到十几步外放箭射杀步卒。宋军虽然有居高临下之势,但短兵相接时却被这些见惯血腥的亡命之徒所慑,有十分的力气用不出三分来。对面射来的箭矢纷飞下,许多盔甲单薄的州县兵被射中要害,一头栽倒在地上,更多中箭受伤者捂着伤口哀嚎不止,州县兵的防线很快就到了崩溃的边缘,甚至有人转身向后逃去。

“不许退,不许退!”军法队挥舞利刃,大声喊叫,拼命阻止军卒向后退却。

然而,许多军卒已被骑兵吓破了胆,更有人恶向胆边生,吼道:“他奶奶的,不让老子,你就陪来老子一起死!”居然朝军法队抽出了兵刃。州县兵大都是同乡,对敌时同仇敌忾,溃逃时也人多势众,有一人带头,顿时有更多的人朝着单薄的军法队冲过去。有的大声威胁,有的哀声乞怜,不少军法队的军卒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就连小队长也不住回头看着军法官。

吕行脸色微寒,他大步走上前去,抽出腰间横刀,正好迎上那个推开了军法队的持刀逃兵。“让开——好狗不挡路!”那人大声叫嚣着,一手单刀,一手朝他推来。吕行向旁边一让,那人正要夺路而逃,胡律的脚下伸出,顿时将恶汉绊了跟头。他身边两个军法队的正待上前擒下逃兵,吕行却抢步上前,脚踏住了逃兵的胸口,不管他是顽抗还是求饶,只就势一刀斩落了下去。血水喷涌而出,一个首级双眼圆睁地滚落,左近的军法队和逃兵都看得呆了。

“临阵脱逃者,杀无赦——”吕行大半身都是血迹,忽然不觉周围异样的目光,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冲撞军法的,立斩无赦,悬首示众!亲族连坐发配......”他手提着血淋淋的横刀,迎着仍在喧嚣不止的溃兵走过去。

片刻之后,宋军炮垒之前,州县兵防线后面,长枪挑起了几十个血淋淋的头颅。外面是辽军骑兵重重围困,里面是杀人如麻的军法队,州县兵无处可逃,只得拼力死战到底,然而,心下虚怯,对辽兵的抵抗越来越弱。

眼见宋军不堪恶战,围攻炮垒的契丹兵反而胆气大壮,趁着宋军装填火炮的间隙,辽兵催马蜂拥而上,冲到近前,有的跳下马来,一边挥舞弯刀,一边攀爬低矮的寨墙。有的催马寻找可以跳跃的地方,企图纵马从宋军防线的矮墙上跳过去。

“举铳,点火——”

“砰——”“砰砰——”“砰砰砰——”

一丛丛弹丸从烟雾中发射出去,但威力却差强人意。

在长枪手,长柄斧手的后面,为数不多的火铳枪手在军官的口令下,战战兢兢地完成一个一个动作,这些人都是集中到江州以后,再由保义军军发下火铳枪临时整训的州县兵。在此战前,许多人只放过几次火铳,甚至只放过不装铳子的空铳。这些临时集中的丁壮大多害怕火药爆炸时的威力,因此故意减少装药,甚至放空铳比比皆是。而火铳枪营中因为军官不足,老兵不足,往往不能及时发现。同样的火铳齐射,却比镇国军和保义军老营的威力要小很多,不但铳子星散没有准头,连射程都长短不一。

发射完一轮后,徐老六默默数到“七”。他的眼角不为人知朝左右扫了一扫。

没有人发现,徐老六刚才根本没有点火。当初他当火铳手就是不愿拿着刀子站在前面厮杀,但自从目睹一次炸膛事件后,徐老六就再也没点过火了。在火铳齐射的时候,滥竽充数这事儿容易得很,他若无其事地和其它火铳手一样装药,装弹,用长杆把弹药压实,然后支起火铳,只在最后点火的那一下,徐老六偷偷让火折子离引线远了一点,根本不点燃。火铳发射的巨响和黑烟笼罩在周围,在这要命的时候,谁都没空东张西望,就算发现,徐老六也有一大堆托词,紧张啊,手抖啊等等。就这样,从开始打仗到现在,徐老六居然一铳都没放。

“装药,装弹——”

“举铳,点火——”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徐老六默默数了“八”“九”......他心中暗暗得意着,每多数一个字,就有种多赚了的感觉。但他数到“十四”的时候,前面长枪手和长斧手的防线却终于被数十骑披挂重甲的骑兵突破了。刹那间,“上枪刺!”“长枪刺!”的呼声四起,不少火铳枪手刚刚把枪刺/插在铳管上,乱哄哄就面朝着直撞而来辽军铁骑冲了上去。徐老六将枪刺末端的木棍插了不到一半便插不进去了,重重压实了的弹药要抖落出来可不容易。虽然没人看见,他还是急出了一身大汗,“他娘的,他娘的。”徐老六正喃喃骂道,忽然一骑战马迎面冲来,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战马劈面撞到,脖后一寒,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哈哈哈,宋猪果然是虚张声势。”萧向升对左右道,“只要冲进火炮阵,宰杀那些炮手就和杀羊一样容易。”他伸手擦了擦额头。萧向升刚才带着骑兵冒死冲锋,一枚铁弹子险险地从眼前擦过,假如偏了一分,他必定就脑浆迸裂。险死还生,反而激发了这个悍将的凶性,愈加督促部属不惜伤亡猛攻宋军的火炮阵地。

“这样下去不行!”赵行德皱起了眉头,他大声喊道,“牙兵营!”

章94 浔阳满旌旃-13

“在!”杜吹角大声应道。

留在炮垒上的只有中军牙兵,左右军牙兵营分别随着陆明宇和罗闲十加入到步军大阵中。这五百多牙兵皆是赵行德亲手选拔训练,此刻毫不犹豫,顶盔贯甲的五百多掷雷手,哗啦啦站起身来。

“炮垒交给你了。”赵行德下令,“死守到底!”杜吹角还没答话,他转身对马睿道,“我们带骑兵冲一冲。”又对高肃道,“炮火避开前面,全力轰击敌军后援!”

“是!”马睿高肃皆大声答应。按军中常理,对敌围攻最忌死守,哪怕敌众我寡,但有一线可能,将领要不断组织人马反击,甚至亲历锋矢,以激励本方军心,挫伤敌军士气,使敌人不能从容攻打我军。所以,尽管诸将面露忧色,却无一人劝阻。

赵行德从亲兵手里接过战马缰绳,骑上战马,他轻轻转动马头,俯瞰火炮营垒。辽军骑兵一浪接着一浪,仿佛怒潮,炮垒外围防线的在苦苦支撑。见将军上马,近处的宋军纷纷抬起头来。一千余骑保义军骑兵在纷纷翻鞍上马,竖起马槊,只待指挥使一声令下,便齐心杀出去。

赵行德环视众军,大声道:“把我的将旗打起来!”亲兵从怀中取出一张绣着赵字的将旗,将之系在马槊上,刚刚高高举起。便被斜刺里一枚流矢擦过,“跟我来!”赵行德右手抽出横刀,大声道,“杀辽贼啊!”左手将与头盔相连的面帘放下。青铜面具泛着金光,赵行德眼神却寒了下来,“咄”一声暴喝,他一提马缰,带领骑兵从炮垒预先留出的反击甬道冲了出去。

千余骑兵紧紧跟在指挥使将旗的后面,小心控御战马通过曲折的甬道。这甬道狭窄,两侧都是营垒,指挥使的将旗为保义军士卒所熟悉,两边的宋军都看得清清楚楚,将军亲自出阵反击辽军。

宋朝虽然重文轻武,但军中传承五代的习气,士卒最爱将军亲临矢石,甚至推崇对将决胜。宋军有数的大将,如杨彦卿、岳飞、韩世忠等辈,无不是弓马娴熟,勇悍过人。见指挥使亲自冲阵,营垒上军卒们不山呼海啸般呼喊起来,“保义万胜!”“保义万胜!”“万胜!”“万胜!”欢呼声如海潮般一浪高过一浪。“大帅万胜!”腿肚子转筋的军卒,士气也为之一震。

“将军,......,不是逃走了吧?”有人将信将疑道。

“呸,你这腌臜东西,赵将军死都不会逃!”钱深骂道,眼中充满鄙夷。

因为州县营奇缺军官,赵行德不得不从保义军中抽调精锐加以充实。这些日子来,每天和那些贪生怕死,满脑子回去做活养家的州县丁壮混在一起,钱深觉得仿佛陷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里一样。此刻见指挥使亲自出阵,他仿佛一匹退役的战马重新听见了冲锋的战鼓,浑身的血液都忍不住沸腾起来。他双目圆睁,目送骑兵如旋风一般冲出营垒,大吼出一声道:“大帅万胜!”震得旁人耳朵嗡嗡作响。

保义军老兵疯魔一般地高呼,带动原本心里发虚的州县兵士气大振。

“呼——”风声和嗖嗖箭矢破空之声,在赵行德耳畔掠过,他紧紧伏在马背上,一彪人马冲出了营垒,眼前豁然开朗。“杀!”赵行德大喝一声,战马向前跃起,刀锋直取敌骑。

辽军骑兵猝不及防,这一刀正劈在脖子上,首级和鲜血冲天而起。赵行德浑身战意沸腾。“杀!”他大喝一声,刀刃上的血滴甩落,酣畅淋漓。将领亲临战场,就是把自己放在了生和死的天平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勇气、胆识、运气,缺一不可。将敌人一个一个地杀,把脑袋要一颗一颗地砍。将为军之胆,该豁得出命去拼的时候,羽扇纶巾谈笑灭敌只不过是个笑话。

指挥使勇猛如斯,部属骑兵无不士气大振,如猛虎驱羊一般冲入了辽军骑兵里,枪挑刀砍,杀开一条血路。辽军骑兵正在围攻炮垒外围,有的跳下了战马,坐在战马上的队形也极杂乱,十骑当中倒有七八骑在开弓放箭,猝然遭到宋军骑兵的逆冲,顿时溃不成军,朝着四面溃退下去。宋军防线终于获得喘息之机,苦苦支撑的宋军目睹敌军溃退,顿时欢声雷动,如山呼海啸一般。

马援、贾元振等军官趁机高呼道:“保境安民,誓杀辽贼!”

对来自州县义兵壮丁来说,保卫家园和亲族,是比驱逐北虏迎还圣上更加实在的目标。辽军入寇后,到处烧杀抢掠,令人闻之色变。富户纷纷逃亡,贫户流离失所。来自丞相府,来自州府县府,来自州学县学的一道道命令,将无所依靠的百姓从田里,从茶园里,从工坊里,从学堂里征集起来,宛如涓涓溪流汇成大江,一路送到了充满危险的战场上。许多理社出身的儒生被任命作为军官,夹杂在骈四俪六的说教中,丁壮们唯一能理解的,便是一遍遍重复着的“保境安民”四个字。“打退辽贼,才能过安稳日子!”在许多丁壮心底中,“保境安民”,便是唯一能理解的大义。

“保境安民,誓杀辽贼!”

“保境安民,誓杀辽贼!”

染了不少血迹的“赵”字大旗高高飘着,赵行德勒马回身,朝着营垒上的军兵举刀示意。当此情形,无数保义军,州县兵激动无比,都一起大声喊叫起来“大帅万胜!”“大帅万胜!”许多人刚才以为要被辽兵踩死了,如今见到统兵大将勇猛,本军骑兵也如此厉害,竟激动地哭了起来,士气澎湃到了极点。

从始至终,与敌人接战的只是一小部分外围宋军,军官鼓动着那些阵后的军卒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呼喊军号,虽然并不能伤害数十步,数百步外的辽军骑兵,但宋军本身的士气却因此高涨而凝实起来。趁此机会,军官们忙将生力军充实到炮垒前方,将死伤的士卒送了下去,重新巩固了防线。

“准备——”高肃一脸紧张,望着远处重新聚集起来的辽兵,“开炮——”

“开炮!”

“开炮!”

随着炮长的号令,十几门炮点燃了引线。

辽军吃了亏,反应极快,几乎片刻之后,便有将领集中了两千骑兵,气势汹汹地朝着赵宋军骑兵猛扑过来。一但被敌军缠住,恐怕就是死战到底的结局。远处的步军大阵,保义军左右军的将领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上,陆明宇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边,恨不得立刻带兵杀出去,但未闻进兵的战鼓,也只能凝立不动。他忍住了回身去望“岳”字帅旗的冲动。镇国军的军纪,临阵回头者斩,保义左军现在暂时与镇国军合为大阵,即使以陆明宇身为统制也不敢以身试法。

“轰——”

“轰轰——”

黑沉沉的炮弹呼啸着朝远处的辽军而去。

“走!”赵行德回头看了看惊慌失措的辽军骑兵,一拨马头,带着骑兵毫不恋战退回营垒之内,这一回,所过之处的宋军欢呼之声如山呼海啸一般。保义军的骑兵以寡击众,但仗着炮垒甬道四通八达,又有火炮轰击的配合,从内线机动如神出鬼没,个个奋身杀敌,辽军士气为之一滞,再没有刚才压着宋军的嚣张气势。保义军骑兵越战越勇,杀到后来,人为血人,马为血马,仍然不停从各个方向出击,搅得辽军攻势大乱,到了后来,本方的骑兵一出现,守卫炮垒的宋军便欢声雷动,声势大涨。

“该死的,南蛮骑兵吃了什么药?”速不台懊恼的骂道。

宋军骑兵搅乱辽军攻势后,再次退去,辽军骑将追之不及,大声呼喊着“放箭!”“放箭!”

这一回,赵行德的运气似乎被挥霍一空,也许是马力不济,他退得稍微慢了些,而炮垒上的火炮轰击又慢了一些,辽军骑将所发的鸣墒仿佛长了眼睛一样紧紧盯在背后,无数的箭矢追逐着在赵行德的后背,几乎转瞬之际,他身上已插了七八根箭矢。若不是他甲胄坚固,只怕早已被射杀当场。

“好箭!”连远处观战的铁木哥都兴奋的大吼一声!

辽军射杀敌军主将的箭矢乃是专门的断头破甲箭,就算这赵行德身披着厚甲,这几箭也够他受的。而看到这一幕的宋军诸将无不心头一紧,连枢密使岳飞也举起了右手,他明白赵行德对军心的重要性,此人一旦有事,他也顾不得能否重挫敌军,步军大阵必须压上去,免得全军崩溃。炮声轰鸣,杀声震天,战马嘶鸣,箭矢破空,每一刻都有无数人倒地身亡,每一刻都有人大声呐喊着冲向前方,但这在一刻,无数的目光落在了赵行德身上。

几支箭矢穿透了赵行德铠甲,并未伤及要害,重箭强烈的冲力让他马上晃了几晃,赵行德稳住了身形。他回头看了看,辽军骑兵尚在数十步以外,忽然勒住了马匹,周围十数骑骑兵不知何故,也簇拥在他身旁,赵行德忍痛折断身上的箭矢,抽出横刀,朝着对面示威似的挥了挥。若是一个普通的骑兵,这个举动是毫无意义的,但整个战场瞩目的他突然如此,却令战场仿佛安静了一瞬。

“这人疯了!”萧向升皱着眉头,“他想寻死吗?”

但是,炮垒上的宋军却在一瞬间理解了赵行德的意思,高肃、杜吹角、马援、贾元振、钱深等将,几乎在同一刻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将军万胜!”“保义万胜!”比刚才大了足足数倍,宋军高呼酣战之声,直冲云霄。“轰——”“轰轰轰——”蓄势已久的火炮也震天动地地吼叫起来。

赵行德这才拍拍坐骑,在千钧一发之际退回营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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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94 浔阳满旌旃-14

策马奔回炮垒,赵行德在马上晃了一晃,亲兵忙过来要扶住,赵行德却举起马鞭,让他不用上来。炮垒建在低矮的山丘上,整个战场尽收眼底,无数的目光也集中在这里。赵行德揭开面帘,摘掉了头盔。周围的军卒看清楚威严的脸容,欢呼与喝彩声更大起来。

“赵将军!”马睿见他脸色略显苍白,不由得有些担心。

“无事。”赵行德的声音有些低沉,右手振臂一举,大喊道:“誓杀辽贼!”

众军卒这才看清,这竟然是一颗耳带金环的首级,想必是被阵斩的辽军将领。一时间,士气沸腾到了极点,忘记了刚才的恐惧,无数军卒跟着大声喊道:“誓杀辽贼!”“誓杀辽贼!”“誓杀辽贼!”许多保义军中的士子,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步军大阵里,保义军诸将纷纷赞叹。陆明宇、罗闲十等虽不敢左顾右盼,但眼角流露出来的情绪,却是与有荣焉。石景魁暗道:“不愧是在安西出身的猛将。”

“好汉子!”杨再兴大声赞道。

战场上的心理颇为微妙,一将拼命,百人莫当,百人效死,万夫莫当。宋军本来占着地利,经此激励,就算没有骑兵相助,四面的州县宋军也和仰攻山丘的辽军骑兵战得旗鼓相当。

见局势稳定下来,赵行德方才命军卒搬来椅子坐了,解甲让郎中挖出箭头。

“当”......“当当”......“当当当”

几枚箭头先后落在铁盘子上,施郎中用鼻子嗅了嗅,又舌头舔了舔箭头,方才秉道:“将军放心,这箭上没有毒药。”这时,马睿、杜吹角等将才松了口气。赵行德见郎中不避风险,微笑拱手道:“有劳施先生。”还有许多受伤的军卒需要郎中照料,赵行德也不多客气,重新将甲胄披上,站起身来四处督战,所到之处,将士们纷纷朝他大声欢呼。这场面不像是在打仗,反而像是阅兵一般。

“很好!”赵行德忍着伤口的剧痛,脸上轻松写意道,“大家伙儿把平常本事用出四五分,便能和辽贼打个平手,若是能使出平常的六七分本事来,便能战而胜之了。”他铠甲虽然厚实,但行动起来却不时磨着伤口,阵阵疼痛逐渐变得僵硬麻木。他觉得整个后背似乎都有些肿了,贴身的布衫被汗水和血水湿透。

赵行德就像一块吸铁石般,他所到之处,箭矢纷纷照他射来。即使百余步,在数十步之外,辽军不射近处的目标,拼命朝赵行德放箭。竖在两侧的铁盾“乒乓”响个不停,如同雨打荷叶一般。随行的亲兵神色紧张,赵行德却混若无事,举动如常,竟不似个受过伤的。相应的,赵行德每到一处,宋军的士气大振,守卫这炮垒保义军精锐加上州县宋军足有一万余兵马,经历了这场火与血的锤炼,经历了恐惧、怯懦、绝望、激动、兴奋这些情绪,坦然也罢,麻木也罢,大部分长枪手、长斧手、火铳手,反而能将平常教习的战阵本事使出个七八分,有了几分劲兵的样子。没过多久,骑兵战马歇了马力,马睿再次率军四处反击。

小山丘炮垒仗着万余州县兵,千余骑兵,居然和万余辽军骑兵有攻有守,战场上,强弱的天平顿时变得微秒起来。萧向升不住请铁木哥加添兵马攻打,然而,宋人的步军大阵未动,倘若辽军陆续投入攻打/炮垒,可就彻底被动了。“怎么办?”铁木哥脸色阴沉如铁,心乱如麻,“宋人早有准备,这是个陷阱,留住勇士的性命,才能打胜仗啊。”他的目光投在仍在一拨一拨地猛攻小山炮垒的契丹骑兵背后,假如丢弃萧向升这支人马,独自退军的话,后果是他难以承受的。哪怕是现在按兵不动,他也顶了极大的压力。

正在这时,中军的战鼓隆隆响起。杨再兴、陆明宇等将打起精神,军官们由上而下地向前挥动右手,前阵一个个指挥开始前进,按照事先的操演,军卒们往前走了五十步方才停下,在这段时间内,辽军骑兵被炮垒上战斗所吸引,并没有贸然发起冲击。当前军大阵再度前行数次后,万余步卒已开始占据了战场的中心位置,火铳枪手向四面架起火铳,军官一声声地下令,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朝周围的辽军骑兵射击。

“对准了!开火!”

“开火!”

“开火!”

大阵步卒训练有素,仿佛一架运转不停的机器,每个队军卒分别在原地装填弹药,然后依序走到方阵外面,将装填完毕的火铳递到什长和副什长的手上。这两个兵头将尾不停地支起火铳,在百夫长的号令下点火,发射。

从大阵外面看,只见一片枪刺林中,阵阵青烟腾起,铳子便如暴风骤雨一般朝着辽军骑兵射去。单个火铳枪手发射的弹丸虽然威力有限,但上千杆火铳同时齐射的威力却不小,被击中的骑兵纷纷落马。辽军骑兵也不断策马驰到如林的火铳枪手面前,在二三十步远的的地方用骑弓放箭,亦造成不少火铳枪手中箭死伤。然而,骑兵发射的箭矢虽然不少,却总赶不上一排又一排鸣放的火铳威力。步军大阵中多是久经战火历练的镇国军与保义军,即使在数百骑射如雨点般的箭矢侵袭下,步军大阵亦稳如泰山一般。张宪更指挥着前军大阵慢慢靠近炮垒,与炮垒上宋军渐渐快形成合围之势。这时,不少契丹骑兵再也顾不得向上仰攻炮垒,趁着合围还未形成,打马从旁边退去。

“铁木哥该死!”萧向升大骂道,他回头望着仍然一动不动的铁木哥所部,想必在舒州那场战斗,也是因为此人逗挠不进而战败的。无数契丹勇士在弹雨中倒下,战马哀鸣着瘫倒在地。“退,快退!”萧向升摇了摇头,大吼道,“我去和那个懦夫理论!”

在步军大阵的威胁下,辽军骑兵最终放弃了攻打火炮营垒,如同麻雀苍蝇一样四散而逃,在他们背后,炮垒上的宋军欢声雷动,高声呼喊着:“大帅必胜!”“大帅必胜!”

“都统大人,要不要出兵帮萧统制他们?”千夫长速不台低声问道。

铁木哥恍若未闻,他正在犹豫要不要退兵,速不台连问了几声,铁木哥方才抬起头来,见契丹骑兵主动退了下来,铁木哥的眉间竟浮起一丝喜色,旋即又隐没了下去。败退的契丹骑兵一泻千里,纷纷绕过了铁木哥所率的骑兵本阵,朝着山丘后面退去。

这时,宋军炮垒开始重新调整炮口,对准不远处的辽军骑兵大阵轰击起来。黑色的炮弹一枚枚尖声呼啸着直飞过来,辽军驻马的山丘上乱成一片,有人在大声弹压部属,有人则惊慌失措地奔向铁木哥,高声道:“都统大人,契丹人跑了,我们怎么办?”这时,离围攻炮垒的辽军败退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退!”铁木哥马鞭指着山丘后面,大队的契丹骑兵正在散乱不堪地整队,“万夫长、千夫长要看好自己的部属,不许乱退!”趁着宋军的火炮尚没完全发挥威力,步军大阵行动迟缓的机会,辽军骑兵纷纷催马,争先恐后地退了下去,一直到两里之外扎营,将这处居高临下的山丘让给了宋军。

大队人马终于脱离了宋军炮火的范围,骑兵们从备马上取出营帐、鹿角等物,再次搭建营帐,铁木哥还没有下马,一彪人马便从远处直闯过来,战马尚未停稳,副都统萧向升便翻鞍下马道:“铁木哥,你这个胆小鬼,我们契丹人流*命,你们居然坐壁上观!”好几个吃了败仗的契丹将领黑着脸跟在萧向升身后,一脸怒容地盯着铁木哥。辽军南征北战,从来都是外族杂胡打先锋,契丹人在后面捡便宜。今日萧向升一个冲动,契丹骑兵损失惨重,而铁木哥所率的草原部落骑兵除了被炮弹打死打伤了一些,实力完好无损,更令这些眼高于顶的契丹人不忿。

萧向升乃是后族,此时发了脾气,也不顾情面,大声质问道,“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便告到陛下面前,定要你这蛮子好看!”

“萧大人说的是!”“把话说清楚!”“说清楚啊!”辽军尊卑本不甚严,契丹将领见萧向升出头,纷纷跟在他后面大声鼓噪,几个人居然把手按在了刀柄上,准备一言不和便拔刀相向。

场面僵持下来,似乎只要再有一丝火星,局面就会演变成一场爆炸。诸将紧张地相互看着,萧向升桀骜地直视着铁木哥的脸。铁木哥的部属受契丹人的歧视久了,平常还忍气吞声,此时哪里还按捺得住,纷纷拔出腰刀和契丹将领对峙起来,将领们拔了刀子,亲兵也纷纷涌上,片刻之间,以铁木哥和萧向升为中心,竟有数百兵马拔刀相向,更有十几骑打马向外围跑去,看来是般救兵去了。

铁木哥手按在刀柄上,摩挲了几下,又缓缓放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萧向升道:“大石陛下一向公道,赏罚分明,就算告到陛下那里我也不怕!不管是你是契丹人还是皇亲,今天你没有我的将令便擅自出兵,按照军法,你已是犯了死罪!从现在开始,你的脑袋就算是寄存在脖子上,等待大战过后再做论处!”

章94 浔阳满旌旃-15

“你——”萧向升眼里爆出一丝阴冷的光,想不到这个蛮子居然拿陛下和军令来压他。众目睽睽之下,他亦不能公然抗命,萧向升脸色变幻了数次,冷笑了两声,“好个都统大人,好大的威风!今日你拥兵不进,致使大军败退,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萧向升满心愤懑,他自忖今日并非鲁莽行事。拦子马已经探过这片地方,前几日还没有南蛮的踪迹。这些宋军分明也是赶到战场不久,营垒也是匆匆筑成。辽军多为骑兵,利攻不利守,唯一有利的地形又在宋军炮火的笼罩之下。攻下宋军炮垒是控制整个战场形势的关键,因此,萧向升一上来便不惜以契丹兵马伤亡猛攻炮垒,以都统之尊亲自领兵冲阵,好几次险死还生,谁道却被安上一个“擅自出兵”的罪名。

“你倒说说看,有什么补救的法子?”萧向升盯着铁木哥,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众将也都看着铁木哥,火光映得各人的脸阴晴不定。东路辽军自南侵以来,势如破竹,沿途的宋军要么一触即溃,要么望风归降。仅仅五万辽军,居然在月余时间横扫整个江南东路,拿下杭州、江宁等名城重镇,这也助长了辽军中的骄狂之气,谁知这次西征却一败再败,一个月下来,死伤的人马是从前的几倍,从上到下,军心都浮动起来,而西征军都统铁木哥的威望也坠到了谷底。

铁木哥挥手命亲兵退下,让部将都到大帐之中。这处临时搭的皮帐篷显得十分拥挤,诸将盘膝而坐,中间摊开了一张简单的山川地形图,别的茶碗,糕点等物都还没来得及放置。铁木哥环视帐内诸将,沉默了片刻,又让千夫长去安抚部属,小心宋军骑兵趁夜色袭营。帐中只剩下萧向升和万夫长萧敌辇,铁木哥才道:“宋人假作失和,一路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居心叵测。我觉得,还是不要着急与他们决战为好。虽然这一仗事关陛下的计划,但打襄阳和鄂州,犯不着拿这几万勇士的性命冒险!”

“什么?”铁木哥话音刚落,萧向升便跳了起来,指着他道,“你竟敢违抗皇命?”

铁木哥看也没看他一眼,继续道:“南朝有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令我们一路向西攻打宋军,原以为鄂州宋军是乌合之众。但这几场仗打下来,你们也知道,这些宋军并不是羊群,不但勇猛,而且狡猾,不是轻易可以打败的。”他的话音不大,并没有刻意的威势,却反而有一股说服力。

萧向升瞪着铁木哥,又把目光投向萧敌辇。萧敌辇是一直在西征军中,这一仗一仗打下来,早觉得不对味儿,更知铁木哥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他自有根底,见萧向升以目示意,只将目光转到一旁。

“这个奚奴!”萧向升暗道,“短短数月,便被北地的蛮子给收服了。女真金国就是前车之鉴。南人柔弱,我大辽国起自北方,真正要小心提防的,还是这些杂胡。”想到此时,萧向升目光转冷,霍地站起身来,对二人厉声道:“我大军西征,吸引鄂州宋军前来决战,这是陛下的旨意,你们两人竟敢抗旨吗?”

“皇帝的旨意不是叫你去打败仗!暂且退兵,并不是一味后退。我们多是骑兵,别说宋人两条腿追不上,就算他们敢追,不是每个地方都适合他们的火炮和阵势,只要离开了几十里以外,谁是猎物,谁是猎人,说不定就要颠倒过来!我们吸引鄂州宋军过来,陛下的旨意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现在暂且避让,不去碰宋军的陷阱,他们来追,我们就退中求战,他们想退,我们偏偏和他们粘在一起。拖到后面,陛下那边再使把力气,未必不能一下子打掉襄阳和鄂州!”铁木哥越说越是大声,他毫不客气地站起身来,目光如刀,盯着萧向升的眼睛,冷冷道,“你是狗熊吗?你是豹子吗?宋军明明是设下陷阱等你去钻,连狗熊和豹子都懂得闪避,你却要一头扎进去,自己送死不算,还要拉上几万勇士的性命!”他看了旁边一眼,萧敌辇也站了起来,嘴唇张了张,似乎是要劝架,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你?......”萧向升不禁暴怒,喝道,“好个蛮子,竟敢骂我!”他顿了一顿,将“禽兽不如”几个字咽进了肚子,嘴唇颤抖,连声道,“好,好好好,”指着铁木哥和萧敌辇道,“你们给我等着......”说完竟不顾转身而去。

帐门大开,灰尘草屑从帐外吹进来,铁木哥的脸色铁青,萧敌辇则摇头:“萧都统是后族,一向顺风顺水惯了,吃了败仗,气不忿也是常事。这事儿要闹到陛下面前,也是铁木哥大人站得住的。”

铁木哥点了点头。万夫长萧敌辇像是辽国派到这支人马里的监军一样,隐隐约约牵制着铁木哥,但此萧向升这么一闹,无形之中,萧敌辇和铁木哥倒是走得更近了一些。

萧向升气冲冲回到营地,将退兵的事一说,部属都愤愤不平,个个大声痛骂杂胡番将不识大体。“大辽国到底还是不是咱们契丹人的啊!”千夫长石家奴抽出刀子,大喝道,“都统大人发话,我立刻去砍了那个杂胡!”

“对!”速不台也大声道,“陛下稍稍抬举他一下,这狗才便把自己当人看了!”

他骂得痛快,诸将纷纷大笑。东路辽军的契丹将领多来自上京的侯门世家。虽然耶律大石登基以来,推动去汉化而归契丹,但在这些人眼中,契丹人自与那些杂胡不相同。这番东征,许多契丹贵子仰慕宋国的东南都邑繁华,纷纷钻营到东路军中,这些人平时虽然飞扬跋扈,但看在他们打仗勇猛的份上,都统耶律毕节还颇有优容,谁知这番西征,萧向升居然还要受一个杂胡番将的气,顿时仿佛冰水倒进了油锅,诸将一下子炸了开来,纷纷鼓噪着要给杂胡一点颜色看看。

诸将义愤填膺,倒让萧向升的怒气稍稍平复,平常笼络这帮上京的兄弟还是显效的。嘈嘈杂杂间,许多人便拔出腰刀,有人说要点起部属去和找铁木哥讲理,有人说要回杭州找耶律毕节都统申冤。

“慢着!”萧向升的脸色微寒,举起右手制止道,“那杂胡狡猾得很,又拿着统兵的名义,说不定正等着咱们犯事儿呢!”诸将相互看了看,石家奴吼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哼,”萧向升冷笑了两声,对诸将道,“咱们契丹男儿,不能让杂胡看了笑话。”

“那该怎么办?”

萧向升摇了摇头,忽然问:“大家攻打/炮垒,和宋人交战许久,你们觉得宋军虚实如何?”

诸将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和宋军交过手的,但细细回味起来,白天的战斗确实有些古怪。速不台脸带着思索的神色道:“那大阵中的兵马是南朝训练有素的精锐,但守炮垒的就稀松平常,要不是守将勇猛,又有一支厉害的骑兵在里面,只怕早就被我们攻下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人以拳击掌道:“是啊!”石家奴也愤愤道:“若不是火炮不停地轰,再多两倍的宋猪也不够看的。”白天这一仗,败得实在憋气。若对方是河北行营、河东行营的精兵还好说,可偏偏竟是一群东南的州县兵。若是往常,数百骑兵就能驱赶上万的。所以,经萧向升这一提醒,诸将捶胸顿足,觉得白天这一阵输得窝囊得很。

“正是如此。”萧向升冷笑道,“守炮垒的宋军本身稀松平常,但有三样利器,第一是炮火厉害,第二是将领调度得法,第三是骑兵厉害。可是到了晚上,这三样便都大失威力了,炮火打不准,黑灯瞎火,不能像白天那样从容调度兵马,骑兵,嘿嘿,”他冷笑两声,“就他们哪点儿人,和咱们硬碰硬,还不够我们契丹人塞牙缝儿的。”

“大人的意思是,”速不台道,“夜袭?”

“对!”萧向升用力点了点头,“宋军刚刚大胜了一场,这些乌合之众,十有八九是高兴得放松了戒备。我们趁夜杀个回马枪,踏了他的火炮营,将火炮都毁了。这里地势开阔,不过有些山丘而已,没了火炮的助力,到了白天,我倒要看看他们拿什么和我们打仗!”

诸将听着听着,脸色由迟疑变为兴奋,有人脸色凛然,有人眼中闪过厉芒,有人狠狠地咬牙。

“铁木哥这条狗,胆敢把擅自出兵的罪名安在我的头上,”萧向升冷笑道,“这次我们便一不做二不休,偷袭宋军炮垒,独取胜果。将来我再面见陛下和北院大人,治他的怯懦畏战之罪!”他环视诸将,喝问道,“这场大功,你们去是不去?”

诸将面面相觑,瞬息后,众人才醒过神,乱哄哄大声答应道:“去,怎么不去!”“对!毁了宋猪的炮!”“跟着萧大人干!”“建立大功,看那个杂胡还有什么脸面指使咱们!”

章94 浔阳满旌旃-16

小山炮垒上,黑烟升腾,随风带来刺鼻的臭味,并没有影响大伙儿的高兴劲儿。

“今日若不是岳枢密再迟不发兵,老陆我拼着不要脑袋,也得上来和赵将军并肩打仗了!”陆明宇拍着脑袋大声道,生怕别人听不见似地。罗闲十等几个编入步军大阵的保义军将领亦是附和,似乎有再闹场兵变的可能。

白日里打退了辽军,本应该庆贺一番,但岳枢密使下令,大敌当前,军中不得置宴饮酒。经过数月来风波,军官们倒是齐心了许多。因为杜吹角是跟随赵行德最久的人,今天又和指挥使一起守御小山炮垒,所以保义军的诸将便找了些食物鲜果,一起在杜吹角这军帐里小聚一番。顺便鼓动杜吹角劝说赵行德,日后大战莫再让本部人马与镇国军合兵,以免指挥使再遇到危险。

杜吹角摇头笑道:“赵将军指挥若定,就算使州县营里的人,辽兵也是大败输亏的份儿。”

“嘿嘿,有老杜和中军牙兵在,指挥使当然无恙了。”陆明宇笑道,脸上又浮现一丝担忧的神情,“可是,他所受的箭伤,当真没事儿么?”赵行德中箭的事情,全军都看见了。因为胡人的箭伤好用毒药,所以大家都但着心。

“说了好几遍了,没有,没有。”杜吹角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地,“施郎中舔了箭头也没事,还有,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最毒的毒蛇都拿咱们将军没办法的。”他望着帐幕窗外的满天的云霞,眼中却是骄傲的神色,“咱们将军是由神佛庇佑的。”

“也是啊,”罗闲十若有所思,“连今天的讲授也不曾耽搁。”

“哟,倒是忘了这茬。”陆明宇当即站起身来,对诸将拱手道,“告罪,告罪,陆某先去了。”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身影,诸将一阵大笑。罗闲十打趣道:“老陆也要附庸风雅,将来天下太平,他不会想弃武从文,去考个做做?”

“算了吧!”高肃笑道,这些天来,他和保义军诸将也混得熟稔,“老陆,隔着八丈远就闻得见他身上的血腥味儿了。如今身逢乱世,男儿汉当持剑而行!”他拍了拍掌,有些唏嘘道,“像赵将军这样的人,不也弃文从武了么?”高肃也是最近才慢慢知道赵行德在关东的事情,暗地里吃惊,但仔细想想,若无隐情,以赵行德的才具,也没有必要在夏国出仕。“关东有此等人杰而不能用之,而为我朝所用,兴许这就是天命要我朝一统天下吧。”高肃暗暗想道。

他正想着,旁边罗闲十却道:“如说大人弃文从武,却不尽然。陈相公对天盟誓,执掌政事不能过十年,论人望,论功绩,到那时候,除了赵相公,我看天下还有谁人能担当!”他语气微凛,看着帐中的诸将,诸将心头也是一颤。赵行德虽然执掌保义军,但他在士人中有大名望。将来出将入相,开大宋之先河,也不是不可能的。高肃和杜吹角相互看了一眼,沉默着没有说话。

“果然如此,”邓元觉嘿然道:“将军身在行伍,仍然广为招募士子,每日不辍讲授,这个格局也自来未有啊。”他话语里带着几分玩味,抬头望着外面渐渐坠入地平线下的夕阳,浑浊的眼珠里神色变幻了数次。邓元觉须发苍然,但在东南的位望甚高,他这话里带话,诸将听得也不甚分明。“咱们不管那么多,”罗闲十笑道,“赵将军是个念旧重义的,他格局越大,待咱们这些人也越好。再大的格局也要人来做事,咱们一起鼎力撑起来便是。”说着将盘子里的果子抓起一个,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赵行德自从执掌保义军以来,仍然依照旧日习惯,编写字本,教习军卒认字。后来招募了大批士子从军以后,教字的事情自有那些做军官的士子担任,而应这些士子的请求,赵行德在每天太阳落山,军卒归营之后为众人讲授道德之论,讲授结束后,他再带着亲兵巡视哨位。讲学论道是保义军中独有的风景,当保义军与州县营伍合在一起后,不少原先州县学士子出身的军官也慕名而来。达者为师,也不独赵行德一人主讲,每天都有数百人相互辩驳议论,规模竟然比普通书院还大,这在士林中也传为美谈。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下,用过晚饭过后,大部分篝火都被熄灭。整个天地都陷入了黑暗中。夜间军中不得乱走,除了少数斥候和值哨的,军卒各按营伍回到了帐篷内,擦拭火铳,磨砺刀枪。许多初上战场的军卒尽管早早就寝,但鲜血淋漓的场景,轰隆隆的炮声和战马的嘶鸣,伤者的哀嚎在耳边挥之不去,这注定将是个不眠之夜。

马援、贾元振、刘文谷三人安顿了本部人马,一起前往中军听赵先生讲经,白天战斗虽然激烈,累得够呛,但赵先生讲经对这些书生的吸引力仍然是巨大的。赵行德的讲授并无一定的安排,也没有一定的程序,几乎是随着这些书生的兴趣而来。昨天讲的是《诗经》,众人议论到了“硕鼠”这一首,争得十分厉害。有人以为此乃夫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意。赵先生却道,此乃古今之时异也。古时地方广大,人烟稀少,夫子也不争,世上尚有乐土可去。如今天下人烟繁盛日多,土地皆是有主,你争我夺尚且不够,哪里还有什么乐土可去。众人与其寄希望于空中楼阁一般的地方,不如齐心协力,以正驱邪,铲除硕鼠,如此,则无需颠沛流离,各秉自守之道,处处皆是乐土。众人受此启发,又是好一番议论,总的来说,士子们虽然未必都认可赵行德之说,思路却比从前开阔了很多。

“妙啊。”刘文谷似乎还在回味昨天的讲授,忽然又有些怏怏道,“先生昨天说,今天论的是孝道,忠孝乃是大节啊,可惜辽贼不识时务,让我等没有时间好好准备这场论道。”他存了一丝拜入赵行德门下的心思,忧心忡忡,一边说着,一边手中不住将《孝经集注》摩挲来去。

“是啊,孝道这个题目,不知夫子会讲出什么新意来。”马援亦有些神往。

几个人加快了脚步,正要进入中军营帐时,忽然马援停住了脚步。“马军头?”刘文谷转头招呼道,他的目光随着马援落在远处,却木然愣住了,手中书卷“吧嗒”一声掉在地上。白天一场血战,夜里星月无光,然而,就在黑沉沉的夜空中,远处忽然出现了万点火把,火头在不停地跳动,又仿佛一场海潮越来越紧,滔天的巨浪正冲着宋军涌来。夜风微凉,众人的血在这瞬间似乎也凉了一凉。

“辽贼!夜袭!”马援暴喝道,他看了看刘文谷和贾元振,“快回营里!”

三人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形,拼命朝着本部跑去,江南的丘陵起伏,目视的距离不如北方辽阔,而辽军想必是紧跟在宋军侦骑后面,来势奇快,小山炮垒是控制整战场的关键,辽军来样子十有八九又是冲着这边。宋军正是一场大胜过后懈怠的时候,步军又难以在夜里接阵而战,倘若一个不慎,不但白天的胜果要赔进去,还很有可能被辽军翻盘。

“敌袭!”

“敌袭!”

几乎在同一瞬间,*在宋军营垒的各处响了起来。

“辽兵杀过来了!”

“快跑啊——”声音戛然而止,有人大声骂道,“扰乱军心者,死!”

“上枪刺,快,列队,列队!”

一队州县军卒刚刚出营列队,便看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火把,火光在夜里扩散,阵势比白天要吓人得多,许多人的脸瞬时就白了。“乖乖,这得有多少辽兵啊。”“辽贼的援兵大至了?要不怎么会白天刚刚败阵,夜里又来攻打。”“完了,完了,这百八十斤就交待在这儿了。”无数人有无数种想法,但在骑兵夜袭的浩大的声势下,宋军中弥漫着一股恐慌甚至绝望的气息。

片刻后,中军旗牌官飞奔而出,小山丘上四处响起蹩脚的洛阳音,有的大喊道:“大人有令,全力保护火炮。”有的喊道:“火炮手各居其位,全速依次发炮,不得停止。”有的大声道:“各营自守营垒,听候中军令牌往援!无令不得擅自出营!”

“该死的辽贼!”刘文谷咬牙切齿地骂道,他们这一部的防守的位置是东南侧炮垒前面,最是危险的地方。刘贾二人已是百夫长,马援则官居指挥。此时军卒们正乱成一团,奔回营垒,三人只来得及相互道了声“保重”,便各自抓紧部下军卒,准备应付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辽军铁骑。

通常而言,夜里交兵举火,暴露自己的位置,乃是兵家大忌,然而,辽军举火把铺天盖地而来,却恰恰相反,只令宋军看不清楚虚实。一眼望去,辽军的火把无边无际,摄人心魄。守在前面的每一个宋军,都有我这队小小人马面对了全部辽军骑兵的错觉。

军卒们正在上弹药,按照事先的安排,准备轮番上前发铳。刘文谷心中稳了稳,端起一杆手铳,在里面加了双份的弹药。这是百夫长以上才有的精良武器,铳身和铳管的铁质极佳,能够承受通常三份弹药的用量,所以铳管虽短,发射铳子的威力却不逊于长身管火铳。

章94 浔阳满旌旃-17

章94浔阳满旌旃-17

小山炮垒的反应极快,但辽军骑兵的来势更快,纷乱爆烈的马蹄声越来越大。刘文谷刚刚把弹药上足,便听见了尖利的鸣墒声,紧接着,炮垒的边缘响起“砰砰”“砰砰”“砰砰砰”稀稀落落的火铳声。

“他娘的,谁在乱放铳!”有人大声吼道,“要放排铳!”

紧接着,铳声大作,夹杂在马蹄声,火铳声,有人在大喊:“上枪刺!上枪刺!”

刘文谷紧紧盯着前面,无数晃动的火光把他的眼睛都晃得画花了。他的手心里满是汗水。“怎么样?”马援走到他的身后。“北边已经打起来了,咱们这里也不好说。”刘文谷满脸凝重道,回头看了看紧张的军卒,“放一铳就上枪刺?”这是火铳营在最危急时候的战法。

“对,”马援盯着前面,低声道,“上枪刺。”

夜里,火炮手的视线不佳,难以对一两里以外的辽军大队先行开炮轰击。无数火把在黑夜里划出一条条光影,辽军的多寡稀疏看似清清楚楚,但实际上,火光密集的地方,也许是一骑手执两杆甚至三杆火把,而火光稀疏的地方,兴许潜藏着大队的骑兵。忽然,一股骑兵从黑暗中撞出,除了前面百余骑,后面无边无际皆是暗中行动。这支骑兵是缓缓靠近,到了近处才猛然加速,顿时马蹄声大作,直直地冲着东南侧炮垒而来。

“开火——”刘文谷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片刻后,铳声大作,无数铳子朝着暗夜中妖魔一般的敌骑射去,他们人仰马翻,但很快有更多的辽军骑兵从后面打马上来。辽军骑兵的来势极快,火铳手刚刚开火一次,便有骑兵欺到了近前,经过白天的鏖战,辽军对小山炮垒的地形也极为熟悉,其中有些低矮地方,辽兵策马可以一跃而过,还有些几处寨墙在白天的争夺中已经破损不堪,辽军就猛攻这些薄弱的地方。

“轰——”

“轰轰——”

“上枪刺!”

赵行德站在炮垒中央,皱着眉头看着东面,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楚,只传来震耳欲聋的开炮声,纷乱马蹄声,军卒大呼小叫声,牙兵营紧张地在周围布防,火铳枪对着外面。已经有部分辽军骑兵趁乱突入营内,却不知道敌人将从何处杀出。

“将军,小心。”亲兵小心提醒道。

“我没事。”赵行德摇了摇头,仍然紧盯着黑沉沉的夜空。夜战对不比白天,若是随意调动军队,恐怕越做越错,该发出的几个军令都已经发出去了。赵行德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深呼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味儿的空气。在营垒东面,喊杀声越来越大,似乎辽军重点进攻是那里,不过,这也有可能是一次佯攻。黑暗是偷袭方最大的盟友。

“如果是铁木哥的话,兴许他还有后手,如果是白天那个辽将,也许他就是倾全力于一击,就看我们抵挡得住不了。”在赵行德身后,还有挽着马缰待命的数百骑兵,在暗夜里,步兵极难结阵而战,这支薄弱的骑兵是保义军唯一的反击力量。而远处,镇国军的大营里黑沉沉的,将士们严格遵凛了夜间禁止随意举火的军纪,也不知道那边会不会有援军。就算是有的话,恐怕也只有少数骑兵吧。在各处炮垒上面,都堆积了一批震天雷,那是陷入鏖战后最后的手段,赵行德最关注的,也最不愿听到的,就是巨大的爆炸声。

“轰——”

“轰轰——”

开炮的火光一闪一闪,在黑夜里格外醒目。因为不能及远,炮组早将圆铁弹弃置一旁,专门装填铁皮桶霰弹,炮垒的炮位都是按照尽可能发挥侧射威力来布置,在黑夜中开不清目标,炮手们索性不再调换瞄准方向,拼尽全力加快开炮的速度。随着火炮发射,一丛丛弹子沿着朝着黑暗喷洒,伴随“嗖”“嗖嗖”的破空之声,矢弹沿着宋军炮垒寨墙外侧横飞,黑夜掩饰了弹子的轨迹,当它钻入人马的躯体时,才会带来巨大惨叫和嘶鸣。

为了迷惑宋军,骑兵们在远处点火把,到了近处则将火把扔掉,黑暗蒙蔽了双方的视线,宋军火炮与火铳发射闪烁的光就是指示辽军骑兵前进的标记。黑夜同样掩盖了鲜血和尸体的惨状,迎着火炮的轰击,辽军骑兵比白天更加勇猛地向小山丘发起冲击。辽军几乎放弃了骑射游斗的习惯,而是在黑暗中拼命打马,力图快速通过这片弹矢横飞的地带。

辽军早就看中了一处宋军营垒的缺口,特意挑选了百数十名勇士,身穿三层铁铠硬冲营垒,宋军火铳齐发,冲在前面的战马长生悲鸣,载着骑兵倒向低矮的寨墙。火铳手还没来得及装填弹药,后面的铁骑又杀到了,“杀啊——”千夫长石家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拿盾牌挡住侧面刺来的枪刃,另一手短柄狼牙棒猛力一荡,将几柄火铳枪荡开,四五个宋军士卒居然近身不得。趁此机会,数十个重甲辽兵蜂拥而上,竟然生生在宋军营垒上撕开了一条口子,后续骑兵如同洪水一般涌入了宋军防线。

“辽贼冲进来了!”

“杀啊——”

东南侧营垒上惊慌失措的喊声大作,契丹骑兵最善于突破后扩大胜果,一部分骑兵毫不停歇地继续朝着宋军营垒深处前进,一部分则分为两边抄袭宋军防线背后,那些还坚持战斗的火铳枪手立刻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局面,还有些辽兵三五成群,将火把四处乱扔,在宋军营垒之间制造混乱。骑兵的速度极快,突入营垒的只有数百骑,但跑开了来,仿佛有数千骑兵在到处烧杀一般。

一拨骑兵如旋风冲了过去,挡在路上的火铳枪手非死即伤,刘文谷也挨战马擦着一下,滚倒在地,手铳早不知丢到哪里,他随手抄起一柄上了枪刺的火铳,大声吼道:“背靠着背,背靠着背!”几个幸存的军卒靠在了一起,火铳枪对着外面。

然而,防线散乱后,军卒力量太小了。辽军骑兵在活着的宋军士卒间奔驰来去,凭借人高马快,将宋军士卒一个个砍翻刺死在地上,就算那些背靠着背防御的宋军,也无法抵挡战马冲来的力道。片刻之间,就有无数火铳手倒在血泊中,惨叫声此起彼伏,然而,就在这近乎一边倒的屠杀之中,大多数宋军士卒仍然在阵地上和骑兵在搏斗着。

“舍身取义,就在今夜了!”刘文谷大声喊道。他额头有个伤口,鲜血正汩汩流出,顺着脸颊淌下,甚是狰狞可怖。几个宋军背靠着背,在来回奔驰的战马中间显得格外渺小,一骑辽兵从近处驰过的瞬间,骑枪一伸,宋军反应不及,惨叫一声,刘文谷用尽全身力气,将枪刺扎在那战马后腿上,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拖曳得飞身而起,他双手死死抓住火铳枪柄,瞬息间已遍体鳞伤,这时,战马吃痛乱踢,一蹄子恰巧踢在火铳枪上,刘文谷只觉双臂一麻,人也飞了出去。

“跟他娘的拼了!”马援大声喊道。

背靠着一处矮墙,他将手铳对准一骑直冲过来的辽兵,那辽兵似乎发现了他,举起了骑枪,似乎想把马援一下扎死。战马的速度极快,眼看就要到面前,“轰”的一声巨响,一片铁砂子喷射而出,马援只觉右臂酸麻,仍用尽全身力气往旁边一跳,几乎在同时,辽骑连人带马撞在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战马被铁砂子瞎了眼,骑兵折断了脖子。

“拼了吧!”

“拼了!”

钱深身背着两个震天雷,他伏在炮垒矮墙的后面。虽然被派出来统领州县义兵,但钱深还是掷雷手,身边带了五颗震天雷。这一队州县兵或死或逃,最后钱深成了孤家寡人。引线在燃烧,他的脸色冷静得可怕,“一、二、三、......、八,.....”在牙兵营里,数数的记录是八,当数到“八”时,钱深全力地将震天雷扔了出去,“轰——”一声巨响震天,火星四射,这颗震天雷恰恰凌空爆炸,弹片四射,战马长声悲鸣,数骑经过的辽兵或死或伤。

“你奶奶,”钱深骂道,“知道爷爷的厉害。”点燃了最后一颗震天雷。

“快,快!”杜吹角大声道,“保持队列,不许乱,不许乱!”

黑暗中,数百步卒列成了阵列,朝着被辽军骑兵突破了的防线缺口奔去。他们人数虽少,但人人都是重甲,肩扛着长柄斧,长枪等兵刃,和州县义兵不同,这是赵行德专门留下的精锐掷雷手,准备的就是用在最危急的地方。

到处都是炮声,喊杀声,惨叫声,马蹄声,火光一闪一闪,这支步卒的静静地行进,眼看就要到达东南侧炮垒,忽然一队骑兵迎面冲撞而来。“结阵!”“结阵!”“挺枪!”军官大声呼喝,宋军立刻原地结阵,长枪、长柄斧俱都指着前方,辽军正策马往上猛冲,前头几骑收势不住,直直撞入步军阵中,只听“啪啪”声响,数柄长枪顿时断裂,半截参差插入战马胸膛。“赶上!”“赶上!”后面宋军抢步上前弥补了空缺。经此一滞,后面的辽军控御着战马,竟不愿缠斗,从步阵两侧掠过。

“赶着去投胎的!”杜吹角刚才差点被狂奔的战马撞上,吐了口口水。

掷雷手们逆着辽军骑兵的方向来到了东南侧炮垒。外围的防线已经被骑兵踏破,残存的宋军火铳手退入了最核心的火炮阵地。火铳手们凭借较高的营垒,抵挡着一拨又一拨辽军骑兵。

“总算到了!”杜吹角放下背上的筐子,里头满满的震天雷,大声道,“快!快!点了火往下扔吧!”

章94 浔阳满旌旃-18

“轰——轰轰——”

无数颗手雷爆炸产生团团火光,弹片四射横飞,炸得炮垒下面的辽军焦头烂额,惨叫声声。然而,过不了多少时候,又有一拨辽军骑兵冲到了炮垒前面。“辽贼怎么突然不怕死了?”杜吹角挥手喊道,“快,快往下扔!”数百颗冒烟手雷紧跟着投掷了下去......

“赵将军!”

赵行德摇了摇头,再度拒绝了亲兵要他退到营内要求。

他一直在听各处的声响,心中不断做着猜测,又和不时前来禀报的传令兵相互印证。然而,战场上的黑霾却一直越来越重。黑暗中辽军骑兵仿佛无穷无尽,黑沉沉的夜空里,烟雾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看不清战局的情况。不时有一群群辽军骑兵冲到近前,守在中军的火铳枪手一阵阵打排铳。各营宋军紧紧守着营寨,但在黑夜中,除了牙兵营外,也不敢出营查探。各营寨之间,也时不时响起一片纷乱的马蹄声。每当这时,守在矮矮的寨墙上的宋军就是一阵排铳放出去,州县兵更是不堪,少有风吹草动,便放好一阵子的火铳,整个小山炮垒仿佛过年一样热闹,不时响起一片片的密集的火铳声。

小山炮垒上传来炮声轰轰,火铳声时疏时密,马蹄声也一阵接着一阵。镇国军大营北侧,诸将环绕在岳飞的周围,面色凝重的看着北面,黑暗中炮口的闪光,即使在漫山遍野的跳动着的火光中也格外明显。

“大帅,咱们怎么办?”杨再兴按捺不住,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张宪和王贵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其他镇国军将领的脸色也都凝重起来。夜里敌情不明,轻易出兵,骑兵少了不顶用,步军最怕中了敌骑的埋伏,恐怕十九不回。

“再兴率踏白营出去探探敌军的虚实,”岳飞沉声道,“其余人马紧守营寨,未奉将令不得出战!”他沉吟片刻,又道,“背嵬营备马,候灯火旗号出战。”这已是镇国军能给予的最大支援了。夜战最容易自乱阵脚,步卒大阵在夜间驰援,遇上骑射骚扰和铁骑横冲,和送死无异。

“遵令!”张宪和杨再兴大声领命下去了。数百踏白营骑兵驰出营寨,没多久便没入一片黑暗中。远处,火光忽明忽暗,炮声铳声喊杀声,忽而密集,忽而沉寂,连踏白使报回的军情也是瞬息万变,有时说遇上大队的辽兵骑兵,有时说辽兵虚张声势,有时说辽兵败退,有时说辽兵又卷土重来。岳飞只令背嵬营在小山炮垒的射程外横冲敌军,干扰辽军对炮垒的攻打,而镇国军大队人马则一直持重未发。

“他娘的,什么也看不见啊?”炮垒西北侧,有人大声抱怨,“这是瞎打/炮!”

“少废话!”刘志坚大声道,“快开炮!”

“轰——轰——”

“轰轰轰——”

炮声震天,霰弹的薄铁皮在空中四分五裂,霰弹子如一窝蜂似地射入黑暗中。炮手们嘴里抱怨,干活儿可一点不敢怠慢。毕竟,开炮还能壮壮胆子。看不清敌人的紧张,更仿佛看不见的鞭子,迫使众人快,更快地装填弹药,开炮。汗水和硝烟混合在一起,时明时暗的火光映着,每个人都是大花脸,大部分人都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在炮垒下面,火铳枪手一排排上前,将装填好的火铳枪交给前面的人,“砰砰砰砰”的朝下面鸣放,军官不断地发出“开火”的口令,完全违背节省弹药的习惯,这生死攸关,先活过这个晚上再说吧。

进攻的辽军骑兵也并不好受,宋军虽然看不清敌人的来势,但原先安置的炮位多是依照侧射火力交叉掩护,每一处宋军营垒都在死守,每一个军卒都在用最大的力气,全力开炮发铳。辽军骑兵在远处不担心被火炮轰击,一旦进入营垒前面狭小的地带,顿感弹矢横飞,密集程度丝毫不弱于白天,许多骑兵刚刚冲进炮垒二三十步的距离便连人带马扑倒在地。黑夜掩盖了前面惨重的伤亡,在契丹人的骄傲和反败为胜的心切之下,一个个千夫长带队冲阵,骑兵仿佛潮水一样朝着宋军炮垒冲去。

“砰砰——”

“砰砰砰——”

千夫长速不台侧耳倾听,宋军火铳如爆豆一般炸响后,速不台拔出弯刀,大声喊道:“冲上去!”当先一骑朝前冲去,“杀呀——”“砍了宋猪的脑袋!”数百契丹骑兵高声呐喊着抽出弯刀,催马紧随其后,无数刀锋在火光中闪闪发光。这是无数勇士的性命换来的经验,宋军火炮火铳的发射有一个间隔,这个短短的间隔,就是骑兵进攻的绝佳时机。外围的营寨矮墙已经全部没了,在冲锋的辽军前面只有一片坡度不大的缓坡,在那矮矮的鹿角营垒后面,就是宋军的炮垒。

战马铁蹄纷乱,辽兵拼命接近了炮垒,低矮的寨墙后面,黑沉沉一片,守军的身影看上去仿佛野草一般凌乱,被势如狂飙一般地骑兵逼得仓皇后退。“冲啊!”速不台大声喝道,全身的血气都涌了上来。地面软软的,分不清哪是泥土,哪是倒伏的人马尸体,速不台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短短的距离,战马只需数息便能冲过,辽兵挥舞着弯刀,喊杀声震天。

忽然,“轰——”“轰轰——”马腹下响起数声巨响,烟火夹杂着弹片,这是掷雷手扔出来的震天雷的爆炸,速不台只觉被一个东西砸在背上,半边身体都痛僵了,他额头上青筋迸杞,朝着宋军炮垒的方向大喊一声:“杀呀!”战马却倒下了,还将速不台压在下面。他模模糊糊地只觉得无数骑兵从身边冲了上去,冲上了宋军的营垒,那那些凌乱如野草一般的步卒杀在了一起。

“上枪刺!”

“上枪刺!”

宋军营垒上响起一片喊声,陆明宇“哼”了一声,双手抓起一柄大斧。左军牙兵营,逆着退下来的火铳枪手,冲上前去,几乎刚刚结阵,便和敌军的骑兵撞在了一起。长柄斧重重地砍在战马的前胸,战马悲鸣一声,陆明宇震得双臂发麻,将斧子丢掉,两名亲兵冲了上来,在他左右护卫,陆明宇大声道:“干什么!快去杀敌!”他状若疯虎一般又抽出了横刀,闷吼一声,朝着一个落马的辽军骑兵冲去。营垒上喊杀声一片,到处都是宋军与辽兵交战的身影。骑兵仿佛无穷无尽,前赴后继不停地往上冲,直到炮声再度响起,攻打的势头才稍稍弱了下去。

一指挥火铳枪手急匆匆地从赶来增援,陆明宇皱眉道:“这么点,其他人呢?”

一指挥本应有五百军卒,这只有寥寥两百余人,领兵的军官沉着脸道:“路上遇到辽贼,骑兵一冲下来,兄弟们就只剩这么多了。”也许是刚刚经过一场血战下来,对着左军都统制,军官也没多少敬畏。

“原来如此,有劳了。”陆明宇的语气缓和下来。遇到辽军骑兵的突袭,还能保持一半部属不散,也算难得了。他指着有大小缺口的寨墙,命道:“先补充上去!”原先守御炮垒的火铳枪手损失惨重,而牙兵营刚刚恶战一场,需要休息,这支援兵虽少,来得到是时候。“是!”军官没说二话,带着他的人上前,极为利落。陆明宇心中一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许国栋。”

“哦,”陆明宇点了点头,道,“去吧,此战过后,我必在赵将军面前为你请功。”

“谢大人。”许国栋头也没回地走了,忙着指挥两百多名军卒步补充兵力薄弱的寨墙缺口。这有些失礼的举动,反而令陆明宇更高看他一眼。“将军身边有恁多人才,何愁大事不成!”陆明宇脑中闪念而过,转身安排调度部属稳守营垒。连场血战下来,辽骑带来的震撼渐渐过去,宋军守得也有些章法了。

又一个时辰过去,外面马蹄声渐渐少了,辽军似乎因不能攻克炮垒,再度偃旗而去。

辽军骑兵如潮水一般退去,恶战近两个时辰,许多军卒又累又困,眼皮子好像粘在了一起,一边困得要死,一边又不敢睡去。赵行德命部属轮流休息,一边值哨,一边用土石木料补上营垒的缺口,经历了这一夜的折腾,众将士都意识到了营垒的重要,任何一个寨墙的缺口,战场上可能都是要用命来添的。不需中军督促,哪怕困倦欲死,诸军也拼命赶修寨墙,增添布置鹿角尖桩,生怕契丹骑兵再度卷土重来。

辽军骑兵再没有出现,东方渐渐露出一线鱼肚白。

张九融看看远方的一线清光。“总算天亮了。”他呼了口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天亮了,炮手就能对两三里外的大股骑兵拦阻射击,守军要从容得多。这一场夜战,紧要的炮垒周围浴血战斗的多是保义军本部人马。饶州营只是对着外面放排铳而已,幸好饶州营的营寨修得扎实,也没有大队的骑兵来攻。对张九融来说,平生所经历的最紧张、惨烈、热闹的一个晚上,太过平淡的过去了,回想起来的时候,他心中不禁产生一丝失落,更多的是蠢动的期望。“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他低喝一声,长身而立,站起来朝远处极目望去。

章95 空名适自误-1

“啊!”

嘴张大得足以放下一个梨,张九融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举目望去,从小山炮垒外围,到处是倒毙的人马,尸体旁大片的血迹,一面残破的旗帜还插在不远处,少数战马还在死人旁流连不去,西风吹过,平生一股萧瑟之意。越接近炮垒,辽军人马尸体就越密集,战斗激烈的东南侧,西北侧炮垒外围,累积了厚厚一层,地面涂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在小山上宋军营寨之间,尸体也随处可见,惨不忍赌。

“大胜啊,大胜!”张九融忍不住心潮澎湃,正想叫旁人快来看,去发现所有的军卒都仿佛伸长脖子的鹅,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动人心魄的情景。

“他娘的,辽贼也真够狠的,”陆明宇只穿着一件单衣,左右臂都分别用纱布吊着,仍坚持着陪赵行德巡营,“这一夜死了多少人啊。”以血还血,昨夜这场恶战,因左军损失惨重的心痛也稍稍平复了一些。

“大帅指挥若定。”有人笑道,“辽贼跳梁小丑,翻手而定。”眼中透出一股别样的意味,跟在赵行德身后。天色微明,赵行德巡视各营,查看死伤及营寨情况。罗闲十这句话落在耳中,赵行德眉头稍稍皱了一下,旋即大步走上前去。听闻将军巡营,附近的各营都集合了兵马前来受阅,伤兵勉强能动的跟来了。这一场苦战,保义军各部都伤筋动骨。有个指挥昨夜拼死守卫营垒,五百多人只剩下来了不足一百人,剩下的人人带伤。大胜之后,众人脸上都带着兴奋激动的神色,认出赵行德后,军卒又是一阵骚动,只怯于军纪,不敢大声说话。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大帅万胜!”

“万胜!”

“万胜!”

“万胜!”

“保境安民!誓杀辽贼!”

猛然间,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不知为何,众军卒比平常受阅要激动了一万倍,若不大声喊出来,只怕胸口就要被憋破了。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大声吼道:“保境安民!”“誓杀辽贼!”“大帅万胜!”“大帅万胜!”“万胜!”“万胜!”欢呼声从一处营垒传到另一处营垒,从保义军本部传到州县义兵,无数人的声音凝成一场狂暴的飓风,在天空中呼啸着,回荡着,远远传了开去。

军中原有几分惨痛,几分愁云消散了不少,更有谀词如潮,赵行德面色沉静,一言不发,直到欢呼声渐渐下去,方才大声道:“昨夜之战,全赖诸将,诸军死战,方才驱逐辽贼,要说功劳,众位都有一份!”话音刚落,军卒中又爆发出一阵更大的欢呼,陆明宇笑道:“若不是赵将军镇定自若,协调诸营沉重迎敌,怎可能让辽贼丢盔卸甲而去!”他这话引起了一大片人声附和,从保义军成军到现在,历经数战,赵行德在军中的威望也越来越高。昨夜这场战斗,像陆明宇罗闲十这等人,亦死战不退,未尝没有对指挥使的信心在里面,。

“哪里哪里,”赵行德看似寻常谦让,脸上却殊无笑意,“赵某坐镇中军,诸位可想想看?昨夜的对策,不过是‘镇之以静’而已,要说击退辽兵,大半还是靠了各营将士之力!”他脸色一正,对诸将道,“辽贼夜袭,以诡诈之道炫人耳目,妄图我军自乱阵脚,全仗着诸位,守着了心内的一方为其所蒙昧,人人能自守其位,舍生忘死,各营能守营寨,我小山炮垒方才能稳如泰山。”这番话慷慨激昂,诸将听得似懂非懂,将士们但知这是激励将士的言语,纷纷大声应和,场面十分热闹,马援、贾元振等军官则流露思索之色。

赵行德环顾着众将,再度大声道:“敌人的阴谋诡计只能对付那些乌合之众,我保义军秉持大义,最不惧魑魅魍魉,仍他贼子行诡诈之术,我扎硬寨,打死仗,任它八面来风,我自岿然不动,以不可胜之道,待敌可胜,方才百战不殆!清楚了没有!一人守己,众志成城,保义军当为大宋百姓守太平!”

“遵命!”数千将士大声答应道,“为大宋百姓守太平!’又是一阵山呼海啸,不久,诸将士再度大声高呼“大帅万胜!”“大帅万胜!”士气高涨到了极点。罗闲十在赵行德耳边低声道:“恭喜将军,自此一军归心,赴汤蹈火亦无反顾。”

赵行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目光微凝,望着山下,一骑飞快地驰到近前,镇国军的旗牌官翻鞍下马,神态比从前恭敬了许多,大声秉道:“辽贼连夜退兵,岳枢密请赵将军前去商议追击敌军之事。”

“辛苦了。”赵行德点了点头,“我这就去。”按照事先计划,打退了辽兵,援救鄂州便刻不容缓了。骑兵撤退急速,宋军要分兵援鄂,追之难及。铁木哥这股辽军南侵以来作恶多端,若不能将之全歼,委实心有不甘。赵行德望了望江上的流水:“不知舒州那边怎么样了?”

...........

舒州城内,李成坐立不安,好容易按捺下焦躁,喝了一口茶叶,又“噗”地吐掉,侧耳倾听,问旁人道:“外面又鬼唱了么?”“没,没有。”亲兵战战兢兢道,这几天,指挥使的心情极差,已经杀了好几名亲兵,城内到处都悬着一排排示众的人头。

“没用的东西,”李成抬脚踹了他一个跟头,“再探来报我!”

“是,是。”亲兵屁滚尿流的退出去了。这翼卫军指挥使大人善使双刀,有万夫不当之勇,但脾气可是一等一的坏。就在昨天,有人来报城外又在唱歌动摇军心,结果被李成被擅自听城外鬼唱,有内奸嫌疑给斩了。

铁木哥和萧向升刚刚率军追击鄂州军而去,韩世忠便卷土重来,裹挟了州县义兵数万人围攻舒州,舒州周围道路都被宋军切断。李成所统帅的翼卫军虽有两万余人,但老兵只得数千,大多数是被裹挟从贼的丁壮,平常有辽兵弹压着还没什么,辽兵一去,外面又被宋朝官军重重包围,军心顿时浮动起来。这两天来,舒州城中谣言四起,有的说铁木哥、萧向升已兵败身死,有的说汴梁天子下旨讨贼,已被辽贼害死了。有的说契丹人要把宋境的良田全部改成牧场,嫌宋人太多,准备先宰杀掉赵王刘李四大姓,而沿海州县的百姓,一群群被骑兵赶到海里去淹死。谣言越来越盛,甚至李成也将信将疑,他也姓李,他上书请求北院将宗族转为耶律氏或萧氏,陛下还没有答应。

舒州城头,夜风阵阵。清凉的夜风带着荷叶的香气,还不到一个月,湖塘的菱角就该熟了吧。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家里的人可依靠它果腹。木桩上挂着一排排首级,军卒杵着长枪,仿佛孤魂野鬼一样躲在城垛后面,夜色渐浓,但每个人的脸上,明显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

“听。”刘脩低声对旁边的邓/发道。每当外面鬼唱的开头的时候,是一个女声,歌喉婉转,直追汴梁乐坊的调子,刘脩的神情不禁专注起来,自从被强征签军以来,生不如死,唯有这依稀的歌声,让他回忆起当初的日子。

风里的歌声断断续续,当真和荒野鬼唱一般无二,但若是凝神去听,却是清清楚楚。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月子弯弯照九州”这凄楚悲怆的调子,女鬼的声音唱了好几遍,便有更多的男女人声加入进来,“......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音调越来越大,众人的和声虽然没有起初那女鬼一般音正调准,却夹杂着各地的土语乡音,在众多耳畔萦绕不去,一唱三叹,直入人心,仿佛连魂魄也被这歌声勾了出来。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刘脩喃喃哼道,当他回过神来时,已是泪流满面,仿佛一把刀子在心底最深处搅了一回,直剪得肝肠寸断,万箭穿心。“吭!”远处的军卒大声咳嗽了一声,刘脩醒过神来,忙举袖子擦干眼泪,靠着城垛佝偻着站起身。不久后,一行巡城的军卒走过,刘脩背对着他们,不知道这些人又没有流泪。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红玉将这首小调唱了数十遍,嗓子几乎沙哑,方才不再开口。回味着词里离情别绪,红玉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高台之下,数千衣衫褴褛的兵丁百姓在反复地唱。百姓们虽然不通音律,歌声中自有动人心魄之处,生逢乱世,多少愁苦都寄托歌声在里面。

“有劳娘子了。”韩世忠亲手递上一杯清水给她润嗓子,笑道,“赵行德当真有几分鬼心思,‘四面楚歌’之计,又采得这酸酸曲儿,”他“嘿嘿”冷笑两声,“好个攻心计,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给他化成一滩水。军心已去,连霸王也无力回天。李成更是土鸡瓦狗。”他看着愁云惨淡笼罩的舒州城,目光转冷,“明天一早,便里应外合夺回舒州城。”

章95 空名适自误-2

“好,太好了!难得,难得!”赵杞手舞足蹈,“赵,岳、韩三将,竟然生生将辽贼打退了。”他将手中握着的军前奏折交予邓素,满脸都是惊喜,“鄂州已无后顾之忧,曹枢密发兵便在在即刻,不能给他们有回援的时候。”

“臣遵旨。”邓素躬身秉道,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奏报,吃了一惊,“今日发兵?”

“对!”赵杞伸手从桌案旁拿起天子剑,把剑鞘挂在腰带上,揽镜自照颇为英武,赵杞满意地点了点头。“鄂州空虚,指日可下,爱卿亦随我一同前往,”他拍了拍邓素的肩膀,仿佛鄂州城已臣服脚下,“赵行德是个将才,若有可能,爱卿可劝他归顺,朕必不吝爵赏。”赵杞说完,不待邓素答应,便打开殿门走了出去。

外间已经有一队御前班值等候着,个个早已顶盔贯甲,将赵杞护送在中间,一路走上御辇。邓素一直垂首跟随在御辇后,天光大盛,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若鄂州归附御前,则中原一统指日可待。陈东和赵行德的力量万万要尽量保全,才能牵制曹迪和刘延庆,还有......,岳飞和韩世忠这等武夫。陛下或当有容人之量吧,邓素抬起头,看了看那个御辇上的背影。

五万大军枕戈待旦已久,御辇一至军中便开拔出发。

水上楼船斗舰相接,岸上车辚辚马萧萧,各军人马一支连着一支,向南望不见头,向北望不见尾。襄阳大军多是朝廷积蓄已久的精兵,军卒的衣甲鲜明,手持弓弩刀枪列队而行,在行军队伍两侧,民夫驱赶大车随军而行,车上载着步人甲、成捆箭矢等,更多的粮草等军需则由水师战船载着顺流而下,旌旗蔽日,战马嘶鸣,锣鼓喧天。尘土飞扬,十数骑护送着宣旨的使者,劝说鄂州逆臣不要负隅顽抗,早早降了真龙天子。

“曹某护送御驾亲征,襄阳重任便拜托刘相公了。”

曹迪一身戎装,容光焕发地拱了拱手。想不到鄂州那几个小辈还算争气,硬生生打退了辽贼东路军,这一下兵发鄂州,顺势直取江南,中兴功劳第一,跑也跑不了。在曹迪身边簇拥着西京行营的部将,这些日子来,曹迪将西京精锐调到襄阳,在实力上压倒了东南行营,他又身为国丈,刘延庆虽然身为节度使,但为人好利,寡于决断,在此情形下,竟是完全不能与其争锋。

“哪里哪里,”刘延庆和曹迪相比少了精悍之气,但坐在马上也看不出来大腹便便。他一脸肃容,看不出有任何不满,反而郑重地拱手道,“辽贼势大,又生性狡诈,曹相公攻下鄂州后,万万早日班师,同心抵御辽贼才是。”他这话透着示弱,但实则却大安了曹迪的心。

“刘相公放心,”曹迪笑道:“鄂州无抵挡之力,大石这贼子又狡诈多疑,待他回过神来,大军已然得胜班师了。”这场战役的保密功夫做得极好,事先真正知悉内情的,包括赵杞、刘延庆在内,不过七八个人而已。曹迪自从接任枢密使,护送圣驾到襄阳来,一直以北伐中原、收复汴梁为号召,训练士卒,准备粮草军需,同时,以疏通粮道为名,打通了从襄阳到鄂州的各处关卡,水师以押运粮草为名,多次试航试水。如今大军忽然掉头向南,趁着鄂州兵力空虚,以泰山压顶之势而一举讨平鄂州逆臣,确实有极大把握。

“刘相公只需与曹某协力,”曹迪以马鞭指着大军,大声笑道,“统此十万虎贲之士,南平乱党,北逐契丹,中兴大功,指日可待!”

两位帅臣驻马在高坡之上,俯视着数万大军从脚下逶迤而行,甚至黄罗伞御辇也在其中,意气不禁昂扬至极,刘延庆望着那黄罗伞,不禁有些可怜那个青年天子,曹迪如今手掌五万虎贲,更凭借国丈身份排斥众将,难道他不想更进一步么?刘延庆心中不禁打了一个突。

曹迪治军有个名目,必愚其耳目,使之如赤子婴儿,方才能俯首听命,赴汤蹈火而不顾。南下的大军中,不少军卒都懵懵懂懂,只知听从号令,但忽然从北伐变为南下,还是令不少人心中奇怪。

“老哥,不是说打回汴梁么?”施可愁眉苦脸道,“怎么又往南行了?”

“噤声,”芮老七小声道,“小心让人听了去,治你个动摇军心之罪。”

这两人是河南同乡,当年王彦平方腊时应募从军,但家小都还在河南。曹迪到襄阳后,从东南行营中拣选精锐成了一支飞虎军,两人又被选入了。想起家人还生死未卜,施可和芮老七叹了一声,一路耷拉着脑袋,心内茫茫然,只跟着大军向南而行。漫漫长途,不知何时是个头,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回到家乡,不必做个异乡的孤魂野鬼。

襄阳到鄂州八百里水路,看似比江州到鄂州还远一些,但东南用兵,水师助力不可缺少。从襄阳出师顺汉水而下,而江州回援鄂州则是逆流而上,行船速度相差极大。因此,就算江州的镇国军、保义军在战后立刻回援,也无法及时赶到鄂州。按细作探知,陈东那般书生为了击退辽国东路军已经倾尽全力,如今留守鄂州的,不过是些毫无作战能力的州县营伍而已。曹迪以五万大军出师,一则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二则也是想把鄂州好生经营起来,作为皇帝行在,他亦坐镇于此调兵遣将。

襄阳大军顺着汉水南下,水陆并进,声势极为浩大,一路上所经州县,大多望风归降,极少硬着头皮闭门不纳的,曹迪也只留下少量兵马看着,统领大军全速扑向鄂州。十余日后,前锋抵达了鄂州城北,然而,旗牌官没带来胜利的消息,而是恰恰相反。

“什么?水师炮船拦着江面?”曹迪骑在马上,厉声喝道,“不过四五条船,难道便能阻止我数万大军?”他盯着旗牌官,若非先锋将孟伟乃心腹爱将,几乎要以为这是敷衍塞责。他久掌大军,身上威慑不凡,这旗牌官吃受不起,不能辩解,只伏在地上一味请罪。

“好了,起来吧。”曹迪强自冷静下来,哼道,“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启禀大帅,相助逆贼的炮船与寻常水师战船不同,铁桶炮都布置在侧方船舷下面,有两三层炮眼,一艘船光铁桶炮就安置有几十门之多,两侧船舷轮番开炮,船坚炮利,威力极大。前锋水师战船虽多,也不能与之匹敌,孟将军只能先占了汉阳,可就连驻兵汉阳城中,也遭敌船日夜不断开炮轰击,孟将军不得以又退出了汉阳。”

“什么?”曹迪喝道,“敌军有多少?居然连汉阳都不能夺取么?”

“不是,不是......”旗牌官口舌打结,仍然解释道,“汉阳还在我军手中,但敌船不住地开炮轰打,士卒屯在城里损伤颇多,所以孟将军留下一部兵马守城,大部人都撤出了汉阳,在敌船火炮射程之外宿营。”

“什么炮火,居然如此厉害......”曹迪倒抽了口凉气,眉头前所未有地紧皱起来。

............

汉阳与鄂州间的江面上,三艘“古怪”的炮船一字排开,鄂州水师的其它艨冲斗舰护卫在炮船周围,以防范襄阳/水师的战船不顾一切地冲撞纵火。炮船的桅杆上挂着旗帜,赫然画的竟是白山黑水之间的青色麒麟。

“敌军还没有露头么?”

甲板上响起“达”“哒”“哒”的声音,水手和炮手不自禁紧张起来,一条假腿稳稳地踩在甲板上。原先水师的人就对他拖着残腿上船有些言语,但是这腿上的残疾,并妨碍他抗住海上的风浪,也没有妨碍他掌管汉军第一条炮船,现在,童云杰已是南下汉人水师的都统制了。

“这帮灰孙子,把自家性命看得金贵得很,恨不得钻到洞里,跑到天边却。难怪辽狗南下,几十万人都不够人家塞牙缝儿,连皇帝老子都丢给辽狗了。”炮长大声道,周围爆发出一阵粗俗的笑声。襄阳/水师前锋的大小船只也有一百多条,若是不顾一切地以冲撞火攻之术应战,也真难对付。但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如此,这也是汉军水师得以气定神闲的原因。

听手下的言语粗鄙,童云杰眉头一皱,斥道:“小心,不可大意。这是赵先生吩咐下来的差事,要是办砸了,老子没脸见人,你们一个个都跳到海里去喂鱼吧。”他说是喂鱼可不是戏言,汉军水师惩罚叛贼,冬天丢进冰窟笼,夏天便是绑住手脚丢进海水喂鱼。军卒们听了,心头一凛,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童云杰点了点头,巡视完这一层甲板,又朝桅杆上的刁斗望了望,这是整条船上,他唯一不方便去的地方,刁斗上的斥候打了个手势,示意对岸的援军还没到。童云杰心下稍宽,拖着那条木腿,“哒”“哒”“哒”去巡视第二层甲板。童云杰的身上有种阴沉之气,他这一去,上层甲板的水手才松了口气,身上的压力顿时松了一些,谁也不想触怒这个独腿的都统制,被罚到终年暗无天日的底层去。

章95 空名适自误-3

因北境苦寒而靠海,汉军老少数十万人北移后,单靠稼穑不能维持生计,于是帅府制定了扬长避短,背山面海的求存之策。陆上依托南山城及少数精兵,警戒着辽国骑兵北上抄掠,帅府将大多数人力物力都投到了水师上。正好南山战后,汉军打捞了承影第四营沉没的铁炮,又按照沉船的样式仿造出数艘,更在内衬以铁龙骨和肋条,把战船造得极为坚固。

辽东盛产造船必须的良木,汉军本身又有水师,和夏国做着木料的生意,因此这背山面海策略一定下来,水师扩充速度极快。除了与东瀛、高丽及宋境做贸易外,在海上遇着没防备的商船,偶尔也做些劫掠之事,连人带货都掳到率宾。原先韩氏的商行就有海船生意,这些年下来,海船最远航行到了南洋,买卖越做越大,渐成了陆轻海重的局面。

汉军起事后,东京道的汉人或死或逃,留下的不是契丹人便是渤海人、女真人。除了北境苦寒的率宾府一带外,原先汉人的村庄十室九空。汉军帅府中更有人提议,将来辽兵大举来攻,除了少数如同南山城这样的坚固堡垒,数十万老弱百姓可全部移到海上小岛暂避,待辽军退走后再返回,甚至将来可以乘船迁到南方的岛屿上去。水师和海上利益对于汉军越来越重要。这一趟出兵援助鄂州,一方面是承赵行德的人情,另一方面,汉军也希望与和广州市舶司打好交道。

“听说江州大胜,”周光宗问,“辽狗被打得屁滚尿流?”当初周光宗不在南山,但在极北地率宾港很得金昌泰赏识。再后来汉军大举移师北境,以东木行的伐木、冶铁和贸易为纽带,承影第八营和汉军合作得水乳、交融,周光宗就势升任百夫长。汉军仿造炮船成功之后,他又被调到了炮船上。炮船上的官阶比普通要高一级,因此,周光宗也算是指挥一级的军官了。他是水师老人,又得童云杰信任,将来有新船下水,就可能独领一条战船。

“恩。”童云杰点点头,“就和南山城一样。江州斩杀了万余,韩世忠将军又偷袭舒州得手,这下子,辽狗是伤筋动骨了。”他脸上放光,知道赵行德便是赵德,高兴自与别人不同。

“那敢情好,打完这一仗,辽贼也该完蛋了吧。”周光宗笑道,“末将还买了不少地契呢。”

“辽狗在南边死得差不多了,咱们再抄他辽阳老窝去。”童云杰看了看周围,底舱十分阴暗,偏偏十分的闷热,稍微干点活儿就大汗淋漓,炮手水手个个光着脊背,忙忙碌碌地擦洗铁炮,搬运弹药,实在没事的也在擦洗甲板。水师的秘诀就是一刻也不能让人闲着,否则就要出乱子,周光宗是深得其中三味。

童云杰问道,“南方热毒厉害,兄弟们没怨言吧?”

“还好。”周光宗皱眉道,“身上起疹子的有好几个,但咱们总比辽狗好点儿。”他顿了顿,堆笑道,“就是在舱里憋太久了,等这一仗打完,大人许兄弟们上岸耍耍,保准个个生,.....那个,生龙活虎,不用吃药,什么病都好了。兜里有钱留不住,不知这儿收不收东木票?”

“打了胜仗再说,”童云杰也不以为忤,意味深长道,“打完胜仗,说不定还有大好事。”

“大好事?”周光宗惊奇不已。在帅府诸将当中,童云杰一向不苟言笑,更少有和部属这么打哑谜的,他说是“大好事”,周光宗便是瞎子看得出来,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了。

“对,”童云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以亲厚,笑道,“到时候就知道了。”说完又拄着木腿“哒”“哒”“哒”地走到炮窗的跟前,伸出手摸了摸,拇指肚上纤尘未染,童云杰满意地点了点头,赞道“不错!”心里却盘算着,这些兔崽子三天不骂皮紧,下次拿块白布来检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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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将军!”长史高公茂大声道,“耶律大石出兵了!”

“是么?”吴阶抬起头,沉吟道,“这个时机选得不错啊,曹迪是十天前出兵的,现在就算要举兵回援也来不及了。更何况,他还要冒着与辽军骑兵野战的风险。嘿嘿,”吴阶目光微微闪烁,又回到行军地图上,他用铅笔尾端点了点鄂州,笑道,“前面是‘空虚’的鄂州,后面是如狼似虎的辽兵,曹迪这次是背水一战,非拿下鄂州不可。”

“那,咱们何时出兵?”高公茂问道,他身为行军长史,一旦决定了出兵的日子,自有千头万绪的军务需要准备。同时,数万将士在房州之地憋了许久,已经如同笼中之虎,忍不住跃跃欲试爪牙了。

吴阶的眼神微凛,缓缓道:“不着急,不着急,再等等......”他微微闭起双目,不再说话。一将功成万骨枯,自秦汉以来,历朝历代,几乎没有不流血漂杵而成功一统天下的。明君贤臣与暴君奸佞,区别只在于,让谁来流血?流多少血?东征一击得二虎的策略筹划已久,不知费了多少人、多少心血、花了多少年来布置。房州的伏兵不过是其中一着而已。若是耶律大石在汴梁便全部虏获宋朝宗室,宋室天下无主,说不定早就出兵了。如今既然等了那么多时候,坐视关东流了那么多血,也就不惜再等上一等,待宋室栋梁尽毁,皇统断绝,再同时发动各处的潜流。以最小的代价一统关东之后,还有内外诸多后着。

高公茂只隐隐约约猜测到一些,想起那个印象颇佳的年轻长史,心中隐隐有些惋惜。他犹豫了片刻,提醒道:“既然襄阳和辽军都已先后发动,是否要先通知赵都监,让他早作准备。赵都监在宋朝手握重兵,人望又高,若能举兵与我会猎北虏酋首于襄阳鄂州之间,岂不是好?”高公茂也是老长史了,在安东和行军司都颇有地位,和吴阶算是一辈,他突出此言,也是爱才之心。

吴阶摇了摇头道:“公茂,若是为国惜才,此时还是让他置身事外的好。”他沉默了片刻,眼神变得有些暗,“想当初,狄青就擒之后,威远帝为折他的傲气,将其拘束在学士府中,非要他改换门庭不可,结果此人终身不为我朝所用,这便是个教训。若当爱他将才,又何必言明,只派人把狄武襄送到安西或是安北,给他一千骠骑,自有一大堆胡人的首级任他斩取,到了后来,和我们也分不出什么彼此了。”吴阶叹了口气,“我听说威远帝后来也有悔意,只是势成骑虎,关东朝廷又应对得当,宋明宗不但不以此见疑,反而年年遣使问候,对狄家的后人更厚加封赏,所谓名缰利索,嘿嘿,生生埋掉了一个绝世名将,弄得大家都只能将错就错。人非圣贤,孰能无情。我朝欲以天下豪杰治天下,有时候,不一定非要人做选择,有时候,弄得太明白了反而不好。所以,......,难得糊涂吧。”

高公茂一愣,想起这段往事,不由唏嘘道:“威远帝以刚强立国,犯我大夏者,虽远必诛,如何能容忍这么糊里糊涂的做法,这君臣二人,唉——”

赵行德在关东的名望,在这场辽国南侵的战争中显现出来的将才,已经极大地引起了行军司的关注,按照吴阶的说法,大概将来此人能为夏国招抚关东,便留在关东,如果不能,便将他调到安西,去和无穷无尽的西方蛮夷列国打仗,正好他也是在芦眉国出头的,可以名正言顺地放置在安西军司,也不耽误积累军功,升官进爵。一起调去安西的,大概还有其他一些新近崭露头角的关东名将精兵,兴许将来天下太平,人心不再思宋,他们才有可能回到故土。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对军人来说,这也许是一种较好的结局了吧。

高公茂老于军府,吴阶稍稍泄露些天机,他便猜到了八九分,心中微微惋惜之余,也不再相劝。北虏为祸中原久矣,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将趁其南侵深入之际,彻底为契丹人放血,最好使其匹马不回,辽国元气大伤,夏国趁势收取关东江山,再北伐灭辽便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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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州官道上,一千余骑风尘仆仆。战马经过长途跋涉,已是摇摇欲坠,不时有马匹倒在路旁,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眼看不能活了。而骑兵也在马上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在打瞌睡。头顶着骄阳似火,人马都大汗淋漓,仿佛在水中洗过澡一般。骑兵簇拥着中间一人,长袍上布满泥点,袍领翻出风帽盖在发髻上,从头到脚罩了个严严实实。

“这大热天儿赶路,赵将军穿这个不热么?”杨再兴问道。

“习惯了,”赵行德笑道,“这种长袍最适合在烈日炎炎下行军,不信你试试?”

这一千骑乃是先锋军,另外有六千步卒坐船溯江而上,这边是全部西援鄂州的军队了。剩下的人,则在岳飞的统领下,与韩世忠前后夹击败逃的铁木哥所部辽军。从江州到舒州,南面是滔滔大江之水,已经被韩世忠所部水师封锁,北面则是大别山区,极其不利于骑兵行动,铁木哥所部要是不能从舒州冲开一条血路,就只能冒险进入山区,山路崎岖难以纵横奔驰,又容易被堵在隘口岔路之间,一旦被尾随的宋军缀上,辽军就必败无疑。

章95 空名适自误-4

杨再兴抬头看天上火辣辣的日轮,从怀里掏出一个革囊递给赵行德,“还是试试这个吧!”赵行德接过来,凑到鼻子前嗅了嗅,淡淡的酒味和香气。“醪糟?”他脸上闪现一丝异色,若非特殊,军中是禁止饮酒的,镇国军尤其如此,若是让虞侯发现了,吃军棍都是轻的。杨再兴鼓动道:“吃一口。”

周围几个踏白营军卒以目示意,脸上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赵行德灌了一口下去,一股酸甜的浆水流经五脏六腑,口舌生津,精神为之一振,赞道:“不错!”马睿接过革囊喝了一口,一抹嘴,哈哈笑道:“这玩意儿也算酒?”杨再兴自己也灌了一大口,笑道:“权且解渴解饿罢了。”众踏白营骑兵都笑了起来。经过这一出,众人的精神又回复了少许,似乎还能再赶上二十多里路。

前面遇见一条清澈的溪水,赵行德建议道:“先歇一歇吧。”他虽心急如焚,但深知“欲速则不达”之道,每每在杨再兴马睿之前,提出来让部属休息,养歇马力。从江州几百里疾驰过来,虽然有少数马匹倒毙,但总的来说,千余骑兵的状态还算良好。

“下马——”“歇息——”马睿和杨再兴分别大声下令。

众骑兵虽然疲惫无比,还是尽力将马匹牵到道旁阴凉的地方,先从旅囊里掏出油麦饼子喂马,又拎着筒去道旁的打洁净水饮马。踏白营的战马都是精选的良驹,唯有这样的战马才负重善奔。但普通草料根本就不能吃,喝了不干净的水也要坏肚子。因好马珍贵无比,岳飞在镇国军立有军规,严禁骑兵给战马吃杂草脏水,因此致马匹生病死亡的,一律斩首不饶。保义军的规矩虽没有这么严格,但骑兵们都将战马都照顾妥帖了,这才从鞍囊里掏出自己的干粮,盘膝坐在地上啃嚼。

龚六一胆子也大,喝了口米酒,对身旁的伙伴道:“听说襄阳十万大军南下,咱们这么点儿人回援,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儿的吧。”这回驰援鄂州,不少人都是心中惴惴。

“吓,咱有赵将军在,”林散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足抵得上十万大军。”他俯身摸了摸坐骑的脖子,颇为心痛地甩了一手的汗水,“铁木哥厉不厉害?从北杀到南,什么西京大营、河东大营、东南大营都怕得像老鼠见了猫儿一样,可遇到咱们还不是怂了?”

“就是,”辛澹不顾干裂的嘴皮生痛,咧了咧嘴笑道,“咱们赵将军带兵,那就跟抓黄豆似的,甭管什么?一抓就是一把,撒出去都是能打的好汉。可知道鄂州别的没有,州县团练可是不少的。甭管襄阳来了多少人马,只要赵将军旗号一打出来,鄂州便稳如泰山了。”

龚六一脸上似笑非笑,目光转向旁边,没有说话,就着米酒,大口将麦饭团子咽下。

这次援鄂的先锋军里,有一个指挥的保义军精骑,另一个指挥的踏白营骑兵。龚六一是镇国军的,林散和辛澹却是保义军的。自从房州之战以来,保义军由一群乌合之众,一战一战打成了足以和镇国军平起平坐的强兵,上下都对赵将军奉若神明。而赵行德也被士人百姓冠之以“善于带兵”、“多多益善”的名号,士人在口头上,“兵”字前面还要加上一个“杂”字,似乎不管什么材料,到了赵行德手上便点石成金一样。众口传得神乎其神,就连那些傍着保义军的州县营伍也信了进去。小山炮垒一战,好些州县营的寨子也曾遭到辽军骑兵的突袭,乡兵却能拼死守寨不一哄而散。乡兵能把仗打到这份上,与不少官军在辽骑面前一溃千里相比,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了。

“赵先生有文有武,将来朝廷打平天下,老杨这样的粗鲁人马放南山,赵先生出将入相,可不要忘了老朋友啊。”杨再兴就水囊灌了口水酒,豪迈中透着几许萧索之意。保义军众将领私下敬称赵行德为“先生”,杨再兴不知不觉也受其影响。和别人对契丹畏之如虎不同,杨再兴认定了蛮夷的气运不长,中原豪杰辈出,一时挫折过后,迟早反败为胜,驱逐北虏。不过到了那时,说不得又要像太祖朝那样,将释兵权,精兵解甲,将下半辈子蹉跎过去了。

“杨将军勿忧,”赵行德摇头道,“历经此劫,朝廷也该有些长进,不会一味偃武修文。”

“咱们拼死疆场,衙门里掌着印把子。”杨再兴嘿然一笑,将水囊递给赵行德,“离开鄂州前,我听说,这仗都还没打完,兵部那边报功的单子已经准备好了。陈相公居中协调,兵部运筹帷幄的功劳、岳枢密,韩将军、还有你赵先生指挥的功劳,都是没跑儿的。”他有几分门道,消息灵通,又生性豪迈,竟然将这些衙门内隐私的事情告诉了赵行德,纯粹是认了他这个朋友,坦诚相见。

话出口之后,才想起赵行德不是草莽出身,杨再兴也微微有些悔意,改口问道:“待辽狗滚出中原,迎回,......,”他皱了皱眉,“迎回圣上后,赵先生你有什么打算?”

“我?”赵行德一愣,他想了想,自己到了这个世上,为时势所驱,颠沛流离,南征北战,细细想来,大事也曾历经了不少,可当真没有几件是自己“打算”做的,他沉思片刻,叹息道,“假若当真天下太平,寻一个所在,设帐授徒传道吧。”他自觉这话有些暮气,笑了笑道,“若按本朝祖制,大将无不广置良田美宅,拥歌儿舞女,颐养天年。杨将军若是有那日,也不要忘了穷教习。”

杨再兴一愣,方省得赵行德在开他玩笑,吐了口唾沫,笑着低声道:“什么有的没的,若不受朝廷节制,杨某自去逍遥快活。”他看了看赵行德,见他并不见怪,又笑道,“教书先生不下田不上山,动动嘴皮子边有酒有肉了。我就在你那教书摊子旁边再开个茶点摊,卖点凉茶肉馒头之类,到那时赵先生定要来照顾生意。”两人说着有的没的,满腹心事,一身疲乏渐渐消退。

见马力歇得差不多了,杨再兴告了个罪,霍然站起身来,大声道:“出发!晚上在黄州落脚!”这一声令下,千余骑兵纷纷上马,不久便再度疾驰起来,官道上只留一片扬起的尘埃。

............

鄂州江面上,高高挂起数道铁索,在铁索的对面数里之外,无数大小战船云集。船只往返穿梭,不断将襄阳的人马运到大江对岸。原先被轰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汉阳城里也架起了十数门火炮,数量和威力虽然无法跟汉军炮船相比,但炮船一旦过于靠近汉阳,立刻会有炮弹轰打过来。

曹迪注视着横在江上的三条炮船,在铁索挂起来之前,这三条船凭藉着船身坚固,炮火猛烈,几乎在江上横行无忌。还好铁索暂时限制了炮船的行动,大队人马才得以在鄂州上游来往自如。曹迪的目光转向鄂州城垣,大队弓弩手鄂州城下列成整齐的箭阵,每一声令下,便有数千箭矢破空而起,箭矢仿佛雨点一样落在城头,密密麻麻插满灰白色的箭羽,鄂州的城垣如同刺猬一般。兵临城下,如泰山压顶,然而,陈东这伙逆臣还没有降。

“三日之内,必定要攻克鄂州。”曹迪冷冷道。

“是!”帐中将领不敢抬头。曹节帅的语气虽然平淡,但比开口斥骂还要让人提心吊胆的多。曹迪以儒将自居,在军中也一向轻裘缓带,如今虽为亲自上阵,却披挂甲胄,腰悬佩刀,却是不同寻常。

谁也没想到,大军刚刚南征,辽皇耶律大石立刻便发兵猛攻襄阳。辽军使的一面猛攻,网开三面之计。更没人想到,在辽军十数万斤铁桶炮,女真水师精锐连日连夜的轰打下,刘节帅居然三天都没有撑过,便在精兵五万余人护卫下弃城而逃,襄阳只剩空城一座,留守大将郦琼第二天便开城门降了耶律大石。如今辽军骑兵正在追亡逐北,只怕没有几天就会兵临鄂州,如果那时鄂州还没有攻下,襄阳大军只怕就要不得不在野外与辽军做背水一战。这样的场面,诸将想起来就觉得脊背发寒。

因为炮船阻隔江面,襄阳大军不得不在上游登岸,再从陆上直抵鄂州外围。水陆受阻不仅耽搁时间,而且也使重量动辄以万斤计的铁桶攻城炮无法如愿运达鄂州城下。由于水路不完全由己方控制,鄂州城无法围死。在形势逼迫下,襄阳大军不得不采用蚁附攻城的办法,从行营到指挥都为攻克鄂州开出了厚厚的赏格,希望用不惜人命损伤的法子,压倒那些守御鄂州的州县乡兵。在正规朝廷官军眼里,这些人应该是没有任何抵抗之力的。

章95 空名适自误-5

鄂州城头,箭矢“嗖嗖”地掠过,范昌衡眼睛眨也不眨,对他来说,士可杀不可辱,这比落魄混迹之时,旅店客人的的羞辱打骂要好受多了。乡兵们在战棚里面挤做一团,一个个面如土色。箭如雨下,砸在战棚顶上“梆梆梆”作响。就在几天之前,他们还站在城墙上,以旁观者的心态,看着江上炮船轰襄阳官军的热闹,可当襄阳大兵真的到了城下,尤其是身边的伙伴死伤后,乡兵的士气顿时一落千丈。

范昌衡壮着胆子站在战棚的边上,大声道:“襄阳大军在城外折损不少,鄂州和他们作对了多日,奸佞们对我们恨之入骨,一旦被他们攻进来,乱兵四处抢掠,满城百姓都逃不脱这场祸事!”看着瑟缩的部属,他胸中没来由涌起一阵快意,继续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城破,咱们全都没命,不但没命,各人的妻儿老小,要算作逆贼眷属,汉阳前几天的惨事,知道吗?你们都知道了吧?你们都知道了吧?”

范昌衡连问了三遍,这些乡兵都默不作声,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这情形令他格外着闹。他到了鄂州,进入兵部以后,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仿佛野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然而,一切的一切,都要先度过眼前这道难关才行,要不然,该死的老天爷又会把他踢回连狗都不如的日子。范昌衡站起来,很想抬腿踢人,这是他在跑堂的时候,看那些大官人对付那些纠缠不清的无赖的手段。从襄阳大军出现在鄂州外围开始,鄂州军心就开始浮动起来,不仅仅是乡兵不愿和朝廷官军打仗,就连那些州县来的统兵官也不得力,士卒怠战逃亡的层出不穷。陈东无奈之下,只得照赵行德的办法,将六部衙门的书吏们派到州县营伍中去做督战官。朝中党同伐异,这些士人入了理社,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陈东不求他们能克敌制胜,只求把这些乡兵营伍牢牢抓住,不要散了伙,等待赵行德从江州赶来收拾局面。

对襄阳朝廷,陈东等理学社士人的抗拒心则要强烈很多。自古正邪不两立,可想而知,一旦襄阳大军攻克鄂州,朝廷兴许会赦免像韩世忠、岳飞诸武将,甚至允许他们戴罪立功,但像陈东、赵行德这样文官,就算保得住性命,也是流放岭南、永不叙用的下场,哪怕是暂时示以优容,也绝对会秋后算账。而所谓汉阳惨事,是指十几天前襄阳大军攻入汉阳后纵兵掳掠,紧接着江上炮船和城内火炮相互轰击也造成了不少百姓死伤。不少原来居住在郊外的百姓逃入城内,在鄂州官府蓄意的渲染下,普通百姓原本对襄阳大军并没有多少排斥,现在也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范昌衡强忍住火气,又换上一副笑脸,大声道:“别看城下闹得凶,当下赵将军正带着援兵星夜回赶,援兵一到,立刻荡平这些这些狗东西。”听到“援军”,乡兵脸色有所动容,范昌衡察言观色,心头一喜,又道,“这些狗东西从河北一路退到东南,被契丹人打得丢盔卸甲,咱们鄂州的官军连契丹人也打得过,打他们更是稀松平常。”

听说赵将军正率领援军赶来,众乡兵神情缓和了许多,有的甚至忍不住探头向东边张望起来,仿佛下一刻援军就会出现在大江下游一样。自从揭帖案后,赵行德被许多普通百姓所知,屡屡有文章传世,但一直都没有切实下落。北虏入侵之际,他又突然出现,率军屡屡重创辽兵。在有心人刻意渲染下,他的事迹被传得神乎其神。保义军以“保境安民”为号。只听说赵将军率军进驻,乡民百姓们便拍额称庆,以为可以暂得安生。

范昌衡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朝东方望了望,心道:“不知赵将军几时能赶到?这鄂州城,也不知能不能守到那个时候?”忽然,天上的箭矢稀疏了下来,范昌衡心头猛地一紧,他趴在战棚窗口朝外望去,只见数千手持盾牌腰刀的禁军扛着云梯靠近城墙,瞬息之间,“铛铛”声响,十数架云梯已经搭在了城墙上,铸铁倒钩在垛口上,每一架云梯上都围着一群军卒,好几个人一手举着盾牌,将钢刀衔在口中,准备往上攀爬。

“老天爷!”范昌衡叫了一声,抄起一面挡箭牌遮在头顶,跑出战棚,转身大吼:“快,快,抛擂石,”他等着那些目瞪口呆的乡兵回过神来,再度吼道:“拿竿子,把云梯推下去!这些家伙上上来,你们杀得过么?”这一嗓子过后,范昌衡抛下盾牌,先抄起了一根推杆,将一头固定在云梯上面。他冒着风险朝外看了一眼,这云梯上已经爬了七八个人。范昌衡“哼”了一声,肩头死死顶住推杆使力的地方,这云梯极重,一个人的力气根本不够使,他正待回头再叫,忽然觉着推杆震动了几下,回头一看,好几个乡兵已经把肩膀顶在了推杆上。

有的乡兵合力搬动礌石朝下砸去,有的往下放狼牙拍,有的在把石灰罐子往下撒,虽然都是手忙脚乱的,但整个城墙上到处是忙忙碌碌的身影。

“总算是知道好歹的。”范昌衡心下稍宽。头顶上“砰”的一声,箭矢砸在挡箭牌上,范昌衡吓出一声冷汗,回头感激地朝那举着挡箭牌的军卒看了一眼,他低下头,高声叫道:“一、二、三——使劲儿!”

众乡兵是下力气出身的,闻言一起使劲,那云梯晃了晃,铁爪却牢牢地勾在城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嘎嘎”的声音。

“蹲一下,矮身!矮身!”范昌衡不住地大声喊叫,“往上使力!稍稍往上使力!”战阵上动辄便是生死,丝毫疏忽不得,范昌衡和其他的书吏一样,就好像科举考试之前,脑子里满装着急就章的东西,如何使动推杆推开云梯便是重中之重。

这些乡兵也稍稍经过些练习,只是平常和打仗是两回事情,临头来,大家都忙手忙脚,千钧一发之际,范昌衡这么心急火燎地大喊大叫,力气终于使对了地方,众人齐呼“一、二、三”,然后“嘿——”的一声大吼,将云梯推离了城墙,那攀爬云梯的军卒立脚不住,顿时掉了两个下去。

“好!”范昌衡大喜过望,高声道:“就照这么来!”他正卷起袖子,眼角朝左右看,最初的十几架云梯大都被推了下去,只有几个襄阳的军卒跃上城头,守城军校带着壮士营冲上前去,将攻上城头的襄阳军卒团团围住,箭矢破空,刀剑相交铿锵作响。

范昌衡咬了咬舌头,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大声喊道:“礌石,往下丢礌石!”

乡兵不擅弓箭,还有把子力气,在军官的督促下,奋力抛下滚木礌石。滚木礌石皆势大力沉,连盾牌都无法抵御。被砸中的宋军无不惨叫连连。远远看去,城头礌石如雨点般落下,攻城的军卒及无立足之地。

鄂州城下三里之外,一群重甲步骑簇拥中间,赵杞举着千里镜观看攻城的进展。蚁附攻城以来,他一言未发,脸上的阴霾却越来越浓,直到十几架云梯先后被推倒后,城头上响起了一阵欢呼。

“荒唐!荒唐!”赵杞放下了千里镜。他转头看看周围,御前班值将领的面目都很陌生。他们是曹迪的心腹,与赵杞并不亲厚。曹迪以无法保证天子安全为由,不让赵杞亲自到前面督战。

赵杞狠狠地瞪了这些人一眼,将脸转向邓素,厉声道:“怎么回事?都说的不过是些土兵而已,以行营大军之精锐,居然打不下一个鄂州?禁军还不如乡兵,朝廷养兵何用?”

听了这话,左右军将虽沉默不言,脸上却有愤愤之色。

邓素心中暗道天子还需养气,不动声色道:“陛下勿忧,所谓乡兵,或许受人蛊惑,一时逞匹夫之勇。而行营大军不知其虚实,尚未使出全力。现在看来虽然是旗鼓相当,陛下只需稍待,乡兵这点血气耗尽,孰强孰弱,便一目了然了。”

赵杞听了邓素的话,心气稍平,点了点头,再度举起千里镜观战起来。邓素转过头,眼中却透着一丝忧色。前面因为突然冒出来的炮船已经耽搁了几日,辽兵又出人意料地迅速攻下了襄阳。照常理而言,乡兵不堪久战,鄂州迟早几日便能攻下,这时机已是千钧一发,倘若不能在辽国大军杀到之前进入鄂州,只怕十数万大军便要毁之一旦,皇统断绝,大宋最后的希望也就完了。赵岳韩诸将能击败铁木哥已属天幸,绝不能和耶律大石的御营大军匹敌。

“若真如此,”邓素心中暗叹,“鄂州诸君为一人之忠臣,却是千古之罪人啊。”

城外的喊杀响彻天际,鄂州城内每个街角都听得清清楚楚,战事一起来,官府虽然没有禁令,大小店铺几乎不约而同地关门大吉,普通百姓一家老小躲在屋子里头,求神拜佛不要遭兵灾,然而鄂州城就这么大,就算要躲,也没处躲去。

鄂州钱库中来了一群不速之客。面对堆积如山的银钱,众多丞相府书吏满眼都是震惊之色,陈东却叹道:“府库这些钱财足以令人富甲天下,却还不足三月的兵民耗费。”他的脸色一凛,沉声道:“事已至此,徒留钱帛何用,将这些搬出去犒赏诸军将士!”

章95 迫胁上楼船-1

镇国、保义两军东征后,丞相府调集左近州县义兵足有七十多营,总共三万余人马,这些义兵仓促云集而来,除了偶尔犒赏酒食外,连军需也多由左近州县直接供给,丰俭各不相同,兵部指挥起来也不很顺手当陈东屡屡听闻州县抱怨,深感军心乃安危所系,于是亲自领着丞相府的书吏来到钱库,命鄂州府库书吏拿来册子,尚有钱帛一百三十余万贯陈东命人取出一半分发犒赏给守城的州县兵,另外一半准备招募勇士,并犒赏江州援军陈东自从被推举为丞相后,坐言起行,威信日重,他吩咐下来,书吏们都不敢质疑,于是立刻通知兵部派人来搬运钱帛为防中间克扣贪渎,影响军心,陈东亲自坐镇钱库,监督犒赏之事,粗粗算下来,每一营可发一万贯赏钱

书吏们正急急忙忙制作簿册,分置钱堆,兵部尚书曹良史赶来,见着陈东便道:“少阳,万万不可”

“为何?”陈东站起身来,问道,“如今钱帛不犒赏将士,难道还留给曹迪不成?”

“军心岂有用钱帛来维系的,”曹良史面色凝重道,“这笔犒赏发下去,只怕不但不能激励将士,反而赏罚不明,徒然乱了人心军心”他指着那堆积如山的钱帛道,“乡兵身无长物,尚且出力打仗,如今身怀细软,便要多了些顾虑何况,如今城内市面萧条,军兵要钱帛何用?为政者,不患寡而患不均,而犒赏军兵,最忌讳的便是滥赏唐朝的前车之鉴不远一旦养成了骄兵悍将,不但不能打仗,反而每逢战阵,便胁迫朝廷赏赐此例万不可开,我身为兵部尚书,绝不赞同”

曹良史越说越是大声,口沫横飞,几乎喷到丞相的脸上周围的书吏面面相觑,库丁也放下了手中簿册钱帛,只等着两位大员商量出个结果

陈东的眉头紧皱,等曹良史说完,问道:“兵部的意思,又当如何处置?”

“岂不闻,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说者,赏之”曹良史当即答道,“城中再多的钱也无法买到粮食肉类,若要犒激励军卒,不如多置办饭食肉蔬,犒赏城上将士,对那些有功劳的勇士,丞相府和兵部不吝官职,这些钱帛赏给有功将士,还要加倍赏赐,使其他军卒生出羡慕报效之心”

陈东一边听,一边点头,叹道:“若非良史,我险些铸成大错”他转头对那些书吏道,“犒赏将士之事,便有兵部曹大人统揽”转身对曹良史一揖倒地,“鄂州城防,天下气运消长,皆拜托曹大人”陈东与曹良史乃至交好友,罕有如此郑重其事,曹良史微微一怔,也不避让,受了陈东这一礼,平身还礼道:“丞相放心,良史自当全力以赴”陈东点了点头,便不再呆在府库,带着丞相府的属吏离去

相府将调动钱帛,犒赏三军之事全权交给兵部处置曹良史便令书吏,将原先平均分好的钱帛再度分配,按照守城诸军报上来的功劳大小,分成上中下三等厚赏立上功者赏百贯,相当于禁军两年的军俸,中者赏五十贯,相当于禁军一年军俸,下者赏二十贯,是陈东原先打算犒赏所有守城军卒的因为有功的将士人数少,所耗费的钱帛远远比陈东拨出来的少曹良史又通知户部,城中百姓每户发给三十文压惊钱,以求安定人心,使百姓不至于心向襄阳城中约十二万户百姓,这一笔就是近四十万贯三十文钱对一户百姓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朝廷向百姓发压惊钱乃破天荒之举,曹良史以为,百姓的人心却比军卒要好收买得多,民心的向背,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乡兵的忠心,算计起来,比直接将钱帛发给军卒要好得多

没多久,户部尚书吴子龙匆匆赶来,见到曹良史便拱手道:“吴某代满城百姓谢过曹兄”

曹良史却叹道:“吴兄执掌户部,心中想的应是天下百姓,又岂能拘于小小一个鄂州府库的钱粮都是民脂民膏,现在拿出来个鄂州百姓压惊,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他命手下的书吏与户部交接簿册,摇了摇头,走近吴子龙,压低声音道,“奸佞跟前便供着一个赵杞,咱们的圣天子远在天边,要在大义上压倒奸佞,唯有争取人心而已”

“曹兄教训的是”吴子龙拱了拱手,暗道:原先以为社中除了陈少阳,便赵元直有丞相之才,如今看来,我还是小觑了天下英雄他自觉惭愧,稳了稳心神,全身贯注到清点钱帛分发的事情上户部与兵部各司其职,将府库钱帛搬出了一大半,户部和州衙的胥吏当天便敲锣打鼓,挨街挨坊的发下了压惊钱,再由里正团头按户发给

“咣——”

“咣咣锵锵——”

锣声响彻了街坊,不少老实巴交的百姓吓得脸色煞白,纷纷猜测出了何事

“孩子他爹,不是官府要征集丁壮上城了?”

“谁知道呢?”李阿七从门缝儿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最担心的是乱兵,这年头,无论是胡虏、官军还是匪类,乱兵都是最可怕的,就算是契丹人,也总有一点王法,而乱兵就是野兽

“街坊老少听着,大兵压境,官府开恩,城中百姓每户领回三十文压惊钱,快出来领钱啦”李阿七认得敲锣的正是团头何五叔,他儿子何三儿手提着沉甸甸的布囊一晃一晃的,似乎装了满满一袋铜钱“该不会是真的?”李阿七盯着何团头的脸,似乎连何团头都充满疑惑,跟在他身后那何三儿是一脸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那一袋子钱在何三儿手里一晃一晃的,煞是诱人

何五叔在街面上敲了一阵锣,看无人接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回过身,打算吩咐何三儿挨家挨户敲门发钱,这时,却有一户“吱呀”一声开了条门缝儿,一个梳着懒髻的半老徐娘斜靠在门边儿,娇声道:“何团头说的可真,三十文钱,可不行这么捉弄奴家的”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

“伤风败俗的贱妇”何五叔暗骂道,脸上却沉似水,冷冷地吩咐三儿,“数三十文给她”

“好咧”何三儿答应得倒爽快,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串铜钱,数了三十文交给这个半掩门儿的娼妇,那娼妇也吃了一惊,拿过铜钱,福了一福,娇笑道:“奴家谢过了,三哥儿得空时上门来坐坐”便又一扭一扭的走了,何三儿没出息地样儿,看得何五叔直皱眉头,再度敲锣,扯着嗓子道:“官府开恩,每户三十文压惊钱,快出来领钱啦”

刚才这一幕被无数藏在门缝后面的眼睛看到,三十文钱,不过是李阿七一天所得的三分之一,只够维持最寒酸的饭食,但对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用的李阿七来说,这平白无故地飞来之财,不拿恐怕要后悔一辈子,他不假思索,拔开了门闩,恭声道:“何五叔,可有我家的压惊钱?”好几户人家带头都出来领钱,这一下子,街坊各户纷纷蜂拥而出,将何五叔父子围得水泄不通

“有,有”何团头见状,不禁拿起了架子,寒着脸吩咐道,“不着急,挨个儿的来,这是官府给的压惊钱,每户必定都短少不了的,不过,我也得数数清楚才好,若有亏空就不好做人了”他不说还好,越说街坊们越乱,无数的手同时伸向何三儿,生恐少了自己应得这份

李阿七怀揣着三十文回到家,关门上闩,方才把钱取出来,几乎是挨个儿正反看了一遍,口中喃喃道:“稀奇,当真稀奇,没旱没涝的,官府居然发钱粮赈济了真是稀奇啊”他反复说了几遍,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心中倒是欢欣无比,仿佛这不是三十文,而是三百文一般李阿七小心翼翼地把这三十文放在家中掩藏细软之处“青天大老爷,还是长久一点的好”李阿七原本只担忧着乱兵洗城,此时此刻,竟然也分出了一丝心思,为鄂州的老爷们善颂善祷了一句

当天傍晚,趁着襄阳大军攻势稍缓,兵部把有功将士的犒赏发了下去,一百贯,五十贯,二十贯的铜钱沉甸甸地盛放在木盘子里,与此同时,晋升了五十多个白天作战有功的军官督战官范昌衡因为身先士卒,不但获赏一百贯,获得实任都头,假从八品秉义郎,由书吏一跃而有了官身升赏过后,城头上欢声雷动,军心为之一振趁此众军归心的时机,曹良史又当众宣布罪状,斩了三个临阵脱逃之辈,众军皆惕

鄂州大行赏罚过后没多久,夜幕降临,但襄阳大军竟在城外点燃篝火上百堆,摆出连夜攻打的架势,不给城中军民以喘息之机

章96 迫胁上楼船-2

一轮金钩挂在天上,星辰稀少,夜色渐浓,鄂州城外却是杀声震天。

清远门外的旷野上燃起无数篝火,城墙近处照得亮如白昼。鄂州三面环水,在汉军炮船的威胁下,襄阳大军无法施展,唯有城东一片旷野,适合大军攻城,于是,曹迪将攻打鄂州的重点选在这里。仗着兵多将广,也不讲什么虚虚实实的,直接将运来的铁桶炮、抛石机等尽数排开,成千上万的军卒推动着各种攻城器械猛攻东城。石弹被抛射过去,将城墙砸得砰砰作响,垛堞、战棚一旦中弹,便砸得粉碎。

好几次军卒攻上了城头,又被城里纠合精锐给赶了下来。城头的战棚一被砸毁,守军便用门板木料之类将其加固。城头不时泼下滚油金汁,将蚁附攻城的军卒烫得皮开肉绽,炮位上的火光一闪一闪,不断轰鸣作响,震得地面微颤。守军的火炮虽无准头,却一直在发射霰弹,散在城下便是一片弹雨。

“撑过这个晚上,援军就要到了!”范昌衡大喊道,一手握着铁刀,一手握拳挥动着,仿佛对战局有绝大的信心。傍晚时分,兵部尚书大人亲自将他赏钱和从八品告身给了范昌衡。范昌衡当场将钱分给了手下,却把告身珍而重之地叠好贴身藏着。现在,他的喉咙已经完全哑了,双目通红,映出得不是疲惫,而是近乎病态的兴奋。

城头上其实乱成一团,地面上黏糊糊的,流淌的不知是水、是油还是鲜血。不断有人中箭哀嚎,有人被崩飞的木条插中胸口,甚至有人被石弹砸成肉酱。惨叫声,哭声,呐喊声,箭矢破空声,石弹“砰砰”砸在城墙上,本方火炮的怒吼,火光闪烁,烟雾沉沉,地面在不断地颤抖。此时此刻,跟在这个让人有些敬畏的百夫长身边,反而让人有几分依靠。

“援军,援军就要来了!”范昌衡双目布满血丝,声嘶力竭,一再大声喊道,“赵将军,岳将军,韩将军,正率十万大军星夜赴援,明天就要到了!明天就要到了!”乡兵有些敬畏地看着这个新任的百夫长,头顶着盾牌,在城墙上不停地搬动礌石,滚木,然后照着城下的宋军砸下去。鄂州城头,无数军官、乡兵,为着各自不同的信念和希望,咬牙拼尽了最后一口力气,用血和肉弥补着与攻城大军之间的差距。毫无经验的军官和乡兵伤亡极大,但活下来的人多多少少更加熟练,也更能面对冷酷的生死战场。

曹良史全身戎装,端坐清远门箭楼中。鄂州城内为数不多的弓弩手都集中在了东城墙一带,顶盔贯甲的军卒在箭楼内来回奔走。这箭楼地处东城墙中段,居高临下,最为要害,敌我攻守强弱一目了然,所以曹良史亲自坐镇于此,他并不干涉城楼守御事宜,身边立着几个旗牌官,一旦哪处城墙吃紧,便以灯笼小旗调遣兵马前去应援。

灰尘不断从楼顶落下,城楼内外皆杀声震天,曹良史身上却平生一股肃静之气,一个个亲兵、旗牌官,甚至统兵的指挥,来到踏入箭楼时尚是心急火燎的表情,但走到曹良史跟前,尽是屏气吸声,恭恭敬敬。

“敌军势大,”城门将陈淬劝道,“请曹大人退守黄鹄山子城。”

“我誓与此城楼共存亡,”曹良史眼神微凛,沉声道:“城中尽是老弱百姓,若城门失守,曹某自当与城同殉,不使无谓牵连,令满城老小横遭一劫。”城墙失守,则大势已去,以乡兵的士气,一点击破必然全线崩溃,绝不可能支撑着节节后退,退守子城更是不可能。他膝上摆着一把剑。这把剑不是用来杀敌的,而是一旦襄阳军突破城墙,他便自尽殉城。

鄂州城内西高东低。西面黄鹄山上,大多是官府衙署,而市井百姓大多聚居东城墙内。而城外三面环水,只东面是陆地,因此,在东城墙外也有不少百姓结庐而居。平常登清远城楼望去,城外城内的草市极为繁盛,熙来攘往,车水马龙。自从襄阳大军兵临城下以来,许多城外百姓逃难到城中,东城更是人满为患,街道两边也搭满了流民的棚子,天天靠着粥棚施舍过活。一旦城门失守,两军再沿着东城街巷节节战斗的话,定是一个生灵涂炭的局面。因此,曹良史宁可放下那万一之机,以身殉城,不愿让这些百姓横遭兵祸。毕竟攻城的不是契丹人,而是另一支大宋的军队。

陈淬大声道:“大人为民父母,末将誓死守此城门。奸佞要害大人,便踩着陈某的尸首过去。”他对曹良史深深一躬到地,按着佩刀大步走出去。他心中已存了死意,按照这般猛攻法,城墙随时都岌岌可危,若没有援兵,只得几日便城破了。陈淬虽然只是一个军将,但这些日子耳闻目睹,对鄂州丞相府的施政极为心服,曹良史担任兵部尚书后,更将他擢升为最为重要的城门镇将,这份知遇之恩,陈淬已决定以死相报。

鄂州军在城墙外筑有好几处炮垒,因为修筑仓促,炮垒远比原来的城池低矮,当襄阳大军开始攻城没多久,鄂州军便主动将火炮拖入城内,放弃了炮垒。一队队军卒如同蚂蚁一样将土囊和柴堆抛在城下,利用这些原本修筑在城下的炮垒为根基堆积出攻城的土山。城头的箭矢薄弱,丢下来的礌石反而成了筑山的材料,土山几乎以人眼可察觉的速度增长着高度,有些军卒举着数丈长撑杆往上,几乎能够着城墙顶端。城头的守军大声惊呼着,滚油和礌石不住地砸在城墙下的军卒头上。

“这般缓慢,几时能够攻下此城!”曹迪罕有地怒形于色,他扭头道,“我军已经和鄂州逆贼鏖战十数日,死伤甚重,刘相公可否派部属助阵!”昨日傍晚时分,枢密副使加兵部尚书刘延庆率部退到了鄂州,给大军粮草带来沉重压力的同时,也令曹迪感受到紧随其后辽军的压力。

刘延庆叹口气,低声解释道:“曹相公,我军一路且战且退,士卒劳顿,已经疲不能兴。若是强令士卒出战,只怕适得其反,甚至酿成哗变啊。”

刘延庆本留下大将郦琼率兵万人留守襄阳,没想到前脚刚走,郦琼后脚便降了辽军,襄阳陷落得如此之快,迫使刘延庆如惊弓之鸟一般率领部加快后退,一路上将老弱和辎重都抛弃了,方才有惊无险地退到了鄂州,与曹迪的大军汇合在一起。刘延庆原以为鄂州不过是空城一座,曹迪大军早已将其占领。那么两军合兵一处,利用鄂州的粮饷和大江险阻,尚且能稳住阵脚,可谁想到,鄂州军负隅顽抗,曹迪所部数万精兵,拖延了十数日还没能进城。

耳听刘延庆推搪塞责,曹迪脸色更阴沉,他按捺下翻脸的冲动,也不再劝说,只转头去,加紧督促部属攻城。一拨又一拨西京行营精锐冲杀上去,又被城头的火炮和礌石砸得退后下来,军卒死伤累累,曹迪却面色如铁,一动地立马在距离城墙三里外的高坡上,似乎城墙不破,他便一直在此督战下去。夜风微寒,刘延庆面色尴尬驻马在曹迪身旁,他一路从襄阳退下来,实在困乏得紧了,便托词点检部属,自回中军营帐休息去。

曹迪面沉似水,待刘延庆走远了,才转头遥望对面江岸上的刘家军营寨,鼻翼微不为人察知的“哼”了一声,又将目光转回鄂州东城。无论如何,刘延庆手中还握有东南行营四万余精兵,现在纵然不满,也拿他无可奈何,待拿下鄂州稳住局势,再慢慢炮制这个老迈“庸将”不迟。

对鄂州城墙内外的拼杀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无限漫长的黑夜,无数的人丢掉了性命。

在大江对岸,树林掩映中,一双冷冷的眸子注视着这一切。

“长生天保佑,打得越厉害越好,反正流的都是宋人的血。”耶律祺暗道,他转身对属下笑道,“不管哪家得胜,只等陛下的大军一到,统统都要臣服在契丹人的马蹄下。”

黑暗中,数百骑兵赶到了鄂州的东山洪山寺外。炮声隐约相闻,骑兵们不禁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三个寄宿在洪山寺里的江夏县学廪生听到外面动静,出来查看,见赵行德领兵回援,无不惊喜交集,口称先生,不待相问,便将近日来鄂州城外战况向赵行德叙述了一番。

“总算赶到了。”杨再兴笑道,丝毫不以在数万敌军之侧而忧惧。

“歇息一个时辰。”赵行德点头道,“天明时分,咱们冲进城去!”

“是!”诸军将低声答应。六百里疾驰,虽然赵行德刻意保存马力,仍只有六百余骑到达终点。骑兵们去掉了战马身上多余的负重,在养歇马力的同时,将冲阵时的重甲披挂整齐,盘膝坐在地上闭目等待出战的一刻。

东方渐渐露出一丝鱼肚白,第一缕阳光出现在东山山顶。

章96 迫胁上楼船-3

“城内有答应了吧?”赵行德坐在马上,回头问道。

“秉先生,已经答应。”张咏恭敬道,“万无一失。”十余日之前,几个廪生寄宿在洪山寺,等待赵行德大军回援,每日用小旗和千里镜与鄂州城里联系一次。鄂州那边也一直有人关注着东山这边,天色微明,便有了应答。

“好!”赵行德点头赞许道。得先生一言之赞,张咏顿觉心情大好,连身子也轻飘了少许。赵行德放下铜面,一提马缰,大喝一声:“走!”早已全副披挂的六百铁骑纷纷催马,战马披挂着铁甲,仿佛一座座奔驰移动的铁塔,随着暴烈的马蹄声,狂飙卷起,绝尘而去。三名廪生退后几步,立在道旁,目送铁骑的背影消失在山道转折处,心驰神往,喃喃道:“大丈夫当如此也。”

赵行德身躯随着战马一起一伏,渐渐调匀了呼吸。按照斥候的描述,襄阳军人马虽众,却被大江分割成若干部分,除了攻城大军集中在州城东面,防御的方向面对北方和大江上,其他的营寨却较为松散,四出劫掠骚扰民间也很常见。风声从耳畔呼呼吹过,战马似乎知道快到目的地,明显比途中兴奋了很多。前面出现百十骑兵,队形松散,似乎是巡视道路的敌军斥候。

“赵将军,怎么办?”

赵行德抽出横刀,朝前一挥,喊道:“冲过去!”几乎同一时刻,杨再兴、马睿两员虎将各举起马枪,高声喝道:“杀!”六百铁骑直冲过去,马枪连刺代打,对方骑兵猝不及防,顿时被冲散,余者无心抗拒,纷纷催马逃散。“快!”赵行德再度大声喊道,催马加速朝前冲去,道旁的树木飞快向后退去,六百铁骑去势极快,沿途经过襄阳军马营寨,都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冲了过去。没多久,赵行德便看到了鄂州城垣。

清远门城头,曹良史罕有地失去了镇定的神态,站在窗口朝远处望去。几个知悉内情的将领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大声发号施令的同时,不时朝着远方望去。大队乡兵拥挤在城门内。“快!快!”军官在大声催促。乡兵们肩扛手抬将堵塞城门的沙石带搬开,数百选锐勇士扛着坚盾长矛守在城门洞外。攻城的襄阳军似有察觉,越发起劲地推动冲车。城门颤抖不止,以整根铁梨木充当的城门闩也一下一下拉扯着粗大的铁环。

“嘭!”

“嘭!”

“嘭!”

每一下都好像撞在人心口上,伴随着襄阳军兴奋的呐喊,许多鄂州守军的脸上显现出绝望的神色。谁也不知道,曹大人怎么会突然下令清理出城门洞后面的道路,随时准备打开城门。有人在暗暗猜疑,难道说……

襄阳军轮番攻城越来越猛烈之际,数百骑兵颇为惹眼地出现在战场的一角,近处的襄阳军乱作一团,而远处则有更多的步骑集结起来。实际上,在一柱香之前,襄阳大军便得到了骑兵接近的消息,然而,因为这群骑兵的数量不多,中军虞侯甚至没有惊动曹相公,只命各部合力围剿。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群骑兵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如飞蛾扑火一般,直冲着战事最激烈的清远门而来。

“该死的东西!”曹迪嘴里咕哝道,也不知是骂这群突然闯入战场的蚊虫,还是骂自己的属下无能,他扬起马鞭指着前方的战场,喝道,“不要放走了!”四个指挥的骑兵立刻出动,分别从四个方向朝着这群不自量力的鄂州骑兵冲去。城上城下,正在激烈交战的双方都看到了这一切。这时,那群骑兵突然高高打出一面旗帜,大大的“赵”字迎风漫卷。瞬息之后,鄂州城头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

“大人,你看清楚了吗?”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将军到了!”范昌衡的嗓子已完全哑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然而,这不妨碍所有军卒明白他的意思。整整一夜,整整一夜,范都头都在大吼,援军明天就会到了。众军卒都将信将疑,现在,居然成了真的?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叫人激动。在鄂州,能够在千军万马的瞩目下,打出“赵”字战旗的,再没有别人!

“援军——援军到了”有人喜极而泣,疲惫欲死的身躯里,忽然又有了一股新的力气,驱使着他们搬起滚木礌石,雨点般砸向同样心神震动的攻城敌军。经过这一场激战,原本惧怕战斗的鄂州军卒已经渐渐习惯,只有给一丝希望,他们就能鼓起最后一丝力气,挥舞刀剑拼到最后。

“老天爷,赵大帅援军到了!”

“赵先生的援军到了!”

无数人发了疯似的大喊,赵行德突然率军出现在城外,比几万大军出现更加叫人激动。只见这支骑兵灵活无比地在襄阳大军中穿插转折,两员勇将为左右先锋,两杆长枪连刺带打,当者无不披靡,搅得已经慌乱无比的攻城兵马更加慌乱。大队骑兵徒劳地在后面追赶,距离却越拉越远。城头上的鄂州兵见状,愈加大声欢呼起来。

“赵元直,果然回来了!”曹良史满眼激动,吩咐道,“快开城门!”

此时此刻,攻城的襄阳兵马尚未退走,打开城门,随时可能被敌军乘势偷城,然而,曹良史这道命令下来,上下无人质疑,若是不大开城门,反而不符常理,仿佛赵行德一到,敌军立刻便不足为惧一般。攻城的襄阳人马无暇接阵,更无心与横冲直撞而来的铁骑相抗衡,纷纷作鸟兽散。杨再兴一马当先,直冲清远门下,在百步之外便冲着城头叫道:“打开城门!”这时,城头越发看清楚了那面“赵”字战旗。诸骑兵簇拥着旗下一员大将,脸上罩着金色的铜面十分狰狞。在守军心里,赵将军似乎生来不该是这副凶恶模样,不禁有些忐忑。当赵行德推上铜面,示以真容,守军顷刻间再度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整个鄂州城头,一片欢喜鼓舞,俨如赢得一场大胜!

蹄声大作,两千余骑来势汹汹,似直冲着赵行德而来,又似想借机冲入城内。马睿正待开口,杨再兴已抢先请战道:“且让我出阵,教训教训这些鼠辈。”赵行德眉头微皱,点头道:“速战速决,不可恋战!”“好!”杨再兴答应道,高声“驾!驾!”催马,带领麾下三百骑直冲敌军而去。

身后传来刺耳的“吱吱嘎嘎”声,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有人在门内喊道:“赵将军,快进城来!”赵行德回头,见这城门将面目陌生,点头微笑道:“将军且稍等,容赵某为杨将军掠阵!”说完又转过头去,注视着前方。

三百骑如虎入羊群一般扑入敌军骑兵当中,杨再兴在马上连连呼喝,一杆大枪神出鬼没,连挑了数骑下马,他麾下也是镇国军中有数的精锐,弓箭马枪皆十分了得,这段日子疲于奔波,遇到襄阳骑兵往往不战而走,胸中都憋着一股火气,此刻得了机会,纷纷使出全力冲杀,没多一会儿,便穿透了敌阵,又兜转马匹。西京骑兵的战马、军械、武艺都是上上之选,只是常年安逸,没见多少真正的血战,杨再兴这一阵杀得鬼哭神嚎,也杀得不少人落了胆气,居然不能再提起勇气阻止杨再兴杀回鄂州城去。

赵行德微微控马向旁边让开,杨再兴冲到近前,大声叫道:“如何?”赵行德笑道:“不错!”杨再兴哈哈大笑,双腿猛夹马腹,率领麾下精骑进入鄂州城。见襄阳骑兵已经胆寒,一时不敢上来邀战,赵行德叹了口气,暗道:“正是如此,才让辽军进入了中原。”他命马瑞带麾下先入城,自己最后一个退入城中。

还未出城门洞,旗牌官上前来:“曹尚书请赵将军上城头,激励军心。”

“好!”赵行德跳下马,把缰绳交给亲兵,命马睿照料好部属,自己一人顺着城门甬道上了城楼,曹良史早在门口等候,一见赵行德便道:“元直来了,这鄂州城便稳如泰山!”“曹兄过奖!”赵行德环视诸将,心下点头,笑道:“万余精兵已在道上。岳枢密韩节度两位大破辽军,即率得胜精锐大军来援。”他见众人脸上都是振奋之色,又道,“我内里上下一心,外面连战连胜,似危实安。奸党执意南下火中取栗,虽有十余万众,却是进退不得,早晚完蛋了。”

诸将听着连连点头,就连旁边侍立的裨将亲兵也是如此。曹良史暗叹,这番话能讲出来的人不少,可像赵行德这样,一言出而人心安定的,却是少之又少。

这时,清远门守将陈淬已经迫不及待升起了赵行德的将旗。远近的敌我军卒都看的分明,鄂州城头的守军有的还不知道赵行德回援,这时惊喜交集,纷纷大声欢呼起来,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起初嘈杂不甚分明,到了后来,诸军一起齐声反复高呼“驱逐北虏!”“保境安民!”这两句军号乃是保义军中传出来的,至于和城下的襄阳大军又有何关系,竟是无人理会。

章96 迫胁上楼船-4

城东双峰山长春观内,赵杞闻听外面异动,奔出来遥望一番,不知何故?邓素吩咐班值下去询问,回禀说保义军指挥使赵行德率六百骑入城,鄂州欢声雷动。赵杞沉默了片刻,唏嘘道:“赵行德与陈东等人不同,可惜不能为朕所用。”邓素的脸色微变,眉头皱起却没有说话。

鄂州城内,赵行德不暇解甲,巡视完东北西南城墙一遍后,已是红日高悬,各处见了他本人率兵回援,军心大定。陈东更亲自在南楼设宴,名为接风洗尘,实际上也是安定城内人心。

南楼位于黄鹄山山巅,原名为白云阁。鄂州在大江与汉水交汇之处,城中则山丘连绵,尤其以黄鹄山地势高耸控扼全城,从丞相府六部到鄂州州府衙门,各级官署环布与黄鹄山麓,众多亭台楼阁与衙署交错而建,山脚下还建有子城。南楼位于鄂州最高处,朝西可俯视黄鹤楼,一眼望去,江面广阔,舟楫如云,在汉军的三艘炮船的威胁下,襄阳/水军只能退缩于横江的铁锁链之后,对被大江环绕的鄂州城墙几乎没有什么威胁。朝东望去,鄂州全城尽收眼底,更东面襄阳人马仍在蜂拥攻城,但此时攻守双方的气势已经和昨夜完全不同。城内得了援军须臾即到的消息,士气大振。而在城外,赵行德回援鄂州,江州大胜辽兵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襄阳大军人困马乏,士气低落,西京和东南各营的将领,也多有保存实力留下后路的打算,不再肯死力攻城。

在宴聚之前,陈东先与赵行德在楚阁见面。寒暄过后,陈东问道:“行德可知,耶律大石已攻下了襄阳,辽国大军很快就要到鄂州城下了。”虽然现在正受着襄阳军围攻,但陈东的话语殊无幸灾乐祸之意,反而带着深深的忧虑。

“什么?”赵行德吃了一惊,失声道,“襄阳雄城,怎可能旦夕丢失?”他这一路风尘仆仆而来,避开驿站市镇,故而连襄阳失陷这样的重大消息也不知道。而鄂州城内为恐人心浮动,也封锁了襄阳陷落的消息,是以整个上午,都无人告知赵行德此事。

“哼,”陈东摇头道,“城池至大至坚,天下无过于汴梁都城。他们连汴梁都能丢了,再丢襄阳也不奇怪。襄阳乃东南屏障,水路四通八达,东南从此要直面辽军兵锋。”他缓缓背过身去,遥望北方,不知何时才能收复旧日家国。一股凝重的气氛弥漫开来,赵行德沉默片刻,问道:“襄阳陷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便是前日。”陈东答道。

“辽军虽然拿下城池,但巩固后路,收拾城池也要花费一番功夫,”赵行德沉吟道,“鄂州也是坚城,还有数十万大军混战,若是耶律大石的话,要么勒兵不进,坐山观虎斗,待我们两败俱伤,再收渔人之利,要么一口气南下,将曹迪这十数万人马一口气扫荡干净,再乘势夺取鄂州,席卷东南。”他叹了口气,“若是这样,辽军的斥候说不定已到鄂州城外,十日之内,三日骑军前锋可至城下,七八日之内大队骑军可至,步军、水师、铁桶炮队,十余日二十日之间也就到了。”他顿了一顿,又道,“今日入城时,与襄阳兵马接过一阵,从士气来看,恐怕辽兵骑军大队一到,他们撑不撑得住阵脚都难说了。”

“是么?”陈东迟疑道,“连骑兵都挡不住?”话音刚落,他又感觉无比荒谬。

陈东亦读过不少兵书战策,从常理而言,辽贼骑兵不能攻坚,摧城拔寨更非所长,宋军只需深沟壁垒,严阵以待,辽贼骑兵便只能下马作战,甚至等待后续的步军大队和炮军上来。然而,自从北虏南侵以来,被辽军骑兵夺取的城池已经数不胜数了。朝廷和民间所谓“一骑当五步”之论,早已不限于野战,而是潜移默化成一种对骑兵深深的恐惧。正因为如此,哪怕维持骑兵的费用再高,陈东也倾全力支持镇国军和保义军建立一支骑兵,并笃信唯有如此才能与北虏争雄。

赵行德点了点头:“夫战,勇气也。”他语调有些低沉,“朝廷兵马屡屡受挫于北虏,早已如惊弓之鸟,恐怕耶律大石的皇旗一至,尚未接战,襄阳各部争相退兵,自相践踏都有可能。”自河北沦陷以来,朝廷屡战屡败,西京、东南行营更坐视汴梁沦陷,虽然保存了实力,却消耗了军中最宝贵的东西,士气。当已习惯于避战自保后,再让军队去拼死血战,就基本不可能了,除非......他眼神微变。

“我明白了,”陈东又问道,“倘若襄阳兵败,咱们能独抗耶律大石吗?”

赵行德微微一愣,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陈东似有所悟,没再问下去,叹了口气。

这时,掌柜的来报,鄂州城中士绅并官员已经落座,请二位入席,陈东点了点头,便和赵行德携手前往设宴的大厅。鄂州粮草积储颇丰,但在围城当中,仍以节省为要。每一桌皆省去看盘,几个荤素菜肴味道虽美,但陈东吃得味同嚼蜡,只强提精神,显得荣光焕发,拉着赵行德一桌一桌的谈笑风声。在宴席上,陈东当众宣布万余精兵正溯江而上,又加赵行德统御鄂州守备兵马之权,这一任命深孚众望,许多人以为,这下子鄂州防务便稳如泰山了。一些留在鄂州城内州县学祭酒甚至大声地讨论起如何处置奸党在东南的田问题,现在两家既然兵戎相见,对奸党便没必要这么客气,抄没家产是迟早的事,有些人暗暗憋足了劲儿,打算准备钱粮在竞买田产时出手。

正热闹间,江面上忽然传来炮声轰响,众人吓了一跳,不少胆子小的手一颤,连酒水都差点洒了。“乖乖,这水师的将领难道疯了?”有人趴在窗口看,外面并没有敌船靠近,江上炮船连声鸣炮,一股股黑烟袅袅升起,在蓝色的天空中格外显眼。

“这是礼炮。”赵行德端起酒杯走到床前,微微笑着举起,“和过年放炮仗差不多。”

大江船头,童云杰放下千里镜,肃容对着远处,双手保拳为礼。

“究竟怎么回事?”船上的炮长、百夫长、水手炮手都在窃窃私语。童云杰行礼过后,收敛了恭敬的神色,换上严肃的面孔,拄着木腿再度巡视炮船来,众人一时收声,将这丈二摸不着头脑的疑惑藏在肚子里。

似乎在回应着他,炮船上的旗帜变换摇动。鄂州城头充作联络有汉军派给的斥候,识得旗语,不多时前来回禀只有致敬通好之意,众人的心这才放在肚子里。鄂州城防的一多半,现在都靠着这三条炮船巡江维持,襄阳军水师一时奈何不得,倘若这炮船突然倒戈,到让人不知如何是好。陈东见状,脸上更浮现一股阴霾。

欢宴过后,赵行德自去布置防务。在离开之前,鄂州城池类似圆形,不利于火器发挥威力,原先赵行德规划在城墙外面加筑了八座炮垒,但曹良史并不是很看重这些低矮的炮垒,襄阳兵刚刚开始攻打,便将兵力收缩回了城内。赵行德的当务之急,便是等待水上的援兵一到,便组织人马收复东面的几座炮垒,让整个城防火力再度完备起来。

众人都离开后,陈东留下了曹良史,二人面对大江。

江风熏然,陈东道:“邓守一遣使致意,欲和我们言和罢战,你意下如何?”

章96 迫胁上楼船-5(下)

(本章上部分在公众版中)

陈东脸色有些异样:“除了言和之意,邓素还捎来两句口讯(W)”

“哦?曹良史问道:“他怎么说?”

“唇亡齿寒”陈东缓缓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这算什么,指斥我等不顾大局?”曹良史不满地“哼”了一声,“难道出使潜逃,罔顾朝廷使命,侍奉篡位之贼,与奸党同流合污,方才为正人君子?”邓素辅佐赵杞,理社里的元老都颇为尴尬,甚至讳谈此人似陈东、曹良史等,念着一份故旧之情,有时还未明珠暗投而惋惜如今邓素反过来责以大义,顿时令曹良史深为不满

“且不谈此节”陈东沉吟道,“唇亡齿寒之句,不是虚言江州之战,岳赵韩三位合力,方才险胜辽军的一支偏师如今耶律大石大军南下,倘若襄阳大军一败涂地的话,我们决计独木难支我已问过行直,辽军多是骑兵,短则三日,长则十余天,便兵临鄂州城下”陈东叹了口气,“时势如此,我们若自相争斗,徒然让辽贼坐收渔利你我皆为大宋之罪人”

曹良史沉默了片刻后道:“元直知兵,素有见识,少阳何不与他商量?”

“元直?”陈东眼望着江上波涛,三艘炮船停泊在大江中流正是这鬼使神差一般来援的炮船,阻止了襄阳大军顺流一举攻克鄂州,为援军赢得了时间然而,至今为止,陈东也不明白这三条炮船的底细,虽说是友非敌,心里仍是深深地忌惮他脸色变幻数次,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转头环视阁内,再无他人,轻声道:“各为其主,元直的立场,恐怕与你我不同”

“什么?”曹良史吃惊道,“此话怎讲?”

“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让他人知道”陈东再度看了看左右,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十几年来,元直化名赵德流落关西,早已出仕夏国这些年来,他为夏国南征北战,立下战功无数,爵封列侯,晋身将军他突然出现在东南,除了激于义气之外,也是夏国护国府和大将军府的意思”

“竟有此事?”曹良史瞪大眼睛,嘴张得大大的,问道,“赵德在南山城以三千之众力抗十万辽军,他便是元直?”他顿了一顿,感叹道,“难怪,......难怪”他感叹了好几句,却没说“难怪”的是什么

“我虽信得过元直,但各为其主,”陈东叹了口气:“与襄阳谈和之事,和他商量终究不妥当,也叫他为难夏国护国府的算盘,乃坐山观虎斗,先消耗我朝与辽国的实力假若我朝自己不争气,正统断绝,夏国正好出兵关东收拾残局”

“可是,”曹良史思索道,“我朝若一朝覆亡,辽军占据关东江上,恐怕也不是护国府愿意看到的?”

“可夏国若是自顾不暇呢?据说夏国安西军司正在剿灭罗斯叛乱,抽不出手来,要不然,他们早就该出兵了,不会只是这么不疼不痒地透过蜀中来帮我们”陈东说着,摇了摇头,又道,“再说,我们管夏国那边想什么?这是我大宋的事情,我们做好了,外人自然无隙可乘我们自己做得不好,才落到看别人家的脸色”他语气中有不快之意

曹良史听着,点点头,叹道:“兹事体大,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我等既以‘尊天子不奉乱命’为号,遥奉圣人,那正统名分最为重要不过若与襄阳谈和,只怕和议一成,人心先散了大半蔡京、曹迪那边占据了大义名分,只待眼前难关一过,再回过头来收拾我等,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他顿了一顿,沉痛道,“少阳,你莫忘了侯雄飞的案子,奸贼是怎么对付我们的”

“我记得的,”陈东深深吸了口气,他眼中透出浓浓的恨意,回想起当初因揭帖案子潜逃出京,在路途上被搜船的官差淋了一头尿水的时候,切齿道,“冰炭不同炉,正邪不两立”

曹良史松了口气,陈东又道:“辽国大军来势汹汹,邓素既然责以大义,我们也不便置若罔闻襄阳若要与我们联兵,须有个条件,大义名分不可混淆,赵杞去皇帝尊号自称宋王,并对天盟誓,若圣人返国则将奉还大位,不可行篡逆之事”他一字一句,说的极为坚定,“你看如何?”这个条件是赵杞几乎不可能答应的,若是能答应的话,陈东即便尊赵杞为王,也不会失去大义名分当然,假若赵柯一直困顿于辽国,甚至身死,那国祚自然为赵杞所有,这是后话,天下人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好”曹良史击掌道,如此一来,既不失大义名分,又不落人“不顾大局”的口实,赵杞那边若是不愿,反而成了恋栈皇位了曹良史思索片刻,又道:“有了大义名分,还要防奸贼不顾廉耻,以兵力压服我等现在保义、镇国、横海三军加起来,精兵不过两万余人而赵杞和奸党已得西京、河东、东南三大行营,精兵不下二三十万刘延庆先逗挠不进,后丢失襄阳,如此庸将,再让他执掌东南行营,只能误了军国大事两边若要联为一家,须得分襄阳的兵权,撤换刘延庆东南行营都部署帅位,易之以岳鹏举”

“岳鹏举?”

曹良史见陈东的眉头皱起,沉吟不答,低声道:“统兵大将,赵元直乃夏国之将,韩世忠为侯焕寅所用,我们除了岳鹏举之外,再无他人可以依靠了”他语气有些遗憾,“可惜,社中诸多后辈投身军中,但都未成大器,大都只是指挥、都头保义军中,除了元直,没有能独当一面之人”

“军中后辈......”陈东低声重复道,当初他也曾安排士子投入镇国军,要么被岳飞收为己用,要么被迫退出在理社众臣眼中,唯有保义军乃是真正靠得住的,士子们也大都愿在赵行德麾下干事然而,赵行德并没有刻意培植羽翼,但他允文允武,军中的士子们极为心折,因军中讲道,不少士子以元直门下弟子自居若以此论,赵行德亦可算是门生众多可赵行德偏偏已经出仕夏国真正追究起来,他若是背夏投宋,反而成了贰臣陈东叹了口气,一拳砸在窗棱上,“若不是当年揭帖之案迫得元直远走关西,何至于如此”他恨恨道:“奸党误国”

“唉——”曹良史叹道,“可惜了,元直”

二人声音不大,却惊起停留在屋檐上几只乌鸦,扑棱棱飞向远方

............

鄂州官学中,诸多士子奔走相告,廪生们原本想打算去兵部和礼部上书请愿,驱赶进驻州学的大兵,但旋即得知领兵将领乃大家仰慕已久的赵元直,诸廪生顿时改了主意赵行德每到一地,必定传道解惑,且有教无类,众士子久闻大名,平常只恨没有机缘听而已

“剑,剑呢?”阮中度急得满头大汗,抬头问道,“张兄,徐兄,见着我的剑没有?”

赵行德文武双全,众士子思量,若要去军中听他讲道,最好要挂口剑做做样子剑为君子器,佩之可也阮中度从前也曾买过一口剑,可多久没舞过,早已不知丢到何处

“阮步兵,可不准如此冤枉好人”张为舟笑道,他对着铜盆水面整了整冠带,“再说了,你那口剑就算找到,也肯定锈得不成样子,待慢慢磨光,天都亮了”他看了看外面天色已晚,日近黄昏,正是传说中赵元直讲道的时间张为舟站起身来,招呼同窗鲍光

“等等,”见二人施施然出门而去,阮中度忙叫道,“等等”见张鲍二人走在前面,也不停下脚步,阮中度不由叹道,“两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若非我死活劝你们留下来进学,怎能有听赵先生讲道的机会”他发了几句牢骚,不由加快脚步,追赶上去

月出东山,百鸟归林,蛰虫鸣唱赵行德跪坐在几案前,望着下面翘首以盼的州学士子保义军中有不少士子,也有些军官向学但这一回飞兵援鄂所带的骑兵大都不好此道,因此,坐下听讲的大多是鄂州的廪生

赵行德清了清嗓子,这一夜先讲的是孟子他眼神隐隐透出湛然,声音带着些沙哑

“何以为义?易乾文言,义者,利之和也先贤亦论曰,义者,宜也明是非,立可否,谓之义义何以为宜,何以能为利之和也?遍观夫妇之义,朋友之义,君臣之义我等皆凡夫俗子,各怀自利之心,唯以义为刀,能从中裁断利益,使各得所宜此乃义之本意也孟子所谓舍生而取义,乃取其所宜,直道而行然则,义有大小,若两相权衡,当舍小义而全大义,正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道理所言”

赵行德缓缓引述历代诸名家的注释评论,并没有故作炫目之论,然后引述当世人物,讲解“舍身取义”的要旨所谓“高者必以下为基”,他博闻广识,又不拘泥与前人之论宋儒最重孟子,这段文章乃是州学士子极为纯熟的,仍听得津津有味当赵行德讲到张炳死于狱中,众士子宛如亲历,当即便有人扼腕垂泪二十多个州学静静听着,直到讲解告一段落,方才有人提问

章96 迫胁上楼船-6

时值盛夏,鸣蝉吱吱呀呀,适才诸生听得如痴如醉,脑子有些懵,居然忘了问题。赵行德停下来等了片刻,有人问道:“敢问先生,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究竟何解?若按照知行合一之道,观历朝历代礼仪制度,百姓如何比君王更贵?民为贵,岂不于君臣大义相悖?我等身为廪生,又当如何能循此理直道而行?”

吴霖左手笼在袖中微微颤抖,谁也看不出来他的紧张。诸生看着吴霖,目光又转向赵行德。有几个人缓缓走进门内,站在松林枝叶影下。

“问得好。”赵行德敛容道,“伊川先生曾言,‘人既能知见,岂有不能行。’我等读书,如与古人对面而谈,若要知其真意,便不能浮于表面,必定要探究古人立论时之情景。‘民贵君轻’之论,出于《孟子》。当春秋战国之世,礼崩乐坏,诸子并起,如孔子、孟子等先哲,都游说君王。《论语》、《孟子》中诸多章句,或是问对之语,或是为秉政者筹划的治世之道。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语,便似劝谏执政之言。至于未出仕者......”

赵行德转过身,以炭条在照壁上写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句,他的字体瘦硬,方正严谨,如森严军阵。他在“民”字上面画了一圈,在上头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整句话变成了“人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写完后,赵行德长吸了一口气,道,“《论语》有载,‘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此乃以人为贵之道。仁者爱人,不管是否出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论,便是从此而来,诸君参悟此节,亦可由此而去。”

黄坚立于松林阴影中,暗暗点头。这时,有人大声道:“一马之费,可养步卒五人,再加上军卒的家室老小,养一马等若夺了二十余人之食。近日诸军竞相养马,将军部属进驻州学,以‘聪明池’饮马,此乃‘人为贵’之道乎?”

阮中度侧头一看,发出质问的正是李笃。

张为舟暗暗叫糟,手肘捅了捅鲍照,低声道:“他以为赵先生像舟山先生那么好说话吗?

赵行德一愣,他的目光湛然,看着李笃,答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可乎?契丹人长于骑射劲冲,我朝长在步阵坚城。一般而言,平原旷野利于骑兵,山地丘陵利于步卒。然而,战场变化万端,不能总如人意。朝中论裁减马军,未尝不是出于好心。但好心未必能办得好事。用兵之道,奇正相生,步军,骑军,火炮军,水师,四者各有所长,缺一不可,这就好比一个桶周围的木板,短了任何一块,都难以如愿储水。如果我朝计较于一骑当五步之费,骑兵太弱的话,战阵上吃亏太多,到了后来,反而要折损人命。当今之世,为节省粮草,致使将士丧生沙场,生灵涂炭,反而又不符‘人为贵’之理。”

谈及战阵之道,李笃自量不如赵行德良多,就算强行与之争辩,也不能服人。他正皱眉思索,赵行德又道:“为何?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管出于何种心思,想要做成事情,总的要暗合万物运行之理,周人所谓以德配天是也。南辕北辙,缘木求鱼,倒行逆施,皆不可取也。好比有人口渴得厉害,眼前便有一碗毒水,清澈透亮,这人恨不能饮鸩止渴,难以自制。然而,你站在旁边,这水却是不能让他喝的。难道这不是‘仁者爱人’之道吗?”

诸生纷纷叹服,李笃垂首思索片刻,又问道:“孟子曰舍生取义。但学生还有个疑问,正如先生所言‘人为贵’,无论是社稷还是道义,最后终究着落在人身上,道义之事,薪火相传,若人人都‘舍生取义’,人已不存,义又安在?”他顿了一顿,毫不避讳地直盯着赵行德,又道,“似五代时候冯道,历仕五朝,自言‘在孝于家,在忠于国,日无小道之言,门无小义之货。’此人可有臣子之忠?然若不是,以孟子所言,仁人君子,当时便舍生取义,又是将朝廷百姓弃于虎狼丛中耳。人为贵,是耶非耶?忠义何存?还请先生教我。”李笃素来好胜,他一口气说出来这个疑问,却不是故意刁难赵行德,而是他自己观书时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赵行德目光有些复杂,他看着远处的东山明月,没有直接回答李笃,似叹似问道:“义者,宜也。上通天道,直指人心,却并无一定之规。对百姓而言,义就是一个公道。对蒙冤者而言,义就是一个清白。而对你们而言,义是要用一生去探求的东西。管仲,公子纠之私臣也,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位事败,管仲辅佐齐桓,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是忠臣否?魏征,太子承乾之师,李世民发玄武门之变,贞观之治,号为人镜,魏征可是忠臣?”他顿了一顿,又道,“陈涉为屯长,萧何为主簿,刘邦为亭长,皆秦之臣。曹丕,汉之臣。司马懿,魏之臣。李渊,隋之臣。前朝太祖郭威,乃后汉之臣,本朝太祖,亦后周之臣,这些人比冯道又如何?”看着座下的廪生们,赵行德缓缓道,“想清楚这些,你们会更明白什么是君臣之义,孟子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意旨又是什么?”

赵行德没再多说,李笃垂首不语,似乎陷入思索。这时,阮中度情不自禁问道:“赵先生,李兄刚才所言,舍生取义,人既不存,道义又何在?学生仍是不得其解。”此时,城外尚且传来轰轰的炮声,襄阳大军还在攻打城池,而北虏南侵四处烧杀掳掠,大批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哪怕是身在相对安定的鄂州州学中,诸多廪生也不得不面对这“舍生取义”还是“苟且偷生”的问题。

赵行德看着诸生有些灼热的目光,胸中似有触动,缓缓道:“义之所在,直指本心。孟子曰,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他顿了一顿,又道,“蝼蚁尚且贪生,倘若所恶无甚于死者,自然不必强求如此。”赵行德嘴角浮起一丝复杂的笑意,朗声道,“然则,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莫说是一人舍生取义,哪怕是家破国亡,社稷不存,天崩地裂,沧海桑田,我们所奉之道义亦不会随之消亡。”

陆续回答完诸廪生的提问,赵行德最后道:“义者,宜也。取义之道,贵乎知行合一,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循序渐进,由小及大,这一义理亦始终贯通其中。汉初陈丞相平者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陈平当年,亦不过一小子为父老分肉而已,便能有如此胸襟抱负。诸君若能明义之所在,以‘义’为刀,为天下之宰又有何不可?”

这话声若金石,众廪生听在耳里,但觉浑身的血脉贲张,有人甚至想站起来大喊一声。张之舟垂首深思,似有所悟。李笃抬头望着赵行德,目光隐隐有坚定之色,但和刚才又有所不同。

阮中度喃喃道:“学生,受教了。”他站起身来,敛容朝着赵行德的身影微施一礼。

正肃容等候赵行德先离开,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记,阮中度回头一看,却是张之舟看着他腰间,开玩笑道:“阮步兵,可找到剑没有?”阮中度正色道:“不羡他人怀宝剑,我胸中自有义如刀。”张之舟翻了个白眼道:“呆子。”他转头看着赵行德,颇为惋惜地叹道:“可惜赵先生戎马倥偬,不能常驻在州学里面。走吧,这军中讲习规矩不像学舍里那样森严,听讲的可先行散去。”诸廪生这才意犹未尽地三三两两离去。

............

“逆臣敢尔!”

鄂州城外,得知陈东的条件后,赵杞气急败坏,近乎失态。当他在帐中来回踱了好几圈步,方才强自按捺怒火,坐下来喝了口茶水,叹道:“朕以大局为重,宽恕这干逆臣,没想到他竟然得寸进尺,猖狂,实在是猖狂!”刚刚平复一股怒气又涌上来,重重一摔,将个茶盏摔得粉碎。

邓素面沉似水侍立在旁,赵杞这般反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待赵杞真正恢复神智后,邓素方才慢吞吞道:“陈少阳此议......虽然有些僭越。但是,陛下不妨换一个方向来想......鄂州一旦臣服于陛下,耶律大石会怎么样?夏国会怎么样?汴梁那位的感受又会如何?”

章96 迫胁上楼船-7

“那又如何?”赵杞喃喃道。

“倘若鄂州臣服于陛下,大军近二十万,背靠鄂州坚城,整个东南州县为后援。耶律大石难道就不怕南侵受挫,反而被夏国占了便宜?至于夏国,”邓素冷笑一声,“算盘打得极精,既要一击必得二虎,又不肯多损伤军士动摇国本。只要我朝内里无隙可乘,东南根基巩固,夏国最多与辽国争夺河东河北罢了。”

“河东河北?”赵杞有些恍惚,竟松了一口气。虽然河北沦陷还不到一年,但外有辽军步步紧逼,内有权臣悍将如芒刺在背,收复河北对他来说已是极遥远。他心中所想,口中道:“就让夏国和辽国争夺河东河北,朕才能够从容收拾东南局面,徐图中兴。”他望着邓素道,“只是眼下,陈东要朕去尊号,是万万不成!”生于深宫之中,赵杞别的世故不知,但帝位可上不可下这一点却是清楚地。本朝逆戾王赵光义弑兄夺位,后来被武宗皇帝联络大将逼迫退位,落得下场极惨,便是前车之鉴。

“尊号自是不能去的,”邓素亦深知大义名分之重要,沉吟道,“但可以答应他们,陛下只是暂摄大位,一旦汴梁那位返国,陛下便将大政奉还。但是,如果汴梁的那位一直不能返国,则陈东等人当奉陛下为主。如今宗室尽数被辽国扣留,将来大宋的江山,自然是陛下的子孙继承大统。”邓素缓缓道。一旦如此,耶律大石就将面临一个尴尬的两难局面。继续扣留赵柯等宋朝宗室,但利用价值被降到最低,而耶律大石要放掉手中最大的筹码,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赵杞点了点头,担忧道:“要是,......皇兄从汴梁返国又如何?”

邓素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汴梁,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怜悯:“假如汴梁那位听闻陈东等人居然臣服了陛下,不知会作何感想?”他已是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赵杞的心神比刚才要灵敏了许多,稍一思索,低声道:“皇兄必是恨透了陈东等人。”他心头涌起一阵寒意。没有比赵杞更了解赵柯,或者说,两位从小竞争的对手最清楚彼此的脾性。不管陈东有什么功劳,也不管他有什么苦衷,只要陈东等人尊奉赵杞为皇帝,哪怕是预先立下赵柯返回便奉还国柄的约定,赵柯也决不会相信,他只会把从前对陈东的信重,反转成加倍刻骨的仇恨,甚至比蔡京、曹迪、邓素这干早先便拥戴赵杞的人还要恨得深。如果陈东等人不是傻子的话,那时候,他们反而要全力阻止赵柯返国重拾国柄。这样一来,在宋国朝廷里面,赵柯完全失去了所有的臣僚的支持,空有大义名分,不过如废纸一样薄。就算耶律大石放他回国,邓素、陈东等人搞一个群臣拼死力谏,贤君难得,国柄不可再一让再让,最多给赵柯上一个尊号而已。在深宫之中,赵杞自有无数办法让他慢慢地消失。

想到此处,赵柯点头道:“爱卿思虑甚远。”他顿了一顿,沉吟道,“那......东南行营的兵权,难道也答应陈东他们不成?”赵氏祖宗是从军中起家得国的,历朝对兵权都看得极紧。陈东等人并非心腹臣僚,赵杞又如何肯再添其兵权,助长他们与自己作对的势力。他甚至暗道:“邓卿与陈东等人有旧,难不成是为他们做说客来的?”话虽没说出来,目光却已带着几分怀疑。

邓素坦然受之,缓缓道:“吾恐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啊。”

赵杞似被他说中了心事,反问道:“爱卿此言何解?”

邓素看了看左右无人,又绕出房看了看,将房门打开,以防有人在外面偷听。赵杞见他如此作势,眉头皱得更紧,脸上也笼上一层阴霾。邓素翻身回来,低声道:“刘延庆不堪大用,东南行营迟早要交出来,然则,陛下能将兵权委与曹氏一家之手乎?”

听着一个“曹”字,赵杞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朝外面张望,见四下无人,方才松了口气,一股悲哀与羞辱之感涌上心头,叹了口气,低声道:“曹相公乃国之柱石......,再说还有蔡、李诸位相公帮衬......”在邓素的眼光下,赵杞的声音越来越低。

邓素乃心腹之臣,在他面前说自己不疑心曹迪,赵杞连自己都不信。而在汴梁陷落,陈少阳、侯焕寅等人造出声势以后,蔡京、李邦彦等人竟全无抵挡之力。他们原先在州县的门生,要么降了汴梁,要么被理社纠集地方士绅驱逐,几乎十不存一。自从东路辽军攻占江宁府、杭州府以后,蔡京等人带领兵马仓皇撤退,辽兵又在两浙路到处追杀,竟然和襄阳方面断了联系。若是在太平岁月,赵杞相信蔡公相会把曹迪压得死死的,但如今兵荒马乱,赵杞却再也不能指望这几个老臣还能制衡野心勃勃的曹迪。

“可是,东南兵权决不能委诸岳飞。”赵杞恨恨道,他转身从书案中取出一叠文稿摔到桌上。邓素拿起来一看,乃是镇国军数月来发布的文稿,他一目十行,一张一张翻阅过去,每一张都以“迎还圣人”为号,显得格外的刺眼。

赵杞眼神阴郁,切齿道:“汴梁告急时,他千里驰援,皇兄也对他连升三级。若无此人相助,陈东又怎能在鄂州闹出这么大的事端。此人不可重用,”他顿了一顿,似还不够解气,再次加重语气道,“终其一世,都不可重用!”

邓素叹了口气,岳飞世之良将,难得的忠义性情,他本赞同让其执掌兵马,以分曹迪之势,但赵杞执意甚坚,又事涉兵权,他却不好强项,只得沉吟道:“陛下的囊中,尚没有独当一面之将,若要接受东南行营,能和曹迪相抗衡,更是......”邓素住口不言,国之大事,在戎与祀,万一所托非人,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赵杞沉默了片刻,眼神忽然一亮,低声道:“爱卿以为赵行德其人如何?”

一阵山风吹过,几片落叶吹入了洁净的房中。

邓素犹豫了片刻,含糊道:“元直是个忠厚之人。”

“那就好。”赵杞呼了口气,眼中闪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邓爱卿早先提及过,赵元直因避祸流落江湖,十年来东躲西藏,与陈东等人声气相通,实则并无多少交往吧?”他放松地坐回龙椅,背向后靠着,“皇兄继位这几年,揭帖谋反案却一直不给还他青白,并无半分君恩。可是,赵行德竟是一个允文允武之人,以他的声望和战功接掌东南行营,与曹相公、岳飞等人平起平坐,可复使诸将呈制衡之势。”

赵杞难得如此有主意,邓素皱起眉头道:“兵权委于诸将,是太阿倒持。若为国家长远计,待天下太平,必将兵权收归于朝廷兵部,使将不专兵,大将统兵出战,自兵部领取兵符调遣兵马,战事结束,兵散于各州县,将归于朝。再广为推行火铳,以弹药粮饷控制州县营伍。此乃万世太平之计。”赵杞的性情类似先皇,有些轻浮跳脱,邓素生恐他将来再把兵权委诸诸将,故而一见苗头,便苦口婆心地劝谏。这些收兵权,强干弱枝的计策,反反复复,赵杞实在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现在用人之际,他也不能寒了人心。

“爱卿这是老成谋国之策,”赵杞温言道,“当从长计议。那联络鄂州方面之事,朕全权托付邓卿家,”他微微皱起眉头,“但是,曹相公,刘相公那边,朕又当如何去和他们商量呢?”赵杞站起身,一副虚心就教的样子。

“陛下体谅大局之意,臣先与陈少阳他们言说,曹相公那边不着急,”邓素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形势逼人哪!与鄂州捐弃干戈,若是曹相公首肯,刘相公那边,不足为虑!”他站起身来,对着赵杞拱手一礼,转身出去布置。这些天来,邓素与鄂州方面暗通款曲,并没有完全瞒过曹迪的耳目。曹迪却是冷眼旁观,既没有阻止,也没有放松攻打城池。

辽国大军,越来越近了。

从襄阳往鄂州的要道上,耀武扬威的骑兵一队队向南而行,在襄阳缴获了大批辎重军需,辽军骑兵补给充足,在行军中不必费心打草谷。战船载着堆积如山的粮草,水陆并进顺汉水而下。

完颜宗弼站在船首,眼望着岸上,军容鼎盛的骑兵队伍,完颜宗弼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又旋即隐去。在攻克襄阳的战斗中,完颜宗弼身披两层铁甲,手执大斧,带领女真水师猛攻水栅城门。女真族勇士死伤数千后,守军心惊胆颤献城投降。完颜宗弼还因此被耶律大石赏了不少城中百姓为奴。

“大辽倾国之力,此次征伐鄂州,不知南朝人马还能顽抗多久?”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道。

完颜宗弼转过身,隐去眼中异色,故做粗豪地笑道:“晋王大驾光临,宗弼有失远迎啊。”

章96 迫胁上楼船-8

“大辽倾国之力,此次征伐鄂州,不知南朝人马还能顽抗多久?”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道。

完颜宗弼转过身,隐去眼中异色,笑道:“晋王大驾光临,宗弼有失远迎啊。”耶律况仿佛能看透人心。完颜宗弼避开他的目光,粗豪地大声道:“只看这投鞭断流的气势,除了天命所归的大辽陛下,还能有谁人?鄂州那些不识抬举的乌合之众,陛下大军一道,自然就灰飞烟灭。”他看着岸边,几个千人队正在饮马,岸边到处挤满了马匹,前面还没离开,后面又涌上来,人喧马嘶,江水里到处扑腾着水花。更远处的岸上,成千上万的辽军骑兵,正一队队犹如狂风席卷而下,虽没刻意打草谷,沿途所经,村庄无不残破,十室九空,孑无遗类。

“大王最近多读了不少书。陛下虽然不喜欢契丹人读书太多,但看到‘尚未开化’别族大将有心上进,总是欢喜的。正因为陛下的胸襟如海,大辽才能战无不胜。”耶律况笑道,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大王也这么想的吧?”

完颜宗弼心中一突,连声道:“当然,我女真族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鉴!”

“是么?”耶律况微微一笑,笑意渐渐从眼底隐去,转为带着一丝冷静,提醒道,“面见陛下时,大王最好小心些。陛下虽然不管别族大将读书,但若是太过‘知书达礼’,谈吐直追得上汉人了,那就有些过了。”

完颜宗弼心下有些恼火,在耶律况面前,他总是有些心虚,好像有些不可告人之事一样的心虚。自从父皇暴毙,金国灭亡以来,完颜宗弼比从前有城府了许多。但是,每当耶律况来找他,完颜宗弼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这一路南侵,戎马倥偬,征战杀伐,完颜宗弼手上染了不少血,有时候,他甚至有些迷失,可耶律况就像心头的一道阴影,他的眼神,总是提醒着完颜宗弼,一个亡国的王子,女真降将,永远不受信任的。

完颜宗弼勉强笑道:“谢过晋王好言提醒。”他顿了一顿,问道:“晋王不是亲自坐镇粮船队吗,怎么有空来前面?”他最为关切的是,并没有亲兵通秉,耶律况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他的座船?想到此人随时随地可以在身边出现,完颜宗弼心下就微微生寒。

“粮船队上的伤病太多了,老夫看着气闷得慌,想到大王麾下都是生龙活虎的勇士,便过来喘口气儿。”耶律况感慨道,“多好的小伙子啊,襄阳一战,水栅前面就倒下两千多,要事每一仗都杀得这么尸山血海的,不知有几个人能回到白山黑土?”他嘿然一笑,慨然道,“我倒忘了,打下沃土万里千里,都是要兵马镇守的,勇士们若能留在这南朝江山,享尽荣华富贵,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了局。天下一统,天下太平,马放南山,解甲归田,做个江南富家翁也不错了。”

听着听着,完颜宗弼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差,他抬头看着远处,蓝色的天空似无限幽远,而自己却只是一只地上的蝼蚁,永远爬在地上,永远飞不起来,随时可以被人一脚踩死的蝼蚁。

在襄阳往鄂州路上,辽国皇帝御驾奚车正缓缓南行。一队队一群群骑兵在经过皇帝御辇的时候,都拔出弯刀大声的,军容壮盛严整,仿佛这是一场盛大的游猎。

宫帐骑兵簇拥在奚车前后,骑兵胯下皆是白色战马,身着铁甲,头戴莲叶毡盔,梳理整齐的辫发垂在而后,有的辫子上还饰有白玉,翠毛,金珠等。战马竖鬓扎尾,鞍鞯,马镫饰以泥金,缰绳等也是金黄色的,障泥则是银丝绸缎,铁蹄铠甲铮铮作响,远远望去,仿佛天兵天将联翩驾雾而来。

在宫帐骑兵的簇拥下,御驾奚车如同小山一般巍峨壮观。在御辇前方,十二辆马车载十二面大鼓和十二面日月旌旗开道,拉车的也是白马,每一匹旁都有个奴仆牵着缓缓前进。六头世间罕见的高大白驼拉着御驾奚车,每头骆驼旁也有个锦衣毡帽的驮夫牵着。

奚车的车轮高大,车辕轮彀极长,十二根方形木柱支起宝蓝色庑殿殿的车厢,仿佛一座移动的宫殿,翘起飞檐檐角挂着白色的璎珞流苏随风飘荡,车厢上竖着象征皇帝的九纛日月旗,两旁厢壁则是纹,射龙,擒虎,出征等精美的彩绘。车厢前端木条斜撑起如同帷幕一般白色的凉棚,而后端亦用木条支起一个方形的木棚。

凉棚下面,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正坐着向陛下禀报,这是难得的恩宠,旁边的宫帐军将领都难掩羡慕的目光。然而,耶律铁哥的脸色却很凝重,甚至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此次南征,共动用十万契丹骑兵,五万奚军步卒,五万女真兵,另外还征发了十万南朝汉儿签军。耶律大石只定举国大略,三十万大军的巨细事宜,都由北院负责,在耶律铁哥身后,不知有多少羡慕或嫉妒的眼睛在盯着。更有传闻甚嚣尘上,说陛下有意恢复八部推举首领的习俗,不再将皇位父子相继,而是要在退位以后,再行推举之事,而陛下属意亦是众望所归的人选,只有耶律铁哥。这些传闻令耶律铁哥的心情很是复杂,每次面见耶律大石时,也小心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言行无忌。

“曹迪扣留了我们的使者,不过仍然奉为上宾。”耶律铁哥道,“就连被南朝俘虏的族人,也都没有加害,据说饭食得比南朝的禁军还好。南朝还企图招募这些族人做骑兵。”

“他们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耶律大石嘴角浮起冷笑,眼光落在地图上,忽然变得阴暗,“铁木哥和萧向升怎么样了?”本打算待襄阳和鄂州火并出一个结果来,若非东路军居然吃了败仗,也不会匆匆挥师南下。耶律大石端起一杯油茶,正待喝下。

耶律铁哥低声道:“他们被岳飞追上了。”

“什么?”耶律大石手中的茶泼在车厢里,盯着耶律铁哥,厉声问道,“在什么地方?”

“舒州。”耶律铁哥答道,“他们没冲过去。与横海军激战了两日,又被镇国军追上了。现在得到的消息,萧向升和铁木哥占据了一座小城据守待援,耶律毕节也正在调集兵马救援他们。”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骑兵善攻不善守,围困的消息是几天前的,现在的情况估计凶多吉少。

耶律大石脸色沉下来,问道:“鄂州那边情形呢?”

“曹迪还在全力攻打鄂州。”耶律铁哥嘴角浮起一丝讽刺,“可是,前几天赵行德率部进入鄂州,这两天襄阳人马攻城一直没有进展,防守得倒是有声有色。”

“要从速进兵!”耶律大石点头道。

“遵旨!”耶律铁哥从御车中告退出来,立刻下令前锋骑军加快行进。

............

鄂州城下,赵杞召见了枢密使曹迪,向他说了议和之事。

“哦?与鄂州共抗北虏?”曹迪面沉似水,盯着邓素,“此话怎讲?”

“北虏步步紧逼,兼得骑兵迅捷之利,十几日便可杀到城下,曹相公想来比邓某更清楚。耶律大石来势汹汹,我军急切间难下鄂州,若鄂州不臣服,则十余万大军将被迫与辽兵背水决战,结果难以预料。一旦战败,西京、河东势孤难支,边镇将门为图自保,不降辽则降夏。而耶律大石则会趁夏国无暇大举东顾之机,席卷东南,与夏国中分我朝,一举破了百年来三分天下之局,两强并立争雄,我朝则万劫不复矣。”

邓素的手指在山川地形图上摹画着辽夏兵马的路线,顺着河东西京一线划下来,仿佛辽夏大军中分天下。

赵杞面色苍白,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喃喃道:“北虏侵凌,中原势弱。曹相公,朕当如何是好?”

“为今之计,哪怕陈少阳提出的条件再苛刻,只要鄂州臣服,才能稳住局势,逆转乾坤。不但如此,”邓素斩钉截铁般道,“东南一统,四千万百姓,四十万大军,陛下只需励精图治,臣等鞠躬尽瘁,天下谁能觊觎?收复中原,中兴可期!”受他的感染,赵杞的眼神也亮了起来,扼腕道,“当真?”旋即又皱眉道,“只是,......,刘相公有功于国,贸然夺他的兵权,交予鄂州,可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朕刻薄大将吗?”他作出为难的神色,又问道:“此事?曹相公意下如何?”

曹迪看着这君臣二人,冷声道:“邓大人可知,你与鄂州陈东勾结,蓄意蒙蔽圣上,欲捋夺刘相公兵权之事,一旦泄露出去,东南行营闹出乱子来,不但曹某,就连陛下也保不住你的项上人头。”说话间,中军帐内仿佛比刚才更寒冷了几分。

邓素的脸色更见凛冽,毫不相让道:“倘如此,邓素不过早一步到黄泉地府,为诸位相公清扫蝼蚁而已。”他转头看向真正惊恐起来的赵杞,感叹道,“邓某死不足惜,只可惜了大宋社稷江山!”

章96 迫胁上楼船-9

“邓卿!”赵杞失声道。他盯着邓素,眼珠仿佛要凸出来。

曹迪转头看过来,赵杞浑身如坠冰谷,他似意识到什么,嘴张得大大的,什么都没说出来。虽然是炎炎盛夏,气氛却冷得像万载的寒冰,却又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焦灼。裨将亲兵早已屏退,中军帐里只闻三人长短不一的呼吸,每一秒都好像一年那么漫长。

“邓大人好胆气!”

沉默了片刻,曹迪忽然笑道,仿佛坚冰一样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化开,邓素面沉似水,赵杞的背上却已凉浸浸一片。“倘若前几日邓大人前来,说不定便要那样了。”曹迪缓缓道,“刚刚斥候来报,辽军前锋五千骑已经进抵鄂州城下,大军转瞬便到。”他脸上难得浮现一丝苦笑,“这议和之事,当从速进行了。”

“啊?这么快?”赵杞大惊。邓素却道:“刘延庆怎么办?”

“这个交给老夫来办。”曹迪口气傲然,赵杞不禁打了个寒战。邓素一愣,追问道:“用赵行德出掌东南行营之事?”曹迪虎目落在他身,上下打量了片刻,忽然道:“邓大人胆大包身,可不曾想过亲自出掌东南行营吗?”他口气里带着一丝嘲讽,邓素的眉头皱起。不待他推辞,曹迪又道:“赵行德出身河北,受王彦的赏识提携,由他接手东南行营,也不为唐突。但是,但当仿照朝廷换帅旧例,除了东南行营旧将部属,他带亲随须在二十人以内。”

邓素微一沉吟,赵杞紧张地看着他,邓素点了点头道:“好!”

“好!”曹迪紧跟着道。二人目光相对,曹迪道:“耶律大石大军进逼,为防腹背受敌,背水一战,我军大队将撤往江东,兵战凶危,还望邓大人好生守在陛下身边,勿要失职。陛下乃万金之躯,铸成大错,可就悔之晚矣。老夫这里还有军务要安排。”言罢,曹迪躬身告退。

为了防止动摇军心,曹迪一直严密地封锁着辽国大军前锋的出现的消息,然而,西京行营盘根错节,在累代世交的将领中间没有秘密。辽国大军到来的消息,甚至比退往江南的军令传得更快,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谣言,仿佛野火一样在襄阳大军中蔓延,刚刚还在全力攻打鄂州的宋军各部,顿失了战意。

“契丹兵马杀过来了!”

“退得慢了,就要做枉死鬼!”

“官家已经准备退往广南路了。”

赵杞送曹迪到大殿门外,见大江北岸,一队队兵马正拥挤在码头边争抢船只过江。若在平常,只觉得是军纪不靖而已,此时此刻,赵杞却平生一股悲凉之意,摇头道:“败退,败退,退到何处是个了局,再不振作,朕有何面对见列祖列宗于地下。”他转身对邓素道:“说服陈东等人,并力为国之事,就全托付邓卿了。”

邓素拱手领旨,他遥望着滔滔江水中拥挤的船只,长长叹了一口气。此时此刻,竟有一些筋疲力竭的感觉。大宋江河日下,到底如何才能挽回乾坤呢?

............

鄂州城头,赵行德心情复杂地看着襄阳大军争先恐后地渡过长江,每一军每一营都生恐被落在了后面,在抢渡的大军旁边,甚至根本没有兵马护卫。占地甚广的江北营盘仿佛一个乱糟糟的蜂窝,发出各种各样的嘈杂喧天,只见人出,不见人入。就连汉阳城中也不断有人马涌出。虽然辽兵南下是迟早的事情,但事情没真正来临之前,总有人心存侥幸,现在则又好像天塌了一般惊慌失措。

除了军队外,还有不少百姓也仓皇渡向江东。鄂州的百姓在襄阳大军到来之前大都逃散,军中民夫是沿途左近被裹挟而来的,还有从襄阳一路跟随大军南下的军兵眷属。宽阔的江面上,除了大大小小船只之外,还漂浮着各色垃圾,在码头附近,有不少落水的人在江水中挣扎。有两艘船因载得太多,经不起波涛而在大江中沉没,坐船的大都是西京军卒,不同水性,惨叫和呼救声,鄂州城头上听得清清楚楚。

“这么混乱,老子带五千骑就够踏平了,”马睿摇了摇头,又问道,“童将军已经问了几次,打还不是不打?”襄阳大军忽然千帆竞渡,百舸争流,当时到把童云杰吓了一跳,汉军水师炮船虽然厉害,但架不住蚁多咬死象,于是一边暂且退后和宋军水师拉开距离,一边用旗语向赵行德询问处置。

“南下的辽军到了。”赵行德脸色凝重,“通知童将军,等待襄阳大军退尽,准备打大仗。”他虽没得到确切消息,却已有八九分笃定。城下的襄阳大军,连攻城也不顾了,仿佛吃了败仗一样退回营寨。若不是尚有将领竭力维持军纪,士气颓丧到了极点的军卒甚至可能立刻掉头,继续往南逃窜,逃到没有辽军的地方,把城池、土地和百姓留给辽兵。

汉阳城和鄂州遥遥相对,一群骑兵簇拥着一个将军从汉阳城涌到江边的码头上,这伙亲兵横行惯了,一到码头边如狼似虎地搜集船只。然而,此时此刻,谁都嫌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船只更是救命的,谁又能让出来?襄阳大军中多是世代从军的,平常被克扣些军饷,差来差去使唤倒也罢了,但到了这时候,谁肯相让?几乎片刻之间,好几拨人马都亮出兵刃,为了争夺船只真刀真枪地火并起来。原来还有些家眷百姓聚集在码头上,见着情形,顿时哭爹喊娘的四散奔逃。

“他奶奶的,”童云杰骂道,“他们连汉阳也不守了?”

“大将弃城而走,守也难守住。”赵行德的语气平静地可怕。他恨不得立刻将这弃城而逃之将斩了。汉阳与鄂州夹江相对,若守住两城,以火炮封锁江面,则死死卡在了辽军自汉水下江南的通路。同时,汉阳在江北岸,以之为依托,可以和辽军有攻有守,不至于太被动。然而,襄阳这守城的大将连辽军都还没望见,居然便弃城而逃了。

“砰——”赵行德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城垣上。

正走上前来的相府书吏邱安世吓了一跳,躬身道:“陈相公有要事请赵将军前去相商。”

“我去去就来!”赵行德转身对马睿道,“马兄要看牢城下这些家伙。”他跟随相府书吏下了清远门,赵行德原以为陈东招他去相府商议应对之策,身边也没带卫士,谁知这书吏带路径直向着东城内的东圃,若非这邱安世乃是赵行德熟识的书吏,赵行德几乎要怀疑他的意图。

“丞相见我,为何要在东圃?”赵行德心下思量,笑问道:“陈相公莫不是邀了贵客?”

“小吏不知。”邱安世恭敬道,“不过,陈相公只是吩咐在下在东圃订了一僻静的雅室。”

“哦。”赵行德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跟随邱安世径入东圃。这东圃乃子城外有数的酒楼,往来人等繁杂,陈东一向轻车简从,院门外只三两个卫士。邱安世将赵行德带到门口,自己却恭敬地在院外相候。

雅室并不大,赵行德迈步入内,只见陈东和曹良史二人已在室内相候,神情微微有些异样。桌面上摆了四副茶盏,另一人背对着房门,似正在欣赏挂在墙上的书画。这情景,仿佛当初在汴梁太学中得闲宴饮,却和当下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赵行德心中微感诧异,却见那人转过身来,笑道:“元直兄,别来无恙?”

“邓守一?”赵行德惊道,眼中的笑意一闪即逝,看了看陈东和曹良史二人,疑问道,“邓兄所来何事?”

............

“曹相公,请上船了。”

阳逻堡码头上,曹迪仿佛被恍然惊醒,他“哦”了一身,在亲兵的簇拥下,抬步踏上船板。身为西京行营都部署,曹迪于水战之道并不擅长,甚至对水隐隐带着厌恶,然而,此时此刻,这江水竟成为十数万大军来赖存身的依靠。

江上风大,部将请节帅回船舱中,曹迪挥了挥手,裹着军袍站在船头。楼船剧烈晃动了几下,驶离码头缓缓向对岸而去。移师江东险些演变成一场溃退,让他暗暗庆幸,答应邓素这后辈书生的议和。若是不然,就算吞并了刘延庆的东南行营,恐怕也挡不住耶律大石。“赵行德、韩世忠、岳飞的锐气正盛,和这几个后辈联兵,兴许还有挽回之机。”

船行不多时便到了,不少将士都回头望了望江面对岸,这水面并不太宽,但不知何时能够回去。自从襄阳陷落后,南行大军与西京的联系就被辽军切断了。

曹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和平常一样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忽然间仿佛老了几岁。

“大帅,划分营盘的事情,刘延庆答应两家一起商量。”部属上前秉道。

“好。”曹迪重重点了点头,下定了决心,“你等照计行事。”他向来看不上邓素,现在却赞了他一声,年纪轻轻,却能知道轻重。邓素和鄂州议和的往来,除了没有避开曹迪无所不在的耳目之外,对别人瞒得死死的,东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压根儿也不知道。大敌当前,刘延庆也绝不会想到,曹迪居然会突然向他下手。

章96 迫胁上楼船-10

“王统制逃了!”“欧阳大哥,咱们怎么办?”

时值夏季,“知了,知了”的蝉鸣不住,阴云压得很低,天气闷热的厉害。城楼里面更是酷热难当。火铳营指挥欧阳善只穿着条单裤,一柄刀挂在腰间,脊背上“精忠报国”四个刺字格外惹眼。当初刺的时候还颇为端正,日子久了,刺青扭曲,看上去颇为狰狞。他看着码头上,各部人马乱糟糟争夺船只,他又看了看周围的兄弟,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促使他下了决心。

“还能怎么办?”欧阳善吩咐道:“老吴,到门口守着,别让闲杂人等靠近来。”

“好嘞!”吴坚爽快地答应道。他和欧阳善是汴梁弓马子弟所同年的武官,在河北从军算起来,已十几年过命交情。欧阳善要谋划什么事情,也从来不瞒着吴坚。吴坚带着两个人去了门口,其他火铳营军官相互看了眼,疑惑中带着忐忑和兴奋。

欧阳善再度环视了一遍屋内的几十个军官,他走到窗口前,望着江对面鄂州城垣,沉吟了片刻,欧阳善回过身道:“既然王统制弃城而去,我打算回归赵统制麾下,将汉阳城献给赵将军,你们有什么话说?”虽是询问的口气,却同时“噌啷”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刀。

众火铳营军官顿时呆了,屋内安静了片刻,只闻长短不一的呼吸声。相熟的军官互相交换着眼神,但谁也不敢先出声。欧阳善所称“赵统制”,乃旧时称呼,就是现在主持鄂州城防的赵行德。东南行营的火铳营乃当年王彦统兵南下平乱时建立的,这十年来虽然几经扩充,历经分分合合,后来王彦又调苏文郁等心腹军官回了河北,但留下来的军官和骨干许多都还有当年的那些人。赵行德的声名也一直在火铳营中暗暗流传。

“还说什么,欧阳大哥,我们跟着你干!”张准抽出佩刀,大声吼道,“当初在河间,童公公跑了,若没有王节帅,咱们早做了契丹人刀下冤鬼。多活着了这十来年,就当时赚的,现在,官家跑了,曹相公跑了,刘相公跑了,王统制跑了,咱们投赵统制去!”这一嗓子,仿佛火星掉进了油里,众军官似猛然醒悟了过来,有的拍着胸脯,有的抽出佩刀,吼道:“干了!投赵统制去!”“赵统制必定不能不收下咱们!”

“好!”欧阳善点点头,“赵统制为人,大家都清楚的。我即刻派人过河向赵统制禀报献城的事情,你们自回去管束部属,等待赵统制过江来安抚众人。对了,把部属清点好了,赵统制最狠克扣军饷,吃空额的,你们莫要忘了。”众军官答应着出去。汉阳城外,十万大军正你追我赶敌朝着江东撤退,没有人来管留守江北的人,就算有人告密,恐怕一时也找不着上官。鄂州就在一江之隔,因此,欧阳善也不怕走漏了风声。

“赵将军当真会渡江过来安抚汉阳?”吴坚问道。

“一定会的。”欧阳善肯定道。码头上,王世忠的亲兵已经抢到了一条大船,正忙不迭往船上涌去,欧阳善嘲讽地笑了笑,“汉阳形胜之地,贪生怕死之徒弃如鄙履,正和我等为赵将军献上一份大礼。”

............

鄂州城内东圃院内,邓素向赵行德说明了来意。

“要我接掌东南行营?”赵行德吃了一惊,他看着陈东、曹良史二人,疑道,“为何不用岳飞?韩世忠?这两位乃世之名将,正可大用......”他话音刚落,邓素抢道:“这也是陛下和曹相公的意思,就算刘彦庆肯相让,接掌东南行营也不容易,元直勿要推脱,国难当头之际,要的便是当仁不让!”

“可是......”赵行德看着陈东。他的身份,陈东是一清二楚的。当今之世,夏、宋、辽鼎立,天下人心各有所归。赵行德身为夏国将军,执掌保义军,麾下有上万将士,已是特例。现在要接掌东南行营,等若委以方面军司之任,职权都远超过了赵行德在夏国的官爵,这将令护国府平生疑虑,也会令赵行德在宋夏两国之间非常尴尬。

陈东和曹良史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

赵杞那边不知为何,一力主张由赵行德接掌东南行营,否则宁可拥兵退往广南路。若非赵行德乃在是夏国之将,而西京行营又阻当夏军东进。陈东几乎要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现在看来,还是邓素的解释还要合理些,因为赵行德十年来流落在外,实际上与理社诸人联系极少,也没有参与到两皇子争夺大位中去,更没受赵柯半点恩惠,赵杞觉得赵行德比陈东等人要可能拉拢。所以,当陈东把接掌东南行营作为议和的前提条件时,赵杞便坚持用赵行德为行营都部署,而不愿启用武将或理社中坚人物。

“接掌东南行营之事,”赵行德看着陈东,犹豫道,“还是另委他人为好。”

陈兄咳嗽了一声,摇了摇头,叹道:“元直,你有不得以的苦衷,我是知道的。”曹良史也叹息一声,心头有些唏嘘,却听陈东的话锋一转道,“只是,现下形势格禁,元直便先把这事情担当起来,待到局势平稳后,咱们再慢慢另找他人接手。你看如何?”

他这样商量的口气颇为怪异,邓素奇怪地看了赵行德和陈东二人,不知何故,只道是鄂州内部的事情,也不好多问。曹良史也劝道:“国事维艰,好容易才有了个转机,元直常言大义,难道忍看半壁江山再遭涂炭。若是鄂州不保,辽贼顺势席卷东南,五胡乱华之事再现于今时,就算夏国最后出兵相助,中原残存的一点气运也尽了。”

曹良史的言语和目光如针一般刺人,赵行德觉得有些不自在,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面朝着窗外。和几天前相比,鄂州城内城外安静了许多,听不见时不时响起的炮声。这片刻的寂静,却是暴风雨的前兆。

“既如此,”赵行德的声音写低沉,“行德朝奉命,夕就职,无二话可说。”

“好!”邓素面带喜色道,“乾坤挽回有望矣!”

“好!”陈东亦站起来来道,“那我等便静候邓兄的佳音。”

邓素微微一笑,拱手告辞。他完全能理解陈东的心情。蔡京、李邦彦等丢下杭州、江宁,不战而逃,声望大减。理社在东南的州县的势力则是此消彼长。现在镇国、横海、保义三军实力相加,拥兵已近五万,能战精锐也不少。打败辽军东路人马后,鄂州更是声望大涨。此时,若再由理社中人掌握了东南行营,便足以在兵力上与曹迪、杨彦卿等人分庭抗礼。陈东又牢牢地抓着大义名分。在形势逼迫下,这和议,说起来,还是曹迪付出的多些。只不过,邓素本人对以文御武并无异议,乐见其成而已。

这趟邓素隐行迹前来,只带了一个从人。谈妥事情后,陈东和曹良史只送到院子门外。自有军官带邓素出城。虽然襄阳大军已无暇攻城,鄂州城门仍然紧闭,纵然有丞相府的手令,也只能将邓素放在竹篮中慢慢缒下城去。竹篮摇摇晃晃,战场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襄阳大军匆匆退走,来不及收拾的攻城器械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旷野中,城墙下的血迹有些发黑。更远处的江面上,诸军还是争先恐后地抢渡大江,一副即将天塌地陷,大难临头的恐慌气氛。各种各样的喝骂和呼喊声,顺着江风飘来,在鄂州城下也依稀可闻。

邓素不觉有些恍惚,在奉命跟随景王出使,汴梁便是如此这般情景。仔细想来,“官家”当时便存了借刀杀人之意,自己随从出使,也是一颗弃子。“二十年苦读经书,习忠孝之道,十余年报效君恩,不过是如此一个下场。嘿,尊天子而不奉乱命,陈少阳倒是个明白人。”每当想及此处,邓素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终此一生,素当不再为人之弃子。”邓素的额头浮现数股青筋,每当此时,都是不能自已。

“砰”的一声,却是竹篮触着实地,邓素站起身爬了出来,拍拍身上尘土。

............

原西京行营各部因为先到且攻打鄂州城的原因,大部分早已集中到了鄂州城东,而原东南行营各部则因为匆匆退到鄂州,大部分都在江北修整,仓皇渡过大江,数万人马在江岸边乱成一团。各部将领中间,有些人还想继续往南躲避,但军中没有多余的粮草,若就这么往南逃,只怕不出五百里,队伍就得散伙了。

“刘相公,好地方都被西京的人马给占了!”大将田世珍抱怨道。

刘延庆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转头看了看乱糟糟的部属,已经和流寇没什么区别。东南行营原占据襄樊等形胜膏腴之地,不知何等逍遥,和如今的情形相比,实有天壤之别。“唉——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田世珍嘟囔着又抱怨了一番。

章97 徒赐五百金-1

曹迪派人过来请,刘延庆不假思索也就答应了。大军匆匆退到江东,防区和营地的事情确实需要坐下来好生商量一下。大敌当前,内外交困,刘延庆丝毫没料到曹迪会突然发难。当中军帐内刀斧手鱼贯而出,东南行营诸将无不惊恐莫名,刘延庆更是大惊失色。

“曹相公,你这是做什么?”他站起身来,田世珍等心腹大将也惊疑不定地看着曹迪。

曹迪脸色凝重,见刀斧手罗列周围,他松了口气,叹道:“刘兄,你擅自丢弃襄阳,丧师失地,天子震怒,决意换帅。请刘兄在我营中盘亘数日,东南行营都部属,天子将另选良将担之。你我相交数十年,这一回,曹某也不能因私废公......”他口气带着些兔死狐悲之意,刘延庆和东南诸将却不以为然,他们惊怒交集,但如今人为刀俎,己为鱼肉。田世珍、夏得贵、王允德、杨沂中等大将手按着腰刀,对中军帐里的西京行营将领怒目而视。这些人本为争夺防区营地而来,谁知却被曹迪安排刀斧手拿下,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有人暗暗想到,该不是曹相公想要吞并东南行营,独掌兵权吧?好几道目光落在刘延庆身上,倘若他不服,几个将领纵然明知不敌,但也不会束手就擒。

中军帐里的气氛静得可怕,又仿佛一触即发。就连西京行营诸将也屏住了呼吸。

刘延庆沉默半晌,长叹了一声道:“东南行营中多桀骜不驯之辈,若不善加宣抚,轻则溃散为盗匪,重则为辽人所用,贻害于国。换帅人选,朝廷还当慎之。”这话颇有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见刘延庆没有鱼死网破的意思,东南行营诸将脸色也见见缓和,心情转为担忧,“这阵势,罢黜了刘相公,朝廷对我等又将如何处置?”

曹迪道:“辽贼大军当前,为恐旁生枝节,不得不以非常之手段行事,诸位将军且同刘相公一起同在我营中等待。换帅之事,朝廷自有安排,不出许久便见分晓。”他叹了口气,唏嘘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曹相公忧国忧民,天下皆知。”

“相公高义,便是狼心狗肺之人,也当折服了。”

“诸葛亮丞相,也不及曹相公。”

中军帐内,一时间谀辞如潮,西京行营诸将纷纷大表忠心。

刘延庆脸色铁青,看着帐幕一角,不作理会。刀斧手尚未退去,密密麻麻地挡住四周,使中军帐内显得有些暗,刘延庆的眼角微微抽搐。刘氏不比曹、杨、折等勋贵大族,但也是世代将门。他也不是第一次被解除兵权,每一次又东山再起,然而,这一次,他再没有机会了。此时此刻,刘延庆想到的是自己的三个儿子,刘光国、刘光世、刘光国皆是勇将,尤其是次子刘光世,圣上还对他颇为期许,一度有赐婚之意。“是不是因为如此,反而惹这姓曹的猜忌呢?”刘光世脑子里转过许多疑惑,但这个场面上,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

东南行营诸将沉默相对,自两大营合兵以来,曹迪威权自重,刘延庆则处处容让,到了最后的时刻,仍是如此。东南行营中,有从各地调来的悍将,有是世代戍守东南的将门,这时候,他们就算出言附和,也不可能被曹迪视为心腹,反而会被人看轻。不少人心里琢磨着应对之道,刘相公虽然倒台了,但朝廷总还要众人出力打仗吧?诸将每个人都闷头盘算。气氛从剑拔弩张转而沉默压抑。曹迪甚至有种一拳打在了空气中,无处使力的古怪感觉。“这个烂摊子,姑且先让赵行德来收拾一下吧。圣上既然重用你,老夫且看一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将东南行营诸将被扣留在中军大营后,曹迪派出中军旗牌官,以辽军很快就要渡河进犯为由,勒令东南行营各部谨守营区,不得擅离防地。与此同时,曹迪调动西京大营骑兵和火炮营,居高临下,将河滩地附近警戒起来。东南行营退到江东的六七万人马,大都拥挤在河滩地上,各营统制随刘延庆到中军议事不久,旋即被西京的兵马团团围住,这时,刘延庆及诸将被西京行营扣留的消息不胫而走,军中顿时大乱成一片。

“刘节度被曹节度给扣了,西京大军把咱们给围了。”

“滕指挥,曹节度该不会那咱们开刀吧?”老卒于希田一脸惶恐道。

“不会吧,”滕郢摇了摇头,迟疑道:“曹节度也指望咱们打仗呢。”他顿了一顿,似是说服自己一般道,“当初刘节帅掌管大营,也只换了将军。咱们底下人当兵吃粮,都没干系的。”滕郢祖籍本岳州人氏,从军到了河北行营,后来又随王彦南下打方腊,四十多岁,混到指挥,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只是他的家眷留在襄阳,现在生死未卜,眉宇间总有一层忧色。在大营里,滕郢也是老资历了,约束这一营火铳手不要出去生事,而营房外面却闹腾得越来越厉害,隐隐传来各种各样的喊声。

“刘节帅都不干了,咱们也不干了!”

“西京兵欺人太甚!”

“咱们在襄阳好好的,都是西京来的这些祸害弄得!”

“找陛下说理去!面圣!面圣!”

“莫听外面的那些!给人家做马前卒子!”滕郢喝道。

部下几个亲信军官狐疑不定,滕郢的脸色一沉,心道,“若是当年王节度麾下,咱们豁出去命去干也就罢了。刘相公平常使唤军汉,克扣军饷也不算少,咱评什么给他卖命。说到底,不过是将军们争权夺利罢了。”东南大营新立不久,又曾经换帅,营中勾心斗角之事,比起其他大营只多不少。这些挑头闹事的,多是平常收了刘延庆麾下大将的心腹军官和亲兵,此时不敢出营硬冲西京兵马的炮阵马队,却在营中闹闹穰穰,撺掇着别人出头送死。想到此节,滕郢心下更是一寒,他眼神阴冷地望着北方,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襄阳,一家团圆。

因为营里的大将都和刘延庆一起被扣留在中军,乱兵们群龙无首,在营里闹闹嚷嚷了好一阵,始终没有人领头出去,这时,忽然有人喊道:“宣旨的官儿到啦,召营中指挥以上都去听旨罗!”滕郢一愣,不知是真是假,这时,又有人喊道:“必定是官家受奸佞蒙蔽,咱们一起去拜见宣旨的大人,为刘相公和各位将军求情哪。”滕郢听他如此说,心下的疑惑更甚,有听人喊道:“指挥以上的军官,快去听旨啦,快去听旨啦,去得晚了,就是犯欺君之罪!”

“各指挥召集人马,去听宣啦,听宣啦!”过了一会儿,营外更有人敲锣打鼓地喊了起来。滕郢将信将疑。骗人的事情太多了这年头,人心隔肚皮,假借听宣,纠合军中兵将胁迫圣上,那可是形同哗变,而假如不去听旨的话,恐怕又真触犯了欺君之罪。

营里几个军官都和滕郢一样惊疑不定,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与其迟疑不定,莫如出去看看究竟,”于希田献计道:“带上信得过的兄弟,见势头不对,咱们即刻回来便是,总不能让人给算计了。”滕郢看了看众军官,都有赞许的神色,便点头道:“如此,也好,你等好生约束部属,莫要中了他人奸计,于都头和我一同去看个究竟。”

赵行德策马立于营门之前,他外披一件白色的宽袍,内里穿间锁子甲,陪同他颁旨的西京行营军官脸转向旁边,似乎不为营内的喧嚣所动,内里却是存了看笑话的心思。曹迪说为防火上加油,激起兵变,只给了五百人陪同过来宣旨,更不许赵行德带鄂州部属前来。负责宣旨的邓素脸色严峻,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纵然有满腹计策,面对这种近乎哗变的情形,却是不知所措。

东南行营七八万人仓促在和河滩上扎下营寨,本来就杂乱不堪,军纪好的指挥营寨尚且整齐,军极差便随意搭了些帐篷草棚子暂居,此刻更乱成一片,虽然在大营外面没有什么遮挡,但从大营门口望进去,来回的人马奔走,探头探脑的军卒从帐幕后面探头观看,怒气冲冲甚至带着敌意的兵将聚集在门口,后面吵闹上,叫喊声,敲锣打鼓声此起彼伏。

“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赵行德侧耳倾听了一阵,对身边邓素道,他看着随从在身后的宋军将领,暗想道:“如今鄂州的防务已今非昔比,岳韩援兵不久以后也该到了。耶律大石大军当前,他们若借乱兵下手害我,彻底与鄂州交恶,自寻死路。”赵行德沉吟了片刻,估计赵杞和曹迪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走吧。”他轻轻催动坐骑,“进去看看。”不待有人出来迎接,径直骑马进入了乱糟糟的营地。

邓素略微迟疑,催动坐骑跟在赵行德后面。那西京将领脸现一丝异色,冷笑两声,带着数百骑兵也跟着赵邓二人进入东南大营。

章97 徒赐五百金-2

聚集大营外围的军卒,多数是看热闹的。见宣旨的人骑马过来,群龙无首,众军竟是无所适从。赵行德白袍缓带,面沉似水,缓缓催马而行,目光似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东南行营的军卒不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有的还转过脸,不敢和他的目光相触。有人低声道:“不是假传圣旨的吧?”躲在人群后面,有人大声喊:“什么宣旨,分明是曹迪要吞并咱们东南兵马。”“刘相公被人陷害,快让刘相公给我们说话!”出声的人躲在人后,这几嗓子喊过后,人群又骚动起来,还有些大胆的军卒不再让路,反而向着宣旨使者队伍涌来。

“元直,元直,”邓素小声叫道,“这如何是好?”

然而,赵行德的背影如山一般巍然不动,似乎根本没听见邓素的话。随着赵行德深入东南大营,聚集在周围的军卒已经有数千之众。若是一个不善,邓素等人能否全身而退都是问题。在人群中间,偶现刀光耀眼,有军卒已经抽出了兵刃。“奶奶的,”李京对旁边道,“他再敢往前走,咱们就一起上,豁出去将这个家伙剁成肉酱。”周围几个悍卒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和别的军卒不同,他们是死人推理爬出来的,深受大将田世珍的恩惠。田世珍跟着刘延庆一去不回,李京听多了话本,满脑子里就是“士为知己者死”等东西,他本是个粗人,无法可想,决心要闹出一场事端,把田将军、刘相公等救回来。

后面西京行营护兵纷纷将手放在刀把上,哗变眼看一触即发。赵行德一直若无其事缓缓催马,既没加快,也没停下来,直到前面挤满了东南行营的军卒,几个桀骜不驯之徒拦住去路,坐骑再也无法在前进。

“放肆!”赵行德脸色一沉,对着这些乱兵喝道,“你们想陷刘相公于不义么?”

几个乱兵被一时竟懦懦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方才有人道:“刘相公和诸位将军一去不回,我等也是向朝廷讨个说法!”

“今日之事,天下人皆知!是否公道,自有人心如秤,也不是谁逞口舌之利能混淆是非的!”赵行德声色俱厉道,“但是,无事聚集,滋扰朝廷使者,是何等罪名,你等难道不知?刘家世代报效朝廷,为国捐躯者众,刘氏这一门忠烈,刘相公一世英名,都要毁在你们手上。你等才甘心么?”他统领大军已久,平常虽少疾言厉色,但自有一股凛然威严,慑人心魄。

“你算什么东西,”军卒后面有人喊道,“咱们凭什么要听你的?”

“我是谁?”赵行德反而笑了,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对一个脸上刺着“誓守河间”的军卒,问道,“可曾参加过河间之战?”那老卒原本敌视着赵行德,猛然被问起来,迟疑着点了点头。赵行德点头道:“河间之战,童贯弃城而逃,王节帅纠合疮痍之卒,力挽狂澜,独守孤城,是何等英雄人物。”那他忽然提及已故的王彦,那老卒不自觉点了点头,脸上神色放缓。赵行德脸色凛然,叹息道:“可叹如今,王节帅殉难于大名,辽兵肆虐南侵,东南行营精兵,居然一退再退,王节帅泉下有知,又当如何慨叹?”

王彦极得军心,东南换帅日久,刘延庆也早将大将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但他性好渔利,爱役使军士牟利,上行下效,军官克扣粮饷更有增无减。两相比较之下,底下的军卒反而更思念在王节度麾下的时候。听赵行德体及王彦,但凡是大营中老卒,无不唏嘘。

“既是河间袍泽,你认得我吗?”赵行德问道。

“这问大人......”那老卒盯着赵行德,已全没有敌意,只是绞尽脑汁地回想。旁边的军卒大都猜到了这位大人与东南大营,与王统制必有很深的渊源,众人原来的排斥敌视之心,现在大多消隐,取而代之的则是浓浓的好奇。众人窃窃私语,却无人相识。赵行德心下失望,他也不是矫情之人,正准备自揭身份时,外面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赵统制!”

众人都看向那出声的人,赵行德也看了过去,脸带异色。

“赵统制,末将是滕郢啊!”滕郢满脸激动,顾不得旁人眼光,拨开众人走到马前。

“滕都头,”赵行德会想起来,看他军袍服色,笑道,“你升官了!”当初在河间初创火铳营,滕郢是他的旗牌官,帮赵行德发号施令,着实出力不少。赵行德对他的印象也极为深刻。只是揭帖案后,再没有了他的消息。

“属下惭愧。”滕郢赧颜道。南征北战十多年从都头升到指挥,升官可谓慢矣。但依照军中的官吏,指挥以上的军官,若没有得力的靠山,是极难升得上去的,所以他也安之若素,多少存了些得过且过的心思。今日见到旧日的上司,心中却有些惭愧之意。

滕郢对赵行德躬身军礼后,转过身对周围军卒大声道,“此乃王节度麾下大将,河间火铳营赵行德统制便是。赵统制为河北父老伸冤,舍了前程揭发奸相童贯,名声遍布天下,谁人闻了,不翘起拇指赞一声‘义士!’.......”他心绪激动,大声地滔滔不绝起来。赵行德倒没想到在此地还能遇见一个昔日旧部。他脸沉似水,也不阻止滕郢,只静静地看着旁边的军卒,脸色渐渐由震惊变成畏惧,看到了话本传奇一般的人物,不少军卒甚至忘了赵行德便是敌对的鄂州守将,眼神带着兴奋和激动。

“果真是赵将军么?”李京喃喃道,他也是经历过两次河北大败的,看了看左右,几个悍卒脸上的凶相都已松下来,转为疑惑不定之色。天下人皆知赵行德乃大忠大义之人。就算田世珍亲口命他们下手杀害,这几人也要犹豫,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形。加害赵行德之人,若不立刻被众军乱刃分尸,就必定要被朝廷明正典刑,死后被人切齿唾骂,亲族蒙羞,连刘相公说不定也要受牵累。

“.....赵将军在房州大破辽贼,斩杀上万,又在舒州、江州连战连捷,辽人闻风丧胆.....”滕郢大声将他道听途说的赵行德之事迹讲完后,口舌不禁讷讷起来,正不知如何继续,赵行德转头对邓素道:“邓兄,刘相公和诸位将军还在中军议事未归,不妨在此将圣上谕旨,对刘相公和东南行营的安排当众宣告,以安将士之心。”

邓素察觉众军已经慑服,心中暗赞,从怀中取出圣旨,当着众军大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刘延庆素称良将,然年高体衰,以至有襄阳之败,不宜再掌东南之兵,特迁为左骁卫大将军,加太子太保,长子刘光国加侍卫马军都虞侯,次子刘光世加侍卫步军都虞侯。保义军指挥使赵行德素怀忠义之心,勤于国事,屡挫北国,继任东南行营都部署,节制行营诸将拱卫御驾。钦此——”

念完之后,邓素看着赵行德,军中不便跪下接旨,他也没有强求,但按照常理,这时候赵行德当答道:“臣,遵旨。”就算是接受了东南行营都部署的帅位。然而,赵行德并没有如邓素所预料那般接旨,反而避开了他的目光,面对着众军。这时,聚集在周围的军卒已成千上万,许多人心情十分地忐忑,无数道目光都落在赵行德身上,只见他的面色凛然,眼中殊无掌握大军权柄的得意,反而似有几多复杂的心绪。东南行营已经有过两任大帅,不知这个新的都部署又将如何?

“你们家中有妻儿没有?”

沉默了片刻,赵行德忽然问道。

众军面面相觑,原以为新任都部署又是一番官话,现在却不知如何作答,有几个人不假思索地答“有”,一些人迟疑地点了点头。禁军多是世代从军,大营里的人,十有七八都是拖家带口的。大军出征,多数人都是思念家中妻儿的,只是平常将军们不常过问这些。

赵行德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们有兄弟姐妹没有?”

底下的军卒更丈二摸不着头脑,邓素也满眼疑惑,他知道赵行德提倡以“以德配天”之道学,原以为他初掌将印,会对营中将士激以忠义之道。这时,更多的人壮着胆子答道:“有!”“秉将军,有。”滕郢道:“末将家中有兄弟三人,姐妹四个,俱已婚配。”答完这两个问题,营中军卒虽然心下好奇,但脸上的神色却缓和了不少。

赵行德缓缓看了众军,喝问道:“你们有父母没有?”众军都是一愣,他再度大声道,“有父母的人,把右手举起来!”此言刚落,底下顿时齐耍耍举起了一片右手。中原号称以孝道治天下,在家为孝子,于国则为忠臣。试问谁人没有父母?面对着一片如林般的手臂,邓素脸色迟疑,他身边的西京护兵也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举起右手。若是不举手,岂不成了无父无母的野种了么?

赵行德自己也举起了右手,回头看了看邓素,邓素不得已举起右手,几百名西京行营的护兵也跟着举起右手。

众人满脸疑惑,不知赵行德是何用意,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个人仿佛嘲讽似的道:“小人父母早已双亡。”又有人阴阳怪气地接腔道:“小人生来无父无母,是刘相公府里里长大的。”众军都拿眼去找,许多人都认识说话这二人,一个叫刘符,一个叫刘启,俱都是刘府的家将,平常在营里也是横着走的。他们显然不满刘延庆被捋夺兵权,要横下一条心要给赵行德难看了。邓素眉头微皱,脸色一沉,想不到刘延庆的亲信中还有如此不识抬举之人。

“那你们有祖宗没有?”赵行德冷冷问道,神色更见凛冽。

那两人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总不能说自己没有祖宗吧。旁边的军卒忍不住低声嗤笑,滕郢暗暗道:“这两人在营里横惯了,只要将军下令,当场斩了他们,以立军法!”将手放在了刀柄上。赵行德注意到了滕郢的眼神,他摇了摇头。

“那你们的父母、妻儿、祖宗坟茔,又在哪里?”

面对着数千将士,赵行德的鼓起所有力气,大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大宋的禁军分布北重南轻,多是以北人为主,哪怕是东南行营诸军,也是以北方人居多。诸将士的父母,亲族,妻儿,祖宗坟茔,现在大都已沦陷于辽寇之手了。吃这一问,许多将士胸中平生一股悲凉和羞愧。

章97 徒赐五百金-3

“你们的父母、妻儿、祖宗坟茔,又在哪里?”

这质问反复如铁锤一样敲在东南大营将士心头。为防军心不稳,在营中这是讳而不谈,甚至严厉禁止的问题。人非草木,许多人心头沉甸甸压着的伤,就在这一刻被猛烈撕开。江风呼呼地吹过,带潮湿的味道。数千条的军汉,这一刻鸦雀无声,压抑的沉默着。

“你们的父母、妻儿、祖宗坟茔,又在哪里?在——”

赵行德深深呼吸一口,大声喊道:“江北!”他一振右臂,目光缓缓掠过数千将士的脸,朗声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辽寇南下牧马,天下再没有人能苟且偷安。我辈身为武人,愿意做辽寇的奴隶,令祖宗蒙羞,还是愿捐躯赴国,拼死一战,万古流芳!赵某何德何能?一介匹夫而统领东南大营?河北已沦陷,河南也沦陷,汴梁沦陷,这条大江是我们最后的防线!江北,乃是诸位之故里,妻儿父老,祖宗坟茔,岂能拱手让人?”

“大丈夫,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今日,赵某渡江——”赵行德拔出佩刀,朝着江北一指,大声道,“不破辽贼,誓不回还!”坐骑感受到主人胸中激昂之意,不安地在原地踱起步子,将士们的眼光也随着马上身形而移动,流露出无比灼热激动的光芒,战马喷着鼻息,焦躁地在人群中转着圈子。将士们敬畏地给赵行德让开了道路。

“凡我营中好汉,随我渡江,”赵行德大声喊道:“不破辽贼,誓不回军!”他一提马缰,白马穿过人群,缓缓朝着江岸而行,围在周围的东南大营将士,不管原先看热闹的,还是蓄意闹事的,或是观望成败的,无不目瞪口呆。接掌帅位,在许多人眼中无比重要,这赵将军没有提到一个字!他只要渡江!只要和辽贼决一死战!收复江北故土,不破辽贼,誓不回军!许多人举起的右臂如林,掩住了人们表情,有人的喉头哽咽,有人喘着粗气,有人的眼睛渐渐变得红了。

“不破辽贼,誓不回师!”滕郢大声道,胸口涌起一股热流,跟在赵行德马后。

“江北!”“江北!”“江北!”许多东南大营的将士跟在赵行德马后,一边行进,一边有节律地喊道,“江北!”“江北!”无数的右臂在奋力挥动,群情激奋之下,呼声如怒潮迸发,场面俨然如同营啸,跟随赵行德的将士越来越多,刚才立誓出征的场面口耳相传,将更多的兵卒裹挟在人潮里,连军官也控制不住这场面。李京原本是要坏了新都部署的事,此时竟随着人流一直走到江边,目睹赵行德下马,然后牵着马走了十几步上了一艘原本停在江岸边的小船。那小船上的军卒见赵行德上船,便解开缆绳,小船载着一人一马,缓缓驶离江边。

上万军卒挤在江岸边上,目送新任都部署单人独骑渡江而去,有人心情复杂,有人目瞪口呆,有人感奋涕零,只没有人想为何如此凑巧,这小船竟似专这里等着赵行德。江岸边人潮人涌,无数人都注视着江心,波涛上一叶扁舟上的背影,狠狠地刻在了许多军卒的脑海里。

“恭送赵相公!”有人跪倒在地,大声道。

“末将送赵统制!”“赵相公恕末将之罪!”

“小人送赵相公!”“赵节帅莫弃我等而去!”

“恭送赵相公!”

无数人方才省起,单膝跪地,照着接送上官最高礼节行事,呼喊声声,起初杂乱无章,到后来渐渐整齐。千营共一呼,如同事先演练过一般,又似要把赵行德从江上唤回来,但那一页扁舟竟丝毫没有留连,径直朝着对岸驶去。波涛浩淼之中,仿佛天地浩然都凝在他的背影之上。舟上的战马尚且频频回顾,而背影如钢浇铁铸一矗立于船头,始终面朝着江北,没有回头。

赵行德渡江后,在大江南岸,一些胆大的悍卒跳上了小船,吆喝着让艄公摆渡到北岸。

”嗨——“滕郢一拍腰刀,回头道,“于都头,我将追随赵将军渡江,你如何打算?”于希田慨然道:“还有什么说的,我等这便回去集合兄弟,能追随赵将军,算得三生有幸。”二人回头,拨开众人,朝营地走去。许多将士和他们一样,虽没有立刻跟着赵行德渡江,但也下了决心,准备简单收拾行装便渡过大江,宁可战死,不破辽贼,绝不回军。大江南岸,人群久久不散。

李京对身边人道:“转告田将军,李某过江去了。”大步走到江边,随意找了一条船跳上去,那船上军卒见他上来,翘指赞道:“好汉子!”李京鼻端“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转过脸,看着逐渐远离的南岸,脸上闪过复杂神色,在心底里,似乎和昨日之自己也越来越远,这一步,不知是对是错。

“唉——”

邓素呆立良久,江风拂面,一粒沙子吹进了眼里,方才转过身来。

他心情澎湃之下,对身边西京裨将叹道:“我与赵元直相识十数年,今日才真正知道此人。”

那裨将也是动容,叹道:“倘若统兵的大将都如赵相公这般,辽寇又怎能打到这里来。”这话出口,他才觉失言,转头看向别处。

邓素微微一笑,也不点破,心下一边唏嘘,一边将手中的圣旨揣入怀里,暗道:“赵元直就这么不顾而去,仍旧留下东南行营这个大摊子,到底该怎么收拾,留给曹迪头疼吧。”见识了刚才那一幕,此时此刻,他只觉手上的圣旨轻得很,也不再担心曹迪独揽军权一事了。

大江北岸,赵行德跳上船板,快步上岸,战马通人性,不待人牵,轻轻嘶鸣一声,跳入水中,小跑数步跟在身后。

汉阳码头上,欧阳善见赵行德匹马渡江而来安抚,欧阳善神色激动,单膝跪倒道:“末将恭迎赵统制!”

一干汉阳城内军官在码头上翘首等候已久,刚才江对岸呼声隐约传了过来,众军官心头疑惑,可怎么样来说,赵行德肯过江招抚,总是大慰军心,跟在欧阳善身后,诸军纷纷单膝跪倒,大声道:“恭迎赵统制!”江风呼啸,汉阳城自今日开始,算是倒向了鄂州。

“无需多礼。”赵行德将欧阳善搀扶起来,他看着诸将道,“请起,适才赵某已和众军立誓,如不大破辽贼,誓不回师。从今往后,赵某便和诸位风雨同舟了。”

他神态和善,迎候的军官惴惴的心思稍安,纷纷簇拥过来和赵行德见礼。欧阳善则悄悄将摆渡赵行德过江的军卒拉到一边,问他刚才对岸究竟发生了何事?得知对面刚刚宣旨,刘延庆失去兵权,赵行德做了东南行营都部署后,欧阳善一时愣住了,旋即回过神来,立刻拨开众人,再度下拜道:“末将欧阳善,参见都部署大人。”

江北有汉阳城和阳逻堡两处要塞,其中阳逻堡地势险要,扼住了汉水进入大江的水道,汉阳与与江东的鄂州城隔水相对,三个城池鼎足而三,乃是控制江汉水道的锁钥。曹迪既想要保全实力,不愿留下亲信部属面对辽国的攻打,又舍不得放弃江北要地,因此将汉阳城和阳逻堡交给东南行营防守。而刘延庆大军退过大江后,留在江北的多是东南大营中受人排挤的营伍,火铳各营乃是王彦亲手创建,里面几乎没有刘延庆心腹部将,刘延庆执掌东南行营后,把火铳营当做无法拉动弓弩的次等营伍,此番更以火铳手适合防守城池为由,将火铳营大多数留在了江北。眼看大厦将倾,自己却成了弃子,诸营将士心寒之余,在欧阳善等赵行德旧部的鼓动下,不但汉阳诸将,就连阳逻堡留守各营商议后也决定和汉阳一起投了鄂州。

诸将见欧阳善改了称呼,都错愕无比,欧阳善大声介绍道:“从今以后,赵统制便是我们东南行营都部署大人了。”他见诸将不可置信的眼神,笑道:“赵统制乃已故王节帅爱将,房陵一战闻名天下,屡挫辽兵,他若不做,还有谁能接掌我东南大营!”

其他诸将惊喜交集,有人再度向都部署大人行礼,有人窃窃私语。人人弹冠相庆,举手投足,意气风发。至于赵行德原来是鄂州守将,为何突然间又被任命为东南行营都部署,一时间竟无人去问个中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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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州,一只灰色带白点的信鸽轻盈地落在鸽房木台上,军士将绑在信鸽腿上的芦管解下,将绢帛上数字参照着一本大书译成汉字,将其交给了行军长史高公茂。高公茂一见之下,顿时大惊失色,立刻去找吴阶,刚一照面,顾不得寒暄客气,便大声秉道:“事情有变,鄂州与曹迪议和联兵,刘延庆去职,赵行德被任命为东南行营都部署了。”

章97 徒赐五百金-4

在大将军府里,若说谋略布局,无出于行军司,可若说文字之精,则无过于军情司。军情司的暗桩,往往要用寥寥数语描述最复杂的情形。该说的不能漏掉,不该说的绝不多嘴。字字精到,不可增不可减,否则鸽驿便不能承担文书往来之重。皇帝、丞相等日理万机,对此文风更大力褒奖。反而宋国方面,朝廷奏折越来越长,事无巨细皆长篇大论,近世以来,洋洋洒洒,深邃博大,上万言也不稀奇。

“赵行德......”吴阶将军书看了数遍,皱眉道,“为什么是赵行德。”

“这......”高公茂脸色有些忧虑,“南朝应变之策,和预想不同,那我们进兵的时机?”

热辣辣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吴阶刚刚和部属一起骑马行猎归来,汗水湿透了薄衫,“吧嗒”“吧嗒”滴在纸上,他将信纸甩了甩,轻声道:“怕什么?鄂州和襄阳合兵,不过二十万人,能战之卒,还不足十万。耶律大石三十大军如泰山压顶而来,他们这貌合神离的联兵之议,又能有多大的作用呢?这是困兽犹斗?还是扭转乾坤?尚未可知。”高公茂点了点头,问道:“那赵都监这边?”

“他既然领受了东南大营,想必已有决断。”吴阶淡然道,两指将信纸夹起,还给高公茂,“东南大营都部署,等若我朝方面军司上将军,到了这个地步,,对他如何处置,不是我们可以擅自做主的,先禀报张上将军吧。”他顿了一顿,补充道,“还有,不管辽宋胜败如何,咱们不能一直这么等着,多年的筹划,各方面布下的棋子,该发动的时候,还要发动!就这么禀报上去。”直到此时,吴阶的眼中才闪过一丝厉芒,从桌上抓起银杯,仰头一气灌了进去,然后重重顿在桌上,“砰”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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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御车驻跸在道旁,宫帐军卫士在周围扎下营帐。行军途中,耶律大石便以此车为居所,除了偶尔下车散散步之外,很少到为他专门另外搭设的御账中过夜。御营十万大军,宿营后却是静悄悄的,偶尔只闻战马低声嘶鸣,一堆堆篝火如繁星点点般燃起,仿佛一直连到天边。

御车下面,邱大瑞神色恭敬,他已站着等了很久,一名宫帐军统领陪在他身边,今日面圣,邱大瑞本想换上契丹袍子,但耶律况私下告诉他,普通的新附之民剃头易服尚可,耶律大石并不太喜欢汉官装束和契丹人没有分别,邱大瑞才忐忑地穿着南朝衣冠来觐见,实际上,在北国行商多年,他早已习惯了胡人的生活习惯。

“上来吧——”车上传来一个声音,邱大瑞脸色一喜,朝身边的宫帐军官看了一眼,见对方没什么表示,这才猫着腰,小心翼翼地爬上御车,站在凉棚下面,口称:“草民邱大瑞,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没拉得及看清耶律大石的长相,额头便死死地贴在了车厢的地面上。

“起来吧。”耶律大石放下手中图卷,斜倚在腾榻上,颇有兴趣地打量着邱大瑞,“听说你捐了三十万石军粮,功劳不小啊,为何?你是怎么想的?”

宋国朝廷年年都以东南漕粮供给京师,辽国南侵之后漕运断了数个月,汴梁的粮仓也见空虚。所以,辽兵南下后,在河南河北搜刮金银财帛不在少数,唯独粮食这一项,收获远不如北院当初预想。此番南征,辽国东西两路大军,总数不下四十万人马,每日所耗费的粮草更是惊人的数字,长途转运又极为麻烦。幸而有邱大瑞等一干常年与胡人交易的商贾请缨,用金银财帛为辽兵在东南当地就近购买粮食,短短时间内,不但凑够了大军所需粮草,邱大瑞还召集众商贾,破费捐献了三十万粮食给大军所用。一石为百升,普通的兵士,日食三升粮食,三十万石军粮,足以供给三十万大军三十日之食。这份功劳,可比献上一两个县城州城要实在得多。

“小人不敢。”邱大瑞抬起头,朝上看了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陛下是真命天子,小人等,不过是顺应天命,奔走效劳而已。”

“哦?”耶律大石似笑非笑道,“可我却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说吧,你有什么要求?你对大辽朝忠心耿耿,我也该给你点什么赏赐才好。”他少有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南朝人说话,只因邱大瑞这干商贾,对辽朝有绝大用处,方才如此。

“不敢,不敢,”邱大瑞犹豫片刻后,鼓起勇气道,“若陛下信得过小人等,将来军粮的采买,俱都交给小人去做,小人以项上人头担保,价钱公道,绝不会耽误陛下的大事。”说出这番话后,因为心情紧张,感觉自己的身形似乎在微微发抖。

皇商的资格,耶律大石在召见邱大瑞之前,便早已决定要给了,他只是在观察这个汉人,在他的眼中,这个南朝商贾在觐见时十分冷静,知进退,联想到北院所禀报的,邱大瑞借着辽军南下的机会,以极大的胃口,或自愿,或强迫地吃进了大量产业。辽军圈地建起牧场,大批宋人百姓失地沦为流民或奴隶,邱大瑞等人又贱价得到许多工奴,这一来一回,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此人的身价猛增十倍不止。“是个胆大心细,野心勃勃之辈。”耶律大石想到,“不过,我大辽要并吞关东,少不得多要几条这样的走狗。”

“既然你有心为朝廷效命,朕便给你这个机会,”耶律大石缓缓道,“不过,皇商之事,由南院衙门安排,将来可能不止你一家,凡是愿意为我大辽效命的有识之士,义商良贾,都有机会,不过,”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道,“先到的么?自有先到的好处。”

“小人明白,明白。”邱大瑞当即伏地叩首。

“退下去吧。”耶律大石高高在上道,“为朕把晋王请上来。”

“遵旨。”邱大瑞伏在地上倒退着出去,头一直都不敢再抬起来,只刚刚那抬头一瞬,他似乎看见了辽国皇帝的真容,和北地所卖的画像差不多,他爬下御车,转头恭敬地对耶律况道:“晋王殿下,陛下有请。”退在一旁。

终于拿到了谋划已久的皇商资格,邱大瑞心头狂喜。夜风微微吹在身上,他只觉得心情之佳,直欲乘风而上天。军粮的生意本身利润丰厚不说,“皇商”这块招牌,更是价值连城。契丹人不像南朝官府那班精明,特别是南征过程当中,得来的钱帛产业,轻易便出手买卖,像邱大瑞这般和辽人做生意的商贾,每一个都是日进斗金,一本万利。随着辽军的南进,愿意和契丹人做买卖的商贾也越来越多,相互间竞争也激烈起来,有了这块“皇商”的招牌,邱大瑞顿时又比旁人高出了一截。

“邱掌柜,这边走。”宫帐军统领的招呼将邱大瑞从飘飘欲仙中叫醒过来。

二人缓缓走出御营的中心范围,来到江边,为随军的商贾特意安排的一处营地。这地方虽然没有辽军营寨那班险要坚固,但靠近码头,取水,买卖都很方便。邱大瑞和宫帐军统领道谢告别,又送了对方一张两百两的邱氏银票。成为皇商后,他打算和南院商量,在银票上加印日月记号。银票流通天下,其中的利益更不待言。

“邱掌柜的,事情如何了?”刚刚迈进船舱,七八个商贾就围了上来,这些人都是跟着邱大瑞赚了大钱的,邱大瑞捐赠军粮三十万石,也有他们的解囊相助。

“成了。”邱大瑞镇定地微笑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些灼热而谄媚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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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拿个马扎,坐吧。”耶律大石指了指凉棚下面,他从身旁的柜子里拿出两碗酸奶,俯身递了一碗给耶律况,笑道,“晋王为国奔波操劳,辛苦了。你推荐的这几个人,用起来还顺手吧?他们要皇商的资格,朕也许了。不过,人心贪不足,他们虽然有南院衙门管,但你既然管着后军的粮草,也为朕好好盯着他们,免得闹出麻烦,你自己也受牵连。”

“微臣明白。”耶律况恭敬地答道。他从御车车厢旁取出马扎坐下,接过酸奶吃了起来。契丹人不耐酷暑,冰块镇着的酸奶便是军中的大将最喜爱之物,也是邱大瑞等商贾提前准备好的,又在酸奶中加入解暑的药物。

“此地离鄂州,还只有两日的路程了。”耶律大石微微一一笑,用银勺子送了一口酸奶,正待继续说下去,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蹄声。

“禀报陛下,鄂州城下,宋人两家议和。刘延庆被夺了军权,赵行德被任命为东南行营都部署。”

章97 徒赐五百金-5

“圣上有旨,东南行营都部署赵行德奉命之日便渡江击敌,胆略过人,忠义可旌,特赏赐银锭五十个。”邓素拖长声音念完了圣旨,笑道,“元直兄,陛下对你可是信重得很啊。”

宣旨本是宫中宦官的差使,但汴梁沦陷,天子被掳后,宫中太监几乎全部落在辽国。赵杞继位,原本想用阉人,可邓素以国家危乱之际,万不可因此而伤残人身,失了人心。因此才暂时作罢,现在赵杞的身边,几乎没有用太监,奴仆也能将宫中各项事务做得妥帖。邓素也在盘算,将来与理社一干人物联手,从此废除宫中用阉人太监之制。上体上天好生之德,下防阉宦乱政之祸。

“多谢圣上,多谢邓兄。”赵行德躬身谢旨后,笑道:“甲胄在身,只能行以军礼。”

“这个自然。好说,好说。”邓素笑着拱手还礼,对赵行德,又怎能以普通大将视之。他挥了挥手,五名御前卫士捧着沉甸甸的托盘上前,揭开红布,每个托板上放着十个十两重的银元宝。许多汉阳军将肃立在赵行德身后,见状不由眼热,暗暗道:“刚刚授予兵权,立刻加获赏赐,看来天子对赵将军这般地倚重,这般地恩遇,堪称本朝少有。”

“赵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邓兄代为启禀圣上。”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一众将士,商量道,“驱逐北虏,保境安民,非赵某一人之力可为。曾闻古之良将,凡有赏赐悉分与部属,赵某欲效颦与后。不敢请天子多加厚赏,只愿将五百两白银换成五百贯铜钱,使东南行营上下数万将士,人人都能留个纪念。将来如有一日,天下太平,将士们解甲归田,以此信物,家乡父老知道他们曾为国家朝白刃,冒锋矢,洒热血,奋战过一场。””他顿了顿,眼中透着坚定的目光,再度抱拳躬身,朗声道,“请邓大人成全。”

“赵将军既有此意,”邓素眼中透出些许感慨,“邓某怎能不成人之美,为后世留一段佳话。”他当即命收起御赐的白银,打道回府,劝圣上将白银折成铜钱赏下。

将酒食钱帛分赏士卒,乃是军中常有之事。但推谢了陛下御赐的金银元宝却又不同。盖因十两重的金银元宝平常人用不着,朝廷通常用来库平,而铸造得特别精美的,则是专门赏赐所用。御赐的金银元宝,并不是财帛而已,而是一份难得的荣耀。而赵行德就这么轻轻推卸掉了,不惜冒犯官家,索要平常无比的五百贯,也就是五万枚铜钱,足够他遍赏跟随他过江的每一个士兵。

诸将心下感动,赵行德却不以为意。辽军南下在即,江北汉阳和阳逻堡的防务亟需整顿。在宣和四年,汉阳城被洪水淹全城,此后几年一直废弃。陈东在鄂州倡议尊天子不奉乱命后,因为汉阳城对于鄂州防守极为重要,很快就征集壮丁重修汉阳城,只是苦于人手钱粮不足,短短数月,汉阳城难以恢复旧观,只能以城中最高的凤凰山为依托,修筑了一座小城。赵行德也参与了新汉阳城的建造,他竭力阻止了兵部想要将新城城墙扩张到原先位置的想法,主张修筑一座小而坚固的城池,并在城墙周围加筑了八座适合火炮射击的敌台。

“城中尚余的百姓,虽然不多,但两日之内要全部迁到对岸去。”他指着新城周围的民居,皱眉道,“这里将是两军交锋的战场,百姓迁出以后,放一把火把树林和房舍都烧成白地,以免遮挡了炮手的视线。至于远处这些断垣残壁,可以留着。”他指了指稍远处的一些残破的城墙,这是当初兵部准备修造的半截城墙,后来襄阳大军前锋进驻后又加砌了一些,因为地势过于低矮,新城炮台一目了然,居高临下炮击这些地方,断垣残壁不但不能抵挡重炮炮弹,崩起的碎石木屑还能加大炮弹的杀伤力量。

“外城全部都不要了吗?”欧阳善疑惑问道。鄂州重修的汉阳军城极小,周长不过三里而已,只堪堪圈住了凤凰山头,襄阳军进驻汉阳以来,还曾加以讥笑,花大力气整修外城,欲旧日汉阳城北抵大别山,南至江畔的规模。只是在江上敌船的炮击骚扰下,筑城进展缓慢而已。现在两家言和,欧阳善正准备加快筑城进度,谁料赵行德竟要放弃外城。

“古人筑城,城欲坚而不欲大,是故坚城难克。”赵行德沉吟道,“后人筑城,城大而不坚,动则数万户,数十万户居住,实则不坚,名为护民,城破之后,杀戮之惨,更甚于古时。现在辽军兵多,我军能战之兵少,城池大了,利于辽贼而不利于我军。”

他的手指在山川图上缓缓滑动,这条城墙线,就是将来的宋军和辽军的生死线,赵行德恨不得它越短越好,受地形的限制,耶律大石纵有三十万大军,也只能排着队上来和宋军以命换命,看谁先撑到最后一口气。在鄂州内部,由于钱粮人力有限,枢密院和兵部也存在着养兵和筑城之争,现在,岳飞等统兵大将占着上风,丞相府筹措的大部分钱粮都用来供养保义军、横海军和镇国军三支精兵,而城墙的整饬则全部交给地方官府去承担了。从减轻负担的角度来说,赵行德的“城不在大,欲小而坚”之说在各州县还是颇受欢迎的。

“城池不延伸到江边,若辽贼扎下营盘,那汉阳岂不会成为一座孤城?”欧阳善疑问道。新城最南端离江边码头还有一段距离,足够辽军深沟壁垒,割断汉阳与鄂州的联系。

“无妨,”赵行德微微笑道,“区区里许,辽贼欺我炮不利否?”

他目光落在汉阳到江边的一片斜坡,假如敌军当真试图占据这块地方,甚至立下营盘的话,在汉阳城和江上炮船的重炮轰击下,不知辽贼准备了多少人命来填。唯一可虑的是,据悉辽军随军也携带了攻城的巨炮,不知汉阳的城墙能不能经得起考验。令赵行德稍赶宽慰的是,因为缺乏钱粮,鄂州重筑的城墙都是夯土,而且比较低矮,以辽军石弹的准头,不一定能正中城墙,就算正中,也未必能一炮摧垮。

“真的么?”欧阳善将信将疑,他只是火铳营指挥,对火炮的威力,也只是这几天才深有体会。他既然下决心跟随赵行德,也没再继续质疑,暗暗道:“就算守,外城也未必守得住。背水一战,到了最后关头,舍生殉国,跟着赵大人全一个忠义名声便罢了。”

赵行德安抚汉阳后,鄂州的火炮营已经陆续乘船渡江过来,除了将原先从汉阳拆走的火炮又装回炮位,更按照赵行德的指点,尽可能地给城中的炮位都安上了重型铁桶炮。这种铁桶炮虽然笨重,但汉阳城居高临下,将来若和辽军的攻城重炮对射也能占些地利的便宜。火炮虽然有了,炮手却是奇缺。在保义军火炮营赶到鄂州之前,赵行德只能使用渡江而来的东南大营火炮手与抽调的鄂州炮手,紧赶着统一火炮营的口令和发射动作。火炮需要极为精熟的配合操练,幸好两边的炮手同出一脉,所用的火炮制式也大同小异,而且赵行德本人又极精于此道,方才勉强捏合在一起。

赵行德的将旗在汉阳竖起以来,原东南大营的兵马络绎不绝地渡江来投,令欧阳善等人信心大增。东南行营原本是为扫平方腊而征集各地精锐成军的,这些年来虽然荒废了些,战力也不容小觑。赵行德有东南大营都部署的名分,曹迪不知有意相帮还是无心暗助,仍旧把诸军大将扣留,营指挥,都头将一队队人马拉出营盘,自行在江边找船摆渡。大江两边的码头刚刚消停不久,又重新挤满了人马。

赵行德在离开鄂州之前,已经向陈东陈说厉害,守江必守淮,守鄂州则必守汉阳,否则大江之利与敌共有。若不拿下汉阳,耶律大石断然不敢孤注一掷,像曹迪这样全军渡江围攻鄂州。而若无汉阳,宋军只能苦守而不能渡江而攻敌,辽贼却能随时围困鄂州而后拔之,形势极端不利。只要汉阳能够撑到岳飞的援军大至,东南州县又有源源不断地兵饷接济,鄂州的形势就算是稳定下来。陈东在兵事上向来倚重赵行德,故而在他的首肯下,鄂州方面也将原本囤积在城内的大量粮草和火炮弹药往江对面运送。

在鄂州城外,赵杞听完了邓素的禀报,猛然站起身来,振奋道:“朕得良将,何愁中兴?”

邓素含笑站在一旁,赵杞来回在帐中踱步几圈,忽然又道:“既然要赏赐全军,何用铜钱这般小气?”他回顾近侍,吩咐道,“行在中尚存的金银赏钱各有几何?速速报来。”

近侍匆匆查验数目后,禀报尚有金钱三十贯,银钱四十贯,俱都是用御笔“圣宋通宝”刻模子所铸造的赏钱。赵杞从汴梁脱身时,原本身无分文。但天子赏赐近臣需用金银钱,故而在御笔刻模子铸造了一批金银赏钱。赵杞此番御驾南征,也带了不少在身边备着。

赵杞沉吟半晌道:“那就赏赐赵行德金钱十贯,银钱四十贯吧,由他分赏将士。”他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什么,又道,“还有,告诉赵元直,假若他再立下功劳,朕必不吝节度使之封。另外,烦劳邓卿家给曹相公和陈东各送一条玉带过去。”

邓素微笑颔首道:“陛下的苦心,曹相公,赵将军,陈少阳都会体谅到的。”

章98 弃之若浮烟-1

仅仅一天一夜,北渡的军卒达两万余人,再加上原先留守汉阳和阳逻堡的火铳营,江北防守的兵力达到了近三万人。赵行德一待御赐的金银钱送到,当即分与众军,上下一视同仁,都发给一枚“圣宋通宝”银质御钱,待将来与辽兵接战后,再视军功颁发金银御钱,此番恩遇非常,诸军欢声雷动。许多军卒一辈子都只用过铜钱,没用过金银,更欢喜得跟什么似地。有人将御钱刻上自己的姓名,有人把御钱缝在帽子里,有人缝在裤腰上,有人缝在内衫内面,有人则用绳索挂在脖子上。

“老王,把你的赏钱卖给我怎么样?”李伯药笑问道,“我出两百钱。”

王邦疑惑地看他了一眼,从怀里摸出了银质制钱,拿到嘴边吹了吹,又放在耳边听响儿。这是发下御钱以后才学会的动作,王邦投军前是穷得叮当响的,也不知道银子吹响是什么动静。李伯药见状笑得更欢,拍着他的肩膀道:“别吹了,御制银钱哪能有假?这一枚足色两钱银子,折成市价,正好是两百钱,说好了,咱们两不相欠?”说着就从怀里摸出两百铜钱。铜钱用红绳子穿了,一大摞沉甸甸的,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看上去要比小小的银御钱有诱惑力得多。

王邦不禁有些心动,正待答应。都头于希田看不过去,笑道:“伯药不要欺负老王,他将来后悔,说不定要和你动刀子。”他走过来,将王邦已经伸出一半的手推了回去,对他道,“好生收着,这个是无价之宝。如果咱们能活下去,就把它一代代传下去,家门光彩,莫说两百钱,就算是两百贯,两千贯也难买的。”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异样,目光朝着远方,正好邓素和赵行德一边说话,一边从炮台走下来。

“从前听赵兄屡败辽贼,兄总是不信,”邓素感慨道,“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才知元直的手段。”他指点着汉阳城内外忙忙碌碌的军兵,叹道,“一日夜之间,这东南行营便如天壤之别。”他转身站立,压低了声音道,“元直好生做,此战过后,陛下定有重用,出将入相,不在话下。”

赵行德转过目光,沉吟答道:“封侯非我愿,但愿胡尘清。”

邓素微微一楞,笑道:“元直有隐逸之意,只是到了那时,又该当仁不让了。”原先邓素还隐隐担心着赵行德名望既高,又拥兵自重,现在则将这些忧虑去了大半,暗想道:“元直和少阳等人,终究不全是一条道上的。曹杨根深蒂固,岳韩各有所属。唯有元直,兵权委之其人,倒是稳定朝政的一根柱石。陛下倒是眼光独到。

“先不说那些,”邓素拱手道,“将来收复汴梁,愚兄做东,请元直上巩楼,不醉不归。”他说出这句话,邓素心下极是痛快,仿佛太学同窗时指点江山一般,指着远方道,“昔日朝廷扩充太学,置一百二十斋,选天下才俊三千,便欲使人心一,天下有识之士协力同心,仁政之泽及于天下,共享太平盛世。”

赵行德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边,胸中亦有感慨万千,忽然,他的目光变得警惕起来。在北方的江天相接之处,隐约出现一线帆影,这绝不是零散的渔船或渡船,而是几乎遮蔽了整个江面的庞大船队。

完颜宗弼站在五牙战船的船头,看着大江两岸耸立的城池和横江铁锁。宋军发现辽军水师大至后,正混乱不堪地从岸边码头起锚,更有不少人干脆弃船朝岸上逃去。铁链原本是襄阳军阻止汉军炮船溯江而上的,现在却用来阻止女真水师顺江而下。完颜宗弼鼻端发出一声冷笑,下令道:“用鹘舟放火,烧了那条链子。”

女真部落最爱用以桦树皮制成细长轻快的小船,辽国水师中也有大量的这样的小船,号称鹘舟。五牙大船上战鼓雷响,数十条鹘舟满载着柴火直冲着横江的铁链冲去。铁链虽坚韧,但不耐火烧,只需用火攻将其烧软,然后用大船硬冲,就能把铁链冲断。

前面两日,宋军匆匆撤退,征调了无数的官船民船,只要停泊在岸边,连水师的船也不例外,在铁链西边,襄阳的水师的战船大部分都散在各处大小码头水湾。水师在襄阳大营的地位低下,各部统制争相渡河之时,都强行调用水师的船。此时辽军水师大举来攻,水师统制张青麾下只有一条刀船,十八亲兵水手,仓促间根本来不及阻止辽军水师捣毁铁链。

“张大人,怎么办?”亲兵阎晋问道。

张青面色有些苍白,似自言自语道:“诸军都挤在江边,咱们水师战船仓促不能列阵迎战,若让辽贼水师一口气冲过了铁索,这仗不打也败了。辽贼非是贪图财帛,乃是为了亡我大宋,灭我中国而来。朝廷败了,咱们也都一起完蛋。咱们拼了一死,也落得忠烈英名,子孙后代自有朝廷供养。”看着顺流而下冲来的敌船,张青一跺脚,大声吼道:“跟老子上,冲过去!不能他们坏了横江铁索!”

阎晋一愣,大声道:“他娘的,豁出这条老命,跟他们拼了!”水手们面面相觑,辽国水师战船遮江而来,不知有几百几千艘,这一条十八人的小船冲上去拦截,实在和送死无异。

“他娘的,”张青看着众人,“蹭啷”一声抽出腰刀,催促道:“莫再犹豫,摇橹!”

水手们不再犹豫,两边奋力摇橹。张青身披革甲,一手执弓,一手执箭站在船头,阎晋挽着一面方盾护在他身旁,五六个擅长弓弩的亲兵依次站在身后,刀船划破水面,对准了辽船的方向迎上去。越是靠近,对面的辽军战船便越是显得无边无际,黑压压一片,前锋数十条鹘舟堆满了柴草,见宋军刀船迎上来,舟上的军卒有的抽出了弯刀,冲着这边大呼小叫,有数艘船当即调转方向,朝着这条微不足道的小船围上来。

“快看!”

“那是咱们的战船!真好汉也!”

汉阳城头,军卒们指指点点。从襄阳一路退到鄂州,许多人心中都憋着一团火焰,这条刀船拼死一战的气势,让很多人燃起了许久没有过的战意。邓素见状,也留住脚步,和赵行德一起在城头观战。虽然迎战的水师并非本部,仍有不少将士在大声地喝彩!

“擂鼓!”赵行德大声道,“为壮士助威!”汉阳城头的战鼓咚咚咚咚的擂响起来。在大江岸边,宋军各部的战船在匆匆集中,准备迎战,更远处,回避渡江宋军的炮船也得到了旗语号令,立刻起锚溯江而上。然而,此时此刻,大宋只有一条刀船,迎着数千条战船的辽军水师冲上去。

敌军鹘舟越来越近,敌军的狰狞面目可辨。最近的几条鹘舟前端挤满了手持盾牌利刃的辽兵。因为船身摇晃,女真人在水上行猎时只用鱼叉渔网,因此他们在船上不擅弓弩,但士卒悍勇,最爱的是接舷以白刃相斗。

江风猎猎,张青的眼神微微眯缝,大吼一声:“拿酒来!”

亲兵阎晋拽下腰间葫芦递了上去,张青仰脖猛灌了一大口,衣襟洒满酒浆,把葫芦递还给阎晋,命道:“你等分了。”自己却弯弓搭箭,对着迎面而来的敌船,“梆”的一声弦响,箭似流星赶月一般朝敌军射去,张青左臂托弓如铁铸,右手如虎尾一般朝后一甩,稳住身形,双脚牢牢钉在船板上,。

“好箭术!”汉阳城头,赵行德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鹘舟上的辽兵见有箭射来,慌乱地举盾遮挡,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张青所使的乃是两石硬弓,用的又是轻箭,箭矢飞来异常迅捷,只听一声惨叫,有个辽兵捂着喉咙栽倒,盾牌才堪堪提到胸口。

“痛快!”张青低吼了一声,再度搭箭,开弓如满月,只一呼吸间,又一箭射去。

“铛”的一声,箭矢射中一名辽兵的铁盔,不知穿透了没有,那名辽兵身形一晃倒在了地上。这时,两边战船的距离已是极近,进入一石五斗力弓的射程,张青身后亲兵纷纷开弓放箭,江面上箭矢几乎连着线一般飞过去,辽兵盾牌稍稍遮护不住便中箭死伤。与此同时,两边的十名摇橹手奋力划橹,狭长的刀船飞快地从两条鹘舟间穿了过去,眼看宋辽两边战船的距离极近,辽兵手持刀盾挤在船边,跃跃欲试准备跳过来白刃格斗。

“倒!倒!倒!倒!倒!”

“划!划!划!划!划!”

刀船两边负责喊号的橹手大声喊道,一边的橹手奋力向后摇橹,另一边的橹手则向前,这十名橹手平常配合训练过多次,这一瞬间,所有人都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十支长橹重重地搅荡水波,刀船仿佛活物一般,灵巧无比地在江面上一个转折。

“咚”“咚咚”数声连响,好几个性急的辽兵落到了江水里。

章98 弃之若浮烟-2

宋军刀船灵活无比,宛若游蛇般在几条鹘舟间来回穿梭。凭借江面广阔,始终与敌船保持着五六十步的距离,张青等人连连放箭,不时将辽兵射落江中。没多久,那几条鹘舟上的辽兵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畏畏缩缩不敢靠近!张青却不依不饶,下令水手摇橹,继续朝着那些冲向铁索的敌船迎去。辽军本为放火烧毁铁链而来,几十条船上堆满了火油柴草,舟上能战的兵丁比寻常战船要少,刚才挫了一阵,士气更低落了些。

张青立在船头,手执弓箭,这一条刀船,堵在了江心水道上,几十条鹘舟如羊群一般聚成一团,却不敢上前挑战。

“好一员猛将!”完颜宗弼又惊又怒,脸色沉道,“再添大船上去,用强弩远远地放箭!”

五牙战船上令旗挥动,有八条战船驶上前去。两艘斗舰船身高大,远远望去,如同两座小山似的压过来。敌船越来越近,阎晋望见敌军弓箭手隐身于船舷木墙后面,船头敌楼上铁桶火炮反射着金光。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刀船上每一个宋军的心头。

“张统制,”后面军兵道,“是拼,还是撤走!”

张青的瞳孔微微一缩,反问道:“撤到哪里去?”他回头看了看横江的铁索,以弓指着猬集一团的鹘舟大喝道,“不如冲到敌船中间去!”阎晋大声道:“快划!”“好嘞!”水手遵令奋力摇橹。鹘舟上的女真水手刚刚松了口气,见宋军刀船如刀船如离弦之箭一般冲来,无不大惊失色,一时间居然停在水面不及反应,待宋军刀船划近了十几丈了,方才慌乱不堪地向后倒划,企图拉开和宋军刀船的距离。

“荒唐,荒唐!”斗舰统制安春猛拍船舷,大声道:“为何不迎上去!迎上去!”

宋军刀船冲上来,鹘舟正当一拥而上,迎上前去与宋人白刃搏杀,可操鹘舟放火的水手居然退后躲避,这便让人看出是寒了胆子,让安春大为震怒。前军领下攻破铁索的军令,原以为是个轻松差使,没想到丢脸丢得如此彻底,安春脸笼阴霾,拔出弯刀,下令纵火鹘舟不得躲避,而是要全力缠住宋船。辽军水师虽然在汉水上游操练许久,但大江之波涛比上游又要汹涌得多,被刀船上的宋军箭矢射得心慌意乱之下,只顾着仓皇躲避,又迫于不得后撤的军令,游走在宋军刀船的周围,凭借着船多,权且充当着围堵刀船的移动墙垣。战船分为前后两队,仿佛围猎一般做一个大圈子,然后向心收网,将宋军刀船堵在当中。此时,他已完全收起了对宋军的轻视之心。

“张大人,辽贼的大船上来了!”阎晋大声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又怎样?”张青弯弓搭箭,一箭似流星射出,不远处鹘舟上的辽兵应弦而倒,“痛快!”张青抹了把汗,再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抽准一条正拼命划远的鹘舟,一箭射出——“痛快!”江风吹过,军袍鼓动,更宛若巡江的水神一般!

在这条刀船的外围是数十条鹘舟,再外围则是以两斗舰为首的战船隐隐约约形成合围。战斗的时间虽短,刀船上的水手们全力操舟放箭,早已个个汗流浃背。片刻后,鹘舟远远躲在战船侯面,高大的敌船则不断逼近,宛如小山一般压过来,战船周围树着厚实的女墙,敌兵躲在墙后,堵住了

张青索性放下弓箭,回身笑道:“看辽贼不给咱个痛快的?”他抽出了腰刀。刀船已被敌船团团围住,生路已绝,众水手停下桨橹,站在船上,纷纷抽出兵刃,准备与辽军做最后的搏斗。大江两岸,刚才还在为张青等人呐喊助威的宋军全都沉默了下来,汉阳城头的鼓声也已停止。

刀船被团团围住,辽军并没有给张青等人白刃相接的机会,高大的斗舰船舷夹峙之下,万箭齐发,无所遮蔽的宋军一一中箭身亡,张青更是身中十七箭栽落江中。刀船上再无一个活人后,辽军船上还有人大呼小叫,不久后,几个女真兵跳入江水中,似乎想要把尸体捞起来炫耀。

赵行德放下了千里镜,他的脸色铁青。

经过张青刚才这拼死拦阻,汉军炮船和大队的宋军水师战船才堪堪聚集在横江铁索的下游方向。汉军水师赴援鄂州,以三条炮船堵在江上,生生阻止了宋国水师从西面攻打鄂州。辽东是个弱肉强食之地,汉军上下对贪生怕死的南朝兵马,乃至南朝人都滋生一种轻视。除了赵行德之外,童云杰对鄂州官府也不太理睬。然而,在从下游赶来的路上,目睹了被轻视的南朝水师拼死一搏后,汉军的心态发生了些许的变化。

“啪”的一声,童云杰一掌排在栏杆上,大声吼道:“依次开炮!”他不想让辽兵得到刚才那几个壮士的尸首。“是!”炮组指挥大声答应。

“开炮——”炮长拖长声音下达着军令,炮手们沉默而肃然地装填弹药,仿佛这是一场肃穆的葬礼。

“轰——”一枚炮弹冲膛而出,落在密集的辽军战船附近,激起一大片水花。

张青等人被围住的地方距离横江铁索不远,汉军炮船停在铁索的下游,火炮射程能够打到辽军战船,辽军两艘斗舰上安置的铁桶炮无论从威力还是数量上都无法和汉军的火炮相抗衡。其他辽军战船上的床弩、抛石机等却不能射到汉军的炮船。

“轰轰——”“轰轰轰——”船舷炮窗依次喷吐着火焰。

沉重的铁弹划出道道弧线,由远而近,落在刚才张青等人落水附近,那艘刀船吃了一枚炮弹便散架了,木屑水花横飞,犹如一群被惊飞的秃鹫,辽军大小战船纷纷四散躲避破空而来的炮弹。波涛起伏,没多久,刀船残骸和战殁宋军的尸体便被漩涡吞没了。

“可惜——”邓素摇了摇头,有些惋惜,“就这么......”

辽军水师来势汹汹,并未因一时受挫而放弃捣毁横江铁索的企图。完颜宗弼座船上各色旗帜不断晃动,更多满载着柴草火油的鹘舟蜂拥上前,在大船的掩护下朝着悬在大江中心铁索驶去。辽军在北边曾经吃过炮船的亏,因此建立南侵水师时,即使虏获的工匠不会造如同汉军水师那样将火炮安放在甲板下面的战船,北院也勒令船场便尽可能在斗舰的甲板上多加安放铁桶炮的炮位。

此刻,这些装载着铁桶炮的斗舰在后面一字排开,虽然每一艘上的火炮数目不如汉军炮船,但加起来却是一个惊人的数目。反应过来的襄阳和鄂州水师的炮船也加入了这一场江上的炮战,隔着横江铁索和辽军战船相互轰击。双方的火炮都向对面不断开炮轰击,开阔的江面上,到处是浓烟滚滚,轰鸣地炸响声,尖利呼啸地炮弹破空,水花四溅,浊浪滚滚,连带着偶尔炮弹击中船只那种恐怖木头断裂和惨叫嘶喊之声。

铁桶炮船以让人措手不及的方式成为了主宰战场的王者。火炮巨大的威力和射程将一切其它战船都驱赶在了战场之外。为了承受铁桶炮发射时的巨大后座力,无论是汉军、宋军和辽军,都想尽一切办法对船身进行加固。所造成的结果便是,除了另一艘铁桶炮船所发射的炮弹之外,其它诸如投石机,床弩,弓箭之类,完全不能打穿或者摧毁炮船的船身。而炮弹横扫一切,能够摧枯拉朽一般将其他战船击毁。辽宋两军水师的主帅都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只要摧毁了敌方的铁桶炮船,就赢得了这场水战的胜利。满载着军兵的战船,满载着柴火的小船,仿佛飞蛾扑火一般扑向对面,然而,有的在半途被炮弹打沉,有的被炮弹激起的浪花打翻,有的被对面的战船堵住厮杀。炮声不断地轰鸣,漩涡中不时腾起令人心悸的殷红。

汉阳城头的重炮也开炮朝辽军战船轰击。汉阳城曾和汉军炮船鏖战多日,炮手们对轰击江船也有不少经验。多数军卒都躲在了城垣后面,城头和甬道上,满脸大汗地搬运弹药的炮手络绎不绝,敌台上,炮手们喊着号子将刚刚发射过的火炮推回原位。军官和炮长们用沙哑的嗓子大呼小叫。

“快,开炮!”

“弹药呐?快,快!”

邓素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这场炮战的结果。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令江上成为无比危险之地。而且,辽军骑兵很可能已经突进到了汉阳城附近,如果不能从汉阳渡回鄂州,邓素宁愿留在汉阳城内,也不愿冒着被辽军骑兵俘获的危险绕道别处码头过江。

夕阳西下,霞光将流云和江水染成一般的血红,双方炮船相互轰击方才止歇。铁索仍晃晃悠悠地飘荡水面下,宽阔的江面上,江水荡漾,漂浮着无数的碎木板、杂物、残尸和泡沫,大江之水显得比往常浑浊了不少,江上的风带着一股浓浓的硝烟和血腥味儿。

章98 弃之若浮烟-3

夕阳西下,霞光将流云和江水染成一般的血红,双方炮船相互轰击方才止歇。铁索仍晃晃悠悠地飘荡水面下,宽阔的江面上,漂浮着无数的碎木板、杂物和残尸,江水显得比往常浑浊了不少,江风带着一股浓浓的硝烟和血腥味儿。

天色渐渐暗了,江上的炮战一直持续到了完全看不见对方。即使是天黑以后,也有一些小船试图趁夜色偷袭,无论是辽军、汉军还是宋军的炮船,一发现有动静都会开炮猛轰。邓素不得不留在汉阳城过夜。几年前汉阳全城被洪水冲毁,虽然鄂州官府在凤凰山重建了城垣,但城中的房舍仍极少,仅有的一座驿站也毁于炮火,赵行德只能让邓素住城墙后面的军营里。外面不时响起炮声,邓素闭上眼睛,眼前便仿佛出现白天江上血肉横飞的情景。恐惧和亢奋不停地交替煎熬着,邓素竟是一夜未眠,辗转反侧后,下半夜时分,索性披衣起来散步排遣愁绪。他两次前来宣旨,白日里一直和赵行德在一起,值哨的军卒大都认得他,偶尔有人问话,邓素亮明礼部侍郎的身份,到也无人拦阻,他便一路缓缓而行,竟走上了城垣。

江风一吹,邓素打了个寒颤,虽是夏季,但江风仍然很凉,有些昏沉的头脑稍稍清楚了些,他披着一袭轻袍立于城头眺望江面,远方星星点点皆是船上的灯火,不知有几千几万条船,到了近处却是漆黑一片,在火炮的射程内,两边的船只都不敢掌灯,以免给对方的炮手指示方向。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原以为辽贼唯劲马骑射,”邓素摇头感慨道,“没想到水战和火炮也是如此厉害。即便大江天险,恐怕也不足为恃。”他叹了口气,正待离开,不远处忽然有人喝问道:“什么人?”

邓素回过神来,只见不远处的城楼里,赵行德正带着两三名亲兵走过来,城头上挑着灯笼,赵行德等人站在灯笼下,看不清这边暗处的情形。“是我,”邓素答道:“赵兄是在巡城么?”不比白天宣旨时那般严肃,邓素的口气更透着亲近之意。

赵行德听出邓素的声音,仍皱了皱眉,没有答话,转头看了看守御这段城墙的将领。那将领忙躬身道:“城头看守不严,都部署大人恕罪。”赵行德点了点头,道:“汉阳城弹丸之地,每一处都不容有失。城墙重地,等闲人等不可靠近,没有军令,哪怕是陛下亲来,也不容许。”他见居然有未着军袍之人站在城头暗处,心下诧异,这才出声喝问。出掌东南大营,他着实看不惯营中的军纪废弛,今夜的邓素居然畅通无阻地上了城头,更印证了赵行德心头某些担心,所以他这才不顾故人之情,先斥责城楼的守将。

邓素见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心下不以为意,含笑道:“邓某不能入眠,贸然走上城头,确实唐突了。”他看了一眼那个守将,对赵行德道,“此事因我而起,还请赵兄恕罪。”他出言开解,那守将仍眼巴巴地望着。

“念在初犯,此事暂且寄下,若有再犯,一并军法从事。”

邓素拱手道:“多谢赵兄。”心下暗道:“多年不见,元直历经戎马,身上到是多了些威严,不过,他和曹迪、刘延庆等人又有不同。”他与赵行德相交还是在太学同窗,一别经年过后,虽然屡屡听说对方的音讯,但见面也是最近几天。赵行德发落部属过后,那守将不敢怠慢,亲自去嘱咐部属再不可放闲散人等上城。邓素乃是皇帝钦差,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赵行德倒不能直言赶他下去,只能站在邓素的旁边。亲兵守在七八步之外。

邓素叹道:“张将军可惜了。”

“求仁得仁。”赵行德摇头道:“身为武人,从上战场的那一刻起,就要学着面对死亡。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像张将军这样慷慨赴义的,可谓真将军也。”

邓素转头看着赵行德,夜色如水,见其神情慷慨,似有决绝之志。邓素暗道:“难不成元直见敌军势大,有与城同殉之意?”他心头一惊,低声道:“这汉阳城,守得住也罢,守不住也罢。元直,你深得陛下的信重,是大有前途的。为朝廷,为天下,为陛下,你要留有用之身,万不可做玉石俱焚之策。张良搏浪一击,倘若当时便身死成仁,便不能有运筹帷幄候之功,青史留名。否则,千载之下,谁又知道张良是谁?”

傍晚时分,他才知道白天战死的乃声名赫赫的水师勇将张青。宋国用兵向来北重南轻,朝廷本身并不重视水师,除了最后这悲壮的一幕,张青也没给邓素留下多少印象。在汴梁围城时,邓素虽然在城内,但也没有如此近距离的靠近过战场,现在仍是心有余悸。邓素一个没想到,真正的战场竟如此血肉横飞,赵行德亲临锋矢,丝毫不见羽扇纶巾的逍遥,二个没想到,战场上,哪怕是官至节度使,统制,也死得如此轻易。像张青这等勇猛,被辽贼一围,乱箭齐发,说死便死了。邓素,想起从前在邸报上看到各处大将战殁的消息,邓素心头隐隐有些悲凉和后怕。朝中不知有多少人,在此之前,只是简单单地把这些讣告一般地文字匆匆略过。

“何谓玉石俱焚?”沉默了片刻,赵行德叹道,”张良那搏浪一击,乃直道而行。惜之不中尔。”他指着城下经过的的一队巡哨的军卒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赵某不过天下人中一匹夫尔,纵使没有我这个人,还有这么多的将士。”

“可是人和人之间,终究是有不同的。”邓素道,“天下兴亡,有的人的责任小,有的人的责任大。似张将军这样勇冠三军之将,本来可以承担更大的责任,结果逞一时血气之勇,结果身死阵前,难道便有益于天下吗?”他心知赵行德乃是陛下寄予厚望之人,若是用得好了,可以平衡军中曹迪、杨彦卿等勋贵将门,对岳飞韩世忠等人亦可牵制。他本心想说,万一汉阳不守,赵行德可以弃城而走,陛下面前,他自会大力为之转圜,但听赵行德竟丝毫没有逃生的打算。他心急之下,口不择言,赵行德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昨日之战,东南行营水师散乱不能列阵,陆上营伍挤在江岸上,若听任辽贼冲破铁索,战死的将士将成千上万,甚至可能十数万大军被辽贼一击而溃。张将军,平常并不以韬略闻名,据说也并非襄阳大军中最勇之将。可贼势汹汹,人人都在自保。大概是‘欲留有用之身以待将来’吧,”赵行德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唯独张将军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我并无贬低张将军之意,不过是惋惜罢了。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邓素有些尴尬,“赵兄与寻常将领不同,你自己可以不顾安危......”他心中想的,口中确实不能说得那般明白,一时住口,沉吟了片刻后道,“赵兄的将大有作为,并非是在战场之上。就算驱逐了北虏,还要徐图恢复中兴,重振朝纲,道德文章,世道人心,这些事情,你岂能撒手抛下?”

说到这里,邓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紧张赵行德的生死。因辅佐赵杞一事,在邓素和理社诸君子间,已经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痕。哪怕是从前与邓素交好的士人,在鄂州“尊天子不奉乱命”,“非为同党,便是仇敌”期间,唯有与邓素划清界限。现在鄂州虽然暂且奉了赵杞为天子,但陈东等人依然号令自专,丞相府并未撤去,岳飞假枢密使之位仍在,州县牧守仍是学校廪生推举的,保义、镇国、横海诸军和拱卫赵杞的禁军仍然泾渭分明。朝廷如此,底下的人心更是乱得一塌糊涂。这样的情形不知会持续演变到什么地步。赵行德,不管他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是平衡这个微妙局面的重要砝码。

“不同?”赵行德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看着远处,许久之后,方才说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他顿了一顿,忽然道,“那些在朝霞里飞起来的鸟儿,恐怕也是不同。这时,在东方的天际渐显出鱼肚白色,绯云如淡淡的胭脂抹在于其上,偶尔有些鸟雀在霞光里上下飞舞觅食。

“不管黑夜多么漫长,太阳终究会跃出地面。可是如果有一只早晨起来觅食的鸟儿,以为没了自己,这太阳便会永沦地下,那不是很可笑的事情么?”赵行德的脸色由嘲讽变得肃然,一字一句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力有时而尽,赵某不过是一匹夫而已,但因循胸中所奉之道义,直道而行,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他微笑道,“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这一点。若我连这点都做不到,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成什么?”

章98 弃之若浮烟-4

黎明之后,辽军水师没有大举攻打,待到午后时候,江面上显得平静,邓素方才自汉阳码头渡江,向赵杞禀报宣旨犒军的情形。

昨日赵杞也闻得江上炮声传来,整日整夜坐卧不宁,如今听了邓素回禀后,不禁忧道:“匈奴乃骑射之族,如今又得水师之力,来势汹汹,亡我大宋之心不死。要保全宗庙社稷,何其难哉!”

邓素听出陛下有畏怯之意,暗暗懊悔如实禀报了辽国的兵势。他沉吟了片刻,哀叹道:“北虏兵势强横,偏偏不可以理谕。汴梁沦陷后,宗室数百,皇亲国戚,圈禁如奴隶一般。听说原来耶律大石还听人秦桧等人朝夕还供给衣食,但底下的看守将领肆意刁难,每进精面及肉食数斗,宗室们才得糙糠米数升,否则便不得食。这还是宗室,同时被掳的官员,男子需牧羊为生,命妇贵女,尚须纺线。唉——”

赵杞听了,居然垂泪道,“这帝位,朕乃不得已而受之。倘若兄长没被北虏所擒,或是由旁的贤明兄弟,朕是宁可做个太平王爷,也不愿做这个皇帝。”他来回走了数步,苦恼迟疑,“倘若鄂州不保,朕又退到何处去呢?北虏大将耶律毕节占着江宁杭州两府,东南诸路,蔡太师等还生死未卜。广南那边的气候极热,北虏不耐酷暑,想必不能战了。待广南路立稳脚跟后,再徐图恢复,邓卿,你看如何?是否要和陈东等人商量商量,先未雨绸缪一番?”

“陛下勿忧,”邓素安慰道:“蒙陛下恩准,不计前嫌,鄂州依附,城内外联兵不下二十余万。而北虏远道而来,大军中有契丹、女真、汉军,诸族混杂,女真更和辽朝有血海深仇,臣以为只要鄂州城守得住,辽军必不可持久,迟则生变。而且,夏国在函谷关西厉兵秣马已久,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染指中原的机会。再者,江南多水泽,不比河北河南一马平川,利于北虏劲马横冲。臣昨日观之,诸军奋力杀敌,与北虏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是么?”赵杞有些神不守舍,喃喃疑道。

“正是。”邓素打起精神,勉励道,“臣两次宣旨,亲眼所见,仅以东南行营而论,赵行德接掌之后,旦夕之间,已经焕然一新。都部署赵行德年当壮盛,锐气犹胜于刘延庆,昨日对臣言,誓与辽贼死战到底,绝不过江。江北诸军,暮气尽除,竞相激励,以杀敌报国为念。”邓素说着说着,心生感慨,暗暗想到:“元直性刚,若有他辅佐陛下,恐怕更胜于我。”他耳畔不禁响起昨夜之语。“......咸称为智者贤臣者,平常修身养性,遇事明哲保身。议论头头是道,言必称尧舜,动辄为万全之计。退营私家,则虑远近祸福。如此,则少称乡闾,长闻邦国,天下竟以为尚,朝廷以为老成练达。然则,一国之中皆是如此智者,没有个愿意做舍身取义,螳臂挡车,以卵击石的愚顽之徒,则举国之人行事瞻前顾后。人人皆是贤人,而举国之道义不能存矣。北虏讥笑我大宋人怯弱,皆是由此。北虏侵我中原,掠我子女财帛,则赵某愿做一愚顽匹夫,强弱不计,胜负不虑,成败不论,宁愿碎为齑粉,亦当绝无反顾,奋身向前,至死方休。......”

赵杞听着听着,脸色却有些复杂,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营中将士领到赏钱后,是叩谢君恩呢?还是念着赵行德之情?”

邓素当即答道:“将士们都欢喜非常,大多三呼陛下万岁。御赐银钱与旁的犒赏不同。”

他心头升起一丝不祥之感,有些忐忑地看着赵杞。

果然,赵杞叹了口气,缓缓道:“赵行德允文允武,清廉无私,得士心,得民心,又得军心。当初揭帖案时,还有罪证说他冒认宗室。”他咳了一声道,“当然,这冒认之事,宗正寺自有谱牒为证,朕是不信以他之才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事的。可是,”赵杞咳嗽了一声,“祖宗家法,文武殊途,并非虚设。惟能保全诸将,歌儿舞女,颐养天年。邓爱卿,你和赵行德在太学便相识一场,这两天朝夕相处,觉得此人如何?”

当天子点将由赵行德接掌东南行营时,他记得邓素虽然没反对,但也没有一力赞同。联系到邓素与赵行德乃太学同窗,又同为昔日理社同道这层背景。邓素这态度就有些暧昧了。赵杞长于深宫之中,既要与诸皇子争夺父皇的宠信,又要积累人望,对人情洞察也算是透彻,当时便察觉了这一点。对如何制衡群臣,当初父皇对赵杞就有不少免提耳命。联想到邓素与陈东等人的道义之别,赵杞反而放了心,只要有缝隙就好办了。当他对赵行德生出疑虑时,便询问邓素的意见。

阳光照进屋内,斑驳的阴影落在赵杞的脸上,他的目光十分复杂,似乎带着无数的疑虑,又带着极大的期望。邓素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赵行德是个忠厚刚直之人,文能附众,武能威敌。陛下将东南行营兵权委诸于他,实在是慧眼识珠。以臣之浅见,若为保全之计,待北虏稍却,局势巩固后,朝廷必要收诸大将之兵权,将如今行营大军尽皆编为御前禁军,到那时候,视赵行德之功,或委以三公、环卫大将军之衔,或嘉其道德文章,令权知太学或是礼部之任,或者......”

邓素洞悉圣意,说来说去,都是鸟尽弓藏,收赵行德兵权之意,也是陛下心中的倾向。若是从前太学时,诸生必然要斥之为“柔媚”“逢迎”,然而在朝中久了,揣测圣意,反而成了第一重要的事情。宰执重臣不但不以为耻,而且深藏不露,若不是得意门生,绝不愿轻易传授此中门道。若有后辈不以为然,诸大臣反而笑他幼稚了。

赵杞听后点了点头,脸色稍霁,反而微笑道:“邓卿是谋国之论。不过,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赵行德既然文武兼资,又有拳拳报国之意,朕当虚怀若谷,只要他不生异心,以忠直之道侍奉朝廷,朕自然要善加重用。”他脸色微沉,“听说赵行德在军中开讲筵,有教无类,向军卒传忠义之道,这就比那些只知施恩收买人心,使愚昧军卒报效私门的将领要好得太多了。”

“陛下说的是。国有明君,方有忠臣。赵行德退隐十年,如能辅佐陛下,”邓素含笑点头道,“全君臣之义,也是一时佳话。”

............

大江中流,一艘小船靠上了高大坚固的炮船上,缆绳垂下藤篮,一个军官坐在篮子里上了船,他被带到一个独腿的将军面前,不敢答话,敬畏地低下头,只偷眼打量着旁边那些神色不善的军卒。军官觉得,这神秘炮船上的军兵虽然穿着中原衣冠,但面相神态和中原人格格不同,反而更像是契丹人、女真人、甚至与西南蛮夷,举手投足丝毫没有温良恭谦让,反而带着一股蛮气。

“要我们配合攻打上游的辽军?”童云杰不耐烦地摆手道,“你不够资格。”

“在下奉丞相府之命。”军官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问道,“若小人不够资格,哪位大人才有资格?”

“进兵之事,”童云杰居高临下看着他,吐出一句:“你们去和赵大人商量。”他转头看了看汉阳城,肯定道,“若是赵大人首肯,咱们再接着谈。”一挥手道:“送客!”两个汉军水手一左一右夹上来,将鄂州的信使挤在中间,送下船去。从头到尾,只让这信使说了一句话。

昨日一场恶战,辽军全力攻打,也没有突破横江铁索。因此,枢密使曹迪认为辽人水师虽然凶横,但与岸上兵马相比,仍是辽军的软肋。因此,曹迪提议在江上主动进攻,只要打败辽军的水师,岸上的辽军也将不战自退。因此,曹迪致函给鄂州的陈东,要求两家合兵进攻。而汉军以区区三艘炮船,外加两艘商船改成的战船,硬是将襄阳.水师挡在鄂州的西面城墙之外。一天前和辽军水师的炮战,这三艘炮船火力之猛,也叫襄阳.水师大开眼界。曹迪在制定进击之策时,自然将汉军这三条炮船算了进去,而且作为中坚力量来使用。陈东接到曹迪的书信后,对这个转守为攻的计划大感兴趣,因此专程派人来和汉军将领商议此事。

“童四哥,怎么汉阳赵大人能代表咱们和他们谈?”底下有人疑惑道。赵行德在东南屡挫辽军,可这些汉军眼中,却未必有足够的分量来代表汉军。更有人笑着打岔道:“难不成童四哥看不惯鄂州那些书生,故意把这个姓赵的挑出来打发他们。哈哈,若是他们就此怨上那姓赵的,可就怪不得我们了。”汉军中虽然多有粗鲁不文之辈,可山寨中都不是什么良善,勾心斗角多了,诸人嘻嘻哈哈,也多往险恶的路子想。

“呸!呸!”童云杰吐了一口唾沫在江水里,骂咧咧道,“小心说话,元帅怪罪下来,一个个拔了你们的舌头。”

章98 弃之若浮烟-5

夔州码头,一艘商船刚刚落帆下锚。此地盛产美酒,水手们性高彩烈的邀约着上岸喝酒。过了夔州,便是三峡,江水缓缓流向下游,过了这段平缓的江面,两岸峭壁,江流就会骤然加速,宛如成千上万奔流的烈马一举冲出蜀地群山的束缚,一泻千里流向江南。

“赵夫人,在夔州歇息一脚,明朝升帆,穿过三峡至宋境了。”

“若不歇脚,日落之前就可至归州,”行军司马章鼎歉然笑道,“但是船上的水手照例都要在夔州停歇一晚,喝点壮行酒,明天一早再过三峡。”他奉命赴鄂州协助赵德办事,这一路顺便护送赵将军的家眷南下,这一个月来,彼此都很熟稔。

“不妨事,”李若雪微笑道,“少时读竹枝词,‘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便对这夔州的风物人情很是神往。多谢章将军。”她站起身福了一福。

章鼎忙侧身避过道:“赵夫人莫要见外。”他顿了一顿,指着江上两岸:“可惜开花的时节已过。若是早两个月,这漫山遍野都是白花,好看得紧。夔州虽然是个偏僻地方,比起一般州府来,却要富庶得多。无论蜀中的货物顺流而下销往东南,还是宋国的货物朔江而上,走这条水路的都要在此落脚歇息。”

他简单地介绍了夔州的几个名胜,便告退下去,拿行军文牒去道路曹驿站报备。

李若雪带着两个孩子在码头上散心透气,她生长在北方,坐这么久的船还是头一次,不过每到一处,风物人情都有所不同,倒也不至于气闷。码头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行色匆匆的商人,沿街叫卖的小贩,扛包裹的佣工。忽闻一股馥郁的香味,李若雪转过头去,一个白麻裙衫的姑娘手拿着一捆白色花正在人群中走,见李若雪看过来,笑着问道:“夫人,要买花么?”

李若雪最爱各种花草,见这花朵朵洁白,香气扑鼻,心下便是喜欢。她一边挑选,一边问道:“这花我从前没有见过,叫什么名字?”她选了一束尚着好些花苞的,准备用清水养在船舱中,有些香气。

“夫人是关中来的吧?”那卖花的姑娘她眨了眨眼睛道,“这是栀子花,插在家中的瓶子里,好久香气都不散的,过了时令,便有钱也买不到了呢。夫人可曾听过,‘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眼睛中带着骄傲,引用诗文时也带着一丝淳朴。

李若雪喜爱她谈吐气质,含笑道:“这花儿在我家乡确实是没有。”那姑娘又从随身的细白麻布袋里拿出两把竹折扇:“天气热了,夫人要买扇子吗?”折扇是竹枝所制,扇骨上斑斑点点,有紫色、有雪白、还有红色的。

李若雪一见之下,展开扇面斑斑点点,小巧精致,颇觉喜爱,问道:“是你自己做的吗?这用的是什么竹子?”那姑娘也愿意和她多说说话,笑道:“这竹枝也是关中没有的呢,这是湘妃竹。”在她的心目中,关中是天下最繁华富庶之地,这是关中所没有的,便足以骄傲了。

“湘妃竹么?”李若雪眼神微黯,“原来这就是湘妃竹。”她将扇子还给姑娘,没有买,付了一束栀子花的钱。

“阿娘,”赵卓手拿着栀子花枝,嫩生生地问道,“什么是湘妃竹啊?”

“湘妃竹,”李若雪低头答道,“传说是大舜的妻子思念丈夫,流泪染成的斑竹。”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琴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道路曹的驿站里,章鼎交验了文牒,等待关防用印时,章鼎坐在驿站的过道上,随手拿起一份今日的军报,还未翻阅,一名面色严峻的军官走到面前,手中拿着通关文牒,问道:“章司马?”

章鼎一愣,合上军报,站起身来道:“正是章鼎,有何事?”

那军官将通关文牒晃了一晃,低声道:“请跟我来。”章鼎疑惑不解,跟在他身后进入一间屋子,左右别无旁人,那军官方才道:“东面出了点状况,赵夫人不能放行。”他顿了一顿,又道,“章司马如着急军务,我可以给你一份单独的通关文牒,赵将军的家眷由在下照管。等待上面的决定。”他的话音平淡,似乎说这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尊驾又是谁?”章鼎脸色沉了下来,疑问道:“在长安出发时,我的职责之一,就是护送赵将军家眷平安到达鄂州。恕在下愚钝,若没有军府的军令,我是不会将赵将军家眷交给你的。”他脸现警惕之色,与那军官对视着。

“这是军情司的军令。”那军官递过来一张纸。

章鼎接过来一看,正是军情司要不放行赵行德家眷过夔州,并移交来人照看的命令。章鼎读了两遍,仔细看过印记,将军令还给那军官,脸色更加阴沉,喝道:“赵将军是我行军司的长史,照顾他的眷属,不必假手军情司。没五府的府令,我绝不同意。”他左手放在了横刀柄上。有个行军司出身的前辈就统兵驻扎在夔州。行军司马虽然军籍在大将军府里,但轮番外放为统兵官参谋军务,天南海北都声气相通,军官们也气同连枝。军情司若要用强,他就带着赵将军的家眷住到夔州军营里去。

章鼎的反应,在那军情司的军官意料之中。

“既然章司马留在夔州照看,在下倒不必多此一举了。赵将军家眷的安全十分重要,这段时间,在下都会夔州照应。对了,在下林修,来日方长,若有需要,章司马尽管到驿站地字七号房来找我。此地的曲米春和竹叶青佳酿不错,有机会一起喝一盅?”他微微一笑,将军令收好,颇有礼貌地转身指着里面一间房,“章司马若要向张上将军禀报,鸽房就在那边。”他顿了一顿,提醒道,“对了,章将军还没有看今天的军报吧?”他躬身一礼,转身便走了出去。

“藏头露尾的,阴阳怪气。”

章鼎出了房门,按照林修的指点,朝鸽房走去。军情司胆敢下令扣留行军司军官眷属,兹事体大,必须及时禀报张善夫上将军。军情司若没有过硬的理由,这事情便不能善罢甘休。他一边腹诽着,一边展开今天的军报,目光刚刚扫过标题,章鼎便停住了脚步,口中喃喃道:“赵将军居然做了东南行营都部署,这才几个月,关东朝廷这是发疯了吗?”

............

蓝天上,烈日晒得火辣辣的,两百多头骆驼组成的驼队在金黄的沙丘之间蜿蜒前行。

骆驼背上驮得大多是茶叶和最上品的丝绸,还有一些河中产的珠宝之类奇巧玩物。现在大宗瓷器和丝绸大都走海路,然而,海上波涛莫测,而且茶叶一经海路,就会有种让人难以下咽的腥味。因此经过沙海往西的商路,还是最奢侈的东方货物的必经之路。沙海和大海一样,每年都会吞噬无数人的性命,但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利润,仍然吸引着无数人加入到这条贯通大陆东西的丝茶之路上去。

刘知远裹着长袍,头脸包在宽大的白头巾里,露出来的地方,白色的汗晶和黄沙粒凝结在了一起。

“东家,前面就到马石哈了。”赶骆驼的老于头舔了舔嘴角。马石哈是巴格达之前最后一站。牙角行的商队进了巴格达,那就跟到了家一样。大东家李邕算是伽色尼王朝的皇亲国戚,商队在那边受到的优待比河中还多。

马石哈村是商队常经过的一站,若是正常情形,村头的孩童攀在树上,远远地就能看见商队的行踪,然后三三两两地奔跑过来要糖玩耍,这个时候,村子里也会有很多人出来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商队会在马石哈村补充一些食物和水,恢复一下穿越沙海的疲乏,然后再进入巴格达。然而,此时的马石哈却不同寻常的寂静,除了呼呼的风声,寂静得仿佛坟墓。

刘知远眉头一皱,低声道:“老于,前面的马石哈村有问题。”“血腥味,还有腐尸的味儿。”老于头低声道,他和刘志坚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点了点头。刘知远举起右手,驼夫大声吆喝着让骆驼停住脚步。十七八名退役军士出身的护卫驰马出列,手持弓箭,护在了整个驼队的前方。

“我去看看。”刘知远吩咐道,“小心戒备。”

他催马上前,带着两名护卫缓缓接近村庄。越是沙海深处,关于妖魔和强盗的传说越多。这条商路走得多了,人也会变得神经紧张。老于头一眨不眨地望着村头,生怕里面突然冲出一群妖魔鬼怪来。好在没多久,刘知远三人便驰马转了回来。

“全都死了。”刘知远脸色比进去前更加难看,他下意识地朝四周张望,“屠村,谁敢在巴格达的近郊做这种事?”

章99 辞官不受赏-1

辽军因水师无法控制江面,只能从陆上一面攻打汉阳,守军也将大部分铁桶炮集中这个方向。西城外两里范围之内,守军的炮火尤其猛烈。那些有可能筑起营垒的地方都被赵行德指挥炮组计算好方方位,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城头只要一见到辽军在那边活动,便一顿炮弹猛轰,阻止辽军建起坚固的防炮营垒。

离城墙不远处,辽军由水路运载而来铁桶炮正陆续上岸,一装入炮垒便迫不及待地朝着汉阳城头开炮。无数石弹划着弧线掠过城墙落在城内,守军已经禁止在房舍之内宿营,而改在城墙的背后搭设帐篷居住。除了火炮之外,辽军还将大量的床弩和抛石器布设在城下数百步的距离内,不断地将铁弩箭,火箭,毒烟弹,以及腐烂的人畜尸体抛入城内。汉阳城与赵行德建造的南山城不同。城头的炮位还是有不少的死角,辽军冲进死角以后,唯有靠守军以命换命,用弓箭,滚木,礌石,乃是白刃相搏来抵挡。

城墙上下,宋辽两边军卒喊杀声震天,城垣上,死伤者不断地抬下去,只要被辽军石弹命中一次,城墙就摇晃得仿佛要坍塌一样,血水顺着砖甬道流淌,还活着的军有的喃喃念叨着“老天保佑”。守军分为六队轮值守城,但一开始就出现了当值的营伍伤亡累累,若不增援就难以守住的情况。城墙下面,辽兵的尸首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天气炎热,尸体发出阵阵恶臭,后续攻城的辽兵无暇收尸,推着新造的攻城器械向凤凰山上冲。而哪怕是在炮弹持续轰击之下,辽军仍然一边攻城,一边锲而不舍地将木石建造的工事一点一点朝着城墙推进。

“辽狗比南山城更聪明了。”童云杰叹道,“可惜他们遇上了赵将军。”

“也更勇猛了。“赵行德补充道,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龟山的山顶。“幸好如今火炮的射程还不够远,”他暗叫侥幸。这时代几乎所有重炮的射程在两三里之内,迫使决战双方只能将数以万计的兵力投放在这方圆数里的范围之内。这也是赵行德放弃了外围险要,集中兵力守住汉阳城的原因。否则的话,城外这些山峰一个个都要守,少许兵力就支撑不过来了。

“前天鄂州和曹家都派了使者上船,要我们同水师联兵攻打辽狗。”童云杰撇了撇嘴,“我没答应他们,说你若不点头,我们都不跟他们谈。”这才是他亲自到来见赵行德的原因。

在陆上,辽军只派了少许骑兵过江试探,大部分精锐兵马仍留在江北。在屏蔽鄂州的同时,汉阳承受的压力极大。在水上,每天都爆发炮战,那条张青拼死保护的横江铁索在辽军水师一次激烈的进攻的被攻破,但汉阳和鄂州城头的铁桶炮齐发,三面弹落如雨,将冲过来的敌船又打了回去。试探了几次后,水上的战局僵持下来,两边水师默契地仍以那条断掉的铁索为界。

“铁桶炮船一出,水战的情势已经焕然一新,这方面,你比大多数人都更熟悉。”赵行德沉吟道,“水上攻守方面,你自己斟酌而定。”他的目光注视远处的龟山之巅。

大别山又称龟山,东临长江,北带汉水,西望月湖,南对凤凰山,与鄂州的蛇山夹江对峙。辽国皇帝的御账便搭在龟山顶上,居高临下,能够看清整个战场的情况。辽国南征大军号称三十万,水陆并进,首尾相望上百里。汉阳城如同一根钉子一样牢牢钉在江北,这城池小而坚固,城墙外面山地崎岖而狭窄,根本摊不开大队人马,辽军在江北的人马虽多,却只能一部一部的轮番上去攻打,又被汉阳守军用铁桶炮和弓箭一波波的打退回来。

有汉阳城屏蔽着大江,宋军各部沿着大江南岸布防,辽军若不拔出江北这根钉子,渡江的人马少不能打败宋军,渡江的人马太多,又怕被宋军断掉后路。汉阳城高踞凤凰山上,将近一半的城墙被江水环绕,城上的铁桶炮和江上宋军战船交叉发射炮弹,使得沿江一大片城墙成为不可能进攻的死亡地带。宋军船只不断从江东出发,向汉阳送去粮食、弹药、士卒,又把受伤的军卒运载回江东。

辽国皇帝耶律大石高踞上座,御前诸将环卫左右,完颜宗弼单膝跪在地上禀报:“......这几天以来,一攻到下游的江面,两岸城头的炮弹如雨点一般,正面的南蛮战船得了岸上铁桶炮的帮助,又用小划子围上来放箭放火。我部水师奋力作战,可是屡屡受挫......”

“汉阳城如此险峻,水上外援不绝,”耶律大石盯着跪在地上的完颜宗弼,“若不能击退宋军的水师,攻克汉阳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转头问道,“守汉阳的襄阳兵马,他们在鄂州是客军,虽然算是南朝的精锐,但军心浮动,可以一败而溃。现在之所以苦苦支撑着,一时赵行德确是一个将才,二是从江上的后援不绝,三是鄂州还有岳韩援军。岳飞和韩世忠、赵行德这三支兵马乃是东南的土兵,坚韧敢战,尚且在原先的宋朝禁军之上。”他轻咳了一声,问道,“岳飞和韩世忠的援军到什么地方了?”

耶律铁哥躬身道:“韩世忠驻扎在舒州,岳飞立刻率镇国军和保义军大部回援,水陆并进,骑兵前锋已经过了江州了。”他脸色难看,北院原以为东路铁木哥这数万人马能够合击鄂州,将宋军最后的主力歼灭在荆襄一带,可是,东路军不但没能成功如愿赶来合围,反而被北院所轻视的鄂州乌合之众打败。鄂州诸军的许多军马都源自东南州县,仗打得越多,不但不随之消耗,反而从州县团练中补充锤炼出更多能战之兵。现在北院已经视鄂州一系的镇国、横海和保义三支军马为第一等的大敌。故而迫切希望在镇国军赶到之前拿下鄂州。

“铁木哥呢?他还活着么?”

“大军在舒州被镇国军追上,宋军越打越多,萧向升和萧敌辇两位将军战死,铁木哥却丢下大军,带着千余骑向北逃出去了,耶律毕节大人说,已失去了他的踪迹。”

“一定要找到他。”耶律大石的声调平缓,“对大辽有三心二意之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顿了一顿,“不能让宋军在鄂州稳住了阵脚。两日之内,击破宋军水师,大军水陆合攻,拔下汉阳这根钉子,用赵行德的人头,震慑襄阳和鄂州的冥顽之辈。”耶律大石低头看着完颜宗弼的头顶,沉默了片刻。

完颜宗弼背上的汗水已涔涔而下,方才听陛下轻咳了一声,“宗弼大王,能办到么?”

完颜宗弼不敢怠慢,忙道:“臣不惜肝脑涂地,报效大辽。”他双膝跪在地上,额头在地上重重磕出响声,不像是请战,倒像是请罪似地。

耶律大石挥了挥手,耶律铁哥命道:“宗弼大王,你先去安排攻打宋军水师。”

完颜宗弼这才退下去。望着他的背影,旁边的契丹诸将眼中都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像女真这种曾经反叛过辽朝的杂胡族,一定是要慢慢耗竭他们的男丁的。这种想法在辽国朝廷中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完颜宗弼身为南女真大王,水师都统,看似风光得很,实在还是一个为契丹族卖命的杂胡。不过他到底是个王,卑躬屈膝到这个份儿上,确实也叫人轻视。只有晋王耶律况将脸转到一旁,目光若止水无波。

“洛阳那边没有动静么?”

“夏国河中那似乎不太平,关中却一直没有动静。”

“我问的是洛阳。洛阳是曹家经营了上百年的节镇,曹迪现在还咬牙撑着,似乎很有底气的样子。”耶律大石沉吟道,“只有拿下洛阳,才算是真正封住夏国东进的大路,全取河南之地。”他若有所思,喃喃自言自语。近处的大将不解何意,都看着耶律铁哥,耶律铁哥摇了摇头,示意众人不要打扰陛下考虑军机大事。

耶律大石再度抬起头来,目光又凌厉了许多,他盯着耶律铁哥道:“水陆合攻,你怎么攻下汉阳城。”

耶律铁哥早有准备,躬身道:“汉阳城守军全仗着铁桶炮拦阻我军攻城。而我军攻城重炮陆上搬运不便,炮战很难与宋人旗鼓相当。如果水师打得赢,我军可将铁桶炮船布于江面,从江上轰击汉阳城,到那时候,汉阳外无援兵,炮战又落在下风。刚刚上任的主帅又是个新手,应该很快就能攻下。不过......”说到这里,耶律铁哥略微有些迟疑,脸色凝重道,“汉阳城守将,赵行德,不像是个只打过几个月仗的书生样子。”耶律铁哥眼中流露出疑惑,“用兵打仗很是老练,这两天我一直在观战,赵行德很多安排,像是打过很多仗的宿将,不是光从兵书上学得来的。”他沉吟道,“北院打算派细作查一下他,这个人要么身边恐怕有别的人在指点,要么别有古怪。”

“不用查了,”耶律大石不快地打断了他,“在河间城统领火铳营的就是他,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章99 辞官不受赏-2

夜色深沉,一轮残月挂在沙洲城楼的檐角。与杀声震天,尸横累累的西城相比,汉阳临江这一边安静了许多,不远处大江的江面上笼罩着薄薄的水雾,一艘小船从雾中钻出来,缓缓靠上汉阳的码头。三名军汉跳下小船,和码头上值哨的军官说了几句,这军官便领着他直趋沙洲门,军汉将鄂州兵部的令箭交上城楼检验了,城头方才缒一个藤篮子。

赵行德下午送走了童云杰,又听说兵部使者到来,他预料陈东和曹良史派来说客。心头苦笑。在亲兵将使者带上来这片刻之间,赵行德便琢磨着当如何说辞,才能让陈东和曹良史放弃对水师的干涉。

“都部属大人,鄂州的使者到了。”

“进来吧。”

那使者身形魁梧,站在门口,脸上都是络腮胡子。另外两人站在下首,对那使者丝毫没有恭敬之意,看向赵行德却是既敬且佩的目光。赵行德抬起头,脸微微一愣,张开口却没出声。当使者摘下毡帽,赵行德看清楚此人时,脸上的惊讶之色更浓。

“有军机要事转告,请赵将军屏退左右。”

“你们在门外把守。”赵行德掩去讶色,下令道,“没有招呼,旁人不得靠近。”两名牙兵依令退下,手按刀柄守在门口。

房门掩上之后,使者身后两将一起躬身秉道:“参见大帅,请恕末将来迟之罪。”

“陆将军,罗将军不必多礼。”赵行德拱手低声道,伸手让他们随意坐下。他转头向使者,脸上已不再掩饰惊喜之色,问道:“韩大人,横海军可是全师而来。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两日之前吧,”韩世忠大咧咧坐下,用毡帽扇着风,自己倒了碗茶水灌进肚子里,他看着赵行德咧嘴笑道,“这两天,你手下那些骄兵悍将可没给我少找麻烦,差点把我的船都给烧了。”他叹了一口气,若非如此,再加上汉军坚称没有赵行德的同意就不配合出兵,韩世忠也不会冒着暴露行迹的危险,亲自前来汉阳拜访赵行德。

无论敌我,见到韩世忠出现在这里,都难免大吃一惊。舒州之战后,为了欺敌,对外诈称岳飞都督水陆大军援鄂,韩世忠称留守舒州。实际上,统领镇国步军及数万州县兵水陆并进,大张旗鼓沿江行军的,乃是镇国中军统制王贵。打着韩世忠旗号留守舒州的是镇国后军统制傅选。击败了铁木哥所部,还没来得及扫荡残敌,韩世忠便率水师先行出发,运载镇国军保义军的万余精锐步卒向西疾援鄂州。岳飞都督诸军清理完战场,然后亲率镇国军骑兵在江北岸行军,寻找战机奔袭辽军的侧后。

横海所部水师抵达之后,并未大肆张扬。鄂州丞相府也严密地封锁了援军到达的消息,就连赵行德也不知。为防辽军看出破绽,几天前宋军水师与辽军水师在大江上炮战,韩世忠看在眼里,却忍住了未出一言指点。因每天都有运粮船,运兵丁船抵达鄂州,横海军所部陆陆续续到达,分散在几处码头,补给食水都由鄂州兵部安排,不但严禁横海军水师士卒上岸,就连随船而到的步卒也不能私自下船。这两天来,辽军水师有了大规模调动的迹象,韩世忠估计很可能耶律大石会忍不住要发起进攻,由他提议,曹迪、陈东都同意趁此机会与辽军江上决战。

“汉军这几条炮船确实厉害,是仿夏国造的大船吧。”韩世忠脸色若有憾焉,他还是没有问他到底是不是夏将赵德,改口道,“辽军以为我们援军未至,待他水师来日大举进攻之时,我们佯做后退,将辽军水师引入汉阳、鄂州江面之间,从三面发炮轰击他们,辽贼水师溃退之时,阳逻堡再出兵袭扰他们的后路......”

“可是,”赵行德看着韩世忠,犹豫道,“有取胜的把握吗?”

“没问题。”韩世忠挥了挥手,压低声音,有些神秘地笑道,“辽军虽然有不少水师炮船,但我这两天看,他们布阵上大有问题......”他看赵行德有些狐疑,没再说下去,拍着胸脯道,“老赵,咱们相识十几年了,你还信不过我?放心好了。这一仗若是打得好了,可叫完颜宗弼抱着块船板漂回去。”他哈哈大笑了两声,也不怕外面的牙兵听见,又道,“还有,你得给我下个令,让你手下那些人老老实实呆在营里,没有将令的话,不要随意生事。否则的话,我担心辽兵还没过来,他们先要和我横海军火并起来了。”韩世忠一边说,一边着看着坐在旁边的陆明宇、罗闲十两将。

陆明宇的眼珠一瞪,罗闲十却笑道:“末将等率部到了鄂州,明知赵大帅在江北苦撑危局,这几千精锐却被韩将军拘束在江船水寨之中,帮不上忙,不免忧心如焚,做出些出格的举动,请韩将军恕罪了。”他称赵行德为大帅,对韩世忠却只叫将军,称呼上便存了个厚此薄彼,韩世忠也不与他计较,咧嘴笑道:“你叫人堆积柴草,抢夺火油、弹药,连厨房的菜油都抢了,准备在我船舱和水寨里放火,给我来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这手段可是厉害。”

赵行德微微一笑,到了鄂州地头,横海军还不让保义军下船,陆明宇、罗闲十等人不闹将起来才怪。拖了两日还未出大事,已经算是韩世忠的手腕十分了得。陆明宇和罗闲十所带过来的,乃是保义军和镇国军久经战阵的六千火铳营精锐,还有刘志坚的火炮营炮手随船,若说守城,江北三万宋军都未必有这六千精兵有用。他转头看向这两员大将,目光中只有欢喜,殊无责难之意。

罗闲十和陆明宇会意,不待赵行德开口,陆明宇拱手秉道:“既然见着大帅,我等自然就放心了,与辽狗决战之日,只见大帅将旗所指,末将等赴汤蹈火,绝不皱一下眉头。”罗闲十笑道:“到时候还要麻烦韩将军将我们渡过江北去。”

“好说,好说。”着赵行德的面,韩世忠火也发不出来,对这两个人挥挥手,他索性好人做到底,对赵行德笑道,“你手下这几个家伙,目无上下是真的,打起仗来不含糊也是真的。在舒州,保义军和镇国军的火铳营硬生生将辽狗挤到铁桶炮炮垒的正面。后来辽狗急了,拼命使马队冲我们的营垒,也大败输亏而回啊。”

............

次日清晨,日头还未升起。汉水上游,武湖一带大小河汊,一群群鸥鹭惊得扑棱鹏振翅高飞。武湖乃汉水汇入长江的门户,乃是三国时江夏太守黄祖操练水军的地方,故而又名黄汉湖。正值夏季,洪水泛滥形成湖面及河叉十分广阔,正适合水师大军集结。此时,号令声,号子声,船只破水声,清波搅动,此起彼伏,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契丹话、女真话、汉话嘈杂不休,在汉话当中,既有北地口音,又有吴侬软语。“长生天保佑。”水手们烧香磕头,拔锚起碇。

“看样子,又要死不少人。”有签军在窃窃私语。

“起锚,起锚!”有人在大声喊道。宋国样式簇新的楼船、高大坚固的铁桶炮船、强征商船改建的战船、女真鶻舟、堆积着柴草的小木船,各色船只驶离码头栈桥,划着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水迹,驶向开阔的湖面。

一轮鲜红的旭日在湖面上升起。已到达的战船列成庞大的水上战阵,不断有新的大小船只汇入其中。辽军水师在武湖湖面上列成阵势后,随即驶入大江,浩浩荡荡朝下游而来。水师所过之处,胡笳声声相应,岸上的马步军也大声呐喊助威,鼙鼓如雷。在数日的炮船交战中,辽军水师统领也摸着了些门道,装着铁桶炮的大战船居于战列中间,在铁桶炮船的外围是中等大小的战船,在战船的外围才是鶻舟等轻快小船,小船中间夹杂着少许堆满柴草的放火船。在整个水师阵列的外围,还有一些老式的战船带着小船在外围巡行......

辽军气势极盛,相比之下,宋军就显得畏畏缩缩,阳逻堡本扼在武湖东岸,堡内守军上万,安置有百十门的重铁桶炮,但守将姚元益只令紧紧守四处堡寨,为防激怒辽军大举攻堡,未发一炮一矢阻止辽人水师入江。在大江下游,宋军水师大小战船紧张地列阵相应。和辽军将炮船严密护在阵内相反,宋军铁桶炮船完全暴露在阵型之外。几十条铁桶炮船勉强在江上列成一字雁行阵,三艘汉军战船和他大小战船稀稀拉拉地拖在后面,整个水师阵型显得毫无章法,松散不堪。

“乖乖,好大的阵势!”韩世忠放下千里镜,嘲讽般地笑道。

章99 辞官不受赏-3

“升起帅旗,招呼各船听我号令!”韩世忠下令道。

“升牙旗——”旗牌官拖长声音喊道。

一杆明黄色旗帜沿着桅杆急速升起,上书大大的一个“令”字,随风猎猎飘舞,正是黄牙帅旗。军中旗号,青旗为东,赤旗为南,白为西方,黑旗为北方,黄旗坐镇中央。每年端午校阅水师,龙舟竞渡,诸军别的不看,只看黄牙帅旗所在,便知统兵大将所在。近世以来,马步军将领常用姓氏大旗为帅旗,但南方水师中仍推崇黄牙旗。大宋立国在北,开国又是以北制南,虽然缺马,却最重骑兵。南方水师兵力少,将领从未有担任节度使的,故而也不用姓字绣旗。

“看,帅旗!”

“黄牙旗!”江面上的宋军战船上响起一片惊奇地叫声。

水师人少,故而水师统制的地位也不高。张青战死后,水师统制之位空悬,日前刚刚传旨下来,新任水师统制“韩尚忠”走马上任,这个新官三把火,第一天聚将议事之时便请出了天子剑,约定旗号进退,诸将打仗时若不奉他旗号,当进不进,当退不退,俱都定斩不饶。据说这“韩尚忠”乃陛下和曹相公都看重的人,水师诸将都不敢违逆他。

“怪船,怪人!”廖淮骂咧咧道,“你奶奶的。”却不敢怠慢,下令道,“升起本将大旗。”

底下的水手忍着笑,将三角队将旗升起来。廖淮这条战船上有七十余人,官职就只能是队将,还不如岸上步军的都头。

黄牙帅旗升起,等于主帅点卯。一时间,江上宋军大小战船纷纷升起旗帜。各色旗帜形制代表着战船的大小和兵力规模多少。大战船一般有水手三五百人,中型战船一两百人,小船数十人。水师的军官也多是参照麾下水手多少授给官职。

这些旗帜升起来后,韩世忠用千里镜扫过,麾下诸将的位置一目了然。

“还算听招呼,”他微微点头,下令道,“铁桶炮船保持雁行阵,掩护其他战船,一边朝前面敌船开炮,一边缓缓朝鄂州和汉阳退。”他原本担心诸将作怪,现在看来,却是多虑了。

韩世忠的布阵和数日来宋辽水师大小战船护住铁桶炮船的路子恰恰相反,他将铁桶炮船放在最前面,其它船只放在后面,以在炮战中得到火炮的保护。只因为水师诸将在东南行营中没什么地位,也没有狠人敢和曹相公跟前”红人“叫板,因此俱都遵令行事。这原是宋军中的陋俗,哪怕大将的军令再荒谬,哪怕明摆着丧师败绩,在大军崩溃以前,大家谁也不愿做出头鸟儿,都规规矩矩服从军令。

黄牙帅旗下的青旗晃动,统领炮船的诸将遵命将炮口朝着敌船的方向,但帆向和摇橹却是反方向,顺水朝着下游退去。横海军的战船多是方头方尾的沙船,而东南水师的战船则是尖底江船,炮船将重型铁桶炮都装在船头和船尾,在进攻或后退时,都有近一半的重炮对着敌船。船舷两边仍是旧式战船的木城墙,分布着小型的铁桶炮和放箭垛口。

辽军战船还在两三里之外,宋军战船就开始缓缓退后,铁桶炮船退得还算缓慢的,其他大小战船退得更快,好些已经退过了鄂州,还在朝下游航行。宋军若要进攻辽军水寨,须逆水而行,缓慢的船速在铁桶炮船的轰击下就是致命伤,现在顺水而退,船行倒是利落得很。

赵行德举着千里镜观战,皱起眉头,若非早知道韩世忠的计划,几乎以为水师已经溃退了。汉阳东城靠江这边罕见地出现了大队辽军,在铁桶炮的射程外修筑营垒,准备攻城器械。辽军进攻西城,也有牵制城头铁桶炮,不使汉阳城头火炮轰击上辽军战船的意思。而汉阳之所以能守得住,全仗水师控扼大江,辽军虽然大兵压境,却始终不能把汉阳变成一座孤城。现在水师败退,汉阳的守军连逃跑也没出逃去。这些天来,辽人在城下死伤没有一万也有数千,早就扬言誓取赵行德人头,汉阳城内不纳降俘,屠城鸡犬不留了。

“别怕。”赵行德对一个脸色苍白的军卒道,“咱们守得住!”

军卒发现跟他说话的是谁宜后,“大帅,”他的脸色由白变红,讷讷道:“小人不,不是怕。”

“很好。”赵行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将目光转向江上。

汉军炮船泊在鄂州和汉阳的下游不远处,水手们降下了半帆,江流逆着东风,深浅不一的漩涡在船身周围时隐时现,三条船都横在江心,船侧的炮口对准了上游方向。当汉军炮船作战时,横着船身对敌船,这和传统的水战样式格格不入。因此,无论辽军还是宋军水师,虽然认识到了火炮在水战中的犀利,却轻易不敢将这么多重炮放在船身侧面。

“等着吧。”童云杰冷笑道,“准备全速开炮。”

话虽轻松,他紧盯着江面的眼睛却透出了紧张的情绪。赵行德捎话过来,除了让汉军炮船配合宋军水师与辽军会战,还特意将韩世忠对他解说阵型的话转告了几句,童云杰立刻意识到这个宋将的眼光不凡。尽管宋军单艘战船上的铁桶炮数量远远少于汉军,但这宋将对水上炮战的掌握,却高出了所有人一截。

“准备——”火炮指挥和炮长接二连三地大声喊道。

“准备——”汉军船上的官职普遍比马步军高出一级,嗓门也大了很多。

船舱底下,炮手们都光着膀子侯在炮窗跟前,江南湿热的天气,每个人身上都汗津津的,仿佛铜人一般闪闪发光。“哐当”“哐当”声响,底层的炮船也被打开,天光透了进来,江风和细小的飞沫同时进来,靠近炮窗的炮手们无一例外露出享受的表情,浑身凉爽,每个毛孔比吃了人参果还舒服。即将打仗的之前的这短短瞬间,就是西天极乐净土。在前面和后面的时间,船舱底下都不是人呆的地方,是热毒的地狱。

“来!请客吃蛋!”炮长大喊了一声,一手扶着粗糙的铜铸炮身,闷喝道,“使劲儿——推!”

几个炮手一起使力,将炮架推到了炮船前,仿佛老虎露出獠牙,一门门填满弹药的铜炮炮口伸出了炮窗,盛夏的阳光下,闪耀着金属的光泽。

距离火炮大约四五步远的地方,炉火升了起来,烈焰腾腾中,一堆炮弹正在烤着,渐渐变得通红。“先吃个凉菜,第二发来上热菜。”有人开玩笑道。在南山城发现红热弹好用,汉军水师炮船建立后,来自南山城的炮手立刻就将红热弹带到了水师的炮队。

自大江上游顺流而下的辽军水师也发觉了宋军水师的异常。五牙战船上,完颜宗弼颇为费解地看着宋军战船都向下游退去,本该被重重保护的铁桶炮船落在最后面,炮船在江上排成一字队形,其中一艘还升起了黄牙帅旗。东南水师在江上与辽军鏖战了好几场,除了最初张青统制战死那回,水师还没接战,大小战船便争先恐后地后退还是头一次。

“难道主帅断后,保存实力?”完颜宗弼盯着那面帅旗,“南朝人柔弱,马步军一路上望风而逃不知多少,想不到,水师的统领到是不怕死的多。不过,教他们逃走了,追究起来,倒不好交代。”他脸色一沉,喝道,“南蛮要逃,追上去!”

几乎在他下令之时,前面的辽军战船已经加快了速度,此时吹的是东风,战船借不了风力,大船反而没有小舟行得快,众战船争先追敌之下,便自然分出了先后,鶻舟等轻快小船和火攻船行在最前。辽军战船顺流而下,三四里距离很快过去,汉阳城正忙于应付陆上辽兵的攻打,炮声轰鸣一刻不停,炮弹飞向江面上却没有几枚。鄂州城上炮声隆隆,然而,前几次水战,辽军也大概摸清了鄂州城上大多数铁桶炮的射程,此刻战船远离鄂州那边,靠近江心水面偏汉阳那边行驶,大多数从鄂州城头发射的炮弹落在江水中,徒然激起大片的浪花。

“快,快!”鶻舟轻快,宋军炮船越来越近,女真军官大声催着水手。

在前面几场水战中,铁桶炮船被大小炮船重重护在核心,如今仿佛羔羊一般孤零零的落在后面,无数鶻舟如扑食的饿鹰扑了上去,中等大小的战船紧随其后,铁桶炮船,五牙战船等沉重的大船在最后压阵。

大队辽军战船进入一里左右的射程内时,韩世忠的帅船打出了开炮的旗号。

“开炮——”

“开炮——”

各艘炮船上大呼小叫地下令。这距离对炮船来说,已经极近。几天来,宋军炮船都习惯了远远朝着敌军开炮,被辽军战船突入到这么近,从统船军官到水手都非常紧张,得到军令后,水手们开炮和摇橹速度更比平常快了一点。宋军铁桶炮船在宽阔的江面上保持着雁行横队,一边拼命开炮,一边加快速度顺着江流往下游退去。

章99 辞官不受赏-4

江面上开炮声隆隆,道道黑烟腾起,水天之间格外夺目。

“开炮啦!开炮啦!”

“他奶奶的,总算开炮了!”

“再晚一点,老子先烧了水师的鸟寨!”

大江东岸水寨里挤满了火铳营军卒。得到辽军水师大举进攻的消息后,横海军才允许这些搭乘战船的将士下船。当初因安全为由,上船之前被迫交给水师的火铳也分到各营。火铳营上下都憋着一股子火气。瞪着红眼珠子,盯着江上的水战。

“真是矛盾啊。”马援喃喃道,“又想看辽贼大败,又不想横海军耀武扬威。”对横海军水师铁桶炮,马援知道得很清楚。未必有火炮营准,但威力却未必小,而且横海军海船大都装上火炮,加起来数量还超过火炮营,如果横海军和保义军两边火炮对轰起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弥漫的雾气和黑烟中,隐约看到一枚枚炮弹从宋军炮船飞向上游,落在辽军战船附近,而辽军炮船因为位置靠后,虽是顺流而下,发射的炮弹反而够不到宋国水师。换言之,将铁桶炮船置于水师阵列之后,辽军水师几乎处于单方面挨打而不能还手的境地。势大力沉的圆铁炮弹不停地掠过江面,在辽宋两边水师之间筑成一道死亡的弹幕。辽军战船追得越紧,被宋军铁桶炮船击中的可能就越大。自汉阳、鄂州往下游,辽军的战船一直进逼,宋国的铁桶炮船保持着一字横队朝下游后退。

“宋人是在用计!”完颜宗弼的脸色阴沉地喃喃道。

部将询问地目光中流露着犹豫。这时,谁都看出来,宋军水师并非单纯地溃退。

“擂鼓!”完颜宗弼的声音仿佛受伤的野兽,“加快冲上去!”

江风呼啸,五牙战船上的战鼓擂响。

江面不时激起冲天的水柱,一艘艘鹘舟在汴炮弹激起的波涛中颠簸起伏。辽军军官一脸狰狞,挥动弯刀,声嘶力竭地催促:“快点,划桨!”

“加把劲儿呐!”

“快了,快了!”两侧的桨手几乎竭尽全力,鹘舟飞一样地掠过江面,向着宋军炮船冲去。然而,宋军炮船也在全速往下游退走的,追与逃双方的距离只是在缓慢地接近着。

“宋人是学聪明了,在用计。这是把回马箭搬到水战中了。”

龟山的山顶上,耶律大石一直用千里镜注视着水战的进展。他冷哼了一声,“班门弄斧,擂鼓,为我大辽水师助威!旗号告诉完颜宗弼不可后退,继续冲上去,打败他们!”他又转过千里镜的视野看向汉阳城。这一次辽军四面攻城,只见城池周围从山地到旷野都布满了辽军,成千上万的军卒推动着大小攻城器械不断地朝前涌去。城头几乎完全笼罩在黑烟中,炮口火光一直闪,汉阳城修筑在凤凰山顶,居高临下,将铁桶炮架在城墙上,射程比城外的辽军火炮更远得多,这几天在炮战中很占便宜,然而,此时汉阳城却仿佛一艘在波涛中颠簸的小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龟山上旌旄晃动,江畔的辽军步骑营伍大声鼓噪叫喊,为正在进攻的本方战船。草原骑兵决战,回马箭也是常用的战术,对付回马箭,要么不再追击,要么加快冲上去,将敌军杀个片甲不留。辽军水师闻听岸上鼓噪,进攻鼓角也擂得更响,跟在后面铁桶炮船不但没有调集到水师阵列之前,与前军战船鹘舟之间的距离反而更大了。就在这短短数里的追逐中,许多辽军战船和鹘舟白白被宋军炮船击毁,大江上波涛汹涌,漂浮着无数残破的船板和衣物。

宋军水师一退再退,终于到达了汉军炮船停泊江心之处,横海军和东南水师的铁桶炮船至此也不再后退,在汉军炮船左右列成两列横队,其它战船纷纷从铁桶炮船两侧绕行过去,依次排成阵列,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辽军水师见状,毫不犹豫,继续气势汹汹冲上来接战。这时,离汉军炮船打开炮窗还不到半个时辰,前面的人靠着炮窗依稀能看见辽军战船进逼,后面的人不时回头朝后张望,只等着开炮的军令。

忽然,甲板下系着一个铜铃猛烈地摇晃起来。

“开炮!”炮组指挥脱口吼道!几乎瞬间后,各炮位的炮长几乎同时下令:“开炮!”“开炮!”

众炮手经手早已心发热,忙不迭将引线点燃,这引线早已被掐得极短,几乎一个呼吸间便烧进药眼里面,青烟冒起,这一刻,除了若有若无地“滋啦滋啦”引线燃烧声,整个船舱几乎寂静无声。靠近火炮的人退后了几部,屏息等待着。几十丈之外,较大的辽军战船赶到了前面,将较小的鹘舟夹在中间。

“轰!”“轰轰!”“轰轰轰!”

炮声接二连三响了起来,巨大的轰鸣在狭窄的船舱中来回激荡,与此同时,在巨大的后座力下,炮身连同炮架数千斤重量“呼”猛地向后退去,拴着炮身的一根根缆索先后瞬间紧绷,铁轮在甲板上划出刺耳地声音,舱顶系着缆索的铁骨也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后,缆索最后将终于将后退的炮身拽住了。紧跟着,船身一晃,上两层船板剧烈震动起来。炮架刚刚停住,炮手围了上去,汗水滴在灼热的炮身上,瞬间变成白色蒸汽,在金属炮管留下一个模糊印迹。饱蘸清水的炮刷紧跟着伸进了炮膛,将黑色的火药残渣掏了出来。

“快!”炮长顾不得观看刚才那一发的效果,扭头大声吼道,“红热弹!”

新的药包刚刚填进去,中间隔了一个沾湿棉垫子,炮手便小心翼翼用铁钳将烧得发红的炮弹放入炮膛。然后众炮手齐心协力再度将炮口推向炮窗,停稳后,炮组指挥紧跟着下令“开炮!”个炮位依次点燃了引线。这种列成一字横队的炮战,只要将炮口冲着敌船方向就行,左右瞄准几乎不需要,开炮的速度才是制胜的关键。童云杰下的是“全速开炮”的命令,各个炮组只要用最快的速度装填弹药,然后依次开炮,汉军炮船天天都操演,经常最后装填弹药完毕的炮组,下一个月会继续留下甲板下面。

“轰!”

“轰!”

“轰轰轰!”

汉军炮船第二轮开炮,对面的炮弹也破空飞来。江面上黑影飞过,一道道水珠冲天而起。“砰!”随着巨大声响,被炮弹击中的船壳和甲板四射飞溅。汉军炮船侧射出的红热弹给辽军战船造成了严重的伤害,这种炮弹穿透厚木板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容易。在船舱内,辽军摇橹手惊慌失措地躲避着,被灼热的铁炮弹擦中的非死即伤。江水从破裂的洞口涌了进来,不少水手大声惨叫离开了摇橹的位置,拼命向上层甲板逃去,而同向甲板盖子早已被紧锁,趴在梯子上的人只能绝望地拼命锤响甲板。

“咚咚!”

“咚咚咚!”

战鼓的声音和炮声一起交鸣,让甲板底下的声音显得十分微弱。

“靠上去,靠上去!”移剌蒲阿大声喊道。身披皮甲的刀盾手挤在船舷边上,准备两船距离更近一些时就跳过去搏斗,这时,数丈之外的宋国炮船上水手惊恐不安的脸也看得清清楚楚,刀盾手急匆匆从各处奔到与辽军战船对峙这边船舷,他们的火炮手还在手忙脚乱地装填铁桶炮。“靠上去,靠上去!”几乎所有的女真军官都在大声地吼叫,这时候,一分一秒的快慢,胜负便完全不同。底下的摇橹手接近全力,辽军战船丝毫没有顾忌两船相撞的危险,快速朝着宋国炮船靠过去。而宋国的炮船船舷两边则仿佛刺猬一样伸出十数根木杆,要避免和辽军短兵相接。

数十丈外,一艘辽国五牙战船冲入宋军船队中,船舷两边的拍杆一上一下,顿时将左右两边宋军铁桶炮船的船板拍得粉碎。“靠上去!”“靠上去!”移剌蒲阿统带战船与宋国炮船只有一丈之距时。“轰——”“轰轰——”对面的铁桶炮响了,圆铁炮弹带着巨大冲力打穿了辽国船舷,紧接着冲入拥挤在舷边的水手人群中,一个性急跃起的刀盾手凌空被炮弹打得稀烂,无数血肉横飞,在同一刹那间,其他女真兵大声吼叫着跳向对面船舷,带着铁倒钩船板也“啪啪”“啪啪”地搭在两船之间,辽宋两边刀盾手都往前一拥而上,拥挤在船舷边,仿佛陆战守城一样厮杀在了一起。

宋军的铁桶炮船大多只在船头船尾安置数门火炮,不足以阻止辽军战船逼近,而汉军炮船的数十门火炮轮番齐射,下层甲板炮位发射红热弹,上层甲板发射霰弹,辽军战船刚刚靠近,就被打得狼狈不堪。

辽军战船不顾死伤累累,全力靠近汉军炮船,女真兵举着数层牛皮厚的盾牌,准备跳上去。正在这时,船舷上伸出一排黑洞洞的铳口。“开火!”的口令刚刚喊过,一排火铳随着船身起伏上下晃动,忽然“砰”“砰砰”“砰砰砰”之声大作,近在咫尺,铁铳子如狂风一般袭来。

作者:对不起各位,前几天出差耽搁了更新。接下来会稳定更新,请多支持!

章99 辞官不受赏-5

沉闷的“噗噗”之声连响,铳子穿透皮盾,射入血肉之躯,挤在最前方的刀盾手倒下一片,趁着辽兵猝不及防,有些混乱的间隙,对面船舷上军官大喊道:“上枪刺!”“上枪刺!”“向前冲!”后排汉军平端着火铳枪冲超越了前队,冲到船舷,尖锐枪刺四下齐出,当即挑死了数名突前的辽兵。辽军军官正召集人马再度冲上去厮杀,后排的火铳手已经填好弹药。

“让开,让开!”“开火——”

后排火铳手从对列间隙抢步上前。双方都杀红了眼,面对黑洞洞的铳口,辽兵仍然不顾一切地朝对面船舷冲去。女真弓箭手站在船楼上弯弓搭箭,箭矢如雨一般朝向船舷对面汉军射去。而火铳冒着青烟,铳口几乎顶着冲上来的辽兵的胸口。辽兵悍卒索性弃了盾牌,双手挥舞弯刀,跃入火铳手里乱砍,汉军火铳受衣甲单薄,每一刀都带起来一片血花。

火铳指挥不顾敌我双方缠斗,指着船舷大喊道:“开火!”“开火!”船楼上的火铳手有些犹豫地点燃了引线,正这时,船舷上的排铳连珠炮般地炸响了。

“砰砰砰——”

“砰砰——”

“砰砰砰——”

又一轮齐射过后,辽军的攻势暂时缓和了下去,紧接着,后排上了枪刺的火铳手冲上来,将残余的辽军打退下去。此时,炮船甲板下面,经过几轮发射,舱里已热得仿佛蒸笼一般,炮手们满脸大汗地来回奔走,敌船就在两尺之外,高大的船身完全遮住了炮窗,整个船舱一片昏暗。

“大人,怎么办?”张唐回头问道。

“什么怎么办?”苏结瞪了他一眼,大声吼道:“上弹药!”他转身朝着发呆地再度吼道:“上弹药,依次发射!”苏结的眼角有个箭疤,脸颊边还有些火烧的痕迹。他是这一层火炮的指挥,很得童云杰的重用。别的炮组还能轮换到上面甲板吹风,苏结平常都呆在暗舱里,因此,脾气也阴沉了些,处罚也重。炮手们对他都很是敬畏。他这一嗓子,顿时把许多人都吼醒了。

“上弹药!”“快!”“快!”“来红热弹!”

众炮手七手八脚地药包和炮弹被填进炮膛,喊着号子将火炮推到炮窗前面,因为两船靠得实在太近,有的炮身前端无法全部伸出炮窗,就只将炮口露在外面。“开火!”苏结咬了咬牙,下令道。头顶甲板上不断传来“咚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两军厮杀声,火铳声清晰可闻,炮手们甚至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们将火炮的引线依次点燃,然后屏息等待着,瞬息之后......

“轰——”

“轰轰——”

“轰轰轰——”

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炮弹无一例外地射入敌船船身,狭隘的两船间隙弥漫着黑烟,对面船身迸射出来的木屑甚至溅入了炮窗里,两艘船的船身都剧烈地摇晃起来,甲板底下的炮手在烟雾中大声地咳嗽。近在咫尺的火炮齐射,犹如巨人之手,猛然将原本靠在一起的两条战船向两边推开,搭在两船间的船板铁钩也被扯断、扯弯,船板上,船舷上的辽军犹如下饺子一样掉到江水里。底舱这一次齐射后,甲板上的炮手趁着两船间又拉开距离,再度发射了一轮霰弹,在极近的距离上,霰弹子如同狂风暴雨一般血洗了对面的甲板。

“打得好!”赵行德转头看向凤凰山炮台,下令道,“让炮台上弹药,等我命令开炮!”

西面城墙上令旗打出,指挥炮台的刘志坚当即命炮手将遮蔽炮位的树枝取下来,火炮在阳光下闪着铜的光泽,直指这汉阳西面的江上。这座炮台原是赵行德设计来和鄂州共同控扼江面所用,自从建好以来便一直空着。赵行德也以行营都部属中军所在的名义,派牙兵将这一带都隔离了开来。他自己常在各处城墙上督战。就在前天,保义军火炮营趁夜进入汉阳城,将四十门四寸重炮布置在山顶炮台上,火炮营将炮位布置好后,火炮上面依旧用布幔、树枝遮盖着,这里便成了火炮营驻地。

西城墙外,辽军平底船载着火炮上岸,然后在船舷旁加上轮子,便成了炮车,人推马拉地将火炮推入炮位。辽军炮位都是分散的,缩小目标后,城头宋军火炮也很难打得准,而辽军火炮开火只管朝着汉阳城的方向便可。辽军火炮虽然打得也不准,但偶尔一炮命中城头,便土石纷飞,城墙下面,剃头签军在前推动攻城车、巨盾车、奚军和契丹军在后面,有的手持盾牌弯刀准备登城,有的则弯弓搭箭朝城头射去。汉阳旧城早被洪水冲毁,只留下一片废墟,现在的城墙乃匆匆营建的,为了省时省力,因东面向陆,是敌军主要的攻打方向,东面城墙高两丈五尺,西面临江,预计有水师协力守城,西面城墙便只有一丈五尺高。辽军箭矢从城下可以直接射到城上,守军行走都要举着盾牌才行。赵行德亲自坐镇西城墙,仍然不断有逃兵,西城楼前面,已经挂起数颗血淋淋的头颅。

欧阳善奔过来,他面色焦急,对赵行德低声道:“大帅,再不让山头开炮,咱们怕撑不住了!”

在策划汉阳城倒戈鄂州一事上,欧阳善等人居功至伟。赵行德为了尽速掌握兵马,不顾任用私人的忌讳,建议鄂州也投桃报李,最终欧阳善、吴坚、张准皆假都统制之职,各掌握五营火铳手。原先东南行营的大将都被曹迪扣留在中军,这十几天恩威并施之下,江北指挥、统制这些中级的军官,倒是没有胆敢不从欧阳善他们军令的。山头炮台上布置有大批重炮之事,也只有欧阳善等少数大将知晓。

“再等一等!”赵行德面沉似水,低声道,“要等辽贼撤退的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

“可是,”欧阳善看着江面上,忍住了没有说话。辽军大队战船已经完全驶过了鄂州和汉阳这段江面,它们全都取道于汉阳这边的水道。和辽军水师气势汹汹的进攻,宋军水师似乎一直在防守。铁桶炮发射的黑烟和炮弹激起的水雾在江面上越来越浓,欧阳善并不谙熟于水战,只是看这情势,己方的水师似乎还处在下风。

“水师要败了,败了——”

“宋大哥,汉阳被围了,咱们都完了。”

宋盎眼神露出一丝恨意,朝着城楼方向啐了一口,恨恨道:“姓赵的升官发财,却让老子们陪着他一块儿完蛋。”虽然被留在江对面,但宋盎早藏好了船只,只要没人看着,就能渡过江去,谁知道汉阳城火铳营突然发难,从江东迎来赵行德,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原本是鄂州守将的赵行德居然被任用为东南行营都部属。宋盎和他的数十心腹部属就被迫留在了江北。眼看辽军攻势越来越猛,心底暗生怯意,只是畏惧赵行德的军法严厉,望着那数颗头颅,都是平常在大营里吃酒耍钱交情好的都头、指挥,宋盎心里真是又恨又怕。

“他奶奶的,”宋盎手下都头李玉低声骂道,“刘大帅在,必定是尽力保全咱们这些人,怎么能像这个混账傻子一样让咱们跟辽兵硬拼?”另一个都头杨衮也叹道:“这短短十几天,汉阳城里死在辽兵刀箭下的兄弟,比前面好几个月还多啊。”几个军官边骂边喘气,擦着刀上的血迹。刚才守城时不慎让辽兵冲上城头,好一阵搏杀才将之赶下去。

“不要命了。都给我住嘴!”宋盎看低声道,“且让姓赵的先得意两天,咱们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咱们东南行营的弟兄,总不会一直死心塌地地跟着姓赵的吃苦头。”“怎么?”李玉眼里一热,“宋大哥有门路?”“小声点!”宋盎看了看左右,望着江对面鄂州城下,压低声音道,“曹——”忽然,他的眼神一亮,望着江面失声道,“老天保佑,辽兵败退了!”

城墙上下的杀声震天,掩盖了这几个人的窃窃私语。

此时江面上混乱依旧,但辽军阵列前方的一些战船开始掉头向后,和后面的战船甚至挤在一起。一路追击过来,辽军损失了不少战船和鹘舟,正面交锋时,汉军和宋军铁桶炮船在江上一字阵列更最大地发挥出了铁桶炮的威力。损失惨重之下,辽军水师前锋终于吃不住劲。

“大王的旗鼓还是不准我们退!”副将满脸血污,悲愤无比地大叫,“再打下去,就要死光了!”

移喇蒲阿满脸污黑,犹豫了片刻后道:“打旗号禀报。让大王让后面战船上去和宋军交战,”他摇了摇头,也不管完颜宗弼是否采纳,低声道:“大家都要死点人,”移喇蒲阿抬头大喝道:“我们先退兵!”

副将忙把将令传了下去,水手忙不迭升帆摇橹,一边打旗号禀报,一边招呼两边战船保护这条座船后退。这已经是移喇蒲阿登上的第三条座船,前两条船都被宋军的炮火打沉了。前面统兵的辽军将领纷纷下令战船往后退。然而,辽军水师战船数以千计,几乎布满了整个江面,战船进退之际,哪有岸上步骑兵马调动那般容易。只见有的船向后,有的船向前,有的打横转弯,有的避让不过撞在一起,在江面上乱成一片。

作者:不好意思,迟到了。对不起一直等着更新的书友啊。

章99 辞官不受赏-6

辽军战船乱成一片,拥挤碰撞中,许多小船被大船撞翻了,汉人和女真水手惨叫着往大江中跳。辽军水师的混乱仿佛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宋军水师的炮弹伴随着巨大的呼啸声,不断落在混乱的辽军战船中,江面上不断翻腾起血花和残破的木片,越来越多的战船将领自作主张下令退往上游。

完颜宗弼脸色大变。他顾不得上下之分,亲自对战船刁斗上面的旗牌官大声喊道:“快下令,不许退,不许退!”又跑到船楼上,对着鼓手吼道:“擂鼓,快擂鼓,不许后退!”

完颜宗弼抽出腰佩的宝刀,额上青筋毕露,脸容显得十分狰狞可怖,好似一头发狂的猛虎。

“不许后退!”他的声音沙哑而可怕,仿佛一头受伤的猛虎。

部属都畏惧地看着他,旗杆上,旗牌官拼命地挥动旗帜,鼓手倾尽全力擂响进攻的战鼓。然而,轰轰的炮声压倒了鼓声,江面上的黑烟更让人看不清旗号。在前面乱哄哄后退的辽军战船,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因为鄂州一直朝大江方向发炮,大多数辽军战船仍选择攻打时走过的水路,在江心线靠着汉阳这边朝上游退却。辽军的战船数以千计,在争先恐后地撤退下,航道显得狭窄,从汉阳城头望去,江面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小战船。此刻东风劲吹,辽军战船全都扯满了风帆,借助风力朝上游退去。

赵行德在汉阳城头注视着这一切,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沉声道:“开炮!”

凤凰山头,刘志坚蹲在炮垒的边缘,伏低身躯,他一直盯着江面,拳头紧紧握着,见西城墙上令旗晃动,刘志坚猛然跃起身来,大吼道:“全体都有,开炮——”

火炮营在保义军地位最高,粮饷最厚,炮长以上军官几乎都是赵行德亲手所训。此番赴援鄂州,本打算大展拳脚,先被横海军在水上扣留数日,其后又被隐匿在凤凰山营中,不得妄开一炮,众人都憋得七窍生烟。此刻,各炮长几乎同时挥动拳头:“开炮!”炮手点燃了引线,这引线也是可以截短过的。瞬息之后,炮火大作。伴随“轰轰——”“轰轰轰——”之声,一团团黑影朝江上的敌船呼啸而去。火炮营的炮术精湛,居高临下瞄准许久,江上敌船有密集,竟是十中八九。

“轰轰——轰轰——”

“轰轰轰——轰轰轰——”

“砰——”

一枚炮弹击中整根粗木制成的桅杆,桅杆生生折断,劲风吹动灰色船帆,在半空中旋了半个圈子,然后“吱嘎”一声朝甲板倒去。桅杆“轰”地一声倒在甲板上,好几个水手都被桅杆和帆埋在下面,桅杆前段更支出甲板一长截,生生拦住另一艘战船前面。

炮弹接二连三地落入拥挤不堪的辽军战船中。利用混乱地同时加剧了混乱。无数炮弹划着弧线落在辽军战船的甲板上,有的摧枯拉朽般将甲板砸个通透,有的在湿滑的甲板上翻滚跳动,带着起无数血肉。水手们宁愿炮弹贯穿甲板,去祸害底舱,甚至击沉船只也无所谓。跳弹对甲板上人简直就是一场屠杀,出现跳弹的机会并不大,但一旦出现,就叫人根本无法躲避,所过之处,到处是残肢断臂,血水顺着甲板流淌。水手们大声惨叫着,仿佛无头苍蝇一般四处走避,有的战船慌乱中冲上浅滩搁浅,水手们纷纷跳入江水中朝着岸边游去。在靠近汉阳这边江岸附近,到处是扑腾的水花。

“快啊,快!”

“快划!”“向左划!”“向右,向右!”

“下半帆!”“转舵,转舵!”

辽军战船上,所有的军官都在大声吆喝,女真军官抽出弯刀站在舵手身旁。在汉阳城重炮密集而持续的轰击下,每停留一刻都是死亡,几乎所有人都不顾中军调遣,竭尽全力要让自己这条船从一锅粥样的混乱中抢出一条路,然而,这么做的结果却让整个局势变得更混乱。后面有些战船转舵朝着鄂州靠去,宁愿绕一个圈子,宁愿忍受着鄂州城头炮火,也不再走靠近汉阳这边。

横海军帅船,韩世忠站在船楼上猛拍栏杆,朝下面喊道:“追上去!开炮,开炮!”他恨不得自己亲自去升帆摇橹。

刚刚喘过一口气来的水手们不敢怠慢,忙拉起缆索,将风帆升到桅顶,这时,甲板上炮手不顾船身摇晃,有些人拼命用缆索稳住的炮架的位置,另一些人忙着装填弹药,炮长校正炮口的方向,点火,开炮!

“痛快!”陈东注视着江面上的战斗,大声喊道,“擂鼓,为大宋壮士助威!”

“咚咚咚咚”战鼓声擂响,响彻了整个鄂州。鄂州城内,百姓大都躲在屋里避祸。

赵环既惶恐,又忐忑,不时站起来,透过雕花窗外,望一望城外升起的黑烟,听到外面鼓声大作,又坐下去,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外间战事进行得如何了。

周和与李若虚站在下首。周和紧拧眉头,禀道:“鄂州已成险地,趁着辽军还没大举过江,末将护着殿下先往南方避一避。”

“不,”赵环猛地抬起头,她咬着嘴唇,低声道,“我不能离开这里。”

“兵战凶危,”周和反驳道:“殿下就算留在鄂州,也于事无补。”

“可是,”赵环抬起头来,坚定地道,“鄂州越是危险,我越要留在这里。”她福了一福,侧头看向窗外,幽幽道,“辽国南侵以来,中原涂炭荡,死难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若没有陈大人、赵先生、韩将军、岳将军他们这些人,恐怕辽军已经席卷东南了。兵战凶危,赵环是很害怕,但我也知道,大宋中兴之望,都在鄂州一城之中。兵战凶危,难道陈大人、赵先生他们就不怕么?鄂州城内外这许多将士百姓,难道就不怕么?他们都留下来了,为什么我不能留下来呢?”赵环一口气讲完这么多话,面红过耳,抚着胸口微微喘气,看向城外腾起的黑烟,她紧咬着嘴唇,目光透出些晶莹之光,更透着无比的固执。

周和叹了口气,点点头,不再相劝,他拍拍李若虚的肩膀,示意他和自己一起退下,将殿下留在房中。小心地关上房门,周和转身对李若虚叹道:“大宋祖宗一条杆棒打得天下都姓赵,谁想得到百年之后,......,可惜殿下不是男人,不然的话......”他叹了口气,没说“不然的话”又会怎样。

周和调转话题,向李若虚说了陛下和公主联络的一些情况。赵杞御驾抵达鄂州后,便派使者来探访赵环,并要她移驾御营居住,但赵环以鄂州城禁森严为由,一直都没有成行。眼下赵柯尚且被辽军扣在汴梁,天下大势未定,周和在心里,也不愿赵环完全站到赵杞一方,因此也就隐隐约约支持了赵环这一决定。李若虚对赵环的心思,虽然掩藏得极好,却瞒不过周和的眼睛,他也乐成其事。周和虽然出身皇城司,但总是一介武夫,对朝中局势有些参悟不透之处,便向李若虚请教,颇有将这位新科状元公当做殿下谋士的企图。

一个半时辰之后,鄂州城外的炮声方才渐渐低了下来,江面到处是战船的残骸,浮尸更随处可见。

横海军和东南水师一路追逐,阳逻堡水师也出兵截杀辽军水师。完颜宗弼统帅部属一路且战且退,从大江退回汉水。武湖河叉密布,辽军在湖岸高地筑有炮垒。韩世忠追到此处方才收兵。经此一役,辽军水师战船和水手几乎折损了一半,其中船速较慢的大型战船更是损失惨重,完颜宗弼除了向耶律大石请罪之外,短时间内只能整顿残兵,再无力大举从水上进犯汉阳和鄂州。此后,韩世忠又指挥宋军炮船向沿岸的辽军营寨开炮,迫使辽国马步军离开江岸两三里之远方才作罢。

鄂州城中有数十万百姓,廪生士子们又好议论,这几个月来,连街上做小买卖的都知晓大江天险乃是鄂州能否守得住的关键。失了水师之利,辽军想要攻克鄂州几乎是不可能的。宋军水师大胜传回,这天夜里,鄂州城中张灯结彩,百姓无不庆幸逃过了一劫,有人为韩世忠、赵行德等将立长生牌位,有士子上书,请丞相府封韩赵二将为枢密副使,增添两将的兵权,并犒赏有功将士。和鄂州城内相比,汉阳城内的气氛则要复杂得多,水师大败辽军让人松了一口气,原先东南行营里压抑着的一些暗流却涌动起来。

赵行德见惯战阵,当即告诫众将,不可因战胜而松懈。当天日落之前,保义军和镇国军数千火铳营开入汉阳城,都是能和辽军骑兵野战决胜的精锐。这夜月黑风高,赵行德照例巡视城防,欧阳善亲自带领牙兵保护。行至一处城角,赵行德极目远眺,江面上灯火比起数日前黯淡了许多,显得格外凄凉。

“像今天这样的仗,再有几场,辽国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欧阳将军,等打完了仗,你有什么打算?”没有旁人时,他才显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欧阳善心头一动,这样的问题,赵行德以前从来没有问过。

“大人。”欧阳善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最近有些风声,似乎曹相公在招揽营中的将士。”

章99 辞官不受赏-7

风声呼啸,欧阳善的声音转瞬间便被江风吹散。赵行德望着江面上,仿佛没有听见。

欧阳善看了看左右,再度压低声音:“一些末将相熟军官来说,有人在为曹相公在招揽他们。有被扣的大将也投靠了曹相公。””他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大人问末将有何打算,末将是打算一直誓死追随大人的。”

“我?”赵行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打败辽国后,我恐怕不能再带你们打仗了。但是,曹迪之流不足为靠,他营营役役,与刘延庆相比,五十步笑百步,终不能抗衡这时代的大势,跟着他们,只有败亡一途。”他望着江上灯火,感慨道,“大宋的将士,将不再为这个将军那个将军打仗,将不为这个皇帝那个皇帝打仗,他们唯一忠诚的,应该是我们这个天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牢牢记着这句话,大宋的百姓就会有一个太平天下。”

欧阳善抱拳道:“大人若出将入相,那也是可喜可贺之事。”

陈东曾立誓不一直假丞相之位。赵行德允文允武,人望又高,坊间传言他被推举为丞相。文武殊途,所以欧阳善听“不能再你们打仗”之语,便以为赵行德说的是此事。殊不知赵行德乃夏国之将,他暂摄东南行营都部署之位,乃事急从权之举,打败辽国后,甚至局势稳定下来,他随时可能去职。

其中的曲折,赵行德不便对欧阳善解释,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就算将来力有未逮,陈相公,曹尚书那边,也不会忘记你们的。”欧阳善抱拳道:“谢大人举荐。”

赵行德点了点头,他看着江对面的鄂州,长长叹了口气。保义军一改文武殊途的惯例,大量用士子和读书人做中低级军官。陈东还劝赵行德,等度过现在的难关,就干脆留在关东,不必再回夏国。赵行德则委婉地拒绝了,并承诺将来会把麾下精兵全部交回朝廷,请陈东善待为国尽忠的将士。赵行德既是客将,本人又不揽兵权,因此,陈东等大臣都将保义军视为最可靠的军队。一旦赵行德去职,陈东势必会派人接掌保义军和东南行营。只要理社中人执掌政事堂,将来必定会徐徐削弱曹、韩、岳这些将领的部属。保义军以大义为标榜,又不效忠于某一大将,的会得到不断地扩充。这些安排,陈东、曹良史曾经或明或暗地和赵行德谈及过。

兴许大败令辽军沮丧,这天一夜,汉阳城外格外安静,赵行德巡视完四面城墙,告诫各处守将不得疏忽大意,便回到东城迎春门城楼上歇息,此乃辽军累日攻打之处。自从渡江以来,都部署衙门虽在凤凰山顶,赵行德却一直住宿在东城楼上。回到房内,他脱下头盔放在案头,展开一张纸,纸上已经有些密密麻麻的字迹,赵行德以狼毫沾了些松烟墨,沉思了片刻后便继续下笔。

“......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所谓祀者,智者敬鬼神而远之,当以德配天,遵道义而为也。所谓戎者,尝闻上古竞逐于智谋,当世竞逐于气力,行德久历戎马,信哉斯言......当今之世,火器大行其道,乡闾一夫,力尝不足以开弓弩,今能荷铳而战,朝廷稍加整训,便成可战之兵。大宋百姓不下六千万,若以男女各半计,则举国之男丁不下三千万,能荷铳而战者,又不下一千五百万。内有一千五百万可战之兵,使中国能自守其道,上下皆不失德,试问狄夷谁能亡之?......”

“......所谓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兵制分内外,可得两全。必使内重外轻,内钝外锐。内兵重而钝,专戍州县,州县兵籍在兵部,每县设典兵校尉一人操练战守。及冠之男,每轮番十丁抽一,每丁使荷铳三载,知天命之年始能免之。所谓父母在不远游,使人离乡背井,人伦所不取。是故,州县兵例不轻出其境。若国家有事,则丞相倡议,州县学公议征伐事,然后授大将兵符,核对无误,兵方可出州县。战毕,则将归于朝,兵归于州县。兵将分离,则无太阿到持之虞......外兵轻而锐,募剽悍敢死之徒,只需精兵数万,便可远征绝域,警慑凶顽。外兵但记取边功,朝廷不可遥制过甚......”写了约一炷香功夫,赵行德方才停下笔墨。常年行军打仗,他也养成了随时写下心得习惯。

这时候,亲兵进来禀报各部白天战斗中有功的将士,赵行德看过名册后,以朱笔勾画,确定明天黎明时分亲自给三人发“圣宋通宝”金钱,另给十一人发“圣宋通宝”银钱。

他并没有立刻将名册还给亲兵,而是又仔细翻阅了一遍,看着每个呈报军官的姓名,从深浅不一的墨迹上回想每一个人,赵行德沉吟了片刻,吩咐道:“我主持东南大营以来,见诸将与军卒同食粗粝,很是辛苦,心里过意不去。从明天开始,几位都统制轮流主持宴席,犒劳营中的军官。多整治些鲜美菜肴,再从鄂州请些歌姬来助兴。营中都头以上的军官,但凭自愿,到餐时都可以赴宴吃喝。”

亲兵答应下去,赵行德站起身来,推开雕窗,望着远方黑沉沉的夜空,长叹了一口气。

曹迪等重臣居然如此不顾大局,水师刚刚胜了一阵,便向东南大营里伸手,营中暗潮涌动,颇令人齿冷。赵行德本打算局势稳定之后,便推辞掉东南行营都部属之位,返回夏国,现在看来,却是不得不做个恶人,将三心二意之辈尽数剔除,然后再将这支兵马交还给陈东等人,以免将来这些居心莫测的闹出事来,连累了一班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

............

敦煌,天色未明,一骑骑虎翼军卫士执着火把将紧急召来的校尉引到议事堂。许多校尉站在议事堂门口,在四十根巨大的花岗石岩柱下,闪烁不定的火光,在戍守四方各军的军徽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他要战,咱们就战!”有人粗声吼道,“给人欺到头上,还能忍气吞声不成?”

“对,打!”“杀光这些蛮夷!永绝后患!”

“早就该杀了!”“对!”

趁着夏国大军陷在罗斯的时机,这几年来,罗姆苏丹国厉兵秣马,先吞并了埃及的哈里发,又攻占了巴格达,原先割据自立的许多大食诸侯畏其兵势,纷纷依附于他。就在不久前,好几个夏国商队遭到苏丹兵马的袭击,夏国的商人死伤了数百人,通往芦眉国的南道商路几乎给罗姆苏丹国完全切断了。据称罗姆苏丹主要的目标还是芦眉国,但另有一只罗姆苏丹国的偏师东进,召集了突厥游牧族上万骑,围攻河中细柳州三天,虽然有仓城保护,躲避不及的夏国百姓还是给杀戮数百人,沿途更烧毁了田园无数。安西军司与河中各州已经先下达紧急动员的军令,命所有的退役军士都到营中报到,近期内不得远行,同时上书护国府和大将军府,请求发兵讨伐罗姆苏丹国。

一百多名校尉在路上已得知消息,议事堂内外,处处可闻义愤填膺的怒骂声。还有人拔出随身佩戴的横刀,火把映照中寒光闪闪。

“各位少待。”护国府长史崔淳佑站在门口,满脸肃容,对校尉们道:“陛下、丞相、上将军马上就来,马上就来。”群情激奋,这时候,只等大将军府的人到达,提出发兵讨伐罗姆苏丹的计划,众校尉十成十都会赞同。

就在议事堂后面,一座小屋内,陛下陈宣、丞相柳毅、上将军张善夫、吴庭、谢元等尽皆在座。和外间的气势汹汹比起来,这里的气氛尤为凝重。

“短短数年,这罗姆苏丹竟然成了势头。”吴庭叹道,“攻打细柳州的,乃是罗姆苏丹的苏丹亲弟弟谢尔库。据我们的暗桩禀报,罗姆苏丹的下一个征服的目标是芦眉国。此次攻打细柳,乃是此人秉性贪婪暴戾,图我河中富庶,听信挑唆而私自出兵。”在罗姆苏丹国吞并埃及哈里发以后,军情司曾经建议出兵讨伐,但因为罗斯国故地战乱又起,这事情给压了下来。军情司也没再坚持,没料到如今养成了大患。

“西方群胡,此起彼伏,其兴也勃焉,其亡也乎焉。”张善夫道,“吴上将军不须自责。”

吴庭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张善夫顿了一顿,又道,“如今之计,东面辽宋这场大战,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此时两虎皆伤,这是一统天下绝佳时机。”他看着屋里其他人道,“既然罗姆苏丹国的目标在芦眉,我看,西边的战事,可以先缓一缓,先解决了东面辽宋两国,再转头对付罗姆苏丹。”他听着外面校尉们闹哄哄的声音,犹豫了一下,对陈宣道,“只是,校尉们群情激奋,要劝说他们以大局为重,恐怕还要陛下亲自出面。”

章99 辞官不受赏-8

“统一天下的时机?”陈宣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正是,”张善夫上前一步,“行军计划已经做好,辽宋两国在鄂州打成了僵持之局,只需稍待时日,双方都精疲力尽,房州奇兵突出,与宋国大军前后合击,一举击溃辽军,”他顿了一顿,看着其他几人,意味深长地说道,“洛阳其实唾手可得,关中征发二十万大军,步骑并进,可以一举断了辽军的后路。和宋军一起灭了辽国后,步骑大军转而向南,蜀军自长江顺流而下,合击江南,一统汉人江山。”

张善夫言罢,上将军谢元道:“辎重司在关中的仓廪,足可供六十万大军三十日口粮。蜀地进军东南方向,有大江做补给军需的通路,还有福海行召集当地的粮商供给军粮,情况比北方还要好。战事起来后,可向长安市面购买军需,我估计,只要半个月时间,就可以再筹集半年的军需。打下宋国的地方后,还可以就地征集军需。辽国契丹人在河南河北都大起农庄牧场,顺手从他们手里夺过来就是,赈济饥民也花不了多少粮食。”

“因粮于宋,还要照顾到人心向背,”张善夫皱起眉头,“一开始应该是可行的。毕竟一开始我们和宋是结盟,对付辽国。不过,若是和宋朝开战的话......”他的目光转向军情司上将军吴庭。

“关东人心原来还有些留恋宋朝。”吴庭也道,“但辽宋两国鏖战整年,现在河南河北生灵涂炭,我大军一到,解民倒悬,北方人心归顺无疑。只是东南一带,尚有理社那些士人,还有岳飞、韩世忠,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收拾干净,”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提“赵行德”和“保义军”,继续道,“宋国东南水网密布。从辽国攻宋这几仗来看,要解决东南宋军,恐怕水师必不可缺。可我们现在只有承影军的几条炮船在那边。”

“战事可能绵亘日久,”陈宣低声道,他的脸转向柳毅,“现在这个局势,丞相怎么看?”

柳毅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陛下,臣当年曾在河中行军,曾经住宿过一户农家。这家的祖父母在威远二十九年从关中迁到河中的。”张善夫听柳毅忽然转过话题,提及河中,脸色微变,柳毅摇了摇头,继续道:“威远二十九年,正是叛乱初平,乱世用重典,对乱民大行‘告奸连坐法’的时候。河中汉人稀少,刚刚大乱过后,到处疫病丛生,不时有逃逸的叛匪、马贼的骚扰,蛮荒可比北疆,遇到疾病饥荒,也不可能像关中那样得到赈济照顾。这家人连生了五儿四女,只活下来三个。两三代人下来,筚路蓝缕,方才在河中扎下了根基。”

陈宣目光微动,谢元和吴庭也若有所思。

柳毅站起身形道:“为何?自开国朝以来,一代一代的百姓从关中、蜀中,不远万里迁移到河中,甘愿冒着被乱贼残杀的风险,开垦拓边,方有如今河中五百万汉民。历朝历代,移民实边,都是国策。但是,到最后往往是天怒人怨,得不偿失。移民实边之策,为何唯独在我朝能大行其道?为何?”他目光在屋内众人脸上扫过,自答道,“为何?从威远朝开始,我朝便以刀剑为藩篱,护我百姓,百姓们这才信得过朝廷,翻山越岭,远赴蛮荒。”他顿了一顿,“这就是我朝在河中,在北疆一直开疆拓土的最大原因,百姓信得过朝廷的刀剑,这才是我朝的根基,敌人残杀我边境百姓,便于我朝成誓不两立之局。我们若坐视无睹,甚至与狄夷虚以逶迤,就会尽失河中民心,自毁根基!”他提高的声音,“我以为,罗姆苏丹国,绝不可以姑息,当尽早发兵讨伐!”

柳毅说完后,屋内一时沉默下来。谢元和吴庭的眼神有些惋惜,但也没有出言反驳。外面校尉们已在议事堂里等候着。杨任已回关中,议事堂里,康德明的声音极大:“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贼寇杀我河中百姓,若不立即讨伐,以血还血,百姓奉养军士何用?”好些校尉也大声附和道:“该打!”“当战便战!”

陈宣点了点头,问谢元:“若河中出兵,囤积在关中的军需能用得上吗?”

谢元皱着眉头,沉吟道:“若要讨伐罗姆苏丹,可由河中全面征召军士,组成大军讨伐。由龟兹、疏勒、于阗出骑兵相助,天山南北收购牲畜制成肉干供给河中市面,平抑因此而涨起来的粮价。关中囤积的军需,则跟着商队徐徐送一部分到天山南北道。”

他下意识地取出一个随身小本,翻开一页,上面用蝇头小楷记满了数字,继续道,“芦眉国屡次攻打罗姆苏丹,常常因为粮尽而退。在当地能征发到足够的粮秣之前,辎重司须得维持从河中输送粮秣。河中囤积的军需大多是牛羊肉干、猪油、炒面、花生,每个军士一天军粮只需一斤,加上弹药,至少是二十多万斤。虽然草料比较容易从当地征发,但至少要保证数万匹战马的精料,每天就是三十万斤,要把这五十万斤粮秣从河中腹地运出去,我们尽量走河渠水运,一旦上陆,我们每六十里设一处驿站,驿站两两之间就得用五百辆双马大车,一天车夫的食量一斤,一匹马吃五斤粮食,加起来十一斤。每一段驿站每天维持输送马车要耗用五千多斤粮秣,这些都要加在前面驿站的运量上,这还不算保护输送线所需要的骑兵消耗的草料,”谢元顿了一顿,扫了一眼小本,接着道,“陆路的输送线推进得越远,维持输送需要的粮食就越多,超过两千里,维持输送的粮秣就可能超过供应大军本身的了。所以,大军深入罗姆苏丹国以后,行军司还是要尽快在当地征发粮草。”

“若要就地征集军需,”吴庭点头道,“除了取之于敌之外,用黄金从芦眉买也行。”他顿了一顿,补充道,“粮船走水路,芦眉国送到镇西堡,我们再从镇西堡往南输送给大军。”

“芦眉不是给罗姆苏丹围困了吗?”张善夫皱眉问道。

“是,不过,”吴坚摇头笑道,“是金子就好用,芦眉国和大食的那些诸侯不清不楚的。”

“丞相所言虽然不错,”张善夫也站起身来,和柳毅面对着面,“宋辽两国之战已到最后关头,我朝立国百年,苦苦等候这一击必得二虎的良机就在眼前。陛下,”他脸转向陈宣道,“现在辽军南侵,汴梁陷落,关东赵杞皇位尚还不稳,百姓六千余万都在刀锋之下,我朝大军东进,统一天下指日可待,这时机,难道就这么白白放过不成?万万不可!”

柳毅和张善夫乃是朝中文武之首,他二人意见相左,谢元和吴庭都没有说话。外面议事堂校尉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小屋内安静下来,四位朝廷重臣的目光都看向了陛下。

陈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缓缓道:“丞相说的不错,河中的百姓,是我大夏的子民,我们如果连自己的百姓的照顾不好的话,还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去奢谈统一天下呢?”他目光转向挂在墙上的一副囊括了河中、关中、蜀中、北疆、宋辽、罗斯、芦眉的地图,一字一句道,“夏国的百姓,才是我大夏立国的根基。”

陈宣对几位大臣拱了拱手:“众校尉乃国家栋梁,不能让他们久候,这便出去吧。”他站起身来,对屋内的几位大臣道,“还是先解决罗姆突厥人的威胁,稳固河中为要。至于东面的战事,”他看着张善夫,“我的看法,最好先稳一稳,不可让辽国像罗姆突厥这么坐大。等我们收拾了西边,再转头向东。”

张善夫微叹了口气。虽然护国府校尉议决国是,但丞相、诸位上将军,特别是陛下本人,都对护国府校尉有很大的影响力。河中地处四战之地,河中校尉们对狄夷入侵格外敏感。罗姆苏丹围攻细柳州,杀戮数百人的事情虽然确信是苏丹的弟弟擅自所为,但只要苏丹不将连同其亲弟在内的所有凶手头颅送来谢罪,河中的校尉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在这个问题上,北疆的校尉向来都和河中站在一起。若没有陛下出面说服这些校尉,恐怕护国府立刻就会通过讨伐罗姆苏丹的决议。罗姆苏丹是大食诸侯的共主,不开战则已,一开战就要全力以赴,非得将其斩草除根不可。腹背受敌又是兵家大忌,这样一来,关中就不可能动员二十万以上的军队打灭国之战。而只能通过有限兵力,维持辽宋两虎相争的局面,待结束西面的战事后,再挥师东进。

正沉吟间,张善夫忽然觉得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丞相柳毅。

“辽宋不过一隅之争,”柳毅的脸色冷峻,低声道:“我大夏居天下大陆之中,扼守陆路,控御四海,其格局,河中一地,关系甚大。”

章99 辞官不受赏-9

看过鸽书,吴阶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公茂,你怎么看?”

高公茂早已得知消息,他皱着眉头,缓缓道:“护国府既然做了决断,要我们稳住东南面的局势,不使辽贼坐大,这其中,具体怎么做,都由将军便宜从事。可是,夜长梦多,一直这么等下去,辽军迟早会察觉的。”他看着窗外,几个军士拿着木刀在相互格斗,“数万将士在房州候着,开始还憋着一股劲儿,打磨爪牙,但日子久了,就百无聊赖,将士们也慢慢懈怠了。”

“所以当断则断,”吴阶打断了高公茂的话,“护国府要的是这段时间,稳住辽宋相争的局势。辽国二十万大军在鄂州与宋军相持,河北的粮草,都经襄阳转运军前。先打下襄阳,然后骑兵向南攻打辽军的背后。””他走到屋内悬挂的地图前面,手指从襄阳划到鄂州,“高长史,你看如何?”

“辽兵虽多,但大都是临时征召而来,军纪不严。我们这两万铁骑突然从房州杀出,必然大乱。只是如果敌众我寡,耶律大石又是当世枭雄人物,他若能稳住大军的话,后面恐怕就不好打了。”他把手按在鄂州上面,沉吟道,“若宋朝军队能趁机从正面掩杀,南北合击,胜面才会大。等岳飞、韩世忠的救兵感到,云集在鄂州一带的宋军二十余万,辽军也到了师老兵疲的时候。这个出兵的战机,十分重要。”他顿了一顿,目光移向北方,迟疑道,“还有,洛阳方面?还有河东?蔑尔勃人?”

“不必担心。”吴阶挥了挥手,意味深长道,“我们只需联合宋军,解决掉耶律大石这边的辽军主力。其它的事宜,行军司已有安排。”洛阳是关东的门户。夏国若能占据洛阳,就等于推开了关东的大门,骑兵随时可以进逼河南。

高公茂点点头,没再多问。百年对峙,行军司和军情司在洛阳若无安排,反到是奇怪了。

............

桐柏山,大别山西麓余脉,深谷里忽然“扑棱棱”惊飞一群山雀。

自从辽兵南侵以来,曾经有段时间,河南百姓大批往南避难,平常人迹罕至的山路上,到处都碰得见逃难的人群。但那也只是一阵,自从辽国在汴梁扶植起朝廷统制河南,骑兵又四出抓捕逃人,北方难逃的百姓渐渐少了,大别山里也恢复了万籁俱寂的情景。

一名骑兵从山道后转出来。他的军袍破旧,满脸风尘仆仆,头垂在胸前,身躯随坐骑的颠簸而一摇一晃。一名又一名骑兵接连不断地在山谷中出现。这些骑兵都是左衽,头戴着契丹兵常用的毡笠缨帽,甲胄则裹在包袱里。许多人骑马的姿势还很生硬,他们之所以能在马上打瞌睡,并非练就了人马合一的本事,而是从腰背到腿部都用宽布条牢牢捆在鞍上。一队又一队的骑兵从山谷中缓缓驰出,俱都钳马衔枚,队伍极为安静。陆续出现的营伍虽然众多,但除了刚开始惊飞山鸟之外,再没别的动静,丝毫没有嘈杂喧哗之声。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数百精骑簇拥着一名将领顺着山道驰出,那将领双目红肿,显然很久没有睡好,但眼眸精光闪动,似有两朵火焰在眸中燃烧一般。

马蹄声声响起,一骑从前面驰来,张宪催马迎上前去,和斥候小声交谈几句,回头禀报道:

“岳帅,这里是信阳府地界。走山路,往北不远,就是咱们驻扎过的武阳关。再往东,一马平川,就是襄阳了。”

“武阳关。”岳飞点了点头,“这山道有些眼熟。”

“正是。”张宪微笑了笑,马鞭指点着左右山林道,“当初大帅带着我们把这一片山头剿平,这一路行来,连毛贼也没遇见一个。”周围的几个背嵬营骑将都轻松地笑了起来。这几名骑将都是一直跟随岳飞南征北战的心腹。当年岳飞被刘延庆排挤,从襄阳大营调出,驻守南北要冲武阳关,终日练兵讲武,岳家军把周围数百里的山贼盗匪当做练兵的靶子,山大王们苦不堪言,死的死,逃的逃,时至今日,这一带都没有大股的山贼。而这一带直到襄阳的山川河流,乃至风土人情,县尉乡绅,岳家军也都十分熟悉。

舒州之战后,镇国、横海两军缴获了大批辽军战马。这次跟随岳飞偷袭襄阳的,除了背嵬营两千精骑之外,还有六千绑在马上行军的火铳营步卒。火铳营步卒从前根本没接触过马匹,原本还羡慕骑兵有坐骑代步,现在一个个大腿内侧都被鞍鞯磨得血肉模糊,腰也仿佛要折断了一般,在马上坐得如坐针毡,下马几乎站不稳,走不动路。然而,这十天来,几乎所有火铳营步卒都咬牙挺过来了,有的人还渐渐掌握了骑马的诀窍。唯一的遗憾,就是因火炮沉重,不能随骑兵一起行动。这八千镇国军精锐换上了辽军骑兵的装束,诈做舒州之战的辽军溃兵向襄阳退却,在大别山区行军,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大队辽兵,行军队列里应付盘问的契丹俘虏也没用得上。

“还有六百里。”岳飞眼神闪过一丝寒光,“绕过信阳府,在罗山县修整半日,然后全力奔袭襄阳。”

“是。”张宪答道,轻踢马腹,前去安排休整的事宜。

罗山县县尉王经乃岳飞麾下旧将,当年剿灭山匪折了一条胳膊,方才去罗山县做个县尉。辽兵南下后,罗山县令逃亡,王经便在县里做主,因为地方偏僻崎岖,辽国骑兵罕至,一直维持到了今天。岳飞决定奔袭襄阳,切断辽军后路及粮道,张宪便派出一小队骑兵先行联络王经,让他做好迎接大军过境的准备。

他二人说话的功夫,胯下坐骑仍在缓缓行进,不多时便走出这条山道,转入另一个山谷。山谷中只闻马蹄声声,又一队镇国军骑兵从山道后面转了出来。

罗山县城,县兵们手持弓弩站在城头,惊恐不安地望着城外越来越多的骑兵。河北大营早完了,汴梁沦陷,十几万京师禁军或死或降,襄阳大军也逃走了,襄阳城现在是辽国大军的后方重镇。这么多骑兵,只可能是辽贼。

“辽贼生性凶残,人面兽心,一旦被他们攻破城池,这一城老小肯定都活不下来。”

熊宾神情复杂地望着城外的“辽军”,县令逃走后,他身为县学学谕,响应了鄂州“尊天子不奉乱命”的号召,和县尉王经一起维持着罗山的局面。“辽兵”突然出现在这里,乱世桃源一般的罗山终于要面临残酷的选择,是投降,还是赴死?熊宾正了正衣冠,走到王经身旁,指着城下道:“辽兵气势汹汹而来。这一县百姓,如今都看着我们两个,我身为一县学谕,平常将‘舍身取义’挂在口中,如今是决计不会投降辽贼的。不知王县尉如何打算?”

王经讶然,转过身来,话到嘴边,想起岳帅军令森严,又吞了回去。熊宾见他欲言又止,神色转冷,看了看左右,缓缓道:“熊某一介书生,兵戈非我所长。若王县尉不惜玉石俱焚,决心与辽贼一战,熊某当与王县尉同心同德,誓守此城。若王县尉畏惧辽贼兵势,欲屈身保全,恕熊某不能奉陪,熊某这便回去召集家中亲族十七口,一同赴死殉国,不做辽贼治下之奴。”

“熊学谕,”王经的脸色有些尴尬,他摇了摇头,“那个,那个,辽......,辽......,城下的大军,只要我们供应军粮,他们是从舒州败退回来的,只要七日干粮,大军自会退走。”他是条直肠汉子,这话半真半假,脸上也是半红半白,仿佛开了颜料铺一般精彩。

“你,”熊宾不听则已,一听之下,怒不可遏,“前几日你吩咐城中准备干粮,原来是为此!”他血往上涌,满脸通红,极怒下说不出话来,就要扑上去和王经撕打,却被王经左右亲兵死死拉住,熊宾奋力挣扎,接连咳了几下,大声道,“姓王的,你知不知道,舒州大捷乃是赵先生和岳帅联手大败辽贼,你枉为岳帅部属,居然资敌以自保,王经,你这小人,没骨头的!枉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大口唾沫朝前面吐去,若不是王经躲闪得快,就要被吐个满头满脸。

“带下去。”王经脸色难看,挥手道,“先委屈学谕大人在城楼住上几日。”

膀大腰圆的亲兵大声答应,仿佛老鹰提小鸡一样将熊学谕押入城楼。这几人都是背嵬营先发的斥候,此刻虽然敬重熊宾的忠义,心里也暗暗好笑,熊宾饶自骂不绝口,一人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粗布将他嘴巴堵了,又用绳索勒紧,防他嚼舌自尽,另外一方面,王经又派人将熊宾的家人都看押起来,防止这些人自尽。王经安定了城内以后,这才吩咐手下,将早两日准备好的干粮送出城外。当双方交接军需时,隐约看见一名大将在众军簇拥下出来。

王经将右手举到胸前,和左臂假肢碰在一起,默默念道:“末将参见岳帅。”

作者:更新迟了,抱歉啊。

章99 辞官不受赏-10

“罗斯叛乱还没平定,罗姆突厥又闹起来了。”

夏国河中吃紧的消息,很快就送到耶律大石手中。耶律大石自己斟上一杯曲釀,挥手让耶律铁哥也给自己斟上一杯。这十几天来,因为水师大败,鄂州久攻不下,耶律大石一直都阴沉着脸,现在终于难得地笑了起来:“打了野猪,担心惹了老虎,现在老虎忙着撵熊,咱们可以放心打野猪了。”耶律大石仰头将美酒一饮而尽。这东南的佳酿,不像北地的烈酒劲儿那么猛,但偶尔喝上一两杯,到也别具风味。

“这是长生天保佑我大辽,”耶律铁哥将酒浆一饮而尽,皱了皱眉头,秉道,“完颜宗弼已经关了十几天,这个人怎么处置?”数日前水师大败,耶律大石震怒下,下令将完颜宗弼关押起来,但一直没有发落。女真水师缺了主帅,军无斗志,更加不是宋国水师的对手。这几天来,大江江面几乎完全被宋军所控制。宋朝战船在江上来去自如,甚至刀船小舟也敢深入到汉水中刺探辽军的军情,令耶律铁哥颇为头痛。

“先放出来吧。”耶律大石惬意地将身体往后一靠,闭目沉思。

东西相隔万里,虽然兵精将勇,却疲于奔命,这是夏国最大的软肋。耶律大石早在翰林院中当差时,便将夏国的情势琢磨得极为透彻。按照从前得到的军情,罗姆突阙虽然是个新兴的强国,但其所代表的大食势力却是雄踞西方百多年的势力。现在罗姆突阙灭了埃及和巴格达哈里发,俨然是大食势力的共主,夏国要把西边的局面收拾干净,不是短短几个月办得到的。这样一来,辽国攻宋的时间就充裕得多了。

耶律大石睁开眼睛,猛然站起身来,显得精神抖擞,前几天的疲惫和焦躁全都不见。他拍了拍北院枢密使的肩膀,笑道:“勇士们连日攻城辛苦,今晚宰牛杀羊犒赏三军,明天天明之前,朕亲自督战,各部轮番攻打汉阳。”

耶律大石边走边道:“告诉完颜宗弼,我不管他怎么做,就算不能打败南朝的水师,在我攻打汉阳城的时候,不要让南朝水上的那些苍蝇蚊子在旁边嗡嗡乱飞。”耶律铁哥微笑听命,陛下即位以来,威严日重,很少这么不拘形迹了,他跟着耶律大石走下皇帝驼车,四个宿值详稳立刻跟随在后面。

陛下犒赏三军的军令传下,连绵数十里大营都欢声雷动。水师大败后,辽兵从西面陆上攻打汉阳城损兵折将不说,因为宋军水师封锁江面,北院不敢将大队人马送到江东,原先渡过江的辽兵骑兵也匆匆忙忙从鄂州城下退兵十余里。军心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辽军中许多宿将都跟随耶律大石南征北战十几年,这些天来,陛下虽然没有责备,但大家都明白陛下的愤怒,一个个提心吊胆。现在传令犒赏三军,众人都松了口气,一时间,到处都杀牛宰羊。除值哨的人马,各营都开了酒禁,契丹人、女真人、奚人都嗜酒如命,豪饮之后,众军围着篝火高声歌唱:“勇士们骑马弯弓,勇士们智勇双全,

我们效忠于大辽的荣光,

长生天保佑我们呐,陛下在看着我们呐,

我们身强力壮,跨马从军远征,我们好像席卷世界的狂风......”

耶律大石和耶律铁哥轻装简从,走到一处篝火旁,军卒也没认出他们,但知道是契丹人,便递给他一碗酒,耶律大石含笑接过来,一饮而尽,酒碗有个缺口,酒水洒湿了白袍,耶律大石哈哈大笑,索性扯开衣襟,将酒杯递给耶律铁哥,和众军一起,一边拍掌一边放声高唱。

在酷热的夏夜,歌声远远传了开去。距离辽军大营十几里外,一座破败的茅草房里,孩子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不怕,不怕啊。”母亲轻轻摸着孩子的头,低声唱道,“哦哦诶哦哦诶,娃娃要睡睡,莫怕狼哦哦诶。还有爹诶,还有娘诶,阿爹快快归诶......”

孩子在母亲的怀里渐渐睡去,李氏这才把他放到床上,走到外面,见家里汉子正磨着一把尖刀,不禁失色道:“当家的,你这是要做什么啊?”周谦回头看着女人饿得发青的脸,心里头泛起一阵酸楚,他脸色黯然,摇了摇头道:“这年头,活不下去,与其一家饿死,不如要去汉阳投军。”话音刚落,李氏的泪珠就落下来。就在几天前,有一伙商人到处搜罗牛羊等牲畜,说是供给辽国大军作军粮,在门口丢下两串钱,就把牛牵走了。

周家原先也算得上殷实人家,除了几十亩水田,还开着个香油坊。周谦不喜读书,却爱拳脚枪棒,把周老爷子气得够呛。娶妻生子以后,心性总算收敛一些。谁料辽寇入侵,一群助纣为虐的奸商狗仗人势,劈手就把周家的田地、产业、房舍都夺了去。周老爷气得一命呜呼,临死遗言还让周谦好生种田过日子,万万不可寻仇,断送了自家性命。

“我走以后,家里老娘和孩子,就全靠你了。”周谦黯然道,“粮饷一发,我就托人送回来。”李氏忍着泪点了点头,转身给丈夫收拾行装。家里总共也没几件衣服,其中一件还是死去的公公留下来的。天色未明,孩子尚在熟睡,周谦把磨亮的尖刀别在腰间,用衣衫掩住,告别妻子,离家投军而去。周谦感觉到了背后哭泣的目光,强忍着没有回头,清凉夜风的吹透了单薄的衣衫,他健壮的身躯仿佛在微微发抖。

汉阳城头,辽军营中的喧哗和歌声传来,守军不明所以,都有些惴惴不安。敌人士气大振,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不知辽狗发什么神经?”欧阳善喃喃骂道,他扶着城垣,探出身子,只见浓浓夜色中篝火如繁星万点,看不出个究竟。

“可能是耶律大石驾崩了吧,”赵行德笑道,“辽国人正在新皇登基犒赏三军吧。喝完这顿酒,他们自己再拔刀子动手争夺皇位。”他抬头看着远方,星辰在夜空中一闪一闪。“契丹人也自相残杀吗?”欧阳善问道,脸上带着些期冀。

“真要杀起来,比中原还要厉害得多。”赵行德摇了摇头,收敛笑容,低声道,“不管他们自己怎么折腾,咱们把自己的事情办好,无隙可乘,契丹人就算多上十倍,也不足为惧。”他转头,吩咐道:“对了,各位都统制设宴招待,军官们有什么想法?”欧阳善笑道:“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什么话说。”赵行德眼神有些复杂,点了点头道:“那就好。这战事绵亘日久,好多营房都破旧了,我已下令,城中清理出一些洁净宽敞的院落,专门给军官和眷属居住。每天都有专人把新鲜肉食和蔬菜送去。军官若要家宅清静,可以搬进这些小院去居住。”

“末将的家眷都在汴梁,”欧阳善脸色黯淡,抱拳道:“多谢大帅体恤。”

............

襄阳城,一群辽军骑兵聚在城外,一个个因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眼中却带着压抑的兴奋。

城门下,萧仲恭胆怯地朝身后望了望,张宪瞪着眼,嘴唇微动。萧仲恭通晓汉话,光凭口型,便读出张宪的警告之语。想起镇国军在舒州吃人肉的传闻,萧仲恭不禁打了个哆嗦。落到镇国军手上后,萧仲恭就连做噩梦。

“我们是萧向升将军的部属,快开城门!”萧仲恭脸朝着城头,笑得比哭还难看。

城头大声答道:“襄阳是南征重镇,陛下有旨,别部军马不得入城,你们在城外驻扎,听候萧斡里剌将军的安排。”萧斡里剌打量着这支凄惨的败兵,上京口音分外悦耳,萧仲恭的名字他也曾听说过。

“大人,”萧仲恭转头看着张宪,哭丧着脸道,“他们,不让我们进城,只让驻扎在城外。”

“随便你怎么说,我们要进城禀报舒州军情!”张宪眉头竖起,压低声音喝道。

在舒州数千契丹俘虏中,好不容易将这个家伙挑选出来,不但拍死得要命,而且据说,家世也算是上京有势力的皇亲国戚,他家里还曾经拜托都统萧斡里剌,请萧斡里剌帮忙把萧仲恭调到御营去。萧斡里剌即便没帮忙,至少也听说过萧仲恭的。

萧仲恭心头叫苦,可不敢违逆,转向城头,大声道:“我要进城,将舒州兵败的情形详细禀报萧斡里剌都统。”他心头打鼓,不知萧斡里剌是不是还记得自己。都统制已经下令这干人马驻扎城外,自己还啰啰嗦嗦,他一怒之下,下令把自己乱箭射死可不妙?

“禀报军情?有什么好禀报的?”萧斡里剌皱起眉头,忽然想起铁木哥弃军逃走,导致舒州大败的传闻,萧斡里剌对陛下统兵大权交个一个外族人有些不满,现下有了萧仲恭这个亲历之人,便想要亲耳听听舒州之战的情形。

“让他一个人进城来。”萧斡里剌吩咐道。吊桥放下,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

作者:今天是2012年的母亲节,祝福天下的母亲健康、幸福。常年出门在外,是该给给老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了。

章99 辞官不受赏-11

城门下面涌出十几个护兵,有气无力地将鹿角搬出来,放在城门外面。吊桥缓缓放下,最终“砰”的一声搭在了栈桥上,襄阳的护城河宽达八十丈,连吊桥也够不着河沿,而是搭在护城河一端的木质栈桥上。郦琼不战而降,辽军打下襄阳没废多大功夫,随后耶律大石大军继续南征,因此吊桥和栈桥都保存完好。当大敌来临时,守军只需烧毁栈桥,就能给攻方造成极大不便。

护兵的脸孔一看就是汉儿,萧仲恭也不奇怪。契丹的勇士,宁愿跟着陛下弯弓射猎,也不愿守这该死的城池。那汉兵招呼他进去,萧仲恭朝张宪看了一眼,无奈地翻身下马,朝城门走去。他心跳得很快,恨不得一溜烟跑进城里,但却走得很慢,随时准备朝旁边逃命。这些南蛮子的打算,萧仲恭清楚得很,但他没有舍身成仁的勇气。

“应该没问题吧。”神射手李兴按住马缰,紧张地看萧仲恭的背影。他一手执弓,一手搭箭。只要这降人有任何异动,他就会毫不犹豫放箭将他射倒。战马感受着主人情绪,不安地打着响鼻。

“莫慌张。”张宪低声安慰。

“是。”李兴点头道,小声喘了口气。

张宪朝前努了努嘴,示意他集中精神。他紧紧盯着前面,放松了缰绳,战马微微动了动,跃跃欲试。萧仲恭已经走上了吊桥,汉军大等得不耐烦,声在招呼他过去,另几人搬开了鹿角。契丹人进城都是不下马的,萧仲恭下马步行进城,是自降身份,在城头辽军兵将的眼中,也是败军之将的请罪行动。萧斡里剌摇了摇头,越过战战兢兢的萧仲恭,目光落到后面那些部属身上,能从舒州一路败退到这里,还能保持不溃散的,既然萧向升已经战死,萧斡里剌对吞并这些契丹骑兵很有兴趣。

那些骑兵忽然动了,直朝着城门纵马直冲,霎那间,喊声四起。

“杀——”“冲进去!”

张宪催马冲在最前面,战马几个纵跃,已经超越了逃命的萧仲恭。

城门洞外辽兵慌乱的表情也清清楚楚。李兴紧跟在他身后,弯弓搭箭,“嗖嗖嗖”连珠箭发,几个刚刚想要转身朝城内逃命的辽军中箭倒地。一群骑兵如旋风般冲上吊桥,一骑人马连甲胄的重量何止千斤,数十骑兵就是近十万斤之重,城头上辽兵大呼小叫,催逼签军推动绞盘关上城门,但缆索绷得笔直,吊桥只是微微晃了晃。

一个膀大腰圆的宋将从身后取出一短柄重斧,全力挥动,“忽忽”生风,一下砍在吊桥铁索上,铁索被巨大的力量折弯,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之声,随着板斧拿起,又“梆”地弹了回去,只这一下,铁索已经被砍出一个缺口。那使巨斧的宋兵毫不犹豫,宛如伐木一般,他双臂似有千钧力道,一下,两下,三下,巨斧如狂风暴雨一般砍下。数十骑宋军骑兵从他身旁驰过,吊桥铁索不住颤抖呻吟,城头的辽兵也看得目瞪口呆。

“放箭!放箭!”城门将多罗里不大声喊道,“关上城门!”

这时城头守军才醒悟过来,纷纷弯弓搭箭,箭矢如雨一般射向吊桥附近的骑兵。极多的箭矢射向那砍铁索的宋将,那宋将也是悍勇无比,居然不闪不避,只顾挥动大斧。铁索在颤动不止,片刻之后,只闻“砰”然一声,铁索终于断裂,被砍开的两段仿佛痛苦的巨蛇翻滚挣扎。一匹经过坐骑被铁索抽中头部,顿时脑浆迸裂,哀鸣一声倒在护城河里。那宋将猛然朝后一退,仍是躲避不及,被末端的铁须带着脸膛,半边脸都血肉模糊,如同被熊掌抓挠过一般,这时,他身上已插了七八支箭,仍奋力将板斧一举,大叫一声“跟我冲!”

众军士气大振,蜂拥冲向城门。辽军箭如雨下,城下桥上战马中箭倒毙尸积如山,但宋军衣衫褴褛内藏三层铠甲,有的人被箭矢射得如同刺猬一般,仍能奋身向前杀敌。张宪带着骑兵冲散了城门内聚集的数百辽军,他留了数十精锐把守城门,又带人顺着城门甬道朝城头上攻去。这时,战鼓擂响,城外数千骑掩杀而至,旗牌官高举绣着“宋”和“岳”字的大旗,镇国军骑马冲到城门附近,骑兵一部分簇拥在军旗下面,一部分马不停蹄地冲进城去,而火铳营步卒则在城外下马,如潮水一般朝城内冲去。

“这是南蛮,”萧斡里剌脸色大变,“镇国军,岳飞,该死!”

城楼下已传来喊杀声,萧斡里剌抽出弯刀,脸色狰狞道,“多罗里不守住这里,我去调遣勇士,将这些南蛮杀出去!”

“是,”多罗里不大声道。他丝毫也不怀疑萧斡里剌的话。在城内还驻有一万契丹骑兵。萧斡里剌虽然是步军都统兼襄阳留守,手下除了两万守城的奚军、汉军步卒外,他最为倚重的,还是这一万骑兵。宋军偷袭夺得城楼,立足未稳之际,以铁骑硬冲,应该还能把南蛮赶出城外。

城楼下喊杀声越来越大,张宪满脸鲜血,他顶着铁盾,在城楼甬道里朝上猛冲,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砸在铁盾上“乒乒乓乓”作响,张宪双手执盾护住头脸,眼睛只看下面,一见有辽兵奔过来,便合身冲上前去。张宪使铁盾冲撞起来,不下于一件重钝兵器,身前的辽兵被撞开以后,跟在他身后的背嵬营悍卒枪刺刀砍,这甬道狭窄,辽兵避无可避,又不能一拥而上,被打得一步一步往城楼上退去。

襄阳东城门外,战鼓轰鸣,继张宪夺得城门后,镇国军旋即发起了总攻,大队步卒冲进城去,城头还在辽军的控制下,守将多罗里不一边率部抵御从甬道朝上攻打的张宪,一边命人放箭发炮,辽兵反应过来后,檑木滚石不住往下丢,滚油金汁也不时泼下,战斗异常酷烈。

枢密使岳飞坐在大纛下指挥,他距离城门不过三百步远,忽然,天上黑影闪过,“砰——”一块大石落地,距离大纛不过一丈距离,尘土飞扬,左右为之惊避,唯独岳飞坐在旗下,一步不动。

“敌军砲石猛烈,”骑将徐庆大声道,“大帅安危要紧......”他话音刚落,岳飞脸色一沉,令道:“将大纛往前移一丈!”大纛往前一丈,正是城头砲石坠落之处。岳飞治军向来令行禁止,军令一下,众将都不敢违逆,当即簇拥岳飞上前一丈,把大纛恰恰插在那巨大砲石的旁边。城头砲石和床弩箭纷纷朝这边射来,都落在旁边,竟然没有砸中刚才那个地方的。镇国军将士见状,越发奋不顾身朝着城内冲去。

正在这时,一侦骑飞驰而至,在岳飞座前跪秉道:“大帅,襄阳西面,大队船只沿汉水而下,旗号不明!”“什么?”徐庆皱起眉头,“哪儿来的人马?”他身为左军统制,与杨再兴的踏白营都负有警戒大军周边敌情的责任,但算起来,辽军在襄阳附近再没有大股人马。汉水上游乃是房州,奉鄂州丞相府的地方,若说宋朝驻有大军更不可能。左右众将都惊疑不定,看着岳飞,偷袭襄阳本来就是行险,此时该进兵还是撤退,只听大帅一言而决。

“擂鼓!”岳飞毫不犹豫道,“随我向前,夺下襄阳!”他拔出腰间利剑,站起身来,一见主帅上马,背嵬营骑兵也纷纷上马,大纛向前移动,尚在城外的镇国军马步军都跟着往前缓缓移动。襄阳城头,守将多罗里不腹背受敌,见宋军全军压上,眼底浮现绝望。襄阳守军虽然不少,却分散在四面城垣,而且城头军卒大多不是契丹人,勇猛和忠心都不及契丹骑军。襄阳主帅萧斡里剌说去调集骑军逆冲南蛮,可直到此时,一个骑兵也没有见到。

城楼甬道,喊杀声和惨叫声越来越近,一个势如疯虎一般的宋将冲上了来。

“为大辽尽忠吧!”多罗里不发声喊道,他抽出腰间弯刀,冲上前去。

随着宋军从甬道冲上来,双方军卒各挺兵刃,在狭窄的城头混站在了一起。城垛后,辽兵顾不上放箭,发砲。瓮城的四面城墙到处挤满挥舞着刀剑搏斗的军卒,不时有人惨叫着从城墙上摔下去。瓮城中秘密麻麻地挤满了宋军。镇国军步卒都各执火铳枪,冲进城后,一部分人顺着甬道攻打城楼,一部分人在都头、队将的指挥下,结阵挡住城内大街方向。

汉水之畔,一队河船靠岸下锚。在大河船后拖着一些小舟,小舟两侧坐着的军士,中间覆盖厚实的油布,高高隆起。军士们奋力划桨,将小舟直朝河摊划去,直至在岸边搁浅。七八个军士早跳下小舟,站在齐腰的河水里用力扶住船身。船上的军士掀开帆布,粗重的炮身闪耀着金属光泽,四个铁制大轮码放得整整齐齐。

“快!”“快!”

“把车轮子都安上!”

军士们喊着号子,将车轮安装在贯通船身两侧的车轴上,先期上岸的军卒也给驭马套上了缰绳,挥动鞭子,四匹驭马一起发力,重达千余斤的炮架摇摇晃地被拖上了岸。

作者:这一更是昨天的,不好意思,又迟到了。早上或中午还有一更。

章99 辞官不受赏-12

舟车一辆辆装上车轮,平缓的河滩登陆之后,在骑兵的保护下驶入简易的炮垒。炮手们将车轮半埋进土里,将覆盖的帆布拉开,炮身泛着金属的光泽,一排黑洞洞的炮口对着襄阳城垣。两大群重甲骑兵分别在炮垒左右警戒。更远处,大批步卒正在码头上下船,开拔到襄阳城下,一部分开始修筑营垒,有条不紊地挖掘壕沟、竖起矮墙,插上鹿角,另一部分则在营垒旁列成方阵,第一排军卒持短矛,第二排架起火铳,再往后也在装填火铳。

守城的辽兵惊恐不安地望着突然而至的大军。萧斡里剌原本应调兵前去东城,闻讯也赶到西城门,从城楼望下去,萧斡里剌大惊失色。“分明是契丹大车?”他问旁边诸将,“怎么回事,到底哪一部的人马?”城下的军队分明带着敌意,许多旌旗是黑底龙旗。“好像是夏国的兵马?”萧斡里剌恐惧地想到,“难道洛阳被夏国占了?从哪里冒出来夏国兵马,来了多少人?”

契丹人以车马闻名,放牧迁徙,行军打仗难免要涉水而过,因此契丹族祖先便造出了这种像小舟似的大车,遇到河水便卸下轮子,把帐篷毡毯等放在船上过河。这种大车在辽国民间虽不常见,但宋国大臣出使辽国也不是没有见过,每次都是啧啧称奇,然而,使臣回去以后,就从没有在中原仿造过契丹大车,归根结底,大宋以中原上国自居,不屑于模仿蛮夷的物事。然而,夏国就不一样了,夏国使臣见到这种大车后,立刻将详细的图样,工艺和造法打听回去。因为夏国北地苦寒干旱,蜀中和关中交通要道则多架桥通行,因此契丹大车在民间使用得不多,反而辎重司打造了不少,专门在河渠纵横的地区输送军需。东征大军顺汉水而下,此番就携带了不少。

襄阳城下,一名轻骑在两尺开外掠过明晃晃的枪刺丛林,引起步卒方阵中的一阵慌乱,随即传来几声怒骂:“再来一次,老子们就放铳,射死你龟儿子!”“吃饱了撑的!”“有种你冲到城墙上去啊!”两旁的骑兵里却大声喝彩。“欺负人嘛!”有人笑骂道。“吓唬吓唬就好,不要太过分。”“你太要不得了。”“要给人家留点面子。”怪话声夹杂着阵阵呼哨。

“他娘的,白羽军的人太招摇了。”王器之脸色愤愤不平道,“有种自己去打襄阳啊!”东征军第八火铳营的火铳手都是招募工徒训练而成。为了操练结阵抵御骑兵,在房州火铳营还请骑兵营的配合操练。只是工徒们逆来顺受惯了,也不太敢和骑兵争斗。但火铳营的军官都是调进来的。王器之是营指挥,忍不下这口气。他原来只是百夫长,军府组建火铳营,他自请调过来做营指挥。火铳军设校尉的事情,一直还在护国府里讨价还价,指挥使又是大将军府任命的权将军。王器之麾下管的人数虽多了,但官阶却没升。

“他们就这样,”副指挥李子翁撇了撇嘴,他转动了一下手里的火铳枪,眼睛如鹰隼一般盯着前方,仿佛那边有成群的骑兵冲过来一样,“多了四条腿嘛。要是有陌刀手,把陌刀横着往下面一绊,管保叫六条腿变回两条。”李子翁是从步营里调来的军官,和骑兵斗气斗惯了的,不像王器之原先是火炮营的,常年驻城里,没吃过骑兵的亏。

“不知‘自来火’什么时候能配发下来?”

“‘自来火’靠不住!容易走火。”王器之黑着脸道,“上次试铳,我这双手差点给废了。”

“正好啊,”李子翁嘿然笑道,“刚才要是走火就好了,嘿嘿,叫他们提前尝尝铁豌豆的味道。”“虽然够解气,自来火铳,还是太危险了。”王器之摇了摇头,回头看看自己的部属,火铳手排成五行十列,队伍整整齐齐的,但军卒一个个脸色青白,畏畏缩缩,一看没有点军士的样子,王器之不禁怒从中来,大声喝道:“站直点儿!”

十夫长包七丈一个激灵,手紧紧地抓住火铳枪,双目平视着前方。在他身后,火铳手们将原本挺直的脊背挺得再直了些,就像包七丈说的,这年头,包吃包住,顿顿见肉,一年净拿三十贯钱的地方,可不多了。和工坊的烂菜叶子糟糠饭相比,火铳营的伙食简直让包七丈这样的老实人心中不安。听军官们议论,这场大战之后,不行的营伍就要裁撤,不行的人就回家喝西北风。真正能打仗的火铳手可能成为正式军士。包七丈忍不住朝旁边的骑兵看了一眼,人马盔甲鲜明,马槊的锋刃耀眼。

“那才是一步登天了。”包七丈暗啐一口,“有没有那个命,先保住这条性命再说。”

火铳营队列紧张无比地再度整队。李子翁将脸转向一旁。军士的威严,岂是这些才入行伍一年半载的工徒比得了的?王器之的怒火,军官之间的斗气,在李子翁看来甚是无谓。火铳营军卒身份和待遇虽然和军士不可同日而语。但身为世袭韩国公次子,李子翁却知道,其中不少军官都是开国勋贵之后,几可与虎翼军相比。

在火铳手方阵的旁边,炮手们正在喊着号子将火炮安置入位。火器的优劣,战争是最好的检验。就在不久前,宋国以火器为主的军队,在舒州大败数万辽军精骑。大将军府万分重视,而那些护国府里的校尉,却还死死抱定了火铳只配由团练兵使用的想法,他们迟早会追悔莫及的。“大势所趋,不是匹夫之勇能改变的。火铳军一定会在这场战争中大放光彩。”李子翁目光微凝,他看着那名得意洋洋的骑兵,“吴上将军虽然不错,但先入为主,对火器的指挥掌握,与赵将军相比还是不如,......,只可惜,殿下不能亲自统领这支兵马。”

斥候百夫长从火铳营方阵旁掠过,兜转马匹直奔向方阵右侧,来到上将军吴阶面前,秉道:“上将军,突然出现一支人马偷袭在襄阳东面,已经占领了东城楼,看旗号,似乎是宋朝镇国军,还打出了‘岳’字绣旗。”他脸上带着疑惑,因为昨天他才看过军报,镇国军还在赴援途中,距离鄂州尚有百里之距,怎会突然出现在襄阳呢?

“镇国军?”吴阶叹道:“兵不厌诈!好个镇国军,好个岳飞,连我们也给骗过了。”

高公茂沉声道:“既然宋国军队已经先突入城,依末将之见,火炮营一旦架设好铁桶炮,就开炮轰击城垣。火铳九、十营在炮垒旁边布防不动,火铳第六、七、八营去城墙下面构筑营垒,铁骨军带着攻城器械,去火铳营后面布阵,要防着辽军骑兵冲出来践踏火铳手。等候中军军令,火炮轰击过后,就要立刻攻打城池。练锐军、擒贼军、细柳军结成步军大阵,白羽军结骑阵,准备对付出城的辽国骑兵......”

吴阶侧耳听城中隐隐传来的喊杀声,有些出神,高公茂见状便住了口,吴阶回过神来,脸色微凛,低声道:“现在是两家抢襄阳,谁抢先,谁就占了先手,”他提高了声量,下令道,“不必构筑炮垒,火铳营和铁骨军既然先到,立刻攻打城池,白羽军为他们掠阵!”

护国府要维持东面辽宋不胜不败的局面,行军司筹划过后,对夏国最稳妥而有利的方略,就是重创辽军,夺取洛阳,但将汴梁留在辽军手上,让宋国自己去和辽国争夺。夏国五万大军顺汉水而下,不可能同时到达,火铳营、火炮营、白羽军、铁骨军近两万人马走在前面,而练锐军、擒贼军、细柳军、横冲军等来自关中、蜀中的步骑精兵还在后面的船上。若要等到各军齐至,吴阶怕襄阳已经被宋军打下来了。统帅五万大军南下夹击辽军,背后却控制在宋国的手上。虽然宋国夏国是盟友,吴阶还是万分不情愿的。

“上将军......”

“还有何事?”

“既然岳飞带着镇国军来了,”高公茂迟疑道,“不要派使者过去和他联络一下,免得两家生出误会?”他压低声道,“护国府要稳住东面局势,宋国现在还是盟友......”

“那就派个使者过去吧。”吴阶点头道,脸色微凛,喝道,“升起将旗,传令众军,攻克襄阳,就在今日!”一声令下,中军战鼓擂响。旌旗挥舞,五个火铳营闻鼓而进。铁骨军的辎重营推动着各种攻城器械走在火铳营之前,陌刀手营、弓手营、长枪手营和刀盾手营则行进在火铳营间隙靠后一点,随时准备往前冲。白羽骑兵举起开马槊、横刀大声呐喊鼓噪。

“前进——”王器之大喊道,“前进——”

“该死的!”李子翁按刀前行,心中暗骂道,“居然没有火炮轰击,就让我们去攻城!要是赵将军在......一定跟他翻脸!”

章99 辞官不受赏-13

“前进——”

李子翁身后,旗手将火铳第八营的战旗高高举起。护国诸军军旗上的徽记各有不同,火铳营的旗帜则全部都是火焰。仿佛烧尽一切的熊熊火焰旗下,火铳枪手列成整齐队伍,每一排一百名火铳手,五排为一个指挥,方阵四周的火铳手早以上好枪刺,中间的火铳手则将枪刺挂在腰间,一手拿着上好撑棍的火铳,另一手拿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肩并肩前进。

辰时,太阳在东方,襄阳城巨大的阴影斜拖在西面城墙之前,走进的阴影中,所有火铳手的眼前都是一暗。城头设射下来的箭矢更加密集,长长的箭矢画着弧线,如雨点一般落在火铳手的方阵中,中箭的人惨叫着倒下去,其他人则面色苍白地继续前进。

“左右,左右......”

包七丈端着上了枪刺的火铳枪,襄阳城仿佛一个巍峨的巨人站在眼前。许多火铳手都是第一次上阵,现在只凭着训练时本能蒙着头走在行列中。火铳营军卒步履沉重地跟在辎重营的盾车后面。这时,城头上开始发射箭矢,盾车仅能挡住它后面一点地方,对于在十几步之外,排列整齐的火铳手来说,它的掩护作用聊胜于无。

“下一个中箭的,不会是我吧,老子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就这么死翘翘了,”郭宏咽了口口水。他压下心头的恐惧,拼命地想那些马上封侯的话本故事:“将相本无种,说不定,老子就是下一个呢。死在战场上,总比像老鼠,蟑螂一样死在工坊里要强。”

盾车在距离城墙二十余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辎重营的军官算得很准,以此距离和城墙的高度做直角边,城头的辽军正好在火铳的射程以内。“立定!”火铳营的军官大声发令。火铳营和弓弩营停在盾车后面。弓箭的射程比火铳更远,夏国弓箭尤其强调射程。在第一排火铳手蹲下,第二排的火铳手手忙脚乱地架设着火铳的时候,铁骨军的箭阵已成。弓弩手弯弓搭箭,斜向上举。弓弩营每十人队都有一名神箭手,不待军官下令,便一箭射出去,将长箭抛向城头,箭矢无一例外的落在了襄阳城头。然后,一千五百名弓箭手一起弯弓搭箭,每一个夏国弓弩手各有自信,但他们都遵照军令,向同队的神箭手取准。

“放箭——”百夫长大声下令。

“嗖嗖——”“嗖嗖嗖——”数以百计的箭矢破空而出,朝着斜上方射去。瞬息之后,城头响起了中箭的惨叫,几乎同时,辽军射来的箭矢也稀疏了一些。这时,火铳手终于架好了火铳。在城头箭矢的射程内保持阵型,其实比攻城营伍的伤亡相差无几。但几乎所有的火铳手都因停止前进而稍感宽慰。以至于能忍受身旁不断有人在箭雨中倒下。

李子翁站在不断射下来的箭雨中,本能的感到恐惧。他出身将门,但大部分服役的时间,都在虎翼军和行军司度过,真正经历攻城战还是第一次。说实话,这种程度的“箭雨”比他想象中还要稀疏一些,毕竟城墙上空间有限,而城下的地方则更为开阔。然而,当箭矢“嗖嗖”地擦着身旁掠过,当军卒不断惨叫着倒下,当耳畔充斥着伤者的哀嚎和其他军官的怒吼时,几乎所有人都难以保持平静。

“开火——”

一声暴喝将李子翁从自责中惊醒。他满脸通红,居然一时走神了。王器之这个平常看起来庸庸碌碌的家伙,居然还保持着镇定。

“猛将必发于卒伍。”李子翁喃喃道,他抬起头,仿佛不服输一样盯着城头射下的箭,大声重复道:“开火!”“开火!”包七丈、郭宏几乎同时大声下令,火铳手们点燃了引线,片刻后,“砰砰——”“砰砰砰——”烟雾四起,成百上千的铳子射向城头,城头传来的惨叫声愈发的强烈。

“该死,”一个弓弩手抱怨道,“火铳营再开火几次,就看不清城上的人形了。”

“他们也无所谓,反正不瞄准。”旁边的同袍笑道,“放炮仗也能吓唬吓唬人。”他轻舒猿臂,弯弓搭箭,一箭射出,箭矢轻灵地飞向城头。在火铳手开一铳的时间,弓弩手至少能射出三箭。不过火铳营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上枪刺抵挡骑兵的冲击。和火铳营、长枪营搭伴,弓弩手就不必冒着巨大的牺牲拔刀肉搏了。

冲车和云梯车还继续朝着城墙前进,刀盾营快步超越了火铳营,紧跟在冲车和云梯车的后面。面对残酷的登城战,所有的刀盾手面色严峻。只等军官发出解散阵型的军令,要么在冲车、云梯车的战棚里抢一个位置,要么赶紧冲到城墙下面去,那是城头弓矢的死角,但又得小心滚木礌石、沸油金汁这些该死的。按照军府的条令,攻城必须有耐心,最好用攻城炮、抛石器等攻城器械长时间地轰击,摧垮城内守军意志和抵抗之后,再发起决定性的攻击。但现在情况特殊,几乎没有任何炮轰和抛石的情况下,残酷的攻城战就开始了。

“上啊!”百夫长在云梯车下大声鼓舞士气。刀盾手口衔着横刀,单手将方盾顶在头上,另一只单手攀着云梯,仿佛猿猴一样灵活。所有的军士都紧咬着嘴唇,使出平生的本事朝城头上爬去。不断有人闷哼一声被砸落下来,却听不到哀嚎和惨叫。城下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城头的礌石、滚木不断落下,被砸中的非死即伤,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攻城的两个刀盾营就死伤了近百人。

“上将军,”高公茂面露不忍之色,“军士是国家栋梁,折损太重了,是不是先退下来,火炮轰击城垣后再攻城。”这时,“轰”的一声巨响,火炮营终于开始炮击,几枚黑色的炮弹越过战场,虽然没有命中城墙,但落在了襄阳城内。

“轰——”

“轰轰——”

一团团浓烟升起,炮弹不断朝襄阳城头飞去。原本应井井有条的火炮阵位混乱不堪,弹药车直接停在炮位后面,这是赵行德在条令中绝对禁止的。任何一枚敌方的红热弹命中的话,都足以引起一场屠杀般的殉爆。马匹来不及牵到后面,栓在距离火炮不到十丈开外,炮手们手忙脚乱地装填弹药。“真没有章法。”百夫长郭子东一边指挥,一边暗自抱怨,“要是赵将军在,断然不会没构筑好炮垒就开火的。”他担忧地看着前面,炮垒接近于没有,两营火铳手,两营长枪手等于在平地结阵保护火炮。但是,军令难违,火炮营每一门火炮架设完毕,都以最快地速度朝襄阳城头开火。

一枚枚沉重的铁弹落入襄阳城中,间或有炮弹击中城墙,砖石横飞,木质的战楼更被炮弹直接穿透,战楼里拥挤放箭的辽军惨叫连连。千里镜视野里,城头的辽军明显慌张了许多。城头虽然有宋军留下的铁桶炮,但射程和准度都不如夏国。

“就差这一口气。辽军腹背受敌,宋军更已经攻入了城内,就差这一口气。”

吴阶放下千里镜,下令道,“火炮营轰击城墙,火铳手也上去攻城。白羽军盯紧点,防着辽国骑军冲出来。”

将令传下,火铳营解散了方阵,两千余人跟在盾车和云梯车后面靠近城墙,火铳手都装上枪刺,将火铳当作短柄枪使用,蚁附攻城的兵力一下子增多了一倍。城下越来越准的炮轰,也让城头守军的压力倍增。在几处云梯顶端,登城的夏军已经和辽军短兵相接。军士武艺精熟,往往一人能挡住两三名辽军而不落下风。夏军并不急于冲击,三四名刀盾手在云梯周围环形站立。城墙狭小,辽军放箭被大盾挡住,近前搏杀,一时间更无法将这些膀大腰圆,身披重甲的刀盾手赶下城去,随着登城的刀盾手越来越多,在城墙局部形成了混战。

北院将军耶律杨六从混战团中奔回来,找不见都统萧斡里剌,他认得一个急匆匆的军卒是都统的亲兵,大声问道:“都统大人呢?”“都统大,大,大人......”那军卒期期艾艾了半天,说不出话,这时,城上有人惊呼了一声:“骑兵拔营了!”耶律杨六一把将这个亲兵扔在地上,冲到城垛口内侧朝前下望去,只见原本驻扎在瓮城城门内的契丹骑兵顺着街道驰向远方。前面一群骑将簇拥当中,依稀是襄阳留守兼步军都统萧斡里剌。骑军兵将大声呵斥,战马得得一直朝西面驰去,萧斡里剌的身影消失在狭窄的街巷后面。

“萧都统调走骑兵做什么?”耶律杨六惊疑不定,“难道是去援救西城么?可东城的战事如此激烈,他不坐镇在这里,我们也恐怕顶不住了。他去救援西城,为什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就把骑兵带走了。”想到另一个可能,耶律杨六浑身如坠冰谷,“不可能,丢掉了襄阳城,他难道不怕陛下砍头吗?”

“轰轰”的炮声中,箭矢夹着铳子不断“嗖嗖”飞过,城墙上喊杀声越来越大。

火铳手虽然武艺不够精熟,火铳枪来来回回就是挡格、突刺几招,但登城的火铳手越来越多,极大地分担了军士的压力,刀盾手摆脱了以一敌多的局面,反守为攻,虎入羊群一般杀向心生怯意的辽兵。

章99 辞官不受赏-14

“都统大人,”北院详稳耶律习捏忧道,“咱们就这么弃城而去,陛下那里怎么交代?”部将都面面相觑,襄阳受到宋夏两军夹击,守下去凶多吉少,弃城而逃,又怕陛下责罚。百夫长、十夫长军官和普通军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惶恐中谣言四起,有人在大声质问,将军们则是大声的呵斥。

“怎么交代?”萧斡里剌皱着眉头看拥挤在瓮城内的大队人马,到处都大呼小叫,两万步骑聚在一起,竟然宛若城中的闹市。这还是北院统一诸部兵制之后,若是之前的话,碰到这样突然的情况,只怕更加会乱得不可收拾。如果此时有一支敌骑埋伏在北城门外面,恐怕逃不出几个人。

“幸好,”萧斡里剌暗暗道,“不知敌军仓促而来,不暇将城池团团围困,还是故意网开三面。”

“陛下将这两万勇士交给我,”萧斡里剌看着神色紧张的部将,说道,“最重要的是,我要把他们都带回去。对我们大辽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南朝的城池,而是契丹和奚族的勇士。夏国和宋国最怕的,不是我们占了多少城池,而是我们有能征惯战勇士!襄阳丢了,还可以再夺回来。勇士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他顿了一顿,见各部整顿得差不多了,低声道,“陛下那里,我亲自去交代,先出城吧。夏国人来势汹汹,再拖延的话,襄阳保不住,这两万勇士也保不住了。”萧斡里剌只带了契丹骑军,奚军出城,而把汉军留在城内。他对东西城门守将微感愧疚,不过,为了拖延时间,也只能如此。

“走!”萧斡里剌低喝道,拔转马头,引军向北,直奔颍昌府而去。

夏国这个庞然大物既然已经出兵,那汴梁、洛阳、颍昌府、整个河北都在夏军的威胁之下。襄阳这种山水城不利于辽军骑兵。萧斡里剌打算趁着攻城宋军不足万人,夏国大军尚未完全展开,襄阳城外空隙还很大的时机,退守颍昌府。另外十数骑则向南绝尘而去,将夏军南下的消息禀报陛下。

此时,襄阳东城门正缓缓打开,镇国军军兵呐喊着冲向城内。辽兵一群群跪在街边请降,守将血淋淋的头颅被挂在城楼上。张宪抹了把脸,满手都是血和汗,血都是辽兵的,汗是自己的。因为用力过猛,双手虎口都迸裂了。他啐了一口唾沫在手心里搓了搓,将岳云叫过来,埋怨道:“冲阵在前便罢了,连盾牌也不要,战阵上箭矢无眼,万一有个闪失,叫我怎么向大帅和你大姐交代。”

“没关系。”岳云嘿嘿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擦自己的板斧。他满脸胡须,相貌威猛,实则只有十八岁而已。

张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攻城的时候,岳云冲在前面砍断了吊桥缆索,城头辽军乱箭齐发,将他射成刺猬也似。幸好三重铠甲遮护,没伤着要害。一身军袍射成了破烂,精钢鳞甲也破损了十几处,中间层的牛革甲也破了好几个洞。还好城头辽军仓促之下没有来得及用破甲箭,否则的话,再三重的厚甲也被射死了。不过,就因这样,岳云的年纪虽轻,在骄兵悍将成群的背嵬营里建起了不小的声威。看着岳云,张宪眼神微黯,岳帅膝下有三儿两女,其中长女嫁给张宪,岳云十四岁便随父从军。而其它三个尚幼的儿女,以及老母、妻室,都失散在河北老家,战乱之中,生死未卜。

东城门外,岳飞坐在帅旗下,一名身穿黑色军袍,脖围红巾的军官站在下首。

此人自称是夏国安东军司行军司马薛秉忠,前来商讨两家联兵伐辽事宜。据说夏国五万大军自汉中出发,房州已经归顺,现在正在攻打东城。五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襄阳,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辽宋如同两头搏斗的猛虎,宋国已是遍体鳞伤,而辽国也气喘吁吁。夏国观望已久,这时候突然出手,其用心叵测。就在刚才,薛秉忠向岳飞提出,将襄阳交给夏军防守,而作为报答,夏国精锐骑军将与镇国军一同从南下突袭辽国大军背后。

“贵国的好意,岳某心领。但是,襄阳乃大宋的土地,岳某一介武夫,并无职权将襄阳割让,如果这么做了,岳某就是大宋千夫所指的罪人。”岳飞对薛秉忠道,“你将我的话,转告吴将军吧。”

“吴上将军受命领兵攻辽,数万大军南下,身后总得有个转运军需物资之所吧?”薛秉忠面露难色道,“我朝并不是要贵国割让襄阳,只是在吴上将军统兵南征这段时间,由我军代贵国镇守襄阳而已。现在耶律大石正统帅三十万大军猛攻鄂州,大宋国运系于一线,岳枢密乃是宋国之柱石,麾下皆熊虎之士,难道就不想早日南下,与曹、韩、赵诸将军合击辽寇么?”

岳飞还未答话,判官朱梦说道:“既然两家脸兵,那襄阳城由我军镇守,保护夏国大军的粮道,又有何不可?”

薛秉忠脸色为难,拱手道:“岳枢密也是统兵之人,当知后路和粮道之重要。我军已经言明襄阳不过代为镇守而已,岳枢密尚且信不过,吴上将军数万大军南下攻辽,却要将后路和粮道交给宋国,又如何能行?”

“代守?”朱梦说冷笑道,“以史为鉴,刘备借荆州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朱梦说名为判官,实为岳飞的幕府谋士。他原是汴梁太学生,因上书言事,痛陈朝廷利弊而被充军岭南,在牢城营中,岳飞得知他来历后,立刻给予优待,后来更设法为他免除刑役,并拔擢为官。镇国军中多武将,平常和兵部,地方官府打交道,都是朱梦说出面。朱梦说也心怀知遇之恩,也一心一意为岳飞出谋划策,但言行举止仍是慷慨激烈,常常因此而得罪人,但因朱梦说原是有声望的清流中坚,鄂州丞相府和地方的理社士人对他都容让三分。

三国话本,在关东关西都广为流传。军士更以拥刘抑曹得多。朱梦说以“借荆州”为讽,薛秉忠脸色微变。他正待反驳,岳飞沉声道:“若夏国真有意联兵攻辽,岳某感激不尽,但是,还是那句话。其他的都好说,这里一寸城垣土地,都是大宋的国土,岳某一介武夫,不能擅自做主。”

“若是贵国陛下和丞相府答应了呢?”

“那岳某无话可说,”岳飞虎目中迸出一丝怒意,他摇了摇头,“不过,还要问过大宋的百姓和兵士答不答应,”他盯着薛秉忠道,“我部也不愿妄生战端,襄阳是我大宋的国土,贵部虽然攻克东门,城中其他的街坊,还是不要染指的好。你回去,把我的话带给吴阶吧。”岳飞原是想要夏国军队退出襄阳,但镇国军仅仅八千人马,很快又要南下攻打耶律大石的背后,吴阶麾下大军五万,怎么都不可能服软退出的。

薛秉忠倒也硬气,在岳飞的威压下挺直腰杆,行了一礼便回去禀告。

夏国使者离开以后,幕僚黄纵面露忧色道:“事有轻重缓急。此刻辽国大军尚在围攻鄂州,夏国虽然占了我军先发制人偷袭的便宜,但强攻东城,须臾便攻下墙垣。辽兵居然不敢负隅顽抗便弃城而去,十足十的虎狼之军。若数万兵卒能及时助我们南下攻辽军背后的话,耶律大石不足为惧。”黄纵乃是镇国军的参谋官,在兵事上颇有见地。张宪私下曾对人言,黄纵就是大帅帐中之张良。岳飞每遇大事,也都要和黄纵商讨。

“黄先生此言,恕岳某不能苟同。”

岳飞摇了摇头道,“夏国所谋者大,不是襄阳这么简单的。他见我国受窘,今日要了襄阳,明日又要洛阳,或者后日来要汴梁,我们一步退让,气势上弱了,将来就可能步步退让。便如同战国时关东之奉强秦,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十城,日削月削,迟早把自己国家的元气丧尽。我们退不退让,夏国挑这个时机出兵攻辽,自有他们的算盘。”他紧握着拳头,沉声道,“我朝内外交困,但大宋的事情,终究要我们大宋人自己来解决。”

“将军所言甚是。”黄纵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又道,“刚才审问辽将,襄阳城藏有军粮数十万石,原先东南行营的军械二十四个仓库,大部分都还保存完好。这是最要紧的,趁夏国人还未及反应,还请大帅赶快命麾下壮士前去清点造册。”

............

东城楼上,吴阶大马金刀地坐了中堂帅位,他听薛秉忠禀报后,不怒反笑。

“姓岳的果然是条汉子。”吴阶挥了挥手,对铁骨军校尉黄逖、卢德静、石锷下令道,“不管他,襄阳城中最要紧的,是数十万石军粮和二十四库东南大营的军械,你们先领兵过去抢,抢得到多少算多少,襄阳城,这吃进嘴里的肉,怎么着都不能吐出来。”他又转头对白羽军杨任校尉道,“让兄弟们稍微休整一下,晚上吃关中的面。我已经通知了鄂州方面,咱们还得厉兵秣马,白羽军、横冲军、练锐军准备从速南下,攻打辽国御营大军。”

章99 辞官不受赏-15

夏军攻下西城门后,没有停止攻打,但镇国军捷足先登,先抢占了襄阳其它几座城门,铁骨军只来得及抢到水门和码头,然后就直奔向城内各处粮仓和武库。襄阳城大,街道又复杂,因为要抢地方太多,铁骨军忙不过来,便拉上临时露宿城墙的火铳营一起行动。

“集合,列队,”包七丈大声吆喝道,“列队啦。”

“怎么?”郭宏站在身旁,紧张地问道,“包大哥,又要打仗了?”其他几十夫长也围拢过来。营里军士们正在商量各队如何分配军务,营指挥王器之便让包七丈来通知集合待命。包七丈因为头脑灵活,服从军令,很得王器之看重。

“不好说啊,”包七丈迟疑道,“应该不会吧?”

“咱们刚刚才埋锅造饭,做炊饼,上好的面还没发下来呢。”底下有火铳手抱怨道,“驻在蜀中,天天吃米,好容易吴上将军开恩,不会就这么没了吧。”这时代种粮食大约是南稻北麦。火铳营里大多是北方人,先吃惯了麦子面。因为运粮的费用极高,进入蜀中后,辎重司给军粮都是稻米,天天倒是能吃饱,但不少军卒都馋面食,但花钱也买不到。好容易等到打下襄阳,吴上将军才开恩发给面粉令军卒做面。这份特殊奖赏,可比发钱发米更得军士拥戴。大家伙正兴高采烈地憋着劲儿想是烤饼子,做炊饼还是汤面呢,突然又要出军务,不情不愿的人就多了。

火铳手们正嘟嘟囔囔的时候,王器之,李子翁等军官走了过来,众人顿时收声,站齐了队列。火铳营里的军士和募兵界限十分明显,百夫长以上的军官都是军士,十夫长以下则都是招募的火铳手。而火铳手们迫切地希望能够跻身军士行列,更不希望因违反军纪而受军法。

王器之走到队伍前面,脸带笑意,大声道:“去城东小粮仓,赶快的!”他挥了挥手,示意各百夫长赶快整队出发。与此同时,王器之没忘记向包七丈点了点头,算是嘉许他通知各队集合。包七丈忙将腰杆挺直。

这趟军务还算是轻松,二十四座军库和大粮仓都由铁骨军亲自去抢,上面的意思,这些小粮仓抢得到就算了,抢不到也无伤大雅。现在是联宋抗辽,宋国军队若不先动手的话,不和宋军起冲突就是。

中军过来一个向导,似是襄阳本地人,他领着火铳第八营一路向东,不到小半时辰,顺着一条石板小街,便赶到了一座土墙围起来的小粮仓。来到门口,王器之的脸不禁一沉,粮仓大门敞开,地上还散落着很多米粒,辽兵退走得匆忙,连二十四座武库和大仓储都没来得及放火,更不用提这些小仓。这粮仓偏僻,看样子,辽兵走了以后,胆子大的百姓就乘乱打开仓门,将里面的粮食抢了不少出去。

李子翁挥手令大队人马停下来,吩咐道:“进去看看。”

包七丈答应一声,刚刚迈进去一步又赶紧退了出来,结结巴巴道,“有,有人在里面。”

“什么?”

这些火铳手从军不久,不像军士那样娴熟军令,不过王器之也习惯了。看包七丈的神态,应该是宋军捷足先登。“结阵,上枪刺!”这一声令下,火铳手们一边散开行进队列,一边将腰间的枪刺.插上铳口,纷乱片刻后,结成了五排十列的军阵将粮仓的门口团团围住。这时,里面也冲出来十几个镇国军的军卒,腰间挂着大小口袋,见门口被人家堵住,顿时慌了,回头大声道:“有人抢粮啦,抢粮啦!”紧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响,更多的镇国军士卒从来里面跑了出来,这些人神色紧张,手中火铳枪上插上了枪刺,明晃晃地对着门外。

王器之皱了皱眉,听说打襄阳宋军人数不多,有那么多重要的仓库要枪,没想到他们连这座小粮仓也不放过。不过,襄阳终究是宋国的地方,这里又是东城。流年不利,想起避免和宋军直接冲突的交代,王器之暗生了打道回府的意思。正在这时,一个刚刚从仓库里跑出来的宋军口袋掉在地上,“哗——”的一声,黄澄澄的的颗粒散落满地。

“谷子!”火铳营中爆发出一声惊喜的喊声。

“是谷子,谷子!”郭宏耳边有人窃窃私语,“咱们中原的谷子!”他贪婪地望着那黄金一地谷子,咽了口唾沫,想起小米粥的味道。因为运输不便,造成不同地域的人口味大不相同。不知宋国朝廷在何种情形下,居然将数百石北方的小米运到襄阳。在北方诸路,贫寒人家将麦子交租以后,尚有小米饱腹。诸火铳手当兵吃粮,远离家乡,虽然能吃饱饭,顿顿有肉了,却开始怀念小米粥的味道。所谓淮南之橘淮北为枳,北方的谷子可以蒸食、炒食、熬粥、碾谷子面,但南方的谷子却极难吃,只能喂牲口,所以当辽军退走,襄阳百姓将这座粮仓内的大米哄抢一空,唯独留下这没人吃的谷子,然而,在镇国军、夏国火铳营等北方士卒眼里,这没人要的谷子,却是奇货可居。

石板街两旁,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在门窗后面,却又有无数双眼睛紧张地盯着外面。百姓怕死了兵灾,人人都在暗中祈祷莫要乱起来。王尤氏刚刚把丈夫搬回来的两大口袋稻谷藏好,又担忧又疑惑道:“谷子是牲口吃的东西,这些军爷都抢。待他们醒过神来,该不会来抢咱家的粮食吧。”

“乌鸦嘴,去去!”王甫朝身后摆了摆手,又满脸愁容道,“真是那样,逃不过了,这些凶神恶煞的,只能要什么给什么了,家里人没事就好。”王尤氏低低地叹了口气。

街面上,火铳营和镇国军正在对峙着,不远处又传来响动,片刻后,数百步骑宋军赶着大车转过街角出现在视野里。领头的宋将满脸胡须,身形魁梧,上身裹着些绷带,似是攻城时受的伤。见到大队陌生军队堵在粮仓门口,宋军火铳手纷纷散开,娴熟利落地结阵上枪刺,一看就是久经战阵的精锐。十余骑兵也抽出马刀,胯下战马喷着响鼻,跃跃欲试。狭窄街道上,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王器之的眉头不由得皱起。

“王指挥,这是谷子。”

身后有人小声提醒道,生怕王器之下退让的军令。这可是小米啊,在蜀中、房州,偶尔还能吃上麦面,但谷子就连见也没见到了。在不少火铳手,甚至军士眼里,那一地的谷子,已经列入“必须抢”的军需之列。

李子翁将脸转向一边,没有出言阻止冲突。谷子这种东西,在蜀中虽然少见,但只要肯花大价钱,李子翁在上等酒楼里还是能喝到一碗粥的。他虽生在侯门,但同样理解这些军卒的想法。“出兵打仗,粮草比性命,甚至比疆土还重要。”这是韩国公常挂在口头上的。夏国的军士分布极广,口味也各不相同。然而,辎重司配给军粮,永远都是风干咸肉和猪油块,然后就是各地的稻麦等主食。

“我知道,”王器之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朝着门里大声喊道,“对面的兄弟,咱们也是北方来的,这里面有多少谷子,一家一半,不伤和气,你们看怎么样?”

李子翁暗暗点头,心道能推举上来的,果然都不是等闲之辈。这王指挥原来不过是个百夫长,看似老实木讷,却既能照顾部下的情绪,又能顾全大局。

“少将军,怎么办?”

岳云举起右手,示意手下不必多说。他因攻城时负了小伤,正在东城楼休息,听说这里有谷子,立刻就领兵前来搬取,谁料却与夏国军队狭路相逢。岳云的官职只是一个都头,但毕竟是大帅之子。不仅有岳飞指点将略,黄纵、朱梦说等幕中谋士,也时常跟他解说天下大势。辽国侵凌,夏国的态度便至关重要。

岳云沉默了片刻,冲着对面道:“一家一半,不过,取完这些谷子,你们退回西城楼!”

王器之不假思索地大声答应。李子翁皱起眉头,也没说什么。粮仓内的稻谷已被附近的百姓搬空,还剩下六百多石谷子,夏国火铳营和镇国军各分取一半。宋军有备而来,当即将谷子往大车上搬,夏军却要暂且等候,岳云倒也守信,取走一半谷子以后便令军卒不再搬。谷子装车后,岳云也没立刻运走,而是数百宋军逗留在仓库周围。

对宋军的举动,李子翁初时并不在意,后来,当夏军大车赶到,装运完毕要走时,宋军也准备开拔,李子翁忽然想通,这宋将是要等着夏军退走后再行离去。

“这是主人欲礼送我等么?”李子翁怒从心起,他转过身,视线扫过正准备结队离开的镇国军队伍,找到岳云的身影,大声道:“我等皆是北人,老弟你有本事,就去收复中原啊,要多少都可以。你们若是一直缩在襄阳,吃完这几大车陈粮,可就再也吃不上了啊!”喊完这一嗓子,李子翁心下快意,转头而去。

“年轻人啊,”王器之暗叹:“血气方刚,忍不住气。”

不远处,镇国军的队列前头,岳云的眼中迸出一丝怒火。他勒住马,目送夏国军队离开。

“收复中原,”他身上裹伤的布带也渗出丝丝血迹,“我们会的。不劳你多虑。”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章100 翻谪夜郎天-1

火铳营将黄澄澄的粟米运回去后,整个大营都轰动了。

从白羽军、铁骨军到其它火铳营,都赶过来要分一杯羹。按照夏国的军制,营队单独缴获的物资可以自留三成。但负责辎重配给的行军司马认为,火铳营只和镇国军对峙,没有发生战斗,因此不能算缴获。于是吴阶亲自首肯,将三百石谷子平分给各营,两万大军,上至将军,下至火铳手,每人只分得一升五合粟米。王器之据理力争,行军司马方才给火铳第八营争取到了每人三升的特殊优待。比王上将军还要多一倍。饶是如此,军士军官里也有些怨言,有的抱怨行军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镇国军对峙过,这谷子也算是第八营战场缴获了。有的的后悔没有和镇国军小小冲突一下,坐实“战场缴获”的资格。当然,得陇望蜀的抱怨只局限在军官军士中间,底下的火铳手都喜笑颜开。

西城门内外,到处都是埋锅造饭的军卒。小米特有的香味弥漫在营里。

“熬粥喝呢?还蒸黄馍馍?”包七丈将一把谷子捧起来,在鼻子上嗅了嗅,捧着头发愁道,给所谓“幸福的烦恼”,做了个绝佳的注解。

郭宏笑道:“包大哥的手艺,怎么做都不错。”他把自己领得的一袋米交给包七丈,“要出力找我啊。”他从包袱里取出一张皱巴巴地星图看了起来,包七丈笑着点了点头。这老兄弟是从军后才识字的。赵将军在火铳军里不光教人识字念文,还教观天侧地之术。包七丈这辈子是土里刨食的命,但年轻一些的郭宏对未来的打算就不一样。

大夏的疆土无边无际,北疆、河中、乃至关中、蜀中有些地方都只有大略的地图。为了分给荫户土地,寻找矿藏,确定边界,也为方便调兵遣将,丞相府将广阔的国境分成百上千个部分,从民间雇佣掌握观天侧地术的人绘制详细地图。

观天侧地是个极为艰苦的活儿,需要绘制地图的往往都在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地。但报酬也也极为丰厚。在人烟稀少的北疆,丞相府和州府甚至直接将大片土地作为报酬给绘制地图的人。矿藏的收益权也归第一个标明经纬度的人所有。赵德在火铳军中传授观天侧地之术后,郭宏便迷上了这一个行当。郭宏识字不多,十个大食数字都没问题。他跟包七丈说,退役之后,不要授田,拿饷钱买一匹好马,背个皮囊做个观天测地客。

“好吧,拿就一半做黄馍馍,一半熬粥喝。”包七丈笑道,“等你老哥领到授田,老弟你过来,谷子,白面随便管饱。你大嫂子的手艺比老哥还好得多。”郭宏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又低头去记那些弯弯曲曲的大食数字。

白羽军营地里,军士们早已习惯以肉食奶食为主,对粟米的喜爱没有火铳手那么强烈,不过在距离关中千里之遥的襄阳城里能吃上中原小米,也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军士大都出自小康人家,将整治一顿面食当成是乏味的行军打仗中的调剂。各营从骑射行军,握槊,刀术,甚至安排伙食,都各不相让。营地里,有人从火器营的铁匠铺里找来铁锤,将喂马的大石槽洗干净,将揉好的面团放在里面,一堆人轮流轮动铁锤砸面团子,据说能让面劲道无比,是某个关中面馆的独门秘技。其他人一边喂马,一边哄笑,丝毫看不出很快就要南下打仗的紧张。

“第二营做拉面,第三营是臊子面,第四营做铺盖面,”行军司马展元如数家珍般地请示道,“第五营搞烤饼子,第六营扯面,第七营裤带面,第八营弄油泼面,第九营蒸炊饼,杨校尉,咱们第一营搞点什么名堂镇镇他们?”

“不怕他们,”杨任笑道,“跟我出去一趟。”

“好啊。”展元笑道。他不知校尉又想出了什么招式。杨校尉在军中资格极老,威望极高,吴阶对他也礼敬三分。营里有杨校尉撑腰,只要不是闹出大乱子就没什问题。而杨任不在营中时,军士们办事就要更小心一些。

很快十几骑兵就嘻嘻哈哈聚在一起,亲兵的马鞍子后绑了好几个大袋子。“泡好的黄豆。”望着展元眼里疑惑的目光,杨任笑答道,“上午攻进城去,打听到了城西有处豆腐坊所在,咱们去弄一顿豆腐去。”他拍了拍肚子。豆腐在关中蜀中,都是常见。骑兵行军打仗,多是在荒漠野岭,随口啃啃肉干、奶饼,嚼点炒米面充饥,至多生火做个杂煮汤。军中带的黄豆是军马的饲料。

“好啊,”展元舔了舔嘴,笑道,“是好久没吃豆腐了。”

杨任哈哈大笑,一提马缰,当先在前面领路,十数骑兵跟在后面,一字纵队驰向襄阳城。

守城的火铳营军卒检验过校尉的金腰牌,恭敬地搬开城门外鹿角,放这一行骑兵入城。战马的蹄声在石板路上格外清脆响亮。

外面马蹄纷乱,动静颇大。周二十娘早早将豆腐坊关上了门,将裙子扎在腰间,坐在门槛上,无力将头靠在门板后,哀哀叹了口气。这该死的世道!豆腐坊一天都没生意。这大暑天的,昨夜里做出来的豆腐很快就要馊掉,只能卖给人家委诸。周二十娘曾叫王周氏,丈夫

王豆腐死得早,但夫家舍不得彩礼,想让王豆腐的弟弟接着娶寡嫂子。但周二十娘却不愿,自己带着两个儿女从王家搬了出来,恢复娘家的姓氏。一个寡妇靠着这豆腐坊拉扯儿女,小本生意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这些大兵的,打仗打死了算了。”

周二十娘正恶狠狠地想着,枕着的门板忽然“砰砰砰”的砸响,她后脑勺被震得发痛,似乎是那些骑马的杀神上门了,他们想要干什么?“娘——”身后不远处,大一些的女儿拢着弟弟,眼中满是恐惧和慌张。周二十娘本能地跳起身来,双全攥紧,牙齿咬着嘴唇,好像一只保护小鸡的母鸡,又不知如何是好。

“老板,开门!”叫门的声音中气充沛,“大生意上门来了!”

“今天关门了,不做生意了。”周二十娘冲口而出。她又有些惋惜地回头望,宽大的桌案上,一板一板的豆腐,她点出来的豆腐白嫩可口,生意也是附近街坊最好的,每天至少要做五六板,往往午后就被买光了。

外面声音一滞,旋即道:“没做也没关系,咱们借你店里做豆腐的家伙用用。老板,开门吧。”说完又“咚咚咚”的敲起门来。敲门的人嗓门、力气都很大,他自以为是平常,周二十娘在听耳中却感觉好像砸门一般。左邻右舍都小心地从门缝里往外看,但没有人敢出来,连平常对豆腐西施垂涎三尺那个杀猪匠也不敢。膀大腰圆的几十个军士牵着战马,几乎将整个豆腐坊的门面围住了,捶门的动静仿佛打雷。

“罢了,祸事来了,躲不过去。”周二十娘含愤想道:“天杀的,快把门板弄坏了。”

房门打开,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站在门口,杨任一愣,目光越过她削瘦的肩头,看到两个孩子。

“这家没有男人?”杨任有些后悔,目光重新落在周二十娘身上,笑道,“老板娘,我等是过路的军士,借你家工坊的器具做点豆腐。”说完他指了指马鞍后鼓囊囊的口袋。

杨任的和善,反而让周二十娘有些不自在,她手指牵着裙角,低头道:“小店里还有一些,军爷要多少?”杨任也看到了店中摆着的木格和豆腐,笑道:“这些我们都买了。不过,我营里的兄弟不少,还有别的嘴馋的家伙,这点豆腐不够,老板娘,我们自己带了黄豆,就暂借你家的器具一用吧。”说着,不待周二十娘答应,拍了拍战马的脸,让它自己在店门外等候。随行的军士也笑嘻嘻地挤进了店铺,只留了两个人坐在门槛外面看马。

“把大门敞开着。”杨任嘱咐了一声,在豆腐坊看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豆腐坊和长安临街食店差不多,前面是店面,后面就是做豆腐的地方。“某家在长安也是开豆腐坊的,老板娘听说过长安么?”周二十娘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杨任歉意地笑笑,将军袍下摆扎在腰间,招呼几个军士将早已泡了四个时辰的黄豆搬过来,两人一组,一边将黄豆倒入石,一边推动石磨。这平常这石磨周二十娘用来要累的腰酸背疼的,在杨任等几个大汉的手里就像一头驯顺的小毛驴一样轻快。白色的黄豆浆汁很快就流淌了出来。杨任指点军士分别推磨、生火熬汁儿,最后跟周二十娘讨要了卤水点豆腐。

周二十娘几乎插不上手,只拢着两个儿女,站在一旁看。比平常多几倍的蒸汽充斥着整间豆腐坊,十几个彪形大汉身影在其中忙忙碌碌,她的眼神更有些复杂。

章100 翻谪夜郎天-2

“老板娘,多谢。”周二十娘一个激灵,从出神中醒过来。

杨任将一枚钱币递给周二十娘。周二十娘接过来一看,又将钱递回去,窘道:“军爷给多了,一板豆腐五十文,六板给足三百文就好。”她认得这是关西的“当一两”银钱,成色份量都很足,约值铜钱一贯,也就是千文。若是小便宜,周二十娘也就贪了,杨任足足多给了两倍豆腐钱,她却不敢要,这襄阳城里,居心叵测的多了,如不是时常小心,一个寡妇人家,哪那么容易安身立命。

杨任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除了豆腐钱,还有用了你家器具的银钱。”他顿了一顿,看着脸色有些绯红的周二十娘,暗赞:“好个标致的娘子。”瞪了一眼旁边相互挤眉弄眼的军士,笑道,“其他的,权作压惊吧。”他不接,周二十娘也不能硬将钱塞回去。杨任告了个罪,提起一袋刚刚做好的豆腐,转身走到门外,一直走到坐骑前面。杨任的坐骑是枣红马,额前有块菱形的白纹。这匹马是河中良种,身形轻盈,四腿颀长,蹄下有力。即便不懂马的人,一见之下也会生出喜爱之心。即便战马等候许久,看见主人出来,欢快地嘶鸣了一声,俯下脖子去蹭主人的军袍。

马儿似通人性一般,周二十娘和两个小孩看得稀奇,她原以为杨任要把豆腐袋子绑上马鞍,谁料杨任轻轻抚了抚战马的鬃毛,将装豆腐的皮囊伸到马前,对战马笑道:“尝尝这是什么?馋坏了吧?”

战马喷了两个响鼻,居然低下头,嘴伸进袋子里吃起豆腐来。这畜生吧嗒吧嗒地吃得十分起劲。十几个军士都啧啧称奇,周二十娘也惊奇无比,杨任笑着回头解释道:“这是自家养大的马,从它爷爷开始,就好上一口了。”说着爱怜地抚摸着战马油光水滑的鬃毛,周二十娘这才发现,这匹马皮毛十分干净,显然是主人时常洗刷照料得宜之故。

“这大汉挎刀带箭的,能撑得住门面,还真是个细心温柔的人啊。”周二十娘不禁有些失神,心中泛起久已不曾有过的哀愁和酸涩。她抬头看着这一群军士,原先以为恶鬼上门,现在呢,她的心情算不上很好,可是,也不算坏吧。

十几个军士将刚才做好的豆腐,以及从周二十娘店里买的豆腐全都装进大皮囊挂在马鞍后面。经过这一场折腾,天色已晚,夕阳的金色的余辉洒在街面上。左邻右舍发现这些军汉并非凶神恶煞,胆子大些儿的也出来看热闹。市井百姓聚了数十人,有的围着那些战马啧啧称羡,有的敬畏而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夏国的军士。宋地缺马,这些市井百姓还不曾见过如此神骏的马匹。尤其是杨任的战马,它吃完了小灶,正摇头晃脑地轻声哼哼。

杨任将空皮囊挂在鞍后,翻身上马,对周二十娘道:“老板娘多谢啊!”拉起战马的嚼头。

“将军客气了,”周二十娘抬头看着他,顺口多说了一句,“再来照顾生意啊。”这句话可不常说,声音甚小,谁料杨任居然听见了,他回过身来,笑道:“好啊。”他的目光在这女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周二十娘臊得面红耳赤,战马轻轻迈步跑了起来,他转过头去。十余骑兵跟随在他的身后,伴随着“得得得”的清脆响声,消失在洒满了夕阳余晖的街巷一角。

在火铳营驻地附近树林一角,七八名火铳营军官聚在一起。军官们盘膝而坐,中间的席上罗列着炙羊背、乳豆腐、三勒浆酒等吃食。聚会的地方树丛稀疏适宜。外面的人看不清树林里面,而十一名军官环形面向而,四周有任何人接近,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杨校尉亲自带队,除了面条、炊饼之外,又给第一营加了豆腐。”

火铳第四营指挥郭元振哂道,“杨任身为护国府首座校尉,居然带着军士去磨豆腐吃,真是胡闹,胡闹,这就是护国府的校尉!咱们大夏朝廷大事,就是这样的人来决断。”

李子翁摇了摇头道:“杨任能推举校尉,又能在护国府呼风唤雨,岂是‘胡闹’的等闲之辈。那些白羽军的军士对他可是奉若神明一样。依我看,就连吴上将军未必有他得军心。”他的脸色有些阴沉,“可惜,校尉们十分的心思,九分都用在抓军心上,真正遇到国家大事,就显得鼠目寸光了。拿这次出征来说,分明可以趁辽宋两国斗得两败俱伤之际,一举吞辽灭宋,我朝得了宋国辽国这七八千万的人力,在转而向西,什么罗斯、突厥,都不在话下了。可偏偏河中和北疆的校尉不顾大局,不敢得罪河中的军士,非要先发兵攻打罗姆突厥,柳丞相也顺着他们,唉——”

提及柳毅,李子翁有些顾忌,没再说下去。第五营的百夫长刘自建道:“我朝东西四战之地,从开国朝以来,辽宋交兵也不止一次,统一天下的时机也不止一次,可都是被鼠目寸光的护国府给浪费了。”他说得兴起,一拍膝盖,大声道,“退一万步,哪怕辽国和宋国互相不打仗,以我朝兵甲犀利,以一敌二又有何难?”几名军官都出身在勋贵侯门,谈及护国府,口气中多了些不屑,少了普通夏国人常有的一分尊崇。

“那不可能,你看今天攻城,死了百把人,行军长史就急了。真要打灭国之战,战死几万军士,护国府恐怕要炸开锅了。就算柳丞相、张上将军,都抵挡不住。”第三营副指挥蒲令铎摇头道,“开国朝时,天下刚刚经过乱世,军士们为军功不惜死,但威远朝以后,想法就多了。谁都想吃肉,不想啃骨头。再加上一般食古不化的腐儒,说什么关东与蛮夷不同,打下来以后,当以怀柔为主,大家觉得打关东更没油水。”

“唉,成也军士,败也军士,”李子翁叹道,“我朝以军士得天下,可若是这么下去,必将因军士而失天下。”他一拳将地面打出一个深深的陷坑,“就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募兵,编练火铳军。那些关中的工徒不像军士这么难伺候,你看看,一两袋子谷子就高兴得不得了。打仗死人,护国府也不会......”他住了口,喝了一杯酒,低声道,“既然募兵便宜,又能打仗,还把国柄放在护国府和军士的手上,不是很可笑么?”

“怎么说不是呢?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护国府议事之制,是该到了改一改的时候了。”李子翁压低声道,“攻打关东,护国府不愿损伤军士,就是乘势募兵扩充火铳营的大好时机,只要将来略定了关东,火铳军的势力大张,以待将来......”他的声音越压越低,到后面几不可闻,几个火铳营军官相互看了看,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来,干了这杯英雄血!”李子翁举起酒杯。

............

鄂州城丞相府内,陈东、韩世忠、曹良史、邓素等人危襟正坐。

韩世忠刚起身站起,邓素问道:“事关重大,确实不需圣驾亲临吗?”“不必。”韩世忠和陈东不约而同地道,邓素皱起眉头。曹良史咳嗽了一声,“圣驾忧心的事情甚多。打仗的事情,我等议定后,再和曹大人商定出兵日期,最后送呈给圣上画个圈儿就是了。”陈东和韩世忠交换了个眼色,同时点了点头。

见邓素没再说话,韩世忠便走到大幅的山川地形图前面,指着襄阳:“夏国奇兵自汉水而下,经房州,”他看了陈东一眼,继续道,“直取襄阳,是切断了耶律大石的粮道。辽军久攻鄂州不下,如今粮道又被切断,甚至连后路都可能不保,退兵是必然之事。但是,辽兵南侵以来,杀戮我士民不下百万,如今不能让他们毫发无伤的退军。辽兵号称三十万人马,依我看,总有二十余万步骑的实数。大军耗费的粮草巨大,辽军断掉了水路的粮草补给,这二十万人马撑不了多久,而且退兵的时候,也不可能集中在一起,否则的话,沿途收集不到足够粮草,光饿就得饿死一大半。辽军退兵时军心惶惶,又不得不分兵之时,就是我们趁势追击,报仇雪耻的好时机。”

曹良史沉吟道:“夏国约我们南北合击耶律大石。”

“我们有合击的实力么?”邓素摇头道,“说是南北合击,夏军占据了坚城,相机而动。我们和辽军打得焦头烂额,他们坐收渔利,那还是小事。”他脸色凝重道,“自辽兵南侵以来,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如今东南精兵尽在鄂州,刚刚稳住局面,贸然出击,孤注一掷,万一失败,这半壁江山,千万百姓就再也没有精兵抵御外侮了。”

章100 翻谪夜郎天-3

“江东还有近十余万人马掌握在曹迪手中,虽然两边息兵罢战,但是.....赵将军、韩将军与辽寇苦战月余,曹迪却一直按兵不动,唆使骄兵悍将天天闹事,跟我们要粮要饷,他的动向甚为可虑。”曹良史对邓素道。理社承认赵杞暂摄皇位后,陈东等人与邓素的关系缓和了一些。

赵、岳、韩三将手中的兵马加来,堪堪与曹迪掌握的兵马旗鼓相当。因此,当夏国提出合兵进击,韩世忠提出追击辽军的方略时,邓素和陈东等人颇感感可虑。既担心一战失利导致大局崩溃,又担心赵岳韩三将的人马折损过重,失去了制衡曹迪的实力。

两家合兵后,曹迪就要求鄂州丞相府承担他麾下十几万人马的粮饷。虽然大宋再无两家之分,鄂州丞相府得以整合诸路州县的人力物力,然而,骤然增加这十几万人马的供给,兵部户部竭尽全力也难以令人满意,就在几天前,愿属西京行营辖下的千余兵卒跑到鄂州城内,围住了兵部要粮饷,杀百姓十余人,烧了数十间房舍,险些酿成大乱。情急之下之下,陈东差点下令调保义军回保鄂州,最后在曹良史的劝告下,方才顾全大局,只调了横海军进城平乱。韩世忠下令水师在江面开炮示警,又下狠手斩了十几名领头的乱兵,这才稳住了局势。经过这假戏真做的闹饷哗变,邓素对曹迪的戒心也起来了,原先邓素还和陈东等人讳言曹迪,现在则开始若有若无地表现出来。

“前怕狼,后怕虎,那还打个鸟仗。”韩世忠拍了桌子,瞪着眼吼道:“曹迪那些乌合人马,给我一万骑兵就能踏平了他。”水师大胜后,韩世忠封了枢密副使虚衔。名位与岳飞、曹迪相若,比赵行德还略胜一筹。

“出兵与合击辽国的事情,我再和元直商量商量。”陈东的拳头狠狠地攥紧。他被数百县学祭酒推举为丞相后,顾虑的事情就比从前要多得多。辽贼南侵以来,杀戮极重,好不容易纠集起来十数万兵马,东南的局面成了气候。守,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要孤注一掷地横挑强敌,却又顾虑重重。他叹了口气,沉吟良久,从袖中拿出一卷字纸,递给曹良史:“辽国人强马壮,我朝人多兵弱。与其临渊羡鱼,莫如退而结网。元直有个练兵养兵的方略,我想来想去,牵连甚大,你们也一起参详参详。”

赵行德之能,邓素早已深知,陈东说大家一起参详,他欲先睹为快,也不避嫌,站起来在曹良史背后看,纸右上首一行小楷写的是“全民兵制”。曹良史缓缓翻动纸张,邓素一条条看下去。韩世忠虽然奇怪赵行德写了些什么,但他自重身份,仍危襟端坐,只是从二人的神色去推测这方略对两边的利弊。

陈东见状,主动对韩世忠解释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天下人皆有守土为国之责。元直这个方略与汉唐府兵,本朝的保甲法暗合,但又有许多不同处。汉时州县兵,唐时府兵,尚且称不上‘全民’。而以元直之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全’字,既是保全百姓,又是概莫例外之意。州县男丁,到及冠之年,都要应募从军。”

“这么做,不行吧。”韩世忠讶然,反问道,“军粮是什么人都能吃的?韩某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兵贵精不贵多。从前每遇到水旱灾荒,朝廷赈济,招募灾民做厢军,也要拣选强壮,不是一概都要的。再说,男丁都当兵了,谁来种田?军粮军饷要多少,又从哪里来?”他满脸不可思议都是不可思议之色。而旁边,曹良史和邓素都脸色凝重,看完赵行德手书策论,邓素闭门沉思一瞬,眼睛睁开,透出一缕精芒,低声道:“曹兄,元直的用心,恐怕不单单是为了驱逐外侮吧。”曹良史不置可否,重新翻回卷首,再从头看了一遍。

另一边,陈东继续道:“韩将军顾虑的是。但这全民兵制,并不是将全部的男丁都征募从军。男丁虽然都有应募从军之责,但每人从军的时间只有三年。有这三年时间,操练队列战守之道,演习火铳枪刺之阵。三年服役后,则归回本业,此后每年只操练十五天。和原先的保甲法相比,乡兵只需要服役三年就可,此后几乎不耽误各自的营生。若国家有事,如遇到辽国南侵中原,尽起州县之兵,中国可战之兵,当数以百万计。”他顿了一顿,“先前募兵,非身强力壮者,不能拉弓放箭,但如今火炮和火铳大行于世,丁壮只需要有荷铳之力,就能教养成军。如此一来,中国充实,则更虑外侮矣。”

“练兵三载,又放归民间,就算重新征召,也是乌合之众,”对这全民兵制,韩世忠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打起仗来,这些乌合之众,根本济不得事。”

曹良史反驳道:“保义军中的士卒,许多都是州县义兵,从前还没训练三年吧?打仗还不是厉害得很。”韩世忠眉头一皱,加大了声量:“曹尚书,你不能光看那些义兵。赵行德的麾下,将近一半可都是招安东南一带的水寇悍匪,像罗闲十、陆明宇这几个巨寇,当初可是朝廷下海捕公文,和东南大营打过仗的,等闲厢军都不能匹敌。”曹良史道:“那时候奸党当道,官.逼.民.反。赵元直能感召他们为国效命,也是一桩好事。”

争论涉及保义军诸将,陈东咳嗽一声,将话题拉了回来,说道:“乡兵仓促难用,元直也考虑到了。除了普通乡兵之外,还要招募精锐悍卒。就如韩将军所言,兵贵精不贵多,若以本朝全盛时的国力,募天下强悍敢战之士十万即可。这些精兵朝廷格外优待,其中一大半驻守边关,一小半则散在州县充任军官,教习战斗。”

曹良史接着道:“州县兵多达百万之众,朝廷有事,需陛下、丞相、枢密院一起用印,方可由枢密院下令调兵,否则就是乱命。”他看了邓素一眼,“倘若权奸把持朝廷,倒行逆施,甚至有董卓之辈行篡夺之事,各州县学祭酒推举丞相,可发天下兵马共击之。”

邓素摇了摇头,冷笑道:“倘若居心叵测之辈,笼络了大部分州县,不就也能行篡逆之事了?”如此一来,朝廷除了能任意调动少数精兵之外,对州县的控制就全靠大义来维持,而清流士人只要能把持住州县,就等于把持住了兵权,至不济还有一搏之力。

“倘若天下州县万马齐喑,”陈东冷冷道:“大宋不亡,是无天理。”

“你......”邓素想不到陈东身为丞相,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陈东却不理会,转而对韩世忠道:“赵元直也致书本相,万万不可让辽贼从容退却。但是,江南半壁江山,全仗着这十数万精兵,万万不能有失,还望韩将军定出一个妥善的计策来。”自从江上决战后,辽兵攻打汉阳甚急,赵行德在江北督战无法脱身,陈东等人筹划军略,便也和韩世忠相商。推举后,京东路势力和东南理社势如水火。只因为辽兵压境而不得不同舟共济而已。韩世忠外粗内细,处世圆通,和理社诸人走动频繁,但坐镇京东路的候焕寅参政也将他视为心腹爪牙,京东路每个月都有粮饷从海上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使横海军的扩充如虎添翼,也算是有一桩异数。

“这个好说。”韩世忠答应得爽快,内心却不甚在意。

大宋方面的四支大军,以曹迪所部人马最多,但也最敌视鄂州相府。岳飞、韩世忠、赵行德各领一军,虽然都尊奉相府,但各自为政,赵行德决计不可能干预横海军的军务,反之亦然。岳飞身为枢密使远在襄阳,赵行德领了东南行营都部署,二人名位都不在韩世忠之下,韩世忠更不可能自讨没趣去指使他们。枢密院形同虚设,追击辽军的事情,现在也只能由各大将自行其是。

一江之隔,汉阳城东城楼里,东南行营江北诸将聚在一起。这月余以来,辽兵猛攻江北宋军据守的堡寨,赵行德坐镇汉阳调兵遣将,一仗一仗地打下来,渐渐地竖起了大帅威权。夏军和镇国军攻占襄阳的消息传来后,辽兵攻城的势头逐日渐缓。赵行德喘过气来,立刻召集众将,布置筹谋已久的追击计划。

“如果丞相府、曹枢密和韩将军能下定决心,集结大军和辽兵决战,关西精锐再自北向南突袭其侧背,这二十万辽兵,大半都要丢在荆襄。”赵行德眼中闪过一丝惋惜。“如果不然,那么辽军攻坚南下,后路断绝,势必会引兵退回河南。这时候若不乘势追击,我等岂不愧对大江南北数以百万计的冤魂。”

章100 翻谪夜郎天-4

赵行德语气不甘道:“如果丞相府、曹枢密和韩将军能下定决心,集结大军和辽兵决战,关西精锐再自北向南突袭其侧背,这二十万辽兵,大半都要丢在荆襄。”赵行德眼中闪过一丝惋惜。“如果不然,那么辽军攻坚南下,后路断绝,势必会引兵退回河南。这时候若不乘势追击,我等岂不愧对大江南北数以百万计的冤魂。”

陆明宇秉道:“左军已派出七个百人队北上了。”

“右军也派了六个百人队,今晚还有一支出发。”罗闲十也秉道。他的脸色犹豫,欲言又止。在陆路追击辽兵不但辛苦,还是极为危险的行动。赵行德虽然名义上的东南行营都部署,但实际上只掌管江北兵马,真正的心腹部属不过两万余人。追击辽兵若折损过重,对赵行德这一系将领都不是什么好事。罗闲十私下也曾向赵行德禀报过两次,不如稳守汉阳,待辽兵退去后,再徐徐收复失地。这样不但能抢占江北的地盘,又不折损自身实力。但赵行德没有接纳这些建议。

“很好,”赵行德点了点头,“先联络江北的州县为大军策应,各部也要加紧挑选精兵,准备长途追击辽兵。”紧接着,杨再兴、杜吹角等将也先后介绍了本部准备北伐的情况。

夏宋联军收复襄阳已经多日,赵行德多次请求与辽军会战,宋国二十余万人马聚集在鄂州,如果诸军能协调一致,与耶律大石正面会战一场,有极大的机会击溃辽军。但陈东犹豫不决,枢密院更无法协调众军。曹迪控制着十余万兵马,在江东按兵不动。镇国军攻占襄阳后,动向不明。横海军拟定了一个向西追击,溯汉水而上与镇国军会师的计划。然而,在东面陆路,安、随、唐、邓等州的方向,韩世忠既没有安排,也不准备派出追兵。形势格禁之下,赵行德不得不准备独自向东追击辽军。

辽国南侵以来,其倒行逆施也激起了宋人的激烈反抗,百姓流亡山野,义士揭竿而起。辽国三十余万大军自汴梁、颖昌出兵,进军千余里,沿途州县迫于形势为辽军提供辎重、粮草、民夫。辽国虽然在重要的州县驻扎了契丹兵马,但为了方便征集粮草,仍留用宋朝官员和胥吏。许多降官也和襄阳、鄂州都暗通款曲。汉阳城外的辽军号称三十万之众,赵行德仍属于绝对势弱的一方,但三十万辽军很难完整地撤退,各部人马势必要分出现后,若是路上耽搁一些时间,粮草缺乏,或是疫病横生的话,就算没有大的战役,伤病死亡也在所难免。这就是赵行德执意要率部追击的目的。哪怕麾下兵马在数量上处在绝对劣势,赵行德也不愿让辽军舒舒服服地撤走,他的追击要像蚊蝇一样叮咬着他们,让尽可能的辽兵人马在疲惫和饥渴中倒下。随着战局逆转,北方义兵都蠢蠢欲动。赵行德也未雨绸缪,不断派出少部精锐北上,联络北方州县降官和山中义兵,让他们准备相机而动,策应宋军北上收复失地。先遣军配合北方州县义兵先建起若干据点,做为大军的耳目和歇脚处。

辽兵多为骑兵,宋军多为步卒。诸军为了减小两条腿和六条腿之间的差距,除了拣选精锐之外,将一切累赘之物都摒弃出行军队列,此时已是夏末,天还未凉,将士们都只着单衣。东南行营诸军中原有铁甲全都留在汉阳,换上从武库中取出来的两万副轻便纸甲,只在前胸后背要害加挂铁片。每名军卒携带七日干粮、鹿角一支,火铳枪弹药和铁铲。牲口和大车只运载火炮,为了减少辎重,连宿营的帐篷都不携带,将士们晚上只能露宿在野地里。

其实,因为汉阳城池狭窄,营房不足,加之天气炎热,后入汉阳的保义军也是露宿在城内街巷里的。凤凰巷的两侧,打着白裹腿的军卒来来去去,显得格外惹眼。这是赵行德的牙兵营,城中又称为白裹兵。一些军卒刚打好裹腿,还在原地反复蹬踏,看打得牢不牢实。刘文谷坐在青石板上,一圈一圈地将白麻布条从下至上地裹到膝盖。“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他龇牙例嘴,抱怨道,“这玩意儿是大丈夫用的吗?跟女人的裹脚布一样。”

“当然是了。”马援双手抱在胸前,笑道,“三国吕蒙打听到孙权用事,自己掏钱为麾下兵卒作绛衣行幐,检阅之日,陈列赫然,孙权见之大悦,增其兵。这‘行幐’便是裹腿这玩意儿了,诗经里又称为‘邪幅’的,《小雅》所谓‘赤芾在股,邪幅在下’是也。”他看着刘文谷,口中打趣道,“你也别愁眉苦脸,好歹是堂堂中军‘白裹兵’,光彩呀。”说着他将腿往前一伸,黑色麻布条从足髁一直缠到膝盖上,和刘文谷正在缠的白麻布相映成趣。在舒州之战,刘文谷所在的阵地被契丹骑兵突破,死伤惨重,他是少数活下来的人之一,养好伤后便被选为牙兵营百夫长。而马援则因军功被擢升为从五品刺史,仍统领一营火铳手。

打裹腿原只在东南水贼中盛行,只因南方草木丛生,其中毒虫尤多,山贼水寇打上裹腿,能跳跃轻捷,少受毒虫滋扰。为了方便行军,陆明宇建议赵行德在整个军中推行裹腿。赵行德欣然同意,不但如此,他自己出入也打着裹腿,而且一直打到膝盖上。原先有些军官和北方人嫌裹腿难看,不愿裹腿,赵行德以身作则之下,不得不照猫画虎,还定下了裹腿必须超过膝盖的军规。因为黑色耐脏,诸营配发的裹腿都用黑色的麻布条,唯有牙将杜吹角辖下的中军牙兵营是白麻布裹腿。

“你跑过来,该不是专程笑话我的吧?”刘文谷悻悻道。

“哪里,哪里。”马援隐去笑意,“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刘文谷惊讶地抬起头,“你要去什么地方?”

“北边。”马援抬头看了看远处,没说具体。凤凰巷里,牙兵营白裹兵三三两两地抬腿踢脚。这几天除了准备出征之外,赵行德还命令各营队轮番长途拉练,几次拉练下来,军卒们习惯了裹腿,有时从早至晚要走近百里路,行军的距离之长,令熟读兵书史书的马援咋舌不已。

“先遣出征吗?”刘文谷放下手中布条,站起身来,神色复杂地望着马援。先遣出征是九死一生的军务。不但辽军骑兵可能半途截杀,那些北面州县降官可能背信弃义,所谓“义兵”许多是从前的山匪巨寇,反复不定之下,也可能用朝廷兵马的人头向辽国和汴梁请赏。“既然如此,”刘文谷也不知说什么好,将一只手放在马援的肩头,“多多保重。”他迟疑了片刻,“这次北伐,若能收复汴梁就好了。”

“如果诸位相公能同心协力的话......”马援脸低声道,“可惜未必。我看赵先生的安排,这次北伐,只在多杀伤辽贼的兵马,不让其从容的退兵,多耗其元气罢了。”他抬起头,脸又有浮现微笑,“收复汴梁,下一次吧。”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刘文谷,“如果有万一,烦你把这个转交给我家人。”他色微黯,拍了拍刘文谷的肩膀,没再多逗留转身离去。

刘文谷目送马援的背影,将书信放入怀中,喃喃道:“后会有期。”

汉阳城厉兵秣马之际,西面数十里外,辽国皇帝御账中,气氛却格外沉闷。

耶律大石坐在白虎皮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诸大将,一言不发。萧斡里剌丢失襄阳,退守颍昌府后,立刻飞马将请罪的奏章送了来。夏国出兵,襄阳被宋夏联军夺回的消息不胫而走,这几天军心大乱,诸部攻打汉阳原来就十分吃力,如今更失了锐气,女真水师更是应付差使。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却无暇顾及这些,一天到晚紧皱眉头。辽国的契丹人和奚人加起来才不过两百余万,北院兵籍上的男丁才七十余万,各方都要分兵镇守,这次南侵,北院尽其可能调动地调动人马,加上女真人、汉军,凑齐三十万人马,其中一般多都是契丹人和奚人。汉军、女真军都无所谓,这十余万契丹精锐如果损失了的话,辽国必然会元气大伤。可是,用汉军、女真军断后更是万万不可,否则的话,十有八九,御营前面刚走,后面就降了宋人。

更让耶律铁哥担心的是军粮。自从襄阳陷落后,汉水上游的粮船就断了。颍昌府、邓州陆路输送的粮草远远跟不上大军的接济。南侵三十万人马,除了分守各州县的,御营近二十万人马,人吃马嚼,每天消耗粮草数以万石计。不光进军要粮草,驻军要粮草,就连退兵也要粮草。前面坚城难克,后面粮道已断,再这么耽搁下去,耶律铁哥只怕军中就要断粮了。然而,军心可鼓不可泄,这“退兵”两字,陛下不提,连同耶律铁哥在内,诸将谁都不敢主动提及。

作者:终于恢复更新了。前几天卡文卡得厉害,眼前仿佛看到保义军的军卒打着白裹腿在弹腿踢脚,但就是写不出来。真的很对不起大家。今后会努力坚持稳定更新,希望各位书友继续支持本书。多谢支持。

章100 翻谪夜郎天-5

御账中气氛十分沉闷,耶律大石阴沉着脸,仿佛一只陷阱中的狮子。北院诸将的心思,他十分明白。但是,夏国安西军司与罗姆突厥交战,短时间内极难抽身,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吞并宋国的机会,千载难逢,三十万大军汹汹南下,前受挫于鄂州,后背又断粮道,就这么退军回去,实在是让人觉得万分窝囊。

“夏国居然从蜀地出兵,虽然出其不意,但不必大惊小怪,”沉默了良久,耶律大石对诸将道,“这百多年来,夏国有心吞并关东,兵马粮草大多屯在关中。蜀中地势崎岖,不利于大军往返,它本身既是属国,上百年不动刀兵,近期更没有大的动静,能够支撑的军队数量有限。而洛阳还在宋国的手里,这攻占襄阳的,不过是一支孤军而已。萧斡里剌仓促丢失襄阳,退守颖昌府,朕已经下诏斥责他了,着他立刻调集河南兵马南下,南北夹击夺回襄阳,打通大军的粮道。在此之前,北院大人,军中的粮草要量入为出,不可浪费。”

耶律铁哥神色复杂地答应了。陛下坚决不愿退兵,帐中的同僚更没人愿触这个霉头。可是,大军中的粮草天天都在消耗,后路的粮草若接济不上来,再耗下去,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断粮了。

“萧斡里剌这个混蛋!”耶律铁哥暗骂道,又瞪了站在旁边的耶律况和完颜宗弼一眼,这两人坚称水师损耗过重,若是分兵去夺取襄阳的话,前方就不能抗衡宋国的水师。分明是保存实力,可是陛下居然相信了他们。只另外分出五万步骑向北去夺回襄阳,只让水师派出一支偏师运载粮草跟随。有时候,耶律铁哥甚至怀疑陛下已经气糊涂了。

“夺取襄阳的,只不过是一只孤军而已,”耶律大石看着忧心忡忡的部属,“萧斡里剌的主力未损,再纠集留守的河南步骑人马,一定能夺回襄阳。宋国人,天生就是做奴隶的。宋国已经衰弱不堪,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们只要在鄂州打败他们,整个南面都会臣服,已经有很多南朝的商人心甘情愿为我们办事。我们要坚持下去,宋朝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耶律大石用肯定的语气说完这句话,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当值宫帐将军在外面大声秉道:“陛下,紧急军报。”

“进来,”耶律大石没好气小声咕哝道,“上京能不能让朕省省心。”南征之后,上京大小事宜都由萧皇后暂时掌摄,但有契丹八部大会的事情,萧皇后不敢擅专,仍用快马和飞鸽送到军前,由耶律大石裁断。有一名风尘仆仆的宫帐卫士掀帘而入,陛下有些兴味索然地挥了挥手,对诸将道,“军心越乱,越要要好生看着本部人马,这一趟南征,关系着大辽国运,万万容不得轻忽。”然后低头对跪秉的亲军道:“说吧,什么事情?”

“洛,洛,......洛阳!”那军卒抬起头来,“洛阳被夏国占了!”

“什么?”耶律大石眉头骤然竖起,凌厉地盯着跪秉的卫士,“洛阳被夏国占了?怎么打下来的?”这令人震惊的消息,使整个御账中鸦雀无声,却又仿佛“轰”的一声,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难以置信,洛阳坐拥天险,夏宋对峙长达百年之久,居然这么轻轻就给夏国占了?夏国攻占了洛阳,那襄阳夏军就不再是孤军,关中的兵马、粮草,可以源源不断长驱直入中原。“南征完了,难道,”耶律铁哥暗道,“难道说,安西军司和罗姆突厥打仗的消息,难道根本就是假的?夏国有意引我们和宋国打成两败俱伤,现在要出兵一举吞并我们了。”他惊疑不定地望着耶律大石,而耶律大石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正在禀报的卫士。

“是,”军卒的喉咙有些沙哑,“没有打仗,宋朝西京副都部署曹熙归顺夏国,封东宁侯。”

“什么?”耶律大石站起身来,额角青筋迸起,“曹熙降了?”他的目光转向旁边,耶律铁哥惶恐躬身道:“曹熙勾搭夏国,北院未能及时察觉,陛下恕罪。”曹氏将门世镇西京,按理说上下一体,曹熙断然没有背叛曹迪的道理。就在不久前,北院和派使者去西京说降,曹熙将书信呈送曹迪,使者礼送出境。耶律铁哥万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归顺夏国。

“罢了,”耶律大石摆手道,“曹熙一向很受曹迪的器重。曹迪闭关不纳夏军,他却半声不响地将洛阳献给夏国,连自己的亲兄长都能骗过,北院又岂能察知。”他的脸色铁青,颓然坐倒在虎皮交椅上,挥手让诸将先退下,唯独留下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

宫帐卫士守在外面,御账中静静的,只剩下呼吸声。皇帝和北院枢密使,辽国最有权势的两位人物,同时陷入了沉默。帐内的光线有些阴暗,耶律大石低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耶律铁哥关切地注视着他,心里忐忑不安,低声道:“陛下?......”见耶律大石没有反应,他又试着轻呼了一声,“陛下?”

“嗯?”耶律大石抬起头来,他脸色吓了人一跳,这片刻间仿佛老了好几岁,“退兵吧,”他的声音沙哑,几不可闻,“洛阳的事情,夏国应该是早有准备,倘若不是河中突然打起来,这就是数十万关中大军抄袭背后,南征全军覆灭,契丹就要灭族了。”他冷笑两声,咬牙道,“一击必得二虎,好精明的算计!”他的胸口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又好像被尖刀扎在背心,耶律大石眼中露出一缕凶光,仿佛刚刚从战场上下那般凶狠,低声吼道,“退兵!”

“是!陛下!”耶律铁哥如释重负般答应。

做出了决断后,耶律大石闭目了片刻,再睁开眼时,仿佛在一瞬间了镇定,吩咐道:“契丹大队人马先退,退兵的时候,你要监视女真人和汉人,让萧查那阿和乌尔衮断后。”稍微顿了一顿,耶律大石眼中流露出一抹厉色,“粮草不太够了吧?各部一路上轮番打草谷,征集沿途所有牲畜,征集所有壮丁健妇为签军,为我们输送辎重,不愿走的人都杀掉,所有的粮仓,带不走的辎重就烧掉,为了不留后患,颍昌府南面的州县、寨堡、村庄,尽可能放火。”

“陛下?”耶律铁哥目露疑色,“这样......岂不让宋人恨我们入骨?而且,行军的速度?”

这次出征旨在全取南面江山,耶律大石极力约束部属,辽军虽然称不上秋毫无犯,但军纪比在河南河北,乃至辽国本土都要好,辎重粮草也大都透过南朝的商贾来补充,打草谷的情况也少了。若一路烧杀抢掠而归,前面所做功夫可都白费了。

“难道不这样做,宋人就不恨我们?”耶律大石冷笑道,“夏国既然夺取洛阳,河南就成了用兵之地,宋国势必不肯放弃中原的,不能让他们这么快的恢复元气。放心,宋国人常说,北人善骑,南人善舟。他们是不敢从陆路追我们的。行军缓慢一点,多打点草谷。”他喝了干了盏中茶,将茶叶嚼烂咽下去,“回去以后,尽量把河南的奴隶都送到河北去。”

“好。”耶律铁哥点了点头。胸中竟平生一股轻松之意,辽阔的北方平原,才是大辽铁骑纵横驰骋之处,数十万勇士在鄂州这座山水城下顿兵多日,南方又暑湿,疫病丛生,早让不少族人心生怨言,能够退兵回去,全力经营河北河南,倒也是一桩好事。

耶律铁哥略显轻松的神情没能瞒过耶律大石的眼睛,叹了口气,挥手道:“你退下去吧,好生安排退兵的事情。”

............

襄阳城下,旌旗招展,战马嘶鸣,两万骑兵集结阵势非凡。夏国军队出征不禁百姓观看,经过这些日子买卖往来,襄阳百姓也和军士混得熟了,西城门外人声鼎沸,人山人海。看热闹的百姓超过军士人数倍,还有小贩在人群中穿插行走,大声吆喝着买卖吃食,简直和过年逛庙会一样热闹。

“出发!”校尉杨任双腿轻催,战马嘶鸣一声当先奔出。

白羽军第一营五百骑兵作为全军的前锋当先出发。因为要向襄阳百姓展示军容,骑兵们都全副披挂铁甲,左手按着缰绳,右手将马槊竖起,远远望去,槊尖寒光闪闪,仿佛一片锋刃的丛林。西城门上下的百姓何时见过这等整齐壮盛的军容,见状无不大声喝彩。骑兵们要驰出十余里外,围观的百姓看不见时,才会卸下重甲,将马槊、铠甲等都放回身旁负重的驮马上。

吴阶一边向围观百姓点头示意,一边低声道:“镇国军大队人马和我们一同南征,留守襄阳的不过两千人,待我们去远了,就......动手......礼送......”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在锣鼓喧天中微弱不闻,只有留守襄阳西城的行军司马薛秉忠才听得清楚。“上将军放心。”薛秉忠微微点了点头,东征军近万人留守襄阳,他这十几天观察镇国军的实力,压服区区两千偏师是没有问题的。

章100 翻谪夜郎天-6

襄阳东城外,六千镇国军整装待发,岳飞勒马立在旌旄下,面沉似水,脸色凝重。

“岳帅放心,只要我张宪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让夏人谋取襄阳。”背嵬营统制张宪低声禀道,他顿了一顿,又有些迟疑,“襄阳已是险地,少将军似乎不宜留在这儿。”除岳云外,岳飞其它子嗣都在相州家乡,由夫人刘氏和老妇人抚养。辽兵南侵后,岳老夫人、刘氏和岳家子女都生死未知。而岳飞律己甚严,一直不曾纳妾。幸好岳云颇有乃父遗风,上阵奋勇不顾生死,平常沉稳善待同袍,军中大将都岳云视为的节度留后。襄阳乃四战之地,镇国军留守的兵力也不多,张宪担心万一岳云有事,镇国军失去了少帅,诸将又桀骜不驯,各不相服,将来大帅若是不在了,镇国军这一系兵马也就群龙无首。

岳飞眼神复杂,看着远处和军卒站在一起的岳云,年轻的脸庞,和自己少年时依稀无异。岳飞将手放在张宪肩膀上:“张统制是大宋的栋梁,尚且能留在襄阳。岳云不过区区一都头而已,为何不能留在襄阳?”张宪还待劝说,见大帅摇了摇头,神色不可撼动,只能住口。岳飞低声道:“现在夏军驻扎城西,我们驻扎城东。夏国已经夺取了洛阳,吴阶不是易于之人,他见我们留守兵马少,大军撤离后,夏军说不定要强占襄阳。”

“末将明白。”张宪望了望远处,一名夏国旗牌官骑兵立马等候。在襄阳,夏国驻军城西,宋国驻军城东,双方相持不下,谁也奈何不了谁。军情紧急,吴阶便和岳飞约定,双方联兵近三万精锐,先顺着汉水南下,再相机攻打辽国大军。“襄阳是我大宋东南屏障,董某肝脑涂地,誓保襄阳不失。”他还待表明心迹,岳飞缓缓摇头,示意他听自己说话。

“辽国南侵我中原,杀伤何止百万,奴畜我大宋子民。河南河北,遍地烽火,我大宋壮士揭竿而起,誓与辽贼周旋到底的,何止百万之数。我一直联络河南豪杰,激以忠义,相约恢复旧日河山。你都是知晓的。”

“末将知道。”张宪低声答道,岳飞点了点头,继续道:“只留两千兵马在襄阳,是让吴阶放心一起南下。我派梁兴联络河南义军,前几日传回消息,梁兴招降义军近五万众,再加上寨子老小,不日将南下就食。到时候,你为我拣选精锐,狡诈反复之徒及早诛灭,忠厚强壮者招募为兵,将襄阳武库中的铠甲器械发给他们,瘦弱者就在襄阳附近屯田。襄阳不但是东南的屏障,更是将来北伐根基,你为大宋好生经营起来。”岳飞为人沈鹜,梁兴招降义军之事,直到这时才告知张宪。

北方的义军良莠不齐,但能坚持下来的,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五万人汰弱留强,总能得到一两万精兵,剩下发给兵刃和农具令其屯田,也可以随时武装起来。张宪并非一勇之夫的斗将,能文能武,岳飞将招募精兵,营田屯垦的重任交给他,正是所托得人。而且襄阳乃是抗辽的前线堡垒,可想而知,只要镇国军在此扎下根基,归附的义军定然源源不绝。

“末将明白!”张宪按捺住激动,低声答道,“大帅放心!”

“好!”岳飞点点头。襄阳是北伐必取之地,多方布置虽然此时才告诉张宪,但他深信以张宪之能。这时,一名亲兵骑马过来请示出兵,岳飞点了点头,回头望了望气吞万里的精兵,一举马鞭,喝道:“出兵!”

旗号传令,六千精锐闻令而动,镇国军几经血火,早已锤炼出一股惊人的煞气。驻扎在襄阳城中营垒,军卒无事都在营中,仿佛没有驻军一样。百姓们既敬且畏,大军出征这天,虽然有不少人拥在城门外观看,但受了大军的感染,数万百姓竟无人高声喧哗,静静地目送大军逶迤消失在东方天际。

............

鄂州丞相府,曹良史左脚才踏进门槛,便心急火燎地道:“洛阳降了!”他盯着满脸疑惑的陈东,再度大声道:“曹熙将洛阳献给夏国了!”

“什么?”陈东又惊又怒,站起身来,“不是辽国,是夏国?”

“正是!”曹良史来不及喘息,一口气道,“少阳,北伐刻不容缓了。辽国非我族类,倒行逆施,北方虽然暂时沦陷,我们迟早能恢复。但夏国既然占了洛阳,便如秦之东三郡。若不从速北伐,待夏国缓过气来,大军东进收取土地百姓,河南河东河北,半壁河山,再非大宋所有!”曹良史不顾形象地两手叉腰,口沫横飞喷到对面脸上,陈东也顾不得擦拭,而是疑道:“如此北伐,是否太仓促了?曹迪那边怎么办?”他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风雨飘摇,大宋再也输不起,也乱不起了!”

陈东的话让曹良史稍稍冷静下来,他来回踱步片刻,沉声道:“曹迪那里,应该能说动。夏国爵位例不轻给,连辛萧李张等开国勋贵将门,都只有一个开国爵位世代传袭。现在曹熙以献城之功封为东宁侯,取而代之,曹氏一门不可能和辛萧李张相比,无论如何也没有爵位了。以曹迪野心之大,失去了西京根本之地,再去投靠夏国,连一个世袭爵禄都没有,他能甘心?”

“可是......曹迪老谋深算,把兵权看得比命还重,生怕折损了实力。”

“除非他瞎了眼了。”曹良史冷笑道,“若不及早北伐,夏国调兵遣将徐徐收取河东,河南,河北,天下三分之二进入囊中。到那时,甚至关中不费一兵一卒,以北征南,我们都不能抵挡。曹迪稍有心智,就该知道,现在是最后一搏。否则,我大宋江山沦亡,他曹家迟早是要陪葬的。”曹迪掌握着现下兵权的一半以上。来见陈东之前,对如何说服曹迪,曹良史已经反复考虑过,“赵元直已经准备北伐,曹迪怕折损实力,只需统帅大军,跟在赵元直后面便可,他执掌方面十余年,不会连这个胆魄都没有吧。”

“元直?”不提赵行德还好,陈东眉头紧皱,“他出仕夏国,你不是不知?”

曹良史眼神有些复杂,叹道:“元直实难。”沉默了片刻,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奏折,递给陈东,“这还是得知洛阳归顺夏国之前,元直与我商议北伐之事时给我的。”陈东拿起奏折展开。鄂州以“尊天子不奉乱命”为号,虽然暂奉赵杞为主,但诸州县,各部,岳韩赵诸军奏折,一律都先送到丞相府,陈东先批阅用丞相印,再由书吏誊写一份送给皇帝圈阅。赵杞同不同意都无碍大局。而曹迪军中之事,则不禀报赵杞,又不告诉陈东,唯有每天派人到兵部催迫粮饷。

刚翻开奏折,陈东脸现异色,“咦”了一声道:“元直要朝廷派员监军?增设护军使?”自古以来,监军与统兵大将不和的多了。太祖朝年间甚至还出过监军逼死大将的事情。当初在太学时,陈东等人还专门抨击过监军之制。他往下看,自言自语道:“由每都军卒自行推举护军使,自下而上,兵部逐级选任护军使。营中护军使与统兵官同品,但不得干预行军打仗之方略。统兵官不得赏罚护军使。统兵官若临阵战殁,由同级护军使继之。护军使监督军中克扣、冒领粮饷、役使军卒等恶习,以忠义之道教化军卒。统兵官行赏罚不公,护军使有干预之权。军中诸事护军使皆可径行上折兵部及丞相府。”

读到这里,陈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叹道:“枉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元直这又是何苦!他这是要将东南行营干干净净地交给朝廷啊!”他旋即皱起眉头,怀疑道:“监军一人还好说,层层增设护军使之制,前朝未有。那这些东南行营里统兵的悍将,难道肯甘心就范?就算是陆明宇、罗闲十这些赵元直心腹爱将,恐怕也不见得赞同此议吧。”

“元直说,此事不须多虑,发兵之前,都由他来办。”曹良史叹息着点了点头,“此事若真能办到的话,层层节制,世上再无叛降反复之军了。”护军使上下一体,在军中明显是与统兵官会有颇多龃龉,而且护军使不管打仗,只管护军,更容易得到军心,在层层节制之下,统兵官想要裹挟兵马作乱,那是难上加难了。他原先还有些提防赵行德借北伐之机拥兵自重,甚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进兵河南河北后,干脆裹挟保义军投向夏国,但赵行德主动请求增设监军和护军使后,这些疑虑都消散得差不多了。

“清者自清。”曹良史低声道,“只是元直的用心......”他叹了口气。

“虽是利在千秋的事业。”陈东摇了摇头,叹道,“元直他又是何苦?”

赵行德准备“干净”而“彻底”地交出兵权,陈东心中不但没有欣慰,反而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酸楚之感。不管赵行德如何想,此举总给人以“避嫌”和“自清”之感。想起朝中勾心斗角,连名满天下,与自己相交莫逆的赵行德都不得不如此,进而联想起身任丞相之后,朝野攻讦接踵而来。陈东站起身来,看向窗外,外面的夜黑沉沉的,无数的夏虫呱噪得人心烦意乱。黑夜掩盖了不知多少污浊,也同时掩盖了不知多少清白。流言和猜疑,更毁掉了不少有抱负的名臣。

面对深深的黑夜,陈东长长吸了一口气,又把胸中的浊气尽数吐出,叹息道:“什么时候才能不处处掣肘,让元直这样仁人君子人不再如履薄冰,大家安心做事,给大宋百姓一个清平天下。”

章100 翻谪夜郎天-7

“元直还有一条......”陈东叹息,曹良史亦有同感,犹豫道,“我拿不准。他要引荐陆明宇、罗闲十等将,以及保义、东南军中三百六十三人入社。”

“什么?”陈东异道。本朝文武殊途,赵行德此举可谓破天荒。

“这些人里面,陆明宇原是州学廪生,当年也是因为揭帖案被奸党陷害充军,才落草为寇的。”曹良史叹息道,“揭帖大案,害了多少人的前程。罗闲十也颇读诗书,除了他二人外,元直举荐入社的要么是投笔从戎的士子,要么是他心腹爱将,识字是肯定的......元直对我说,文武隔阂,乃是自断手脚。正所谓有容乃大,再加上有护军使层层节制,则诸军对朝廷必忠诚无二,纵有一二奸雄,也绝不能裹挟众军成事......”

“既然元直将部属相托。”陈东点头道,“朝廷也需要他们,陆、罗诸将心怀忠义,入社又有何难?元直不是治兵斋掌议吗?这些人也算是治兵斋的人,”他神色有些复杂,自从鄂州倡议以来,理社势力大兴,投身社中的人才虽与日俱增,但泥沙俱下,诸州县学当中,颇有一些原先社中骨干对此不满,现在又吸纳这一批武人入社,唯有放在治兵斋里,先借助赵行德的名望挡去攻讦。

“将来,我是说将来......”陈东沉吟道,“元直退隐的话,便由曹兄掌议治兵斋。”

............

夜幕深垂,汉阳城楼上灯笼高高挑起,将城头附近照得亮如白昼。丢失襄阳后,辽军士气大衰,攻城也不如从前那么猛烈,但汉阳城同样戒备森严,不但城头防守严密,连城墙根下的地听鼓也安排军卒昼夜不间断地侦听,警惕一切异动,防止辽军穴地攻城。就在三天前,王贵率领近十万水陆援军抵达,号称二十万大军来援鄂州。丞相府启用王贵统辖鄂州防务。在赵行德相邀下,王贵派出三千精锐渡江协助防守一水之隔的汉阳。

在城楼周围,赵行德牙兵的白麻裹腿一直高高扎到膝盖,在灯笼光晕下十分显眼。灯火从外面将城楼的纸窗照得亮白,房里面灯火不反及外面明亮,从外面更看不见正在商谈军略的身影。

“接防汉阳?”王贵面露难色,“且容末将请岳帅示下,再来回禀赵将军。”

昏暗的灯光下,赵行德脸颊有些凹陷,目光却是锋利如刀,仿佛洞彻心肺。他盯着王贵,察觉到他言不由衷。接防汉阳,意味着王贵全面掌握鄂州防务。当赵行德、韩世忠、曹迪等将率部北伐后,丞相府对王贵将空前倚重,他加官进爵,甚至从此独掌一军都顺理成章。王贵此时的心情,既兴奋又有些害怕。王贵身为镇国中军统制,虽然说过与韩世忠、赵行德等同样听命于岳枢密的话,但他心里明白,独掌一军是大将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枢密院早已形同虚设,像赵行德、韩世忠、曹迪这样的大将,相互间谁也指挥不了谁。

“王统制何必过谦,你是大将之器,当仁不让。岳枢密那边你不必担心,我会向他交代。”赵行德站起身来,王贵不敢落座,也站起身来,跟在赵行德身后。赵行德看着远处辽营,篝火如繁星万点,城头风声呼啸,火把忽明忽灭,映得他的脸色也明暗不定,“自古以来,败军为祸最烈,耶律大石意欲吞并中国而来,尚能约束部属。此番辽贼被迫退兵,我更担心的是,辽军不免烧杀抢掠,若听任他们缓缓行军,三十万人马散开了一路祸害到汴梁去,不知有多少中原百姓因此家破人亡,整个北方的元气大丧。所以,北伐追击,决不能稍有迟疑。我率军紧紧咬住辽贼,像鞭子一样抽他们退兵,曹将军领大军徐徐在后。韩将军先去和岳将军会师,与夏国吴阶合为一路大军,摆出扫荡横冲的架势,逼迫辽贼急速退兵,沿途地方也少受些祸害。你也是相州人吧?在家乡有没有亲族?”

“是。”王贵眼神微黯,点了点头。

“我们北上之后,你的担子也不轻,”赵行德点了点头,“三路大军北伐,无论成败,后面都会空虚。你要尽快编练新军,以防耶律大石批亢捣虚。有多少大军北伐出征,你就练多少新军补充上来,此事我已和兵部商量过了。丞相府会支持你编练新军,兵部给火铳枪、弹药,工部给军袍,州县给人。新军试行护军使之制,具体详细制度,兵部自会跟你交代清楚的。”

王贵心下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赵行德。编练新军填补北伐大军留下的空隙,这新军员额的当以十万计,而他作为练兵大将,军中地位从此将牢不可拔。绕是城府甚深,王贵也觉得有一股热流直冲脑门,他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惊喜,让头脑冷静下来,疑道:“朝廷要供应大军北上,又增练数十万新军,这粮饷从何处出来?”

赵行德赞许地点点头,只这一问,便看出王贵与别将的不同。

“这一年多来,我们在荆湖与辽兵鏖战数场,百姓流离失所,早已误了农时,如今已是夏末,过了秋天,连野菜也挖不到多少了。”赵行德缓缓道,“火铳营与别军不同,不须多大膂力和武艺。此时扩充火铳营,一是为了防备辽军退而复至,二是将强壮的百姓都招入军中,以免得辽兵退了,东南半壁又生内乱。粮饷的事情,兵部和户部自然会竭力想办法筹措。饥荒之年,朝廷滥发铜钱乃是大忌,对这些新丁,可能先发给一家口粮,军饷就欠着。待到开春之后,北方局势明朗,梅雨季节到了,秋防的压力也没那么大,新练的这些火铳营再汰弱留强,少数精锐升为禁军,中间的营伍交还给州县,其他的则授田屯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王贵身上,“应该没有问题吧?”

“没,没问题。”王贵一个激灵,咬了咬牙,躬身道:“末将谢赵将军举荐。”

送王贵离开,赵行德叹了口气,回到书案后面,展开地图,推敲追击辽军的路线。赵行德以护军使之制说动丞相府,解除了后顾之忧。又趁着请命先锋,曹氏将门乱成一团的机会,拿到了江东部分兵权,拣选人马准备北上。宋军以步卒为主,虽然尽量减轻了辎重,但尚需携带铁桶炮和弹药。一路追击辽兵,沿途需要及时控制制高点,每行军数百里,就要抵达某处州县补充给养。每数十里间隔,先遣斥候找好了接应的地形,万一遭遇辽国大军回头的话,宋军就要利用这些地形做持久之策。

距离城楼不远之处,一群军官围坐在一起,天干物燥,为了防止火灾,火堆只维持了最少的燃烧,柴碳散发出焦味,忽暗忽红,阴暗中看不见每个人的表情,但眸子都亮晶晶。虽然没有喝酒,但有人激动得脸红通通。“各位兄弟,各位兄弟,”刘文谷满脸尴尬,谦让道,“在下这个护军使职份,都是军中的兄弟抬爱,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他的目光不自觉朝西城楼看了一眼,就在昨日,十几个刘文谷相熟的军官都被推举为护军使。刘文谷心下纳罕,仔细思索之下,方才悟到,这些日子来,赵行德傍晚的讲授一改平常的选题,反复强调要“视卒如婴儿,视卒如爱子”,从吴起吮痈,讲到赵奢赵括父子,要众人身体力行。刘文谷原先有些轻视营中军卒,从前每回发饷他虽没克扣,但都不甚在意军卒拿到足数没有,也不过问军卒的疾苦。在此感染之下,现在放下廪生的架子,与军卒同衣同食,教习识字,甚至为其代笔致函州县,托友人照料部属家中的麻烦。与此相反的是,另有一批军官都在营外宴席,又堂而皇之地住在了营外宅邸中,与军卒渐渐疏离。这一回推举又用匿名之制,护军使大部分都是和普通军卒同甘苦之辈,而赵行德又禀明兵部,从中选出诸营护军使,都护军使。护军使是新设的官职,平常又不管行军打仗,统兵官也不能兼任护军使。尽管像陆明宇、罗闲十、夏猫儿、张无敌这等在军中深孚众望的宿将,也被军卒推举为护军使,但他们都不愿放弃统兵官职位。地位高的军官人望高,却不屑于屈就护军使,地位低的军官在人望上又差强人意。一来二去之下,最后真正做了护军使的,竟然十有五六都是仰慕赵行德而投入保义军的这批文士。刘文谷虽然只是百夫长,但因缘际会下,一下成了掌管十营护军职责的都护军使。

“刘护军,你深受兄弟们爱戴,人望又高,”一个黑面军官大声道,“这护军使你不当,还有谁人当的?”“对,将来军中有什么麻烦事,咱们都指望刘护军说个公道话。”“是啊!”众人大声附和。虽然没有酒合,但端着汤汤水水碰碗干杯也十分热闹。护军使有监督之权,虽然不屑,但同级或下级军官和护军使和气一团还是很有必要的。

“哪里,哪里,”刘文谷惭愧的摇了摇头,正色道,“这都是众兄弟抬爱。来护军使之制,古来未有。刘某寻思着,经过辽贼南侵这场大变故,朝廷也当知道了,将士们是国家的栋梁,所以才要倍加爱护。”他扬手“啪”一拍地面,“过去什么‘贼配军’‘好男不当兵’的话儿,从此后都是狗屁了。”

章100 翻谪夜郎天-8

西城楼前,陆明宇略微犹豫了一瞬。

“既然大帅待咱们推心置腹,这护军使之事,我们有话便直言相告大帅,”罗闲十皱着眉头,上前一步,先登上甬道石阶,“藏着掖着反而不美。”陆明宇叹了一口气,跟在罗闲十身后踏上石阶。

一大批在资历尚浅的军官在推举中展露头角,却令以赵行德心腹自居的陆明宇、罗闲十等人有些失落。明眼人一看便知,将来护军使与统兵官必然有诸多矛盾,底下的宿将军官向左右军统制抱怨,陆明宇、罗闲十按捺不住,这才联袂来见赵行德。两人的命运都已和赵行德连在了一起,至少要弄清楚大帅心里的真实的想法。二人踏入城楼签押房中,先禀报了出征的准备,随将心头疑惑道出。

“末将等并非质疑大帅的决断,”罗闲十斟酌词句道,“只是军卒们推举上来这些‘小子’,在军中的资历尚浅,营里资历老,战功比他们多的军官多得是,骤然与这些‘小子’平起平坐,甚至要俯首听命,难免有抱怨。”

赵行德流露出了然的神色,看了看陆明宇,点头道:“两位将军对赵某推心置腹,这护军使之制的原委,赵某亦当和盘托出。”他示意陆罗二人不必拘谨,将圈椅拉到帅案前坐下。在宋军中,主帅面前,部属只有站着禀报。也只有保义军赵行德麾下,才会有面对面坐着谈话的待遇。两人坐下来后,赵行德自己布完茶水,问道:“日前我和陈少阳、曹良史商量,文武隔阂不利于国,欲引荐军中忠义之士三百余人入理学社,挂名在治兵斋底下,两位可有意么?”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

陆明宇一愣,旋即脸露惊喜之色,陆明宇原先是州学廪生,深知这些清流文士自恃甚高,就算是朝廷高官,不和他们脾胃的,一概以“奸党”称之。理学社乃清流荟萃之地。当初他因为揭帖案而被迫落草为寇,虽然受了招安,但在某些清流士人眼里,所谓一日为贼,则终身为贼,再加上文武殊途。即便是陈东、曹良史等人,若要引陆明宇、罗闲十入理社,也会遭到社中士人极大的非议。因此,这再回清流的念头,陆明宇是有的,却想也不敢多想。谁料赵行德居然举手之间便办好了。陆明宇脑中一片惊喜,一时间竟忘疑问,站起身来,向赵行德躬身为礼。

“多谢大帅。”

罗闲十也和陆明宇器站起来,心下暗道:“大帅给我们的补偿,倒是令人意外了。”

他脸带微笑,原先满腹牢骚,不知不觉消减了许多。罗闲十虽然是武人,但对朝中党同伐异的情势,却洞若观火。辽军南侵之后,上至朝廷,下至州县,官员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原先蔡京、赵质夫、童贯门下诸多派系,经此波折万马齐喑,唯独理社清流趁势异军突起,一开始就打出“尊天子不奉乱命”的旗号,如今在朝中一家独大,在州县更将根基扎得极深,大部分的清流和乡绅都被笼入了社中。在此情势下,若加入了理社,等若拿到一枚免死金牌,更有将来的好处,又岂是让出些许权势能相比的。

“可是,”陆明宇仍然含混道,“这些推举的护军使资历太浅,难以服众。”

赵行德看二人神色变幻,心下了然,他微微点了点头,端起茶杯,示意二人一齐饮了,放下茶盏,缓缓道:“这护军使之制,乃是为大宋做长久之计。刘文谷、贾元振他们资历浅薄,毕竟是你们看着他们一步步打仗上来的,”他看着陆、罗二人,似笑非笑道,“若说他们资历浅薄,难道要兵部换一批精明干练的‘资深’能员过来?”

“这个......”陆明宇脸现迟疑之色,罗闲十疑道:“大帅,难道这‘护军使’之制,是兵部的主意?”

赵行德摇了摇头,承认道:“这是我上书兵部提出来的。”他顿了一顿,又道,“正因为如此,兵部不但答应护军使都由本军军卒推举本军的军官,还将营以上护军使选任之权责,大部分仍交给我,这本是不合制度,不过,北上刻不容缓,我又昰倡议之人,所以也就担起来了。不过,以我估计,将来这护军使选任之权,恐怕要落在兵部和监军的手上。”

“大帅深孚众望,和陈相公、曹相公都是莫逆之交,外间对诸位统兵相公的闲言闲语,大都落在韩、岳、曹等相公身上,”陆明宇看出赵行德对自己和罗闲十仍视为心腹,并没有生分之意,便问道,“大帅这是为何?”

“两位既入治兵斋中,这护军使之制的用意,是该了解清楚。”

陆明宇和罗闲十齐声道:“请大帅指教。”罗闲十暗想,道不轻传,朝廷筹谋的这些用意,若是从前,大帅对我们说得太深了,总有些不妥。不告知,我等和在朝廷终究隔了一层。现在入了理社,探讨朝政得失,便是理所当然了。他刚才答应加入理社,只是想多一个自保的砝码,但在此时,却似揭开了眼前一层薄薄的隔膜,豁然开朗,一个崭新的视角突然呈现在眼前。

“护军使上下一体,推行以后,可想而知,在军中与统兵官虽然各司其职,但互相抗擷也是显而易见的。最大的问题,若处置不好,有可能致使军官不和,号令不一,是为乱军。不过,”赵行德微微一笑,“仔细权衡下来,还是利大于弊的。军中将领贵在威权自重,方才号令统一,克敌制胜。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中国承平日久,历朝历代,统兵官奴畜军卒,克扣粮饷,无不积重难返。甚至打起仗来,将不识兵,兵不识将,上下都稀里糊涂,一溃千里后,挡不住胡虏的烧杀抢掠,生灵涂炭。”赵行德的笑容渐渐隐去,陆明宇和罗闲十也同叹息一声,他们久历戎马,惨事见得多了,但心头总有一股悲悯之情,并没流于麻木,这也正是赵行德始终看重二将的原因之一。

“虽然各有权责,但若将监军和护军使护军非要干预统兵方略,你们打算怎么办?”

赵行德突然问道,陆明宇就和罗闲十相互望了一眼,陆明宇犹豫道:“若他们要乱来,我等自然要据理力争。”罗闲十点了点头,他在赵行德面前一都放得开,笑道:“兵部派来的人,我辕门朝那边开他都不知道,他要敢胡来,有个三长两短都说不定了。”

“护军使又不是傻子,听你摆布?”赵行德不以为忤,反而笑道,“不管是打仗还是内斗,终究要着落到军卒的身上。若勾心斗角起来,上面抓拢下面,下面抓拢军卒。统兵官和护军使都要抓着军心。”他喝了一口茶水,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设置护军使后,若统兵官疏远部属,则权势必然被护军使所侵,反之亦然。将不识兵,兵不识将,这个‘将’都是要吃大亏的。”

陆明宇眼前一亮,接道:“两边都邀买人心,这对下面部属军卒来说,反而是个好事吧。”“正是。”罗闲十点了点头,苦笑道,“大帅说的是,咱们回去也得检点检点底下的部将,今后万不可再随意鞭笞军卒,粮饷也得如期发下去。”

赵行德微笑点了点头。这护军使之制,使同级统兵官和护军使相互竞争,不但是对下面的军卒有利,而且也能够使各级军官加倍重视来自上级的支持,间接使军令的执行更加顺畅。北上追击辽军是极为艰苦的,赵行德最怕的一级军官阵亡后,这一级的队伍就陷入混乱。设置护军使后,每一级军官人数都增加了一倍,指挥链条就更加稳固。护军使平时就竖起了威权,掌管部属比临时取得指挥权的下级军官要有力得多。要有从前于两倍的军官阵亡,才能摧毁掉赵行德所部的指挥体系。

陆罗二将告辞离去后,行军长史石景魁禀报进来,将一纸军书递给赵行德。赵行德展开看时,石景魁充满忧虑地望着他。这些日子来,赵行德为了北伐之事可谓殚精竭虑,但大将军府去命他率部沿着汉水西去接应与吴阶大军,两边会合后力保襄汉一线。至于东面的大片土地和百姓,军书中只字未提。

赵行德将军书看完一遍,闭目沉思。石景魁屏住呼吸,没有说话。这段日子来,他对赵行德委实佩服已极。良久,赵行德方才睁开眼睛,叹息道:“我等虽是关西之将,但保义军却是关东之兵马,鄂州丞相府有北伐追击辽军的军令在前,我们若反而将兵马引向西去和吴阶上将军会合,我们就不是援助宋国的军人,而是窃夺兵权的细作了。”他顿了一顿,看着石景魁,断然道,“这是乱命,我不能执行。”

章100 翻谪夜郎天-9

“赵大人,”石景魁闻言大惊,“违抗军令,大人知道后果吗?”

赵行德点了点头,他脸颊凹陷,昏暗的烛火下,他的脸色显得异常阴沉。石景魁犹豫了片刻,劝道:“大人可知,洛阳乃关东门户,襄阳是东南门户。如今两城皆入我朝之手,等若关东门户大开,只待我朝大军了结了罗姆突厥,便是席卷辽宋两国的时候。而辽宋如井底之蛙,彼此撕咬得遍体鳞伤,更结下不解之仇。天下归于我大夏,已是不可逆转之势,大人虽然人望极高,但出身关东,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违抗军府之令,殊为不智。大人,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赵行德一愣,轻吸了口气,叹道:“石长史洞彻时势,赵某佩服。天下归于夏,大势所趋,是无可置疑的。我朝国强民富,上下励精图治,朝政清明,世上若无赵某,我朝统一天下也是指日可待。但是,赵某受命统兵东南,保境安民是肩上职责。若此时临阵退缩,听任辽兵一路烧杀抢掠回去,赵某有愧于心,毕生将寝食难安。这一身前程,与中原千万百姓的生死相比,孰者为轻,孰者为重?”

“天下大势,固然非一人之力能够扭转。”赵行德脸色转为坚毅,“然而,我自己所能改善的,自当尽力而为,当仁不让。”他看着石景魁,沉声道,“我意已决。既然军府有令,关西兵马,由石长史统领西去会师,而后奉吴上将军之命行事。我将率宋兵追击耶律大石,一路向北。待关东事了,我自赴关西,听从军法司的裁判。”他顿了一顿,又道,“军令是发给我的,违抗军令之责,我一人担之,请石长史不必告诉高、刘、杜诸位将军,免得他们为难。”

石景魁的嘴唇动了动,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若以常理,统兵将官不遵军令,行军司马有权捋夺兵权,将此人下狱,听候军法司审判。然而,赵行德手握着东南数万精锐兵马,又岂是他能够摆布得了的?以赵行德之威望,杜吹角、高肃、刘志坚等人更未必会同意扣押他。

石景魁走后,赵行德站起身来,长长呼了口气,将胸中浊气一口吐尽,脱下头盔软甲,准备打一套拳舒展舒展筋骨,然后就寝,这已经是雷打不动的习惯,除非当夜要和敌军交战,否则是绝不会取消的。吴阶发兵占据襄阳,赵行德对军府的定策便有所预料,这些天来,他心中未尝没有焦灼和矛盾,但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剩下要做的,只有养精蓄锐,全力准备北伐。他刚刚摆开一个架势,门外又传来禀报声,十营都护军使欧阳善求见。赵行德叹了口气,不知又有何事,坐回下令传见。

欧阳善脸色凝重地低头走进房来,见赵行德已换上宽松的布衫,微微一愣,歉然道:“打扰赵将军休息,请恕末将之罪。”话虽如此,他眼睛却望着赵行德,似乎有事禀报止。“何罪之有,”赵行德微微笑道,伸手请欧阳善坐下,“欧阳将军身为十营护军使,若不是又要紧的事情,也不会深夜来访的。”这几天来,军中新推举的这些护军使们倒也争气,并没有和统兵官做意气之争,而是加倍集中精力去了解士卒的疾苦,特别是欧阳善深得赵行德的器重。

“属下此来,是想请大人主持公道。”欧阳善欲言又止,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原委一一禀来。原来欧阳善巡查军营时,发现一名叫贝舍人的军卒神色郁郁,追问之下,方得知在保义军出征时,贝舍人的妻室与附近寺庙的和尚私通。欧阳善大怒,当即带人到寺庙将犯事的僧人带了出来,一经审问,结果更是骇人听闻,原来附近寺庙僧侣与将士眷属私通的事情并非一例。保义军的眷属大都是安置在原先洞庭水寨中,被玷污的为数尚少。镇国军常年驻扎鄂州,所涉及的人数更加众多。因为此事关系军心,欧阳善不敢擅专,立刻星夜前来禀报赵行德。

听着欧阳善的禀报,赵行德的笑容渐渐隐去,化为一片铁青之色。

“除了玷辱将士眷属之外,这些寺庙里的大和尚欺男霸女的事情干的多了。不少租种寺庙田地的家里女眷都逃不出这些淫僧之手,甚至在每年开春前,大和尚给佃户说,家里有黄花闺女的种水田,有好媳妇的种好地,烂媳妇的种滥地,没有女人的人家只能开荒地!种寺庙田地的佃户,闺女没人家愿娶,小伙子没有人家愿嫁。”欧阳善气愤愤地说完后,又面露难色,“大人,按本朝刑名,诸奸者,徒二年,僧、道加等。只是,此案涉及人数众多,若将这风化案子交给鄂州府处置,难免四处张扬丑事,导致军心不稳。可若不交给官府处置,将士们卖命打仗,被戴了绿帽子,气愤难平。还望大人给将士们主持一个公道。”欧阳善考虑得更多的,这件事一旦张扬开来,不少牵涉将士都难以在人前抬头,军心乱了起来,误了北伐事大。

“自然是军心为重!国家风雨飘摇,多事之秋,”赵行德脸色铁青道,“你那里证据确凿吗?”

“末将不敢妄言,不但有犯人证供,还能拿到确凿证据。”欧阳善面带厌恶之色道。所谓“证据”,则是寺庙和尚私藏的一些所谓“定情信物”,若妇人的头发指甲、贴身衣物之类。和尚们有时私下拿出来相互炫耀,那被抓起来的大和尚为求脱罪,也都一一招供了出来。

“证据确凿就好,免得株连无辜。既要惩戒这些伤风败俗之辈,又要稳住军心,”赵行德脸现厉色,沉思了片刻,下令道,“此事既然已揭了出来,要当机立断,万万不可走漏风声,牵涉的寺庙,你带人马先围起来,宣称辽贼请动妖人做法害我大宋,征调寺中僧人与妖人斗法。把僧人扣在军中之后,尽快将人犯证供和证据准备齐全,做成机密文字存档。大军列阵向辽兵挑战时,把这些‘高僧’口中衔枚,放在军阵前面先冲敌阵......以军法.论之,左顾右盼者死,无故喧哗者死,妖言惑众者死,闻鼓不进者死,临阵后退者死。”

将这些僧人尽数诛杀,欧阳善一惊,自从唐朝崇信佛教以来,僧人在普通人心目中还是有着特殊地位的。耶律大石在辽国灭佛,宋国的士人也都口诛笔伐。欧阳善回过神来,颇感快意之际,望着赵行德,低声道:“大人,此时牵涉僧众上百人,若要尽数诛除的话,是不是和镇国军岳枢密先联络一番,毕竟,这也不是保义军一家的事情。万一有人借题发挥,我们两家一起担着,朝廷也得掂量掂量轻重。”

“不必了,军心事大。”赵行德斩钉截铁道,“北伐之前,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分泄露的风险。”他盯着欧阳善,令道,“交给你去办。征调寺庙僧众之事,我自和陈相公、兵部曹尚书、礼部吴尚书和刑部温尚书解释。其他人等,妄自打听个中原委的,你让他们直接来问我。”

“末将明白。”欧阳善低声领命,又问道,“那些与僧侣通奸的将士眷属,又如何处置?”

“先放过她们吧,”赵行德摇了摇头,低声道,“辽兵南侵,天下乱离,百姓们流离失所,妻离子散。许多军中将士的眷属,也仓促凑成,有的甚至有钱财买来的,夫妻情分浅薄。此番诛杀妖僧,当对这些漏网之鱼有震慑之效。但若直接惩处这些妇人,事情不免张扬出去,反而乱了人心。清官难断家务事,官府和军法官介入进来,反而容易招致将士们怨恨。”

“大帅仁义,”欧阳善点了点头,“末将定当用心办事,绝不走漏半点风声。”

............

清晨,金灿灿的阳光穿透了云层,万道光束舔舐.着饱浸鲜血的大地。连日恶战,辽宋双方死者无数,除去各自收殓焚烧的尸体以外,各处仍遗留不少残肢断臂,腐烂的臭味混合着硝烟味,以及酷暑天气的各种味道,形成一种战场上特有的味道,叫人分辨不出种种。据细作禀报,辽国大营中已经流行的暑热疫病越来越厉害,连带签军和附近村庄也死亡了不少,甚至来不及焚烧,统统丢到江水中,顺流飘下。

这几天来,只要辽军不攻城,赵行德便命各部轮番出城列阵挑战,一方面磨练部属,一方面试探辽军主力是否还在城外。二十营火铳手统一打着黑色的绑腿,显得十分精干整齐。

左军都统制陆明宇统领二十营火铳手背城列阵,向辽军挑战。陆明宇皱着眉头朝后望了望,护军使欧阳善一挥手,一队百余人僧侣被连推带搡地从挂着帘子的大车中推了下来。这些僧侣脸色十分苍白,仿佛久已不见天日一般,一下车见到强烈的阳光,都不自禁地将眼睛眯缝了起来。更奇怪的人,每名僧侣的嘴巴里卡着一根木棍子,木棍两头用布条捆在脑后,这便是军中常说的“衔枚”,是防备军卒在行军和偷袭时胡乱叫喊乱而惊动敌军所用的物事。只是把木枚捆得如此之紧,几乎把嘴巴都快要撑裂开了的程度,倒是十分罕见。

章100 翻谪夜郎天-10

宋军列阵已毕,辽军大营仍没有动静。陆明宇回头朝城头望了一眼,帅旗向前挥动,当即抽出腰刀,大声喊道:“向前!”随着着一声令下,各副将、指挥、百夫长纷纷抽出腰刀,拖长调子喊道:“向前——”“向前!”二十个火铳营方阵随即动了起来,前排火铳手上好了枪刺,后面的火铳手则小心翼翼地将上好弹药的火铳端在手中。旗手高举各营的军旗引导本部前进,辽军的营盘距离城墙最近不过两里路,缓步向前的话,走不了多久就到了。望着辽军营盘上空漂浮着的缭绕晨雾,许多火铳手神色十分紧张,但仍排成肩并肩的队列,整齐地向辽军营寨走去。而在大军方阵再前面十余步,在明晃晃地枪刺押解下,和尚们不得不地往前走去。

“走,走,快点!!”

身后恶汉扯着嗓子吼道,推推搡搡,一清和尚强忍住心头的屈辱,跌跌撞撞地踉跄走着。他知道前面是辽国的大营,传说辽国人个个杀人不眨眼,但怎比得身后这些凶神恶煞。有个僧人脚步稍微迟缓,落后了些,一个军卒居然提起火铳枪刺照着后心捅去,一清和尚吓得脸色煞白,丝毫不敢朝旁边看,只闻一声沉闷的惨哼,一个同命相怜师兄便超生极乐,其余的和尚若非吓傻,只能加快脚步,战战兢兢地朝前快走。前面是狼群,后方是饿虎,眼看离前面营寨越来越近,花样古怪的辽国旗帜看得清清楚楚,众僧人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绝望,平常雍容洁净的仪态尽皆不见,一个个光头淌满大汗,僧衣现在则浸透了汗水。

欧阳善紧盯着十几步外的栅栏,辽军营寨修得简单,为便于大队骑兵出入驰骋,营寨外围没有挖掘壕沟。因此,火铳手押解着僧人,绕开一段布满尖桩的地带,毫不费劲就来到营寨面前。“辽狗退了!”这个念头迸发在欧阳善的脑海里。十夫长贝舍人趴在栅栏外朝里张望。前队十夫长纷纷回过头来,一脸惊喜地打着手势,辽军大营空了。欧阳善反而镇静下来,脸色微沉,下令前队拉到栅栏,押解着僧人们进入营内。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一清和尚从没有如此虔诚地念佛,平心而论,除了好色之外,他还是虔心向佛的,在这最后时刻,虽然嘴被木棍子勒得紧紧的,发不出声,但一清仍在心中不停地念这,他的双腿犹有千钧之重,一步一挪,却丝毫不敢停歇地向前前走去。辽军营寨已近在咫尺,一清仿佛看见了营寨后面影影瞳瞳的人影,闪着寒光的箭头,据说辽人的箭上都施了妖法的,中者不死也要疯癫。身后的军卒也住了,一清和尚只听见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呼吸声,却不敢回头去看。

“佛祖显灵啊!”当发现辽军大营内居然空无一人时,一清和尚几乎忍不住要喜极而泣。

“佛祖保佑!弟子若脱此劫难,定当重修殿宇,再塑金身,一清在此叩拜,叩拜,再叩拜!”他诚心默诵了几遍,再看周围的僧人,个个脸带惊喜,好几个已经踉跄着推倒在地,朝着不知何处的虚空叩首不止,若不是口中皆衔着木棍,有人几乎要大声高喊:“我佛慈悲!”

一清忍不住喜极而泣。他本是东南大族子弟,因为家族世代崇信释教,小时候相师说他命薄,这才出家为僧的。东南世家历来崇佛,庙中锦衣玉食也不比俗世富贵人家短缺多少,一清出身世家,才辩又高与同侪,再过数载,便是一方名僧了。他的口才便给,又生得眉清目秀,与女施主结下香火因缘不少,更以钱财为饵,诱骗了良家不少温柔。孰料安坐家中,祸从天降。极度的恐惧再加上极度庆幸,一清和尚的双腿摇摇欲坠,几乎要软倒在地。在他身旁的和尚们更相互间目光交汇,毫不掩饰脸上的喜色,仿佛在一起高呼“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正在这时,欧阳善所率的火铳手已经列好三列横队,前排火铳手支起了撑棍。欧阳善冷冷地打量着那些眉飞色舞的僧人,沉声下令:“开火!”火铳手没有丝毫犹豫,点燃了引线,一些僧侣看见了火光,回头来眼睛恐惧地睁得大大的,大部分却因为腿软而无法跑开,少数几个朝旁边跑的,都被守在四周的火铳手以枪刺撂倒在地。参加行刑的百余人中,护军使便有十一位,其他的也是极可靠的心腹,莫说屠戮一批僧人,哪怕是赵行德下令调转方向攻打鄂州丞相府,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

“砰砰砰——”铳声震耳欲聋,青烟腾起。一个个铳子射进毫无抵抗之力的肉体里。

一清转过头来,睁大眼睛,发现军卒正在已经列队开火,他简直被吓傻了。“我佛慈悲,你们怎么敢这样?”他莫名气愤,“你们竟敢违背佛旨!”嘴里却呜呜呜说不出话来,裆下“哒哒哒”湿了一地,一清甚至根本没想到要逃脱,只是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前排火铳手将火铳递向身后,又将后面递上来的火铳稳稳地架起来,点燃引线。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阵阵青烟腾起,陆明宇面沉似水地看着前方,周围的副将都还有大将之风,时局和利害,赵行德早给诸将讲透,辽兵趁夜撤退也是意料中事。片刻后,欧阳善回身打出一个“军务办妥”的手势,陆明宇点了点头,冷冷道:“辽贼甚是狡猾,撤兵时在营中布下了妖法,诸长老破了辽人的陷阱,却被妖气反噬,堕入邪魔,已经全部归西。”他回头望了望汉阳城垣,又道,“残躯尚有妖性,不可随意焚烧,唯狗能驱邪,把染了妖气的长老尸体收集起来,喂给北城外面的野狗吃,让他们安心往生极乐世界吧。”

将死者尸体喂狗,乃是有深仇大恨的才这样干。几个副将吃惊地望着陆明宇,不解其义,但此刻正在列阵待敌,只见陆明宇眉头紧皱,脸色沉重,众人又都闷不做声,没来由为这些不相干的僧人开罪都统制将军。这僧侣淫辱军眷的事情,赵行德私下告知陆明宇,让他照应欧阳善办事。想到有不知有那些部下因此受辱,陆明宇就对这些僧侣恨之入骨,是以未禀明赵行德,就把这些人的尸体拖去喂狗。“这批淫僧火铳解决太过轻松,要凌迟才够解气。”陆明宇暗暗想到。这些天来,城外的死尸极多,招来了许多野狗。北城外最大的一群有数百条之多,这些尸体拖过去,也就一两日工夫,就会被野狗啃食干净了。

“通知斥候骑兵深入进去看看,辽军是否全数退走了。”陆明宇吩咐道。传令官飞快地去通知在旁照应的骑兵营。杨再兴当即派出麾下骑兵,散成了数十个小队深入到辽军大营侦察。在辽军大举撤兵前,其营盘周围都布置有骑兵阻止宋军斥候接近,此时尽皆不见踪影,不到小半个时辰工夫,斥候回禀,辽军主力驻扎的营盘都已经空空如也。骑兵营前出的几个百人队还控制了几个重要的制高点。

“耶律大石是真的撤兵了。”陆明宇松了一口气。

他就担心辽军是假意撤兵,诱使宋军出城然后再相机夺城。还有一种可能则是,辽军假意撤围,但在的途中埋伏,偷袭追击的宋兵。不过,耶律大石若这样想,只怕结果会让他失望得很。这些日子来,赵行德和诸将日夜商议,追击的每一步骤,都已经安排极为清晰。追敌人马以三十六营火铳手为主力,另有十营弓弩手,六营刀斧手,六营斥候骑兵,四营精锐掷雷手,两营火炮手,总共三万两千余人。所需马匹、辎重、钱粮,甚至沿途应抢先占据的要点,一路上州府山寨的照应,都早已准备完毕,三万余人马只待一声令下,就可受命北伐。而赵行德更不拖延,他得知辽兵撤军的消息后,他只派人知会丞相府一声,让兵部催促曹迪渡江出征,他麾下各部则立即拔营出城追击辽军。为求行动迅速,赵行德甚至下令北征各部不得携带任何帐篷,军卒只背条卷起来麻毯就开拔,晚上宿营不搭设帐篷,不挖壕沟,只以鹿角在野地里圈出营地,上至赵行德,下至普通军卒,都露天而卧。虽然军卒的怨言不少,但这条军令还是强硬地推行了下去。

兵贵神速,一个时辰之内,奉命北伐的六十四营人马皆已出城,杨再兴所部先遣骑兵远的已经行进到了十余里开外。赵行德勒马在行军队列之旁的小丘上,身旁环绕着送行的将领。北征大军如同一条蜿蜒的长龙,缓慢而坚定地向北开拔。

“赵将军......”杜吹角脸带着悻悻之色,“你一路保重。”

赵行德和石景魁分道行军,杜吹角身为牙将,竟然被分派到了西路,委实让人大感意外,这两天来,杜吹角已经好几次找到赵行德,请求将自己调到东路去,赵行德都拒绝了。而刘志坚、高肃等将也从不同寻常的分派中嗅出了一丝异常的味道,只是赵行德和石景魁都守口如瓶,他们无从得知如此安排的原因。石景魁低声道:“恭侯将军得胜荣归。”

“北征早有定策,我们各自做好本份事,”赵行德微笑道,将目光从杜吹角转到诸将身上,“来日相会,与诸位痛饮于汴梁!”他一提缰绳,战马轻快地跑下了山丘,两个牙兵营早已等候在那里。欢呼雷动声中,千余人将赵行德簇拥在中间,汇入了一路向北的浩荡洪流之中。

章100 翻谪夜郎天-11

赵行德率部北征,随军携带了鸽笼,每一日都有军书传回丞相府,告知前锋推进到何处。为鼓舞军民士气,陈东阅过后,即命将之刊于邸报之上,让整个东南州县士民都知道北征的进展。在赵行德出兵的第三日,曹迪也发兵渡过大江,紧接着,韩世忠所部也以北伐为号,沿汉水水陆并进,大张旗鼓去和吴阶、岳飞会师。一时间,东南的民心大振,上至州县乡学,下至茶楼酒肆,都在议论北征之事。州县征集丁壮,加追钱粮等事宜,相应的也因此而好办了一些。为了支应各路大军的钱粮,以及加练填补后方的火铳营,鄂州丞相府、各处州县衙门上下忙得团团乱转。

礼部尚书吴子龙来访,陈东忙站起身来相迎。这些日来,礼部与县学州学大力鼓动,地方豪族捐输助粮助饷,对丞相府的财力补充不少。吴子龙皱眉进来,只拱手与陈东见礼,便自顾自坐在宽大的瘿花石案对面,目光扫过案上堆积如山的各种文牍,叹了口气,却未说话。

陈东见状奇道:“吴兄,为何欲言又止?”

吴子龙叹了口气,摇头道:“元直不知何故,杀戮僧众上百人,此事礼部若不是强行压着,附近的州学、县学早就闹起来了。但是,元直大索浮屠,掳走僧侣上百人,不经三司会审,尽数杀死在辽军阵前,尸首弃于荒野喂狗,委实做得太过了。这一带州县自南朝时起便崇佛,大族也多有子弟出家的,寺庙高僧和本地士绅气同连枝,当初揭帖案时,不少我社士人也曾在庙宇躲避。”他犹豫了一瞬,又道,“此事我本应避嫌的,但秉公论之,元直不给一个交代,只怕对朝廷的声望大大有损。”

“哦?”陈东神色微动,“吴兄为何要避嫌?”

“我有个远房堂弟,法号一清,”吴子龙眼神微黯,脸上带着一丝悲戚,“前天被保义军带出寺庙,就再也没有回去。他家在吴中也算名门望族,世代崇佛,若不是上面已有两个兄长,小时候又有相师说他的命薄,老夫人也不会舍得让他从小便入了佛门。”

在他看来,虐杀上百僧侣,其残忍处令人发指,几乎可与晚唐“白马之变”,以及辽国耶律大石灭佛相比了。东南行营根本没有和礼部、刑部商量,如此独断独行,堪称跋扈,朝廷假若不加以惩处,迟早会养虎为患的。赵行德身为都部署,亦难辞其咎。

吴子龙唏嘘了几声,正色道,“不管怎么说,保义军带走的僧侣数以百计,假托破解辽人妖术之名,将之虐杀,又辱其骸骨,视朝廷体制如无物,他不能不给出一个交代?”当初保义军勒索地方时,州县学非议颇多,吴子龙还大力维护,现在他不禁有些后悔。也不知赵行德独断专行,还是他也受人蒙蔽。

“原来如此,”陈东叹道,“不过,元直断然行事,也有理由的。这是为了稳定军心,”他沉吟了半晌,正色道,“无论如何,北伐事大,这个节骨眼儿上,无论朝廷还是州县一定不能出乱子。”赵行德出兵之前,曾修书一封给陈东,大略陈述了处置这些僧侣的原因。但保义军居然将僧人全部屠戮,又将尸首送去喂狗,还是让陈东震惊不已。

“哦,有什么理由?”吴子龙眼神一凛,脸色生疑。

“事关军心,在北征结束前,不能公诸于众。”陈东正色道,“此事我站在赵元直一边,待局势稳定后,自然会真相大白,给出一个公道。”他眼神十分坚定地看着吴子龙,“吴兄,我们都要以大局为重。”

吴子龙一愣,虽不知陈东为何如此坚定地站在赵行德一边,但他心下的愤愤之意却因此动摇了几分,暗暗道:“赵行德平常行事,也不是如此乖张?到底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非得要残杀上百僧众之性命。”他叹息了一声,对陈东道:“礼部尽力而为吧。”

鄂州城中,西山行宫内,赵杞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来回回踱步,忽然停住脚步,低声怨道:“赵元直怎地如此糊涂?朕虽是北人,也知东南士族崇佛,寺庙中的高僧大德,声望丝毫不下于清流名士,加之善颂善祷,与世无争,平常结下不少善缘。你可知道,这上百僧侣,亲朋好友,又牵涉多少人。他这一下子,一夜之间,几乎将附近州县士绅全数得罪了,将来如何在朝中立足?”

“皇兄,赵先生不是残忍之人,”赵环低声争辩道,“他这么做,一定有原因的。”

她这一出声,赵杞和邓素同时看过来,赵环不禁有些心慌,垂下头,眼光只看着笔海里插得如同树林一般的笔。赵杞架空在曹迪和陈东之间,可说是半点权柄也无,但身为皇帝,自有大堆人奉承巴结。赵杞颇好书法,东南文风昌盛,大家收藏又多,在鄂州安顿下短短时日,各方进献,御案上已经堆满了名家法帖。

邓素叹息了一声,转过脸去,十六公主殿下如此为元直说话,倒是大出他的预料。他得知赵行德屠戮僧众上百人,几乎要怒斥为谣传。熟料后来越穿越真,那些僧众的家族亲朋信誓旦旦,指名道姓,州学县学的廪生也个个义愤填膺。不解缘由之余,邓素选择了慎言。他知道陛下对赵行德莫名地给予了厚望,但陛下的器量却未免,......,邓素看了一眼娇怯怯的十六公主殿下。

“有什么原因,就不能忍耐一下吗?”赵杞低吼道,“他为什么不能忍耐一下呢?”似乎触动了心事,他声音感慨中甚至有些凄楚,“那怕这百十个和尚得罪了他,他再稍作忍耐,境遇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糟糕。”赵杞信手抓起一个汝窑茶盏猛地举了起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额头青筋暴起,缓缓将之放回花石几案之上,背靠在圈椅上,闭目仰头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

敦煌,丞相府签押房,柳毅和张善夫、吴庭对面而坐,宽大的花岩案上摆着一份薄薄的卷宗。

赵行德作为两人都极为看重的后辈将领,公然违背军令,独自带领宋军北征追击耶律大石。行军司马石景魁当日便以快鸽禀报行军司,军情司的细作亦同时禀报了上将军吴庭。夏朝立国百年,疆域万里,方面统兵大将抗命的,屈指可数,不管具体缘由如何,没有一次不严加处置的。

“军情司已派出使者,勒令赵行德驻兵,不得继续抗命。”

“可是,他会从命吗?”张善夫有些恼火地把卷宗摔了一下,“真是混账!他以为区区一只保义军,东南行营那些人马,就能撑住大厦将倾?还是想把自己陪葬进去。”他看了一眼柳毅,等他的意见。统兵将领违抗军令,事件性质极其严重。由赵行德策动的宋军北征,无论胜败,都对夏国极为不利。如果护国府、柱国府借题发挥,甚至连行军司本身都兜不住的。柳毅作为赵行德的栽培人之一,总要一起负点责任。

“确实是个混账东西。”柳毅叹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神情有些疲惫。

面对夏国大军讨伐,罗姆突厥用偏师死守少数坚城,主力骑兵却避而不战,安西大军的补给线拉得越来越长,战事却不见在短时间内结束的机会。此时,东面战线上,让辽宋这两头困兽继续互相撕咬至关重要。按照行军司的方略,巩固洛阳至襄阳、鄂州这一线,把汴梁、河南留给宋辽两军去慢慢消耗,虽然会导致战事旷日持久,但却符合夏国的利益,柳毅本人也是首肯了的。赵行德这一抗命出兵,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果极为严重。宋国其它统兵大将,曹迪、岳飞、韩世忠,三路各自发兵,总共近二十万宋军北征,顺利的话有可能一举收复河南,而万一失败的话,则辽军可趁势席卷宋境,进而威胁夏国控制的地方。

“不过,这个混账东西还算是知道轻重,没有裹挟火铳军一起北征,”柳毅脸色凝重,缓缓道,“要不然,护国府说不定以忠心堪忧为名,提议将火铳营尽数裁撤了。”张善夫沉声道:“火铳营百夫长以上皆为军士,若非受人蒙蔽,不是轻易能裹挟得了的。”吴庭摇了摇头:“他要敢动那个脑子,便是叛逆之罪了。”

“赵行德擅离职守,将兵马交给石景魁带去和吴阶合兵,他自己孤身脱队,执意率领宋军追击耶律大石。”柳毅叹了口气,“现在看来,宋军北征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行军司要做好应变之策。至于赵行德这个人?”柳毅反问道,“行军司打算如何处置?”听他这么一问,张善夫和吴庭同时脸色微变。

“赵德若不因此叛离我朝,”张善夫面沉似水,“甘愿伏受军法的话,军法司惩处后,就让他去安南戴罪。”

章100 翻谪夜郎天-12

天色黑沉沉,尚有一个多时辰方才破晓,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鸽房的木质平台上。

鸽子还未停稳,就被一双敏捷而稳定的手合在掌中,灵活的手指紧接着将系于鸽子腿上的芦管解了下来。芦管被带到一处点着油灯的密室中,藏在芦管里浸油的绢帛被展开,阅看之人微微吃了一惊,因为绢帛上并非密文,而是加盖了军府大印的文字,瞬息之间,它在三个人手里传递,然后又塞回了芦管,藏在一个男人的发髻之中。紧接着,两个男人骑上快马,冒着淅淅沥沥地小雨,旋风一般地冲出茅舍。快马顺着泥泞的官道一路向北驰去,直到遇见大队骑兵经过的杂乱蹄印,这才隐入茂密的山林中。走山路虽然比官道费时费力,却避免了暴露行踪。大约个多时辰后,在山顶俯瞰下去,两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辽兵吗?”张仿低声道,双手下意识地握拢马嚼子。

“除了辽人,哪有这么多骑兵?”吴希皱着眉头,又反问道,“被围在里面的,是赵将军所部人马?”他的语气有些复杂。张仿和吴希都是宋人,虽然身为军情司的细作,奉命阻止赵行德率部北征,但也不希望看到他兵败身死。

“除了赵将军,”张仿喃喃道,“此地又有哪支人马,值得耶律大石返身亲自督阵,欲处之而后快。”他从千里镜里认出了大队骑兵外围,一群顶盔贯甲的骑兵簇拥着一座巨大的九旄旗,虽然雨水将旗帜淋得紧贴在旗杆上,但仍依稀辨认得出巨大的日月纹样,若非耶律大石亲至,别的契丹将领是绝不敢竖立此旗的。赵行德所部被包围之处,正是适合骑兵驰骋的空旷平原,宋军在辽骑的冲击下猬集一团,雨水越来越大,宋军所擅长的火炮、火铳完全无法使用,千里镜中,辽军气势正盛,一群群骑兵挥舞着弯刀长矛,大声吆喝着朝宋军从去。

“这该死的雨,”吴希一拳头砸在地上,悲愤地低吼道,“贼老天。”

在辽军骑兵团团围住的宋军阵中,赵行德已将坐骑交给牙兵,他自己亲自站在一处垒砌稍高的土堆上,冷冷地注视着四面八方袭来的骑兵。“火器弹药都用油布盖好,各营不得开火!”军令被迅速传下去。在雨中试图开火,不但不能成功,还可能浸湿和浪费药包。大雨让火器无法使用,同样也使辽军骑射的威力大减。对付辽军骑兵在旷野急袭的战术,北征军各营早已演练了多次。火铳手端着上了枪刺的火铳守在鹿角后面,而这道鹿角城墙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在迅速地变密,变厚。

“上,动作快!”各营指挥、百夫长、护军使都大声喊道,“插鹿角!”

“插鹿角!”“插鹿角!”十夫长带领着一队队军卒顺着阵内的空隙步跑向外围。

军卒们吭哧吭哧跑到“鹿角城墙”后面,奋力将随身携带的尖锐鹿角插在地上,又沿着空隙退回阵内。从斥候发现辽骑大至,宋军结阵待敌,几乎片刻之间,在宋军大阵外围插满了鹿角,犹如平地长出的一片密林。这道鹿角的丛林出现得极其突然,大雨中,辽军骑兵冲到近前,马匹要么悲鸣着被鹿角扎透胸腹,要么无论如何不肯前进。大雨遮隔了视线,前面的骑兵不得不在鹿角前勒住马匹,后面的骑兵还拼命地往前涌来,在宋军大阵外围挤满了乱糟糟的骑兵,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就在这当口上,一群重甲步卒从宋军阵后冲出,在滂沱的大雨中,这一群膀大腰圆的宋军所使的皆为沉重的兵刃,挥舞之下,等闲铠甲都难以抵挡。辽军骑兵失去奔驰之利,大雨中又难以施展骑射本领,与重甲宋军拼死搏杀便左支右绌,前队吃了大亏,不敢再往前冲,纷纷打马朝后退却,后队骑兵有的心生惬意,有的仍乱哄哄的朝前冲,在大雨和泥泞中,不少骑兵被自家人马冲撞落马,随后又被踏为肉泥。、

“杀呀!”钱深大声吼道,奋力将重斧劈上一匹战马前胸。那名骑兵明显已经惊慌失措了,这时竟然没用弯刀来砍钱深的脑袋,十夫长苗平地顺势把陌刀像长枪一样捅向辽兵腰肋,这个辽兵和战马几乎同时倒了下来。

“好!痛快!”钱深又一声大吼,将斧子从还在挣扎的马身上起了出来。

他全身湿透,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血水,让他仿佛一个从地狱里杀出来的恶魔。突如其来的豪雨,掷雷手们不得不赤膊上阵,他们肩并着肩,以沉重的长柄斧、狼牙棒、陌刀,,带起一团团的血肉横飞。鹿角城墙的前面十数步的狭窄战场上,挤满了骑兵和重甲步卒,拥挤而混乱的人马,密集的雨幕,让人根本看不见数步之外的战场,只听得见喊杀声,惨叫声,战马嘶鸣,刀枪互斫,而雨声和金铁交鸣声几乎震耳欲聋。到处血肉横飞,随时随地都有人死去,除了身旁的袍泽和敌人,钱深根本看不见听不见任何其他人,掩护袍泽,杀死敌人,成为他唯一尚存的清醒,哪怕杀得双臂酸麻,也要咬紧牙关硬顶着。

“杀啊,杀!”喉咙已沙哑,脑袋也有些晕时,他忽然被大力拉了把肩膀,“杀!”钱深朝旁边怒目而视,满脸花的苗平地冲着他大吼道:“走,退,我营该歇了!”苗平地的力大无比,在他的拉扯下,钱深踉踉跄跄地往回退。就在这时候,另一营重甲刀斧手呐喊着冲了出去。钱深虽然气喘吁吁地休息,他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大阵外面。虽然只有短短数十步,刚才他脚下却踩过了无数人马的尸体,血水和着雨水,在平地上流淌成一条条小溪,整个宋军大阵周围的土壤都涂上了一层红色。

距离宋军大阵不远处,耶律大石驻马土丘之上,他拒绝了卫士撑起的伞盖,大雨滂沱之下,和鏖战中的将士同样淋得浑身湿透。雨水中,他的脸色泛着铁青之色,眼睁睁地看着一队队骑兵徒劳地环绕在宋军大阵周围,却根本不能破阵而进。向称勇猛的契丹将领,却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退回来,不敢上土丘向皇帝复命,只能在宋军大阵外收集残部骑兵,重整兵马再度冲向宋军大阵。然而,在大雨滂沱之中,宋军大阵就像是一个铁核桃一样难啃,辽军骑兵急袭的锐气很快便消耗殆尽,士气也越来越低落。

“这该死的大风和暴雨,”一名宿值宫帐将军切齿骂道,“要是能拉弓射箭,宋猪早就溃败了。”话音刚落,耶律大石看了他一眼,目光极冷。这将领感觉仿佛被刀子刮过身上,立时住口。

耶律铁哥暗骂了一声蠢货,抬头看了看天,大雨仿佛瓢泼一样。夏季的雨,是猛烈而迅速的。雨势一旦止住,以骑射对付宋军的火器,又能占得到什么优势。辽军骑兵虽众,但宋军大阵外围的战场根本摆不开十几万骑兵,直接攻打大阵的辽军甚至比防守宋军的人数还少。宋国的土地又厚又粘,大雨过后将是一片泥泞,原地防守的步卒未必在乎,骑兵奔驰起来可就格外费劲了。而曹迪所率领十余万大军,距离赵行德所部也就一两日路程。吴阶麾下有数万夏国精骑,岳飞和韩世忠更善以计谋诡诈,他们万一突然出现在战场上,辽军就更要吃大亏了。

战事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苦战之下,辽国骑兵仍不能冲破宋军大阵,除了溃退的人马外,伤亡的勇士越来越多。一场预料中的奇袭,却变成了消耗契丹勇士性命的陷阱。雨由小而大,又由大而小,天空中乌云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射了下来,天地将仿佛突然明亮了许多。在宋军大阵外围片片泥泞中,辽军人马尸体也格外醒目明显起来。在雨中坚持不停滴冲击宋军大阵,几乎完全耗尽了士气和马力,那些精疲力竭,仍在拼命冲向宋军鹿角的骑兵,都是契丹族中最好的勇士。还有更多的勇士永远地倒在了这片流淌着血水的泥泞上。

“成列不战,勿击堂堂之阵。此战之错在朕。”耶律大石眼中闪过深深地痛苦,长叹了一声,“传令,退兵!”耶律铁哥也点了点头。一众将领簇拥着耶律大石下了山丘,胡笳号角吹起,一队队辽兵开始拨转战马,徐徐向北退去。宋军则守在鹿角丛后,谨慎地没有立刻追击。辽军虽然疲惫不堪,但毕竟是六条腿的,骑兵退走的速度极快。没过多久,战场上就只留下宋军和满地人马的尸体。

远处密林中,两名军情司细作看得目瞪口呆,无暇躲避顺着树叶哗哗流下的股股雨水。

“这是......”张仿仿佛呓语般低声道,“这是宋国的军队吗?”

“这是赵将军的军队。”吴希抹了把脸,“将为军之胆。军如将之威。”他不自觉地扶了一下发髻,苦笑道,“既然有这样的气势如虹,被骑兵突袭而能死战不退的军队。赵将军就不可能是一纸军令能够阻止的。”张仿点点头,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心头升起一股莫名失落。

作者:在旅途上加码了一章,算是小小赔罪,

章100 翻谪夜郎天-13

“万胜——”

赵行德抹了一把脸上泥水,举刀高呼。他抬了抬脚,却发现脚踝已经深陷进泥浆里了,泥水浸入皮靴,他也一直不曾感觉到。北征兵马虽是拣选精锐,又专门针对追击途中种种情况多次操演,但真正在旷野中遭遇辽军骑兵突袭,还是第一次。很幸运的是,赵行德的部下们挺过来了。在行军中遇伏,大雨中也无法使用火器,如此极端不利的条件下,还能打退辽兵,即使是刚刚赢得的胜利的人也不敢置信。

“我们胜了?——”左军第七营护军使张九融满脸不可置信,他艰难地站在泥水里,周围都是精疲力竭的饶州兵。饶州营因在舒州血战中表现优异,全营被擢升禁军,补充进一些保义军老兵后,编为保义左军第七营。张九融是文弱书生一个,自然不能再担任营指挥。但他谨遵父命,宁可做个普通十夫长,也不离开饶州营。天不负忠义,在北征之前,他又毫无悬念的被军卒推举为都护军使,赵行德旋即任命他担任第七营护军使。

“张大人,辽兵退了?”问话的军卒满脸都是汗水和血水。

“辽兵败退了!”张九融眼中的惊异转为狂喜,高叫道,“辽兵被我们打退了!”

大阵中的宋军将士惊喜交集地相互问。许多人不顾满脸血污,满身泥水,兴高采烈地叫着。军官们并没有刻意带头,军卒已经三三两两地举铳高喊“赵将军——万胜!”“保境安民,誓灭北虏!”“恢复河山!!”“万胜!”欢呼声越来越大,飘荡在雨后初晴的天空。出于意料的大胜使从上到下的信心都格外高涨起来。

“陆将军请率部追击!”

“杨将军请求率部追击敌军。”

“罗将军请命追击逃敌!”

“敌军势大,虽然暂且退却,但仍不可以等闲视之。”赵行德摇了摇头,下令道:“杨将军统帅斥候骑兵先出发,缀在敌军身后查看虚实,但不许擅自进击敌军。余部诸营人马,收殓战殁的同袍,火化尸体后,将战场交给州县团练。我们继续北上,一路上小心戒备,天黑前抵达安陆寨,补充给养。”

参谋官李千浔犹豫着问道:“那辽兵的尸体呢?”

“现在还用不着那样,”赵行德摇了摇头道:“没有功夫来管他们,向鄂州报捷,派出快马,将我军大捷......”他环顾了一下尸横遍野的战场,稍犹豫了一瞬,旋即快速道,“击溃辽军二十余万骑兵围攻,毙伤无数,辽贼不能抵挡,远遁北方的消息,传向各州县、寨堡。并晓谕故土军民,北地沦陷以来,有细过者不究,有寸功者必赏。凡我忠烈之士,凡我大军所到之处,皆可自陈其保境安民之功,行德当代为禀明朝廷,论功行赏。凡我大宋河南之地,军民不欲易服削发,为胡人奴畜者,皆可揭竿而起,自引兵攻打辽军。凡我大宋义士忠良,恢复旧时山河者,复一州之土地,行德愿上书朝廷举为刺史。保一县百姓,行德愿荐为县令。余者类推,忠义不负大宋者,大宋亦将不负忠义。”

“遵命!”军卒大声答应下去。未及多时,蓄力已久的骑兵斥候出发,再度向北而去。两名夏国使者禀明身份,被斥候带到赵行德面前,呈上行军司的军书。赵行德将军书看完后,将其还给使者,长叹了口气:“如今箭已发出,更不能半途而废。待北方局势稳定,赵某自当向军法司请罪。”他语气殊无大胜后的得意,反而有说不出的萧索之情。亲兵都在周围远处警戒,并不清楚情况。两名使者知晓内情,脸色也是黯然。

吴希、张仿同时拱手道:“末将遵命。”

两名使者转身便欲离开,马上告辞之时,吴希犹豫了片刻,拱手道:“以将军之威名功绩,只要度过眼前难关,护国府、柱国府之明察秋毫,迟早会重新大用。我等虽然人微言轻,也会向两府如实禀明赵将军之苦衷,还望将军万万不要自误。”他言外之意,是善意提醒赵行德万万不可以兵马自雄,而干脆和五府为敌。护国府对叛将绝不留情。以免将来天下归一,赵行德必将难以自处,身败名裂。

“多谢好意。”赵行德点了点头,目送两位使者离去,心中五味杂陈。李若雪带着两个孩子,至今也没有抵达宋境。可想而知,军府必定是异常震怒。军书中有安南戴罪之语,便是还有绝处逢生的机会。夏国没有秘密.处死军士的先例,护国府更不可能把军队可以派往战场上去送死。这边做完自己当做之事,便解甲西归,为自己所做之事承担军法责罚。

战场上,宋军将士正热火朝天地收集战利品。辽军退兵时井然有序,故而战场并没有遗下多少战马,但死马尚有不少。那些受伤的马匹也被宋军一并杀死,军卒们将马皮剥下来卖给随军的商人,马肉则抹上厚厚盐巴做成腌肉带走。因为口粮尚且充足,诸营只搜取了辽军尸体上的银钱。但出征之前,宋军充分预估了补给的困难,在必须之时,敌人的尸体也是不可丢弃的食物来源。“哪怕吃光每一个敌人,也不能饿死一个自己人。一切非议,我来承担。”这是赵行德在战前下得决定。根据一些招安盗贼的经验,整根腿尤其适合挂在车上风干,称为“琵琶肉”。

至于辽兵尸体上其它物事,如衣甲军袍等物,自有附近的州县团练和百姓剥取。在辽军经过前后,附近的百姓都闻风躲藏。辽军遍寻不见的宋人,宋国“官军”找起来却相对容易,不但如此,还得到了当地官府和豪绅的极力配合。战乱之中,历经宋国和辽国双重搜刮和破坏,双方交战地带的百姓已经赤贫到极点。普通的衣物,对百姓来说已是父子相传的财产。来北方的皮袄更称得上贵重。其它诸如皮腰带、羊皮靴、铜铁圆环、革囊水壶、皮革鞍鞯等辽兵随身的物事,也都能物尽其用。披甲和弯刀则便宜了附近几个县的义兵营。道士做过驱邪的法事以后,几天之内,闻讯而来的百姓仿佛不知疲倦的蚂蚁一样将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最后还是几个寺庙的出家人行善,为防瘟疫横生,将上万赤条条的尸体集中起来焚烧超度了。

从安陆到随州,道路两旁多为丘陵,不利于骑兵驰骋,因此赵行德向北行军至随州,都没有遭遇大队辽军。辽军也面临拖延日久则军粮不济的危机,因此并没有在山地和赵行德所部纠缠,而是留下少部兵马防守武胜关,大军一路烧杀退往随州以北。赵行德率部抵达随州后,约束军卒不入城池,只要求随州供给粮草。这一路山道行军极为艰苦,赵行德的坐骑早已让出来驮运生病的士卒,自己亲自与和众军一起背负干粮步行,到晚上则裹一条毯子露天而卧,每到一处都召集附近的义兵首领,晓以大义,并根据功劳和实力授以官职。北征之前,丞相府和兵部事先给了赵行德数十份空白的刺史、县令告身,是专门招抚北方豪杰义兵所用。

“久闻赵将军大名,今日能见将军,幸何如之?”屈长卿恭恭敬敬地行礼,又招呼身后道,“这是三个不成器的犬子,久慕赵将军大名,还请赵将军不要嫌弃,将他们收入麾下效命。”三个顶盔贯甲的年轻人立刻上前来,向赵行德作揖见礼。赵行德率部追击辽兵,尤其是取得一场大胜,传檄四方之后,南北豪杰都闻风投奔。若不是打听保义军中上下级间如文官一般只作揖而不跪秉,屈长卿原是打算以部属之礼跪秉参见的。

“屈先生不畏强暴,召集乡民与辽兵周旋,忠义足可名垂青史,”赵行德微笑点头道,“一门忠烈,更可旌表。”随州乃南北分界的要冲之地。过了随州,便是一马平川的河南平原。屈氏作为随州的一方豪强,主动将包括长子在内的三个儿子以及五百余壮士送入北征军中,足见其诚意,赵行德也可以放心。他挥了挥手,亲兵托着一木盘上来,木盘中盛放着一叠整齐的黄绢。

“我已禀明朝廷,保举屈先生为随州刺史。”赵行德将黄绢告身拿起来,正色道,“随州恢复州学后,将推举知州等地方官吏,先生身为刺史,当于地方官齐心协力,造福桑梓之地。”

屈长卿旋即下跪,接过告身时,他掩饰不住激动之意,对赵行德道:“屈某蒙赵大人保举之恩,赵大人便是屈某的恩师,随州若有一个人不听赵将军使唤,与北征大事作梗的,屈某第一个不放过他。”

宋国的官民之分,犹如天壤之别一样。现在鄂州朝廷正统无可置疑,若非天下大乱,像屈长卿这样原先只是一个士绅,未经科举、太学正途的,是绝无可能做到从五品刺史的。不但屈长卿本身是从五品官身,依照朝廷制度,他还可以恩荫子孙二人为官。屈氏一门从此由普通士绅一跃成为官宦之家了。一番表白后,见赵行德微微颔首,认可这师生名分,年龄比赵行德还要长上十余岁的屈长卿这才心满意足的站起来,带着三个儿子站在下首,听赵行德吩咐大军北征后,安定随州地面的一应事务。

章100 翻谪夜郎天-14

陈州知州李崇义一大早就登上城楼朝南张望。左右从人不敢说话,城楼中弥漫着沉闷而焦躁的气氛。辽军南征受挫退回北方,所经过的州县都大肆烧杀抢掠,宋人欲苟延残喘而不得。辽军的暴.行传得很快,因此,接到朝廷的大举北伐,赵行德所部取得大胜的消息后,陈州豪绅梁正说服知州李崇义易帜,征集壮丁,修造战具,紧闭城门,不再为辽军提供粮食民夫等军需。数日间有两三拨契丹骑兵路过,将州城附近的乡村几乎祸害成为鬼域。一城十余万军兵百姓在庆幸之余,更是心生畏惧,担心招致辽兵一怒之下屠城。

知州李崇义更惴惴不安,每天都要跑到城头上向南张望良久,期盼王师早至。

热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地面,在南面的地平线上,原本人烟阜盛的州城近郊,如今到处空空荡荡的。因为辽兵的祸害,连个鬼影都没有。州城附近农田因无人照料,野草足足长了半人高。吃死尸的野狗成群结队地四处乱窜,这些天出了好几起野狗咬死咬伤人的事,李崇义不得不让壮丁手执刀棒保护老弱妇孺,每天早晚两次出城挖取野菜。汴梁朝廷和辽兵屡次勒索搜刮后,城中的存粮少得可怜。只怕熬不过冬天时,就会出现断粮的局面。

“天地为炉兮,万物为铜,乱世生灵兮,人不如草。”等待近小半时辰,李崇义失望地叹了口气,正待转身离去。他已想得清楚,自己不过一介书生,并非定国安邦之才,跟从汴梁朝廷侍奉胡人,已经于气节有亏。可一不可再。不管是辽兵破城,还是城中因缺粮而食人,自己能做的,就是及时自尽,以免沦为笑柄而已。

忽然,梁正脸色黯然,正欲随同下城,忽然,他眼神一亮,远方的地平线上,隐隐绰绰出现了数名骑兵的影子。劝说知州李崇义易帜,乃是梁正一生中所做过的最大赌博。易帜以来,梁正日夜都在祈祷王师早至,虽然看不清对方的来路,但梁正仿佛在一瞬间福至心灵一般肯定,并且满怀希望地睁大眼睛,注视着那几名骑兵缓缓驰向城墙。这时,城楼斥候也高喊道:“有人马过来了!”

知州李崇义停住脚步,木然地望了望远方,这几天来,路过的契丹骑兵多了,除了带来草木皆兵之外,还有就是许多令人发指的残暴传闻。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身旁,梁正满脸期冀地神情,令李崇义不由自主也期待起来。

城头中昏昏欲睡的军卒仿佛一下子都来了精神,坐卧在城垛后面的爬起身来,手搭凉棚望向远处,奔驰的骑兵越来越近。这几个骑兵都以红色的布围住口鼻,人马衣甲上全都扑满了厚厚的尘土。依稀分辨出宋军盔甲样式后,梁正的心反而悬得更高。辽国南侵以来,缴获了大量宋军的铁甲,单从衣甲已无法分辨是否宋辽两军。“到底是哪路人马?陈州虽没得力兵马,但城头上至少也有数千丁壮守御。”他暗暗想道,“这几骑竟直朝城池而来。”

骑兵驰到近前,放缓了坐骑,当先去一骑在怀中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大旗拴在白蜡枪杆上,高高举起,旗帜迎风飘扬,在酷烈的日头下,一个顶大遒劲的“赵”字格外夺目。在这一瞬间,李崇义竟是久旱逢甘霖一般感觉,失声叫道:“赵将军到了!”他转头望着梁正,失态地问道,“梁世兄,这是赵行德将军旗号么?”

“兴许......”梁正强忍住惊喜,强做镇定地点了点头,迟疑道:“兴许,是吧。”

汴梁的邸报上永远只有辽军的战功,根本没有战况的切实消息,而陈州反正易帜以后,连这种子虚乌有的消息也得不到了。李崇义、梁正只知道赵行德率部一路追击辽国大军,收复旧日河山,也得到过暗暗送进来的檄文,正是这檄文坚定了李崇义易帜的决心。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赵行德所部军队的真实实力,以及进军到了哪里。

好在赵将军的使者开门见山自报身份,没有计较梁正繁琐而仔细的询问,并自愿做藤筐而不走城门上来。那使者脸上都是厚厚的尘土,嘴唇干裂,举止中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傲气,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绢帛书,代宣朝廷旨意,李崇义仍为知州,将来陈州县学推举知州后,朝廷另有任用,义士梁正则封为陈州刺史。二人当与全城军民一起坚守城池,等待朝廷大军前来。这几名骑兵也留下来和陈州军民一起守城,并承担此城和赵行德本部的联络事宜。

“敢问,......贵使,”李崇义字斟句酌地问,“赵将军进兵到了何处,他,......,派来援陈州的,有多少人马?”刚刚受封陈州刺史的梁正,以及旁边的陈州官吏将士,也都一脸期冀地望着使者。

“前锋杨再兴将军已进至上蔡,”使者傲然道,“辽军一路望风而逃,赵将军正亲自统帅大军,一路向北追击,如今中原城寨各举义兵击辽者众,赵将军不能为之一一分兵,但是,我等既然携了将军的大旗在此,此城自然便于我北征大军合为一体,稳如泰山。”说完,这使者不待李崇义和梁正同意,便将吩咐手下,将“赵”字大旗高高挂在城楼旗杆之上。

李崇义和梁正对视了一眼,朝廷的册封,赵行德的威名,加上这使者的气派,二人无形中平添了几分信心,各自暗暗点头。辽国兵马、人才均有限得很,南侵以来,河北河南大量的州县城寨都沿用宋国降官降将,如今时局改变,赵行德檄文所至之处,闻风景从者众。他既然要准备和辽军决战,自然不能将自身的精锐分薄了。能派出这几名骑兵带来朝廷册封以及旗帜,已经是对易帜军民最大的支持。剩下的,都要靠陈州人自己竭力为自己争取活路了。

城楼上挂起的“赵”字旌旗,陈州重归于大宋的消息,片刻间传遍了全城。

“朝廷大军要来了。”

“是赵将军的人马,前不久才大破辽军的。”

“冬天之前,外面就太平了,咱们可以逃荒到乡下去。”

苏十七舔了舔嘴唇,聊以自.慰地想。这几个月来,他顿顿都是以野草煮粥度日,老婆和几个孩子更是连野菜粥都喝不饱,一个个饿得跟骷髅一样。苏十七有心带着家人逃荒,在乡下总能找到点吃的,但是,州城外却是不极其危险的,听说好些村庄都被契丹人烧成了白地。等外面太平一些,就可以带着家人逃荒,不至于留在城里饿死,就成了苏十七最大的奢望。

............

鄂州城中,有关北征诸大帅进军的消息几乎一日一变。上至公卿士子,下至兵丁百姓,见面交谈的都是北征进军的消息,而焦点之中的焦点,便是先锋进兵赵行德所部的位置。赵环更天天派人去兵部拿邸报出来,非但如此,还要亲耳听属下禀报各种街谈巷议。

“赵将军过随州了......”

“赵将军部将陆统制已经攻陷武胜关,大军还要向北追击辽兵......”

“赵将军部将罗统制攻陷信阳军,守将田惟岳易帜投降赵将军......”

“赵将军招降了罗山、新息、真阳三镇守将......”

“大军只一天便攻克了确山,斩杀逆贼数千......”

“赵将军攻陷了蔡州......”

“前锋杨再兴将军已经进抵上蔡了......”

“陈州易帜了,赵将军代朝廷封了知州李崇义,刺史梁正二人。”

在丞相府的刻意推动下,数以万计的百姓亲眼见证,口耳相传,北征首战取得大胜,进展顺利的消息,迅速传遍了荆襄诸州县。军鸽几乎每天都将最近进军的情况报知鄂州。尽管兵部担心会暴露赵行德所部的方位,丞相府仍然坚持将其发布在每天邸报上,再有州县衙门张榜公诸于众,让州县百姓在最短时间内知晓前线的战况。

随着诸军大举北伐,需要民夫将大批军粮源源不断地向北输送,王贵在鄂州编练补充营也要大量的粮草辎重,丞相府对东南州县民力的榨取已经到了极致。各州县陆续禀报有饿死人,甚至有贫苦百姓无力缴纳赋税而举家上吊服毒的情形。若非州县学士绅大力捐输支持北征,若非州县官尚且清廉,借故自肥者少,若非若非鼓舞人心的消息不断传出,百姓们尚存一丝过太平日子的期望,只怕已经处处是官.逼.民.反的情形。

“东南百姓所承担赋税之重,已经远超蔡李奸党秉政之时,再借田赋的话,恐怕真的要饿殍遍地了。”户部尚书陈明彻忧心忡忡道,“少阳,哪怕是杀鸡取卵,还是和商量一下,如何令大户富商多捐输些钱粮吧。”

陈明彻叹息着摇了摇头,各地许多州县学都和当地豪强富商干系甚深,要强迫他们捐输钱粮,就好像要从鸡身上拔毛,又不能让鸡叫着啄人一样难。许多理社清流当初也是在各地闹事反对朝廷加征赋税的领头之人,对其中的厉害干系,更了如指掌,如今时局风雨飘摇,大家也轻易不愿为加税之事闹得众叛亲离。

章100 翻谪夜郎天-15

“东南商埠,两浙路之杭州、苏州,江南路之金陵,都还在辽人铁蹄之下,淮南路扬州饱经战乱,如今疮痍未复,在我朝手中的,如广南路之广州,荆湖北路之江陵,两浙路之明州,行、住两项商税已经借到靖康二十四年了。加之江陵水师滥发盐引,市面上盐价大跌,”陈明彻犹豫了一瞬,低声道,“陈大人,江陵盐商提出的包税之议,是不是考虑一下?”

“又是包税?”陈东皱眉道,“他们是约好的吗?”

上个月,明州的十几家商贾不堪苛捐杂税太重,联合提出了包税之议,要朝廷按照明州历年缴纳赋税数额,定出一个总数,由商会一并缴纳给朝廷。作为交换,朝廷胥吏不得在进入明州市面勒逼商户交税,也不得在此之外新增商税。

明州是大宋最重要的商埠之一。和其他州县相比,明州有个特殊之处。它孤悬于两浙路,周围大部分州县都被辽军所占据。鄂州倡义“尊天子而不奉乱命”后,明州人组织起一支义兵,尊奉“赵柯”为天子,驱逐了蔡京的门生,廪生们推举了清流卢荣准为知州,州学合议将本该缴纳的赋税截留了一部出来养兵,抗拒四周乱兵的劫掠。舒州大捷后,辽兵在东南的气势大衰,鄂州三司使得以派出官员到明州催收赋税,结果却遭到了明州士绅和大商贾强烈抵.制。

因为知州卢荣准和州学都站在商贾一边说话,朝廷盐铁司转运使田书梅在明州的地位极为尴尬,不得不和明州的商贾商议,提出了这个包税之制。表面上看来,朝廷并没吃亏,包税制还减少了转运使的麻烦。但实际上,这大半年来,两浙路不少大商家都迁来此处,许多商船也由杭州、金陵转到明州靠港。和周围饱受辽兵劫掠的州县港口相比,相对安稳的明州不但没有衰落,市面反而呈现一种战时的繁荣,倘若依照往年的赋税数额定数征税的话,明州商贾总体的负担是大大减轻了。

“明显是串通好的。”吴子龙摇了摇头,从新到的一叠奏章中取出一份,递给陈东道,“候参政大人唱完了‘尊孔复礼’这一出戏,紧接着又上书要在京东路试行包税制,与民休息,紧接着要推行天下。一些州学、县学祭酒现在对此事极为热衷。听说广州州学、福州州学的奏章也在路上了。”

“侯焕寅也掺合进来了,真是不顾大局!”曹良史“哼”了一声,冷冷道,“京东路无险可守,辽兵南侵受挫,接下来必然会全力经营北方,他不思厉兵秣马,保境安民,只顾着收买人心,和这些商贾一起胡闹,日后有他后悔的。”

随着捐税负担日重,百姓民不聊生,富商巨贾的反弹也越来越激烈。这包税制看似简便,实则将朝廷征收赋税的对象,由孤立的一个个商贾和百姓,变成了形同整体的州县地方。所以,深晓其中厉害的户部三司绝不同意此议。但这股潜流早已酝酿多时,如今在北征的紧要关头,朝廷正需要大笔钱粮的时刻一起发作出来,却着实让人难以抵挡。如明州这等特别桀骜的地方更公然宣称,因借税已经借到了十年以后,若朝廷不允包税制,那明州这十几年都不再缴纳行、住商税,经制总钱等赋税了。

“简直荒唐,”陈明彻摇头道,“蔡李奸党执政时,明州借税已经借到了靖康二十年,咱们不过才借了三年的税,他们居然要把前面十几年都算到咱们头上来。”他搓了搓手,看看外面碧蓝的天色,皱眉道,“盛夏已过,秋冬将至。新练火铳营头数百,需用火铳枪五十万杆,还要相应的衣甲粮草,这个倒还能拖一拖。只是准备五十万套以上的秋衣冬袄却是迫在眉睫之事。户部司的仓库这几个月从来都是空空如也,没有一丁点儿留存。北征诸军的秋衣冬袄,最迟这个月就得付出银钱订货,这事情耽误不得,否者的话,难道要让将士们穿着单衣在冰天雪地和辽贼打仗不成?”他握紧了拳头,对陈东道,“必须再借一年税,哪怕调动兵马去催缴,也得把银钱布匹先征上来再说。”

“虽然是蔡李奸党借的,那也是朝廷的名义,”吴子龙看了一眼陈明彻,冷冷道,“这关系大义名分,半点也不荒唐。”他口中略微带着鄙薄之意。

陈明彻论道主张“义利并重”,吴子龙颇为不齿。吴子龙主张的是“君子耻言利”,以为“义利并重”看似两全其美,其实就是当世的杨朱墨翟之道,最能败坏人心,到了以后,大家都以此为幌子,弃道义而逐名利,最终使得世风日下,难以挽回。二人曾因此书信往来数十封相互辩驳,文章皆由各自门生广为传抄,当初是士林一大盛世。若不是理社清流之中,陈明彻最娴熟钱谷度支之事,需要他出山共度时艰,吴子龙是绝不屑与之同在一朝为官的。这二人之间的恩怨,陈东、曹良史、赵行德等理学社同道都是心知肚明得很。

“商税不能再借,若田赋秋税再借的话,就要逼百姓造反了。可是,北征大军的钱粮从何处来?吴兄,你只知向户部伸手要钱要粮,可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明彻悻悻道,“再这样下去,我自请去做监军,和赵元直兄同甘共苦算了!”

他把事情摊开后,笼起双手,一脸无奈的样子。自请监军之事,大家都付之一笑。赵行德虽然主动要求朝廷派人监军,但赵行德并非普通武人,他的名望太高,监军谈不上”以文御武“,两人打起笔墨官司的话,恐怕吃亏的还是监军。众多大臣都不愿去做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位,后来,陈东便顺水推舟,以用人不疑为由,只同意了建立护军使之制,而暂时没有向镇国、保义诸军派遣监军。虽有人非议赵行德此议乃叠床架屋,加重了本朝冗官冗兵的恶疾,但关系到许多人的官位,也无人当真阻挠此事。军中层层设立护军使,官位凭空多了一倍,人人皆大欢喜,算是顺利地解决了这件事,但户部钱粮的负担却更重了。

“侯焕寅此人惯会做戏,收买人心,当真要小心。”曹良史阴沉着脸道,“催缴捐税,州县义兵营未必听话,若强行催逼,更可能激起民变,给侯焕寅这些小人抓住把柄,州县学祭酒再大加抨击,甚至弹劾丞相,便得不偿失了。”

曹良史表明态度,反对用兵强征捐税。吴子龙微微点头,陈明彻看了曹良史一眼,叹了口气,也没说话。若用兵强征,招致民怨沸腾,甚至激起民变的话,物议和非难全都会集中在兵部和曹良史身上。他既然不愿出头背这个黑锅,自然也不能强人所难。

“北征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我已派出使者,催促岳韩两位将军出兵,和赵元直、曹迪一起夹击辽军,恢复中原。”陈东深深吸了一口气,“诸位再想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北征诸军的衣粮。”

无论是用兵强征,还是州县商会包税,对朝廷来说,都有极大的弊端。几位大臣斟酌利害之时,房内陷入一片沉默中,良久,陈明彻叹了口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还是答应江陵包税罢了。”他顿了顿,又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现在诸禁废弛,与其让江陵水师这样的滥发盐引,不如把盐、酒、茶、铁器这些朝廷专营的,做一个高额的定数,再卖给江陵商会,收取的银钱,至少可以相当于两年的商税了。”

“那江陵水师会答应么?”曹良史疑问道。天下大乱之后,江陵水师和朝廷若即若离,辽兵攻打鄂州也不见他们发兵来援,但却用了朝廷的名义大量发出盐引,使夏国蜀中的井盐源源不断输往东南。

“你让他们两边去斗嘛。”陈明彻撇了撇嘴,“江陵商会跟夏国干系非浅,也不是省油的灯。再说了,江陵水师那些武人,根本不通营殖之道,盐引茶酒由着他们肆意妄为,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他看了吴子龙一眼,哂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同意这些商埠包税之议,先再借一年的赋税出来,让商人竞买盐铁专营之权,也两厢情愿。这样一来,既能能缓解朝廷用度,也堵住了侯焕寅和州县学廪生的非议。等北征局势稳定,赶紧让岳、韩、赵诸将就地招募流民屯田。其它无人耕种的大片田地,也可以让当地富户竞买,公平得很,朝廷用度紧张也可大大缓解了。”

“户部此议,只怕不妥。”吴子龙沉吟道。

“要么吴兄拿出一个解决之道来?”陈明彻摊了摊手。

吴子龙略皱眉头,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执掌礼部,下面管着州县学,各地学校祭酒和廪生。朝野清议的压力可说大部分都在礼部这里。这赋税之事又最容易招惹是非,吴子龙实在不愿涉入过甚,趟这个浑水。

见吴子龙有些尴尬,陈东轻咳了一下,将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他脸色凝重,叹了口气。往昔他曾联络地方士民十数万人上书反对朝廷敛财,行事何等畅快淋漓。如今,却要想法设法的搜集钱财,以保证北征诸军源源不断地输送粮草衣物。大义在前,自身毁誉,却只能置之度外了。

“既然如此,”陈东冷声道,“便由户部拟一个奏章,务必要保证北征诸军的粮饷不绝。”

章101 夜郎万里道-1

“少阳,所谓道不同者,不相为谋。”诸人退下时,吴子龙多留了一步,低声道,“似侯焕寅、以及明州、福州那些罔顾大局之人,乃国家蠹虫。因为时局艰难暂时容让,待局势安定下来,万万不能姑息养奸啊。”

“哦?吴兄的意思是?”陈东抬起茶盏,喝了一口,目光仍落在墙壁对面挂着的大幅山川地形图上。赵行德一路向北进军极为顺利,然而,孤军深入之势也越来越明显。曹迪极为油滑,统御大军始终落后一两日路程,与赵行德形成前后阵势。韩世忠、岳飞所部会师合兵后消息便时断时续。而曹熙将洛阳献给夏国后,左近的大批州县纷纷依附关西,就连襄阳也岌岌可危。国势艰难,令陈东一时还顾及不到其他的事。

吴子龙也看了一眼山川地形图,叹道:“如今天下大乱,人心也大乱。蔡京、李邦彦等奸党尚未铲除,奸商枭雄又起来捣乱。倘若如此姑息养奸下去,只怕就算局面一安稳下来,各路小丑也会粉墨登场,清平盛世依旧是遥遥无期。”他顿了一顿,看着陈东到,“所谓道不同者,不相为谋。这些奸党枭雄别的不行,最能借势借力,国家大厦将倾时,咱们好不容易造出这一个中兴在望的局面,可万万不能为他人作嫁衣裳了。所以,为国家长远计,局势一旦安稳下来,正本清源当为要务。第一要务,蔡京、李邦彦、童贯等奸贼党羽一律罢黜,永不叙用。第二要务,岳飞、韩世忠、赵行德、曹迪、王贵等人兵权收归兵部刻不容缓。第三要务,对明州、福州这些违反朝廷体制之举,立刻拨乱反正,奖励农耕,抑制奸商......”

陈东听着听着,神色变幻,手好几次拿起茶盏,又放了下去。

直到吴子龙的滔滔不绝结束,陈东方才皱眉道:“吴兄所言,皆是谋国之论。只是,当下仍以抵御外侮为要,州学、县学里的议论,还要礼部多多劝解、转圜,既不能让寒了清流士子之心,又不能掣肘北征大计,以免贻笑辽夏。”

“陈兄放心,事有轻重缓急,这个我还分得清的。”吴子龙微感失望,但仍拱手称是,正当陈东正待端茶送客,吴子龙却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递给陈东道,“北征虽是紧要,但这件事情须得及时应对,半点马虎不得。”陈东疑惑地拿起书信,展开扫了一眼,脸色骤变,当即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眉头越皱越紧,眼角流露出一抹厉色。吴子龙抬起茶盏,呷了一口,悠闲地品了起来。

............

鄂州行宫内,一绣衣侍者跪呈上来封一书信。邓素在一旁侍立,目光朝着别的方向,脸色看似止水无波,心内却起伏得厉害。

江宁府陷落,蔡京、李邦彦仓皇而逃,销声匿迹近一年后,终于派使者前来向赵杞问安,并带来了东路辽军也有撤兵之意,二人正准备在两浙路、福建路招揽军将,联络门生后辈,在辽军撤兵后收复江宁、杭州等地。蔡京在书信中言,东南向称膏腴,养兵二十万毫无问题,请赵柯在北方局势稳定,而曹迪、岳飞、韩世忠、赵行德等人北伐未归之时,将皇帝行在迁往杭州府,同时颁下圣谕,令曹迪诸将率归师分屯各地,既取其遥遥拱卫之力,又防诸将反侧肘腋之患。至于陈东等新崛起的清流大臣,蔡京则表示愿意与其同心同德,为大宋中兴出力。

赵杞将满是工整小楷的书信看了三遍,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喜道:“蔡、李二位相公这支助力,来的正是时候,真如雪中送炭啊。”他笑着对邓素道,“蔡太师要朕把行在迁往杭州,以东南钱粮招募建立御营亲兵,而用诸将为爪牙分屯各地,邓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万万不可。”邓素少有地直接反对。赵杞眉头一皱,问道:“为何?”

邓素看了左右侍者一眼,赵杞先挥手命他们退下,邓素方才沉声道:“曹、岳、韩、赵诸将正力图收复中原,陛下就算觉得鄂州不是久居之地,也当迁往襄阳,做北望中原之姿,以号令天下忠义之士恢复故土。待收复河南后,则还都河南,如此行事最正,纵以陈东、曹迪之辈,也不能与陛下相抗。如今北征未定,陛下却将行在迁往杭州,此乃偏安苟且之态,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必然令北征军心浮动,天下士人寒心。蔡相公、李相公陷陛下于不义,此一当可杀也!”

蔡京、李邦彦虽有拥立之功,但却是先皇的臣子,邓素却是赵杞自己收服的心腹重臣,他少有地疾言厉色地反对,令赵杞脸色转为阴沉,右手紧紧地抓着一个汝窑笔洗,却没有勃然发怒,静静听他说下去。

邓素喝了口茶水,继续道:“蔡、李党羽,多以利相交,北虏南下以来,牧守地方的大多弃职逃奔,这两位倚仗天子圣眷,安抚东南,本应报效皇命,竭力抵御北虏,他们却只知安插私人,皆不知兵之辈,致使辽兵在淮路、浙路势如破竹,轻易渡过大江天堑,最后还当先弃守江宁、杭州,使东南局面溃烂,若不是陈东等人在鄂州坚持下来,只怕此时东南半壁亦非大宋所有。”

他见赵杞微微皱起眉头,转而又道,“这些事情,天下皆知。党羽早已星散,试问蔡、李二人,又有什么声望和能力重整两浙路、江宁、杭州二府以迎圣驾?莫说东路辽兵主力未损,孔彦舟等叛将助纣为虐,就是那些所谓‘尊天子不奉乱命’的州县,也都不理会蔡、李二人。乱世之中,他们有什么本事能保陛下稳如泰山呢?这二人不过是希图假借圣上的大义名分东山再起,却不惜花言巧语将陛下诱到险地、绝地,此二当杀也!再者,陈东等人始终是清流士人,他们却是和蔡、李二人势不两立的,陛下若用蔡、李,便是逼陈东等人......”

“好了,好了,”赵杞摇了摇手,示意邓素不必再说下去,“若非邓爱卿目光如炬,朕险些误入险地。”他有些软弱地问道,“只是,蔡相公、李相公毕竟是前朝老臣,一番好意,朕若不回复他们,岂非显得刻薄?”

“陛下若念旧情,”邓素脸色稍缓道,“只需回书好言安慰他们便是。”他略微沉吟半息,叮嘱道,“只是万不可答应御驾东行之事,也不可有让蔡、李二人收拾淮、浙路之语。”

“这样的话,烦劳邓卿先拟一个回书吧。”赵杞颓然坐倒在龙椅上,手扣额角道,“呈上来,朕再斟酌斟酌,........,斟酌斟酌。”

邓素告退拟旨,正是傍晚时分,一抹昏黄的光辉从窗棱缝中透进来,照在赵杞的脸上,令他心神不宁,赵杞有些厌烦地举起手,遮住这抹耀眼的光。刚刚闻命进来的侍者见状,赶紧小步跑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摇动木柄,将一块将遮天水碧纱屏摇了上去,让一抹若隐若现的纱影拖过青砖,落在赵杞的脸上,他才稍感舒服,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

一抹鱼肚白出现在东方的天际,那些在远处麋集的骑兵身影在地平线上格外明显。

此时已经入秋,北方又经战乱,遍地田野皆是秋草。黄黄的草穗在晨风中微微起伏,无数骑兵在宋军大营北面排成长长的一线,显得铺天盖地。宋军将士历经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人人都是满身风尘。一路上都有北方的义兵汇入到这支北征的队伍中来,河南民间多结弓箭社,选入的义兵精锐虽不擅长火铳,却可以充作弓箭手使用,少数身强力壮者补充进刀斧手营中。从出发时的三万余人马,历经大小十几场战事,赵行德兵力却不减反增,而今足足五万人马,这还是将绝大部分义兵都安置在各州县留守的结果。

契丹骑兵见无法攻破宋军坚阵,便改变了策略,只在赵行德所部周围徘徊,甚至在附近驰近奔突,却不轻易与宋军交战。使得宋军不得不保持紧密的队形行军,速度也因此而大大减低。辽军骑兵时远时近,时多时少,昨夜宿营的时候,目力可及之处的才仅仅数百骑兵而已。可刚刚凌晨,便有斥候来报,数万辽骑聚集在北面。

辽军骑兵十分谨慎地并没有主动发起进攻。宋军诸营轮流向外警戒,卯时埋锅造饭,大营中冒起袅袅炊烟,辽军骑兵也视若无睹,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着一举攻破宋军大营的时机。诸营都吃过早饭,旭日东升的时候,辽军骑兵仍是在周围游荡。若是寻常这时候,诸将便自是按照事先的次序拔营行军,但数万骑兵虎视眈眈在侧,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让宋军不能照往常一样从容不迫的行军。

作者:最近更新不稳定,只是因为太忙,这本书后面的大纲和情节都是完整的,有真正的干货哦。元吉已经一年半没回老家了,这两天回家看望父母,两位精神都很好,心里很是高兴。希望能把这本书善始善终,和各位书友一起经历这个架空里的大时代的变迁。再次多谢各位书友的一直以来支持!

章101 夜郎万里道-2

“辽军骑兵拦在我军,意欲迟滞我们行军,诸位以为当如何应对?”

赵行德环视诸将问道。他的军袍和甲胄满是泥土和污渍。这个多月来,他也和北征将士一样,食不重味,卧不解甲,遇道路崎岖泥泞时,亲自背军粮,推炮车。以身作则之下,北征的行军虽然艰苦,沿途逃兵却极少,赵行德在军中的威望也与日俱增。

“还用问吗?敌人拦在眼前,提兵杀过去便是。”杨再兴大咧咧道,“我愿为前锋!”陆明宇、罗闲十同时眉头一皱,顿时按捺不住。陆明宇抱拳道:“末将唯大帅之命是从,左军营愿为前锋!”罗闲十也出列道:“右军营也愿为前锋!”但语气却远远不如杨再兴与陆明宇二人坚决。刚才他们略有犹豫,是顾虑到本部虽有五万之众,大部分都是步卒,骑兵不过三千余人。在平原之地以步击骑,就算战胜了,步军也无法追上骑兵,可若是败了,很可能就是全军覆没,就算是溃败,也会把尾随在后的曹迪大军所吞并。然而,不管怎么说,让镇国军的骑将打前锋,却是大大扫了保义军诸部的面子。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陆明宇、罗闲十也不能让杨再兴专美于前。

“好胆气!”赵行德点了点头,“如今辽军只顾迟滞我行军,是想将战事拖到冷天。契丹人生长于苦寒之地,人马皆越寒越劲,而我军中多南人,既不耐寒冷,又无冬衣,若隆冬避战,来年开春则未必有如今的气势。而我们在此多停留一日,辽贼则又从容屠戮、劫掠一日,数以千计之故土百姓因此而遭难......”

“夫战,勇气也!如今之势,如两鼠相遇于隧洞,勇者胜,怯者败!诸营将士全副披挂,装好弹药,全军准备以鹿角阵交替向前!”他目光如电,扫过众将,凛然道,“火炮营先开火轰击敌骑,杨将军随即率部冲阵。”

“遵令!!”诸将大声答应,军令传下去,各营纷纷准备起来。

“所有炮口对准辽狗,轰垮它们!”童云杰冷冷道。“快点,快!用双份药!”

大批夏国火炮手随刘志坚、高肃等离开北征军西行后,赵行德从汉军中要来一批精通火炮的军官,童云杰暂时接替炮营统制的位置。“嗨——一、二、三!”“药包!”“双份药!”“双份药!”随着炮长大声吆喝,营地中心位置的火炮营忙成一片,火炮手忙着将驭马套上炮车,忙着改变铁桶炮的布设位置,很快,原本朝向四周的炮口全部对准了北方辽军骑兵聚集之处。搭在炮身上的苫布被拉开,炮身在晨光中流露出迷人的金属光泽,它们是被军中唯一被天天擦亮的物品,另一些炮手按照条令,有条不紊地将黑黝黝的炮弹、药包分门别类的堆在火炮阵位的后面。

杨再兴带着五百精骑早早地运动到了大营的侧面。在骑兵们的安抚下,跃跃欲试的战马顺从地侧躺倒地上。五百骑兵轻易地藏在了步军营竖起的鹿角、火铳枪丛中。正面开阔地是留给火炮肆虐的,杨再兴可不想死在背后的炮弹上。首战骑兵贵精不贵多,只是为了打击敌军的士气,要真正击溃辽军,还是要靠全军大阵压上肉搏。杨再兴所领踏白营骑兵原是镇国军中的精锐,这五百亲兵更是久历沙场,悍不畏死之辈。大战在即,居然无一人露出怯色,反而脸带兴奋。

“统制大人,冲阵吧!”

“等他们!”杨再兴回头看了一眼忙得手忙脚乱的火炮营,“噗”的吐了一口浓痰。

“别忘了背上你们的鹿角!”步营中百夫长同样大呼小叫着,“检查一下三角桩!”“检查裹腿!”“检查火铳枪!”交战的时候,步军身上的零碎最多,战前的检查也最多。“那些镇国军可真是悠闲哪,行军时还骑四条腿的。”刚刚给骑兵腾出一片营地的左军十二营中,听手下羡慕骑兵,都护军使吕知节吐了一摊口水,低声骂道:“这帮子杀千刀的。”他压下心头对平常耀武扬威的骑兵的嫉妒之心,强迫自己的脸色由忐忑、阴郁转为兴奋、激动,拔出腰刀,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大吼道:“是时候了!上了沙场!大丈夫就把自己就当一把骰子丢出去!金盘一掷好彩头!赌命!斩了耶律大石的狗头衣锦还乡啊!”

“哈,哈哈哈!”营里激起一片哄笑声,军卒们依次拿起火铳枪战站入队里。

“爹,娘!娘子!儿子不孝,”慕容喜将刀柄紧紧握着,闭目道,“总算有幸投入赵将军,今日天可怜见,让我多宰杀几只辽狗,给你们报仇了!”陷阵营军卒将布条紧紧缠在手上。和别部军卒不同,他们的眼中充满浓重的仇恨,辽军骑兵刚一出现在视野里,很多人就咬牙切齿请战。北方义兵中许多都在辽国南侵中家破人亡,赵行德挑选其中身高力壮的,编为陷阵营,专做与辽骑短兵相接时争锋之用,清理战场时的“脏活儿”一般也交给陷阵营来干。

数里地外,耶律铁哥用千里镜观察着宋军的动静,脸上神色看不出喜怒。

耶律铁哥的身后簇拥着顶盔贯甲的契丹族、奚族、女真族、室韦族将领。好几个将领都用千里镜观察着对面的宋军。诸将被宋军一路从东南追到中原,原先的担心早变成了一腔忿怒。几天前就人叫嚣着要教训一下南蛮军队。宋军在辽军的眼皮子底下结阵自保还行,如果发起进攻的话,未免就自不量力了。为了这次决战,北院做的准备也算充足。因为担心夏国突然从关中发难,北归大军腹背受敌,辽国皇帝耶律大石率领大军先行一步退往颍昌府。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统帅七万人马断后,早一步勘察好了地形,等待宋军追击进入平原,利用骑兵多马多的优势,迟滞宋军的行军速度,假若宋军仍不知好歹地接受会战的话,耶律铁哥就决心先解决衔尾追击的宋军。

“赵行德再傻,也不会以寡击众,在平地用步卒攻打骑兵吧?”完颜宗弼暗想道,“若按耶律况所言,夏国占据了洛阳,河南地变成了鸡肋,陛下甚至有退保河北之意。赵行德只要缓缓跟在我们后面行军,便可坐收恢复大片疆土的名声,他何必冒险?”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耶律铁哥驻马这一座山丘下面,契丹驭手正拼命抽打骡马,数百驭马匹喷着白沫子,马蹄将松软的泥土踏出一个个坑洞,艰难地将数十门铁桶炮一点点往上拖。耶律铁哥给宋人设下一个陷阱,当他们冲破三万契丹骑兵的拦阻后,会发现还火炮和步军坚阵在前面挡着。为了防备宋人察觉,这些铁桶炮都是份量偏轻的,并没有事先布置在山丘上,而是由驭马拖着和骑兵一起行动,只在决战之前,拦子马赶走了宋军斥候骑兵以后,才临时匆匆布置在山丘上,可以居高临下轰击宋军的坚阵,当初宋国号称精锐无比的河北大营,便是在骑兵和火炮的合计下一败涂地的。除此之外,还有三万余女真营、奚军营步卒布置在山丘周围,防止宋军骑兵冲过来捣毁铁桶炮。

女真兵一个个神色仓皇而麻木,握着兵刃守在铁桶炮阵地的周围。完颜宗弼内心不由感到一阵羞辱,随从辽军南下的近七万女真勇士,三万多人都死在了鄂州城下,一万多人被耶律大石带走了,还剩下一万余人在这里。辽国对女真人的戒心很重,为了防止他们叛乱、逃跑,契丹骑兵一人三马甚至四马,而女真兵骑的都是从宋国民间掠取的驴、骡等坐骑,上了战场只能下来作战。

“宋人看似柔弱,却坚韧得很......赵行德这个人,又是怎样人物......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完颜宗弼心里正升起一丝悔意,思绪正纷乱间,“轰——”“轰轰——”他被巨大的炮声惊醒过来。“该死的!”他听到耶律铁哥低声骂了一句,“混账!该死的!”完颜宗弼忙将眼睛凑到千里镜上,只见炮声轰鸣中,一枚枚炮弹从对面射入骑兵群里,沉重的炮弹夹带着巨大的威势,所过之处飞起一片血花。

“怎么回事?”完颜宗弼控制住自己没有惊呼出来,“明明是在铁桶炮射程之外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又将千里镜视野移向对面,宋军大阵中腾起一股股青烟,一枚枚炮弹从那便飞来,先前以为在铁桶炮射程外,刚刚还好整以暇的契丹骑兵大声呼哨着,惊叫着,驾驭坐骑四散开去。“宋人太狡猾了,”旁边有人愤愤地骂道,“前面几次交战,怎么没见到他们火炮能打到这么远?”完颜宗弼摇了摇头,按宋军火炮的现在射程,攻打步阵要穿过的死亡地带又大大延长了。

章101 夜郎万里道-3

“轰——”“轰轰——”

“轰轰轰——”

随着炮声轰鸣,宋军大阵很快就笼罩在青黑烟尘中,视野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在火炮轰击下,骑兵快速散开后,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全都大呼小叫着,先整理好队伍的带领部属徐徐往后退却,其它的骑兵和战马都惊魂未定,各千人队百人队搅在一起,战马长声嘶鸣,战场上乱糟糟一片。

“上马——”杨再兴翻身上马,一提缰绳。五百余骑兵纷纷跨上侧伏在地的坐骑,战马四蹄用力站起身来,骑兵顿时比周围的步卒高出一个头,视野开阔起来。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情,有的战马兴奋地打着响鼻,有的战马低声嘶鸣。

“耶律大石在对面吧?”骑将王兰开玩笑道,“只要他在,杨将军一枪挑了他!”

“举枪——”杨再兴喝道。右手将铁枪举起,在他身后,骑兵们竖起一片长枪的丛林。

“出阵!”杨再兴暴喝一声,催动坐骑,战马奋力奔跑起来,五百余踏白营骑兵紧紧跟他的身后,战马飞快地穿过了弥漫在步阵周围的烟雾,开阔的战场上,骑兵们结成凿穿敌阵的锋矢阵型后,很快将战马的速度加到了最快。虽然只有五百余骑,对于乱成一团的辽军骑兵来说,却不啻于一群从青烟里突然冒出的魔鬼一般。

风声呼呼地在耳畔吹过,踏白营骑兵都伏低了身躯,尽量减少风的阻力,缰绳早已挂回马鞍上,骑兵都只以双腿控马,双手一前一后持着长枪,每个人将长枪尽量地向前伸出去,整个锋矢阵亦如一往无前的长枪向前刺出去。此时,宋军大阵“轰轰”炮击仍为继续,踏白营骑兵发起冲击后,避开了黑黝黝的炮弹不时穿过的战场正面,五百余骑奋力奔驰,流畅地跑过一条漂亮的圆弧,在炮弹肆虐的射程之外横切杀入了乱作一团的辽国骑兵中。辽军战马仿佛感觉到杀气汹涌而来,虽然还有一两里之距,不少坐骑已经不受主人控制地往两边窜去。,

“杀——”

杨再兴大喝了一声,长枪如毒蛇吐信,刺中一个躲避不及辽兵,马力、臂力、腰力三力合一,“噗嗤”一声扎透了铠甲。他双臂使力,长枪画过一个短短的弧形,巨大的冲力被卸掉的同时,契丹骑兵仿佛“飞”起来,鲜血漫天飞舞。电光石火间,尸体又砸在旁边另一骑身上,迎面的辽兵乱作一团。“呔!”杨再兴暴喝一声,怒目圆睁之下,契丹骑兵竟如惧蜂蜇一般不敢上前,宋军骑兵跟随在杨再兴、王兰等骑将身后,趁势如虎入羊群一般杀入敌阵。契丹骑兵虽然有数万之众,仓皇之下竟无力阻挡这五百人马左冲右突。

“好一员悍将,”完颜宗弼远远望见,暗赞道,“可惜人马太少!久战必失!”

耶律铁哥皱着眉头观战,山丘下面的胡笳一起吹响,前面整队完毕的契丹骑兵纷纷涌上前去,企图将宋军这支人马围杀。而杨再兴带领一彪人马凿穿敌阵后,没有丝毫停留,一溜烟奔回了本阵,完颜宗弼将千里镜朝对面望去,惊讶地发现,宋军大阵居然动了。

十余杆旌旗穿过了烟雾缭绕的战场,朝着契丹骑兵所在之处推进,步卒方阵紧跟在旌旗之后。黑裹腿整齐地往前迈动,方阵前面的步卒统一将火铳枪对着前方,明晃晃的一线枪尖上下跳动着。跟着旌旗立定以后,宋军迅速从背后拿出鹿角插在阵前,鹿角很容易让战马受伤,是骑兵恨死了的东西。鹿角削尖的一头对着外面,另外三根桩子扎在地上,扎得结结实实的尖桩足以穿透一匹全速冲阵的战马。前面的方阵扎好鹿角后,后面的十几个宋军方阵仿佛棋子一样规矩地向前移动,他们穿过了各个鹿角阵中间留出的空隙,来到前面再度扎下鹿角,这时,被抛在后面的十几个方阵拔出鹿角再度进军,通过前阵的空隙到达前方后,再度布下了鹿角阵。宋军步卒就这样交替掩护着,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敌军推进。完颜宗弼还发现几个方阵的中间行进着炮车和弹药车,火炮手拉着驭马的笼头,跟随着步卒一起前进,他的额头渐渐渗出了冷汗。

“南蛮这是干什么?”万夫长萧兀没里喃喃道,“难道这样乌龟一样的速度,能追上骑兵?”话虽如此,他的脸色却很难看。在缓慢而坚定宋军前面,刚刚完成整队的契丹骑兵有些不知所措,以赵行德所部之坚韧敢战,火炮、火铳、弓弩手、重斧手齐全,辽军主动进攻鹿角阵显然是自取其辱,然而,如果不加以阻止,宋军这么一步步地逼近过来,很快又要推进到铁桶炮的射程以内了。

“他们不必追上骑兵,”耶律铁哥似是回答萧兀没里,又似自言自语道,“再往北三十里便是繁城黄龙寨,乱民反叛我大辽很久了。赵行德不必追上我们,他只要就这么缓缓前进,赶到黄龙寨。咱们敢留在赵行德和曹迪之间么?而黄龙寨再往北四十里,就是颍昌府。颍昌府往北,就是汴梁。”耶律铁哥眼睛微微眯起,迸出一抹厉芒,望着对面的“赵”字将旗,沉声道,“狭路相逢,既然你要战,那便战上一场!”他侧过头吩咐道,“让前阵的骑兵退到小山之后,整顿人马,准备横冲宋军大阵!”

将令传下去,三万余契丹骑兵如潮水一般向后退去,小山丘上辽军步阵和铁桶炮暴露了出来。宋军缓缓前进距离辽军两里之外方才停止,再度变阵,由数十个棋格一样的小方阵重新会合成一个大阵。踏白营除了少数在大阵两翼游荡外,其它骑兵都远远地撒开了出去,有的斥候十人队甚至距离战场中心有三四十里的距离。虽然原先的军情探知耶律大石已经赶往颍昌府,辽军主力和这支断后军队之间至少相隔百里,但赵行德总担心在战役的关键时刻,其他契丹骑兵大队突然冲入战场。因此,杨再兴所统领的踏白营骑兵,最主要的职责并非斩将搴旗,而是警戒战场外围的一切风吹草动。

战斗暂时中止了下来,各级军官依旧大声吆喝着整队,炮手忙着将铁桶炮架设起来。

赵行德对麾下各营在数万骑兵的压力下,仍然从容不迫地完成了行进,结阵,变阵等平常条令教习的内容十分满意。他特意骑上战马,在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杨再兴等将的陪伴下巡视了各营。即使算上高度因素,辽军铁桶炮射程不可能超过两里,但在敌军的炮口下巡阅军容也是一种冒险。两军交战中,主帅的威武仪态,从容气度,勇敢行动,对鼓舞士气十分重要,在特殊情况下甚至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败。

“看,是赵将军!”

“赵将军,万胜——万胜!万胜!”

“保境安民!恢复故土!”

“万胜——万胜——万胜!”“万胜——万胜——万胜!”

一个又一个营方阵欢呼起来,仿佛在鄂州的校阅场上一般,视当面的数万辽军如无物。这两个多月的行军、打仗,因为方略得当,一路上行军打仗都极顺利。军卒们尽管衣袍破旧,热一顿,冷一顿,喝得是咸酱汤,吃的是炒米面饼,宿营则露天而卧,连帐篷都没有,然而,所过之处,铁蹄下幸存的州县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父老头顶香盆迎接王师,州县更竭力搜罗粮秣供给大军。频繁而艰苦的行军打仗不但没有摧毁北征军的士气,反而将他们锻炼成了敢于和骑兵在平原争胜负的一支劲旅,诸军刚才擂鼓整队而进,几乎没经过战斗就逼退了数万契丹骑兵,更令各营的士气大振,一些新从军的丁壮也渐渐克服了对契丹骑兵的恐惧。

“大帅,辽兵要守,”陆明宇呲了呲牙,请战道,“让左军先上吧。”他眼光下意识地盯了杨再兴一眼,隐隐带着挑衅的意味。

杨再兴似无察觉,嘴角微微上撇,两手放在鞍前,目光转向一旁。其它将领并未和陆明宇争先,纷纷将目光落在赵行德身上。经过刚才一番试探,诸将感觉断后的契丹骑兵并未有想象的那样强悍,和这支辽军决战的意愿的也增强大大增强。

“好!”赵行德点头赞许,但并未同意陆明宇的请战。

他以马鞭指着辽军架设铁桶炮的山丘,沉声道:“此处是战场的中心,在上面架设火炮可以控制整个战场。辽军虽然抢先占了这个地方,可惜的是,他们的铁桶炮射程不如我们的远,即便算上居高临下之利,也够不着我们的炮位。”他微微冷笑,下令道,“既然要双方都有铁桶炮,就让炮营先轰击敌军炮位。其它各营先布防,准备应付敌军攻打本阵。待敌军阵势松动后,再仰攻山丘敌阵。”

章101 夜郎万里道-4

“轰——”“轰轰——”

“轰轰轰——”

炮声过后,一道道黑影“呼——”的从山下飞上来,山丘上的辽军几乎齐齐仰头,当面的步卒纷纷向两面躲闪,而躲避不及,被炮弹击中之人,无不筋断骨折,更有甚者被炮弹穿透火折为两半,凄厉的惨叫声蔓延着恐惧的情绪。因为铁桶炮射程不如宋军,同时因为防炮工事不足,原本居高临下的辽兵,宛如活靶子一样,生生地在山丘上硬捱宋军铁桶炮的轰击。虽然因炮击而毙命的辽兵,在数万人之中只占很少一部分,但对士气的打击却极为巨大。这种挨打却不能还手的窘境,是擅长骑射的契丹勇士原本不曾体会到的。

“北院大人,”奚军统领萧麻槐大声请求道,“请让骑兵冲击宋军大阵!”

“等等,再等一等!”耶律铁哥的脸色青黑,冷冷盯了山下一眼,就这么耗着,宋将自以为得计,待到后面,有他哭的。耶律铁哥执掌北院,在辽国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萧麻槐不敢强项,愤愤然提到下去,大声喊道:“挺住!”

“挺住!”“挺住,一定要挺住!”

契丹话、女真话、汉话在山丘上此起彼伏。辽军布设在山丘上的铁桶炮也在不断反击,然而,炮弹不是太近,就是太偏,除了造出一个个大土坑外,没有几枚落入两里开外的宋军大阵。将军们的脸色铁青,下层的军卒则大多因恐惧而面色苍白,不知道下一个被炮弹击中的倒霉蛋是谁?轰击山丘上的辽军炮垒大约小半个时辰后,炮弹逐渐转向山丘侧面,一边轰击女真军和奚军步阵,一边为拦阻契丹骑兵进行试射。眼见炮击已经有了效果,赵行德发出了进攻的旗号。

“左军——起立!”“起立——”“全体列队——”

一声声军令大声发出,在中军附近盘膝而坐的左军各营军卒迅速站起身来。火铳枪弹药是早就上好了的。军阵四周的军卒将火铳枪上好枪刺,中间的将士们枪刺仍挂在腰间,他们将火折子从腰间取出,右手同时握着火铳枪后端和火折子,左手拿着火铳枪管前段。火铳的两根撑棍是用草茎和铳管拴紧在一起的,防止行进时摇摇晃晃,当用的时候一拉就断。紧打裹腿让军卒看起来格外精神,片刻后,二十一个营方阵已经整队完毕,依次通过负责防守和警戒的右军方阵间隙移动到了前方。

“快!”炮长杜淳抹了把汗水,大声喊道吗,“加把劲儿啊!”

一群炮手在四面火铳手的保护下,驱赶骡子拉动三寸炮,伴随进攻的军队。

四寸炮重达千斤,通过各种方法减轻重量,三寸炮也重达七百余斤。炮手们人人汗流浃背,有的人扶住炮架,轮子,有人死命地抓着骡子的缰绳,防止它突然受惊。“若是刘统制在就好了。”杜淳有些遗憾地想到,轻型铁桶炮伴随火铳枪手发起进攻,本来是刘志坚的想法,可惜在北征之前,刘志坚却被分配到了韩世忠统领的西进军队中。与刘志坚一同被发往韩世忠麾下的,还有一大批干练的火器老军官,虽然赵行德紧接着提升了一大批新进军官,又补充了经验丰富的汉军火器军官进来,但往日的同袍不能并肩作战,总归令人遗憾。

张九融朝左右看了看,二十一个方阵的军旗尽收眼底。赵行德麾下火铳营的队列在整个宋军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上万火铳手准备同时向敌阵发起进攻,场面在浩大中带着一种肃静,甚至令张九融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中兴大业,”张九融在内心中大声喊道,“在此一战!”

左军统制已经发出前进的号令,他猛烈地摇了摇头,将书生意气摇出了脑海,拔出雁翎刀,大声喊道:“前进——”“前进——”伴随着各级营统制、护军使的号令,二十一个方阵,每七个营为一波,后面营队正对着前面营队的空隙处,一万名火铳手迈着整齐而坚定的步伐,朝着山丘上的辽军大阵行进而去。火铳手通过了平坦的旷野,行进中间遇到弹坑,便毫不犹豫地跳过去,然后继续前进,来到山丘下面,稍稍整顿了队形,便迎着迎面而来的炮弹,继续向前挺进,山风呼呼地吹,吹动着他们火红的旗帜和灰白色军袍。

“前进——”

“前进——”“前进——”

左军牙兵掷雷手营行进在全军的最前方。身高体壮的掷雷手们身披重铠,胸前挂着藤条制成的圆筐,里面装满手雷。钱深左手挽着一面小方盾,右手握着一根短柄狼牙棒,透过头盔的缝隙,钱深看到辽军的前阵越来越近。

因为仓促而来,辽军还来不及挖掘壕沟,但和宋军一样,他们阵前插了不少鹿角,只是比宋军的简陋一些。“呼——”一枚黑黝黝的弹丸呼啸而来,钱深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将头侧面一偏,只觉炮弹似乎从耳畔飞了过去,他的口腔里充满苦涩的味道,耳中根本听不见后面是否有惨叫声。“王八蛋!”这枚近在咫尺的炮弹似乎点燃了他的怒火,钱深愤愤地朝着山丘上看去。“轰!”“轰!”“轰轰!”越往上去,辽军的炮火就越猛烈,不管有多少人倒下,掷雷手们一直往前走,不回头看一眼。炮弹穿过了掷雷手们单薄的阵线,直愣愣地打进紧跟在后面的宋军火铳营中,几乎每一枚落入宋军阵列的炮弹都能击倒数人。

“前进——”

“前进!”张九融等护军使不停地高喊激励军卒。

“挺着死!”河北行营的老指挥何进喊道,“挺着死!”

“前进!”“前进——”

在都长以上军官的大呼小叫声中,大多数火铳手沉默着,咬牙坚持着这坚韧而可怕的进军。许多人惨叫着倒在前行的途中,后面的人快走几步,迈过一动不动的死尸,越过挣扎哀嚎的伤者,死伤者的位置被及时填补,活着的人踉踉跄跄继续前进。到达距离辽军大约三十四步的地方,火铳营方才停下来,排第二位的军卒撑起撑棍,辽军的箭矢如蜂群一般扑面而来,这是大多数辽军弓箭射程之内,箭矢密如雨下,灰白色的尾翎刹那间插满山坡。

几乎每个掷雷手身上都插着好几支箭,钱深飞快地将盾牌尖底插入地下,箭矢射在盾牌前面,噼噼啪啪如雨打荷叶,汗水顺着鼻梁淌了下来,滴在下巴上,又顺着下巴流进领子里,浸透了内衬的革甲和贴身丝袍。

“一、二、三......”钱深顾不得这些,将从筐里取出五个手雷,在盾牌后摆成一排,从腰里取出火折子,依次点燃了几个手雷,开始低声地数数,“八、九、十”,他猛然站起身,奋力将手雷朝辽军投过去,飞快缩回来后,他紧接着将摆着地上的另一个手雷掷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在极短的时间内,宋军阵前先后划出数千道黑影,手雷落入辽军阵中,“轰”“轰轰”“轰轰轰”的剧烈爆炸声大作,尘土飞扬,呛人的烟雾升腾起来,威势甚至超过火炮的轰击。也有些手雷因为掷雷手的失误或阵亡,在原地爆炸,腾起一阵阵烟土,但因为前排掷雷手的队形松散,距离火铳营本阵尚有一段距离,除了掷雷手死伤外,造成的伤亡微乎其微。

“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

几乎在同时,阵前火铳如炸豆般爆响起来。按照“最短时间间隔”和“最猛烈的合成火力投送”的两项条令要求,历经无数次演练,北征军火铳营与掷雷手的配合已臻完美。无数铳子宛如狂风大作后的暴雨,呼啸着穿透烟雾射向辽军阵中,铁弹丸有巨大的穿透力,被击中者非死即伤,并引起了巨大的混乱。

“冲啊!”钱深爆喝一声,将筐子从胸口扯脱,弃了盾牌,双手紧握着狼牙棒跃了出去。

“杀呀!”“杀!”

扔出手雷的掷雷手们呐喊着,挥舞着铁斧,狼牙棒,铁椎枪等重兵刃跃入辽军阵中,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潮水般的火铳枪手,他们刚刚发射过一轮火铳,上好枪刺便冲向辽军大阵。数千枚手雷爆炸和火铳子,坚决的冲锋,几乎在瞬间摧毁了辽军前阵。无数女真军、奚军战士,刚刚在炮轰下尚能苦苦坚持,此时却丧失了最后一丝勇气,转身而逃,兵败如山倒一般,无数溃兵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避开山丘顶上严密设防的铁桶炮阵地,分别向两侧逃去,倘若不加以阻止,宋军这一次冲阵就能拿下辽军布设铁桶炮的阵地。

“北院大人,骑兵!骑兵横冲!”萧麻槐冲着耶律铁哥大声喊道。

这些悍不畏死的宋军,简直就是魔鬼附身,顶在前面的女真营已经完全崩溃了,奚军营不能像女真营一样白白送死,契丹人最引以为傲的骑兵呢?

“北院大人,快让骑兵横冲宋兵!”萧麻槐满脸青筋暴起,他也算是后族近亲,真到了要命的时候,也顾不得耶律铁哥的贵重身份。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每个辽军将领都明白,铁桶炮是两军交战不可或缺之物,若是让宋军攻占山丘并俘获了辽军的全部火炮,那除了退兵之外,别无选择,这场战役便算失败了。耶律铁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举起马鞭下令打旗号,让山丘后面待命的五千宫帐骑兵出动,横冲正面的宋军步阵。

夜郎万里道--5

“前进——”“前进——”

“保持队形——保持队形——”

左军统制,陆明宇紧张地注视着侧翼。果不其然,前阵刚刚达成突破不久,契丹骑兵就发起了横冲。随着南侵中原的成功,辽军大量缴获宋国盔甲,又掳得许多铁匠,因此,契丹骑兵大多披挂了铁甲。骑兵的甲胄,出鞘的弯刀,反射着令人生畏的寒芒,铁蹄犹如天边的雷鸣般翻滚而来。因为宋辽两军乃在山坡上交锋,骑兵绕过山脊,随即顺着山坡漫卷横冲而来,无头的尸体如同麦草堆一样顺着山坡滚滚而落。

“敌骑!”“侧翼敌骑!”数名指挥、百夫长同时大声示警。

“结阵!”“结阵!”的声音紧接着四处响起。此时,后队有十四个火铳营尚未解散阵型,而前面发起冲阵火铳手队形散乱,仓促集中时顿时显得有些慌乱。骑兵的出现,迫使火铳手停止追击敌军,下意识地聚集在最近的军旗附近。前阵的指挥、百夫长大声下着号令,让火铳手摆出防守的姿态,外围的人纷纷蹲下,肩头紧紧抵着长长的火铳枪,伸出去的枪尖犹如鹿角的丛林,中间的火铳枪手则纷纷架起撑棍,手忙脚乱地装填弹药。与此同时,山丘上方的辽军炮声似乎骤然间猛烈了一倍,在极近的距离上,“轰轰”的炮声大作,无数炮弹犹如雷霆一般倾斜而下,毫不留情地穿透刚刚麋集一团的火铳手阵型,无数人惨叫着倒下,更多的人仓皇不安。直到契丹骑兵冲入宋军阵型中间,远处骑射,近处刀砍枪刺,辽军火炮为防误伤自己人,方才转而将轰击的目标向山下,试图隔断宋军前后阵之间的联系。

“挺住!”陆明宇拔出腰刀,大喊道,“挺住!”他恨恨地望着几乎近在咫尺辽军炮垒。心中涌上无尽的悔恨,在契丹骑兵出现的那一刹那,各营条件反射似地结阵抵抗骑兵的时候,他本来有机会制止这自杀式的反应的。距离辽军炮垒不短短数十步之遥,刚才如果不顾侧翼的骑兵,几个营强行冲上山丘,现在左军的情形恐怕不会如此难受。

“陆统制!”众亲兵迭声惊呼,一枚炮弹自山顶呼啸而过,险而又险地掠过陆明宇身旁,刚才就是这么一枚炮弹折断旗杆,穿透了三个亲兵。左军各营已经完全被契丹骑兵割裂开了,军卒们脸上浮现出越来越多的绝望。“挺着死!”“挺着死!”许多军官大声喊着最后的口令,“挺着死!”许多火铳手倒在弓箭与炮弹的交相攒射之下。

“我们用霰弹!快,准备——散开!快散开!!”

杜淳满头大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伴随着他的大声下令,外围的火铳手飞快地散开一大个豁口子,炮手们的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的契丹骑兵以为这个宋军方阵崩溃,宛如狼群发现了倒地的猎物,大声吆喝着朝着里冲过来。敌骑的来势极快,不少炮手因紧张而脸色苍白。“快点儿,快点儿——”杜淳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上,眼睁睁地看着药引子烧进炮眼儿,却没有立时发炮,而是犹如闷屁一样冒出一股青烟,他望着越来越近的契丹骑兵,额角大颗汗珠涔涔而下,神经质一样地念道,“快点儿,快点儿!”

“轰——”一声巨响,好似酷暑中的一声雷响。

杜淳不顾耳膜生痛,长吁了一口气。紧接着“轰——”“轰——”两声,另外两门三寸炮也开火了。三门三寸炮装填的都是霰弹,数百枚铁砂,飞蝗石如同暴风骤雨,点点呈扇形喷洒出去。冲在最前面的几匹战马哀鸣一声,几乎被霰弹射成蜂窝一般,辽军人和马身上同时冒出汩汩鲜血,扑倒在地。后面的契丹骑兵有的倒地,有的不经所以,惊慌地拨转马头,场面一片混乱。趁着这个机会,宋军又合拢了方阵,刚刚上好弹药的火铳手忙着驾铳点火,给几个还想冲过来的漏网之鱼一阵攒射。

“杜大人厉害!”营护军使范柔大声问道,“现在怎么办?”

战斗刚开始不久,第五营指挥钱大忠便被辽军炮弹击中阵亡,范柔随即接管指挥权。但他从前是州学廪生,仅仅从军一年而已,因循条令指挥部属还可以,遇到这样需要临机决断的情形,就无所适从。范柔很庆幸杜淳带着炮队伴随本营前行,杜淳虽然在炮营仅是百夫长,但赵行德接掌东南行营后,规定炮军军官比照骑兵军官的标准发给俸禄。炮营计算射程十分复杂,炮营中的军官全部都是识文断字的,州县学廪生,甚至太学出身的也大有人在。因此,范柔一开始就对杜淳格外接纳,此时更毫不犹豫地将指挥权交给了杜淳。

“范大人勿忧。”杜淳低声道,“你们抵挡住骑兵,山上辽人的炮交给我们!”范柔点点头,对周围军卒大声道,“挺住!大帅会来救我们!”他看了一眼周围士卒,刚才炮手打退了契丹骑兵,让不少火铳手脸上有了人色。

“掉转炮口,”杜淳大声喊道,“对着辽军的炮位!”五十余名炮手迅速地搬动炮架,将炮口对准山丘之上。炮手们心里十分明白,刚才那一次开炮恐怕已经引起山上辽人的注意。紧跟着,辽人火炮就会重点轰击本阵。只不过,要和辽人炮手比开炮的速度和准头,这些赵行德亲手训练出来的宋军炮手倒是丝毫不怵的。人在绝境下往往爆发出巨大力气,骡子早就瘫倒不能用,仅靠肩扛手抬,炮手们很快将铁桶炮的炮口就转向山上。他们和辽军炮手之间,仅仅间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透过战场上乱晃的杂乱身影,杜淳看得见正手忙脚乱地将炮口掉转过来的辽军火炮手的脸,他们的脸上同样淌着大汗,满眼都是焦躁不安。

“用霰弹——”杜淳拖长声调大声喊道,“上弹药!”在火铳手的保护下,炮手们有条不紊地将药包和霰弹筒装入炮膛。杜淳看了弹药堆一眼,还剩下五发霰弹,三发实心圆弹。打完了这些弹药,就是最后的时刻了。

杜淳眼中闪现一丝决然,看了看三门火炮,大声道:“点火!”

............

山丘下方,赵行德和诸将一直在注视左军战斗的进展。随着契丹骑兵的出现,战况急转直下,赵行德不需千里镜也看得清清楚楚,近万火铳手形成十几个方阵被困在了山坡上,进退两难。诸将脸色严峻,不知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

“左军怎么停下来了?冲上去!”赵行德咬牙切齿,青筋暴起,骂道,“这个混账!!”

炮弹横冲直撞,铳子四射纷飞,大队宫帐骑兵在方阵之间游走,隔绝了左军各营之间的联系,辽军居高临下近乎屠杀一般的炮击,炮弹所过之处,前军火铳手一片片倒下,但只要捱不住炮击而阵型溃散的话,散乱的火铳手就会成为契丹骑兵轻而易举的猎物。局势危如累卵,假如左军近万火铳手溃败,在契丹骑兵的追杀下幸存者将寥寥无几,并将毁灭性地打击宋军的士气。而将右军、中军的诸营投进战场的话,也会陷入同样的窘境。按照踏白使军报,契丹骑兵有数万之众,此时不过才出动五千骑而已。

“牙兵营,起立!!”赵行德亲自下令道。中军三个牙兵营立时站起身来。三个牙兵营包括一个掷雷手营,一个火铳枪营和一个由北地义兵组成的效死营,共有一千五百余人。在北征军中,其它营队都是黑色裹腿,而牙兵营打着白色裹腿,显得十分醒目,其他军卒一见便知赵行德亲兵到了。

“你接替我指挥大阵,成败在此一举!”赵行德将缰绳交给身旁的罗闲十,下令道,“压上去,炮营旁的不用管,猛轰山脊上新窜出来契丹骑兵。”简短地下达了指令,赵行德不待分说,从亲兵手里拿过一杆红色的军旗,大声道,“牙兵营跟我上,救出左军,夺取辽国铁桶炮!”

“大帅,”罗闲十大声道,“让我带兵上去!”

他想到这么快赵行德就要亲自带兵冲阵,虽然攻势作战的第一次进攻的猛烈度极其重要,否则便极易形成僵持和消耗战。其余诸将也望着赵行德,神情振奋中饱含这担心。赵行德乃一军之魂,他万一有什么不幸,北征军势必士气大落,甚至因此而瓦解溃散。

“服从军令!”赵行德厉声道,举起旗帜,朝身后挥舞了两下,大声喊,“跟我上!”

刘文谷眼望着那个身影,他的心澎湃得简直要爆炸了,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几乎声嘶力尽地喊道:“保护大帅!”“跟我上!”出乎寻常地抢在营指挥前面,带领本营紧跟在赵行德身后。

夜郎万里道--6

“前进——”“前进!”

千余牙兵紧随着赵行德军旗的引领,穿过己方军阵的间隙,,快步朝山丘上面被围困的左军袍泽前进。在他们身后,罗闲十指挥者四十余个军阵超越了辽军火炮射程外的安全距离,缓缓向辽军据守的山丘压上去。而邓元觉则带着后军据守炮垒,童云杰指挥炮营调转了炮口,除了一小部分火炮开炮仍干扰山丘上辽军火炮外,大部分炮弹都开始轰击山丘两侧的开阔山坡上的契丹骑兵。

萧麻槐大笑道:“这才刚刚开始,南蛮就已经沉不住气了。”他一扬马鞭,朝着山下缓缓压上来的宋军大阵,三营打着白色裹腿的步卒在宋军大阵之前显得十分不起眼。

“北院大人果然神机妙算,”完颜宗弼不失时机地谄笑道,“看来这里就是南蛮的葬身之地。”耶律铁哥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没说话。其契丹将领看来目光中却带着轻蔑的笑意。完颜宗弼压住心头的屈辱感,马鞭指着半山坡上,在炮火和契丹骑兵围攻中苦苦坚持的宋军前阵,继续道,“只等结果这些先送死的,在收拾那些后脚跟着来送死的。”

蓦然间,他的眼神凝住了,在缓缓前进的宋军大阵前,那千余打着白裹腿的宋军仿佛沙子一样,很快穿过了契丹骑兵的外围,掷雷手在前不断抛出手雷,巨大的爆响和弹片使契丹骑兵纷纷向两边躲闪,让开一条道路。火铳手和刀斧手甚至在行进中也保持着严密的阵型,快速通过了由掷雷手开辟出来的战场通道。

“该死的!”

百夫长耶律习涅夹马从那些打着白裹腿的宋兵旁边掠过,无论如何逼近恐吓,宋兵也丝毫没有慌乱的情绪,虽然骑兵比步卒要高出半个身子,但耶律习涅却感觉对方投来的目光是居高临下,甚至冰冷的。散在山坡下缘的骑兵根本无法阻止这如锥子一般的千余宋军前进,只能大声呼哨着,希望引起更多骑兵的注意。然而,在烟雾弥漫的战场上,大队契丹骑兵都忙着围攻和隔断宋军前阵,远处的辽国将领则关注着宋军大阵的动静。

“大帅的白腿兵——”

“白腿兵上来啦!”

被骑兵包围的左军第十七营中,响起一阵惊喜的叫喊:“大帅亲自来救咱们了!”“兄弟们,是大帅来啦!”打白裹腿的牙兵营在青黑烟雾中经过,一个满脸黑烟的军官冲着狂喜的十七营军卒大声挥手道:“前进!——”“前进!”

“前进——”陈师稷认出刘文谷,欣喜地大喊道:“跟着大帅,前进!”

他在十七营素有信义,众军卒听护军使如此说,心下信定了大帅来救自己了,顿时士气大振。刚才濒临绝境,几乎下意识地抵抗着骑兵的火铳手们重新焕发了斗志,各个百夫长、十夫长趁机整顿队伍,在硝烟中挥动军旗,大喊道:“前进,前进!”

牙兵营的百夫长、护军使则冲着新加入的火铳手喊道:“上枪刺!上枪刺!”“进攻!”“进攻!”火铳手们上了枪刺跟随在牙兵营的身后。这时,来自山丘上方炮轰微弱了一些,这一大队步卒聚集结阵,契丹骑兵急切间也难以攻破,只能纵马在周围奔突恐吓。跟随帅旗进攻的火铳手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多,在牙兵营的引领下坚决地向山丘上方挺进,而外围的军卒则用火铳枪、重斧、狼牙棒和群狼一样扑来的契丹骑兵不断搏斗。不断有骑兵倒在宋军步阵的周围,也不断有宋兵倒在前进的路上。

“跟他们拼了!”张九融双手挥着一柄火铳枪,冲着奔驰掠过的骑兵呲了呲牙。

他额头胡乱缠着根布条,鲜血不断沁出来,血混着烟黑和尘土挂在脸上,让这个昔时的文弱脸孔显得格外狰狞可怖。“铛”一枚流矢恰巧不巧打在张九融的铁盔边上,沉重的冲力令他脑际一阵晕眩。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努力从已经筋疲力尽的躯体里压榨出最后一丝力气,“拼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山上走,透过被鲜血迷住的眼睛,张九融死死盯着冲近来的辽军骑兵,战场上的一切都仿佛慢了下来,静了下来......大队的火铳手不断从身边经过,契丹骑兵越来越近,张九融拼命将火铳枪向上挺去,刺向战马宽阔的前胸。于此同时,他也超越了肩并肩的火铳手,横冲直撞而来的契丹骑兵仿佛狼发现了脱群的山羊,挥舞着弯刀,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张大人!”有人从后面猛拉了一把。

张九融脚下不稳,踉跄向后退了一步。瞬息之后,雪亮的刀光从眼前划过,张九融似乎猛然惊醒,浑身寒毛骤紧,他下意识地双手握着火铳枪猫腰要做蹲伏防守的架势。“第一排——”营指挥邹浩大声下令,“突刺!”十数杆火铳枪一起伸出。那契丹骑兵起初直盯着脱阵的张九融,猝不及防下躲闪不及,好几柄尖利的枪刺从不同方向刺中了坐骑,战马哀鸣了一声,双蹄扬起,“啪啪”打在前面两杆枪管上。正在这时,第二排火铳手大步冲了上来,填入前排火铳手的间隙。

“第二排——”邹浩再度大声下令,“突刺!”电光石火几间,前排火铳手抽出枪刺,后排又有十几柄火铳枪突刺而出,张九融也随着第二排军卒刺出枪刺,扬起的马蹄尚未放下,战马软弱的肚腹又被刺了好几枪,顿时血流如注,哀鸣着倒下去,马背上的契丹骑兵拼命挣扎着要爬起身来。几个胆子很大的火铳手有些遗憾地看着他。赵行德以军法治兵。拘于严格的军令,哪怕这种现成的便宜,任何人也不能脱离军阵去捡。一队队火铳手如林般向山丘山方而去,那个契丹骑兵挣扎了一会儿,用短刀割断了皮索,面无人色着踉跄着逃远了去。

“好险!”张九融惊魂未定,只觉背脊冷汗涔涔而下。极度的紧张,死里逃生的后怕和庆幸,刚才如山一般沉重的疲乏尽去,张九融望了望军阵中央,大帅的身影隐约可见,在白腿牙兵的簇拥下,坚定而沉稳地向着山丘上方挺进。“只要夺取辽人铁桶炮位,”张九融的脑海蓦然空明起来,“骑兵不足为惧。若弈棋,眼下只争这一口气。”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张九融回头一看,“张大人,很有种啊!”邹浩冲着自己叫道。

“哪里,哪里。”张九融鼓起力气道,“邹指挥,咱们跟上大帅!”

“好!”邹浩点点头,冲着军卒大声吼道,“前进——”“前进!”他两人一个是指挥,一个是护军使,几场仗打下来,原先的心结尽去。战场上,只要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左军各营的方阵本来就近,随着赵行德率牙兵营加入战场,局势几乎在片刻间发生了逆转,宋军结成大阵,不顾山上的炮火向上仰攻,五千契丹骑兵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冲溃宋军的队列,更无力阻止宋军一步步靠近山丘上面的铁桶炮阵位。宋军很快和守卫铁桶炮奚军营战做一团,前面的掷雷手早已杀红了眼,抛出手雷后,各持兵刃当先杀入奚军阵中。而随着赵行德接管指挥,上至左军统制陆明宇,下至营指挥、护军使,都醒悟到本军背水一战的局面。若不能夺下辽军铁桶炮阵,则必然被辽国的火炮轰破军阵,接下来被契丹骑兵屠杀。而夺取了铁桶炮阵地,就可以就地设防,用火炮和火铳把辽军驱逐出这一片战场。胜利或死亡,两种结果,两种命运,截然相反。

在山坡下方,右军二十一个营列成宽阔的方阵,中军的二十一个营则作为后阵,两万余火铳手正徐徐压上。军旗飘扬在每一个营方阵的左侧,统一扎着黑色裹腿的军卒手持火铳枪,队形极为严整。在庞大的步卒军阵压力下,少数契丹骑兵只能远远地骚扰放箭,而无力冲散,甚至接近宋军的大阵。左军统制罗闲十一边下令前面的火铳营队不时来一轮齐射,将前方和左右契丹骑兵驱赶开,一边警告各营指挥务必保持队形整齐,随时准备抵抗大队辽骑的横冲。这是北征以来,无数血战换来的经验。只要火铳手的队形不乱,近处火铳枪攒刺,远处用火铳和弓箭对射,契丹骑兵就很难讨得到便宜。

在烟雾弥漫,炮弹、箭矢横飞,步骑军交错而行的战场上,赵行德亲自带领牙兵冲阵,宋军突然爆发出决死一战的气势,战局再次发生逆转,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当山顶上督战的辽军将领发觉时,奚军营已经被宋军打得节节后退。

“铁哥大人,请再派骑兵横冲!”

奚军统制萧麻槐再度请援,他虽然还没有亲自上阵,但一手持弯刀,眼睛直瞪着耶律铁哥,仿佛要吃了他一样。女真营被宋军击溃,奚军也在苦苦战斗,耶律铁哥却仅仅派出五千契丹骑兵横冲宋军,还有两万多骑兵在山丘后面按兵不动,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

耶律铁哥没有下令,沉着脸观察着战局的进展。宋军已经冲到距离山顶百步内,他现在也算置身险地。幸好宋军火铳手在冲阵时都上了枪刺,很少发射铳子。“还是宋人的步卒劲锐。”耶律铁哥心下暗叹,“这山上的地势也有利于他们。”

章101 夜郎万里道--7

骑兵突袭的效果渐渐消减后,山地不利的一面逐渐显现出来。

在山坡上驰马必须非常小心,否则很容易就会折断马蹄,战马在山坡上奔跑的速度至少要降低一半,甚至只有平地奔驰的三分之一。这让契丹骑兵冲阵的威慑力大大减低,只要宋军步卒成列而战,骑兵几乎根本不能冲散他们,越来越多的宫帐骑兵只能竭力控御马匹,在宋军的火铳方阵之间狼狈奔突。此时正需要火炮轰开宋军的坚阵,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宋军携带的几门铁桶炮大大干扰了辽军炮手的发射,山顶上只有简陋的工事,不少契丹炮手倒在霰弹之下。平原利于骑兵,山地利于步卒,但架设铁桶炮最好的阵位,偏偏还是山地。耶律铁哥神色复杂,萧麻槐忿忿地瞪着他,奚军正节节后退,旁边,完颜宗弼谄媚地笑着。

“契丹人善骑,宋人善守,两军交战,铁桶炮越来重要,步军也越来越重要,奚人、女真人,终究不如契丹人可靠。但是,从族人中挑选、训练几个炮手已经如此不易,何况数目庞大的步军营,”耶律铁哥苦恼地想到,“但和宋人相比,我们的族人却如此之少。”他的眼神微凛,将这些不合适的想法抛出脑海,扬起马鞭,沉声下令道:“退兵五里,把这片地方让给宋人。”

“什么?”萧麻槐愤怒地大叫,完颜宗弼也满脸惊异。

耶律铁哥找到这块战场,聚集大军,设下埋伏等待宋军前来,这场仗打到现在,二人都以为耶律铁哥就要在此与尾随而来的宋军决一死战,谁料到,在女真人、奚人伤亡惨重后,他居然轻易地下令退兵了。

“退兵五里,”耶律铁哥沉着脸重复,又对火炮详稳萧习宁道,“你们毁了炮先撤。”

萧习宁忙不迭大声答应。他因娴熟于机关术数,短时间内平步青云,深得耶律铁哥信任,在族人中也扬眉吐气。契丹炮手都是他精心训练出来的,萧习宁生怕折损了,当即跑下去通知他们毁炮撤退,炮手撤退后,耶律铁哥方才拨转马头,带着宿卫契丹骑将奔下山丘,这时,负责断后的奚军和女真营才宛若溃败一般轰然后撤,上至将军,下至军卒,都拼命向山丘的另一边奔去,只能自己少生了四条腿,漫山遍野都是逃命的辽军步卒。

“乱来!真是乱来!”萧麻槐掉皮帽,气急败坏道,“战是不战?我们奚军营要先退兵!”

吩咐部将收拢溃兵,粗粗一算折损惨重,萧麻槐愤怒无比,更担心再这么继续交战下去,每次契丹骑兵都丢下步卒先退,宋军追不上四条腿的,收拾落后的奚军和女真营可绰绰有余,他立刻来找耶律铁哥理论,打算引兵先退。完颜宗弼站在萧麻槐边上,虽然不敢出声赞许,但目光中也透着十分的怀疑。若只想要迟滞宋军前进的速度,只需契丹骑兵便可了,像这样大张旗鼓地聚集步卒、炮手营,而又避战后退,实在令人不解。“真是想把女真人消耗一空的话,”完颜宗弼低下头,恶狠狠想道,“干脆降了南朝。”

“放肆!”耶律铁哥厉喝道,目光凌厉环视诸将。

有人低下头去,萧麻槐等将却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皇帝耶律大石的威望如日中天,但其他高官和权贵的威势却受到不小的削弱。重开契丹八部大会之后,北院枢密使的权位虽高,隐然也受到不小的牵制。萧麻槐是后族显贵,又自觉占着理,并不惧怕和耶律铁哥一起闹到八部大会和陛下面前。在他的挑动下,其他一些契丹将领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耶律铁哥。

“陛下旨意!”

耶律铁哥叹了口气,萧麻槐等将如中雷击,面面相觑,只见耶律铁哥从怀中掏出一羊皮皇卷展开,翻过来让萧麻槐等将看清楚日月御玺印记后,低声念起来。听着听着,萧麻槐等将的脸色惊疑尽去,进而变得跃跃欲试起来。

............

“赵将军万胜——”“大宋万胜——”“万胜!”宋军占据了山丘后,开始高声地欢呼起来。

陆明宇摘了铁盔,满脸羞惭来到赵行德跟前,俯首道:“末将指挥不力,险些断送了前军,请大帅责罚。”“下次改过吧。”见他深有悔意,赵行德抹了把汗水,轻轻道,“为将者,智、信、仁、勇、严,缺一不可。”这是军中老生常谈,但他说到“勇”字,格外加重了口气,旁人听不出来,陆明宇身为赵行德的心腹爱将,自是明白,心中的羞惭更甚,点头道:“大帅说的是,末将必知耻而后勇,洗雪此辱。”适才一场血战,左军遭遇的契丹骑兵横冲与火炮轰击,险些被击溃,给不少人心里留下阴影。

赵行德点头道:“埋伏、偷袭、骚扰,只能吓唬愚蠢、怯懦、昏乱之人。这些鬼蜮伎俩,本来都只是对付蛮夷的。可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我中国的将士。何谓中国之人?外察天地阴阳之理,内怀慷慨捐躯之义,岂可与蛮夷等同视之。敌军玩弄这些对付蛮夷伎俩,对我们是没有用的!我等以堂堂之阵,直道向前而行,必将洗雪国耻,收复河山!”他举起手中横刀,大声喝道:“大宋万胜!”

“万胜!”

“万胜!”

“大宋万胜!”

左右将士听得血脉贲张,纷纷举铳枪大声应和。赵行德见士气恢复,让陆明宇回去整顿部属,督促各营收治伤者。他举起千里镜,望着数里地外仍然游弋不定的大群契丹骑兵,眉头皱起,吩咐踏白营斥候加大查探敌军动静的范围。

战斗刚刚结束,与胡人有深仇大恨的效死营便不顾疲惫,四处寻找因受伤而不能及时退走的辽兵。战场上行动不便的伤者远比战死者多。占据战场的胜利者,决定这些伤者的生死。辽军遗留下不少受伤的军卒很快变成了死人。各营主将也听之任之,只细心收罗本营受伤的同袍,找随军郎中救治伤势。火炮营忙着铁桶炮套上炮车,挽上驭马,按照行军的计划,今晚将在前面一处义兵山寨落脚,因此炮手们并没有将火炮推上山丘,而是停在山丘下面,与邓元觉统领的后军一起等待再度出发的军令。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各营修整停当,正待出发时,忽然三骑踏白使打马回报,在东面又出现了大批契丹骑兵。辽军似乎绕了一个大圈子,避开宋军斥候的侦查,又切入战场,将赵行德所部和曹迪统帅的大军隔开了。片刻后,各队踏白使纷纷打马回禀,在各个方向上都出现了契丹骑兵,如果算上面前耶律铁哥所部,赵行德所部周围的辽军至少有十数万之众,辽军拦子马四处游荡,凭借人多马多,捕杀、围追宋军的斥候。杨再兴所部踏白使被迫收缩回来,侦查的范围正越来越小。

“看起来,辽狗这回胃口不小。”杨再兴阴沉着脸道,“赵将军,咱们打算怎么办?”

“辽军大举出动,是回去和曹迪合兵?还是据守小山,等待曹迪过来?”邓元觉感受到其它几个将领不满的目光,忧道,“辽军势大,骑兵若不惜代价的袭扰,我们行军势必比寻常要缓慢得多。随军携带的干粮倒有七日,但食水不多了。这里是北地,不一定到处都掘得到水。”他摇了摇头,叹道,“幸好我们攻克这座小山,否则,前路被挡着,后面又有大兵追来,只怕......更加不妙。”

“大帅,怎么办?”“是否要据守小山?”

“敌军若真准备隔断我军,那我们与曹迪之间的辽兵,恐怕比前面的还要多得多。”赵行德思索片刻,低声道:“为今之计,当继续前行,到了黄龙寨就不必担心水源,大股辽军不可能一直呆在我们和曹迪之间,否则的话,这倒是个痛击辽军的机会。”他招呼旗牌官过来,下令道,“传令,擂鼓而进!”他抬起头,看着众将,缓缓道,“接下来,就要看曹迪如何抉择了。”

西距赵行德所部四十里外,东离曹迪所部八十里,契丹营帐如天上的云朵一般点点散开。宽阔的营地中间驻停一架高大的驼车,车上竖起了巨大的日月旗,这杆旗帜下面,一群契丹将领簇拥下,耶律大石正抬腿松脚,对左右笑道:“骑惯了马,行军坐这奚车反而浑身不舒服,偏偏有那么多奏折批阅。”

“奚车本应当缓缓而行,”晋王耶律况笑道,“陛下硬要它跟上宫帐骑兵,道路又崎岖,铁打的人也受不了。”耶律大石听出他的谄媚之意,微微摇头。耶律况又笑道,“曹迪只想跟在赵行德背后捞点便宜,可绝对想不到陛下轻兵突袭,硬吃赵行德这股人马。我看,以他畏畏缩缩地通过武胜关的孬种样子,未必敢上来和陛下决战。”

章101 夜郎万里道--8

耶律大石接过侍卫递上来的油茶,挥了挥手,令将茶碗分别端给众将。这些御账骑将拱卫耶律大石,一日夜行军两百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穿插到了赵行德所部与曹迪之间。中途人不解甲,马不停蹄。吃饭、喝水都是在马上解决。辽国礼仪简便,诸将也没有谢恩,只是笑着接过茶碗,和耶律大石一起一口喝了下去后,都不说话,而是闭目闭口,让油茶的热气全数散发体内,片刻后睁开眼来,人人都是红光满面,一日夜的疲乏仿佛都消减了不少。

“晋王不可轻敌,”耶律大石微笑道:“赵行德冲破铁哥的拦截,明知四面被围,还敢继续擂鼓而进,就很出乎我的预料。若有生擒的机会,我倒要见见此人。”他将茶碗递还给侍卫。

耶律况抢上一步,接过茶碗放回木盘,又将自己手中的茶碗放回,笑道:“从十几年前揭帖案子看,便知陈东、赵行德这些所谓理学清流,生性骨鲠,往往做出以卵击石的事情。赵行德如此行事,到未必识破了陛下的计策,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他看了眼周围,其它契丹将领脸上却是迷茫,不知耶律况是什么意思,在陛下面前却不好多问。

耶律大石摇了摇头,微笑不语。耶律铁哥据守的那座小山,辽兵曾经掘地三丈,不见一滴水,后来又仔细将土坑填平。宋军若不能攻克此山,则军心大沮之下,又腹背受敌,败亡只在顷刻。若宋军攻克此山,四面辽兵突然出现,宋军大骇之下,十有八九会就地防守,等待曹迪的援兵。军中携带的食水本来就不多,辽兵不需如何攻打,只要围上个三四天,宋军断水,便不战自溃。宋军北征这么久,耶律大石和耶律铁哥都看出来,曹迪面对十数万辽军精骑,是不可能像赵行德这样不顾一切的前进的。可是,赵行德偏偏出乎了耶律大石的预料,攻克小山丘后,只稍作停留,便继续擂鼓而进,在十数万辽军铁骑环伺下向北而行。

“秋高马肥,河南地势开阔,最利于大辽骑兵驰骋,”耶律况笑着继续道,“曹迪若不敢上前来战,赵行德所部粮饷自然断绝,他一只孤军,绝对撑不下去的。宋人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赵行德北征最为积极,咱们就拿个做个样子给其他宋将看看,与我大辽为敌的下场!”

“仗要一个一个的打,”耶律大石摇了摇头,吩咐道:“各部各营,好生养歇马力。接下来,还有好些恶仗呐。”众将纷纷答是退下,耶律大石也感到一阵困乏上来,回到奚车上暂时歇息。越是大敌当前,他越是睡得着觉。猎物已踏入陷阱,诸将如鹰犬一般兴致勃勃地围猎宋军,猎人却是兴味索然了。

契丹人行军打仗,自有其传承习惯,有的做法和宋人截然相反。耶律大石和耶律铁哥整顿契丹各部,将兵将统归北院辖下后,又将这些契丹骑兵打仗的规矩规定下来。行军宿营时,每个十人队都要虚设三倍的营帐,营帐之间的距离尽量远。晚上要么不点篝火,要么使篝火比正常的多上四五处,这样一来,辽军的营地便极广,既能迷惑敌人,又使人便不知辽军真正宿在何处。随行的战马也和人一同宿在营中,如果遇到敌军偷袭的,契丹兵也能在很短时间内上马迎敌。在营地的外围,总有十分之一的骑兵负责侦查警戒,若是白天,每个骑兵都在马尾后面捆扎树枝扬起沙尘,尘土满天宛若群马奔驰,隐藏大队人马的真实方向。若是晚上,则除了暗哨外,每一骑打两柄火把,远远望去,如天上的繁星点点,气势极大,颇为慑人。

曹迪大军与赵行德所部之间的契丹骑兵,数目大约在八万左右,但宋军斥候回报的数目却是十几万辽骑之多。一发觉大队辽军的踪迹,十万大军便裹足不前,诸将惊疑不定,有部将甚至建议大军速速折返武胜关,据险而守。

“赵将军贪功冒进,”大将马尽忠摇头叹息道,“这回算完了。”

“在平原上,契丹骑兵来去自如,我们和辽国御营决战,胜算确实不大。”曹固脸上带着忧色,低声道,“河北行营就是前车之鉴,西京已被夏国夺取,这十万大军若是不保,只怕.....”他看着父帅曹迪,没再说下去。曹家世代镇守西京,与夏国为敌。夏国的勋贵将门,世代只一人承袭爵荫,子孙即便为将,上受大将军府调遣,下受校尉的牵制,哪有宋国给予曹家世镇西京这般荣宠。西京曹氏百年基业,没想到除了曹熙这个背叛祖宗的东西,为了他这一房荣华富贵,竟把曹氏一门都给卖了。

诸将七嘴八舌地商议对策,曹迪端坐上首微微闭着眼,恍如未闻。他穿着铁鳞甲,脱下的铁盔放在书案上,露出斑白的发髻,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自从西京被夏国夺取后,曹迪一夕间竟似老了十岁,虽然为了曹家在外人前面撑着面子,在曹固等几位亲近之人看来,这位老节帅内里某种东西已经没有了,若非如此,岂能听凭赵行德以北征为名在东南行营选兵,在江东各部宋军中拉出去两万余精锐。

“节帅,辽兵势大,还是速速退兵,力保武胜......”

“我曹家世受国恩,”曹迪的眼睛忽然睁开,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赵将军也是一心为国之人,他要做杨业,我不能做潘美。赵行德所部人马向称能战,既然能从武胜关一路打到此处,若他发觉后路被断,回头与我们会和的话,尚有一丝生机。我们就在此等待三天,三天之后,拔营起寨,退回武胜关,力保东南半壁。”

诸将沉默了下来,曹固也摇了摇头,没再劝说退兵。

杨业与潘美都是太祖朝的名将,当年二人护送山后宋国百姓南归,杨业断后进击辽兵,潘美却失约先退兵,致使杨业兵败身死,后来杨家复起,潘家随即败落,杨潘之争成为定案。民间话本,小曲都编排此事,对潘美极尽羞辱之能事,称得上是遗臭万年。中原军队对抗辽国骑兵,向来惯用前后阵击敌,后阵诸将观望胜败,致使前阵将领死难之事,数不胜数。大宋以文事立国,就算是勋贵武将,也对清议和身后名声看得极重。潘杨这桩公案定下来以后,后阵主将虽然未必奋勇争先,却是不敢再抛下前阵人马轻言退兵了。

浓浓夜色中,漫山遍野都是辽军骑兵的火把闪耀。宋军大营这边也是刁斗森严。帅营高高挂起传令的灯笼,各营在入夜前都挖好了壕沟,将寨子扎得极硬。军卒夜不解甲,将弓弩,箭矢都放在枕边,小心翼翼地防范辽军夜袭。

............

姑苏城外,寒山寺留宿香客的上等净室中,一灯如豆,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闪烁的灯火映照下,蔡京清癯的脸颊,显得格外削瘦。这些日子来,众人都以为蔡太师颠沛流离地躲避辽兵,谁人能料到他一直隐居在这寒山寺内,一边联络党羽,一边暗暗观察局势。眼下东南半壁算是保下来了。辽国皇帝北归后,占据江宁府、杭州府的辽兵也坐不住了,天天都在大肆抢掠,一副临去前大捞一把样子。所谓官.逼.民.反,东南州府的士绅被逼得没有办法,也纷纷效法明州的士绅,或结寨自保,或出钱组织义兵。甚至辽国重兵驻扎的杭州府那边也暗中传来消息,商贾和工徒不堪盘剥,再加上明教余孽山东,这几天就要出大事了。与宋辽两军逐鹿鏖战的荆襄相比,江宁、杭州这一带看似平静,实则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到现在也没有回信。”在蔡京的对面,李邦彦的脸色显得有些灰败,他望了望窗外,忧心忡忡道:“蔡公相,劝说陛下东行,是不是有些过于行险了。”说完这句,他又神经质一般地望了望窗外,这些日子来,李相公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担惊受怕的。

“无妨,”蔡京微微摇了摇头,挥手展开一副王羲之的字帖,一边点头,一边笑道,“陛下受左右群小所制,故而行事犹豫不决。只不过,那些理社后辈行事如此乖张,曹岳诸将又都是跋扈之人,陛下总归会记得我们这些老臣的好处的。”一起说了这么多话,蔡京微微皱了皱眉,端起茶盏来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在寒山寺的净室里静思多日,他的气色竟比从前还要好得多了。

窗外,一轮明月高高挂在树梢上,僧人夜晚还在做着功课。耶律大石虽然在辽国灭佛,但在宋境却不行此道,僧团寺庙只要捐纳钱帛,还能受到优待。因此,兵荒马乱中,寒山寺还能留得佛门的一方净土。树丛掩映中,寺庙院墙外的小径显得十分幽静。

章101 夜郎万里道--9

夜色渐浓,萤火闪烁,夜露慢慢凝结于叶面,有的如泪水顺着树叶缓缓滑落,有的凝成一大颗露珠,沉沉地拽着得树叶下坠。忽然,一件宽袍的下摆掠过,花草乱摇,露珠纷纷落下。黑灯瞎火,寒山寺外的小径上,十几个书生打扮之人陆续经过。月下访寒山,然而,这些书生脸上可没有半点闲情雅致,一个个行色匆匆,神色在严峻中带点凶狠,每个人都不同寻常地卷起了衣袖。

一个青年和尚在寺门外等候了许久。这僧人名叫圆慧。蔡京、李邦彦在寒山寺中的消息,就是他私下泄露给理社中人石庭坚,石庭坚一听大为惊异,当即禀报了座师吴子龙,同时还许了不少好处,不但让圆慧每隔几天都向他通报蔡李二人的动静,还让他如有机会,尽量将二人与外界联络的书信抄录了副本出来,每天都用最快的鸽子,将两人的最新动向报知鄂州。

圆慧看看见石庭坚快步过来,脸上一喜,躬身作揖道:“石施主,阿弥陀佛。”又看见他身后气势汹汹的人群,脸色由喜转惊。跟在石庭坚身后的除了圆慧认识的书生外,还有不少家丁、工徒打扮之人,个个手中皆握着一根粗若儿臂,五尺长,方头圆柄的柴木棒子,乃是大户看家护院必备,街坊斗殴中常用的等身棒。

“各位施主,你,......,你你,”圆慧迟疑道,“佛门清静之地,你们带着凶器做什么?”

“少说废话,”石庭坚从怀中摸出一块银饼,强塞到圆慧袖中,有些不耐烦道,“蔡、李两位奸贼,可是还在寺中?”众人恶狠狠地盯着圆慧,更吓得他身子发软,吞吞吐吐道:“在,在,......在。”惊恐地看着石庭坚等人,不知他们问这个做什么。

“在就好!”石庭坚转头对几个人道,“杜兄、高兄、孙兄,王兄,劳烦守住寺庙东南西北四面,提防着奸党见势不妙,溜之大吉。剪除这两个奸贼,关乎我大宋的国运,恩师交代下来,万万轻忽不得。”几个书生虽有些不太愿意,仍点头答应,分头召集自己的家丁、工徒去把守寺院四面。石庭坚又提醒道:“除了大门小门外,狗洞、阴沟、过墙的茅坑这些万万不可放过。当初杭州那狗官就是从狗洞逃出去的。”

几个同道连声答应,石庭坚方才转过脸来,双手合十道:“烦劳圆慧禅师带路,领我们入寺去寻蔡李两个奸贼。”他话虽说得客气,眼光却如火焰一般跳动,令人胆寒。圆慧曾听说过石庭坚为人,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能期期艾艾地点头称是。石庭坚一挥手,两三百人便跟在圆慧的身后,气势汹汹地自寺门鱼贯而入,直奔蔡京、李邦彦所居的院落。开门的僧人与圆慧相熟,见他领着人进来,又被这些凶神恶煞的人吓住,竟然张口结舌,连出声示警也不能。为防打草惊蛇,一路上遇到啰嗦的僧人,全都立时拿下,用布团塞口,反剪手脚捆缚起来。不多功夫,便来到一处僻静小院,据圆慧说,蔡、李二人都隐居在这院内,此外还有两人的几个心腹家仆或家将。石庭坚抬起手,众人止步,几个格外孔武有力的人走出来,有的抽出腰刀,有的竟拿出弩箭上了,有分别带了人去围住院落的四面,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众人屏息静气,等待石庭坚最后下令拿人。

“蔡、李二人都是重臣,”廪生刘岩叟低声道,“本朝不杀士大夫,如......处置,妥当么?”

“有何不妥?正所谓菩萨心肠,雷霆手段!”石庭坚冷然道,“孔子诛少正卯,有何不妥!”他话中隐隐带着严厉质问的口气,刘岩叟面色一滞,低下头不再多说。石庭坚看着圆慧,指了指院门,沉声道:“你来叫门!”圆慧被他气势所慑,哆哆嗦嗦地答应了,此时已是深夜,叫了一会儿,院子里才掌起灯来,一个蔡京的家仆走到门前,低声喝问,圆慧便编了个理由搪塞,家仆返身禀报,又过了一小会儿才回来,磨磨蹭蹭地抽出门闩,将院门开了一条小缝儿。

“进去!”随着石庭坚一声暴喝,聚集在院门外好几个人一起涌上,将院门推开。“你们做什......唉哟!”那家仆满脸惊恐,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不知哪方向的一根棒子敲在额头上,顿时鲜血长流,踉跄退后,还没爬起身来,又被几脚揣在身上,乱棒滚滚而下。这些人都下死手,家仆原先也是宰相府中七品官,此刻只痛得满地乱棍,鲜血早迷了双眼,只耳闻得满院的纷乱声,有人问:“你们是什么人?”紧接着又被殴打倒地。

“快搜,”石庭坚面色冷峻,额头隐隐见汗,振臂大叫道:“不可放过蔡、李两个奸贼!”“快找蔡京、李邦彦两个奸贼!”“别放走一个!”“莫让奸贼溜走了!”众人纷纷应命。蔡、李奸贼之名,天下皆知,当初杭州闹事,连蔡京的祖坟都挖了。此刻这些家丁、工徒虽然是拿了理社的好处,但也是人人义愤填膺,以为自己做得乃是为国锄奸之大仁大义事。小院落并不大,扰攘了片刻,便从大小房间中揪出蔡京、李邦彦,以及另外三个家仆。石庭坚从怀里掏出画像仔细一一审视,蔡京和李邦彦的相貌依稀相似,二人都只穿着贴身短衣,头发散乱,狼狈不堪。李邦彦脸色恍若死人,若不是被人提着,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蔡京倒还有几分镇定,他环视院中密密麻麻的人群,目光最后落在石庭坚身上,叹了口气,开口道:“老夫便是蔡京,你们是什么人?”此言一出,满院数百道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就连平常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人,也好奇地踮起脚尖,想要看看这天下第一大奸臣的样子。

“是你就好!”石庭坚左眼皮子一跳,强作凶狠道,“蔡京,你蛊惑圣上,误国害民,致使朝政腐败,乱贼四起,又使契丹入寇,今夜,你恶贯满盈的时候到了!”蔡京毕竟是朝廷一品大员,石庭坚担着有极大的压力,事已至此,便容不得丝毫犹豫反悔,他一挥手,不等蔡京说话,朝众人大喊道,“大伙儿一起上,除了这个祸国殃民的奸贼!”

“谁敢!”蔡京踏前一步,目光凌厉一扫周围,大声道,“我乃朝廷命官,辅佐圣上纵有不是,也当三司会审,由朝廷治罪,哪里轮得到你们?”李邦彦眼中流出一丝期冀的目光,但懦懦说不出话,蔡京又喝道:“你们可知,围殴朝廷命官,乃是谋反之罪么!还不速速退下!”众人被他气势所慑,一时都不敢上前。这些家丁、工徒,平常都是本分乡民。除了少数本性凶狠之人,大多数人对一普通老人棍棒相向之事都做不出,何况是朝廷重臣。

“石兄......”刘岩叟低声道,“三思......而后行。”

石庭坚背脊上微微冒汗,可事情做到了这个地步,后退一步都是万丈深渊,他用力把刘岩叟推到一边,从身旁的家丁手里抢过一根棍子,右手握着别在背后。

“你蔡京老贼!祸乱朝政,丢了江宁,杭州,放任胡人祸害东南时,可还想到朝廷。”石庭坚一边说话,一边逼上前去,他额上青筋毕露,来到蔡京面前,几乎没有任何预兆的,一棍子便抡出去,蔡京没想到他一个书生,居然赤膊上阵,躲闪不及,被方头棒砸在额头,顿时鲜血直流,踉跄着倒在地上,震惊、恐惧、愤怒之下,蔡京再也无法维持宰相气度,他倒在地上,一手捂着额角,一手戟指石庭坚,骂道:“鼠辈,竟敢如此!”

“我怎么不敢!”刚才那一棍子抡出去,石庭坚仿佛卸下了胸中的一层枷锁一般,又好似套上了一沉甸甸的东西,他如野兽一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大步走到蔡京面前,不顾斯文地用力一脚踹在老贼的腰眼,又赶上一脚踩住他的胸口,用力抡起棍棒如雨点般打下去,一边打一边喊,“我打死你这奸贼!有什么不敢,有什么不敢!”“有什么不敢的!”“一起上,打死这个奸贼!”“一起上啊!”

鲜血刺激了围观的众人,好几个壮汉手持棍棒走上去参加围殴,而李邦彦早已瘫倒在地,一边惨叫,一边翻滚着躲避四面纷纷而来的棍棒。而那些蔡京、李邦彦的家人也没能躲过去,更多的棍棒砸在他们身上,只能抱头哀嚎着救命。只是众人初时畏怯,此时既然已经打起来了,便越打越是厉害,根本没有人听那些求饶之声。寒山寺的僧人听到这边巨大的动静,都不敢靠近。石庭坚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高喊,而蔡京初时还惨叫躲避,到后来竟然不知是晕厥还是死去,竟然声息全无了,而四面的棍棒仍旧如暴雨一般落在他的身上。

圆慧早吓得面无人色,紧紧贴墙站着,双手合十不住地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在他身旁,刘岩叟面色苍白,时而闭上眼睛,不忍这血腥而野蛮的场面。

“好了,两个奸贼都死了。”不知过了多久,石庭坚走到他身旁,抹了把汗水,看着众人手忙脚乱地收拾尸体。刘岩叟没有答话,石庭坚摇了摇头,将目光移向夜空,如墨一般的夜色中,星辰在点点闪光,让人的心绪平复下来。

“扬汤止沸,未如釜底抽薪,”石庭坚似是对刘岩叟说话,又似自言自语道:“今日所为,乃是为了大宋苍生,刘兄,我们问心无愧。”

章101 夜郎万里道-10

黑夜中,几只大雁从草丛中惊飞而起,高高飞上天空。“得得得”蹄声急促,一骑疾驰而过。片刻后,十几骑辽军拦子马紧追而来。尽管苏佃拼命催马,但坐骑的经过几天的奔驰躲藏,脚步越来越慢,甚至开始踉跄起来。身后的辽军拦子马笃定了苏佃是宋军的侦骑,见他马力衰竭,纷纷大声呼哨,张开左右两翼要从前头兜住他。

苏佃回头张望了望,眼现决然之色,将鞍后拴着的鸽笼门尽数打开,又抽出雁翎刀,一刀下去,四五个鸽笼掉在草丛中,鸽子早已被这一阵疾驰惊着了,在笼子里冲撞不停,一得机会,立刻振翅高飞。望着鸽子没入遥遥的夜空之中,苏佃松了口气,将马鞍旁挂着的皮囊拖上来绑好,仿佛有人伏在马背上一般。狠狠在马臀上戳了一下,坐骑悲鸣一声,吃痛下再度奋力奔跑起来。苏佃的双腿使力,从马背上翻入草丛中,然后缓缓朝旁边爬去。没多时,十几骑契丹骑兵飞一般地掠过了这片草地。

漆黑的夜空中,鸽子飞出去数百里之远,进入唐州地界,方才渐缓下来,落入一处原先驯养它们的鸽栈上,脚系红绳的鸽子刚刚落下,便被一双手捧了起来,看着鸽子腿上空空如也的芦管,那人愣了一下,眉心紧皱起来。

“又折了两名斥候,”高公茂惋惜地叹了口气,他将整理过后的军报递给吴阶,简短道,“已经两天了,曹迪仍旧按兵不动。赵行德前面是耶律铁哥,后面是耶律大石的压力,居然仍旧不管不顾,擂鼓而进至繁城,他也是宋军最北面的一部人马。岳飞的人马已经到了蔡州,目前动向不明,看样子,岳飞似乎想要说服曹迪和他一起出兵攻打耶律大石。”

“有意思,要曹迪赌上老本,”吴阶撇了撇嘴道,“他拿什么交换?”

“兵为将有,确实是军国大忌。”高公茂也摇了摇头,笑道,“幸好,关东只一个岳飞。”

自从襄阳出兵后,吴阶与岳飞之间便龃龉不断。吴阶先要求宋国供给他麾下三万骑兵粮草军饷,岳飞只推说此事当由兵部负责,他不能擅自主张。于是,吴阶又要求宋国出五百万贯作为借兵之费,如果岳飞同意的话,便将襄阳以北州县作为抵押,同时镇国军撤出襄阳的话,他麾下就会配合岳飞、赵行德、曹迪等人东进,以精锐骑兵插向辽军背后,夺回被辽国掳掠的人口财帛,同时迫使耶律大石加快向北方退兵。这一要求仍被岳飞所拒绝,两人最后谈崩,夏军便在邓州和唐州之间驻扎下来,岳飞则率领麾下六千人马继续东进。韩世忠麾下皆为水军,他没有和岳飞一起东行,而是在换了小船,沿着白河向北进军,收复南阳后驻扎下来,等待策应中路的北征大军。

“赵行德倒能搅和,水搅混了。”吴阶冷笑道,“惊出来一条大鱼,咱们且静观其变。”

他的手指顺着地图一路往上,只见颍昌、蔡州、唐州这一带战场上,宋国的曹迪、岳飞、赵行德所部分为三团,曹、岳两部较近,而赵行德所部孤悬于北面百里之外,在各部宋军之间,标注有大量辽军骑兵的记号,代表耶律大石的日月记号十分明显。这些都是东征军派往战场的斥候报回来的。吴阶在唐州勒兵不进,到不全是为了为难宋国,而是还有其它的考虑。

战场上,宋辽两军鏖战正酣,拦子马斥候数量极多,行动又迅捷,几乎将大营周围遮护得密不透风,中原大地一马平川,骑军极难发动偷袭。然而,辽军在宋境毕竟扎根不深,单凭探马之力,极难随时监视距离两百里以外的地方,而夏国侦骑则可以装作宋军的斥候,进入战场探查战况,以军鸽报回大营。吴阶麾下这两万夏军,白羽军、擒贼军为安东军司辖下骑军,横冲军为大将军府辖下骑军,练锐军则为大将军府辖下马车步军,军士们都有坐骑或马车代步,行动之迅速犹过于普通辽军。吴阶驻扎在唐州边境,既能避免意外卷入数十万大军相互邀击的战场漩涡,又能观望时机,以麾下两万精锐军士为砝码,为夏国在战争的天平上赢得最大的利益。

“只是两府的意思,”高公茂脸现忧色,“只是让我们巩固洛阳襄汉一线。这个......”

“不必担心,”吴阶拍了拍高公茂的肩膀,笑道,“临机决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越是军国大事,胜利者越是不受责备的。”

............

中原大地,丛丛野草随风飞舞,在阳光下犹如金色的波浪。疯长的野草丛间,间或有一丛丛庄稼如野草一般生长。辽兵南侵后,河南百姓流离失所,大片田地抛荒。宋辽两军对峙的这片战场上原来还有一些宋人苟延残喘,随着近二十万大军麋集此地,辽军征发签军,宋军也需要民夫,百姓们要么被征用,要么携家带口逃到更远的地方,数十里方圆,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几乎荒无人烟,只有宋辽两军的探马在活动。

北方残破,沿途仓廪无力支应大军。曹迪、岳飞、赵行德所部的军需,大部分都依赖兵部通过州府征发民夫,长途转运而来。南方缺少大牲口,为供应二十余万大军,此次北征光征发的民夫就在四十万以上,每供给大军一斗粮食,就有两斗多消耗在路上,这还不算沿途各州府临时支应所消耗的人力和口粮。许多百姓因此家破人亡。州学县学的廪生,不止一次上书言事,将此种临时支应列为朝廷八大恶政之一。

宋军营垒之后,一队运粮的民夫刚好抵达。这些粮草本来是应该供给曹迪所部的。但镇国军赶到战场时,人马风尘仆仆,粮草接近耗尽。因曹迪所部粮草充足,且不日还有粮草运达。押运这批粮草的兵部员外郎李若虚便自作主张,将五千石粮草全数交给镇国军。岳飞身为一军主帅兼枢密使,并不亲自负责交接军需。大将张宪验看过粮草,核对无误,笑道:““李大人劳碌了。”他当着李若虚面把公函画押,但先呈给岳飞审阅。

岳飞点点头,叹道:“东南民力尽矣。”

他将粮单还给李若虚,再度长叹了口气,目光转到运粮的民夫身上。只见他们一个个面色枯槁,骨瘦如柴,一群群围坐在地上,喝着掺了糠灰的菜粥。这种菜粥的味道极为苦涩,但似乎这对他们来说也是难得的美味,有人喝完以后,还意犹未尽伸长舌头将碗底又舔了一遍。吃完这一天中最丰盛的一顿,有人便躺倒在地上,节约不多的体力。

李若虚动容道:“岳相公此言可谓仁矣。”

岳飞却摇了摇头,转而对诸将道:“我们身为武人,这身上之衣,口中之食,皆来自于民脂民膏。那种田做工之人,劳碌一整天,所得钱粮,不过养家糊口有余而已。百姓们不但将这一点点有余尽数缴纳,更忍饥挨饿,卖儿鬻女,只不过寄希望于我等能奋发破敌,希望过个太平日子而已。”他站起身来,手指着对面的辽军营帐,慷慨激昂道,“太平年月,将士们习练武艺,养尊处优。而今正是用人际,大家岂能靡费粮饷,畏敌避战,坐视胡人猖狂!”

李若虚静静听着,眼中微光闪动,双拳紧紧捏住。诸将更是人人感奋,张宪虎目圆睁,大声喊道:“请相公准我出营向辽军挑战,若不能战胜,宪愿受军法!”大将董先亦道:“我愿出战,请岳帅恩准!”他二人带头,其它将领也大声呐喊,更有的将佩剑抽出来,自请出战。

“不必!”岳飞霍然站起身来,“为我通报曹节帅,飞愿率部为前阵,邀战辽兵,请曹节帅统御大军为后阵!”他取出三支箭双手握着,脸色凛然对诸将道,“大家拼死破敌,若不能战胜,飞愿如此箭!”话音刚落,箭杆“叭”的一声,断为六截。诸将也纷纷折箭立誓,若不能击破辽军,则必死战到底。

“若虚愿随岳相公,与辽贼死战!”

李若虚猛然站起,向旁边亲兵要过一支箭,折为两段。岳飞虎目看过来,还未说话,张宪心念微动,手掌已拍在李若虚肩头,大笑道:“好个状元公,今日便跟着我营一同出阵,必护得你周全!”“多谢张将军。”李若虚拱手道,“若虚也曾跟随王节度出阵,上战阵搏杀,已非第一回了。”张宪讶然张开嘴,笑着道:“好,好,好!”

军令传下,镇国军的营地立刻动起来,骑兵忙着给战马装上鞍鞯,长柄斧营里,军卒们都忙着披挂铠甲,擦拭兵器。火铳营里,军官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喊着:“检查药包!”“检查火折子!”“带上火折子!”“一定记得带上火折子!”

章101 夜郎万里道-11

“岳相公率部出阵了!”

宋军大营中,军卒们交头接耳。值哨的军卒伸长脖子,朝着镇国军营垒方向张望,只见旗帜晃动,战马奔驰,很快,一队队镇国军陆续出营,分列为左中右三阵。选锋营都统制董先率部列为左翼,岳飞自领中军大阵,忠义营都统制牛皋率部列为右翼。

曹迪闻讯后,带着诸将匆匆登台观望,岳家军已悉数出营,战鼓雷鸣,诸步军营列成二十余个方阵,阵前旌旗招展,军官大声喊着号令,一队队火铳手、长柄斧手、弓弩手正在整队。战场一马平川,视野开阔,宋军的异动引起对面辽军的警惕,没过多久,一队队契丹骑兵也开了出来,镇国军大阵呈东西对峙之状。辽军大营虽然不如宋军修筑得坚固,但占地极广,营帐连绵不绝,令人难以摸清虚实。而在辽军大营后面也传来阵阵马蹄声,一股股烟尘冲天而起,显见有大队骑兵奔驰而来。

“韩相公会师后有所增益,岳相公麾下也不过超过两万人,”曹固皱眉道,“对面十几万契丹骑兵,耶律大石亲自坐镇,他竟然想以寡击众?难道他真以为如此就能要我军出阵不成?”

此时,岳飞的中军令旗挥动,数百骑兵从步军大阵后面驰出,在大阵前面列成一线,稍作停留后,便向对面辽军发起冲锋。单单正面的契丹骑兵足有上万之众,众寡悬殊之下,这数百宋军骑兵的冲锋,如一朵小小的浪花扑向巨大的礁岸。观战的宋军诸将不由齐齐吸了一口气,虽然分属别军,但还是为那些冲阵的骑兵悬心。唯有骑军统制马尽忠赞了一声:“好马。”西京大营每年都从夏国购买战马,马尽忠一眼便认出,这些骑兵的坐骑都是上等的河西良驹,对面的契丹骑兵也骚动起来,在旗号指挥下,千余契丹骑兵打马而出,竟是以攻对攻。战场上尘土飞扬,双方伏低身躯,将战马速度催到最快,眼看就要接战之前,宋军骑兵的队形陡然收拢,竟在极短的距离内将正面宽度缩小了一半还多。

“漂亮!”马尽忠赞了一声,旁边人看了他一眼,他反而多说了句,“骑术不错。”

对面的契丹骑兵有些措手不及,几个呼吸之后,双方战马交错而过,沙尘中战马嘶鸣,在极短的时间内,无数的身影挥动着兵刃浴血搏杀,往往瞬息之间便决出生死,而下一个瞬息,又是一场生死之战。两军交锋的不过短短片刻,便各自穿透对方人马。战场的中央烟尘弥漫看不出来,双方骑兵跑出来之后,曹迪目光一寒,只见契丹骑兵的队形明显散乱了不少,明显吃了大亏。镇国军数百骑兵从发起冲阵时的一字雁行阵变成了锋矢阵。一员白袍将领手持铁椎枪一马当先,后面的骑兵紧紧靠在一起,连战马速度也未渐缓多少。

契丹骑兵大声吆喝着,准备圈回战马再战一个来回,但宋军骑兵却不管不顾,直朝着上万骑兵列阵在前的辽军大营冲去,气势之盛,对面契丹骑兵一片混乱,刚才那一千人队出阵后,这一千人队是刚刚补上来,坐骑还没立稳脚跟,便迎来极为猛烈的战斗,契丹骑兵慌乱不堪地抽出弯刀,战马还没催动起来,迎面而来的宋军骑兵便已杀到,这些骑兵多执丈许大枪,大枪杆比契丹骑兵的弯刀、骑矛还要一出截。而那当先冲阵的战将尤为了得,其大枪的枪刃后面并非寻常的红白缨子,而是一个带尖刺圆铁椎,大枪挥舞之时,沉重的铁椎使枪身弯曲如弓,但很快又反弹回去,对面契丹骑兵纵然身着铠甲,被这铁椎枪碰着一下也非死即伤。此人勇猛如斯,观战的宋将纷纷注目,纵然隔着两里的远,耳边仍似听到“噼啪”“噼啪”和脑浆迸裂之声。宋军骑兵的锋矢阵有一员虎将充作枪尖,很快便穿透了这个措手不及的契丹千人队,继续向辽军大营纵深处杀去。

这时,整个辽军前阵都骚动起来,一些骑将甚至不等军令,抽出弯刀,大声吆喝部属准备回马去对付这踹营的宋军骑兵,御账旗牌官驰马四出,好一阵弹压才止住了前阵的混乱。随着旗号挥动,一群群契丹骑兵又从大营深处杀出,但辽军大营宽阔,尤其利于骑兵驰骋,宋军的骑兵的速度已经起来了,岂是容易截得住的。在那员战将的引领之下,宋军骑兵一反刚才猛冲猛杀的风格,抓住辽营的空隙左冲右突,如泥鳅一般避开和辽军骑兵缠斗,沿途踹掉了不少虚设的营帐,有的辽军营帐下面掩盖着营垒,有些奚军步卒上了营垒防守,甚至有炮手紧张得掀开炮衣。眼见尾追堵截的契丹骑兵越来越多,就在马尽忠等观战将领都捏着一把汗的时候,间不容发之际,镇国军那员骑将引兵从辽军大营和契丹骑兵的一处空隙间冲了出去。

“岳飞帐下竟有如此虎将!”曹迪赞道,虎目一闪,侧头问道,“此人是谁?”

“似乎是,”参谋官魏承吉赶上前一步,低声秉道,“引军破敌的似乎是岳相公长子岳云,每上阵骁勇异常,屡立军功,镇国军中号称为‘赢官人’。”魏承吉乃曹迪的智囊,对韩世忠、岳飞、赵行德诸部的大将都有留心,其他大将还是首次听闻岳云之名,听魏承吉说他竟然是岳飞之子,无不露出惊异且赞赏的神情。唯曹迪的长子曹固面色不悦,低声道:“‘赢官人’恐怕是吹捧之语,镇国军每次报功,丞相府都以邸报明发天下,常闻张宪、王贵、董先、杨再兴、牛皋五虎将之名,这个岳云却不曾听说过。”

“哦?”曹迪面色一沉,看了曹固一眼,目光转向魏承吉,问道,“这是何故?”

魏承吉犹豫了片刻,看了看曹固,又看了看曹迪。曹固盯着他,曹迪脸色阴沉,问话之际,眼睛仍望着战场。魏承吉不敢隐瞒,小心翼翼道:“听人说,岳相公治军,不欲人以为偏袒其子,对岳云尤其严厉,练兵时每令其披挂全副重甲骑马,跳跃壕沟如普通士卒,偶有小过则必有重罚示众。而岳云每立下军功,呈到岳相公面前,岳相公皆将其勾销不报,故而以以岳云立功之多,至今仍只是一个骑营指挥而已。”他的声音虽小,连周围的将领都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原来如此。”曹固的脸色越来越青,到最后,也不看魏承吉,眼睛直盯着战场上的岳云。数百骑宋军踹营回来,折损不到一半。岳云的白袍尽为血色,铁椎枪上挑着一颗敌军首级,在镇国军大阵前面来回了了两趟。镇国军上下都欢呼起来,就连西京行营这边的将士也自发地大声欢呼起来。

“唉——”曹迪忽然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生子当如孙仲谋。”

“父帅!”曹固脸色铁青,大声道,“请让我率军出战,若不战胜辽寇,情愿军法从事!”他再也按捺不住,挺身而出。曹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曹固只觉得胸中的怒火更甚,再度请命:“请父帅准我出战!”他低下头,双目仿佛要喷出火来。

诸将都看着曹迪,西京行营乃大宋各行营中保存最为完整的。身为武人,仗打到这个份上,若说没有一分跃跃欲试之心,那也是骗人。“末将愿随大公子出阵!”马尽忠出列道。大公子曹固虽然允文允武,但确实也没有岳云这般视千军万马如无物之勇,马尽忠乃曹迪帐下勇将,说是随大公子出阵,其实算是为曹固圆了个场。参谋官魏承吉脸色紧张地看着这场面。空气似一下子凝了起来。

曹迪沉默着,看着战场前方,镇国军旗牌官正在各个方阵间来回穿梭,不久之后,步军大阵动了,火铳营列队缓步压上,方向直指着辽军炮垒的方向。显然,试探出辽军大营的虚实后,镇国军准备强攻辽军的炮垒。这一带平原开阔,无险可守,两军交战,辽军若被镇国军攻占炮垒的话,这座大营就很难守得住了。

“岳枢密自请为前阵,我军为后阵。行军打仗,首重队列森严,不可自乱。””曹迪的脸色阴晴不定,他也不看俯身请战的二将,缓缓道,“传我军令,韩忠彦率后军留守大营,其余诸军,随我出营列阵!”马尽忠和曹固一同直起身来,马尽忠面色兴奋,曹固眼神复杂,也和诸将一同下去整顿部属,准备出战。

“大帅,”诸将退下后,魏承吉上前低声道,“岳飞自耗元气,咱们不保存爪牙吗?”

“若岳飞、赵行德皆力战而死,我曹迪不战而退,一军独完的话。”曹迪看着魏承吉,面沉似水,“天下人都不是傻子,众口悠悠之下......”他看着帐外,“我曹家世代将门,一百年下来,几十位先祖为大宋战死疆场,总不能因为我曹迪一人而遗臭万年吧。”

曹迪语气有些萧然,魏承吉似有所悟,恭敬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听曹节帅叹了一声,“生子当如孙仲谋。”

章101 夜郎万里道-12

“该死的南蛮!”万夫长耶律萨班悻悻骂道。

宋军刚才那一次冲阵造成的伤亡并不大,却令他大失面子,特别是冲入大营后,暴露了铁桶炮营垒的方位。陛下虽然还没下旨斥责,耶律萨班自己已经满怀愤怒和屈辱。宋军占了便宜后,还不收敛,步军大阵随即缓缓压上。御账还没有下令,许多辽国骑兵已经取出了弓箭。耶律萨班也抽出弯刀,不住回头朝御营大账张望,口中不住喃喃咒骂。

御账中央的营垒上,辽国将领们也纷纷破口大骂,有的骂耶律萨班无能,有的骂南蛮狡诈。被辽军拦住去路,曹迪十万大军逡巡不前,深沟壁垒,丝毫不敢挑战,令辽军上下复对宋军起了轻视之心,上下也有些懈怠,只等北面吃掉了赵行德那支人马,再合力围杀曹迪这一部宋军。然而,另一支宋军刚刚抵达战场不过半日,便突然举兵邀战,令不少辽国将领大吃一惊。契丹人向来以骑兵为傲,被宋军骑兵如此羞辱,宫帐军都统耶律燕山、右军都统乌尔衮、步军都统萧斡里剌等人,都忍不住向耶律大石请战。

“待宋军逼近,先用火炮轰散其阵型,燕山再率宫帐骑军出阵,冲垮他们,打败他们。”

耶律大石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宋军大阵前飘扬的“岳”字旌旗。适才宋国骑兵踏营暴露了火炮的方位,大营中隐藏炮兵已失去意义。随着军令传下,各部辽军将帐篷撤去后,露出一条平直土垒线。手持弓弩、刀盾的奚军站在土垒上严阵以待。在这条防线的中央,辽军秘密建起一个七尺高,宽三丈,长三十丈的夯土台地。辽军大部分铁桶炮都布置在这个台地上。宫帐骑兵们披挂铁甲,一队队在中央防线后面来回调动。

正面战场上,秋风呼啸,吹动旌旗猎猎作响,鼓声咚咚敲个不停。镇国军大阵缓缓向前移动,张宪勒着战马的步伐,使骑兵的速度与步卒大约相等。距离辽军炮垒大约里许范围,对面仍是安安静静,镇国军一万五千余将士们仿佛在一片寂静旷野中行进。张宪不禁皱起眉头:“辽国炮队能忍到近距离才一起开火,我军的伤亡可要更加惨重了。”镇国军许多经验丰富的宿将心头笼上一层阴云,有人相互投以忧虑的目光。

“沉住气!”张宪低喝道:“沉住气!准备冲阵!”岳云点了点头,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按住跃跃欲试的战马。将近五千背嵬营骑兵跟在步卒大阵身后缓缓前行,等待敌军铁桶炮开火。在距离辽军营垒三百步的时候,“轰!”一声巨响打破了战场的沉默,铁桶炮抛起一颗巨大的石弹,带着巨大的呼啸声,“砰!”一声落在两个镇国军营方阵之间,巨石的惯性将黄土犁出一条深沟,地面震动,旁边镇国军士卒有的一个踉跄,落后同袍颁布,赶紧又抢上半步继续前行。

第一门开火的巨炮名为“射龙”,乃是辽国炮垒上最大的一门,随着它首先开火,其它的契丹、汉军炮手立刻点燃引线,瞬息之后,“轰轰——”“轰轰轰——”“轰轰——”之声不绝于耳。辽国铁桶炮炮管粗短,为求威力巨大,除了石弹、铁弹之外,火药几乎填满整根炮管,数十门铁桶炮一起发射时产生烟雾,几乎立刻就笼罩了整个中央炮台。无数圆形的石弹带着巨大的风声呼啸着从烟雾中射出,有的落在宋军方阵前后,将地面砸出巨大的坑洞,有的却落在宋军方阵,被砸中的军卒还来不及叫喊,顷刻间便被砸为肉泥,更有一些仿造夏国样式的长管铜炮发射的铁弹,弹丸每次发狂的奔马一样打入密集的方阵,便倒下一大片军卒,圆铁弹带着巨大的冲力,往往接连穿透好几个军卒,一片腥风血雨后,被击中的军卒非死即伤,伤者大声惨叫,令人惨不忍睹。密集的铁桶炮弹造成了巨大的伤亡,若是普通禁军厢军,只这一轮炮击也许便崩溃逃跑了。

“好!”万夫长耶律萨班按捺不住大叫道。沉重的铁家伙果然厉害,不枉花费大量人力畜力把它们从颍昌府拖到此处,陛下又严明高贵的契丹人和卑贱的签军一起劳作,在帐篷的掩护下,连夜秘密构筑出炮台。

“刀出鞘!”耶律萨班大声喊道。

随着这一声令下,近万契丹骑兵几乎同时抽出了弯刀,他们目光灼灼投向前方,有人俯下身躯拍了拍坐骑的脖子。战马畏惧炮声,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畜生都这样,对面那些南蛮也该溃散了吧。契丹骑军有成列不战的规矩,但只要宋军阵型溃散,那便是收获头颅的时候了。

硝烟渐渐散去,露出宋军方阵的队形。所有倒下的军卒位置都得到补充,前排几乎没有留一个空隙。前排军卒双手握火铳枪,枪刺斜向上冲着前方,后排军卒则将双手平端着上好弹药的火铳。他们满脸灰尘,肩并着肩缓缓向前,若不是地上留下了又深又长的弹坑,几乎看不出是他们刚刚承受过一轮最猛烈的炮击。

“怎么会这样?”耶律萨班吃惊的睁大眼睛,喃喃道,“怎么会如此?”

其余辽将也惊疑地交换目光,哪怕辽东讨伐女真之役中,生女真骑兵在面对铁桶炮轰击时也会混乱不堪,而南蛮素称柔弱、贪生怕死,可这些宋兵竟好似没有感情的人偶一样,承受了如此猛烈的炮击之后,仍然肩并着肩地整步向前。“快!”“快!”眼看宋军之坚韧大大超乎预料,契丹军官大声催促,炮手们满头大汗地装填弹药,宋军前进的速度并不慢,他们和辽军防线的距离缩短到三百步、两百步......一些箭矢飞起,远远落在宋军阵前,那是一些奚军弓箭手忍不住抢先放箭,辽军营垒后随即响起大声斥骂部属之声。

耶律萨班紧握着弯刀,他额头上沁出汗珠。辽军虽然向来鄙薄南朝,但仍承认南朝以步卒制胜,胜过本朝奚军,唯有发挥契丹骑兵之力才能加以克制。可是,“成列不战”也是契丹骑军的祖训。面对紧密结阵,承受数十门铁桶炮轰击如视若无物的宋军,耶律萨班不得不仔细掂量。正在这时,这军御账的号角大声吹响了。耶律萨班如蒙大赦般出口了口气,一举手中弯刀,大声喝道:“冲阵,杀光南蛮子!”双腿猛夹马腹,战马腾空跃起,当先冲了出去!

“冲阵!”

“一起冲啊!”

“踏平南蛮,杀光他们!”

宋军大阵从硝烟中出现的时候,已经有些骑兵承受不住压力,收起弯刀取出弓箭。进攻的军令一发,一群群契丹骑兵便打马冲了出去,有的持骑矛,有的挥舞弯刀。近万骑兵分为两股绕过正面的炮垒,战马奋起四蹄跳过矮矮的夯土垒,奚军步卒只能蹲伏躲藏,一边大声咒骂,一边期冀地看着契丹骑兵的背影。如果契丹人能够在阵前击溃宋军的话,他们就不用和这些悍不畏死的宋军近身肉搏了。辽国的地位最高的是契丹人,但奚人颇为特殊,一切待遇地位几乎和契丹人一样,他们比契丹人更适应定居生活,生活优裕,故而也不愿白白地送死。

同宋军步阵相比,万余契丹骑兵占据的战场空间要大很多。远远望去,战场正面仿佛要被这些骑兵所淹没了,而镇国军的步阵恰如巨浪中颠簸的数十艘小船一般,每个方阵周围都有契丹骑兵来往穿梭,有的试图用骑矛和弯刀试探出步阵的薄弱环节,有的在距离步阵一二十步的地方放箭。西京行营有将领脸现惧色,马尽忠大声道:“大帅,让末将带兵逆冲辽狗!”

“用不着!”曹迪冷冷喝道,他按着缰绳,缓缓道,“契丹人都说‘成列不战’,我大宋禁军的步阵,岂是这么好冲破的。这才是第一波骑兵试探而已。”他目视前方,诸将的脸色却都尽收眼底,暗叹一口气。西京行营兵甲不可谓不利,战马不可谓不良,可这十数年来保存实力,诸将都少了一份奋身死战的气势,以至于料敌应变,都远在镇国军兵将之下。

“上枪刺!”“继续向前!”

“向前走!”

“不得停下!”

“上枪刺!”

随着契丹骑兵出现,镇国军各营方阵中,绝大多数保持沉默的指挥、百夫长开始大声呵斥军卒。在每一个营方阵的周围,都有契丹骑兵不停穿梭往来,然而,在舒州和辽兵鏖战过多次的下级军官却知道,正面的铁桶炮才是方阵最大的威胁。大部分的镇国军老兵也明白这一点。方阵外围军卒奋力握将了枪刺的铁铳枪朝着外面,一些身高力壮的军卒挥动长柄斧,拼死砍杀那些敢于乘隙冲入的契丹骑兵,在方阵中还有少数弩手,用上好弦的手弩反击那些游射的骑兵。大部分的火铳手都将火铳枪上好枪刺,在保持阵型的同时,尽可能快地朝辽军布置铁桶炮的台地行进。

章101 夜郎万里道-13

“上马——刀出鞘!!”

一群宫帐骑兵闻声上马,弯刀在阳光下闪耀一片。宫帐军稍作整队后,便绕过中央台地,没有立刻发起冲锋,而是在土垒后方停下来,等候出击的军令。和普通契丹骑兵相比,他们的铠甲更加细密,铠甲外罩着契丹长袍铠宫帐骑兵打出象征皇帝亲兵的日月旗,人马盔甲皆为白色,极为显眼。

宫帐军都统耶律燕山立马在中央台地上,随着耶律大石下令,他一提马缰,带领一群骑将自上而下奔了下去,驰到宫帐骑兵大队之前,耶律燕山猛然勒住坐骑,战马人立而起,此时,耶律燕山抽出弯刀,高呼道:“陛下万岁!”“契丹万岁!”刀笔直地指向宋军步阵,耶律燕山大喊道:“冲阵!”一马当先,冲向宋军大阵。数十骑将打出契丹日月旗,紧紧跟随在耶律燕山身后。

“陛下万岁!”

“万岁!”“契丹万岁!”宫帐骑兵纷纷大声响应,驱马跳过低矮的土垒。

几乎在同一时刻,张宪对李若虚道:“状元公且看我等如何破敌!”他的语气坚定,不待李若虚争执,摘下大枪,用力向上一振,朝身后大声道:“出阵!各色旗帜缓缓摇动,没有契丹骑兵出阵时的呼喝喧哗,五千余背嵬骑兵低声催动马匹,缓缓向前。

“请让下官一同上阵!”李若虚抽出宝剑,瞪眼冲着张宪背影大吼,“下官并非文弱之人。”张宪却置之不理,在一群骑将的簇拥下缓缓向前而去。“你......”李若虚没想到张宪临时变卦,气得说不出话来。张宪特意留下十名背嵬兵“保护”他,在此等的精锐之士“环卫”下,李若虚又岂能脱身。一队队背嵬营骑兵从李若虚身旁经过。

“李大人稍安勿躁,”岳云的声音比张宪要和善许多,“且看我等破敌!”

他微微一笑,轻提马缰,带领麾下三百精骑从李若雪身旁经过,这些骑兵衣袍上,适才冲阵时遗下的血迹仍在。有的听到李若虚的呼声,回过头来善意的笑了笑。“这位状元大人,还真有意思。”此趟乃是与辽军骑兵正面鏖战,出阵之前,五千背嵬军人马都已披挂全副重甲,坐骑缓缓跑动时铿锵作响。李若虚听着这若铁板铜琵般的金铁交鸣声,五内热血沸腾。然而,军中唯以军令最大,镇国军尤其如此,他心知呼喊无用,只能睁大眼睛目送这些大宋将士踏上战场。

每个骑兵都将手里的大枪向前伸出去,战马缓缓跑动起来,在距离契丹骑兵尚有百步之遥时,背嵬营骑兵队形逐渐整齐而集中,从李若虚的角度看去,几乎是人挨着人,马挨着马。每个骑兵营都宛如铜墙铁壁一般整齐地向前推进,远远望去,阵型间一丝缝隙都没有。军兵几乎不用控马,坐骑自然被两边的战马带动着一起朝前奔跑。然而,这样的阵型也极大的限制了骑兵个人武艺的发挥。这种战法,乃是岳飞专门为宋军训练而成的。辽军南侵后,各部宋军奋起抵抗,在房州、舒州、江州等地都缴获大批战马。然而,只正所谓北人善骑,南人善舟。战马虽然有了,镇国军扩充骑兵时,却难以找到谙熟骑术的军卒。岳飞竭尽所能地组建骑兵,想要宋军在马背上和胡人较量,却是极难。于是,岳飞便苦心孤诣,从火铳步军阵型中得到启发,不欲与胡人较量个人的骑术箭术,而以铁一般的军令,训练整营,甚至上千骑兵集体冲阵,以铜墙铁壁一般的阵势来克制契丹骑兵。

“契丹骑兵向来以迅捷剽悍著称,”曹迪皱起眉头,“镇国军骑营却如此呆板,如何与之交战?”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镇国军骑兵出阵,思虑片刻,曹迪便猜到了岳飞的用意,心下暗,“果是个将才,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朝的精锐骑军,如杨家骑兵,折家骑兵,大都是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积累的精锐。岳飞能在短短时日内,凑齐这样多骑兵,又想到了了这个战法,倒也难能可贵了。”他回过头低声道,“骁骑军上马,尽忠领兵出阵!”

“好嘞!”马尽忠兴奋地大声道。

旗号打出去后,骁骑军纷纷上马,等待出阵的军令。宋国军中的战马精贵,平常不用上阵时,骑兵都是牵马而行,在营中只骑在木马、土马上习练武艺。然而,西京大营仗着与夏国贸易之便,战马虽然昂贵,却是不缺,骑军分别有骁骑、威虏、云骑、骁胜等等,每军人马两千到五千不等。曹迪护驾南行时,西京精锐倾巢而出,随行的骑兵就有两万余人。这些骑兵大都是数代从军,曹家的子弟和故旧部属遍布其中,营中有兄弟、父子、叔伯之谊,上下宛如一体,他们也是曹家在朝中屹立不倒的最大倚仗。

“大帅,”马尽忠大声道,“骁骑军等候出阵!”

“再等等,”曹迪皱起眉头,目光直视前方战场,喃喃道,“奇怪......奇怪。”

马尽忠顺着他目光看去,也吃惊睁大眼睛,只见镇国军骑兵与契丹骑兵已经战在一起。两军一交锋,强弱立分,出乎意料的是,镇国军所向披靡,契丹骑兵居然纷纷朝两边躲避。“这,......”马尽忠吃惊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就凭这些南人骑兵?”

然而,眼前的情景却不会骗人,马尽忠定睛再看,发现镇国军骑兵在马上的动作虽然十分僵硬,但冲阵的队形却保持得极好,骑兵之间挨得极紧。两军交锋时,几乎每个手持弯刀的辽军骑兵,都要面对三四个手握大枪的宋军,任他武艺如何高强,都根本无法抵挡。契丹骑兵并非怯懦,恰恰相反,他们从四面八方冲向宋军骑阵,然而,明明占据着巨大的数量优势,当他们冲到宋军骑兵面前,却仍面临以寡击众的不利局面。即使是同样披挂重甲,骑术远远超过宋人的宫帐骑兵冲到骑阵面前,也是同样的局面,一两柄弯刀长矛,在面对数倍的大枪,乃至整个骑阵之时,丝毫没有抗衡之力。

有的辽军骑兵一边冲阵,一边发出大声叫喊,试图用惊吓的办法使宋军骑阵溃散,另一些辽军骑兵干脆在宋军骑阵周围游斗放箭,箭矢如雨点一般朝着宋军射去,然而,背嵬营骑兵上下挂着全副重甲,普通骑兵所用的弓箭力道不能穿透。张宪、岳云等骑将完全执行了岳飞练兵时的军令,极力约束部属保持阵型,丝毫也不理会旁边契丹骑兵的骚扰,五千铁骑如同扫帚一样扫过战场之后,调转马头,再度集结起来,朝着辽军骑兵冲去。

“怎么会这样?”耶律燕山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宋人明明骑术不精!”他望着一拨一拨冲上去邀战,又一拨一拨退回来的精锐宫帐骑军,这种只能发生在噩梦中的场面,简直让耶律燕山目眦尽裂。几名北院将军围在耶律燕山周围,其中一个胆色眼力都稍高一些,低声道:“将军,这些恐怕不是宋军,而是夏国的骑兵。”

“对,”旁边有人恍然大悟,“这是该死的夏国人!”旁边的辽将纷纷大骂,一边飞马将此种猜测回禀陛下,一边重新集结人马,严阵以待。辽军与夏军在漠北争雄久矣,两国宿将对彼此骑战的套路也都知晓一二。夏国占据着西北马场,和辽国之间还有马种的交流,然而,夏国骑军的战法却和辽国大相径庭。夏国与辽国在北方草原争夺部众草场,一步步迫使依附辽军的部落向东迁徙,与其强悍的骑兵关系极大。和来去如风,成列不战的契丹骑兵相比,夏国骑军喜乘善马,用坚甲利兵,以密集队形冲阵之时,甚至将骑兵的腰腿部以皮索和坐骑绑在一起,虽死不坠。虽然夏国骑兵厉害,辽国朝中也颇有些有识之士建议仿照夏国战法训练骑军,然而契丹人自有其习俗和骄傲,夏国这种战法虽然厉害,但消耗马力极大,不利于久战,故而此种军制一直未能得到推行。不过,夏国骑军带来的威胁,却不是的宋军骑兵所能相比。

“这,......关东这种战法,倒是颇类我朝。”

苏佃伏在密集的草丛中,小心翼翼地隐藏身形,用涂黑了的小千里镜观察着战场。辽军拦子马在西面巡逻极为严密,他无法溜走,索性返回战场中央,希图从别的方向逃出战场,不期然撞上了辽宋两军这场大战。他自忖九死一生,心中索性看开了,安心窥探其辽宋两军的虚实来。宋军以后队铁骑扫荡两翼后,中央的步军大阵压力陡然减轻。片刻后,顶着铁桶炮的轰击,宋军步卒靠近了辽军防线,前阵并未点火发铳,而是上枪刺,呐喊着直接冲上去和防守营垒的奚军展开了肉搏。与此同时,辽国骑兵再度调动,看样子,是想趁着宋军大阵散开的时机,冲上来践踏、砍杀步卒。此时镇国军骑兵几经冲杀后,马力渐衰,很难再挡得住如潮水般冲上来的辽军骑兵。

“马尽忠——出阵!”曹迪下令道。

“是,大帅!”马尽忠大声答应,几乎没有丝毫停顿,扬手下令,亲兵高高举起马尽忠的将旗,朝着后面等候已久的骁骑军将士挥舞起来。不多时候,五千余骁骑军如同一片红云般奔向战场。“冲阵!”马尽忠双手擎起大枪,单以两腿控马,高喊道,“杀辽狗啊!现在看我们的了!”

章101 夜郎万里道-14

东方还没露出鱼肚白,清晨的薄雾笼罩着古老的城垣。鄂州街面上,卖早茶的、送柴火的、收大粪的,各色各样的谋生的百姓陆续出现,这些如蝼蚁一般的市民逐渐灰汇成熙熙攘攘的人流,从小巷汇入大街,又从大街散入小巷。整个鄂州也从这些人叫卖和问安声中从昨夜的沉睡中醒来。只不过,这几天的早上的问候有些奇怪而已。

“颍昌打赢了吗?”一人打了个哈且,站在门旁边问。

“还没消息呢,”荷着早茶担子的小贩摇了摇头,格外认真地解释,“小人刚刚去过一趟南楼,官府的告示上只说曹、岳两相公率官军与辽狗相战,而赵相公据守繁城,断去辽狗归途。”小贩叹了口气,“消息也就这么多,信还是不信,官人自便好了。”

那人也叹了口气,摸出十几文钱,买了两个油饼一大碗肠血粉,掩上门,将今早最新的战况说与浑家和孩子知晓。赵行德出兵以来,鄂州官府便将北征消息张榜公诸于众,激励东南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襄助收复中原,倒也收到一些成效。如今不光是鄂州,岳州、广州,连契丹人治下的江宁府、杭州府,官绅百姓街谈巷议也都是北征的话题。不少人都期盼着这一仗能彻底打败辽狗,还大宋一个太平盛世。在这样的大氛围下,蔡京、李邦彦两位朝廷命官在江宁被廪生活活打死的消息,仅仅在民间轰传了一两日便平息下去。

“颍昌府有消息了吗?”赵环低声问道,袖幅不经意遮住桌上一字纸。

“山有苞栎,隰有六駮”周和眼光掠过,便只看见这两行字,心头一顿,暗道,“难不成,公主殿下对李状元已暗生情意不成?”他不敢多想,眼观鼻,鼻观心,躬身回禀:“根据枢密院内的一些消息,辽国方面是耶律大石御驾亲征,在颍昌府一带集合了至少十五万步骑,辽军意图隔断赵将军与曹相公所部之间的联系,阻挠王师北复中原。赵将军一部已进至繁城,但因为辽军骑兵阻隔而消息不同,曹相公、岳相公正率部辽军苦战,当下胜负未分。”周和禀报过后,赵环遗憾地叹了口气,没再追问下去。周和又道:“卑职还有一事要禀报。”

“哦?”赵环略显惊讶,低声道,“周将军请讲。”

“卑职有位同僚现在兵部职方司,前日与卑职打了个照面,他便劝说卑职,”周和略微迟疑后,恭谦秉道,“汴梁陷落,皇城司、锦檐府故旧星散,朝廷对四方消息掌握得不很切实。如今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欲重建锦檐府,因此......朝廷希望像卑职这样的皇城司旧人,重归锦檐府,延揽四方豪杰,为朝廷耳目......”周和很担心被赵环误解为要改换门庭,话语便有些吞吞吐吐。

“周将军为国效力,乃是一桩大好事,”赵环蹙额低声道,“只是,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朝的党争又烈,像蔡相公、李相公和陈相公、侯相公他们,都各树一帜。周将军千万小心不要卷入其中了。”她叮嘱了这些,自己也微微惊讶,身为一女子,竟会说出这一番话,但又好像自然而然,叮嘱自己的家人亲友千万小心一些朝中的风波。

周和满面通红,俯身跪倒,低声道:“谢殿下,末将粉身难报。”

“周将军快请起,快请起来。”他这一跪,到让赵环尴尬无比,连忙站起身来,侧身避开,不受他这下跪之礼。周和站起身来,神色更显恭谨,他犹豫了片刻后道:“殿下深居闺阁,或有不知,蔡相公、李相公,连同几个家人护卫,就在数日前,在姑苏被廪生们给活活打死了。”

“怎会如此?”赵环花容失色,立刻柔胰捂住嘴,让自己不再惊出声来。

............

“怎么会如此!”

随着一声怒吼,紧接着是瓷器粉碎的声音。邓素微微叹了口气,事情都过了好几天,陛下仍是余怒未消。身为理社中人,邓素对打死蔡京之事一清二楚。那些廪生多是吴子龙的门人。吴子龙身为礼部尚书,而礼部掌管天下学校,此事出于吴子龙指使无疑。平心而论,邓素对蔡京、李邦彦二人也颇为不齿,只是,吴子龙对他们的处置手段,委实也太过激烈。虽然一举剪除了蔡李二人,但授人以柄,后患也是极大,陛下龙颜震怒,更在意料之中。

“陈东要行王莽、曹操之事么!”赵杞额上青筋暴起,气喘吁吁地吼道。

他丝毫不顾及他的声音传出屋子,很可能被人禀报丞相府。陛下在气头上,邓素缄口不言,更助长了他的怒气。蔡京、李邦彦被江宁狂生殴毙的消息传回后,赵杞一开始不相信这是真的,随后消息被证实是千真万确,连续几天,赵杞都在噩梦中惊醒,温柔美貌的侍女,名贵的珍玩,名家手笔都不能令他的心绪平复下来,他甚至拒绝吃侍从端上来的饭菜,要人家当面尝过一个时辰之后,才会提起筷子吃下那些冷冰冰的东西。

提心吊胆的日子,短短几天而已,赵杞就仿佛老了一大截,连白头发都多了好多。然而,不管怎样焦虑,在鄂州城中,皇帝只是个名分而已,对于蔡京、李邦彦二人的死,赵杞实际上无能为力,什么事都做不到。事情是江宁府学廪生做的,而江宁府是辽军占领的地方。

“无耻,无耻之尤!”赵杞如困兽般又转了几圈,忽然停下来,再度拍案吼道,“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权谋诡计!”邓素微微叹了口气,却见陛下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招手示意让邓素到跟前来,压低声音道:“邓卿家,陈东等人嚣张跋扈至此,若不加以防范,只怕王莽、曹操之事就在眼前。”

“那要如何防范?”邓素心中一惊,反问道。

“朕下一道密诏,召国丈曹卿家火速回师拱卫圣驾。”赵杞咬牙道,“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万万不可!”邓素大惊失色,不顾赵杞猜疑,双膝下跪,低声禀道,“收复中原,正在关键之时,陛下若下旨命曹相公退兵,只怕铸成大错,不但中原故土难复,更失去天下民心。”他见赵杞脸上只有不豫之色,心中转念,又道,“另外,鄂州城内密布陈东的耳目,陛下就算写下诏书,又当如何送出去?万一落到陈东手上,本来尚存一些体面,大家撕破脸皮,对陛下更为不利。”见赵杞脸色转为犹豫,邓素心中一发狠,双膝交替挪动上前,压低声音道,“陛下莫忘汉帝衣带诏之事,一旦铸成大错,则悔之晚矣啊!”

“可......”赵杞眼睛盯着邓素,仿佛要看穿他胸中是否还有一颗忠心,终于,他的脸色由疑惧转为颓然,刚才那一次发狠,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坐倒在龙椅上,赵杞以手扶额,长长叹了口气:“大宋养士百年,怎么尽是一帮狼心狗肺之辈。”

邓素仍跪在地上,心中长吁了口气,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

“如此行事,如将陈某放在炭火上烤,此事尚小,”陈东长叹口气,“蔡李二人执掌朝堂十数年,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北虏南侵之后,我们占据大义名分,清流奋起,这些人畏惧奸党的名声,个个都噤若寒蝉,可现在蔡李二人身死,却给了这些人一个发难的绝佳借口。如今正值要紧关头,怎么能生出如此大的乱子?”

“少阳莫忘了,当初奸党是怎么对我们同道的,”吴子龙面色不愉,冷着脸道,“陛下被蔡李二人蒙蔽,只要时局稍微缓和一些,必然会让这两人出来掣肘朝政。而你也说了,蔡京、李邦彦的门生故旧遍及天下,这些沉渣余孽眼下虽然偃旗息鼓,但还都望着蔡李二人,一旦时机合适,就会跳出来兴风作浪。你说说看?是以快刀斩乱麻好,立时除掉这两个奸党魁首,还是姑息养奸,使清浊并立于朝堂,让党争继续消耗国力和元气?”说到后来,吴子龙声色俱厉,“若陈相公要向天下人交代,我吴子龙的首级可以相借。”

“唉——”陈东再长叹一声,“吴兄不是不知我陈东,何苦如此说话?”

颍昌府一战,决定了今后大局之走势,自从曹迪、岳飞联名上奏,在颍昌府遭遇大队辽兵,并发现耶律大石的皇旗后,陈东已经连续数日在签押房里睡觉了。他不眠不休,督促兵部加快向前面输送军需,万万不能让粮草、箭矢拖了前面后腿,督促王贵等留守的将领加快整训营伍,一方面准备北上援军,一方面防备辽军得胜后乘虚南下,他还命兵部职方司,哪怕是从辽军俘虏口中得知的只言片语,都要上报丞相府和枢密院,一有重大军情,哪怕是深更半夜,也要立刻禀报上来。

“北征容不得干扰,”陈东脸色微沉,吩咐道,“兵部职方司要加派人手,仔细甄别,万万不能让蔡、李二人之事传到前方去,以免扰乱军心。”他犹豫了一瞬,低声命道,“陛下那里,也要防小人蛊惑,多加留意。”他摇了摇头,一手揉着太阳穴,目光仍留在桌上的山川地形图上。

章101 夜郎万里道-15

“轰隆隆——”天上的闷雷已经响了一个晚上,但雨还没落下来。平原上的云层越压越低,雷声与铁桶的炮声交织在一起,令不少契丹人心生恐惧,在帐篷中伏地祈祷长生天保佑。旷野中,耶律大石猛抽了坐骑一鞭子,随行骑将簇拥着皇帝飞奔上一处小丘,举目望去,只见空旷的原野上布满了辽宋士卒和战马的尸体。两里外便是宋军大营,一队队人马就在契丹拦子马的眼皮子底下整队,只要天际露出鱼肚白,大队宋军就会出营邀战。辽军与宋军已整整鏖战三天之久,很多人有些精疲力竭,但这场战役还要继续下去。

“铁哥走到哪里了,区区百里之距,他怎么还没到?”

耶律大石脸色如铁,皱眉望着远处乱哄哄列阵的宋军。西京军原先如鼠辈一般畏畏缩缩,耶律大石原以为只需威慑就可以令曹迪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岳飞所部突然如同疯狗一样突入了战场,西京军也随后掺合了进来。一目了然,西京兵的军纪远不如镇国军。然而,西京军毕竟是宋朝四大行营之一,人马众多,兵甲犀利。倾力相战之下,数万辽国精兵竟然难以招架。耶律大石一边利用骑兵的优势,与宋军反复争夺铁桶炮垒,一边传令耶律铁哥带精骑抄袭宋军后路。耶律铁哥所率的数万精骑与耶律大石的御账相距不过百里,若是马不停蹄,一天足矣。然而,一天一夜过去了,耶律铁哥的人马还没有到。

“陛下,北院大人快马传来消息,赵行德所部突然拔营南下,似乎想要和曹迪、岳飞合流会战,为确保御营的后路,北院大人正都督各部人马,全力阻止赵行德所部人马行动。”

“又是赵行德?”耶律燕山不耐烦地听着,猛然大喝道:“陛下,让我再带兵冲阵,杀光这些南蛮。”他额头上缠着白绢渗出丝丝血迹,那是昨天冲阵时被一颗铁弹子擦伤的。南蛮恶毒地在铁弹里掺了铅,一夜工夫,伤口仍没愈合,反而有发烧化脓的迹象。

“燕山要先养伤。”耶律大石摇了摇头,沉吟未决,抬头望着天空中如墨的乌云。

突然,一道闪电从低垂的乌云中刺了下来,仿佛一柄巨大的光剑要把大地劈开,闪电一个接着一个,“轰轰——”“轰隆隆——”“噼里啪啦——”的雷声如连珠一般,紧接着,大雨如瓢泼一般下了下来。这场豪雨的来势极大,伴随着狂风大作,辽宋两军大营都乱成一片,军卒们纷纷走避。刚刚出营列阵的西京军乱哄哄的退了回去,旁边另有几个镇国军营队方阵似乎没得到军令,仍笔直地立在狂风大雨之中,竟丝毫不为所动。

远处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令人心惊胆战,大雨滂沱而下,皇帝仍立马山丘瞭望,诸辽国重臣也不敢走避。“回去吧,”耶律大石皱眉道,“让勇士们休息几个时辰也好。”诸大臣这才如蒙大赦一般簇拥着皇帝,狼狈不堪地返回御营。

数十里外,厚厚的云层垂地,雷声隐隐。不知因为雷鸣还是马蹄声,地面在微微震动。

在无数契丹骑兵的围困中,数万宋军士卒结阵向南。空旷的原野上,数十个营方阵宛如棋格错落,交替向前。每一营到达指定位置后,立刻插下鹿角做固守之势,落在后面的营队随即拔出鹿角,通过前方营和营之间的空隙整队向前,超过最前方的方阵后,随着军官大声号令,军卒们再度插下鹿角。

不断有大胆的契丹骑兵靠近宋军阵势,历经多日的鏖战,双方都摸透了对方的底细。契丹骑兵恪守着“成列不战”的规矩,驰马到距离宋军三四十步外,一边高声恐吓,一边放箭骚扰,期望以最小的损失延缓宋军前进。与此同时,宋军方阵不时响起“砰砰”“轰轰”的排铳之声,一阵阵青烟腾起,有些骑兵被铳击落马,其余骑兵如受惊的兔子一样扬鞭远遁,然而,隔不了多时,又极为嚣张大笑着打马而回。因为骑兵的骚扰,宋军虽然没吃什么大亏,但行军的速度也变得十分缓慢。

“大帅,暴雨将至了,”欧阳善秉道,“要不要扎营避雨?”

“军中连帐篷都没有,”罗闲十笑道,“一人就一块毡毯,避什么雨?”陆明宇、邓元觉等将点了点头。为了减少辎重而不带帐篷,将士们颇有怨言,但赵行德身为主帅也是如此,这些日子来,宋军也习惯了餐风露宿的行军生活了。

在河南平原上,辽军的坚壁清野做得极为彻底,如果没有后面的粮草输送,赵行德所部仍然不能在一地停留太长时间。而且,短短数日,举兵前来投效的义军骤然增多,繁县的军需顿显紧张。宋军前后面皆有大队契丹骑兵,辽军拦子马四出,凭借骑兵的优势,几乎完全割断了赵行德所部和其它宋军之间的联系。曹迪、岳飞与耶律大石会战的消息,赵行德整整迟了一天一夜才从契丹俘虏口中得知,他当即下令,留下三千火铳手防守繁县,数万人马整队向南,争取和岳飞、曹迪配合,从北面威胁耶律大石的御账。

“各部坚持,再往前行,契丹骑兵虽然来去如风,但我们攻其必救,他们就不得不在此与我们相持消耗,”赵行德的脸明显凹下去一截,粗短的胡须宛如贫瘠土地上的野草。他喉咙沙哑道,“我军固然疲累已极,但契丹骑兵也是一样的。大雨不利于骑兵,咱们火铳雨天不行,但辽狗也够呛,对付弯刀骑矛,咱们还有大斧和枪刺!”

“大帅说的是,管他辽狗,”陆明宇笑道:“咱们要向南就向南,向北向北。”“遵令!”诸将都哈哈笑了起来,各自躬身领命。刚刚从山地进入平原,有的部将还悬着心,以为平地上难以抵挡辽军铁骑。然而,这些日子来,赵行德所部,阵势严整,远战以炮轰铳打,近处长斧枪刺,契丹骑兵总奈何不得。时时处在大队骑兵的威胁下,行军虽然缓慢,但诸将也明白了,如果不下马防守要地,并以铁桶炮配合的话,契丹骑兵并不能阻止数万宋军堂堂之阵缓缓前进。

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道闪电忽然打在极近的地面,电光将所有人脸上都闪得煞白。

“噼——啪——”惊雷震耳欲聋,战马长嘶,契丹骑兵暂时慌乱过后,见宋军仍然保持阵型缓缓向前,又围攻上来。这时,地面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有大队骑兵在逼近,这种大队骑兵冲阵时的动静和普通骑兵的骚扰完全不同,陆明宇等将脸大变,还未出声示警,赵行德已经下令道:“原地结阵!”话音刚落,天际已经出现一线骑兵的阴影,和一直周围骚扰的契丹骑兵相比,这些骑兵队形虽然只是天际模糊一线,来势也不甚快,却无形中带来极大的威压。

“大帅有令!”陆明宇大吼道:“万全大阵!”

“结阵!”

“原地布大阵!”“结阵!”

北征以来,赵行德所部宋军一直在和契丹骑兵相抗,上至都统制,营指挥,下至十夫长,乃至普通士卒,对大队骑兵的警惕都已经近乎本能。伴随着声声呼喊,各营方阵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原先棋格状的阵型急速收缩成为一个密实的大阵,杨再兴所部骑兵、火炮营、辎重营都被步卒大阵裹在其中。宋军上下刀枪出鞘,对奔袭而来的骑军严阵以待。

突如其来的大队骑兵,也令辽军大感意外,有的这是北院调遣过来的援兵,打马上去相迎。“该死的,”千夫长耶律特烈骂道,“颍昌府里的孬种终于肯出来了么?”前几天,因为陛下的御营在南面被曹迪拖住,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特意调遣颍昌府诸军来合攻赵行德,颍昌府守将萧祺却以未奉皇命,不能擅离防地加以拒绝。

雷声一阵紧似一阵,“霹雳啪啦”响个不停,开阔的平原上,电火如银蛇狂舞。

“为了沾点便宜,非要在雷雨时出击吗?”

杨任有些担心看着前面契丹骑兵,不少契丹人头盔上都是尖铁,看似威武,在雷雨天却是引雷下击的好家伙。“但愿不要殃及池鱼,该死的。”望着迎过来的契丹兵马,杨任下意识地摸了摸铁面罩,摘下马槊,笔直地对准前方。

伴随着他的举动,整个营的五百骑兵同时向前伸出马槊,形成密集的一线槊尖,强壮的战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某种暗号,开始全力奔驰起来。对面的契丹骑兵发现不妥,开始惊慌失措的四散奔逃,然而,一切都太晚了。辽阔的战场,使整个白羽军十个营骑兵得以呈一字队形舒展开来,五千精骑列阵冲击,每一线骑兵都在千人以上,分为前后五条阵线,在白羽军的后面,还有横冲军和擒贼军的一万骑兵,同样列成冲阵的队形,这一万五千铁骑自西向东横冲而来,犹如一把巨大的铁扫帚扫过辽阔的平原。

章101 夜郎万里道-17

在白羽军的横冲之下,辽国骑兵几乎没有组织起像样的抵抗,就纷纷落荒而逃。夏国骑兵击退辽军后,就在距离宋军大阵不远处集合休整。大部分骑兵都跳下战马,从鞍后的皮囊里取出一些精料和水囊喂马。一名身披斗篷的骑兵策马驰来,在宋军大阵外盘旋了片刻,认准赵行德帅旗所在后催马驰近,宋军士卒一阵骚动,前排士卒自觉地握紧火铳枪,无数道目光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乖乖。镇国军没这大排场,西京军没这个气魄,”罗闲十喃喃道,“这是哪一部人马?”

宋军将士在吃惊之余,军官们大声提醒士卒不要放松警惕,保持阵型。“不知是那部分的人马?”身边的将士低声议论着,赵行德却面色复杂,沉默不语。白羽军得名于头盔上羽饰,白色天鹅翎产自北州小海,是再明显不过的标记。

那骑兵在火铳枪射程外勒住战马,大声道:“吴阶上将军向赵将军致意!”

诸将面露疑惑,“是夏军!”护军使欧阳善先反应过来,这时,赵行德答道:“向吴上将军致意。”欧阳善点了点头,大声喊道:“大宋东南行营都部署、京畿路安抚使,赵行德将军在此,向大夏吴阶上将军致以通好之意!”双方致意通好后,夏国旗牌官便拨马返回。“大帅,”欧阳善低声道:“夏国人来势汹汹,恐怕请客容易送客难啊。”赵行德眉头微皱了一皱,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在距离宋军大阵五百步外,吴阶全身戎装,听完旗牌官的回禀,吴阶微微一愣,低声重复道:“大宋东南行营都部署,京畿路安抚使?”他嘴角浮现一丝玩味的笑容。“上将军,”石景魁脸色微变,低声道,“兴许是误会,这是为掩人耳目.....”

“不必计较这些。”吴阶摇头道,目光转向高公茂,“当务之急,乃是追击契丹溃兵,一举击破辽皇御账!”他话音刚落,“噼——啪——”远处又传来巨大的雷声,平原仿佛随之震动起来,伴随着这一声巨响,开始哗哗地下起雨来,布满乌云的天空仿佛漏了一样,地上很快起了积水,一些地方很快变得十分泥泞。一些骑兵奋力将战马从低洼处拉到高一点的地方。然而,马蹄深陷在泥泞中,人马行动都十分不便。光骑兵铁甲就重五十余斤,战马具装则更重。

“大雨再下下去的话,整个地面就泡软了,”高公茂摇了摇头,“很难追得上契丹人。”

“事不宜迟,立刻卸掉铁甲,”吴阶毫不犹豫下令道,“然后,向南追击!”

高公茂一愣,旋即抱拳道:“遵命!”他转身去穿号令,很快,各营骑兵就开始脱掉铠甲,只保留前胸后背的两裆和铁盔,人卸甲以后,又卸下战马的具装,将铠甲具装整齐叠放在地上,然后又翻鞍上马,整队向南开拔。原地留下的铠甲具装总共一万五千余副,每队为一堆,每营摆放得整整齐齐,犹如大军阵列一般。

夏军的异常举动,看得旁边的宋军士卒有些目瞪口呆,一领上好的铁甲价钱在40贯左右,战马具装的价钱则更贵,将之随地抛弃,着实令人费解。“关中的铁甲,最为上品,轻便又坚固,”陆明宇舔了舔嘴唇,喃喃道,“好东西啊!”诸将一片赞同之声,全都望着那一地的铁甲,恨不得夏军立刻消失在视野之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捡了这一地的甲胄再说。”“关西人看似老实,其实精明的很,”罗闲十摇了摇头,“恐怕没这么便宜的事。”

仿佛是呼应他这句话,一骑白羽军朝宋军步阵奔过来,高声喊道:“我等为相助尔朝,且先去追击辽贼,铠甲暂且寄放,还望贵军好生保管,不可疏忽!”他喊完话,不待这边回答,便拨马欲追上大队人马。

“他奶奶的。”陆明宇忍不住骂道,“当我们是厢军吗?”转头道,“欧阳善,你骂骂他!”

欧阳善微微一笑,身为都护军使,官阶与陆明宇可分庭抗礼,但他涵养极深,陆明宇偶尔对他呼呼喝喝的,欧阳善也不以为忤,何况这还是同仇敌忾的时候。

他当即喊道:“既为盟友,何分彼此!”

陆明宇听懂了,拍着欧阳善的肩膀,笑道:“厚颜无耻,有你的。”几个军官一起哈哈大笑。

杨任正率部为后卫,这一问一答都听得很清楚。见己方那传令骑兵一时无言,杨任微微一笑,低头口授几句,部属微微点头,相互转告,片刻后,一营将士齐声呼道:“若楚人失弓,楚人得之,可以不分彼此!”喊完这句,五百余骑兵便催马向南行进,

“唉哟,”欧阳善回味过来,拍额道:“夏国欲吞并我朝之心,昭然若揭。”他见众将不解,又解释道,“这楚弓楚得之说,出于‘孔子家语’,楚王狩猎遗失其弓,臣仆将欲寻找,楚王止之,并说,楚人失弓,楚人得之。既然楚国没有损失,我又何必寻找呢?”

“哦,”勇将夏彪仍未明白,“那又如何?”

“嗨!叫你多读点书。”陆明宇拍了拍夏彪,又恨铁不成钢地再度解释了一通。

“哦,原来如此,”夏彪拍了拍头盔上的金钱,回味道,“关西的家伙,口气很大呀。”

在报军功的时候,夏猫儿觉得自己这诨名太难听,便让人帮忙取了个像样点的名字,因猫为小虎,所以改名夏彪,只是这个“彪”字笔画太多,他自己现在都写不全。因为不通文墨,夏彪虽然屡立战功,却只是个营指挥,他麾下的将士情形都和他相仿,夏彪令他们将战功所得“圣宋通宝”金钱都铸在铁头盔上,银钱则缝在衣袍领上,宣诸于外,显示本营的战功赫赫,此举被各营所模仿,又称为“金钱兵”、“银钱兵”。

大雨滂沱而下,契丹骑兵和夏国骑军先后离去,而短时间内,步军追赶骑兵是不可能的。宋军干脆扎营暂歇,等待雨过后再度前进。将士们取出毡毯,用鹿角撑住毯子的四角,一个营数百张毡毯相连,毯子交叠住用皮索系紧,就成为一大片避雨之处,在驻军的四周,还有军卒掘土掘壕,防止雨水流入宿营的地方。外面雨势极大,水汽蒸腾,毡毯不却不见一滴雨,地面也不算泥泞,宋军在大雨中有这么一个避雨之所,正好养歇力气,等待雨住后再行向南推进。

雨滴落在杨任的铁盔上,他的军袍已被完全浸透,雨水顺着战马的肚腹流到地面,汇成一条条小溪,雨水来得很急,远远望去,看不出十余步距离,视野之内,辽阔的平原仿佛成了一片泽国,一丛丛野草在水流里漂浮。

在大雨中,夏国骑兵保持着队形,牵着战马淌水前行。他们不时遭遇到小股辽军,在大雨中,已经乱成一片的辽军根本无法再度集中起来,除了逃跑之外,就是束手就擒,吴阶下令,凡是投降的辽军,一律削去左右手拇指,使其无法再与夏国为敌。为了尽可能不使辽兵漏网,夏国骑军本身的队形也散开了很多,横冲军和擒贼军走在前面,几乎拉成了一张大网一样的“一字”队形,白羽军落在后面,队形保持得稍微紧密一些,每一个骑营都对应着前面两个骑营的位置。直到现在,白羽军几乎没有经过多少像样的战斗,夏军所做的事情,只是将遗弃马匹带走,将降人留在滂沱大雨中。每前行十里的距离,会让战马休息一次,而军士们也可以吃点干粮。

“前进!”杨任下令道。

他的膝盖酸痛,但仍第一个站起身来。雨天行军要比正常情况下付出更多的体力。军士们再度起身,催动着坐骑趟过泥浆,向南前进。这样艰苦的连续行军,哪怕是剿灭漠北马贼的时候,也很少会遇到,宋国土地的泥泞和大雨,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

大雨断断续续,几乎下了整整一天,大雨既不利于火器,又不利于骑兵,因此,辽宋两军都偃旗息鼓,度过了这相对平静的,潮湿而阴郁的一天。云开雨住,天色已晚,两军都没有夜战的兴趣,于是只增派了斥候防止对方袭营。

“该死的,南朝的雨,泥地。”乌尔衮低声骂道。

他有些担心地望着耶律燕山。在诸将中,耶律燕山与乌尔衮最为相得,现在却满脸通红的躺在狼皮被褥里,嘴里喃喃说着胡话。一天功夫,陛下前来看望过两次,并下令最好的萨满为他诊治,可仍旧无济于事,他的伤势又加重了。乌尔衮则过来看了四次,他为这个朋友虔诚地祈祷长生天过后,耶律大石又召集众将,让他去商议军情。乌尔衮赶到之时,军议已经开始了。乌尔衮还没来得及开口,耶律大石就看见了他,皱了皱眉,挥手让他坐下,不必告罪。御账中地面干燥,柴火烧得很旺,映的每个将军的脸都很亮堂。但乌尔衮却知道,不少勇士的帐篷都还泡在泥水里。

“一定是雨势迟缓了大军的行动,”耶律况正说道,“现在雨势收住,北院大人的援兵很快就要到了。他会从后面抄袭曹迪和岳飞的,就好像宋王在高粱河一举打败南朝赵炅的大军一样。”

章101 夜郎万里道-18

“是啊。”耶律大石点了点头,对诸将道,“就像两人拔河,坚持到最后,咱们就赢了。”

这时,侍从呈上宋地驱寒的茶汤,耶律大石抬了抬手,令分诸将,待众将都端着碗,方才一边喝,一边笑道:“御账已传旨给北院枢密使,令耶律铁哥抛下赵行德所部孤军,立刻率领骑兵抄袭宋军的后路。算路程,最迟在明天早晨,铁哥麾下的北院精兵就该赶到了。”宋军内部矛盾重重,几天激战下来,死伤累累,余者也疲累已极。耶律大石估计,只要有数万契丹精锐加入战场,再有几个时辰就可以结束这场战役。等击溃了宋军主力,十数万大军再回头收拾赵行德所部不迟。

诸将都笑了起来,右军都统乌尔衮站起来跪下道:“请陛下允许我率本部骑兵做大军先锋,与北院一起前后夹击南蛮,为燕山大人报仇!”耶律大石赞许地看着他,点头答应。就算与契丹重臣、大将交好,他也丝毫也不隐瞒,令耶律大石分外满意,时常感慨,同为青牛白马的后人,这些蔑尔勃人还保持着草原上的血性和淳朴。

御账外面,火光闪烁。云收雨住,士卒点燃一堆堆篝火,烘烤衣物。对习惯干燥的契丹人来说,潮湿是最忍受不了的事。营中时时传来细腰鼓、胡笳伴奏的歌声,那是有些人围在篝火旁边作乐。整整一天的休息,没有新的死伤,大军中气氛也不像过去几天那样凝重。相应的,对面宋军大营也传来阵阵喧哗声,经过几天的较量,宋辽两军就好像两名摔跤的壮汉,时时刻刻都感受着对方的状态,而又默契地在某些时刻同时做些休息。

就在离辽国大营十余里外,白羽骑军已经集中、休整了大约小半个时辰。雨中长途跋涉,不少强壮的战马也累垮了,近四分之一的骑兵都落在了路上。军士们将马槊锋刃擦拭了一遍又一遍,营地里弥漫着一股战前的气氛,远处的天际,天光渐渐黯淡,经过整天的大雨,黑夜将至,距离发起进攻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杨任将油布包裹着的弓囊解开,小心将雁翎箭一根根插满箭壶。和契丹人所用箭筒不同,夏国制式箭筒内部分格,每格内还有弧形和圆形凹陷,使每一根箭矢都各守其位,哪怕在骑马奔驰之际,箭羽也不会在箭筒中晃动甚至跳跃。弓箭手记住箭矢在箭筒中的位置,随手一抓,就能如意取出箭矢,甚至能一把将数支箭夹在指间施展连珠箭。

号角呜咽了几声,杨任的眉毛微挑,旁边的军士和他一起站起身来,战马也不安地打着响鼻,大家朝不远处的帅旗看去,只见军旗前后挥动。“上马!”杨任低喝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四百余骑兵将坐骑拉到身边,集合起来。

“上将军,”高公茂勒住跃跃欲试的战马,提醒道,“不通知宋国人马了?”

“横冲军和擒贼军已经就位,”吴阶看了看远方的天色,“再耽搁一会儿,天就黑了。不断有游荡的拦子马被干掉,辽国人很快也会发觉。”他冷冷道,“打出旗号,倘若宋军明知我们在踹营,而不出兵配合的话,我们就撤出战场,让他们被辽国灭亡好了。”

“遵令。”高公茂点点头,向旗牌官打了个“出发”的手势,号角再度响起,一营营骑兵陆续出发,除了少数斥候外,大队人马起初以纵队行军,小心翼翼地避开特别泥泞的地带,直到距离辽军不远,各营才散开成冲阵时的横阵,最后为战马卸下多余的负担,竖起马槊,不远处,辽国拦子马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大声的呼哨,发射鸣墒示警。

天空黯淡,乌云低垂,等不了几刻钟,夜幕就要降临大地了。

“冲阵!”吴阶低喝道,高公茂抽出随身横刀,大声喊道,“冲阵!”

片刻后,旌旗挥动,白羽军居中,横冲军和擒贼军分别为南北两翼,一万一千余骑结成骑阵,铺天盖地地冲向了辽军大营,铁蹄翻飞,扬起的泥水飞溅。虽然卸去了重甲,但白羽军严整阵势,仍然给措手不及的敌军以极大的压力。

杨任呼吸着扑面而来的劲风,俯下身,和军士们一起将马槊伸出去,前面一百步外,辽国骑兵惊恐的面容清晰可见。“杀!”杨任在胸中暴喝了一声,用力握紧马槊,长长的槊杆微微颤动着,但槊尖始终指着前方的敌人,一队契丹骑兵挥舞着骑矛冲上来,似乎想要阻止夏军的攻势,但是,这样的举动无异于螳臂当车,杨任的眼睛微微一眯,槊尖朝上,在敌人的脖子上划过,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与此同时,另外两杆马槊分别从那契丹骑兵的腋下穿过。“咄!”杨任低喝一声,双腿控马,让坐骑朝旁边微微让出一个空隙,于他配合已久的袍泽驱使坐骑往另一边也让开一点,契丹战马从中间跑了出去,那契丹骑兵身躯尚且坐直在马上,片刻后才软软垂落下来。

越靠近辽军大营,遭遇的契丹骑兵就越多,十人队、百人队、千人队的抵抗,在上万铁骑冲阵面前全都被粉碎。地面微微震动,夏国骑兵的洪流赶在辽军关闭大营门冲了进去,旋即分为数股,进而又分为十数股。在辽国大营中横冲直撞,战马铁蹄翻飞,冲撞踩踏着惊慌失措的人群,一些军士用长槊挑开迎面而来敌军,另一部分军士扔了长槊,弯弓搭箭,专门射杀远处的辽军。夏国的疆域之内,河西、北州、天山南北、河中地、吐蕃,皆是天下闻名的马场,民间安乐富足,骑马赛马之风犹胜于辽国,善骑之人极多,而骑军军士选拔也极为严格。辽军大营占地极广,这万余精骑在其中左冲右突,辽军措手不及下,虽然有数万之众,却只能狼奔豕突。各个都统大将,万夫长,千夫长虽然勇悍,仓促间却只能集合数百人,甚至数十人、十数人的军队与夏军相抗。

“这是怎么回事?”曹迪匆匆披衣起来,脚上穿的竟是木屐。

“看旗号,阵势,像是夏国人马。”参谋官魏承吉递上千里镜,脸色凝重道。西京大营与夏国对峙了上百年,对其军制、习性都知之甚深。魏承吉所说“像是”,实则已经有九成九的肯定。曹迪接过千里镜,沉着脸观察着,只见在夏国铁骑搅和下,辽军已乱成一团。营中诸将闻得对面异动,都命部下严阵以待,自己则赶到中军听命。曹固脸色阴沉,马尽忠则一脸紧张地望着曹迪,却怕打扰主帅观敌而不敢出声。

“镇国军的骑兵出去了,是张宪的旗号!”高公茂忽然道,“岳相公旗号也升起来了!”

曹迪脸色一变,放下千里镜,只见数千骑已从镇国军营盘内驰出,居然打出了岳飞的旗号。“若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就然如此,”曹迪转脸看着诸将,微微一笑,沉声道,“我西京大营岂能落于人后。传我将令,擂鼓为将士们助威,大军出营列阵。机不可失!骁骑、威虏、云骑、骁胜军立刻出阵!”他长长地呼了口气,西京大营数十年积聚的精锐骑兵,就此倾巢而出了。

“是!大帅!”马尽忠高兴得合不拢嘴,躬身领命下去。

骁骑军很快就披挂停当,出营列阵后又等待了一小会儿,方才和威虏、云骑、骁胜等骑军徐徐上前,这时候,镇国军骑兵已经用柴捆填平壕沟,并且冲破了辽军大营的栅栏。对峙了多天,辽军大营东面比西面的防范要严密得多。一些镇国军将士干脆跳下战马,手持大斧、刀盾、弓箭守在突破的缺口附近,与蜂拥上来的辽军搏斗,另一些镇国军骑兵则和夏军一样,朝着辽营深处冲去。初时战斗十分激烈,一队队奚军、女真兵在军官的指挥下企图从镇国军手里夺回这个缺口,然而,但镇国军步卒大阵、西京大营的两万余骑杀上前来后,辽军的抵抗顿时显得微弱了许多,就连一天前令宋军伤亡惨重的铁桶炮也没有发挥多大威力。

“什么?炮垒居然丢了?”耶律大石揪着耶律况的领子,厉声问道,“完颜宗弼呢?”

“不,不知。”耶律况跪地秉道,他低下头,一动也不敢动。被陛下凌厉地目光盯着,忍不住冷汗直冒。陛下披头散发,双目圆睁,恍若欲择人而噬,森森目光令人胆寒。“夏国骑军杀进大营,除了到处搅乱我们营盘外,一队人马直奔炮垒,完颜宗弼这条狡猾的狗,”他强作镇定道,“见势不妙,带着女真营先逃了!”耶律况一边磕头,一边苦着脸秉道,“炮垒,炮垒,......,已经完了!”

与宋军交战多日,耶律况和耶律大石一样明白铁桶炮垒得失的意义。这些日子来,营中盛传“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这歌谣本是签军编出来的,后来不知如何传到了契丹人、奚人中,极为动摇军心。辽军以骑兵为主,善攻而不善守,若无铁桶炮之助,是不能克制军令森严的镇国军步阵的。夏军大队骑兵突然杀入战场,后续还不知道有多少人马,当下,似乎唯有退兵一途。

外面杀声震天,御账中却安静得怕人。先后赶到御账的诸将十余人,大家都看着陛下,但谁也不敢先说话。众人都看着陛下,等待他下这个简单的命令。

章101 夜郎万里道-19

辽军大营成为一片战场,越是靠近御账之处,战斗越是激烈。汉话高喊着“活捉耶律大石!”和契丹话“保护陛下!”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火光摇曳。镇国军冲进大营后,直冲着御账杀奔而来,宫帐军拼死抵抗,方才延缓了宋军的攻势。御账外面,喊杀声也越来越近。

“勇士们在拼死血战,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耶律大石沉默了一会儿,抽出弯刀,大喝道:“大契丹只有战死的皇帝,没有逃跑的皇帝!”弯刀在空中虚劈两下,喊道,“都出去集合部属,随我与敌军一战!”他的声色俱厉,几乎将御账外的喊杀声都压了下去。帐内的诸将却没有动静。萧斡里剌看了看旁人,对乌尔衮使了个眼色,先跪下道:“陛下,夏国趁我们没有防备,骑兵背后下手,现在大营都被冲乱了,万夫长、千夫长都找不到部属,不少勇士本可以扬鞭远遁,但他们都愿意为陛下拼死一战。胜败是兵家常事,只要勇士们在,我大契丹就有报仇雪恨的一天。可是,如果陛下坚持不走的话,我们契丹人的元气就都折损在这里了!”

“你敢扰乱军心!”耶律大石手中紧握着弯刀,怒视着他,骂道,“契丹没有这样的懦夫!”

“末将不是懦夫!”萧斡里剌只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请陛下先走,末将死战到底!”

乌尔衮也跪下去,大声道:“陛下,我们愿为大契丹血战到底,可勇士们需要你来指挥啊!”其它几个将领也纷纷跪下,请耶律大石先率宫帐军卫士退却。这时,外面忽然响起“轰——”“轰轰——”的响动,炮声距离极近。

“怎么回事,”耶律大石脸色一喜,旋即转为狐疑,问道,“哪里在开炮?”

诸将面面相觑,北院丞相耶律宇出去看情况,很快又踉跄奔回,大声道:“陛下,夏国狗贼攻占炮垒后,正调转炮口,轰击我们的宫帐军和奚军,现在奚军营已经乱了,数不清的宋狗正朝这边杀过来。”耶律大石还未说话,萧斡里剌看了看左右卫士,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保护陛下快退!”本来御账的宿卫一直是宫帐军都统耶律燕山的职责,但耶律燕山伤重,便由萧斡里剌代替他值守,宫帐卫士也暂时由他调遣。卫士们稍现犹豫,耶律况和乌尔衮一起喝道:“还不赶快!”耶律大石又失魂落魄似的,没有反对,这些卫士才一拥而上,拥着耶律大石向御账外奔去。萧斡里剌早调集了千余骑宫帐精骑等候。辽军大营中的夏国骑兵和宋军虽然不少,但辽军显然更多,同时,辽军也要混乱的多。许多帐篷被掀开,毡毯泡在泥水里,到处是打翻的行军锅、罐子,刚刚做好的食物成了满地污垢。就在不远处,夏国的炮手已经将铁桶炮调转炮口,专门朝着辽军密集处开炮。整个大营乱作一团,只见一队队骑兵左冲右突。夏军网开三面,契丹骑兵逃到外围,有的打马扬鞭远遁,也没有立刻追击。

“唉——”耶律大石仰天长叹了一声,踩着一个侍从的背骑上战马。

“快!”萧斡里剌大声叫道,宫帐骑兵簇拥着陛下,一口气朝着北面冲去,夏国和宋国骑兵见这股辽军来势凶猛,也不知道耶律大石就在其中,便没有过多阻拦,听任他们溃围而去。

随着皇帝和大将们离开战场,留在战场上的辽军愈加混乱,为了掩人耳目,萧斡里剌喝令留守的宫帐军竖起皇旗,死守御营,最后未能突围的万余辽军也都集中于此。耶律燕山因伤重无法撤离,也在围困当中。宋军将这股辽军团团围住,夏国炮手从高处开炮,势大力沉的炮弹不断落在辽军据守的狭小营盘内。在更外围的地方,夏军和宋军军骑兵开始追击溃逃的辽军。

“父帅,这是大胜啊!”曹固掩饰不住喜色,“这是,我朝百年未有的大胜!”

曹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立马瞭望战场,一派大将风度。他右手捻须,然而,笼在大氅中的左手却微微颤抖。西京大营已经全部参战,趁着镇国军忙着围攻御营,西京军步卒在战场周围收割辽军首级,骑兵则在一旁列阵,一边休息马力,一边准备应付不测。

“少帅说的不错,”魏承吉也喜笑道,“此战力挫北虏,可谓大宋中兴第一功。”他乃是曹迪的心腹幕僚,话音刚落,周围的文武官员便凑趣地跟风奉承,大家谈笑风生,心里计算着将来的功绩。正在这时,一骑信使风尘仆仆赶到宋军大营,守营的军将盘问过后,将他带到大营辕门后,指着远处辽军营盘,大声道:“老天保佑,曹相公率军与辽贼鏖战数日,终于在今日一举建功,大败辽贼,曹相公正带着众将军在前面督战。”

“大败辽军?”辛赞脸现惊喜,踮脚眺望,想起怀中的书信,心中又是一黯。

............

夏军以铁桶炮轰破辽国御营后,又经过一夜的追亡逐北,次日黎明,各路骑将陆续返回,似张宪、岳云、马尽忠等将都大有斩获。辽军如鸟兽散般逃窜,骑兵越是慌忙逃窜,越是耗费马力,坐骑一旦垮掉,等待着辽兵便是被俘虏的命运。这日傍晚时分,赵行德所部四万余步骑也赶到了战场,他们错过了一场大战,只在半路截住了一些败兵,诸将稍稍有些遗憾。

“可真一场血战。”陆明宇看着西京大营中数千伤兵,有些暗自庆幸。

来到中军帐前,旗杆上挑着的数颗头颅,赵行德皱了皱眉,问道:“这又是谁?/”陆明宇命亲兵去问过后,秉道:“是辽军万夫长以上的大将首级,”他指着中间,“那两颗,一个辽皇耶律大石的宫帐军都统耶律燕山,一个是步军都统萧斡里剌。”两颗头颅都须发散乱,萧斡里剌圆睁着眼睛,耶律燕山的眼睛却是闭着的。赵行德摇摇头,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赵大人是清流名士,可又是要发悲天悯人之叹?”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赵行德回头望去,只见一名中年将领和一名文官站在身后,他和这两人从未谋面,但那文官却直望着自己,将领一脸嘲讽更不掩饰。赵行德微感讶然,拱手道:“在下赵行德,敢问阁下是?”话音刚落,那将领脸上露出一丝恼怒之色。

“这位是彰信军承宣使,曹固大人,”那文官拱手道,“下官乃西京大营参谋官魏承吉。”

“哦,”赵行德微笑拱手道,“曹大人,魏大人。”

曹固不知何故,心中腾起一股邪火,冷冷道:“赵大人来的可真是时候,我军刚刚经过一场血战,将士死伤便数以万计,赵大人可知,万一我军战败,我等的头颅便挂在这上面了。那时候,赵大人又将作何感慨?”他重重“哼”了一声,加重语气道,“更可叹的是,将士们在前面浴血.拼杀,有人却在后面捅刀子。”魏承吉阻止不及,只能尴尬地站在旁边。

“在背后捅刀子?”赵行德微感诧异,不知何故。曹固又“哼”了一声,越过赵行德先入中军帐。魏承吉只能跟在他身后,经过赵行德时,歉然地拱了拱手。

“欺人太甚,”陆明宇怒道,“各统一军,就算曹迪见着大帅,也要礼敬三分!”

“看样子,西京大营也伤亡惨重,曹固有些怒气,也是自然,”赵行德淡淡道,眼中仍带着疑惑,压低声音,嘱咐陆明宇道,“只是,事情看起来另有蹊跷,你先带兵回去,小心防范。”陆明宇脸现惊异之色,愣了一愣,答道:“那——他们怎敢?大帅也不可留在险地。”赵行德摇了摇头,低声道:“无妨,只是小心一些。中军帐周围,镇国军人马和西京兵布防犬牙交错......”

陆明宇点了点头,回头叮嘱了随行营指挥安淳两句,便带着一队军卒先回去,赵行德这才先练入账。抬头便是一愣,只见中军帐里,除了曹迪、岳飞、张宪、曹固等人外,吴阶和高公茂也跪坐在一方桌案后面。吴阶见赵行德进来,对他颔首致意,转过头,对曹迪和岳飞道:“我不管两位是不是要退兵,现在我军助宋击辽,斩获首级两万多个,就算按照大宋朝廷为北方义兵开出的赏格,一个辽兵五十贯。曹大人、岳大人,两位到底谁代表大宋朝廷,先把这一百万贯付清了再说吧。”

岳飞脸色微变,还未说话,曹迪先开口道:“关西出兵助我,大宋是承情的,只要权奸去位,老夫必将上奏朝廷,将这笔犒劳钱帛加倍奉上。”他脸上没有笑意,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没看吴阶,吴阶却微微一笑,拱手道:“有曹大人这句话,我就好向本朝护国府交差了。几位先议论大宋朝的国事。”他先打了个岔,现在却似极为谦恭一样,不再说话,一双虎目似笑非笑地看着赵行德。

“曹大人要退兵?”赵行德惊道,“为何要退兵?”

曹迪和曹固等人相互看了一眼,只是冷笑。赵行德顾不得吴阶在旁边的忌讳,大声道:“好容易击溃耶律大石的御账,辽军数月内难以振作,正当乘胜追击,一举收复河南河北之地,救大宋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若此时退兵,一缓便是隆冬,辽人便歇过这口气。无数将士可就白白流血牺牲了!”

章101 夜郎万里道-20

“赵大人,”魏承吉干咳了一声,“就十余日前,江宁府廪生受人指使,将蔡京和李邦彦两位大人活活给打死了。”他神色有些怪异,赵行德因揭帖案流落十年,乃是蔡李二人的死敌,这两人的死与理社脱不了关系,但不知与赵行德有关系没有?

“竟有此事?”赵行德哑然。

魏承吉见他神态不似作假,叹息了一声,将事情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又道:“廪生们虽对蔡、李两位大人有非议,但两位大人乃朝廷的老臣、重臣,圣上既没有旨意,又未经三堂会审,罪名不知,便被狂徒活活殴毙,此乃国朝百年未有之大惨事也。若是廪生们自己所为,朝廷就当抓捕这些狂徒,明正典刑,可是,”魏承吉看着赵行德,“若是朝廷权臣授意,剪除异己的话,朝堂上可就人人自危了。正因为如此,曹大人这才要回去找陈相公问问清楚。”

魏承吉说完后,恭敬地拱了拱手。曹固则不满地“哼”了一声。

“收复中原事大,况且,”赵行德对曹迪道,“曹公统帅十万大军,击败辽皇耶律大石,中兴之功唾手可得之际,,当乘胜进取中原。如今却贸然回师,不但白白便宜了辽人,而且于事无补,蔡京、李邦彦两位的案子,朝廷自有制度......”说道这里,他的语气却不免弱了。

“朝廷制度?”曹固抢白道,“杀蔡京、李邦彦时,怎不见朝廷制度?如今若不为蔡李两位相公讨一个公道,明日杀你,后日杀我,总有一日,杀到你赵大人头上,看你有没有这个闲心坐而论道,哼!”他不再理会赵行德,转向岳飞道,“我军明早便班师回军,看在刚刚并肩作战的份上,通知贵军一声。”他站起身,冷冷道,“既然话都说清楚了,几位将军请回吧。”

刚才曹迪已经向岳飞道明退军的事,岳飞本不是能言善道之人,说了两句,两边就僵了起来,西京行营退兵势难挽回。从中军帐出来,岳飞对赵行德道:“虽然曹相公退兵而去,但我们手中尚有精兵数万,北方义兵则数以十万计。如今辽军经此打败,已如惊弓之鸟,只需挥师直进,中原必可恢复。”赵行德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中军帐中,辛赞从幕后转出来,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请转告侯相公,”曹固拱手道,“我军明日便班师回鄂,此番定向陈东讨个公道,为蔡、李两位大人伸冤。”辛赞的眉头微微一皱,曹迪看了儿子一眼,缓缓道:“请侯相公放心,我西京大营乃朝廷的军队,陈东若想效法王莽、曹操,以兵马裹挟朝廷,乃至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话,我们西京军绝不答应。”

“曹氏时代忠良,果然是朝廷柱石。”辛赞恭敬道,“那下官这就回去向恩师复命了。”辛赞乃京东路临济县令,也是参知政事、京东路安抚使侯焕寅的得意门生。当初侯焕英在京东两路响应鄂州“尊天子不奉乱命”,此人便从中出力不少。此番侯焕寅联合了对理社心存不满之人,包括同情蔡、李的朝廷官员,乡绅宿耋,欲借此事件一举扳倒陈东。曹迪班师乃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辛赞虽然有异议,也只能谨遵师命做这使者,完成使命后便欲回京东复命。

曹迪也不挽留,想到辛赞虽然不过是个小小县令,既然被侯焕寅委以重任,必然是其心腹门生,私下叮嘱曹固要与其交好,并选派精骑五十护送其返回京东路。曹固见辛赞只是一个县令而已,对自己神态也没有多少恭敬,心下对其父的叮嘱不以为然,面上却是折节下交,并吩咐手下为辛赞派五十骑兵护送。辛赞推脱不能,只好答应,心下却暗想:“早闻赵行德鼎鼎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个人物,可惜各为其主,不能与之畅谈。”

............

次日早晨,十余万西京军队拔营,前锋骑兵直指武胜关。岳飞连夜将西京行营退兵之事以飞鸽通知丞相府,并附上了奏折一封,请丞相府与兵部劝说曹迪回师,万万不可痛失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蔡京、李邦彦纵有误国误民之罪,但廪生未经朝廷,便擅自将其殴打致死,与乱民无异,丞相府为大局安定计,不应该包庇私人,待江宁府收复后,将肇事者明正典刑,以示朝廷尚有制度,有利于北伐大计。

“岳鹏举这是想干什么?”吴子龙读过奏折,愤然将其摔倒桌上,“和曹迪联兵?谋反?”

“吴兄,”曹良史将奏折拿起来,“岳鹏举纵然有失分寸,但他是一腔忧国之心,与曹迪岂可同日而语。”他将奏折递回陈东手中,忧道,“曹迪来势汹汹,而东南各州县营,连王贵新练火铳营兵马在内,要么未经战阵,要么是疮痍之卒,要么是乌合之众,根本不能抵挡。为今之计,当速调岳鹏举回师,与曹迪成制衡之势,否则......”曹良史住口不言,但眼中难掩忧色。

“本朝崇礼义,尊经术,虽村夫村妇,贩夫走卒,亦知忠义,非前唐可比,”吴子龙愤怒道,“曹迪虽然手握重兵,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拥兵作乱吗?”他一拍桌案,大声道,“身为统兵大将,擅自回禀,已形同谋逆,朝廷当速速申斥,另选良将统兵北伐。”他意犹未尽,低声又道,“岳鹏举不知轻重,元直也不劝劝此人?”

“吴兄,”曹良史看了吴子龙一眼,忍住心中怒意,“军旅之事,不可想当然尔。”

“太阿倒持,”吴子龙毫不相让,反驳道,“若兵部不能节制,与前唐藩镇何异?”

“好了。”陈东没好气道,又拿出一大叠奏折,摊在桌上,“这是东南的州县士绅,还有一些官学祭酒,请朝廷惩治蔡李案真凶的奏章。”吴子龙脸色一变,拿起奏章,翻阅了几份,切齿道:“这些人是蔡李奸党的党羽,居然不经过礼部?......”他一目十行的看下去,神色数边,额头上青筋冒起。官学祭酒上书言事,即便是交给丞相或陛下的,也当由礼部转交,这些祭酒在奏章中言明,因为蔡李一案,礼部尚书吴子龙难辞其咎,所以奏章不经过礼部,径直交给丞相府。

“是不是奸党,容后再说,”陈东叹了口气,又抽出一份奏章,“京东的侯焕寅也掺合进来了。”他将侯焕寅的奏章翻开,交给曹良史看,曹良史看过后,又交给吴子龙看,二人脸色都严峻起来。鄂州推举丞相时,本来就有许多州县学祭酒推举侯焕寅,虽然此后侯焕寅屈居参知政事之位,但在朝廷中的人望,却隐隐和陈东有分庭抗礼之势。侯焕寅奏章里说得客气,以维护朝廷体面之名,逼迫陈东要么追查真凶到底,要么引咎辞去丞相。

“候焕寅和曹迪必有勾结,”吴子龙愤然道,“狼狈为奸。”

“曹迪不过一武夫而已,但侯焕寅引他为援,在朝中相互呼应,便不可等闲视之了。”曹良史脸色严峻,“西京军乃朝廷精锐,留守诸军皆不能匹敌。必须调岳鹏军、赵行德率兵回援,否则的话,局势一旦恶化,候、曹若下杀手,我等皆为人鱼肉了。”他说话时,吴子龙亦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竟比曹良史更加焦虑。

“唉——”陈东沉默了许久,低声道,“让我再考虑考虑。”

“少阳,”吴子龙上前一步,急切道,“事不宜迟,你可知侯焕寅与蔡李党羽联手,哪怕不经过曹迪出手,他们也能借故弹劾,朝堂上,我们并无必胜只把握。为今之计,只能以兵威压,先震慑住这些跳梁小丑。”

“让我再考虑考虑,”陈东忽然低声吼道,面色有些可怖,令吴子龙悚然一惊,当即住口。曹良史有些惋惜地看着陈东,只听他喃喃道:“我再考虑考虑,否则的话,铸成大错,我陈东就是千古罪人——千古罪人啊!”

“少阳!”吴子龙再度劝道,“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

西京行营退兵后,大将马尽忠率前锋骑兵进抵随州。随州刺史屈长卿以未奉枢密院之命为由,不但关闭武胜关不纳大军,还尽发左近乡兵男丁登城助守。马尽忠虽然停了下来,但是,随着曹迪所部陆续赶到,摆开强攻武胜关的架势,随州的告急文书一天便有十几份送到兵部。而朝廷终于做了决断,丞相府和兵部急命赵行德、岳飞所部人马回援随州,牵制曹迪,若西京军敢攻随州,则视为叛乱,东南行营和镇国军可以平叛。与此同时,天下物议汹汹,矛头直指假丞相陈东,不少人都说陈东授意廪生私刑杀害前朝重臣,又以赵行德、岳飞所部为爪牙,残害忠良,为谋反篡位做准备,甚至有州县士绅上书,要求陈东去位,由参知政事侯焕寅代之。

岳飞、赵行德驻兵两日,一边修养兵马,一边以飞鸽探马来往于南北之间。兵部催促回师的口气,也越来越强硬。

章101 夜郎万里道-21

“再不回师的话,恐怕曹迪铤而走险,”李若虚踌躇道,“裹挟西京大军强攻武胜关,所以,兵部考虑再三,还是要请东南行营和镇国军回师,震慑一下曹迪,陈相公也在致书京东,,尽量避免同室操戈之局。”他眉头紧皱,忧道,“和曹迪大张旗鼓相比,韩世忠虽然没有动静,但他是侯焕寅的爱将,屯兵于南阳,随时也可以南下......”

“岳枢密的意思是?”

赵行德看着李若虚,递给他一枚月团。这一天正是中秋,这盘月团是都统制陆明宇特意送来的。北征一路上招募壮士,赵行德所部北方人渐多,月团以杂面烤成,面上有一层芝麻,对赵行德、李若虚这样生长在中原的人来说,口味正好,只是和汴梁的蜜馅月团相比,却又有天壤之别了。李若虚接过月团,想起当初赵行德辞京流亡之日,也正是中秋,又想起天各一方的姐姐,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脸上多了风霜之色,眉毛胡须却浓密了不少,俨然已是一名干练的朝廷命官。

“岳帅一再上书兵部,请朝中诸公顾全北征大局,”李若虚咬了口坚硬的饼子,低声道,“只是,西京军摆出攻打武胜关的架势,就差言明清君侧了,相府和兵部的压力很大,......朝中的形势,姐夫你是知道的,恐怕朝廷因此对岳帅暗生嫌隙,那就更不妙了,已经有人攻讦岳帅拥兵自重了。大军逗留于此,进退不得,营中已经流言四起,军心浮动,而且,隆冬将至,兵部的军粮也成为问题。”他叹了口气,“所以,岳枢密才让我前来相请,欲和姐夫一起商议一个对策。”说完后,李若虚按捺不住,拍案道,“侯焕寅、曹迪权欲熏心,偏偏挑这个时机发难,真是国贼!”

“若不是这个时机,待到收复中原之后,”赵行德喝了口茶,“陈少阳的声望如日中天,天下谁又记得蔡京、李邦彦这两人。时机一纵即逝,侯焕寅野心勃勃,又怎能放过?”李若虚哑然。这时,营帐外面忽然哭声大作,赵行德脸色微变,当即站起身来,对李若虚道:“出去看看。”

李若虚跟在赵行德身后,他乃兵部员外郎,又是赵行德的妻弟,东南行营上下也将他当做自己人。一路循声而去,军卒哭声越来越大,直令人心下恻然,来到近处一座营寨,正是牙兵三营之一的效死营。这一营壮士皆是招募的北地义兵,门口的军卒见了赵行德,忙将营门打开,营指挥丁顺立刻带军卒列队相迎,哭声乃止。举目望去,队中人人双目通红,后排尤有以手拭泪者。

“怎么回事?”赵行德问道。

“今日中秋,北边的兄弟思念家人,又有谣言称将军不日将班师难返,一家老小再难有团圆之日,所以忍不住哭泣出声。”丁顺不顾军中规矩,双膝下跪秉道,“末将统带不力,请大帅责罚。”丁顺在营中威望甚高,效死营七百余人顿时在地上跪倒了一片。丁顺原是相州的一处寨主,辽军南侵后,曾聚众三万余人与辽军人周旋,后来山寨被辽军攻破,他流落南下,投入赵行德麾下,任效死营指挥之职。

“可怜我等兄弟,打出大帅旗帜,为大帅张贴告示,招兵买马,收集粮草,各路山水寨与州县约期起事,种种行动都到了最后关头,不免被辽人所知,原以为王师之日可以收复中原,”都头邵兴叩头道,“大帅万万不可退兵,否则,辽人必大肆报复,我寨兄弟上下老小,全都死无葬身之地了。”他身长八尺,上阵犹如猛虎一般的汉子,竟嚎啕大哭起来。

他这一带头,效死营军卒刚刚收住的哭声又大了起来。自从辽军侵入河南后,锦绣河山顿时成了人间鬼域。除了辽兵烧杀掳掠外,更有无数乱兵乱匪趁势作恶,河南又是平原之地,大多数百姓无处藏身,只能听人屠戮。剩下的要么顺服辽人为奴,要么也结寨自保,就这些劫后余烬一般的寨子,也都是朝不保夕。此次王师北伐,这些遗民寨子响应最热烈,也最被辽人所痛恨,宋朝大军一旦退兵,则辽人必定会趁冬季以重兵进剿,将宋朝遗民的寨子扫荡干净,杀得鸡犬不留。

李若虚面露不忍之色。赵行德长叹了一声,将丁顺、邵兴等人一一搀扶起来道:“行德与诸位生死相托,相约收复中原,诸位要是信得过赵某,就把力气用在沙场上,不要再做此妇人之状。”一番劝说后,众人收住哭泣,赵行德这才转身,沉重地道:“先去见岳枢密吧。”

二人来到镇国军营垒,张宪在大营门口把赵行德请入中军帐,岳飞已在帅座相候。

“如今国势飘摇,朝中又不修德政,”岳飞一脸怒容道,“曹迪这首鼠两端之人,先坐视汴梁沦陷,官家陷于辽贼之手,如今又与奸贼勾搭,擅自退兵。他手握十万大军,临阵却畏畏缩缩,若不是为了顾全大局,赵将军,你我人马虽不足数万,一样能把他曹家的兵马踏平了。”他这一开口,诸将纷纷放声痛骂曹家。“韩世忠屯兵南阳伺机南下,”张宪冷冷道,“我军只需一支偏师,就能把他灭了。”

“曹迪和韩世忠联手,”岳云在旁小声道,“断了我家的军粮。”

“什么?”赵行德大吃一惊。眼看收复中原在望,镇国军却因朝中掣肘而不得不滞留于此,上至岳飞,下至普通将士,人人都憋了一股火气,不知向谁发泄才好。粮草乃一军之命脉,曹迪和韩世忠断了镇国军粮草,顿时如一粒火星燃起了滔天大火。诸将本来还犹豫是否要遵命回师,现在都同仇敌忾,要发兵严惩西京人马。

“诸位息怒,此事恐有蹊跷。”赵行德沉吟道。他看着山川地图上标识的诸军方位,韩世忠屯兵南阳,汉水、襄水皆是其水师巡行范围,鄂州如芒刺在背,西京十万大军驻扎武胜关前,更如泰山压顶。赵行德暗暗猜测,也许是兵部先断了曹迪和韩世忠所部的粮草,可镇国军和东南行营的粮草偏偏又经过两军驻扎之地,这两军自然会截下兵部的粮草充作己用,这样一来,于公于私,镇国军和东南行营都不得不回师援鄂。

“如今的局势,可谓内外交困。”赵行德缓缓道,“若就此退兵,辽贼喘过一口气来,隆冬时节,必将大肆杀戮百姓。百姓寒心,今后要收复中原,难了不下十倍。可你我两部人马若不回师,若真给曹迪攻破武胜关,直捣鄂州,那同室操戈的局面一起,收复中原也失去根本的支持,势成必败之局......”这浅显道理,诸将听得明白,都皱起眉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牛皋焦躁怒吼道,“气死我也,到底要怎么样?”

“赵大人可是已经有了对策?”张宪脸色变幻,盯着赵行德道。

“一边是收复中原,一边是相府中枢,两边都不能舍弃......”赵行德脸色凝重道,“那就请岳枢密遵兵部之令,回师武胜关,与曹迪虚以逶迤,两军相持之下,朝中局面方才有转圜的余地,不置于崩坏。行德另引本军,大张旗鼓以作疑兵,继续北上,威慑辽贼,解父老兄弟倒悬之苦。”

听他说完,张宪的脸色方才稍缓。他心思绵密,早料到为了应付当前的局面,岳赵两部也许要分兵行事。但如何分兵则大有讲究。回师是遵从兵部之命,得朝廷信任,粮饷充足,平心而论,张宪也真没将曹迪、韩世忠两部人马放在眼里。而继续北上,则将被朝廷目为跋扈抗命,粮饷难保,失去其它几路大军的援应后,势成孤军,眼看隆冬将至,辽军若卷土重来的话,则前途莫测。

“兴许,赵大人本是文官,和陈相公、曹、吴等尚书都是好友,他就算抗命的话,也有转圜的余地吧。岳帅本是武人,若如此抗命行事,将来失势也成必然。”想到这里,张宪抢在岳飞之前,拱手道:“赵大人高义,张宪佩服。”诸将有的不明所以,点头附和。岳飞稍微迟疑了片刻,也同意了赵行德的计划,命张宪将军中只留三日的干粮,其余粮草则尽数交给东南行营。

............

“赵将军说,”高公茂展开信纸,“只待北征事了,他自遵命大理执行军务,并领受军法司其他惩处。”他和赵行德共事过一段时间,眼中现出惋惜之意,低声道,“上将军,是不是再规劝一下?”

“怎么劝?”吴阶反问道,轻轻转动着茶碗,“我们才一万余骑,难道能攻破数万步卒的大阵,将赵行德带出来不成?他愿意舍近求远,绕上一万里路去大理,也由他去吧。”他喝了口茶,将茶碗放在桌上,“赵行德,我们管不了,径直禀报军府便是。不过,......”吴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关东居然内讧起来了,我要上书军府,只要关中大军一出,河南地唾手可得。”

章102 西上令人老-1

“大帅,人到齐了。”陆明宇低声道,赵行德点了点头,环视周围,东南行营指挥以上的军官都席地而坐。这几日来,营中弥漫着一股焦灼彷徨的气氛,赵行德在效死营说的话,在军官中已经不胫而走,因此,诸将脸色各异,有人脸带忧虑,有人脸带着兴奋,但都目光炯炯地看着赵行德,按照赵行德的习惯,作出重大决断前,通常会召集部属仔细商议一番。

“我已和岳枢密商定,镇国军回师援鄂,我军继续北征。”

诸将相互看了看,没人先说话,主帅如此看门见山作出决断,让人颇有些不太适应。原先还打算慷慨陈词的,现在也都沉默了下来。罗闲十眼中闪过有些复杂的情绪,问道:“大帅已然决断,一定要孤军北上?”

“对。”赵行德点了点头,“也许将来要面对整个辽国的兵马,但进军不会很困难。”

“哦?”陆明宇脸露异色,“为何?”

“你们来看。”赵行德站起身来,去过一根木棍,在松软的地面上划了十几下,诸将一看便知画的是大宋的大略疆域,画好之后,赵行德拄着木棍,站在武胜关北,颍昌府南,大约是目前驻军的位置,他以木棍指着南方,缓慢而清楚地说道,“东南半壁江山稳固,既有曹迪、岳飞、韩世忠诸路大军,又有王贵整训新军,州县义兵营为补充,辽贼经此南侵受挫,短时间内断难深入,而我朝大军则有发奋北伐之势。”他往前走了一步,恰好站在颍昌府北,汴梁附近,以木棍指着西京洛阳,又道,“夏国夺得洛阳,辽国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和夏国开战,而关中大军则虎视眈眈,”诸将点了点头,赵行德又将手中木棍朝着北方,正是河东路,沉声道,“河东行营兵精将勇,折杨两家元气仍在,自五代入宋,河东路有高屋建瓴之势,精骑南下只在一两日之间。而辽贼......”赵行德再踏前了一步,转过身来,环视着刚才木棍指过的三个地方。

陆明宇喃喃道:“三面受敌......”

“无险可守,三面受敌,”赵行德拄着木棍,低声道,“若南侵不果,则河南亦不可守。这个局势,耶律德光看得清楚,耶律大石也不会不清楚。刚刚这一场大胜,让耶律大石知道,鲸吞大宋是不可能的。”他将木棍一路朝河北指去,缓缓道,“既然河南不可守,辽贼很可能退过黄河,专守河北,而以河南地为南北缓冲交战之所。”

“若大帅料敌不虚,”邓元觉沉吟道,“经略河南地,只可为虚着,而不可为实着。”他站起身来,走到赵行德身边,指着河北,“若辽军舍弃河南,巩固河北,大河浅窄易渡,不能倚为天险,契丹骑兵必定会时常骚扰河南,残破我境,而河南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最利于骑兵纵横驰骋。将军若将经略河南视为虚着,则可放纵辽兵深入其境,我军以逸待劳,将来必有斩获。若将军把经略河南当做实着,则我军处处设防,仍不免为辽军所乘。”邓元觉脸露忧色道,“假如辽军蓄意要残破河南的话,这地方百姓必然四时稼穑艰难,饥荒、疫病横行,长久来看,朝廷若鼎力支持粮草还行,否则的话......”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邓元觉已年过五旬,虽然精神矍铄,但须发俱已斑白,他平常沉默寡言,没有陆罗诸将之勇,但议论大事起来,却在其余诸将之上。诸将都听得入神,赵行德也暗暗点头。

“大哥,老邓捣鼓些什么?”夏彪挠头问道,“虚啊实的?”

“少呱噪,”陆明宇脸色一沉,呵斥道,“叫你多读书,总不听,难道打算一直做营指挥?”

“邓统制所言不错,”赵行德点了点头,叹道,“但是,这是我们大宋的河山,我们大宋的百姓,契丹人可以把它作为虚着和战场,我们却不能如此。我们......”赵行德环视诸将,重重地将手中木棍钉在地上,恰是中原,“不但要北上,还要牢牢地钉在这里!”随着他斩钉截铁地口气,诸将几乎同时吸了一口气。继而,许多人脸上显出振奋之色,毕竟,在夏彪等人看来,若照赵行德所说,收复东京汴梁这件天大的功劳,竟然比预想的要容易得多。至于邓元觉和赵行德所言的“虚”和“实”之间的差距,那是统兵大将们考虑的问题。

“大人抗命北上,已负天下之盛名,可若是执意做成实着的话,”邓元觉压低声音道,“是以一军敌一国,折损消耗,在所难免!”他的语气有些唏嘘,环视在座的军官,脸色凝重,“数载之后,在座的将士,不知几人能存,几人赴义。”赵行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诸将不知这二人低语什么,多数都在低声地议论,有人更掩不住脸上兴奋之色。

“前方斥候传回来的消息,”赵行德低声道,“辽人屠戮之下,不到一年,州县户口减半。”他叹了口气,“锦绣河山,已成鬼蜮,中原的元气,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这下实着,哪怕再难做到,我们也得做到。”“末将明白了。”邓元觉叹道,“唯大帅之命是从。”

“好!”赵行德抬起头,环视诸将,提高声量道,“各位回去准备发兵事宜,辽人屠我百姓,侵我河山,毁我京阙,是为国耻。明日出兵之时,全军缟素,为大宋死难百姓服丧,报仇雪恨!”他脸色严峻,不怒而自威,诸将齐声答是。施行护军使之制以来,东南行营比旁的军队多了一倍的军官,军官们唯恐没有事做,北征这么多天来,诸事都已经理顺,关于行军打仗的细务,诸军诸营料理起来都井井有条,自不需要赵行德一一吩咐了。

经一夜准备,黎明之前,四万人马已经整装待发。为弥补东南行营骑兵不足的劣势,岳飞将杨再兴所部踏白营三千骑兵再度被拨到赵行德麾下。秋风萧萧,野草枯黄,宋军将士撕下麻布衣襟,绑在头盔上,放眼望去,四万人马的阵列笼罩着一片肃穆而悲愤的气氛。

“姐夫,此行多保重。”李若虚驰马到赵行德身边,“东南行营此举虽然抗命,但出自于公心,想来陈相公,曹、吴诸位大人不会过多介怀的。”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将领,低声道,“我也有些同道好友,这趟回去,若虚定会......”

“不必多做,”赵行德低声打断了他的话,神色有些复杂,语气淡淡道,“也不必多说什么。朝中风波险恶,不逊于战阵。你虽是状元及第,但年纪尚轻。很多事情,要多看、多听,不要太锋芒毕露,正孔子所谓,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可是......”李若虚睁大眼睛,仿佛有些陌生,迟疑地看着他。赵行德若自言自语,又似对李若虚道:“当初,陈兄、曹兄、吴兄与我以道义相交,相约匡扶社稷,以天下为己任,但人非圣贤,孰能无私?党争之事,不但关系的是身家性命,也关系着志向抱负,这些事情,交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既为同党,守望相助,也是当然之事。我抗命北上,虽说出于天下公义,但只岳枢密一军回师,独对曹、韩两军,再加上陛下猜疑,侯焕寅落井下石,陈、曹、吴诸君的处境,实实在在堪忧,我是对不住的。”

“可是,”李若虚迟疑道,“姐夫若果真能收复中原,扭转天下大势......”

“天下大势......”赵行德摇头道,“我所做的,自是尽自己的力,让事情变得稍好一些,算不得什么功业。譬如见人落井,便尽力营救,只一念之仁,贩夫走卒皆可为之。”

“大帅!”陆明宇驰马过来秉道,“诸军准备停当,岳枢密、张将军、牛将军都前来送行。”

“好!”赵行德抬起头,大声答道,“你随我前去迎接。”答话过后,他侧头对李若虚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各人有各人的责任。还有很多事,还要你们担当起来,不必贸然卷入到这个漩涡里来。”他一提缰绳,朝着远处正驰马过来的岳飞等人迎去。

“是。”李若虚低声道。他心中还有些疑惑,无暇思索,催马跟在赵行德身后。

............

秋风凛冽,一处骑兵环卫的营地中间,耶律铁哥满脸羞惭地跪在地上。他本率三万骑兵围攻赵行德所部,但突然遭到夏国骑兵的横冲,结果猝不及防被冲散了兵马,随之而来的大雨更迟滞了北院兵马的行动,被夏国骑兵抢在前面,导致御营遭到夏军突袭,使整个南征的局势急转直下。耶律铁哥拼命收拢北院兵马,退到颍昌府后,听说陛下已经退到汴梁,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汴梁。

“起来吧,”耶律大石嗓子有些沙哑道,“罪责也不全在你。”他叹了口气,紧皱双眉,看着远处起伏的野草,“夏国既已东出函谷,占据洛阳,我们南侵宋国便是腹背受敌,莫说东南,河南也稳不住。那时候,就该及时退军了。朕未能及时警觉,反而行险邀战宋朝大军,战事胶着又不能及时退兵。所以说,这战败之责,大半在朕,你无须太过自责。”

“陛下,”耶律铁哥泪流满面,膝行而前道,“请陛下降罪!”

他见耶律大石的脸色苍白,显然这一场败仗对陛下的打击不小,耶律铁哥暗暗咬牙道,“夏人背信弃义,谎言欺诈我等,罪无可恕,再也不可相信。”

章102 西上令人老-2

“原以为南朝人软弱,虽然人多兵多,贪生怕死的也多,也许打掉赵行德这一股人马,其他的必然闻风丧胆,......,”耶律大石摇了摇头,“唉,不说也罢。”他的语气转冷道,“先将赵柯,还有诸多南朝官吏,先全部押解到南京,汴梁皇宫、宗庙、府库中剩下的财物,也要立刻运到河北,还有作坊工匠要全部收集起来,和宋朝百官一起押解,其他财物,以及民夫、妇女......”他闭上眼睛,低声道,“能带走的尽量带到河北,不能带走的,北院看着办吧。”

“夏国突然出兵。”耶律铁哥压低声音,“那边?”

“别理他们了。”耶律大石挥了挥手,厌恶道,“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狗。”

............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两行大字刚刚写完,石人寨聚义堂中彩声四起。“好!”“大当家好字!”

“若不是朝中奸臣当道,大当家那也是做大官儿的料子。”

“更难得是这豪气,大当家,咱也杀上汴梁当个皇上玩玩。”

“对!干他一大票,给咱们大当家也弄个三宫六院。”

王伦接过喽啰递上来的手帕擦了擦手,得意洋洋地看着墨汁淋淋的这幅大字。“冲天香阵透长安,”底下谀词如潮,王寨主的目光也有些迷离,反复念道:“满城尽带黄金甲。”忽然,他他的面色一沉,厉声问:“三天了,梅家小姐还没送来?”

辽人入寇以前,寨子也有那么几百号喽啰,汴梁失陷,河南大乱后,百姓流离失所,寨子的人马迅速膨胀了三万多,左近州县豪强闻名色变,就在前几天,王伦与石人寨火拼得胜,杀了对方三个寨主,夺了寨子,俘虏四万多男女,王伦更是心气大盛,颇有些放眼天下无人能敌的气象。不过,王伦屡试不中后才愤而落的草,虽然只是一方山贼,但心机却比普通山大王多得多,自觉人强马壮之后,他便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号,为将招安来埋个伏笔。梅家即是鲁山望族,又是世代书香门第,太平年月王伦是不敢吃这块天鹅肉的,但如今兵荒马乱,辽国、汴梁朝廷、南方朝廷都派使者来拉拢这支人马,许下官职文为刺史,武为将军,王伦得意洋洋地派手下向梅家求亲,结果却被梅家给落了面子。寨中兄弟,落了大当家的面子,那就是株连九族的。

“这不识时务,”二当家杜五干笑了两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哼。”王伦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他其实也不知梅家小姐美丑如何,只是寻思既然出人头地了,总不能再要个村姑做夫人,聘妻总得要个大家闺秀,这才派人下山求亲。既然梅家不识抬举,王伦也打算留余地了,世道变了,若不将梅家满门诛灭,左近就不知道得罪王大官人的厉害。

“听说梅家的粮仓修得不小,前几年,年年都开粥棚子收买人心”王伦冷笑道,“山寨正缺粮草,正好一举两得......”他面色发白,正是要杀人的先兆。

杜五见状心中暗暗打鼓,梅家听说也有不少得力的靠山,但现在河南兵荒马乱,这方圆百里之内,王大当家就是一方皇帝,谁叫他不识抬举来着?天下大乱以来,手上杀的人还少了?眼见大当家眼中寒光一闪,杜五心中一突,暗道大当家的要发话了,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大当家,”正是三当家宋双大步走进来,脸上带着紧张的神态,大声道:“不好了。”

“怎么回事?”

“官,......,有官军过来了。”宋双结结巴巴道。

“官军?”王伦不满地皱了皱眉,“说清楚点,哪边的官军?”

“南,......,南边过来的,”宋双道,“好像有上千骑兵,兄弟不敢靠近看。”

“南边的?”杜五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几千匹马?”北方称雄全靠战马了。

“是,好像要从石人寨这边过路。”

前来招安的汴梁朝廷、镇国军使者和辽国使者,都对宋军北伐一事语焉不详。所以,因为消息闭塞,山寨头领只知朝廷官军北征,但并不了解详细情况。但从内心里,王伦是觉得官军既然被辽人一下打到南面,可见不堪一战,这北面恐怕就是辽人的天下,虽然辽人南征受挫,那也是不习水战的缘故,当初东吴和三国还不是凭借长江天险挡住了曹军,但统一天下的还是北方的雄强。“若能抢到几千匹马,再立了功劳,恐怕汴京招安的官儿,要上节度使了吧。”想到此处,王伦只觉得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抓住了心脏,“山地不利骑战。”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一般闪过脑际,王伦发狠道:“他们果然要经过本山?”

“嗯,”宋双大声道,“好几千匹马。”

“好,大当家,咱们打埋伏,”四当家徐宪恶狠狠道,“这年头,有兵有马就是王,先抢下这几千匹马,比什么都管用。”宋双脸上还带着迟疑,杜五已经猛点头,吼道:“干,大当家,有这几千匹马,方圆千里,谁敢瞧不起咱们!”

“慢着,”王伦的口气忽然又冷下来,“领兵的旗号是哪个?”

“好像打的姓赵的旗号,”宋双努力回忆道,“叫赵什么德?”

“赵行德?”王伦突然道。“是,是,是。”宋双大声喊道,“大当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说完之后,见大当家脸色阴晴不定,他又赶紧住口,生怕刚才掉错了书袋。

王伦神色复杂,沉默许久,叹了口气。

“大当家,干吗?”杜五脸上带着遗憾,“再不干,几千匹马就吃不到啦!”

“干什么干?干你奶奶的。”王伦破口骂道,脸色白得像纸一样,“赵行德你知道吗?吃?小心崩了你的牙!”见众头领都缩着脖子,噤若寒蝉,王伦心里不由又冒出一股无名火。落草以后,虽然威福自重,但这些粗人总让他看不上眼。“赵行德,大名鼎鼎的赵行德,”王寨主切齿道,“他奶奶的,这来者不善啊。”

............

“石人山前几天被旁边一家山寨给火并了。”欧阳善道,“要不要先派使者?”

“算了,”陆明宇摇摇头,“到鲁山县再说。”他站起身,对传令兵道:“出发!”

“出发——”“起立!”“出发!”

上万军卒先后站起身来,宋军头盔上都绑着麻布,从山丘上望去,只见一片白麻飘扬,麻布本来是出殡服丧之用,但此时五军缟素,却别有一股哀军肃杀之气。军官大声喊着口令,各阵依次动身。军卒在行军途中,火铳都是上着枪刺,既能防范被突然袭击,又防止沙尘进入铳管,火药则小心地用防水油纸包好,塞在牛皮腰囊里。大军井井有条,营队在山道上逶迤而行,仿佛一条爬行的巨龙,少数骑兵不时在步军阵列前后奔驰,传递着军令。左军出发后,赵行德所部中军也进至石人山前。

“大帅,”刘文谷行在赵行德身边,低声道:“末将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赵行德脸色如常,一边走,一边紧了紧背上的盔甲包袱带子。不打仗的时候,赵行德将坐骑让给虚弱生病的士兵,自己则和普通士卒一样徒步行军。此举上行下效,北征行军虽然艰苦异常,但士卒怨言极少。士卒偶有小病小伤,也强撑着行军,不愿意脱离大队人马。

“前日军议,大帅对天下大势洞若观火,末将佩服,”刘文谷看了看左右,略微犹豫一瞬,“可是,末将回去思量再三,却又有了些疑惑。大帅说,辽军有三面受敌之势。然而,东南虽有岳、韩、曹三家大军,还有新练火铳营、州县兵数十万,但令出多门,自相掣肘,曹、岳大军南返,短时间内,绝难再度北上。北方河东镇,折杨家虽然兵精将勇,但既受蔑尔勃人牵制,靖康以来,更坐视中原沦陷,天子受辱,并无援军赶到汴梁,恐怕也指望不上。而那夏国关中大军,更与我朝貌合神离。说实话,这三面虽然都是辽人的威胁,却极难合力出兵。而我们孤军冒进,都万一辽人无视这三面受敌之势,就像上次一样聚集大兵,硬要吃掉我军这部人马,曹、岳大军又坐视不救的话,则我军困于中原,则处境危矣!”说完这些话,刘文谷仿佛松了口气,心中忐忑地看着赵行德。他做牙兵营百夫长的时候,时常得到赵行德指点,早把自己当做大帅的门人弟子一般,后来虽被推举为十营都护军使,心中也是如此,所以才会坦承心中质疑。

“文谷所虑,不是没有道理。”赵行德沉默了片刻,方才点头道:“辽人才受了挫折,即无视三面受敌之势,硬要吃掉我军,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可能性比较小罢了。北方利于骑战,辽军也有很大的机会在三面合击之前,把我们吃掉。”

章102 西上令人老-3

“既然如此,”刘文谷脸现异色,“那大帅为何执意孤军北上?”

“兵行险着,做不了太平文章。”赵行德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决然,“唯有奋不顾死,放才能闯出一条生路来。”他抬头看天,深深吸了口气,摇头道,“河南河北,我大宋百姓不下千万。只因朝廷一败再败,人心颓丧已极,虽兵民人数十倍于辽兵,许多人浑浑噩噩,宁可引颈就死,也不敢反抗辽人,任其蹂躏。正因为如此,耶律大石才得陇望蜀,才得了河北河南,又想要鲸吞东南,一举灭了大宋。颖昌府一战,赖众军合力,我们才大败辽军,谁料朝中内斗又起。。若要等到党争平息再图恢复,这个闷局不知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北方刚刚振作的军民,只怕都要心如死灰。辽人得此喘息之机,巩固河北,残破河南,将来我们收复中原,就又难了十倍。”赵行德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中迸出一丝怒火,仿佛要把漫天愁云烧成灰烬。“无论胜败,我们都要做一根针,一根刺破眼这场闷局的钢针。”

“可是,”刘文谷急道,“大宋不可无先生。”他对赵行德极为仰慕,这句话竟脱口而出。

赵行德一愣,随即道:“赵某何德何能?”他有些怅然若失,“本来就没有我这个人。”见刘文谷还待争辩,赵行德转而问道:“文谷,你说,天地倘若不存,道理还在么?”刘文谷也是一愣,下意识答道:“自然还在。道理者,宇宙所以然尔。万物未生之时,道理有之,万物寂灭之后,道理不灭。”

“正是如此,”赵行德接道,“莫说一战之胜败,就算辽国把大宋灭了,天地万物不存,我等追随的道理仍在,万古不灭。相比之下,我赵行德一人之生死又算什么?穷究世间之理,贵在知行合一,最忌的便是口是心非。所谓朝问道,夕死可矣,何况与之背道而驰?”他解下腰间佩刀,递给刘文谷,低声道,“你常随我左右,当知我之秉性。北征旨在振奋人心,倘若真有万一,对大宋来说,死将军比活行德好。”

“先生,”刘文谷眼睛有些模糊,双手接过佩刀,“学生遵命。”

“好。”赵行德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此以后,你便是我赵行德的门人。”刘文谷躬身应命,只因为军袍在身,才没有下跪拜师。两人口中说话,脚步一直未停。赵行德身后是的掷雷手营,白裹腿的牙兵轮流推着辎重车,车轮将松软的地面压出一道道深深的印痕,坚定地向北延伸。深灰色的天幕下,数万大军犹如一条蜿蜒的苍龙,在枯黄的大地上逶迤而行。

............

“快点儿,走!走!”

赵柯的踉跄两步,根本不敢回头瞪那个推他的契丹人,自己爬上了囚车。“陛下!”臣僚的惊呼更让他觉得满腹屈辱,这囚车乃时契丹大车改建而成,轮子和车架都十分高大,只是不知辽人是否故意羞辱于他,原先的车厢被拆掉,改为一个木笼,在漫长的北去路途上,赵柯的吃喝拉撒都将在这个高大的木笼内,也将被他最亲近的臣民所看见。

“最是仓皇辞庙日,......,垂泪对宫娥。”赵柯心头涌上一阵不甘,“上天何以如此薄待朕?”他喃喃道,举目四顾,似乎想找被分开押送的皇后,双目中却是一片茫然。

汴梁,大宋的都城到处正冒着滚滚浓烟,辽国军队肆无忌惮地在进行着最后的劫掠,无数百姓在惊慌失措的哭喊着,火势越来越大。当辽军占领汴梁之时,汴梁百姓多达百万,城内有数不尽的粮草、兵器和财富,但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搜刮之后,如今的汴梁就像一个被黑熊舔得的干干净净的蜂巢,到处都是破败的断垣残壁,百姓们要么逃难,要么被征发签军,剩下来的大多是行动不便的老弱妇孺,随着天气转冷和粮食日渐匮乏,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草草掩埋在城外抛荒的土里。

在赵柯等宗室的囚车后面,还有十余万官吏、工匠的队伍从安远门出来,他们荒乱而惶恐地徒步行进。为防宋人据城叛乱,汴梁的各城楼、城门都早已被拆毁,富丽雄伟的安远门只剩一个黑色的城洞。南朝俘虏们就从这个黑洞洞的城门中走出来,踏上漫漫长途。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绝望,仿佛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地移动着双腿。更远处,比工匠队伍更为庞大的是一望无际的骡马车队。尽管耶律大石口授的圣旨将工匠与宋国宗室列在首位,要赶在各种物资前运往河北,但层层执行下来,便掉了个顺序。一年多来,辽国无时无刻不在四处搜刮南朝的金银、布帛、粮食、牲畜等等,许多战利品顺着宋国原有的渠道集中到汴梁附近,然后再运往北方。这一年多来,来自南朝的珍宝,丝绸,奴隶充斥着辽国的市面,许多权贵和巨商都发了大财。

三三两两的骑兵在北上的队伍周围监视,契丹人逐水草而居,对南朝都城的得失,除了少数朝廷重臣,大部分契丹骑兵并不十分在意。骑兵们艳羡地看着绵长的车队,肆无忌惮地议论着朝中显贵得了好处,接着又轻松地相互开起了玩笑。

李若冰现在的衣服只是一件又脏又破的短袄,一条羊皮裤子,他颇有经验的用毛线扎紧裤腿保暖。寒冷的季节,这样的做法十分必要。他一开始就被投入了马厩,反而因祸得福,因为俘虏的宋朝大臣实在太多了,辽国人很快就“忘记”了他的身份,把他当成一个“有用”的马夫来使唤,相应的,他也得到了比普通签军更好的马夫待遇,甚至不用同其他宋国朝臣一样走在俘虏队伍中。光从外表上开,他已经完全不像一个读书人,头发胡须都乱糟糟的,里面长满了虱子,唯有眼睛仍然明亮而锐利,但是现在,这双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悲伤。

“可惜了,”一个契丹十夫长低声咕哝,“多好的一座城池,”他安慰似的拍了拍李若冰的肩膀,半开玩笑道,“如果你们的官军不是非要把它抢回去的话,也不至于就这么毁了。”李若冰喉头动了一下,牙齿咬破了舌头,一股咸腥味直冲口鼻,但什么也没有说。

朱颖和其他几个嫔妃就在李若冰不远的一辆囚车上,尽管荆钗布裙,鬓发蓬乱,在李若冰眼中,她依旧风华绝代。痛苦犹如毒蛇一般撕咬着心脏,他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眼神,目光却好似凝住了一般停留在那个身影上。

“朱.....姑......娘娘.....”李若冰如在梦中,心头百感交集。

这时,朱颖仿佛忽然感觉到什么,转过脸来,二人目光交汇,朱颖的柳眉微皱,随即一愣,虽然李若冰的形貌大变,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以手掩口。到了这个地步,李若冰也顾不得什么,捋了捋胡须,点头致意。这个动作,朱颖取笑他过于老成,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朱颖望着那边,只觉得心如刀绞,这些年来,早以为心如死灰,此时如梦初醒,竟是痛彻心肺。泪珠在眼眶里转了两转,她强忍着转过脸去。

李若冰叹了口气,也转过身去,以免被旁人察觉。人心惶惶之下,无人注意到这两个人之间的点滴。人们无声而缓慢地向北缓缓而行,在他们身后,无数的烟柱正腾空而起,汴梁,宋国的都城,也是中原最大的城池,正在熊熊燃烧着,整个天空都布满了飞舞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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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林泉宫中,张善夫将吴阶的奏折呈上,又面色不悦道:“吴阶不遵军令,擅自进兵,侥幸取得大捷后,不但不知收敛,反而要加派大军,卷入辽宋之争当中,真是居功自傲。”

陈宣微微一笑,不提此事,反而问道:“吴上将军的建议么,行军司怎么看?”

他一手放在奏折上,并未展开细看。颍昌府一战的情况,陈宣早得到禀报。虽然吴阶是擅自出兵,但吴阶只带区区万余骑,一举击溃北院骑军和御账,阵斩首级两万有余,彻底断了辽国短期内吞并宋国的可能。相比西面战事绵延,迟迟未能取得决定性的大胜而言,吴阶适时的打了个大胜仗,陈宣是十分满意的。但是,行军司最反感的就是方面大将独断,张善夫的强烈不满也在陈宣的预料之中,

“吴阶只惦记斩获军功,却没看到中原乃四战之地,”张善夫摇了摇头,“耶律大石纵然退去河北,也只是收缩兵力而已,大队骑兵随时可以南下。更麻烦的是,汴梁是宋朝都城,河南也是宋朝京畿所在,我们一旦出兵河南,宋朝必然视我们为仇敌,真到那时,我关中大军两面受敌,便陷于泥沼脱身不得了。现在西面的仗越打越大,大食诸侯几乎全都卷入了进来,正是比拼国力的紧要关头,岂可再另开一面战场,为今之计,既然辽国已受到重挫,宋室又陷于内斗,我们正好观望,等西面战事结束后,再一举发兵关东。”

“这样......”陈宣有些失望,转向柳毅,“丞相以为呢?”

章102 西上令人老-4

随着陈宣这一问,张善夫、吴庭等大臣也看向柳毅。

窗外,白茫茫的寿昌泽上空,一群水鸟在天空中轻盈地盘旋,每当发现水底猎物,便如箭一般扎入水中,然后衔着猎物扑棱棱飞起,掠过在枯萎的芦苇丛,停在安全树枝上,得意洋洋地竖起喉咙,将鱼虾吞入肚中。这生气勃勃的景色,吸引众多敦煌百姓流连忘返,但临水而建的含光殿里,君臣数人的目光都落在丞相柳毅身上。

“臣以为,”柳毅沉吟道,“出而不战,方为上策。”

“出而不战?”陈宣顿时来了兴趣,俯身问道:“此话怎讲?”

柳毅站起身来,对张善夫等将拱了拱手。诸将的目光随他来到墙上挂着的巨幅地图前面,柳毅的手掌由长安划向洛阳:“大张旗鼓,将关中屯兵东移洛阳,震慑辽国。”他看了看诸将,“张将军所言不错,现在关东的局势,是两虎相争,辽国元气未尽,宋国亦然。我们若贸然经略河南,如火中取栗。如今局势明显,辽强而宋弱,耶律大石遭逢大败,宋国本可趁机收复汴梁,一口气将辽军赶到河北,修养兵戈,待来年开春,再大举北伐,收复河北,然而,这样好的机会面前,宋国朝廷竟因内斗而轻轻放过,足见其衰。臣恭喜陛下,天下归夏之势,已不可动摇矣。”

“丞相,”陈宣笑着摇了摇头,“大夏者,四民之大夏,该恭喜的,非朕一人尔。”

“愿陛下常怀此心。”柳毅微笑拱手,他咳嗽了一声,继续道,“如今宋国祸起萧墙,重臣龃龉不断,党争倾轧,故而虽有良将精兵,却不能威慑辽人。耶律大石遭逢打败,或有舍弃河南之举,但只要缓过劲来,说不定又生野心。再者,关东的百姓,也是我同种同族之人,我们若坐视其受辽人屠戮,于心难安,将来若天下归一,关东人也将心存芥蒂额。既难以火中取栗,又不能隔岸观火,这本是一个两难之局,”柳毅反背着双手,皱眉在地图前踱了几步,仿佛在护国府说服众校尉一般,忽然微微一笑,“还好,突然跳出来了一个赵行德。”

“辽人骑军轻捷善走,兵马来去如风,却不耐苦战。颍昌大败之后,辽军已如惊弓之鸟,上至耶律大石,下至各将,都没有再和宋军打一场硬仗的决心了。宋军各路人马虽然退兵,但赵行德却不顾一切地孤军深入,短时间内,耶律大石恐怕也拿不住,这到底是不是一个陷阱,在舒州-江州一战中,韩岳赵三将就曾诈作不和,叫辽人吃了一个大亏。”

“耶律大石也不是傻子,”张善夫皱眉道,“虚张声势最多瞒他一个月。”

“这就是了,赵行德借颍昌大捷之势,孤军轻取河南,一旦耶律大石发觉他并无后援,这孤军便成了孤悬,辽国君臣若有意,可以再度大举深入河南,先吃掉这股宋军。”柳毅微笑道,“可若我们屯重兵于洛阳,将这‘虚’张之势做成‘实’的呢?恐怕辽国大军在深入中原之前,就得多多掂量一下了吧。诸位都已知道,宋之赵行德,与行军司赵德将军,乃是同一个人吧?此人虽然和关东藕断丝连,抗命不归,但他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将之才。只要给他一点外势依靠,就能兵不血刃,将辽人拒于中原之外。而赵行德所部孤悬于河南,自成一系,他越是尾大不掉,宋国朝廷收拾起局面来也越是麻烦。”柳毅看着张善夫,张善夫脸色有些难看,赵行德虽得柳毅看重,但他是行军司的将军,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嗯,”陈宣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

“不管宋国朝廷和赵行德如何想,这一枚落子,我们倘若应对得当,只需因势利导,河南千里之地,数百万兵民,说不定可兵不血刃归顺我朝,更能使关东的有识之士都看清楚,天下归夏,方才是大势所趋。”柳毅说完后,又对诸将拱了拱手,正待走回自己座位。

“那柳丞相以为,”张善夫冷冷道,“对河南的局势,又当如何因势利导呢?”

“这因势利导,”柳毅微微一笑:“首先就是要屯重兵于洛阳,威吓辽军,我倒想听听行军司的安排?”这一反问,张善夫早有准备,他摇头道:“军士们既有各自产业营生,又要管理荫户,倘若征召大批军士,长久不战不归的话,关中民间会怨声载道,护国府那边也很麻烦。不过,我们在长安招募的火铳营倒是派得上用场。关中的工徒众多,火铳枪手训练也简单,”他看着柳毅道,“只要粮饷足够,火铳营可以很快扩充至十万人,除此之外,只需从关中军士中征召少数骑兵,火炮手,便足以对辽军形成威慑了。至于统兵之将么?”张善夫皱眉思索了片刻,转向陈宣道,“臣以为,太子殿下在北疆历练以后,担任长安团练使以来,为人持重,在火铳营将士中深得众望,不如就让太子担任洛阳团练使,以收威慑辽人之效。”

“太子领兵?”

陈宣迟疑了片刻,看向旁边诸位大臣。因为皇帝兼任龙牙军指挥使,太子的军职照例不超过校尉。所以陈重在北疆屡立军功,也不可能升任将军。长安团练使是文官,他才得以过问招工徒整训火铳营之事。洛阳团练使同样是文官,本应由丞相来提名,但柳毅思虑片刻后,也没有反对。

“那就如此吧。不过,”陈宣点了点头,对柳毅和张善夫道:“陈重领兵一事,大将军府一定要与护国、柱国两府商议妥当,不可独断。”他近年来自觉精力大不如前,已经暗暗打算,等东西两边局势稳定下来,就将帝位传给太子陈重。故而特别加意叮嘱,不愿陈重因此事招致护国、柱国两府的反感。五府的权势使夏国皇权远不如关东,不过皇族也因此得了福报,因为皇位的吸引力远不如前朝,使陈氏父子兄弟得享人伦之乐。从开国皇帝陈德开始,历代皇帝都是在五十几岁时颁下“罪己诏”退位,历数在位期间为人君之失,将皇位传给正值壮年的太子。这已形成了一个惯例。

几位大臣告退后,柳毅一边走,一边低头沉思。张善夫在他身旁,低声道:“柳兄,有件事不大不小,面秉陛下似乎不妥,但我还是提前给你说一声。”

“何事?”

“除了屯重兵于洛阳之外,赵行德的家眷也将送到洛阳。”

柳毅站定身形,袖手立于寿昌泽畔,举目远眺,仿佛在观赏在湖水中游弋的数只天鹅。他沉默片刻,摇头道:“不经五府共议,大学士与校尉不得下刑狱。此乃立国之基,不可动摇。赵行德夫人是文辞院大学士身份。”这条法则最初是从“学士府中言者无罪”之碑文引申出来的,但后来被逐步拓展,使得大学士拥有了与上柱国,护国府校尉相类的地位。大学士遭到胁迫、甚至拘禁,不但会激起学士府的不满,同样也会引起上柱国和校尉们的震惊和群起反对。

“这个自然,”张善夫点头道,“倘若她自己要去洛阳呢?行军司只是不能让她踏足关东罢了。这样的话,学士府想必不会反对。”他长叹口气,“若非赵行德抗命不归,行军司也不愿出此下策。”见柳毅未再加反对,张善夫便拱手道:“明天早晨,扩充火铳营的计划会送到丞相府,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需粮饷,就有劳柳兄费心了。”

............

蜀中,峨眉金顶,白云缭绕,竹林掩映中,露出青瓦白墙一角,宛若神仙居所。

精舍干净整洁,一方小几上摆着杯盘碗碟,酒香四溢。两人对面而坐,一位老者须发斑白,正是由宋入蜀避难的李格非,眼中满是忧色。另一人大约四十余岁,筋骨强壮,满脸通红,他显然已经喝了不少,口舌含混道:“伯父不必担心,这飞翼伞我已不是第一次试用,虽然有些惊险处,但若能不断改进,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利器。”他给李格非和自己面前都斟满了酒。

苏犁虽然是晁补之的快婿,大苏先生长子长孙,但他不走文途,对诗词一道并不上心,反而因钻研机关之术成痴,竟从匠师一直做到大学士。因为苏犁制造的器物精巧无比,蜀中的愚夫愚妇竟传说他得了仙术,平常敬之若神。晁补之提起这个佳婿,也是哭笑不得。这次苏犁非要上金顶亲身试验飞翼伞,其妻晁蘅和晁补之都劝不了,只能请李格非出马。

“贤侄,”李格非端起酒杯,叹了口气道,“我还是要劝你一劝。”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他话音未落,苏符一手握杯,一手拍案,竟扯着嗓子放声唱了起来,“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唱到尽兴之处,他又举起酒杯来,“来,李伯父,我敬你一杯!”

章102 西上令人老-5

“贤侄,”李格非端起酒杯,浅酌一口,劝道,“君子不立危墙,你又何必?”

“此物乃我亲手创制,从前也试飞过几次。伯父,别的不敢夸口,放眼天下,若论熟悉飞翼伞,无人在我之上。试验飞翼伞,若假手他人,只有三四分成功的把握,若我亲自做,便有八九分把握。”苏犁说得兴起,自斟自酌了一杯,眉飞色舞道,“伯父有所不知,操作这飞翼伞,乃是驾风而行,不但要臂力过人,还要谙熟风向,随风摆动两翼,方才能借助风势飞高飞远,虽然凶险万分,然则翱翔于天地之间,此中乐趣,若非亲身体验是绝对想象不到的。”

“此物闻所未闻,果真靠得住?”李格非皱了皱眉,还待再劝。

“此物也算不得算么。”苏犁已有了八九分醉意,竟不顾辈分,挪到李格非身边箕踞,扶着他的肩膀,舌头打结道:“不瞒伯父,家祖有幸,曾得御赐阅一神书,相传乃是开国帝遇仙缘得赠,里面记述种种飞天遁地之器,世事演化之道,那才叫匪夷所思。这飞翼伞不过借助风力才飞起来而已,还有凭借喷气之反力直上九天之物呢,嘿嘿,嘿嘿。”

李格非听他越说越是荒诞不经,不由皱起眉头道:“贤侄,你喝多了。”

“没有喝多。”苏犁忽然神色一正,立起身来,将窗户一推二开,只见白云飘浮,远近无数山峰,这雅舍一面竹林,另一面悬空而建,凭窗而立,如在半空飘浮一般。“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苏犁长叹道:“倘若有了这飞翼之助,何必枉费人力修筑栈道,振翅翱翔与天地之间,”山上风大,苏犁张开双手,两只大袖被风吹得飘动起来,宛若神仙中人,又似一只大鸟振翅欲飞,“无须健马,一日飞行数百里,岂不妙哉!”他转过身来,醉眼迷离道:“李伯父,你的好意,晚辈心领了。”说完之后,身躯软软倒下,居然就此醉过去了。

“唉,”李格非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哭笑不得,“这晚辈。”

李苏犁一直在等合适的风向,据苏犁所言,风向变化太大或者太快,都会让飞翼伞掉下来。“掉下来?”李格非想起来,就觉得有些心惊。这也是晁补之和晁衡坚持不让苏犁亲身试验飞翼伞的原因。

就这样,二人在山上耽了十几日,乡民们听说苏神仙准备要在峨眉金顶上白日飞升,一个个口耳相传,越来越多人都聚了过来。蜀中百年不动兵戈,又占了与关中、东南和大理安南三边的通商之利,富商巨贾着实不少,不好人专程带着童仆赶到山上,租了寺院的上房,等候一睹这旷世奇观。金顶上原有许多空置的别院精舍,现在都人满为患,士绅名士趁机相互拜访。还有不少人慕名前来拜访苏犁,希望能拜入他门下求道,都被苏犁挡在门外一律不见。这一天,终于等到了和适的天气,苏犁召集弟子门人,准备从金顶舍身崖上起飞,其父苏迈、岳父晁补之、妻室晁衡和四个儿女都赶上山来。

“晁兄、苏兄,”李格非面带愧色道,“有负所托。”

“唉,”晁补之摇了摇头,“多谢李兄费心。”“有劳李兄,”苏迈也道:“苏某惭愧啊。”

二人无暇与李格非客套,目光只看着不远处,十几个门人弟子跟随着苏犁,正在做着最后的检查,一个门人举着测风仪站在山顶,另外一些门人也在附近的山顶测风,不时用镜子和彩旗相互通传消息。苏犁曾带着弟子好几次试验飞翼伞,他的弟子一个个手脚麻利,脸色也很镇静。晁衡正和四个儿女站在一起,大大的眼睛满是忧虑,望望前方,苏犁回过头来,对她歉意一笑,又转过脸去向门人弟子交代什么去了,晁衡咬了咬嘴唇,也转过脸不去看他。

红日初生,一切准备停当,门人弟子帮他将飞翼伞下的套衣穿上,又系紧肩、胸、腿、腰等各处的带子。直到此时,李格非才得一睹飞翼伞的真容,并非他想象中大鸟的羽毛制成,而是以竹枝为干,牛皮为膜,有些像蝙蝠的肉翅一般。随着苏犁穿上飞翼伞,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高喊:“快来看,苏神仙要飞升了!”见识高一些的人要矜持些,嘴角带着微笑,眼睛仍一转不转地盯着就要飞升的苏犁。

“苏先生,”弟子王孚秉道,“都弄妥了。”

“好。”苏犁点点头,神色变得肃然,他回头看了看,金顶人山人海,连危险之极的舍身崖崖边,粗壮的松树上都挤满了人。苏犁的目光最后落在送行的亲人身上,只停留了一瞬,微微点头,便转过头去,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展开双翼,奋力朝金顶悬崖奔去,就在一刹那,成千上万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苏犁仿佛一只大鸟一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奔到舍身崖边,竟然毫不停留犹豫,双腿奋力一跃,一下子跃向白云飘浮的万丈深渊。

“啊——”晁衡忍不住以手掩口,眼睛满是泪水。饶是多次目睹苏犁试验飞翼伞的情形,她仍是不能适应这样惊险万分的景象。整个人群也几乎同声惊叫,人们不禁涌向崖边去看,刚刚走了两步,又有人惊叫道:“苏神仙飞起来了!”

“白日飞升!”“飞升了!”更多人惊叫道,止住脚步,睁大眼睛看着前方。

不远处,驾乘飞翼伞的苏犁犹如一只巨鸟一般,向远方飞去,此时恰逢红日初升,太阳如车轮一般大小,周围还带着金色的佛光,舍身崖下万丈深渊之中,白云缭绕,这一切都不似人间景象。观看的人群,无不瞠目结舌,愚夫愚妇下跪朝拜都忘了。“竟然,”李格非也睁大眼睛,喃喃念着,“竟然真的飞起来了!”晁衡一手掩着口,另一手紧紧地捂着胸口。苏犁的门人弟子目送飞翼伞轻盈地滑向天际,忽然,好像一阵罡风吹过,翼伞偏斜起来。

弟子们脸色顿时紧张起来。只见飞翼伞摇晃了几下,又找对了风向,再度平稳地向远处飞去。“不愧是苏先生!”门人弟子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他们当中也有几个曾经试飞飞翼伞,甚至在高空中操控翼伞的不易。然而,罡风不断将翼伞吹得歪歪斜斜,而苏犁则努力在变幻莫测的风向里稳定伞翼,一次又有一次化解了险情,这情形,不啻于以一人之力与天地搏斗,众弟子神色紧张,早就忘了欢呼喝彩。眼看飞翼伞再度稳定下来,众人刚刚松了口气。忽然,一只伞翼忽然歪斜,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间后,伞翼已经完全折断,明显耷拉下来。在红日佛光的映照下,整个翼伞也如断线的风筝一样斜斜的落了下去。

“良仪!”晁蘅惊呼一声,提起裙裾朝着舍身崖边跑去。“蘅儿!”李夫人喊道,这时,苏犁的门人弟子才醒过来,拼命追过去,一直到悬崖边上才将她拉着,这时,那飞翼伞已经飞过几座山峰,如折翼的巨鸟一般掉在岩壑交错的森林中。

“良仪!”晁蘅站在崖边,望着白云缭绕的万丈深渊。门人弟子都面如土色,晁补之从后面赶上来,冲着他们怒吼道:“还不快去救人!”这些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纷纷朝山下奔去。

“神佛保佑,”李夫人紧紧拉着晁蘅的手,生怕她想不开,口中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

“嗯。”晁蘅哽咽答应,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扑簌而落。

然而,一天后,门人找到了坏掉的飞翼伞和苏犁的尸体。闻听噩耗,晁蘅当即晕厥了过去,醒转过来后,她流泪不止,哭晕了两回,直到第三天,在诸多亲人的极力劝说下,方才进了些水米,强撑着病体,为丈夫料理后事。苏犁自知试验飞翼伞乃九死一生之事,是以早早写下了遗嘱,将积蓄的家财以及生平书籍笔记都做了详尽的安排。

“苏先生平生专务机关之学,虽未用心营殖,亦积蓄七十余万贯。这些钱财,先生遗命,他未能克尽孝道,二十万贯给老爷,养老送终。二十万贯交给夫人,烦劳夫人养育儿女,夫人若改嫁,可作夫人的嫁妆之资。其他钱财,除了将先生平生之学刊印出书的费用外,都增给蜀中学士府,以倡导机关致用之学。至于先生珍藏的机巧器物,也一并送给学士府,但有先生的弟子数人负责保管,试用。”王孚秉道。他是苏犁最得意的门人之一,便是他不顾危险找到了苏犁的遗体。平常苏犁对他的弟子门人极好,此刻众弟子都一脸悲痛,恨不得以身相代。

章102 西上令人老-6

灵堂之上,晁蘅身穿重孝,双目通红,带着儿女们向宾客行李。李格非夫妇吊唁过后,王夫人走到晁蘅身边,握着她的手低声宽慰,李格非则走向晁补之。“无咎兄,”李格非道:“节哀。”晁补之没说话,担忧地望着女儿。

“无咎兄,”李格非低声道,“我要向你辞行了。”

“李兄要去哪里?”晁补之有些吃惊,“何不在多住一些日子?”

“昨日成都府的官人告知,”李格非脸露遗憾,解释道,“小女将去洛阳,我打算先携夫人去洛阳与她相见。”

“原来如此。”晁补之回想起这个许久没有见过面的女弟子,点头道:“李兄与清照即将久别重逢,真是可喜可贺之事。洛阳?”他摇了摇头,“当初与李兄同在韩忠献公幕下,如在昨日啊,真是人生如朝露啊。”李若雪在敦煌居停期间,曾在郑相堂与人谈论,逐一品评柳永、苏轼、欧阳修等百年以来的文章大家,她的词锋着实犀利,谈及不足之处,往往一针见血,令人忍俊不禁之际又拍案叫绝。这一下便引起轩然大波,声名鹊起,她又写得一手好诗词,学士府为了平息事态,干脆将她引进为文辞院大学士。对于这个巾帼不让须眉,为关东人扬眉吐气的女弟子,晁补之是十分满意的。

蜀中,夔州驿站内,章鼎双手拿着军令,尴尬道:“赵夫人,既然辽人遁逃,赵将军引军收复中原,若是夫人愿意的话,我可以护送夫人前往洛阳等候将军。”林修抱着双臂,嘴角浮现一丝冷笑。章鼎出自行军司,林修出自军情司,二人在夔州耽搁多日,但相互间观感却日趋恶劣,章鼎名为“护送”,其实行军司的意图昭然若揭。

“既然如此,”李若雪面色平静,站起身来福了一福,“那就多谢章司马了。”

“哪里,哪里,”章鼎神色愈发尴尬,双手连连摆动,他犹豫了一刻,看着林修一眼,咬牙道:“赵夫人放心,按照我大夏律例,非经五府公议,大学士不得下刑狱。只要在我大夏的国境之内,李大学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是陛下也不能相强。”说完这番话,他仿佛心安了一些。林修眼中透出一丝惊讶。

“多谢章将军,”李若雪低声道,“我们便去等洛阳吧。”

她的心思剔透,见识又广,这些日子无缘无故在在夔州停留不前,哪能不心生疑虑?街坊又盛传着关东的战况,赵行德执掌东南行营,领兵北征之事,更是街知巷闻,赵行德的声望几乎直追当年揭帖大案之时。然而,李若雪深知赵行德,心中的担忧日甚一日,但脸上却没多少表现出来。

“赵夫人,”林修突然道,“你不担心赵将军失约么?”

“你?”章鼎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林将军多虑了,”李若雪双眸止水无波,平静道,“行德一定不会失约的。”她再度福了一福,以示送客之意。“那在下唐突了。”林修微微一笑,拱手道,他转过身形,反客为主对章鼎道:“赵夫人与孩子都不能受劳累,明日辰时早饭,然后再上船出发吧。”

“你竟敢?”章鼎怒道。

他领着护送李若雪这桩军务,虽然一直耽搁在夔州没什么事,派给他的部属却不断增加,从原先几名军士,增加三十余名,有三名十夫长直接听命于他。据进入关中后,安东军司还会派来一个百人队护送。林修也算是他名义上的部下,但却自行其是,丝毫没有下属的样子。

“隆冬将至,南国尚是郁郁葱葱,”林修抬头看着远处山色道,“北境很快便冰天雪地了。果然是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啊。”他说着没头没脑的话,告辞而去。

“疑神疑鬼的小人,”章鼎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骂道,“所以脑子就出毛病了。”

次日天明,用过早饭,李若雪带两个儿女登船,小孩早习惯了坐船,又渴睡,安顿下来后,便昏昏睡去,而李若雪则以手支颐,看着一江秋水缓缓向东流去,而船行的方向却与之相反,愁绪和相思仿佛也被牵得越来越长,直到夔州码头隐约约约再也看不见。一颗泪珠,缓缓地从眼角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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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团练使府,后花厅上人来人往,一派喜气洋洋。

长安是夏国的东都,宗庙所在,故而高门勋贵在此生根落叶的极多,他们这些最关注的事情之一,便是太子陈重的动向。陈重转任洛阳团练使的消息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洛阳并非都城,由长安转任洛阳,看似屈就,但统兵威敌,明眼人都看出来,陛下不久将传位于太子了。因此,这两天前来祝贺的人也着实不少。韩国公李蟾这样的重臣虽然避嫌未至,但勋贵子弟却络绎不绝上门致贺。陈重也置宴对这些勋贵子弟加以接纳。

“殿下练得好兵。”一人好不容易挤到陈重跟前道。

“都是大伙儿齐心用命,”陈重微笑道,“陈某可不敢贪功冒赏。”

“殿下自谦了,君王富有四海,用得着贪这些么?”李甲自报家门后,大声道:“上回火铳营操练,在下也有幸看了。队伍整齐,火器犀利,工徒兵老实听话,上下如臂使指。此次行军司调遣火铳营震慑辽人,可见军士制迟早被被募兵所取代。”李导神色一变,连使眼色。李甲竟似未见李导的眼色,继续滔滔不绝道:“依在下浅见,这打仗与做生意一样,总要计本逐利。军士消耗了大笔的荫户岁入,护国府又斤斤计较,哪有募兵好用?只要三十贯银钱的军饷,那些工徒总抢破头要来卖命的。死了几百名军士,护国、柱国两府都要小题大做。左一道府令,又一道律令,缚手缚脚。哈哈,哈哈哈,这些工徒大都是关东来的,死多少也没关系,咱们花点钱再雇人就是。”他只顾说得痛快,没注意到陈重的眼神已极冷。周围的一群人眼中也带着嘲讽之色。

“十二弟!”李导的脸异常难看,对陈重歉然道,“我这堂弟是个妄人,殿下休与他计较。”转过身,寒着脸呵斥道:“殿下哪有空闲听你胡说八道!”李甲这一旁支虽没有袭爵,但擅长经营财货,乃是韩国公府有力的臂助,所以李导才特意带他出来,不料此人竟说出如此犯忌的话。这疯话若是传到护国府,韩国公府都要有大麻烦。因此,李导一边斥责,一边拉着李甲告罪告辞。

“李兄,”陈重寒着脸叫住二人,他看了看周围的勋贵子弟,“团练火铳营出镇洛阳,不过是大将军府体恤军士劳苦而已!然则,以为募兵可以代替军士,却是自取灭亡。西有芦眉为蛮夷所迫,东有宋国已丢掉半壁江山。我大夏立国于天下之中,全赖百万军士,护百姓,镇奸邪,驱胡虏。每一名军士,都是我大夏立国之根基!再说了,难道工徒募兵的命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陈重到长安就任以来,一直都以温厚和蔼,虚怀若谷示人,少有这么疾言厉色的说话。整个花厅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里,有人不明就里,还在窃窃私语地询问这边出了什么事情?

“是,是。”李导连连点头道,他瞪了李甲一眼,喝道,“混账!还不快当着殿下的面认错!”

李甲的脸色涨得跟猪肝一样,哆哆嗦嗦正要赔罪,花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有人远在人群之外便喊道:“不好啦!”。

陈重眉头微皱,循声望去,只见张伯成帽子已经跑歪了,手中握着一份军报,来到陈重面前,气喘吁吁道:“殿下,安西上将军周砺率大军追击罗姆突厥苏丹进入热沙海,不料中了大食联军的埋伏,周上将军虽率部苦战,但仍然寡不敌众,两万四千余人马全军覆没。”

“什么?”陈重脸色一寒,将手中端着的酒杯“砰”地放在桌上,“军府如何应对?”

因为罗姆突厥军队一直避而不战。上将军周砺得知罗姆苏丹很可能躲在热沙海中之后,立即率部前往讨伐。他所带的两万四千余人全部是军士,一人三马。然而,热沙海是大食的腹地,地形和气候都与河中大不相同。周砺率领安西军一路边打边追,虽然打了不少胜仗,但杀戮也极重。大食诸侯胆寒之余,也越来越联合起来。当时陈重看着军报,心中就隐隐觉得不妥,谁料大军竟然全军覆没,乃是开国以来尚未有过的大败。

“五府有意让徐上将军重整安西军司。”

“徐上将军怎么说?”陈重脸色稍缓,心中松了口气。上将军徐文虎是沙场老将,在安西军司的威望极高,去年才退役,徐文虎用兵谨慎,若是他肯再度出山,河中的局面立刻就稳下来了。随着陈重的问话,数十道目光都落在张伯成的身上。

“徐上将军说,罗姆苏丹已然是大食共主,若要绝了后患的话,这一仗要么不打,要打就要打到底。徐上将军要五府动员河中的全部军士,立刻集合整训大军,准备再度讨伐苏丹。这一回不再以轻兵深入,而是要稳扎稳打,预计要再征召十五万军士,还要征召四十五万团练军输送粮秣保证后路。””张伯成一口气说完,感觉心脏都要爆裂了,他看着陈重,压低声音道:“殿下,我打算去河中投军。”他从道路曹看了军报就急匆匆跑过来,要把这惊人的消息告诉众人。他看着陈重,年轻的脸上满是激动之色。

章103 扫荡六合清-1

“长安玉行认捐银钱四十万贯!”

“马羊牛驮行认捐三十万贯!”

......

“香料宝石行认捐八十万贯!”

座中传来一阵惊叹,林净婉清甜可人的声音道:“多谢周老爷!”

为讨伐罗姆苏丹募捐的集会上,长安护民官韩国公李蟾、长安令周龙溪、团练使陈重都坐在第一排,三人都面色凝重,当香料宝石行周善仁认捐居于全场之首时,三人同时站起身来向周善仁作揖致谢。周善仁满面笑意地向四方拱手,仿佛二十四家香料宝石行不是捐出去八十万贯,而是赚到了八十万贯。

“香石行早就想打这一仗了,”周龙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低声道,“博望侯李府二公子的牙角行这几年走大食商路,赚得盆满钵满,别人家在大食没有人脉,眼红也没办法。可是,这罗姆苏丹也太不识抬举,不但吞并我朝在大食的盟友,还切断商道,征收比从前三倍的重税,据说单牙角行压在大食的宝货就损失近百万贯,现在最恨罗姆苏丹的,就是博望侯府了。”周龙溪和周善仁乃是同宗,担心旁人误以为香石行要出这个风头,他的声音很低,恰巧李蟾、陈重二人能听得见。解释了之后,周龙溪“哼”了一声,意犹未尽道:“连耶律大石如此嚣张的人,也不敢扣我们的货。”

“募捐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李蟾皱了皱眉,“河中军士加上团练,动员八十万,耗费则以千万贯计,看来朝廷要大举国债了,将来若不能将大食的矿藏、土地都拿出来竞买筹资,这笔空帐很难填得上。现在看来,征伐罗姆苏丹,河中的人力物力全力以赴犹嫌不足。除此之外,朝廷的其他开销,恐怕都要靠我们和蜀中来承担了。还有关东的局面,幸好宋朝刚刚取得一个大胜,要不然的话......”李蟾叹了口气,缓缓道,“而按照徐上将军的将略,稳则稳矣,就是太耗费国力了。以团练为铁桶,用精兵为铁锤,逐一荡平跟随罗姆苏丹的大食诸侯。宗教裁判所和军府一起甄别良莠,有不臣尽斩之,不逊者迁其民,臣服者可向我军提供粮秣。剪掉其枝叶后,筑一道烽燧封锁热沙海,以防止其流窜。最后用大军深入其境,稳扎稳打,焚毁村庄,破坏水源,将臣服罗姆苏丹的部族向大海边压迫,最后彻底拔除他们的势力。”

这时,上官伯瑜又认捐银钱二十万贯,在富商中暂居首位,林净婉报数后,三人又一起站起身来,对上官伯瑜作揖致谢,上官伯瑜则拱手还礼,这一套礼节熟极而流。李蟾坐下来后,周龙溪低声问道:“韩国公,听说五府有意对辽东韩家赐以王爵,好让他们出力牵制辽人,可是真的吗?”

“汉军北迁之后,耶律大石一时拿他们不下,辽军主力掉头向南,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这两年实力又扩充了不少。契丹人是喂不饱的狼,虽然南侵受了挫折,一缓过来还是要吃人的。若汉军出力牵制的话,关东局势就会好一些,”李蟾低声道,“西面战事了结之前,我们不能再打一场大仗了。现在各家的子弟纷纷要去河中投军,这万里迢迢的,不但事无补,反而会扰乱军府的定策,殿下,我觉得应该在长安征募一支援西军,把这批人稳住。”陈重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

“据说在热沙海那边,冬天的气候反而比较适宜用兵。”周龙溪皱眉道,“最好趁着冬天,赶紧打几仗,免得耽误了河中春耕,”按照惯例,倘若河中方面打仗,非到万不得已,关中、蜀中只增加财赋钱粮供给朝廷,而不直接出兵援助。反而是安北军司愿意征发骑兵协助关中和河中打仗。

“殿下,若再度讨伐罗姆突厥的话,陛下会到河中坐镇吗?”

“现在也还不清楚。”陈重皱了皱眉,“待府令下来再看吧。”

朝廷将大举发兵的消息传来后,护国府的府令很快就会下来,若不未雨绸缪,到时候恐怕就焦头烂额。故而陈重、李蟾、周龙溪三人一直各自忙着准备。整个募捐大会期间,三人一直低声谈论,交换消息和对局势的看法。募捐结束后,陈重与李蟾、周龙溪作别,回到团练使府办完公事,已是夜幕深垂,陈重方才起身回到家中。

“殿下。”太子妃张氏出来相迎,双目却是红肿。

“怎么了?”陈重柔声问道。他在北州服役期间,张氏一直在敦煌侍奉其父母,教养子女,丝毫没有怨言。陈重在愧疚之余,从北州回来后,对张氏亦十分宠爱,每日处理完团练使公务后,多半回府陪伴妻儿,几乎没有涉足长安的风月场所。因此,对于陈重的德行,学士府和宗教裁判所都十分满意。

“没什么。”张氏摇头道。

“说吧,”陈重握起她的双手,微笑道,“爱妃所求,孤王无不允准。”

“殿下说笑了,”张氏娇嗔道。她推开陈重的手,脸色稍缓,又见愁容,哽咽道,“伯成,伯成要去河中投军,殿下能劝劝他吗?他从来没打过仗。”当张氏尚未出阁时,张伯成还是一个垂髫童子,成天跟在乃姊后面。张氏也最喜爱这个幼弟。张氏自从嫁给陈重后便离开楚国公封地。在她的印象里,张伯成还只是一个刚长大的孩子而已。

“开国公侯荣耀非常,也比旁人多一分责任。有些事情,是不能不做的。”

陈重脸上浮现一丝歉意,他扶着张氏的肩膀,安慰道:“投军之事,伯成已经向我禀报。他很好。”他略微犹豫一瞬,低声道,“击败罗斯之后,两府分封八位开国侯。大食的疆域数千里,若行分封之制,封侯恐怕就不只几位。男儿功名,皆在疆场之上。”

“殿下,”张氏哽咽道,“听说北州当年许多家里都有殉国的?”

“是的,”陈重点点头,叹了口气,他的脸色转为坚毅,沉声道,“我们都是北州人。”

当年北州虽然蔑尔勃人逐出,但公侯子弟有许多战死疆场。而北州在护国府中的势力,几与河中、关中鼎足而三。此后辽国南侵,蔑尔勃汗曾遣密使言和,虽然夏国朝中有大臣认为收服蔑尔勃部落可以断掉辽国一臂,但北州的勋贵和校尉都坚决不允,一定要以血还血。夏国皇室与北州勋贵的关系极深,历代皇太子也出身安北军司,因此,在对待蔑尔勃部落的议题上,皇室也认同了北州的态度。

“臣妾明白。”张氏低垂螓首,低声道,“殿下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陈重还是担心她忧心过甚,伤了身体,便吩咐将晚餐的茶点安排在府中邀月楼,可以登高望远,排遣愁绪。长安各商会自治的地方,从早到晚,都热闹得不行。不到四更天绝不会收摊打烊,而五更天又开门做生意了。往常入夜以后,长安城门关闭,城内不见多少亮光,城外却是灯火通明。然而,今夜却有不同,不但城外灯火烛天,城内也有无数的灯火之光,有的在宅院中聚集,有的在各处大街小巷穿行。

入夜以后,长安城虽然关闭城门,但城内却没有完全宵禁。靠近城墙的一处宅院,临时雇来的仆来回穿梭,不断将酒肉、茶点送到院中。这里已经聚集了上百名挟弓带刀的壮汉。火光烟雾缭绕中,有人神色肃穆地静静站着,有人激动地和旁边大声说话,还不断有人从门外走进来。在众人围起来圈子中间,有人站在条凳上慷慨激昂地大声陈词。

“两万军士死难,开国朝以来奇耻大辱!”

张伯成右手握拳,猛力一挥,大声道:“罗姆突厥竟敢如此,必须报仇雪恨!大家一起到河中投军去!”这一声大吼仿佛点燃火药桶一般,院落中无数人举起刀剑火把,喊道:“投军去!”“一起到河中去!”“杀!”“杀!”“杀!”“杀!”“杀!”火把乱晃,刀光缭绕,这院落中的喊声远远传了出去,与城中其他地方的呐喊交汇在一起。

“平常城内很安静的,”张氏脸带着疑惑,“他们在做什么?”

“商量投军的事,”陈重放下千里镜,面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看来,有必要征募援西军了。”

夏国开国以来,一直向西向北开疆拓土。而关中人多地少,无论是侯门还是平民,若想非家中长子,要得到一份或大或小的土地,唯有到河中或北疆去领取。和冬天盔甲都冻得发脆的北疆相比,更多人喜欢河中的气候和肥沃土地。护国府在罗斯连封八位开国公侯,这一次朝廷决定大举征伐罗姆突厥,获取的土地越多,封侯也就越多。因此,有许多人决定到河中投军。他们大都弓马娴熟,谙熟军中规矩,甚至有军士爵位。不但要自己前去,更广邀好友一同前往,以免势单力孤,为将来军中推举做准备。但是,打仗不是儿戏,放任这些人万里迢迢地乱闯一气,在朝廷却是个大麻烦。征募一支援西军,既未雨绸缪,又把这些人关在军营里面,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章103 扫荡六合清-2

“赵将军,前方十里便是汴梁!”

杨再兴驰马奔回,空阔的旷野上,他的声音传出很远。这一嗓子在行军队列中引起一阵骚然。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都在交头接耳,有些脸上带着迷惑,而又不可置信的表情:“汴梁!”

“赵大人,咱们这就收复汴梁了么?”罗闲十问道。

一切就如赵行德所料一样,宋军从颖昌府行军至汴梁,几乎没有大的战斗。骑兵斥候一遇小股辽军,敌军皆如惊弓之鸟一般遁逃,而跟随大队人马的步卒则辽军都没碰见过,三百多里路走了十天,便走到了汴梁。收复国都的大功,对许多人来说,简直太容易了些。

“对,这里应是梁园。”赵行德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里居然是梁园,”罗闲十惊道,“曾观大海难为水,除却梁园总是村的梁园?”梁园本是汴京郊外最为繁华的一处所在,据说方圆三百余里,遍布亭台楼阁,奇果佳树。如今举目望去,一片荒芜颓败的景象,一处处难看的灰烬痕迹触目惊心。亭台楼阁十不存一,砖石、木料早在攻打汴梁时便被拆走,园中的松柏、梧桐被陆续被辽军和附近百姓伐做燃料,原先的珍禽异兽皆被猎取为食,花树也都糟蹋得荡然无存。在残破不堪的园子里,一队队军卒正来回忙碌着。因为临近水源,斥候将此处选做营址,赵行德也是到了之后才知。划分营区以后,除了值哨的小队,饥肠辘辘的军卒开始忙着赶紧埋锅造饭,将园中剩下的树木又砍伐了不少。

“正是此处,”欧阳善也点点头:“当初我弓马子弟所的一干兄弟,常来这里饮酒作乐。”他仔细辨认着景观,想要想象出旧日的样子,最后还是放弃了。欧阳善解开革甲的领口,深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他脸上仿佛笼一层冰霜,收复汴梁的热切,似乎顿时凉了不少。

“梁园已是如此,”罗闲十摇了摇头,“不知汴梁城内又会怎样?”

“方圆数十里,已不见辽军的踪迹。”杨再兴道,“汴梁城中,我已派了一队踏白使。”

“天色尚早,”赵行德站起身来,对众将道,“我和杨将军一同进去看看。”

“大人小心!”

赵行德点了点头,从亲兵手中接过缰绳,翻鞍上马,轻夹马腹,战马得得跑向北方。这条从南薰门到梁园的路,他曾经与陈东等人往返多次,此时道路依旧,两旁的景色却大不相同。杨再兴带领五十余骑兵跟在赵行德后面,倒是兴致颇高,一路上指指点点,到了汴梁城门口才安静下来。高大巍峨的南薰门只剩下一个黑糊糊的城门洞,一见骑兵驰来,百姓都惊恐地躲向道路两旁,有人甚至跪倒在地上,慌张得打翻了手提篮子,一些沾着泥土的野菜根茎露了出来。有人望着赵行德等人,眼中满是疑惑。有人蹲在地上,双手抱着篮子,根本就不敢抬头看。

此情此景,令赵行德心中泛起一股酸涩,他放慢了坐骑,低声道:“营中粮草还有多少?”“还有十日粮。”这个大数赵行德其实知道,只是多次一问:“附近可有地方能赚些粮草?”杨再兴一愣,苦笑道:“契丹人搜刮得十分干净,百姓人家都只有野菜,汴梁城附近连菜根都不太好找。”二人眼前一暗,坐骑踏入进入深邃的城门洞,片刻后方见天光,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赵行德心情更是一暗。汴梁城中一片破败景象,街道两边繁华铺面,如今十室九空,偶尔可见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百姓的身影,仿佛垃圾推里出没的瘦老鼠。和城门外的百姓一样,这些宋人一见骑兵驰近,要么惶恐不安地躲在墙垣后面,要么战战兢兢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赵行德长叹了口气,望着前方,目光忽然一凝,流出森然寒光。

“赵将军,”杨再兴察觉有异,问道:“可有什么动静?”

“没有,”赵行德马鞭指着前方,“那儿本来有一座铁塔,登高可俯瞰全城。想不到竟然给辽人毁掉了。”他摇了摇头,叹道,“岂止是铁塔,这儿原先举目望去,城中到处都是楼阁,难得空阔的景象,如今目力所及,居然一直看见北面的城墙了。”这时,附近一名老者听出赵行德口音有异,他抬起头,满目惊疑,踉跄跟随赵行德的坐骑走了一段。

“军爷,”老汉犹豫了许久,方才壮着胆子问道:“你们可是官军?”

“正是,”杨再兴大声答道:“我等乃大宋官军。”他看了赵行德一眼,见他并无反对之意,大声道,“好叫诸位知道,朝廷大军颖昌府大败辽人,东南行营都部署,京畿路安抚使赵行德大人已率部在驻扎城外。”

“朝廷的官军......”老者便如中雷击一般呆立当场,片刻后,双腿一软瘫跪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嚎啕大哭。“官军终于来了!......官军来了啊!”他鼻涕眼泪都涌出来,竟如癫狂一般。这老者边哭边喊,声音沙哑,闻者心下恻然,赵行德停下坐骑,低头看老者。不断有人从旁边破落的房屋中陆续走出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宋军骑兵周围。这些人大多是老弱妇孺,他们没有像老者这么癫狂的哭喊,但目光中所蕴含的悲痛、苦楚,却丝毫不比他少,无数绝望中夹着的一线希望的目光,如无数钢针一样刺痛着赵行德,他皱起眉头深深呼吸,以平复胸口的疼痛。

“赵大人,这......?”

“从明天早上开始,在城外开设粥棚,准备施粥。”

赵行德低声道,忽然心生警觉,目光扫过人群,发现在老弱妇孺后面,有几名面目凶恶的人在窥探。“遵命!”杨再兴刚大声答应,赵行德又道:“粮草不够,养不了犯人,先把南薰门清一块场地出来,若有趁乱作奸犯科的歹徒,辽人埋伏的奸细,一律斩首,将首级悬挂南薰门示众,以正.法纪。”他话语轻轻,却极清晰,周围的百姓都听得清楚,杨再兴脸色微变,抬头扫视了周围一眼,大声道:“遵令!”

赵行德点了点头,也不看那几个忙不迭缩头之人,轻轻催马前行,杨再兴带着几名骑兵紧跟在他身后。得知这是大宋的官军后,胆子大的百姓就跟着他们,有的伸出双手,口中求道:“军爷行行好。”有的虽然没有开口,眼中也流露出乞求之意。

赵行德虽有一点干粮,但杯水车薪,这时候拿出来,只怕非但救不了人,反而要害了人。众军勒马缓缓而行,百姓见讨不到吃的,有些失望的散去,又有些加入进来,五十余骑之后,始终跟着一百余名百姓。在道路两旁废墟之中,不断有百姓出没,无一例外都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步履蹒跚,枯槁的脸上毫无表情,城中的百姓们大多在捡拾枯柴,有的则拆下房屋的门窗,甚至将木柱,桁梁等拖回去当柴火。在经历过一个冻死无数人的地狱一般的冬季后,百姓都在拼命地收集木柴,事实上,除了辽兵的抢掠和纵火之外,汴梁城中剩下的房屋多是被拾柴的百姓拆掉的。

“杨将军,”赵行德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有三件事要请你去办。”

“何事?”杨再兴阴郁地看着那些尾随的百姓,随口道,“赵大人尽管吩咐。”他虽然在赵行德帐下听用,但军籍却是镇国军的,因此,赵行德对他一直都存着几分客气。杨再兴也不像陆明宇、罗闲十等人那样对赵行德恭敬。

“眼看隆冬将至,请你派人去一趟河东,请杨相公、折相公两位,看在京师残存这十余万百姓的面上,运一批越冬的石炭到汴梁,赵某感激不尽。”赵行德摇了摇头,“否则的话,熬过了这个冬天,只怕汴梁城内就要被拆成一片白地了。这是第一桩。”在太平年月,汴梁的石炭便大多来自河东。赵行德抬头看着北方。这索要石炭之请,半是形势逼迫,半是试探折杨两帅的态度。河东与河南有唇亡齿寒之势,若杨折两帅明白,便可是靠得住的盟友。

“遵命!”杨再兴爽快答应。

“第二桩事情,请你派人护送我的使者,回禀鄂州。”赵行德眼光变幻,缓缓道,“请丞相府速发军粮,还有赈济河南的粮食。这事情倘若耽搁下来,这冬天就要饿死几十万人,万万不可因朝中党争耽误了。否则的话,”他顿了一顿,面无表情道,“否则的话,我就只能向夏国借粮了。或者说,”赵行德转过头,看一眼吃惊的杨再兴,又看了看那些怯生生,仿佛担惊受怕的兔子一样跟在马后的百姓,“或者说,京畿、河南数十个州县,数百万百姓就不得不向夏国借粮了。”

“赵大人......你?”

杨再兴略一犹豫,点头道,“既然大人豁出去了,末将遵命!”

章103 扫荡六合清-3

“第三桩事情,”赵行德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中带着一丝灰烬的味道,“护送我的使者去洛阳,将我的两项请求转达夏国朝廷......”他的话语缓慢而清晰,杨再兴听着听着,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

洛阳,府令衙署前面两个石狮子气势威严,门口站着两排挺胸凸肚的衙役,原先宋朝河南知府的衙门,如今以改作洛阳府令衙署,但从外观上看,一切都和从前一样。长安赈济署令袁兴宗调任洛阳令之后,除了随行几个亲随属吏,而原先宋朝西京留守和河南知府的官吏全部留用。袁兴宗甄别贤愚,量才使用,数月以来,被赏罚者都心悦诚服。曹熙受封东宁侯之后,随即交出了兵权,带着长子前往敦煌面圣受封。在此前后,整个洛阳市面并没有发生大的动荡。

洛阳令衙署内,刘文谷站起身来,朝吴阶和袁兴宗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道:“第一事,大宋已经收复河南,既然两国是友非敌,请大夏朝廷开关贸易;第二事,若居住关中的宋人要寄送钱粮接济关东的家人,请夏国朝廷予以放行。还望袁大人,吴上将军看在两国百姓同种同族的份上,慈悲为怀,予以允准。赵大人谨代河南数十州县,数百万生民,感激不尽。”他态度虽然恭敬,却又不卑不亢,言谈都斯文有礼,但举止十分利落,透出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刘大人年少英发,便担当这使者重任。看来赵将军用人既不拘一格,有很看重你啊。”袁兴宗看着刘文谷,霭声道:“能告诉我赵将军的近况吗?”见刘文谷脸露讶然,他微微一笑,解释道,“赵将军提一旅孤军,略定河南,安抚百姓,颇令人佩服啊,”他转头看向吴阶,“吴上将军也说起过赵大人的一些故事,他确实不是个寻常人,故而我才多此一问。”吴阶笑着点点头,示意确有此事。只不过,洛阳令袁兴宗还不知道赵行德的制将军身份,也不知道行军司已经在洛阳为赵行德的家眷准备好宅邸了。

“尚好,”刘文谷压下满腹心事,徐徐道,“恢复京师以来,赵大人分遣诸将,略定州县,招募豪杰,收拢百姓。赵大人治下之河南,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但犹如草木历经火劫,表面虽只见余烬,但根茎尚在,只待风雨催发,便又欣欣向荣......”

吴阶看了袁兴宗一眼,面露微笑,军情司在关东自有耳目。赵行德进驻汴梁以来,大略确实如刘文谷所说。宋军几乎完全放弃了靠近大河的州县,只在河岸附近修建了一些烽燧,大批将百姓迁到防御纵深的汴梁附近,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十数日前,鄂州朝廷明发邸报,赵行德的任官改为东京留守,加京畿河北诸路安抚使,其所部人马改隶东京留守司。王贵升任东南行营都部署,东南行营留在鄂州的人马和新练火器营合并成军为新的东南行营。收复汴京,使大宋各州县民气为之一振,赵行德的请粮奏章明发,学堂士子到处传抄,上至官绅,下里巴人,莫不奔走相告。群情激奋之下,各方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断了赵行德所部粮草。朝廷开始断断续续向北输送粮草,只是数目远远不够赵行德奏章中所称两百余万军民所需。辽军退兵之前,将河南的府库粮仓全部劫掠一空。关东人寄钱粮给家人,不但受道路所阻,数目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刘文谷所言收拢百姓,主要是将居住在偏僻地方,特别是黄河南岸残余的百姓都迁移到汴梁附近,便于官军保护,以免他们被辽军的骚扰或强盗掳掠。河南历经兵劫之后,富贵人家大都南迁,幸存的百姓又被辽军掳走了许多,人口近乎减半,人少地多,田园荒废,赵行德不得不行屯田之制。百姓被按照原来的籍贯编为屯营,以百户为一屯,五屯为一营,十营为一军。年十四以上,五十以下的男丁都被编入团练,在军官带领下,趁着秋冬季赶修营寨,操练队列。而老弱妇孺则忙着播下麦种,汴梁附近的土地大都是熟地,开春以后就能收获。未成年的童子也被编入营伍,由一些护军使和识字的军卒教习他们。所谓招募豪杰,实则是剿抚并用。河北的辽军现在动静还不大,除赵行德本部之外,杨再兴、陆明宇、罗闲十等主要将领都在抓紧时间剿灭强盗寨,既能获取壮丁,又能抢到一些粮草。

袁兴宗疑问道:“据袁某所知,辽军南侵以来,中原涂炭,河南的衣冠士子,大都南迁了,就连当初汴梁伪朝也苦于没有合适的任官。赵将军安抚流民,一时间哪来这么多人手?”吴阶看向刘文谷,笑道:“倘若赵将军手下没有人手,我倒是可以派些军士过去。也算是他的旧部,用起来也顺手。”

刘文谷一愣,不明白“也算是旧部”什么意思,但一时也不能直问吴阶,他只得压下心头疑惑,拱手道:“百废待兴,确实处处需要人手。好在赵大人在东南编练保义军之时,便有大批士子慕名投军,单单在下的太学同窗,投在赵大人麾下的便有百数十人之多。行军打仗之间,赵大人讲堂指点经世治国之道,每日不辍,大伙儿也算是颇有进益。故而,尽管恢复中原以来事务繁杂,赵大人麾下人才济济,倒也勉强能应付得过去。”

“原来如此,刘大人是太学正途出身,”袁兴宗拱手笑道,“失敬,失敬了。”

“哪里,哪里,袁大人是天策院值讲大学士,”刘文谷拱手谦道,“失敬的应当是下官才是。”

袁兴宗担任洛阳令以来,和原先宋国的官员多有交往,深知宋国官员极为重视“正途”出身。而自从洛阳归夏之后,负笈求学于长安、敦煌学士府的关东士子如过江之鲫,也是关东人重视“正途”的一种体现。所以袁兴宗也入乡随俗,只要对方是进士或太学出身的,都先“失敬”一下,时不时将长安学士府的身份亮出来,赢得关东官员的接纳后,做起事来就要方便许多。

“短短时日,做下这么多事情,赵将军想必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了。”袁兴宗感慨道,“贵我两国虽有些纠葛,但并非敌对,既然大宋已经收复汴梁,丞相府贸易曹从未有过禁止与大宋贸易的府令,如今开关贸易乃当然之事。而关东人寄送钱粮接济家眷,乃是人伦天性,合情合理,本官也不会横加阻止。”他顿了一顿,问旁边道,“吴上将军以为如何?”

“正是如此。”吴阶板着脸道,“这两项都是当然之事,其实不必特意遣使请求。”

他带了一万骑进驻洛阳,接管宋国西京行营的人马,忙着将原先的禁军汰弱留强。强壮的禁军待遇提升,自是兴高采烈,被裁减的冗兵却不好安置。洛阳营头的数目关系校尉的人数,护国府十分谨慎,到现在也定不下来,宋军大营中也是人心惶惶。这十几天来,吴阶忙得头都大了,哪有心思去管这两个不痛不痒的请求。

“晚辈代我家赵大人,”刘文谷站起身来,再度一揖倒地,“多谢两位高义。”

............

长安城外商会自治地方,从早到晚都是车水马龙,喧闹非常。西面和东面的两场大的战事,似乎不但没有影响到长安的市面,反而有一种战时特有的繁华景象。从关东到长安避难富商豪客往往一掷千金,各种营殖产业,铺面、磨坊、矿藏、工坊的市价都抬高了很多,因为战争的需要,铁矿和铁厂更比从前贵了一倍有余。

长生楼的雅阁中,淳于越端起酒杯,堆笑道:“今日借李国公的酒,敬国公和三位行首。”

周龙溪、程长庚和朱时朋一起将酒杯举起来,笑道:“淳于行首客气了。”淳于越乃是锡铁木器行的行首,他经营的淳于铁行,无论铁器还是军器,都十分兴旺,几乎货一出炉便被买走,他身为冶铁大师,每年又从军械司收取近乎天价的学徒钱。连根深蒂固的其他行会行首,对他也十分眼红。

“长安八大行,四行行首汇聚在此,”长安护民官,韩国公李蝉道,“好一场盛会,这是淳于行首的面子啊。”他举起酒杯,丝毫没有开国公的架子,笑道,“来,我也敬诸位行首一杯。”河中动员了六十万大军,大将军府虽没有调关中的兵马参战,但为了供应河中,丞相府不得不以金银在卢眉、罗斯、西域等地大量购买粮食,国库藏必须再度发行债券,方能凑足这些金银,因此,淳于越一说四行行首聚会订约,请李蟾作个见证,李蟾立刻就答应了。

“国公爷过谦了,”周龙溪先堆笑道,“若论产业,咱们哪一行都比不上福海行。纵然有心,也不得其门而入啊。”众行首都笑了起来,福海行这庞然大物,乃是百年的字号,生意遍及天下,西至芦眉,东到到宋国,到处都有分号,别的不说,单单发行、兑取金银券票一样生意,就足以日进斗金。原先福海行的总号设在金陵,辽国南侵之前便迁到了长安,而韩国公正是握着是福海行大笔股份的世家豪门之一。

章103 扫荡六合清-4

收下众人恭维后,李蟾微微一笑,将目光移向别处。淳于铁厂的利润之丰厚,他久已耳闻。想不到淳于越居然甘愿将铁厂的股份转让出来,而且一转手就是整整三成股份。淳于越炼铁成痴,平常都忙于铁厂的生意,又不好赌,最近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急着用钱的地方,所以,对于他突然转让这三成的股份,李蟾好奇之余,不免感觉有些可惜,侍者将文书呈上,他伸手按住,先没有看让股文书,而是看着淳于越。

程长庚、周龙溪几人相互看了眼,虽然早知道订约的内容,仍难掩盖眼中异色。众人都安静下来,目光落在木盘上准备好的文书上。

“淳于行首,”身为见证,李蟾破例开口道,“要不要三思而后行?”

“不必,小小铁厂,多谢三位行首看得起。这三成话事股,并非鄙人所有,乃是代一位朋友转给三位行首的,不必再考虑了。”淳于越对李蟾拱了拱手,“多谢韩国公关照。””他脸色有些黯然,沉默了一会儿,又转向其他三人,问道,“除了银钱之外,附加的那个条件,三位行首都没有问题吧?”

“附加条件?”李蟾一愣。

“虽然稍有些麻烦,但活人老幼之善举,胜造七级浮屠,”周龙溪笑道,“我等当助淳于行首一臂之力。”其他两人也点头称是,淳于越点了点头,对李蟾道:“既然如此,请韩国公为我等见证。”

李蟾日理万机,这一趟应约而来之前,并没有问清铁厂卖股的条件,此刻心中存了疑问,便拿起文书仔细观看起来,脸上渐渐浮起惊异之色。附加的条件十分简单,程长庚劝告丝绸棉布行,周龙溪劝告香药宝石行,朱时朋劝告金银铜瓷器行,为工徒们接济其滞留关东眷属提供方便。而这三大行,再加上淳于越执掌的铁锡木器行,乃是招募关东工徒最多的行当。关东的工徒为攒足领取授田的盘缠,生活往往极为克扣。虽然工钱微薄,多年积攒下来,不少工徒都有数十贯,甚至上百贯的积蓄。辽宋战乱一起,家人在关东朝不保夕,这些工徒虽然心急如焚,却因为道路阻隔而家人的处境无能为力。而周龙溪所谓“活人老幼”的善举则是,工徒只需以关中当地市价在工坊购取一种叫做“粮票”的券票,并将这种券票委托淳于铁厂带往关东,他们的家人就能凭“粮票”在关东当地领取到等量的粮食。除了“粮票”之外,还有“棉票”方便工徒的家人添加寒衣。而关东眷属领取衣粮后,可将画押手印寄回关中,以使众工徒放心。

然而,将粮食、布匹从关中转运到关东,纵然有河渠水运之利,输送之费也不低,而且关中与关东的粮食差价极大。若将其中折耗如实加上去,工徒大多过惯了紧巴巴的日子,则必然以为被奸商盘剥,不免犹豫重重。是以淳于越这朋友干脆将钱粮折耗一力承担了下来,变卖股份所得的银钱,全都存放在各大行首处,用作补足耗费之用。若这笔初数用完,那位大人物还会再度补充银钱给各大行首。如此安排,在贫寒的工徒看来,一斤粮票换得一斤粮,乃天公地道之事,拿出粮款接济家人,便没有“吃亏”的顾虑。关中工徒少说也有八十多万之众,绝大部分家人都在关东,每个人拿出二三十贯钱出来买粮票布票寄回去,钱款就可达一两千万贯之巨,若筹划之人因势利导,以此赈济河南饥寒之民,中原的匮乏之难便迎刃而解。

“积沙成山,集腋成裘。”良久,李蟾方才对淳于越道:“淳于行首,你那位朋友,破家为国,却不欲人知,可谓用心良苦,好计算啊。”他放下文书,意味深长地叹道,“人品着实可敬可佩。然则,可惜,如是人物,若木秀于林,必不能见容于小人吧?”他这些旁敲侧击,淳于越听得半懂不懂,其它三位豪商更加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当李蟾是夸赞那位行善积德之人。

“既然要弥补耗费,”周龙溪脸现异色道,“那锡铁木器行为何没有存银钱?”

“这个,”淳于越略微犹豫,坦然道,“我受那位的恩惠,无以为报。淳于铁厂又岂能要回他这最后一成股?此番他既然有心行善举,我助其一臂之力。这些年略有积蓄,我自拿出做抵充耗费便是。”他脸色波澜不惊。李蟾却暗暗点头:“淳于铁厂能承造军械司的铁炮、弹药,果然不单是器械精良而已。”他沉吟片刻,慨然道,“今日事毕后,且容我回去商量。兴许,福海行也可成人之美,代售“粮票”、“棉票”,也算是‘积德行善’吧。”

............

同一时刻,长安学士府旁一所宅院里,百数十名社士子聚会花厅,当中一人名叫杨景阳,乃是东人社的首领之一。马援一袭儒衫,站在杨景阳身旁,神色复杂地看着周围这些群情激奋的士子。东人社,原先是理社的旁支臂助,现在却渐行渐远,不少东人社士子都准备在夏国出仕,更有人在襄阳、洛阳、房州等被夏国占据的宋境担任官职。马援原本对东人社所作所为颇有微词,但这一趟却是有求于人而来。

杨景阳大声道:“诸君饱读圣贤书,负笈求学于此,所为何来?”

“以夫子之道治天下!”

“济世安民!”

“修,修身,齐家、治国、平,平天下!”

“穷,穷则独善其身,达,达,达则兼济天下!”

......

士子们嘈杂地答道,有人声音响亮,有人却不太自信。马援暗暗摇了摇头,他目光朝旁边望去,若不是赵行德点将要他走这一遭,他宁愿带这一彪人马去剿灭山贼,或者迎击辽寇铁骑,哪怕去河北联络义军,提着脑袋在辽贼的眼皮子底下干事,也不愿和这样一群士子虚耗时日。不知不觉间,马援已经完全习惯征战沙场的生活了。

“对,济世安民!”杨景阳大声喝道,目光徐徐扫过众士子,他素有威信,满场嘈杂都安静下来,杨景阳问道:“可是,我等家邦在何处?我等之百姓又在哪里?”马援眼神微凛,诧异地看向杨景阳,其他东人社的士子一时沉默了下来,随着这一问,不少人流露出复杂而苦涩的神情。关东人流落异乡,忍看家园涂炭的心境,可真是一言难尽。

“我等之家邦,我等之百姓,”杨景阳大声道:“在关东,在辽贼铁蹄之下,锦绣中原,如今满目疮痍,百姓在饥寒交迫之中,朝不保夕。”有些士子流露出疑惑之色,杨景阳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在空中扬了扬,大声道:“这是赵行德先生书信,赵先生率部北伐,业已克复旧都,将辽贼逐出中原。赵先生正在收拢百姓,厉兵秣马,只待北上收复河北,直捣上京。”赵行德进军的消息,东人社士子们都是最先传诵的,此时听杨景阳提起此事,人人脸上浮现激动振奋之色。

“可是,中原之地,饱受辽贼蹂躏,堂堂大宋百姓,不能有一餐饱饭,冬衣御寒,试问我等,能安居书斋,视若不见,闻而不顾,坐而论道乎,真羞死人人也!”

杨景阳振臂高呼,将士子们的情绪都撩拨起来了。

“要怎样?”有人大声道:“说吧,要怎么办?”

“我等该怎么做?”士子们大声问。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杨景阳斩钉截铁道,他环视周围,“辽贼南侵以来,朝廷昏庸,一再丧师失地,关中的东人也人心惶惶。现在赵先生率部恢复故土,又行仁善之举,方便关中东人赈济家眷,我等要为赵先生收服人心,使人心凝聚,方才能众心成城!”他说着说着,底下的士子也嗡嗡嗡的商量起来,有的要去各处工坊向工徒解说寄送钱粮之便,有的去游说那些避居关中的关东富豪捐钱捐粮,有的则相约去汴梁投奔赵行德麾下。

“杨兄之义,在下代赵先生谢过了。”马援真心实意向杨景阳道谢。

“我等皆是东人,守望相助乃理所当然。”杨景阳十分豪爽地摆了摆手,他擦了擦额头汗水,犹豫了一刻,对马援道,“我有一班同道好友,素来仰慕赵先生之义,不知马兄能否做个中人,把我们引见给赵先生。”他一边说,一边指点着花厅中的十几个士子。

马援疑道:“杨兄,你不是将到洛阳令衙署......”

“洛阳虽是关东,但却在关西卵翼之下,”杨景阳的脸上笑意渐去,“河南、河北才是我等施展抱负之处。说实话,我在长安学士府一无所学,唯一所得,乃自守之道。以北州苦寒,河中四战之地,关西人能立足于群胡之中。我关东人为何不能自守于中原?”他的语气有些古怪,对马援咧嘴一笑,“咱们宁可肝脑涂地,不但要守住河南,将来还要恢复河北,决不能让人轻视了。”

“好!”马援点了点头,他把着杨景阳双臂,笑道,“当今之世,中原才是英雄立马之地。以杨兄之心胸,无需马某引见,先生必欣然接纳。”

这二人俱都是性情豪爽之辈,倾盖如故,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惹得旁边的士子纷纷侧目。

............

汴梁城内,由废墟清理出来的一片简陋的营地中,上百名将士席地而坐。

赵行德站在上首,手握着一本书卷,面对众人。他身上虽是革甲军袍,但神态却更像是一个书塾里的先生,正循循善诱地微笑道:“各位可知,所谓人生四大乐事,指的是什么?”

“先生问的,”有人迟疑道,“可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么?”赵行德笑而不语,有人当时便道:“错,错错,应该是,十年久旱逢甘霖,万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童生金榜题名时,方才对。”他得意洋洋地说完,众人却轰然大笑。有人大声打趣道:“和尚天天摸着女施主,有什么乐的?从军数载,大兵洞房花烛夜才是人生乐事。”众将士又是捶地大笑。东京留守司军中,赵行德的讲帐是最言笑不禁之所在之一。

章103 扫荡六合清-5

汴梁城内,由废墟清理出来的一片简陋的营地中,上百名将士席地而坐。

赵行德站在上首,手握着一本书卷,面对众人。他身上虽是革甲军袍,但神态却更像是一个书塾里的先生,正循循善诱地微笑道:“各位可知,所谓人生四大乐事,指的是什么?”

“先生问的,”有人迟疑道,“可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么?”赵行德笑而不语,有人当时便道:“错,错错,应该是,十年久旱逢甘霖,万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童生金榜题名时,方才对。”他得意洋洋地说完,众人却轰然大笑。有人大声打趣道:“和尚天天摸着女施主,有什么乐的?从军数载,大兵洞房花烛夜才是人生乐事。”众将士又是捶地大笑。东京留守司军中,赵行德的讲帐是最言笑不禁之所在之一。

“非也,非也。”赵行德笑道,“诸位所言,都是可遇而不求之事,我所说的,是无论男女老幼,上至皇帝老子,下至贩夫走卒,都可以做的四件乐事。”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他也不卖关子,谑笑道:“挖耳、修脚、打嗝、放屁,这就是人生四大快事。”

听讲的多是各地投军的士子,赵行德掰着手指数说完后,众人面面相觑,营帐中安静了一瞬,如暴风骤雨一般哄然大笑。“正是,正是如此!”“不分男女,人人使得,确实如此啊!”有人一边笑,一边拍着地面大叫道:“妙哉,妙哉!”“果然是人生四大乐事!”也有些人觉得有辱斯文,憋着不笑,但看赵行德一本正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也有人暗暗想道:“赵先生为人十分深沉稳重,突然出此戏谑言语,想必有他的深意吧。”眼神在疑惑中带着思索。

果然,在众人的爆笑声告一段后,赵行德咳嗽一声,微笑道:“人都是爱洁净,而恶污秽的,这四件事,皆是排除身体之污秽的,诸位可是从内心里感觉到,这确实是人生之乐事。身体如此,那心性却又如何?”他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吟哦道,“子曰,吾十五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此乃修身,亦是修炼心性之道。君子洁身自好,吾每日三省吾身,将那些污秽邪念,像挖耳、修脚、打嗝、放屁一样轻轻去掉,亦是一件人生大快事。诸位,”他微笑道,“诸位远赴各地,安抚百姓,必然会遇到诸多利欲污秽之事,那时候,万万还望记得元直这句话,何为人生之乐。”

帐中的军官都是准备分赴各地,治理一营五百户百姓的屯田官,营中又称为士官。此时听赵行德讲话,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去,有些人流露出沉思的神色。赵行德军中普通士卒,要求至少识得三百个字,能读懂简单的军令。而屯田官必须是略通文字,从前在私塾里读过《论语》、《孟子》的将士,通过简拔之后,还要背诵经过赵行德简化的两百余条律令,在屯营中行治理之权。昨天这些人已经通过了最后默写律令的考试,今日是赵行德给他们讲最后的一课,因此在轻松之余,略作一下提醒。当然,除了要这些屯田官洁身自好外,还有屯田百姓推举的护民官,每营百姓推举了两名护民官,他们都是能直接上书赵行德,为百姓伸冤告屈的。

大营的外面,数万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百姓被千余骑兵押解到大营校场中间。这是刚刚打破的一处大山寨里的百姓。大寨主因抗拒大军被斩杀,剩下的头目和喽啰则见势不妙归顺了官军。王彪缩着头在人群中,眼神却四处瞄着他麾下的几个心腹。霸王山的基业虽然烟消云散,但只要这些兄弟能牢牢抓着,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几个心腹也一边和他交换着眼色,一边把手下拢在一起。待会儿倘若官军要强行把他们分开,虽然胳膊拧不过大腿,但总要鼓噪一下。王彪从前是十乡八里有名的光棍无赖,还念过几天书,深知法不责众的道理。只要校场上乱成一片,官府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把人全杀了。

押解的只让喝水,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这时,忽然飘来一股浓郁菜粥的香味。“咕——”张五平的肚子响了一声,本能地分辨出这是那种野菜和小米混和起来熬煮的稀粥,他抬头张望,只见空旷的校场上,十几杆大旗杆依次排开,旗帜飘扬,每一杆旗帜都是不同花色图案。张五平略识几个字,见旗帜上分别写着“长垣”、“扶沟”、“封丘”等县名。另有一杆无图案的黑旗,是那些远处流落而来,并不在没在这些县的百姓辨认的。

“雍丘的去白凤凰旗底下吃饭!”

“扶沟的去青龙旗下吃饭!”

“封丘的去黄虎旗下吃饭!”

这时,押解的官军一边招呼,一边各自厉声警告道:“各回出身籍贯,若有冒认的,便是奸细,定斩不绕!”长长的枪杆拍打着,将百姓驱赶散开,这些人原本来自各县,因逃难、被掳等各种原因上山,又稀里糊涂地被官军带下山,此刻茫然无主,见令各归籍贯,都不由自主迈步朝插着州县旗帜的粥场走去,一边走,一边和相同口音的人搭讪,不知不觉间,身边的同乡越来越多,普通百姓的心理也越来越踏实,有的竟有些归心似箭的感觉。王彪手下的几个兄弟分别来自各县,此时竟不知所措,一边随着人流走,一边频频回头朝王彪看来,脸上都是无奈。“要不要挑头闹事,这个场面,恐怕很难闹起来?”王彪满脑子官司,正犹豫不决间,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猛地转身,几乎要抽手便打,定睛一看,却是一人大咧着嘴,吃惊地望着他。

“四弟,”王和吃惊地看着王彪,“来你哪里去了,这些年音讯不通,二老可挂念你得紧?”王和的面目朴实,双手死死抓着王彪的衣襟,仿佛一松手,这个从小不务正业的兄弟就又找不见了。一边说,一边把王彪旁边拉,口中道,“快随我去拜见父亲大人!”

“大,大,......”王彪张口结舌,改口低声道,“兄长。”

他被兄长拉着走了几步,一回头张望,几个心腹兄弟身形已经在人群中找不见。王和拉着王彪来到父母面前,王彪脸上臊得很,垂头低声道:“爹,娘,儿子不孝。”

“这个孽障!”一见王彪,老父气得将脸转过去,“怎么没死在外面。”“彪儿,”王孟氏的泪珠顿时落下来,她双手将王彪衣袖拉住,哽咽道,“回来就好了,我的孩儿啊。”她生了四儿三女,儿子却只养大王和王彪两个,所以自小对幼子特别疼爱。王彪这样一条大汉,被老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拉着,也不能挣脱,只尴尬地站在当地。王和将脸转过去。此时,聚集在封丘旗下面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已经在排队领取菜粥。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稍待,”王和拉了拉王彪,躬身道:“我和四弟去领些粥来。”

“好,好。”王孟氏依依不舍地放开了王彪的袖子。

王和生性敦厚,兄弟二人自小便没多少话,王彪跟在兄长身后,领取了菜粥,和父母一起分食,宋朝开国百年,以孝道治天下。哪怕是穷凶极恶的惯匪,若被人说“不孝”,在江湖上也抬不起头来。封丘县粥棚大约聚集了六七千人,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朋友伙伴,相熟的围成一圈。趁着喝粥时间,大营的官吏拿着名簿,一一对照姓名籍贯,凡是来历不明之人,都要有同乡或亲戚作保,不能相互作保的,便被被带出粥场,操着封丘口音的胥吏再一一考问,那些认定是冒充封丘人来的,立刻被带到了法场下,总共四万多名百姓,清理出三十多个冒认籍贯之人,全都反绑双手,由刀斧手伺候着跪成一排。

“大人,冤枉啊!”

“冤枉啊,大人!”

“我等都是良民啊!大人!”

这四十多个人里面,有的面如土色,低着脑袋一言不发,有的在大声喊冤。百姓们捧着粥碗,忐忑不安地看着这场面。“要杀头了!”有些人面带兴奋,有的则不忍地闭上眼睛,有的妇人捂上小孩的眼睛。这时,赵行德带着刚刚完成最后一课的屯田官,也来到了校场中间高台上,看着那些被绑在地上的人,叹了口气,对旁边罗闲十点了点头。

“冒认籍贯,纵然不是辽贼奸细,也居心叵测。”罗闲十挺胸凸肚站在校场木台上,他的声音极大,周围四万多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看了一眼那些绑在地上的人,脸色一沉,“依大帅军法,当斩首示众!”罗闲十一挥手,喝道,“砍了!”

众刀斧手闻令,排刀一挥而下。喊冤声戛然而止,三十多道血柱冲天而起,整个刑场铺满了血迹。百姓们在流离失所中,曾目睹过许多悲惨事,但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这般杀头场面,让许多人的永生难忘。

“诸位,”赵行德叹了口气,回身对屯官们道,“记住,要善待百姓,否则,被砍头的就将是你们。”

章103 扫荡六合清-6

天空黑沉沉的,忽然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洁白的雪花飘飘扬扬,很快覆满了大地。

校场上的血迹也很快被积雪铺满,赵行德虽只是轻描淡写的提醒,所有的人心中都是一凛。屯官们走向那些雪中挤在一起取暖的人群。百姓们怯生生地看着这些身着军袍,脚踏军靴的士官。他们有的人脸色冷峻,有人却挤出几分笑容,但心情都是沉甸甸的,仿佛踏上了一个新的战场。

书吏梅夏先秉道:“赵大人,售田令告示已经誊写完毕,何时颁布?”

赵行德点点头,吩咐道:“立刻颁发下去吧。”梅夏先立刻呈上已经拟好的公文,赵行德接过来,很快地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梅夏先道:“张贴出去吧。”

“是。”梅夏先恭敬道,双手接过告示。

辽国南侵,中原板荡,致使河南有大量的良田无人耕种。赵行德颁布售田令,将抛荒田地的价格定在原先的一半到四分之一左右。无钱买地的百姓可以向官府赊借,此后总共二十年付清地价,不计利息。赵行德本意是希望引导关中工徒将“粮票”“棉票”拿出来买地,再以此来赈济那些并没有工徒在外的人家。然而,少数没有南下逃难的士人,如鲁山梅家,也打算趁此机会大举购进田地,用梅夏先说服乃父的话说,若赵将军能守河南,那这就是百年难逢之机,若赵将军不能守河南,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些许浮财粮食,又算得什么?经历过辽人统治和强盗的骚扰,赵行德大军恢复河南后,梅夏先一听到消息,便赶往汴梁投效麾下,他办事练达,又熟悉京畿州县情况,很快就被赵行德简拔到身边,专门负责草拟文书。赵行德本人虽然文章出众,但军务政务缠身,大部分的文书都只是口授,由梅夏先记录整理之后,用印颁发出去。

............

大雪纷纷扬扬飘下,石人山的山头很快落满了白雪。

山寨的喽啰们将衣服尽量穿在身上,佝偻着身躯缩成一团,连话都少说。山上风雪大,尽量保持一口热气儿。官军虽然只有六七千人马,却马军、步军、火炮俱全,打仗厉害得很。官军刚来的时候,王寨主还曾点起人马对阵过一场,谁料犹如鸡蛋碰石头一般,被人家打得稀里哗啦,此后王伦便收拢残兵,死守寨子不出去。官军也不着急,只派斥候将各条道路看得死死的。为了节省粮食,王伦先后将寨中的老幼驱赶了两三万人下去,中间还夹杂了一些细作,官军都全部收下,此后边音讯全无了。现在寨子里还有上万人,剩下的都是老兄弟的家眷,粮食虽然还够吃,但大家人心惶惶。山下山上道路断绝,要是一直这么围下去,恐怕最后只有吃人了。

“大当家的,”杜五舔着嘴唇,盯着官军营垒,恶狠狠道,“干脆杀下去!”

“杀?”王伦眼睛一瞪,“谁杀谁?现在时机未到,”他眼珠微转,捋了捋胡须,压低声音道,“赵行德小觑了天下英雄,他以为辽人会让他安安稳稳呆在河南吗?这七八千人马死围在这里,最多耽到明年开春,到那时候,让他们知道,这块地面儿是谁做主!”

“对!”杜五狠狠,瞪了一眼山下的宋军营垒。

王伦口中所称“他们”,乃是附近几个县的大族和寨主,赵行德大军一至,这些人立刻就归顺了,不但如此,还协助官军封锁道路,编制保甲屯营,石人山好几次派探子下山,都被人揭发,要么束手就擒,要么血淋淋的人头被挂在山口。几个寨主都气得七窍生烟,偏偏被官军困住,动弹不得,更别提烧杀报复了。

宋军在主要山道下面修筑坚固的短墙,在短墙上面简单地搭设了窝棚抵御风雪。窝棚下面,一排排火铳手整齐地盘腿坐在地上,小心将火铳枪偎在怀里,等待发起攻击的军令。左军统制陆明宇弓着腰,通过瞭望孔观察山上的动静。今天是准备攻打石人寨的日子。虽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雪,但陆明宇并不打算让寨主们多活一天。收复河南以后,赵行德一边招募豪杰,一边拣选壮丁,将其与老兵混编成营,再度扩充了军队。东京留守司麾下的前、后、左、中、右军分别扩充至两万人左右。而在辽人大举进犯前,用兵剿灭盗匪,不但能练兵见血,还能清除腹地的隐患。

“火炮营开火吧。”陆明宇直起腰,客气地命令道,“用震天雷弹。”

东京留守司的火炮营全部是赵行德中军直属的,即便配属给各军作战,也只是服从军令而已。一旦战事不利,各军也要想方设法保全火炮。火炮是制胜的关键,北征以来,这几乎已成为共识。特别是这次配属给陆明宇剿匪的,乃是赵行德最看重的火炮第一营,营中大都是操炮的老手,前几天试射了一次震天雷弹,其威力之大,令久经沙场的陆明宇也吃惊不已。

紧靠在矮墙后面,朱百六牙齿交击,咯咯作响,不只是因为寒冷,还是胆怯,怎么忍都忍不住,他双手紧紧握着火铳枪,头也不敢抬。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朱百六抬头一看,一个皮革水囊递到面前。

“喝口热的。”十夫长武七低声道,一队的同袍都转头看过来,有人眼中带着笑意。朱百六感激地点点头,抄起水囊,一扬脖子喝了一大口,却立刻呛出声来,分明是冰凉的,落入喉头却像火一样烧着,一直燃烧到胃里去了。“这是酒吗?”朱百六一边咳嗽,一边不可置信地看着武七,出身贫寒,他从来没喝过酒,更何况这么烈的酒。

“够劲吧?”武七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一人就一口。”从目瞪口呆的朱百六手里拿过水壶,递给下一个人,那个老兵比较有经验,含笑轻轻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咽下去,然后微微闭着眼睛,让酒汗产生的热力灌满全身,方才长舒了口气,笑道:“真暖和啊。”朱百六睁大了眼睛,看着众火铳手传递着装满酒汗的水囊,不知不觉,他觉得浑身燥热,只想冲出去。这时,“轰——”的一声,震耳欲聋,所有的火铳手脸色都是一怔。“上枪刺!”“上枪刺!”随着此起彼伏的号令声,武七、朱百六忙不迭将枪刺从套子里取出来,插进火铳管,旋转卡紧后,将火铳枪小心地搂在怀里。

“预备——”“开炮!”

虽然天寒地冻,动作有些僵硬,但火炮手们仍然一丝不苟地完成动作。在炮长校正炮位的时候,副炮长用木尺仔细地量好震天雷引线和火炮引线的长度,其它火炮手则将恰好份量的药包填入炮膛,放入木质的隔板,再加一层湿布,最后才将点燃导火索的震天雷放进去,然后,随着炮长立刻发出的“开炮”命令,点燃了发射药包的引线。

“轰——”“轰——”

抛射震天雷的火炮是在汴梁铸造的,炮身较粗短,对钢铁的要求也没那么高,一枚枚震天雷抛射出去后,划出的曲线刚好绕过山上盗匪的寨墙,大部分震天雷都在凌空爆炸,铁块、弹子、飞蝗石四处飞溅乱射,几乎没有任何死角。火铳手靠在矮墙后面,也听得见一声声惨叫和哀嚎。这时候,即便平常再如何抱怨火炮手待遇高军饷高的人,也都不说话了,只是一遍又一遍摩挲着自己的火铳枪。

数着炮击五轮后,陆明宇脸色一沉,喝道:“进攻!”

“起立——”“起立——”“进攻!”

一声声口令喊下,等待许久的火铳枪手纷纷站起来,越过矮墙,提着火铳枪朝山寨寨墙仰攻而去,石人寨的寨墙修在狭窄险峻的山道上,本是易守难攻之处,但被震天雷轰过数次以后,没被炸死杀伤的山寨喽啰也吓得逃散了,宋军火铳手一鼓作气就拿下了最险要的头道寨墙。少部分继续向山上追去,大部则架起火铳枪,准备对付山贼的反扑。

“他娘的,”陆明宇吐了口痰,不屑道,“什么英雄豪杰,软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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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大河仿佛一条冻僵了的巨龙,狰狞的身躯匍匐在旷野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冲天飞起。在大河南岸,宋军赶修了许多木质的望楼和寨堡,即便是冻死人的天气,哨卫也坚持在这里,一旦发现辽兵的动静,就要立刻点燃狼烟,通知后面的大队人马做好迎敌的准备。为了节省人力,监视更大的范围,辎重营将每座望楼都尽量往高了造,河边风大,望楼四处漏风,值一回哨,宋兵就冻得更冰坨子一样。

“他奶奶的。”寒风扑面,贾元振竖起羊尾领,仍然觉得面如刀刮一样。

数九寒天可不是玩儿的,他连脑袋都被冻得有些疼了,站在风中晃晃悠悠的望楼上,他不得不用手扶住栏杆。在凛冽的寒风中,简陋的木楼不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听着便让人胆颤心惊。身为营护军使,贾元振本来是可以不上望楼的,但他为了体恤军卒劳苦,特意要求像普通军卒一样值哨,现在,他满嘴里灌满了寒风,有什么样的苦水都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章103 扫荡六合清-7

贾元振在红日西斜的时候上望楼,。一次当值四个时辰,在呼啸凛冽的北风中,他一直缩着脖子,牙齿格格作响,眉毛眼睛上都起了霜。面对长河落日圆的震撼美景,诗兴全无。天空渐渐阴暗下来,当最后一丝光芒坠入地平线下后,贾元振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夜月色晦暗,远方的情况变得模糊,他松了口气,又看了看东方,一团火光,在黑暗的夜里格外显眼,没多久,西边的火光也亮起来了。

“很好啊,运气不错。”脸都快要冻僵了,贾元振还是艰难地咧嘴笑了一个。

望楼上面备有火炉,但为了节省火油,只有在乌云遮月,看不清景物的夜里才能使用。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迎风晃亮了,小心翼翼地点燃一根缠满油纱的火把,又用火把伸向火炉,火苗腾地一下燃烧起来,差点舔到他脸上。贾元振下意识地往后一闪,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栏杆挡着,几乎就要跌落楼去了。“很好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贾元振喃喃道,他心有余悸地感受着火焰带来的温暖。近处亮堂一片,再看向远方时,已经完全漆黑一遍,什么都看不见了。火油燃烧得极旺,在北风劲吹下,火苗如金蛇狂舞。

“赶快。”贾元振搓了搓手,拉动绳索,将一个玻璃罩放下,火焰一下子便稳定下来,与此同时,镶在玻璃罩周围的镜面将火光远远地射出去,形成一道宽阔的光柱,一直照射到极远的地方,上冻的河面纤毫毕现,反射出灰蒙蒙的莹光,堪称人间奇景。

“真是......厉害。”第一次目睹这景象,贾元振竟一时忘了御寒,张大嘴巴看了起来。

寒风呼啸,片刻后,等他感觉到嘴唇发痛,方才回过神来,双手缓缓推动绞盘,被军卒们称为“吓慑人灯”玻璃罩慢慢转动,在一片漆黑之中,被照射的地方纤毫毕现。辽人倘若想要趁夜偷袭望楼,那是难如登天了。“好玩意儿啊。”贾元振咧嘴一笑,小心翼翼地将手贴在玻璃外壁上,“呲——”的惊叫了一声,飞快缩回来,差点儿把手给烫焦了。

“吓慑人灯”的光晕则徐徐扫过大片冰面,在宽阔结冰的河面上,北风呼啸,苏孟的头脸口鼻都用狗皮蒙住,鹿皮靴里塞满干草,但从头到脚都冻僵了。在北院的军籍上,他已不是汉人身份,而是“抬籍”成了女真人。这次夜袭志在拔掉宋军在河南岸的钉子寨堡,三个千人队里,只有女真千人队是昨儿才调上来的。颖昌府一战,南女真大王完颜宗弼率部先逃,连累了所有的女真族人。为了免受重惩,完颜宗弼不得不赤裸上身,披着羔羊皮,亲自向耶律大石请罪。耶律大石虽然原谅了他,却愈发将女真营拆得支离破碎,越来越多的苦差也落到女真营头上。因为有过错在先,完颜宗弼心中再如何不满,也不敢公然反对,只能弹压族人。

光滑的冰面上,女真人冻得仿佛木桩一样,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千夫长达鲁古走在苏孟身旁,用力牵着一匹马,女真千人队猫着腰,不知因为严寒还是小心,人人都紧闭着嘴,连眼睛都只睁开一条缝儿,看上去仿佛被冻在一起似的。在冰面上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前面的用短抢刺击冰面探路,后面都踩着前面的脚印走。大河冰面上,有无数宋国百姓凿冰捕鱼留下来的冰窟窿,无论有意无意,这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陷阱。

“长生天在上,”达鲁古忽然喃喃道,“那是什么?”他望着前方飘荡的光柱,停下脚步。

“契丹大人说过的,吓死人灯吧。”苏孟迟疑道,“宋国还真有不少奇妙的东西啊。”他惊讶地望着前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按捺不住要跑到河对岸去的渴望。但是,他脸色仍然像冰一样冷,脚也仿佛冻在冰上。

“等等再说,”达鲁古低声道,“说不定过会儿就熄掉了。”

达鲁古朝身后挥了挥手,女真千人队在冰面上停下来。几乎在同时,中间的契丹千人队和左翼的奚军千人队也停了下来,畏惧地停在了“吓慑人灯”的光柱范围之外。三千人马看似不少,在宽阔无比河面上,却又显得微不足道,犹如一群孤零零的蚂蚁。一停下来,很快就有人冻得吃不住劲。北风呼啸,到处是牙齿格格的响声。“往前走吧,”有人低声抱怨道,“再停一会儿,就全冻死了。”冰面上寒气逼人,勒着口鼻的战马也开始挣扎着要离开这冰冷的地狱。中军的契丹千人队似乎忍不住严寒,开始缓缓向河对岸移动,奚军千人队紧跟着踏入了“吓死人灯”照射的范围。

“宋人有‘吓死人灯’,为何偏偏还要夜袭?”达鲁古抱怨道,“有人脑子被马踢了?”他挥了挥手,带着女真千人队再度往前。“快!”达鲁古加快了脚步,既然宋人有“吓死人灯”,隐藏行迹,趁着月黑偷袭望楼就不可能了,还不如快点通过这冻死人的冰面。契丹营,奚军营似乎和他有相同的想法,辽军停留了片刻,朝河南岸移动的速度骤然加快。

“辽贼夜袭!”

贾元振几乎第一时间就发现辽军,他将“吓慑人灯”左右一晃,冰面爬满了“蚂蚁”。从内到外都瓦凉瓦凉的。“他娘的,流年不利!”贾元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怀中掏出号炮,数了三枚,晃亮火折子点燃。片刻后,“嗖——”“嗖——”“嗖——”“砰——”“砰——”“砰——”红、黄、蓝三朵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敌军远在箭矢射程之外,放完号炮后,贾元振只能将“吓慑人灯”来回晃动,灯光将敌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冰面上。

“该死的!”达鲁古骂道。他本能地讨厌这灯光,拔出弯刀,大喊道,“给我冲过去,烧了那楼!”“冲啊!”女真兵不再隐藏行踪,拔出弯刀朝南岸冲去。这时,“扑通”一声,“啊哟”惨叫声戛然而止,却是一人不慎栽进了冰窟窿里。河南百姓整年都饿得前胸贴肚皮,自从宋军教会他们这个冰上捕鱼的办法后,成千上万的人都趁着冰层薄的时候凿冰捕鱼,现在虽然整个河面上冻,足以通行大队人马,那些凿开的冰洞也冻上了,表面上开来和普通冰面无异,却根本不能承载人的重量。陆续有好几个人掉进冰窟窿以后,辽军再度放缓了脚步。越是靠近河南岸,这样的冰窟窿就越多,个个都是看不见的陷阱。无论军官怎么催逼,谁都不愿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敌袭!”三色烟火,代表来敌大约三千人马。

夏猫儿得到禀报后,匆匆穿戴盔甲,翻鞍上马。他回头看了看,五个营的火铳手正在整队集合。为防被辽军突袭,宋军大营距离河岸尚有一段距离。而为了对付辽军骑兵的袭扰,东京留守司恢复了军中“马步人”之制,将大量缴获的战马配属给火铳营,两名火铳手共乘一匹战马,到了战场后再下马作战。

“出发!”夏猫儿咬着牙道,一提马缰。三千余火铳骑兵紧跟在后面。

“出发——快!”百夫长张读挥着鞭子,大喝一声,“驾!”驭马奋力跑动起来,爬犁车如风驰电掣一般在冰面上滑过。“怎么样?”张读得意地回过头,“这个法子好用吧?”

“滚你的!”营指挥谢成甫靠在炮管上,破口骂道,“小心翻车!”

“放心吧!”张读一挥鞭子,虽然住口不言,可心里得意洋洋那是没法说的。因为火炮运输不便,他想出来这个利用冰道运载火炮的法子,这一段冰面,张读赶车来来回回走了不下两三百遍,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翻车。火炮营的驻地离辽军进犯处大约六里地,离最近的炮垒只有五里不到。

“慢点儿,又不是去吃酒席。”谢成甫一边吼,一边担心地看着后面的其它爬犁车。

“请辽狗吃铁蛋,”张读笑道,“慢了就赶不上席了。”说完又挥了一鞭子,响亮地喝道:驾!”

十几架爬犁车飞快地在冰面上滑动,很快抵达了炮垒,说是炮垒,实则只是修筑在河堤上的一道矮墙,平常若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沿着预先铺设的冰道,炮手们将炮车推入炮垒。远处“噼里啪啦”的火铳声如爆竹般响个不停,显然,宋军大队人马及时赶到了河堤,正在朝着冰面上辽军放排铳。这时,贾元振还在克竟职守的坚持在望楼上,用“吓慑人灯”一遍又一遍地照射着辽军进攻的河段,正好方便了炮长们的观察。冰面已经不再是灰蒙蒙的莹白,而是反射出令人心悸的血红之光。天寒地冻,一滩一滩的鲜血很快冻成冰渍。受了伤的人几乎没有活下来的机会。辽军虽然吃了亏,却仍没有放弃。后排弓手不断朝宋军抛射箭矢,前面刀盾手和马队一群一群地朝南岸冲去。然而,和平地相比,冰面上的行动非常缓慢,几乎每一排火铳发射,都会有数十上百人倒地。

“快点儿,快点!”手忙脚乱地将十门火炮架设好了,张读跑过来问,“准备开炮?”

“废话!”谢成甫用千里镜观察情况,低声道,“乾六三刻,五百步,实心弹,轮番开火!”

“好嘞!”张读喜形于色,大声复述军令,“乾六三刻,五百步,实心弹,轮番开火。”他意犹未尽,又加了一句,“轰他娘的!”

章103 扫荡六合清-8

“冲啊!”达鲁古挥动弯刀,眼睛却盯着旁边契丹千人队。

如果契丹人退下来,他就立刻撤退,女真族人就这么多,再也经不起消耗了。苏孟猫着腰,趴在一具尸体后面,铳子呼啸着从头顶飞过,耳中充斥着惨叫声,“噗噗”击中的声音,从对面开始放排铳那一刻起,苏孟意识到偷袭失败了,女真兵缩在冰面上,大家伙犹豫不决,可该死的契丹人怎么就不退兵呢?

“别乱冲,一起上!”

戈尔泰青筋毕露,他仿佛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样,准备把筹码都压上去。三千人被宋军火铳手压在冰面上,进退不得。“一起冲!”戈尔泰大声道,“骑兵一起冲!”契丹人都跨上马背,抽出弯刀和长枪。戈尔泰催动坐骑,马匹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跑动起来,寒风呼呼在耳畔吹过,戈尔泰摆脱了偷袭失败的沮丧,他挥动弯刀,大声道:“冲过去,杀光他们!”“杀光他们!”契丹骑兵找到了战场冲阵的感觉,在灯火的照耀下,弯刀骑矛寒光闪闪,铺天盖地地朝河堤冲过去。迎接他们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排铳齐射,无数的契丹骑兵在半途中被铳子击倒,跑动坐骑一旦被击中,十有八九就失去平衡,摔翻在冰面上,在冰面上,骑兵操控坐骑远远不如平地上得心应手,好些骑兵因为无法躲避、跳过前面的人马尸体而摔得人仰马翻。

“开火——砰!”

“开火——砰!”

火铳手一排一排上前,冲着河堤下面契丹骑阵放铳,然后迅速退到后方装填弹药。因为秋冬枯水,河水冰面远远低于堤岸,让河堤成了一道天然的城墙。辽国骑兵冲过冰面,还要爬上倾斜的河堤,而火铳手只需要站在河堤上,便居高临下地施放排铳。一排排灼热铳子直冲而下,将那些仰攻的辽军撂到。但火铳的威力有限,越来越多的契丹骑兵逼近了火铳手的防线。在契丹骑兵的带动下,奚军和女真兵步卒也涌上前来。

“第一营、第二营、第三营上枪刺!”统制官夏彪大声下令。

三营火铳手闻令,纷纷从皮囊中取出枪刺,插入铳管,河堤上一片明晃晃的长枪。四、五、六营的火铳手上好了弹药,赶上前来,在前排火铳手的间隙中架起火铳,继续“砰砰砰”“砰砰”“砰”地施放排铳。阵前的辽兵越来越密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两军交锋之处。一排排火铳手上前挺出枪刺,准备短兵相接。正在这时,“轰——”“轰轰——”炮声响了起来。

宋军炮位修筑在河堤的一个极小突出部位上。突出部小到在白天都难以察觉,地方恰足以安置数门重炮,此刻炮口冲着辽军的侧翼猛烈开火,黑黝黝的圆铁弹炮弹一次次贯穿辽军的横队。炮弹在夜空中难以看清,但所过之处往往形成一条死亡的走廊。惨叫声和飞溅的血肉,巨大的呼啸声,足以令人都心惊胆战,曾经屡次在炮口下吃亏的辽军更是如此。“宋军有火炮!”辽军中响起片片惊呼,下意识地以为落入宋军的陷阱。铁桶炮对士气的打击更甚于死伤,没等领兵的千夫长下令,底下许多的百夫长已经带着士卒往后退却。片刻后,“退兵!”的军令才传下来。没料到宋军居然在这段河堤不知了铁桶炮,契丹千夫长戈尔泰也不得不下令撤退。

“退兵,快退!”达鲁古拼命大声喊道,拉着苏孟朝河北岸退却。大队的辽兵溃不成军的退向河北,苏孟频频回顾。南岸河堤上,不断闪烁的铳口,在他眼中反射出跳动的火花。

南岸河堤上,宋军大声欢呼,有些新兵禁不住从河堤后面探出身来,兴高采烈的挥舞着火铳枪。战斗还没有进入白刃阶段便宣告结束,宋军伤亡的人数极少。黄河大堤下方,辽军遗弃下了无数人马尸体。在军官的允许下,老兵踏上冰面翻捡战利品。大部分火铳手烧起火堆,抱着火铳枪原地休息。夏彪又派了一小队骑兵斥候到北岸去窥探情况,以防辽军去而复至,一直折腾到黎明时分,斥候回禀辽军并没有反扑的迹象,夏彪方才下令收兵回营。

“卑,卑,....格格格,卑职,”贾元振几乎走不动路了,被人扶着过来,“参见夏大人。”

“有种!”夏彪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昨夜大败辽军,贾护军当报首功,今日我做东,咱们喝一盅。”周围的军官都哈哈大笑,夏彪生性豪爽,无论是做营指挥,还是统制官,所得的军饷,大都换成酒肉与部属一起吃喝了。按照东京留守司的赏格,一个辽兵人头值五十贯,相当于禁军一年的军饷。统兵官能抽得一成。昨晚这一仗,辽军遗尸七百多具,夏彪便能拿到三千多贯的犒赏。按照东京留守司开出的价格,这笔银钱足以在河南买两千多亩地。对夏彪来说,这可比从前打家劫舍划算多了。每一回打了胜仗,夏彪都挥金如土,除了部属爱将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之外,有时置宴犒赏有功军卒达数百人之众。

“夏大人,”贾元振一愣,尴尬道,“河防军中禁止酗酒,......这个,下官......”兵部为了节约粮食,也为了防止误事,在军中禁止酗酒。像夏彪这等招安悍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官,对禁酒令可以满不在乎,但出身太学,身为护军使的贾元振就很爱惜羽毛了。喝酒虽然不是酗酒,但传到赵将军耳中总归不妙,贾元振还是非常羡慕刘文谷能拜入赵行德门中的。

“什么?”夏彪眼睛一瞪,“喝点儿米酒,水一样得东西,怎称得上是酗酒?”

“贾护军是条汉子,怎地一说酒就娘们儿了?”“你去是不去?”

被这群强人几十道目光盯着,贾元振只觉比望楼上还要凶险,背上汗出,冻僵的身体似乎也需要些酒水暖暖,只好点头道:“同去,......,同去。”

“这才爽快!”夏彪一翘拇指,“是条汉子。”

于是,贾元振一边腹诽“难道不喝酒我就不是条汉子?”一边被夏彪等人勾肩搭背地拉到渡口南边的一座叫丰乐楼的茶酒店子。虽然河南破败,但此地正当南北要冲,专门做河防军民和来往客商生意,倒也生意兴隆。夏彪虽然贵为统制,却不喜坐上阁楼,带着众人在门房马道拼了几张桌子,一边盯着大堂中间木台上舞姬,一边大叫让店家将好酒好菜都端上来。

“这酒楼可比得上京师正店,”夏彪挤了挤眼睛,“此处花牌不错,听说是从前教坊司的。”

“丰乐楼乃是东京第一正店巩楼的别名,”贾元振笑道。店小二过来斟酒,随着浑浊的酒浆注满酒杯,贾元振脸现唏嘘之色,“所谓正店,必有厅院,必有廊庑,必有阁楼高耸,饰以吊窗花竹,珠帘绣门。可以登楼眺望,可以垂钓赏心,其间诗文风流,歌舞欢笑,更是不必提,可惜汴梁沦陷后,七十二正店都化为废墟,教坊司诸人若未被辽贼掳掠,便流落四处,这里花牌出身教坊司,那也不足为奇的。”

“听说陈相公夫人是巩楼的头牌,”夏彪脸上浮现艳羡之色,笑道,“好面子啊。”

“这......”贾元振差点一口酒没呛出来,酒浆洒满衣襟。

为尊者讳,陈东夫人曾为官伎之事,士人即便心中艳羡,也不会宣诸于口。近年来,理社门人更是绝口不提,而侯焕寅之流则大肆宣扬。他还没听说这样直白的。“贾护军莫笑我等粗鲁人,”夏彪哼了一声道:“韩相公从前不和我一样?也能娶得红牌姑娘回去。”贾元振苦笑着点点头,心中叹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夏彪这才满意地放过他,眼光落到大堂中又是一寒,低声道:“那几个生面孔有古怪,过去盘问盘问。”最后这句却是旁人说的,贾元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乐舞班子旁边三张桌子坐着十几条汉子,带刀挟弓,看样子也是军中的。其中一人长相十分英俊,一边欣赏乐舞,一边以手叩桌,木台上面的舞伎对他也格外青睐,两人眉来眼去的,也难怪夏彪妒火中烧。

“我去看看。”贾元振拍了拍腰刀,抢先站起身来。他见对方也携带兵器,担心惹出事端了,便先带两个人过去查问。那男子脸色不变,从怀里掏出一张文牒,贾元振一见之下,脸色微变,客客气气将文牒还给人家,踱步回到夏彪身边,低声道:“他们有留守司的文牒。”他看了那边一眼,沉吟道,“印章不会错,但却没照过面。”

“他娘的,”夏彪低声骂道,“肯定是锦檐府的老鼠。行踪诡异,偷偷摸摸的。”

“也许吧。”贾元振点头道。东京留守司文牒上只画持有人的形貌,让河南官军予以方便,却没点明对方的身份,有点像锦檐府行事的做派。不过,锦檐府除了监视大宋境内州府驻军之外,还时常派细作深入河北甚至辽国内地,打探军情,联络汉人豪杰起事,号称“锦檐突骑”,在北地四处流窜,杀契丹人,烧毁工坊。人数虽少,让辽军头疼不已。在河南行走的锦檐中人,大抵都是在河北提着脑袋干事的人物。贾元振对他们还是有三分佩服的。

章104 仍为负霜草-1

“这玩意儿当真好使。”吴迈低声道,“交付文牒之人拍着胸脯说,手中拿着这份文牒,河南州县畅通无阻,数十万好汉莫敢留难,我还不信。”他对贾元振等人微笑点头,叹道,“辽兵退走才寥寥数月,竟然将河南经营得铁桶一般。赵行德究竟是何等人物?我倒真想见识见识。”

“说不定你早已见识过了。”李四海一边屈指敲着桌面,懒洋洋道,“时势造英雄,昨日为鱼虾,今日则飞腾于宇宙,又有何稀奇?”他喝了口酒,皱皱眉,扯开敞着熊皮大衣,露出里面满是汗渍的丝绸内衫。

夏国和罗姆突厥开战后,李四海上书极力主张建立一支水师,从海路袭击依附苏丹的大食诸侯。海陆夹击之法,可以大大缩短陆上军队的补给线。行军司一开始对此建议置之不理,直到安西军大败之后,护国府才下定决心建立西海水师,威胁大食诸侯控制的贸易港口,切断罗姆苏丹的后援和粮草补给。作为提议人和夏国最熟悉炮船海战的将领,李四海被任命为西海水师提督,官阶也从校尉晋升为权将军。与此同时,辎重司在芦眉、罗斯、海西港等地购买、征发坚固的商船,将河中铸造的铁炮加装在战船上,行军司派出军官,按照李四海的练兵条令训练水手。预计李四海到达海西港的时候,一支由十五条炮船组成的水师已经初步成军了。

李四海领受军令后,挑选出十五名精通水战的军官一起出发,在宋境换船上岸后,赵行德派人给了他一份文牒,不但给予通行方便,更让这一行可以在每一座驿站都更换坐骑,让他们得以在最短时间内赶到海西港。这一路人不解甲,马不卸鞍,虽然风尘仆仆,但夏国军士看来,通过辽宋交战的河南地带,已经是顺利得不可思议了。

“哦?”吴迈心思敏捷,迟疑道,“难不成将军认识赵行德?”

李四海笑笑,不置可否,他目光转动,看见有人在墙壁上提了一首诗,奇道:“荒郊野店,居然有人题诗?”他低声念道,“玉弓罗袜踏鼓弦,纤纤红袖舒云卷。春风旋转斜飞燕,暗香沉醉倚阑干。”李四海看得眉头皱起来,那句子像是化用李白“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之句。唐明皇因杨贵妃而宠信杨国忠,引发安史之乱,煌煌大唐就此一蹶不振,乃李家后人都不愿提及的恨事。恰在这时,茶博士不识趣,在旁吹嘘道:“不瞒客官,错非小店的依依姑娘舞技精湛,羞煞飞燕,赛过贵妃,这护军使大人也不会欣然提笔。”

“题壁的居然是军官?”李四海一皱眉,想起在军报上看到的一些东西。

“关东文士,”吴迈会意微笑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李四海一愣,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回到台上。舞伎正跳到十分精彩处,随着她双脚飞快旋转,绯红的连身裙如鲜花怒放一般骤然展开,美腿修长,肌肤白皙得耀眼。贾元振脸上发热,低头不敢观看,耳中听得座中客人阵阵喝彩声,却是心痒难挠。李四海微笑点头。夏彪更口水直流。店小二又吹嘘道:“咱们台上的娘子出自东京教坊司,乃天下第一!”

“这舞者当真不错,”李四海赞了一声,又皱着眉,“可鼓点儿要铿锵一点才好。”

他这一桌就坐在鼓乐班旁边,那敲鼙鼓的乐工领着整个乐班的节奏,地位最重要不过,听李四海如此说,面色便有些难看。偏生李四海还不罢休,听了一会儿,又皱眉道:“可惜了,鼓点儿还是不太对,这龟兹调子,婉转的地方,缠绵悱恻过了一些,而段落之处,更得干净利落,如斩钉截铁,不能如抽刀断水一般,若是犹豫啰嗦,便弄得不伦不类的。”他语调虽然懒洋洋的,但声音却不小,惹得曲班乐工烦心,差点敲错了鼓点,一曲罢了,更愤愤地盯着李四海打量。

“怎么,不服么?”李四海微微一笑,起身脱下大氅,一撩袍服下摆,“让我来试试?”

这时,店堂中的客人都注意到这场面,顿时有些人起哄了起来,都是唯恐天下不乱之辈。乐班的师傅惹不起这十几位带刀的汉子,只能让出位置,李四海颇为得意地朝周围拱了拱手,坐在鼙鼓前面,并不用鼓槌,而是将双手放在鼙鼓上。

“他娘的,”夏彪咬了口狗肉,愤然骂道,“这娘娘腔想干什么?”

李四海轻轻摩挲着鼓面,对其他几位乐师点头示意,对脸带惊惶的舞姬微微一笑,那舞姬粉面微红,不敢与他对视,也不知如何是好。满堂的客人又起哄起来,哇哇乱叫。“不能忍了!”夏彪将嘴里的狗肉“噗”的吐出来,就要拍案而起。李四海手掌已拍在鼙鼓上,拍了一支龟兹大曲的引子,鼙鼓“砰砰”声响,极有韵律。俗话称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这鼙鼓声乃是领起一支乐舞,犹如沙场之上的战鼓一般,是不得不从的。其他几位弹琵琶、箜篌,吹笛笙的乐师,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将乐器拿在手上。舞伎惊讶地看了李四海一眼,屏气敛息,垂下舞袖立于台上,犹如久经沙场的战马,一听到战鼓声,便习惯性地准备好要上战场。这时,堂中客人也看出古怪,哄笑声渐渐变小,但兴致却愈发高昂。

“夏将军,”贾元振一把将夏彪拉住,低声道:“等等再看。”

这时,随着“砰砰砰砰”的鼙鼓声,乐班的丝弦齐作,不单曲声随着鼓点,舞伎亦好似脱胎换骨一般,举手投足,身姿转折,忽快忽慢,却无一不与节奏合拍,乐与舞融为了一体,仿佛带着一股勾魂摄魄的魔力。客人们起初还在大声喝彩,后来全都目驰神迷,偌大店堂中,除了乐声和舞者纵跃之响动,居然别无杂声,夏彪、贾元振等人都瞠目结舌。乐曲终了,随着李四海“啪”地打出最后一个节拍,管弦丝竹一起收声,舞伎纵体一跃,身姿转折伏倒在地,仿佛折断蛮腰,仰面贴在台上。

“好”!

台下安静得仿佛无人,好几个呼吸之后,有人大喊了一声“好”!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拼命地叫起好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贾元振抚掌赞叹道,他又皱眉沉思,觉得自己拾人牙慧,不足以形容,非得新作一首诗来纪事不得。夏彪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那台上,舞伎脸颊绯红,鬓边额角都是细汗,竟是那般娇艳欲滴。

“好,心肝宝贝儿,”憋了半天,夏彪才一拍桌子,说了句:“要迷死本大官人了。”

贾元振正冥思苦想之时,耳中钻进这句浑话,章句都给熏到九霄云外。“他奶奶的。”贾元振抓了快狗肉塞进嘴里。这时,满堂客人还在如醉如痴地,大声喝彩。李四海放下鼙鼓,先向乐班的其他几个乐匠拱手告谢,又对刚才那鼓师告了个谦,最后向四方拱拱手,施施然回到座中。这时,那舞伎起身向客人万福致谢,然后亲自捧了一杯酒,含羞过来敬李四海。

夏彪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舞伎,见她向李四海献媚,不由愤愤道:“小白脸,定是个倡优出身。”其实,李四海长年行船,皮肤比普通人还要黑一些。只是在夏彪看来,能让红牌姑娘倒贴的都是小白脸。

“果然是汴梁教坊司的,”李四海满饮后,将五枚金钱放回木盘,微笑道:“很不错。”

若是在汴梁正店,这打赏也算出手豪阔,在京师之外就更不常见了。舞伎惊讶而感激地看了李四海一眼,再度万福致谢,临去时频频回首,似是万分留恋,也是按着教坊司的规矩对待十分中意的客人,李四海则颔首相谢,风度令人心折。旁边的客人低声议论,好奇这位的来历。而李四海的伙伴却多只顾喝酒吃肉。赶路要紧,只有吃饱喝足的人才能闲扯两句。

“李大人,真有你的。”吴迈笑道,这场面,他早已见怪不怪。

“雕虫小技而已,”李四海喝了一口茶水,轻轻道,“文章乐舞,纵然妙到毫颠,又能如何?所谓文物风流,就好像瓷器一样,再光洁如玉,再多华丽的花纹,只顽石一碰,立刻便碎了它,化为瓦砾,什么都不是了。唉——”他忽然觉得有些伤感,便换了口气,低声道,“和罗姆苏丹开战,护国府算是拿出血本来了。”

吴迈正感到一丝唏嘘,听他忽然转过话题,一愣后方才笑道:“是啊,听说蜀王还上奏,请护国府征发吐蕃马队,西南诸部的苗刀队出战呢。蜀中离河中何止万里,此事在朝中传为笑谈,护国府更揣测蜀王是想借机铲平一些西南的蛮部。”

“苗刀队?”李四海微微一笑,“若从安南出海,倒是可以走水路,让那些矮子们去骚扰大食的后方吧。”听到“矮子”两字,吴迈知趣地没有接口。林净婉便出身西南夷族,每次听李四海称她为“矮子”,都要勃然大怒。二人吵吵闹闹,当初很是殃及了一些池鱼。

章104 仍为负霜草-2

“吃饱喝足,”李四海一推餐盘,“这便动身吧。”

十五名承影军官一起站起身来,随大步出门而去。外面不知何事又飘起了鹅毛大雪,一股寒意透门而入。客店外面已经换了十五匹好马,水囊、包袱绑在马鞍后面,无需再做整理。李四海满意地点点头,河南虽然是在宋国境内,但主人一路上安排照料得十分妥当。

“出发!”他猛抽了一鞭。战马吃痛嘶鸣一声,奋蹄疾驰。

十余骑紧随其后,冲入漫天风雪之中。

“嚣张的家伙。”夏彪喝了口酒,皱眉道,“欠收拾的小白脸,他奶奶的。”

透过挑开的窗帘,贾元振也看到外面的情景,心中暗暗吃惊。收复河南后,虽缴获许多辽军战马,但宋军上下都十分珍惜。即使夏彪贵为一军统制,平常出入也都是步行,舍不得以马代步。这群人居然换马疾驰,几乎赶得上朝廷金字牌“急脚递”的待遇,不知又是为了什么重大的军情。“这是何人?又为何事?”其他军官相互劝酒嬉闹,贾元振端着一杯酒晃着,陷入沉思当中。

............

“整个汴梁,”站在相国寺桥上,曹良史叹道:“只剩这一条河水,但也不与旧时相同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赵行德心底感到一丝痛意,脸色微黯道,“辽人撤军时,已经把大半个汴梁都毁了。没别的办法,不能让将士们拿木棍和辽国人拼。”他叹了口气,“两害相权,取其轻者。否则的话,就什么都保不住了。”

收复河南后,东京留守司扩充了十万禁军,四十万屯营团练,兵器甲仗缺到了极点。除了北征人马携带的兵甲,各州县武库残留,辽人遗弃的兵器,大部分都不合格。而东南输送的粮草尚且不足,兵甲更不能指望。曹迪、岳飞两部在武胜关相持,为防不测,相府一力扩充东南大营,兵甲都优先给了王贵。许多河南新建的营头,最开始确实是用削尖的木棍操练的。

如今汴河大街两旁街市已看不出原先的面貌。除了东西仓库区稍稍整洁之外,锦绣汴梁已经变成一个简陋恶劣的工坊,混乱不堪,充斥着屎尿和乱七八糟臭味。白玉宫成了善堂,拥挤着瘟疫患者及其他病患,其他残存宫阙也大开宫门,由东京留守司安排无家可归的百姓居住。大相国寺的僧众逃亡一空,不但金、铜佛像被拆走,房顶上的金粉也都被刮去。因为辽军临走前放火烧了翰林院、东西八作的工坊,赵行德收复汴梁后,并未遵照礼部的要求整修宫室,而是大量招募工匠工徒,将大相国寺、蔡太师府邸等保存完好的宅院全部改成工坊,更因这两处靠近码头,交通便利,将冶铁的工坊安置在这里,而烧制砖坯、木炭的窑炉安置在汴河上游,铸造火炮火铳、钻孔锻打铁坯的工坊则安置在下游。

在淳于铁厂匠师的指导下,汴河两边已经耸立起高高的窑炉,黑夜里火光烛天,白天喷吐着浓烟,将半个汴梁的天空染成了灰黑色。“叮叮咚咚”打铁的声音昼夜不绝于耳。附近的房舍都蒙上了一层炭灰。顺着汴河封冻的河面,各处废铜烂铁,关中的矿石,河东的石炭,本地烧制的木碳,关西棉花,河东的羊毛,高昌的白硝,一队队冰爬犁运进来,在工坊中变成火铳、火炮、铁甲、枪刺、各式火药、棉衣,又装上爬犁运到河南各地。汴河水被引入各种工坊,流出来的是夹杂残渣灰黑色废水,哪怕河面封冻,工坊照样把污水排入冰面之下。整条汴河都变得浑浊不堪,封冻的河面不再是莹白如玉带,而是肮脏乌黑如同烂泥一样的颜色。冰层下漂浮着死鱼烂虾,河道两岸弥漫着腐烂、腥臭、焦碳和硫磺的味道。

辽军撤走后,汴梁本已成为一座空城,但留守司大量迁移百姓进城居住,已使城内的人口迅速增加。太学一百二十斋,大半毁于战火,剩下的住进了百姓,通常两人一间的斋舍,如今有的要住七八人。不光汴梁,整个河南都是如此,为防范强盗的骚扰,屯田官约束百姓修筑寨子,集中居住在一起。天色拂晓之前,百姓最远要走上一个时辰,方才到达他们耕种的田地,而日近黄昏之时,这些百姓又回到寨子里居住。用这样釜底抽薪的法子,将遍布河南的盗寇迅速平定下来之后,留守司衙门不但仍然维持了禁令,而且督促各地屯官将城寨继续加固加厚,并颁布了扩建房屋的营造法式。于是,整个河南地面,一入夜里,城内嘈杂拥挤不堪,城外犹如鬼蜮一般,在官府的保护之外。愈发没有人敢在各城池、寨子外面单独居住了。

漕运贯通之后,曹良史同粮船队一起出发,在淮水换冰爬犁驶入汴河。他心事重重,一路上眉头都紧皱着。这一次北上,除了押运粮草外,还有观察河南局势人心的重任,沿途所见,只觉满目疮痍,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元气,进入东京城内,这种感觉越发明显,也越能体会到赵行德维持河南局面的不易。尚书省、开封府、以及六部等衙署都被辽军焚毁殆尽。尚有部分皇宫殿宇残留,但却不可能作为衙署。东京留守司只能设在僧众逃散一空的佑过寺内,反正殿堂里的各类佛像要么被辽军搬走,要么被捣毁成瓦砾,东京留守司各衙门往里一搬便可署理公事。

“安抚河南,元直功不可没。”曹良史坐下来,连茶水也没喝一口便道,“但是,朝中有人弹劾你施政与朝廷体制不符。我朝之制乃是文武殊途,层层制衡。从上往下,监司下管路,路下管州县,州县下管大小保正,保正抑勒百姓。而从下往上,乡耆申于县官,县申于州,州申于转运、提点刑狱司。此外,乡有长,保有正,虽非正役,亦为国家常制。如今河南之地,虽州县官依旧,但朝廷权不下州县,州县以下,乡长、里正、耆长尽废之。以屯官、营官、护民官等兼理军政,恍若五代之时。元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屯田之事,自然要用屯田之制。”赵行德笑道:“世易时移,岂能刻舟求剑。”

“朝廷体制不是儿戏,”曹良史叹道,“我们不能授人以柄。”

“维护朝廷体制?”赵行德摇了摇头,反问道,“那些弹劾攻讦赵某之人,恐怕是口是心非吧。曹兄,非是我一意孤行,只是若遂了他们的愿,则河南民心尽失,土地亦不保。河南缺人,缺粮,缺钱,现在唯有田地。坦白说吧,我要用田地拴住人心,筹足钱粮。非如此,不能将百姓牢牢抓着,若像从前那样,且不说官军如何,百姓又是一盘散沙,辽人一旦渡河南侵,驱之易如驱牛羊。不但不能恢复河北,连河南都保不住。”说完后,赵行德长长叹了口气,目光望着窗外,大雪将松树枝头沉沉压了下去。

这些天来,他夙兴夜寐,全力以赴地筹措粮饷,料理军民事务。虽然有诸多幕僚部署分担方面,但总揽全局也将他整个人差点累趴下了。诸种事务刚刚走上正轨,东南州县又有弹章飞报,进而传出兵部尚书曹良史北上,有可能取而代之的风声。那些在朝中攻讦赵行德之人,大部分是南迁的富户士人。赵行德收复河南后,将田地贱卖给百姓,这些人手中地契、房契虽然没成为废纸,却只能换得留守司衙门的一纸欠条。原先家有良田千亩,甚至地连州县,富可敌国的大户人家自然不肯干休。这些人在朝中颇有势力,先抓住河南施政不合朝廷体制这点闹起来。另有一些士人翻出当初屠戮僧众的案子,指责赵行德草菅人命,要朝廷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而各州县士人之中,仰慕赵行德之人也为数不少,各地州县学里几乎吵成一片,闹得沸沸扬扬。陈东虽然信得过赵行德,但还是特意让曹良史到河南观察一下形势,毕竟他有夏国的身份。

安静了许久,曹良史方才打破沉默:“赵兄,我问你一句,当初收复中原之时,你遣使来告,若钱粮不济,就要向夏国借粮。可是当真准备如此?”当时理社正与侯焕寅相持不下,曹迪又封锁了北上的道路。赵行德虽然只传来一个口信,吴子龙却不得不辞官。换上了邓素做礼部尚书,天子下诏说和,方才暂时平息了两党之争。因为此事,吴子龙却将赵行德恨上了。陈东和曹良史也对赵行德也增加了几多疑虑,担心他突然裹挟整个河南倒向夏国。

“曹兄,”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坦然道,“你我既习舟山先生之道,当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亦非一朝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故而,得人心者得天下,若朝廷体恤这一方百姓,则人心稳固,曹兄自不必有此一问。若朝廷不发钱粮,坐视河南生灵涂炭,曹兄又何必多此一问?”

曹良史面色一僵,虽然没有反驳,但眼中却浮现浓浓的疑色。

章104 仍为负霜草-3

天色未明,东京留守司衙门正堂,早早点燃火把,焚起檀香。

衙门外面,两百多名镇国军中挑选的使者仪仗整齐排列两行,军卒个个虎背熊腰,站得仿佛长枪一样笔直。前来听旨的军官们却要散漫许多,正式宣旨仪式还没开始,许多人都嘻嘻哈哈的说这话。东京留守司的规矩不像镇国军那样严厉,自从扩营之后,军官们各自忙着练兵,趁机相互打个招呼,聊上两句近况。黄河上冻以后,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诸将都在河防要害地段守着,防备辽人大军南下侵扰。赵行德坐镇汴梁自领中军,与杨再兴的前军一万骑兵准备策应各处。因此,此时堂下站着的,大多是统制,指挥一级的将领。

中堂上首设了两个位子,曹良史端坐左首,赵行德坐在右边。虽然时人以左为尊,但将领们上前来,总是先拜见赵行德,再对曹尚书拱手为礼。赵行德微笑着颔首致意。曹良史仿佛也不在意,脸色变幻,心中想的都是昨夜赵行德的话。

“......中原无险可守,所谓‘以兵为险’,必厚赏将士,听边将以便宜从事。如太祖、武宗朝时,李汉超、马仁瑀、韩令坤、何继筠、郭进、李继勋等辈,朝廷皆听任其贸易,免其过往赋税,许其招募豪杰。边镇钱谷充足,厚养死士,能出细作,洞知敌情。每契丹入寇,则能设伏掩击,多能大捷,使朝廷数十年无北面之忧。及至后来,朝廷一意欲制边将,每去其爪牙,每收其钱谷,我大宋边镇便弱了一分。武宗朝时尚欲收复燕云,到了后来,却只能防备辽军的侵扰。种种流弊,传至先帝朝时,无以复加。短短数年,先以阉人主大军,后又屡易主帅,胡乱调遣,结果招致河北两回大败,京师一朝沦陷,河北河南生灵涂炭,能说不是自找的吗?......”

“曹兄,以兵为险,不如以人为险。河南官兵百姓,分别屯营守御。契丹骑兵入寇,虽然一马平川之地,但处处结寨自守,辽军极难打草谷掠人畜。此种情形,虽为平地,对大军与山区无异。辽军骑兵虽众,却不能摇动我两百万军民的磐石之志。众志可以成城,众心可以成山。是故,河南御敌之策,可号之为‘人山’。行德施行数月,已见成效,虽秋冬河冰之季,辽骑不能深入中原。曹兄,为了这一方百姓,还请曹兄回去之后,请朝廷万勿更易此策......”

“陆、罗诸将,与行德相识于板荡,素昧平生,并故交,只不过鼓之大义,动以良心,便致其死力,为国家赴汤蹈火不辞,可见,他们俱都是心怀忠义大节的好汉子......”“.....三年,只需三年,河南百姓修养生息,士卒精锐,粮饷充足,便可以渡河一战。当用岳韩为帅,尽复河北之地,易如反掌耳......”

曹良史心中有些不对劲,一时却不知哪儿不对,正皱眉沉思间,一名顶盔贯甲的将领上前参见,赵行德特意笑着向曹良史介绍道:“这是岳相公的爱将,杨再兴,现在屈居借用在我处,官居前军都统制之职,麾下统御一万余精骑。”

曹良史回过神来,深深朝杨再兴看了一眼,笑着拱手道:“杨将军!”

所谓尊卑有别,诸将参拜朝廷使者,使者最多也就是颔首便可。除了杨再兴,尚未有人得到兵部尚书如此折节优待的,不光赵行德微感诧异,就连杨再兴也面露异色,他不得不再向曹良史深施一礼,方才满腹狐疑地回到堂下,站在右便大将第一位。留守司堂下,护军使居左,统兵官居右,济济一堂,眼看还差几位,各部军官就快到齐了。

曹良史打量着杨再兴,不明显地望了望堂外,袖中拳头捏紧,手心凉凉的。

他心中想起临出发前的一些话:“......关中的粮食、棉花、硝石,顺着大河一船一船的东运,几乎不做任何掩饰,明眼人都看得出,赵行德与夏国朝廷是早有密谋的......河东折杨二镇与赵行德暗通款曲,把原本应当进贡的石炭转给赵行德......河南卖地所得不下千余万贯,然而,东京留守司府库空空如也,给原先持有地契之人的,只有五年归还的欠条,那么卖地所得银钱,尽数被赵行德及其部属贪墨挪用......长此下去,河南百姓只知行德,不知有宋......此乃腹心之疾,若不及时处置,只怕河南、河东皆非大宋所有......”另一会儿,耳中嘈杂又换成赵行德的恳切之语:“......岳为正兵,将御大军渡河,以堂堂之阵,步步为营。韩为奇兵,以水师出登州,或沿海袭扰,或另遣轻骑,直捣辽贼腹心之地,尽掠其妇孺牛羊,尽焚其稼穑工坊。而河东折杨可虚张声势,使辽贼或分兵抵御,或疲于奔命。......上下一心,咬定一个‘战’字,耗其国力,耶律大石授首,指日可待也......”

“曹大人?曹兄?”曹良史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赵行德正对他微笑着点头,低声提醒道:“军官们都已到齐,曹兄可以宣旨。”

“好,多谢赵兄。”

曹良史站起身来,拿起放在供案上的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京留守兼京畿河北诸路安抚使赵行德,收复京畿,安抚流民数以百万计,有大功于国,特下旨封赵行德为左卫上将军,加武昌郡开国侯,食邑两千户。另,免去赵行德东京留守、京畿河北诸路安抚使之职......”

宣旨到这时,原本喜气洋洋的诸将都脸色大变。

赵行德脸色也阴沉下来,双拳渐渐捏紧。他眼睛盯着曹良史,听他继续念道:“......近日有御史岑汝敬弹劾。所奏四大罪状,其一,私通夏国,献河南地换关中粮草。其二,遣使河东,欲行五代藩镇之事。其三,执掌东南大营之时,屠戮僧众数百,使人神共愤。其四,贪墨河南卖地所得之钱粮千余万贯。上述四案,特诏赵行德归鄂州,会同有司辨明真伪。京畿河南百废待兴,不可一日无朝廷重臣总揽全局。是故,兵部尚书曹良史加任东京留守,枢密使岳飞加京畿河北诸路安抚使。赵行德即日向曹良史、岳飞移交河南战守事宜。钦旨——”

曹良史合上圣旨,目光平静地看着堂下的军官。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因震惊而一时失语,堂中安静得落一根针都听得见。

赵行德脸色铁青,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双拳捏得格格直响。

“这算什么?”有人喊道,犹如一颗火星点燃了火药桶,站满中堂的军官们都怒吼起来“”他娘的!“都是信口污蔑!”“河南不可一日无大帅!”“血口喷人,全都是小人的污蔑之词!”“朝中必有奸佞,我等不干了!”“他娘的,这算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可有证据?”“信口雌黄!”杨再兴更按捺不住,几乎要攥着曹良史的领子,大吼道,“你可有证据?”曹良史则抬头挺胸,面色平静地看着气势汹汹的杨再兴,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堂中诸将,除了当事者赵行德之外,以杨再兴官阶最高,在他的带领下,众人都要冲上前去找曹良史理论,有人更眼冒金星第挥动拳头。霎时间,东京留守司里乱成一片,几乎就要变成暴汉群殴之所。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声大喝:“住手。”

即使在诸将的叫骂声中,这一声大喝也格外震耳,令许多人心中一突。“他娘的。”杨再兴骂了一句,扭头看去,眼神却是一愣,原本要拎起曹良史脖子的大手也放了下来。许多军官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人面色冷峻站在堂中,虽然只穿着普通军袍,但目光如电,充满了威势,看着杨再兴,斥道:“杨七,你还知道国法吗?”

“知,知道......”杨再兴眼中的怒火化为敬畏,“岳,岳帅.....”

他的脑中一时有些迷糊,这一声“岳帅”喊出来后,终于有些清醒,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走到岳飞跟前,单膝跪地,俯首道:“末将参见岳帅。”

杨再兴所部乃是镇国军踏白营发展出来的,岳飞适才隐身在使者仪仗中,将毡笠压得很低,诸将都没有认出来,此刻既然取下毡笠,众人自然认得分明。岳飞不但是镇国军统帅,更身兼枢密使,乃是朝中武将之首,积威素著之下,杨再兴带头参见,其他出身镇国军之人也纷纷屈膝参见。堂中的将领近一半都俯身拜倒,剩下的赵行德部将,如刘文谷之类,要么是文官护军使,要么只是指挥、统制一类的部将,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此时该如何是好?

就在诸将发愣之时,原本在堂外充作仪仗的镇国军士卒涌入堂内,两百多人环列在四周。一时间,无论军官还是士卒,个个都神色紧张地将手放在刀柄之上,防备旁人发难。“曹大人,你这是何意?”刘文谷再也忍耐不住,一大步上前,悲愤质问道,“辽贼未灭,难道要同室操戈么?”

章104 仍为负霜草-4

“同室操戈?”赵行德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强作镇定的曹良史,震惊的部属军官,义愤填膺的刘文谷,面沉似水的岳飞,满腹不甘,却只能俯首的杨再兴等人,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按捺下起伏波动的心绪,缓缓道:“文谷,你且退下。”

这一句话很轻,但大部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

“弟子不能退!”刘文谷非但不退,反而大喊道,“他们心狠手辣,必害恩师性命!”

他声音有些哽咽,双目通红,敌视地看着曹良史等人。这一声吼破,连曹良史在内,许多人尽皆动容。赵行德的脸色更阴沉下来。宋室祖宗家法不杀士大夫,但有蔡京、李邦彦之事在前,赵行德未必不可能出事。朝堂已然不是从前的朝堂,其间风波险恶,你死我活,凶险之处,似杨再兴等统兵将领,反不如曹良史、刘文谷等学社出身的文官了解得清楚。赵行德这一步若是退让,很可能便身不由己任人构陷,难以昭雪,更可能身死名裂。

“住口,退下。”赵行德额头青筋暴起,厉声喝道,“匈奴未灭,难道当真要同室操戈?”

“恩师!”刘文谷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含泪退下。其他统兵官、护军使,都垂下头,眼中虽然不满,也不再鼓噪作乱,堂中的局势一时缓和下来。“赵大人。”“赵侯。”曹良史和岳飞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曹良史谦逊拱了拱手,示意请岳飞先讲。”

“赵侯,清者自清,”岳飞看着赵行德,一字一句道,“某愿上书朝廷,必保赵侯不受宵小之辈冤枉暗算。”说完这句话便住口不言。岳飞治军极严,但言出必行。宋军诸将早有耳闻,杨再兴、刘文谷等人听他愿出头作保,神色稍微缓和一些。曹良史却有些担心地看了岳飞一眼,叹了口气,转而对赵行德道:“赵候,既然如此,领旨之后,便交接军政事务吧。时间紧迫,曹某也有很多事情要向赵兄讨教。”他看了一眼堂中众军官,又道,“这些部属,还望你再安抚一下。”

“好。”赵行德右手伸到曹良史面前。曹良史一愣,方才将圣旨交给他。

赵行德随意将圣旨放下,算是领旨,向众军官下令道:“诸位辛苦,先回营安顿人马,准备公文向曹大人、岳相公禀报。”他这一句话“安抚”过后,转而看着刘文谷,叹了口气,沉声道:“刘文谷目无上官,咆哮中堂,革除官职。”诸将脸色大惊,以为赵行德失心疯了,刘文谷本人更上前一步,还未来得及申辩,赵行德转向身边,对曹良史和岳飞拱手道:“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可否让他跟赵某身边,一边教他些东西,一边有个跑腿使唤的人,两位大人以为如何?”不待曹岳二人答应,他又看着刘文谷,问道:“如此惩处,你可不服?你可愿意?”

“学生心服,”刘文谷躬身道:“学生愿意。”脸上却是惊喜而迷惑的神情。

“赵兄,你这是何必?”赵行德面无表情看着自己,曹良史叹了口气,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说的。岳相公想必也无异议。”赵行德与理社诸人乃同道好友,如今竟宁可先把门生革职,也要防备刘文谷事后被陷害的地步。曹良史只觉心里堵得慌。他对赵行德拱了拱手,收摄心神,按照事先打好的腹稿,对众军官安抚了一番。

赵行德就住在东京留守司衙门内的一处院子。曹良史也暂居在同院厢房中。托词是方便向赵行德请教军政事务,实则是岳飞手上的兵力不足,只能守卫有限的几个地方。为防引起赵行德的戒备,镇国军一直驻扎在颍昌府南边,援军大队人马就算全力以赴地赶来,也要好几天以后了。

............

月明星稀,寒风将桌上的书册翻得哗哗直响,整个房间冷得仿佛冰窟一般,砚台笔洗里的水都已冻结。赵行德坐在窗前望出去,一轮寒月挂在檐角,院落中只有几棵树,树叶掉得光秃秃的了。没有军官文吏来来往往,也看不见警戒的军卒,但他知道,在这小院落外面,必定是戒备森严的。

“陈少阳......曹良史......”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心肺冻得隐隐生痛。他的脸也仿佛被冻成了青白色,双手在桌上紧紧攥着拳头,一直不曾松开,手指骨节早已发白,掌根则隐隐渗出血色,“这算什么?陷害忠良?我算是忠良吗?......不过是信而见疑......嘿.....忠良......不过......”他忽然心生寒意,想起新旧唐书里除了“请君入瓮”之典故,还有缒石断头、粪便埋人等酷刑,而往后的朝代,更剥皮、抽肠、铁刷皮肉等酷刑,唯独宋一朝,号称不杀士大夫,虽然未必尽然,但就算有深仇大恨,对文臣也极少用酷刑相残害,“被人陷害已是惨极,再要受尽苦楚而死,那是惨上加惨,如此一想,生在本朝,倒是不幸中之大幸.....他奶奶......忠良你妹。”

赵行德嘴角讽刺的笑容渐渐淡去,“......朝中倾轧,便是牵连党羽,不留后患。连我都信不过,又如何信得过他们。某一人之生死,可说是作茧自缚,咎由自取,但陆、罗等将,若被罗织罪名......”他的眉头罩上浓浓的阴霾,拳头捏得咯咯直响,“军中可称作赵行德之私人者,数以百计,当初随我立誓北征,他们向往的是一生功业,青史留名,如今却俱都随我身败名裂,甚至要连累亲族子女蒙羞,都是我之过也.....”

更鼓三声,外面万籁俱寂,赵行德仍枯坐在窗前,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令人心中百感交集:“......同窗数载,肝胆相照,匡扶社稷,济世安民。各为其主?......君子和而不同?......你们.....这算先发制人?那我算是什么?......这次第,总要找些法子挽回......”

他状若木偶,思绪和心情却如奔马一般在躯壳里奔突冲撞,就在身心要低沉到极点时,他下意识地记起恩师晁补之的几句修身之语,心底涌上一些暖意,默念道:“......天道者,譬如南北之方向。礼义,譬如指引之磁针。运数,又如山川河流。前有险阻,可以绕道,却不可舍却磁针。举世混浊,可以权变,却不可以随波逐流。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若是不能执善而守,失却道义,便成浑浑噩噩之徒......”他的眼角有些湿润,目光却渐渐平静下来,“......知难行易,知易行难。有体有用,能知能行,方才是修身的真功夫......性乃根本性情,命为禀赋,次第而外,则为体用,权势.......性命,体用四者,都是本身的功夫。而权势两面,则是体用之延伸......权者,操之在我,使外物为我所用。势者,操之不在我,若能顺之借之,亦使外物为我所用......”

一轮寒月,渐渐升上天顶,又渐渐落下,更鼓声声敲响,寒气也越来越重。

前院签押房中,曹良史脸色凝重地翻阅着一本本卷宗。当初王文公为天下理财,为了核查账目,便仿效车同轨、书同文之制,特意规定了立卷立账的规矩,并在太学以下的官学开设帐目科。此后,除了朝廷容易查阅卷宗之外,文官履新也能很容易接手前任的公文。鄂州相府衙署,乃至天下各州县,制作卷宗,账目的分门别类,都是一样的规矩。赵行德、曹良史都是正途出身,虽未完全交接,曹良史一到签押房中,稍加思索,便弄清楚赵行德放置各种卷宗的地方。

“这是?”

河南卖地的钱粮收支总账簿,居然随意放在签押房里。军中将领倘若真的贪墨钱粮,往往不会像胥吏那样先做一本假账放着备查,赵行德身为东京留守,事先不知会被捋夺兵权,更加不会,亦不屑如此。曹良史心知这本帐目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他轻轻翻开了一页,从上往下看下去,目光渐渐复杂起来......

“想不到,元直破家为国......居然如此。”

窗外天色微明,曹良史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心绪十分复杂。赵行德到是坦荡得很,不但钱粮账簿,与河东的书信副本,卷宗俱都清清楚楚,任何一个娴于政事的文官,都看得出来,私通夏国、贪墨钱粮和结好藩镇这三大罪状,纯属捕风捉影的构陷。这一夜未眠,曹良史双目通红,却丝毫没有睡意,喝了半盏残茶,负手踱步,不知不觉,竟走回了赵行德居住的院中,见赵行德枯坐在窗前,好像也是一夜未眠,曹良史心中涌起一丝愧疚,走过去,先对赵行德拱了拱手,便推门而入。

章104 仍为负霜草-5

“元直?”

赵行德闻声站起,笑道:“曹兄来的正巧。”他指着桌上一封书信,“这一封家书,麻烦曹兄派人转交给内子。”曹良史却有些吃不准了,迟疑道:“赵兄?”赵行德经历中堂夺帅之事,不可能心无芥蒂,他的脸色苍白,眼皮浮肿,看似一夜未眠,但对待曹良史的态度,却仍然如同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反而让曹良史心中惊疑不定,他沉吟未语,赵行德也未多说,伸手请曹良史落座,自己将昨夜剩的残茶泼了,将紫砂壶放在炉上烧水,自己坐下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赵某正好有些心得,要请曹兄一起参详。”

他开口便道“君子”、“小人”,曹良史心中反而一松,料想赵行德积郁于中,要以言语羞辱自己一番,如此反而倒比神情亲切,心中却怀恨要好。曹良史本有些愧意,便点点头,叹道:“有什么话,赵兄都讲出来吧,曹某洗耳恭听就是了。”

“多谢曹兄,不过,这说来话长了,”赵行德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外,看着渐渐亮起来的东方天际,缓缓道,“今人所谓‘君子’、‘小人’之语,多出于《论语》。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易事而难悦也。悦只不以道,不悦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悦也。悦之虽不以道,悦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赵行德转过身,看着曹良史道,“‘君子’、‘小人’之不同,见诸《论语》,自汉以来,中国独尊儒术。按理说,人皆有向上向善之心,可圣贤教化千年,世上为何仍是君子少而小人多,甚至每况愈下呢?”赵行德一拍额头,笑道,“昨夜苦思冥想,终于有了一点心得,不吐不快,还请曹兄指教。”

曹良史不禁点头道:“元直有话请讲。”眼中流露出浓浓的疑色。

他本已做好被痛斥的准备,谁料赵行德引经据典一堆,还未切入正题,竟真有些像是研讨学问,又像是在做戏。赵行德点头答应,先将水壶提起,将半开的水浇入茶壶,一时茶香满室,方才把茶水倒入两人面前的茶盏中,方才继续道:“昨夜苦思冥想,还是要寻根溯源,弄清楚何为君子,何为小人?曹兄,若不弄清这个问题,空言‘君子’,‘小人’,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啊!”

“那赵兄说,”曹良史耐着性子,问道,“何为‘君子’,何为‘小人’?”

“举世所谓‘君子’者,‘小人’者,其实皆是由《论语》所述‘君子之道’,‘小人之道’而来,然则,行德以为不然,‘君子’、‘小人’之说,早见诸《诗》、《春秋》、《尚书》等典籍。‘君子’,‘小人’二者,与夫子在《论语》所讲述乃是‘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实是体用之别,有体方才有用。若不顾本体,空求其用,岂不是缘木求鱼,画饼充饥吗?曹兄,纵有圣贤千年教诲,世上为何总是君子如凤毛麟角,而小人如过江之鲫呢?愚以为正源于此。”

“哦?”曹良史面露沉思之色,不知不觉问道,“是何缘故?”

“古人所谓‘君子’,发号施令,治理国家。‘小人’者,俯首听命,奔走供役。所谓‘君子’‘小人’之说,无关道德,乃是地位之别,曹兄,这《五经正义》的定论无疑吧?”曹良史点点头,赵行德继续道:“如此一来,《论语》当中所述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等句便好分解了。君子居于上位,一言一行,足以牵动大局,关乎国家,所谓‘不同’者,君子凡事必有主见,绝不可随波逐流,但又不可固执己见,须得顾全大局,调和诸多利益,这个‘和’字,愚以为,略与‘义为利之和’相通,此乃君子‘和而不同’之道。”曹良史微微点头,赵行德叹了口气,道:“小人则不同,既然身居于下位,则上下尊卑,左右相妒,如不以柔软处世,随波逐流,则己身难保,然则人各有私利,又非草木无情无欲,表面巧言令色,内里却不能平,此所谓小人‘同而不和’,非所欲也,实不得不然尔。‘君子’与‘小人’之别,春秋以前是地位使然,春秋以后,仍然如此。以阮籍之通达放况,却教子当循循而已。是故‘君子’之道,纵然舌灿莲花,‘小人’也不能行之。纵有一二贤者,身居‘小人’之位,而行‘君子之道’,多不能见容于世,甚或败家丧身接踵,而世人足以为戒。”赵行德叹了口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若依赵兄之论,以圣贤之道教化世人,便是缘木求鱼。”曹良史脸色阴沉,缓缓道,“难道身居下位,便不能行‘君子之道’?如今辽寇南侵,中国衰微,都是人不修德所致。”他看着赵行德,声色俱厉道,“若朝中蔡京、童贯等辈,权位不可谓不高矣,为何仍是小人之行?我们当初不惜抛却前程功名,广发揭帖也要搬倒权奸,又算什么?元直,你置张明焕于何地?”

“不错,我们当初身居‘小人’之位,行的却是‘君子’之事,张明焕取义而丧身,足以彪炳千秋。”赵行德毫不容让地看着曹良史,“然则,事出非常,岂可偱为常论。汉时党锢之祸,举身赴义者如飞蛾扑火一般地前赴后继,犹不能挽汉室之衰。今又如何?至于蔡京、童贯等辈,当真是行小人之道,然而,先帝自矜奇才,好独断,‘君子之道’能容身于朝堂乎?至于这‘君子’之位,我以为,自秦以后,为人臣者,帝王多用为奴婢之属,是故君子鲜见于世矣。除了一独.夫之外,举世滔滔,本应该皆是小人的,只不过,其中有心甘情愿做小人的,也有不甘心做个小人,非要以‘君子之道’特立独行于世,碰得头破血流,至死而不知悔改的。张明焕算一个。”

屋内一时沉默下来。提及张炳,曹良史、张行德都有悲戚唏嘘之意,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缓和下来,一缕阳光越过院墙,透过大开的窗户,洒在书桌上的一叠字帖上,光线透过白纸,字迹隐约相似,从右至左,写得都是“保境安民”四个字。

“元直,”曹良史叹了口气,“你这‘君子’、‘小人’之说虽看似不错,但若大行于世,岂非让人安于蝇营狗苟之道?世风日下,道德沉沦,可以想见。纵然是缘木求鱼,我也愿和明焕一样。”

“无体求用,或教人送死,或使人虚伪。”

“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而,这个责任却不尽相同。夫君子者,言行牵动万千人身家性命,所谓临危不苟,临难不乱,就算肩头之责摆在性命之上,也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若是一介小民,又或者古人所谓‘小人’,今日所谓之百姓、草民、刁民,不需教诲,人人不到逼不得已,是不会做那舍身取义之事的。”

“赵兄,你?!......”曹良史脸色骤变,一时说不出话。

“曹兄,若当真想要‘君子之道’大行于世?”赵行德的话锋却是一转,正色道,“必先广其‘体’,而后广其‘用’,方为水到渠成。春秋之时,国君、大夫、公子,可谓之君子。暴秦以独.夫奴畜群小,遗毒于近世,是故君子之道远矣。这万马齐喑之局,鄂州倡义之后,却又有转机。行黄舟山先生之说,行学校推举之制,虚君实相,陈少阳无疑可称得上君子。曹兄执掌兵部又兼任东京留守,位高权重,抬头一看,亦无人奴畜于你,你自是一个君子。赵某不才,窃取浮云虚名,手握十万大军,故旧遍布河南数十州县,这一身浮沉于两国之间,”赵行德微微一顿,见曹良史脸色未变,继续道,“虽谈不上举足轻重,勉强也算是君子之一吧。至于那些尚书侍郎,学政廪生之类,但凡能自立于朝堂,无需依附他人者,都是君子。若推而广之,大宋国境之中,不需仰人鼻息,不受旁人欺凌之人便越多,可摆脱‘小人之道’,行‘君子之道’的人就越多。假以时日,一国之人尽为君子,并非不可能之事。”

赵行德看着脸色惊讶的曹良史,点头道:“这就是我所谓君子,君子之道。”

“元直......若能为万世开太平,”曹良史脸现感慨,点点头,叹道,“咱们大家抛却己身去做,总能这件事情做成,这任重而道远,”他一夜未眠,喉咙沙哑道,“一世人不行,还有薪火相传,总能让我们大宋,成为君子之国。”

“曹兄所言甚是。留待将来.....”赵行德点头,转而道,“现在我有件事和曹兄相商。”

“元直请讲。”曹良史点头道,这一番探究学问,竟如回到十余年前汴梁的情景,此时东方已经大亮,他倦意尽去,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笑道,“方才那一番话发人深省,待我归去,好好下一番功夫,再来同你一起参详推敲这君子之道。说吧,什么事情?”

“朝廷突然换帅,军心恐怕不稳。”赵行德看着外面,缓缓道,“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等将统领重兵驻扎在外,我要安抚住他们,免得旁生枝节,让辽人捡了便宜。”

“元直,”曹良史失声道,“你.....”

赵行德突然主动提出此事,让他吃惊不已。因为大河结冰,东京留守司近十万人马,包括大部分火炮营头在内,七万多人都上了河防,由陆、罗、邓三将分别统领。收复的河南州县也大都由他们的部将分兵驻扎。赵行德身边的大将仅剩杨再兴一人,这才有换将的时机。但夺帅之后,如何安抚住赵行德的心腹大将,却又是大问题。特别是如今河南处处结寨,就算是镇国军大队赶到,强行攻下这一处处堡垒,以力压服东京留守司的人马,不但力有未逮,而且就算最后成功,恐怕还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让盘踞河北的辽人占了便宜。曹良史本打算将这些心腹大将召回汴梁安抚,此时赵行德竟主动提出此事,不禁又惊又喜。

“此事也简单,”赵行德微微笑道,“将这三张字帖,分别送给他们吧。”

曹良史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拿起书桌上一叠纸,一一翻看,每张只有“保境安民”四个大字。略略揣摩,曹良史便有些愠怒,保义军的军号便是“保境安民”,但在这个局势下,会引起相当的联想。在曹良史看来,赵行德几乎是明白授意三将效法唐朝河朔三镇故事。

“赵兄,”曹良史将字帖放在桌上,冷冷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赵行德脸色未变,答道,“秉君子之道,保全一下部属而已。”他回头看着曹良史,坦然道,“此事须得急办。我军中的事情恐怕你不太清楚,部将之间的交情盘根错节,偌大汴梁水旱十几个城门,以岳相公之数百兵马,根本不可能封锁得住消息,现在各军各营,恐怕都已知道换帅的事情,倘若不加以安抚的话,只怕事情一乱起来不可收拾了。”说完后,他又转过身去,一轮红日正渐渐升起,洁净的晨光洒满整个院落,也洒落在赵行德和曹良史的身上。看着赵行德的背影,曹良史脸色变幻,沉吟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那三张字帖。

“君子之道,和而不同,”赵行德望着窗外,感叹道,“曹兄,你已尽知之了。”

章105 日月无偏照-1

总督蒲阿丹用过早餐,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在六个仆人服饰下,蒲阿丹换上了华丽的礼服,女仆为他拉开窗帘,太阳虽然尚未升起,晨光辉依然洒满了整个房间。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钱袋大幅变瘪之后,以一笔巨额进项作为美好一天的开始,让蒲阿丹从内心赞美神明。

他端了一杯葡萄酒站在窗前,丝毫不担心被人看见。饮酒虽然有些犯戒,但对总督大人来说,这又算什么呢?一行人抬着两个沉重的箱子走上台阶,蒲阿丹满意地微微一笑,这才施施然走出卧室。秘书朱拜尔和六名仆从已恭候在外。见总督大人出来,朱拜尔流出羡慕而谄媚的神情。巴士拉总督是白益王朝最有油水的职位,这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已经担任十年了,他见风使舵和聚敛的本事与日俱增。在罗姆苏丹攻占巴格达后,蒲阿丹居然还保住了这个官职,当然背叛和大笔贿赂是少不了的。

李邕站在大厅中央,冷冷地四下打量,这客厅中一大半的装饰品都来自东方。花纹繁复的河中地毯,闪闪发光的丝绸窗帘,宋国钧窑的茶具。罗姆苏丹攻占巴格达后,蒲阿丹大肆屠杀居住在巴士拉的王室后人,他借口苏丹和夏国开战,不但大肆没收夏国商行的货物,连宋国的商行也视同夏国人殃及池鱼。李邕囤积在巴士拉的货物被全部抢走,牙角行里也被抓了十多个人,有店里的账房,也有临时借住的商人、水手等。当李邕派人向他求情时,总督要求为每个俘虏付两万迪尔汗的赎金。

“欢迎你,诸王之王高贵的血脉,”蒲阿丹在门口,张开双臂,微笑道,“也是我最慷慨的朋友。”这看似恭维的口气,却带着几分嘲讽和挑衅的味道。白益王朝在巴士拉的后裔几乎被屠戮一空,夏国李氏是白益王朝的姻亲,这层关系原先备受尊重,现在却只会招来危险。血统高贵又算什么呢?罗姆突厥的勇士刚刚把他们不可一世的军队杀得血流成河,恐怕夏国的皇帝还在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吧。想起传说中富庶无比的河中,蒲阿丹舔了舔嘴唇,暗暗盘算,巴士拉总督这个职位迟早要被人夺走的,如果苏丹的勇士真能征服河中的话,是不是可以在那边谋求一个新的肥差。

“钱带来了。”李邕没理会他,毫不掩饰内心的厌恶,“我的人在哪里?”

“别着急,”蒲阿丹看着那两个大木箱,眼中流露出贪婪的光芒,“我慷慨的朋友,着急可不是好习惯。”秘书朱拜尔会意地弯腰上前,当着两位贵人的面打开钱箱,满满两箱银币,让见惯金银珠宝的朱拜尔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将手伸进箱子里抓了几把,又将银币丢回钱箱中,白银特有的铃音,“叮叮铃铃”,仿佛天籁之音一般响起。

蒲阿丹满意地点点头,若不是格外喜欢这声音,验钱的小事,他本不必亲自在场的。

“我的朋友,”蒲阿丹拿出一块银币捏手上,“既然你信守承诺,我也会信守承诺。你的仆从很幸运,因为他们有个慷慨的主人。”他将一枚银币对着阳光,精致的铸造和华丽的炫光,完全吸引住了蒲阿丹的目光。白益王朝覆灭后,他完全没有理由敷衍这个倒霉的夏国人。朱拜尔见状,识趣地对李邕努努嘴,示意他不要打扰总督大人的兴致。

“总督大人,你做的事,”李邕冷冷道,“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后悔的。”

他的大食语说得清楚而流利,蒲阿丹眼神一寒,朱拜尔也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这两个贵人。不过,大概是美丽的银币平息总督大人的怒火,朱拜尔提心吊胆地等候了一会儿,见总督大人又开始欣赏那枚银币折射出的反光,便小心谨慎地将李邕引了出去。虽然牙角行曾经给过他不少好处,一路上,朱拜尔一句话都不敢讲,他陪着李邕出了总督府,安排几个卫兵将他送到码头,另外派了一个仆人去通知狱卒将牙角行的囚犯带到码头上去。

浅蓝色的海水环绕着美丽的巴士拉,桅杆如林的码头上,一艘并不显眼的商船很快起锚升帆,船身缓缓摇晃,一层层微波荡漾。李邕负手站在船尾,眼中流露出一丝灼热。十几个人站在甲板上,有的人目光十分复杂。港口渐渐远去,在这异国他乡,他们曾赚取难以想象的财富,却又在一夜之间几乎全部失去,甚至差点搭上了性命。

“李东家,”有人低声道,“大恩不言谢......”

“这几天吃饱饭了吗?”李邕背对着他,没有回头。他突然一问,那人连连点头:“承蒙李东家关照,好多了。”在他们被关押之后,原来每天都饿得皮包骨头,听卫兵说,倘若没有赎金的话,就只能随意卖出去做奴隶。直到李邕托人传来消息之后,囚徒门每天才吃上了拌了棕榈油的饱饭。对他的豪爽相助,无论是掌柜、伙计还是搭伴商贾,都是感激不尽的。

“吃饱了就好。”李邕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帮我办点事情。”

他没有具体吩咐,继续注视着港口的风景。轻轻的海风吹拂,波光粼粼,海鸥白的羽毛也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太阳缓缓升起,辉煌的光芒越过堤岸,照耀了巴士拉城里密密麻麻、高矮不一的房屋,鲜艳的各色屋顶反射着令人懒洋洋而心情愉快的阳光。巴士拉犹如一位蒙着面纱的阿拉伯女郎,在阳光洒下这一刻,她揭开了面纱。她的娇艳容颜,在太阳的照耀下,变得愈发光彩照人。

甲板上,几名水手便走上前来,将这些囚徒来到两排凳子前,安排他们坐下,听号令一起踩动踏板。“这个,”一名囚犯心中疑惑,“难道是蜀中的车船,可没听说过海上也用车船的啊。”他心中虽然疑惑,但并没有多问,这条命既然都是李邕买出来的,被他支使着做些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十几名刚刚获释的囚犯大都这么想,默默服从了水手的指挥,听从号令一起将脚放到踏板上。水手则紧张看着李邕的手势。他一举起右手,水手大声吆喝“踩——踩——”众人忙不迭地蹬起踏板来。随着踏板的飞快转动,只听“砰——”“砰”两声,数道水龙从商船向外喷了出去,水龙虽是从船舷下方喷出,但方向却是斜着向上去的,划过一条五彩斑斓的弧带,喷出老远。水龙毫无悬念的喷洒到近处停泊的船上,那边水手虽然不多,但各族最恶毒的骂人语言几乎立刻就响彻了起来。

“天哪,这是什么?”众人惊呼未定,旁边水手大呼道:“别松劲儿!快踩!”

另有水手从甲板边探出身去,用长长的铁钳夹着通红的木炭伸向那些水龙,又是“轰——”“轰——”“轰——”数声,一股股火舌顺着水龙迅速向外喷吐延烧出去,几乎在顷刻之间,对面船上已经变成一片火海。原来喷出去竟是火油。水手大声催促“快踏!”“快踩!”众人脸上目瞪口呆,脚下却不敢停,生怕那火龙倒着烧回来,拼命踩动踏板,将那蔓延的火舌喷向远处。那些已被火油喷溅上的船只上的咒骂声很快变成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哀嚎和惨叫。火油不断地喷射出去,形成一条猛烈燃烧的火带,黑烟直冲空,被点燃的船只越来越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乳香味道,那是几艘满载乳香的船也被点燃了。

“好!”李邕站在船尾,看着熊熊烈火中的巴士拉,不禁笑道,“真是好货色啊。”惬意地深深呼吸了一口,这芬芳的感觉令他心满意足。

火油被喷出得很快,原先满载的商船也越来越轻,船行的速度越来越快。会合了等候在这里的另外两条船,这两条船同样满载着火油,等到李邕后,三条船都放下船舷板,将所有的火油桶都像下饺子一样倒在海里。当三艘船快要完全卸空后,海面上到处飘动着上下起伏的木桶,木桶之间用浸透了火油的绳索相连,这时正值涨潮,海潮一浪一浪的涌向岸边,也将装满火油的木桶向港口推去,封锁了出港口水道。当望见几条战船追出来,李邕便下令点燃了油绳,然后升满帆向南驶去。在三艘轻快的商船背后,火油桶一个接一个地被点燃,不断有油桶被烧毁,大片大片的火油泄露出来,整个海面犹如一片火海,还有些火油桶飘进港区,点燃了停泊得密密麻麻的木船。

“张画师,这景色可谓一绝吧。”李邕站在船尾,回头笑道,“人间难有,可一定要画好了。”那画师唯唯诺诺不敢答话,李邕有些失望地转过身去,自言自语道:“一把火烧掉它百多万贯,蒲阿丹这条狗的性命,倒也值这个价。”在他的面前,整个巴士拉港口火光烛天,黑烟夹杂着燃烧得木屑,不断升上天空,刚刚升起的太阳也黯然失色。

蒲阿丹站在窗后,眼睁睁地看着港口在燃烧,烈焰熊熊,整个天空都映得通红,无数人都在惊恐不安地大声叫喊着,秘书、侍卫长、税官,还有其他许多人都满头大汗地冲进来请示总督,蒲阿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满口苦涩,一口气没接上来,竟然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章105 日月无偏照-2

“......敌人能够伏击我们的军队,能够屠杀我们的百姓,但他们永远不可能打败我们。因为,只要战斗还在继续,就不算是真正的失败!一时的挫折,只不过是最终胜利的前奏!惨痛的牺牲,是赢得胜利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不管这个代价有多么大,我们的敌人一定会加上好几倍来偿还!我在此,向各位校尉们保证,河中已经征召了所有的军士,他们都是武艺娴熟的老兵,他们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重新适应纪律严明的军营,他们紧握刀剑,内心充满仇恨,他们咬牙切齿,一心盼望着重上战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校尉们,大夏立国百年以来,从未像此刻危急存亡!我们迫切地需要敌人的鲜血,洗刷敌人已加诸于我们身上的耻辱!校尉们,受到罗姆人挑衅的不仅仅是河中一地,而是整个夏国!护国誓约见证我们是一体的,如果罗姆人夺取我们河中一寸贫瘠的土地,整个国家就不再完整了!有一名同胞流出宝贵的鲜血,整个国家都受了伤害了!校尉们,我们唯有战斗,必须战斗,战斗到底,绝不妥协......!”

康德明激昂的声音回荡在议事堂里,校尉们的附和如暴风骤雨一般响起。

“对!”“跟他们战到底!”

“早就该扫清他们!”“河中万岁!”

康德明走下讲台,他在前排坐下来,对旁边几名校尉点头示意,又一名校尉走上讲台,声色俱厉地抨击突厥人虐杀被俘的军士。几十名河中校尉已经接受了权将军的任命,这是最后一次以校尉身份在护国府发言。冬季过后,大部分河中的校尉都要归营作战了。随着一个个河中校尉的发言,护国府中越来越群情激动,最后大部分校尉都同意国库藏增发五千万贯不可买卖的记名债票,加大在河中囤积各种军需物资的力度,赈济因为战争而陷于困境的河中家庭。

“打仗最忌鲁莽行事,”张善夫身体稍稍后倾,低声道:“周密部署和准备才是第一位的。”

柳毅微微点点头,态度无可无不可,眼睛一直看着讲台上的校尉。

“哼,这活计干得多了就知道,”张善夫又低声道,“交锋不过是战役的最后一个环节罢了。”

“嗯。”同样身经百战的柳毅微微一笑,刚刚通过发行记名债票的计划,各地购买还需要校尉推动,他不愿引起任何冒犯护国府的误会,身体也往后倾,低声道:“李邕烧了巴士拉港,行军司打算征召他进水师吗?”他眼中露出几许欣赏,大火整整燃烧了一天一夜,沉没的船只堵塞了航道,修复受损的码头建筑也需要时间。苏丹震怒之下处死了巴士拉总督和被关押的商人。埃及的粮食一直都是从巴士拉运到巴格达的,如果港口不能恢复的话,罗姆苏丹恐怕就要节省军粮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撞运气而已。”张善夫明显口不对心,“一门两兄弟都当将军是不可能的。”他摇摇头,笑道,“祖宗的长子继承法还是有道理的,这两个李家的小子都不省心,如果我是博望侯,也不知把爵位传给谁才好。不过,李四海要是争气的话,倒有可能多拿一个开国爵位。”由于护国府固执地限制开国勋贵扩张势力,讨伐罗姆的机会称得上百年难遇。如果征服了罗姆突厥的广大国土,分封势所难免,论战功的话,西海水师提督几乎肯定会封侯,有了爵位封地,李四海就可另开一支族脉,由李邕继承博望侯。

“李邕小子更适合做商贾吧。”柳毅点头微笑道,“那幅‘火烧巴士拉’的画还在路上,河中已经把价钱抬到几万贯了,啧啧,他还要印彩画发卖,难道他想把牙角行的损失捞回来不成?”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双手用力为最后一位校尉的发言热烈的鼓掌。

柳毅与校尉们一一道别后,才发现张善夫和吴庭一直等着自己。

“刚刚得到消息,宋国夺了赵行德兵权,文武分别代之以曹良史、岳飞,”吴庭低声道:“还将他软禁起来,而赵行德的三个心腹部将,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不服,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联手行割据之事。”柳毅面露惊讶之色,接过军情司整理的卷宗。短短两三天时间,宋国河南的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赵行德被软禁的第二天,陆明宇和罗闲十聚集了三万多人马,在前往汴梁的路上接到了圣旨和赵行德的字帖。两将召集护军使商量过后,虽然领了圣旨回师河防,却分兵进驻唐、邓、蔡、汝、光等州县,邓元觉随后也分兵进驻滑、濮、曹诸州县。这些完善和巩固防区的行动都没有受到丝毫阻碍。陆、罗、邓三将随即向曹良史、岳飞上表,内容是完全一样的,除了道贺之外,请求两位大人为赵行德鸣冤,不要更改河南屯田的各种制度,否则军心、民心不稳。

“关东竟然在此时动手?”柳毅合上卷宗,问道,“行军司怎么打算?”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张善夫皱眉道,“赵行德留在河南才是大问题。”

他的手指颇有节律地敲击窗棱。“机不可失,我们会接触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三将,关中的粮食、棉花等工徒赈济家人的东西,如果汴梁同意放行更好,实在不行接济可以走河东。没有赵行德居中统筹,他们的防务可能会有漏洞,也许会派几个行军司马过去吧,不过这是后话。至于赵行德......军情司会公开他的使臣身份,当然,还有他的战功,关西工徒赈济这些事情,要让宋人都知道,我大夏的将军怎样为关东汉人殚精竭虑,看看宋国朝廷怎么收场吧。”

吴庭颇有同感地点点头,赵德是个人才,只是有点桀骜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将满目疮痍的河南经营成铁桶的难度。但吴庭也断定,赵行德绝不会背叛宋国的信任,裹挟河南数十州县投向夏国。没有人比军情司更能洞察一个人对忠诚、信义的理解,也正因为如此,吴庭坚决支持行军司将赵行德调回来,但不是去安南,而是去安西,身为一名夏国将军,他理应去征服更为广袤的国土。张善夫本以为赵行德会向行军司求援,则可以较少的代价掌握住河南,谁料这个年轻人再一次令行军司失望了。为稳定东线,张善夫容忍了赵行德自作主张,没有干涉赵行德在关中筹集钱粮,不过宋国朝廷却帮行军司惩罚了赵行德的自作主张,只需善加利用,就可以收获极大的利益。宋室懦弱无道,夏国将军救百姓于水火,将促使关东的人心在未来倒向夏国。

柳毅脸色微黯,合上了卷宗,点头道:“可惜了。”

马车在大将军府前停下来,吴庭和张善夫告辞下车,马车又缓缓向前行驶,柳毅看着朱雀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脸色阴晴不定。时值隆冬时节,行人几乎都穿着黑色皮裘或棉袄。随着大量征召军士团练,妇女不得不从事原来有男人干的活儿,到了明年春季以后,棉布和丝绸的价钱就会慢慢涨起来了。先是粮食,然后是棉布,然后所有一切生活物资都会涨价,只要战事绵亘不决,百姓的生活将会越来越艰难。

“去林泉宫,面见陛下。”

............

白茫茫一片的原野,一行人马犹如蚂蚁一样艰难地前行。

李若冰头脸都包在狗皮帽子里,眉毛胡须结满了霜花,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高高的毡车上方,宋国皇帝和皇后在寒风中冻得瑟缩一团。他心底一阵刺痛,喘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咕咚”灌了一口,冰冷刺骨的雪水让他从内到外都冻僵了,冻麻木了,才能忍住了不常常抬头去看那个柔弱的身影。

“查干,你要小心眼睛珠子掉了,那个女人碰不得。”

旁边捅了一下腰眼,李若冰回过头,是饶舌的勃鲁恩。在这个混合着各个民族的押解队伍中,勃鲁恩是真正的契丹人,但在族中地位不高,和李若冰一样赶马,喂马,在队伍里,牧人们给李若冰取了个“查干”的契丹名字,意思是白色。虽然他已经晒得很黑,但还是比普通牧人白太多。“真搞不懂你,查干,”勃鲁恩自顾自饶舌,“南朝抢来的女人那么多,我告诉你啊.....”看他脸上神神秘秘,朝着那些面色憔悴的宫女努努嘴,李若冰愤怒地摇了摇头,两三步走到前面去,心中充满了屈辱的感觉。

近十万宋国俘虏从汴梁出发,一路缓缓北行,不断有人在途中被带出队伍,又有些奴隶被带进来,总的来说,越往北人数越少,好不容易到了幽州,辽国皇帝又传下旨意,让将宋国皇帝和重臣都押到上京,于是队伍再次启程,李若冰本来算不上“重臣”,但他争取到了一个马夫的位子。他既能喂马赶马,又精通契丹小字,能帮到马夫头子鲁不古读写军令,鲁不古十分满意,甚至答应他,将来有机会就帮他冒充归化的草原蛮夷,在他们部落里登记为契丹人户籍。

章105 日月无偏照-3

从幽州到临潢,近千里路程,多是在戈壁或草原中跋涉。

队伍在一处庄院补充食物和水的时候,好几个契丹人在周围转悠,用挑牲口的一样眼光打量着这些宋国俘虏。俘虏们则双目无神,麻木地坐在地上。这样的事已经屡见不鲜了。除了数百名宗室、重臣之外,大部分俘虏都陆陆续续被人买走了。五千余名需要押到上京的汴梁工匠,也因为没有簿册,早在南京道就被辽人的工坊一抢而空。

“有会打铁的吗?”“做木器活儿的有吗?”

“只要会一门手艺就行!”“会烧砖窑吗?”“会用织机吗?”

汉儿随从探头探脑询问,庄园管事脸上带着迫切的神色,目光在人群脸上扫来扫去。契丹贵人不需要太多粮食,因此,大部分辽国庄园种庄稼田地并不多,除了大片牧场,便是种植棉花、桑麻、瓜果、苜蓿等。许多宋国的工匠被掳到北方后,原先只有宋国才能制造的精美瓷器、丝绸等,现在辽国也都能制造,只不过价格同样不便宜。辽国庄园需要的粮食少,但契丹贵人好讲排场,对奢侈之物的需求简直没够。耶律大石南征以来,南北贸易几乎断绝。在辽国各地,契丹贵人纷纷开设工坊。大小小的工坊多役使奴隶干活儿。但是,普通的奴隶易得,技艺高超的匠师却不易得。因此,在契丹主人眼里,手艺高超的奴隶匠人是非常有价值的财产,生活待遇不但超过别的奴隶,还超过普通契丹族人,甚至超过了工匠们原本在宋国的待遇。

从汴梁出发队伍中,十余万宋国俘虏大部分都是各种工匠,但走到此处,还剩下不足十分之一而已。若非这些工匠必须要押解到上京道临潢府,早在半路上就被契丹贵人买走了。绕是如此,沿途还是不断有当地契丹贵人前来搜罗工匠。越往北走,辽国人开设的工坊就越缺少技术娴熟的工匠,开出来的价码也越来越高。到了后来,在重金诱惑下,押解的军官开始合谋谎增报工匠死亡的人数,将一些工坊稀缺的匠师高价卖出去。

按照对契丹贵人有用的次序,俘虏队伍中的宋人地位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辽军善待有价值的“货物”,不但给予工匠更好的食物,宿营的条件也比较好。相反的,但宋朝宗室和重臣,要么身无长技的,要么年老体衰,则得到了最差的待遇,不但要挨饿赶路,宿营的住处也都是低洼湿寒之地,若因此病累而死,不管是王爷还是大臣,丢弃在路旁也不掩埋,任凭野兽啃食尸体,名册上圈去此人而已。

“等到了上京,”鲁不古拍了拍李若冰的肩膀,“那边的女人你随便挑几个。”

三个月同行,鲁不古觉得“查干”非常有用,他们走过许多地方,李若冰总能连比带画和当地人交流。这样的人在闭塞的契丹部落是十分罕见的,只有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才做得到。因此,鲁不古决定花点本钱将李若冰留下来。李若冰却似乎并不太卖帐,每次有契丹贵人来挑选奴隶,鲁不古都担心他主动站出来卖身。要知道,大部分汉人都希望留在南边,哪怕同样在辽国境内,哪怕同样是奴隶的身份。在冰天雪地里,每北走上一里路,都好像是要了他们的命一样。好在李若冰一直跟着队伍,并没有半路留下来的打算。

这段日子,李若冰都是在煎熬中度过。从前的一颦一笑,早已如深深刻在他的心底。如今的对面不识,更让他心如刀绞。自从那天目光交错后,皇后有意闪避着李若冰的目光。这让李若冰内心更加难以自制。冻死人的寒冷天气,完全比不上他内心的煎熬,让他几乎要发狂。君臣大防,又让他不得不将这熔岩一样的感情埋在心底。自从束发读书,习圣人之道以来,李若冰非但约束自己言行举止,更让思虑心神也要合乎圣贤之道,在朱颖被选入宫中之后尤其如此,然而,这道心中的提防越来越有有摇摇欲坠之势。每天李若冰都在冰与火之间受着煎熬,他只有埋着头赶路,偶尔看一眼囚车中那熟悉的身影,都次只敢一瞥而过,哪怕再多一刻,他都怕自己忍不住要奔上前去,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捧在掌中。就这样一直走走停停,这支混合着各色人等的俘虏队伍足足走了将近四个月,才到达上京临潢府。

只有契丹人才能住在临潢府城内,宋朝俘虏不能进城。辽国北院将工匠各分工坊,宫女贵妇也大都分给了工坊,在城外面划了一块土地安置宋帝后妃及随行臣子。这里是辽国腹地,四面都是草原,北院不担心宋国俘虏逃跑,只在简单地以桦树皮搭了几十间棚子,外面圈一道栅栏。平常赵柯被关押在一处简单院子里,赵柯不得出这道栅栏外,后妃、宗室和臣子可以四处走动。鄂州相府尊奉赵杞为皇帝后,耶律大石对废帝赵柯的兴趣也大为降低,到了上京后未曾召见过一次。相应的,赵柯的待遇也一落千丈。赵柯、朱皇后,以及有封号的后妃,每人每天只发给三升陈谷,还要自己舂后方能下咽。其他的臣子,如赵质夫、秦桧等人,每天只有一升半陈谷,他们还要采摘野菜才能充饥。据说开春以后发给谷种,宋国臣子都要自己种粮食吃,过了夏天就不再给口粮了。

鲁不古信守了承诺。在北院的俘虏簿册上,宋国鸿胪寺少卿李若冰已是个死人,而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管辖的日连部落里多了一个叫“查干”的投靠蛮子,被北院登记为契丹人。

日连部族的牧场就在附近,契丹人本来以游牧为生,但现在是严冬时节,牛马羊驼等牲畜都被圈起来,只在天气好的时候放一放。就这样,李若冰在日连部落藏了下来,在外貌上,他已经完全像一个沉默寡言的牧人,满身脏污的羊皮袄子,满脸都是乱糟糟胡须,一身马粪和羊骚.味。他常常将羊群赶到圈禁宋皇的栅栏附近,那儿有一条冬天不结冰的热河,在如烟似雾蒸腾的白气中,他都看到那个在河边浆洗衣物的身影。两个人虽然一句话没有说,但就像是约好了一样,每到天气晴好时,或早或晚,都会出现在这条河流旁边。李若冰起初只是远远地眺望,渐渐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的,然而,却始终跨不出去那最后的几十步。

“也许在她眼中,”李若冰看着那个身影,“我只是一个异族的牧人罢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有一天,那个身影浆洗完衣物,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笔直朝自己走来,李若冰竟有些惊慌,朱颖苍白的脸庞,一直来到面前,抬头看着他,李若冰忽然明白,她一开始就把他认出来了。这一刻,理智的堤防轰然倒塌,李若冰猛地伸出双手将朱颖的双手抓在手里,这双手曾经如此柔软,现在却红肿而布满冻疮。他再也忍不住,用力将娇躯紧紧地抱在怀里。

“颖儿.....”李若冰沙哑地叫着从前的名字。

“若冰,李郎.....”朱颖犹如梦呓一般念道,忽然浑身一颤,用力将李若冰推开,颤声道,“李郎,自重.....”她不敢看李若冰的脸,咬了咬牙,朱颖低声道,“妾身自辜负李郎厚意,李郎勿再自误了......”她本性乃是柔弱中带着刚强,说到此时已经泣不成声,转身欲去。当初李若冰被奸臣所害,放逐出京,朱颖为等他荒废了许多青春,当李若冰终于蒙赦回朝之日,却是朱颖被选入宫成婚之时,两人咫尺天涯。李若冰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至今都没有婚配,朱颖每次闻听他的消息,也只能暗自饮泣吞声,暗中祈愿他早觅良配。

“颖儿,”李若冰却把她拉住,看着朱颖道:“我再不能离开你了。”

“李郎,你的恩情,妾身,只能来世再报。”朱颖喃喃道,看着远方山上一片的枯黄,摇头泣道,“花未放,花已谢,难再开。我不能再害你了。”用力将李若冰的手挣脱,跑到河边拿起洗衣物的木盆,她心碎欲绝之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跑得摇摇晃晃,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花未放,花已谢,难再开......”

李若冰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重复着。他仿佛被一柄利剑刺穿了心,巨大悲哀充满胸怀,堵得他再也忍受不下去。李若冰朝天举起双臂,仰头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天空,他像那些孤独的牧人一样“啊——”放声大叫,悲凉而愤怒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草原上。回音之中,却又好似有人在叹息:“花已谢,难再开.....”

章105 日月无偏照-4

小河旁边的的呐喊声,很快就被草原上无时不在的大风吹散了。

上京城头,卫士环列,禁卫森严,耶律铁哥侍奉耶律大石观看契丹部族放牧牛羊,大顺门城楼的视野极为开阔,仿佛置身于广阔天地之中,眼前是这无边无际的美景,不免心旷神怡。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朵朵云团轻盈地天空中飘浮,无数牛羊散布在草原上缓缓移动,远近牧人嘹亮的吆喝不时传来,还有牧人放牧时大声唱歌,赞颂契丹人的英主耶律大石。

对契丹八部首领而言,耶律大石依然是说一不二的雄主,在契丹人心中,他仍然是令人敬畏爱戴的皇帝陛下。南征结束后,大部分幸运的将士各归部落,他们都带回了奴隶和大量的战利品。北院再度登记了国人子弟,将年满十八岁以上的男丁补入北院兵籍,而十八岁以下的也统一由朝廷承担衣食。阵亡的将士遗孤由北院每月发给禄肉禄米,男孩年满十二岁之后进入宫帐军的童子营,女孩则由萧皇后抚养,将来听凭她们的自愿嫁给宫帐军的勇士。死者已矣,创伤和挫折已经渐渐抚平。几个月来,辽军士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在南征中,辽军不但掠取了大量战利品,还获得了几乎所有宋朝器物的图样和制法,朝廷的工坊得以仿造宋国火炮、火铳、强弩等军器,还将棉布、瓷器、丝绸等物的图样、制法大量地散发给契丹贵人开设工坊。因为担心粮草不足,北院请耶律大石下旨免除了农税,命令河北的部族少要将四分之一的田地种满庄稼,并承诺将来会高价收购军粮。

辽军南征掠取了数以百万计的奴隶,为此,耶律大石命北院专门颁布了《牧奴法》,规定所有的奴隶都要在南院登记造册。此外,南院开设了买卖所,奴隶的买卖都要在买卖所中进行,并且缴纳卖价一成的奴首税。南院按照体力、技艺等将奴隶划分为六等,规定奴主不可低于底价卖出所拥有的奴隶,但可以按照底价将奴隶卖给南院朝廷。奴主每年都要向南院报告拥有奴隶的数量,买卖情况,特别是奴隶死亡的数字和原因。奴隶饿死的,奴主要受鞭笞惩罚。饿死三名奴隶以上者,奴主将处以绞刑,所有的奴隶收归朝廷。南院登记在册的三等以上奴隶匠师,奴主不得私下用刑,不可私自打杀,倘若有违,则对奴主处以罚金,罚奴,甚至乱箭射死之刑。若奴主自觉不能役使、养活奴隶的,可以把奴隶无偿送给南院朝廷。国族与奴族不得通婚,更不能生育子女,若奴主与奴隶私通生育子女,则犯了混乱国族血统之罪,处以没收奴主家产,贬入奴籍,连子女一起收归南院所有。

在南征期间,耶律大石深感可用的人手不足,他让北院考虑在奴仆中重开科举之事,分别经义、匠艺、簿记等科目考试。只有四等以上的奴仆才能应举,中举之奴仆专供皇帝陛下及南院衙门差遣使用,倘若得宠的话,还可以外放出去,为陛下管理其他的奴隶。中举者在南院登记为一等官奴籍。这些一等官奴平常出入与国族差别不大,但对于四等以下的低贱奴隶而言,地位上可就有天壤之别。如果立下大功的话,还有可能得陛下恩准改变奴籍,像耶律保义那样转为契丹国族。契丹贵人多用心思灵巧的汉儿做簿记、管事、跟班之类,消息传出来后,当中许多人都跃跃欲试,甚至到处托人打听何时开始科举的消息。

得知宋朝镇国军与西京军回师内讧的消息后,耶律大石断定宋军一时无力北伐,他命萧斡里剌收容失散的诸部溃军,又命他为河北诸部都统,统辖契丹、奚军、女真诸部七万余人马退守河北。萧斡里剌起初胆战心惊,后来见宋军迟迟不渡河北伐,反而胆气大壮。他自觉兵强马壮,若不是耶律大石下旨,北院三番两次严明他不得妄动,萧斡里剌甚至想在冬季大举用兵夺回河南。

几个月来,萧斡里剌一边休养兵马,一边不断派小股骑兵试探宋军的虚实。与背靠宋夏两国,境内寨堡林立的河南地相比,京东路宋军未经大战,明显是一只软柿子。耶律燕山曾领一支偏师攻打京东东路,攻下郓州后又奉命南下从征,一直等到辽国大军撤走后,京东路宋军才又收复郓州。当赵行德主持河南时,尽管京东东路宋军相对弱小,但辽军若发兵攻打的话,东京留守司很可能会出兵威胁辽国大军的侧后方。如今宋军自相掣肘,陈东、曹良史等人与侯焕寅又有心结,辽军夺取京东路的侧翼威胁尽去,出兵的时机已经到了。

“既然宋人已经为我们扫除了障碍,再不动手,未免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陛下英明,”耶律铁哥秉道,“萧斡里剌有七万人马,五万骑兵随时可以从南京道出征。”

“很好,”耶律大石点了点头,“萧斡里剌为帅,萧塔赤为副,太子夷列也临阵见识一下。”

“是,陛下。”

耶律铁哥的心中有些顾虑,但迟疑片刻,还是没有反对。萧斡里剌是久经战阵,用兵持重的宿将。萧塔赤少年得志,以驸马之尊统领三万精精锐骑兵。太子耶律夷列不但血气方刚,而且从未上过战场,萧斡里剌未必压得住这两个后辈,两人相互也未必相服。耶律铁哥虽然觉看不上耶律夷列,但他身份特殊,在这事情上不好多说什么。

“真没想到,赵行德居然是夏将,南山城也是他守的。”耶律大石忽然转换了话题,沉吟道,“早就知道是夏国在暗地里为难,没想到的是,他们的手居然伸得如此之长。击必得二虎是夏国的国策,朕还是大意看轻了他们。幸好,夏国突然遇到了麻烦,不然的话,我们恐怕陷在颍昌府了,这是一头饿虎啊,西面脱身不得,”耶律大石叹了口气,“北院做好准备,我们恐怕不得不和宋国议和了。”

“什么?”耶律铁哥吃惊地望着耶律大石,“陛下,不是要攻打京东路吗?”

“是,”耶律大石面色不变,看着远方天空上盘旋的鹰,缓缓道,“不先打痛他们,宋国人是不会老老实实议和的,”他顿了一顿,又道,“先取山东,占据山川形胜,然后南北休兵,不是怕了宋国,而是我们不想让夏国渔翁得利。先派一名使者渡河陈说利害,试探一下宋国朝廷,告诉赵杞,若不议和的话,他这皇帝的位置,......,恐怕也难坐得安稳。”

耶律大石遥望北方起伏的山峦,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呼呼地刮过城头的寒风,已经有了一丝微微的暖意。最寒冷的季节就要过去,一年多的大战极大地消耗了辽宋两国的国力。南朝最看重农事,春季是农忙的时候,哪怕是虚以逶迤,宋朝也不会把辽国的使者拒之门外。

............

“啪——”一根箭羽笔直地插入靶心。

赵行德握弓的左手放下,放箭的右手扬起,深深呼吸一口,从箭壶中取出一根长箭搭在弓弦上,缓缓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要正中红心,一丝疏忽都不能,而再好的箭手,不是平心静气的话,箭也很容易脱靶。所以,习射术,能够让人常怀谨慎之心,知世事难为。君子所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好像这射箭一样,半点疏忽不得,一点疏神,就不能正中红心了。”他左手举弓,右手拉弦如满月,“嗖”的一箭射出,“啪”的一声扎在箭靶上,三十步之外,箭靶的红心扎满了箭矢。

刘文谷面色复杂地看着一幕,赵行德的箭术之高,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恩师,”刘文谷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问道,“你是夏国使者吗?”

“什么?”赵行德呼吸一滞,他放下弓,反问道,“你从哪里得知的?”

镇国军大队人马到达汴梁之前,赵行德一直被软禁之后在东京留守司这座院落之内,平常唯有著书射箭自娱。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派使者来参见他,也是在此会客。那天早晨和曹良史讨论之后,他决心著述阐明君子之道,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下,已经完成了一小半,曹良史也在处理公务之余,不时来和他研讨此书。其余事情则全靠门生刘文谷代为通传。所以,外面纷传得纷纷扬扬,赵行德乃夏国使者,受命援助宋国抗辽的消息,他自己都一概不知。

刘文谷见他没有否认,心下了然,低声秉道:“外面传言,恩师因揭帖一案出逃夏国,从军入仕,出使芦眉国,征伐罗姆突厥,援助辽东汉军,积功至将军,又受命领兵援宋......因力挫耶律大石南侵,助大宋恢复河南之功,夏国朝廷已擢升恩师为火器司上将军,进封开国保义侯。这些天来,外面都传言,恩师欲与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三将一同,将河南数十州县献与夏国。所以朝廷才不得不断然下手易帅。”说到后来,刘文谷的声音低落了下去。

“不错,我身为夏臣,”赵行德摇了摇头,坦然道,“但是,我没有做无颜见关东父老之事。”

他胸中愤懑,开弓如满月,右手一放,“嗖——”的一声,箭矢又插在红心正中,这一箭力道甚大,将箭靶一阵摇晃,竟撼得先前射中的几支箭竟“啪啪啪啪”的掉了下来。

章105 日月无偏照-5

因为江宁府廪生棒杀蔡京、李邦彦一案,吴子龙被迫引咎辞去礼部尚书之位。此举不啻公告天下,吴子龙乃铲除大宋之祸害,蔡京、李邦彦两大奸佞的主事者。他的去位,虽然有人拍手称快,但更多的人扼腕叹息,甚至愤愤不平,一些人上书请朝廷勿要让忠良寒心,一些人广张揭帖为吴子龙鸣冤。

吴子龙执掌礼部以来,着意提携理社的后进,为国家选材无算,门生遍布朝廷上下。但他律己甚严,虽朝夕门庭若市,却不曾受人一文钱礼,所得俸禄的节余也用来资助贫寒士子。理社后进的才俊当中,感念吴子龙恩惠的人极多。因此,他虽然被迫辞官,但大多数士子和普通百姓却不以为他做错了事。送别那天,除了陈东等清流重臣之外,鄂州及附近州县官吏,尚未入仕的书生上千人,自觉前往武昌门码头相送。沿岸的百姓,观者如堵,更为吴子龙大声鼓噪叫好,热闹得仿佛不是送别,而是迎接新官上任一样。

吴子龙应好友及门生相邀,将往杭州著书立说。武康县乃吴子龙久居之地,他在西湖畔买了一处农家院落隐居下来。当年蔡京秉政,吴子龙只是武康县令。义士胡可及刺死杭州知府蔡鋆,胡可及被朝廷处以凌迟之刑。提辖武松盗取胡可及遗骸后,吴子龙公然将胡可及安葬在西湖畔,题墓碑以“大宋之义士”赞之。虽然东南州县数万人上书声援,吴子龙因此第一次被贬丢官,此后他也一直以此为荣。

官船离开鄂州后,一路顺江而下,每在一处停泊,当地清流都盛情相邀。对于这样的应酬,吴子龙一律推掉,但消息传出去,许多廪生都到码头上拜望他,对这些慕名前来探访的人,吴子龙到不拒绝,无论对方声望如何,财势如何,他一律以礼相待,只是宦囊单薄,前来拜访的士人,只有粗茶淡饭,船家小菜招待。然而,人人皆以得礼部尚书一见为荣。

吴子龙早年有嫉恶如仇之性,担任礼部尚书后,更痛感官员良莠不齐,人人以利益相交,又以利益相互侵轧。朝廷命官己身不正,以至污吏横行,上行下效,积重难返,人心沦丧,世风日下。礼部革退了一个贪官,从前并无劣迹之人坐上官位,结果在很快又在浑浊的官场风气中堕落下去。这种情况,并非是斩杀一两个大奸大恶之徒所能扭转。因此,吴子龙认为要挽此末世之衰,须得用重典和教化人心双管齐下不可。他觉得本朝的“宋刑统”失之于过宽,已不能起到匡扶世道人心之效,只是他身为礼部尚书,既没有时间精力,又不好干涉刑名之事。如今虽然丢了官位,他反而一身轻松,决心圣人所谓“导之以礼,齐之以刑”,编纂出一部名为的“宋礼法”新刑律。这件事他在书信中与很多同道好友,以及弟子门人都谈及过。

到了杭州隐居下来之后,吴子龙就闭门谢客,与若干门人一起研讨礼法,著书立说。但是,朱森来访,吴子龙却不能不见。朱森既是理社元老,又赵柯的国舅。他在竹林书院讲学育人,声望不下于陈赵曹吴等人。陈东秉政后,理学大兴,曹良史、吴子龙等人都位高权重,相互间也有冲突,唯独朱森超然于朝政之外,与众人的情谊未变。但当理社不得不改奉“赵杞”为天子时,身为赵柯之国舅,朱森未出一言相责。单单这分度量,就令吴子龙不得不佩服。

杭州府郊外,一处竹林掩映青砖泥瓦的院子,此处便是吴子龙隐居之所。

书斋内弥漫着股墨香,桌上堆积着字迹工整的手稿,书桌左边是包括“尚书”经注在内的历代刑律,右边是周礼、易经、论语等儒家经注,在满地的典籍中间清理出一块狭窄的空地,摆了一张小方桌,桌上一壶两杯,吴子龙和朱森对面而坐。

“寒舍简陋,”吴子龙难得十分客气,笑道,“这刑名之学,朱兄有什么见教么?”

“刑名之学,并非愚兄所长。”朱森到不是客气。同样想要挽救世风日下,他专注于节制人欲,顺应天理之学,与赵行德颇有共鸣之处,但在刑名上面,他却涉猎得不多。吴子龙穷尽心血编写《宋礼法》,等闲人见不到他,见到他的人,必然要谈及这本尚未完成的煌煌巨著。在吴子龙执意请求下,朱森斟酌道:“吴兄匡扶人心的宗旨虽然不错,但吴兄欲尽废‘八议’之法,只怕在朝堂上的阻力极大,再如‘贪墨受贿者,纵一钱一线之微,亦坐赃去职,终身不得叙用。贪墨受贿值千钱者,流一千里,每千钱加流一千里,贪墨过三千钱者,处以绞杀。’是否过于严苛?如此照此刑罚,我朝的官吏,只怕没有几个不处绞刑的。”朱森暗想,《宋礼法》如此之严苛,待吴子龙听说那件事情,不知又会如何主张?

“贪墨受贿,绝不可姑息养奸!”吴子龙摇头道,“朱兄,你生在富贵之家,区区一千文钱何足挂齿,但你有所不知,可是对升斗小民而言,一二十文往往就能逼出人命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受贿的官员也要给人家好处。贪墨和贿赂,都要成倍,甚至几十倍的压在百姓身上。地方官不敢得罪士绅豪富,往往要取之于民,朝廷的赋税本来已经过重,百姓怎能再承受起浊物的敲诈勒索呢?和百姓因贪贿所受之苦难相比,区区免官、流放之刑,我还嫌轻了呢!”吴子龙喝了口茶,又叹道,“至于‘八议’之说,议亲,议故,议贵,议宾之类,虽然是上古之制,但今时足以助长奸恶。蔡京何人?三朝老臣,因此朝廷要杀他千难万难,可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王子犯法,不能与庶人同罪!‘八议’之说,使律法只能制约鸡鸣狗盗之辈,而姑息了真正的巨奸大恶!法网之失,可过吞舟之巨鲸,令我大宋纲纪无存,落到如今这田地,正是姑息养奸之过!”他讲到激动处,一掌拍在地上,震得桌上杯盘摇晃。

朱森皱眉,心中觉得这说法危言耸听,但他此行有求于吴子龙,也不直接反驳他,只沉吟道:“这两条且先放过,那‘男女私奔,相差四十岁以上婚配,寡妇居丧不满三年再嫁,与诸奸相同,有夫奸者并斩首弃市,无夫奸者男杖五十,女仗三十。’这律令前朝都闻所未闻。男欢女悦,律法能管人家的家事吗?”

吴子龙正色道:“这些情状,要么不合礼法,要么多强逼强取。所以如此......”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勉强,又特意解释道,“所谓出礼入刑,礼法之外,便当是刑罚。前朝律令粗疏,在礼法和刑罚之外,还有许多空白之处,所以才导致世风日下,遵守礼法的人反而不容于世。光靠教化已不能纠正世风,如今唯有矫枉过正,‘导之以礼,齐之以刑’,制定一部真正‘出礼入刑’的律令来,才能使奸人无隙可乘,让世人都知道我大宋的礼法不是儿戏。”

“买卖奴婢之事,历朝也未加禁止?”

“历朝虽未禁止,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朱森点点头,叹道:“那‘只要有人旁证,不需契据便算订约’,岂非让人都开不得玩笑,大家说话都得小心些了。”

“君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吴子龙道:“岂能轻易口出诳言,再说了,这旁证者若是作伪的话,也要受反坐之刑的。”他开始虽然虚心求教,但朱森多质疑了几次,心中也有不高兴了。

朱森暗道“如此苛刻的律令,必不能通行于天下”。但他深知吴子龙的个性,也没有一意劝说,反而提起了不久前发生在舒州的另一件事。有几个无耻之徒,干了逼良为娼之事,苦主到官府告状,官府惧怕那奸徒的靠山,只拿了几个替罪羊,见苦主不服,反而将苦主戴枷示众。朱森的一名门人恰巧得知此事,写信告诉于他,此事官府、州学都向着奸徒,苦主无依无靠,在这么拖下去,只怕要逼出人命来了。朱森虽然有心惩恶,却因为国戚的身份,恐怕招人物议,便找吴子龙出手干预。

“奸贼!”果然,朱森尚未说完,吴子龙就拍案而起,愤然道,“此等奸徒,若不严惩,我们和蔡京李邦彦何异?”

他负手而立,因为极度的愤怒,脸色有些可怕:“最为可恨的,是这些人居然能一手遮天,使一方百姓不知我大宋之有礼法!败坏风俗,使世风日下。依我看,戴枷示众的,应该是舒州知州和学政!”他转了两圈停下来,按捺住怒气,对朱森道,“朱兄放心,此事会有一个公道。”见朱森脸上犹有疑色,吴子龙又道:“侠以武犯禁,辽军北退之后,刑部一直想把民间的火铳都管起来,但此事哪那么容易,温循直有求于我,这事情,他若不管,他的事情,我也不管了。若奸邪不除,大家犯禁才好呢!”

“如此,我代一方百姓,”朱森点点头,正色躬身施礼道:“谢过吴兄高义。”

章106 何由诉苍昊-1

“朱兄,此事说起来,都是我等之过。”吴子龙摇了摇头,叹息道,“少阳与我等早有心澄清吏治,然则州县学政、牧守、防御使,都是县学廪生推举出的,而廪生又开了捐纳恶例,良莠不齐,藏污纳垢。贪官、污吏和豪强勾结在一起,在下无所顾忌,在上则待价而沽,自以为举足轻重。这次若不好生敲打敲打,将来他们就更肆无忌惮,我大宋就国将不国了。”

自从鄂州“尊天子不奉乱命”以来,州县里上行下效。知州、学政时常指摘朝政,更在理社与侯党之间朝秦暮楚,对鄂州朝廷派下去的刺史则不屑一顾。吴子龙早有心将其整顿一番,只是他在位时需全力应对辽军北伐,州县交足了钱粮便上上大吉,别的也没法计较。而后曹岳回师对峙,各地州县观望,也不好逼迫过甚,再往后,吴子龙就因顾全大局而引咎辞职了。想起赵行德,他内心别有一番滋味。

“朱兄,”吴子龙斟酌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赵元直乃是夏国内应,你事先也不知情吧?”

“流言不可尽信,”朱森脸带唏嘘之色,叹道,“元直大才,若不是揭帖一案,他也不至于远赴关西。”传言连赵行德在夏国的履历都十分清楚,显然不只是空穴来风。朱森说是不可尽信,实则心里信了七八分。吴子龙也听出来,他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哼,难说得很。”他轻哼了一声,不愿在事上纠缠。此人既然身为夏臣,便再难以立足于大宋朝堂,与他计较,反而显得小肚鸡肠。

“良臣择主而侍,元直就算是夏臣,也没做对不起大宋之事,”朱森犹豫了一瞬,又为赵行德开脱道:“左右不过,与苏秦佩戴六国相印,合纵以抗暴秦相似吧。”

“朱兄此言差矣,”吴子龙冷然道,“苏秦佩六国相印,彼时世人咸知之。可没像赵行德这样藏头露尾。我若早知他已出仕夏国,必然会全力反对他执掌东南行应,更不可能坐视夏人染指中原。朱兄,你不会同赵行德一样,以为夏国才是所谓天命所归吧?”

“天命所归?”吴子龙的猜疑,令朱森有些愠怒。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当即反驳道:“赵元直岂能与愚夫愚妇一般见识。至于元直,说他是夏国内应,未免过甚其词。元直若真有献地之心,当初他统领大军北上之时,夏国遣一支大军东出洛阳,两军会师于汴梁,河南易帜,我们能奈他何?夏国不在那时动手,反而在我朝夺了元直兵权之后,突然泄露消息,其用心,不外乎使元直不能为我朝所用。所谓封侯拜将以酬功,更是千斤市骨的伎俩罢了。”

“那到未必。”吴子龙摇了摇头,“兴许夏国的野心勃勃,图谋的不止河南一地吧。”

朱森见他执意以为赵行德是夏国的内应,只能摇了摇头,无论是辩驳经义,还是议论朝政,要想折服吴子龙,在汴梁太学时就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

鄂州学堂内,面红耳赤的廪生们分作两党,桌子板凳拍得“啪啪”直响。

有人大声道:“赵行德是夏国的奸细!”“他居心叵测!”

话音刚落,不少人大声鼓噪:“他就是个小人!”“对,应该拿他回来问罪!”

“满嘴胡言!”王光宗大声吼道,“赵先生绝不会出卖大宋!

吴霖反唇相讥道:“倘若再多几个这样的奸细,我们不但能收复河南,还能直捣上京了!”

这边的人纷纷附和:“哈哈,做奸细做到这个地步!”

“赵先生是大仁大义,岂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笑话!”丁宕辛辣地大声讽刺道:“原来我朝无人北伐,北伐后又不能赈济百姓,大家袖手旁观,偏偏要赵先生这个‘奸细’来勉为其难啊。如此看来,夏国倒真是个仁义之国。夏国军队占着襄阳、洛阳,这两处可都不是赵先生割让给夏国的。来来来,你们不服气,大家冲过去把襄阳、洛阳夺回来啊。”更有人闹嚷道:“天下有德者居之,就算赵先生是夏国之臣又如何?”

“哼,你们这些呆子,”对面的领头的张立舜指着吴丁等人道:“夏国乃武夫当国,你以为夏国人来了,会有你们的好果子吃么?”他唬得众人一愣,又大声道:“本朝承接五代之后,方才拨乱反正,以文物教化天下,你们这些鼠目寸光之辈,竟然因为一时困窘,连祖宗家法都不要了,就等着给武夫当荫户吧。”

吴霖收他挑动,眉头一竖,就要挺身反驳,这时,学堂的大门“咣当”一声大开。

“都什么时候了!”李笃带着几个人进来,冲着他们喊道:“还在这里逗留,不是说好要去礼部、刑部为舒州苦主鸣冤的吗?”他眼光扫过众人,大声道,“不想去的,做缩头乌龟的,以为死读圣贤书就能救民于水火的,你们都不要来!我们这就要去相府请愿伸冤!”

“谁做缩头乌龟了!”“大家一起去!”

他这一说,众人这才想起,纷纷叫道“同去”“同去”,适才争执的双方走在了一道。

知州、学政勾结,州学一手遮天,使舒州百姓有冤难伸,这消息传开后,清流士子都纷纷抨击,要求刑部提审此案。然而,这案子又涉及到舒州的知州,学政,他们都是由州学廪生推举的官员,若非舒州州学公议罢免,或者礼部召集各州学政一起公议罢免,这两位地方大员是不受刑部管辖的。可是,舒州的州学把持在当地几个豪强的党羽手中,这些人偏偏要保知州和学政。对其他各州县而言,也难保没有徇私枉法的事情,此番若支持朝廷借故干涉州县,并将知州和学政治罪的话,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了自己,因此,当礼部召集各地学政商议罢免之事时,许多人都支吾其词,甚至站出来声言舒州的地方官只是受了蒙蔽,其过错不至于罢免。因此,礼部对罢免舒州学政、知州无能为力,而刑部也准备只惩治几个直接犯案之人,而不深究其背后靠山。

消息传出来后,血气方刚的士子们愤慨异常,在一些领头之人的带动下,从鄂州开始,各州县的廪生都在鼓噪情愿,有人广布揭帖,称舒州州学“使斯文扫地”,斥之为“衣冠禽兽”和“狼心狗肺之徒”,要鄂州相府一定要干预此事,不可放过幕后的奸贼。

当李笃、吴霖等人来到相府所在的凤栖街,宽阔的街道上已经人潮人涌,不同于寻常街市上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今天这里的大部分都书生,连商贩都被挤到一边去了。在街道的角落处,鄂州知府衙门的几个胥吏好奇地看着这难得的盛景。今天闹事的许多都是廪生,特别是鄂州州学,此时亦如原先的大宋太学的地位,将来都要外放为官。鄂州知府特意吩咐衙役,只能缉拿那些趁乱的鸡鸣狗盗之徒,万不可殴伤这些读书种子,若不然,只怕知府大人也要丢官去职。大部儒生都是有备而来的,有的拿着邸报,有的手上拿着揭帖,少数人居然带着等身的棍棒,有的还高举着蔡京、李邦彦、以及传闻中舒州学政、知州的画像,意思是蔡李虽然伏诛,但朝廷中还有奸贼未除。无数年轻的声音在相府门外回旋激荡。

“重惩逼良为娼之幕后元凶!”

“奸贼不杀,大宋难安!”各种揭帖更张贴得满街都是。

“竟然来了这么多人?”王光宗惊叹道。

“我大宋居然有这么多读书人?”吴霖感慨道,“大概附近学堂私塾的都来了吧。”

街上人人接踵摩肩,虽然是数九天气,居然挤出了热汗。吴霖四下环顾,每一张脸孔都是充满义愤,众人一起不遗余力地大喊着:“罢免知州学政!”之类的口号。饶是吴霖平素极为冷静,此刻也觉得热血上涌,他和众多的儒生一起,朝着相府、礼部、刑部等衙门大声道:“我等为民请命,惩恶锄奸!”

“诛奸贼,救大宋!”“为民请命,罢免衣冠禽兽!”

“诛奸贼,救大宋!”“为民请命,铲除奸贼!”人人都声嘶力竭地大声呐喊着。巨大的声音震动了整个鄂州城,甚至远远传到了大江对面的汉阳。

............

舒州州学外面,秦云和几个同道好友交换了眼神,他内心忐忑不安,但又格外的激动。

虽为读书人,他们隐身在杨柳树后,手中都拿了一根粗若儿臂的短棍。在州学外面伏击学政查大人,对几个廪生而言,确实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秦云出身贫寒,好不容易才拿到廪生的资格,平常恪守礼法和学堂的规矩,生怕被开革或是取得一个差等的考评。今日效法张良做那博浪一击,乃是秦云生平做的第一件出格的事情,他的腿肚子不禁微微有些发软。

“秦兄,”好友周仑低声道,“你怕吗?”

“我,”秦云一时语塞,旋即面红过耳,摇头道,“不怕,怕他作甚?”

雪地映着阳光刺眼,他微闭双目,想起那个枷锁拷在州衙前面的女子和她的母亲,她们脸上流露出来的,已经不是愤愤不平,甚至是没有悲戚,而是麻木和绝望,那种对人间失去了任何一点指望的绝望,就是秦云这样自小从陋巷中长大的孩子也没见过。戴枷示众是不能休息,甚至不能大小便的,无数绿头苍蝇围在两个女人身边嗡嗡飞舞,停留在她们裸露的肌肤上,无知的小孩时而怪叫扔着石子,市井奸徒在旁边嬉笑指点。回想起这凄惨的场景,秦云心头涌起同情与痛心,原先的畏惧都尽去了。

这时,学政查大人在一群人簇拥中走了出来。

章106 何由诉苍昊-2

“上!”周仑一声大喊,抄起短棍冲了出去,秦云只犹豫了一瞬,就跟在后面,他看见周仑的棍棒狠狠在学政额角敲了一下,鲜血一下飞溅出来。而那十几个随从并非无备,反应过来之后,纷纷从袖子里抽出短棍,铁尺之类,一边高声叫嚣,一边护住学政。秦云他们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后来就寡不敌众,渐渐被围在中间殴打。几个廪生都被打得满身带伤。

“啊——”秦云被人一棍砸在脊背,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打死这帮狗杂种!”有人高声叫嚷。

查学政惊怒交集,捂着额头坐到在地,喊道:“打,给我打!”。

秦运满脸都是血,鲜血迷了眼睛,视野血红一片,他的肺好像破了一样痛苦地抽着气。不断有人狠狠地踢着他的背,秦运只能将腰弯起来,保护自己的要害,他还不想死,还有很大很大的理想要去实现。查学政一边踢,一边用棍棒打,打得气喘吁吁,秦云都强忍着不出声呼痛。“为民请命,死得其所!”意识就要模糊之际,他隐约听到有人招呼那些随从住手,说若把这些廪生打死了,恐怕更加不能善罢甘休。那些人住了手。

秦云心中一松,眼前一黑,便再没有了知觉。

热腾腾的鲜血,一滴一滴浸红了莹白的雪地。

............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背靠太师椅,查守庸捂着额头,脸上余怒未息。

虽然白纱厚厚地裹着伤药,但他还是觉得里面在流血。更让他愤慨的是颜面扫地。从小到大,查守庸何尝受过这等羞辱。如今舒州知州、防御使都是州学推举的,借助族里长辈的支持,查守庸坐上了几乎可以一手遮天的学政位置。子侄辈卷入了逼良为娼的案子,查守庸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他们保了下来,暗示舒州衙门压一压那闹事的苦主。孰料不知怎么回事,原本平常事,忽然间在外面掀起惊天波澜,那些声讨他的揭帖檄文,令查守庸都有些胆战心惊,不得不丢出去几个家奴顶罪,然而,事情不但没有平息,反而闹得越发大了。唯一让他心安的是,各州县学政都看着这个案子,陈少阳若僭越职权剪除异己,大家都会群起而攻之。鄂州也有人捎话,陈少阳投鼠忌器。按照朝廷新制,只要各州学政不公议罢免查守庸,连丞相都奈何不了他的。查守庸这颗心才算稍稍踏实。

孰料,在本乡本土,几个大胆廪生竟然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大哥,这些小子!”查守庸捂着伤口,完全失去了风度和斯文,“一定要整死他们!”

“住口!”查守仁暴喝道,他须发花白,显得慈眉善目,但这一怒之下,查守庸禁不住浑身一抖,当即噤声。“为了个小娼妇,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丢脸!”查守仁咳嗽数声,呵出一口痰,管事余九官忙将痰盂捧上,查守仁吐了口痰,接道,“这件事一开始就不干净,事已至此,我已经让夏知州先把那两个妇人放了,免得人家在说我们查家欺负孤寡女人。”

“大哥,不能放啊,”查守庸一听便急了,顾不得伤口,争道,“那娼妇的娘是个泼妇。”

查守仁目光一凛,重重“哼”了一声,查守庸顿时收声不敢再辩。查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族,从小他都趾高气扬,唯独怕这个兄长。“二老爷,”见查守庸眼色打过来,管事余九官解释:“大老爷已经吩咐小人,安排善后,这两个妇人闹不起来的。”

“什么善后?”查守庸脸露异色。查守仁微微闭了双目。

“二老爷,大老爷的交代.....”余九官会意低声向查守庸说了起来。

这世道,女子名节最重,那苦主家的女儿既失了贞洁,对这家人来说,最重要的,便是为女儿找个人家。余九官便抓住这一心理,上午知州衙门放人出来,下午便有一个媒人上门提亲,男家虽称不上多好,但毕竟是明媒正娶。实际上,这确是余九官设下的一个圈套,这提亲的人家,乃是他的一个心腹的旁支亲戚。这年头讲究女子出嫁从夫。女人嫁出去以后,夫家叫她说什么,做什么,断然没有抗拒之力。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管外面闹得多么大,只要苦主改变态度,一切都能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至于那娶亲的人家在面子上吃了亏,待外面风平浪静之后,只需随便找个借口那女子休掉,查家拔根毫毛出来,他家恐怕就吃受不住了。

“好计,好计!”查守庸眉飞色舞,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一边毫不掩饰用钦佩的目光看着闭目养神,气度俨然的兄长,一边暗发狠:“二老爷阴沟里面翻船,等到将来风平浪静了,看二老爷怎么搓揉玩耍你们。”这时,外面有人来报,余九官告退出去了一会儿。

“不好!”余九官忽然匆匆奔回来,跪秉道:“老爷,那老小两个娼妇都不见踪影了!”

查守仁的眼睛也猛然睁开,锐利的目光刺人。

“兄长,怎么办?”查守庸脸色大变,顿失了方寸,余九官也六神无主,在舒州这地方,敢与查家对着干的一只手都数不出来,但为了一个娼妇出头的事情,其他有势力的人家也不会做的。阳关透过瓦楞,将点点光斑投射在堂屋中间,这一点点光斑反而衬托了屋内的阴暗,阴暗中一一片死寂,良久,查守仁方才打破了沉默。

“这件事不简单,”查守仁脸色阴沉,“守庸,你去找夏知州,一定要把这两个女人找出来。还要关注一下那些外地来的生面孔。九官,你去找胡防御使,请他派团练在要道上设卡盘查,千万不能让人把这两个祸根带出去了。事情再出不得篓子,一定要办妥当了!”

“是。”二人战战兢兢答道,转身匆忙出去办事。堂屋中沉寂下来,查守仁再度微闭双眼,用力平心静气,然而,茶盏在微微地响动,他右手骨节发白,几乎要将单薄的茶盏捏成粉碎。

............

“不用担心,到了我这里,再没有人能伤得了你们。”

石庭坚笼在袖中的手紧紧捏成拳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一半是因为要尽量安抚住妇人的情绪,从她们口中尽可能多知道一些事实的真相,一半则是因为深切的同情。

蜷缩在石庭坚对面,女孩七娘瑟缩成一团,无论如何不敢坐下。公文上的记录是虚岁十五,但看上去实际年龄还要小,大概因为家境贫寒的缘故。恰恰是这楚楚可怜的样子,给她带来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苦难。身形瘦弱,面庞苍白而浮肿,散乱的头发中,她的眼睛中充满了恐惧,仿佛痴呆傻子,又仿佛一只受惊的野兽在看人。在女孩身旁,中年妇人稍稍镇定一些,但脸上仍是充满了犹疑。丈夫去世以后,葛徐氏含辛茹苦,和女儿相依为命。唯一的指望,就是女儿长大以后,能寻一个老实人家嫁了。然而,她们母女俩所经历的一切太过惨酷,几乎已不相信世上还有善人。但是,石庭坚尽量显得温和的笑容还是给了她一点点的安慰,毕竟,对着母女二人来说,除了一个公道之外,几乎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石庭坚安抚了几句,答应事了之后,安排她们离开舒州在江宁府落籍,母亲便先开了口,接着,石庭坚又尽量温和地问那女孩发生过的一切。无论是义不容辞,还是恩师的交代,都让他不敢马虎。他问得十分细致,并且将这些丝毫不落的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当女孩讲完以后,石庭坚又取出几张人物图形,一张张拿出来给那女孩看。

“你认得这几个人吗?”他小心地观察着,当翻到楚州学政查守庸的画像时,女孩脸上惊恐的神色让石庭坚顿时明白了。“这个老畜生!”他心中狠狠骂道,抬起头来,脸上浮现一丝安慰地笑容:“这院子的主人是个善人,两位暂且呆在此处,可保平安。”说完站起身来,对两人施了一礼,便走出去。

“公子......”

“怎么?”石庭坚转身,安慰道:“你们放心,在这里,没有人害得了你们。”

“公子......”那七娘讷讷道,她从小没读过书,更不会说话,只直愣愣跪在地上,几乎在同时,女孩的娘也跪了下来,两个人什么也没说,一起磕下头去,一下又一下,石庭坚还没来得及阻止,两人的额头已经青紫一片。若是在一年以前,像石庭坚这样温文尔雅的白袍书生,还是七娘憧憬中的良配,但现在,她眼中早没有了憧憬和幻想,也没有泪水和悲哀,只充满了卑微而痛苦的乞求。

章106 何由诉苍昊-3

“快起来,起来吧。”石庭坚叹了口气,慨然道,“二位放心,此事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他将二人扶起后,便离开院落,来到一处客栈,推开房门,两个戴面巾的女子慌张张地站起来,乍一看,这两人身形与七娘母女有些相似,但只是石庭坚到舒州之前,托人招来的两个私娼。这私娼也是一对母女,身形年貌都相似,神态却些不同。七娘母女虽然凄苦、绝望,但骨子里还有一分坚持,而这两个私娼,至少在石庭坚的眼中,已经随波逐流,任由世道的摆布了。

两人一起向石庭坚检衽为礼,口称:“大官人安好。”

“嗯,”石庭坚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两串铜钱,递给她们道:““赏钱,拿去吧。”

两人有些莫名其妙,又欢喜过望,一起拜谢:“谢过大官人。”她们都不知面前是谁,不过,铜钱倒是认得的。小的还有几分羞涩,那老的已向石庭坚抛了好几个媚眼。不过这媚眼却抛错了人,石庭坚低着头,将一封“江宁石庭坚拜上”的书帖正正摆在书案上,掸了掸灰尘。在他询问和安顿真正的苦主时,这两个替身二人遮遮掩掩地在这客栈出现。现在,只需留下书帖,便可以引开那些人的视线了。自从他闹出殴杀蔡京、李邦彦一事后,东南士绅,很少有人不知道这个吴子龙的得意门生了。两个私娼不识字,好奇地看着这官人的举动,不过,他再一开口,却把二人吓了够呛。

“我在舒州有个仇家,不得不躲避他一下,”石庭坚察言观色,又道,“今天这里见过我的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否而,恐怕会连累你们啊。”

那母女二人只是做皮肉营生,那里吃过这种惊吓,顿时不知所措间,听石庭坚道“跟我出去,各奔东西吧。”忙戴上了头巾,跟在石庭坚身后,慌慌张张、遮遮掩掩地出了客栈,如惊恐之鸟一般逃回家中,好几日不敢上街。

石庭坚悄悄跟在这两个女人身后,见她们径直回家,并没有揭发告密的行径,这才放心离去。虽然路上遇见关卡,舒州团练见他孤身一人,未携带女眷,只随便盘问了两句,便轻轻放过。蔡京、李邦彦案后,若非吴子龙一力将所有责任都揽下来,石庭坚几乎被目为乱臣贼子,经历了这么打一场风波以后,他心性和行事,和以前都大不相同了。

“一手能遮天?”石庭坚回头看了看那凶横的团丁,暗道,“我们只要讨一个公道而已!”

来舒州之前,石庭坚已通过靠得住的朋友安排宅院,以隐藏真正的苦主。现在,只需虚张声势,放出两个苦主已离开舒州的风声,而只待舒州的盘查松懈,他再想办法将七娘母女二人护送出舒州。

............

东京留守司的小院落内,曹良史前来拜访,二人相对而坐,但是,气氛却有些尴尬。

数日前,曹良史代相府建议赵行德将陆明宇等将召到汴梁听命,以换取相府同意他只身回关中与妻儿团聚,但赵行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曹良史给赵行德摊开说了,河南乃大宋的京畿之地,也是将来北伐的根基,宋国决不会坐视它落入夏国。此外,权衡利弊之后,曹良史和岳飞一起上书朝廷,坚持东京留守司的成制不可随意变更。

一个多月来,镇国军已经完成对汴梁、颖昌府一带的接收。陆明宇、罗闲十和邓元觉继续调防兵马,占据河南其他州县,但给镇国军留出了一条完整的粮道。赵行德离开汴梁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因为他拒不交出兵权,甚至授意部属割据,为了牵制陆明宇等将,待镇国军大队人马布防完毕,岳飞就将派人赵行德护送回鄂州,他将被继续软禁,直到河南局势彻底稳定才有放回夏国的可能。当理社与侯焕寅、曹迪斗得最激烈时,赵行德身为统兵大将,反而威胁陈东,致使吴子龙去位,而帝党的邓素把持了礼部尚书一职。外人虽不知究里,朝廷中理社重臣却都迁怒于赵行德,要陈东一定要惩处此人,否则大家都不能同心同德,自作主张胡来一气,理社必将分崩离析。而赵行德在理社治兵斋掌议的虚职,也由曹良史担任了。

作为多年的好友,曹良史有些愧疚,但各为其国,他对相府的决定,还是赞同的。而在处理政务时遇到疑难,他也会常常来向赵行德请教。而赵行德愤恨被友人暗算,态度十分冷淡,只在抗辽的战守得失上,才言说一二,陆、罗等部属之事,则一概推说不知。

昨日,辽国河北诸部都统萧斡里剌遣使者过河,商量以宋国百姓交换这些辽军俘虏之事。东京留守司和镇国军有近万契丹和奚族俘虏,萧斡里剌的使者称,辽国可用十名宋国百姓换一名辽军俘虏,双方在黄河渡口.交割人口。此事曹良史和岳飞意见相左,曹良史来见赵行德,也是想听一听他的意见。

“三名百姓换一名辽贼,未免太过轻贱了我大宋子民,可若是一个换一个,又吃亏了些。可是,......,可使十万百姓脱出苦海啊,”曹良史摇头叹息,脸色犹豫不决,“可岳相公的意思,若把被俘辽贼又回去,整个辽军的士气都更高,辽贼如虎添翼,将来祸害我大宋也会更加厉害。所以,岳相公觉得和辽贼换俘乃是与虎谋皮,宁可把俘虏的辽兵尽数斩杀,也不能有一人交还再给辽国。唉——这可是三万百姓,元直,你可有见教于我?”

岳飞所担心的,曹良史未必不知。这一万辽军俘虏放回去,将大壮辽贼的声势。契丹人少而宋人多,哪怕是十比一的交还,换回来三万百姓,利益远远比不上放归一万辽军的坏处。他心存了一念之仁,却是无法断然舍弃这三万百姓。他脸上带着一丝期冀,然而赵行德却摇了摇头。

“待罪之人,不便置喙。”

“唉——”曹良史脸色黯然,“元直,你这是何必?”

他站起身来,拿出几张纸,“这是今天的邸报,你看看吧。”最近辽宋间没有战事,邸报上的消息都无甚出奇之处,曹良史每次都会带来最新的邸报,以免赵行德被禁闭的久了,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再有两天,赵行德就将由岳飞长子岳云亲自押解南下,曹良史已经事先和岳飞说好,在押解途中,无论发生何事,以保全赵行德的性命为要。就像赵行德曾经和他说过的一样,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他都不能死。而现在最盼望赵行德死于非命的,则非辽国君臣莫属。

“多谢。”赵行德低声道。当初汴梁求学时,陈东等人天天议论时日,指摘朝臣,众太学生可以一日无肉,却不能一日无邸报。正因为在宋朝已养成了习惯,他身在夏国为将,戎马倥偬之间,同样留心于天下的大事。十余年来与理社旧人书信往来,议论时日,竟从未中断过。这几张薄薄的纸,承载的却是多年的习惯和旧情。

赵行德拿起邸报便看。这一天的邸报上,正登载着舒州逼良为娼的案子,儒生石庭坚指责舒州学政本人牵涉此案,又授意舒州知州夏元礼等人,一手遮天要案子压下来。此事已然闹得天下皆知,刑部已经决定提审此案。但舒州那边只想大事化小,一边对天下公议装聋作哑,一边拒不向刑部移交案卷。而自从鄂州打出“尊天子不奉乱命”的旗号来,州县和相府讨价还价的也越来越多。有的地方大族不但把持着州学,推举学政、知州、防御使,更借助练兵抗辽的机会,扩充了州县的团练。此事涉及舒州学政,其他的州县士绅也有不少满腹怀疑,指责朝廷是趁机党同伐异,辽贼刚刚退走,便要同室操戈,将并非理社把持的州县一一削平。甚至有人指责陈东这是在剪除异己,大权独揽,将要篡位谋国。

“刑部不得拿问学政,”赵行德眉头渐竖,愤慨道,“但查明真相,为何有何不可?”

“查守庸是想把水搅混,”曹良史摇了摇头,接道:“有些人则是借题发挥。”他叹了口气道,“元直,不瞒你说,辽贼退去以后,各路跳梁小丑都出来了。陈少阳处境也不好过,若不是子龙断然除掉了蔡京、李邦彦,恐怕局面更不堪设想。易帅一事,少阳也是迫不得已,不然,......,难以服众。”

“朝堂争斗司空见惯,但人总当存存良心,”赵行德将邸报放下,站起来愤然道,“既然舒州学政涉案,那不管是非,都要避嫌由刑部提审此案。方才能查明真相,还天下人一个公道!这又有什么违反朝廷制度的地方?舒州竟然能一直拒不移交?!旁人还昧良心,我虽为阶下之囚,我也要鼓舌摇笔,指斥这些一手遮天,混淆黑白的奸人!”

“唉——赵兄,”曹良史见状,心头百感交集,“元直啊,你......”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章106 何由诉苍昊-4

“有赵将军的消息了?”

陈重吃惊的问道,他看了看李四海,示意随从将军报递上来,当着李四海的面翻看起来。关东朝廷行险捋夺赵行德兵权,滴水不漏。此后软禁赵行德,防范更是密不透风,赵行德虽有部将握兵在外,弟子在外面行走,但没得到朝廷的允许,连只言片纸都不能传递出来。丞相府已经遣使向鄂州要人。宋朝答复得客客气气,内容却十分坚持。只要夏国没交回襄阳、洛阳,赵行德部将仍然割据河南,就不可能让赵行德回夏国。夏国困于东西不能兼顾之局,现在不可能与宋朝翻脸开战,赵行德成了一个人质,被看押得很紧,连神通广大的军情司也无法通风报讯。

李四海摇了摇头。他素闻太子殿下看重赵行德,甚至在登基后可能倚为左膀右臂,这场合无疑说明传言不虚。他若无其事地将冰镇的梅子放入口中。作为最尊贵的开国博望侯世子,李四海前程锦绣,但绝没有拜相的可能,也不会去嫉妒赵行德。他透过晶莹的琥珀杯看着台上美人儿翩翩起舞,嘴角浮现一丝笑容。在宋国境内马不停蹄,但到了洛阳之后,李四海反而安住了下来。一是因为现在天寒地冻,就算赶到葱岭,仍然大雪封山不得通过,二是他不想让护国府觉得自己太过急切。反正海西港的船队也还没成军。世上长于谋国,拙于谋身者不多,李四海更不是那愚笨之人。以赵行德之才具固执,在宋国受受折辱,对他未必不是好事。李四海更为好奇的是,以岳飞治军之严,曹良史心机之密,赵行德到底能传递出什么消息?

李四海正寻思间,林净婉已献舞完毕,若有似无地朝这边瞪了一眼,转身退场而去。大观楼大堂上的客人大声喝彩,连楼上雅座也将楼板踏得“嘭嘭”直响,仿佛楼都要塌了。宋人最好声色之乐,关中第一舞姬来到洛阳献舞,众人争先一睹为快,场场都是爆满。台下仆役捧着雕花木盘上,银钱高高堆起。李四海不满地撇了撇嘴,心痛地从怀中摸出一张福海金票,放在盘子中让仆役端出去。虽然大观楼不比那些乡村野店,为了不拂客官的面子,引起纠纷,不会报出打赏银钱的数目。但这个样子,李四海还是要做出来,否则他的日子就不好过。

这时,陈重已经看完军报,看着这场面,脸上似笑非笑,叹道:“你们两个要闹到什么时候?博望侯世子的正妻,大夏将来的一品命妇,居然在大观楼歌舞娱人,这若叫关东那些书生知道了,岂不要笑掉大牙吗?”李四海有些尴尬道:“这不还没正式成婚吗?”“博望候当年可是与人家歃血为盟、约为亲家的,”陈重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半是认真道:“如今天下多事,你若添乱的话,我这里就不许。”

“唉——”李四海叹了口气,“真是前世的冤孽啊。”

他怎么也没想到,费劲心机勾搭上的头牌舞姬,居然是他一直想摆脱掉的未婚妻。“摆夷人的风俗也太奇怪,女人居然不许男子再娶。女人嘛,有些日子是漂亮迷人的,其他时候都是累赘,我何必受这个辣婆娘的管束。”李四海摇摇头,似乎为自己摆脱不了的命运而遗憾。见陈重的脸色微沉,李四海又改口道:“当然了,身为博望侯世子,为国家和亲,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也很崇敬陛下夫妇,恩爱足以为万民表率的。”他有些心虚似地端起了酒杯,改口问道:“赵将军有什么消息吗?”他的眼睛落在桌上,陈重刚刚看完的那卷军报。

“这是,”陈重将案卷推给他,脸露微笑道,“他的揭帖,你想看?早说。”

“是吗?”李四海眼中浮现一丝异色,放下酒杯,拿起揭帖,一目十行看了下去。

赵行德被软禁之后,虽然不时有人见到他,但在宋朝的监视下,他极难向外传递消息,或者说,赵行德本身不曾试图传递什么消息。而现在,居然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大篇揭帖,内容居然与河南局势完全无关,指斥宋朝劳什子地方官逼良为娼。军情司实在无法理解曹良史和岳飞是怎么想的,难道是暗示他的部属,赵行德安然无恙。赵行德难道当真这么闲吗,从手握十万大军到身陷囹圄,还有闲心来管闲事?

“关东人,”李四海摇了摇头,“这家伙就是个关东的傻瓜。”

他嘴角翘起,嘲讽般笑道:“这是一场好戏啊,在这个时候,他们居然更关心劳什子‘逼良为娼’?不过,丞相大人,还有军情司该高兴了。”陈重点了点头,李四海虽然有时言行荒唐,但眼光却是有的。宋人此时突然闹这么一出内讧,倒是让他大大松了口气。倘若关东利用赵行德在河南打下的底子北伐辽国,待料理完西面罗姆突厥,回过头来,又要面对一个强大的宋国,统一天下的时机就一去不返了。

“在关东看来,这是义不容辞的事,”陈重微笑道,“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什么想法?”李四海一愣,他深知陈重,他这个态度,就是已经有想法了。

“这场好戏,到可以凑个热闹,若本人也做一文章,对朝廷口诛笔伐,为百姓摇旗呐喊呢?”

“高,实在是高,”李四海古怪地笑道,“殿下真是有为之君啊。不过......需要枪手吗?”

护国府大举对罗姆突厥用兵,便不愿过早卷入宋辽之间的战火。大军驻扎洛阳,但只能起威慑作用,没有五府命令的话,陈重并不能直接出兵介入辽宋战场。在“擅专”这点上,储君要比普通将领更小心。不过,他撰文指摘关东朝政,护国府却是无话可说。郑相堂门口“言者无罪”的石碑已经立了一百多年,无论对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都是一视同仁的。他在北疆驰骋惯了,在洛阳早已憋得烦闷。对陈重的心情,李四海是颇有体会的。

“大胆!”陈重笑骂道,“本太子苦读读圣贤书的时候,你还在天天勾搭宫中女官。”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李四海又对陈重说了一些辽东、关东各地的风俗,二人尽欢而散。

............

黄鹄山巅,红墙圈起一片地方,隐约可见亭台楼阁、茂林修竹,便是鄂州新建的行宫。

赵行德收复河南后,礼部尚书吴子龙一直催促他修筑宫室、官衙等,方便朝廷迁回汴梁,但赵行德上表称河南局势未稳,有大批百姓需要安置,故而无力重建京城。河南易帅之后,朝廷正式宣布鄂州为行在,待将来时机合适,再考虑迁回汴梁。于是,新任礼部尚书邓素便主持修筑了鄂州行宫。虽然号称行宫,只是将原先的转运司衙门漕园和东圃改修而成。因为北虏侵凌,各地丁壮锐减,朝中大臣觉得大用阉人乃是朝廷无道之状,所以,竟然由各州县学政公议,一举废除了皇家专用阉人宦官的恶俗,代之以女史及文武侍卫。

行宫规模虽不能和历代扩建的汴梁宫殿相比,但胜在小巧精致,景色宜人,宫中的一览亭、跨鹄亭、乖崖亭、四景亭、广永亭、春阴亭、凝香亭等,都有绝佳胜景。是以赵杞十分高兴,称赞邓素“有心”。而将园中原有依山亭馆十余处修葺一新,也没花多少银钱,户部也觉得没有糜费国库银钱,只是官绅百姓少了几处游玩赏心的去处罢了。

梅花掩映中,一名宫女匆匆穿林而过,径直来到靠着宫墙的一处小巧院落,跪秉入内。这便是除赵杞外鄂州唯一近枝宗室,先皇之女,十六长公主赵环的居所。赵环和今上是一母所生,兄妹情笃,是以宫殿修成之后,赵杞便让她先挑选一处殿宇居住。赵环便选了这一处出入方便的小院落住下,并挑选了几个聪慧而忠心的宫女。

“殿下,有赵先生的消息了?”

“真的吗?”赵环坐起身来,欣喜地问道。她下意识地整了整鬓发,又看了一眼铜镜,镜中的人影,美貌如花,眼眉间带着惊喜,令人心生怜意。自从赵行德被相府夺权软禁后,罕有消息传出。外面流言纷纷扬扬,有人说相府准备将赵行德押解南下,交付有司审问。也有人说夏国拍了使者向朝廷要人,朝廷并不愿得罪夏国。最可怕的是有流言说赵行德得罪了朝中重臣,如今身陷囹圄,恐怕会被先斩后奏。但确实的情况,连皇帝赵杞和邓素都不知情。自从曹迪、邓素连手逼吴子龙去位后,陈东对帝党的防范也更严了。

“殿下,赵先生的文章,应该不是假的吧?”

宫女芍药迟疑道。殿下的心事,旁人不知,她也猜得到一二。锦檐府的周和、王冲翼等人虽然也是殿下的心腹,但男人总是不太合适。于是乎,芍药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是尽心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各色人等口中打探赵行德的消息,再回来细细地禀报给长公主殿下知道。

章106 何由诉苍昊-5

“舒州的事情……”赵环秀眉微蹙。

她并非不谙世事,也知道一些官府鱼肉百姓的事情。就好像庆历年间,范仲淹革除天下各路不称职的官员。富弼在旁劝道:“这一笔下去,一家人都要哭了。”范仲淹回答:“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然而,对于上位者来说,贵官近而百姓远,百姓深受盘剥、敲诈、凌虐,这些残酷的事实,连久居深宫的赵环也有所耳闻,只是一直都下意识地不去细想。所谓官官相护,正是“亲亲有等,尊尊有术”的延伸,人之常情多如富弼,宁愿选择性的麻木一些,也不愿轻易开罪地位相当或亲近之人。

“以赵先生的处境,也要为百姓仗义执言,”赵环理了理额前秀发,站起身来:“民脂民膏奉养皇家,皇兄又怎能任由这些人胡作非为呢?他们这样鱼肉百姓,除了披着一张我们宋人的皮,与河北的辽贼有什么不同?”她相信揭帖中所言是实,对受害的女子极为同情,当即带着宫女芍药去见皇兄,希望赵柯能帮上那两位蒙冤的女子。

……

行宫后苑花厅中,赵柯坐着绣墩,邓素、王贵侍立在旁。

皇帝不在垂拱殿接见,而是后苑花厅,本身就是示以宠幸。但这份宠幸,王贵却有些战战兢兢。他脸上恭敬,心中却明白,当朝的是丞相,皇帝只是尊贵而已。他是靠陈东和曹良史的支持才掌兵东南行营的。因为有岳飞、曹迪、赵行德拥兵自重的前车之鉴,在重建东南行营之时,朝廷干涉极多,不但护军使都由兵部认命,连统兵官也有不少是理社中人。因此,赵柯的问话,王贵都恭恭谨谨回答,一字一句都没有超越普通奏对的范围。统兵大将能如此滴水不漏的堪称罕见,邓素心中微微叹息,赵杞的脸色也渐渐有些不耐起来。

“王爱卿,你统兵东南,掌握数万之众,可知何为臣子之忠?”

王贵心中一凛,禀道:“臣忠于大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你说,”赵杞脸色微沉,又问道:“何为大宋?”

“这……”王贵一时语塞。大宋便是大宋,他从来没想过“何为大宋”这个问题。

“朕,”赵杞厉声喊道,“朕就是大宋!”他的声音颇大,在房间中回荡着。花厅外,赵环忽然听见这句,一惊之下,停住了脚步,站在外面。邓素的脸色微变。“陛下,”王贵双膝跪倒,头埋得更低,恭敬道:“臣忠于大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赵杞召见王贵,本来没指望一下就收服他。但心中总有郁积,不自禁宣诸于外,见王贵仍是以冠冕堂皇之词应对,不免有些心灰意懒。

“你退下去吧。”赵杞挥了挥手,看着王贵的背影,萧索地叹了口气。

“陛下,这王贵……”

“邓爱卿,”赵杞打断了邓素的的话,道,“朕就是大宋,你也不以为然吗?”

邓素一时沉吟未答。黄舟山“亡朝代与亡天下之异”流传于世已久,鄂州“尊天子不奉乱命”以来,虚君实相更成为事实。无论理社中人,京东侯党,统兵的大将,还是把持州县的士绅,除了极少数冥顽迂腐之人,恐怕也没有几个再相信赵杞所说“朕就是大宋”这句话了。就连赵杞一向倚重的邓素也是如此。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三者已分了轻重,邓素自己也不认为君王就是大宋社稷。

“陛下当修德以收人心,”良久,邓素委婉道,“人心若在陛下,陛下便是大宋。”

“那若是……”赵杞及时收住了口,“倘若人心不在朕,”这句话,本身就不是一个明君应该说的。他怒极攻心,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冒起,看向花厅之外,目光却由转为柔和,便先招呼道:“十六妹。”赵环轻移莲步,检衽道:“皇兄。”兄妹二人不仅是一母所生,更在大哥赵柯临朝时一起受难,情谊非比寻常。普天之下,若有人能听赵环倾吐心事,则非赵杞莫属。同样,最能让赵杞放下满腹烦恼的,也只有这个亲妹妹。

“十六妹,又有什么好东西让朕鉴赏吗?”赵杞微笑道。

“有一篇文章,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哦?”赵杞笑道,“能得十六妹青眼的,自然是好。让朕看看。”

他看了一眼旁边,也没有避讳,接过文章便看了起来,才看几行字,赵杞的脸上已笼上一层阴霾。邓素就站在皇帝身旁,不需刻意,便看清楚了那文章的开头几行,心下顿时了然。曹良史为赵行德代发揭帖,这文章一出,陈东、吴子龙、邓素等人几乎同时得到了抄本。邓素本身对舒州案子极为关注,赵行德揭帖中的字句,几乎能背诵出来。想到此处,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十六公主身畔。

这时,忽听一声怒喝:“大宋天下,朗朗乾坤,居然如此目无王法?”

赵杞一边大骂,一边将揭帖递给邓素,厉声问道:“邓爱卿,揭帖所述之事,可是事实?”他天生聪颖,也是读遍圣贤书的人,揭帖上所指责州县官员沆瀣一气,一手遮天的事情,激发了被文官们像泥塑木偶一般架起来的怨气,令皇帝真心怒不可遏。

“陛下,”邓素接过揭帖,只看一眼便折起来,“舒州这案子,臣也略有耳闻,不仅如此。自从中原板荡以来,朝纲紊乱,各地牧守结党营私,将领拥兵自重,鱼肉百姓,甚至残民以逞的案子不知有多少,朝廷却拘于弱干强枝的局面,无法拨乱反正。舒州这案子本来不大,却激起举国正人君子之义愤,也是因如此。”邓素摇了摇头,叹道,“这事情牵涉极广,影响不单单在我朝。夏国太子陈重也指责我朝不善待百姓,他的揭帖也被广为传抄,着实蛊惑人心。这些地方上的乱象,朝廷若再纵容下去,恐怕就要人心思夏了。”

“你说什么?”赵杞更加恼火,气愤道,“连夏国太子都知道了,朕竟然还不知道。今日若不是十六妹将此事告诉朕,难道爱卿打算一直将朕蒙在鼓里?唐太宗曾言,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朕被关在这深宫之中,没有耳目,也没有进谏的贤臣,难道是朕的为君之失吗?你…...”

“皇兄。”赵环担心地劝了一句,赵杞才住口,仍怒气冲冲地看着邓素。

“此事未能及时上奏,臣有罪。”邓素的告罪十分坦然,“然而,臣身为礼部尚书,职责在于教化百姓,使人能克己复礼,并非明辨一案之是非曲直。”他从袖中取出一叠奏章呈上,“除了舒州一案之外,还有许多州县、军中官员营私舞弊的案子,都是近日来各地清流、廪生所张贴揭露的,臣也派礼部的干吏做了核实,这些揭帖的内容与事实相去不远。”

赵杞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邓素的奏章。邓素则眼观鼻、鼻观心第静静在旁等候。他履新之后,所有下属几乎全部都是吴子龙的亲信。为防止他在礼部培植私人,礼部的人事变更要经过吏部的准许,两部发生龃龉时,陈东基本都会偏袒吏部。但是,邓素调集人手查明各种贪赃枉法,伤风败俗的事,却是合乎礼部职权,也是受到其他礼部官员支持的,他自己也十分勤勉。再加上舒州闹出轩然大波侯,各地廪生都纷纷张帖揭露官场的的丑恶之事,故而礼部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将其中最令人发指的劣迹整理成册。邓素携着这本册子来见赵杞,也是另有一番用意的。

赵杞看着看着,眼神变得凌厉,拿着奏章的手竟发起抖来,怒极道:“这些,这些,这些结党营私、寡廉鲜耻之徒,竟敢混淆黑白,肆意鱼肉朕的百姓!朕要,朕要,朕要把他们,”他虽然气急,但却说不出,自己能把这些“奸臣”怎么样?身为君王,却被臣僚玩弄于股掌之上,谈何惩治他人,他的情绪急剧地从盛怒转为颓废,一股巨大的悲哀涌上赵杞的心头,悲哀地长叹道,“有心杀贼,无力锄奸。做君王做到朕这个地步,可谓古今罕见吧。”撒手将奏章还给邓素,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摸样。

“陛下不可妄自菲薄,”邓素沉声道,“如今这个局势,也是陛下拨乱反正的良机。”

“良机?”赵杞眼中闪过一丝期冀,“邓卿此言何意?”

邓素并不回答,赵环检衽告退后,方才开口道:“陛下,如今朝廷乱象横生,正是朝纲紊乱之故。所谓‘虚君实相’、‘学校推举’之制,就连黄舟山也之说了个大概,鄂州建制不过仓促而就,制度草率,故有今日之乱。这舒州之事,臣观看揭帖数百篇,其中提到最多的一句,乃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说到此处,邓素停了一停。

赵杞点点头,对这句话,他虽不十分赞同,但也没有多少反感。

邓素也点点头,继续道:“倘若陛下以天子之尊,明发上谕,昭示天下,凡我大宋子民,在律法之下,一般无二。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丞相、州县、大将、学政、豪绅等辈,人人都应该守朝廷的规矩。如此,则天下人必盛赞陛下之贤明。我朝最重大义名分,陛下乘势,为朝中臣僚立下规矩,陈东等人若就范,则整理朝纲可期,若人臣跋扈不就范,大义名分亦落于陛下掌中矣。”

章107 良牧称神明-1

“明发上谕,”赵杞迟疑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正是。”邓素见赵杞仍然犹豫不决,上前一步,问道,“陛下,满朝文武当中,如今主弱臣强,人心混乱,哪位大臣能助陛下拨乱反正?”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赵杞,赵杞则无言以答,喃喃道:“哪位大臣?”他曾经最倚重的蔡京、李邦彦,已被作乱廪生所杀,而曹迪拥兵自重,赵杞对国丈也暗暗提防。放眼朝中,真正手握权柄的重臣,如陈东、邓素、曹良史、吴子龙等辈,居然没有五十以上的。原来充斥着老臣的朝堂,不知不觉,现在居然全部是一些“年轻”的面孔,着实令人无法放心。像舒州石庭坚这样的后起之秀,还在咄咄逼人地冒起来,就更令人感到不安。

“陛下所能依靠的,唯有大义名分,天下人心而已。”邓素进言道,“我大宋虽然比不上夏国、辽国的军力强盛,但‘礼义之邦’则当之无愧。立国百年以来,大义名分早已深入人心。陈东等人不过是手无寸铁的书生,所依靠的,也不过是大义名分而已。如今天下板荡,人心思安。而要定国安邦,就要恢复三纲五常,首要的便是重建君臣之纲常。而所谓纲常,仔细落实下来,也就是礼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君王、大臣,皆在礼法之下,亦在律法之下,是丝毫不会损害陛下的颜面的。”

“礼法?”赵杞低声道,“邓卿家的意思是?”

他天资聪颖,对今古大家文章都有涉猎,但在礼法经术上所下的功夫,远远比不上在琴棋书画这些炫人耳目的下乘本事上所画的花心思。邓素将话题由舒州案子转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顺理成章的转到重建“君臣纲常”和“礼法”上,赵杞也尽量回忆自己所学的礼法中,到底哪些对自己有利。他原本以才学自矜,如今才知道,自己和陈东、邓素等人相比,只不过是立脚书橱,远远没达到融会贯通的程度。

“没有礼法,便没有三纲五常。而关乎君臣纲常之制,更是礼法之大者,可称之为‘大礼法’。”邓素解释道,“臣出掌礼部后,得知前任吴尚书欲重述上古‘出礼入刑’之制,正在编纂一部《宋礼法》。”,这才启发了微臣,倘若没有大礼法,纲常混乱,其他礼法也不用谈了。所谓纲举目张,要重述‘礼法’,首先要重述‘大礼法’。”他看赵杞若有所思地点头,便继续道,“所谓‘大礼法’,最为重要的,就是名分大义。本朝贤臣重述名分大义之道,以司马文正公最为精辟。文正公有云:‘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臣素以为,周室之制,天子、诸侯、大夫、卿士、万民皆在礼法之下,是故各安其位,各得其所,天下遂安。如周天子分封诸侯,定下了名分大义,享国绵延八百余载。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虽未损国力,但名分大义却乱了。君君臣臣,君不君则臣不臣。是故周室衰微,先为犬戎所窘,平王东迁,春秋以后,礼崩乐坏,后为暴秦所灭。周室之衰,在根子上,还是周王先乱了礼法。”

“邓卿,这礼法和名分大义,你能不能说得简单明白一些?”

赵杞听明白了一半。若是以他从前的脾性,有人跟他长篇大论谈论礼法,他早已不耐烦。但现在隐隐感觉到一丝希望,可又不完全明白,简直心如猫挠一般,所以不得不开口向邓素求教道。先帝尚在时,世人往往以为三皇子赵杞才高八斗,不逊于其父。唯有邓素与其相处日久,方才知道,赵杞与先皇一样,过于分心旁骛,琴棋书画超卓于旁人,经书礼法上面却根本没有吃透。身为人君,本来应当致力于经术之学,以为臣民表率。赵杞在智识上简直是一个浮浪子弟,若是等闲人,邓素都懒得理睬于他,但赵杞偏偏是大宋的皇帝,他只能循循善诱地开导于他。

“何为礼法,简而言之,使人各安其位,各守其道,而不能逾矩。为人君父者,有为君父之道,为人臣子者,有为人臣子之道。各守本分,则天下无事。偶有离经叛道者,则天下共击之。昔时厉王无道,国人逐之,周召共和十四年,待厉王之子宣王长成,又还政于宣王,使周朝社稷重归于君臣礼法的旧道。”邓素讲到此时,顿了一顿,看着赵杞。

赵杞感慨道:“周公与召公两位,能够还政于周王,真是大贤臣,可惜后世秉政的,多是奸佞枭雄。”他想起的,后世的权臣,如王莽、董卓、曹操,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等辈,再无周公召公那样的高风亮节了。三代以下,可谓礼崩乐坏,末世之衰。

“陛下,”邓素点头道,“三代之后,大奸巨恶层出不穷,乃礼崩乐坏之恶果。秦政卑天下而贵一人,以至父子相忌,宗室相残,而诸侯、士大夫、百姓尽失其位,是故天下共击之,以秦之强,仍二世而亡。然而,汉承秦制,虽然号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在根子上,已经与周礼大异其趣。人臣之生死荣辱,还是在君王一念之间。是故,本朝之先贤,莫不直言汉唐不足以效法,欲重述礼法,非以三代之治为楷模不可。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敢问陛下,若设身处地,生死荣辱尽在他人一念之间,能安于其位乎?”

邓素目光灼灼,直视着赵杞的眼睛。自从辅佐赵杞以后,邓素已在理社中陷于孤立,如今要重述礼法,必须取得赵杞的绝对信任和支持。所以,他不惜冒着触怒赵杞的风险,向他阐述将来的礼法之道。随着这一问,赵杞的眼神复杂起来,想起皇兄即位之后,自己战战兢兢的那段日子。

良久,赵杞方才长叹了一声:“不能。”

“这是物极必反之道。秦制贵一人而贱天下人,自比三皇五帝而轻贱大臣,大臣轻贱胥吏,胥吏作践百姓,天下人都不安其位。《尚书》所谓‘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天下人不安其位,则人君就要日夜提防,社稷反而不能安稳。是故,周室绵延八百年,汉祚四百余年,而唐朝不过三百年而已。周室虽有春秋战国之乱,但未闻有诸侯弑天子者,汉唐二代,宦官、外戚、权臣,弑君者不知凡几。陛下欲重述礼法,若照秦制,则以一人之智敌天下人之智,复以一人之力敌天下之人之力。若照周制,使朝中大臣、州县官、士人、乃至百姓,皆能各安其位,天下安,陛下则安如泰山,天下危,则上至朝臣,下至黎民,莫不为社稷效死力。顺势而为,天下人之力皆为陛下所用。”

“邓爱卿所言甚是。”赵杞的脸色振奋中有些迷茫,“但是,就连《左传》之真伪,汉代已经不可考据。周制太过久远,语焉不详,又怎能因循呢?。”

“子曰,礼失而求诸野。”邓素抬头看着远处,缓缓道,“何谓以德配天,《尚书》有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如今的局势,正当如此。从舒州这案子来看,鄂州虽号称‘虚君实相’,但陈少阳只是一个大臣,只要他不想谋朝篡位,各方势力,州县豪强,他都不可能断然铲除,甚至是非常忌惮的。而各地的乡绅、士子,乃至普通的百姓,因为这些贪官污吏,对朝廷十分不满。这时候,陛下顺应民情,以舒州之案乃朝廷礼法疏失为由,下诏命陈少阳召集各州县学政,商议出一部整顿朝纲的‘大礼法’出来。天下人必盛赞而景从。在商议‘大礼法’时,各方争执不下,而陛下乃天子之尊,超然于上。无论他们作何商量,‘大礼法’一定下来,上下各安其位,无论如何,陛下必将重获万民尊崇,远远胜过朝纲紊乱,权臣随心所欲地翻云覆雨,甚至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大礼法’......”

赵杞喃喃念了几遍,忧道:“陈东权倾朝廷,宫中遍布相府的耳目。朕若明发上谕,这上谕发不发得下去都成问题?他还能容得下朕吗?”他说完后,竟然心有余悸似地朝不远处的树丛中望了一眼。一个侍卫正在那边,见陛下望过来,忙端端正正地垂首侍立。赵杞则掩饰一样地转过脸去,竟不敢再看那侍卫。

“陛下也知道,微臣当年与陈少阳等相交莫逆,彼此可称得上肝胆相照,臣以性命担保,陈少阳虽然大权独揽,但并非奸佞之辈,更无篡位窃国之心。陛下下旨公议‘大礼法’,也是缓解了眼下州县桀骜的困局,算是助他一臂之力。再者,宗室尽数都被辽贼掳去,陈少阳就算对陛下不满,也不可能行废立之事。陛下进可重振朝纲,退亦无可损失,当速作决断。”

“这.....”赵杞还是有些下不定决心。

“陛下,”邓素低声道,“陈少阳不是奸雄,并不代表别人不是。大礼法一日不立,陛下便一日危如累卵。良机若失不可复得,陛下当断则断,以免错过时机,后悔莫及。”他说完后便住口不言,等着赵杞做决定。

光阴一寸寸过去,赵杞右手紧抓着龙袍,踌躇半晌,终于“啪”地一拍石案。

“朕意已决,草诏,公议‘大礼法’!”

章107 良牧称神明-2

“陛下诏命,大礼议!”

“礼部行文,大礼议!”

“诏命各州学政齐集汴梁,公议罢免舒州学政事,公议大礼法!”

消息仿佛长了翅膀。近两三年来,辽寇席卷大河南北,京师汴梁沦陷,皇室被俘,新皇赵杞自立,鄂州相府尊天子不奉乱命,东南州县公议推举,紧接着在辽寇南侵的威胁下,鄂州相府拥立赵杞,一场又一场牵动人人心的大仗接二连三地打响,刚刚击退辽贼,两枢密回师对峙,赵行德孤军北伐,收复汴梁后,河南刚刚安定下来,朝廷又易帅,赵行德乃夏国的奸细的流言四下传播,与此同时,舒州的案子,连同许多官府鱼肉百姓的案子,仿佛一夜间成为州学官绅议论,甚至街谈巷议的焦点。

时局走马灯一样的变化,每天层出不穷的消息,已经让人心乱到了极致。朝廷的邸报,书社的报纸,书生的揭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满大街都是。不光州城县城中传播,连偶尔出门赶一趟草市的乡间农人,回来时也向左邻右舍卖弄种种新鲜的论点和消息。许多百姓只望养家糊口,本分度日,但偏偏无论是宋辽交战的胜败,还是官府逼良为娼,一个个消息都不知不觉地牵起人们的关注。各种糟糕的消息打破了沉寂的乡村生活,让许多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们无所适从。到处都是哀叹世风日下,乱世人不如狗的口气,这时,朝廷邸报忽然宣布,陛下下诏,丞相副署,礼部行文,为重振朝纲,整顿世风,天下州学政集齐汴梁,公议大礼法,同时议论罢免舒州学政一案。大宋州县早已遍布干柴,“大礼议”的消息仿佛飞溅的火星,每到溅到一处地方,就掀起了一片哗然。

“复兴礼法,重振大宋。”“朝廷终于要惩治奸臣了吗?”

“礼法立则天下治,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朝廷要立王法了啊?”

“本州学政大人召集士绅在州学公议大礼法!”“奸夫淫妇浸猪笼吗?”

“陛下该不是要趁机搬倒陈少阳吧?”“世道又要乱起来了吗?”

“要议大礼法,先将那些鱼肉百姓,尸位素餐之徒一概铲除!”

人心一下子沸腾起来,各种议论都盛嚣尘上,为了大礼议,有的州学要重新推举学政,有的地方还爆发了民乱。与东南州县相比,在原镇国军改编的东京留守司屯田境内,因为士人大多南渡,没有人出头闹事,局面要平静得多。屯田百姓主要担心的是“官军”和“王师”同室操戈。礼部也体恤民情,行文称河南新复,各地州学破败,廪生良莠不齐,故而不需派出学政参与大礼议。

镇国军和保义军的防区犬牙交错,为防不测,东京留守司早放出消息,如果赵行德的旧部中途劫人,在万一情况下,赵行德会被当场处决。镇国军大队人马进驻汴梁、颍昌府一带后,赵行德即由岳云秘密押解南下,三百背嵬骑兵随行护送。

一路晓行夜宿,这天正午时分,来到郾城地界一处驿站打尖。和大部分宋国百姓一样,镇国军一天只吃两顿饭,正午时分只以一把炒面或者烤饼充饥。当值的骑兵排着队在驿站后的水井中取水,将水囊灌满后,又照料战马。岳云恪尽职守地陪在赵行德身边,但和大部分镇国军的军卒一样,对赵行德并没有多少敌意。赵行德披着一件半旧大氅,盘腿坐就营地当中,就着井水吃着炒面,远远望去,他和普通军卒几乎分辨不出来。自从被押解出汴梁后,赵行德便没再看过邸报,岳云没有传阅邸报的习惯,他也没有向岳云要求这些。镇国军的少帅几乎是岳飞的翻版,除了向部下发布命令,以及询问意见之外,一路上都沉默寡言。赵行德很少和岳云说话,他并没有坐骑,平常就坐马车,到是方便随时将思路记下来,不知不觉间,《君子国》的初稿已经快要完成了。

东北方向忽然扬起一片烟尘,正在休息的背嵬骑兵纷纷站起身来,各自将战马牵在身边,都头、队长大声招呼着部属。郾城在汴梁和颍昌府南边,按道理说,不应该有大队辽骑出没,,但凡事都有万一,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四名背嵬军前后左右将赵行德夹在中间,既是保护,又是防备,岳云匆匆拿出千里镜朝东北方望去,眉头皱起,只见烟尘前面,数十骑拼命打马奔驰,而在他们身后,有千余骑兵在追赶,两拨人马直冲着镇国军驻扎的驿站方向而来,距离越来越近。

“关上寨门,骑兵结圆阵待敌。”岳云下令。

驿站的寨门缓缓拉上,这座驿站是镇国军不久前才接管过来的,虽然只有简陋的木城墙,两百余驿卒守卫,但却是一丝不苟按照兵部“角寨”的营造法式,由东京留守司辎重营监造而成。骑兵们并没有进入驿站,而是在寨门前结成圆阵,既能得寨中步卒火铳弓箭的支援,又屏蔽了寨门,给守寨的驿卒壮胆。赵行德也没有进入驿站,而是下马车,骑在一匹马上,被背嵬骑兵簇拥在当中。这三百骑兵都久经战阵,乃是镇国军中第一等的精锐。就算来者有数千骑之众,在这一马平川之地,强行突围也有七八分把握。

“前面是桑田驿,冲入寨子,还能凭寨坚守待援!”

战马喷着白气,蹄声越来越散乱,马援满头大汗,桑田驿隐约可见,追兵越来越近。

汴梁换帅以来,陆明宇公然拥兵割据。他军中有不少士人出身的,既为赵行德喊冤,又不愿跟随陆明宇割据。许多籍贯东南的军官私下串联,想要逃回鄂州。大宋素来以优容读书人,鄂州还是理社等清流当权,军官们以为陈相被奸佞蒙蔽,就算赵行德早已出仕夏国,但他未做任何对不起大宋的事情,不当如此对待赵行德。正当众人彷徨之时,军中又盛传夏国派了使者过来,陆明宇欲裹挟左军各营及州县脱宋自立,双方甚至在谈将来入夏之后,河南三镇诸军按夏国军制编成营头、校尉数目的事情。此事在士子们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谋叛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终身洗刷不掉的耻辱,还会令父老亲族蒙羞。昨夜,数十名军官借晚集会讲之机,盗马出逃。没奔出多远就被发现。指挥使夏彪便率两营马军急急追奔而来。

当看清楚驿寨城门紧闭,前面数百骑兵严阵以待时,马援不禁破口骂道:“他娘的。”

不少出逃的军官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这阵势,桑田驿明显不会轻易放他们入寨,所谓“据寨死守”云云,自然也无从谈起。军官们绝大部分都来自步军营头,虽然在北征路上也是浴血搏杀过来的,但大多数人的骑术只是普通而已。如果在平原上被千余骑兵追上,基本上就没有逃命的可能了。

“我们是留守司军官,”马援大声喊道,“快开寨门!”

“快打开寨门!”众军官聚在马援身边,也七嘴八舌地大喊道:“我们是要回鄂州的!”

“开寨门!”“快开寨门!”军官们满头大汗,一边大喊,一边担忧地朝身后望去。

还没过一刻功夫,千余骑兵展开两翼,几乎将整个桑田驿都团团围住。

“马军使,”夏彪单人独骑纵马上前,朝着马援喊道:“都统制大人如此看重你,为何不打声招呼就走了。你让这些人都随我回去,都统制大人定会从轻发落。”他看了一眼桑田驿寨前列阵的镇国军骑兵,又喊道,“咱们都是保义军出身的人,不要让旁人看了笑话。”在夏彪所看不起的书生军官里面,马援是难得凭军功升为指挥使的。陆明宇甚至想让马援担任夏国军制中的行军长史一职,地位还在夏彪之上。马援也因此得知了陆明宇在暗中与夏国联系的事,决心出逃鄂州。

“人各有志,”马援大声答道,“夏将军何必相强。”

“对,我们要回鄂州去!”“大家小心,莫要听他虚言诓骗!”

众军官七嘴八舌道。军中处置逃兵,向来是立斩不饶的,再加上牵涉到谋叛向背的大事。不少人转头朝桑田驿寨前的镇国军看去,但竟没有一人向镇国军骑兵求救,在他们眼中,守驿站的驿卒尚且算是大宋官军,但明显是镇国军嫡系的骑兵就未必有什么好商量,说不定他们巴不得保义军自相残杀呢。

“既然如此,”夏彪脸色一寒,喊道,“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举起右手,数百左军骑兵弯弓搭箭,对准马援等军官聚集之处,只要夏彪右手放下,立刻就乱箭齐发,将这伙人射死在这里。马援回头看着桑田驿,有看着前面对准自己这干人的弓箭,悲愤填膺,大喊道:“出生入死的兄弟袍泽,难道要自相残杀吗?”夏彪微微一愣,心中微一犹豫,再度喊道:“你们随我回去,听凭都统制大人发落!”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事已至此,没有一个逃奔的军官愿意回去领罪了。夏彪再度举起右手之际。不少军官脸露绝望的神色,一些人抽出马刀,勒紧了缰绳,准备拼死冲锋。

这时,忽闻一声大喝:“住手!”众人闻言望去,都大惊失色,夏彪和马援同时失声道:“大帅!”

“同室操戈吗?”赵行德看着正在对峙的部属,厉声喝道:“把兵刃都收起来!”

章107 良牧称神明-3

桑田驿点燃了狼烟,笔直的烟柱直冲天空。

“大帅!”“将军!”“赵大人!”

赵行德的出现,让对峙的双方都是震惊,片刻后,不少赵行德的旧部鼓噪起来。众将早知赵行德被软禁起来,此时目睹情景,哪能不明白什么回事。“他娘的!原来大帅就是被他们挟持了!”“镇国军鼠辈!”“放了赵大人!”但是不管他们如何怒吼呵斥,背嵬营骑兵都沉默以对,只将赵行德紧紧护在中间。岳云面无表情。面对数倍于己的威胁,他表现出远超年龄的成熟和镇定,目光在夏彪和马援这两拨人马之间来回扫过,最后又回到赵行德身上。赵行德的旧部见硬寨坚阵无隙可乘,若强行攻打又投鼠忌器,再加上身处镇国军防区的腹地,夏彪等人鼓噪一阵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赵侯,”马援神色变幻,问道:“他们这是押解您回鄂州吗?”

“他们是逃军!”夏彪大声喊道,“大帅!”

“我等食的是大宋俸禄,陆将军欲投夏国,道不同不相为谋!”马援大声反驳出来,心下反而坦然。他转向赵行德,道出心中积压已久的怀疑:“末将等听到传言,大帅在夏国官居上将军,爵拜保义侯,可是真的?”随着这一声问,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赵行德的经历,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令人匪夷所思。连陆明宇、罗闲十等人在内,虽然信了大半,并且因此和夏国合作,但一直都没有得到赵行德本人的确认。与纯粹的武人相比,马援等读书人出身的心情更为复杂。身负两国将印,对别人而言,也许只是一种奇闻异数。但这种被放在火上烤的滋味,唯有赵行德自己知道。桑田驿外,弥漫着也一股狼烟的味道,场面却一下安静了下来。怀疑的目光,鄙夷的目光,不解的目光,崇敬的目光,好奇的目光,羡慕的目光,都落在赵行德的身上。

“我早已是夏国将军,”赵行德面对众人,点头道,“保义侯云云,并不清楚。”

这短短一句话,证实了传言为真。马援一直都不相信,但传言十分清晰,不由得人不信。众军官面面相觑,这时候,谁都不知该说什么。这些投笔从戎的军官,许多人在内心里师事赵行德,此时听他直承身份,有人仍面带疑色,有人依旧不解,有人低下头,眼中闪过一抹黯然,他们心情十分复杂。宋夏两国并立百年,双方都自称中国正朔。种种对立和误解由来已久。夏国人对关东不屑一顾,视宋儒为一群体虚力弱之人,在一些军士眼中,宋国士人甚至还不如擅长弓马的蛮夷。在宋国,情况恰恰相反,大宋以文章教化天下,士人饱读圣贤书,要么并不了解夏国,要么对武夫当国嗤之以鼻,要么噤若寒蝉。像黄坚、晁补之这样深知夏国制度的人,传世的文章中也语焉不详。如今,像赵行德这么一个在关东鼎鼎大名的文人,突然又变成关西戎马倥偬的赳赳武夫,纵然他在宋国也是掌握大军号令群雄,着实令人震惊。

“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夏彪对左右笑道:“真英雄好汉所为!”众将也如释重负一般,纷纷答是。“大帅西讨突厥种,南山镇辽狗!”“关西看重豪杰,只认军功,封侯拜将又怎么了!”宋人向来注重大义名分,连草莽江湖中人也是如此。陆明宇与夏国联络,心中其实是拿不太准的,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接受而已。赵行德承认他的身份,夏彪等将心里也踏实了不少。赵行德原本是夏将,他们身为赵行德部属,联结夏国,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此,”马援厉声问道,“赵先生就不惜一生名望,欲挟河南大军叛宋归夏吗?”

“我所欲者,保境安民而已。”赵行德面对迎面咄咄目光,坦然道:“河南四战之地,只要能保住这一方百姓,其他如蛛网之于拂尘。只可惜,有人坐拥大军而隔岸观火,也有人自相攻讦。江北的战局,既举足轻重,却又危若累卵。中原四战之地,唯有自守方能图存。我们若是败了,不免赤地千里,生民涂炭。虽然我们收复了汴梁,但大局仍未改变。这局势下,谓叛宋归夏,既不知夏,又不知宋,此智者不为。”他前面是对着马援等逃亡军官说话,后面则朝向夏彪等人,然后再转头去,提高声量问道:“你们是准备奔归鄂州吗?”

马援正咀嚼着赵行德话语,不由自主答道:“是,大帅。”

“大帅,他们是逃军。”夏彪忙大声道,他也是粗中有细,加了一句,“还污蔑陆将军!”

“你才信口雌黄!?”马援朝着他吼道。岳云皱起双眉,他素知保义军的军纪不靖,眼看一场喧闹又要开始,但在赵行德面前,夏彪和马援都忍下来怒气,众军官士卒也并没有一起破口大骂对方,两边仅仅是怒目而视而已。

“人各有志,勉强反生变数,”赵行德缓缓道,“让他们去吧。我说的话,你转告明宇。”

“遵令!”夏彪应答后,又吼了一声,“全体集合,列阵!”

这一声令下,原本稀疏分布在周围左军骑兵立刻行动起来,数百匹战马喷跑气势非凡,四面八方尘土飞扬,大地微微颤抖。赵行德面沉似水,马援等军官面带异色。不多时,千余骑已尽数集合,列成两个五百骑的横阵,骑兵们抽出马刀,一片寒光闪闪,杀气扑面而来。不少镇国军骑兵手按在了大枪上,警惕地看着对面,两阵之间弥漫着肃杀之气。

“鼠辈若敢害我家大帅,必取尔等性命!”

夏彪看了镇国军一眼,又看了看滚滚狼烟,喊了一声:“我们走!”

骑兵们跟着他拨转战马,以河北行军的队形向北驰去,骑兵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只留下一团团漂浮在地上的烟尘。岳云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这支骑兵看似懒散,但行动迅捷,骑术凌厉,不下于他遇见的辽军精锐。据他所知,直到收复汴梁之前,赵行德麾下都没有得力的骑兵,斥候、追击等等军务,都要依靠前军杨再兴的骑兵。夏彪这支骑兵想必是恢复河南之后新建的,与契丹骑兵在大河两岸追逐拼杀一个漫长的冬季过后,已经不是旁人能够轻视的了。

“走吧,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

赵行德目送夏彪离开,对马援等将道:“这位是岳云岳指挥,军中号称‘赢官人’,你们可要同他一起赴鄂州相府?”虽然赵行德相信他们都是忠于大宋的,但在沿途官府却未必这么看。特别是在沿途一些州县要隘,还驻扎着西京行营的人马。出逃的军官多是投笔从戎的书生,武艺并不出色,随机应变上,也逊于夏彪等出身草莽之将。赵行德有心保全他们,但不说自己,而是将岳云推出来,邀马援等人同行,也存了一丝避嫌之意。岳云脸色微变,但看着赵行德和马援等人,并没有出言否认。

马援犹豫了一瞬,抱拳道:“末将遵大帅之命。”众军官的情绪也安定了许多,他们都带足盘缠,就此跟在背嵬营的后面,形成奇怪的前后两队骑兵,一起缓缓向南而行。途中,刘文谷稍稍放缓坐骑,与马援打了个招呼。

“文渊,我们这般随着赵大人回去,朝廷会信得过吗?”司马平担心地问道。

“难道不跟着赵大人回去,朝廷就信得过了?”

马援抬头看着前方,一辆马车在骑兵的护卫下缓缓前行。保义军人人皆知,赵大人是绝不会坐马车的,行军时要么骑马,要么和士卒一起步行。“这便是身不由己啊,”马援心中感叹,“忠而见疑,直而见谤,就是这样,若我设身处地,是否也会如赵先生一样,逃奔关西呢?”他自嘲般一笑,“武夫当国,我是做一个武夫,还是做一个做荫户?”他抬起手,看着掌心早已磨得厚厚的茧子。

“我是看透了,”司马平摇头道,“兵部我不打算去了,解甲回乡吧。对了,听说朝廷要大礼议,到处都闹得很厉害呢。唉,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我怎么觉得,这些年来,咱们大宋就没有几天的安生日子呢?”

“大礼议?”马援眼光微动,看着前面的马车,嘴角浮起嘲讽,“有这工夫,还任凭辽贼占据河北?”

“说话小心,”司马平提醒道,“州县上乱得很,你这么说,可把那些大人物都得罪光了,他们可不像赵大人那么好说话。”

“是吗?”马援冷笑道,“司马,既然如此,你也不用解甲回乡了。现在朝廷正是用武之际,大将个个拥兵自重,就算是有点猜忌,咱们这些人,朝廷是不能不用的。”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前方,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天与地之间仿佛只有一条狭窄的缝隙一样,但在这缝隙之上,平坦的原野又显得极为开阔,道路在平原上纵横交错,千余骑兵簇拥着一辆的马车,沿着平坦的驿路缓缓地向南而行。

章107 良牧称神明-4

“邓素小人,太过无耻!”

“重述礼法一向是先生的宏愿,邓素鸠占鹊巢也罢了,这也要来插上一脚!”

“陈相公与邓素乃一丘之貉!”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陈少阳持身不谨,根本不配当丞相!”

杭州郊外的书斋中,一片嘲讽和怒骂声。吴子龙致仕之后,致力于重述礼法,不光他自己殚精竭虑,更齐集门下弟子,眼看煌煌三十余万言的《宋礼法》就要编成。礼部尚书邓素突出奇招,说动了陛下和丞相,诏命天下学政齐集鄂州,公议“大礼法”。谁都知道,纲举则目张,三纲五常乃礼法之首。邓素不过动动嘴皮子,一旦礼部做成此事,立刻就压倒了吴子龙和众弟子呕心沥血之功。所以,当消息传到杭州时,参与编纂《宋礼法》的人都群情激奋,纷纷为吴子龙抱不平,相比之下,吴子龙本人还算平静得多。

“子曰,礼失求诸野。又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吴子龙一开口,众弟子立刻鸦雀无声。吴子龙满意地点了点头,为一个弟子正了正冠带。他深感古人的礼法过于粗疏,所谓修身治平,开始就是修身、齐家,所以与修身齐家相应的礼法称为“小礼法”,而涉及治国、平天下的礼法称为“大礼法”。在《宋礼法》当中,言行如违反“小礼法”,轻则受师长训斥,重则受门规族法惩处,甚至逐出门墙宗庙。而若是违背了“大礼法”则要受到国法刑律的惩治。如一族之长,为人师者不能约束弟子言行遵从“小礼”,就不配做族长、师尊。如一国之君臣不能以约束百姓遵从“大礼”,就不配窃据朝堂高位。而在“小礼”中,起居坐卧都有详细的规定,如在师尊一旦开口说话,弟子就要正容听讲,若非师尊说完,或是发问,不可中途出言打断。

“今日之天下,礼崩乐坏久矣,邓守一欲从大礼法着手,”吴子龙微微皱了皱眉,邓素所言之“大礼法”,与他所述的“大礼法”,内容并不相同。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礼部重述礼法,名正言顺,与我们可谓殊途同归。关键是,这些重述礼法之人良莠不齐,而重述礼法乃是我大宋天下最为要紧之事,万万不可被人引到一条邪路上去。所以,我等一定要当仁不让,未雨绸缪,阻止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不学无术的尸位素餐之徒,参加大礼议,我等要借大礼议的机会,真正让朝廷回到正轨上来。”

“先生说的是。”弟子们纷纷称是,有人面露忧色道:“自州学公议推举学政之后,就算是尸位素餐之徒,在州县也必结党营私,就像舒州那个衣冠禽兽一一样,背后的势力非小,要阻止他们参与‘大礼议’,恐怕不是一件易事啊。”

“奸贼结党营私,盘根错节,势力庞大......”

吴子龙摇了摇头,目光微凛,看着众弟子道:“我们,却只有道义而已、但是,本朝以圣贤礼之说教化天下,这道义两字,却早已深入千万人心中。我们要做的,就是激发千万人的道义之心,积沙成塔,众志成城,和这些窃据学政之位的奸贼斗到底!”

他想起那些以身殉道的理社中人,脸色有些唏嘘,旋即转为凛然,“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重述‘大礼法’之事,既然由舒州上下沆瀣一气,学政败德丧行,纵容他人逼良为娼而起,而朝廷召集学政齐聚鄂州,也要商议强行罢免舒州学政,将此案提审刑部一事。除了舒州之外,各地还有许多贪官污吏鱼肉百姓的事情,闹得民怨沸腾,我们就再给他添一把火。发起士子情愿,要这各地的学政在上京之前,表明对舒州案子,以及其他几个民怨最重的案子的态度。不管用什么办法,那些首鼠两端的,或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在舒州那边的,就拼尽全力将他们扳倒,换上真正够资格参与大礼议之人!”

“那......干涉州学的话,”弟子解万平疑道,“丞相、礼部难道会答应吗?”

吴子龙微微颔首,缓缓道:“汴梁沦陷以来,朝廷衰微,州县自行其事者众,几与唐季藩镇类同。无论是陛下还是陈少阳,欲重振朝纲,就必须敲打一下这些桀骜不驯之徒。陈少阳与赵元直乃相交莫逆,却仍然收了他的兵权,便是为此。所以,只要是顺天理得民心的事情,地方又没有乱得不可收拾,陈少阳和邓守一两位,恐怕是乐见其成的。”

他对朝廷局势洞若观火,众弟子都心悦诚服。分派弟子分别联络各地的清流士人后,吴子龙拿起近日收到的一封书信,慢慢观看起来,信虽是曹良史写来的,内容却是他与赵行德切磋的”君子小人之辨”。一阵北风吹过,梅花花瓣落了满地,风吹得信纸哗哗作响。吴子龙只穿了件半旧的青袍,身形削瘦而单薄。但在弟子们眼中,他却如同一团火焰一般散发着无穷的热力,只要靠近师尊,众人就感到不管世事如何艰难,只要如吴先生这样抱定道义,胼手砥足地做事,终有一天,仁政将大行于世,世间百姓共享太平。

鄂州黄鹄山子城中,官轿急匆匆来到相府,邓素掀开轿帘,不待门房通报,便直接找丞相的签押房,屏退了当值的书吏,将一封刚刚看过的书信交给陈东,在陈东展开书信看的时候,邓素也不坐下,而是脸色严峻的站在书桌旁边等待。

“什么事情?能让守一大失方寸?”

打趣的话还没说话,陈东的脸色就凝重起来,沉默着将书信看完,将他放在桌上。这封信来自京东路,参知政事侯焕寅通知礼部,大成至圣孔子后人,曲阜孔氏的家主,世袭衍圣公孔端操将赴鄂州参与大礼议。侯焕寅在京东路大兴“尊孔复礼”,将曲阜孔氏尊崇得无以复加。曲阜孔氏历代都受朝廷恩宠,不但尊贵无比,还总是超然于朝堂政争之外。但这一回,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失心疯,都明白孔端操是来为侯焕寅说话的。

“少阳,你看怎么对付?”

“怎么对付?”

陈东轻轻叩着书桌,紧锁双眉。辽贼北退之后,从河南到江东,处处暗流涌动。整顿吏治,赈济百姓,筹集粮饷,每天各种公文堆积如山。舒州轩然大波后,州县、清流的笔墨官司,激烈的程度比两军还要厉害得多。陈东同意礼部召集学政公议“大礼法”,就明白这是又一场输不起的战争,他要么将朝纲彻底纳入正轨,要么整个国家将越来越乱。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和他作对,而现在,世受国禄,与世无争,德高望重的曲阜孔氏,居然也出来趟这个混水,陈东不禁愤怒莫名。瘿木桌面上无数的鬼脸,仿佛在嘲笑他终将徒劳无功。并非圣贤之后,不过是几个平凡的儒生,居然也想匡扶社稷,重述大宋礼法?陈东眼中不禁迸出一抹凌厉之色。

“衍圣公?孔端操?”陈东冷冷道,“他有什么资格列席大礼议?”

“什么?”邓素疑惑地看着陈东。哪怕是南北朝胡人当政时,曲阜孔氏都巍然不动,本朝更尊崇无比,历代官家即位后,都要册封孔家的。孔端操是圣人之后,而陈东竟说他没资格参与大礼议,而原来邓素本想和陈东商量,待孔端操来到鄂州后,想办法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毕竟天子和相府都在鄂州,大不了再加封一次孔门,赐下土地财帛罢了。侯焕寅虽然掌握着京东路,却不可能与曲阜孔氏为敌,孔端操是圣人之后,也没有必要怕侯焕寅的报复。

“各州学政才有资格参与大礼议,我记得不错吧?”

“对。”

“衍圣公孔端操并非学政,又和资格参与大礼议?难不成为了他一人,乱了朝廷公议‘大礼法’的规矩不成?”陈东正色道,“倘若侯焕寅执意要孔端操前来公议大礼法,那请他先让衍圣公成为一州之学政吧。即便如此,礼部也只能以学政的地位来招待他,与来自其他州的学政要一视同仁。孔圣后人就能列席大礼议的话,那姓姬的周室之后要不要请来啊?孟圣、荀圣的后人呢?要不要我等挂冠归田,大家干脆回去查族谱,拱手给这些圣贤之后来料理天下之事?是圣人之血脉重要?还是朝廷的礼法重要?我等公议大礼法,却不按照朝廷立法行事,何以服众?孔圣九泉之下有知,恐怕也不欲子孙乱了朝廷礼法吧?”陈东将书信拿起来,再次皱着眉头看了一遍,折起来递回给邓素,“礼部就这么答复侯焕寅吧,回信要快,有言在先,免得衍圣公动身前来,责难朝廷怠慢了礼数。”

“少阳高见,我明白了。”邓素点点头,陈东的言辞虽然激烈,但所持的道理却极正。他准备回去草拟回信后,再请赵杞下旨,拒绝孔端操赴鄂州参与大礼议的同时,稍加抚慰。正待告辞离开,陈东又叫住了他。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遗泽,亦五世而斩。”

陈东双手各伸出五指,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等习圣人的教诲,当知行合一,使之大行于世。曲阜孔氏世代受封,圣人遗泽,到如今也不知多少世了。这件事到底合不合礼法,礼部也列入这次‘大礼议’的议题。至于孔端操,他可以向礼部上书申诉,但哪怕是出于避嫌,他也不该对‘大礼议’随便妄发议论了吧。”

章107 良牧称神明-5

鄂州相府拒绝衍圣公孔端操参与大礼议,消息传回青州,参知政事、京东东路经略安抚使侯焕寅大怒,偏偏相府给出的理由十分充分,孔府虽然是受尊崇,可照着朝廷的规矩,孔端操偏偏没有列席大礼议的资格。侯焕寅说服衍圣公出来已不容易,要孔端操自降身份,以一名普通州学学政的身份去参加大礼议,孔端操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这几天来,青州、齐州的街头,居然还出现了攻击曲阜孔府不该世代受国家恩典的揭帖,其中一些揭帖还指名道姓的抨击孔端操骄横跋扈,孔氏族人仗着是大成至圣后人,在朝廷恩准的范围之外对百姓施用私刑,甚至还有打死人不偿命的官司。衙门抓了几个张贴揭帖的士子,全都自称出于义愤而为,若孔府真要仗势欺人,他们宁愿把青州的牢底坐穿,哪怕杀身成仁也在所不惜,好让天下人看清所谓大成至圣后人的真面目。

“没想到,陈少阳居然如此狂傲,连衍圣公也不放在眼里。”

“陈东犯上作乱起家,暴得大名,一向目中无人。”幕客黄一鸣劝解道,“大人息怒。”

“理社中人,就是一群疯狗。”侯焕寅余怒未息,恨恨道,“此事不能这么算了。”他看着窗外纷纷扬扬飘的鹅毛大雪,冷冷道,“这一群疯狗,最好让他们狗咬狗吧。蔡李一案,陈东弃车保帅,令吴子龙不得不致仕。吴子龙到杭州之后,召集门人,欲重述礼法,可陈东偏偏又支持礼部召集天下学政公议大礼法。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嘿,我就不信吴子龙丝毫没有怨言。这样吧,一鸣,你代我写一封信联络吴子龙,先探探他的口风。”

“可是,吴子龙更是一条疯狗。”黄一鸣忧道,“陈东尚有许多顾忌,吴子龙行事,更是肆无忌惮。和他合作......”他住口不言,脸上忧色却是更浓。吴子龙为人偏激而固执,偏偏在家国风雨飘摇之际,有一大批血气方刚的年轻士子推崇于他。他指使门生棒杀蔡京、李邦彦二相,到处和州县学政作对。他还有许多不近人情的古怪言行,听说,吴子龙号召官员士绅无论贫富,每天只能吃两顿饭,每月最多只吃一次肉,以冷水沐浴,不穿重纹织锦,不用精美器物,不狎妓不纳妾,把多余家财和俸禄捐给朝廷招募兵马,或是用来赈济贫苦百姓。做不到那些苛刻事情的大人先生,他都称之为伪君子,因此,就像本朝当年的王文公一样,推崇他的人敬若圣人,但视之为敌,或心怀不满的人更是遍布朝野。

“正因为吴子龙是条真疯狗,到处树敌,我才不担心他。”

侯焕寅冷笑道:“把他拉过来,借他的力先扳倒陈东,天下人总不肯跟他一起发疯?到那时候,顺理成章拿下他,不费吹灰之力。”他摇了摇头,“若不是陈东、朱森、赵行德、曹良史,这一干理社中人互为奥援,像吴子龙这种狂生,一个学政就收拾了他,那轮得到他嚣张。理社中人,赵行德本是个大患,不过,他却早投了夏国,为此,陈东不得不河南易帅,曹良史、岳飞也出了鄂州,嘿,投得好,投得好啊。”

“大人高见。”黄一鸣点头道,正想再恭维几句,门外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恩师,”辛赞匆匆步入书房,递上一封急脚递军报,秉道,“濮州陷落,辽军正大举渡河,打草谷劫掠烧杀之外,数支骑兵正深入我境内,济州、郓州、兖州都在告急。”

“什么?”

侯焕寅接过军报,黄一鸣脸色骤变,喃喃道:“东京留守司正在内讧,辽军不攻河南,反而来攻我们京东路?”辛赞一脸愤怒地看着他,黄一鸣满脸不可置信,不久前,当听说赵行德被夺帅,东京留守司四分五裂时,黄一鸣居然还向侯焕寅道贺来着。

“辽贼直扑济州,如何处置?”

其他州县还好说,济州万万丢失不得,上次辽将耶律燕山率军攻打京东路,岳赵韩三将在舒州打了大胜仗,耶律燕山未曾攻下济州,便撤军南下,京东路诸州县得以保全。而这一次,据军报所言,辽军竟有全取京东之意,四处袭取州县之外,主力直冲着济州而去。京东东路一马平川,除了济州稍有丘陵起伏,依山带水之外,其它地方都无险可守。济州若失,则京东路治所青州门户洞开,辽军铁骑四出,整个京东东路州县都要遭受侵扰。

“恩师,济州得失关乎全局,请都督大军速援济州!”辛赞焦急劝道。

“参政大人!”黄一鸣见侯焕寅有所意动,忙道,“济州不靠海,四面皆是平原,大人若亲身督战济州,岂非置身于险地?登州莱州三面临海,一面临敌,既易守难攻,又可以保有退路。辽军来势汹汹,大人可都督大军守登州、莱州,命韩将军率横海军回援,向朝廷告急,待援军大至,再从登莱反攻青州、济州,可谓万全之策。”

“恩师,万万不可如此。”辛赞急道:“退守登莱,岂非将一路数百万生民丢弃给辽人?”

“我们可以张贴告示,让百姓一起退往登莱。”黄一鸣反驳道,“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初刘皇叔若苦守新野,早被曹孟德所擒,哪里还有后来三分天下的局面。”他盯着辛赞,冷笑道,“辛逊之,你让参政大人置身险地,意欲何为?”

“黄一鸣,你这小人!”辛赞气愤道,“信口雌黄!”

“好了!”侯焕寅看了辛赞一眼,沉吟片刻后道:“济州不可失,但辽贼动向不明,我们不可先乱了分寸。辛赞先率州军万人往援济州,与济州团练使王之道协力守城。”“遵命。”辛赞躬身领命。黄一鸣脸上得色一闪即逝,目光随即落在别处。

京东东路的精锐多纳入横海军节制,除了韩世忠领兵在外,剩下的也驻扎在青州、登州、莱州。济州原有州军万人,看辛赞这慌慌张张的样子,区区两万州军根本不可能挡住辽军的进攻。这个傻书生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临到头来,会被恩师当成一颗弃子。

辛赞离去后,侯焕寅长叹了口气,道:“辛逊之是个人才,可惜,和我们总隔了一层。希望济州能守得久一点。”他低下头,压低了声音,“惟愿摩尼佑我大宋,护我百姓脱此苦海。”黄一鸣也正色敛容:“弥勒佛教我,常怀慈悲心,做金刚怒目状,当摧伏众魔,使大明尊收服三教,天下人常受快乐光明中。”说完这一些教门言语,方才道,“河南内讧,援兵指望不上,江淮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过,倒有一处近水,说不定能助我们守住登莱。”

“何处近水?”

“辽东汉儿军,”黄一鸣缓缓道,“自从女真人战败,汉儿被迫北上逃亡。北地苦寒,只能勉强种庄稼,畜牧稼穑都十分艰难,因此,汉军在北地伐木冶铁,造船出海,与高丽、东瀛、我朝东南、乃至天竺、大食等地互易货物,将粮食运回辽东。因为辽政暴虐,不断有汉奴冒死北逃,汉儿本身也在繁衍生息,汉军派船队四出寻找海岛,将百姓迁往安置。这一两年来,汉军在海上的实力越来越强,号称有大小战船数百艘,精兵数万人,他们和辽国仇深似海,又苦于没有合适的落脚之地。我们登州本来就和汉军有生意往来,若是派人相邀的话,说不定,这些汉军能为我所用。”

“好,此事你去安排。”侯焕寅点头道,“只要他们奉我的号令,我京东路千里沃野,倒是可以安置这些归化之民的。”他转过身,若有所思,手放在书架上。黄一鸣会意地告退,随手掩上房门。这时,书架正中悬挂的一副唐人山水画卷起,露出一幅弥勒佛宝相,两边楹联是“朝奉日乾坤正气,夕拜月天地光华”。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快乐充遍常宽泰......”

侯焕寅闭目合十,神色虔诚,口中所念的,赫然竟是明教的经文。

他乃堂堂副相之尊,圣人门徒,作出此等举动,若被人看见,不免骇人听闻。然则,明教在宋国流传甚广,旁支也极多。侯焕寅所信奉这一支明教源自祆教,与当年东南起事的明教,不但教义有别,彼此间更存在正统之争,是以当方腊在东南起事时,京东路的明教教众都冷眼旁观。这一支教派在京东路流传了多年,教中多有五陵书院的书生和京东路本地的士绅大族,在普通百姓中则称为“烧香教”、“拜菩萨教”、“弥勒教”等等。这些人在京东能够同气连枝,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虽然朝廷有层层掣肘的制度,但当辽军南侵中原时,侯焕寅能立刻整合起京东路各地州县势力,都与此有极大的干系。而辛赞虽然是侯焕寅的弟子,但侯焕寅旁敲侧击,发觉辛赞对鬼神之说不屑一顾,所以师徒二人便始终隔了一层。

章108 深仁恤交道-1

北风凛冽,寒云滚滚,贾元振呼吸着白汽,在战棚中弓着腰躲避寒风。虽然这一夜值哨下来,整个人几乎冻成冰棍了。但是为了节省火油,天刚蒙蒙亮的时,他就主动熄灭了“吓慑人灯”。

满天都是厚厚的低垂的乌云,北风仿佛锐利的弯刀,一刀又一刀地砍穿结实的皮袄。贾元振是南方人氏,黄河岸边这一个冬天值哨下来,脸冻得发紫,手上皲裂的口子触目惊心。光从外表上看,他已经和北地招募的军卒没有区别。他这一营守的防区十分重要,俗称“鸡鸣三路”之地,北面与辽军隔河对峙,东面则是京东路的地界,也凭地势筑有一道南北走向的土垒。几个月搏命拼杀下来,贾元振和营中兄弟已经不分彼此。十数日前,留守司前军军官百余人南逃,他思虑再三,还是留了下来,他跟马援道,不管怎么说,这条大河防线总要人来守的,只托马援给家人带去了几封家书。

东方地平线上,一轮红日在厚厚的云团后面露出一角,阳光给满天乌云都仿佛镶上了金边,霞光映射出万千种变幻颜色。而值夜哨最期待的,就是黎明时短短的一刻,空旷辽阔的天地在这一刻妩媚得令人窒息。“李白斗酒诗百篇,”贾元振摇摇头,不敢舔冻裂的嘴唇,“要是有一壶状元红就好了。”可是他搜肠刮肚,就是做不出一首词来。

再过一会儿,换岗的军卒就要来了。贾元振吸了口气,开始为攀爬哨楼活动身体,僵硬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忽然,他的眼睛眯缝起来,脸上笼上一层阴霾,就在东面地平线上,隐隐绰绰出现了无数的人影。他举起千里镜望去,惊讶地发现那竟是数千名拖儿带女的百姓。

“怎么回事?”贾元振心中纳罕,随即点燃了狼烟。

片刻后,百余骑兵从营寨方向驰出,照看哨楼旗帜的指示,通过矮墙中间留出来的通道。贾元振远远眺望,只看见几名骑兵拦住前面的百姓开始盘问,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时,换岗的十夫长关鲁也上来了。

“贾护军?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何故,”贾元振皱眉道,“大批百姓突然从东面涌过来了。”难道是辽寇驱赶的吗?贾元振忍住了这句话没说,军中忌讳妄语。然而,就在此时,盘问百姓的骑兵突然放出了“砰”“砰”“砰”三声号炮。果然好得不灵坏的灵,果真有三千骑以上的辽军从东面过来了。看样子,濮州东面的京东路人马已被击败,辽军可以放心向西扩大战果了。

“该死的辽狗,”贾元振骂道,“我下去集合兄弟。”他急匆匆将值哨的腰牌交给关鲁,手脚不停地从摇摇晃晃地哨楼爬下去,因为着急,差点踩虚了脚摔下去。贾元振站在哨楼下,手搭凉棚,朝南乐寨方向望去,此地驻有一个指挥五百火铳手,另有一百骑兵斥候。因为此处河防前沿,附近只有数千百姓而已。看到这三声号炮,估计屯长们都忙着将百姓带到营寨中躲避。在指挥使夏彪率援军赶到之前,通常情形下,是守营还是迎战,由营指挥徐升临机处置敌情。

“贾先生,来了至少三千辽狗!”徐升纵马跑过来,大声道。

“先生”一词,是军卒们在营中对贾元振的尊称。作为统兵管和护军使,徐升和贾元振合作得还是非常不错的。徐升身后跟着数十骑兵,一起驻马在哨楼后面。不少人嘴角还留有菜酱,腰带别着咬了一半的饼子,显然因为狼烟和号炮,这些军卒饭吃到一半就上马出来迎敌了。

“恐怕,”贾元振皱着眉头,低声道,“百姓们若被辽狗追上就麻烦了。要不要守东垣?”

“我们人太少,守东垣根本是送死,”徐升的马鞭指着寨墙方向,“只能守营寨。”

大河河道在三路交界的地方拐了个弯,东垣则是在河道拐弯处延伸修筑的一道狭长低矮的土垒,足以供上万名火铳手防守,但对于数百火铳手们来说,守这么宽大的防线等于处处都是漏洞。屯田的壮丁只能在更高的角形寨墙后面防守,若以这条低矮的土墙与骑兵对垒,只怕一个骑兵冲击便崩溃了。

仿佛是印证贾元振的担忧,火铳手们刚刚站上寨墙,辽贼骑兵便影影绰绰出现在东面的地平线上。刚开始只有数骑,不一会儿工夫,一队一队的辽兵不断从地平线后面涌出来,辽军仿佛围猎一样向四面八方张大大网,想要在宋军防线之前兜住那些逃难的宋人。

“辽人来啦!”“快逃命啊!”

百姓们顿时惊慌失措,有人在大声哭叫,拼命往西边跑,而在这一马平川的平原上,这么跑是绝对逃不过辽军骑兵的围追堵截的。辽军就好像围猎羊群一般,高声吆喝着,纵马超越了许多跑的慢的宋人,然后兜回来,挥舞弯刀,将人砍倒在地,受他们的恐吓,而百姓为了躲避面前这些辽兵,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骑兵中间四处乱跑,有人慌不择路,跑上高高的河堤,又跑上冰冻的河面。

在辽军的猎围中间,十几辆大车围在一起,驾车的驭马拉在车内,百十多个壮汉手持弓弩,长矛等武器仍在抵抗,他们依托车棚的掩护,一待骑兵靠近,远处一丛弩箭,近处就以长矛戳刺。辽军骑兵一时靠近不得,忙着围猎其它的百姓,便舍了这块硬骨头不去啃他。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简天良大骂道,“老子没死在漠北!反而要死在关东!操!”他双手举起长矛,奋力戳向一匹战马的眼睛,战马受惊,长声地嘶鸣一声,四蹄踏地拼命扭转了方向,差点将马上骑兵甩下来。

“焦兄,咱们和辽国是开战了的吧?要是战死在这儿,军府有没有抚恤?”

“谁他妈的征召你,谁他妈的给你抚恤!”

焦登云弯弓搭箭,骂道:“咱们这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差不多!”他双目一寒,一箭“嗖”的射出去,正中一名骑兵后心。“好箭法!”旁边伙计赞道。

“老子本来射的是脑袋,”焦登云不满地摇摇头,“要射哪儿是哪儿,我早当十夫长了!”一边嘲骂自己,一边又取出一支箭搭上弓。今天他手感特好,眼到手到,箭无虚发。商行贪图战乱中的厚利,宋军一收复河南,便取道函谷关来关东做买卖,一路行到这里,谁料突然遇上辽军大举犯边。简天良和焦登云虽是军士身份,但既不肯舍弃财货,又不肯舍弃伙计,一来二去,就把他俩自己也陷在这里了。

“他奶奶的!”焦登云一箭射出去,又将一名辽兵射落马下,“老简,这首级送你的。”

“操!”简天良骂了一声,“你送给关东佬吧。”

他两人是军中滚爬过的,并不怯阵,再加上蓄意地大呼小叫,商队里的一百多个伙计也士气大振,放箭的,戳长矛的,忙得一塌糊涂,堪堪将辽军骑兵挡在车阵外面。但外面到处是战马奔驰,烟尘滚滚,倘若没有外援,这支商队的全部成员都是插翅难逃一死了。

滚滚烟尘中间,隐约可见到处是倒伏的躯体,分不清是死是活,到处是踉跄逃跑的身影,到处是嚎啕大哭,到处是撕心裂肺的惨叫。辽军骑兵则大声吆喝着,将宋人从南北两个方向往中间,又从东面截住西驱赶。有的骑兵抛出套马的绳圈,将看中的宋人男女一下子套翻在地,不管死活地拴在马后面奔跑。更多的辽军舍了已经被围住的猎物,纵马追向更多逃命的宋人追去。这一幕幕惨景,全都落在东垣后的宋军将士眼中。

“该死,”贾元振切齿恨道,“若有报应,定尽屠契丹夷种!”

保义军在东南成军之时,便立下“保境安民”的军号。赵行德夜夜设帐传道,又做字本教士卒认字。在保义军中,哪怕是再粗鲁不文的军官士卒,也知道在外敌面前,六千万宋人应合为一体,方可自立自强。若辽人杀百姓,便如杀我父子兄弟,若辽人劫掠女子,便是掠我母妻姐妹,辽人劫掠焚村烧房,便是毁我家园。此刻,辽军骑兵正肆无忌惮地屠戮劫掠京东的百姓,将士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无不扼腕痛骂。

“我们去拦截辽狗!”徐升举起长枪,盘旋战马,大声喊道:“骑兵,都跟我去!”

“徐大人!”贾元振失声道,当面的辽军骑兵足足超过三千余骑,徐升率领这不足百骑上去迎敌,几乎肯定是十死无生的结局。他看着徐升,想要出言劝谏,但看着他身后正被辽骑紧紧追赶的数千百姓,喉头一哽,劝阻的话便说不出口。

“可惜不能再为赵大人效死!””徐升大声喊道,“贾护军!寨子和百姓都交给你!”

“全体骑兵,”他举起长枪,再度大声喊道:“都跟我出阵拦阻辽军!”

“骑兵,都跟我来!为大宋效死!”

战马在原地退后数步,徐升一提缰绳,坐骑的四蹄猛然发力,一跃便跳过了矮墙。“保境安民!为大宋效死!”“跟我来!”“都跟着徐大人!”“大宋万胜!!”宋军骑兵纷纷催马跟在徐升身后,百余骑列成一个简单的锋矢阵,铁蹄翻飞,踏出一道滚滚烟尘,毫不犹豫地冲向正面的辽军骑兵。

章108 深仁恤交道-2

“为大宋效死!”

一匹匹战马如龙,接二连三地越过东垣矮墙,宋军骑兵穿过四散奔逃的百姓,稍整阵势之后,徐升将大枪一举,百余骑催马冲向辽军。辽军骑兵发觉,立刻集合起来,朝着宋军骑兵迎上来,两边人马顷刻间战成一团。马匹来回奔驰,战场烟尘里,不断有骑兵落马,瞬息之后,宋军骑兵已经和数百骑辽兵交错而过。双方都拼命兜转战马,准备再度正面交锋。远近的辽军骑兵弃了宋国百姓,催马朝这边围拢过来。

“你们快逃命!快走啊!”徐升冲着百姓大吼道:“走啊!”“逃命啊!”

大颗的汗珠流淌下来,混着点点血迹,他的脸犹如抹了油彩一般。在刚才这场交锋中,已经近两成宋军骑兵落马。宋军骑兵堪堪集合队形,已经有有两支辽军骑兵从不同方向冲向他们,弯刀闪闪,蹄声轰鸣,地面在微微颤抖,更远处,还有更多辽军骑兵打马朝这边赶来。从贾元振千里镜中,已经看不到本方骑兵的身影。宋军却只能朝着袍泽依稀的背影呐喊助威,尘土飞扬中,无数的百姓逃了出来,拼命朝宋军的营垒奔跑,也有一些被两军交战的血腥场面吓得傻了,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或者蹲在地上不敢乱动,浑身瑟瑟发抖。

“将军万胜!为大宋效死!””徐升双腿猛夹马腹,挺枪迎着近处一支辽军冲去。

“为大宋效死!”“将军万胜!”

还活着的宋军骑兵,哪怕身上带着伤,也纷纷打马跟在他的身后,虽然只有区区几十骑,但士气如虹,喊杀声震天动地,惊得两旁的辽军骑兵纷纷策马避开。两军再次交锋过后,活着的宋军骑兵已经不足一半,徐升的军袍溅满鲜血,也不知哪处是敌人的,哪处是自己的。

这一次,宋军再没有重振队形机会,近千骑辽军团团围在周围,任凭他们如何左冲右突,总是迎面遭遇数倍于己的辽军,宋军骑兵虽然勇猛,但人数越来越少,徐升高呼酣战,最后被骑矛刺中坠马,他浑身已经多处带伤,躺在地上,无法站起身来,眼望着天,只听见马蹄声震耳欲聋。

“赵大人,”徐升吐了一口血,“恕末将......!”他眼前一黑。

辽军骑兵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对这个宋军骑将,他们泄愤似地矛刺刀砍过后,一个百夫长跳下马,亲自将他的首级砍下挑在骑矛上。其他辽兵又纵马践踏尸身,方才罢手。杀死了最后一名宋军骑兵,辽军才再度集合人马,许多人脸色难看之极。这场战斗虽然众寡悬殊,宋军势如疯虎一般的冲杀,令他们不得不全力应对。

贾元振放下千里镜,百余名袍泽殉身沙场,那颗双目紧闭的首级,令他愤怒和悲痛充满胸怀。平心而论,刚到营中时,贾元振并不太看得起草莽出身的徐升,但徐升却一直对他不错。“这是贾秀才,弟兄们照着他点啊!”他想起初到军营时徐升对他的照顾,不禁又回忆起两人相处时不少往事。

“贾兄弟,要不是打仗,你当你的知县老爷,我还在杀富济贫哪!”

“真是官家赏的?喔唷!光宗耀祖啊!”

“恭喜贾护军,今后咱哥俩在营里平起平坐!”

“狗日的奸臣!杀到东京去,也要把大帅救出来!”

“够兄弟!咱们守着河南,赵大帅还要回来的!”

“骑兵都跟我出阵,为大宋效死!”

有砂子吹进眼里,贾元振用衣袖拭了试眼角。“徐兄放心,你的家人,我给你照料。”他紧紧攥着火铳枪,咬牙道,“但有一息尚存,你的仇,兄弟们会给你报的。”趁着两军交锋的短暂时间,多数宋国百姓都逃过了东垣。“快跑!快跑!”在贾元振的催促下,百姓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营寨逃去。

“想不到,关东也有此等猛将!”简天良一边逃,一边回头看。

趁着辽宋两军交战,简天良和焦登云也带着伙计逃出了战场。在远处,辽军骑兵向着列为三列骑阵,但并没有立刻冲过来。宋人已经大部分逃入角寨,宋军的木栅寨虽然简陋,但造得易守难攻,整个冬天,辽兵已经多次吃了大亏。千夫长有些犹豫,没有重炮,要不要强行进攻。

“站住!”宋兵将简天良等人拦在寨门外。

和逃难的百姓相比,这群壮汉太显眼了。不但持矛带弓,甚至还牵着十几匹马。简天良等人面相凶恶,携带马匹兵器,不太可能是辽贼奸细,更有可能是流寇悍匪一类。保义军自从收复河南以来,这种桀骜之徒也杀了不少,所以对简天良等人也毫不客气。

“喂!”简天良大声道,“我们是做买卖的。”他这一开口,宋军反而挺起铳枪。

“做买卖的,”军官冷笑问道,“这么多马匹兵刃?不想死就在旁边候着!”

“好,好,兄台,”焦登云笑道,“我们确实是关西行商。”

焦登云拉住简天良,低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招呼伙计们让开了道路,让其他百姓通过寨门。剑拔弩张的场面缓解下来,军官也高看了这群行商一眼。掩护多数百姓进入营寨之后,贾元振带一队火铳手从东垣返回,就看见这群手执兵刃的壮汉站在营寨门口。

“你们是什么人?”贾元振皱眉道,“带这么多兵器?”

“大人,我们是夏国行商,”焦登云堆笑道,“兵荒马乱的,带兵刃也是防身。”见对方脸带疑色,焦登云挺起胸膛,自抬身份道,“简兄和我都是军士,相当于贵国的举人吧。”说着还拍了拍腰间。听到“军士”二字,商队中的夏国人都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行商?军士?”贾元怀疑道,“可有文牒?你带着铁牌吗?”

自从传出赵行德是夏国将军后,贾元振留意于夏国的制度,知道关西人及冠之年后,人人都有块户牌,正面雕刻脸容,背后是名字和身份。只不过荫户的牌子是铁木刻的,军士的牌子则是用铁铸的,十夫长用铜牌,百夫长用银牌,校尉将军以上用镏金牌,文士、匠师、教士用各色玉牌。为防狄夷奸细混入国中,夏国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必须带着自己的户牌。外国人在夏国走动,则需要带着道路曹所给的文牒为凭。本地军士随时可以查看生面孔的户牌文牒。没有户牌、文牒之人,军士可立刻扣留,如遇反抗则可当场格杀。不出这一群数十条壮汉,人人都拿着家伙,倘若真是辽贼的奸细,进入营寨中,那可要闹出大乱子了。

“你也知道铁牌?”焦登云惊讶道。

他看出贾元振在宋军中地位颇高,便从腰间摸出铁牌,和通关文牒一起递出去。贾元振接过来一看,见铁牌乃通体铸成,再以精钢刀在铁牌正反面刻画而成,字是夏国公文的缺笔字。因为常年带在人身上,磨得十分光滑。通关文牒上的关防大印与他在留守司见过的模印一般无二,文牒上画像与铁牌上画像相似,是眼前这个人的样子,只是通关文牒上的画像比铁牌上的看起来老一些。

“恩。”他点点头,将文牒和铁牌还给焦登云,“放他们进去吧。”

焦登云接过牒牌,感激地向贾元振点点头,招呼伙计们进入宋军营寨。让焦登云大为吃惊的是,寨中竟然是一片空旷,除了木栅的背面有木台和棚子,中间只以木栅栏隔成几片空地,仿佛牢笼一样,各个栅栏中已密密麻麻坐满了逃难的百姓。本地的屯民和京东逃过来的严格分在不同的木栅里。丁壮手持着长枪弓箭,严阵以待地在外地人周围戒备。焦登云等人被宋军客气地收走了兵刃,马匹,好在一个军官给他打了一张收条。

到了这步田地,军士也没有办法,大家盘腿坐在地上,静静等着。猜测辽军骑兵会不会攻城?过了好一会儿,寨墙上面的军卒和壮丁欢呼起来,声音震天动地。后来焦登云才知道,宋国的援兵到了,援军中只有少数是真正的骑兵,大部分都是两人骑一匹马的火铳手。辽军犹豫了半晌,还是不战而退了。

“可惜,”简天良脸现痛心之色,“那么多货,一把火烧了。”“烧了也比给辽狗抢了好。”焦登云口中豁达,脸上是痛心。他两人是这一趟商队的东家,所有货物损失都是两人头上的,按照商会的习惯,回关西以后,还得另外筹一笔银钱来给伙计发工钱。

这时,贾元振走了过来,将文牒和铁牌交给还他们后,又说道:“辽贼烧杀抢掠,可谓人神共愤。两位壮士若想向辽人报仇的话,何不加入我营。我们虽是宋军,但也是赵行德上将军的部属,粮饷优厚。战场上缴获的财帛,和夏国军中一样的分配!”简天良和焦登云相互看了一眼,都有些动心。赵行德的事情在关东传得沸沸扬扬,这两个军士自然十分清楚。实际上,为这一趟行商,两人都倾其所有,他们很想战场上把本钱捞回来。

“干了!”简天良一拍大腿道,“抢老子的,都要给老子吐出来!”焦登云也点了点头。

章108 深仁恤交道-3

“好,”贾元振大喜,点头道,“我当向陆大人举荐两位。”

“且慢。”焦登云摇了摇头,“我们二人籍在军府,若不得准许,是不能加入宋营的。”

“那刚才答应,”贾元振怒道:“难道是消遣我?”

“这个......”简天良双手扭结,有些尴尬。他一时口快,倒没考虑军府的限制。若没有军府的允许,军士不得为他国打仗。焦登云却笑道:“按照军府规矩,虽然军士不可以加入宋营,但我们可以一同打辽人。”他熟知军制兵书,但因为武艺不够,在军中未能夺位十夫长,只能以普通军士退役。焦登云一直不甘心,说动简天良来关东行商,心底下未尝不想找找机会。

“军士未得准许,不能为他国打仗,但是辽贼抢了我们的货,我们可以报复。”贾元振和简天良两人不解地望着自己,焦登云也不绕弯子,将他的盘算说了出来,“我们可以单立一营,你们打你们的,我们打我们的,”他冷笑道,“宋国能提供粮饷,准许我们在交战地带征发军需,说不定,我们还能从关中招募到更多的人马。关中子弟,就算并非军士,弓马武艺也远远超过你们宋人。”

“妙计啊!”简天良拳掌相击,叫绝道,“老焦,你是个做将军的料。”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贾元振面露疑色,“难道夏国朝廷会准许?”

“朝廷没有明令不许,便是可以干的。”焦登云笑道,“何况,我们这一路走过来,看见关中的粮草、盔甲、马匹都源源不断地运给你们,虽然并非朝廷出钱,难道等闲人这么干,朝廷会视而不见不成?说到底,依我说,朝廷未必不想出兵,只不过是心存疑虑,不敢摊到桌面上,若是我们在底下先干起来,只要不太过分,或者把这张桌子掀翻了,朝廷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说不定还会暗暗帮助我们。”

焦登云口口声声“朝廷”,说的是夏国五府,一个普通军士能有这份见识,委实令贾元振大为吃惊,一改关西军士都是鲁莽武夫的印象。收复河南以来,屯田练兵,招募普通火铳手还好说,但是奇缺老兵。今日为救出百姓,自指挥徐升以下,营中骑兵全部拼光,这些精锐士卒,要再补充就千难万难了。若能从关中招募精锐辅助作战,确实能大大补充宋军的不足。

“好,我这就禀报陆将军。”想到此处,贾元振的心情有些激动,匆匆告辞离去。

“唉,”望着他的背影,焦登云叹道,“可惜赵行德将军不在掌兵河南,”他脸色有些遗憾,“若赵军侯主持河南,辽人如芒刺在背,怎敢轻言进兵山东。耳听是虚,眼见是实,宋人并非怯懦不能战,看今日这支骑兵死战到底的气势,只怕用不了两三年,便能够反守为攻了。听说契丹人富得流油,咱们若能跟着赵将军去放手洗掠一番,岂不是美事一桩。”他再度长叹了一声,好像是为赵行德可惜,又好像是为不能放手洗掠而可惜。

“诶,我说老焦啊,”简天良听着不对劲儿,“这趟关东的买卖,你不会早有打算吧?”

“早有打算?”焦登云哑然失笑,哂道,“早知道赵军侯是我朝上将,直接裹甲带弓来投奔他了。”拍着简天良的肩膀,焦登云回过头,数十个伙计还没回过神来,他微微一笑,走向平常看好的几个人,既然决心做一番大事,要先说服他们留下来。

简陋的营房内,贾元振刚刚在端砚里开了墨,还没来得及提笔书写军报,门外有部属来报,一行十数骑人马,自称是汉军的使者,请求代为引见陆都统制。“汉军?辽东汉军?”贾元振不觉有些惊讶,对汉军,他还只限于《白山泣血录》里的描述,想不到对方竟然大咧咧地派使者上门来了。对赵行德留下的河南三镇来说,每一个盟友都格外重要,贾元振忙收拾笔墨,亲自到门口相迎。而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对方不但持有留守司的通关文牒,还似乎对贾元振的身份早有了解,开口便不忌讳,直言来找陆明宇商谈两家结盟的事情。汉军使者那股子熟络劲儿,让贾元振都感到有些吃不消了。

“贾兄弟,咱们早晚是一家人,”王亨直眨着眼睛,他的须发花白,却为老不尊地拍着贾元振的肩膀,笑道,“你以后就知道了。对了,我那童云杰兄弟近来可好?”

“童统制?”贾元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答道,“很好,童统制很好。”这个在北征前突然加入保义军,代替刘志坚、高肃二位执掌火炮营的一条腿军官,是个非常严肃的人。马援曾经开玩笑谁,童云杰如果不骂人的话,就和礼部尚书是同道中人了童云杰带来一批熟练的火炮手,他虽然瘸了一条腿,但做事利落,而且治军极严。大家私下开玩笑说,这下对火炮营放心了,再艰苦的战役,“童瘸子”都是不可能逃跑的。

“难道说,‘童瘸子’是汉军的人?”贾元振一边猜测,一边堆笑道,“王将军,在下对白山黑水的豪杰,是仰慕已久了。这边请,这边请......”将王亨直引入寨中,王亨直看着满满一寨子的百姓,微微笑道:“中原果然是好地方,逃难的百姓都比辽东要多得多。”

............

铁山帅府,韩凝霜一袭戎装,俏脸生寒,孤高临下看着京东路使者。

“你回去告诉侯焕寅,”她冷冷道,“我汉军久居苦寒之地,粮饷缺乏,若侯相公有心邀请汉军南下,请先送来二十万石粮食,麻布、葛布各十万匹,然后我们再考虑出兵的事情。”见那使者还想说话,韩凝霜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去。”

“走!”王绩一推使者肩膀,喝道,“你看什么看?”

望着使者离去的背影,韩凝霜微蹙双眉,纤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沉思不语。

“元帅?”许德泰问道,“您难道真的打算帮那姓侯的?”其它汉军将领也面带异色。

“当然,”韩凝霜冷冷道,“不是。南朝解去赵行德将军兵权,侯焕寅从中捣了不少鬼。此人当死!他就是跪下来求饶,我又怎能放过他。可笑此人,竟然以为我汉军可以给他看家护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哼!”她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他自以为得计,斩掉了陈东左膀右臂,却没想到唇亡齿寒,真是愚不可及!如今辽人用兵于山东,可谓自食其果。我们要考虑的,是如何趁此机会,从京东路战事中得到最大的好处。”

“元帅要用兵于京东?”许德泰忧道,“我们兵马太少,却不足以火中取栗啊。”

“许当家才从外岛回来,有所不知,”王玄素见状,上前道:“十数日前,王亨直将军便已前去联络赵将军的旧部。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等割据河南,虽然有夏国的支持,但兵多民寡,又身处四战之地,丝毫没有回旋余地。咱们若能和他们结盟,加起来便有十万兵马,本钱也不算少了。瞅着机会,夺下京东未必没有机会。”王玄素口气也不十分确定,毕竟辽宋夏三方都是大国,汉军与河南三镇相加不过十余万人马,所以帅府也考虑退后一步,如果没有机会夺取山东的话,那么逼迫侯焕寅让出几处港口,尽量用海船把京东路的百姓营救出来。赵行德离开辽东后,汉军与承影第四营继续合作,伐木炼铁,造船出海,开垦荒岛,渐渐感觉人力很不够用,京东路乃宋国人烟繁盛之地,若能趁战事获得大批百姓,也算是很大的收获了。

“可是,我们若擅自行事,夏国朝廷不会不满吗?”

“许老将军勿忧,”韩凝霜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变幻,轻声道,“我汉军壮大一分,便弱了辽宋两分,夏国坐享其成便罢了,而汉军的地位,也只会越来越重要。宋国本来有收拾旧疆的机会,偏偏内耗不止......可惜了......”她眼神变幻,话语渐轻,幽幽叹了口气,再没说什么。

............

“赵先生,此处下寨,再有三十里便至鄂州了。”

“今日题目,仍在‘君子小人’当中吗?”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多谢先生指教......”

刘文谷兴冲冲去赵马援等人。赵行德非刚愎自用之人,《君子国》初稿完成后,便与刘文谷相互质问,辩驳,以图找出文章中不妥之处。一路上,刘文谷又与马援等人探讨“君子小人之辨”。赵行德不以为忤,授意马援等人,若有心探讨君子小人之道,各自可将初稿抄录一份,每天扎营落寨之后,大家一起就“君子小人”,君子之道与小人之道探讨疑义。在据理力争的同时,对于文章的不妥之处,赵行德也从善如流,欣然提笔修改。如此一来,大家的兴致勃勃之处,不下于此时各地轰轰烈烈的“大礼法”之争。

作为一路押送、护卫的统兵官,岳云默许了赵行德和这些军官们的做法。他自己也经常到场,只是总独坐在场地的一角,静静地听赵行德和众军官相互辩驳,有时皱皱眉头,有时面沉似水,有时脸现微笑,却总是一言不发,待到众人辩驳结束后,方才站起身来施礼离去。一来二去,马援等人私下给岳云取了个“木桩子”的绰号。

章108 深仁恤交道-4

正月十五,学政训话的日子,州学韩景堂安静得有些古怪。廪生们眼也不眨地望着窗外。

这里原本是士绅集资而修筑的韩文公祠,建成距今已快两百年了。后改为私塾书院,本朝才成为袁州州学。唐时韩文公曾为袁州刺史,使此地文风大振,有唐一朝,号称“江西进士半袁州”。韩景堂是州学正堂,屋宇高大而宽阔,足可摆放数十张案桌,容纳两百人落座议事。正面香案供奉孔孟先贤,两边墙上挂着本州历代名家的手笔。六根漆黑的柱子撑起廊庑,外面竹林掩映,翠柏森森,墙角种植着几尾芭蕉,数竿修竹,中庭花树掩映,芳草萋萋。四面屋舍围成一个天井,几尾金鲫鱼在大水缸中优哉游哉地游来游去。水缸周围整齐的四排水坑,围成一个矩形,正是百年来雨水一滴一滴润出来的。一遇阴雨,雨水顺着翘起的檐角滑落,一滴滴滴在小小的水坑中。青石路布满深浅不一的苔痕,无论如何都清除不干净,很容易让人滑倒。

细雨淅沥,袁州学政卢绾打着一把黑油布伞,小心翼翼地顺着青石路走入州学堂。总的来说,卢绾在袁州还算得上德高望重,否则也不可能被公议推举为学政。大礼法之议越来越激烈,廪生们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学堂的秩序也越来越难维持。最近这段日子,袁州城内四处张贴揭帖,指称李绾的侄子强占官田,转租给他人,又为富不仁,作奸犯科。卢绾身为族长,又是一州学政,难辞其咎。卢绾得知消息后,立刻将兄弟和子侄都叫到家中,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一遍,让各自回去将首尾收拾干净。强占的官田,不好退回的,干脆施舍给寺庙。这个节骨眼儿上,天下清议如锅中沸水,卢绾可不想像舒州学政那样成为釜底游鱼。卢绾打算今天这机会,将约束家人的情形顺带告知这些廪生,免得他们又借机闹事。

学政大人来到堂外,教习和廪生都纷纷站起身来,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卢绾对着堂中众人微微点头,昂首从起立的人群中穿过,一直走到主位方才转身,面对着众廪生、教习。

卢绾一脸肃容,沉声道:“都坐下来吧。”

出乎意料,几十个廪生仍然直挺挺地站着,只有一小半人坐了下去,见机不对,又满脸疑惑地站起身来,几个教习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地望着满堂的廪生。这时,卢绾也发觉不妥,廪生们中间,不少人不是垂首侍立,还有好几个目光咄咄逼人的。

“坐下,尔等眼中还有本学政吗?没规矩!”

学政厉声训斥,廪生们非但没有坐下,好些人眼中反而流露出鄙夷不屑之色。“老匹夫!”一名叫阮旭的廪生大骂道:“欺世盗名之人,还有脸来跟我们说规矩?”“你......竟敢如此和本官说话?”卢绾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另一叫曾孝的廪生大声道:“学政学政,己身不正,如何正人!”他话音刚落,其他的廪生立刻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活了数十载,卢绾还从没被人如此当面羞辱过。

“......己身不正,如何正人!”

“若按吴先生‘宋礼法’,官员纵容家人为恶,同坐,贪墨者流一千里!”

“事实俱在,件件确凿,这人竟然还想去议大礼法?”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你们?”卢绾手指着廪生,张口结舌,大叫道,“教习何在!将这些狂生赶出去!”

正在这时,却发生了更为恶劣的事情,一个廪生将揭帖揉成纸团,奋力扔到卢绾的脸上,大骂道:“老匹夫,还敢站在圣人面前,装腔作势,你为何不不嚼舌而死?”卢绾闪避不及,被纸团正中面门,虽然只是一团纸而已,但廪生仍的力道甚大,砸得卢绾的面皮生痛。这一举动仿佛信号,十几二十名廪生纷纷扔出纸团,一时间,韩景堂里纸团横飞。有人带头,不少廪生随手捏起纸团加入砸学政的行列,更多廪生面带兴奋神色观战。少数廪生是卢绾门生,看了这群情激奋之下,也心虚胆怯,几个教习也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劝阻。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卢绾一边矮身躲避,一边急得跳脚大叫:“快将这些狂生赶出去!”

这时,一纸团去势甚急,卢绾躲避不及,被砸中额头,直觉痛彻骨髓,头砸出一个包来,纸团“啪”的落在地上,里面竟是包裹了石子。“狂生,狂生,再待下去,老夫只怕要命丧此处!”这时,几个门生冲上来救人,卢绾趁机用双手捂住脑袋,一口气朝门外冲去!堂堂一州学政,惶惶如丧家之犬,几个教习看着他的背影,不禁目瞪口呆。曾孝、阮序等带头闹事的廪生则哈哈大笑,拍手称快。大礼议迫在眉睫,而驱逐不良学政之事,他们筹划已久了。理社已经暗暗布置,让驻军监视团练乡勇,使地方豪强不得干涉州学废立之事。正月十五这天,州军大多早早放回家和家人团聚,年轻力壮的衙役、差役心思都在黄昏之后的约会,所以,好几个州县的廪生都挑这一天行事。在天下板荡之初,理社中人群起驱逐庸碌的州县官,此时驱逐学政,自是驾轻就熟。真正带头挑事的廪生不过二三十人而已,比拥卢的廪生人数多不了多少。但其他廪生,不管是学业优异的,还是捐纳的,大部分都有从众的心理。所以接到吴子龙的书信后,曾孝他们便计划先将学政逐走,占了上风,然后再趁势推举够资格的人担当新学政。

“好了,好了,”曾孝举起双手,往下虚按,大声道,“卢匹夫跑了,学堂不可一日没有学政,现在推举大家新学政吧。张东明先生学富五车,德行高洁,曾某愿推举东明先生为学政。”他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教习,自号东明先生的张钦顿时慌了。

“使不得,使不得,”张钦连连摆手,“钦才疏学浅,当不得学政!”他急得黄豆大的汗珠都出来了,两股战战,汗出如浆,谁都看得出来,东明先生不是谦让,而是当真怕了。孔子曰:“当仁不让”。孟子又曰:“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提举一州礼法教化的学政之位,足以让人施展抱负,济世安民,甚至进位中枢。张钦居然保身退让,一些廪生眼中顿时流露出鄙夷之意。

“既然东明先生不愿,”曾孝遗憾道,笑容一现而隐,他摇了摇头,道,“那康乐先生呢?”

邓教习自号康乐先生,见众廪生竟推举他为学政,也和张教习一样矢口推却,不过他理由要得体一些,专心治学,无心为官。曾孝又连推了数名教习,竟无一人愿意愿意担任学政。这学政卢绾表面谦和,实则外宽内忌,学堂里留用的教习,要么潜心治学,要么与世无争,根本就没有能和他争斗的。但卢绾一被逐走,这学政的位子就是个烤架,若没有本事,说不定今天做了学政,明天的就被人轰走了。

“曾逢泉,你也别推来推去了,”阮旭喊道,“学政之位,我推举你了!”

“对,曾逢泉,我也推举你了!”另一廪生大声道。

“多谢兄台!”曾孝微微一笑,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看着学堂里众多同窗,颇有顾盼自雄的气势,口中却道,“曾某不过一介廪生,与诸位有同窗之谊,怎能骤然越位为诸位之师呢?”

“不对啊,逢泉不过和我等一样,若做了学政,岂非凭空长了一辈?”有人恍然大悟道。

“非也,子曰,当仁,不让于师。和那败德丧行的袁老匹夫相比,曾逢泉足以代表袁州参与‘大礼议’。更何况,礼部的章程中哪一条指出过,廪生不能推举廪生做州学学政?若各位不愿比曾逢泉矮上一辈,我们州学大不了公议一条礼法,学政为督导礼法教化之位,若由廪生担任,则与众同窗以兄弟相称,与众教习以师生相称便可。”

阮旭说得振振有词,教习也没有反对,好些理社中人从旁附和,推波助澜,其他的廪生立场也不十分坚定,无可无不可之人,也点头称是,于是,经过廪生们公议推举,曾孝成了大宋州学第一个由廪生直接担任州学学政之人,也是第一个和廪生以兄弟相称,和教习以师生相称的学政。十数日后,礼部发来公文,正式确认了这一职位。此事居然没有引起大的争议。因为,在大礼议之前,各地州学的变动可谓风起云涌,有的廪生居然鼓动苦主,用棺材堵住学政的家门,也有人贸然行刺朝廷命官,被当场格毙,有的州学一口气革除了十数名廪生的学籍,还有州学两边廪生相持不下,发展成为有辱斯文的大打出手,纸团与书本齐飞,戒尺与短棍共舞。最终有十几个州的学政换了人。但仗着势力雄厚,最先挑起事端的舒州学政,居然仍然坐在位子上,而且托病不赴鄂州参加大礼议。

“大礼议”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突然传来辽军大举进攻京东路的消息,街谈巷议的热闹也从州学里的小打小闹重新回到两国战事上,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担忧朝廷会不会再度增加赋税。丞相府忙着调兵遣将应对辽人,礼部仍旧筹备大礼议,各州学政先后赶赴鄂州。这一天,岳云护送着赵行德也抵达了如一锅沸腾的粥一样乱哄哄的鄂州。

章108 深仁恤交道-5

望泽门外人声鼎沸,鹦鹉洲前芳草萋萋。千里归来的众人正一一道别。

岳云率领镇国军骑兵将赵行德押送到鄂州,便在城外交接给兵部职方司的人。按照朝廷规矩,外镇军马非宣召,不得携带器械进城。是兵部而非大理寺或刑部的人前来交接,令随行众军官放心不少。兵部职方令史周和是个四十多岁的干练军官,和善而健谈,在等候赵行德与众人一一道别时,与马援等军官便混熟了。职方司消息灵通,周和不经意间透露,朝廷欲充实京师防务,又在新复的江淮一带重建新军,两边奇缺军官,马援等人若前往兵部报到,若不是留在鄂州,就会被发去江淮任职。而岳云将迁左武大夫,带御器械,留在鄂州任职。

自从汴梁换帅,赵行德“失势”这一个多月以来,朝中发生了许多事情。赵行德现在是一个赋闲的左卫上将军,被扣押的夏国使臣,不再是朝廷的眼中钉。相反,陈东、邓素等理社旧人无意将赵行德置之死地,甚至想用他羁縻河南三镇。吏部已在黄鹄山腰安排了一座武昌侯府,只不过在宋夏交涉结束之前,若没有兵部职方司许可,赵行德将不能踏出“武昌侯府”一步。

“诸位有空到府上来坐,”赵行德微笑道:“赵某必扫榻相迎。”

“赵先生......”马援和许多军官的喉头有些哽咽。

周和看着这一幕,眼神微动,将脸转向一旁。南归的保义军军官,必须先去兵部报到,而兵部甄别奸伪,正是职方司负责的。众军官正依依惜别之际,十几个小贩围上来,热情地围上来。这天正是上元,小贩们手中拿的多是宫花、香囊、灯笼等时令之物。

“军爷,买花戴吗?”“军爷马上封侯,衣锦还乡,不簪花吗?”“上元夜,来两朵宫花吧,军爷,俏姐儿最喜欢!”“军爷,买个宫灯带回家吧!”“军爷,要换喝酒吗?这南长街上每家酒楼我都熟的。”

除了小贩之外,还有不少市井闲汉围在周围看热闹。这里是商贩云集之所,在城外沿着长江有数万家商铺,从盖州、广州、荆襄、江淮、两浙、福建来的货物都在此汇集,自从朝廷正式确认鄂州为行在后,这里的商肆更是繁荣昌盛,南草市号称不管是什么货物,这里没有买不到的,没有卖不出去的,而且不管货物多少,一定能在一天内卖出去。紧邻着码头商肆,还有各色客栈酒垆。众多小贩穿梭在鳞次栉比的壮丽楼阁下,或自己做小买买,或为大商肆勾引客商。不管是河南夺帅还是朝廷大礼议,除了增加茶余饭后的谈资外,对这些客商小贩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影响。

眼尖的小贩看出这一行风尘仆仆,恐怕是才从江北回来的边军,大难不死,乍一回这花花世界,许多人花钱甚是爽快。本朝虽重文轻武,但自杯酒释兵权以来,武将的俸禄用向来不薄,多事之秋更是如此。在小贩热情的叫卖下,不一会儿,十几个军官已经和小贩问起价钱来。

“京师朝不保夕,行在却像当初汴梁一般繁花似锦,”几名军官皱着眉头,斥责道:“国家危难,我等武人不该安于逸乐啊。”“辽人正侵入京东路,鄂州这里却歌舞升平,咱们怎能同流合污呢?”

鄂州倡义以来,已成为天下清议的中心。小贩们也不知深浅,更不敢反驳。满口官话的大爷都不好惹的,说不定随便找个理由,一把就能把你的摊子给掀了。贩子再不敢大声叫卖,眼巴巴地望着这群大爷,有胆子小的已经悄悄退后,场面顿时有些冷场。正准备买东西的军官听袍泽指责,脸色不免尴尬起来。

“人心皆好美而恶丑,好逸而恶劳,如此而已,无关善恶。”赵行德摇头道:“我等浴血疆场,也是为家邦平安,百姓富足安乐而已。”他伸手招过几个小贩,笑道,“这些军爷都是百战余生的壮士,这些宫花我全都要了,给军爷们各自暂上两朵大花,让世人知晓军人的荣耀!”

他一言既出,其他军官自无人反对,纷纷围拢过来选花,小贩也大喜过望,这里四百多个军爷,顿时吸引了一大批小贩涌上前来。片刻之后,不管是保义军军官还是背嵬营骑兵,每个人都被一两个小贩拉住兜售。多数军官选了闹蛾、玉梅、雪柳等时令生花簪在帽子上,有的选了绢珠宫花,还有的将大花别在胸襟。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衣装。众军官身形挺拔,簪上大花之后,个个神采奕奕。这样一群军官站在望泽门外十分显眼,引得经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正值上元节令,不少出城游玩的女眷经过城门,也被这群军官所吸引,有的大胆的上前围观,频送秋波,也有的偷偷朝这边瞟。有些军官刚才还为前途莫测而忧心忡忡,现在都将愁绪暂时抛却,有人面带笑容,风度翩翩,有人挺胸凸肚,得意洋洋。连一向颇有父风,面沉似水的岳云,在起初不适应之后,脸上也浮现一丝笑容。

“不枉跟着赵侯走这一遭,”有军官感叹道,“投笔从戎,痛快!”

周和微微点头,他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低声吩咐属下看好赵行德,快步走向城门外的一辆马车,低声道:“末将参见殿下。”他直觉车内的目光透过竹帘,看着城门边上的那群军官。马车内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周将军,城门口众人当中之人,帽簪月季那位,可是赵先生么?”

“是,殿下。”

周和心中怪异,为防有变,兵部职方司将赵行德抵达鄂州的确切日子列为军机,知道内情的没有几个。“难道殿下竟与赵将军相识不成?”周和心中疑问却不能说出来。马车内轻声“哦——”了一声,周和等候了片刻后,车中人方才道:“周将军辛苦了。”

周和不敢多说,低头抱拳道:“卑职职责所在。”

“多谢将军。”马车缓缓驶离。

周和直觉般感到,一缕目光透过车帘,一直停留在城门口赵将军的身上。他看不见,马车之内,赵环手按着胸口,微微喘息。“这是真的吗,竟然又遇见了他。”她眼中隐隐有泪光,好容易才压抑住胸口的悸动。她的心神有些恍惚,除了赵行德之外,脑海里还想起许多汴梁的往事,却又好似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宫女道:“殿下,灵竹寺到了。”

马车轻轻一顿,停了下来。赵环从如潮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下了马车。灵竹寺又称为“孝寺”,乃传说中孝子孟宗哭母泣竹之地。辽军南侵,汴梁沦陷后,赵环的亲人大部分都被辽人掳走。每逢节气,赵环便来此寺庙,愿神佛保佑他们早日脱离险境。她的心底一片纯善,哪怕是曾经将她禁闭在冷宫中的兄长赵柯,她亦为他祈祷。然而,上元时节,她却是为另外一人祈福的。而就在望泽门外,她居然真的遇见了那个人。

“安然无恙就好,”她轻抚微红的脸颊,“这就是天意么?”

............

洛阳,开国保义侯府原是一位赵氏郡王的园林,郡王被辽人掳走后,变成了“无主”之物。西京向来是东京官宦退隐养老之地,这样的园林在洛阳还有很多。曹熙易帜归夏以后,豪不客气地将这些园林或划为官产变卖。宋国商贾根本不敢竟买这些原属于达官贵人的园子,有许多美轮美奂的园林都无人问津。因此,辎重司只用了很少的钱便置办下这一处府邸,移交给行军司,用来安置赵行德的家眷,并在李若雪到达三天之前打扫得干干净净。附近的百姓纷纷议论着这又是哪位新晋的权贵又乔迁新居了。

今天是李若雪抵达洛阳的日子。除了洛阳团练使派来军卒维持秩序外,还有一小队虎翼军等候在大门东侧。府邸外停着十数辆马车,仆役忙着将大包小包的物品搬入府内。院子站着好几个管事摸样的人,严肃又认真地安排将这些物品分门别类,按照“主人”的意思放入各个房间。这些管事来回奔走请示的,并不是保义侯夫人,而是站在李若雪身旁的张氏。太子妃殿下亲自张罗这些琐事,足以令许多有心人明白许多东西。

“陈重昨天还怪我,说本该早些搬进来的。”

张氏一边安排张罗,一边对李若雪道:“他们男人家哪里知道,这些居家的东西放进来便要人照料。再者,东西放好了再挪动总归麻烦。”见李若雪面带忧色,张氏叹了口气,拉着李若雪的手,低声道,“陈重在北州服役时,夫妇参商相隔的滋味,我也和妹妹一般感同身受。赵将军迟早是要回来的,你夫妇越是情深意重,就越要多珍重身子,将来团聚的日子还长着呢。”

章109 一忝青云客-1

元德二十六年正月十五,这是洛阳入夏以来第一次上元。

夕阳西下,万道光芒照得它壮丽无比,五只凤凰熠熠生辉,宛若振翅欲飞。五凤楼是罕见的高楼,高达百丈直入青云,因上有五凤翘翼而得名。登上高楼,朝下望去,全洛阳的景致尽入眼底,天色刚刚黄昏,城内城外,大街小巷就出现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表面上看,城内的气氛同往年没什么不同,实际上,无论是朝廷高官还是寻常百姓,为过节所做的准备都比往年隆重了许多。外面越是兵荒马乱,越是凸显出洛阳的珍贵。大量逃难富商巨贾涌入,更让洛阳市面花团锦簇,竟比太平世界还要兴旺几分。

元宵节大放花灯,整个洛阳万人空巷,达官贵人、名流士绅、富商巨贾、寻常百姓都将集中在以宫城为中心的狭小区域,闹元宵不分贵贱贫富,看花灯,赏焰火,踩高跷,舞狮子,猜灯谜,太子与太子妃将在神武门五凤楼与民同乐,更成为洛阳百姓所津津乐道,自从唐季五代西京颓败以来,洛阳城从未像如今这般繁花似锦。

熙熙攘攘的人群顺着无数大街小巷,朝着宫城神武门涌来,犹如无数涓涓细流汇入大海。神武门外已经聚集了十几万人,不少人抬头仰望着金碧辉煌的五凤楼,兴奋激动地大声叫喊着。太子陈重、上将军吴阶、洛阳令袁兴宗、东宁侯曹熙等显贵重臣已经在神武门准备观礼,而女眷们还留在五凤楼上观灯。李若雪拗不过张氏盛情相邀,带着一双儿女同游五凤楼。

五凤楼俯看灯海人潮,地面上的声音只汇成大小不一“嗡嗡嗡”之声,是个热闹而嘈杂的背景,丝毫不打扰楼上的人谈笑聊天。天色完全黑下来,满城无数的花灯点亮,让整个洛阳城犹如一片浮动海,美轮美轮的城池,仿佛不是人间。

巳时三刻,神武门差人来相请,众多命妇贵女才移步下楼前往。李若雪左边手牵着两个孩子,右边手臂只觉一紧,转托看去,却是太子妃张采薇对她微微一笑。张采薇虽贵为太子妃,楚国公长女,但她在出嫁之前,有一多半时间在石山威远镇中度过。威远镇控扼东西商路,四面与胡族比邻,乃夏国的豪杰效命之地。张采薇虽然不缺大家闺秀的礼仪教养,但与人熟悉以后,其言行举止,便格外有种豁达磊落的做派。洛阳诸军虽多为团练营,但营中的军官却不乏桀骜之辈。这些人打仗是好手,但胡闹起来也很厉害。张采薇担心见李若雪遇着一两个莽撞之徒,被唐突冒犯的话,便麻烦了,因此特意让李若雪与自己把臂同游。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若有人对李学士动心思,我都给你挡着。”

“殿下说笑了。”李若雪脸上羞出一团红晕。她身着一袭黑色的长裙,纤腰一束,系着一条点缀白色花纹的紫色丝带,明眸皓齿,举止温柔,纤长的身姿格外楚楚动人。莫说男子,就是同为女子,张氏亦生我见犹怜之感,不能给那些莽撞军士唐突冒犯。只是李若雪脸嫩,这种事情多开几句玩笑,就有些尴尬了。

“这绢花层层叠叠,与真的牡丹一般无二,做的很精致,洛阳市面上好像没有呢。”张采薇看着她云鬓上的宫花,笑道:“则天女帝有这样的绢花,恐怕也不会迁怒于牡丹了。”

“真的吗?”李若雪俏脸晕出一团胭脂色。

她最爱牡丹,这绢花乃是赵行德托人捎回来的。洛阳侯府中,唯一她欣慰而感激的,便是正厅中堆叠的一大堆装满各种礼物的盒子。她喜欢细巧精致的东西,赵行德每到一地便都会留心,积攒起来一起寄回家中。与礼物一同送到洛阳的,还有一大叠书信,李若雪舍不得一口气看完,每天只看一封。“......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月季月季,月月相见......”

“上元时节,”李若雪轻抚云鬓,心中默问道,“他还是簪月季吗?”

“自是真的,”张采薇又笑道,“新院子太久没人住,总是冷冰冰的,仓促布置下来,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妹妹不如干脆先住到我这边来,等保义侯府那边都安排妥当,又有了人气,再搬过去住。”

二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来到神武门上,顿时觉得人声鼎沸,亮如白昼,一名女官引路,将张采薇带到太子身旁,她左手与陈重相握,观看洛阳百姓的朝贺。李若雪则拉着自己的两个儿女,站在太子夫妇身旁稍稍靠后的位置,一边观看,一边不时给两个孩子说话讲解。

团练在神武门外清理出一块宽阔的场地,没过多久,上元歌舞正式开始。首先是虎翼军百骑卫士列阵演出马舞。莫说不擅骑马的关东人,整个夏国也只有虎翼军习练马舞。战马和骑兵仿佛心神相通,战马摇头摆尾,进退转折,腾跃举蹄,无不与乐声节拍相和,谁都看得出来,这不是战阵演练,而确确实实是战马在随乐起舞。

洛阳百姓有幸得睹奇观,一边啧啧惊叹,一边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马舞之后,三百人歌姬舞队翩然上场,舞蹈了“破阵乐”、“庆善乐”、“上元乐”三支大舞,随着乐曲悠扬,舞姬的身姿转折,在神武门下队形聚散变幻,如行云流水一般煞是好看,自然有引来人群一阵又一阵彩声。这种顶尖的宫中乐舞,若不是上元时节,等闲百姓又哪里能看得到。

人山人海之中,三三两两地站着军官和军士。了妩媚动人的舞姬之外,男人们的眼睛却不住地瞟着人群中漂亮标致的妇人,有人神色自若,有人一本正经。有人掩饰不住地跃跃欲试,一边左顾右盼,一边窃窃私语。

在舞姬献技之后,就是男女相邀踏歌共舞了,这在关东不常见,在夏国却是司空见惯。踏歌又分为两种,一种是不分男女的,在筵席上一人起舞后,再邀请下一人起舞,大家载歌载舞地尽兴。另一种则是男女相邀共舞,舞步既有来自原先踏歌礼乐,也有来自高昌、龟兹等胡舞。后者虽然被道学先生斥之为“桑间濮上”,“郑卫靡靡”,但自开国朝以来,踏歌越来越在夏国流行。因为踏歌共舞成风,当关东的女子开始为“三寸金莲”而苦恼时,缠足风气在关西完全被排斥。因为缠了足就不能跳舞,也不能结识心仪的青年男子。上元、端午、这些时令,可都是趁着“踏歌”结识相好的良机。

“等不及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始?”

“令铎,你看上哪个姑娘了?”

“看看,太子殿下右边那位,不知道出嫁了没有?”

“李校尉,待会儿咱们要不要把大嫂先围起来,免得被人家占先了。”

“滚!”李四海骂道。在离他不远地地方,林净婉巧笑倩兮的,现在她是万人瞩目的中心。在这样的场合,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林净婉的一双纤足旋转着。这时,有人还不识趣,嘀咕道:“看白羽军那些人的眼神,一个个跟饿狼似地盯着嫂子,咱们不得不防啊。”

“谁敢,”李四海眼神一凛,低声道,“老子捏爆他的卵蛋!”

舞姬献艺结束,场面稍微安静了下来。洛阳百姓还在没头没脑地议论的时候,消息灵通的官绅心情激动地将目光投向神武门楼,据说储君殿下将与民同乐。果然,陈重和众大臣低声说了几句,与太子妃一起转身下了城楼。片刻后,陈重夫妇携手出现在神武门下,紧跟在他们身后,两队身着华丽袍服的男女鱼贯而出。男子的军袍显得十分利落,女子裙摆逶迤拖在地上,两臂展开犹如蝴蝶飞舞。刹那间,神武门外彩声如雷,满场沸腾。

随着乐曲升起,数十男女翩翩起舞,场外的彩声则一浪高出一浪,一直未曾停歇。紧跟着,场外的军士开始邀请看中的姑娘下场共舞。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无论是关东还是关西,上元都是青年男女的节日。神武门前的御道纵贯全城,更宽达百步,再加上两边坊市街道,足以容纳数千人共舞。

略显羞涩的姑娘被半劝半拉着踏入舞场,踏歌的步伐简单。宋人的服饰与夏人大同小异,每逢节日,华服多长袖垂地,一对对男女之进退转折,衣袖展开如对对蝴蝶上下翻飞。场外人叫好不绝,场中人则如痴如醉。许多洛阳本地子弟眼睛都看得直了,一边吞着口水,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场中的翩翩蝴蝶,照规矩谁都能邀请相好的姑娘共舞,只不过他们暂时还不会跳,贸然加入进去乱了阵势,更恐怕为他人耻笑。

章109 一忝青云客-2

神武门上观礼的官员中,不少是洛阳本地的,上元庆典以马舞开场,继之以宫廷乐舞,众人无不赞叹,但男女相邀共舞的场面却让许多人皱起眉头。

宋夏皆上承唐季五代,考前朝衰败之因,欧阳文忠公,司马文正公等诸多先贤都将胡化视为旧唐一大弊病,所以本朝最重礼法,尤其忌讳胡风胡俗。而夏国不但疆域万里,汉胡风俗也混杂难分,例如这踏歌之舞,虽承自春秋礼乐,但又夹杂胡人风俗,但有“男女授受不亲”之忌,便一直为关东士绅所诟病,甚至用来印证夏国礼崩乐坏,胡化已深,不配自称正朔。可在上元的庆典上,陈重偏偏就安排盛大的踏歌共舞,非但如此,还遍邀了洛阳当地官宦和大族参加。和跃跃欲试的青年男子相比,神武门门楼上,洛阳官员的神情严肃,有人面带惭愧,有人脸现厌恶之色。

“诲淫诲盗,”学政裴鸿渐压低声音道,“桑间濮上,亡国之音。”

“年轻人懂得争取总是好事,”洛阳令袁兴宗微笑道,“这国家的前途,不还指望他们么?”

裴鸿渐脸色一滞,没有出言反驳。袁兴宗执掌洛阳以来,已经在士绅中树立了威望。朝廷存心移风易俗,连太子殿下夫妇也亲自垂范,他私下抱怨是一回事,若公然反对,就太不识趣了。旁边曹熙听了两人对话,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洛阳归夏,他还是最大的赢家。片刻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惊呀和凝重神色。

各色花灯将神武门前照得亮如白昼,数百乐师一齐奏乐,在丝竹喧天中,不断有人邀请姑娘入场踏歌共舞,除了最开始数百人,共舞男女已经达数千人之多。在悦耳而乐声当中,刀鞘与玉质环佩碰撞,发出悦耳叮当声,又是另一种的风情。据曹熙所知,这数千人大部分事先都没有经过演练。因为洛阳原来并没有这种男女踏歌共舞的风俗,在场中舞蹈的大多数男人,若不是军士,便是关中来的客人。他们举手投足都带着关中特有的习性。虽然被道学先生斥之为“桑间濮上”之舞,然而数千人各自踩着舞步手舞足蹈,竟然丝毫不显混乱,俨然久经演练的阵势一般。

曹熙想起西京大营中训练新卒队列,连最简单的左右也要花大半天时间方能贯彻,再与关中人相对照,他不禁暗暗感慨,夏国以军士立国,而军中严整和规矩,早已经渗进了百姓日常生活的每一处。反观大宋,重文轻武,又不抑职工商,即使是在军营之中,也到处弥漫着文官和商贩的味道。“哪怕耶律大石席卷中原,占据洛阳,俘虏皇帝,却仍然遣使谋求与夏国平分宋境,甚至禁止辽军挑衅关西,这就是原因吧。”曹熙暗暗感叹。谁也不知,正是辽国的这种态度,在他决心背叛兄长,弃宋投夏时,起了关键的作用,哪怕只是打出夏国的旗帜,洛阳也稳固了几分。

李四海等着一曲终了后,上前邀请林净婉共舞。她的眼睫低垂着,似乎并不在意,但隆起的胸脯微微起伏,还是暴露了她的情绪。见这一对出场后,陈重拉着张采薇的手,踏着节拍退向神武门,将舞场的中心让给了他们。人们察觉到太子夫妇意图退场,纷纷自觉闪到两边,让出一条路来,稍微乱腾了一阵后,太子夫妇已站在了神武门下。百姓你推我挤地向前涌去,甚至不惜扯坏了衣服,幸好有虎翼军侍卫维持着秩序。太子才得以微笑着搀着林净婉的手,对上前的士绅百姓点头致意。人们自然而然地欢呼了起来,有人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

“吾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下像陛下一样专情,百姓都拥戴他,”林净婉低声道,“不像某人。”她纤细的腰肢觉得微微一紧。“后宫专宠可不是好事,”李四海微笑着反驳,“你别乱说什么万民拥戴的话,那样陈重的麻烦就大了,五府不需要‘幸运’地得到一个雄才伟略的始皇帝。”“不管你怎么歪理,”林净婉恼火地低哼了一声,“我不同意,你就不许找别的女人。这也是五府的律令。”她眼角眉梢透着妩媚,偏偏从圆润撩人的唇齿间说出来这样得意洋洋的话。

林净婉轻盈地转动身躯,顺便避开了李四海恼怒的目光。世人皆知,她的舞艺是天下一绝,常人往往自惭形秽,甚至不敢与她共舞。但李四海却不然,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神态显得十分自信,富于节奏地带着她的舞步,不慌不忙占据了主动,偶尔让她暂时脱出自己的掌控,让那双穿着锦缎舞鞋的小脚,轻盈而无拘无束地旋转,欣赏她脸上绽放出颠倒众生的光芒,仿佛火焰一样散发出来无穷的魅力。二人一起随着节奏进进退退,立刻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男男女女都艳羡地望着这堪称完美的一对。

“绿腰”、“拓枝”、“康国乐”、“同心结”等几支曲子过后,林净婉下场休息,李四海则缓缓踱步到了陈重面前。他和陈重、张采薇,李若雪都是熟人,不好不过来打个招呼。

“舍得过来了?”张氏打趣道:“逍遥侯是不是又吃瘪了?”

“葱岭的积雪就快化了,”陈重一语双关,又问道:“海上攻伐突厥,你拿定方略了吗?”

“有赢无输的事情,”李四海笑道,“他们最重要的城池大都在海边,而我们的则深处内陆。我们可以痛快地洗掠大食诸侯,大食水师要报复的话,只能去强攻海西港,他们肯来决战,这不正中了军府的下怀?他们若不敢决战的话,”李四海咽了一口口水,仿佛猎人盯上他的猎物,笑道,“我就一直骚扰海路,罗姆突厥和大食诸侯之间的大宗货物许多都是海路维持的,海上和陆上配合,切断苏丹和大食诸侯之间的联系,让他们个个孤立无援。安西大军居内陆为圆心,逐个击破他们的城池。先剪其枝叶,再砍倒主干,最后将冥顽不灵之徒赶到海边,就可以将突厥和大食势力连根拔起了。”

若只是面对陈重,李四海其实不用多费唇舌,这一番解释,大多是说给太子妃张采薇听的。大家自幼在宫中伴读的,张采薇很小便被定下了太子妃的身份。在旁人眼中,张采薇将是合格的母仪天下的皇后,李四海则知道,对两国交兵的事情,她比寻常男子的兴趣更大一些。

“不错,”陈重点头道,脸色却有些遗憾,“只可惜,耗费的时日太久。”

李四海是自小与陈重一起长大的伙伴,因此,在他面前,陈重没有隐瞒他的担忧。宋国相府执政之后,陈东、曹良史、吴子龙等人行事,行事都是雷厉风行,对外收复了汴梁,对内铲除异己,现在正如火如荼的“大礼议”,似乎是个重新整合国力的机会。虽然失去半壁江山,但东南半壁也有四千万余人口,几乎是夏国与辽国之和。而且,东面维持辽宋相争的局面变数颇大,军情司探听到耶律大石一度向鄂州遣密使议和,时机一旦错失,要想吞宋灭辽,只怕付出的代价就更大了。听了陈重的话,张采薇的眼眸一黯,显然,对关东的局势,陈重平常也没少和她说起。

“伐灭突厥,是护国府定下的。”李四海的口气意味深长,“我所考虑的,只是执行。”

“你说得对。”陈重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五府才是国之柱石,我们做自己的本分吧。你定下的策略虽然不错,但有其利必有其弊,我国雄居陆地之中,在海上和突厥大食动手,虽然不怕他们报复,但海上用兵,我们也没有大食那么雄厚的底子。熟练的水手也比他们少几十倍,有耗无补。只要有一两场大仗的损失惨重,船可以再买,人手就难以为继了。”

“殿下多虑了,”李四海笑道,“宋国水手一抓大把,只要军饷优厚,要多少有多少。”

“天下一家,你倒不见外,”陈重叹了口气,摇头道,“护国府也这么想就对了。”

话题有些沉重,张采薇的眼眸微转,拉着陈重,嗔怪道:“朝中事,改日说去。上元节令,大家都放开心怀游乐,偏偏还扯着四海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话,”她眨了眨眼睛,对李四海道:“你呀,就不要那么贪心,净婉那么惹人怜爱的人,你偏偏要气她。”她看着远处那个俏影,摇头道,“很快就要出征了,不管怎么样,我要是你,那还不天天把净婉捧在手上,哪儿还能惹她生气啊。”她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跺着脚主持正义。这位威远镇出来的姐姐,李四海是从来惹不起的,他觉得头有点晕,便拱手和陈重道别,有些狼狈地告辞下去了。

目睹这一幕,李若雪好奇地睁大眼睛,没想到温婉贤淑的太子妃,还有这样一面。

“我们小时候,一起在敦煌读书习武的,”张采薇有些得意地轻抚云鬓,“李四海不知被我收拾过多少回呢。”“哦。”李若雪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陈重轻咳一声,脸色有些尴尬,张采薇莞尔一笑,挽住他的右臂,笑道:“妹妹又不是外人,洛阳要是有登徒子不识好歹的话,你来找我出手惩治吧。”

章109 一忝青云客-3

虎翼军卫士护送着一辆马车回到开国保义侯府。在上元大典中,洛阳百姓都认识这这些驾驭战马跳舞的骑兵,惊奇而艳羡地看着他们护送着一辆普通马车,停在侯府门前,虎翼军与守卫侯府的军官交接过后,方才缓缓驰去。虽然张采薇热情地挽留,但李若雪还是两个孩儿回到府中,毕竟这里才是家。保义侯府占地不小,辎重司先雇佣了十几名仆役丫鬟,但他们对李若雪来说,都是陌生人,她身边唯一的亲人,也就是两手拉着的孩子。

对许多洛阳的男女来说,上元夜会是一个不眠之夜。赵雍和赵卓虽然还小,也兴奋得睡不着觉,不停地央求妈妈要晚睡,李若雪只好板起脸来吓唬他们,最后达成妥协,今天晚上要讲三个故事。讲到两个半的时候,孩子已安然入睡了,小脸仿佛苹果般粉红。李若雪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母性温柔。远离父母兄弟,丈夫出征在外,这两个孩子,也是她最重要的寄托。

将孩子哄入睡以后,李若雪自己反而没什么睡意,她将书卷放回床几,坐在妆台前卸下簪花、玉钗、花钿、步摇、冠梳、玉镯等饰物。将这些首饰整齐放回盒中,李若雪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失神。镜中的女子,从羞涩而矜持的少女,变成了温柔而妩媚的少妇,眉宇间散发着淡淡的哀愁。朦胧的光影颤颤,精致脸庞渐渐变得柔美,乌黑的长发柔柔地搭下,将胸口雪腻半掩,饱满的绣花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美人如玉般温润手臂,支颐沉思的样儿,格外惹人怜惜。镜中的女子微微闭上眼睛,一滴晶莹的泪沁了出来,无声无息顺着脸颊滑落。

“......断香残香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李若雪轻轻叹了口气,屈膝蜷起双腿,拥着裙袄坐在妆凳上,痴痴地发起愣来,她的目光有些迷离,望着方外变幻的天光。烟火在天空中不断闪烁,变幻光影透过窗纸,映入房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像宋国、夏国许许多多平凡的女子一样,相濡以沫,朝朝暮暮,男欢女爱,细水长流,平平淡淡,而不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女学士。

这世上虽然还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但是,以才情闻名于世的女子,所谓扫眉才子,大多如鱼玄机、薛涛一般为人不齿,好一点也如蔡文姬、卓文君、上官婉儿一般薄命。正经的女子,便使才高八斗,大都用来相夫教子,偶有佳作,字字句句都是刻骨的心情,怎好让让人知晓,甚至众口传诵,心醉神迷。李若雪和苦守寒窑的王宝钏一样寂寞。她的内心,却不能是简简单单的静水微澜。她的寂寞,她的愁绪,她的苦涩,就和她惊才绝艳一样,在一样的境遇下,永远都比普通女子多得多。但是,鸿雁往来,她的骄傲,却也不允许她像普通女子一样向丈夫倾吐离情别绪,她永远是一个温暖的,体贴的,优雅的妻子,让赵行德可以安心地建功立业,这个聪颖而美丽的女子,会一直等候着他的归来。但是,这种等候,虽然心甘情愿,却并非甘之如饴的,诗言志,词缘情,她很聪明,从没有一言一语的抱怨,但曲折的情思,深深的思念,点点滴滴,都在呕心沥血的长短句里了,天下人都看到了,天下人都知道了,那个她想念的良人,自然也就知道了。只要他知道了,旁人的惊叹赞赏,还是闲言闲语,她都不放在心上。

女人的才华是一种香气,有时是可能招蜂引蝶而来带来麻烦的东西。夏国的学士府文辞院中,少不了因不能出仕做官而醉心于诗酒风流的男人,他们如同花间飞舞的蝴蝶,善以优美的辞藻撩拨人心,缠绵绮思,款款深情,无数怀春少女为之霞飞双靥,他们比宋国儒生更不拘一格,性情也更张扬,笑傲公侯,粪土功名,无视礼法。天下骚人翘楚云集的文辞院中,李若雪就是一朵热沙海里仙人掌,可远观但不可亵玩。她本来便是以褒贬古今大家而进入文辞院的,品评起时人的诗词来,从来都毫不留情,让人难堪,那种独属于女人才有的犀利和尖刻,让最得意的人满脸难堪,杂念全消,只剩下一腔委屈,最后还不得不强作大度,承认她这是一针见血的见解。也有流言蜚语,嘲讽她将一腔怨气都发些可怜虫身上,甚至隐隐有些同情她丈夫娶这么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妇人,或者在赵行德身份揭晓之前,暗暗嘲笑心思敏捷如她,却嫁给了一个不解温柔的鲁莽武夫。哪怕是赵行德的身份揭晓之后,也有人猜测,以李若雪如果不徇私情的话,这个关东的理学大家若被夫人品头评足一番,也必然讨不了好去。

想到这里,李若雪嫣然一笑,旋即又微微蹙眉,镜中的美人展现截然两种相反的风情,让人好像在一瞬间经历了春天和秋天。赵行德几乎从来不做诗词的,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行军打仗,钻研工匠的玩意儿,以及探究道理之中了。不过,这些个东西,李若雪不太感兴趣,不想懂,也无意品评。反正当两个人在一起时,他懂得画眉深浅入时无就行了。赵行德再大的功业,在她眼里,他也只是一个好丈夫而已,夫妻的情分总是最重要的。唯一的担心,他是不是又招惹了旁的女人。

“应该不会了吧?”李若雪撇撇嘴,每次为此心烦意乱,她都要重新原谅赵行德一次。然后,她有些恍然地发现,眼角竟然有了一滴泪水。虽然李若雪接受了韩凝霜,但这并不代表她有宽大为怀,相反,她是有心思如发的女人,需要更多呵护的女人,寂寞的女人,也是善妒的女人。如果再来一个这样的,李若雪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夫君争吵翻脸。

“没良心的。”她轻咬银牙,回头看了看孩子,脸上才浮起笑容,又现忧色。

“你要再不回来,我就真的老了。”镜中的美人涩涩的一笑,回首轻抚孩子粉嫩的脸,自言自语道:“不过,幸好还有人陪着我。”她心中又充满了暖暖的幸福,轻轻为孩子们掖好被子。炭炉暖暖的烧着,这里有红炭驱不散的寒冷。躺下以后,李若雪下意识地将锦被拉得紧了些,把自己紧紧裹在里面,这才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均匀。“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

鄂州,后宫芙蓉阁里,赵杞微笑看着长公主,问道:“上元佳节,皇妹不是喜欢微服溜出宫外去游玩吗?”他们一母所生,都深得父皇的喜欢,在一起长大,兄妹间情谊深厚。因此,在长兄赵柯做皇帝的那几年,赵环也被殃及池鱼,被禁闭在冷宫中,元宵佳节也是如此。非但度过了一段寂寥岁月,还耽误了出嫁的年纪。赵杞继位后,对赵环总是有些歉疚,想方设法地弥补一些。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赵环的俏脸微红,娇嗔道,“皇兄还提它做什么?”

这一刹那,赵杞有些口干舌燥。赵环继承了贵妃的美貌,媚骨天生,却没有公主的高傲。她平常清冷的样子已经令人怜惜了,和相熟的人在一起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态,总是若有似无地勾人。无论是景王府,还是继位为君,赵杞也算见惯美人,可他并不觉得哪一位比赵环更称得上丽质天生的。“如果纳为后妃,”有时候,赵杞甚至会下意识地想,“定然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了。”不过,这样的歪心,他只能想想而已。大宋以礼法治天下,君王遗臭万年可期。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哪怕是出言调笑也不是行的。丧德败行,那还了得?

“是,是,我家环环早就长大了,该嫁人了啊。”赵杞尴尬地说道,心头涌起一丝愧疚。

赵环脸色发白,上元夜,皇兄竟要和自己说这个么?听周和禀报,朝廷“缺乏良将”,为了酬谢刘延庆勇退之功,刘光世被任命淮西宣抚使。听说此人贪财好色,妻妾成群,自己已经拒绝过了,难道皇兄还想用自己去拉拢刘光世吗?赵环低垂螓首,尽量不让自己的泪水涌出眼眶。

“赵行德,”赵杞皱起眉头,低声道,“今天到鄂州了。”

赵环的娇躯一颤,赵杞作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笑道:“妹妹的心事,做哥哥哪有不成全的道理。只待他在兵部、礼部的麻烦了结,时机合适,朕就会赐婚赵行德。”言罢,他面带着笑意看着赵环,好像真是为妹妹的终身幸福做了件好事一般。妹妹倾心于赵行德之事,他很久前就知道了,只是律法定下了同姓不婚的规矩,便没往这上面想。眼下形势格禁,礼部本身又在议礼法,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章109 一忝青云客-4

芙蓉阁当中放着一张阴沉木雕花书案,案上放着一张唐人顾恺之的真迹,书案一边十几方端砚,砚台里盛放各色颜料,犀角笔筒中插着如林的毛笔,正中笔架上还悬挂着一排画笔,白玉笔洗里盛满清水,另一侧是一个高大的柴窑花瓶,稀疏地插着几支腊梅,西面墙上挂着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左右两边是米南宫集王羲之字而成的对联,写着“瘦影在窗梅得月,凉云满地竹笼烟”,旁边陈设了一个紫铜香炉,袅袅青烟散发着龙脑的香气,氤氲的味道让人头晕。

赵杞也不多言,一会儿含笑看着赵环,一会儿拿起那张顾恺之的画,手指作势,虚捺临摹。

窗外,烟火不断升上夜空,绽放出各色美丽的花朵,仿佛从前一样的太平盛世。京东路的战事虽然给节日笼上了一层阴影,但只是一隅之忧,多数百姓还沉浸在收复汴梁的乐观中。辽人就算过河南侵,先通过东京留守司和河南三镇。曹迪所部西京军已经正式改编为襄阳大营,屏蔽鄂州的北面,东面刘光世新练的淮西行营,韩世忠新练的江南大营,使辽军再不能轻易南下进攻两浙路、福建路。总的来说,身为九五之尊,赵杞能明显感到了中兴气象。

他虽然憎恶陈东等理社出身的大臣,却也承认他们是大宋开国以来最厉害的一群人物。自从王文公主持变法,挑起朝中新旧两党争斗,还从未有过同属一党的大臣将朝政和清议都牢牢把持的局面。力挽狂澜,收复京师,陈东、曹良史、赵行德等人的声望更如日中天。他们虽然沽名钓誉,自命不凡,但其中确有真正的能臣。在混乱的时局中,打着仁义道德的旗号,皇帝被架空,元老重臣被私刑处死,州县豪强心怀忌惮。然而,连赵杞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他们的勤政不输于本朝任何名臣,虽然也争权夺利,但换上来的人总要干练务实许多。陈东利用板荡的时局,他使理社中人占据了从中枢到地方的各路要津。他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势力,排挤势不两立的“奸党”起来也毫不留情。赵行德引导士子加入军中,制定了各种选兵练兵,行军打仗的条令,教导将士心怀忠义,而不止是一群只知道冲锋陷阵的莽夫。曹良史明确了各级军官的权力和责任,阻止世袭军官滥竽充数,在他权力所及的范围内,统一了禁军的旗帜和军袍,严查吃空饷和役使军卒的行径。吴子龙刚愎自用,容不下任何批评,但他主持礼部的时候,空前严厉地革退昏庸贪赃之徒,扫荡奢靡风气,又引进了大批清流士子充实衙署,朝中气象为之一新。

不过,理社也并非铁板一快,据赵杞所知,陈东与吴子龙龃龉越来越深。吴子龙虽然被迫致仕,但他反而超脱出来,不但发起重述宋礼法,还与朝中门生故旧遥相呼应,讽议朝政,裁量人物,俨然成了天下清议的领袖。而当今丞相,原先的理社社首陈东反而处境尴尬。在士林清议步步进逼之下,鄂州朝廷与州县的关西日益紧张,不得不同意邓素提出来“大礼法”之议。侯焕寅原本还想渔翁得利,但辽军突然攻打京东路,令他自顾不暇。而曹良史、朱森、赵行德等独当一面的理社人物,在“大礼议”中的态度也颇耐人寻味。赵家养士百年,若能因势利导的话,未必不能重掌朝中的权柄。

“可是,他,”良久,赵环细如蚊蚋一般的声音道:“他,他已经有娘子了。”

“他的家眷被扣留在夏国。我朝也不会放赵行德回去。”

赵杞低声道,明亮烟火的光在他的俊脸上映出晃动的阴影。李若雪学士之名,他也有所耳闻,赵杞当年在汴梁的雅集上曾见过一面,也还有些印象。是个才貌俱佳的女子,可惜了。赵杞摇了摇头,低声道:“若赵行德老实交出河南兵权,朝廷便会放他回关西去的。可是,他居然授意部属拥兵自重,这就犯了大忌。只要朝庭还想要收服河南三镇,就不可能将赵行德放回夏国。而且,虽然眼前的大敌是辽国,但夏国对我朝也未必安着好心。赵行德和旁人不同,他熟知我朝虚实,朝中到处是他的故旧,部属遍布军中。倘若他回去后帮着夏国对付我朝的话,只怕对我朝的危害之大,远在失去河南三镇之上。”

“不会的,”赵环失声道,“赵先生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他出仕夏国已是迫不得已,更不会帮助夏国对付我朝。”她见赵杞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顾不得羞意,为赵行德辩解道,“倘若他真有此心,早该有防范之心,部属又拥戴他,曹岳两位相公怎能轻易将他困住,乃至强行在汴梁换帅。”她的脸由粉红变得通红,捏紧拳头,赵杞看在眼中,竟是据理力争的倔强样子,不由暗暗叹息,若没有揭帖的案子,赵行德本来也是父皇欣赏的士子,又不涉及朝中的平衡,以父皇之豁达,对赵环的宠溺有加,赵行德未必不可能尚公主。只可惜,天意弄人。

“倘若朝中重臣有皇妹这么相信赵元直,自然无妨,只可惜,说不定,......赵行德变成第二个狄武襄。”赵杞沉吟道,见赵环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他又微微一笑,“这个局面,若处置好了,既是一桩好姻缘,又是天赐给大宋一员能臣良将......”

赵环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听皇兄如此这般劝说,彷徨中带着羞意,脑中一片空白.

沉香院中寂静如常,宫墙外面元宵的热闹尚未结束,在墙角边的一处石桌,桌上放置着两碟蜜饯,一盘瓜子。几名宫女坐在石桌旁,却没有人说话,一边遥望夜空中变幻的烟火,一边侧耳倾听这宫墙外面的热闹,有人微闭着眼睛,脸上流露向往的神情。深宫寂寞,便是如此。青春年华如烟花一般短暂,多少姹紫嫣红,就这般随着一个个元夜,无声无息枯萎在宫墙之后。这些宫女见陛下宣召长公主,以为她会晚些回来,今日又是元宵佳节,不免疏懒随意了些,无不尴尬地站起身来,口称恕罪。

赵环迈步踏入院子,看见这情景,神情微微一黯,她自小在宫中长大,自是见惯了,这些入宫不久的女儿家,恐怕还不习惯吧。她放缓了脚步,想不惊动这些她们,不过还是被警觉的宫女发现了。她挥了挥手,让她们继续不必拘束,自己回到房中,关上房门。

“这是真的吗?”赵环闭了双眼,睫毛微微颤抖:“他,竟会是我的夫君。”

她身躯软软的,背靠着房门,双手捂住俏脸,只觉红.颊烫手,羞意更甚。“赵环,你就这么想嫁人吗?他一定不情愿的......”常年住在深宫之中,又经过颠沛流离,她早已觉得,这种幸福不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他会像一课大树一样,投下一片树荫,从此后遮盖这她,保护着她不再受风吹雨打吗?心被满满地期待所填充,赵环只觉胸口热热的,涨涨的。她仿佛一下子被抛进了个漩涡一般眩晕。她尽力回想起他温柔的眼神,这并不是十多年前在汴梁看到的那个赵行德,而是赵环想象中,在梦中,经历过许多风霜的那个人的眼神,仍然是那么温柔。“他会喜欢我吗?”这个简单的问题,让赵环的心比平常跳得快了许多,呼吸有些急促,仿佛不这样就会真的窒息过去。

她有些害羞地想起母亲曾经的教导,女人要怎么样才能抓住男人的心,可惜只记得一点点,当时因为害羞,大多没有听进去。本朝的公主大都是贤淑守礼的,不想唐朝的公主那样令朝臣勋贵们望而生畏。但是,公主自有公主的尊严。张贵妃也不觉得女儿需要刻意去讨哪个男人的欢心,她只是不希望将来有哪个狐媚子分了女儿应得的宠爱。年幼的女儿心不在焉,母亲也没刻意要求什么。现在回想起母亲的话,赵环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眼中不禁有了泪光,自言自语道:“母亲,我要嫁给他了,他真的很好,很好......”呢喃的声音,甜蜜中带着忧伤,忧伤中带着甜蜜。

这个上元夜晚,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注视着月下无数幸福满满的有情人,也注视着无数黯然神伤的多情人。

............

正月十六,天气清朗,空气中还弥漫着一夜烟火的味道。

黄历上说,今天宜结网,破土,安葬,立碑,忌嫁娶,入宅。赵行德是昨天晚上住进武昌侯府的,自然不妨事,更让他感动的是,好友朱森得知他到了鄂州,竟不避嫌疑,携酒踏月来访。老友相见,竟夜长谈,直到东方发白,旁边伺候的仆役大打哈且,这两人的谈兴仍浓。

“......天地万物,人一生下来,就在道理的约束之中了。朱兄,家国天下就是一个屋子,屋子朽了,闷得人难受,甚至要塌了,压死人,若浑浑噩噩的,也只能依样画葫芦地修修补补,哪怕屋子倒了,也只有重造一个,年头长了,该塌的还是要塌,甚至比从前更加不如。如果能察知道理的话,再造这屋子就会更好一点,不但不会轻易倒塌,还能让人住得更加舒服。”

章109 一忝青云客-5

“说得不错,但是,元直你想过没有,不管纸上道理多么明白,把它落到实处,总有许多不尽如意的地方。倘若没有大的弊病,人们都愿意修修补补,哪怕房倒屋塌,也更愿意用熟悉的法子来建造屋子,所以,司马文正公也曾说过,‘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则修之,非大坏则不更造也。’胡虏南侵,天下动荡,天子被掳,算是房子塌了。时局还不算稳定,许多人都盼着拨乱反正,吴子龙要重述礼法,邓素要启大礼法之议,接下来,咱们大宋天下这屋子该怎么更造呢?”

朱森的话语有些苦涩,左手拿着一卷《君子国》手稿,右手端着一杯黄酒。他和赵行德对面而坐,两人中间一张方桌,酒壶一个,杯子两个,一碟杂果子。如此简单寒素,和二人的身份颇不相称。方桌周围还横七竖八地放着竹编书箱,赵行德行李中的几百本书还没来得及放入书房。二人一边谈论,一边看书,有时自言自语,有时自问自答,有时发问,对方想起来便回答,想不起便不回答,就像太学同窗之时,很快就度过了整整一晚。

武昌侯府当值职方司的军兵已经换了一岗。执勤的军官好奇地朝花厅内张望。

府中居住的这个人身份太过特殊,介于朝廷显贵与阶下囚之间。收复河南后,朝廷为酬谢诸武将之功,以赵行德封武昌侯为开端,岳飞封河南侯、韩世忠封东海侯,曹迪晋爵济阳郡王,杨彦卿晋爵太原郡王,折可求晋爵陇西郡王,刘延庆上表辞爵,朝廷又封刘光世为清源侯,淮西宣抚使。数将虽相继封侯晋爵,但外间议论纷纷说,赵行德被捋夺兵权,武昌侯爵不过是补偿而已。而王贵虽未封侯,但执掌东南行营,宿卫鄂州行在,在将领中已经取代了赵行德原先的地位。然而,只有真正的行伍之人,才能意识到赵行德在军中的地位只是稍有动摇而已,兵部颁行的练兵、宿营、行军、打仗等各项条令,几乎都是他亲手编写校订的。不说河南三镇,就算王贵亲至,见了赵行德,也只能恭恭敬敬地尊呼为“赵帅”,执后进之礼,否则便会被认为飞扬跋扈,目无上官。王贵虽然接掌了东南行营,但鄂州军中视赵行德为旧主的还大有人在,因此,武昌侯府的执勤兵将,全部都是兵部职方司特意选拔的,以免出了什么意外。

“大礼议,大礼法,”赵行德笑容里带着唏嘘,“当年在汴梁,张文焕和邓守一相辩,文焕说‘法在王上’,守一坚称‘王在法上’,我没想到的是,居然是邓守一发起大礼议,让王侯将相皆在礼法之下。文焕虽然故去了,但他所信奉之道,却终于大行于世。舍身取义,人亡道存,信哉!”他将一杯酒洒在地上,又将一杯酒送入喉中,微闭双目,想起曾经故去的好友。

“邓守一,恐怕他已在迷途了,礼部虽然发起大礼议,却被吴子龙逼得手忙脚乱。此次大礼法之议,结果难测啊。”朱森皱眉道,他一手叩着赵行德手稿,叹道,“元直,你若不是一身的麻烦,本来是可以出来调和鼎鼐的,可惜你......”

朱森住了口,脸上带着遗憾,他想要劝赵行德参与大礼议,却没有任何立场来开口。只要赵行德身为夏臣,宋人是绝不会认可的。二人的叙旧看似无所顾忌,但丝毫没涉及宋夏两国之争。礼法为治国安邦之根本,大礼议一场盛会,也许将决定大宋几十年,几百年的气运,然而,赵行德只能是一个旁观者。无意中触及这个话题,两人无形之中,仿佛多了一道鸿沟横亘在二人中间。赵行德心中有些苦涩,尴尬地一笑,正欲找个话题来岔开此节。职方司军官周和从外间匆匆凑进来,在门口抱拳禀报。

“陛下请赵侯往宫中一行。”

朱森和赵行德诧异地相互望了望,二人久历江湖,都不是一蒙宣召就感激涕零的毛头小子了。鄂州行虚君实相之制,陈东行事又十分强势。哪怕真想要拉拢赵行德,也不该挑这个敏感的时候。赵杞在邓素的指点之下,刚刚改善了一些君主的处境。据朱森所制,各地的士绅名流中,也有不少主张还政于陛下的。大礼议还未真正开始,这时候召见赵行德,陛下难道就不怕招丞相之忌吗?

朱森虽为国戚,但他是赵柯的国舅,而不是赵杞的国舅,沉着脸没有说话。

周和也不避忌,一直站在门口等着赵行德,赵行德只好先对朱森告了个罪,请他在府中稍待,站起身来,随周和来到新建的行宫中。周和与把守宫门的禁卫十分熟悉,一个年轻军官检查了腰牌,听他说带武昌侯入宫,不禁好奇地打量了赵行德几眼。赵行德微笑着颔首示意,那年轻军官反而吓得不敢再说话了。穿行过几处院子,遇见宫中禁卫,周和都谈笑打发。赵行德知道皇城司余脉重建锦檐府的事,见状不禁暗暗昨舌。他猜测周和的身份,恐怕不仅仅是职方司的军官,在锦檐府中恐怕也地位不低。兵部职方司和锦檐府安排这么一个人在身边陪伴,也算是高看了自己。

来到一处暖阁门前,周和拱手道:“请武昌侯在此等候。”转身离去关上殿门。

赵行德点了点头,皇帝日理万机,即便宣召臣子入宫,也不可能直接觐见,须得等待。这种情形对他已不是第一次。“故作姿态,”赵行德腹诽道:“难不成陛下还像以前那么忙吗?”又觉得这种念头为无聊,落座以后,便抬头四下打量起来。

这暖阁坐落于御花园中,建筑得颇为精美,雕梁画栋,四面窗户都饰以大片的彩色琉璃,五光十色的阳光投射进来,将相对简洁的花梨木桌椅照得色彩斑斓,白瓷碟子里盛放着汴梁风味的果子,芙蓉饼、白雪糕、笑靥儿、飞燕、面茧等等,大京枣、小京枣应是东京留守司进贡的。这些都是看盘,赵行德更不可能在等候圣驾之时大快朵颐,四下打量的目光落到暖阁一角当值的宫女身上,他微微点头示意,那宫女似乎特别害羞,本来已经在脸红了,此时更是霞飞双靥,忙将螓首低垂。这一下,赵行德反而尴尬起来,女子这般情态,倒好像被他蓄意调笑了一般,他只得做出俨然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将目光又转了过去,再也不朝她那边看。然而,当赵行德收摄心神,危襟正坐以后,却感觉有一道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不觉有些暗暗好笑。

“这胆大而害羞的宫女,倒是有趣。”

赵行德微微一笑,赵环差点惊呼出声,一颗心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她满脸涨红,这暖阁没有别人,只有两个,又不是傻子,谁会没事儿坐在发笑呢?“完了完了,他在笑我了,笑我偷看他了。”她拼命埋下脑袋,鼻尖都要碰到胸口了,再也不敢看赵行德一眼。冬季的阳光,透过五彩的琉璃照射进来,暖阁中静悄悄的,只闻两个人的呼吸声,一股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赵环的俏脸红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心中充满懊悔。他会怎么看自己啊,真不该答应皇兄的。赵杞为妹妹考虑,也为坚定许婚之心,特意安排了这一场见面,但赵环因为心神恍惚,根本记不得答应过皇兄没有。正在芳心乱跳的当口,忽然听到“呼——”“呼——”的鼾声。

赵环一愣,抬起头来。鼾声虽然轻微,在寂静的暖阁中却十分明显,只见赵行德双手放在膝上,大马金刀地坐着。赵环心头一突,忙又将螓首垂下,过了一会儿,鼾声如常,再没别的动静,她才又抬起头。这一次,却胆大了许多,她悄悄轻移莲步,绕到赵行德身前,发现他虽然危襟正坐,但眼睛却是闭着的,呼吸均匀,带着微微的鼾声,竟然真的睡着了。赵环轻呼了口气,胸中好似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个赵行德,第一次等候父皇的时候便打瞌睡,这脾性,到现在和从前竟是一点没变。不知怎地,想起这段听来的往事,芳心可可,竟沁出一丝甜蜜来。

赵行德既然与周公相会去了,赵环一颗芳心也就安稳下来,屏住呼吸,大胆地仔细观察起他来。与从前相比,他的面貌发生了很多变化,无复当年白面书生的模样,但昔日的轮廓还在,唇上多了短短的胡须,发髻绑着很随意,衣袍有尘土的痕迹,仿佛在策马行军的中途,坐在树下假寐。他身形魁梧了很多,比许多禁中的卫士都要强壮,想必这十几年,他经历过许多风吹雨打,只可惜不能看到他的眼睛,她也不敢看,是否是那种温柔的眼神......

章110 三登黄鹤楼-1

微风细细,带着淡淡甜腻的味道。草色烟光,无言谁会凭栏意。

不知睡了多久,赵行德睁开眼睛,周和古怪地脸色映入眼脸。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自己再次在候见天颜时睡着了,实在是有些失礼。只不过,账多不愁,赵行德也没什么懊悔,暗暗使了个五禽戏中的劲贯全身,觉得浑身舒爽,熬夜的疲乏尽去,这一小觉睡得很值。

“周将军,”赵行德拱手道:“可是圣上宣召了么?”

“陛下另有要事,”周和客气地秉道,“赵侯请回吧。”赵行德满身是非,赵杞虽欲将他纳入彀中,但也不会如此公然行事。赵杞本来有性情浮浪的名声,朝臣倒也不会奇怪,多半只当陛下对赵行德忽生了好奇之心而已。

“好。”赵行德站起身来,脸上不见多少失落,临出门前,对那宫女微微一笑。戎马倥偬多年,即便闭目假寐,赵行德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好奇的目光,但他没有突然睁开眼去吓她,而是继续闭着眼睡了过去。哪怕在两军交锋的战场上,他也能倒头便睡的。鄂州建政以后,陈东等为铲除阉患,力主宫中不可再用阉人。看着宫女羞红脸颊,赵行德暗想,刚才若是旁边站着一个宦官,就没有这么有趣了。

走出暖阁,阳光刺眼,赵行德才发现此时已是正午时分,这一觉竟睡了近两个时辰,他歉然地看了周和一眼,不知是陛下等了两个时辰才发觉让武昌侯一直等在暖阁里,还是周和见自己在假寐,却没有贸然唤醒,一直等在旁边,知道武昌侯自己醒过来。两人并肩穿过御花园,因为鄂州气候温暖而湿润,虽然是隆冬时节,仍是绿意盎然,禁中虽然不甚开阔,但园林构造精巧,随处可见奇石垒砌,曲径通幽,看得出来,虽然行虚君实相之制,礼部和工部在行在宫室的营造上面,还是颇花费了一番功夫。赵杞虽是个无权的君王,仍有应当的帝王尊崇。回去的路上,赵行德感觉周和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小变化,似乎小心尊敬了一些。他心中微微纳罕,不过很快就不去想了,因为王彦的缘故,他对锦檐府中人,总的来说,还是存有一丝好感的。

宫墙外的街市正赶元宵大集,到处都摩肩接重的人群,周和带着一队职方司的军卒,护送赵行德通过川流不息的街道,人人也挤出了一身大汗。密密麻麻的商铺和摊子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商贩大呼小叫的叫卖,讨价还价的声音充斥耳膜,这熟悉的景象,令赵行德立刻想到了从前的汴梁。因为朝廷召集大礼议,各州学政,文章宿耋,清流士绅云集鄂州,为防突然发生变故,街面上执勤的衙役比平常多了好几倍。鄂州的街道太窄,官员太多,因此,除了陛下出行之外,无论丞相还是尚书的车马,都不存在清道一说,否则的话,终年堵得水泄不通,民间肯定会怨声载道的。

武昌侯府中,刘文谷还没有回来,赵行德记得他和马援等人宴饮话别去了,想来又是一夜诗酒风流,忘了时辰。大宋士人的习性,是代代相传的,赵行德也不以为忤。没有职方司准许,他不能踏出侯府半步,左右无事,便亲自动手,将行李打开,把随身携带的物品书籍一样样放入房中,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好整以暇是也。

黄鹄矶山顶,黄鹤楼高耸巍峨,上依河汉,下临江流,重檐翼馆,四闼霞敞,坐窥井邑,俯拍云烟,向称荆吴形胜之最。刘文谷确实与马援等几十个相熟的军官在黄鹤楼宴饮话别。江边船桅耸立,仆役络绎不绝地将最新鲜的长江鱼送到山上,片刻后,一道道令人馋涎欲滴的鲜鱼脍便端进暖烘烘的阁楼里面。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到了最后的时候,气氛也变得沉郁而凝重起来。

“还是文谷好啊,笃定跟着赵大人,不用考虑去处。”马援一拍雕花栏杆,苦笑道,“咱们这些人,文不成武不就,还不知着落在哪里。”前途未卜,众军官都是一样心情,一挑起话头,纷纷摇头唏嘘。

“职方司周大人不透露风声了?”刘文谷笑道:“若非留在鄂州御前,便去江南新军。如今天下板荡,诸位允文允武,还愁没有用武之地吗?”他早已下定决心跟随赵行德,哪怕先生在鄂州殉难了,他也就是收殓尸骸,看守坟茔之人,终此一生不出仕不做官,设帐授徒,使先生道德之说传之后世。因此,尽管处境最为险恶,刘文谷反而放开怀抱,举目望出去,只见在黄鹤楼的周围,画轩、游廊、亭台环绕,美轮美奂的建筑群雄峙在鄂州子城城墙旁的黄鹄上,俯瞰大江潮涨潮落,沙鸥游鱼在波涛间相逐。

“你不提还罢,江南新军,我是决计不去的。”马援脸上露出一丝鄙夷,“淮西宣抚使刘光世大人,你知他是怎么收复江宁、杭州等地的吗?”

“哦?”刘文谷奇道,“怎么收复的?”赵行德被软禁期间,他一直陪伴在恩师左右,执役服劳,只从邸报上看道刘光世任淮西宣抚使,新建淮西大营后,与辽军隔江对峙,没过多久,辽国东路军都统耶律毕节引军北退,淮西军便占据了江宁府、杭州府等地。刘光世收复的土地人口,几与赵行德不相上下。因此,朝廷厚加赏赐,晋爵清源侯,也完全是因袭父荫。

“你有所不知,”马援摇摇头,鄙夷道,“咱们北伐中原,收复汴梁,千里疆土,那是一仗一仗血杀出来的,斩杀辽寇更数以万计,硬生生将辽寇打过了黄河。这位淮西宣抚使倒能取巧。他听说东南的辽军思归心切,只是耶律大石败退后,江北淮南都被我军所占据,辽军北归无路,都统耶律毕节也约束着部属,不许兵将言退兵之事。因此,淮西军铸造了许多名为‘招纳信宝’的铜钱,想方设法散发到江南辽军中去,并且告知辽军,只要他们手持此钱为信,长江渡口,淮西淮南都通行无阻,礼送北归。这样一来,辽军纷纷北退,耶律毕节也弹压不住,只好顺势退过了大江,正好我朝汴梁换帅,河南诸将势分力弱,只能坚壁清野,就这样让东路辽军完好无损地退回了河北。”马援一边说一边摇头,扼腕痛惜。辽兵南侵,所过之处生灵涂炭,马援等人恨不能使其匹马不回。如果刘光世扼守长江防线,断去辽军的归路,等待韩世忠所部顺江而下,两军合力,说不定能将东路辽军全歼在江南。

“就是,刘光世畏敌如虎,”另一名叫罗去疾的军官摇头道,“若让我去淮西,我宁愿解甲归田,或者去州县练兵,各地团练里也奇缺统兵的人。”众将脸上露出思索之色,有人附和道:“就是,若是刘光世那样的上司,不如解甲归田去了。”“进学也好,经商也好,做一个逍遥散人,何必仰人鼻息呢?”“还是去团练吧,不离开桑梓之地,也没军中管束得那么严。”其实,刘光世治军宽松,对得力的军官十分照顾,甚至到了纵容的地步。淮西军初建,为了招兵买马,不管是占山为王的土匪盗贼,还是揭竿而起的义军,或者流散的溃兵,他一概招揽麾下,淮西军虽然新建,却迅速扩充到八万之众,单论人数,已是韩世忠所部的两倍。尽管如此,这一批河南回来的军官,没有一个愿意投入淮西军中的。

众人正七嘴八舌之间,忽然旁边的楼阁传来一声断喝:“可笑!可耻!可叹!我还道饱读圣贤之士,与那一勇武夫不同,国难当头,当思报效。谁知道,一个个都以鼠为志,聚在一起商量些如何缩头。大宋养士百年,结果却养了这么一群鼠辈!呸!尔等也敢自称读书人,死后如何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声音苍老而沙哑,但却是极大,穿透了隔壁,众军官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旁边那人是针对自己这边叫骂,众军官都勃然变色,有人气冲斗牛,有人拍案叫骂,更有人当场站起来,推开房门,要去找旁边叫阵的人算账。

刘文谷和马援也站起身来,随着众军官来到旁边的阁儿,只见一张花梨木的八仙圆桌,桌子旁边坐着四个老者。这群气势汹汹的军官堵在门口,屋内两人都露出紧张的神色,一人面露忧色,当中坐着那个须发苍白的老者,圆睁双眼,毫不客气地瞪着门口,显然他就是那隔墙叫骂之人。

“怎么?勇于私斗,怯于公战!你们敢把我老骨头拆了不成?”

“老东西,你找死!”

罗去疾按捺不住,就要冲上去揪住那老者胸襟,叫他后悔。他虽是廪生,但军中呆久了,也是火爆脾气,刚冲上去两步,便被马援一把拉住。“放开!”“住手!”两人同时吼道,其他军官面面相觑,这时,马援冲着刘文谷使了个眼色,让他帮忙拉着罗去疾,自己才放开手,缓步走上前,对着那面露忧色的老者,恭敬地躬身道:“舟山先生恕罪则个,唐突鲁莽,晚辈们得见诸位先生,真三生有幸。”

章110 三登黄鹤楼-2

马援在太学时,曾有幸得见黄坚一面,是以一眼就认了出来。鄂州制度便是由他”学校推举“之论脱胎而来,他虽然已经致仕,但在士林中的威望,尤胜于当初为太学祭酒之时。是以马援一叫破了黄舟山的身份,闹闹嚷嚷的场面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军官们面面相觑,与黄舟山同桌叙旧的老者,十有八九地位是当世大儒。

黄坚见状,轻咳了一声,微微侧身,介绍道:“这位是陆浮休。”

“竟是浮休先生。”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罗去疾等前排的脸现尴尬神色,后面也窃窃私语起来“真的是陆楚州吗?”“他不是在楚州著述,极少外出吗?”马援面色更加尴尬,陆云孙名望曾与黄舟山不相伯仲,自己这干人冒犯他在前,自己径直向黄舟山请安在后,这可是太失礼数了。果然,当他恭敬作揖致敬时,陆云孙只“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黄舟山叹了口气,又介绍了另外两位老者,一位是庐陵周光远,另一位是泉州张沛,这两位也是名垂天下数十载,深受世人敬仰的的前辈名宿。这四位前辈清流,平常求见一人而不可得,若非大礼议一事,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鄂州。

马援心知捅了篓子,也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一个作揖告罪。他带起了头,后面的军官也屏声敛气,一个个老老实实地过来,一个个口称晚辈,好一阵打躬作揖。罗去疾是泰州人,家乡与楚州为邻,他对陆云孙脾气早有耳闻,尴尬地站在旁边,连上前告罪都不敢。这一会儿,众军官除了身上穿的军袍,便和廪生一般无异。见晚辈们执礼甚恭,周光远和张沛都微笑点头,好言嘉勉他们为国效力。陆云孙一直都冷面相对,众人也就没再去自讨没趣。这位老先生的脾气,儒林里早已传得尽人皆知。

陆云孙是一方文宗,传闻他嗜书成癖,只要见到好书,哪怕将衣服脱下典当,也要将书买到。当此公十七岁之时,范忠宣公途经楚州,摆宴设酒,遍邀贤达俊才与会,其他人或即席赋诗填词,或相互玩笑取乐,只有陆云孙矜持自重,坐在席间,默默无言,不说一句话,众人皆以为此人有怪癖,然而,当范忠宣公一一考较下来,却发现了他才思敏捷,学识渊博,为人又稳重干练。于是,范忠宣公将陆云孙收为弟子。后来范忠宣公病殁,蔡京一党得势,陆云孙以乡试第一进京赶考,结果却是落第。此公从此不再踏入科场,著书立说,《浮休宝藏》一百六十八卷,洋洋洒洒,号称经史诸子百家无不精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乃至医药,占卜之术,无不涉猎。另有《随心集》十四卷,号称每出一卷,东南士林人手一册。

陆云孙自称“以书补世”,不但在士绅中间名重一时,更深得当地的民心。宣和五年,方腊乱起之时,官兵盗贼四处乱杀乱抢,然而经过盐城时,贼、兵皆绕城而过,相互告诫不得伤害陆家之人。靖康五年,辽兵入寇南侵,大掠楚州,楚州、盐城牧守皆不战而逃。城外辽骑多如马蜂,陆云孙以耄耋之年,登城高呼:“众位愿意求死还是求生?”众人大哭:“只愿与老先生共死!”陆云孙于是散尽家财,召集城中丁壮守卫城池。他又飞书辽人,明言举城死战到底,一旦城池不保,百姓必尽毁金银钱帛,自戮妇孺,然后一城同殉而已。辽兵为之气沮,既攻城不下,不久便解围而去,满城百姓赖此得以幸存。经此一役,陆云孙的声望更隆,当宋军收复楚州后,陆云孙众望所归,被推举为楚州学政,只不过平常都是由他的门人视事。

“好了,履善,何苦跟小儿辈一般见识。”

黄坚看着马援倒退着小心将门关上,含笑道,“这些晚辈都是东京留守司的,刚刚从河南防线回来,如果不是陆、罗、邓三将与朝廷龃龉,他们还在冰天雪地里和辽贼打仗,说不定就马革裹尸还......”说到后来,黄坚的语气带唏嘘,“他们都是好男儿,大宋的将来,就在他们肩上。履善又何妨宽以待之?”

马援等人在军中呆惯了,这一晚上大呼小叫,吵得隔壁小酌的老先生也不得安生,陆云孙不厌其烦,适才大声呵斥他们,也有借故发作的意思。黄坚与赵行德交好,平常关注着河南的情况,很容易就猜到出了军官们的来历。周光远和张沛微微点头,陆云孙拗不过情面,点头道:“老夫怎会和小儿辈计较。”他又摇了摇头,“他们既然读圣贤书,当知报效朝廷是士人的本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们居然打着解甲归田,去州县团练养老的主意,你们说说,眼看大厦将倾,连我这病朽之身都拼了命了,年轻人暮气如此,怎不叫人生气!”

“州县团练里也缺人嘛。”周光远笑着打圆场道,“还是楚州盐兵敢战。”

盐兵便是楚州当地团练。因为楚州产盐,当地有许多的大盐商,为保家园不被辽军盗贼滋扰,盐商竞相出钱练兵守土。团练兵大多从灶户盐民当中招募。据说天下之苦莫过于灶户,按本朝制度,一向由死罪赦免之犯人充当。贩运买卖的盐民,也多是好勇斗狠之徒。从灶户盐民中招募的兵丁,有耐劳苦敢死斗之性。结果楚州当地团练远近闻名,甚至相邻的州县有凶悍的盗贼,还要出钱请楚州盐兵去剿灭。

“荒唐,倘若朝廷官军能用,用盐兵做什么?”陆云孙摇头叹道,“而今州县各自为政,区区一个舒州学政的案子,闹到天下皆知,朝廷忽然不能将其罢免问罪,还要如此大动干戈,舟山先生,这可是你的本意么?”他是与黄坚齐名的人物,口称“舟山先生”,似有讥讽之意。

“黄兄,”陆云孙的口气缓和了一些,徐徐道,“你说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产业,可你想过没有,帝王之家所谋的才是万世基业,而你所谓‘虚君实相’中的‘相’,都不过是些匆匆过客而已。倘若没有天子在上面,如果蔡京之流秉政,那他必然将天下当做一个驿站,若不涸泽而渔便对不起自己。好,你说可以让州县学政公议弹劾丞相,现在看看,连个舒州学政都弹劾不下来。丞相者,掌天下之权柄,他偌大权势不用来为天下人谋太平,而专心用来收买这些学政,党同伐异,上下沆瀣一气,却又如何?你看看,现在鄂州陈东,京东侯焕寅,还有杭州吴子龙,各树一帜,竞相拉拢学政,根本就是罗致党羽,各牟私利,哪有一点点‘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意思?”

黄坚的脸色微黯。他首倡“虚君实相,学校推举”之说,原没有细致的规划,当鄂州建制之后,短时间内乱象横生,有人便主张恢复朝廷旧制,将朝政奉还陛下,甚至把陈东视为王莽之流。黄坚也受到颇多的非议。黄坚坚信“虚君实相”之制是为万世开太平之策,但是,他同样深信的是一人之智,不如众人之智。作为首倡之人,他越发惜字如金,他的一言一行都太过惹眼,非常容易被论战中的各方所曲解、所利用。因此,面对别人的质疑,黄舟山宁愿隐忍以对,也不欲轻易反唇相讥。对别人而言,黄舟山的沉默是一种高山仰止的气度,可如此对陆云孙,却未免显得傲慢了。

“履善,我以为,‘虚君实相’之制,能集天下才智致太平,或有种种弊端,”黄舟山叹了口气,脸露坚定神色,缓缓道,“然则,天下终是正人为多,战胜于朝堂,非不可行也。倘若以天下为一家一姓之产业,偶有昏庸暴虐荼毒百姓,则天下正人皆受制于一独.夫,非流血漂杵不能易主。两相权衡,孰优孰劣?”

二人都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针锋相对,周光元和张沛倒不好打圆场了。好在四人年纪都不小了,这一夜清谈,精力都跟不上,黄坚和陆云孙也自重身份,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也就将此节放下。好在黄坚自太学致仕之后,不再是任何一州只学政,因此,他只能在礼部之外发表议论。在大礼议中,两位老先生也没有面对面相互争辩的机会了。

正月二十吉晨吉日,礼部主持大礼议正式开始。正人君子群集鄂州,举世瞩目。礼部书吏的勤勉誊写,整理各种有关议题的各种扎子,其中不乏精彩文章,数日内刊行各地州县,成为天下士人所津津乐道的话题。相对而言,赵行德的生活就要平静得多,鸡鸣即起,以冷水淋浴,拉硬弓,练拳,然后翻阅职方司送来的邸报,听刘文谷转述外面各种新鲜的消息。

章110 三登黄鹤楼-3

正月,鄂州虽不像北方那般滴水成冰,但别有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

天色刚蒙蒙亮时,刘文谷跟随赵行德起床,推开房门,一阵冷风灌了进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刘文谷倏地一个激灵。赵行德每天早晨以冷水淋浴,即使他经历过军旅生活,也有些吃不了这个苦头。院中用木板围成了一个澡房,满满一缸水放在墙外,水是从长江里打上来的。刘文谷用桶将冷水提到木台子上,见赵行德赤精身躯已站在下面等着,不假思索,一桶水兜头倒进水柜里。只听汩汩的之声,一道水流带着刺骨寒意飞流而下,水花四溅,寒气逼人,刘文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家伙!痛快!”

赵行德低吼一声。皮肤绷紧,浑身肌肉陡然鼓起。绕是天天如此,他的牙关仍然格格直响,整个身体仿佛在冰窖中,又好像火烧火燎,痛、冷、麻、热,诸般感觉冲击着全身皮肤和神经。霎时一夜的昏沉尽去。在刺骨的冷水冲击下,粗壮的鸡皮疙瘩傲然而立,浑身的肌肉和毛孔都战栗着与寒冷搏杀。就像两军交战时一样,赵行德绝不会退后一步,他仿佛听见心脏中有面战鼓在轰轰擂响,很快就浑身变得婴儿般通红。一桶水淋完,冷风嗖嗖从木板缝隙直灌进来。赵行德察觉头上没了动静,大喝了一声“再来点水!”刘文谷不敢怠慢,又将一大桶水倒入水柜。“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刺骨的寒冷与火烧的感觉再度袭来,不久之后,皮肤变得迟钝,麻木,僵硬,再多的凉水浇下来,也不过是冲击皮肤的感觉而已。

“爽!痛快!”赵行德走出浴房,却一下愣在当场。

“先生......”刘文谷期期艾艾,想要解释,又不敢说话。西风萧索,带着丝丝寒意。

整洁干净的庭院当中,陈东、邓素、朱森三人,面色古怪地看着赵行德。“吾等不速之客,失礼失礼。”朱森拱手道,目光却向下看去。“元直兄,好兴致啊。”陈东一本正经地挪揄道:“抽萌如止戈,解箨如脱甲。”

“哪里,哪里,”赵行德尴尬笑道:“千磨万砾尤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他只披了件绸袍,清晨精力充沛,又被冷水刺激所致,因此身体有些异样。刘文谷瞠目结舌地看着这道貌岸然的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邓素眉头微挑,觉得两句诗意境本极好的,只被用错了地方。陈东和邓素都头戴乌纱长翅帽,方心曲领的官袍、腰围玉带、蔽膝、佩绶,绯紫袍裙,白袜皂靴。这是特意为大礼议穿戴着全套朝服,只稍微一动,两尺长的帽翅就晃动不止。丞相和礼部尚书气度俨然,相形之下,赵行德的样子倒像应了“沐猴而冠”这句话,令人忍俊不禁。刚才没刘文谷已看见三人走进院中了。可是朱森以目示意,让刘文谷不要通报,三人就在浴房旁候着。

武昌侯府中仆人稀少,陈东叫开了门,也没让人通秉,听说赵行德师徒在后院,径直进来找人,结果却看到这“劳其筋骨,饿其筋骨”的冷水浴,当年在太学读书时,诸太学生也经常袒呈相见,刘文谷那个位置,几个人相互间都曾担当过,只不过大家提的都是热水。

赵行德换上棉质的常服,邓素才拱了拱手,劝道:“天寒地冻,赵兄何以自苦如此?”

“居移气,养移体,”赵行德拍了拍大腿,笑道,“若不刻意磨砺,将来如何上战场打仗。”伸手请这三位坐下。朱森眼神微变,将头转向窗外。陈东脸色微黯,细细咀嚼赵行德话语,竟有英雄迟暮的悲凉。“倘若我大宋的将士都如元直这般,”邓素笑道,“契丹人何足道哉。”轻轻揭过此节。赵行德到鄂州也有些日子,陈东是心中有愧,邓素则是暗藏机心,两人还是第一次到武昌侯府探访。

“二位日理万机,”赵行德笑着为他们斟茶,问道,“怎地有空了?”

“唉,说来话长,”陈东摇了摇头,“到你这儿借一方清静。”

大礼议的首日便吵得不可开交。礼部侍郎宫瑞喧宾夺主,挑起了《宋礼法》之争,支持者击节赞叹,认为只有“出礼入刑”才能惩恶扬善,而反对者也不在少数,黄州学政程冠桥说假若《宋礼法》当真大行于世,恐怕缙绅之家十有八九要成阶下之囚,双方引经据典,唇枪舌剑,从早晨争论到日暮,还是相持不下。大人先生们又挑灯夜战,直到五更时分,许多老先生体力不支,方才暂且作罢。大礼议持续整整一天,还没有切入“君臣纲常”这一正题。陈东虽自重身份,未参与争论,也头昏脑胀,暗自决定,若非必要便不再去旁听大礼议了。离开礼部时,朱森说起要去探访一下赵行德,陈东和邓素也就欣然同往。

“吴子龙太也过份,”邓素摇头道,“他自己隐居杭州,却遥指朝中。要强行将《宋礼法》加到大礼议中来。依我看,两边势如水火,指斥对方是奸党邪人,哪怕争上一百年,都争不出一个结果。”拥护《宋礼法》的学政人数虽然不多,但这些人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硬生生将大礼议的水给搅混了。

“不少人都不赞同‘出礼入刑’。”朱森面色凝重,缓缓道:“越州陈安世道,《宋礼法》所谓‘出礼入刑’,已将‘礼’与‘政’混为一谈。如此一来,天下人只能被迫遵守严礼法。圣人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若朝廷强行推行宋礼法,天下多数人非但不会成为守礼的君子,反而在刑罚的逼迫之下,成为虚伪的无耻之徒,正人小人良莠难辨,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之末世。”

“说的不错。”赵行德点头道,“这便是欲速则不达。”

“可是,有人却道,若‘礼’和‘刑’之间有了空隙,那么必然有小人钻这个空子,小人猖狂,君子含愤,久而久之,天下人必然以为律法之外,便可以无所顾忌。只有‘出礼入刑’,如绳墨规矩一般地约束,才能真正使人人成为君子,圣人教诲之道大行于世。”

“南辕北辙。人人为君子?”赵行德摇摇头,叹道,“不如说人人是礼法的奴隶。”

“元直此言大善,”邓素点头,笑道:“你若听到浮休先生论道,当浮一大白。陆浮休驳斥他们道,纵然礼法如绳墨规矩一般约束着世人,但总有一样东西是它约束不到的。这便是人心!哪怕身处囹圄,也可以思接千载,神驰万里。以宇宙之大,人心更包举宇宙。人心变化万端,可以光风霁月,也可以奸诈虚伪,可偏偏你看不见,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世事变幻,不是幡动,不是风动,而是心动。心动皆是自由,圣人导之以礼,无论贤与不贤,皆自择之,而后齐之以刑,惩治凶顽而已。吴子龙欲以一部‘宋礼法’绳墨天下良莠,恐怕比天地合拢,阴阳混一还要难。礼法能做到的,最多如如盘古开天那般,使轻清者上升为天,重浊者下沉为地,贤与不贤,各得其所而已。”

“心动皆是自由,妙哉高论!”赵行德点头道,“陆浮休一言九鼎,旁人无话可说了。”

“君子欺之以方,元直,你料错了。”邓素脸现愤然之色,“这些人忒也无耻,虽然陆浮休言之有理,这些人一个又一个出来强词夺理,胡搅蛮缠,简直斯文扫地。陆浮休也气得够呛,不愿理会他们,他们竟洋洋得意,竟称陆浮休理屈词穷,甘愿认输了。”邓素越说越是气愤,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直跳。陆浮休自重身份,原本不愿以楚州学政身份与这些小辈辩驳,还是礼部特意派人请他来鄂州的。

“不会吧?”赵行德脸现疑惑之色,“其它人难道袖手旁观么?”

邓素摇了摇头,闭口不言。陈东则咳嗽了一声,苦笑道:“陆浮休虽然名重当世,但他一上来就明言反对‘虚君实相’和‘学校推举’之制,极力主张还政陛下。这一下便将绝大多数参加‘大礼议’的学政都得罪了。他们忌讳他名望太高,如今陆浮休为人所窘,这些人暗暗得意,若浮休先生一怒之下退出大礼议,他们只会暗暗拍手称快。”朱森也叹了口气,如今的情形,有些人分明理屈词穷,却如市井无赖一般纠缠不休,有些人隔岸观火,党同伐异,大礼议再也不是一场单纯的义理之辩。大礼法关系甚大,这些学政虽然用心叵测,但都代表了一方势力,邓素不但不能将他们像狂生一样赶出礼部,反而要取得尽可能多学政的支持,大礼法方才称得上是天下咸服。不过,今天这场面,却叫他有些忍无可忍了。

“陈相公说得简单了吧。这分明是党同伐异,朋党之言,不问对错,一律附和赞同。非我朋党,不问是非辄加排斥。”邓素冷笑道,“君子群而不党,若这样纵容结党营私的话,只能是小人猖獗,正人隐退,我看‘大礼法’不议也罢,若陈相公你真心要大宋社稷着想,为朝廷立下规矩,第一条,就是要严禁朋党比周。”

章110 三登黄鹤楼-4

灵巧精致的屋檐斗拱下,四人围桌而坐,向着雅致幽静的庭院。茶香阵阵,三人前来探访赵行德,原本品茗叙旧的,但人在朝中,一开口便是出了党争倾轧之事。朱森眉头微皱,看了赵行德一眼,目光转到墙上一幅《墨竹图》上,让他们自去争执。

“君子之党有何不可?”陈东厉声反问道,“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又道,“宣和年间,朝纲紊乱,奸贼秉政,残害忠良,天怒人怨,我方才结理社与之相抗,若正人皆离心而交疏,岂非束手待毙,听任奸贼作威作福?辽贼入寇,一战而下河北,二战而陷京师,陛下就擒,天下人新涣散,惶惶不知所终之时,若非君子同心同德,万人一心,为中流砥柱,哪能力挽危局,谈何大宋中兴?”

“吴子龙党羽在大礼议中胡搅蛮缠,撒泼打混,简直就是无赖,这也叫‘君子之党’?”邓素毫不示弱,冷笑道,“罗致党羽,挟制有司,专以党同伐异,我倒不知,原来君子和小人一般无二。”

“你?”陈东脸现怒容,却没说设么,重重“哼”了一声。吴子龙致仕之后,虽自称著书立说,不问朝中事,但他众多党羽仍唯其马首是瞻。陈东虽然不满他如此行事,但世人往往将陈吴视为一体。陈东被迫分担了许多非议,也不能公然与吴子龙决裂。然而,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邓素却不愿放过。两人一为丞相,一为礼部尚书,平常对外做出和衷共济的样子,但邓素先投赵杞,与理社旧人的心结尚在。现在周围皆是太学同窗,稍稍卸下了些防备,邓素便欲抓住时机,说服陈东不再与吴子龙站在一起。

“少阳,”邓素放缓了语气,摇头道,“吴子龙已经致仕,却能遥制朝中,非国家之福。”

陈东沉着脸,没有说话。他虽为理社中公认的社首,但清流人物多以道义相交,彼此间联系还是较松散的。吴子龙的声望远不如陈东,甚至还不如朱森、曹良史。但在学政推举丞相前夕,为与侯党争夺相位,理社也无所不用其极。除了捐生之外,吴子龙还将各州县的廪生都联络起来,相互呼应,彼此援手,游说士绅,甚至还下死手惩治了几个三心两意之徒。总之尽一切可能让理社支持的人当上一州学政。最后,理社终于压倒了侯党势力。陈东被推举为丞相,吴子龙在各州县官学扎下了根,顺理成章成为礼部尚书。而且,这一场州县学政之争,衍生出了远远超过理社本身骨干,错综复杂的各路人马。一旦尝到了结党的好处,便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了。同党中人共同进退,彼此援手,同仇敌忾。党徒越是齐心,对付涣散的敌手,就越是顺手,就好像朝廷官军对付乌合之众一般。对手若不肯坐以待毙,也只能结党相抗。党争之中,任何一方若稍稍示弱一些,便是溃不成军的结果。这结党的风气一开,大家都身在局中,谁也不能抽身。党争只会愈演愈烈。

“‘他们’虽然对陆浮休有所冒犯,但禁止结党的话,却是不明时事了,”陈东沉吟良久,叹道,“平心而论,党争不过是一种手段,就好像兵甲一样。辽人虎视眈眈,我朝难道能刀枪入库?奸贼结党比周,我们就不能是一盘散沙。唯有以君子之党,制小人之党,用君子之真朋友,退小人之伪朋,才能使道长魔消,正人君子之党大兴,同心同德,方能使天下大治。”“可是......”邓素还待反驳,陈东却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再者,今天大礼议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议论纷纷,各有主张,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样下去,吵上三四个月,一年半载,会有结果?大礼议不过是坐而论道,朝廷要练兵却敌,钱粮赋税,兴利除弊,样样都要齐心才做得成事,若是人心涣散,无党无徒,一个法令下去,州县人人推诿。你怎么做?”陈东看着邓素。平常在朝中共事,两人都各怀机心。今天在赵行德这里,两个人倒有了推心置腹的机会。蔡京、李邦彦丧命后,奸党群邪无首,陈东也去了心头大患,侯焕寅虽然手段厉害,但毕竟在京东一隅,不足成事。朝廷文臣,陛下那边唯有一个邓素,若将邓素收服的话,不但可以借此平衡吴子龙,陛下恐怕也就对收回大权彻底死心了。

“少阳,你不想尸位素餐,想做事。可是,朋党之论是饮鸩止渴!”

邓素反驳道:“以党制党,你道以天下公义胜之?还是以党人私利胜之?你知道夷族养蛊之事吗?将蛇蝎毒虫放在一个盒子里,听任其相互吞噬,结果剩下来的,就是最毒的那一条虫。你所说以党制党,根本就是与夷人养蛊如出一辙的。人皆有私心,谁若是彬彬君子,稍微心慈手软,就是身败名裂,然后被落井下石的。国中聪明伟杰之士,精神智术,俱都用来相互提防,而国事坐误,不暇顾也!此党衰,彼党兴,陈陈相因,每况愈下,后出者愈不如前,君子绝迹,大家到最后,都不得不做无耻小人,但知党同伐异,便己肥家而已!少阳,你身为宰执,万不可再助朋党之气焰,否则的话,国家败亡有日,大宋中兴无期,你我,这满朝所谓‘清流’,都是大宋的千古罪人!”说到后来,邓素摇头长叹道,“口口声声君子小人,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心动皆是自由,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你分辨得出来吗?”

陈东似有所触动,仍沉吟道:“君子之党,小人之党......总能分辨。”

“大礼议,必正名分大义,”邓素斩钉截铁道,“不管能否分辨君子之党和小人之党。大礼法必须要先正名分大义,禁止朋党比周。如此,小人之党尚且还有些忌惮之心,不敢公然朋比为奸,朝政不至于败坏到不可收拾。否则的话,天下人都将竞相以朋党为能事,假以时日,无人不结党,人人都在漩涡之中,更无力与朋党相抗了。”

“此事可从长计议......”陈东摇头道,“当务之急,乃结束‘宋礼法’之争,若是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就只能依照公议的规矩,以多为胜,将’宋礼法‘这议题排除在大礼议之外。”他盘算着,吴子龙虽有不少心腹党羽,但毕竟只是理社中的一股力量而已,如果强行以公议排除《宋礼法》,陈东有八九分的把握。只是如此一来,恐怕理社内部的裂痕也就公之于众了,非到万不得已,陈东还是想说服这些坚持《宋礼法》的人。

邓素赞同地点点头,朱森却皱眉道:“若有可能,还是要以理服人,强行排除议题的话,恐怕不能使人信服。再者,公议以多为胜之规矩,未必便是对了。”他将杯中茶水到了一点在桌面上,食指沾了一点,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大圈,好像一张饼,看着面色疑惑的三人,朱森口中道,“倘若这是天下人,若按着以多为胜,以众凌寡的规矩,如此党同伐异一番,”他以手指在圆圈中间一捺,将圆圈划出大小两个,然后随手一抹,将较小的半圆抹去,哂道,“既然是党争,想必要斩草除根的,”然后。用食指又沾了点茶水,在剩下那大半个圆中再画了一道,分成大小两个,然后再次将较小的那半边抹掉,冷冷道,“每况愈下,更加不留后患,”如此这般三番两次,直到桌上的水圈小到不可再小,无法再分时,朱森方才罢手,长叹道,“多来几次的话,便不忍卒睹吧。公议不以理服人,以多为胜,并且以此为当然之事,最后反而会把大多数人都给轻轻抹掉,事与愿违的。”

他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在座的都是明白人,邓素垂首不语,眼睛死死看着那只剩下的小小一块,和那已经被抹成一片水渍的大多数,他的眼中有些惧意,仿佛那不是水渍,而是淋漓的鲜血。赵行德脸色也凝重起来,叹了口气,目光中的惊异一闪而逝,又转向阴云密布的天空。他是夏国之臣,宋朝大礼议之事,听听尚可,若贸然加以置喙,便是无自知之明了。

“既如此,”陈东脸色严峻,沉默了良久,长叹了一声,道:“朱兄以为,当如何处置?”

“倘若公议的规矩,向来以多为胜,那大礼法就必须加以限制,以免公议之制变成以众凌寡的暴.政。”朱森缓缓道,“至于吴子龙等人坚持‘宋礼法’一事,我以为陆浮休说的极是。人心自由,何不导以礼法,任人择之。这《宋礼法》的稿子,我也曾看过,是砥砺节操的,只是过于严苛,常人不易守之。既然如此,何妨令人自择之。改称《宋礼法》为《清流法》,贤者愿以此自律者,以宋礼法律之。常人所守之律法,称为《俗易法》,亦人自择而律之。如此一来,便两全其美,各得所宜了。”

章110 三登黄鹤楼-5

“人自择法,各取所宜?”邓素皱眉问道,“若清流与俗易皆在一案,如何裁断?”

“罪狱从俗易,而争讼从清流。”朱森沉吟道,“争罪曰狱,罪狱之事,当缓刑罚以宽仁民,而争财曰讼,争讼之事,当以风俗教化为要旨,可从‘清流法’。”他语气并不确定,朱森素来潜心治学,讼狱之事并非所长。果然,陈东和邓素都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朱兄,罪狱之事,失之于宽仁,便不能惩奸止恶,反而是扬恶抑善。而争讼之中,更变诈百出,所谓‘君子欺之以方’,如何能从清流法决讼。朱兄,你的心愿是好的,但这样绝不可行。”邓素断然道,陈东也罕有地点头赞同。二人都经历过州县,对决讼断狱有些体会,所以才会反对。二人这一质疑,朱森也面露难色。

“清流俗易两者交叠的话,”赵行德轻轻插了一句,“可不分狱讼,但考其发端便可。”

他在辽东治理汉民时,也曾升堂问案,还曾按照夏国制度审定过律例集,所以也有些心得。朱森的提议也触动了他的一些想法,因此便忍不住开口插话。朱森脸带疑惑,问道:“如何考其发端呢?”陈东微微颔首,示意有此疑问。邓素目光微动,落在赵行德身上。

“因侵犯他人而起讼狱,从清流之法;若从订约立契始发端的,则从俗易之法。”

赵行德缓缓道:“孟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心动既是自由,刑罚亦不能强迫人心向善。而刑罚之要旨,只在于助人守‘善’。使人能自律、守‘善’,而天下大治亦不远也。两法相犯而由侵犯他人发端的,情况可归为两种,第一种,守俗易法之人侵犯守清流法之人,是坏了他人之‘善’。如外国之人,无故入我国土,当以我国法度惩处之。所以,即使是守俗易法之人,也当以清流法严惩;守清流法之人侵犯守俗易法之人,既坏了他人之“善”,也是坏了自律之‘善’,自作者自受,亦当从清流法严惩。与此不同的是,两法相犯而由订约立契发端的,断讼决狱,当以双方所立之契约为基础,若从清流严苛之法,恐怕官府会越俎代庖,将双方未明之意愿强加于人,故而当以俗易法裁断之。”赵行德说完便住口不言,朱森和陈东面露沉思之色。

“如此说来的话......”

“诸奸为侵犯之行,”邓素沉吟道:“如有同守俗易法之人,当按照本朝刑统,男女各徒一年半,女有夫者,则男女并徒二年。而同守清流法之人,禁止淫佚,诸奸者,男,杖五十,女,杖三十;有夫者,女,夫杀之无罪,男,斩首弃市。女十二岁以下,妇人不坐罪,男比有夫者,斩首弃市。如果俗易侵犯清流,则从清流法。如果清流侵犯俗易,亦从清流法。男仗五十,女杖三十;有夫者,女,夫杀之无罪,男,斩首弃市。女十四岁以下,妇人不坐罪,男比有夫者,斩首弃市。是这样么?”

“这......是的,”赵行德迟疑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又道,“以订约立契发端的讼狱,以体察双方契约真意为要旨。清流之间,君子不出诳言,言出成约,誓无反悔。而俗易之间,则非要立下字据画押不可。而清流与俗易之间,则以俗易法为准,若无字据,认定双方并无契约。”

“不错。君子之交,焉能与蝇营狗苟者相同。”陈东微微点头。在世居福州的宋国海商之间,确实有重信尚义,言出如山,不需字据为凭的做法,往往一两句话就能做成大买卖。而那些信义未够的商贾,就必须要定下字据。字据上的文字还必须逐字逐句地推敲,以免留下后患。

“善!大善!”邓素拍案叫绝道。“如此一来,不仅是各得其所而已。”

“礼法所保护的,既非清流,也非俗易,而是天下人心之‘善’。善者有善报,恶有恶果,长此以往,砥砺节操之人必将越来越多。侵犯从清流,订约从俗易,此法大善!”他执掌礼部,自然是希望严守礼法之人越多越好。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然后,邓素的脸色又寒了下来,沉吟道,“不过,若真的人自择法的话,真正清流多半要选《宋礼法》而自律之,吴子龙的声望势必大涨。难道,我等也不得不受他撰写的《宋礼法》约束不成?”陈东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宋礼法》真成了“清流法”,那吴子龙的声望必定一时无两。下一次学政公议推举丞相,吴子龙便是众望所归的人。

“少阳,我们也编纂一部与《宋礼法》相抗的‘清流法’,如何?”

“嗯......”陈东沉思了片刻,皱眉叹道,“谈何容易?吴子龙有心编纂《宋礼法》已久,他的礼法已囊括了古今,我们即使重新编纂一部礼法,也挑不出他的范围,亦步亦趋,反而惹人耻笑。唉——”他看着在座的几人。若自择法,恐怕都要守《清流法》,而不会觍颜与“俗易”为伍的。邓素皱眉思索,也叹了口气。吴子龙本身是极其砥砺节操之人,对清流所推崇的言行礼法拿捏把握得极准。礼部若要新编《礼法》,和他的《宋礼法》相比,若再严苛一些,就太不近人情,而宽松一些的话,又会令人不齿了。

“此事,解铃还须系铃人。”朱森开口道,陈东和邓素疑惑地看着他,朱森笑道:“要别出机杼的话,依我看,可以取元直所撰《君子国》之意旨,便与吴子龙《宋礼法》大异其趣,附以礼法和本朝律例,号称为《君子法》,便可以与吴子龙的《清流法》分庭抗礼。天下清流士人,或不满吴子龙之煊赫,或不欲守《清流法》者,可以守《君子法》。如此,大礼议之后,吴子龙的声势便不至于太高了。”他说完之后,含笑看着三人,谁知道,陈东、邓素同时迟疑起来,陈东脸现惊讶,邓素深皱眉头。朱森才发觉自己这提议的不妥。他和陈东、邓素都讨论过《君子国》初稿的,陈东击节赞赏,而邓素则不置可否,只是说赵行德惯做新奇之论。然而,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本朝礼法由夏臣编纂,岂不是说本朝无人?

“多谢朱兄抬爱,只是,行德却没这个资格。”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所谓君子之道,我与朱兄论辩过多次,朝廷若要编撰礼法的话,朱兄才具远高于我,足堪大任。与我同路南下留守司军官数十位,曾研讨此道不下百回,邓兄、朱兄手下若缺少人手,可以从他们中间挑选。行德身为夏臣,嫌疑未洗,就不便参与其事了。”

“元直......”陈东叹了口气,邓素的神色微动,终究没有说出什么劝解的话来。

“前几天看邸报上说,朝廷和各州县都在扩练新军,兵马加起来不下六十余万,足以保境安民了。”赵行德望着外面一只寒鸦停在院中的古柏枯枝上,显得孤单而寥落,他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容,“行德身为夏臣,奉命援宋抗辽,也算不辱使命。夏国与突厥的战事旷日持久,正在紧要关头。私心猜测,回到关西后,朝廷必派我往河中率火炮营参战。我的家人皆在关中,诸位若还念着故旧之情,便放赵某一家团聚吧。”他的声音低沉,陈东和朱森有些动容,邓素心中也涌起几分萧索之意。放不放赵行德回夏国,终究不可一时意气用事。

离开武昌侯府,一路之上,陈东的神色郁郁,邓素则若有所思。两人商议,还是未雨绸缪,由朱森从礼部选拔书吏,再从赵行德推荐的军官中召集人手,以“君子之道”为意旨,着手编撰“君子法”。邓素在礼部稳住局面,一边逐个说服学政,把“宋礼法”议题押后,拖延时间,一边放出朱森编纂“君子法”的消息,一点点将“君子法”的内容透露出去,根据学政之中的议论,对“君子法”加以增删修改,这样一来,到大礼议结束的时候,就可以让“君子法”与“宋礼法”、“俗易法”鼎足而三了。

“少阳,”邓素斟酌词句道,“元直人才难得,太可惜了。”

“那有什么办法呢?”陈东叹道,“你我都知道,那些个罪状,多是子虚乌有。终究是我等欠他为多。元直在关西若是籍籍无名尚好,偏夏国朝廷又对他颇为看重,我朝汴梁夺帅,夏国立刻便册封他保义侯,拜上将军。与当年狄青被俘之后,我朝偏偏特意加封他爵位,厚待其子的用意相同。我朝能给他多少爵禄,夏国肯定也会给。既把元直架起来了,又是千金买马骨的做法,做给我朝的俊杰看。唉,可惜了元直......他的妻儿皆在关中,骨肉离散,我对不起他......”

“我朝能给的,夏国未必能给。”

邓素沉吟了片刻,低声道:“陛下也是惜才,听闻元直妻子被夏国扣留,便动了念头。十六长公主殿下,乃陛下同母所生,一向最受先皇的宠爱。若是少阳你不反对的话,陛下将赐婚与元直,将他留在关东。他终究是宋人,良禽择木而栖......”

章110 三登黄鹤楼-6

经大礼议一事,丞相和礼部尚书接近了许多。武昌侯府与丞相府都在黄鹄山子城内,路程不远,二人并肩缓缓而行。子城内虽然不比南街市繁华,街道上也有许多百姓行走。为避免声势煊赫,招人物议,陈东和邓素两位大人安步当车,书吏和护卫只远远地跟在后面,同时,也就听不见两位大人的话语。

“......元直的发妻尚在,他势必不可能答应的。”

“此事从长计议,未必不可行。苏武留质匈奴十九年,吞雪与旃毛,能守汉节,却与胡女生子。可见食色性也。元直纵然心如磐石如苏武一般,陛下的恩宠,却非匈奴胡女可比。”邓素眉头一皱,眼中愧色一闪而逝,加重了口气道,“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大宋。若赐婚之事成,则夏国必定不敢再用元直为将。元直重情尚义,做不出杀妻求将的事。久而久之,也自然会为我大宋效力。夏国见扣留他的妻儿也是无用,我朝再派使者加以交涉,说不定,能将他的李氏夫人和一双儿女也要回来。这也就皆大欢喜了。”

“陛下少时,被蔡京、李邦彦等奸臣迷惑,疏远了清流君子。如今早已醒悟,唯有清流士人,才是大宋的中流砥柱。十六公主殿下乃陛下的一母所生的胞妹,自小与陛下兄妹情笃。赵行德乃是当年揭帖案之首,将十六长公主赐婚与行德,也昭示天下,陛下是与清流为友,而疏远奸佞小人的。”他微微吁了口气,仿佛也在同时说服自己,沉吟道,“如今,大礼议是头等大事,为免旁生枝节,元直的事情,还是先放一放。陛下那边既有赐婚之意,少不得将与元直有些往来。陈兄勿要多虑。”他说了这么许多,最后这一句才是关键。

“有些往来?”陈东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摇头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侯焕寅上表请辞去兼任的京东路安抚使一职,并举荐韩世忠接任,你看如何?”这京东路安抚使的官职,端的是名缰利锁。侯焕寅一日担着名义,一日便被按在京东一隅。辽人大举进攻京东路,侯焕寅若若敢逃走,朝廷就可名正言顺地追究丧师失地的罪名。侯焕寅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急不可耐地举荐韩世忠代替自己宣抚京东路,他自己只保留参知政事一职。陈东是绝不可能同意的,不过,他想借此试探一下邓素的立场。

“辽人大举进犯,京东路岌岌可危,”邓素正色道,“临阵换帅,智者不为。侯参政执掌京东路十数年,还是应该当仁不让,不要卸下这守土之责吧。”他是陛下的心腹,他的态度,陛下十九会同意的。

“既如此,”陈东微笑道,“那就请侯大人勉力留任京东,保一方百姓吧。”他神色微凛,“相府已晓谕诸将救援京东路,东京留守司以曹尚书总揽局面,督促陆、罗、邓诸将并力东援。同时,催促韩世忠率横海军,刘光世率淮西军火速北上援救京东。”他说的这几镇人马,陆罗邓三将离京东路最近的,然而,也是与朝廷最为疏远的。刘光世最爱保存实力,真正出死力的援军,恐怕只有出自京东的韩世忠这一支人马。

“取消盐税的事情,户部是怎么考虑的?东南的学政,可是十分着紧此事。”邓素看似不经意着问了一句,神色却十分郑重。在大礼议之前,东南州县的学政已经三三两两地来找邓素,列举了从练兵筹饷到稳定社稷等各种理由,坚决反对削减甚至取消盐税。

宋辽夏三国之中,夏国没有单独的盐税,辽国盐税不高,而宋朝的盐税最重。一年盐税足有两三千万贯之多,乃是朝廷最稳定、最重要的收入。然而,人吃盐是有定数的,盐税这东西,更多的压在无数升斗小民的肩上。百姓吃不起盐,私盐泛滥,怨声载道。因此,户部便准备仿照夏国的做法,加重商税和矿税,竞买矿山,逐步降低盐税在朝廷税赋中的比例,最终将盐视作普通货物来征税。然而,原先朝廷增加盐税,盐商便反对,这一次,废除盐税消息刚刚透出去,反对的声浪更超过了从前的任何一次。因为,盐商的手中都积累了大量的盐引,价值数以千万贯计,朝廷一旦废除盐税,这些盐引就变成了一张废纸。就算朝廷以合适的价钱收回盐引,没有了高额的盐税形成的厚利,盐商也就只能坐吃山空,无以为继了。

“此事,朝廷自会从长计议,不过......”陈东嘲讽地笑道,“大礼议的时候,他们也得拿出点态度来。像陆云孙那样,天天叫着相府要还政于君王,可不是什么好态度!”

邓素的脸色微变,他抬头看着陈东,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沉默了片刻,方才叹道:“我去安排,他们的态度,少阳不必担心。”这时,他才明白过来,为何定下大礼议之事不久,朝中就传出了削减盐税,竞买矿山,朝廷买船助商人出海,以及试行税票等风声。无一不牵动着各地学政的心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陈东微微点了点头,看着街市两旁的如织行人,叹道:“想不到,想不到......”却没说下去,他想不到的是什么。此时正是子城里最热闹时候,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六部的文官书吏忙着赶去考早勤,外地来的也要趁早到各个衙门办事。沿街支着热腾腾的茶锅汤锅,飘散出各种诱人的蒸汽。鄂州冬天最时兴喝七宝擂茶,乃是用花生、芝麻、核桃、姜、杏仁、龙眼、香菜和茶擂碎煮成茶粥。还有人喜欢将龙脑、菊花等加进茶汤里,一口吃进嘴里就是满颊的芬芳。茶汤早点摊子旁边,有人吃得满头大汗,有人还打着哈且,茶汤再加一个炊饼,大家又开始了忙忙碌碌的一天。

黄鹤楼中雅室之内,一张花梨木桌摆放这精巧的茶具。点茶的老者将一点茶末洒在杯底,加入一勺的煮开的雪水,用勺子均匀搅动,茶粉渐渐如膏糊一般粘稠,这时,整个室内鸦雀无声,主宾都屏住呼吸,欣赏着点茶的过程,老者左手提着红泥壶,将滚烫的沸水徐徐注入茶膏,右手用茶筅优美地地击打、拂动着茶汤。很快,鲜白的汤花徐徐泛起,缓缓散开。随着氤氲的茶香弥漫,老者将茶汤一一分到几位客人的茶碗中。

“林老先生亲自点茶,真是好久没喝到了。”泰州学政吴炽昌笑道,“托浮休先生的福。”几个客人一起哈哈笑了起来。陆云孙也含笑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赞道:“果然不错。”

“是啊,”通州学政郑邦士笑道,“躬逢盛事,若不是大礼议,也聚不到一起啊。”

“早就想到楚州拜见恩师了。”平江府学政詹得时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笑道,“以茶代酒,多谢徐兄做东。”徐安行是楚州首屈一指的大盐商,徐家也有不少子弟在朝中出仕为官。所以,他虽没有官身,但詹得时、郑邦士等人丝毫没有轻视于他。

“哪里,哪里,”徐安行笑着谦让道,“诸位都是看浮休先生的面子。”四人交换了眼色,詹得时放下茶盏,面带忧色道:“恩师,学生听说,朝廷欲取消盐引,盐税之制。从此以后,便没有官盐、私盐之别,这可不合祖宗制度啊。”其他三人都连连点头称是。吴炽昌沉声道:“泰州如今全都靠盐税维持,朝廷真要做取消了盐税,这就是要天下大乱了。”

“取消盐税,乃惠民之举......”陆云孙缓缓道,不解地望着其他人。

“浮休先生,你有所不知,盐税这一样东西,再公允不过。只要吃盐,就要交税。谁也逃不脱。倘若真的取消了盐税,朝廷赋税的缺额从哪里弥补?肯定又要别出心裁,添加苛捐杂税了,到时候贪官污吏上下其手,百姓反而更加受苦。”郑邦士摇头叹道,“若是取消盐税的话,那些贩私盐的盗贼可就得意了,简直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啊!朝廷怎能出此倒行逆施之政!”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咱们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徐安行担忧道。

“有什么办法?”吴炽昌摇头道,“你管得了楚州,管不了其他地方。只要朝廷不禁私盐,各地都可以从蜀中、甚至从辽国买私盐。盐价哗哗地下来,东南的盐商只怕大半要败亡的,可比辽人入寇还要惨。朝廷怎么就昏了头,出此乱政,无事生非呢?陈少阳也不像是如此昏庸之辈啊?”

“昏庸倒不然,”郑邦士冷笑了一声,“我看他是精明才对。你听到外面的流言了吗?”

“哦,什么流言?”

“有流言称我们两浙路,两淮路新复的州县,多有蔡京、李邦彦奸党,聚粮练兵,意图谋反,号称清君侧,其实是要废除相府,重迎蔡李奸贼余党执政。所以,朝廷这才先建江南大营,淮西大营,震慑新复的州县,后又要废除盐税,断了谋反者的钱粮啊。”郑邦士的话音未落,陆云孙的脸色已阴沉下来。

章110 三登黄鹤楼-7

“浮休先生倡圣王之学,请丞相还政于陛下,用意虽然是好的。”吴炽昌吞吞吐吐道,“但,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很是惹人忌惮。现在各州县的学政、知州、团练使,都是廪生乡绅推举出来的,只有刺史是朝廷任命。如果还政于陛下的话,是不是还要重回朝廷旧制,由吏部选任地方官呢?所谓覆水难收,这样一来,学政、知州们是必要拼死保住官职。他们虽然不能干涉我们楚州、泰州的事情,但可以支持朝廷废除盐税,转而向夏国买川盐供给东南,拔掉我们的根基。人心不比上古,周召二公还政于君王,是不可能重现于今日了。就算陈少阳答应,天下州县士绅也不答应。浮休先生,这就是覆水难收啊!”

“你们这是为陈少阳做说客?”陆云孙脸色变冷,“还是在挟老夫?”

“弟子不敢,”詹得时脸色发白,辩解道,“只不过,陈少阳这一手太阴毒了。荆湖南北两路一直在从蜀中进私盐,若我们在大礼仪上和相府作对的话,陈少阳只要稍稍偏向他们,夏国私盐就会在全国通行无阻了。”他长叹了口气。由于盐税在极端重要,盐官是仕途上的青云捷径,京东、淮南、两浙、福建、两广沿海这些盐场州县的官员,极容易做出政绩,晋身朝廷中枢,范文正公等许多名相也曾历任盐官之职。所以,尽管民间对盐税怨声载道,无论哪位大臣执政,都不敢轻易变动盐税和盐专卖制。然而,辽人入寇,几乎将京城的官员一网打尽,就算逃了出来,也因为“弃职潜逃”,被相府刻意甄别使用。今日之朝中,荆湖南北路出身的官员势力十分强大,他们大多是支持从蜀中买盐的。其它内地的州县也要相府放开夏国盐路,相比之下,朝中反对的声浪便大不如前了。

“相府也不一定要变动盐制,”张安世有些担心地看着对面的老者,“只要盐场州县不要和相府作对的话,还有商量的余地。”说完后,见陆云孙没有暴怒,张安世轻轻吁了口气。老人虽然还是骨鲠刚毅,但和从前相比,脾气还是要平和得多了。张安世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希望,低声道:“盐税关系十数州县的生计,陆大人,您可不能一意孤行啊。”

“恩师,不妨暂且忍让,”詹得时脸现愤然之色,“陈少阳、邓守一如此咄咄逼人,我倒要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好结果!”这话立刻得到另外两人的附和,大家破口大骂相府太过阴毒,然而,话里话外,还是劝陆浮休在大礼议当中勿要与相府为难。

“唉——”陆云孙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他端起茶盏,一口喝了,茶水已经微凉,带着苦涩的味道。陆云孙咂了咂嘴,闭上眼睛,似乎超然物外,脸上的神色却是十分的萧索。“陆......”张安世脸色疑惑,詹得时以目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又朝着其他两人点点头。

............

浓浓的硝烟味弥漫着济州城头。十几天来,辽军的炮击几乎从未停止过。济州附近多山,十分适合架设铁桶炮轰击城池。无数黑乎乎的影子划过夜空,如巨大的鞭影抽过来,带着巨大的呼啸声轰然砸在城墙内外,“砰砰”作响,夜空中偶尔传来数声惨叫更令人心悸。凡被辽军炮石击中之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城墙、房屋的灰土不断扑簌落下来。为免给城外敌军指示方向,整个济州城都沉沦在深邃的黑暗中。不但黑暗,而且静得宛如死城。偶尔有孩子哭泣,立刻被惊慌地捂住了嘴巴。壮丁全都上了城墙,老弱妇孺都呆在家里乞求神佛保佑。轰鸣的炮声,喊杀声,隐隐从四面传来,鞭子一样抽在人们的心头。

“辛大人,辛大人。”守军蜷缩在甬道中躲避炮石,认出知州大人巡城,一个个站起身来。

辛赞一身戎装,尽管脸有倦容,仍然打起精神,向将士颔首示意,不时停下来激励两句。经历过南侵战事,辽军运用火炮攻城越发纯熟了。城头宋军火炮稍有反击,辽军立刻会聚集数目更多的火炮朝着炮响的方向轰击回去。城下炮垒修筑在济州城墙的延长线上,炮口顺着城墙方向,每次发射炮弹或远或近,但大都落在城墙附近。辽军没日没夜的攻打了半个月,不但人快撑不住了,就连城墙也出现多处裂缝,岌岌可危了。辛赞维持着城内秩序,一边向百姓发放粮食,一边组织壮丁健妇赶修被破损的城墙。

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天上炮石如雨点一般,城外辽军箭如飞蝗,城头守御的宋军东躲西藏,仍然伤亡惨重。现在是拖一天算一天,哪里城墙吃紧,团练使王之道便率城中精锐往援。

“大人,朝廷的援军呢?”“侯大人不会不管我们了吧?”

“辽人的火炮如此厉害,济州完了吗?”

将士们形容枯犒,忧心忡忡,对他们的疑问,辛赞只能以大义激励。辽军十分狡诈,采取围三缺一的办法,企图诱使宋军弃城而逃,然后在野战中杀掉他们。幸好济州团练使王之道和知州辛赞都誓死守城,稳住了人心。团练使王之道族中壮丁都上了城墙,老弱妇孺则集中府里,一旦城破,便准备举家赴义。随着时间推移,宋军的伤亡越来越大,人心渐渐消沉,辛赞自己的信心也越来越少。告急的文书每天都朝登州送去,可是根本就看不到援军的影子。

“援军啊,援军!”辛赞一拳砸在坚硬的城垛上,眼中迸出火来。

城外的旷野仿佛一个黑暗的深渊,无数的篝火是魔鬼血红的眼睛,一团团黑影从辽军营垒中飞起,就连喂猪的石槽、墓碑、石门坎等等,都被辽军做成了石弹,没日没夜的砸向济州城。而辽军就像隐藏在黑暗中的野兽一样,一边对济州城保持着巨大的压力,一边等待着守军自己衰竭,倒下,然后扑上来将猎物撕个粉碎。

辽军大营中军帐中,元帅萧斡里剌,太子耶律夷列,骑军都统萧塔赤,步军都统完颜宗弼等大将盘膝围坐成一个圈子。四面火把明晃晃的烧着,将帐中每个人的脸色和心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宋人竟真敢来援救济州?”耶律夷列疑问道,“叔叔不是说,宋人怯懦,又在内斗,相互提防戒备,不会来救京东路吗?”太子的脸色兴奋,跃跃欲试。萧塔赤年纪与太子相若,和他相比就显得沉稳许多。完颜宗弼一副恭敬地样子,心中盘算,为引诱宋国齐集援军来救济州,萧都统也不催促女真军出死力攻城。如是在野外将援军击溃的话,再加一把劲,济州城就能攻下来。京东路大部分地方和河北一样,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攻下了济州,就只剩下三面环海的登莱,京东路就全入辽国掌中。

“咱们等的不就是他们吗?”萧斡里剌略有些尴尬地笑了。太子耶律夷列不喜欢冗长沉闷的攻城。所谓围城打援,也是完颜宗弼献计,没想到真的引来了宋军援兵。原先东京留守司的河南三镇拼凑了五万人马前来。据说韩世忠所部也在江宁誓师起航,只是海路风向莫测,不知何时才能到达莱州。

“既然这股宋军最嚣张,”萧塔赤笑道,“打掉他们,其余都胆寒了。萧都统好计策。”

“宋国援军分了先后,方便我们一支一支吃掉。”萧斡里剌笑道,“留守司人马虽然向来敢打仗,但赵行德被宋朝夺下兵权后,几个大将互相不统属,实力已经少了大半。自保还行,若想和我们决战,那就是自不量力了。说不定河南也拿下来。”众将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萧斡里剌麾下多是女真营和奚军,他留了四万与镇国军隔河对峙,亲自带了三万人马进攻京东路,沿途又征发了五万签军。太子耶律夷列率领过来的,则是两万蔑尔勃骑兵,三万北院骑军。在北方休养了一个冬季,士气正旺。骑兵不参与攻城战,憋着劲儿要和宋军打上一仗。

“好啊,打仗,打仗了!”耶律夷列侧身道,“塔赤,这是我头一回亲临战场,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宋人!”他眼中闪着兴奋地神色,嘴角微微上翘,显示出充分的信心和骄傲。萧塔赤点点头,没有说话。在契丹新年,萧塔赤和耶律普速完正式大婚。和公主成婚,让萧塔赤真正具有了驸马的身份,和皇室中人,特别是皇后与太子也更加亲近。

耶律夷列这种心情,萧塔赤能体会得到。自从祖父海都汗被夏人杀死后,他就再也没有这种孩童般幼稚的心态了。耶律夷列有他的父皇,而萧塔赤的父亲,那个没有用的人,几年前侵入夏国被打退以后,一直就躲藏在大辽的卵翼之下,他似乎就安于现状了,老实呆在云州的封地。据说日常起居,已经和宋人差不多了。萧塔赤和公主大婚,蔑尔勃部也送来贺礼,除了金银、毛毯等外,居然还有一堆书籍和字画。好在耶律大石不和他计较,戏谑了几句,一笑了之。萧塔赤因此感觉非常丢脸。

章110 三登黄鹤楼-8

萧斡里剌将两万北院骑兵留给副元帅耶律术薛,让他监督七万签军继续攻打济州。萧斡里剌自己陪同太子耶律夷列,以及萧塔赤、完颜宗弼等大将,率领三万骑兵,三万步卒,沿途征发宋人为签军,转而向西去阻截宋朝援兵。济州的南北都是江河水泽,西面则是地形复杂的丘陵,,萧斡里剌原来准备以逸待劳,设下埋伏等宋军援兵入围。谁想到,宋军竟是谨慎得过分了,不吃辽军骑兵的引诱,行军反而慢得跟乌龟一样,一天只有前进十五六里。所过之处,必然有骑兵斥候仔细查探伏兵,天还没黑就扎营,除了树鹿角之外,还要挖矮墙、壕沟。萧斡里剌没有办法,也不能不顾援军回去打济州,只能都督大军正面迎上去,在定陶与宋军援兵对垒。

宋军修筑了一道南北绵亘的矮墙,在矮墙前面挖掘了壕沟,后面则是炮垒和连绵的营寨。营垒上插着旗帜,但旗帜上标明的诸营人马未必就做的真。两天前,一支辽军本想夜袭踹一个火铳营,结果骑兵冲进了一座空营,还遭到三面火炮的轰击,结果损兵折将而回。宋军极有耐心,辽军若不进攻的话,他们好像愿意就这么一直对峙着,根本没有救兵如救火的样子。

宋军防线中央炮垒胸墙后面,顶盔贯甲的将领们正聚在一起军议,一边瞭望敌营,一边低声商议着对策。赵行德被迫离开东京留守司后,关西的粮草、战马、火炮、火铳枪源源不断地夹杂在各种货物中运到河南三镇。行军司顾虑宋国的关系,并没有派太多的军士进入,只是将将石景魁、高肃、杜吹角、刘志坚等保义军军官派了回来,在配属各军火炮的基础上重建了火炮营。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三将互不相服,仍尊赵行德为元帅,由石景魁担任行军长史,保持夏国的联系。汉军使者前来约盟,杜吹角、刘志坚、高肃等人说服了石景魁,然后再说服陆、罗、邓三将举兵向西。韩凝霜给河南三镇定下的策略,只在一个“拖”字,只要他们拖住辽军大队人马,汉军就能在登、莱站稳脚跟。河南三镇虽然跋扈,但名义上还是归东京留守司统属的宋朝官军,这一次他们出乎意料地踊跃援救京东路,更坐实了尚义敢战之名。只要他们能够拖着不走,辽军就站不住脚,特别是黄河、大运河解冻以后,宋朝援军大至,辽军一不留神,说不定还要在京东路吃个大亏。汉军与河南三镇约定,如果攻取了京东两路的话,汉军只要登、莱、密、潍四州,将京东东路和西路的大部分地区都让给河南三镇。

“韩凝霜这个女人,信得过么?”陆明宇望着辽军骑兵,皱眉道。

这句话他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赵行德在时,诸将只需要用命作战便可。招兵买马,军需钱粮,乃至朝廷大义,都是由赵行德来统筹。短短数年,从岳州数千江湖匪盗,扩充到东京留守司十万兵马,诸将也就安之若素地这么过来了。当赵行德去位,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割据河南之后,这才发觉四面皆敌,处处掣肘,半年时间,诸营只是在原地屯田练兵。所以夏国一派来石景魁联络,陆明宇等将便接受了关西的援助。如今和汉军相约合攻京东路,虽然利益极大,但河南三镇兵马承担了与辽军主力对垒的风险,陆明宇心中一直是忐忑不安的。

“不用担心,”石景魁点头道,“韩元帅和赵上将军交情匪浅。”刘志坚板着脸道:“韩元帅是可以相信的。”石景魁看了看颔首赞同的杜吹角、高肃,暗道,韩凝霜也是一方豪杰,再怎么野心勃勃,也不至于牺牲自己的名节来游说盟友。杜吹角他们跟随赵上将军在辽东作战多年,信誓旦旦地保证确有其事,应该便是十有八九。不过,这些儿女私情,确实不能对陆明宇等宋将言明,否则的话,只怕赵行德脱困归来,第一个不放过自己。

“那就好。”陆明宇点了点头,“我信得过你们。”从炮垒上望去,整个战场一览无余,河南三镇的本钱都在这儿了。

三万宋军火铳手驻扎在前沿矮墙后面。旗帜鲜明,一个个方阵整整齐齐,一排排枪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宋军大部分都是老兵借着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军官们不断地重复教士卒列阵、举铳、挺枪,“保境安民”的军号吼得震天动地。传令的骑兵在步军方阵中间来回跑动,在炮垒后面还拴着许多拉炮的驭马,弹药车和辎重车围成了一个向后的工事,各种物资堆积如山,大约有一万宋军向后防御。在不远的方向,是骑兵的营寨,来自东京留守司本部的人马,前军统制杨再兴率领七千余踏白营铁骑保护着整个宋军的后方和侧翼。镇国军主力留在河南与河北辽军隔河对垒。曹良史保证不从背后袭击河南三镇后,又派杨再兴率踏白营骑兵助他们援救京东。虽然陆明宇等将愤恨杨再兴坐视赵行德被夺帅软禁,但大敌当前,诸将还是很默契地合作,只不过镇国军踏白营一直别营而居,除了商议军情外,杨再兴也和陆明宇等人形同陌路。

“不知登州那边怎么样了?”陆明宇暗暗想到,“侯焕寅也不是好对付的啊。”他望向东面,天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团压在地面上,河流从南北汇拢,犹如一个巨大的喇叭,在喇叭的末端,是正在被辽军攻打的济州,陆明宇已经派了使者去通知济州,援兵就在路上。“听天由命,希望他们能守得住吧。”他有些愧疚地想到。

............

沙门岛,与登州隔海相望,这里原来是刺配流放之地,岛上原只有百十户人家,人烟稀少,此时,远近海面上停满了大小船只,沙滩上到处是来回走动的水手和军卒。京东路按要求送去粮草布帛后,汉军如约来援,侯焕寅就指定了这里暂时安置。沙门岛有悬崖绝壁临海而立,驻军的堡垒和囚牢就修筑在上面。汉军的水师常年在沙门岛和京东路交易各种物资,深知这沙门岛的大牢是鬼门关,不游荡着多少的冤魂。虽然看守和囚犯都搬走了,囚室空空如也,但汉军宁可住在船上,也不愿住这种晦气的地方。其实,此处壁立千仞,一边是万顷碧海,一边俯瞰可金黄的沙滩,倒是一个风景绝佳之处。

韩凝霜站在沙门岛悬崖之上,站在在刮面如刀的海风中。头盔缝隙垂下几绺发丝,凌乱飞舞。和几年前相比,她的脸颊有些瘦了,眼神越发清冷,冷冷地望着海对面的登州,这种强势的眼神,能让男人自惭形秽,生出臣服或者征服的欲望。然而,她是手握汉军数万豪杰的元帅,她的可以接受的男人,只有一个而已。想起那个人,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仿佛一层薄雾,她又轻轻抽了抽鼻子,好像对自己不满似地。她终究是韩凝霜。

“侯焕寅就在登州,他不同意我们进城。”张六哥秉道,“反而要我们绕城而过,前往南面的木栅驻守,为登州挡住辽军。”他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区区数十万钱帛,就可以买几万汉军的命吗?也把汉军看得太低贱了些。若非韩凝霜早有明言,这一次是为夺取京东路而来,张六哥早在登州就和宋朝官员吵开了。

“他不同意我们进城,”韩凝霜冷冷道,“那就用炮轰,打开登州城!”

“遵命!”张六哥大喜过望。

“攻势要猛,”韩凝霜又道,“不要等到横海军来了。”

见韩凝霜不再说话,张六哥告退了一声,大步下去。不久之后,螺号吹响,旗帜晃动,一些在沙滩上散步的水手、炮手快步朝海边跑去,奋力将搁浅在沙滩上的小船推进海水里,喊着号子并力划桨。十几条小船分别驶向不同的炮船。炮船上的水手忙碌不停,拉起铁锚,爬上桅杆,升起云帆。炮手将铁炮的炮衣褪去,把炮车顺着铁轨推向船舷,用卡子固定固定在炮架上,然后将数条缆索套上炮身铁环。当炮手开始从里舱往甲板搬运弹药的时候,六艘炮船已经徐徐转动方向,列成一字横队,绕沙门岛航行了半周,朝着登州水寨驶去。十几条满载着弓箭手、刀盾手、火铳手的大海船跟在炮船后面,百十条小船先如小鱼跟随着大鱼,后来又超越了大船,在外围成一圈。

海上视野良好,汉军水寨的异动立刻就被登州水寨发觉,宋军大呼小叫着示警,很快锣鼓齐鸣,一些小船想驶出迎敌,但水寨的木栅已经合拢,一排排弓弩手气喘吁吁地跑到女墙后面列队,炮手神色紧张地检查着火炮。辽人不善水战,一直以来,登州的御敌方向都是向陆地,从来没想到,居然有大军从海上攻打过来。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时,“轰——”一声炮响,炮弹在碧蓝的海天间格外清晰,“砰——”的一声落在水寨女墙外面,冲天的水花将众人淋得跟落汤鸡一样。

章110 三登黄鹤楼-9

“轰——”“轰轰——”炮声不断传入登州府衙。

室外的阳光透过花窗照射进来,光影斑驳陆离,炮声轰鸣震动着门窗,签押房内却透着一股安静而幽暗的气息。将领、幕僚和属吏都战战兢兢地望着上面,宽大的案台后面,侯焕寅阴沉着脸,对下属来说,这远比轰轰炮声更为不详和可怕。

每一声炮响传来,都有人不自觉地颤抖一下,强自按捺心头恐惧。汉军擅长炮战,而水寨守将蔡志高应对失策,没有立刻出海迎战,结果水师被汉军炮船堵在了水寨内,汉军持续不断地开炮轰了两天,水寨已是一片狼藉,稍具规模的战船几乎都击毁。剩下的一些小船也不济事。登州水师覆灭之后,官军对汉军只守不攻,毫无还手之力。汉军转而将炮口对准城内,一番轰击过后,到处是残垣断壁,倒塌的房屋里的火种引起大火,百姓忙着抢救家什,潜火队忙着拆屋子,扑灭余烬。炮弹呼啸着在上空掠过,炮声,尖叫声,哭声响成一片,空气弥漫着呛人的令人窒息的烟味。

自从辽贼入侵京东路以来,除坚守济州、齐州两地之外,安抚使侯焕寅将京东路兵马尽数向登州莱州集中,打着固守待援的主意。辽军所过之处,守军溃决,到处是血流遍地的惨景。村头巷尾,尸积如山,散发着恶臭和浊气。百姓纷纷携家带口逃往少数孤岛一样的地区。各州县的地主、豪绅、商贾大都涌向了登莱两州。这里不但麋集了近七万官军,还有海路可退。上至安抚使侯大人,下至普通商贾,都打着这个主意。然而,原本能指望得上的退路,突然被汉军给掐住了,这远远比炮声更让人恐惧。

“侯大人,侯大人?”幕僚郑龙荣低声唤道,“汉军跋扈,要不要安抚一下?”

“安抚一下?”侯焕寅猛地抬起头来,冷笑道,“那你说,怎么安抚?”

“这......”郑龙荣是太平文吏一个,顿时迟疑起来,“汉军只是想要进城而已。”

“韩凝霜这个贱人!”侯焕寅极其少有地破口大骂道,“这母老虎,她在城外尚且如此,到了城内,岂能有你我立足之地!”他狠狠瞪了一眼,吓得郑龙荣三魂不见七魄,忙跪地告罪。

侯焕寅脸现厌恶之色,也不看他,将脸转向另外一边,问道:“有韩世忠的消息没有?他爬也该爬过来了吧?”话说出口,侯焕寅就从心底升出一股悔意。既后悔不该为了逐鹿中枢之志,让京东路官军主力远赴东南,也后悔不该用了野心勃勃的韩世忠为大将。朝廷收复两浙路两淮路后,韩世忠受命以横海军为基础,建立江南大营。侯焕寅视为他的势力延伸到东南财赋之地,原本是大力支持的。可当辽军大举进犯京东路时,韩世忠就有些不听使唤了。

“现在海上吹西北风,”幕僚黄一鸣低声提醒道:“水师沿海北上的话,是有些慢。”

“逆风?”侯焕寅眼神一凛。“他没有腿吗?不能弃船就陆?”

黄一鸣的脖子微微一缩,不敢再劝,心下却摇了摇头。韩世忠手握重兵在外,倘若侯参政不加体恤的话,大家反而更没有退路。汉军水师虽然厉害,上陆攻城,却未必这么容易。平心而论,冬季北风最盛,要到了五六月间,才有明显的南风。北方的海商都是在正月、二月间启航南下,在五月回帆运回南方的布匹粮草,大约八月能返回登州。海船虽有以之字路逆风航行的法子,但速度就远不能和顺风行船相比了。

侯焕寅“哼”了一声,不提此节,吩咐诸将用心守城,文官安抚百姓,特别要谨防汉军细作混入。京东路七万官军精锐都麋集在登州、莱州这块狭小的地方。不管是辽军还是汉军,都不是哪么容易打下来的。诸人告退后,侯焕寅留下黄一鸣,却一言不发,闭目沉吟。黄一鸣心知参政大人在斟酌至关重要之事,也不敢出声打扰,小心翼翼地在旁等候。

“修书吴子龙......”半晌过后,侯焕寅开口道,他的声音低沉得好像从地狱里传出来的。

“什,什么?”黄一鸣吃了一惊。据他所知,在大礼议中,相府大获全胜。陆云孙主张还政于陛下,结果成了孤家寡人,除了楚州,所有学政都反对还政陛下。连一向奉陆云孙为首领的泰州、明州等产盐州县,最后也和他分道扬镳,支持在大礼议中定下虚君实相的礼法。

吴子龙也不折不扣的败了,虽然他殚精竭虑地编纂了“大礼法”,党羽众多,闹腾得也厉害,但因为太过极端,树敌也太多,这一系被轻易地孤立了,礼部提出“人自择法”,又编纂了《君子法》与《清流法》相抗衡,极大地抵消了吴子龙的影响,现在的东南州县,士人们所讨论“择法”之时,相当多的人愿意守较为平和的《君子法》,而非《清流法》。

最令人吃惊的是,原东京留守赵行德经过兵部和礼部的考成查勘,认定对他的弹劾都是捕风捉影,然后,朝中盛传,陛下唯一的妹妹,十六长公主属意于赵行德,陛下有可能赐婚。看来,朝廷是打算像当年夏国扣押狄青一样,宁可将他赋闲,也不放其归夏了。外面流言纷纷,陛下此举乃是向一众清流大臣示好。因为夏国的关系,赵行德已被解去兵权,如今在封侯之后,又尚主成了皇亲国戚,也算是朝廷对他的补偿。他虽然是夏国臣子,但更是理社人物,与陈东、曹良史这一干人交情不浅。

这一切事情的背后,都有陈东和邓素的影子,邓素的背后则是陛下。大礼议中,这两个人联手,象征着皇权和相权的联盟,足以打消任何人反抗的意志。黄一鸣自思,侯焕寅曾经和陈东争夺相位,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如今也只能退避三舍。谁想到,他竟然要又与吴子龙联手,所对付的人,自是昭然若揭。

“大人三思,”黄一鸣面露忧色道,“相府的势力,正如日中天啊!”

“无妨,”侯焕寅双目微闭,丝毫不为所动,“陈少阳要把老夫困死在京东一隅,老夫何妨置之死地而后生。昔时晋国六卿攻战,智伯最强,连灭了范氏、中行氏两家,唯以其太强,反而招致韩魏赵三家之忌惮,结果被三家所灭。福兮祸之所伏,陈东何尝不是今时之智伯。他首倡‘尊天子不奉乱命’,陛下是恨之入骨的。又恩威并施,制服诸学政,可人心未必服了。再加上这个野心勃勃的吴子龙,正好为我所用。”他缓缓说道,语气中渐渐变得肯定,仿佛说给黄一鸣听的同时,也说服了自己。

“吴子龙清高自赏,言近乎荒诞,蛊惑儒生扰乱地方久矣,大人和他联手,只怕?”

“怕什么?刚过易折。他若不是吴子龙,我还不放心了。”侯焕寅冷冷笑道,“他就是一条疯狗,我助他反咬陈东,吴子龙倘若上位,必然将兴师动众,将朝廷和地方折腾得惶惶不可终日,我们稍稍纵横捭阖一番,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

“大人高见,”黄一鸣恍然大悟道:“卑职明白了。”

最关键的,京东路根本之地未必保得住了,参政大人若弃地而走,等于白送了个把柄给陈东,说不定就被他落井下石,再也不能翻身。既然如此,侯焕寅索性放手一搏,联合吴子龙扳倒陈东。吴子龙言行狂悖,性情偏激,不可能久居上位。到那时候,他就是众望所归的收拾局面之人。置之死地而后生,出京东路而进军中枢。

“轰——”“轰轰——”的炮声不断传来,侯焕寅微闭眼睛,口中喃喃有词,他计议已定,竟似已将这兵临城下的局面置之度外。京东路虽然孤悬于北方,但自从辽军大举入寇后,它和鄂州之间鸽驿迅速建立起来,因此,鄂州朝廷的一举一动,侯焕寅也清清楚楚。算起来,今日应当是各州县学政举行大典,见证陛下与群臣共立誓书的日子。一抹冷笑浮现在侯焕寅脸上,又渐渐隐去......

鄂州黄鹄山,行宫大庆殿,六根龙柱上的蟠龙也回头望着白玉台,仿佛要一睹大典之盛壮。白玉台九阶分别立有九对瑞兽,与汴梁白玉宫中的一般无二。金碧辉煌的蟠龙藻井下,铜仙鹤长喙中喷吐着氤氲的龙脑香气。

赵杞站在白玉台上,丞相陈东,枢密使曹迪分别立于文武两班之首,气度俨然。朝廷中枢的文武百官肃然立于大殿两旁,百余位学政整齐站在中间,众人都屏息敛神,抬头看着殿上,等待着吉时。吉时一到,丞相将宣读大礼法,然后殿外的侍者将以铜盘呈上新鲜的白马之血,陛下,众大臣,众学政以白马血涂于唇上,然后跟陈相一同宣读誓词,以示大礼法之誓约上达天听。这一套盟誓的礼仪是礼部按照“周礼”编制的,许多人都是在家里练习过数次,方才熟练。

章110 三登黄鹤楼-10

氤氲的香气中,陛下,大臣,众多学政都屏息不言,眼观鼻,鼻观心,等待吉时。

大礼法就是在陛下、丞相、礼部的干预之下,众学政一点点的公议出来的,可它又超出了每一个人的控制之外。即使是陈东,也不得不认可了州县学政们可以单独推举户部尚书,一切税制变更,特别是提高正税,或在正税之外添加杂税的做法,必需要户部尚书副署方可颁行。舒州学政查守庸的处置,也是先由多数学政同意罢免他的学政之位,再由礼部和刑部一起问案,并且有学政在旁监督着,并且定为成制。

在君臣纲常之中,君王受命于天,故号为天子者,当以孝道事天。而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听。是故,德足以安民者,天与之,意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具体而言,众学政代天下民公议推举丞相,若昏庸残暴之主,则丞相可召集众学政,为天下之民共行废立之事。天命,能生君、能杀君、能贵君、能贱君、能富君、能贫君。

君为臣纲,是故君王之责,在克己复礼,为天下人做德行之表率。为人君者,当谨本详始,敬小慎微,志如死灰,形如委衣,安精养神,寂寞无为。人臣诤谏,言君王之过,君王当反躬自省。为人臣者,当砥砺节操,各守其道,各司其职,奉公守法,兢兢业业,议政事于朝堂,广教化于州县,御敌寇而卫家邦。君臣各守其道,君王者取法于天,当高其位,藏其形。人臣者取法于地,当暴其形,出其情以示人。君王之旨意,不经丞相副署,群臣议论,妄暴于人,乃为乱政。

大礼法再次确认“刑不上大夫”之制,若非经学政公议,不得将州县学政下狱讯问。非经州县学公议,不得将有功名之人下狱治罪。大理寺、刑部讯问三品之上官员不得用刑,还要有学政在场监督。同时,一切学政、廪生在公议中的言语,都不能作为朝廷问罪的证据。

大礼法确定不分户等,一律均平缴纳田赋和丁税。主户不承担客户的赋税。官户、形势户,民户一体均平承担差役、职役、夫役。不愿承担者纳钱免役。上述三种役法若非常制,要经过州县学公议方可增减。若没有州县学的许可,朝廷不可再变动役法,别立名目。朝廷支移、折变、杂变、和买,一律取消。所有进奉、上贡常例,一律取消。除了强弩、火炮、火铳、盐等少数货物,包括酒、茶、巩、马匹在内的专卖全部取消。这些都是东南士绅最关心的。有了这几条,州县学政们便放心下来,回去对士绅们也有所交代。

免除各项苛捐杂税,又取消了专卖,导致朝廷的岁入骤减,入不敷出。朝廷的大帐摆在那儿,在增税和清理田籍之间,几经争执,同意了户部和兵部提出重新清理清地契田籍之事。本朝隐田的数目极大,户部估计纳税之田只占全国田土的十分之三,因此朝廷给出三个月时间,供各州县上报隐田,经州县学公议承认之后,一次性发给地契,登入田籍,每年课以赋税。从此以后,不在田籍之内登记的地契一律作废,无地契之田地视为无主荒地,将交给兵部和驻泊大军处置,由官军将原主人驱离。

若国用不敷,在公议增税不果的情形下,户部尚书可以卖出税票借税,无论是州县还是百姓,不但可以用税票来缴税,还能按年从户部收取孳息。朝廷买船出海、养马、常平仓等事,但从律法而行,无论盈亏与否,都与国库税赋无涉。

鉴于汉、唐、本朝三代,党争为祸朝廷尤烈。大礼法将朋党定为朝中诸恶之首。众学政单独公议推举了九名德高望重之人,专门处置朋党弹劾之事。士人结社议论朝政须在州县学登记,若不经登记而结社议论,则以谋反论处。朝廷命官论处人事,以同党为是,以他人为非,便属朋党。礼部、吏部选拔官吏,凡属于五服之内亲戚、以及同社、同乡之人,均有避嫌之制。

按人心自由,择法自律之说,吴子龙编纂《宋礼法》,礼部草拟了《君子法》,再加上原先的《宋刑统》等律令,大礼法之下,总共有三部礼法并行于世。国中男子,凡二十岁以上,可以择法自律,二十岁以下从其父所择之法。女子出嫁前从其父之法,出嫁后从其夫之法,若独室而居,可自择法守之。《宋礼法》与《君子法》意旨大异其趣,但细到毫微处,却又近似,又同被称为“清流法”。而原先朝廷律令敕则被统称为“俗易法”。礼法初行,朝廷规定了各州县百姓在一年内确定自律之法,从此之后,清流与俗易各守其法。两相侵犯者,从清流法。两相契约者,从俗易法。清流与君子相交,则从更严苛之礼法。

因为各方的利益交织,彼此抗颉,使大礼法既超出所有人预料之外,又在道理人情之中,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盟誓之时,许多人心中都有一丝天意莫测的感觉。赵杞、陈东、邓素等人,乃至文武百官,众多学政,无不神色郑重。唯独楚州学政陆云孙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等待了一会儿,黄钟鸣响了九下,喻示盟誓的吉时已到。汴梁的水运仪象台已被辽人搬到了幽州,鄂州行宫所用的乃是日晷,倒也有几分古意。陈东轻轻咳嗽一声,向上方微微欠身,赵杞点了点头,连话也没说,陈东便展开早已握在手中的大礼法文稿,大声宣读起来。站在蟠龙藻井之下,他的声音十分洪亮,整个殿内都听得清清楚楚,直到念完公议的大礼法,底下都是寂寂无声。

“诸位,”陈东将黄绢本合拢,环视殿中,问道:“无异议吧?”

如此这般,连问了三次,众学政都没有异议,陈东正准备请陛下带领众臣宣读誓词,这时,站在前列的楚州学政陆云孙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众学政惊疑不定,纷纷朝陆云孙看去。陆云孙的狂笑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发大了,戟指指着白玉台上,又环绕指向身边的其他官员、学政,状若疯癫一般。陆云孙乃前辈宿儒,等闲人也不敢呵斥他。

“陆学政,”邓素厉声道,“你这是君前失仪!”

陆云孙毫不理会,反而指向邓素,大笑不止。赵杞站在上面,神色也十分尴尬。其他的文武百官、学政脸色由惊奇变得十分复杂。经过大礼议反复地讨价还价,现在这个场面,大家谁也没有想到。若这样叫殿前武士将陆云孙拖出去,未免太儿戏了。

“陆学政,”陈东皱眉,问道:“你佯狂作态,意欲何为?”

“哼!”陆云孙这才止住大笑,厉声道,“我笑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他转身朝着众大臣,学政,怒斥道:“王莽假托天命,篡汉自立,可说是独.夫民贼,你等又算什么呢?一群民贼?若只是陈东一人狂悖也就罢了,行篡逆之事,适才他连问了三声,满朝文武,众多学政,全都号称清流君子,居然无一人出言反对。更无一人拨乱反正,要还政于君王。真是叫人齿冷!大宋养士百年,竟然出了这么一批乱臣贼子。可笑,可耻,可叹!”

“陆云孙,”陈东眼中迸出怒火,展开黄绢,厉声道,“大礼法上,你也是签署了大名的!”

“若非如此,怎能在朝堂上指斥你这乱臣,怎能让我见到圣上!”陆云孙须发苍然,双目圆睁,朝着白玉台上大声道,“人心尚在大宋!宗室凋零,陛下乃万金之躯,这些乱臣贼子要假借大义,就不敢残害陛下,陛下,万万不要被他们所逼迫,立此伪誓啊!”

他越说越激动,竟然要冲上前去,旁边泰州学政吴炽昌想要拉住他,陆云孙奋力甩动,撕裂了袍袖,紧接着又被广州学政冯师传死死抱住腰间,陆云孙犹在奋力挣扎,挥动拳头,击中一名上前的官员,左眼被打得发青。陆云孙自己的帽子也掉了,发髻也歪了,须发苍然,脸上青筋暴起,甚是吓人。

“陛下,大宋天下,祖宗江山,万勿轻易交予这般小人之手,”陆云孙大声道:“他们心口不一,所谓天命,不过是方便他们鱼肉百姓的借口而已!只要陛下坚持不受,这大礼法就不是名分大义,天下人心在宋,总有一天会还政于陛下的......大宋,大宋就是毁在这帮虚伪小人的手中!”

陈东脸色发青,而在白玉台上,赵杞丝毫没有振作之态,反而脸色苍白地退后了几步,满眼都是恐惧之色地看着陆云孙,又看向陈东、邓素等人,看他们如何收拾这混乱的局面。

“陆学政老迈癫狂了!”陈东脸色铁青道,“速将他拖下去,好生看管起来!”

这时,一些官员和学政冲向陆云孙,想要阻止他,另一些则如同见鬼了一样躲向旁边,原本庄严肃穆的大庆殿中乱成一团,折腾了好一阵子,方才将陆云孙拖出殿外,又花费不少功夫重整朝班,接下来,按照礼部订出的礼仪,由陈东引导陛下宣读誓词,然后众多大臣随之共同盟誓。礼部为这场面准备了许久,十分庄严肃穆,只不过,因为刚才这一幕,许多人心中都笼罩上一层阴霾。

章110 三登黄鹤楼-11

“咚——”“咚——”“咚——”

黄钟大吕鸣响之声传遍了鄂州城,清越的钟声,喻示着大礼法盟誓的开始。在大礼法盟誓结束后,同样是九九八十一声悠扬之音,以示君臣之盟上达天听。随着钟声响起,城中人无不驻足细听,紧接着,鄂州城上,江面战船上,乃至对岸的汉阳城头,鼓角号炮齐鸣,为朝廷大礼议贺。大街小巷,无论缙绅百姓,人人神色兴奋,不少人拍额称庆,甚至燃放爆竹,悠扬的钟声,似乎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武昌侯府中,赵行德独坐于院中,静听着钟声一下一下敲响,他仰头看着天上的云朵一片片的流过,时光似乎凝滞在这一刻,又似乎在不知不觉之中,随着流云飞逝。他的神色平静,但在侍立的刘文谷眼中,恩师独坐的背影,却是萧索寂寥。名满天下,是非之人,本有资格,却又没有资格,参与这世人瞩目的大礼议。

仆役不知何处去了,院落中只有师徒二人,显得格外孤单。这时,外间来报,长公主殿下登门探访赵侯,刘文谷脸色诧异,看了恩师一眼,见赵行德没有表示,便去前厅相迎。朝中盛传,长公主殿下属意于赵行德,刘文谷只当是谣言而已。本朝公主还不似唐时那般张扬,这流言想必是有心人所传。然而,长公主殿下纡尊降贵登门,却又似乎印证了流言。赵环的美貌超乎了刘文谷的想象,他不敢多看,行礼过后,低头将公主带到院中,然后便远远侍立,不敢偷听恩师与公主殿下说话。不知是年轻人的血气,还是好奇,心怀却翻腾不已。

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身后,良久,赵行德方才叹了口气,低声道:“本朝开以来,不以公主和番,天下士人都是极赞同的。家国天下事,本应该是男子汉来担当,女子......”仿佛感觉一道清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赵行德略一迟疑,叹道,“行德家有贤妻,殿下当有良缘,何必卷入朝中政争,自苦如此。天下若需要牺牲一女子来救,这天下也该完了!”

“我,”赵环粉颈微红,垂首低声道,“我,我早就知道你了,在汴梁......”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嘴里是涩涩的咸味。到了此时,赵环才真正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的,责难,带着一丝温柔的味道。十几年前,赵环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若非那一幅画像,恐怕连赵行德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很多事情没有亲身经历,是很难理解的。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赵环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居然踉踉跄跄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不知是激动还是委屈,嘴唇微微撅起,泫然欲泣的样子。

赵行德一脸尴尬地站起身来。他还从来遇到这种事情,李若雪通情达理,韩凝霜更是巾帼不让须眉的。眼见赵环咬着嘴唇,琼鼻微耸,楚楚可怜的样子,好像被谁欺负了一样,赵行德心虚地朝左右看了看。刘文谷忙低下头,手足无措,好像在仔细看地上的蚂蚁。左右没有旁人,赵行德狠狠瞪了他一眼。

“殿下,你这是?”赵行德从怀中掏出一张锦帕,犹豫了一瞬,还是递了出去,“擦擦吧。”

赵环委委屈屈地接过帕子。赵行德皱起眉头,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这是?自己还真欠她了。他这才注意到,公主的容貌有些眼熟,只是她脸上画着淡淡的梅花妆,看不太清楚。乌黑的长发挽做堕马髻,露出修长的颈项,肌肤细腻如凝脂,一身淡绿色秀白花的宫装,丝带将纤腰一束,烟纱裙摆拖曳在地上,掩不住身形窈窕动人。赵行德暗道:“奇怪,怎么有些眼熟?”他不好一直盯着人,有些尴尬地将目光移开。赵环擦了眼泪,没有将帕子交还,反而自己收了起来。

“我早就知道你了。”赵环抬起头看着赵行德,长长的睫毛抖动着,她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地再说了一遍,“我早就知道你了,并不是,不是皇兄强要赐婚的。”她说的是“知道”,而不是“认识”,因为她和赵行德之间,并不存在“认识”这回事。

那份朦胧情愫被她锁在心底,犹如滴在白纸上的一滴墨,随着似水流年,墨色渐渐淡了,但却晕散了开去,变得更加醒目。赵环为他祈祷过平安,甚至祈祷他和他的夫人一家团圆,却从没有奢望过自己能和他在一起。但她朦朦胧胧地知道,在他离自己最近的时候,如果不努力去抓的话,他就又要远走不见了。现在,他就站在他的面前。

赵环的手因为紧张而显得变冷,她娇怯的身躯有些瑟瑟发抖,宫中的礼教并不是儿戏的,在心上人面前要亲口说出心事,赵环担心自己会不会立刻落荒而逃,从此再也不敢和他见面。藏了许久许久的心事,好像花蕾要绽放了,这一刹那间释放出馨香,先迷醉了自己。赵环低垂螓首,木屐将潮湿的泥土划出一条条浅浅的痕迹。

赵行德有些呆了。他是过来人,这般情态,是十分熟悉的。虽不知前因,心中却有所悟,赵行德反而浮起一丝愧疚,字斟句酌道:“赵某已有家室,蒙殿下的垂青,却是福缘浅薄,无以为报了。”他抬头四处看看,左右无人,连刘文谷也不知退避到何处去了。他心中稍定,但愿不会生出流言蜚语,玷污公主殿下的名节。

“我知道,”赵环脸颊浮现出两团红晕,她抬头望着赵行德,“父皇有皇后,也有我母后。李夫人是你的发妻,我会谦让,不和她争宠的。”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刘光世将军月前还上表,给他另外一个妻子请诰命,皇兄......朝廷也答允了。”她的声音细如蚊蚋一般。

“那也是妾室啊,”赵行德叹了口气,看着赵环,“赵某已有妻室,按朝廷的法度,不可再娶妻,至多只能纳妾。我大宋的公主,焉能为人妾室?”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一道清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背,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大木兄有言,饮食者,天理也,山珍海味而曰无处下箸者,是人欲也。男女夫妻者,天理也,妻妾成群者,人欲也。为人自律者,当存天理,而节人欲。”说到此时,赵行德叹道,“赵某不敢称君子,不敢以一己之欲,耽误一个女子的终身。”

“嗯,可是,”赵环听出他话中决绝之意,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可是......我......我......”

“雨露润泽大地,便不能如泉水般注满一池。每一个女子,都要有另一个人去细心呵护,守护的。不要像飞蛾扑火,将心事托付给薄幸之人。”赵行德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心中的愧疚更甚,语气也变得更加温柔,有些怜爱地看着赵环,“殿下所垂青的,兴许并非赵某这个人,而是一种情愫。深宫寂寞,就是一幅画,朝朝暮暮陪伴在身边,也生出眷恋之意了。这情愫就好像一件华美的衣服,只是披在赵某的身上而已。殿下将赵某当作亲近之人,赵某铭感于内,却不能假此行焚琴煮鹤之事,徒令明珠暗投,误人终身。殿下不要怀疑,在前面还有更好的人,你可以把这件衣服好好收藏起来,将来也可以把它披在真正能够付出忠诚,永远保护殿下的男人身上。”

赵环低着头,胸口微微起伏,拼命忍着泪水。赵行德说完以后,等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强作笑颜,嗔道:“你说那些,我都听不懂的。”赵行德叹了口气,如何看不出来,他也沉默了下来,有的事情,说得太多,是过犹不及。

过了一会儿,赵环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重新将心绪埋进了心底。再次抬起头来时,她迎上对面关心的目光,低声道:“多谢赵先生了。”赵行德微笑着摆手道:“什么谢不谢的,你不是认识我很久了么?”赵环点点头,眼眸恢复了神采,笑道:“是啊,十几年前,我就认识先生了,一直很想让赵先生陪我出宫去玩呢。”她眨了眨眼睛,浅笑道:“赵先生,你是否愿意小女子陪你出去透透气,了却一下心愿呢?”她俏脸红晕,仿佛涂了淡淡的胭脂。

赵行德被软禁得久了,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又叹了口气,摇头道,“不过,这可能么?”他的眼光落在院墙上,虽然看不见,但到处肯定都是有职方司的军兵守卫的。赵环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流露出恍然的神色,神色微黯,心中又泛起同情。

“皇兄和陈相都知道,”她走近一步,低声道:“我还会来探望先生的。说不定......”她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身匆匆而去。赵行德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花树掩映的红墙绿瓦后面,自己踱步回到适才安坐发呆的地方,经过赵环这一打扰,刚才那种萧索寂寥的感觉经一扫而空。赵行德摇了摇头,放下满怀心事,拿起一张强弓,在院中对着靶子,一箭一箭地射了起来。

章110 三登黄鹤楼-12

夜幕低垂,鄂州行宫小径上,数十位侍从和宫女跟在陛下与曹娘娘身后。曹娘娘立下的规矩,奴婢不敢跟得太近,不然会有偷听帝后说话之嫌,也不敢落下得太远,以免听不见官家的招呼。大礼议之后,官家威严日重,宫中奴婢都有些战战兢兢。

大礼议,赵杞旁观多日,也算看明白了。即便是陈东、吴子龙等辈,也不能完全控制局势。在大礼议盟誓那一天,陆明宇虽孤掌难鸣,赵杞却深受鼓舞。他天资聪颖,也并非不学无术之辈。这天来,对于朝政和党争之事,他感悟良多,只觉得自己的前半辈子浪费了太多时间,以父皇之宠爱,倘如同陈东、吴子龙等人一般积蓄党羽,天下还有谁人能撼动帝位呢?

君臣盟誓虽然再次确认了虚君实相之制,但赵杞也明白了,陈东等清流重臣既非董卓、曹操之辈,也不是唐末的阉贼,他们看重礼法。只要皇帝不做出大违理法的事,还是天下人的共主,颇有地位的。大礼议中的合纵连横,党争倾轧,让赵杞不再奢望大臣们能无条件忠于皇家。他现在所能依靠的,内为邓素,外为曹迪。所以,大礼议之后,陛下对曹娘娘的态度也好了几分。

从沉香院回到福宁殿的路上,赵杞面色困惑,他一边缓缓而行,一边疑问道:“皇妹和赵行德之事,怎么问她,她总是垂首不答,圣人觉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虽有三宫六院,却向来不会去琢磨女人的心思,只有妃嫔宫女想法设法讨官家宠幸的。

“陛下一向偏爱环环,”曹皇后微微笑道,“做哥哥的,怎地还看不出自家妹妹的心思?”她大有深意地白了赵杞一眼,“环环脸颊晕红,垂首不言,那就是女孩儿家有了心上人的样子。倘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怎会这般情态?”

“是了,是了,”赵杞放下心来,举掌抚额,笑道,“还是圣人慧眼如炬。”他是浮华的性子,顺势拉住皇后的手,只觉入掌滑腻,柔弱无骨,心中一荡,微微笑道,“朕今夜就在秾华殿就寝吧,跟圣人一起饮酒赏月,做个双宿双栖的比翼鸟儿。”被他调笑,曹皇后低低应了一声,心竟涌起一丝丝的甜意。

送走了皇兄皇嫂,赵环轻拍着胸口,对着镜子伸了伸小香舌,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溜出宫去玩,回来应付母妃的盘问一般。月华如练,照在梳妆台前,她将首饰一件件取下来,解开乌发,让它柔柔地垂到腰间,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禁想起小时候,发起呆来。张贵妃是专宠后宫,当初赵环问母妃,女子出嫁后,怎么才能讨得丈夫的宠爱。

那时候,也是这般夜深,她还赖在母妃的寝宫,也是解开了云鬓,靠在母妃的怀中撒娇,张贵妃抚着她的柔发,爱怜地笑道:“要讨男人的喜欢,可是真是太辛苦了。环环是公主,用不着这些个东西。公主是要人捧着吹着的,不要欺凌驸马就好了。你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公子了?”她羞意大生,小嘴一撅,赖在母妃怀里不依。

想起往事,赵环的眼角沁出一颗泪珠,她掏出锦帕来,将泪水轻轻拭干。这锦帕是用旧了的,一角绣了朵梅花,还是赵行德给她的,赵环的俏脸微红,又把它仔细叠好。然后取出一张赵行德的画相来,托着腮,看着他,脑海里又是白天的情景。“......每一个女子,都要有人去去细心呵护,守护的。不要像飞蛾扑火,将心事托付给薄幸之人......殿下不要怀疑,在前面还有更好的......真正能够付出忠诚,永远保护殿下的男人身上。”

“谢谢你,赵行德。”赵环看着画像中的男子,低声呢喃道,“可是,好想那个人就是你。”

...........

黄鹤楼上,一处雅间中,陆云孙和朱森对面而坐。

大礼议盟誓后,陆云孙如孤家寡人。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各州的学政,哪怕平素和交好的人,也不敢和他走得太近了。不过,朱森却非旁人可比,且不提他本人是理社的元老。汴梁沦陷之时,武昌节度使朱伯纳父子率班直禁卫护卫官家南狩,在中途被辽人围困,御前班直大部战死,朱伯纳父子数人同日殉国,朱氏嫡系的男丁只剩下朱森一个人,堪称一门忠烈。鄂州改奉赵杞为帝后,无论理社中人,还是其他清流士绅,都对废帝赵佑心存一分愧疚之意。崖岸自高如陆云孙,也不把朱森与其他“乱臣贼子”等同视之的。

“浮休先生要归楚州了吗?”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陆云孙摇头道,这十天来,他仿佛老了十岁,“乱臣贼子层出不穷,风雨飘扬的日子还长,老夫也只能保全桑梓之地而已。这大宋的江山......”他重重叹了口气,端起已经冰冷的茶水,喝了一口,让苦涩的味道溢满口鼻。

“浮休先生,”朱森斟酌了片刻,低声道:“陈少阳确是一心为公的。”

“不提他也罢,”陆云孙冷笑道,“王文公变法,何尝不是一心为公,可本朝陷于党争而不可拔。世道伦常,自有其运行至理,君臣父子,并非‘一心为公’四字可以代替的。恶例一开,便循环无穷,树欲静而风不止。陈少阳虽然权倾一时,可这滔天的权势,你看着吧,既种业因,便得业果。”

就在前日,陆云孙的门人传来了一个消息。大礼议之中,虽然礼部搬出了《君子法》与之相抗,以一己之力编撰《宋礼法》的吴子龙仍然声望大涨。吴子龙的党羽又多,正在四处联络学政,要推举他为丞相。据说,吴氏答应沿海盐场州县,只要他当上丞相,非但不会降低盐税,还会严禁从夏国、辽国走私进来的私盐。鄂州的风雷滚滚,底下却是暗流涌动,正因为如此,陆云孙才动了远离是非的打算。朱森和理社诸人的干系太深,不管哪个派系上位,也不会害他性命。所以,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陆云孙也不会跟他去说了。

夜色深深,泰州州学馆舍里,廪生们正在聚在一起,商量查禁私盐的事情。

“道理先说分明了,我们大宋盐场的盐,一分一粒,都有盐税上交给朝廷,练兵打仗全靠盐税。可是西边和北边过来的私盐,都是少交、不交盐税的。换句话说,百姓吃夏国的盐,辽国的盐,就是偷盗国库,和通敌卖国一样!所以,我们查禁私盐,不但严惩私盐贩子,还要将那些胆敢吃外来私盐的人治以通敌之罪!一旦发现,男女下狱,田产充公!”

袁树桢拍案而起,大声道:“诸位可有异议?”

“好!”“早就该这样了!”

“敢吃私盐的,打死就好!”

“没有吃的,就没有卖的。”

众廪生纷纷大声应和道。泰州是朝廷六大盐场之一,一年之内发盐可达万袋。整个泰州的官绅,大多与盐商有关系,就连地名也有叫做盐税桥、盐税街的。所以一提起查禁私盐,明面上大家都是同仇敌忾。然而,本地的私盐不好查。关系盘根错节,一查下去,说不定牵扯出谁来。查外来私盐就没这个顾忌。私盐贩子个个好勇斗狠,一不小心就是人命。然而,吃私盐的平民百姓,却是可以柿子捡软的捏。大家还能顺手发财。抢男霸女的事情,可以做得名正言顺。诸廪生都是七窍玲珑心,哪能不明白其中的关窍。是故一人提议,众人应和,先通过了严禁私盐的州律,再上书朝廷要求照此办理。

“夏国货打压了行市,”群情激愤之下,有人提议:“再把茶叶、锦缎也一起禁了?”

“这事情干系太大,”袁树桢尚有几分清醒脑子,摆手道,“当从长计议,处理好禁盐之事,咱们各自还要集中精神,把择法自律的事情做踏实了。”

袁树桢是学政吴炽昌的得意门生,本人在州学里也颇有声望。他这么说,众人自无异议。更何况,择法自律的事情,看似简单,其实颇不简单。州学的廪生,九成九的人,是拉不下脸去择俗易法自律的。然而,风闻不管是《宋礼法》,还是《君子法》,清流法都极为苛刻,在择法自律之前,大家都要用心研读条文,择一个合适的来遵守。此外,平常行止不端,有些烂帐的,还要在择法自律前收拾干净。否则的话,以清流法之严苛,动辄杖刑、流放、斩首示众,还不如干脆守俗易法算了。

说到择法自律的事情,众廪生少了刚才的慷慨激昂,转入低声私语当中。

“我等读圣贤书之人,当然是要守清流法!”“对,清流法再严苛,咱们也必然要以它来砥砺节操。”“对,对,按照俗易法的话,若私通之事,男女不过劳役两年而已,太轻了,如此一来,门风何存?”

“听说......连横海军的韩世忠,粗鲁军汉一个,也要守清流法呢!”

“啊?不会吧,他也算清流?”“他要算是清流的话,这可是斯文扫地了!”

“韩世忠是朝廷大员,而且择法自律的事情,也不说谁行,谁不行的啊!”

章111 顾惭祢处士-1

楚州,灰蒙蒙的冰层封锁了河面,漕运码头冷冷清清。要等隆冬过去,运河才会解冻。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老渡头。每年开漕的时候,楚州码头附近仿佛过年一样,大放鞭炮,楚州的乡绅和商贾会请来戏子歌姬,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平民百姓也庆幸熬过了青黄不接的冬天。数以万计的漕丁、漕民,都指望在这一天领上第一笔苦力钱粮,送到嗷嗷待哺的家中。自从隋代开凿大运河以后,这里就是漕运要津,每年漕粮数百万石,无数货物由此通过,大大小小船只停泊在城边的运河里,等待通过北辰堰,驶入淮水。商贾、船民则相约道城内游玩作耍。满城弥漫着鱼虾的腥香,丝竹歌笑之声随处可闻。人道是万户千灯夜市喧,东南漕运第一州。

横海军的防区北至海州,南至扬州,都是大宋最富庶的地方。京东路的战事越来越激烈,韩世忠率三万人马北上,留下了一万余人分驻各州县,扩军备战。此时三万余横海军已集中驻扎在楚州,等待运河解冻,水陆并进北上援救京东路。横海军刚到楚州时,和楚州团练还起过几场冲突,双方各有死伤。后来韩世忠约束部属不得骚扰市面,楚州士绅也不时置办牛酒犒军,双方才算相安无事。

辽军南侵之时,在学政陆云孙的带领下,楚州盐丁和团练扩充到了五千余人。士绅百姓拼死抵抗之下,辽军始终未能进入楚州城中。此地的民风彪悍,自古由来已久。昔时周世宗为攻克楚州,先攻下了扬州、泰州,割断了楚州与南唐的联系,然后以水陆军数万猛攻楚州。太祖当时尚且是周朝大将,昼夜不解甲胄,亲冒矢石都督部属登城。而楚州守军仅数千人,在城墙陷落后,沿街逐巷与周军苦战,一直节节抵抗到州府衙门。而楚州守将张彦卿、兵马都监郑昭业以下,全数战死,守军无一人生降周军。此役周兵死伤极重,此后周军为泄愤,屠城中余民,又放火焚城,楚州始归周朝所有。

横海军大营中,刁斗森严,后营大帐中,灯火通明。亲兵都是东海侯的心腹,此时个个面色古怪。传闻朝廷大礼议,天下宋人将择法自律后,韩将军好似转了性子,整天捧着一堆书本,他看不懂,或是不耐烦看时,就让李夫人讲给他听。此时,帐中突然传来一阵爽快地大笑声。

“悟了,我悟了!”韩世忠盘膝坐于案前,一手拿着《论语》,一手抚着胡须,活脱脱一个年画上关云长夜读春秋的姿势,颇令人忍俊不禁,他眉花眼笑地大声道,“夫人,什么是王霸之道?什么又是孔孟之道?我算是悟透了!”

“你又悟了什么?”李红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王道就是,在我的地盘上,胆敢不听老韩招呼的家伙,我就伸个指头碾死他。”韩世忠得意地伸出大拇指凌空一捺,“霸道就是,就算他不在我的地盘上,胆敢不听老韩的招呼,我也要伸个指头碾死他。这就是王霸之道!”

“胡说八道,”李红玉怕了他了,轻笑道,“那夫君大人,什么是孔孟之道呢?”

“孔孟之道,嘿嘿,”韩世忠得意地笑道,“就是老子在碾死他之前,先给他讲碾死他的道理,信不信就由他了,呜呼哀哉。”他把《论语》放在桌案上,拍了拍封皮,笑道,“这些‘子曰’,唠唠叨叨,还不如老韩两三句话来得透彻。”“子曰”是韩世忠独有对读书人的蔑称,自从朝廷大礼议,他决意以“清流法”自律后,改以“萌儿”称呼之,但此时兴高采烈,言语上也尽复旧观。

“夫君大人,果然有非常之才,”李红玉点点头,抿嘴笑道,“不过这些言语,千万别告诉别人,免得他们妒忌你哟。”她和韩世忠调笑惯了,秀眉微蹙,又道,“不过啊,夫君大人,你是朝廷将领,行军打仗才是正业。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的脾性素来和书生儒士不投,”李红玉面露忧色,迟疑道,“你真的要和那些人一起守‘清流法’么?”

“嗯。”韩世忠肯定地点点头。他是粗中有细的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别担心,你是我的原配发妻,若按‘清流法’上说的,前贫贱而后富贵者,不去妻。”他咧嘴笑道,“这‘清流法’管得也宽,要原配五年不出,男人才能纳妾。不管妾侍出身如何,总不能骑到原配的头上去。诰命夫人,我从‘清流法’,你该大放心才对吧?”

“唔。”李红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仍然担心道,“我见外面那些人,说起‘清流法’都唉声叹气的,你为什么偏偏要去守这个东西。我们,我们两个......”她是娼妓出身,和韩世忠一样,根本和“清流”两个字不沾边。即便李红玉已是县君诰命夫人,也不免有些担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韩世忠叹了口气,“你当我想自己找别扭么?”他看了看帐外,小声道,“‘宋礼法’和‘君子法’,夫人也都看过了,要我说,这他妈的,真不是人弄的玩意儿,比他娘的军法还要严,不如大家做和尚算了。”他摇了摇头。

“那又为何?”

“我也说了,这‘清流法’比军法还严。虽然守‘清流法’的人少,但阵势严整,同仇敌忾,下手又狠辣的紧。而守俗易法的这一边,就要稀松平常很多。无论在战场上,还是朝政上,清流这一边一定会大占上风的。这就好像一军之中,有劲锐敢死的将士,也有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的。原先大家混一混也就过去了。可是现在,朝廷让人自择法。等于让守‘清流法’的人居一营,守‘俗易法’的人又别居一营,让他们互相厮杀,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败者俯首。所谓兵贵精不贵多,两相比较起来,胜负的形势,比官军对盗匪还要悬殊。”

“我们要站在强的这边。两军交兵,输了就要任人宰割。”韩世忠叹了口气,沉声道,“过些时候,恐怕想守‘清流法’都不是那么容易了。”他一边脸色凝重地说话,一边拉夫人坐在怀中,李红玉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也没有抗拒。帐中灯火昏黄,气氛顿时一变。

“韩大人在不在?”外面有人嚷道:“我要见韩大人?你们谁敢阻挡我见韩大人?”

“他奶奶的。”韩世忠恼怒地骂了一句。听出是青州通判冯方晖,他是侯焕寅的使者。

“还不快去。”李红玉含羞带俏地横了他一眼。

“我先打发了这小子。”韩世忠方才放开手。他整了整衣冠,压下心火,挺胸凸肚,扶着腰间玉带,骂骂咧咧地走向帐外,瞪着冯方晖,吼道:“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

“韩大人,”冯方晖拱手为礼,正想入内,韩世忠却堵在帐门口,一步不让。他恼怒抬起头,韩世忠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二人的官职差距甚大,军中又重尊卑,虽然冯方晖是侯焕寅的心腹,在这种情形下,也不敢犯上硬闯营帐,只能强人怒意,大声道:“下官找了韩大人一天,这些人都说大人巡营去了。所以......”

“难道本帅行踪,”韩世忠不待他多说,瞪眼道,“还要向你区区通判禀报不成?”

“韩大人误会了。”冯方晖只得低头道,“请恕下官唐突之罪。”他终究忍气不过,不待韩世忠恕罪,又抬起头,大声道,“下官来找韩大人,只是想问,京东路的局势,已危如累卵,求援的信使相望于道。救兵如救火,大人何时发兵北上?”

“你问我,我问谁啊?”韩世忠斥骂道,“你怎么不去问问老天爷,这个多月来,海上天天刮北风,海船北上比蜗牛还慢,万一遇上风暴,这几万精锐......我呸,呸,呸。运河又封冻着,不能行粮船,我们的军粮辎重,难道通判大人你背着?这一路肩背马坨,人困马乏,到了北方一马平川,你是去救援京东的?还是去送死的?”

冯方晖仍强项道:“何不征发民夫,军前输送辎重,火速北上!”

“说得轻巧,你当这是哪儿?”韩世忠冷笑了一声,“我说,冯通判,这沿海运河两旁,海州、楚州、淮阳的壮丁都等着开漕,百姓家中等米下锅,眼睛都饿得绿油油的。这时候拉夫出役?好,这件事交给你去办,明天你去和楚州的知州商量去?行不行啊?通判大人?若被弹劾扰乱地方,甚至官逼.民反,你自己去和吏部理论去?”

“这......”冯方晖略一犹豫,韩世忠便拂袖转身回帐内,一队亲兵上前两步,像屏风一样,牢牢把守住了大帐门口。冯方晖叹了口气,正待转身离去,帐内又传来韩世忠的声音:“冯通判,回去好好读读礼法,知道‘上下尊卑’!”冯方晖脚下一滞,险些摔了个跟头。

章111 顾惭祢处士-2

山里的积雪还冻得硬邦邦的,庄稼人被厚厚的积雪困在家里,除了洒扫庭院,打磨农具,再没别的什么大事情做。天下宋人择法自守,鄂州京师传来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飞进了为崇山峻岭所环绕的皖南山村。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只是把它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但魏家村的魏秉德老爷子却格外重视,特意召集族中各家家长在祠堂商量择法的事。不过,商量归商量,魏秉德的主意极正,哪怕现在就砍他的头,他也是决意要入清流。

魏家祖上出过贵人,魏大庄是武宗朝的名臣,司马文正公对其有“安贫而意豁达,狷介而性骨鲠”之评语。其家贫寒,当初及第时,家人受了贺礼,魏大庄见之即将贺礼弃于门外。其历任工部、吏部、礼部,皆以清廉而著称,州县官咸称“见魏公方知汴梁有不受钱之人”。只不过,自从魏大庄之后,魏家村文脉衰微,虽有不少族中子弟进学读书,竟然再没出过进士。不少魏族子弟见仕途无望,及冠便外出行商谋生,以重信守义立身,唯勤唯俭,规模也越来越大,生意遍布东南,甚至有搭伙跟船到安南、大食等地做买卖的。

朝廷为礼部给事中魏忠肃公修的石碑就立在祖坟里,好像个招牌一样,每当外来的客商拜访,都要去祭拜凭吊一番。然而,每当这时,魏秉德就有无颜见祖宗的羞愧,痛心疾首。魏家虽然兴旺,但不过是商贾末流而已,称不得名门望族。当徽州开州学捐生,尊天子不奉乱命时,魏秉德开始还嗤之以鼻,及至本县的黄大善人一口气捐了十个廪生,魏秉德这才急起直追,咬牙捐了十五个廪生,加上凭本事进学的子弟,魏家在州学的廪生达三十人,是黄家廪生的两倍,在州学也算是举足轻重的势力了。朝廷令天下人择法自律,使魏秉德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让魏家摆脱商贾末流,重归清流名门的机会。

魏家祠堂高大而老旧,松柏是武宗朝时植下的,生长了百多年,林木森森,遮天蔽日,使祠堂自然而然有古朴肃然之气。历代祖宗的灵牌摆在上首,两旁挂的并非普通名人字画,而是家谱中的祖训,如“天下事,莫不以勤兴,以怠废。士农工商,所业虽别,是皆本职。惰则职惰,勤则职修。不勤则不得,不俭则不丰。”“......四业唯商最苦辛,半生饥饱几曾经;荒郊石枕常为寝,背负风霜拨雪行。”“......惟诚待人,人自怀服;任术御物,物终不亲。”“......家居也,为俭啬而务畜积。贫者日再食,富者三食,食唯稠粥。客至不为黍,家不畜乘马,不畜鹅鹜……女子居乡者,不占鱼肉,日务针线治缝纫......”

魏家族人在外面为了结交官府,攀附权贵,不免要宴客高会,鲜衣怒马,大把使钱撑出场面。但在本乡本土,却个个节俭得紧,衣服总以白、灰、黑等朴素颜色为主,稍微奢侈炫富,都会招致乡亲非议。众人屏息敛神地垂手立于祠堂之中,听族长不疾不徐地将朝廷大礼议的事情讲完,各人表情不一,显然在内里计较这择法自律的得失。

“咱们魏家从前也算书香门第,诗书传家,但现在却没个进士支撑门楣。余杭吴尚书编撰的《宋礼法》是清流法,我们高攀不上。我意已决,便以礼部《君子法》自律。”魏秉德的中气充沛,浑厚的声音在祠堂中回荡着,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他放缓了语气,循循善诱道,“朝廷的规矩,是人自择法自律,我也不能坏了朝廷的规矩。你们都是各自的一家之主家,这个主意嘛,还得自己拿。”

魏家人一直都是紧紧抱作一团的,谁料族长居然如此开通,真个按照朝廷的规矩,放手让各家自行择法。底下的人神色一变,行商四方的人,最善于察言观色。有大事的时候,除了各自的小算盘之外,人都是从众的,有人已经在左顾右盼,希望从别人脸上看出端倪来了。祠堂中族人的动静,魏秉德尽收在眼底,但他沉得住气。整个宗族都装在他心里,所有人想什么,他自问也估摸得出一二来。但他只视若无睹,他不屑于去猜。魏秉德坐得正这魏氏族长的位置,靠得是自身的硬气,处事公允无偏,而不是别的什么伎俩。

“说来惭愧,我们这些后人愧对祖宗,三代都没有进士功名,但也蒙祖宗遗泽,凡我魏氏宗族子弟,都是进学读过书的。这些日子来,《宋礼法》、《君子法》、《俗易法》的大概要旨条款,我已经让各方各家到村塾抄录回去揣摩,大家伙儿计议许久,也该有个结果了。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这样吧,愿守《宋礼法》或《君子法》的人,都站在左边,原守《俗易法》的人,站在右边。两边的族人,有家产要分割的,先不着急商量。定了礼法,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

魏秉德慢条斯理地说完以后,踱步走向了祠堂的左边,眼神没再看下面,而是落到了祠堂墙上挂着的一幅祖先诗词上。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他执掌了宗族十几年,说了会给人一个公道,就会以给人一个公道。魏氏宗族的人,也没有人怀疑。众人低声窃窃私语,片刻后,已有一些人做出了选择,走向祠堂的左边,站在魏秉德身后,更多的人在原地犹豫不决,直到已经有十多个家长选择以《君子法》自律之后,才有人鼓起勇气,站向祠堂的右边,这一带动,立时有七八个人走向了右边,两三个人看了看魏秉德的脸色,也走向了右边。渐渐地,族中三代五十多个一家之长都做出了选择。

“大家拿定了主意就好,”魏秉德面沉似水,缓缓道,“虽然人各有志,守不同的礼法,但是,我们徽州魏氏宗族,今后还是要相互守望相助,切莫生分,叫外人看了笑话......”他唠唠叨叨将祖训拣要紧的又重复了一遍,大家也面色恭敬地听完,正式在择法自守的簿册上签字画押,这才相互散去。魏秉德翻阅着名册,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几个族中的老人在旁也不胜唏嘘。

“二哥不知道有什么事,”魏秉智叹道:“居然也去守‘俗易法’?”

“谁知道呢?”四叔魏持公哂道,“总归是有亏心事,自己不硬气。”

其他几个人纷纷附和。魏秉德只叹了口气。魏秉义在族中人情颇好,大家对他都没什么恶感,只这一次择俗易法自律,今后便和众人隔了一层。朝廷既然以人自择法来辩良莠清浊,可想而知,商贾行走四方,若是不能守《宋礼法》或《君子法》的话,必然被清流目为低贱俗易之人,很多重要的场合根本就进不去。就算是商贾之间,要知道,经商之人,尤为看重信誉。所谓“君子”之间,天然就有信用,多大的生意,只要各取所需,各牟其利便成。甚至三言两语,便能当机立断,击掌成约。若对方只是个“俗易”商贾的话,无论是联手合股,还是交易买卖,谈事之前,先就心存了几分猜疑,生意成与不成,都要枉费更大的心血。因此,没有功名傍身的富商巨贾,有一线机会,就绝不容己身堕入“俗易”末流。

“朝廷以礼法别清浊,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五叔魏持善咳嗽了一声,掏出帕子,吐了口浓痰,冷笑道:“黄运亨,黄四爷,他一屁股都是屎,能守清流法才怪了。若朝廷动真格的话,只这一下子,黄家就算是败定了。”

魏家村和黄家村,两村的田地只隔着一条清浅的溪流,都是绵延上百年的大家族。黄家原本在本地是一手遮天的,自从魏家发迹之后,两家便明争暗斗了起来。与诗礼传家的魏家不同,黄家的门风一直很松,但历代族长手段高明,将族人和周围的乡人抓得死死的。黄家的族长,黄运亨更是一个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却又人见人怕的人物。据说他有好几张脸,对士绅笑嘻嘻的,心里说不定就在咒你破落败家,对普通村民就高高在上,仿佛能主宰旁人的命一般,在达官贵人面前又能攀交情装可怜,每年总能多占便宜、免钱粮。为了两家的势力和威望,他和魏秉德斗了十几年。

此时,黄家宗祠里,众多族人也济济一堂。和魏秉德只叫了各家的家长不同,黄家村的宗族大会,黄运亨一向是召集全部族人。村中除了女人小孩,都要到宗祠公议。堂上挂着油灯芯子燃得很旺,将族长照得印堂发亮,一点看不出酒色过度的样子。

黄运亨如平常那般高高在上,捻着胡须,字斟句酌地说道:“《宋礼法》和《君子法》,都是朝廷的新法,繁复得紧,动辄都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咱们不妨先守着原先的旧法,等等看看,倘若有别人守这两桩法得了好处,咱们再看看换个法来守。”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这只是我的打算,你们的意下如何?”

章111 顾惭祢处士-3

烟火摇晃,祠堂中人的神情有些麻木,几个族长的心腹鼓噪道:“四爷说什么就是了!”

黄运亨满意地点点头,所谓“等等再看”,其实只是蒙人的说法。他是绝对不会择清流法自律的,别的不说,光是“奸近杀”这条,就足以将他斩首弃市几十次了。有人背后说,黄家村的后生晚辈,一个个都长得像黄运亨似的长条脸,深眼窝圆而肥的鼻子。就连黄云亨自己也不甚清楚,到底是不是他下的种?

民间虽然有浸猪笼、活埋、打杀等私刑,但只是地方风俗,并非朝廷律法。朝廷不管,对付无权无势的人,自是可以,但对黄运亨这样的乡绅,却不可能。现如今,朝廷明令颁布“清流法”,若黄运亨不知好歹,写下愿以清流自律的誓书的话。他的那些把柄,就不只是风言风言了,任何一个人出首,都能将他送上公堂,乃至斩首弃市。所以,这清流法,黄运亨并非不想守,而是不敢守之。整个黄村,他不能守清流法,也不能让别人守清流法,比自己还高出一头来。

塾师高彦远摇了摇头,背着手转出黄氏祠堂公议。他是黄运亨重金礼聘回来的饱学宿儒,在州学开捐生之前,黄家有五个后辈能进州学就读,高彦远功不可没。然而,黄家安于“俗易”末流,已让他暗暗萌生了去意。回到私塾,高彦远一愣,只见村里的寡妇黄姜氏拉着一名孩童站在门口。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黄姜氏颇有几分姿色。不自觉朝左右望了望,并无旁人,高彦远这才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快,给先生磕头!”黄姜氏微一哆嗦,就将儿子黄齐推到前面。黄齐长得倒是清秀,看了高彦远一眼,双膝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高彦远脸色一变,侧身站到旁边,低声斥道:“这是做什么?”

“求高先生,”黄姜氏也跪在地上,呜咽道,“我儿愿守清流法。求高先生写个誓书。”

“守清流法?”高彦远迟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母子两人,心中犯了计较。“为何?”这句话他没有问。黄齐的生父去年害痨病死了。也许,黄姜氏是为了丈夫的遗愿,不愿儿子堕入浊流。也许,按照“夫死从子”之说,黄齐守了清流法,那些打黄姜氏主意的人,就要冒斩首弃市的风险,这孤儿寡母也就有了立身的依靠。可是,清流法是什么人都能守的么?

“起来吧。向上之心,人皆有之。”高彦远叹了口气,低声道,“可是,不识字的人,根本没有守清流法的资格。”看着一对跪地的母子,高彦远动了恻隐之心,解释道,“其实,清流法严苛得很。所谓清流,士大夫,国家以礼法崇其地位,固其权势。但地位越高,权势越大,责任也就越大,一旦犯过,危害也就更大,非小惩所能弥补,所以,清流所奉行的礼法,远远比俗易人所遵行的律令更为严苛,举手投足动辄得咎,满目是斩首、流放、抄家之罪。你们连字都不认识,却要强行去守‘清流法’,就好像七八岁的幼童,拼命要举百斤石锁,是活生生要把自己压死的。”

“没资格?”黄姜氏脸色迷茫中带着失望,一屁股软软坐在地上,扶着自己的孩子。

“唉,起来吧。”高彦远点点头,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若有心上进,让黄齐天天来私塾听讲吧,将来如何,只看他自己的造化。这誓书,终究要自己写才稳当。”他顿了一顿,多加了句,“束脩就不必了。”

“多谢先生。”黄姜氏忙让孩子再拜恩师。

这一回,高彦远再没推却,立在当地,受了黄齐恭恭敬敬的三拜。目送孤儿寡母的背影渐行渐远于茫茫夜色之中,高彦远叹了口气,进屋关上了房门,点亮油灯,在他的案几上,赫然放着一本“宋礼法”的抄本。高彦远先洗了手,静心敛息,这才轻轻翻开书页,再度琢磨起其中三味来。

按照礼部的规程,为方便起见,愿意以本朝《宋刑统》等俗易律令敕自律的,不需特别向朝廷申明。而愿意守《宋礼法》和《君子法》的,则需要别具誓书。此后朝廷处理讼狱,先按照衙门中备案的名册,涉及清流的,分别按《宋礼法》和《君子法》判案。其他俗易人,则按照原先的《宋刑统》灯律令敕判案。这做法看似复杂,实则不然。因为绝大部分百姓守的都是俗易法,而守清流法的士人则十分厌讼。而涉及士绅的案子,原本就件件不简单。就算没有《清流法》和《宋礼法》,也是一样。

............

深夜,杭州郊外书斋中,一灯如豆,石庭坚向吴子龙禀报了舒州的情况。

大礼议中,众学政公议罢免了查守庸的学政之位,礼部立刻飞书舒州刺史,调动驻军将查守庸等人逮捕下狱,一干人犯并案卷送往鄂州接受三司会审。查守庸失了学政名分,终究不敢调动团练与官军相抗,只能束手就擒。在此后廪生推举学政的公议中,石庭坚安排了曾受查守庸残害的七娘母女现身泣血,很多原先支持查守庸的廪生也纷纷倒戈,如愿推举了理社所支持的学政,当地名声尚好,已经择清流法自律的缙绅翁达于为学政。舒州查家因此也元气大伤,短时间内翻不出什么大浪了。

“做得很好。”吴子龙点头微笑道,“旁人只重相位,却未料学校推举才是根本。”

“相位......”石庭坚听出了话外之音,眼露惊异之色。

“辽人大举入寇京东路,朝廷发救兵不力。侯焕寅吃不住劲儿了,致信于我,要和我联手弹劾陈少阳,事成之后,他会支持我登上相位。其实,我们只需抱定清流,做脚踏实地地做事情,扎好根基,根本不需要别的助力。不过......”

吴子龙微笑道:“若能早执掌权柄,便能做更多的事情。为大宋扬清激浊,荡去滓秽!”

“恭喜恩师!贺喜恩师!”石庭坚拱手道。自从他纠集儒生杖毙了蔡京、李邦彦后,吴子龙便对他另眼相看,将他护在卵翼之下,还召至身边,有要紧的事情,便差遣石庭坚东奔西走。在州县学的廪生眼中,石庭坚俨然就是吴子龙的代表,无不言听计从。虽然还是个白身,但权势的味道,石庭坚确实尝到了。倘若吴子龙真能高居相位,那么追随他的人也必随之水涨船高。所以,石庭坚心中也有些激动。

“不必如此。”吴子龙含笑摆了摆手,正色道,“我们做这些事情,岂是为了一己之荣辱功业?你将来的路还长,志得意满时,常思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句。对了,你路过了许多州县,各地择法自律的情况如何?”

石庭坚忙收敛心神,不疾不徐地将途经各州县士绅择法的情况说了一遍。礼部先提出人自择法自律,又编撰《君子法》以分清流,让吴子龙《宋礼法》声势比预想的弱了不少,但在州县廪生的带动下,还是有不少士绅决意以《宋礼法》自律。

说完后,石庭坚叹息道:“邓尚书为了保权势,真是可耻之尤。陈相公被小人所误,居然同意了他的做法,让天下人放任自流,唉——暮气沉沉,无复当年的锐气了。可是......”他摇了摇头,疑惑道,“恩师是否为了顾全大局,大礼议时也容让了他们?”

“非也,”吴子龙微微一笑道,“择法自律,我也是赞同的。”

“什么?”石庭坚吃惊道。

“子曰,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吴子龙淡淡道,“礼不下庶人,古已有之。天下狡诈奸恶人甚多,若要他们同守《宋礼法》何其难也!”他摇了摇头,叹道,“其实这礼法,总归是劝人向善的。可世上总有善人和恶人,若一些人守礼法,另一些人不守礼法,那么总是守礼法的人吃亏,是善足以济恶。这一点,你,我其实早已知道,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合适的解决之道,大家抱定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惟愿求仁得仁而已。”

“可是......”

“可是,礼部这‘择法自律’的路子,倒是别开蹊径。将礼法所得的好处,局限在守礼法的人的范围之内,而不守礼法的人,则依然故我。只要我们的礼法是有益于人的,久而久之,必然有此长彼消之势,那些不守礼法之人,羡慕守礼法的好处,自然会纷纷来归。人心自由,这样一来,就远远逼着他们守礼法要强得多。当然,也定会有很多人冥顽不灵,抱残守缺的,”吴子龙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若没有他们这些人,怎能显得礼法的好处呢?释家说,佛门广大,普度众生,可是,君不见,地狱还有十八层呢......”

石庭坚听得目瞪口呆。吴子龙摇了摇头,叹息道:“择法自律之事,从前未有,此事若成的话。对我大宋来说,便如盘古开天辟地一样,从此以后,清轻者上升为天,自得其太平安乐,重浊者下沉为地,自受其孽根煎熬。听人说,这般别开生面的奇思竟出自赵元直。元直文能服众,武能威敌,可比管仲乐毅......将来我若能执掌相位,就决不能让他为夏国所用。”

章111 顾惭祢处士-4

“如此说来,”石庭坚点点头,又忧道,“陆浮休坐享大名而甘守俗易,就颇为不妥了。”

大礼议后,陆云孙公然宣称,立誓的大臣都是乱臣贼子,窃国大盗。他绝不与之同流合污,更不会按照礼部的规矩,择清流法自律。陆云孙坚称人心自由,方能体察天心。而吴子龙等人是欲以一己之是非,定天下人之是非,是以名教愚民也。所谓择法自律,实际上还是“一犬吠形、众犬吠声”。欲以死法拘束活人,使天下人固执于礼法。

所谓至善者,始自不作伪,无可无不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所以,陆云孙不但自己不撰写誓书,还号召天下士人以节操自律,但绝不写誓书呈交朝廷。东南士绅中,不满择法自律的也不少,纷纷随声附和,居然在“清流”与“君子”之外,以“保皇”为号召,又独树一帜。

“是啊。”石庭坚摇头叹道,“楚州一地,因陆浮休的缘故,甘居俗易,很多士绅也不写誓书。反而屯兵楚州的韩世忠上表朝廷,愿以《君子法》自律。”在他看来,韩世忠在诸将中能第一个宣称以清流自律,算是难能可贵的了。至于守“宋礼法”还是“君子法”,并不重要,说不定韩世忠连这两部礼法的区别都不知道。

“陆浮休?”吴子龙眼神微凛,森然道:“他这是自绝于天下清流!”

............

暖暖的阳光照晒得人浑身懒洋洋的。洛阳团练大校场上,每一名操练军卒都不敢偷懒,每一名军官都脸罩寒霜,尽心竭力地操练着军队。因为,夏国太子,洛阳团练使陈重一直钉在操练场上。陈重整天面沉似水,穿着灰扑扑的单薄军袍,在操练场上来回巡视,发现有怠于职守的人,便毫不留情地加以处罚。其严厉的程度,令许多原先宋国军官联想到了周世宗。

洛阳地归夏之后,护国府给了二十名校尉,一万军士的员额。剩下的宋军与团练营合并,都归洛阳团练使管辖。宋军虽然也习练阵势、火铳,但不如团练营专精。宋军指挥被拆散,上下级之间禁止沿用旧时称呼。几乎每个十人队中,都有近半老团练兵为骨干。为了加强宋军的服从性,陈重还特意加强了对新军的操练。以赵行德为火铳营所编写的操典为依据,新军营头立刻就沦陷在了使人生不如死的操练场上。

陈重以身作则,整整半年多的时间,八万团练兵都是卯时即起,整理内务,然后列队上校场晨操,晨操结束之后,辰时吃饭,饭后讲习军规,然后开始各项操典动作的训练:上枪刺,下枪刺,挺铳,上弹药,架铳,点火,开火,清理火铳......正午时分,军卒们有半个时辰吃饭和休息,下午习练横队行进、纵队行进、推炮行进、方阵与圆阵互变、进攻中紧急结阵、挖掘壕沟、修筑营垒、爬山、渡河、攻城......晚饭之后,军官以操典条令为字本,教导军卒识字,如有余暇,则教以关西的律法规矩,直至亥时才熄灯休息。

从早到晚,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团练兵浑不知操练场外的天地。甚至在睡觉时都得抱着火铳,可能有假扮敌军骑兵踹营,要从被窝里跳出来紧急结阵。怨言不是没有,但很快就被严厉的惩罚压制了下去。白羽军、铁骨军等数万军士就驻扎在洛阳,哗变更是不可能的。半年过去了,团练兵开始适应了这种生活后,偶有一天不操练,反而无所事事,身上发痒。一大批陈重发现并拔擢的军官对他忠心耿耿。宋国和曹家遗留在军中的影响被削弱到极微小的地步,新的秩序已经建立起来了。

袁兴宗步履匆匆,站校场外停住脚步,仔细地张望着。

身为洛阳令,他并不觉得踏入校场有失身份。为了鼓励士气,陈重身上穿的是普通士卒的军袍,除了几个练兵的军官之外,虎翼军护卫全部留在校场边上,不得军令,不能踏入校场。尽管士卒不断往校场上洒水,数万军卒操练的大校场仍然灰尘弥漫,袁兴宗站在边上,拉过虎翼军十夫长问道:“太子殿下在哪儿?”

“那里——”冯尚宗指着满天灰尘中的一个人影,大声道,“团练使大人有令,除了本部兵马,外人不得踏入校场半步。”袁兴宗不自觉地加大了声量:“有急事,帮我叫一下殿下!”“好!”冯尚宗更大声地答道,向洛阳令行了一个军礼,然后一溜小跑朝着校场中间跑去。

袁兴宗苦笑着摇了摇头。朝中盛传,陈重登基的日子越来越近。夏国皇室一直尚武,但是,自开国、威远二帝之后,皇帝亲征的机会越来越少。登基之后,陈重便没有这么多时间来操练兵马了。这些汗流浃背的团练兵,就是陈重在登基之前,过上最后一把瘾头的牺牲品了。不过,以袁兴宗所知,陈重倒不是沉迷于疆场而不顾大局的人。

“袁大人。”陈重走过来,含笑道:“找本将何事?”

“殿下,”袁兴宗刻意咬着这个身份,低声道,“赵上将军已被推举为柱国。”

“好,”陈重一边擦着满脸汗迹,一边随意问道,“有多少人推举他?”

以赵行德之声望,被关东人推为柱国,陈重并不感到奇怪。洛阳、房州归顺后,两府斟酌了许久,在限制校尉、军士数量同时,还是给予了新收百姓每十万人推举一名柱国的权利。推举柱国是夏国人只能行使一次的权利。十万人以上推举者成为柱国。当老柱国陨落后,他的支持者才能重新推举一次柱国。护国府有人提议让关东人每五十万人才能公推一名柱国,但是,如此明显的差距,必将大失人心。柱国府思虑再三,考虑到新收百姓不过一百多万人,成年男女不过八十多万,还是决定仍然维持十万人推举一人的比例。

关东新收百姓从未经历过推举之事。洛阳府特意安排了大批军士、儒生深入到街坊、村落当中,向百姓说明如何推举柱国之事。因为十万人的门槛,普通的乡绅、豪族无论如何施展手段,都不可能成为柱国。整个洛阳,也就曹家有这个实力。

“五十六万人”,袁兴宗一脸不可思议,“五十六万人推举了赵元直!”

当东人社自发为赵行德造势时,他也采取了默之的态度。东宁侯曹熙也广为联络故旧好友,势在必得。陈重、袁兴宗自然不希望曹熙独大,暗暗纵容了东人社号召百姓推举赵行德为柱国。然而,此举竟然一发不可收拾。赵行德收复汴梁以后,在河南一带的声望之高,已是一时无两。洛阳与汴梁之间沾亲带故者众,就算终身不出村庄的村民,说起赵行德来,也是交口称赞,说他是真正的忠良人物。百姓本不知多少人物,东人社稍加号召,便都一股脑儿推举了赵行德为柱国,让他得到了罕见的超过五十万人推举。相比之下,东宁侯曹熙只得十四万人的推举。余者碌碌,都没有超过万人推举的。

“这就是民心啊,民心可用。”陈重笑着拍了拍手,“柱国府高兴了。”

“是啊,”袁兴宗笑道,“咬牙切齿拿出八个位置,结果只有两人晋身。”他摇了摇头,脸上还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十万人推举,听起来不多,但是,大部分百姓的消息闭塞,哪怕是让十万人听说自己的名字都不简单。即使有东人社为之造势,考虑到赵行德本人还被扣押在鄂州,他以如此高的人望被推举为柱国,真是一桩奇事。

“上柱国是我朝的人心所系,”陈重沉吟道,“本朝开国以来,还从来没有过柱国被他国扣留的情况吧。”他看着大校场上操练得汗流浃背的团练兵,摇头道:“这下子,两府想尽了办法,也得把赵元直救回来才行了。”

............

定陶,宋军营垒上旗帜飘扬,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等将领聚在一起,眺望已经变得空空如也的辽军营垒。对峙多日之后,辽军居然不战而走,弃了当面的宋军重兵,直接退兵了?而据斥候探知,济州宋军得知援军到来后,士气大振,一直还在坚守城池。若辽军当真不管不顾地退回去攻城,很有可能在济州城下遭遇腹背受敌。

“辽狗耍什么花招?”罗闲十脸上是疑惑的神色,“不打了?”

“看扁我们只守不攻,”夏彪吐了口唾沫,“不耗了,人家干脆打济州去了。”

“追是不追?”有人问道。

陆明宇左腿登在营墙上,向前俯身,举起千里镜观察对面的情况。石景魁等人都脸色凝重。过不了多久,各路斥候都来回报,辽军真的撤兵回去了。对面的炮垒都空空如也,原本对准宋军营垒的火炮都被拖走,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车轮印子向东面延伸。倘若宋军驻足不前,恐怕辽军就真把济州给打下来了。

“他奶奶的,”陆明宇一拍大腿,“若不追上去,他们就舒舒服服攻城了。”

“对!”“追上去!”“咱们保义军的人马,什么时候怕过野战!”“缠也要缠死他们!”

对峙了这许多天,众将也憋出了火来,此刻纷纷叫嚣请战,军议过不多时便决定拔营起寨。向当初向汴梁进军时一样,人马步步为营,分做前后阵则,继续向前进军,直到发现辽军大队为止,从定陶到济州,也不过区区三百里路而已。

作者:因为出差的关系,大概会在周四到周六无法更新了,周日恢复更新。《帝国的黎明》写到现在,元吉一直都很想把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不打折扣地呈现给喜欢这本书的书友。前段时间涉及宋国大礼议的内容,虽然沉闷了些,但它是这个时代不可不写的一个内容。假如我避开它,只以侧面描写的话,将来的肯定会带给大家很多疑惑。总的来说,这个时代就像一个大漩涡一样,最终将一切都卷了进去,后面的情节也会越来越有力,宋国的局势如何演变?赵元直何处去?韩mm赵mm情归何处?夏国的西线战事?耶律大石、完颜宗弼、萧塔赤这些枭雄人物又又怎样的表演?不要怪我吊胃口,只是很希望和大家一起走完这个美好的故事。最后,再次鞠躬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给予元吉的支持,给予《帝国的黎明》的厚爱。预祝大家中秋国庆双节快乐!

章111 顾惭祢处士-5

辽军退兵后,河南三镇兵马东向行军百五十里,定陶至济州路程过半。辽军拦子马一直在前方拦住宋军的斥候,但始终未与辽军主力相遇。将士情绪渐渐分成两个极端,有人觉得辽军气沮不敢决战,应当加快行军,有人则以为辽人在诱敌深入伏击,应该停下来原地防守。陆明宇与罗闲十、石景魁商议后,力排众议,仍然坚持以每天不足二十里的速度行军,步军大队将火炮、辎重都带着,前进途中,每逢丘陵险阻,必然派出前队先行占领。

天上笼罩着愁云惨雾,整个天空仿佛一个倒扣的大铁锅,笼罩着凋敝的平原。四万兵马仿佛一条大蛇向着济州爬行。宋军斥候策马冲上了道路两边的高坡,没有发现辽军的斥候,两营火铳手推着三寸炮上了山丘,然后大队人马缓缓通过山丘之间的道路。

前方五里的山上,辽军将领正用千里镜仔细观察着宋军。

“真是懦夫!”耶律夷列放下千里镜,不屑道,“我只要一个千人队就能踏烂了他们。”完颜宗弼和萧塔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特别的意味。主帅萧斡里剌却赞许地点了点头。太子殿下初临战场,无论他是缺乏经验也好,还是虚张声势,都比懦弱畏战要好。萧斡里剌拍了拍他的肩膀,从舅父的角度,觉得像夷列这样的才是契丹好男儿。耶律夷列却微微皱了皱眉。

“我们怎么诱敌示弱,宋军都不肯加快前进。”萧斡里剌皱眉道,“现在只有硬吃了。”他转头看着完颜宗弼:“女真万人队攻打宋军前阵,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是制胜的关键。”“末将遵命。”完颜宗弼低头秉道,隐去眼中一抹凶光。萧斡里剌分明将女真营视作签军一般对待。

辽军原计划将宋军诱入低洼地带,如果宋军不防备的话,骑兵会在宋军通过之时迅速攻占道路两侧的山丘,架起铁桶炮居高临下轰击。待宋军阵势一乱,再以骑兵四面横冲,彻底将这支宋军精锐葬送在京东路。宋军步步为营的话,辽军则干脆放开两厢,诱使宋军主力在中路决战。同时,以精锐铁骑切入行军大队人马与山丘守军之间,然后以优势骑兵夺取两侧山丘高地,架起铁桶炮轰击山下的宋军。

“辽军——”宋军前队中,数个声音大喊了起来!

霎时间,骑兵斥候和辽军前锋间的战斗已经开始。和前段时间一触即退不同,辽军前锋十分来时凶猛,数百骑战马嘶鸣着奔腾而来,如一团狂风裹住了宋军的斥候骑兵。踏白营斥候猝不及防,来不及退走,纷纷抽出马刀长枪,和辽骑战在一起。黑沉沉的天幕下,双方骑兵你来我往,每一瞬间都有人浴血黄沙。骑兵间的战斗激烈而短促,三十余骑宋军斥候未能逃脱,近乎全军覆没,辽军将首级斩下,高高地挑在骑矛上,来回奔驰,大声吆喝作势。

“他娘的!”马援从千里镜看到战场的情景,破口大骂道。他的营队带了四门三寸炮,守卫道路南方的一座小山丘,掩护大队人马的侧翼。在南北山丘之间的平原上,步军列成了棋盘格子一般的数十个方阵,火炮营在步军方阵的中间,部分宋军骑兵超越了步军主力,在步阵外面形成了一层骑兵保护,大队骑兵则集结在后阵,杨再兴坐在马上,举起千里镜,面色严峻。远方一条黑线,各色旗帜跳动,大队辽军骑兵如黑云一般压了上来。

辽军大反常态,没有任何骚扰,铁蹄奔腾,直冲宋军前阵。辽军骑兵与宋军火铳阵交锋过无数次,对彼此战术已十分熟悉。宋军结棋盘阵,辽军骑兵并没有深入阵内,而是如大海潮水般一遍一遍冲击着第一线的营方阵。契丹骑兵弯弓搭箭,以数百人为一大队,奔到宋军前阵,便朝天放箭射出,放箭后,骑兵双腿猛夹马腹,一边抽箭,一边奔回,几乎片刻也没停滞,后阵契丹骑兵已经冲上来,再度开弓放箭。空中箭矢竟没有断过,片刻之间,宋军前阵已经插满灰黑色的箭羽。

上万骑兵放箭全数集中在前阵的十几个火铳营方阵,长箭带着劲风嗖嗖破空而来,箭羽在天空划过无数条弧线,如雨点般落下,辽军好用长箭,箭身沉重,即使不是破甲箭,也足以穿透火铳手的薄甲。无数火铳手中箭倒地,棉袄浸透了鲜血,仿佛木头一样倒在地上。战斗的激烈程度超过以往,许多火铳手耿刚刚装好弹药,还没架好火铳,闷哼一声便倒在地上。

军官大声喊道:“架铳——点火——”后面的火铳手大步上前,补上阵前空隙,迎面箭矢破空而来,后队骑兵冲上来,辽军开弓放箭的速度极快,箭矢嗖嗖破空而来,火铳手还没来得及装填弹药,已经有不少中箭。这时,一排火铳放响了——

“砰——”“砰砰——”“砰砰砰——”

铳子嗖嗖飞掠而去,辽军骑兵躲避不及,许多人马中弹倒毙,然而,后面的骑兵又悍不畏死地涌上来放箭,仓促间,前阵火铳手竟有些手忙脚乱,当雨点般的箭羽将头盔帽檐砸得乒乓直响,无数人惨叫着倒下时,许多军卒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完全依靠着军官口令与平常训练的条件反射。在完成“举铳——装弹药——开火——”这些口令前,前排火铳手几乎倒下了三分之一,同时,在火铳的攒射下,也有不少骑兵倒毙在阵前。辽军的攻势极猛,后面的骑兵竟然拨马跳开成堆的尸体,继续冲击宋军前阵。陆明宇立刻下令后面的营方阵迅速上前,填补了前阵火铳营的空隙。

宋军在前阵火铳密度增加了一倍还多,原本摇摇欲坠的防线稳固了下来。辽军骑兵大队仍然不断涌上来,有的轮番放箭,有的干脆蒙了战马的眼睛,纵马直冲向火铳营方阵,。很快,宋辽两军都在前线投入了大量兵力,粘着缠斗在了一起。宋军阵线后的火炮也轰轰开火,黑黝黝的炮弹越过两军上空,砸响辽军骑兵的后队。战场上硝烟腾起,响彻了炮声,呐喊声,枪声,战马的悲鸣声,每一刻,都有无数人倒毙在血泊中,然而,战场的局面仍然胶着着。

“怎么回事?”远处的山丘上,耶律夷列不满道,“怎么还不冲垮他们!”

萧塔赤皱了皱眉,冒着密集的排铳,北院骑兵不惜代价地正面冲击宋军坚阵,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短短一柱香时间不到,已经倒下了上千骑兵。辽军面对的是宋军中最难缠的东京留守司。如果能一击而溃的话,陛下也不用一路从鄂州退过河北了。他回过头,瞥见了完颜宗弼一丝不满的神色。辽国不会听任北院骑兵如此折损下去,很快就该派女真军队上去消耗宋军了。

“你们南下以来,烧杀也不在少。如果战败的话,恐怕宋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完颜宗弼低声道,“萧斡里剌要你夺下两侧山丘,我只要你缠住宋军,不要让他们把铁桶炮架到山上去。”他抬头看了看战场两侧的山丘。这一片的地形,完颜宗弼已经琢磨了很久,如果在那些山上架设铁桶炮,居高临下轰击,整个战场都会被炮弹所覆盖。只不过,把铁桶炮拖到山上要颇费一番功夫,宋军原来只打算通过这一片地区,自然没有这么做,哪怕现在遭遇辽军大队骑兵,宋军火炮营仍然停在相对低洼的地方。

听了他的话,萧塔赤有些奇怪地抬起头。完颜宗弼却恍若不觉,继续以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的低声道:“不管你是真的忠于陛下,还是想向夏国报仇也好,你要记住,蔑尔勃人的命运,永远不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这一仗,萧斡里剌太老,耶律夷列又太幼稚,如果你我能抓住机会打一各大胜仗的话,不管是对我们女真族,还是你们蔑尔勃族,都有极大的好处。实际上,对你来说,更没有选择,这一仗输了或者平手撤军,我们女真人,你们蔑尔勃人,都会被慢慢消耗掉,唯有一场干净利落的大胜,才会让陛下对我们另眼相看。”

“你!?”萧塔赤压下疑虑,低声道,“你打算怎么样?”

“你缠住宋军,切断他们的后路。”完颜宗弼眼神微凛,盯着激烈胶着的战场,他用手指着宋军右翼,低声道,“我会从这里冲进去,突破他们的防线,然后引导北院骑军向左横冲,就可能击溃全部宋军。”他的口气虽然不确定,却带着极大的决心。女真族人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向耶律大石证明女真人是有用的。如果做不到的这点的话,恐怕也就只能在萧斡里剌这样的饭桶手里一点一点地被消耗掉了。

章112 虚对鹦鹉洲-1

“女真营,出阵!”

“萧都统,”元帅让你率部抄袭宋军!”

萧塔赤挥挥手让传令军官回去,翻身上马,他没有回答,只低头冷冷地看着完颜宗弼。

“记住我的话!”完颜宗弼上前两步,一手拉住了他战马的缰绳。

他有些担心蔑尔勃人不出全力,放宋人将火炮拖上山,那样的话,深陷敌阵的女真营就危险了女真营。自从在颍昌府大战中逃走后,所有女真人都被剥夺了骑马的资格。对自诩为天子骄子,马背上长大的辽国人来说,这是一种近乎羞辱的惩罚。附带的后果则是,辽军一旦战败,女真人绝对逃不掉。萧塔赤贵为大石陛下的驸马,而完颜宗弼不过是一个降服的辽东蛮王而已。但实际上,在完颜宗弼知道,他们在契丹人眼中都是蛮夷。契丹人完全接受了天朝四夷的观念,只不过,他们心目中的天朝是辽国,而其他的种族为四夷而已。

“不想死的话,”萧塔赤俯下身道,“做好你自己的本分!”

完颜宗弼脸色一变。萧塔赤没再理会他,一提马缰,暴喝一声:“驾!”

战马长嘶一声,昂首奋蹄,猛窜了出去。完颜宗弼被战马带得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上,蔑尔勃骑将也不理会地上站着这个人,纷纷大声催马,紧跟在萧塔赤身后。狂暴的战马喷着响鼻,一匹接一匹从身边掠过,完颜宗弼后退了几步,以防被战马撞倒,他皱眉看着鱼贯而过的蔑尔勃族骑兵。

蔑尔勃骑兵上身穿的铁甲多是从宋国缴获的,裙甲和大腿两侧则披着轻便的厚革甲。军袍和铠甲虽然杂乱,但头盔却是蔑尔勃人特有的形制,宛如倒扣酒杯一样的尖盔,短短的盔舌,盔顶上装饰着马尾,整个头盔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皮毛,皮毛沿着盔沿垂下,将整个耳后和脖子都包裹在里面。在辽国军队中,蔑尔勃人是特殊的一群。他们和契丹人说一样的语言,有共同的祖先,在被辽人视为蛮夷的同时,耶律大石又极其欣赏蔑尔勃部族保存了野蛮彪悍的古风。因此耶律大石鼓励契丹人和蔑尔勃人通婚,并将塔赤.蔑尔勃赐姓为萧,将他招为驸马。

“跟我来!”萧塔赤举起弯刀,他身后的亲兵朝天竖起旌旄,这是海都汗的形制。蔑尔勃骑兵大声呐喊着。两万余骑兵如狼群一样绕开了正在交战的辽宋两军,直奔宋军后阵而去。在山丘据守的宋军看来,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来袭的骑兵。因为只是担任警戒的军务,小山上不过两营兵马,四门三寸炮而已。工事也不过是半人高的鹿角而已,战马可一跃而过。护军使马援盯着敌骑,有个人脸色惨白,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没有人逃走。

“不好!”陆明宇脸色一变,“辽贼要夺炮垒!”赵行德麾下的将领都知道火炮的厉害。然而,前军正与辽军骑兵恶战,火铳手已经上枪刺与硬冲方阵的骑兵格斗。辽军骑兵仿佛发疯了一样,不惜伤亡地攻打前军,这时候,只要稍作退让,恐怕就是兵败如山倒的结局。

“陆左帅!”石景魁大声道,“小山炮垒危险!”

“我知道!给后军打旗号,救援炮垒!”陆明宇大声道,“掷雷手营起立!”

原本盘腿坐在左军休息的掷雷手营站起身来,在阴暗的天空下,铁甲如流水般的寒光仍然耀眼。这是左军最后的底牌。自从赵行德离开后,诸将互不统属,守在山丘上的营队是左军的,陆明宇不知道罗闲十是不是会全力救援,他做了最坏的打算。

陆明宇一咬牙,准备将掷雷手营派去救援炮垒。“左帅!”有人大声喊着,“前阵吃紧!”“什么?”陆明宇眉头一拧,朝前阵看去,战况又有了变化,攻势如潮的辽军骑兵亦入潮水般退了下去,阵前只留下无数的人马尸体,然而,在骑兵的掩护下,大队重甲步卒又攻了上来。“他娘的,杀不尽的辽狗!”火铳手刚插好枪刺,便与辽军步卒战在了一起。

双方大声呼喊着,惨叫着,白刃相接,血肉横飞,辽军骑兵跟在步卒后面,不断将箭矢抛向宋军后阵,而宋军火铳手也斜向上架起火铳,朝着高出头顶的骑兵不断开火。战场上的局面异常混乱,辽军骑兵的箭矢大部分落在宋军阵中,但也射死了不少女真人,而火铳子更是四射横飞。在辽军的强攻下,前阵右翼已经陷入混战的,火铳手们或聚成一小团,或背靠着背,与突入阵中的辽军步卒肉搏,每一瞬间,都有人哀嚎着倒下。

“冲进去,往深处杀啊!”完颜宗弼厉声喊道,他面目狰狞,衣甲上沾满血迹。

刚才,就是他亲自带着-一群亲兵,持大斧狼牙棒,不惜死伤,硬生生突破了枪刺如林的宋军前阵右翼。攻守之势不同,宋军只能全线防守,而辽军看似同时在进攻宋军的前阵,但完颜宗弼却将全部精锐都压在了右翼。他就是要利用宋军反应不及的时间,一举突破右翼,然后向左转向,引导骑兵横冲,打垮整个宋军前阵。

“冲啊!”完颜宗弼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回身喊道,“打垮他们,女真人就是首功!”

他身边的亲兵士气大振,也一起呐喊:“女真首功!”这群亲兵都披着两层铁甲。耶律大石不相信女真人,但他给的这数百副铠甲倒是上等货色,甲片光可鉴发,箭射不穿,刀砍难入。宋军火铳手与之短兵相接,立时就吃了大亏。女真人几乎是一路踩着火铳兵的尸首杀穿了一个营队。在伤亡惨重的战斗中,一些火铳手终于吃不住劲儿,开始溃退。后面的骑兵觑着机会,也急促地催马赶来。辽人作战,最讲究抓住战机,要将一次突破扩大成压倒性的胜利。

“跑啊——”“这仗打败了!”“各自逃命吧!”

军官大量伤亡,恐惧蔓延得比瘟疫还要快,更多的火铳手转身逃跑,很快扩大成为一个营火铳手的崩溃,就在辽军骑兵冲到之前,结阵的火铳手崩溃无异于自寻死路。陆明宇这是已经不能再顾及援救炮垒的得失,如果不能止住右翼的崩溃,只怕左军立刻就完了。

“夏彪,他奶奶的!”陆明宇大声骂道,“那是你带出来的营?右翼都是熊包!”他连喊了几声,等了一会儿,夏彪没过来听命,陆明宇正欲发火,亲兵跑回来禀报道:“左帅,夏将军冲出去救右翼了。”

“什么?”陆明宇又惊又怒,“他在哪儿?”不待亲兵答话,陆明宇已经看到了夏彪的背影。夏彪麾下几乎所有营队都放在了前阵第一线。身为指挥使,他居然也不和陆明宇打招呼,就亲自冲出去了。右翼不但有大队辽军重甲步卒涌入,更远处还有骑兵在驰近,就凭夏彪这点人,无论如何都挡不住的。

“混账东西!”陆明宇骂道,“掷雷手营出阵,救援右翼!”

“混账东西,你们的胆子呢?我们是保义军!”这时,夏彪一人扛起了面被丢在地上的旌旗,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胆子都被狗吃了吗?我们是保义军,赵大帅在看着你们!懦夫!懦夫!家乡父老在看着你们!”几名亲兵围在他身边,一边拦阻溃军,一边小心地防范乱军暴起伤人。溃军当中大多都是跟随别人逃跑的,指挥使夏彪突然出现在战场上,高呼酣战,使许多溃军停下了脚步,聚集在军旗和夏彪的周围,自发按照平常操典的训练围起了一个圆阵,火铳都上了枪刺,犹如刺猬一般对着外面。

被围住的火铳手脸色苍白。“拼命了!”夏彪大声喊道,“大家死也要挺着死!”他已将军旗交给亲兵,自己亲手拿起一条铳枪,指挥阵内的火铳手装填弹药,对着阵外的女真人发铳。铳子虽然不如弓箭的射程远,但近处开火,却能穿透铁甲。

几乎片刻之后,大队辽军就冲到了前面。“杀啊!”许多人大喊道:“杀了他们!”见了猬集一团的火铳手,重甲步卒纷纷围了上了来,一部分辽军继续朝着西面冲去,另一部分辽军围在宋军刺猬阵的周围。不远处,蹄声如雷鸣般响起,无数辽军骑兵仿佛嗅着血腥味儿的狼群一样朝这里冲过来。

这时,“轰轰——”“轰轰轰——”“轰轰——”爆炸声四起,无数的硝烟腾起,弥漫呛人的烟雾中,许多辽军重甲步卒满脸鲜血地倒在地上,震天雷的破片四射飞溅,连铁甲都无法抵挡。

“掷雷手来啦!”被围的宋军中响起惊喜地大叫,“咱们有救了!”掷雷手乃保义军中的精锐,专门选取身材魁梧,臂力过人的军卒。每次两军交战,掷雷手都会先将手雷掷出去,以取得先机战胜敌军。这种手雷特有的“轰轰”炸响声音,对摇摇欲坠的前阵宋军不啻于死里逃生的仙乐一般动听。

章112 虚对鹦鹉洲-2

掷雷手掷出手雷后,并肩向前杀出。这支生力军的出现,令右翼的宋军士气大振,指挥使夏彪振臂高呼道:“大家并肩向前,把辽狗赶出去!”辽军的势头稍挫,右翼的几个营便开始转守为攻,和辽军步卒奋勇拼杀起来。这时,陆明宇也亲自率领左军牙兵营赶到右翼。

“杀啊!”陆明宇喊道,“保境安民!”“大宋万胜!”

“保境安民!”夏彪大声回应。“大宋万胜!”“赵帅万胜!”

无数的军卒大声呐喊着,挺着铳枪拼死向前。此时,宋军右翼已成血地狱一般,短兵相接,辽宋两军反复冲杀,都伤亡惨重,到处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凄厉的惨叫,鸣墒与火铳声交织,炮声与手雷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

夏彪的大腿中箭,血流如注,他先是扶着军旗高呼酣战,后来便因为流血太多而晕厥过去。陆明宇左脸颊也被一箭贯穿,但他只折断了箭杆,不但没有包扎,反而大声斥责因此而惊恐退却的军卒。将领的英勇令宋军士气大振,虽然辽军步骑如海浪一般反复冲击着宋军右翼,有的营队死伤了一多半的军卒,但大家仍然咬牙死守不退。直到罗闲十所部右军的营队增援上来,左军也再没出现过溃退的情况。战况重回到僵持,如此惨烈的局面,所有人都没想到,但两边都已经骑虎难下。

“陆将军,”罗闲十看着陆明宇血肉模糊的脸颊,歉然道,“我们来迟了。”

“没什么,”陆明宇摇头牵动伤口,痛得咧嘴吸了口气,低沉道,“够多的辽狗给你们杀!”

他扬手指了指对面,辽军步骑正排山倒海一般冲来,由于双方的距离太近,火铳已经难以发挥作用,前线完全陷入了肉搏战,不过,因为战场上宋军仍然保持着阵势,两军之间又挤满了相互搏杀的步卒,辽军铁骑根本靠不上来。辽军骑兵只能在远处和火铳对射,或者策马绕开正面战场。

“该死的宋猪!”完颜宗弼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弹片没有洞穿他的头盔,但头部仿佛被铁锤重击了一下。宋军前阵不到两万火铳手,右翼这边只几千人,先与北院骑兵对射,然后又硬抗万余女真精锐猛冲。和他预料的不差,宋军没有主帅,仓促下各部相互救援不及,然而,完颜宗弼没想到的是,宋军居然还是撑了下来。援军已经冲了上来,右翼的猛攻已失去了突然性,接下来,只能靠反复相互冲击和屠杀来决出胜负。然而,将士折损消耗到何时才能退兵?这却不由完颜宗弼来决定了。

此时,萧塔赤统领率领两万余蔑尔勃骑兵已经完全展开了攻势,一部分骑兵如潮水一般冲上战场两侧的山丘,另一部分骑兵则绕到了宋军的侧后方,与杨再兴所部踏白营战在一起。罗闲十率领右军向前援救左军后,邓元觉所部万余火铳手守卫着炮营和随军辎重,也抽不出营头去援救山丘上的守军。

“杀啊!”

“弟兄们,大家跟辽寇拼了!”

贾元振的眼睛已经被鲜血模糊,仍握着铳枪大声鼓舞着士气。他的营已经战死近半,军卒们紧紧靠在一起。山丘上的战斗残酷到了极点,若不是四门的三寸炮不时喷射霰弹,这两个营早已被蔑尔勃骑兵砍瓜切菜一般杀尽了。

火炮营视为鸡肋一般的三寸炮,这次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虽然没有四寸炮射程远,但每次开炮,喷射的霰弹子都能击倒一大片辽军骑兵。贾元振万分感谢火炮营人拉马拽地让这些三寸炮上了山。这里的视野极好,他看得见在更远的地方,辽军驱赶着几十匹马拉着的炮车,正往这边赶来。若辽军将火炮拖上了山丘,居高临下轰击,对山下宋军就是灭顶之灾。辽军的用心险恶,每次进攻,都只在一面猛攻,而放开了另外三面,企图迫使守军溃逃。

“马护军,再拼下去,俺们都交代在这里了。”一个老军喘着粗气,低声道。

“马革裹尸,得其所哉!”贾元振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嘴里是咸苦的味道,“赵帅去位,陆左帅保境安民,有人都说咱们是叛逆,今天就让天下人看看,保义军到底是不是叛逆!忠诚不是对朝廷俯首帖耳!我们的忠诚,就是死守在这里!辽狗要这个山,就让他踏着我们的尸体来吧。”保义军的老军听了,纷纷大声答道:“今日就和辽狗死战!”

“我等何惜一命,”指挥徐升大声喝道,“今日死战!报效国家!”众军卒一起振臂高呼道:“死战!”“死战!”“尽忠国家!”就连重伤的军卒也挣扎着大声喊道,“死战!报效国家!”“死......”一名军卒正在大喊,狼牙箭倏忽而至,“噗”的一声,透脑而过,此人还双目圆睁,双手拄着火铳枪,尸身屹立不倒。

蔑尔勃骑兵一拨一拨冲上前来,有的弯弓射箭,有的挥舞着弯刀骑矛上前践踏。宋军越战越少,但仍紧紧靠在一起,火铳手多数都上了枪刺,拼命阻挡纵马冲上来的辽军。火铳枪手保护着火炮。在辽军弓箭攒射下,炮手们大半战死,剩下的满头大汗,一边装填弹药,一边指挥军卒不断调整炮口方向,对准冲上来的辽军。好在山顶上地方不大,蔑尔勃骑兵并没有太多驰骋的余地,宋军炮手只需对着大概方向,便能用霰弹轰击冲到近前的辽军。

天空中浓浓的乌云裂开一条缝,阳光穿透了云层中,仿佛无数柄笔直的长剑从天空直插到地上。而此时此刻,整个战场上到处流淌着硝烟、哀嚎,在战事激烈的地方,汩汩鲜血汇成了小溪,地面已经看不见原来的颜色,穿着各种军袍铠甲的尸体仿佛飘浮在一片血海之上。

在山丘炮垒下方,辽宋两边的骑兵已经冲杀在了一起。铁蹄轰鸣,大地在不断颤抖,踏白营骑兵与蔑尔勃骑兵正穿过对方的阵型。骑兵们呐喊着挥动刀枪,无数身影交错而过,刀光枪影之间,每一刻都有人落马。每次冲击过后,无数失去方向的战马茫无目的地冲向远方。

“嗬——”萧塔赤大喝了一声,手中的弯刀直指前方。

他喉咙咕咕作响,蓝色的眼珠死死盯着对面的宋军骑兵,仿若要择人而噬的狼。宋军大阵后方不过六千多骑兵,萧塔赤亲自率领一万蔑尔勃骑兵,他毫不吝惜地全力将攻打宋军骑兵,打算先击溃这股唯一的威胁,然后再回头夺取高地,等待火炮拖上去以后,在铁桶炮的掩护下,一举从后面击溃宋军的几个步阵。完颜宗弼的话,只给萧塔赤留下了一点印象。他只记得,要大胜。

然而,宋军骑兵的坚忍能战大大出乎萧塔赤的预料,在急速奔驰而来,数量占绝对优势的蔑尔勃骑兵面前,他们并没有如雪崩一般瓦解溃逃,而是毫不犹豫地应战。宋军骑射虽然不如蔑尔勃人,但他们携带的骑弩射程比蔑尔勃弓箭射程更长,而且瞄准发射也更容易。一轮弩箭发射后,踏白营骑兵迅速冲上来,用大枪和马刀短兵相接。十几场往复冲击下来,双方竟然堪堪旗鼓相当,萧塔赤无法击溃宋军骑兵,而杨再兴也不能冲上山丘去救援苦守炮垒的宋军。

“再冲一次!”杨再兴大声喊道。他连换了三匹战马,浑身袍甲已尽为鲜血染红。

“冲阵!”“大宋万胜!”“杨统制万胜!”踏白营骑兵纷纷大喊道。

杨再兴被河南三镇目为出卖赵行德的反复小人,此次又奉岳飞之命与河南三镇配合援救京东路,这一仗中,杨再兴只算拼死杀敌,求个心安。一身的武艺,十成十地发了出来,一条大枪施展开了,每次都身先士卒冲入敌阵,辽军骑兵都近不了身。接连十几次骑兵对冲,虽然占了些便宜,但踏白营骑兵自身也损失极其惨重。然而,众骑兵当中没有一个临敌畏缩的,一听杨再兴下令再度冲阵,纷纷催动马匹,列成紧密的骑阵。刚才那次冲阵,宋军骑兵已经冲到战场的外侧,但仍被蔑尔勃骑兵拦阻在山丘下面,对方不但人多马多,还占着居高临下的优势。

“准备——”杨再兴大喝道,正待下令冲阵,忽然有十数骑从旁边奔过来。

“杨统制,东南面,”为首的骑将驰到大声道:“辽贼的铁桶炮队!”骑将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辽军的铁桶炮队有五千多人,但只有两千骑兵护卫。显然,萧斡里剌没有料到,萧塔赤率领两万骑兵抄袭宋军的侧后,到了此时还未能尽歼后阵这支数千人的骑兵。更巧的是,经过反复的交锋,杨再兴所部踏白营骑兵离辽军铁桶炮队居然更近一些。

“拼了!”杨再兴看了一眼厮杀中的小山炮垒,大声道,“咱们先踏了辽狗的炮队。”他一举大枪,喝道:“跟我冲!”顺着那斥候的指示,当先催马奔走,踏白营骑兵向来都是灵活无比,见状立刻舍了山丘上结阵的蔑尔勃骑兵,数千骑铁蹄翻滚,向着辽军铁桶炮队疾驰而去。

章112 虚对鹦鹉洲-3

“大汗,宋人去跅踏铁桶炮队了。”骑将大声叫道。

宋军骑兵的动向,半山列阵的蔑尔勃骑兵看得清清楚楚。骑军对阵的当口,谁都不能把背后露给对方,宋军不善骑射,更是如此。蔑尔勃骑兵本就有数量优势,护卫铁桶炮队的辽军步骑虽非精锐,但也不是纸糊的,倘若宋军骑兵陷在里面,下场凶多吉少。可是,宋军骑兵却偏偏丢下迎面的强敌,直冲着铁桶炮队去了。

“找死!”萧塔赤脸颊上的伤疤抽动,变得十分狰狞。一方面因为他知道铁桶炮队对大军十分重要,另一方面,骑兵决战未完,对方不顾而去,是对蔑尔勃人赤裸裸的蔑视和羞辱。

“你想死,就让你死!”萧塔赤喉头咕咕几下,发出微不可闻的誓言。

他举起右手,分作左右手势,当先策马驰出,两翼的蔑尔勃骑兵从山坡上冲下去,他们并非只是跟在宋军骑兵身后,而是万余骑兵渐渐分为左右队,拉开了两一个大大的弧线,如雄鹰的双翅张开,自山丘扑击而下,这是草原上围猎黄羊群的队形。

另一方面,铁桶炮队突然遭遇大批宋军骑兵,阵势顿时乱了起来。辽军骑兵忙着从炮队两侧向一翼集中,勉强列成一字长蛇阵。骑兵弯弓搭箭之时,汉军步卒也手忙脚乱地结阵,和宋国火铳手相比,速度慢了许多。辽国的铁桶炮极为沉重,短距离遭到骑兵奔袭,根本来不及准备开炮,只有少数炮手将驭马从小炮车解下来,然后手忙脚乱地转过炮口,装填弹药。大部分炮手只能各持刀枪靠在炮车旁边,满脸惊恐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宋军骑兵。

“冲上去——多杀炮手!”

杨再兴目露凶光,越过了仓促列阵的辽国骑兵,直盯着龟缩在后面的炮手。他右臂平举起大枪,振臂三下,然后双腿一夹马腹,战马感受到主人凛冽的杀意,全力奔驰起来。片刻之后,四千余踏白营骑兵在疾驰中完成整队,骑兵们驱策战马紧紧靠在一起,列成前后三条横队。在距离辽军两百步时,第一列骑兵将大枪挂上鸟翅得胜钩,取出上了弦的骑弩,上下跳动的准星对着前方辽骑。

铁蹄翻飞,如奔雷滚滚,宋军骑兵越来越近......辽军炮手点燃开火药引子。

“轰——”“轰——”“轰——”一团团黑影呼啸着掠过天空。炮弹部分落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仍有许多击中了紧密结阵的宋军骑兵。圆铁炮弹带着巨大动能,穿透了策马时都挺直了的身躯,战马长嘶悲鸣,血肉横飞。然而,宋军骑阵丝毫没有浑乱,后队骑兵快速催马上前,填补了牺牲者留下的空缺。

“冲上去!”杨再兴急促地大声喊道,“杀炮手——大宋万胜!”

“杀——大宋万胜!”骑兵们山呼海应般地回应着,“大宋万胜!”“大宋万胜!”

在镇国军中,踏白营可与背嵬营并称精锐,地位最高,待遇最优,军饷最足。骑兵是全军的骄傲。此时此刻,前面是辽军步骑炮阵,后面的蔑尔勃骑兵,已是死地。但每个人都脸色都很平静,除了视死如归的决绝,便是专注地盯着前方的敌军,再无别的杂念。

距离辽军骑兵只有七八十步,在辽军朝天弯弓搭箭的同时,第一列骑兵扣动了骑弩的扳机,迅速将骑弩放回皮囊,然后摘下大枪,直指着前方。无数弩矢如飞蝗一般射向契丹骑兵,同时,天空中的箭羽纷纷落下,宋辽双方骑兵都有了一些伤亡。

“轰——”“轰轰——”“轰轰轰——”辽军铁桶炮炮再度轰鸣。

片片飞蝗石,铁蒺藜,铁砂子一窝蜂般喷洒出去,宋军无数中弹的战马摔倒翻滚,后排的骑兵有的在千钧一发之际躲避开去,有的也躲避不及,跟着人仰马翻,队形一时有些混乱,这时,辽军骑兵发起了冲击,高声呼叫着发起了冲锋,两边骑兵都拼催促着战马,数息之间把马速催到了极致,瞬息之后,两军已经交锋。每个人都没有半点犹豫,只有挥动双臂,奋力斫刺,骑兵照面一闪即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无数人坠马倒下,大地再度饱饮了滚烫的鲜血。

“杀啊——”杨再兴恍若怒目金刚,枪头白樱已经染红,“哒哒”滴着鲜血。

数个呼吸间,他连挑两名敌骑,又以枪杆横扫,借双马交错之力,生生将一名挥刀的辽骑扫落下马,这时,眼前蓦然一空,十数步外,便是猬集一团的辽军炮队,满脸惊恐地看着几乎没有降低速度的宋军骑兵。护送炮队的只是普通北院骑兵,比起踏白营誓死一战,气势更弱了一大截。适才这场骑兵交锋,辽军死伤惨重,而宋军骑兵则越战越勇。

“冲啊——”杨再兴暴喝了一声,催马朝着辽军炮车冲过去。

迎着漫天的箭雨,踏白营骑兵紧紧跟在杨再兴身后,战马呼呼喷着白气,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朝着敌营冲去。一马当先的杨再兴更是众矢之的,他的战马中了两箭,自己身上中了七八支箭,只是有明光鱼鳞甲护着要害。他来不及拗断箭杆,已经来到敌阵之前,杨再兴虎吼了一声,面对面对如林的长矛,径直纵马直冲了上去。

契丹人最重骑战,沦为步卒的,除了异族人,就是本族中最不中用的。而想方设法钻营进入铁桶炮队的军官,大部分存着不愿冲锋陷阵的心思。这些人对骑兵的恐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此时此刻,能战战兢兢地列成阵势,已是到了极致。数千匹铁骑直冲过来的声势极为惊人,每一个辽军步卒都觉得有好几十匹马朝着自己冲过来。即使步卒长矛能扎死骑兵,排山倒海一般的巨大冲力,足以将首当其冲的步卒震死砸死。

无论军官恐吓多么厉害,在最后一刻,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就在第一匹战马带着巨大惯性冲上来时,辽军步卒开始放弃长矛、弯刀,转身逃跑,原本坚不可摧的阵势,瞬间土崩瓦解。

“长生天啊!”许多人人哭爹喊娘地大喊:“快逃啊——”“跑啊——”军官阻挡不了这场雪崩似的大溃逃,要么被恐惧失控的军卒乱刃砍死踩死,要么随着人流一起逃命。火炮手目瞪口呆地站在炮车附近,眼睁睁看着宋军骑兵一举击溃了防线,仿佛驱赶羊群似地赶着大批步卒而来。“快跑啊——”有人一声发喊,火炮手纷纷转生逃跑。

杨再兴拨开了两边软软的长矛,纵骑持入契丹步卒当中,他枪交左手,右手抽出马刀,挥刀乱砍。踏白营骑兵如虎入羊群,场面可用砍瓜切菜形容。辽兵只顾着逃命,谁也无心反抗,一个又一个在血光中倒在地上。

“多杀炮手!”杨再兴大声喊道:“杀炮手!”“杀炮手!”

为了行动方便,辽军炮手不穿甲胄,只在军袍外面套了件牛皮坎肩,装束与普通辽兵大不相同,在逃跑的人流中格外显眼。一片“杀炮手”的高呼声中,宋军骑兵纵马横中直撞,遇见不着甲胄,身穿炮手坎肩之辈,就追上去给他一枪。混在辽军步卒混乱不堪,许多炮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身死了账。宋军骑兵左冲右突,阵型也见散乱,更没顾及到蔑尔勃骑兵已经四下合围了上来。

“杀——”杨再兴暴喝一声。大枪如毒蛇吐信一伸即缩,将一个辽军炮手扎死在地,他深吸了一口气,大枪上举,数十步之外,密密麻麻是结阵的辽军骑兵。还有几支骑兵从各个方位驰来,而在杨再兴身边不过寥寥数十骑而已。

“来呀——”杨再兴怒目圆睁,猛吼了一声,“大宋万胜!”他双臂一振大枪,趁着辽军骑阵尚未合拢,朝空隙直冲而去。“大宋万胜!”踏白营骑兵齐声呼喊,战马却喘着粗气,浑身都是汗水,有的更是脚步踉跄。不少骑兵双臂早已酸麻,身上还插着短短的断箭杆子,然而,他们义无反顾地跟在杨再兴身后,策马冲锋陷阵,直到战死。蔑尔勃骑兵一层一层围拢上来,宛如群狼斗虎,搏斗,撕咬,暂且退后,再度冲上去,放箭,冲杀。骑战打到这个份上,双方都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战斗短暂而又惨烈,直到大队宋军骑兵死伤殆尽,才算结束。

北风悲啸,尸骸遍地,到处是箭矢、断刃,残破的军旗、盔甲更随处可见。

一匹匹无主的战马还留恋地舔着主人。一匹战马湿漉漉的舌头不断舔在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上,这张脸被弯刀横砍了一刀,脸上的皮肉都翻卷起来,煞是令人可怖。杨再兴只觉得剧痛钻心,又麻痒难当,他睁开眼睛,只见周围已是漆黑一片,不知是人间还是地狱。他浑身已虚脱无力,又被两三具尸体压在他的身上,动弹不得,仿佛只剩下了副僵尸一般的躯壳。

“这一仗,究竟是胜了?还是败了?”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这问题。自己是生是死,反倒是全不在乎了。

章112 虚对鹦鹉洲-4

踏白营统制杨再兴被收尸队从死人堆扒出来,这消息第一时间禀报上去。陆明宇等将都是喜出望外,匆匆来到伤患营来看望他的伤势。在白天的血战中,杨再兴踏白营拼死跅踏了辽军铁桶炮队,将炮手杀死大半,使辽军再也无力对付火铳营的坚阵。双方反复冲杀直到天色昏黑。宋军越战越勇,不但前阵屹立不动,后阵也在火炮营的掩护下,夺回战场两侧的山丘,辽军见取胜无望,便撤出了战场,宋军因骑兵损失惨重,也无力追击敌人。

这一场血仗,双方都死伤惨重。辽军仅仅在战场上就丢下一万多具尸体,女真军折损最为惨重。而宋军这边,仅左军陆明宇麾下左军死伤六千人,苦守山丘的四个火铳营全军覆没,只活下来几十名伤者。右军死伤了两千多人,后军死伤一千多人,镇国军踏白营战死四千余人,统制杨再兴更是生死不知。到了晚上,到处是熊熊的火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焚烧尸体特有的臭味。

战斗的惨烈在伤患营显得极为明显,数以千计的伤者躺在地上,许多临时抽调过来的军卒在忙着搭设帐篷和照顾伤者。伤患营并没有寻常医馆中的嘈杂和呻吟,反而十分寂静。这一仗,许多人虽然落下了终身残疾,甚至奄奄一息,但仍然咬牙坚持不呻吟呼痛。赵行德掌军之后,花大力气招募郎中建立伤患营,但这个年代,伤者的死亡率还是极高的。在很多情况下,草药郎中能做的只是减轻死亡的痛苦。

陆明宇带着石景魁等将,来到杨再兴面前,大家尽管早就听说杨统制受伤很重,仍然忍不住抽了口凉气。床边的铁盘盛放着刚刚挖出来十几个箭簇,在杨再兴的盔甲上还卡着更多。从头到脚,大大小小伤口三十几处,据说在收尸队刚刚发现他的时候,血肉模糊的伤口中爬满了蚂蚁,郎中用烈酒冲洗了很久才全部除去,其间,杨再兴醒过来三次,又痛晕过去三次。虽然从前大家对踏白营有些误会,但杨再兴搏命到这个地步,所有的误会都冰释了,取而代之的,是敬重。这样的重伤,郎中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我们......我们胜了?”杨再兴醒过来第一句便问。他脸色如喝醉酒一般通红,这是发烧的迹象。陆明宇、石景魁等人悚然动容,陆明宇叹了口气,脸露惭色。辽军是主动撤出战场的,踏白营骑兵非死即伤,宋军只围住了切入前阵的数千辽军步卒。

“杨将军,”石景魁上前一步,沉声道,“我们胜了,辽贼元气大伤,再不能染指京东了!”

“好,很好,”杨再兴的声音十分微弱,他认出了石景魁的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沙哑道,“石统制,我对不起赵帅。但是,保境安民,尽忠报国,我问心无愧。”然后眼睛一闭,不只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了。

“郎中!郎中!”陆明宇大吼道。石景魁也无限懊悔,他早就听说过,许多重伤的人,能吊着一口气,全靠着一个执念,杨再兴的伤势如此之重,他放心不下的,恐怕也就是这两件事,现在心愿已了,后果就莫测了。郎中疾奔上前,又是号脉,又是针灸。陆明宇等人待了将近一个多时辰,杨再兴还是没有醒来。众人只好嘱咐郎中好生救治,方才离去。

战后头几天是伤兵的死亡率最高的,然后便是陆陆续续的好转,有人伤愈归队,有人拖着残躯回到家乡,而杨再兴一直在昏昏沉沉中,宽敞的营帐中弥漫着各种草药的香味,他的脑海里也模模糊糊,有时是过去当山贼时的往事,有时是沙场搏命的场景,有时感觉到被人针灸,有时浑身发烫,有时又好似泡在冰水当中。当他再一次醒转过来,已是一个多月以后。陆明宇、罗闲十等人还是在第一时间来看望他。

“我们打胜了么?”杨再兴的脸色苍白,脸颊有些浮肿。他问的还是这句话,医帐中暂时安静了下来,气氛显得有些古怪,杨再兴看着陆明宇和罗闲十,又问道:“我们打胜了么?”

“辽兵退兵回师了。”罗闲十低声道,“我们与萧斡里剌决战的时候,岳帅自汴梁发兵,先以背嵬骑兵奔袭数百里,扫除了辽军在河北沿岸的寨堡,然后步骑大军趁着河冰未化过河,一边召集河北豪杰起事,一边大军围攻大名府。三天三夜,终于将大名府攻下来了。萧斡里剌麾下的辽军主力被我们和汉军困在京东路,后路又被断了,只能仓皇撤军。现在不光是河南,京东安然无恙,连大名府也为大宋所有,镇国军缴获战马、兵器甲仗不计其数,收拢百姓百万户,在河北建立了第一个牢固的据点。”

“啊?”杨再兴面露惊异之色,陆明宇和罗闲十相互看了一眼。

镇国军出兵的时机把握得极好,既批亢捣虚,又围魏救赵,深合兵法之道。然而,和辽军同样被瞒在鼓里的河南三镇就不是滋味了。援济之战,河南三镇损失惨重,左军将士更折损了三分之一。结果却是河南三镇啃硬骨头,镇国军吃肉。陆明宇见杨再兴也不知情,心中方才释怀,冷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岳帅妙计安天下啊。”

“无论如何,”杨再兴脸色不免尴尬,没有接着话茬,只点头道:“京东路总算救下来了。”

“是救下来了。”罗闲十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除了我们之外,辽东汉军也自海上入援登莱,只不过,好像候参政与汉军发生了什么误会,两家居然兵戎相见。京东路打不过,被迫和汉军和谈,结果汉军保证京东路官员安全从海路离去,然后就接手了登州和莱州,并且上表朝廷请求内附,请朝廷恩准,将登、莱、密、潍这四州作为安置辽东汉人的地方。听说朝中正为如何处置汉军的请求吵得不可开交。”陆明宇微微一笑,若不是和汉军早有约定,河南三镇这一战吃亏就吃大了。

侯焕寅等人一去,京东路群龙无首,河南三镇就势掌握了大部分州县,按照原先与汉军的约定,瓜分了京东两路二府十四州,户口数百万。然而,尽管侯焕寅带着心腹官吏自海路离开,还是有许多州县学士绅、学政留了下来。宋国刚刚通过大礼法盟誓,朝廷对制度看得无比之重。按照朝廷的体制,即便是丞相也不能随便更换这些人。

无论是河南三镇,还是汉军,都还不愿在彻底惹恼宋国朝廷,因此,也就承认了各州县学的廪生和学政。好在侯焕寅为了独揽大权,京东路州县学推举大多是走个过场,廪生和学政不像东南州县那样结党自立。假以时日,韩凝霜和陆罗等人都可以如法炮制,徐徐地控制住这些位置。

“啊?”杨再兴张大了嘴巴,看着陆罗二人,叹道,“没想到,真没想到。”

“世事难测,瞬息万变,”陆明宇摇头叹息道,“杨统制静养这个多月,朝中的大事真是此起彼伏。就在不久前,各地州县学政突然群起弹劾陈相公,一说他专横跋扈,有王莽曹操之志,一说他娶歌姬为正妻,有辱清流,一说他为博取大名,独掌朝政,指使岳帅不救京东,以陷害候相公。二十多个州县学政联名弹劾丞相,礼部不得不再度召集天下学政到鄂州公议。大礼议这场争斗刚刚平息下来,我们才打退辽军,河南、京东疮痍未复。朝廷不知怎么又闹这事,这些人难道不能安分一点吗?”

“是啊,”罗闲十咂了咂嘴,“但愿不要影响了漕运。”

杨再兴只觉得头昏欲裂,喃喃道:“居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

“是啊,”罗闲十点头道,“还有,陛下将长公主赐婚给了赵帅。”

“啊?”杨再兴再度吃惊地张大嘴巴。“唉——”陆明宇摇了摇头,叹道,“真是要命。”

朝廷的示好拉拢之意昭然若解,然而,河南三镇的处境就却有些尴尬。尤其是陆明宇,最近和汉军将领接洽,对方都没给过好脸色。自从宋国宣布赐婚的消息后,几天以来,夏国使者与汉军往来频繁,汉军对登、莱、密、潍四州的管治也骤然严厉起来,以清除辽军奸细,严禁妖言惑众为名,先将四州信奉祆教的教首、各路的坐探都抓了起来,然后仿效夏国的制度,建立了宗教裁判所,所有不到裁判所登记的教派,都将被严厉禁止,一旦发现秘密结社的教徒,将由宗教裁判所处以从劳役到极刑在内的各种刑罚。

早春二月,鄂州还是寒冷的时候。

赵行德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这段日子被禁闭在侯府之中,连徒弟刘文谷的面也见不着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知道。只不过,朝廷一意孤行赐婚之事,只怕是天下人都知道了。

章112 虚对鹦鹉洲-5

陛下颁旨之后,赵行德坚辞不许,但却无济于事。聘媒、草帖、彩礼、议亲等礼仪安排,皆由礼部代表男家出面,越俎代庖,邓素甚至亲自审定的婚帖,按照周公六礼,将程序做得一丝不苟。但到了迎娶那日,却以“婚礼不用乐”,且国事艰难,皇家不宜铺张为由,将吹鼓乐班、散利是钱、拦门、拜堂、挑盖头、交杯酒等“俗礼”都省去了。

由于士大夫极度排斥外戚、宦官,朝中无论文武,只要尚主成为驸马,便断难出任要职。自从太祖朝以来,尚主的驸马,任职于枢密院的仅两人,任宰相的一个也没有。因此,有抱负的文官士大夫视尚主为畏途。皇家与勋贵通婚者多,朝中大臣尚主者寥寥无几。然而,对朝廷而言,除了长公主委屈之外,这就处置赵行德的一个好方式,尚主比关西的柱国更加尊荣,但名正言顺地却不能掌握实权。

公主大婚,外间人多称羡,而具体之真实情形,只有赵杞、陈东、邓素等少数人方才知晓。因为赵行德已有妻室,为维持皇家体面,礼部尚书邓素为赐婚找了两个理由,一是赵行德妻室已被夏国扣留,等若没有,二是即使已有妻室,按《礼记》“聘则为妻”之说,李氏夫人当初与赵行德奔夏,没有父母之命,未经过六礼,所以并非正室,无碍于公主赐婚。不过,这些只记述在礼部给皇室下聘的书贴上,没有公诸于众,以防彻底激怒夏国和赵行德。

在安静甚至有些严肃的氛围中,一顶大花轿将长公主抬进了武昌侯府。第二天早晨,赵行德便搬到了书房居住,从此便与长公主别居两室。所谓三更灯火五更鸡,读书人夜读困乏便就在书房睡上一会儿。白首为功名,许多刻苦的读书人,在书房睡觉的时候反而比在卧室的时候更多。

但这样丝毫不加掩饰的冷落,虽是预料之中事,但对长公主而言,未免太过残酷。然而,赵环却甘之如饴,每天到书房去见赵行德。赵行德开始时置之不理,赵环一意敬之顺之,背后还为赵行德加以掩饰,从没有一句怨言出口。

对公主所受的委屈,赵杞虽然龙颜大怒,也不能不顾体面,下旨申斥赵行德。陈东、邓素等人也有些惭愧。觉得有些对不起长公主。于是,陛下颁旨,丞相副署,加封赵环为吴国长公主,月俸三百贯,禄粟、绢帛、柴炭钱、奴仆等常例与丞相、枢密使相同,另加三十二名婢女的脂粉钱,以做补偿和安慰。婢仆都不敢奉赵行德之命,武昌侯府内事务,也全都交给公主处置。世人议论,因为宗室大都被辽人掳走,留下陛下身边的亲人只得吴国长公主,所以荣宠非同寻常,只差开府置官署,便可以和唐时公主的威仪相比了。这些说法,赵杞也不以为忤。

刘文谷原先可以门人身份,时常出入侯府,消息看管得也不甚严厉,这等于间接告知外界,赵行德本人安然无恙。陛下以长公主赐婚以后,便没有了这个必要。于是职方司告诫,卫士、仆婢也相互监视,一旦发现有擅自与赵行德说话的人,不但要受到严惩,还会被立刻换出。因此,府内虽有数百人,赵行德却是孤家寡人。刘文谷被安排到礼部当值,不能再随意进出武昌侯府,切断了外界探知赵行德情况的渠道。

赵环成了武昌府中唯一敢和赵行德说话的人,也是赵行德了解外面消息的唯一来源。赵行德开始怀疑她是别有用心,暗暗观察后,发现并非如此,也就慢慢放下了戒心,只是小心保持着距离,不愿超越男女之界。

而赵环确实善解人意,不但每天向赵行德讲外面发生的事情,还顺着赵行德的意趣,引他谈论军略朝政,以免他因现在的处境而积郁伤身。大宋虽然有女眷不问外朝的家法,但赵环遭逢家国巨变,又耳濡目染,对朝政事情并非一无所知。她不但能理解赵行德所言,偶有疑问,还能引人深思。

“当萧斡里剌引军自京东路撤走时,如果岳相公出兵拦截的话,说不定能虏获许多辽国大将。所以侯相公、王御史他们一起弹劾岳相公,说他玩寇自重,不但坐视京东路失陷不救,还在夺取大名府之后,拒不出兵截击辽军,以至放走了耶律夷列、萧斡里剌、萧塔赤等大酋。还说陈相公借辽贼之手铲除异己,袒护私人。”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行德愤然道,“镇国军轻兵袭远,不能携带攻城炮,只凭将士效命,苦战三天三夜,攻陷坚城大名府,与辽寇互易攻守之势,不但屏蔽河南,还能随时进取河北,使辽贼无法安心经营,如此大功,竟然被他们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真是无耻之尤!”

赵环也只是转述朝中的事情:“王御史说,镇国军应该还有余力拦截辽军,”她见赵行德脸色阴沉,心里不禁有些害怕,弱弱地又加了一句,“这些都是他们说的。”说完,又望着赵行德。这些日子来,赵环从简单地向赵行德转述这些朝中事情,转而更爱听他分析朝中的局势,仿佛洞若观火一般。尽管不能泄露出去,但赵环有时候想,若驸马能够辅佐皇兄的话,那该多好啊。然而,她近乎直觉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余力?”赵行德冷笑道,“镇国军的骑兵不过万余人,一半都去援救京东路了,剩下一半,能有多少人马?萧斡里剌虽然是败军之将,但真定、常山等河北重镇都在辽军手中,骑兵长驱直下,也不费多少时日。河北新收之地,镇国军好不容易攻下大名坚城,除此之外,其余皆是一马平川。归顺的签军乃狐疑之众,不堪用命。朝廷要岳帅弃坚城,率疲敝之卒,驱狐疑之众,去冒险和辽军野战?”他摇了摇头,叹道,“真是......”

“原来如此,”赵环点了点头,叹息道:“皇兄还真担心呢。”她秀眉微蹙,低声道,“每回听夫君说起,事情好似很清楚,可是,朝中的大臣,为什么总是争论不休呢?还有,辽东汉儿义军渡海请求内附的事情,众说纷纭,就连陈相公也难以决断的样子。”她面露迷茫之色,低声道,“每次大臣争论不休,父皇就很晚都不高兴,母后也会倍加小心,变着法儿地让他高兴,可是大臣又说母后迷惑父皇。”

“见事容易,鉴人却难。”赵行德叹道,“用事之人,有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各有利益,所以遇事往往争论不休。若各以一己私利结党,更是朝政之大害。”他摇了摇头,他想起了一些往事,眼神沉郁,低声道,“为人主者,以一己之私,敌天下人之私,不可能是忠厚长者,一味忠厚之人易为群小所制。秦皇贪暴而灭六国,士不敢弯弓而报怨。刘邦狡诈反复,杀戮功臣,此二人皆非忠厚之人,却有历代帝王所推崇的心术。”

“啊?”赵环吃惊地睁大眼睛,“怎么会这样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赵行德摇头叹道,“人一旦被套上这名缰利锁,就难以超脱自如。帝王的权柄,既是诱惑,又是桎梏,能做到孟子所言,‘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的,便已是不错了。”

“那义之所在又是什么呢?”

“义者,利之和也。所以,比如汉高祖刘邦这个人,不学无术,好色,虚伪,残忍,但是在刘项争霸之时,他总能调和利益,当时的英雄,如萧何、张良、韩信、彭越、英布,为汉所用而反复者鲜矣,这就是义之所在。而项羽分封的各路诸侯,却大多背叛了他,楚霸王虽然力能扛鼎,为万人敌,却不能敌天下人攻己之力。”

这天夜里,春寒料峭,赵行德连打了几个喷嚏,赵环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不妨事。”赵行德避开了身旁的目光,赵环脸上流露出一抹黯然,低声道:“先生自当保重身体。”赵行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人非木石,这些日子来,赵环的情意,他一清二楚,心中也有些感动,但是,多的只是些歉疚之意。

书房里安静了下,赵环坐在赵行德身边,若有若无的香气,两个人呼吸微闻,白蜡烛光照着娇艳容颜,肤如凝脂。外面天气寒冷,赵行德却觉得房中的炭火太旺,顺手推开了窗户,让一丝冷风吹了进来,他转过脸去,目光落在了书桌右边,那里靠着墙壁摆着一张小床。

床榻也比卧室更加雅致,四根黑漆床柱上,各有一只锡瓶,瓶中插着梅枝,靠着墙壁的一面,还挂着一副寒梅,旁边提着一首“孤雁儿”的词:“......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雪压枝头,白梅在冰雪中怒放,花朵若隐若现,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字画都是赵行德的手笔,词却是李若雪写的,自从赵行德搬入这书房居住后,便将这词挂在了墙壁上。

章112 虚对鹦鹉洲-6

三更鼓敲过,丞相签押房中仍然点着蜡烛。陈东还在与邓素和温循直二人议事。

天下人择法自律后,仅仅两三个月之内,各地因触犯“清流法”,按律当斩首弃市人数就有三千多人,上交刑部复核的案卷堆积如山,刑部大狱里住满了押解进京的犯人,不少颇有声望的士人,也因为触犯清流法而被系入狱,这还仅仅是开始而已。

按照常例,刑部复核死刑十有八九会减为刺配。往常各地一年上交刑部复核的死刑有两三千人,最后真正处死却不过百余人。然而,此时各地州学却以“维护清流”以及“纵恶即是抑善”为名,要求刑部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赦宥死刑。士人众多的镇国军、东南大营,以及河南三镇,都公开宣示为了维护军纪,不再接受刑部刺配的死刑犯人。这些天来,刑部尚书温循直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地方州学掀起了“真清流”与“假清流”之辨,指斥刑部拖延死刑复核,实际上是在混淆清浊,刑部尚书温循直就是包庇浊流的大奸臣。

“杀得太多了,”陈东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叹道:“还是等秋审再说,先放一放吧。”

“吴子龙太狠毒了,”温循直愤然道,“少阳,明着对付我,实际上是要逼你就范啊。”他摇了摇头,又问道,“那金宏甫的案子,该怎么办?”金宏甫的案子,杭州府呈上来三大罪状,第一条犯的是“诋毁孔孟,敢倡乱道”,第二条是“贪贿过百贯”,他曾经在担任县令时收了一幅名人字画,被人检举,价值过百贯。第三条是“淫辱清流妻女”。不过,士林皆知金宏甫之被人抓着不放,还是第一条因言获罪。

金宏甫自号疑古,以言行狂悖,离经叛道而著称。朝中大臣视他为异类。这次他被人拿住把柄,被系入狱,有人拍手称快,也有人奔走营救。温循直亲自调阅了案卷,第一条是儒林公案,金宏甫虽有对孔孟不敬之语,但他自辩这与释家的呵祖骂佛相类而已。东南士林中,仰慕和诋毁金宏甫的人都同样狂热。而第三条是十年前的事情,若这个也要翻出来问罪,只怕官场中没几个剩下。第三条,金宏甫居所旁有一个美妇当庐卖酒。金宏甫自命魏晋风流,流连酒肆时,醉后就枕着老板娘的美腿睡觉。酒肆老板娘的丈夫开始还忍气吞声,后来却择守了清流法,金宏甫却仍依然固我,结果闹到了杭州衙门,事实俱在,已被做成铁案,虽然金宏甫自择俗易法,但他淫辱清流妻女,按律当斩首弃市。

“杭州抓着不放,”温循直叹道:“金疑古也是当世奇才,他现在唯一的生机,就是特赦。”

“不可能。”陈东脸色冷淡,“金宏甫自取死,若保他一人,我们便失了清流的人心,正中吴子龙等人的下怀。”天下清流的格局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像金宏甫这样的名士,原先还沾着清流的边,现在则已经站到清流的对面去了,上至庙堂,下至民间,人人皆欲杀之而后快。

整个大宋境内,上至官宦大族、名士宿儒、州县缙绅、下至商贾、儒生、吏员,只要信奉天理重于人欲的,且持身严谨的,都加入了清流法。在择法自律前,这些人犹如一盘散沙,甚至时常受贪鄙横暴之人的羞辱。而在择法自律之后,在礼法的约束和保护下,清流已成了一个有极强的自我认同,实际上也荣辱与共的士人集团。无论陈东还是吴子龙,都只是掌握着这个集团的一部分力量而已。

“我明白了。”温循直点头,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告辞离去。天下人择法自守,其实州县这一级的讼狱并没有繁重太多。世人守清流法的,毕竟还是少数。而涉及到士绅的案子,原本每一桩都不简单。然而复核的案子如洪水一般涌向鄂州,刑部复核的压力一下子就大了。刑部现在每天不但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案卷,外面还非议温循直揽权,要刑部缩小案件复核的范围。若不是陈东支持,温循直一直顶着压力,不让州县擅自杀人,不知多少人要人头落地。

温循直离开后,陈东拿起礼部的文书,这是各地州县学要求禁毁的书籍。

“唉——树欲静而风不止,”邓素叹道,“这就是时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所谓人生有三不朽,立言就是其中之一。在士人看来,禁毁书籍是极端重要之事。在大礼法规定,州县学发现需要禁毁的书籍,不可独断禁毁,而必须提交给礼部,经过礼部的核准以后,列入禁毁书籍的单子,州县方可禁毁。

同时,礼部也没有独断之权,是否禁毁这单子上的书籍,是由各州县学自行决定的。除非是如大礼议一般,天下学政公议必须毁掉的禁书,才由礼部会同刑部一起监督各州县严禁,不但要禁书,连刻碑,印版都不惜毁掉,要磨灭痕迹,仿佛世上从来没有这本书一样。

礼部对州县学上奏的禁书做了分门别类。第一类是诋毁孔孟的,第二类是邪教邪说、怪力乱神的,第三类是蔡京、李邦彦等权奸的文章,第四类是诲淫诲盗,败坏世风的,第五类是涉及国家军机的。

陈东从上到下细细看着这个禁书的单子,忽然眼神一凝,他居然看到了赵行德曾经化名写“秃笔翁”的两个话本赫然也列在单子上,评语是语怪力乱神,且诲淫诲盗,败坏世风。陈东叹了口气,提起笔来,将这两本书从礼部单子上勾掉了。禁毁书籍这件事本身,他也无法阻止。他沉吟了片刻,又将所谓“诋毁孔孟”、“诲淫诲盗”和“权奸”的文章勾掉了一大半。

“少阳,你这是做什么?邓素吃惊道,“你可知道,外间的非议?”

“就是蔡京、李邦彦执政时,禁毁书籍也没有这般厉害,不可因人废言。”陈东脸色微凛,沉声道,“外间虽然气势汹汹,但总是随波逐流者多。禁毁书籍之事,做得多了,就会让我大宋人成为愚弱之种族,贻害后世无穷。总归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我身在庙堂,就要担起责任来,不能听之任之,让这些人恣无忌惮,做得太过了。”

“可是......”邓素迟疑了片刻,摇头叹道,“既然要担责任,就让我礼部来担吧。”

陈东点点头,合上文书。丞相日理万机,不能事事都管。本来审定禁书的事,是礼部的职责,丞相只是圈阅而已,但是,陈东却直接插手了。在学政联名弹劾丞相后,邓素利用礼部的程序,以各个州县学学政刚刚从鄂州回去,不便立刻再赴鄂州,设法将公议的时间拖后一年,此后岳飞收复大名府,陈东的威望一下子有上去了。现在,陈东和邓素已经成为事实上的盟友,所以,邓素才不惜自损清名,主动为陈东分谤。

“守一,”陈东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知怎地,最近,我常常想起明焕,还有其他人。当年我们不惜身败名裂,甚至断头洒血,总是想让大宋比过去更好些。现在,我们做到了吗?”他的语气有些萧索。

“少阳,现在是要紧时候,你万万不可有退缩之意啊。”邓素担忧道,他正色道,“若非你们多年来苦心经营,辽贼大举南侵之时,既下汴梁,东南早就土崩瓦解,不可能有如今的中兴局面。如今虽然夏国占了洛阳、襄阳、房州,辽国占了河北,但我朝大半国土和百信都保住了,元直收复汴梁,岳帅挥师河北,我大宋从未如今日这般人心振作。少阳,现在是虚君实相之制,你是丞相,你的肩膀,要把大宋天下担负起来啊。”

“我知道。不必担心。”陈东拍了拍邓素的肩膀,低声道,“谢谢。”

邓素点了点头,知陈东只是一时有感而发,也就放下了担忧。陈东做过的每一件大事,都不是软弱无能的人做得出来的。若非秉性坚韧,又怎能在揭帖大案后不屈不挠,四方奔走,纠集清流整顿理社,一直坚持到新皇即位,又在辽人入寇之际,在鄂州首倡义举。

四更鼓敲响,夜色浓重,这一夜月色朦胧,却有满天星斗在闪烁发光。

次日,五更鸡鸣,天色未明,江夏县学已经挤满了白袍书生。辽人南侵以来,朝廷鼓励投笔从戎,书生的白袍整体比从前要窄了许多,更类似于军袍。还有人干脆将白袍下摆扎在腰间,再把纨裤的裤脚打上裹腿,有人像军官一样扎着白色的抹额,这是现在时兴的装扮,虽然没有从前的宽袍大袖那样潇洒,却又要干净利落了许多。

四面墙壁上插着火把,烟气呛人,院子里十分噪杂,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有人忍不住小声地咳嗽。“李先生。”有人小声提醒。李笃轻声咳嗽了一声,从稍嫌阴暗的廊庑走到院子中央。李笃是鄂州州学的廪生,他的脸色严峻,举手投足充满了领袖群伦的风采。院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好几柄火把照着他的脸,这是一张和江夏县学士子同样年轻的脸。

章112 虚对鹦鹉洲-7

在众人瞩目下,普通人会感到紧张,李笃却不然,越是万众瞩目的场合,他越是兴奋,但脸上的神色却是沉着冷静。李笃走上讲台,虽然年龄和江夏县的士子相仿,但是他看起来要成熟很多。他举起双臂,院落中尚存的窃窃私语也安静了下来。江夏县学的廪生们,脸上神色也是紧张而兴奋的,少数好奇的目光看着李笃。书院里常见到外来的游学士子,可没有一个是要赶在学政、先生开课之前,擅自在学堂里开讲的。偏偏县学中好几个领袖人物极力推崇,又是清浊之辨的题目。这不,刚过五更,大家便候着大驾了。

李笃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各位兄台,国运多桀,大宋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了!”

“我们的大宋,以堂堂中原上国之尊,六千万百姓,三百余州府,八十万禁军,看上去不可一世。结果呢?契丹入寇南侵,居然一泻千里,先是河北,有失河南,京师沦陷,帝皇就掳。这就好像一间本来就腐朽不堪的屋子,看上去富丽堂皇,然而,别人在门口轻轻踢上一脚,这房子就垮了!”

““所谓天子兴亡,匹夫有责......从前,我们驱逐了蔡李奸臣,以州县学政公议推举的朝中诸公,却又如何呢?陈少阳暮气沉沉,邓素只知党同伐异,曹良史宁可坐视京东不救,余党要么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要么就是尸位素餐,庸碌之辈。我们骂奸臣,但是,大家想过没有,奸臣是从哪里出来的?奸臣就是从你们,从我们这些读书人中间,也是从我们大宋的百姓中间走出来的。”

李笃一开口抨击当政权臣,不少廪生脸色就变了。有人害怕地看着左右,有人却是兴奋,更有人立刻起哄起来:“你这轻薄狂徒,陈相公、邓相公怎容得你随意诋毁!”“把他抓起来报官!”有人大声叫嚣,院中的场面立时有些混乱,几个组织者也没想到李笃的言辞如此激烈,脸色发白,李笃却轻蔑地笑了,大声反驳道:“陈东、邓素等人,又不是孔孟圣贤,为何说不得?”他摇了摇头,“你们这些人气度到哪里去了?”

“真是狂徒,狂徒!”嘈杂的人群中,廪生黄建愤愤对好友吴尚忠道。他素来佩服陈东的功业。他已经和吴尚忠约好,打算过了这个月,便投笔从戎,赴汴梁加入镇国军。此刻却义愤填膺,容不得别人如此诋毁陈邓曹等中兴名臣。

“稍安勿躁。”吴尚忠皱眉头道,“子产且不毁乡校,县学就是让人说话的地方。”

“哼!”黄建低声道,“州学廪生,还以为他多大学问,现在就当他是条疯狗罢了。”

众廪生鼓噪了一阵,并没有人真个上前去揪着李笃辱骂殴打,这时,场面渐渐稳了下来,李笃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大声道:“各位兄台,在下的意思,并不是诋毁陈、邓等当朝执政,而是要告诉大家,要挽救大宋之危亡,并不是驱逐、斩杀一两个奸臣就能办到的。因为大宋的问题,并非一两个奸臣的问题,而是世风日下,道德沉沦!大家都耽于逸乐,穷奢极欲,失质朴刚健之气,崇浮华奢靡之风。近世所见,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满城女装者,尽是读书人!”

“正因为世风颓废,道德沦丧,所以在朝堂上,才会陈陈相因,积弊难返。如我们的大宋,已经江河日下,如老朽的大树一般,从根脚上烂透了,腐朽了。大家也看到了,在鄂州,只要一二仁人志士振作,辽贼就不能得逞!可是,为什么辽贼还是一路长驱直入到了江南呢?因为大宋已经烂透了!大宋已经腐朽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一再败于辽人,今日虽然收复旧京,但尚未报国仇之万一!河北父老,仍呻吟于蛮夷铁蹄之下!”

“大宋腐朽如此,焉能不败!”李笃的情绪越来越激昂,他扬起右臂,大声呼喊道:“如今,北有契丹掳掠侵凌,西有夏人蚕食逼迫,瓜分豆剥,只在眼前!我们要救大宋,扬汤止沸是不行的,唯有釜底抽薪!乱世须用重典!唯有如此,大宋才能有新生的希望!如今朝廷颁布清流法,天下人择法自律,正是要将那些腐烂的,朽坏的部分,从我们大宋的躯干上割下来。”他情绪激动,喘了口气,再度大声道,“只要能让大宋振作起来,我们不惜死!我们也不怕死!各位兄台,大宋天下,就在你我肩上!”

他言辞慷慨激昂,这时,不少县学廪生也激愤附和起来!

“说得好!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时,却有人发出与众不同之声。

“这位李先生,依你所言,世风日下,不是一两个奸贼的问题,”黄坚按捺不住,站出来,大声质问道,“那你自己呢?你现在说得好听,焉知将来你上了大位,会不会和你说的那些奸贼同流合污,和你现在所指责的腐朽官僚沆瀣一气?”本院有人站出来讲话,其他廪生都安静下来,无数目光落在李笃的身上。李笃的神色微凛,盯向黄建,黄建则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

“请教兄台,”李笃问道,“你守得是什么礼法?”

“礼部,君子法。”黄建冷冷道。

“好。”李笃点了点头,“我守的是宋礼法。”他深吸了口气,他环视院中诸廪生,目光又转回黄建,微微一笑,凛然道,“倘若有那一日,麻烦兄台,取我人头以正大义!我会谢谢你的。”他抬起头,再度高声道,“今日之大宋,不需要坐而论道,需要的是牺牲!无论牺牲的是谁!若大宋是一棵参天大树,我们要砍掉腐朽的枝干!足够多热血去浇灌它,大宋才能再获新生!”

火把缭绕,熊熊火光照在李笃的脸上,但他眼神却比火焰还要灼热。孟子曰“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台下虽然有不同意他的廪生,但盯着这双闪着火焰的眼睛,至少相信李笃并非大言不惭。而更多的人,眸中也燃起了火焰。

“李兄,”黄建沉声道:“记住你今天的话!”

院落中声音小了下来,众廪生没再为难李笃,李笃又继续讲清流当如何砥砺节操,对于那些鱼目混珠的假清流,唯有以刀斧铲除而已。号召守清流法的士人,选择一个标志,佩戴在衣袍上醒目的位置,以示自律和警惕。李笃讲完以后,有几个人提了些问题,便到了早课的时间。

早课是任何州县学雷打不动的规矩。廪生在早课之后才能吃饭,饭后各自收拾干净,齐集讲堂。先生才会开始一天的正课。而按照《宋礼法》,晨昏二时,至少需诵读圣贤教诲一刻钟,每天要三省己过,方才能算得上正心诚意。

李笃既来之,则安之,听到早课钟声,也和本地廪生们一起读书,在早课之后,便起身告辞。江夏廪生朱铮、黎田光留他吃过早饭再走,李笃坚持推辞了,只喝了一些清水。他计划用一百天时间,走遍附近州县一百座学校。白天时间要赶路,晚上就住宿学校或寺庙,每天一大早讲完后,便又出发赶往下一个学校。三人一边说话,一边来到了门外。

“两位兄台不必客气。”李笃从马鞍上挂着的油布囊中拿出两个炊饼,双手拿着碰了一碰,居然如石头一般“砰砰”作响,他笑道,“我有此果腹,已足矣。”他这一百天的食物,就是干硬的炊饼,少许黑咸豆,再加上清水而已。

“李兄,”黎田光感慨道,“何必如此刻苦!”

“从天理,制人欲,处处身体力行,皆是修炼心性的功夫。”李笃慨然道,“我等修身,不要学那虚伪诡辩之人,说什么菩堤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若大宋是祝融之火,我们都只是柴炭,把自己烧尽烧光,点燃更多的仁人志士,才能重振大宋之火德,焚尽世间一切污秽!”

他翻鞍上马,与朱、黎二人拱手作别。目送李笃的背影,朱铮低声道:“有李兄这样的人,就算不能立刻起死回生,但只要柴还在,火就不会灭的。”远处,天色尚未大亮,青烟在天空中分外明显,一点火把的光芒跳动闪烁,渐行渐远......

鄂州城内,阳光辉越过了城墙,街市上早已热闹起来,当阳光照到身上时,不管是沿街叫卖的摊贩,还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人人脸上都露出惬意的神色。这早春没有别的,一点点暖和的阳光,大家都觉得浑身惬意。真到了夏天,暴晒的烈日就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了。

此时,刑部的大牢里,仍是阴暗得很。这是终年不见天日的地方,温循直顺着甬道一直下到底下关押重犯的地牢。甬道里散发着一股霉味,两旁的囚室里都住着犯人,囚室和囚室之间的墙上点着暗弱的油灯,若隐若现的光,让石牢显得更加阴森可怖。这里关押的人,几乎都是死刑的重犯,见甬道有人经过,犯人们都挪到栅栏的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刑部的看守。一个个脸色惨白,若不是眼中还有一点点晦暗的光,几乎就和行尸走肉一样。

章112 虚对鹦鹉洲-8

来到一间囚室外,犯人却背向栅栏,面壁盘膝而作。左右随从知机地退了下去。

谁也想象不到,刑部尚书竟和这死囚曾是至交好友。当年揭帖案时,温循直逃避朝廷海捕,曾经在金宏甫家里躲藏一个月之久,朝夕切磋文字,申辩道义。只不过,二人所持之道大相径庭,及至后来,温循直飞黄腾达,金宏甫更不屑于攀龙附凤,彼此交情这才淡了下来。金宏甫入狱后,温循直曾尽力想保住他的性命,只可惜朝廷法度极严,上下牵制,左右制衡,他虽执掌刑部,却不愿,亦不能枉法容情。

温循直叹了口气,低声道:“宏甫,金兄?”

片刻之后,金宏甫方转过身来,他脸色苍白,长髯乱糟糟的,袍子满是污渍,他看着温循直,微微笑道:“为金某送行来了?”温循直脸色黯然,低声道:“时势逼人,陈少阳也不能法外特赦,金兄,恕我力有未逮。”

“啊,没事,没事。”金宏甫脸色如常,仿佛早已料到一般,笑道,“万物禀气而生,气散而亡,归于天道。人生如白驹过隙,金某不过早去一瞬罢了。他们那些人说我要下地狱,我在这刑部大牢住了多日,倒不曾看见半个恶鬼上来咬我。”他见温循直面有愧色,摇了摇头,含笑道,“温兄,我发现了刑部大牢的一个秘密,你可知道?”

“什么秘密?”

“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金宏甫却笑道:“此法已传你,吾无遗憾矣。”

“你还有闲心指摘刑部大牢的饭菜?”温循直哭笑不得。

“温兄,你就是太较真了。”金宏甫却微闭双目,缓缓道,“当年我便告诉你,万物有自然之理,如水流向地处,蒸腾成云,火能生热,可称之为‘物理’。而心性之理,好逸恶劳,好美厌丑,若遇横暴凌虐,或生愤怒之意,或生躲避之心。这些人之常情,可称之为‘心理’。人本万物之灵,以本真灵性,明天心之理,便不能受其他的蒙蔽。你们建立起来那一套东西,恰恰是蒙蔽本真,束缚心性之物,连‘人理’都算不上,勉强称之为‘人伦’吧。常有今是而昨非,或焉知今日之是,不为明日之非。却偏偏还要自称为‘理学’。恶紫夺朱,岂不可笑乎?”

“伦理也是理!”温循直脱口道,旋即又住口,叹道,“我和吴子龙见解也不同。”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金宏甫毫不留情道,“你还要和吴子龙分闻道有先后吗?”

“你?”温循直气朝上涌,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金兄,你自诩旷达,放纵本真。可你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人人都像这么为所欲为,岂不是要天下大乱?若大家视伦理如无物,我们就连蛮夷都不如。你收人家的字画,你可知行贿者必有所求吗?你喜欢在老板娘的腿上睡觉,你知道酒肆老板忍了你多久了吗?若非积怨已久,纵然有人挑唆,他怎敢出首告你?人无伦理,就是禽兽!”

“我为所欲为?抱歉,和你们相比,只能是瞠乎其后。要说为所欲为,你们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夫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对了。可是,你们这些所谓道学先生,己所欲施与人,便是大错而特错了。你们淫者见淫,可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金宏甫猛一摇头,大声道:“就好像吴子龙这个人有癫狂病,却偏偏强迫天下人跟他吃一样的药,这岂不荒唐?”他嗓子开始有些沙哑,后来渐渐说起性了,洪亮的声音在囚室里回荡得嗡嗡作响。狱卒小心地往远处又避让了两步,站到墙角的阴影后面。

“你说人癫狂,我看你才癫狂!若人人纵意妄为,结果是什么?这个人的行动,难道不会引起旁人的不满?没有礼法,大家就只能争斗取胜,到最后,还不就是弱肉强食,尔虞我诈。”温循直也被他激怒了,声色俱厉道:“礼部已经准许人自择法,不是强加到你头上的。礼法,虽然限制了每一个人,但它也保护着每一个人。特别是那些无法凭一己之力与豪强相抗衡的普通百姓,只有礼法,而不是你老先生的性灵本真,唯有力行礼法,能保护他们作为一个好人的尊严和利益!”这最后一面,竟是又和从前一样,以争吵结束。

“好人便不能为恶吗?”金宏甫干脆闭上了眼睛,低声念道,“孺子不可教也!”

“你!”温循直好容易按捺下怒意,囚室中又陷入一片沉默。

刚才这两人的争吵,远处的几个牢房里的犯人都听见了,知道这是大人物,一个个都不敢说话。良久,温循直方才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想说一声“保重”,可转念一想,将死之人,保重什么?想让金宏甫这段日子吃好喝好,又仿佛送人上路的言语,思来想去,竟是无言,他深深地看了金宏甫一言,转身离去。这时,金宏甫却睁开了眼睛。

“温兄,多谢。”温循直的身躯微一凝滞,他没再转身道别,步履蹒跚低走了出去。

外面天光大盛,温循直的眼睛不禁眯缝了起来。毗邻大牢的街市格外热闹。熙熙攘攘的人流,各种声音充斥耳膜,押解犯人的官差,探望犯人的亲属,都要在附近宴客吃喝。久而久之,这里竟成了鄂州最热闹的一条街市之一。

宫女芍药站在一个小摊子旁边,蹙眉催促:“能不能快点啊,你家.”

那摊子老板忙得满头大汗,也不知她是谁,抬头堆笑道:“我快啦,火头快不了啦,你家。”这家摊子的煎点汤茶在鄂州城里号称一绝。可老板却是个死心眼,宁可从早忙到晚,也不肯收学徒。赵环听说了,便特意让芍药出来买。谁知芍药刚刚排队到老板跟前儿,做汤茶的热水续不上了,只能干等着。旁人见这美貌姑娘性急,只笑嘻嘻地看着。

“快点儿嘛,你家。”芍药急得连汗都出来了。

对宫女来说,让长公主夫妇按时吃饭就是天大的事儿了。芍药出身贫寒,入宫之前,早上这顿要么菜汤,要么是稀菜粥。她狠狠地瞪了一下周围的人,暗暗埋怨道:“一大清早,不在家里吃饭。难不成银钱都是捡来的?”

............

“嗖——”长箭划出一条完美地弧线,“绑”的一声扎在箭靶上。

武昌侯府中,赵行德放下弓箭,踱步回到校场旁边。

赵环安静地站旁边,俏脸微红。赵行德卯时之前便起来打熬力气,练习武艺。赵环每天早起看他练箭,她总是静静地站在旁边,好像很紧张似地,搞得赵行德哭笑不得,又不能当真对她视若无睹。幸好箭术是他每天晨练的最后一课。有一次赵环来得太早,正碰见赵行德冲完冰水浴,两人都弄得面红耳赤后,她就从来不敢那么早到校场了。

“我让芍药去街上打听过,虽然北方打仗,但粮食没有涨价,比从前还要降了。”

“哦?”赵行德点了点头,低声道,“只要粮价稳着,就不会出乱子。不过,奇怪的是,按道理说,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只要一打起仗来,粮价必然会涨上去的。朝廷的常平仓,乡间的义仓,都没有这本事把粮价给压下去。”他随手拿起锦帕擦了擦汗,将帕子放回弓架上。在赵环入住侯府之前,这块搭在弓架旁的锦帕便是没有的。

“我也让芍药打听清楚了,”赵环眼中闪一丝小得意,微笑道,“市面上好多南海运来的粮食,靖康年间,陈相公便在广州市舶司组织移民屯垦种粮的,那边田地很多,一年四季的气候又好,最多可以种三熟稻子,所以这两年,南海运来的稻谷越来越多。原先只到广州,官军收复江宁、杭州以后,粮船已经可以溯江直到鄂州了。现在市面上的粮食,大多是从南海运过来的。”

“原来如此。”赵行德点头微笑道:“果然原委都清楚了。”

他心中微微有些吃惊。一是吃惊宋国在南海移民屯垦见效如此快,想必和中原战乱也有很大的关系。二是吃惊赵环一个长在深宫的女子,居然有闲心去弄查清楚市面上粮食的来源。粮食这类东西是宋国的屯垦移民最容易生产的东西,也许还有一些金铁矿藏,不过屯垦地也需要从本土买进大量的布匹、铁器、甚至兵器、盔甲、火药这些东西。

“是啊。”赵环有些顽皮地吐了吐舌头,脸上又现疑色,问道,“昨天我向皇兄请安,他正在翻阅一份养马的奏折,奇怪了。往常去父皇那边,地方的奏折都是反对民间养马的,到最后,朝廷的保马法几乎给废除了,可这一次,为什么呢?这些州县学政居然要主动提出来要放民间养马?”在蔡京当政的时候,州县士绅群起反对保马法和方田均税法,这两样都名列在朝廷十大恶政之中的。

“竟有此事?”赵行德也十分奇怪,低头沉吟道,“你仔细说说看。”

章113 樊山霸气尽-1

“朝廷新的保马法,简言之,叫‘摊马入亩’。具体说,在施行‘保马法’的州县,每三百亩地养马一匹的话,朝廷每年发给百五十贯‘草料钱’,可若不养马的话,就要缴纳百五十贯的‘马税’。即使是零散田地,都要分摊‘马税’和‘养马钱’。打比方说,一户人家有十亩地,没有养马的人家,每年要多交五千钱马税,养马的话,每年就从朝廷领取五千钱草料钱。”

赵环微微皱眉,显然在用心回忆着:“各州县登记田籍之后,各州县田地合计为五万万亩有奇,户部估算,只要有一半的田主‘保马’,朝廷收支相抵。十数年后,民间可蓄马七十万匹有奇。”她说完后,脸上仍是疑惑神气,朝廷公论,一马之费,可养步卒五人,就是户部拨给马场的费用,也是一匹马三百贯钱。和赵行德相处了多日,赵环本能地觉得,州县的士绅不可能推动让自己吃亏的事情。

“这是怎么回事呢?”

微风习习吹过,赵环轻拂了一下发梢。她陪着赵行德从校场走到后园。赵行德皱眉思索着,一路上婢仆都远远回避两人。赵环带来的朝中的消息,远远超过刘文谷打听到的。可见外面传言不虚,吴国长公主深得兄长的溺爱。赵环又十分聪颖,自然地提出许多问题。

“也许是为了兼并吧。”赵行德沉吟道,“本朝虽被人诟病为‘不抑兼并’,其实,由于科举取士,文官士大夫,大部分都是主张‘抑制兼并’的。更重要的是,我朝盛行父死诸子均分家产制,一代人所积累的田产,很快就分散了。尤其是东南福建路,平均一口人不到三亩田地,民间杀婴之事也屡禁不止。”

“啊?”赵环掩口惊呼了一声,她从未没想,人间还有此等惨事。

“我朝行保马法屡屡受挫,说到底,还是人多地狭所至。州县户口不断增加,田地只有这么多,长此以往下去,不但养不了马,连牛、驴、骡子这些大牲畜恐怕都养不起。我听说在不少地方,已经盛行用人来拉铁犁了。人多地狭,保马如逆水行舟。”赵行德缓缓说着,赵环蹙眉倾听,她虽不明白农耕之事,但想来人为万物之灵,却只能代替牛马下田,实是一件极不值当的事。

“然则,马耕比牛耕快,只要土地够大,马耕就划算一些。”赵行德话锋一转道:“关西的风俗,习用马耕。关中一户初授田六十亩,若是边疆州县,授田更多,长子继承田产,每一农户的土地远比我朝为多。而且,关西本身就是农牧并重,麦草轮作,饲料不缺。荫户悉数由军士管制。把荫户的人力省下来作别的事,军士们更有利可图。所以,军士们为了提高岁入,也秉承朝廷劝农令,让荫户合用马匹耕田。时至今日,仅关中养马便数以百万计。单就数量而言,安东军司治下保有的马匹,比安北军司马场上的还多。只不过这些马大都适合于力役,当坐骑不够灵活罢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马不如牛耕得深,用马耕快是快了,亩产却会下降。我朝人少地狭,本来只够温饱而已,倘若马耕推而广之,粮食就不够人吃,就会饿殍遍地,天下大乱。然而,从现在的行情来看,南海屯垦的粮食足以填补这一块。驭马没有战马那么难养,而‘摊马入亩’之法,落脚用意,还在‘鼓励兼并’上。仿造夏国马拉犁不是什么难事,广有田地之家,驭马犁田更快更省,草料钱差不多能抵消饲养之费。而一二十亩地的人家,养马不划算,只能缴纳‘马税’,无力缴纳‘马税’就只能卖地。如果说朝廷对兼并是不闻不问,甚至有‘抑制兼并’倾向的话,现在州县力推‘保马法’,用不了多久,田地就会愈加向大户集中。”

“以摊马入亩为名,鼓励兼并为实。”赵行德的笑容有些寒意:“这就是保马法。”

“可是,失地的百姓何以谋生呢?”赵环脸上浮现忧色。就连她也清楚,安定天下最重要的,是给百姓留一个活路。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宋的子民勤恳能忍耐,但如果连一个活路都没有了,就是官逼_民反,玉石俱焚的了局。

“兼并的后果,原先是无法承受的。”赵行德道,“可现在不同,工坊和屯垦都缺人。”

东南本来就是人多地狭窄,许多北方逃难南下的百姓无处安身,户部就将他们送上海船,运到南海的屯垦地安置。路途虽远,但只要顺风顺水,海路费用反而低于从陆路迁往广南。因为北方战乱,几年下来,充实南海的移民数以百万计。最先主持南海屯垦的一批清流士人,几乎都成了当地的头面人物。南海屯垦不但开始大量产出,还需要越来越多的移民来维持和扩张它的规模。

“妾身记得,”赵环脸红红地道:“夫君当年向父皇提的‘拓海十策’。”

“哦?”赵行德摇了摇头,他自己都差点忘了,他写一篇文章,和陈东等人则是脚踏实地将它做成了事相比,两者所耗费的心力,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虽然有利可图,”他暗暗想到:“不过,人都是有惰性的,富户兼并了田地,原先也是分给佃户耕种。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打算改弦易辙了呢?”正思忖间,忽然听“哎哟”一声。

赵行德转过身一看,只见赵环半蹲在地上。见赵环一脸痛楚之色,她一手扶着地,一手扶着小腿,摇摇晃晃地想站起身来。刚才太专心听赵行德说话,以至于踩在青苔上,一滑便摔倒了,还扭伤了脚。

赵行德忙扶她站起来。赵环满脸通红,虽然脚踝很痛,但靠着他的肩膀,从心底沁出了一丝甜蜜。赵行德只当她面子薄,出了丑不好意思,故作不见,一边扶着她的身子,一边小心将她手上的泥污擦掉。

“自己可以走路吗?”

“唔,可以的。”赵环轻声道。

她放开他的肩膀,轻挪了一下步子。从得知李若雪和赵行德一起私奔的消息那一天起,赵环就满心憧憬着,有这么一个人,能带着她走到天涯海角,她也不愿做那个人的累赘。右脚踝扭伤了,略微一活动,痛得她吸了口冷气,她咬着嘴唇,忍住盈盈的泪水。正一步一步往前挪着,忽然,她直觉腰上一紧,还来不及惊呼出声,就被人从身后抱了起来。赵环转过脸来,赵行德下意识朝后仰了一下,皱眉道:“别乱动,我抱你回房去。”他收敛心神,一手臂揽着柔软的腰间,另一臂揽在她膝弯下,加快脚步朝卧室走去。

赵环靠在他胸口,闻着强烈的男子气息,心如小鹿乱撞,她也不会揽着他的脖子,只能像猫一样蜷缩成在赵行德的怀里,花树、山石匆匆而过,一路上遇到婢仆都看着长公主夫妇,芍药站在路边,满脸不可置信,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捂住嘴巴。

赵行德将赵环从后园抱回了卧室。自从大婚之后,他就从来没踏足过这里。赵环低垂着脸,脸颊红得仿佛要滴出水来。赵行德小心地将她放在坐榻上,站起身来道:“我让芍药请郎中过来。”

“别叫郎中。”赵环扶着床榻围柱站起来,痛得紧蹙蛾眉,又坐了下去。

“为什么?”赵行德脸现疑惑之色,看那她咬牙忍痛的情形,显然伤得不轻,若不及时诊治,不但有苦头吃,还恐怕留下后患。

赵环一边揉着脚踝,一边忍痛道:“从小到大,我若是出了什么事,父皇都会重罚身边的奴婢。皇兄也是一样。这事要是召唤郎中的话,宫女都要吃苦头,本来也不关他们的事,多可怜。”她看着赵行德,央求道:“别叫郎中吧,过几天就不会有事儿了,真的,真的。”她性情柔婉,不欲别人为自己受过。因此,在深宫中,赵环虽然深受父兄的宠爱,却没有仇家。哪怕赵柯做皇帝时,她和母妃一起被贬到别院居住,也只是冷清凄苦而已,无人落井下石。

“不看大夫?”赵行德皱眉道:“可伤势拖不得。”

赵环双手合十,恳求地望着他,虽然没多说什么,却令人不忍拒绝。

“好吧。”赵行德点头道。她才露出如释重负地表情,浅笑道:“谢谢你。”赵行德走到榻边坐下,将她的一只小腿放在自己膝上,赵环正羞涩且奇怪时,他低声道:“看看你的伤势。”不由分说,将弓鞋白袜都脱了,足如白霜,脚踝红肿一块。赵行德用手轻轻碰了一下,赵环痛得蹙额,他皱着眉道:“确实扭伤了,不医治的话,恐怕会麻烦得很。”扭伤在军中也常见,若不及时处理的话,伤势拖延很久,甚至越来越重。

赵行德转过身,在墙角的革囊中取出一些膏药来。这革囊是装一些行军时必备的伤药和小工具的。他虽然搬出了卧房,但房里的东西,竟是一直都保持着原样,找起来也方便。他先给脚踝附近按摩活血,一边在红肿的地方涂上些膏药,一边叮嘱道:“这几天小心些,若再扭到的话,就怕成了老伤。”

赵环粉脸通红,低低“嗯”了一声。玉足被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握着,凉丝丝的药膏轻轻涂在脚踝上,她俯身看着赵行德专注的神情,心中又泛起一丝甜甜蜜蜜的味道,哪怕按摩和涂药时牵动伤处,也感觉不那么痛了。

“好了。”赵行德欣慰地吁了口气,抬头笑道,“以后走路小心。”

“嗯。”赵环轻轻蜷回玉足,脸红红的,仿佛要滴出水来,低声道:“谢谢。”

章113 樊山霸气尽-2

西子湖畔,一轮旭日正冉冉从东方升起,将湖面照耀成粼粼金色。

黎明寂静,早春没有青蛙的呱噪,书生们将白袍扎在腰间,或在湖畔诵读诗书,或引弓练体,朗朗读书声中,不时传来晨练的“哼”“哈”之声。和陈东等人一样,吴子龙也保持着早起晨练的习惯。他练了一遍“八段锦”,身上微微见汗,才收势在湖畔散步,石庭坚等得意门生跟在他身边,凉风拂面,师生众人衣袂飘飘,一个个丰神俊秀,宛若神仙中人一般。

“百日苦行的效果非常好。”石庭坚神色恭敬禀报道,“像鄂州李笃、舒州秦云、泉州刘秉忠、清江晏鸣相、临川黄元杰等辈,都在苦行中脱颖而出,他们在所经过的各州县学里,已经小有声望了。”

“吾道不孤,后继有人。”吴子龙微笑着点了点头,“公议推举之事,和做学问道理相同。树欲枝繁叶茂,必深其根,方能经风雨。如今人人只见到朝堂高位,却不知在跟脚上下功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摇了摇头,笑容转冷道,“先把人心鼓动起来,各州县的案子加紧上递到鄂州,刑部一直压着不办,再让各地的廪生带着苦主去刑部申冤,给陈少阳、温循直增加压力,这事情要趁热打铁,闹得越大越好。”

“弟子领命。”石庭坚躬身拱手,又问道,“恩师,听说朝中在议论‘保马法’?”

吴子龙只微微点了点头,却未置可否。石庭坚迟疑一瞬,上前一步道:“恩师,此法名为保马,实为助长兼并之风。东南本来人多地窄,桑稻、桑棉争田。如今米价低迷,绸缎、布匹的价钱却高,各地县富户纷纷改种桑树。因为树一种好,平常便不需要多少人力维持,所以江南的富户纷纷从佃户手里把田地收回,兼营工商,广建蚕场、丝场、布场等,获利倍于种粮。非但如此,富户还大肆兼并良田种桑树,致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这保马法,正是为了兼并土地而提出来的。”

石庭坚对兼并之事深恶痛绝,故而声色俱厉地陈述厉害。然而吴子龙只静静地听着。江南桑夺稻田的事,他早已知之,而且知道得比石庭坚还要详细。保马法助桑夺良田,兼并土地之事,缘起自江南路一户苗姓富户。

两年多前,辽宋鏖战正酣,打仗、运输辎重,样样都要马匹。朝廷为了抵御辽人,不但从蜀中买马,更在民间高价购买喂马的草料。这姓苗也是利欲熏心,将蚕吃不了的老粗桑叶掺合在鲜草料中卖给草料场。几个月没被发觉,他掺桑叶的胆子越来越大,到了最后,居然一直没事。苗姓富户才发现,娇弱的蚕虫虽然吃不了老桑叶,但喂马却绰绰有余,后来干脆就直接把桑叶卖给大军草料场喂马了。

原先所谓“春蚕不吃小满叶,夏蚕不吃小暑叶”,桑叶一旦长老,蚕就不吃了,现在老桑叶居然可以喂马,桑园的主人便又多了一大笔收入。这个消息传出去后,别家纷纷仿效,还有人趁着秋冬季节,桑树叶子稀少的时候,在桑园中栽种牧草,或卖给别家,或自养牛马猪羊等牲畜。

栽桑养蚕,抽丝织锦,虽然颇费人工,但在人多地少的江南一带,却是最赚钱的行当之一。所谓一树桑树一树钱,桑树又有“摇钱树”之称。农家常用蚕沙来养鱼,蚕蛹则可以养鸡鸭,老桑叶可以喂马养羊,马粪、羊粪、鸡鸭粪便又可肥田。朝廷收购马匹和草料的价钱一直居高不下,算起总账来,种桑养蚕养马的收益大大超过了种粮食。虽然不断有人弃稻种桑,但南面稻谷源源不断运进来,米价不但没有升上去,反而还一直在下跌,这一年多来,改稻田种桑树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对广有田地的富户来说,种树和种庄稼大不一样,只要成了桑林气候,就不需要佃户天天照料,采摘桑叶,养蚕,抽丝,纺织,甚至在秋冬两季种些牧草,全都可以雇长短工来做。所以,改稻为桑的风潮愈演愈烈,失地的农民就越来越多,有运气的还能在桑园和工坊找到事做,没运气的朝不保夕,甚至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还有一些咬牙上了去南海的大船。在一些人大发横财的同时,另一些人饥寒交迫,怨声载道。若不是各地团练得力,只怕已经遍地盗贼了。

“恩师,兼并是乱国之道,”石庭坚满脸忧色,劝道,“不能听之任之啊。”

“庭坚,你忧国忧民是好的。”吴子龙摇了摇头,面色不豫道,“不过,要分清楚轻重缓急。现在,头等大事,乃是争夺各州学政的立场,争取在年内搬倒陈东,否则的话,大好时机就错失了。”

“可是,恩师.....”他还待再劝,却被打断了。

吴子龙的语气中已带了些许严厉:“推动学政公议弹劾的事,绝不可放松。现在礼部抱定了一个“拖”字,而我们就不能让他们这么拖下去。侯焕寅从京东路逃了出来,拖得越久,京东路十几个州的学政态度就越不好说。另外,朝廷一直在暗暗推动在南海屯垦地建州立县的事情,新建州县全部支持陈少阳,此事若成,他的相位就牢不可动,局势也不可挽回了。”

“建州置县?”石庭坚吃惊道,他没想到陈东还有这一手。

宣和三年,赵行德上书“拓海十策”,龙颜大悦,钦点为太学策论第一。赵柯即位次年,便以陈东、岳飞分掌文武,经营拓海屯垦诸事。朝廷征发流民、裁撤厢军,及各州县收押犯人、赘婿、小偷、私娼,欠债不能归还者,数以十万计,悉数送到广州市舶司牢城营,壮者为军,弱者为民,以充实屯垦。这一番举动,当时可谓扰动天下。

理社结党一案,清流士人有数百家贬谪岭南,至此皆用为流官,陈东的门人弟子,许多也因此远赴蛮荒之地,治理屯垦的百姓。这些人才是陈东真正的嫡系人马。陈东、岳飞先后北上主持军政后,即使辽军南侵局势最危险的时候,广州市舶司也没断了对诸多屯垦地的支持,各种物资给得比从前只多不少。辽宋战局刚刚稳定下来,兵部便让广南路准备运送到北方的盔甲、火铳、震天雷、火药等物资部分运送给在和蛮夷部落打仗的屯垦地方。

辽军的南侵,对主持屯垦的流官士绅来说,可谓因祸得福。最初两三年间,流官和移民几乎是从无到有地建起了一个个屯垦的据点,大量的勘测、开荒、兴修水利等事,都是在这阶段完成的。还有很多人在和当地蛮夷的冲突中丧命。靖康四年,屯垦刚刚初具规模的时候,辽宋之战爆发,南海屯垦地突然变成了远离战场的世外桃源。大片国土沦陷,长驱南下的契丹人四处烧杀抢掠,迫使宋人不断向南逃难。这时,除了户部持续将流民送往各个屯垦地方之外,从河北、河南、京东,甚至荆湖、江南的士绅,也纷纷坐海船迁居而来。

各个屯垦地都极大地充实了。原先因为人少,有些地方被当地蛮人侵凌,不得不向附近的蛮首纳币求和。在实力大振之后,各地几乎都将不服归化的蛮人赶入瘴疠山区。新得的膏腴之地,有的被老移民分别占据,有的则卖给新来的富户。屯垦地虽然和来往客商做买卖,但还是秉承以农为本。移民大部分原先也都是种地的农民,因为当地气候炎热潮湿,极适合种植稻谷和甘蔗,所以大多数屯垦地都种植这两样东西,自给有余,便运出去交换别的器物来用。

挺过了筚路蓝缕的艰难阶段后,屯垦地栽种稻谷每年最多可以三熟,而种甘蔗更比稻谷容易,此外还可大量采伐木材。越来越多的海船满载着木材、稻谷和糖块运销宋国本土,从江淮运回绸缎、布匹,从广南运回瓷器、桐油、茶叶,以及铜铁铅锡等货物。

这一两年来,宋辽战局已经稳定,而且朝廷大行学校推举之制,因此,在陈东的支持下,各个屯垦地都开始要求建州立县,开学校,推举学政。朝廷已经多年未开科举,学校俨然已成为士子晋身仕途的必经之途,对屯垦地的清流士绅来说,没有比子孙读书出仕更加重要的事情。因此,在陈东的支持下,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朝中各地上下奔走,广为呼吁。

“南海建州置县的事情,我已经在全力阻止,但是,也拖延不了多久了。当初流放岭南的士人,原本就是清流中的股肱人物,故旧亲朋遍布各州县。再加上这一两年来,各地士绅迁居避祸南海的也为数不少。于公于私,朝廷也不可能绝了他们子嗣上进之途。所以,开春以后,各州县加紧押解犯人到鄂州,各州县廪生也要上京,压礼部赶快召集学政商议弹劾丞相的事,或者干脆不需要大家到鄂州,谁赞同?谁反对?直接在各地表个态度就行了。”

吴子龙细细地布置交代,石庭坚静静听着,暗暗心惊。他原本也在奇怪,陈东是理社之首,为何在社中势力居然和吴子龙不相上下的样子?若不是这一批老的清流士人放逐岭南,陈东门人弟子,许多都陷在南海屯垦不能抽身,恐怕吴子龙也不会有如今这么大的势力,自己也不会有现在的位置和机会。“陈相公还有这样一批助力,等他们真的翻了身,可真不好对付。”他思忖道,“难怪恩师着急要推动学政弹劾一事。”

章113 樊山霸气尽-3

辽军入寇以来,大宋的局势如风起云涌。理社的后起之秀当中,赵行德的门人大多投笔从戎,与辽贼血战疆场,天下皆知其保境安民之义。而陈东的门人多滞留在南海,安置难民,胼手砥足,为大宋开疆拓土,若在太平年间,乃是极大的功业。反观自身这边,每日营营役役,做些勾心斗角,党争倾轧之事,当初的理想和抱负却渐渐地消磨黯淡了。

石庭坚想着想着,不禁叹了一口气,神情萧索。

“是不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吴子龙目光似钢针一般,直刺他的内心。“不是......恩师,”石庭坚本能的否认,讷讷两句后,低声道:“学生惭愧。”

“没什么。”吴子龙摇了摇头,似乎不以为意。

“当初张明焕为奸党所害,下狱受刑,曾经坦承,所谓士大夫者,耕田织布比不上普通农夫,上阵杀敌比不得普通军兵,不谙经商营殖,不屑跑腿算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当真称得上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我们肩上的责任,只在为天下人守住‘道义’二字。所谓战胜于朝堂,便是此义。守住道义,这就是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

“是,”石庭坚面带惭色,点头道,“弟子受教了。”

“赵忠献公尝言‘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吴子龙继续道,“就是大国和小国为政之道的不同。夫小国者,旦夕有亡国之忧,很容易同仇敌忾,国之大事,唯抵御外敌而已。而中国者,国力雄厚,往往数倍于邻国。对群夷来有泰山压顶之势,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什么鬼蜮伎俩都是无用的。然而,正因为疆域辽阔,各路各州情形千差万别,往往自相争斗,极难合力向外。”

“合力对外?”石庭坚面露异色,恩师所作所为,似乎与此恰恰相反。

“合力对外?”吴子龙摇了摇头,冷笑道:“说得容易,人心千差万别,奸党横行,尔虞我诈,若只是停留在口头上,那就是缘木求鱼了。而像陈少阳、赵元直他们那种姑息迁就的路子,就算稳得了一时,却稳不了万世。”他目露坚定的神色,既像是教诲石庭坚,又像自言自语道:“我等现在所做的事情,看上去南辕北辙,但实际上,确是唯一能够使中国合力为一的路子。朝堂上争吵止于争吵,就会永无休止。唯有将奸党真正铲除干净,才能彻底息止大宋的内斗,结束党争。”

............

二月,辽国上京,戈壁草原上积着厚厚的雪,不到三月底是不会化的。雪面上枯萎的草木,大部分都被牛羊啃食殆尽,连雪地下面的草根都刨来吃了。朔风卷着雪粒和砂子,在雪原上呼啸着横冲直闯。南朝被俘的宗室大臣在苦寒的天气熬了整个冬天,冻饿而死有两百多人,几乎每隔几天就会看到尸体被拖出去。

饥寒交迫之下,人们渐渐放下了羞耻。朝廷命官可以为了一个窝头而恶语相向,继之以拳脚。男人死了,诰命夫人若不肯改嫁,只有饿死。大臣家贫如洗,县主、孺人给粗鲁匠户娶做妻妾,此种寡廉鲜耻之事,众人已经习以为常了。

小河边上,李若冰再度来到朱颖面前,两人四目相对。

“跟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朱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自从那天拒绝了李若冰以后,每次她来这白气蒸腾的热河边上洗衣物,都能远远地看到他的身影。尽管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瞥,却是她在这地狱一般的境遇中唯一的温暖和安慰。就在十几天前,李若冰的身影却忽然不见了,朱颖起初时失望,后来就忍不住担心。今天李若冰这一出现,朱颖就几乎喜极而泣,谁料到他竟然又走了过来.......朱颖愣在当地,心魂仿佛不由自主,盲目地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没走多久,越过一座小山包,便是李若冰看管的羊群,在羊群旁边搭着一座圆顶小毡帐,李若冰脚步不停,竟掀帐带着朱颖一起进去。毡帐四周铺着羊毛毯子,中间几根木头吊着一个陶制水壶,热腾腾的白汽不断从壶里冒出来,让帐中显得十分温暖。李若冰转过身来,看着朱颖。帐中地方狭小,两人四目相投,几乎能感觉得到对方压抑的呼吸。朱颖的脸刷地一下便红了,旋即又苍白如纸。

“清卿,我们不能,......”她低下头,避开对面目光,颤声道,“不能......我已经......”

“不能什么?”李若冰温厚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愤怒,他看着朱颖苍白的脸,双臂拢住她的肩头,感觉她的身躯在微微发抖,李若冰低声道:“你先坐下来。”轻轻往下一放,让朱颖坐在了火堆的旁边。李若冰脱下毡帽,看着他削瘦的面容,朱颖的心里不禁一阵酸楚。这些日子来,李若冰几乎要被折磨疯了,极度的绝望,极度的愤怒,极度的热望反复煎熬着他的身心。耳朵里不断响起那天朱颖的话,却总是无法忘记,无法放下。

李若冰深吸了口气,默默地取出一个擦得干干净净的青瓷斗笠碗,两个白瓷茶碗分别摆在两边。做这些事情时,他的神情专注,即便在汴梁时,李若冰也从未像现在这样专注地泡制茶汤。毡帐里安静得怕人,只有沸水“咕咕”“咕咕”的声音,朱颖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低声道:“清卿......”

“你看着,”李若冰打断了她,口气有些有些强硬,“花枯萎了,也可以再开的。”

朱颖微微一愣,李若冰拿出一支细竹筒,打开塞子,对着茶盏轻轻抖了两下,十几朵枯黄的菊花扑簌落入斗笠盏中。这茶具和菊花,他十几天来到处苦心搜罗而来的。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朱颖的眼眶充满了的泪水。随着沸水冲入,菊花轻盈地飘了起来,顺着水流旋转着,在青色的茶盏映衬下宛如舞蹈一般。枯萎的花瓣受了水的滋润,同时,一股浓浓地菊花香气弥漫了整个毡帐,在淋漓的水色中央,花瓣渐渐充盈,舒张,一朵朵花在开放.....朦胧的白雾中,她仿佛听见了花朵的开放的声音,又仿佛是春风中的燕语呢喃。

“花枯萎了,也可以再开,”李若冰低声道,“颖儿,人也是一样.....”

朱颖不敢开口,她拼命忍着,因为一开口,泪水就会夺眶而出。可是当李若冰将茶水分入碗中,端到她面前,柔声道:“喝一杯,暖暖身子。”她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了下来,一颗一颗泪水落入碗中,溅起了朵朵涟漪。

“颖儿......”

“我没事,真的,没事。”朱颖将茶碗端了起来,遮住自己的脸,滚烫而清冽地茶水从唇齿间一直流了下去,她只觉得浑身都暖暖的,愁苦,绝望,悲伤,凄冷,一切的一切,连同整个身形,仿佛被这蒸腾的热力所融化了。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被雾气蒸润,朱颖的脸颊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殷红,让李若冰看得有些痴了。

“颖儿,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李若冰抓着她的手,低沉地说道,“一个月后,一开春,日连部落就会出驱赶牛羊出去游牧,在这期间,我会做些布置,等游牧回来的时候,我会搞到马匹,那时候,我就带你走,到那时候,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说完后,李若冰紧张地看着朱颖,心跳得厉害,如当初两人定情时一般。毡帐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只闻两个人低微地呼吸声。

“我跟着你走。”朱颖轻声地,却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点了点头,然后便被李若冰抱在了怀中,朱颖只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便任凭自己沦陷在他怀抱里,多年压抑的情感仿佛火山喷发。柴火燃烧,沸水翻滚,外面是寒风呼啸,毡帐里面是无边无际地温柔和热情......

数里之外,辽国皇帝的大帐之中,气氛却比严冬还要凛冽。

萧斡里剌,耶律夷列,萧塔赤,完颜宗弼,四个人都光着上身,双手反绑了一字排开跪在地上。京东路战败之后,萧斡里剌率军一路急退,被宋国的骑兵和义军尾追骚扰,沿途将辎重都丢弃了,步卒大半冻饿而死,骑兵也折损惨重。辽军各部一路逃回河北三镇,正遇到耶律铁哥率军赶来救援,清点人马,骑兵折损了一万三千余人马,女真营和奚军步卒共折损了三万余人,火炮营几乎全军覆没,签军和民夫则全部丢给了宋军。河北辽军被彻底打残,若无大量援军,短期内再也无力收复大名府。

耶律大石颁下圣旨,耶律铁哥暂时坐镇河北三镇,压制宋军势力北上,又严命将萧斡里剌等四名败军之将立刻到上京领罪,四人一踏入御营,连同耶律夷列在内,都扒下盔甲,一个个反绑了起来。

章113 樊山霸气尽-4

御账中气氛冷得像冰,只闻“嗒”“嗒”“嗒”的脚步声。

一双靴子走到眼前,耶律夷列鼓起勇气,抬头大喊道:“父皇,再给我一个万人队,我会戴罪立功,踏平南蛮!”他充满希望地望着耶律大石,耶律大石却只是冷冷地看着,沉默了一瞬,沉声道:“一万个契丹勇士的性命,比你的脸面贵重万万倍!”

“夷列,我教过你,契丹人,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就要扛起负责。”耶律夷列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耶律大石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身为大辽的太子,已经比别人先走了很多步,父皇更不能有过不罚,让族中的勇士寒心。”在他的威压下,耶律夷列竟秫秫发抖起来。

耶律大石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条生牛皮鞭子,左右看了一看,帐中群臣全都低下头,无人敢于仰视。见无人敢出言求情,耶律大石方才挥动鞭子,“啪”的一声,皮鞭所及之处,立时皮开肉绽,耶律夷列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没有呼痛,光着的脊背上现出一条血痕。“你好样的!还我的契丹勇士!”怒吼的话音未落,鞭子又抽了下去,“啪”的一声,两条鞭痕纵横交错。完颜宗弼的眼皮一跳,又听见“啪——”的一声。

皮鞭一下接一下,毫不留情抽打在太子身上,耶律夷列的闷哼声也越来越微弱。耶律大石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喘着粗气,丝毫没有停手的迹象,仿佛要把耶律夷列活活打死一样。帐中站着的重臣大将的脸色越来越惶恐,却无人敢出声相劝。每抽一鞭子,完颜宗弼的眼皮都要跳一下,萧塔赤却面无表情,仿佛和他无关一样。同样被反绑在地的萧斡里剌却忍不住,高声喊了出来。

“陛下,南征战败,罪在末将!”

“陛下,夷列只是个孩子,罪在末将!”

“你住嘴!”耶律大石怒吼道,他转过头,正看见萧斡里剌一边喊,一边挣扎着站起来,想要挡着耶律夷列,耶律大石抢上两步,一脚踹在萧斡里剌的胸口,将他踢得滚出五步开外,用鞭子指着萧斡里剌道:“你想试试朕的刀斧快不快吗?”见萧斡里剌不敢再动,方才大步走回去,继续用鞭子猛抽耶律夷列,太子的脊背上早已血肉模糊,不见一块完好的皮肉了。

诸将正战战兢兢间,一个卫士踉跄跑进御账,带着哭腔喊道:“陛下——”

“拖出去砍了!”耶律大石猛地转身过去,直欲择人而噬,怒吼道:“不怕死的可真多!”

“陛下,”那卫士被吓得一下子瘫倒在地,直到两旁宫帐侍卫前来扭住了他的胳膊,此人才仿佛梦醒一般,哭着喊道:“陛下,文妃娘娘快要不行了,陛下,去见萧娘娘最后一面把。”这人情急之下,竟然叫出前朝的称呼,有大臣脸色就是一变。

“瑟瑟?”耶律大石眉头一皱。

他认出了这个卫士是一直跟在萧瑟瑟的身边的渤海族人。耶律大石狠狠地瞪了着昏死在地上的耶律夷列,浑身战战的完颜宗弼,以及萧塔赤、萧斡里剌二人,沉声道:“先关起来,再做处置!”众大臣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耶律大石已经将鞭子扔在地上,几步踏出帐外,那报讯的卫士忙站起身来,紧跟在陛下身后跑出御账。片刻之后,几个将领方才一拥而上,先将太子夷列就醒,萧斡里剌老泪纵横。

上京虽是城池,但为了不脱游牧本色,宫墙之内,耶律大石、皇后,诸后妃,都在空地搭设营账居住,只有仆人婢女才住在没拆掉的房屋里。为了便于驰马,各个院落之间,都锯掉了门槛。耶律大石出了御账,便一路策马疾驰到萧瑟瑟所居住的营帐。皇帝驾到,帐外的卫士和婢仆都不敢抬头。

耶律大石“哼”了一声,径直掀帐入内,只见贵妃萧瑟瑟躺在毡毯上,面色苍白。

听见动静,萧瑟瑟转过脸来,眼中显出一丝暗弱的光彩,沙哑道:“陛下......”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

“瑟瑟。”耶律大石失声道,抢上两步,扶住了萧瑟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萧文妃的才华出众,最能诗文,在诸后妃中最受宠。自两个月前有了身孕后,耶律大石对她也倍加宠爱,几乎每隔一天就留宿在这个帐幕里。早晨离开的时候,萧瑟瑟还好好的,可是现在,竟是奄奄一息的样子了。

“陛下.....”萧瑟瑟紧紧抓着耶律大石的手臂。

“瑟瑟,”耶律大石眼中爆出一抹厉色,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萧瑟瑟摇了摇头,沙哑道,“你抱着臣妾.....”

“好。”耶律大石双臂将萧瑟瑟抱在怀里,感觉她的身躯在微微发抖,他久经戎马,见这样情形,多是人在弥留之际才会如此,不禁虎目蕴泪,眼睛定定地看着萧瑟瑟。萧瑟瑟也用力抬起头来,和耶律大石四目相对,脸上浮起一丝凄楚的笑容,低声道:“陛下,当初你这样抱着我,我面上害羞不许,可是心里却是极喜欢了,陛下总是很忙很忙,我最喜欢你这样抱着我骑马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一起看太阳落山......”

声音越来越低,渐至不闻,她闭上了眼睛,眼角却沁出了一滴泪水。

“瑟瑟,瑟瑟......”耶律大石用力摇动她的身躯,哽咽喊道。萧瑟瑟却再没有醒来,一滴泪水从脸庞滑过,更多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耶律大石一直看着她的脸,不知多了多久,他站起身来,却依然没有将她放下。抱着萧瑟瑟的尸体翻鞍上马,耶律大石猛喝了一声,战马扬起四蹄,清脆的蹄声“得得得”跑向远方。

宫帐卫士眼睁睁地看着陛下骑马出去,谁也不敢阻止,只能一边向禀报萧皇后,一边远远地跟在后面。陛下这一口气骑马奔出十余里外,抱着萧贵妃的尸体,在山丘上一直呆到第二天的黎明,方才策马返回宫中。

“萧娘娘暴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耶律大石冷冷地打量着帐中跪伏的卫士和仆婢,他绝不相信萧瑟瑟会突然暴毙身亡,若不是为了查明真相,这些人都应该立即给萧瑟瑟殉葬的。帐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瑟瑟发抖,却没人敢说一句话。

耶律夷列等人被绑进了御账不久,皇后萧苔不焉便来找萧瑟瑟,还屏退了众人。没过多久,萧苔不焉一脸怒容地离去,护卫和婢女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进帐一看,却发现萧瑟瑟面色苍白倒在地上,下身流血不止,卫士这才着急去找陛下。只不过,辽国的皇后权势极大,耶律大石常年出征在外,八部大会虽有议政之名,实际上,萧皇后掌管着上京的大小事务。这些婢仆不但自身的性命,连家人的性命都在萧皇后一念之间,故而谁也不敢多嘴。

“没长舌头?”耶律大石的声音仿佛万载寒冰,“那脑袋也没有用了。另外,你们既然害死了萧娘娘,那就应该知道,你们的父母,妻儿,祖父母,全部都要给萧娘殉葬。至于罪大恶极的你们,哀嚎三天三夜而死,算是便宜了。”

“陛,陛,陛下......”一个奴仆吓得面色惨白,浑身软倒在地,挣扎着起来磕头道,“萧娘娘归天,不关奴才们的事,我听见,我听见......”他朝左右看了看,横下一条心道,“奴才听见,皇后在帐中说了一声‘你要我孩子死,我现在就杀了你的孩子。’然后,帐内萧娘娘惊呼了一声,就没了声息,然后,皇后就出来了,奴才们忙进去一看,娘娘就,就.....”

耶律大石扫视跪在地上的众多仆婢,只看众人脸色,心中已经明白。他双手紧紧捏成拳头,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害死萧娘娘,还意图诬陷皇后,一个个都罪不容赦,今天就杀了你们为萧娘娘殉葬。”他大步走出了帐幕,只留下一地奴仆婢女软瘫在地。随着宫帐卫士涌入,声嘶力竭的哭喊叫屈之声很快就安静了。

............

一轮朝阳在海面上升起,一队庞大的海船船队停泊在广州的外海。

阳光照在狭长的甲板上,水手和战士结束了念经,正纷纷站起身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色。所有到过大宋的商人都信誓旦旦地形容过广州的富庶。大食水师几天前还拦截了两艘满载瓷器、丝绸和茶叶的宋国商船,收获颇丰。狭窄阴暗的船舱,大家都对广州充满了期待。蒲阿丹为了赎罪,用魔鬼才有的花言巧语说动了伟大的苏丹,派这支强大的海军来劫掠报复“唐人”。众人对蒲阿丹原本充满的怨恨,如今也变淡了许多。

章113 樊山霸气尽-5

夏国和罗姆突厥开战之后,宋国商人的货物被大食诸侯扣押,蚀了本不能回国,在夏国朝廷的指使下,在海上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不断地骚扰罗姆突厥和诸侯的沿海地带。因为贸易凋敝,罗姆突厥和大食诸侯各大港口的生意一落千丈,许多水手和商人都失业了,这些人许多都加入了海盗,内外勾结下,许多大食诸侯都深受其苦,纷纷要求罗姆苏丹派海军讨伐海盗。然而,在夏国的支持下,海盗闹得越来越厉害。

夏国的战船时而单独出击,时而纠结其它海盗一起行动,给大食沿海制造了很多麻烦。他们以海西港为母港,还可以利用芦眉等盟友的港口,在海上遇到弱小的大食船队,就像秃鹰一样扑上去,遇到更强大的大食的海军,就像山雀一样作鸟兽散,让罗姆突厥和大食诸侯都头疼不已。

罗姆突厥不能制止夏国支持海盗骚扰,便欲大举报复,可是,夏国的腹心地带都在内陆,在西海岸边只有海西港,镇西堡还赫赫有名的坚城,让人无从下口。在陆地被夏国军队压制,优势的海军又不能还手,罗姆苏丹暴跳如雷,于是,便采纳了蒲阿丹的建议。

广州、泉州的财富堆积如山,大食商人传说得跟神话一样。蒲阿丹说,夏人和宋人都是源自唐人的异教徒。夏国海盗骚扰大食诸侯那么久,少不了宋人的掺合和支持,虽然海西港是硬骨头,但宋国的海岸线很大,港口很多,不可能每一处防守都像夏国海西港这么严密,而且宋国遍地都是财富,派海军抢掠宋国,不但可以报复唐人,还可以弥补贸易断绝的损失。于是苏丹就派了爱将法麦图为司令,率领一支强大的海军去报复。

远征海军从巴格达出发,沿途汇合了各大食诸侯的战舰,共有七十多艘,除了大食本身的战船外,还有用扣留的宋国大商船改造的战舰。宋国的商船船体宽大,不够灵活,但非常适合远洋航行,大食商人就常常喜欢搭乘宋国商船出海。

从宋国到大食的海路上,早就有一连串大食商人建立的据点。大食商人多是依附在当地国王或者城主的保护下,建起了一个或数个单独的街区,因为海上贸易缴纳的高额赋税,大食商人在当地往往颇有地位,一些大贵族甚至国王都皈依了真主。在这些据点,远征海军得到了很好的补给。只是因为风向问题,一直耽搁到现在才抵达广州。

海军派出小船上岸去和广州的大食商人联络,在外海等待了一天,广州大食商人的首领,蒲阿丹的亲弟弟蒲阿宾便坐船前来。蒲阿宾的身材高大,除了头巾之外,穿戴已经和宋人没什么不同,当听说大食海军要攻打广州时,蒲阿宾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他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反对的话脱口而出。

“攻打广州城?还有比这更疯狂的念头吗?”

“不到一万人,攻打广州城,真主啊!”

“你是个懦夫。”法图麦鄙夷地看着他,摇头道,“和你哥哥一样的懦夫!”他不禁想起了匍匐在苏丹的脚下,痛苦流涕乞求饶命的,大腹便便的蒲阿宾的样子。心中平生几分厌恶之意,凭什么这个背叛君主,毫无荣誉可言的人就这么富有呢,他居然能用钱买通苏丹的近臣给他说好话,在巴格达港遭受袭击后还保住了性命。

“懦夫?”蒲阿宾显然比蒲阿丹的胆量更大,他全然不顾法图麦的蔑视,大声劝阻道:“你们只有不到一万人,却要去攻打百万人口,有着的坚固城墙的城池,这不是勇敢,是送死啊!他们城墙又高又厚,安放着巨大的火炮。光宋国广州的守军,就是你们的好几倍啊。”

蒲阿宾激烈的反对让法图麦犹豫了起来,他盯着蒲阿宾,冷冷道:“你知道,我最看不起的,是那些死心塌地为异教徒效力的人。”这句话刺得蒲阿宾的眼神一下子犀利起来,法图麦才傲然道:“既然你反对攻打广州,说说看,你有什么建议?”

“广州不能打,”蒲阿宾按着胸口平复了愤怒,他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建议道,“不过,宋国沿海富庶的城镇很多,在广州的附近,还有扶胥、猎德、大水、瑞石、平石、白田、大通、石门八大镇,不过这八大镇也不好打,兄弟们从远方而来,最好先找一些沿海的小镇村落下手,在宋国军队赶到之前就乘船离开。像广州或者八大镇这样重兵防守的地方,必须找好机会才能进去。”

“小镇村落?”法图麦不满地摇了摇头,周围的大食将领也不满地吼道:“那怎么行?”

“哼,怎么不行?”蒲阿宾鄙夷地看着这些人,摇头道,“你们不知道,哪怕是这些小市镇,也聚集着大量的船货,尤其是那些逃避市舶司税的商贩,最喜欢将货物堆放在没有宋朝官军的村落里。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没有牧羊犬的羊羔啊。”

除了正常买卖外,蒲阿宾自己也做走私的生意,对这种地方十分熟悉。宋人的习惯和大食也不同,民间几乎没有什么部落,村落所拥有的武力远远不如大食部落,根本就是不设防的。加上广州深处大宋的腹地,从前几乎没有遭遇过大规模的海盗侵袭,各个市镇村落的防备都十分松懈。虽然朝廷发下了建立州县团练的公文,但广州这一带仍然故我,不像饱受辽军蹂躏的河南、东南、荆湖一带广泛的结寨自保。

在其后的十几天里,大食战船在沿海北上,先后劫掠骚扰金斗、东莞、香山、淡水、杨安、海丰、石桥、黄冈等地,官军战死数百人,被掳和死伤的百姓更数以千计。自从北方战事起来,广南东路能战的兵马都被抽调北上,而水师战船大部分都随着南海屯垦派出去了,留在广南东路的大都是破损哨船和老弱病残。广州市舶司水师无力出海应战,不得不出高价雇佣商船巡逻守御,还做了必要时凿船堵住重要港口航道的准备。州县也没有能力驱逐敌军,大白天也关闭城门。广州市面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各地也风声鹤唳,告急的文书如雪片一样飞向鄂州。

鄂州,大宋朝堂中枢所在,已如热锅中的滚油一般翻腾不止了。

近两三个月来,不但各地押送到鄂州的死刑犯人数量激增,刑部不欲多杀人,打算拖到秋审再说,各地苦主和廪生又大批赶到鄂州,天天聚集在丞相府和刑部门外伸冤。客栈、寺庙、道观、学社,全都住满了人,天南海北的口音,要么是义愤填膺的争论,要么是捶胸顿足的哭喊,一副天下板荡不定,遍地都是冤情的样子。哪怕是普通的鄂州百姓,见了这幅情景,也有一种大宋朝廷在风雨飘摇之中的感觉。

大食海盗劫掠的急报送到鄂州,其影响仿佛一滴水滴进了油锅般爆裂开来。先前被契丹人欺负得够了,官军在河南、京东大胜两场,又夺取河北重镇大名府,已经大大激发了大宋士民的士气,现在大食人居然也登鼻上脸,千里迢迢来趁火打劫,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一个月时间不到,大食海盗劫掠广南路的消息传遍天下,整个大宋都沸腾了,广南的商人和士子声势汹涌的叩阙上书,江南路、两淮路、两浙路、福建路的沿海州县也慌乱起来,学政同仇敌忾地联名上书要朝廷火速集合水师战船,将进犯的大食海盗一举荡平。朝廷抓着这个时机,立刻从善如流,在得到急报的第二日,便下令韩世忠横海军立刻南下剿灭海盗,次日,赵杞和陈东召见了汉军使者,接受汉军内附上表,命京东路登莱汉军水师出兵,配合韩世忠所部南下保护沿海州县不受大食海盗骚扰。

同日,岳飞奏请在秋季再度大举北伐,与韩世忠横海军水陆配合,夺取河间府,将河北战场北移的奏章被留中不发了。丞相府草拟了诏命,命南海屯垦地与大食商人断绝贸易,不得向一切大食商船提供补给,命广州市舶司火速集中分散于南海各屯垦地的水师战船,并且征召能战的商船水手,务必截断大食水师继续骚扰大宋的海路,同时,允许沿海州县自筹粮饷,招募团练,雇佣商船建立巡海水师,兵部也将招募水手组建新水师营。

这些天来,武昌侯府外面街市上动静闹得很大,经常都有廪生乃至普通百姓在大声地疾呼奔走,声音透过院墙传了进来,侯府中的婢仆脸色也是惴惴不安的。虽然只能从赵环那里得知一些外面的消息,但赵行德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无论是大宋,还是鄂州,正陷于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之中。

章114 寥落天地秋-1

“清浊不分,大宋必危!贪官不除,大宋必亡!”

“广言路!减赋税!抑兼并!”

赵行德站在墙边,侧耳倾听,嘈杂的声音隐约可闻。过了一会儿,游行的人渐渐远了,墙外恢复了安静,赵行德才叹了口气,坐下身来。从鄂州,到各路州县,上至皇室,丞相,下至庶民,都在这时势这口油锅里翻腾,武昌侯府中虽然安静,却也能感受外面炽烈的温度。

大礼法上,丞相、六部、州县和普通士人的权利都写得明明白白,而恰恰是这样,每各方面都竭尽所能的利用自己权利之下,大礼议中尚未妥当的地方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例如士人议论、游行、上书的权利,就被各地廪生们运用得淋漓尽致,衙门一旦干预,就会被扣上钳制言论,甚至意图谋逆的罪名。

据赵环讲,鄂州行在还算好的。有的地方清流当政,对俗易人施行严刑峻法,弄得非是清流的士绅、富户苦不堪言,甚至逃亡外地。还有的地方是俗易士绅把持着官府,专用清流法对付清流人,大批将犯了小过的清流士人下狱问罪,送到鄂州的死囚一小半便是因此而获罪。外地的民间还爆发了械斗,参与者多达万人之众,当地官府不敢调用当地团练,只能请朝廷从外州县调官军弹压平乱。

纷乱的时局中,武昌侯府却是一片死水。赵行德每日打熬身体之外,唯有看书写字,时不时与赵环聊天解闷。软禁的日子看不到尽头,他除了撰写有关”君子之道“的文章外,将前生所记得的一些机械的图样画了出来,将文章和图样都分们别类地装订成册。又按照对现时技术的理解,制造各种小模型,并且计算推论各种参数。赵环最怕他闷出什么毛病,见赵行德以此排情遣怀,非但不觉得他不务正业,反而召集各种工匠,兴致盎然地陪他一起胡闹。

此时,赵行德身前的石桌上,平放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矩形木板,粘得平平整整的白纸上,画着一艘船,船上装有四五根桅杆,各种大大小小的方形或三角形的帆,船身两侧开着炮窗。在船身中间纵剖面的图上看出,船底还有一个巨大的舱室,安装着一个好像倒放着的竹蜻蜓般的东西。在最大的那张图纸旁边,另外还专门有船体外廓等各种用途的图样。

“这是什么啊?”赵环牵着袖口,好奇地指着那个竹蜻蜓般的物事。

“旋橹。”赵行德解释道,“也有人叫‘螺旋桨’,我觉得‘旋橹’更贴切一些。始终都在水下面,它工作的方式更像橹,传统上没有橹的地方才把它叫做‘桨’。”他一身葛衫,裤脚,袖口都用绳子扎着,从一叠图样抽出一张来,这一张是螺旋桨部件构造的放大图,底舱中安置着百个登船的踏板,通过齿轮组和细长的螺杆,转动安在船底的两列“旋橹”。

“诶,我倒觉得好像是把车船两边的轮子放倒下来,安在船尾。”赵环两只手比划了个圆圈,按在船身侧面,疑惑道:“那样轮子会更大,就不要这么多个了。”看了赵行德所画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她自己又去工部找了图样作参考,倒也长了不少见识。

“那样的话,桨片入水和出水会浪费很多力气。”赵行德指着船身两边一排排方格子,解释道,“而且船身两边还要布置炮窗。”他指着桅杆和风帆道,“海上行船,主要还是靠风力,但在无风或者打仗的时候,战船有自身的动力就会好很多。例如蜀中的车船,西夷的桨帆船,都是如此。”

“唔。”赵环若有所思,然后笑道,“如果水师有这样的战船,就能驱逐海盗了。”

“纸上谈兵罢了。”赵行德摇头道,“不经实验过程,陡然间造不出来的。”

“嗯。”赵环点点头,赵行德所说“实验”,她算是体会深刻。

就以船身而言,赵行德先以他所见过的宋国海船和西夷海船为参考,制作了木模型,通过流水中所对比实验,认为宋国的海船的船型更好。有这个实验做底子,他又特别选择了一些关系到船体重心,船体浮心,排水量,船外廓上的尺寸参数,计算两种船型在水中所受到的阻力大小,浮力大小,抗倾覆的性能好坏,最后再以宋国的海船为基础,优化了它的尺寸,最后再按照这个尺寸又做了木模型,和原先的模型一起放在流水之中对比,就明显要好得多了。得知大食海盗进犯沿海之后,赵行德将这个优化过后的海船模型连同尺寸比例一起交给了兵部。

此外,因为普通木船吃不住火炮的力道,赵行德便考虑用一种铁骨浮箱的办法来造炮船。整个海船的龙骨,船身肋条,乃至数层甲板下的纵桁横梁,俱都是用铸铁铸造,形成一个网状的铁骨船框架,在铁骨外覆以厚木板,形成船壳轮廓。火炮炮架,桅杆,船舵,旋橹等重要的部件,也都与铁骨相连。而舱室全都是形状各异的浮箱结构。浮箱分别固定在铁骨上,哪怕部分舱室被打穿漏水,也不会导致海船立刻沉没。不过,这种铁骨浮箱船,还有其他诸多改进,因为无法进行可靠的实验,也就和这“旋橹”的安置一样,仅存在于图样上。

赵环也不可能背着赵行德将这些古怪东西交给兵部。就像她不信小小的“旋橹”能代替大大的“车轮”,但她也不会为此而争论不休。她一边帮忙收好图样,一边不经意道:“给兵部的图样,兵部交转给了造船务,造船务说他们只管掌控舟楫船运,实则造船的船场是转运司在管着,又将图样转给了转运司,再后来,就没有了结果了。刑部现在正在严查铁钉大案,转运司已经下狱了二十几个官员,剩下的人人自危,他们估计谁也顾不上新船样了。”

“哦。”赵行德脸上并未太多失望,反而问道,“铁钉大案?”

“嗯。南海流官上奏称江淮造官船易坏,难易抵抗南海上的大风浪,建议此后南海设置官船场,南海一切船只皆由广南路或南海本地建造。陈相公将此奏发给了转运司,让转运司商议是否可行?结果江淮船场反对得厉害,坚称江淮的船下南洋已经有一百多年了,从未出过问题,南海屯垦流官上奏纯属无事生非。两边打起了笔墨关系,结果陈相公就派了御史许孝蕴去江淮查清楚谁是谁非。许御史却是吴尚书的弟子。”

赵行德脸现异色,赵环解释道:“陈相公派了他去,别人便都没话说,他也会小心谨慎的。”

“原来如此。”赵行德点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赏之意,赵环粉颊微红,微微笑道:“船场的贪官污吏将物料、人工的账簿什么都准备好了,原以为做得高明,他们又尽皆选择了清流法自守,有司没有真凭实据的话,就不能对他们用刑。谁知这位许御史可和他恩师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听人说,他竟然从最难检查的铁钉开始。不过我倒想不明白,为什么船上的铁钉最难检查的,夫君知道吗?”

赵环住了口,含笑看着赵行德,好似要考较他的模样。进府久了,两人夫妻不似夫妻,朋友不似朋友,相处久了,她渐渐放下了心思,对赵行德没那么拘束,反而随便起来。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就以“夫君”相称,渐渐成了习惯。

“我在辽东时见过,海船上的铁钉,确实是最难检查的。”赵行德讲解道,“铁受潮气,最容易生锈,不但铁钉锈蚀,还会侵蚀周围的木板,让木料形成空洞,久而久之,船就毁了。所以,造船的时候,工匠为了防范铁钉生锈,不但要将铁钉连钉帽一起敲进木板,还要用油灰料加麻筋,将钉眼儿凹陷全部填实,遮蔽密封。所以,海船一旦造好后,要想再检查钉子的长短好坏,是千难万难的。”

“原来这样啊,”赵环微微笑道,“我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还是夫君见多识广。这么说来,那许御史的做法,就讲得通了。他到了江淮后,先要了各地船场用料的账簿,然后让各大船场送一条刚造好的新船到杭州府,然后一把火,将大小几条新船都烧了。”

“啊?”赵行德皱起了眉头,听赵环继续道:“许御史将各船场报上来每条船用铁料数早已堆在旁边,从烧毁的船骸里扒出铁料,还不到应该有的一半重量。据说,那时候,江淮各大船场的官员脸都吓白了,许孝蕴当场祭起清流法,将在场船场官员全部拿下,当晚便上奏朝廷弹劾,要刑部要穷究此案,后来是刑部跟进这个案子,将相关人等下狱讯问,又查处了许多别的贪墨之事。不过,在东南州县廪生当中,许御史的官声一下子就起来了。”

章114 寥落天地秋-2

“陈相公已将许孝蕴擢为军器少监,加朝散大夫。”

“军器少监?连升三级?”赵行德沉吟道,“陈少阳用人也算不拘一格了。”

他们是太学出身的人,不比科举苦读上来的,对朝廷的官制,上下掣肘,左右制衡的利害,如观掌纹一般清楚。陈东深感官制混乱,糜费国家俸禄,率先辞去虚衔,中枢重臣随之效法,官制也渐渐简洁明了,大致只分为职官和散官两途。职官决定着官员的权力范围,另加散官则可以提升官员的品级和俸禄。此外,建立殊勋之大臣,朝廷另有爵位相赠。

许孝蕴先是正七品御史,并没有多少实权。陈东用他为工部军器少监,虽然职官只升了一级,但朝散大夫散官却连升三级到了从五品。鄂州改制以来,中枢和州县的官位都大为减少,吏部磨勘较从前更严,文官三年未必能有一迁,许孝蕴一次升迁,一下子就比同辈提前了至少九年。年轻一辈中,一时誉为风池候选。朝中大臣对真正的门人弟子,也就是提携到这个程度了。军旗少监位置十分重要,许多前朝名臣都当过这个差遣。举国的弓矢、火铳、甲胄、剑矛、弹药、战守之具,都由军器监管理。在这个位置,许孝蕴挟烧船验铁之威,当有一番作为。

“不拘一格么?”赵环没有太多概念,心说当找人问个清楚,又道,“许少监的焚船验铁之举,叫好的很多,也有骂他的,甚至非议陈相公任用酷吏。有的说几条船平白就这么毁掉,太可惜了。说他故作惊世骇俗,若非迂腐不近人情,便是拿同僚的人头当升迁的垫脚石。”

“可惜么?”赵行德摇头道,“几条船烧了,总比载着满船的人和货物沉了好。”

“有人说,陈相公拿这件事小题大做,刑部里的死囚已经够多了。”

“身为丞相,他所考虑的并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告诉天下人他的一个态度。”

赵行德面色凝重地缓缓道:他想起初战河间城时,因为劣质火铳炸膛,火铳手宁可把火铳当铁棍来用的事情,感慨道,“丞相不可能明察秋毫每一件事,他给天下人的,也就是一个态度而已。上行下效,他若稍稍露出姑息迁就的意思,不仅仅是将来又多了不少葬身海底的冤魂而已。若执政大臣的态度都暧昧不明,救时弊只一味‘甘草’,振朝纲只两字‘乡愿’,朝中的其他大臣,大家得过且过,小吏也敢于糊弄上官了。吏治就是这么败坏的。也许对那些因循前例,贪墨克扣的官员来说,斩首太过残忍,但若真的姑息迁就下去,就是对无辜者的残忍了。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嗯。”赵环也点了点头,开玩笑道,“陈相公也真有宰相气度。”

和许孝蕴相比,宋国朝野对陈东的褒贬更是不一。有时在赵环面前,赵杞会痛骂一番陈东,又感慨道,若无陈少阳殚精竭虑,大宋必不能中兴,然后又道,此人是大宋的栋梁,却是朕之芒刺。大宋的局势乱成一锅粥似地,几乎所有人都怨声载道。然而,若公允来看,换个人来做丞相,未必有陈东做得更好。宋军在战场上打退辽军的入侵,还顺势收复大名府。各州县市面上,米价一直稳定,其它的货物买卖繁荣得很,甚至比宣和年间还要兴旺。

朝廷废除了大部分苛捐杂税,再要增加赋税,需得到学政公议的准许。这大大刺激了各州县士绅兴办工商的热情,在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各地的工坊比从前激增了一倍有余。州县竞相在边界设立关卡,限制外地的货品运进本地,或者课以重税。朝廷转运司为此焦头烂额,若非陈东调动禁军,强行拆掉了州县私设的关卡,只怕要激起民变了。

“若不是这样,”赵环惋惜道,“只怕吴尚书也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盟友。废除关卡这事,得了好处的没一个心存感激的,失了好处的却怀恨在心。陈相公真该冷眼看他们自己私设关卡,等到天下民怨沸腾,到处都维持不住局面了,再出来收拾,看这些人还做不做白眼狼。”

“前朝还好说,本朝若任由各州县私设关卡,和玩火没什么两样。若一开始听之任之的话,这后果朝廷还真收拾不了。””赵行德摇了摇头,解释道,“本朝士绅竞以工商牟利,时至今日,大至各路府、州县,小至一家一户,都早已不是自给自足。”

赵行德见看着赵环不信的神色,掰着指头数道:“先说东南州郡,江宁、杭州府一带,盛产棉布、绢帛、绸缎,一向称为‘衣被天下’,每年单运出去的绢帛布匹,价值数以千万贯计。然而,原先所谓苏杭熟天下足,到了本朝却完全相反了。正因为桑稻争田,棉稻争田,江宁府、杭州府的粮食不够吃,每年都要从广南和荆湖买进大批的粮食。东南看似富庶,花团锦簇,只要粮道被卡住,立刻会出现囤积居奇,粮价飞涨,甚至饿殍遍地的局面。除此之外,东南作坊所需的物料,如蓝靛、木料、竹料、纸张、铁料、石炭、燃料、桐油,全部都要从外面运进去,任何一种被卡住,都会有大片工场无法开工,百业凋敝,民不聊生。”

“近世以来,广南东路纺织、造船、冶铁等百业兴旺,又有南海屯恳的需求,但终究根底尚浅,工坊造不出好生丝,绸缎坊所需生丝,棉线,都要从东南运进,粮食、木炭从广南西路和南海运进,仅仅木炭一样,每年就以千万斤计。同样,若没有荆湖、东南来的买主,那广南路的铁器、精瓷、夏布、蔗糖和海盐市面必定萧条无比。福建路多山地,百姓不得不以种茶为生,士绅商贾往往将茶叶等器物运销他处,换回银钱,每每一交易以十万贯计,然后再买进粮食等各种货物。茶路就是福建路的命脉。”

“鄂州本为天下商贾辐辏云集之地,各地的盐、麦米、木料、花布、药材,川流不息,都由此经过,大江上下以此谋生者数以十万计。朝廷又将行在建于此处,一个月都不能断了商路漕运。而北方凋敝,南海屯垦,这些地方,如不与外面互通有无,百姓的生活恐怕立刻就会陷入困顿,哪怕富庶之家,在市面上也买不到什么东西了。”

“大宋赖水路纵横,有舟船转运之便,士民享商贸互易之利久矣。然而富绅盘剥,百姓也只是温饱而已。如今州县设卡,货物必然腾贵,可以想象,上者失其厚利,下者失其温饱。天下大乱,只在顷刻之间。陈少阳才不惜开罪诸多力主设卡的州县,只是不希望局面演变到不可收拾之地步而已。”

“可是,既然像夫君说的那样,”赵环迟疑道,“那各地州县为何还要设卡阻断商路呢?”

“各打算盘,各为其利罢了,”赵行德摇头道,“可是,众州县出于私利所采取的行动,叠加在一起,却非大宋百姓之福。大家都想走一条又近又方便的路,结果却是大家都去挤独木桥,结果走上的却是一条自相残杀,最后同归于尽的死路。”

“若站在州县执政者的立场上考虑,设立关卡,可以立刻收取赋税,多少都有好处,长远来看,更能将外州县的货物堵在外面,让本州的士绅独霸行市,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可是,若大家都如此乱来,那么所有人的货物都卖不出去,难道又退回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小国寡民的时代不成?而朝廷中枢的责任,便是不能让州县为私利而走死路,而要他们是相互妥协,一起走出条活路来。正所谓,义者,利之和也,这就是朝廷大义。宰相之称,源自分割牺牲肉食之人,务令各方心服。丞相治大国如烹小鲜者,在调和鼎鼐,也就是调和利益。无论如何,坚持大义,就是丞相的本分事业。”

赵行德身在软禁之中,左右没有急事,这一番深入浅出的讲解后,赵环算是完全听懂了,她双手托腮,美眸望着赵行德,显出一丝异彩,暗想道:“夫君对大宋的情势,对为相之道,可算是十分清楚了。”心头更泛起一丝憾意,不管是因为夏国,还是尚主的关系,赵行德都不可能做丞相。

“我也是随便说说罢了。”察觉她的神色有异,赵行德打了个呵且,笑道,“你随便找个太学生来,都能如此这般给你讲一大堆的。殿下只需多读书,便会笑话赵某纸上谈兵了啊。”

“嗯,”赵环点点头,又微笑着摇头道,“过谦之词,我才不信。”

............

丞相府,花厅内,正在举行使者觐见丞相的仪式。

“贵我两国素为兄弟之邦,大食竟然先后侵犯两国,实乃人神共愤之事。”夏国使者冯廷纶正色道:“倘若贵国放回我朝上柱国,上将军赵行德,那么我朝愿与贵国结为盟好,派遣水师拦截大食海盗,甚至可以再借贷一笔银钱给贵国朝廷,剿灭大食海盗,或调遣海军远征,犁庭扫穴之用。”

章114 寥落天地秋-3

“贵使是在说笑吧,”邓素冷笑道,“还是先谈谈归还洛阳、襄阳两地之事吧。”

冯廷纶脸色如常,端起茶盏吹着茶沫,轻轻喝了口香茶,含笑道:“尚书大人熟读诗书,岂不闻,得人心者得天下也。洛阳、襄阳两地的百姓,早已心向我朝,不久前,两地百姓推举护民官,署名画押者达百万之众,簿册俱在,便是明证。可喜可贺,上将赵行德也被推举为上柱国。不过话说回来,贵国就算是顺应这两地的民心,也该让赵行德返国,在柱国府中为关东百姓仗义执言。”

邓素与冯廷纶之间唇枪舌剑,礼部官员和使者随从如履刨冰,生怕不小心有辱国体。

在客厅上首正中,陈东脸色严峻地危襟正坐着。这是夏国出兵夺取洛阳,宋国扣留赵行德以来,夏国第一次正式向鄂州派出使者。他皱着眉头,除了对夏国使者除礼节性地回答问候之外,一直都沉默到了仪式结束,陈东站起身来,拱手了拱手送冯廷纶离开。

“夏国近期可能出兵河南吗?”陈东等着邓素送别使者返回,第一句便问道。

“应该不会。”邓素的语气不确定地解释道,“若夏国出兵河南,南北皆受敌,必然一国之力独当我国与辽国。但是,从长安传来的消息是,夏国在河中与大食国的战事短期内不可能结束,长安的粮食、布匹的左券价格一直在涨。而且,冯延纶在这个时候出使,恐怕更多的示好的意思,毕竟他们也知道,尚主之后,赵行德是不可能放回去了。”

“那就好。”陈东看着邓素疑惑的神色,低声道:“国库已刮下去三尺了。”

“唉,”邓素叹了口气,“我当尽力与冯延纶周旋。”

他深知陈东的难处。鄂州建政以来,国库几乎从来都是空空如也,各地屯驻禁军八十余万,每个月的粮饷就是三百余万贯,州县团练的费用还不计在内。州县的两税、商税一交到户部,几乎立刻就流水般用了出去。户部尚书寇敏中是大礼议中由诸学政单独推举的,他坚决反对增加任何赋税,甚至到了规劝陈东不要穷兵黩武的地步。若非沿海州县一起告急,寇敏中答应筹措五百万贯的靖海券,朝廷连水师的开拔粮饷都发不出来。

“听说户部答应发行靖海券,”邓素问道,“不过,却强用盐税做了靖海券的抵押?”

“正是,”陈东摇头道,“寇敏中账房一个,不足以谋大事。”

“寇敏中不能为臂助,”邓素沉吟道,“少阳,我举荐个人,苏汝能,你敢不敢用?”

“苏汝能?”陈东皱起眉头,反问道,“‘三得道人’苏同甫?他好像还在刑部天牢里?”

“正是。”邓素点头道,“苏同甫与我熟识,他言行虽然偏激了些,但为国理财一道,确实是些见识的。刑部那件案子很快就有结果了,走私辽国酒汗的案子,苏同甫只是出钱入股,他还以为酒汗是从南海那边过来的。”

“是么?”陈东冷笑了一声,“我倒以为,他根本不关心酒汗从哪里来的。”

苏同甫牵涉这案子还是在朝廷取消酒专卖之前,因为涉及到辽国,更成了资敌的大案。若坐实了资敌,够得上斩首的罪名。苏同甫自号“三得道人”,何谓三得,得钱,得才,得寿。人生在世,无钱不能买物,无才不能明理,无寿则一切皆空,若三者既得,其余便一切尽有矣。在东南一带,不少流俗之徒将此“三得”奉为圭皋,在清流士绅中也大行其道,但是,还是有很多人认为苏汝能言利过甚,对此极为不齿。

“苏汝能确实是人才,”邓素继续劝道,“而且有心为国效力,他犯得也不是大罪,你只需要一次特赦,免他受刑羞辱,此人就能感激涕零,为你所用。他在理财上的功夫,足以和寇敏中匹敌,正是你所需要的。”

“好吧。”陈东勉强答应道,“若他确实是不知酒汗的来自辽国,我可以赦免他的刺配徒流之刑,但罚金却不能免去。若非如此,恕我我能为力。”他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掩饰了眼中的厌恶之色。这些天来,因清流法下狱受刑的士绅越来越多,天天都有人上门请求特赦。可是,吴子龙那边却盯得极紧,每一次特赦,都会令陈东失去一些理社清流的支持。而拒绝特赦,则让另一些人对他怀恨在心。

邓素叹了口气,起身告辞,缓步走出了丞相府。

相府外面的朱雀街是鄂州内城最热闹的。每天都有大批的廪生在此聚集,有的是排队等候上书言事的,有的是散发各种揭帖的,有的是来此与同道切磋文章,打听消息的。除了衙门的朱漆门户,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摊子,贩卖书籍笔墨、竹木器具,汤茶点心等等,应有尽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还有许多外州县来的游人,怀着好奇的心情来观看丞相衙门门口的胜景。

在相府的墙外,邓素弯腰上了车,马车没驶出多远,一阵晃动又停了下来。

“大人,邓大人!”外面有个人不顾礼部随从的斥责,大声道,“尚书大人。”

好奇此人居然能认出自己,或者认出自己的马车,邓素掀开车帘,看到的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年轻的廪生顾不得和礼部吏员争辩,将一张揭帖伸了进来,直接递给邓素,这个举动其实是非常冒犯的。邓素微微一愣,还是将揭帖接到了手上。

“大人,”廪生强压着激动,沉声道:“我等支持邓大人明辨清浊,铲除奸佞!”

邓素心头发苦,含笑点了点头,放下车帘。马车再度缓缓前行,邓素粗略扫了一眼揭帖,字写得很好,题目是支持礼部明辨清浊,铲除奸佞,但内容主张却都是吴子龙一系的。一张请礼部给刑部施压,将各地送到鄂州的作奸犯科之徒,从速审案、当杀则杀。另外一张请朝廷抑制兼并,赈济贫民,给失地百姓一条活路。邓素叹了口气,将两张揭帖折起来,放入袖中。

“礼部主持公正!”“请邓大人铲除奸佞!”

因邓素接受揭帖的举动,让人群激动起来,几十个人一起大声喊道:“支持邓大人明辨清浊,铲除奸佞!”......“奸人不除,大宋难安!”......“支持朝廷整顿吏治!斩杀贪官!”礼部尚书的马车缓缓消失在街角,直入云霄的呼喊声才渐渐息止。

“那位真的是邓大人吗?”廪生王嗣宗问道,注视着马车消失的街角。

“当然了,”张蔚解释道,“正月的时候,礼部尚书大人到州学来勉励过众人,我因此见过他一面,王兄你家在鄂州回去了。”他心里有些自得,脸上却是冷冰冰的。虽然“支持礼部明辨清浊”这个题目是大家议论出来的,但张蔚还是担心被同道误认为是邓素一党,里外不是人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果然,王嗣宗摇头笑道,“我还误以为你与邓大人有些干系。”

“怎么会呢?”张蔚正待再划清界限,脸色却一变,住口不言。

“吼什么!吼什么?”街对面走过来几个衙役,手持着铁尺,凶神恶煞地过来。

众衙役一边举起铁尺作势威吓,一边大声吼道:“这里是相爷视事的清静地方,不许高声吵闹喧哗!”“老老实实做买卖的,吵什么吵啊?”“小心待会儿府里的人出来,拿你们下狱问罪!”但到了州学廪生面前,却只绕了开去。廪生要么是豪强出身,要么是读书种子。只要不闹出大乱子,让大家下不了台,衙役也不愿招惹他们。

鄂州郊外,东南行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石庭坚奉乃师之命前来拜访王贵。

石庭坚虽然是个白身的,却是吴子龙的得意门生。听说他来拜访,王贵便按照结交文人雅士的做派,礼贤下士在后院设了一场小宴招待石庭坚,又叫上几个心腹将领作陪。酒酣耳热之后,石庭坚拿话试探,王贵总是托词搪塞,不肯透露出自己的倾向。

“将军可谓君子,”石庭坚转动着酒杯,笑道:“君子之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啊。”

“当不得,当不得。”王贵脸色微变,摇头道,“王某俗人一个,只愿马革裹尸,为朝廷效命疆场,称不得什么君子。”他自己择的也是俗易法自守,宁可自污,也不愿得罪陈东或吴子龙任意一方。

“将军谦逊自抑,足以为我大宋武人之楷模,庭坚佩服。”石庭坚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含笑道,“世人常言,武将不惜死,文官不爱钱,则天下太平。我大宋的将军,若都像王将军这样,以报效国家自勉,就不会有汉唐时候,武人干预朝政,藩镇割据,令国家衰亡的危害。朝中文武殊途,各不相干,也是太祖制下祖宗家法的遗意啊。”

章114 寥落天地秋-4

自太祖朝立下崇文抑武的祖宗家法以来,武人干政乃是犯不得的大忌讳。武将没有任何参与、干预、甚至议论朝政的权利。即便西京曹氏,河东折杨这样的勋贵将门,累代荣宠不绝,与皇室通婚,贵为外戚,一旦有干预朝政的迹象,都会招致朝臣群起攻之,连皇帝都护不得。当年两帝并立,鄂州以“尊天子不奉乱命”而得到更多士绅响应,很大的一个因素,就是众人担心曹迪重演“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故事。士大夫宁可继续尊奉被辽人俘虏的赵柯为主,也不愿接受一个被武将所挟持的皇帝。

所以,石庭坚一提及“武人干政”,诸将的脸色都不自然起来。

“石先生言重了,”王贵脸色微变,竟自辩道,“我一向谨守本分。”他手放在桌上,看了看左右部将,正色大声道,“赤胆忠心,天日可鉴!”诸将纷纷应和道:“正是,我等报效朝廷,绝无贰心!”“石先生千万看仔细,王将军是大忠臣啊。”

“果真如此,实乃大宋之幸事!”石庭坚微微颔首,举杯道,“将军无负朝廷恩遇,必能善始善终。”他将酒杯和王贵一碰,一饮而尽。诸将也大呼小叫地一起满饮,王贵也将酒喝了,浑不知其味,脸色疑惑的看着石庭坚,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王将军勿怪石某交浅言深,”石庭坚眼神闪烁,低声道,“虽有赤胆忠心,但仍需把握得住分寸,此乃武人保全之道啊。石某曾读史书,每见明宗朝殿石璋,睿宗朝燕达这两位将军的故事,就颇令人遗憾。”他的话音很低,王贵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悚然。

石璋、燕达这两朝大将,皆官居殿前副指挥使,皆在先皇驾崩,新皇尚未即位的时候,参与了定策拥立之事。当明宗驾崩时,人心纷乱,传说太后不喜太子,欲立楚王,人心军心亦浮动。石璋便告诫殿前众军“汝等见我拜倒呼万岁,方可三乎万岁”,而新皇登基时,散发被面以示悲戚,石璋更亲自登上宝座,以笏板拂开头发,仔细审视,认清楚先皇太子无误后,方才下去,带领众将三呼万岁。时人皆赞之曰:“朝廷有此殿帅,天下岂不晏然”。

无独有偶,睿宗驾崩时,太后反对新政,而太子素来亲近新党,雍王亲近旧党。因此太子为太后及旧党所不喜,朝中暗流涌动,甚至有刺客将混在皇亲中从东门入宫刺杀太子之说。风雨飘摇之际,太子登基那天,燕达亲率宫中甲士五百人,破天荒于皇宫东门内外列阵,进宫参与大典的皇亲和大臣都要一一检查。庄宗继位后,手书“忠心燕达”赐之。

这两将本已立下天大的功劳,然而,随着时过境迁,皇帝原先的倚重和感激,渐渐变成猜忌和后怕,两将最后都被捋夺了兵权,不但本人赋闲,军中的旧部也遭排挤贬斥,朝中文臣落井下石,弹章不断,整天忧心忡忡,最后都郁郁而终。石璋乃是威武郡王石守信后人,明宗皇帝的国舅,自从石璋赋闲之后,族中子弟屡遭飞来横祸,石家竟至于渐渐湮没不闻。

汴梁沦陷后,殿前三衙已名存实亡,禁军兵马分隶于各地驻泊行营大军。东南行营驻屯鄂州,宿卫行宫,若论拥兵废立之便,到可以和三衙禁军相比。王贵的兵权也和石燕二将相若,念及这二将的下场,他默默无语,脸色戚然。

而石庭坚自顾自地说着话,句句都是诛心之语,如钢针一般刺中他的内心。

“太祖定下的祖宗家法,武人不得干预朝政。不是说不得危害朝政,而是不得干预,武人拥兵自重,天然便身处于嫌疑之中,哪怕是本来秉持着好心一片,一旦干预朝政,不但犯了帝王的大忌,也犯了朝廷的大忌,甚至是天下人的大忌。我朝以仁义治国,不复唐时那般唯力是视,此乃我大宋百姓之大幸事。天下人心倾向于文治,所以,一旦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武力干预政事,那必定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王将军?将军?王大人?”

石庭坚低声唤了两声,王贵才醒过身来,举杯道:“石先生说的是。”

他执掌这东南行营以后,也曾小心谨慎地向陈东靠拢示好,不过,陈东却是堂堂正正,并没有市恩图报的意思。渐渐地,王贵也就以朝廷柱石自居,安心练兵,期待有朝一日能在沙场上堂堂正正杀出一个马上封侯。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王将军见笑了。”石庭坚心道:“恩师袖中没有良将,这王贵若果真是一个忠厚之人。将来搬倒陈东,倒是可以举荐一下,让他继续掌握东南行营,拱卫行在。既然如此,今日不妨跟他把话再点明一些。”

他微微笑笑,端起酒杯敬过了诸将,又缓缓道:“朝廷最大的朝政,莫过于礼法,礼法之重,莫过于名分纲常。以学校集贤人,共同推举学政,再以学政推举丞相,又可以弹劾丞相,用意乃是选天下之大贤治理国家,又防范王莽、曹操那样的奸佞当国。而人心各异,即使有时产生一些争端,那也是朝中的礼法之争。若有人企图凭借武力,对此横加干预,那便是与天下人为敌了。”

............

南草市玉堂楼内,每张桌子旁都坐满了人,店小二汪百虫来回穿梭,小心翼翼地续茶,又端上蜜饯果子。他心中腹诽,读书人原先斯斯文文的,最近不知怎地脾气都火爆起来了,偏生个个还振振有词。不过话说话来,那几个披麻戴孝的苦主,看样子也着实可怜。

“老丈,你别怕,”张蔚拍了拍一个老者的肩膀,沉声道:“把你的冤情都说出来。”

“对,说出来!”“说出来,说出来吧!”

李老汉原先有些怯,鸣冤的话说了无数回,不需要特别准备,一开了口便老泪纵横。

李老汉之子名叫李向,在辽贼南侵时应募入了县里的团练,地主就将佃田给收走了。当辽军退走,县里裁撤团练后,李向回家后,只得在街上买菜和果子为生,结果祸不单行,犯了一些县里的地痞,被活生生打断了一条腿,成了废人,儿媳也不堪被辱自尽,唯李老汉一边照看儿子,一边鸣冤。幸好县令大人是个包青天,查证了李老汉的儿子择了宋礼法自律,便将那一伙地痞都判处了秋后处斩,可是现在,案卷被压在了刑部,复审很可能不会全部问斩。李向伤重,加上忧愤,没等看到恶人伏诛,便撒手人寰。地痞们甚至托同伙放出话来,只要留得一条命在,一出来就弄死李老汉祖孙三人。

“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张蔚拍案怒道,“刑部怎地纵容奸人欺压良善!”

“就是!”“不能忍了!”廪生们纷纷叫道,有人猜测:“刑部该不是有人收了银钱吧?”“温循直就是本朝第一大奸臣!”“刑部这样的拖延,根本和地痞是蛇鼠一窝的。”酒楼中的茶客也一起齐声起哄,各个恨不得要杀进刑部大牢,为李老汉一家报仇雪恨。

“老汉多谢!”“谢过了各位。”李老汉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道:“多谢各位恩公!青天大老爷!”他一把将身边两个儿孙拉在地上,按着他们和自己一起在地上磕头,“宛儿,栓儿,快,一起给恩公磕头,要是恩公不帮咱,咱这辈子都只能在外头讨饭吃了。”祖孙三人一起磕头的场面,当真令见者伤心,闻者垂泪。

“老丈请起,”张蔚心下恻然,低声道:“我等受朝廷供养,读圣贤书,仗义执言,驱邪扶正,都只是分内之事而已。”他将李老汉扶起来,又对一脸色苍白的中年人道:“宝臣兄,你说你的事情。”

“多谢张兄。”吴玮有些战战兢兢。他说事之前,先朝周围的廪生作揖,感慨道:“天下清流一家,诸位急公好义之心,吴某佩服,佩服之至。”众人听他是守清流法的,谈吐又是熟读诗书之辈,自是一番谦让。然后,吴玮才叹了口气,将自己的麻烦说了出来。

吴氏乃世居宣州太平县,也算是当地大族。吴玮之父吴弭,是太平县县里的主簿,一向都是奉公守法之人。但不久前,吴弭告发县学推举的县令王处耕有贪赃枉法之事,一下子捅了马蜂窝。这王县令可是一方豪强,事情演变成王县令亲自带着一干党羽威逼吴弭,要他把账簿和证据都叫出来,甚至亲自动手对年过五旬的吴弭拳打脚踢。最后在州学清流的强行干预下,王处耕被下狱待罪,宣州衙门判处其斩刑并抄家,但案子在刑部压着,吴家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王处耕东山再起。

“不满众位,”吴玮叹了口气道,“王处耕这人在县里的党羽众多,势力极大,就算被下狱了,还有人为他到处奔走,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谓打蛇不死,必受其害。我吴家与王家这次算撕破脸了,刑部若不给他们定下抄家灭门的大罪,恐怕将来后患无穷!”

章114 寥落天地秋-5

“不瞒众位,”吴玮叹了口气道,“王处耕这人在县里的党羽众多,势力极大,就算被下狱了,还有人为他到处奔走,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谓打蛇不死,必受其害。我吴家与王家这次算撕破脸了,刑部若不给他们定下抄家灭门的大罪,恐怕将来后患无穷!”

“是啊!”“是啊!”旁边数位廪生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

“确实是,若打蛇不死,咬人一口入骨三分啊。”

“正邪之争,此消彼长。现在若姑息迁就,将来他们得势了,报复起来,可不会手软的。”

“吴兄放心,天下清流一家,你这事儿,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是啊,世人昏昏,正人君子本来就太少了,我们再不合力对外,只怕都要被灭绝了。”

清浊之争总是能激起廪生们最大的热情。在整个大宋境内,相对于贪赃枉法,以及恪守中庸之道的士绅而言,激进的清流是少数,但若论急公好义在这点上,其他的势力则无出其右。清流相交,以道义为先,私利为后,无论熟识,一旦引为同道之交,彼此间便少了许多隔阂猜忌。

十几个苦主倾吐冤情后,非但廪生,酒楼中其他人也都群情激奋。几个主事者见状,暗暗点头,张蔚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伸出双手让众人安静,沉声道:“光坐而论道,是没有用的,必须让朝廷知道我们的呼声,明天卯时,我们在这里集合,一起叩阙上书!”

“对,同去!”“叩阙!叩阙”众廪生纷纷答应。

“明清浊之辨乃是朝中头等大事,而陈少阳秉政,却是暮气沉沉,对贪官污吏,浊流贼子一味姑息迁就,徒使天下清流寒心,百姓受苦。日前,各地学政联名上书朝廷,请求弹劾陈少阳去位,可是礼部邓素却一味拖延时日,迟迟不肯召集诸州学政到鄂州公议弹劾之事。此事拖过一日,天下百姓就多受苦一日,我们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按照大礼法,只要有五分之一的学政联名弹劾,礼部就必须召集学政公议,只要天下有半数以上的学政同意弹劾,丞相就必须去位,如今礼部虽然一味拖延。不过......”王嗣宗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天下的正人君子却不是好糊弄的,经过大家的奔走联络,最新的消息,已经有一百多位学政联名弹劾陈少阳,这个位子,他居然还好觍颜坐下去?明天咱们说不得要去羞一羞他,劝他退位让贤。”

“明天城里说不定会有人捣乱,”刘子平沉着脸道,“大家最好带上短棍之类的防身之物,免得奸党暴起发难,大家都措手不及。”众人纷纷称是,相约各自邀集同道好友,明天一起去叩阙上书,为防不测,还有些廪生准备再带着家丁和工徒一起前往。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鄂州附近各处。鄂州本是天下通衢都会,每天都有许多人来人往,正月过后,各地差官押来犯人络绎不绝,连带着数倍以上的苦主和家眷来到鄂州,陈情上书请愿的廪生也是一拨接着一拨。闹了这么多天,也没出什么大事,无论是鄂州府衙还是兵部职方司都有些疲了。

天上乌云密布,隐隐有阵阵春雷炸响。不一会儿便下起了沾湿行人衣,绵绵细雨。张蔚来不及回去披蓑衣,冒雨来到鄂州州学,跟守门的廪生打了个招呼,便径直步入一间学斋。斋室中已经坐着十几个人,石庭坚坐在上首,见张蔚进来,便投以询问的目光。

“幸不辱命,”张蔚先对石庭坚点点头,沉声道:“我这边少说有千多人同去。”

“好,有劳张兄了。”石庭坚伸手示意,张蔚坐了下来,听其他廪生继续着刚才的议论。

“闹了这么多天,朝廷一不给个说法,二不弹压治罪,难道打算一直做缩头乌龟?

“还不如吴先生这般有大魄力,大毅力,将个人毁誉置之度外的人来做事。”

“邓素这么拖着是有用意的,”石庭坚冷笑道,“曹良史近日上表,河南京西路十五军州,可堪开设州学,推举学政;南海屯垦地也上表,欲新建十七州;再加上赵行德部将占据京东,虽然没有急切胁迫士人更易学政,但人在刀头之下,日子久了,京东路十七军州学政必然会改变弹劾的立场。只要这三件事做成了任何一桩,州县学政弹劾丞相的局面就立时翻转了。陈东、邓素一心拖延时日,息事宁人,就是因为打着这样的好算盘。”

“他们占下风时便不召集学政,轮到他们占上风时才召集公议,哪有这么便宜的?”

“原先没想到!”有人拍案道,“学政公议召集权在礼部,藏着这么大的奸计!”

“邓素一向见风使舵,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奇怪,”石庭坚鄙夷道,“可陈相公与他同流合污,就真真令人扼腕叹息了。”他神色一凛,沉声道,“好生闹上一闹,明天把这一腔热血洒在朱雀街前,也不枉我等受圣贤多年的教诲了。”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众人心潮起伏,纷纷大声响应。大宋号称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原先还只是一句虚言,并未落到实处,或者说,所谓士大夫的品阶极高,与州县学廪生的距离太过遥远,唯有汴梁太学士子,方有几分以天下为己任的感觉。然而,自从州县各自推举学政,牧守,团练使等地方大员以来,廪生们在政事的地位陡然提高,各地的豪族也都竞相将族中最优秀的子弟送入州县学。

州县学廪生中最为耀眼的,并不是读书刻苦的,而是能广结人脉以为援手的,尤其是与陈东、吴子龙等清流巨擎的势力拉上关系的。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清浊之辨、正邪之争这些东西,原先虚无缥缈,现在却真真正正成了关系每一个人前程仕途,甚至是身家性命的东西。哪怕是三家村的先生,也念着一句“世道变了”。时代的大潮浩浩汤汤,人心也由中庸拘泥一变而为激荡澎湃。有人兴奋着,有人颤栗着,有人则是兴奋得颤栗,如飞蛾扑火一般投入这个浩浩汤汤的时势之中。

州城之东十里,黄家大宅后院。炭火烧得熊熊的,既驱除寒气,又将整间大屋照得通亮。

“那就这么定了,明天卯时,大家各自邀集同道,带上家丁,就在州城小东门外汇合,一起去相府外面请陈相公顺应民意,辞位让贤。”黄祖才扫视众人的脸,每个人都神色凛然,并无退缩胆怯之色,开口道,“谁要担心惹出祸事的,现在退出算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黄兄就不要看不起大家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什么祸事?当初陈相公等人,还不是和我们今天一样?”

“正是!相府外面请愿言事的,天天都有,谁又退缩了。”

到了这个时候,谁用不愿被人看低,众人表了决心之后,便各自回去分头准备,明天大家各自召集好友,带上家丁凑在一起,至少也有千人左右,鄂州城内户口数十万,沿路还会有不少人加入进来,到了相府门口,应该也是声势极大,足以令人对东山书院刮目相看了。

本朝有优容士人的传统,鄂州建政以来更是如此,每天都有士绅或廪生在相府之外聚集,陈东每天都会浏览上书言事的帖子,间或还会召见一两人。东山书院的廪生们只以为明天也和往常一样,只不过规模和声势稍大一些而已。

然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石庭坚的暗中布置下,有十几拨人,明天将从清远门、望泽门、平湖门、竹簰门、武昌门、汉阳门、大东门、小东门等九座城门进入鄂州,沿着主要街道向相府衙门、兵部、礼部汇集,总人数加起来上万人,再加上连日来在鄂州城内的鼓动,沿途还有不少人加入的话,预计最后会聚集上十万人,声势足以掀动整个鄂州城。

带头的廪生当中,不少是各地赶来的吴子龙的门生,大家会相机行事,如果有可能的话,甚至冲进相府、礼部等朝廷中枢要害,以天下已经有百多位学政弹劾为由,强行驱逐陈东去位,由礼部立即召集学政公议,推举吴子龙为丞相。事实上,已经有三十多位学政以各种理由停留在行在附近的州县了。

城西南二里的鲁肃庙,夜色漆黑,唯独一间客房还掌着灯火。

“恩师,一切都布置妥当,”石庭坚秉道,“成败在此一举。”

大事已迫在眉睫,又不能惹人注意,石庭坚来回奔波都是冒雨步行,他就在鄂州附近打转,一天之内竟走了三十多里路,厚底靴子都被泥浆泡透了。初春时节,虽然只是小雨,但却寒意却是彻骨,冻得他脸色铁青,但胸中却是灼热一片。几个神色警惕的书生侍立在旁,中间赫然是身在江湖,却遥制庙堂,门人弟子无数,在理社中隐然有取代陈东之势的吴子龙先生。

作者:今日还有一更,补上昨天欠下的文债。

章114 江带峨眉雪-1

“恩师,一切都布置妥当,”石庭坚秉道,“成败在此一举。”

大事已迫在眉睫,又不能惹人注意,石庭坚来回奔波都是冒雨步行,他就在鄂州附近打转,一天之内竟走了三十多里路,厚底靴子都被泥浆泡透了。初春时节,虽然只是小雨,但却寒意却是彻骨,冻得他脸色铁青,但胸中却是灼热一片。几个神色警惕的书生侍立在旁,中间赫然是身在江湖,却遥制庙堂,门人弟子无数,在理社中隐然有取代陈东之势的吴子龙先生。

“好。”吴子龙赞道,示意石庭坚坐下来。

感觉弟子们有些紧张,吴子龙缓缓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了这时候,只需镇之静,只待明日便尘埃落定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尽了力了。但是,无论如何,我们所信奉的道义,不会因为一时胜败挫折而消散的。”

他脸色如常,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这也是当初揭帖大案时,在官府的海捕缉拿,颠沛流离的几年里养成的。如今清流中的股肱人物,陈东,赵行德,曹良史等人身上,都有着这种气度,在普通的饱学宿儒身上却不常见,这是常年厄运里翻滚所磨练出来的心性。

“恩师说的是。”石庭坚心中一凛,神色便有不同。几个弟子也各有所得。

吴子龙看在眼里,暗暗点头。这些年来,他在建功立业上远远不如陈东、曹良史、赵行德等人,唯一的欣慰,就是培养了一批佳弟子,可谓桃李满天下,道德之学后继有人。众弟子告退后,他眸中的清光才渐渐转为凛冽如霜。

理社诸君子都不是坐而论道之辈,明天的行动,堪称孤注一掷,与张子房博浪一击相仿。陈东是天下学政公推的丞相,挽狂澜于既倒,几乎是一力将大宋从必败的深渊中拉到了中兴。作为陈东得力的盟友,平心而论,吴子龙对他是极为佩服的。他也知道,同时拥有权柄和威望的陈东,只要下定了决心,他所做的一切运筹都将是灰飞烟灭的结局。但是吴子龙仍然敢于行险,就是将赌注下在了陈东对局面把握的过于自信上。

陈东自己也曾策动揭帖大案扳倒了童贯,奔走组织清流理社,对其中的厉害关窍可谓一清二楚。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正因为如此,他才坚信吴子龙所做所为,到不了真正威胁朝廷本身的地步。然而,世道变了。

“世道变了。”吴子龙轻声自言自语道,伸手挑了挑灯芯。

从前无论廪生怎么闹,朝廷就是朝廷,帝王天命,依旧稳如泰山。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是现在,廪生,学政,已经是足以影响到朝廷大局了。子曰: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原本有些虚无缥缈。可是现在,通过公议推举的制度,廪生和士人,却已实实在在是承载朝廷这条大船的江河湖海,然而,朝中却没有帝王权威这一根定海神针了。

朝廷中枢的威权大跌,州县自行推举牧守,朝廷没有正当理由不得干涉。不仅如此,连丞相也由学政公议推举,简直是太阿倒持,反而给了州县学政合纵连横以左右朝政的权力。必将导致州县各行其政,而中枢衰弱,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和礼部把持学政公议的召集权相比,丞相受制于学政,才是朝廷制度中天大的缺陷。

丞相的权位非但不能和帝王相比,更来源于学政和廪生的推举。因此,若廪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驱逐了丞相,在大义上也不能算乱臣贼子。若辅之以其它的手段,便可以颠覆政局,乾坤倒转。陈东身在中枢,日理万机,他虽然也受了不少掣肘,对在这一点上,却没吴子龙看得分明,因此才没有以雷霆手段压制廪生们闹事,但经历了明天的大事,却肯定会改变态度。

“汤武革命,血流漂杵,这都是要血流成河,才能革故鼎新。”

“前车之覆,后车鉴之,”吴子龙暗暗沉吟道:“若这次能取而代之,第一件事,就是废除学政公议推举丞相之制,代之以廪生直接推举丞相,第二件事,要限制学政的弹劾之权,将半数学政同意弹劾,改为至少三分之二的学政同意弹劾,丞相方才去位。”

院子外面,寒风拂动着竹林,哗哗如流水潺潺,而更远的高空,风声如夜枭一声声嗥叫。山寺的门窗老旧了,张开了缝隙,寒风带着啸声吹进来,令人辗转难眠。石庭坚平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只觉浑身的热血如沸,强自按捺住心潮起伏,闭上了眼睛,低声念了一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

黑暗中,刑部书吏范昌衡几乎立刻就睁开了眼,双手下意识握拳,撑起了身体。他在榻上坐起身来,过了数息,隔壁的公鸡才宏亮地鸣叫三声,而窗外的天色尚是漆黑一片。

自从一年前通过朝廷礼部小考,晋身为刑部书吏后,范昌衡还从来没迟到、早退过。虽然朝廷德政,在严明法纪的同时,将衙门点卯的时间,从卯时三刻推后到了辰正时分。然而,京城居大不易,城郭之内租住房子极贵,范昌衡为了节约花费,从住的地方步行到刑部衙门几乎要花大半个时辰之久。传说中刑部沾血的银子,他既没见过,也没那个胆子拿。

礼部的考核分为大考和小考,大考只有州学廪生可以参加,取的是进士,和太学上舍生出仕一样,一开始就授予有品阶命官,晋升也很快,心气也高。小考取的是小吏,熬年资够了才转为命官,若没上官的提携,通常也做不到高品。不过,因为也是读圣贤书,礼部考核出身,他们做事的态度还是和积年胥吏有天壤之别。

虽然只是小吏,但也是众多不第书生向往的职位了。范昌衡是打败了其它八个竞争者才谋到这个职位。这一年来,一直保持着极度节俭的习惯,每天只花一百个钱,范昌衡是穷怕了。鄂州的生活虽然辛苦,但范昌衡心里总有一些希望,谋到书吏的位置后,一直谨小慎微,兢兢业业的做事,就算最后升不上去,就省吃俭用多积攒点,将来回乡娶媳妇置田产,成了一方乡绅,也就不枉了。

今天的一切都和别的日子没有两样,日复一日,范昌衡的生活精确得像一个时钟,简单洗漱过后,他按照大人们的作息,在院中引弓三十次,感觉筋骨都浑身发热,方才回到房里换上官府,穿上皂靴,对着铜镜系好了每一根带子,又龇牙咧嘴笑了笑,自我感觉既不谄媚,也不清高,这才施施然出门而去。

走出大门一百四十步外,范昌衡在杨柳树下馄饨摊坐下,叫了一碗鸡汁混沌。耳朵中听卖混沌的老张乐呵呵地说今天买卖兴隆得很,范昌衡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用调羹将混沌一个个舀起来,小心地吹凉了,人是铁饭是钢,感觉肚子饱饱的,再将撒着葱花的汤水一饮而尽,哼哼道:“老张,你这馅儿怎地越包越小了?”

老张解释今天客人太多,馅料不够。“算了。”范昌衡大度地摆摆手,又赞了一声,“不错。”站起身来看了看天色,正是东方微明。“和往常一样!”他满意地拍拍肚子。“对,范大官人,您走好。”老张和往常一样笑着道。

一路上有很多人朝着城门走去,人声嘲杂得很,依稀听见他们议论朝政的声音。范昌衡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滤了。日复一日,他早已练就了“充耳不闻”的本事,现在范大官人已经不是那个随时要竖着耳朵的跑堂的,他只要安步当车的赶到衙门,为大人们鞍前马后才是他的职责。

至于其他的,“如果都听廪生的,要官府干什么?如果轻易判罪,要刑部做什么?”范昌衡掩饰住心中不屑的感觉,加快脚步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过去,今天进城的人是多了点儿,不过,“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他对自己说道。如果一个人每天早晨都要走上大半个时辰,走同样的路线,他就会像范昌衡一样,对路上的风景和事情熟悉到直接无视了。

一直到了城门口,出示了刑部腰牌,顺便和旁边满头大汗的城门官打了个招呼,对方却因为太忙,来不及回答,范昌衡才微微皱了皱眉,他虽然是个无品的小吏,但这城门官也高不到哪儿去,每天打个招呼也是公门的情分,对方竟不回应,就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了。自从生活稳定下来后,范昌衡就痛恨和平常不一样的东西。不过呢,“这家伙目中无人,与我何干?早点赶到衙门,见过大人才是正理。”

范昌衡说服自己不计较这些,顺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来到刑部,诧异地发现衙门外早已聚集了一大群人,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喧闹,嘈杂得好像菜市场一样。“奇怪?”范昌衡心中腾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人群,从小门进了刑部衙门。刑部司郎中李洪光,正是范昌衡的顶头上司。

“今天要出大事。”范昌衡还没来得及没问好,李洪光就寒着脸道,“带上家伙,见机行事。”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靠在墙上的一排水火棍。“啊?”范昌衡大惊失色,刑部司的同僚有三十名,平常负责详覆、叙复官秩,以及平反冤案等事务,大家都是精熟于文牍案卷的书吏,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抄家伙这种事情还是头一回啊。

“要出大事了。”他下意识地咀嚼着,心里顿时感到沉甸甸的。

章114 江带峨眉雪-2

“是啊,”老吏秦九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道,“真不知这些读书人是怎么想的?”

范昌衡一愣,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他拿起沉甸甸的水火棍,跟在秦九生背后。秦九生世代都是鄂州衙门胥吏,为了谋个官身才到的刑部,平常虽然也是和范昌衡他们一样只是处理文牍,但据说从前在州府时也曾在壮快班待过一阵子,操练起水火棍、铁尺、铁锁链这些家伙分外熟悉,范昌衡平常有些瞧不起这个胥吏出身的,如今却不由自主地迈步跟在秦九生的后面。

李洪光带着七八个人来到前院,院中已经聚集了三十多个公人,各持水火棍、铁尺等武器守着大门,刑部员外郎宋安皱着眉头听外面嘈杂的人声,几个刑部司郎中簇拥在宋安身边。

“宋大人,”李洪光上前道,“刑部司已到了十一人。”

“好。”宋安点点头,吩咐道,“你带五个人先回刑部司,将重要的案卷藏在枯井里去。其他人留在这里。”李洪光吃了一惊,低声问道:“局势已经如此危急了吗?”“未雨绸缪,不得不防。”宋安摇了摇头,低声道:“若案卷被人夺走,你我都无法向朝廷交代了。”

适才他派人出去打探情况,外面已经聚集了两千多人,还有人在煽动廪生百姓冲进来,揪住温循直和刑部的贪官,一概打死算完。廪生们在衙门外大喊“铲除奸贼温循直”,殊不知温循直身为刑部尚书,并不是每天都在刑部坐堂,早晨也用不着点卯。真正负责日常公务的,既非尚书,也非侍郎,而是资格最老的刑部员外郎宋安。

李洪光转头看着心虚胆怯的刑部司众吏员,叹了口气。刑部就跟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一样,看似张牙舞爪,威风凛凛,但实则就是个空架子。全部的命官吏员,加起来不过区区四百之数。武器也只是水火棍、铁尺、朴刀之类,连长枪、弓弩都没有。刑部大狱在另外一条街上,关了几千死囚,另有军卒看守,那些人都是轻易不能动用的。如果朝廷没及时调遣禁军平乱,闹事的人铁了心要冲进来,这区区百八十衙役根本就挡不住。

看着宋安陪着李洪光走过来,范昌衡不由自主挺了挺胸膛。“持正,你和秦九生去东厢小门内守着,莫让外人闯入。”宋安居然记得他的表字,口气也很温和,范昌衡顿时热血上涌,大声答道:“是!”躬身领命,提起水火棍,和秦九生一起往东厢小门去了。

............

礼部衙门外,廪生的呼喊一浪高似一浪。“邓素大奸臣!”“召集学政,弹劾陈东!”

文吏刘易知也是从小门进的部衙,刚刚踏进礼部司,还未见礼,郎中杨楚才便道:“蔡侍郎刚刚下令,今日有人闹事,为了保护读书种子,所有吏员放假一天,你快回去吧。”礼部的吏员虽然也是小考出来的,但文章学识堪称六部之首,只缺少大考进士出身。不少吏员只是因为家境贫寒,无法进入州学就读而已。尚书、侍郎等礼部高官对这些吏员都格外爱惜,有机会便加以指点,提携。

廪生们别的衙门不一定找得到,礼部衙门却是熟极了的,故而聚集在礼部外面的人尤其多,侍郎蔡咸见势不妙,来不及通知邓素便自作主张,让礼部的官吏全都放假一天,跟这些闹事的人唱起了“空城计”。

杨楚才一边催促刘易知快走,一边抱怨道:“鄂州衙门失职!今年磨勘只能给下等!”他身为郎中,要等着劝回每一个前来点卯的吏员,虽然冒着风险,倒也是尽心尽责。等了一会儿,没有吏员进来报到,外面的呼声更大了,杨易知皱了皱眉,恨恨道:“胆大包天的后辈,若知道是哪些人干的,再来应考,一定要全部黜落,绝不留情!”

抱怨归抱怨,这时代还没有一种叫做摄像头的物事,唯有从望窗监视着街上的情形,吏员们一个个都面色苍白,长吁短叹。礼部为六部之首,握着朝廷礼法,官员选拔之大权,怎会落到这般权威尽失,大家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境地?

礼部门前,文昌街上一片人头攒动,场面比省试赶考时还要壮观。省试的时候,士子们都安安静静,个个神色恭敬,连大气也不敢出,要多规矩有多规矩。而此时此刻,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人群里有廪生,也有家仆、工徒,还有市井无赖、游方道士、摊贩货郎、妇女闲汉之类人等,场面端的是混乱无比。

每个人脸上都是兴奋的神色,有人慷慨激昂,有人充满困惑,有人神采奕奕,也有人缩头缩脑地看着热闹,但每个人都在大声地说这话,在嘈杂的街上,为了让别人听见,又更大声地说话,各种的议论的声音就好像无数蜂群一起扇动着翅膀,嗡嗡嗡嗡令人眩晕,又好像一个风暴的漩涡在不断地扩大。廪生们声嘶力竭的呐喊着,狂风暴雨一样的回应着。

“邓素结党,朋比为奸!”“礼部素素召集学政!”“铲除奸臣!”

“邓素的走狗!”“祸国殃民,礼部砸了也罢!”

李笃站在高台上,振臂高呼着,无数人热烈地回应着,在这时候,他仿佛不再是一个凡人,而是凌驾于千万人之上,他的力量,每一声呐喊,都会被立刻放大千万倍。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渐渐凝聚成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甚至隐隐有一种摧毁一切的力量。

廪生们大多是卯时各自集合出发,计划辰时初刻到衙门门口,李笃几乎是一夜未眠,在寅时三刻就到了集合的地方,没过多久,他这一股就聚集了五六百人,这时天色未亮,廪生们为了防止走散,前面的人拉着后面的人,一个拉一个,寒风呼啸中走了十里路,从丽正门进入鄂州。因为沿途人流的汇入,从丽正门入城的时候,单单李笃这一股就有一千五百多人了。

进城以后,廪生们大部分都去了相衙所在的朱雀大街,另外分出一些人手去礼部、刑部、兵部、鄂州府等其他要害衙门。一路上,大家群情激奋,一边散发揭帖,一边情绪激昂地声讨国贼,偶有衙役出来干涉,有廪生立刻就上前呵斥:“放肆!”“滚开!”“让路!”后面数以百计的家丁、工徒各持棍棒一拥而上。

公门中人欺软怕硬,见状也只得灰溜溜地退走,任由大队的廪生往前闯去。

涌进了数以万计的廪生,鄂州城里一下子就闹腾得跟沸腾的开水一般。这般情势谁也没预先料到。鄂州府衙本身也被数千人围着,既没有力量,也抽不出手来弹压乱局。普通的商贩见势不妙,大多早早收了摊子,沿街的铺面也关门上锁,衙门都不办事了,等闲行人上街不是交易买卖,而是挤在人群中看热闹的也不少。

一切都是在卯时开城门之后发生的,到了辰时三刻,大部分廪生都进城之后,事态就迅速恶化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小偷趁着市面混乱扒窃,一些市井无赖趁着鄂州府衙役自顾不暇抢掠钱帛,甚至还有强行砸开铺面的,堂堂一国之都,一下子便陷入了混乱之中。

丞相府前厅中,夏国使者冯廷纶早早来到相府侯见。

上柱国身份在夏国非同小可,柱国府和护国府都有严命,使者无论如何要使赵行德脱离宋国的掌控。虽然没有明言,但冯廷纶隐隐约约感到,如果宋国坚持不交还赵行德话,恐怕两府就会把事情处置权由道路曹转给行军司、军情司去办了。道路曹不希望与宋国为敌,在谈判破裂之前,冯廷纶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外面的嘈杂声隐约耳闻,冯廷纶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对习惯军士统治,样样都照着律令的夏国人而言,宋国乱成这样子,简直是不可思议。冯廷纶甚至怀疑过不了几年,宋国就会自己分崩离析。然而,外来的威胁给了相府充分的大义,亡国灭种的威胁,让州县不得不支持相府建立一支强大的禁军。因为如此,冯廷纶给道路曹的上表中,建议两府不要过度显示武力,免得激起宋人的同仇敌忾之心。不过,两府能考虑多少,就不是冯廷纶能预料的了。

签押房中,文吏小心地禀报,夏国使者在花厅候着。

陈东放下朱笔,皱眉道:“让他等着吧。”便又俯首批阅奏折。

冯廷纶像苍蝇一样天天来游说。难道他以为光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把关系河南、京东两路二十余州府,近千万户口的得失的人带回去?大宋的丞相要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河南、京东路的安抚,与辽国的战和,州县学政的态度、南海屯垦的进展,清流和浊流之间的争斗,大食海盗的清剿。整个大宋,各种各样的事件层出不穷,各部尚书、路府州县担待不了,全都一股脑儿交给丞相大人定夺。陈东天不亮就来到签押房署理各种公文,宵衣旰食,阅览奏折每天都在万字以上。

章114 江带峨眉雪-3

远山乔木疏落,初春的寒意透进直棂窗,街市的吵闹声隐约可闻。但陈东却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他已经连续批阅一个时辰的奏折,感觉有些疲惫,便喝了口参茶,微闭双目,双手拇指揉按着太阳穴,但脑子却不得休息,阅过奏折里的大事一件件浮现出来。

在东南州县的压力下,丞相府急命横海军及汉军南下剿灭大食海盗,然而,昨天收到横海军四百里急脚递,韩世忠上表称,横海军水师已经出发,但是,横海军中的大战船都是北方船场所造的沙船样式,船底平,吃水浅,行驶平稳,既能航海,又能顺大江而上,不过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沙船的速度慢,难破深水大浪。而据称大食水师战船虽然较小,但船底尖,航速快,适合深海大浪,因此,横海军只能在近海巡航,驱逐大食海盗,一旦大食海船退向远海,甚至扬帆南洋,横海军就鞭长莫及了。

登莱的汉军则上表称,因武昌侯曾经助辽东汉儿作战,军中上下只服武昌侯一人。汉儿都是北人,要么担心背井离乡水土不服,或者要么害怕统兵大将御下过于严厉。宋朝要汉军出兵助剿,若用赵行德为帅,汉军上下必欢欣鼓舞,若用其他人为帅,诸将恐不能甘心听命,反而坏了剿灭海盗的大事。

“丞相大人,鄂州知府柴固求见!”

“好,”陈东睁开眼睛,点头道:“让他进来。”正思量鄂州知府求见所为何事,兵部职方司郎中林贞干不经通传径直来到签押房,躬身秉道:“陈相公,大事不妙,廪生突然在城中聚集闹事,相府外边,兵部、礼部、刑部外边都围上了。廪生们还在鼓动百姓冲进衙门,揪打命官。再加上市井闲汉趁火打劫,城里已经一片大乱。”

“竟有此事?”陈东脸色变得严峻,厉声问道,“他们想干什么?”

“大人恕罪,”林贞干秉道:“职方司也是刚刚探知,廪生们以百名州学政联名弹劾为由,要驱逐大人,让礼部重新召集学政推举丞相。”他脸上有愧疚之色。

林贞干原先是监督广南东路兵马异动的阁门舍人,鄂州建政后,兵部新建职方司,陈东便任命他为司郎中,端的是十分重用的。自从朝廷废除阉人后,皇城司也一并废弃。职方司虽然代替了皇城司伺察京师消息之责,然而,兵部监视的重点还是军中异动,林贞干招揽的部属也大都是锦檐府旧人,既不敢派人混入理社清流,也不了解吴子龙、石庭坚等闹事的核心人物的动静。林贞干也是城内闹起来了才急忙派人去打探的消息。

“何罪之有?”陈东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这事,本不归职方司管。”

他拧紧了眉头,侧耳听着外面动静,起初他俯首署理公文,还不甚在意相府外面吵闹,现在听出来,喧闹确实是比平常要大了许多。这时,急匆匆的脚步声响,鄂州知府柴固和礼部尚书邓素、刑部尚书温循直、兵部侍郎刘适前后脚来到签押房。柴固还未开口说话,邓素便抢先道:“少阳,速速调集禁军平乱。”

陈东脸色微凛,邓素看了看左右,又道:“吴子龙图穷匕见,这是孤注一掷了。”

外面闹事的全都是廪生,更以理社中激进的士子为主导,究其本质,还是理社内部陈吴两党的争斗。而陈东、温循直、刘适等人,全都是出身理社的,平常对士子也都刻意优容。外面情势危急,邓素先大呼了一声后,温循直和刘适二人同时沉默,一时不愿附和。大宋一向重文抑武,若调集禁军平乱,无异于授人以柄,众口悠悠,一不小心就是遗臭万年的罪人。

“少阳!”见陈东还在犹豫,邓素再度道,“当机立断!外面那些廪生都昏乱了,你多犹豫一刻,他们就蛊惑更多的人,到时候,不但相府和各部衙门保不住,这鄂州城也必遭一场大劫,”他脸色严峻,越来越声色俱厉道,“此事若被吴子龙得逞,朝廷的威信何存?河南、京东、东南沿海,多少观望成败之辈?放眼天下,清浊之争如火如荼;州县自行其是,诸将拥兵自重。这样的局面,怎受得了朝廷威信尽失?吴子龙开了这恶例,立刻就是内战!大宋分崩离析只在旦夕之间!”

邓素有些危言耸听,但温循直、刘适都脸色戚然,显然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好了!”陈东拍案吼道,他看着屋内的几人,沉默了一瞬,眼神转为冷冽,重重地吐了口气,对兵部侍郎刘适道:“速调东南行营禁军入城平乱。”刘适立刻答应,正要转身出去,陈东叫住他,叮嘱道:“告知王贵约束禁军,只需恢复城内秩序,尽量不要杀伤士子百姓。”

邓素眉头微皱,忍住了没有说话,目送兵部侍郎刘适出去。现在外面已经乱成一片,他沉吟道:“少阳,为防患未然,在城内恢复秩序前,要立刻集合相府的卫士,以及大内的侍卫兵马,严守各处门禁。”鄂州的行宫、相府占地狭小,相应的侍卫兵马也少,不比汴梁皇宫大内之中驻扎有上万兵马,不过邓素估计大概有千八百禁军,在王贵调动大军平乱之前,便只能靠这些人了。

刘适领了钧旨,见夏国使者仍坐在花厅,正想绕道避开,冯延纶却站起身挡住去路。

“刘侍郎,本使已经等候许久,丞相大人究竟何时才召见?”冯延纶刚才和刘适一起在花厅等候,书吏先请了刘适进去,现在刘适都参见丞相出来了,里面还没传唤,冯延纶等得光火,再怎么说,一国使者要不是这么慢待的。若不顾忌这一拂袖而去,两国恐怕就此干戈不止,他真要扭头走了。

“啊,这个,本官不知,”刘适只得对拱了拱手,“有劳贵使。”

宋夏有正统之争,若是寻常时候,礼数是断不能失的。但此刻刘适脚步不停,绕开了冯延纶,穿过花厅径直朝东侧小门而去。冯延纶瞠目结舌看着他的背影,皱起眉头,腹诽道:“出了什么大事?堂堂兵部侍郎,这情况倒像是屁股上中了一箭似地。”

外面廪生纠集了上万人众,早已将相府正门所在的朱雀街堵得水泄不通,刘适不敢走大门,只带了四个卫士从相府东侧小门出去。为防意外,刘适用普通禁军军袍换下了侍郎的官服,五人都骑了快马,从相府东侧的石榴巷绕开了朱雀大街,人少的地方疾驰冲过,人多的地方则需要绕道,很快出了子城,然后一直向西驰出武昌门。

“大人,看,起火了!”一个卫士指着前面一处街巷升起的浓烟。

熊熊火舌从一处被砸开的铺面吐出来,滚滚浓烟直冲天际,左邻右舍都惊慌失措的走避着,呼救着,不远处隐隐传来妇孺的哭喊声。目力所及,大半商铺铺都被砸开,地上一片狼藉,散落着衣物,器皿,铜钱等物,显然是一番抢掠过后的痕迹。

西草市街是鄂州最繁盛的草市之一,许多商户和贫民栖身其间,户口密集,商铺院落里堆积着大量的竹木、绸布等易燃之物,仅去年不慎一场大火,就烧毁了五百余家,烧死烧伤千余人。那场火起来时,还有水龙队救火,眼下这般乱象,水龙队却不知在哪儿,着火的民居附近百姓只是惊慌失措地忙着从屋子里将最值钱的家当抢救出来。

“该死的,畜生不如!”刘适低声骂道,“先去东南行营!”

东南行营的营垒帅帐就设在武昌门外。刘适带着卫士快马加鞭,疾驰到了辕门外,军营附近到是安静,刘适直接出示了兵部的腰牌,牵马走进辕门,见着守门的军官便瞪着眼珠,厉声道:“都部署王大人何在?速带本官前去见他。本官兵部侍郎刘适,有十万火急之事。”

“都,部属大人?”守门的军官吃这一喝,有些不知所措,“你要见王大帅?”

“本官奉丞相大人钧旨而来,”刘适不耐烦道,“速带本官去见王都部署。”

“是,是,不,不过,王,王大人,”守门的军官几曾见过侍郎大人如此疾言厉色,结结巴巴道,“可是王大人生了恶疾,不能署理军务,也不能和大人相见。”刘适见他眼神闪烁,这话显然不尽不实,心头火起,厉声喝道:“王大人果真患了恶疾?军中欺诳上官,可是杀头之罪?”

“末将不敢欺瞒,”那军官两股战战,几乎带着哭腔道,“句句是真。王大人患了恶疾,已抱病静养,谁都不能见。”

“那副将呢?诸统制何在?诸军指挥使呢?”刘适皱着眉头问道:“你速速把他们都找到帅帐来。”他心中生疑,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军卒一个个面色惊慌中带着疑惑,显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像是要哗变、造反的样子。卫士见状,也迈动脚步,将刘适护在当中,不过,此时身在东南大营当中,倘若真要动手,这四个人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章114 江带峨眉雪-4

“那副将呢?诸统制何在?诸军指挥使呢?”

刘适皱着眉头问道:“你速速把他们都找到帅帐来。”他心中生疑,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军卒一个个面色惊慌中带着疑惑,显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像是要哗变、造反的样子。卫士见状,也迈动脚步,将刘适护在当中,不过,此时身在东南大营当中,倘若真要动手,这四个人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大帅抱病,今日不点卯,诸位将军都不在营中。”

刘适这才想起,早在北伐之前,东南行营的军官便不必住在大营里,而是别宅与妻儿居住在一起,这规矩定下来以后,军官们拍手称快,可今日用人之际,居然一个统兵大将都找不到!

“可恨!”刘适看着眼前的军官,厉声道:“那你来领钧旨,率军进城平乱!”

“啊?大人,末将担当不起啊。”那军官吃这一吓,居然两腿一乱便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大人饶命,末将只是个军使,大军平乱,万一出了什么乱子,末将可担当不起。”

不仅他不敢领命推辞,旁边的军卒脸色也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看着刘适等人。大宋的军制,指挥是最基本的单位,军官是军使,部下最多五百军卒。武昌门外屯着东南大营五万多人马,也就是一百多个指挥,再加上常常内外调动,指挥和指挥之间关系也错综复杂,有的很陌生,有的彼此敌视。一个军使突然统领大军出营,是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乱子的。

刘适见状,方才醒悟过来。他虽然是兵部侍郎,但从没领过兵,主要管军籍、辎重、输送这些事情,心情又急切,一时间没想这么多。现在却是后怕,大宋素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虽说有许多士子投笔从戎,兵部又招募本分百姓充实禁军,但大军营中仍充斥着刺配流犯、凶徒、招安盗匪、失地农民和市井无赖。若没有大将压制,五万人马如狼似虎进了鄂州,万一失去控制酿成兵灾,只怕是比廪生闹事更大的一场浩劫。

刘适犹豫了片刻,还是打消了自己领兵进城的念头,一边叫过来两名卫士,吩咐道:“本官在此坐镇,你们速去将此间情状禀报回去,请丞相大人定夺。”一边让那个军官站起来,下令道,“本官奉丞相钧旨,你速派出军卒去请王将军,以及诸统制,军指挥使。十万火急,无论如何,让他们到营中来见本官。另外,营中军官你还认识哪些,让他们立刻见本官。另外,大营紧闭营门,没有本官的准许,任何人不得出入。”

分派完毕,刘适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心神,让那营中军官带路,先前往中军帐等候。

两名卫士匆匆离去,沿着原路返回,发现聚集在朱雀大街上的人越发多了。数百禁军刀枪出鞘,结成一座横阵护住相府大门,然而,人山人海的乱民相比,这点人马仿佛一叶孤。一团团烂菜叶子,石子从人群中飞出来,砸在禁军身上,他们也不敢还手。禁军一旦被人群拉扯出去,恐怕就是被乱棍打死的下场。

“冲进去!驱逐陈东!”“窃国大盗!”

“陈东出来把话讲清楚!”“礼部为什么有意拖延公议弹劾?”

“陈东出来!”“陈东出来!”“陈东出来!”

“陈东再不出来,我们就把他拖出来!”

一阵高过一阵的声音传入签押房内,陈东的脸色极为难看,他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人如此污蔑。他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放下时重重在桌上一顿。这时,门外响起咚咚脚步声,却是报信的卫士返回,气喘吁吁地秉道:“丞相大人,王都部署抱病不能视事,东南行营大将都不在营中,为防有人挟军作乱,刘侍郎留在营中坐镇,着我等回来禀报陈相公。”

“什么?”邓素的脸色骤变,眼神仿佛针刺一样看着那卫士,“大将一个都不在?”

“是,末将不敢欺瞒。刘大人已差人去请王都部署,各统制,各军指挥使。”

“这,这可如何是好?”鄂州知府柴固一下子便慌了,他满心以为大军一到,外面的乱局立刻荡平,谁料在这要命的时候,王贵居然称病,行营诸将也都明哲保身,这下子,可怎么收拾?鄂州府有衙役数百人,有些老吏一见乱子大了,偷偷脱掉公人皂衣溜回家去躲事,怎么禁军的军官也这般油滑?鄂州号称百万户口,外面乱成一锅粥似的,没有大将统帅禁军弹压,可就无法收场了。

陈东眉头紧紧皱,沉吟不语。王贵称病,他立刻想到了后果。大军最忌讳的便是兵将不知,何况是在京师平乱,一个不小心,兵权错交人手,就是太阿倒持的结果。没有得力的大将压制,几万乱兵在鄂州横冲直闯,为祸之烈将远过于儒生作乱。王贵打算明哲保身,可是一时间,可是素有威望都在外面,哪里有人来代替统兵平乱?

“唉!如何是好?”柴固如热锅上的蚂蚁,口不择言道,“有兵无将,如何是好?”

“有兵无将倒不见得,”邓素略微踌躇,出声道:“有一人可用。”

“有一人可用?”陈东目光微亮,看着邓素,两人交换了眼神,还是陈东先开口道:“你是说,赵元直?”仿佛一颗石子打破了平静的水面,提及“赵元直”这个有些犯忌讳的名字,柴固、温循直、林贞干同时抬起头来,邓素微微点头道:“赵元直素称良将,又曾执掌过东南行营,积威尚在,让他领兵平乱,必能震慑宵小。”

“可是......”温循直迟疑道,“赵元直和夏国......”

“他与夏国有旧,”邓素摇头道,“但绝不可能和吴子龙串谋吧?远交近攻,当有取舍。”

“人心叵测啊,”温循直迟疑道:“怕他心怀怨恨,若挟兵权报复,便是社稷倾覆。”

签押房中安静了下来,外面的呼喊声越来越大,众人都看着陈东。

沉默了片刻,陈东脸现一丝决然,点头道:“守一,烦你走一趟,请元直过来。”

“少阳......”温循直还待再劝,却被陈东摇头打断:“我意已决!”温循直大张着嘴,又看了看屋内其他人,邓素和林贞干都不一言不发,卫士更不敢抬头,“唉!”他只叹了口气,不再劝说,只是神色变幻。相府外面的骚乱越来越大。禁军禀报,廪生们驱赶牲畜,甚至在牛尾巴上绑着柴草点燃,想要冲散门口禁军的方阵。

武昌侯府在丞相府附近,距离行宫也不远。在如火如荼的鄂州,这是一方安静的小天地。

赵行德如往常一样坐在后院的墙边,一边翻阅着书籍,一边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

赵环脸带着忧色。侯府的禁军原先有三百多人,一个时辰之前大半都被调走了,赵环询问才知有数万乱民在围攻丞相府,兵部不得不将黄鹄山子城内的禁军尽可能都集中过去,就连行宫大内的卫士都抽走了一半。局势居然危急到了这个地步?赵环担心地看了赵行德一眼。

府上一个仆人带着邓素穿过花园小径而来。自赵环入住侯府以后,朝廷命官都是要禀报过后才能进来,不像从前那般想来就来,邓素身为礼部尚书,若没有十万火急的事,也不会如此失礼,想到此节,赵环秀眉微蹙,轻移莲步站到了赵行德的身后。

“吴国长公主恕微臣擅闯府邸之罪,”邓素来到面前,急促道:“城中大乱,相府调东南行营压制乱民,可是王贵称病,没有大将主事,陈相公已决意让元直领兵,恢复城中安宁。”他口中向赵环禀报,眼睛却盯着赵行德,见他似乎不为所动,又似乎还在考虑,急得伸手去拉他起身,口中道:“局势危如累卵,一刻耽误不得,元直速随我去。”

“别去。”赵环见行德站起身来,拉住他的手臂。她也不知外面局势究竟如何,朝中党争已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说不定这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的结局。

“不会有事的。”赵行德拍了拍她的手背,难得地柔声道,“我去去就回。”就在刚才那数个呼吸之间,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赵环难过地放开手,赵行德这才对邓素道:“既然局势耽搁不得,那咱们走吧。”他对赵环微微笑了笑,跟在邓素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赵环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都被抽干了一样,身躯晃了晃,扶着一颗梧桐,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巷深处,喃喃道:“南无观世音菩萨保佑夫君平安。”

邓素带着赵行德一路穿街过巷,绕开了人群密集之处,依旧从一处小门进入了相府。路程没走多远,已看见城里好几个地方冒起了滚滚浓烟,街上到处是抢掠过后的痕迹,市井无赖仿佛一夜之间多了十倍,除了看热闹的,胆小百姓则躲在家中不敢外出,朱雀街方向人群的喧闹无比,不知发生了何事,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赵行德不禁皱紧了眉头。

作者:今日2更,第一更送上。

章114 江带峨眉雪-5

相府门前朱雀街,人群摩肩接踵,当中却让出了一大块空地,一头不知从哪儿寻来的黄牛,牛头涂着赭红色的花纹,眼圈却用墨汁画得比铜铃还大,牛角上绑了两柄解腕尖刀,看上去煞是吓人。外围的人群不断发出喝彩声,一个家丁牵着牛鼻子,两个人按着牛背,一个儒生摸样的人在牛尾巴上拴好一串鞭炮,晃亮火折子,得意地向周围摇了摇手。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好样的!”“快看田单大摆火牛阵!”他这才点燃引线,闪身退后,周围的人群也推推搡搡的往后退去,刚才有头疯牛可是踩死了人的。

“这是谁?”石庭坚皱眉道:“演戏么?”

“渠阳刘子歌,劝都劝不住,都想出个风头。”张蔚看着相府门口麋集一团的禁军,低声道,“不过也好,试探了这么久,看样子相府就这么多护卫了。”

石庭坚点点头,沉声道:“不能再拖延下去,集中人手,多准备牛马和车仗,一鼓作气冲进去,直冲签押房,即便搜不到陈东,把他赶出去也行。”他回头望了望城池上空腾起的浓烟,眼中透出一股忧色。想起因自己等人之故,鄂州百姓横遭一场浩劫,无辜受害,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石庭坚胸中便有些烦闷,但愿早点结束这场闹剧,恢复京师的秩序。

二人正说话间,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响起来,围观众人也兴奋地起哄起来,一齐声呼喊驱赶黄牛,黄牛受了惊吓,一边在原地转圈,一边连声哀叫。几个胆大的市井闲汉用竹竿去捅它,痛的黄牛才低头拼命朝前面冲去,鞭炮绕自挂在牛尾巴上噼里啪啦直响。这头牛足有一千多斤重,吃痛狂奔的气势比战马更加吓人。牛还没冲到,列阵的禁军便先散开了。

“妈呀!”“快跑!”

军卒们脸色苍白,大呼小叫,本能地躲避奔牛。有几个人被奔牛撞倒,也不管受没受伤,立刻惨叫出来,四下躲避的人反而挡住了黄牛的去路,惊牛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了好几个来回,方才气喘吁吁地奔向没有人的地方。

“真是酒囊饭袋!”张蔚心情复杂地骂道,“大宋民脂民膏,就养了这么一批饭桶。”

这时,原本严整的阵型已接近崩溃,军卒全都惊慌失措,有人连火铳枪都掉在地上,军官几乎是拳打脚踢地强迫军卒回到队列中。看着这些脸色苍白的可怜鬼再次列阵,表情好像是院子里被迫出来接客的姑娘一样无辜,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响亮的嘲笑声,很多人好像元宵时看花灯杂耍一样地开心。

赵行德站在签押房当中,他久在行伍,身上有一股戎马征战之气,仿佛一头闯入了书斋的猛虎,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他环视众人,问道:“让我带兵平乱,不怕我干脆拿下鄂州,接应蜀中大军顺江东进,趁着宋国朝廷中枢毁掉,群龙无首的机会,帮夏国夺了东南半壁江山?”

温循直干脸色有些尴尬,没有说话。他的担心已被赵行德抢在前面说出了。眼前是大宋朝廷最虚弱的时候,将兵权交到赵行德的手里,无异于一场赌博。天平的一边是助夏灭宋的战功,另一边只是这个人的良心而已。

“如果真是这样,”陈东直视着赵行德眼睛,平静地回答道,“我身为大宋丞相,自会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但是现在,个人荣辱当置之度外,我意已决。”他加重了语气,“现在,恢复京师秩序,就是你的责任了。”

赵行德还没说话,只听脚步声咚咚响起,外面有人大声道:“丞相大人,不好了,乱民们正准备攻打进来!”话音未落,一个书吏慌张跑进来,跪秉道,“乱民不知从哪里寻来了牛马牲畜,将鞭炮草料绑在尾巴上,还弄了许多大车,将柴草涂了湿泥堆积在车上,看样子,他们很快就硬冲相府大门。外面的廪生叫嚣着要,要,要......”书吏有些心虚地抬头看着陈东,外面人叫嚣着要抓住陈东,历数他与奸党沆瀣一气的罪状,明正典刑。再请礼部召集学政免去丞相,公议推举新丞相。这些猖狂之语,书吏如何敢一一禀报?

“陈相公,恐怕相府守不住了,外面的人都是疯子,您看是不是......?”

“我知道了,但这里才是相府。”陈东让这书吏起身,转头对着赵行德,沉声道,“局势便是如此,你就不要推脱,领兵恢复京师秩序吧。”

赵行德见状,也不再推脱,问道:“外间有多少人?府中又有多少人马?”

陈东、邓素等人的目光又回到那书吏身上,这人立刻战战兢兢秉道:“外面的乱民只怕有两三万人,相府的禁军、衙役加起来有三千多人,正分别把守着各个门户,人手很是吃紧。现在乱民只是集中在朱雀大街上,想从相府正门冲进来,其它十几处门禁还是畅通的。陈相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趁着外面还没围死,您先走吧......”

陈东恼怒地“哼”了一声,打断了书吏的劝说,看着赵行德。

“若我记得不错,朝廷匠作的规矩,每次铸造新式火炮,都会挑最好的敬献大内。从前一向存放在汴梁宫中,却从未使用过,后来白白便宜了辽寇。现在的规矩,新式火炮恐怕是敬献给相府吧,只是不知道具体存放在什么地方?外面虽然人多势众,但多是乌合之众。禁军虽少,若得火炮之助,便可扭转局势。”

赵行德一边思索,一边说着,声音不紧不慢,有些低沉,却给人莫大的信心。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相府卫队中可有炮手?”

“有!”林贞干立即答道,“相府卫队有一百多炮手,二十多门炮。不过,平时火炮都封存在武库里,平常不用。”职方司对相府卫队是着重监视的。兵部因袭旧制,将最好的火炮拨了一批给相府卫队,同时配给了相应的炮手。但显然相府是不可能操练火炮的,因此火炮全都封存在库里,炮手无所事事,除了军饷比火铳手高两倍,平常都与火铳手一样侍卫站岗。

“好,”赵行德对林贞干道,“你去集合火炮手,寻找火炮、弹药,立刻拖到前院去。”他的目光落到林贞干的身上,他还不知林贞干的身份,听他言语间熟悉相府的兵力,便点了他的将。

林贞干顿感身上压力,躬身听命道:“末将遵命。”他也向陈东躬身行礼,便疾步出去集合炮手。

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吟道:“先打退相府外面这群人,再要恢复京师秩序,只需调动东南大营兵马分街坊维持秩序便可。”说完便先去前院,做些挑选炮位,清除射界之类的布置。

“元直,”陈东叫住了他,从书案上拿起一卷绢旨,低声道:“带着这个。”赵行德一愣,展开看了一眼,竟是大宋丞相命赵行德接管东南行营及鄂州附近一切兵马,平定鄂州城内动乱的钧旨。有了这道钧旨,赵行德就算是掌握了鄂州城内外一切兵权,他对陈东点点头,没有说话,合上这道钧旨,放入怀中,大步走出门外。

“少阳,”温循直犹豫道,“这兵权......”

“用人不疑,”陈东摇头道,“带兵打仗,你我皆不如元直,现在我们只需镇静以对,等待结果。”

赵行德穿过花厅来到前院,眉头就是一皱。相府卫队在大门内外布置了两道防线,外面的军阵护住了正门,在前院中又列了一阵,大概是准备做反冲击,将冲入相府的乱民驱赶出去。而在正门后面,竖立着一面宽大的照壁,不禁看不清门外情势,也遮挡了他预想中火炮的射界。和外面喧闹翻天的人声相比,禁军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几乎所有人都脸色苍白,根本没有临战的状态。

他走上前去,拍了一个军官的肩膀,说道:“召集人手,快把......”那人正害怕得厉害,突然被拍这一下,吓得浑身都是一抖,回头见是不认识的人,差点就要破口大骂,没好气道:“你他奶奶的是谁呀?”他的嗓门很大,中气很足,这一下子周围的军卒都转过头来,用怀疑地目光看着赵行德。

“本将赵行德。”赵行德不答还好,这一答话,到让那军官转怒为笑,嘲讽道:“老兄,你若是赵行德,我就是岳枢密了。”周围的禁军都哈哈大笑,原本紧张的气氛也冲淡了不少。谁都想像不到,像赵行德、岳飞这样传说中的人物,会像宋兵甲、宋兵乙一样突然站在面前,而且身边竟然没有一个随从。赵行德摸着胡茬,脸色有些尴尬,看来是离开军营久了,就好像久不工作的机器,一转起来就吱吱嘎嘎的闹别扭。他一时没留意,像从前那样随便叫一个军官便发号施令,结果就闹出了笑话。

“你看看这个。”赵行德只得掏出还没捂热的钧旨,递给那个军官。

军官笑着把钧旨接过,展开随意一看,笑容立刻就僵住了,一字不漏地看完内容,又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人,失声道:“你是赵,赵,赵,.....”他满脸涨红,像要噎死了一样说不出完整的话,忽然下跪道:“末将孟英,赵节帅请恕末将冒犯之罪!”

章114 江带峨眉雪-6

“你看看这个。”赵行德只得掏出还没捂热的钧旨,递给那个军官。

军官笑着把钧旨接过,展开随意一看,笑容立刻就僵住了,一字不漏地看完内容,又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人,失声道:“你是赵,赵,赵,.....”他满脸涨红,像要噎死了一样说不出完整的话,忽然下跪道:“末将孟英,赵节帅请恕末将冒犯之罪!”

“何罪之有?”赵行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起来,笑着下令道,“把指挥以上军官召集过来,另外,”他指着照壁,皱眉道,“想个办法,把它推倒。”

“是!”孟英大声答道,立刻去安排。赵行德抱着双臂等候,对好奇的军卒点头示意。

林贞干带人拖着大炮来到前院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几乎认不出这个地方了。浮雕獬豸青石照壁只剩下一堆瓦砾,堂前水缸,金砖道旁的花坛全都不见了,整个前院几乎被夷为平地。炮手们满脸惶恐,窃窃私语:“是乱民冲进来了吗?”也有压抑着惊喜的声音“赵帅!”这是眼尖的军官认出了赵行德。

“赵帅!”火炮军官都是赵行德的旧部,纷纷上前行礼。

林贞干脸色微变,果真是将为军之魂,短短的时间内,禁军的士气已和从前大不相同。外面依然人声鼎沸,喧闹无比,透过虚掩的大门传进来,但军官的注意力更多停留在赵行德身上,崇仪使李继贤、内苑使孟英恭敬得好像副将一样,军卒脸上也没有了疑虑、恐惧,一个个屏息敛神地列阵待敌。赵行德撤掉了前院的横阵,让三个火铳营都退到了预设炮位之后。前排火铳手插上了枪刺,如林的白刃闪着点点寒光。人数虽然不多,却给人以坚如磐石,无坚不摧的感觉。

“武昌侯,末将把火炮和炮手都带过来了!”

“干得不错。”赵行德点头道,“都安放到炮位吧。地上备些霰弹,台阶上全用实心弹。你们还记得怎么操炮吧?”后面却是直接对火炮军官下令。

“是!”军官响亮地答了一声道,“大帅,末将演练炮术第一,这才够资格选入相府卫队的。”他脸现自豪的神情,回头招呼道,“弟兄们,干活勒!”

林贞干吃惊地看着这个叫杨成务的都头,就在一刻以前,杨成务还满腹牢骚,找尽理由不愿上来,火炮手也一个个死气活样,可现在,军官有条不紊地指挥炮手将火炮搬入炮位,炮手们的动作也麻利得很。每个炮位事先用白灰画好了炮营特有的标记。根据相府的地形,前后各布置了十门炮,第一排炮位在院子后方,第二排炮位在政事堂宽大的青石台阶上,栏杆已经全部拆掉了。

相府是原先鄂州府衙门改建的,府衙大门也是州府的形制,三开间六扇门面阔七丈有余,上面还筑有两层木质门楼。因为前院的进深不够,炮口也不能抬得太高,炮子必须从三间门洞中穿出去。前院这么狭窄的正面,高低两排二十余门火炮,黑洞洞的炮口全都指着相府大门,就算精锐骑兵都不可能冲得进来,更别提外面那些乌合之众。不过,若是两军对垒,赵行德也不可能将火炮安放得这么密集,敌军一炮就打死一片炮手。

列阵禁军的遮挡,使得廪生们并不清楚相府里面的情况,相府的大门一直虚掩着。但是几经试探,禁军的无能表现给了众人很大的信心。局面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看热闹的闲汉无赖也兴奋地大声起哄。

“往里冲啊!”“哦——冲进去啊!”“冲进去!”“冲进去!”

一个军官侧着身子从门缝里出来,先和外面的军官低声耳语了几句,然后走到前面,大声警告相府外面的百姓立刻离去,回答他的还是一片起哄和石子,那军官狼狈不堪地退回去了,紧接着相府的六扇门吱吱呀呀地敞开了,外面的禁军也列队转身退了进去,六扇大门却一直洞开着。人群欢呼过后才发现,官衙中本该有的照壁不见了,一眼就能望见衙署的正堂,严阵以待的禁军,高低两排粗大的铁桶炮,令许多人惊呼出声。

一个军官站在敞开的大门旁边,一直在大声警告,只要擅闯相府,就会立刻开炮,外面看热闹的人立刻退走,以免被误伤无辜。然而,廪生和百姓并不了解火炮的威力,见相衙内官军阵势严整,虽有一丝畏惧之色,却因为恐怕他人耻笑而犹豫。“吓唬谁呀!”“冲进去!”一些人还在起哄,只是声音比刚才小了许多。

张蔚望着黑洞洞的炮口,迟疑着问道:“石兄,怎么办?”

石庭坚对铁桶炮有所耳闻,知道这是战场上的利器,但想来不过是威力大了很多的火铳而已,刚才官军火铳手的稀松软弱,大家都看在眼里,若被这一排火炮吓吓就退走了,未免太可笑。他略一犹豫,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街角上,十几头牛都像刚才那样绑上尖刀和鞭炮,几辆大车也堆满柴草,它们冲在前面,应该也能抵挡一下。相府外面聚集了好几万廪生和百姓,原来威风凛凛的官衙此刻却有一种墙倒众人推的感觉。很多人都想,哪怕大家一人打一拳、踩一脚,守军怎么顽抗也抵挡不住的。

“还不到五十步,冲过去!”石庭坚眼中透出一丝决然,“他们最多开一炮!”

“好!”张蔚点头道,他挥手让后面的廪生指挥家丁将“火牛”和大车弄到前面来,冲阵的火牛在前,挡箭的大车在后,这还是廪生们商议过后的阵势。人群让出一条路来,同时也意识到一场大戏就要开锣,有人满脸都是兴奋,有人还大声喝起彩来:“冲啊!”“这才是好样的。”还有些人继续喊“陈东不出来,我们就把他赶出来!”因为火炮出现而暂时的冷场过后,喧闹声,嘲笑声,喝彩声,呐喊声再度响起,甚至比刚才还要大声了。

乱民将牛赶到前面,守军也意识到可能立刻就会进攻,紧张地握紧了火铳。

“大人,他们要冲上来啦,怎么办?”

“火炮依次射击两轮,”赵行德目视着前方,口气有些复杂,“火力要猛,别让他们有胆量再尝试一次。”火炮手领命后,他又转头命令道:“预备队起立,火铳手全体上枪刺,左右翼准备出阵。”军令被有条不紊地执行下去,火炮早已装填完毕,只等着开炮的那一刻。

林贞干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就在不久前,这些禁军还惶恐不安,几乎是等着一触即溃,而现在,上下却充满信心,听赵行德的军令,似乎要求他们一下就把前面的乱民打垮。鞭炮声响起,吸引了他目光又转向前方。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炸响,十几头牛长声悲鸣着朝这边冲过来,几辆堆满柴捆的大车跟在牛群后面,再后面则是手持棍棒,尖刀的人群,各种各样的叫喊声震耳欲聋,与此同时,炮手点燃了药引,引线迅速地燃烧,火铳手向前端起枪刺,准备抵挡越来越近的奔牛和人群。

“快了!”石庭坚盯着前方拼命奔跑,大声喊道:“冲上去,杀奸臣!”

他握着一根短棒,冲在最前面的一群人中,距离大门还有两步而已,然而,时间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轰——”“轰轰——”“轰轰轰——”随着震耳欲聋的火炮鸣响,在人们还来不及反应时,无数铁弹子从对面飞射而来,十门炮同时发射霰弹,霰弹桶在距离人群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裂开,数以千计的弹子四射横飞,立刻在狭窄衙门的正面交织成一片死亡之网。

前面的人群瞬间倒下了一片,随着烟尘腾起,人们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眼里只有死伤枕籍的惨状,耳朵被炮声震得嗡嗡作响,在下一瞬间,是无数弹子打在墙壁、柱子、身上“噗噗”作响的声音,反弹的流弹不时带来一声凄厉的叫喊。每个人都如坠地狱,耳膜充斥着垂死的惨叫,伤者的哀嚎,让人毛骨悚然。

石庭坚好像被巨大的力道往后一拉,半个身子都麻了,他靠在墙上,还来不及检查伤势,便看见张蔚仰面躺在地上,鲜血模糊了他的胸口。滚滚的烟尘中,人人睁大了眼睛,大声地呼救,但就是找不着生路,有人已经吓得软瘫在地,有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当地,只有极少数人还在往前冲。这时,第二轮炮击开始了,这一次全是实心弹,一颗又一颗圆铁炮弹,呼啸的黑影从相府大门飞掠出去,直打向远处的人群。

实心弹看似速度不快,血肉之躯一旦被击中,便是非死即伤,实心炮弹在密集的人群中飞行,所过之处一片血肉横飞的场面,有的一连穿透十几人,还有人被炮弹削去脑袋,甚至从中截断为两截,鲜血喷溅,脏腑横流,人群哪见过这样恐怖至极的场面,一边大声惨叫,一边争先恐后地向后逃去,有被人掀倒在地的竟被当场踩死。

“救命啊!”“快跑啊!”“跑啊!”

炮弹激起的烟尘还未落定,相府外面的人群已经散去了大半,剩下的还在原地发呆,一排排平端火铳枪的禁军已从相府里冲了出来,前队火铳手结阵挺进,有挡路者便用枪刺驱赶,后队火铳手忙着拿下那些吓傻了的俘虏,很快就将相府前面的一片地方都清空了。

“这就......”林贞干一脸惊异,“这就,这就结束了?”

“不,”赵行德摇了摇头,低声道,“恢复京师秩序,这只是开始。”

章114 江带峨眉雪-7

“恢复京师秩序,这才刚刚开始。”

满目所及,一片劫后的狼藉,尸体搬到道旁,血迹斑斑,街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垃圾。两侥幸没伤的牛被牵拢在一起,受伤倒地的牛也只能杀了。一个当过屠夫的军卒用枪刺贴着倒伏的牛身寻找心脏,用涟涟的泪水从牛眼里落下来。“你看,”军卒轻抚着牛脖子,低声对旁边道:“这畜生通灵性,知道要死了,难过的勒。要给它个痛快的。”手突然往前一送,一股鲜血喷溅而出,伤牛的身躯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都头丁禁走过来,请示道:“大帅,这些牛怎么处置?”

赵行德沉默着看着这一幕,随口道:“死牛煮来吃了,给将士们打打牙祭。两头活牛在外面栓三天,等牛主来认领,若是被抢的,就还给他。”若不打仗,军卒平常吃不上肉。而本朝禁止私杀耕牛,牛肉更是平常吃不着的。两千多军卒分食十几头牛,每个人也不过分到一斤多牛肉而已。

“谢大帅犒赏!”丁禁将消息传下,军卒们立时欢呼起来,个个喜形于色。

林贞干见状暗道:“岳严赵宽,果然不是虚言。”

这时,崇仪使李继贤亲自将马牵到赵行德面前,秉道:“节帅,这是末将的坐骑,还算柔顺。”“多谢李将军!”赵行德接过缰绳,吩咐道,“我去东南行营调遣兵马,李将军协调诸营守卫。”“节帅放心去,”李继贤大声道,“虎威尚在,他们再来就是找死了。”

林贞干笑道:“你这小子到会说话。”

赵行德点点头,没再多吩咐什么,转头问道:“林将军,可愿陪赵某去一趟行营?”

“末将遵命,”林贞干心头一凛,抱拳道:“但凭武昌侯差遣。”

赵行德微微一笑,似没注意他在称谓上的不同,翻身上马,轻夹马腹,吆喝一声,坐骑立刻轻快地跑起来。两名卫士做向导,林贞干和另外两名随从催马跟在后面,一路驰往武昌门外的东南行营。

东南大营帅帐中,刘适坐在帅座上,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指挥以上军官,先后到了一百二十多人,可是统制、指挥使却一个没来,军官们看兵部侍郎大人的面子,等了大半个时辰后,见刘适既没个章程,又没那般威严,有些人渐渐奈不住性子,开始发牢骚,说怪话来。人多嘴杂,就算是王贵坐在上面,也分不清嗡嗡嗡的声音从哪里传来,刘适忧心忡忡,也没制止。

城中传来一阵炮声,众将愈发肆无忌惮,牢骚不满之外,又纷纷猜测到底发生了何事,有猜是乱民抢了铁桶炮,正在强攻相府,有人猜是兵部存放火药的仓库被点着了,刘适心中惴惴不安,竟是如坐针毡,不时抬头朝外张望。一个卫士来秉,称丞相派人前来,刘适大喜过望,忙让请进大营。诸将仍旧议论纷纷,不知是不是要进城平乱,又猜测朝廷若要平乱,不知会派哪位做统兵大将。

本该肃然的中军帐中,一片乱哄哄的景象。赵行德踏入帐中,不禁皱了皱眉头,没有上前去和刘适交接,站在门口环视左右,这时,帐中诸将也看向门口,有军官当即认出了赵行德,脸色大变,失声道:“赵节帅?!”“赵,大帅!”

赵行德渡江北伐后,王贵执掌东南行营,虽然几经扩充,但营中的老底子还是原先的,指挥以上的军官,平常议论起来,许多人也曾拍着胸口道:“咱早跟着赵帅也不含糊,差一点就直捣汴京了。”脸色若有遗憾,很不服气的样子。

惊呼过后,众军官有的一脸惊喜,有的不可置信,霎时安静了下来。

帐中鸦雀无声,赵行德这才对诸将颔首示意,沿着空出来的通路走到帅案前方,对瞠目结舌的刘适一拱手,沉声道:“本将赵行德,奉丞相大人之命,前来调遣东南行营入城平乱。”说完从怀中掏出钧旨,递给刘适。虽然刘适并非东南行营统帅,但众目睽睽之下,这个程序还是要做的。

刘适接过钧旨,看后还给赵行德,拱手道:“请武昌侯典兵平乱。”站起身来让出了帅位。

众目睽睽之下,赵行德也未客气,居中而坐,顺手将将钧旨放在帅案山。他环视帐中诸将,发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迎着那些激动的目光,他微微点头,沉声道:“虚言我就不多说了,相府外面的骚动已经荡平。兴许,还有人不死心,正纠集余党。另外,城中有市井无赖乘火打劫。所以才需要调遣大军入城,”赵行德看着诸将,厉声道,“一个营的将士,进驻一个街坊,但有聚集作乱,或趁火打劫者,格杀勿论,你们都知道了吗?”

“知道!”诸将齐声道,但仍有些人犹豫未答。

“大帅,”护军使冯澯迟疑了片刻,越众大声道:“末将有些疑惑未解!”

“哦?”赵行德点点头,“有什么疑惑?”

“刚才城中炮声,可是在轰击相府外面的廪生?本朝有祖宗家法,不杀士大夫及言事者。各州的廪生虽然不一定是士大夫,但在相府外聚集言事,就算有些冒犯,节帅怎能罔顾朝廷制度,下令开炮轰打上书言事之人呢?再者,难道读书人在街坊里聚在一起,也要格杀勿论?”

“敢问节帅,”堂上目光落在身上,冯澯亦毫不退缩,踏前一步,质问道,“十数年前,蔡京、李邦彦,可是如此这般对付陈相公和节帅的?”军官中也不乏同情廪生的,虽然不敢像冯澯这样公然质问,心中却又同样的疑惑,都看向赵行德。

刘适又惊又怒,林贞干皱起眉头,深深地看了冯澯一眼,也没有说话。

“不杀上书言事者,确实是本朝的规矩。”赵行德直视着冯澯的目光,回答道,“然而,违背大礼法,企图绕开礼部召集学政公议,驱逐丞相,甚至纠集人众围攻相府,就不在朝廷的规矩当中了。朝廷的丞相,是天下学政按照大礼法推举出来的,廪生们如此群起而驱逐,视大礼法为何物?此例一开,朝廷中枢和大礼法的权威尽失,各州县,众人皆若不遵守礼法,那大宋分崩离析,只在旦夕之间。大礼法之重,还用我再加以解释吗?”

“即便如此,”冯澯质问道,“节帅一定要用火炮轰击吗?”

“火炮声势惊人,轰击可收震慑之效,”赵行德坦然道,“白刃杀人与火炮杀人,有何不同?我只要迫使其放弃围攻相府,鄂州全城一片混乱,每拖延一刻,就会死更多的人。”他看着冯澯,摇头道,“想不通,你可以留在营中,”他抬头扫视了一圈其他的军官,沉声道,“想不通的,现在都可以留下,但抗拒军令,事后一定会受军法责罚。”

“末将从军只为驱逐北虏,”冯澯抬起头道:“情愿违令受罚。”

“你有主见,有担当就好。”赵行德点点头,看着其他军官,问道:“还有吗?”帐中一片安静,片刻后,又有几个军官站出来。赵行德一一准许,让他们将指挥权交给别的将领,然后才继续布置进城平乱之事。

“第一,进城之后,先晓谕百姓,动乱已经荡平,进驻街坊只是防止有人趁机闹事。第二,以三日为限,先前趁乱私取了他人财物的,物归原主者,可以赦免其罪。但是,犯有杀人、伤人及奸者,不在宽恕之列。三日之后,鼓励百姓告奸,被告发者一旦证实其罪,罚没的家产归告奸者所有。第三,为防民间骚动,诸营兵严禁借住民居,只在阶上檐下宿营。若没有主人相请,不得进入民宅搜捕犯人。做到这三条,平乱之后,朝廷定有犒赏。都听明白了吗?”

“末将明白!”诸将齐声领命。冯澯等几个军官脸色复杂地看着,他们退出来以后,自愿参与平乱的军官反而更加齐心了。赵行德约法三章,让诸将心里都有个底,大概知道入城后该做些什么。刘适也放下了心,如果真能做到,那他最担心的乱兵就不会出现了。

紧接着,赵行德临时任命了四位副将,让他们分别负责联络城中东南西北四个方面,再参照鄂州全城的详图,让诸将一一上前领命,确定营队所要进驻的街坊。然后,诸将才各自回营集合兵马。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当一切都安排好以后,赵行德亲自率领大军,整队从武昌门进城,沿途不断分出营队进驻各个街坊,大军所至之处,宵小立刻绝迹。

傍晚时分,衙役也出来维持秩序了,唯有几处火势不但没有扑灭,反而有蔓延之势。

相府的台阶上,陈东望着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沉默不语。

邓素忧道:“去年一场大火,烧死了上千人。”忽然,他觉得脸颊一凉,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上一点水渍,还有些许未融化的晶莹。“下雪了!”邓素转忧为喜,抬头看着天空,雪花起初时如细细的盐粒,而后越来越分明,如柳絮,如杨花。一场春雪正纷纷扬扬从天上落下,雪花带着冷冽的寒气,笼罩在在劫后的鄂州城上空。

章115 川横三峡流-1

幽远的夜空,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屋顶枝头很快积起了薄薄的一层。

昏暗的街巷里,石庭坚靠着墙壁,冷得浑身发抖,让身躯缩在杂物堆积的暗影中。相府外的人群被火炮驱散以后,石庭坚捂着伤口,勉强跟着人群离开了朱雀街,他先逃到州学,却发现学舍已经空无一人,石庭坚不敢逗留,城内已到处都是禁军,城门附近的巡兵更多,他不敢出城,一路躲躲藏藏,逃到了太平坊这处陋巷。

不远处巷口外,温暖的火光闪烁,人声喧闹,石庭坚牙齿咯咯作响,只能尽量蜷曲成一团。他盯着那团火光,目光中既有仇恨,也有恐惧,一闭上眼睛,他就看到张蔚满脸鲜血仰面躺在地上,想起那些倒下的人,他觉得自己是个苟且偷生的人,上臂伤口的阵阵灼痛,霰弹子没有及时挖出来,伤口周围已经有些红肿了。

巷口隐约传来人声:“大帅有令,将士不得擅入民宅,只能在屋檐下宿营。”

“各位善邻,朝廷宵禁,务必......”

“奸人出没,可鸣锣示警,让禁军进来搜捕缉拿!”

忽然,军卒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发生,石庭坚心生怪异,探头朝巷口望去,只见一员大将骑正马穿过长街,一群顶盔贯甲的将领簇拥在他身旁,这大将自己却是一领常服白袍,仿佛赴宴来归来,偶遇风雪一般,外披了一件朱红大氅。所过之处,禁军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赵帅!”“赵帅万胜!”“赵节帅万胜!”

“原来是他。”石庭坚眼中迸出愤怒火花,牢牢记住了这个人。

赵行德似有所觉,经过巷口时朝里看了一眼,只见杂物堆积,小巷狭窄阴暗。他自嘲似摇了摇头,冥冥之中,无愧于鬼神,然而,对于那些死者伤者而言,或许也是如此想。是非难辨,但在这位置上就要有担当,优柔顾虑,唯有以剑斩之。护军使冯澯问自己,倘若十年之前,自己站在对面,又当如何自处?人非圣贤,谁都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否一定是对的。道路遥远,既阻且长,但却不能因此而驻足却步,只是尽力去做,哪怕是做错了,虽死而无悔。

“武昌侯,这是兵部拨下的棉衣棉被,给将士们御寒的。”

赵行德抬起头,一名书吏正候在道旁,捧着一份文牒。在长街的另一头,十几辆大车缓缓驶过来。随着这场大雪,气候骤然变得寒冷,赵行德约束将士不得擅入民宅,又派人向兵部索要棉衣、柴炭犒军,没想到兵部的反应这么快。鄂州府赈济灾民也有这么快就好了。因为家室被抢掠焚毁,也许不少小康之家,从此陷入贫困。

禁军不擅料理民政,为防意外,兵部和鄂州府尽可能多地派出书吏、衙役协助。这样的下雪天气,他们也不得不和东南行营的禁军一样露宿街头。书吏穿着件夹袄在街头,已冷得面白唇青。无家可归的百姓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

“刘大人有心,赵某代营中将士谢过。”赵行德微笑道,“你也辛苦了。”

“下官不敢,”书吏谦道,又多了一句,“这些棉被棉被,是丞相大人亲自吩咐发下的。”

“哦?”赵行德微微一愣。陈东素来推崇六部各司其职,而宰相问牛不问人。从前禁军的粮饷,无论多么紧急,都是由兵部管辖。这一场动荡,也许让陈东的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传令各部,能挤便一挤,多余衣被、粮食,”赵行德沉声道,“先分发给灾民,再跟兵部报备吧。”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这样的天气,一夜也许就冻死不少人。”

“是,节帅。”马援大声领命道。他立即派出十几个旗牌官出发,分别通知各个方向的指挥。马援会鄂州后,便分到行营做参谋官,赵行德点将时,让他当前军副将,马援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大军入城平乱,东南行营中的统制、指挥使等将缺席,赵行德等于是直接调遣各个指挥,马援等副将、参谋官的功不可没。

赵行德策马继续前行,所过之处,将士们都朝他大声欢呼,好像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

林贞干策骑跟在赵行德身后,心中又是吃惊,又是疑惑。王贵对大营兵马的掌握也算得力,统制、指挥使全都莫名不在营中,便可见一斑。然而,赵行德离开已经许久,在大军中仍然保持着这么高的威望,就委实可惊可怖了。大军抢在了官府之前赈济灾民,又得了鄂州的民心。林贞干看着赵行德的背影,脸色变幻不定。

朱雀街的雪地踏得十分泥泞,血迹还没来得及洗掉。相府门楼的高挂着十八个灯笼,将门口这一片地方照得亮如白昼,然而,墙壁和柱子密布大小斑驳的洞坑,触目惊心,格外的刺眼。从相府大门一直到政事堂,沿途站满手持火铳枪的卫士。

城内的骚乱平息后,相府又宣召六部尚书、侍郎,枢密院都承旨、十二房知事,礼部各司郎中、兵部各司郎中、刑部各司郎中前来候命。相府都堂中站满了官员,大礼议时见过一面后,许多人还是第一次碰面。人人危襟正坐,各个脸色严峻,相熟的人之间低声窃窃私语,交换各自得到的消息。六部尚书先后进里面去了,但商议到现在还没有个结果。众人在都堂中已经等候了不短的时间,但现在也只能等着。

济济一堂中,夏国使者冯延纶正又尴尬,又紧张。他早上前来求见大宋丞相,一直等候到了这时,而陈东似乎把他给忘了!冯延纶也大概知晓了外面的局势,他当然不会傻到去提醒陈东,这个紧要关头,哪儿能比此地能抢先探得宋朝的局势呢?所以,宋朝官员投来怀疑的目光,冯延纶都镇定地微笑拱手敷衍过去。

签押房内,短暂地陷入了沉默,对如何处置后续,丞相陈东还没有决断,而礼部尚书邓素和刑部尚书温循直的意见相左,两人当场争辩起来。邓素认为,明显是吴子龙一系廪生挑起的事端。刑部应该立刻发下海捕公文,先在鄂州附近的关卡严密盘查、搜捕闹事的廪生,然后讯问出幕后的主使,由刑部穷治其罪,礼部晓谕各州县开革参与其事的廪生,终身不能进学。

温循直认为,光凭猜测断定吴子龙主使,难以服众。本朝向来不以言罪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海捕、下狱讯问清流士人,不符合清流法。革除廪生学籍的做法,与党人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符合大礼法。这种做法不但不能息止党争,还会让理社内部的裂痕再也无法弥补,甚至将中间观望的清流士人逼到吴子龙那边去。

“邓尚书,刑部断案,只能依照律法,据状断之!不是体会上意,扑风捉影!”温循直脸色铁青,冷冷道,“廪生闹到了相府,礼部捅的漏子,却让刑部曲解律法,弹压清流。天下众口悠悠,对不起,这个酷吏,我做不了,你若想插手刑部断案,请你自己主持刑部的时候再来。”

“你!”邓素气急,指着温循直道,“你难道想包庇......”

话音未落,外面卫士禀报,武昌侯与兵部职方司郎中觐见,陈东一直紧皱眉头,闻言脸色稍缓,抬头看向门口,他早已交代,赵行德和林贞干一到,都可不经通传,直接带来签押房。随着脚步声响,一众大臣的脸色也郑重起来。无论如何,朝廷风雨飘摇之际,赵行德一出来便稳住了局势,这种潜在力量,让人惧怕也好,感激也罢,都不能不郑重对待。他走进签押房,环目四顾之时,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压力。

“丞相大人,”赵行德将钧旨交还给陈东,“城内秩序已经恢复。”

“元直,”陈东看着他,接过钧旨,问道,“处置善后,你可有建议?”

邓素、温循直,以及其他的重臣的目光都落在赵行德身上,大军平乱的经过,外面军卒的欢呼声,他们都听见了。甚至可以说,现在整个鄂州城都在赵行德控制之下。陈东就处置善后征询他的意见,乃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在场的人也同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丞相大人,”赵行德沉默了一瞬,回答道,“朝廷的制度,武将不得干预朝政。这一场变故,领兵平乱,恢复鄂州城内秩序,是本将的职责。处置善后,恢复大宋的秩序,是丞相的职责。请恕赵某不能逾越置喙。赵某告退。”说完后,他躬身一礼,又朝签押房中的重臣拱了拱手,不待陈东答应,自己先退了出去。

邓素等人目送着他的背影,脸色复杂,有些失望之余,原先悬着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章115 川横三峡流-2

“丞相大人,”赵行德沉默了一瞬,回答道,“朝廷的制度,武将不得干预朝政。这一场变故,领兵平乱,恢复鄂州城内秩序,是本将的职责。处置善后,恢复大宋的秩序,是丞相的职责。请恕赵某不能逾越置喙。赵某告退。”说完后,他躬身一礼,又朝签押房中的重臣拱了拱手,不带陈东答应,自己先退了出去。邓素等人目送着他的背影,脸色复杂,有些失望之余,原先悬着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过了一会儿,仍是没人说话,签押房中寂静的气氛显得有些怪异,众大臣原先担心赵行德把着兵权不放手,现在他并无统兵实职,一旦将钧旨奉还,等于是交还了兵权。还有人担心赵行德挟功邀赏,或者开武将干预朝政的先河。可是他就这么一言不发的退下去,竟然没有要赏赐,便让人如鲠在喉。然而,如此大功,难道大宋就不赏赐了吗?他封爵武昌侯,官拜左卫上将军,已经是当初太祖收石守信等宿将兵权的虚衔,再要封赏,难道加三公,封王爵不成?如不封赏,或者草草了事,朝廷的颜面何存?

签押房中静得落针可闻。“少阳,”邓素出声道,“处置善后的事?”

“我意已决,先将鄂州今日之事,明发邸报,告知天下,廪生裹挟乱民,意图颠覆大礼法,围攻相府、礼部,局势危急,所以相府不得不断然处置。我朝有不杀上书言事者的祖宗家训,所以,对到鄂州上书言事的廪生,一律不得问罪。””陈东稍稍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继续道,“但是,对在鄂州抢掠、放火,行奸的贼人,要严查严办!另外,乱民围攻相府、礼部、刑部以及各处衙门的事,刑部正会和礼部、兵部严加侦办,待查出幕后真凶后,再明发邸报。”

邓素脸色疑惑:“少阳,这是......”

“陈相,”温循直也迟疑道:“刑部严加侦办是什么意思?”吏部尚书欧阳澈、工部尚书张延龄、兵部职方司郎中林贞干、枢密院都承旨王佐、鄂州知府柴固等人脸色也有些疑惑,明显这是吴子龙挑起的,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明白陈东在邸报中说“待查出幕后真凶,再明发邸报”是什么意思。

“把吴子龙挂起来。”陈东冷冷道,“刑部先弹劾侯焕寅弃土南逃之罪。”他点了点头,“如果吴子龙还不知克制,自己跳出来和侯焕寅沆瀣一气的话,那么刑部就先穷究此案。”他脸色转寒,冷冷道,“一个清流领袖,再加上一个参知政事,在这个内外交困之时,居然罔顾大局,联手结党,挑动乱民围攻相府。社稷有倾覆之危,我想,天下各州学政也该体谅朝廷的苦衷,手段激烈一点,他们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最后这句话,陈东是对着坐在签押房一角的中书舍人梁呈秀说的。梁呈秀点点头,他一直坐在政事堂中,议政时也不发一言,只负责记录丞相的言行。当陈东觉得某事可以明发钧旨时,便会交代他草拟旨意,也省去了不少功夫。

此外,按照大礼法,丞相的一言一行,都要由中书舍人记下来,登记造册,按照年月日保存在礼部。当礼部召集学政进京师公议时,学政可以随时到礼部查阅这份档案,将来也会载入国史。若记载有不实及缺漏的话,中书舍人要坐渎职之罪。

“妙哉!”邓素听陈东说完,当即赞道,“果是好计。”

“不错。”温循直也点了点头,笑道,“打侯看吴,还是少阳考虑得周到。”

陈东昭告天下,上书言事者无罪,就让大多数学政放了心。参与的廪生为数众多,如果全都因言获罪的话,朝廷不但在大义上站不住脚,更会引起各地学政、士绅的不满,甚至怀疑陈东要钳制言论,独揽大权。天下人都猜测此事是吴子龙主使,相府虽然说要查出幕后真凶,但在各州学政看来,已是缓了一缓,并没有疾风骤雨地报复,吴子龙尚且不一定有事,说明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其他人也不用太担心了。这一道邸报发出,先把天下人心稳住了。

而侯焕寅则相反,他既不是理社的人,自己在京东路的根基又被拔起,一直寓居杭州,不敢上鄂州。朝廷治他的弃土私逃之罪,可谓师出有名。原先侯焕寅和吴子龙暗中勾结,反而指责朝廷救兵不力,再加上京东路已经收复,这件事一直拖了下来。现在,吴子龙自身难保,治侯焕寅的罪正当其时。虽然京东路十余个学政遥相呼应,各地也还有侯党的势力,但若没有吴党的配合,侯党势单力弱,自是不足为虑。

对吴党来说,围攻相府事败,现在正是受到重挫的时候。其心腹党羽恐正潜逃之中,个个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重整旗鼓恐怕还待时日。廪生鼓动乱民围攻朝廷,本身是违背大礼法之事,再加上前段时间各地廪生围攻学政的事,诸州学政对吴系一党也有很深的戒心。

虽然吴党出自理社,关系盘根错节,但他们若继续跳出来为侯焕寅说话,那陈东清理门户,理社内部也无话说。如果吴子龙坐视侯焕寅下狱,那在知悉内情的人当中,杀鸡儆猴,吴子龙的声望同样也会大受打击。放眼朝野,吴子龙和侯焕寅联手,给陈东的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如果干净利落地处置了侯焕寅,吴子龙将来也是孤掌难鸣了。

“不错。”几位重臣想清楚后,脸上露出释然,先后点头道:“此议可行。”

“既然如此,”陈东道,“那就如此处置。”他叹了口气,“现在,去将夏国使者请进来吧。”他一直没忘了夏国使者还等在外面。签押房里刚缓和下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夏国使者的来意,众人都知道。温循直等人脸色满是忧虑。

“少阳,若要放虎归山,三思而后行啊。”“还是把元直留在鄂州为好。”

“丞相大人,”林贞干犹豫了一瞬,也秉道,“赵节帅威望太高,不宜留在鄂州。”他不顾官职比其他人低,又是武将出身,出言后,其他几位重臣投来目光,林贞干解释道,“万一他动了心思,谁能保证诸军不会听他的调遣,看守侯府的禁军,恐怕也未必可靠。”众人一时又沉默下来,哪怕是最为忠诚可靠的相府卫队,赵行德指挥起来也如臂使指,现在想起来,倒是殊为后怕了。

“若没有元直,此次乱局不可能如此顺利解决。”陈东脸色凝重,缓缓道:“诸位想过没有,若是他不肯出手相助,或者和我们提些条件,却又如何?”众人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了下来,陈东叹了口气都,“我当时倒是想过。元直心中所愿,唯与家人团聚而已。你们也都知道。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提这个要求,我却不能不答应。所以,我让邓守一去请他出来,已经存了答应放他回去的念头。”

“可是,”林贞干道,“他可没有提这个条件,您也没有答应,别人也不知道啊?”

“他没向我开出条件来,事后也未挟功劳邀赏,那是因为,我知道。”陈东一字一句道,“君子相交,便如季子挂剑,天下心人知道,悠悠青史也知道。”他叹了口气,温循直等默然无语,梁呈秀脸现感慨之色,将陈东的言辞记录在案。

“季子挂剑?”林贞干脸色疑惑,喃喃道,“这是什么意思?”

邓素神情有些复杂,见状便低声对他道:“所谓‘季子挂剑’,是春秋时大贤季札之事。季札是吴国的君子。去晋国访问途中拜访徐国国君。当时吴国是大国,徐国是小国,徐君十分喜欢季子之宝剑,但却没有开口求赠。当季子使晋国返回时,徐君已死。于是,季子解下宝剑送给继位嗣君,言称:‘先日吾来,徐君观吾剑,不言而其色欲之;吾为有上国之使,未献也。虽然,吾心许之矣。今死而不进,是欺心也。爱剑伪心,廉者不为也。’嗣君答道:‘先君无命,孤不敢受剑。’于是季子乃解其宝剑,系于徐君墓前之树而去。”

“原来如此,”林贞干终于明白过来,低声道,“多谢邓尚书指教。”

“林郎中不必客气。”邓素低声道。

“所谓君子之道,”陈东看了林贞干一眼,缓缓道,“所谓君子之交,如高山流水,动诸言辞恳求,已然着相,击掌为誓,便落了下乘,更立契约,则市井小人所为也。元直以君子之道待我,礼仪之邦,君子之国,若报之以小人之行,”他微微一顿,口气也有些异样,“那才真正是礼崩乐坏,华夏沦于蛮夷之世。”他摇了摇头,叹道,“反过来说,我们以君子之道待元直,他也必然不会做出侵害大宋利益的事。这一点上,从前我确实是想岔了。世上没有什么约束,比君子之自律更加牢固,哪怕刀斧加身,都不会动摇屈服的。”

赵行德的心愿,签押房中众大臣都是知道的,所以才头痛赏赐的问题。见陈东已经下了决断,于是也都不再反对。

章115 川横三峡流-3

“所谓君子之交,如高山流水,动诸言辞恳求,已然着相,击掌为誓,便落了下乘,更立契约,则市井小人所为也。元直以君子之道待我,礼仪之邦,君子之国,若报之以小人之行,”他微微一顿,口气也有些异样,“那才真正是礼崩乐坏,华夏沦于蛮夷之世。”

林贞干默默体会,陈相公一番解释,对自己也有有点拨之意。他虽然也读过一些兵书将略,然而,清流中人的举止行事,对他来说仍陌生得很。然而,如今这个时势,立身于朝廷,能否被清流认可,是至关重要的。林贞干贵为兵部职方司郎中,守的也是君子法,但在温循直、邓素等人眼里,也就是一个守清流法的武将而已。

哪怕在州县,也不是买几个廪生,或者朝廷一纸告身能解决的事。择清流法自守是最基本的,还需要行善积德,苦心积累清誉。一旦得到清流的认可,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清流势力在朝庭可谓如日中天,大家守望相助,在朝中不会孤立无援。赵行德被弹劾数条罪状夺取兵权时,仍有不少士人为其鸣冤抱屈,吴子龙一再触犯相权,温循直也不愿穷究其罪。理社中人,哪怕家道中落,会得到同道中人的接济,其子弟借读塾堂,拜名师都比旁人容易。

清流士人之间借贷,不但手续简便,而且利息较通常为低,而周转救急时,分文不取也是常事。苏杭一带清流的钱庄、商行、船帮联合建立一个长信行,行中发行一种长信牌。持牌者行走四方不携银钱,在任何一个城市,只要找到长信行清流的店铺,只需要以信牌为印,再加一个签名便可挂账,家中每个月在当地的长信行结一次钱就可。

林贞干低着头走路,仔细咀嚼陈东话语中的意思。众大臣一起来到正堂,各自找到本部的下属,向他们转述平乱的情况,并且交代朝廷的各种安排。明天一大早,各种四百里急脚递就会从鄂州发出,争取要赶在流言之前,在各个州县以正视听。在大堂有些闹哄哄的时候,书吏请起夏国使臣,冯延纶小心翼翼地穿过各部官员中间的缝隙,跟着书吏走进了二堂。

陈东端坐桌后,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抱歉道:“公务繁忙,冯大人久等了。”

“陈相公日理万机,”冯延纶含笑问了句,“今天的公务可忙完了吗?”陈东一向对他板着脸说话,丝毫不假辞色。冯延纶常年和军士打交道,对这种人倒也习惯了,一边腹诽大宋丞相欠缺修养,一边还是笑嘻嘻试探陈东对局势的把握。

“还好,剩下的事情,各部分头处置便可。”陈东打量着冯延纶的神色,暗暗道,关西人好言利而浅薄,心中想什么,脸上神色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看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肯定对自己十分不满的,他也不以为忤,微微笑道,“贵使上次提及西夷有句话,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思考之后,觉得有些道理,既然大食侵扰贵我两国,我们两国联合起来,给大食人一点教训也是不错的。贵使觉得呢?”

“丞相之言有理。”冯延纶点头笑道,“我朝柳相公也有此意。”

他心中却疑惑起来。宋朝廪生作乱,单单相府门口死伤了上百人,鄂州城内乱成一团,死伤估计数以千计,东南大营禁军进驻每一个街坊,而陈东居然好整以暇说要给大食人一点教训。难道又要谈什么交还洛阳、襄阳的条件?冯廷纶怎么都觉得这是在戏耍自己。

“我听说,大食苏丹穷兵黩武,是极难讨伐的,而贵国用兵若旷日持久,军士离乡背井,久则厌战,而且没有军士的治理,河中必然空虚,壮丁转运于道路,不事生产,则百业凋敝。在大食诸国的腹地,遍布着热沙海,不毛之地,夏日酷热,冬季酷寒,水源缺乏,辎重极难转运。而大食诸侯却能通过沿海水运之利,互通有无,辎重补给比贵国要容易许多了。”

陈东不紧不慢地说着,冯延纶暗暗心惊,不知他是何用意。

大凡夏国人总有一种想法,我国居于天下之中,东西横跨万里,所以我国人知晓天下诸国的底细,而天下诸国却不过知晓我国之一角而已。比如西夷诸国谈起夏国,肯定是羡慕河中的富庶,却少有人知关中蜀中的殷实更在河中之上。宋国人谈起夏国,就念念不忘夺回关中蜀中统一天下,而北州、河中和天山南北的广袤土地,似乎不在普通宋人的脑海之内。虽然常年有宋人在大食诸国行商,但冯延纶本以为宋国丞相不会有心思了解得这么仔细的。可是现在,陈东对夏国与大食之战的了解,大大超出了冯延纶的预料。

“所以,冯大人上次提出来的,贵我两国联手,建立一支巡海的水师,驱逐了大食海盗后,顺势南下,一路扫荡大食商人在南海已建立起的大小据点,顺路打击一下那些骚扰贵我两国海外子民的土王,剿灭蛮夷海盗,然后直捣大食,控制苏丹和大食间的海域。大食诸侯失去海上联系,每一个都孤立无援,贵国河中大军就可从容地发兵各个击破了。”

“真是好计啊。”陈东笑看着冯延纶,击节赞道,“柳相公当年以军功三十封侯,这么多年了,柳相公出将入相,风采仍是未减当年。”冯延纶的脸上的笑容却渐渐隐去了,他心知对方越是赞赏,要价也会越高,果然,陈东接着便道,“可惜啊,水师练兵,最好就是船民,而贵国几乎没有船民。大宋固然有海商船民,但是赶走大食海盗之后,学政们也不太会同意劳师远征,毕竟大食离我们太远了,除非......”

“丞相大人,如果是交还洛阳、襄阳,”冯延纶正色道,“那也不用谈了。这两地百姓推举护民官,上柱国,已经把身家性命交托给我国朝廷。五府若是将土地人民交还贵国,那就是遗弃子民,动摇国本,绝无可能。当初和大食开战,便是因为大食侵我土地,杀我人民而起。我们夏国人讲的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直报怨,就算宋国不愿出水师相助,我们自己动手,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终有将仇敌斩尽杀绝的一天。”

“那先不提洛阳之事。”陈东微微皱眉,没想到一个使臣的口气竟如此强硬,他佯怒道:“据我所知,襄阳士民守的都是我大宋的礼法,并未推举什么护民官,柱国之类,两国共同驻兵襄阳,日子一久,难免会产生有争斗,你且回去告知柳毅,夏国若还强占着襄阳,不但结盟攻打大食绝不可能,赵行德我们也绝不会放回去的。”说完后,陈东伸手抬起茶盏喝了一口,脸色冰冷,若冯延纶不让步,这就是端茶送客了。

“陈相说的是,假如我国退出襄阳,”冯延纶直视着陈东,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追问道,“你们就放回赵行德,并且与我国结盟攻打大食?”冯延纶这次奉命出使,洛阳、房州绝不可出让,但襄阳却是可以谈判的筹码。

两国军队将襄阳府城各占了一半,但县城以下,以及各处乡村,地主、乡绅几乎全部奉宋国为正朔。更有人传言,夏国一旦全部占领襄阳府,就会和关中一样,军士当权,将土地收归朝廷,再均分给荫户,因此,襄阳的士绅甚至连粮食都不愿卖给夏国军队。吴阶建议找机会把宋军赶出襄阳,护国府却不愿在这时与宋国开战,驻军越久,越觉得这是个鸡肋,还不如先退出来,将来大打出手的时候再一举夺取。

“是的,不过,”陈东点头道,食指轻轻叩着桌案,“这只是条件之一。条件之二,我大宋与夏国联合水师,远征大食,若以夏国人为将,我大宋人心不服,若以宋人为将,你们夏国人肯定也不愿意。以我之见,要两全其美的话,不如用赵行德为巡海水师都督,这样一来,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出鄂州,我这边也少了很大的压力。”

“你也知道,大宋现在廪生议政,学政问政都十分厉害,我这个丞相不好当啊。”陈东竟然颇有人情味地跟冯延纶诉起苦来,“如果就这么让赵行德回夏国,我国内的压力不小。不过,大食一这场仗,短时间打不完的,有了这个缓冲折衷,我觉得,几年以后,赵行德去哪里,就不是大问题了。冯大人你看,我考虑得这些,还可行否?”

“陈相,”冯延纶没想到他一下子提出了如此明确的条件,苦笑道:“事关重大,下官无法做主答应。”

“好说,我不着急,”陈东颇有气度,却又对冯延纶道,“请转告柳相公,用人当不疑,如果贵国答应我这个提议,请让李学士携子女前来与赵元直团聚,以全人伦,成就一段佳话。行个方便,若不然的话,我是愧对元直啊。”

“下官明白。”冯延纶拱手道,“自当上报朝中,及早给陈相一个答复。”

“好说,好说,”陈东再度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微笑道,“我不着急。”

章115 川横三峡流-4

敦煌,内苑的园中积雪初融。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在枯草里觅食。

暖暖的阳光下,陈宣的三个外孙在园中玩耍,他们兴致勃勃地用枯枝支起一个箩筐,撒上一点麦子,然后便躲在不远处的树丛中,等待麻雀自投罗网。如果耐性和运气都够好的话,一次就能捉到好几只麻雀。捕雀、骑羊、扔石弹,这些是孩子们最爱玩的游戏,再长大一些,男孩就要开始射箭,骑马,掷石锁了。那时候,麻雀也是练箭术的好靶子。

含光殿前,陈宣和柳毅站在台阶上,含笑看着孩子兴致勃勃地玩耍,为了保护信鸽,敦煌附近的雀鹰几乎被捉光了,麻雀没有了天敌,到了春夏季,飞起来便铺天盖地,落在树上也是一片一片。不过,麻雀肉质鲜美,民间有“宁吃天上半斤,不吃地下八两”的说法。百姓倒也不嫌麻雀吵闹,只是收获季节的时候要提防它们啄食庄稼而已。

“宋国国内的局势,就好像棋至收官,本已再没有好落子的地方,因循守旧还能苟延残喘,可下棋的又不甘心,你下一手,我下一手,最后把一个个眼都填死了,落了个满盘皆输。南海开拓,施行起来极难,赵柯却是用对了人。他原不过是继承赵佑定下的国策,指望着万国来朝,他登基以后撑撑场面。然而,陈东、岳飞这二人,居然移民屯垦扎扎实实做成了。”

“南海拓殖这一大片,凭空在棋盘外面打出一块外势,一下子满盘皆活了。缓解了人多狭的痼疾,贫苦的百姓有条活路,东南、广南一带的工商大兴,裁剪冗官、冗兵也有了去处。宋国若无大的波折,国势蒸蒸日上,已是必然之势。”

“陈东就是看到了这点,这才放下洛阳和房州不谈,只提让我们退出襄阳,他有这个自信。开出的条件,我朝也不吃算亏。我们需要一支水师切断苏丹和大食诸侯海路,宋国也要水师来保护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南海屯垦地,所以,这笔交易倒是对双方都有利。赵行德也是唯一一个两国都可以接受的统帅。”

“丞相如此赞赏一个后辈,可是稀罕事。”陈宣微笑道,“果然后生可畏。可是,襄阳是兵家必争之地,就这么还给宋国,朕可是不甘心呐。”

“陛下,不妨换个角度想想,这场交易,宋国为我们做的,是帮我们结束与大食在战场上的均势,而我们无论是在辽宋之间,还是在宋国之内,一直都是在尽力维持均势。待我们和大食的战事做个了结,便能腾出手来,从容地对付精疲力尽的辽宋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其实是占了大便宜的,和统一天下相比,区区半个襄阳何足道哉!”

陈宣听着柳毅的话,微微点头,双拳交握,常年握剑射箭留下来的茧子叠着茧子。陈宣虽然久已不上战场,但是姜桂之性,老尔弥辣,他叹道:“看来,朕只能把西方诸夷次第削平,东面的辽夏,只能留给太子了。”

“他让冯延纶给我带话,”柳毅眼中的欣赏之意渐渐冷却,低声道,“这两个条件,我觉得可以答应。陈东的算盘,未必打得如意。我倒要看看,到底谁能笑得到最后。”不远处,几个孩子欣喜地大叫起来,对敦煌许多人家来说,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然而,在遥远的河中,却有很多人家在为亲人祈祷。积雪消融,又一年春耕在即,家家都希望战事早日结束,出征的亲人早点归来。

............

鄂州南城,石庭坚站在一处大宅外面,他又冷又饿,正扶着墙休息时,忽然听得一声惊叫:“强盗啊!”“有奸人!”瞬息后,有人敲响铜锣,“咣”“咣”“咣”的声音极大,整个条巷子的狗一起叫了起来。

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了更多地大呼小叫:“强盗在哪里?”“抓强盗啊”。

石庭坚顿时惊慌失措,鼓起最后的力气,拼命奔逃,不知跑了多远,终于没人追了,他头上渗出冷汗,捂着伤口,扶着斑驳的墙壁,踉踉跄跄地向巷子深处走去,却是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醒来时,他只觉头痛欲裂,刚睁开眼睛,还没看清楚人影,便听见惊喜的声音。

“终于醒过来了!”他依稀看见一张小脸庞。

“你救了我?”石庭坚点了点头,沙哑道:“多谢,多谢了。”环目四顾,他才发现是间闺房,枕头和被褥带着一股淡淡香味,一个梳着双丫鬟的小姑娘,睁大眼睛看着,石庭坚在有些不好意思,问道:“我是昏过去了么?此地是什么地方?”

“这是东曲惜春楼,公子倒在我家门旁边,早晨奴婢倒马桶的时候看见了,季姑娘便让奴婢先把公子救进来,找郎中救治了伤势,又喂了些清粥,让奴婢候在这里,神佛保佑,三天三夜,公子可算是醒过来了!”“惜春楼,季惜惜么?”“公子知道就好。”那丫鬟脸上是喜气洋洋的,看出来是发自肺腑的高兴,石庭坚还带再问,他却一转身,笑道,“我先告诉姑娘去。”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东曲惜春楼?”石庭坚默念道,“竟是季惜惜么?”

士绅流连坊曲,招妓侑觞,及至近世,更有“评花榜”之举,所谓花榜,主持者和品题者多为名士才子,往往征歌选胜,以科举功名分列娼妓等次,并逐一题写诗词或评语,然后公之于众,以为风流快事。石庭坚之所以知道季惜惜,便因为她是花榜名娼,惜春楼为高其身价,平常都深藏邃阁,士人宴饮若不多花银钱,便不能招呼出来。偏偏士子中间,常常谈起季惜惜,猜测谁能做她的入幕之宾的,想到此节,石庭坚不禁摇了摇头。

他左右看了看,房间布置雅致,雕花围床挂着碧纱帐,墙上几幅花鸟,皆非名家手笔,案几虽然洁净,也没摆华贵器皿,想来这里是姑娘自己住的地方,不需装饰得过于华丽,点缀出纸醉金迷的气氛。石庭坚卷入舒州学政案时,与娼楼打过不少交道,知道所谓名妓只是表面光鲜,大多是牙侩买卖的良家女子,年老色衰后,运气好嫁出为妾,运气不好就孤苦终老了。琴棋书画也好,天生丽质也罢,都只是赚钱的工具,娼妓不可能过着富贵人家的小姐生活。娼楼只是尽可能利用她们从恩客身上多赚钱而已。

“公子醒来了?”石庭坚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桃脸樱唇的女子站在门口。

季惜惜的双目秋波流转,弱质纤纤,人如其名,石庭坚明知她是一名娼妓,也忍不住心生怜惜之意,目光转向旁边,那名丫鬟跟在季惜惜身后,对石庭坚做了个鬼脸,喜滋滋道:“姑娘,这位公子也知道你的名字呢。”季惜惜目光微黯,走近坐在床榻沿上,低头问道:“公子身上的伤势,妾身不敢耽误,便擅自请郎中来做了治疗,公子觉着可好了些?”

鼻端香气袭人,比床榻上的还浓几分,石庭坚心中一荡,暗骂自己真是一个畜生。

“还好,”他坐起身来,拱手道,“余杭石庭坚,季姑娘救命之恩,必有所报。”

“你,”季惜惜脸色惊讶,“石公子?”

她曾听恩客说起过,石庭坚是吴尚书最看重的门生,带头殴杀二相,带头扳倒舒州学政,带头鼓动各州廪生上书,都是此人。现在看来,石庭坚的脸色苍白,除了目光锐利一些,样貌斯文一些,就和寻常士子无异。在昨天,还有人说他是谋反的主谋之一。不问这书生的姓名,就是担心他有所忌讳,也没指望什么报答,没想到他居然坦言相告了。

“姑娘知道石某?”石庭坚眉头微皱,语气有些苦涩,“多谢姑娘相救,只是,恐怕要连累姑娘了。”他猜测季惜惜是从海捕告示上知道自己的,再微一转念,那日相府卫队竟然对人群开炮,嗣后调集大军入城,十有八九,陈东是狠下心做斩草除根的打算了。这窝藏朝廷重犯是大罪,一个娼妓是担不起的,石庭坚脸色凛然道:“姑娘可向向朝廷出首,让陈东派人来抓我,便可脱了干系了。”话一说出,已吓得那小丫鬟花容失色。

季惜惜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启朱唇,低声道:“公子言重了,相府前天便已经明发钧旨,除了那些在鄂州行在抢掠、伤人、放火、行奸的凶徒之外,上书言事的廪生一概不予追究。只是让刑部侦办围攻相府的幕后主谋,官府除了宵禁之外,也没说抓人这类的事情。”说完后,她低低叹了口气。宵禁影响了惜春楼不少生意,这几天老鸨的脸色也臭得很,幸好丫鬟双儿嘴巴紧,院子里还没人知道季惜惜在内室里藏了一个男人。

石庭坚一愣,想不到陈东居然放过了廪生,松了口气后,又有些怅然若失,他想起张蔚,还有许多死在相府门口的人,这些人难道都白死了吗?他们的家人该如何悲痛欲绝?那些联名弹劾丞相的学政会如何反应?恩师又会如何应对陈东的报复?

石庭坚呆呆发愣,季惜惜叹了口气,叮嘱丫鬟双儿好生照顾石公子,自己退了出去。

“姑娘,陈相公不是好人吗?”双儿送到门口,撅着嘴道:“石公子让陈相公派人来抓他,他是不是个大奸大恶的大坏人啊?”因为陈东娶了李师师,世人虽有褒贬不一,但在青楼女子的心目当中,陈东的名声却是极好的,就连未通人事的双儿也向着他。看模样,竟真想出首告发石庭坚。

季惜惜秀眉微蹙,摇头道:“别胡说,石公子也是大好人。”

“陈相公是好人,石公子也是好人,”双儿脸色疑惑,喃喃道:“为什么好人要抓好人呢?”

章115 川横三峡流-5

鄂州经历了一场暴雨,暴雨过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衙门差役为了弥补失职,将市井无赖都给抓去拷问。一些横遭抢掠的商铺也部分追回了遗失的财物。令人震惊的是,廪生闹事虽然还没结案,各州县送到刑部大牢复审的犯人,却开始一批一批有了结果,连续十数天,每天都有上百犯死罪的人在竹簰门的刑场上斩首。

杀头每天都给鄂州城平添几场热闹。刑场外面人山人海,有人喊冤,有人称快,也有人叫好。到了后来,城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惶恐不安的情绪在人们心底里暗暗滋生起来。虽然这些犯人自有取死之罪,但衙门杀人如此毫不留情,万哪天一杀得手滑,各个看客脖子也觉得凉飕飕的。外面流言纷纷,刑部本欲按照本朝的惯例,给不少人减刑为刺配,但因为廪生裹挟苦主闹事,不得不下此狠手。

当廪生闹事时,相府卫队开炮猛轰,当场打死上百人,鄂州城虽然遭逢一场大乱,但百姓们中间,犹有不少同情廪生的,茶馆中见面,还摇头嘀咕两句,叹相府下手太狠。现在刑部每天斩决的犯人,都在百人之上。傍晚的时候,头颅堆积如山,血流成小溪,尸体则要用船载到城外去焚烧。民间噤若寒蝉,清议出奇的平静,同情遇难廪生的议论反而少了。城内杀气重重,因担心朝廷杀得手滑,市井无赖要么在家中不敢外出,或者干脆逃到外地去避祸了。

武昌侯府平静依旧,一切如常。然而,一切又似乎有所不同。军卒远远地看到赵行德便肃然行礼,禁军更像是侯府的卫队。兵部一连换了三个指挥,但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态度。东南大营中,上至军官,下至普通军卒,都认定了赵行德是大帅。大家只是趁此宿卫的机会,向他表示敬意而已。最后,兵部只能上报,若用东南行营的兵将,便不可能真正囚禁赵行德,建议调淮西军十营入卫鄂州。兵部奏折被陈东压了下来。

这天,敦煌的答复到了,夏国使者立刻求见丞相,冯廷纶得到了探望赵行德的准许。

“柳相公觉得,水师都督一职,再也没有比上将军更好的人选。以此为契机,两国化干戈为玉帛,这也是两国百姓之福。这个担子,赵上将军当仁不让要挑起来。”冯延纶恭敬地秉报道。无论在夏国还是宋国,赵行德都称得上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冯延纶的职责就是要赵行德返国,可是现在,他更多为见到赵行德这个人而有些激动。

赵行德疑道:“水师不当由谙熟水战的将领来统带么?比如李四海将军?”

“李将军已是西海水师都督,将来可以和赵将军并肩作战。”冯延纶笑道,“联合水师的军官、水手,大部分都是宋人。两国约定,打败罗姆苏丹和大食诸侯后,这便是宋国南海水师,保护宋国在南海一带的州县。柳相公和陈相公还有个约定,”冯延纶压低了声音,“将来南海新屯垦的地方,百姓愿意从我夏国之制,还是宋国之制,听凭他们自择,我们两国都保证不因此对屯垦地动武。”说完,冯延纶不自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南海利益越来越大,”赵行德嘲讽地笑道:“不动武可能吗?”

“此一时,彼一时吧。几年以后,谁说得清楚。”冯延纶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也觉得这不可能。“不过,这些都是将来的事了。两国建立联合水师,将士员额为一万五千人,宋朝出船出水手、火铳手、炮手,我国出部分军官、粮饷和火炮,赵将军为大都督,宋国和我朝还要各任命一位副都督。条件就是这样,宋国方面也定然会和上将军分说。”冯延纶期望地看着赵行德,“柳相公交代下官,此事最后还要看上将军,如果上将军点头的话,由下官和宋国商议,安排上将军与家人团聚,如果上将军不愿意的话,那下官再和宋国据理力争去,定要让上将军风风光光的回到关中。”

安静了一会儿,赵行德点头道:“两位相公同意,赵某朝闻命,夕就职,更无二话可言。”言辞虽慷慨激昂,但神色却非如此,语气带着几分萧索。冯延纶见状,心生感慨,安慰道:“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便是说上将军了。将军这些年来东征西讨的经历,我朝也不多见,下官更只能瞠乎其后。”

“冯大人过谦了。”赵行德微微一笑,谢过了他,“大国使者,更能不战而屈人之心。”

“赵将军过奖,过奖。”冯延纶满面春风,谦让几句后,又郑重道,“下官这次出使,还有另外一件大事,便是向将军说一说上柱国的事。十万人以上推举,掌制定律法之权,定分止争,为我大夏立国之柱石,故为柱国。柱国的威望尊崇,可自选置僚属,从事二人,观风使十人。从事为柱国之爪牙,观风使为柱国之耳目,收集天下百姓的疾苦禀报柱国。然而,柱国要约束属官,不得直接干政,观风使不可于人前炫露身份。此外,军府将派虎翼军卫队十名保护。若推举的人数超过十万,每多一万人增加一名观风使,每多十万人增加一名从从事。”

“哦?竟有此事?”赵行德奇道,“我从前怎么不知道?”

这自选僚属之权可不简单。依照宋国大礼法,唯有丞相有这个权利,自选五部尚书为羽翼,而户部尚书还要由学政公议推举。其它中枢官吏之任免,礼部和吏部分别要考评德行、才能和政绩,此外,同僚风评,上官举荐,民间清议,都是影响因素。而在夏国,行军长史、司马等等属官,严格来说是大将军府各司派下来的,而校尉、百夫长等军官,又是由军士推举的。

“柱国府除了制定律法外,一般并不直接干预朝廷,国中大事悉由护国府决断,军政由大将军府和丞相府分别处置。观风使只隐身在民间收集各种情况。所以,柱国府好像只是威望尊崇而已,实则不然,我朝以军治民,最重令行禁止,不管是官府,还是百姓,无时无事不在柱国府绳墨之中。赵将军出身在关东,来我朝不久便出征罗姆,一直东征西讨忙于征战,不清楚这柱国可自选僚属的事也不奇怪。”

“可是,”赵行德又问道,“我常年出征,若不能参与议法,在柱国府中岂不是尸位素餐?”

“这个正是下官要详加解说的。”冯延纶急道,“柱国是禁止议论律法的。”

他见赵行德十分惊讶,解释道:“国家之公器,莫重于律法。柱国府掌握着制定律法之权。若是朋比为奸,公器私用的话,无人能与之相抗。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开国盟誓建立柱国府时,便立下了柱国府禁止议论的铁誓。每一道律案呈到您面前,您只能以笔墨注明‘许’或是‘不许’,或还有其它意见,可以写下来存档。这些文字只要不牵涉军机,是任人调阅、誊抄的。但切记除此之外,柱国严禁议论律案,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都不可以。一旦触犯,您就可能被弹劾,失去上柱国的身份。”

“不能议论?”赵行德皱眉道,“柱国的文章若涉及律案,是不是也触犯这条铁誓?”

“是的。身为柱国,凡事当有独断。”冯延纶神色恭敬,却十分肯定道,“柱国若是不喜舞文弄墨还好,否则的话,这一点上千万小心。府里的律案还在审的话,若是律案没有通过,审过以后三年,柱国自己就不能议论相关内容。若律案成了正式的律法,柱国更不能私下议论,只能以笔墨在柱国府的律令后面添加个人的注释,以供旁人参考您在考虑这道律法时的原意。”

“好算计啊,”赵行德叹道,“在律法面前,柱国自己只能保持沉默。天下英雄尽入彀中。”

“大人明鉴。”冯延纶正色道,“律法者,衡量是非之公器也,朝廷赖之教民、驱众、励功、镇恶。若柱国且自议论不休,如何能让天下人甘心遵守律法。柱国之间虽然不能议论,但府内会依据诸位大人的笔墨,若律案能修改的,便修改使之臻于完备,若不能修改的,就废止存档了。”他遗憾地摇了摇头,似为那些被否掉的废案可惜。

“冯大人说的是?”赵行德眉头微皱,问道,“一旦身为上柱国,必须对许多事情噤声?”

“大概是吧。”冯延纶点头道,“不过,不能保持沉默的话,只能声明放弃柱国的身份,不过,这会令推举您的百姓都万分失望的。”他迟疑道,“通常来说,虽然柱国府并不忌讳身兼别职,但丞相等诸位朝廷重臣都不可能对很多事保持沉默以对,所以,百姓们只会在其致仕后才推举他们为上柱国。可是关东的百姓不明白这些轻重,有五十六万人推举了您。这就是说,您可以自选六名从事,五十六名观风使。朝廷每年将他们的俸禄付给您,再由您付给您的属官。若您放弃了柱国的身份,就辜负了五十六万关东百姓对您和柱国府的期望啊。”

章116 万舸此中来-1

“身为上柱国,必须对许多事情噤声?不能保持沉默的话,只能声明放弃柱国的身份。”

“不过,这会令推举您的百姓都万分失望的。”他迟疑道,“所以,虽然柱国府并不忌讳身兼别职,但丞相、诸位上将军都不可能保持沉默,大家只会在致仕后才推举他们。可是关东的百姓不明白这些轻重,有五十六万人推举了您。这就是说,你可以选六名从事,五十六名观风使,这都是您的属官,领取朝廷俸禄的。可若是您放弃了柱国身份的话,可是辜负了五十六万关东百姓对您和柱国府的期望啊。”

“连议论都禁止,那柱国府如何运转,律案又由谁来撰写,修改呢?”

“律案提交前,柱国是可以议论的,除了柱国之外,其他四府都可以向柱国府提交律案。律案审议的次序,由居住在敦煌的人望最高的八名柱国排出来的。这八大柱国便可称为上柱国。但是,他们议论的也只是审议的次序,而不是律案的内容。被否决的律案,如果有修改的必要的话,也是由这八名上柱国负责修改,或者由他们委托其他柱国、或者柱国府书吏来执笔。比如,有关火器律令,八名上柱国就可能委托赵上将军来执笔修改。”

赵行德疑道:“上柱国?”刚才冯延纶一直这么称呼自己。

“上将军有五十六万人推举,已是人望最高的柱国之一。虽然上将军并非审议、修改律案的八大柱国之一,但是,只要八位上柱国之一出缺,赵上将军又能抛开俗务定居敦煌,立刻就能跻身八大柱国。所以,下官尊称您为上柱国,是完全合乎规矩的。”

赵行德也越听越有了兴趣,问道:“为什么是八位,而不是七位或者九位?八大柱国形成四对四,僵持不下怎么办?还有,如果律案在提交前可以议论的话,那么柱国之间充分联络过后再提交律案,岂不是就规避了禁止议论的规则了吗?”

“上将军问得好,”冯延纶丝毫没有不耐烦,反而略有些兴奋地答道,“因为律法是国家的基石,不可轻动,更不能朝令夕改。所以,当八大柱国中五位赞同,才能变动律法,四对四和局时,律案就排不进去。陛下有权直接提交律案给柱国审议,八大柱国只有在五对三反对时才能排除。如果有人想在提交律案前预谋,阻止也很简单,任何一位柱国只要抢先提交律案,就能阻止其他柱国预谋、议论与此有关的内容。”

“这么说来,”赵行德点点头,感慨道,“柱国之尊崇,已能与君王相比了。”

“正是如此。我大夏以法驱众,对百姓们来说,柱国便是活着的神,是所有人的慈父。虽然普通百姓几乎感受不到柱国府的存在,但律法保证了最基本的一切,关系朝廷的千秋大计。”冯延纶介绍得十分仔细,甚至有些兴奋:“除制定律法之外,八大柱国可以对所有不涉及四府案子做最终裁决,涉及四府和陛下的案子,八大柱国也可以将其提交给多数柱国来审议,以多数柱国的裁判为准。”

“冯大人,我觉得你不像是道路曹的,更像是柱国府的官吏。”赵行德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话,“千秋大计太过遥远,对我来说,当务之急是筹建联合水师。大食战事久拖不决,朝廷想必十分着急。但是,据我说知,我们盟友的芦眉在西海上颇有势力,为何不借芦眉水师封锁大食的海路。”

“唉,芦眉人言而无信,是靠不住的。”冯延纶摇头道,“自从老皇去世,新皇即位后,芦眉与我朝便貌合神离,甚至还收留了一些流亡的罗斯权贵。我朝与大食开战,芦眉居然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虽同意我们的船只借用芦眉港口,但他们的水师却用尽各种理由推脱,不靠近大食诸侯来往的海路。”

“原来如此。”赵行德点点头,猜测也许是夏国扩张的势头过于猛烈,引起了各国的恐惧。不光大食诸侯,连盟友芦眉也不愿看到夏国彻底战胜大食势力。这样一来,西方战场就更成了一个泥潭了。西面的蛮夷国度几乎无穷无尽,十字军还在一波接一波的东征,想到这里,赵行德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对夏国而言,确实要快点结束和大食的战事,免得双方都筋疲力竭,被别人捡了便宜。

“上将军勤于国事,陛下和柳相一定十分欣慰。”冯延纶恭敬道,“南海水深浪大,所以巡海水师的战船,只用广船、福船两种样式,大部分都征集民间海船改建海船,另外,宋国将在扬州、广州、泉州等各地船场同时开工制造六艘炮船,征调汉军水师炮船,我朝云屯港水师炮船也会加入将军麾下。淳于铁厂正在蜀中加紧铸造船上铁炮。”他心下颇为感慨,夏国在云屯港造水师战船,都是一艘一艘地造,宋国居然能一下子开造六艘新式炮船,显示强大的造船能力和自信,令他颇受震动,将来和宋国争夺南海的贸易和屯垦,是一桩很难的事。

赵行德点点头,行军司一旦决定采取军事行动,必定会做知己知彼,周密筹划。冯延纶继续道:“除了宋国水师之外,南海朱罗国的水师强盛,道路曹和行军司也派出使者游说其国主那仁德与我朝合攻突厥,不料,那仁德已被突厥诸侯伽色尼给打怕了,过去十年里,伽色尼国攻打了朱罗国十二次,据说每次都不空手而归。”

赵行德皱眉道:“伽色尼国?”

“伽色尼国向来与我朝不睦。”冯延纶冷笑道:“张上将军曾经教训过他们,拔其重镇护闻城,此城距离伽色尼都城只有三百多里,张上将军当年因此受封为护闻侯。伽色尼和罗姆突厥一样都是突厥人。原先白益王朝与我大夏结盟,为我们牵制着伽色尼,但罗姆突厥占领巴格达后,伽色尼苏丹立刻重新接受了哈里发的册封,算是臣服于突厥苏丹了。我们和朱罗国也算有共同的敌人。只是这朱罗国的人似乎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王公贵族忙着争权夺利,神庙都被伽色尼人给抢空了,我们几次三番说服,他们都不敢主动招惹伽色尼,倒是颇为令人头疼。”冯延纶显出鄙夷的神色。

赵行德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夏国的国策是以陆制海,朱罗国虽为海上强国,但在陆上被突厥诸侯打得节节后退,居然害怕到了不敢起兵报仇的地步,冯延纶这种鄙视的心态是理所当然的。反过来说,如果打败了突厥诸侯,夏国可以在陆上胁迫朱罗国,争夺南海屯垦地也大占优势。

冯延纶介绍了一些西面战场的局势。许多具体的安排,还需要行军司和宋国朝廷商量才能决定。冯延纶告退后,赵行德坐在花厅中,静静地考虑局势。虽然这时代海上贸易已经十分发达,每年都有无数的海船在南海穿梭往返,出海仍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信鸽不能穿越大海,船上的生活与世隔绝,巡海水师,甚至每一条海船都是一个独立王国。

“妾身听说,夫君重获起用,”赵行德抬起头,见赵环站在面前。她穿着件绿色襦裙,纤腰一束,更显得楚楚动人。她眉间有些淡淡的愁,低声道,“皇兄说,夫君不日将启程前往杭州,李家姐姐也能来与夫君团聚了,真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

陈东与夏国朝廷达成协议,助其与妻儿团聚之事,令邓素非常尴尬,赵杞则大发雷霆。此种情势下,赵行德休妻是不可能的事。大宋没有平妻之说,公主的名分就成了问题。赵杞对这个一母所生的胞妹极为内疚,又知武昌侯与公主一直没有同房,便准备下旨解除这桩婚姻。女子再嫁虽然有损名节,但也并非为世所不容。昨日赵杞已向赵环说这件事,问她的意思,赵环只是哭着不肯。赵杞反而更加震怒,并没放弃这个想法。

“多谢,”赵行德沉默了一瞬,歉然道:“殿下......”

“这,这是可喜可贺之事。祖宗有规矩,近支宗室不得出京,妾身也不能离开鄂州,随侍在夫君左右。可,可是,”赵环眼眶中泪水盈盈,但还是强颜欢笑道,“夫君能与妻儿团聚,妾身,还是,很为夫君和李姐姐很高兴。”她控制不住心中悲戚,语声中已带着哽咽,“妾,妾身.....”她无法再说下去,只能咬住嘴唇,不让眼泪簌簌流下来。

“殿下,”赵行德站起身,用手绢将她的泪擦干,低声道,“赵某何德何能,蒙殿下错爱。”赵环苍白的泛起一团晕红,“嗯”了一声,低低地道:“我就只想和夫君在一起,”她拉着赵行德衣袖,仰头看着他,涟涟泪光中透着坚定,“不管发生什么,环儿会一直等你,等你回来。”

章116 万舸此中来-2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赵环的话,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这时的礼法远比后世宽松。贞节旌表尚未形成制度,上至皇家,下至黎民百姓,妇人再嫁十分常见。王安石曾因其子王雱夫妇不睦,做主将儿媳庞氏像嫁女儿一般嫁出,京师人称“王太祝生前嫁妇”。士大夫之族尚不以为耻,官府以人口繁衍为政绩,市井百姓更是如此。寡妇再嫁其实是一桩生意。家族或为谋侵夺死者的财产,或为再次收取彩礼,常常逼迫妇人再嫁,酿成许多人间惨剧。

在这个时代,清流士人旌表贞节,某种程度支持了孤立无助的寡妇孤儿得以自立于这个惟利是图的世道。女子在丈夫死去后,在清议的支持下,得以守住一份或多或少的家产,抚养子女,维持生计。

然而,若论守节,本朝公主已得风气之先,赵行德记忆所及,似乎除太祖朝之外,此后再没听说公主再嫁的事,即便没有子嗣,也为守节至死。公主性情都十分柔顺,与唐代几成为两个极端。若驸马无德,甚至欺辱帝女,公主大多忍气吞声,哪怕郁郁而终,也一直为之遮掩。非但如此,因为佳婿难得,又不愿屈就,太祖朝以来数十位公主,竟有近一半是未嫁而卒。

绿笼纱窗,寂寂无声,金炉香尽,春昼正永。

赵环愁绪萦心,正暗自饮泣。自从一顶轿子抬进武昌侯府以来,两个人从冷漠如霜,渐至言笑无忌,相处自然了许多,然而,却始终有一道隔阂横在中间,逾越不得。从前,她心房之内有一人陪伴,一个人住在寒冷的宫苑,终有一点温暖。而现在,当赵行德离去后,屋内的光线就好像一下黯淡下来。赵环纵有万般伤怀,也只能自己蕴蓄心中,不能对人诉说。

见他站起身来,赵环也跟着站起来,强作欢颜,准备送他到书房。

“殿下,既然已做了决定。那么......”

赵行德语气有些沉重,赵环黯然垂眸,睫毛微微颤抖,她担心他又说出什么让自己改嫁别人的话,她很想立刻就逃走,她也拼命地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却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的话:“还是不要留在鄂州,今后就跟在行德身边吧。”

赵环浑浑噩噩的,一息之后方才回过神来,浑身一颤,她抬起头,只见他没有丝毫也开玩笑的样子,神情严肃地看着自己。“你?”赵环双臂攥着拳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赵行德,她的视线有些朦胧,不知是因为这一切太过虚幻,还是眼中又满盈了泪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说慌诓人?”她问话的有些颤抖,直到此时,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胸口不断起伏,这一刻仿佛一年般漫长。虽然早已将夫君当成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却从未奢望过幸福到来得如此突然。

赵行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赵环泪涟涟的目光,刺痛着他的神经。

“我对不起你们。”话音未落,香风扑面,赵环已扑入怀里,紧紧抱着他,热热的泪水浸透了衣襟。赵行德叹了口气,赵环抬起头,大大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赵行德,低声道:“你真的,真的不是骗我?”“嗯。”赵行德点点头,轻轻抚摸着她乌黑柔软的长发,让螓首靠在胸前,感觉她的呼吸有烫人,饱满的娇躯还在微微颤抖,鼻端一股淡淡的清香,让赵行德的呼吸也渐渐有些发烫。

赵环脸颊散发着迷人的红晕,她幸福地抽泣着,睫毛上挂满了晶莹的泪水,然后幸福地闭着眼睛,呼吸也渐渐放缓,温暖的身躯渐渐软了下去,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好像躺在柔软的云中,心中却是踏实的感觉。

“我会上书朝廷,带着殿下一同前往扬州船场赴任。”

赵环低低“嗯”了一声,酡红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说话时胸腔的振动,觉得十分有趣。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道:“近支宗室不可以出京,皇兄和陈相会同意吗?”夜莺般婉转的声音带着一丝忧虑。“他们会同意的。”赵行德冷笑了一声,叹息道:“近世板荡,所谓祖制还剩下多少呢?”

“嗯。”赵环低声答应。她闭上眼睛,隔着衣物,感受他温暖有力的手臂。

她毫不怀疑,这双手臂抱紧了自己,就再不会抛弃。从今以后,她就是他的人了。“夫君就要和我圆房了吗?”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羞人的念头,她的脸颊忽然变得发烫,从粉嫩的耳垂到雪白的脖颈,一片片红晕如涟漪般荡漾开来。虽然早已认定了夫君时是这辈子唯一的男人,但到了这时,赵环心中只乱慌慌的一片,眼中迷茫着水色羞意,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妩媚。

“我且去准备上书,筹建水师,也事情还要办理。”

感受他宽厚的胸腔一阵振动,赵环心头松了口一气。还好,可是,心头又涌起一阵幽怨。目送离开,他的背影,怎么看都有些匆匆逃走的样子。联想刚才剧烈的心跳,粗重的呼吸声,赵环脸浮现一团红晕,心头幽怨化作羞涩中夹杂着一丝甜蜜。

赵行德确实是“逃走”的,虽然做了决定,但在见到李若雪之前,他不愿再做逾矩之事。回到书房,他按照往常那样摆开笔墨纸砚,先闭目静气敛神,再睁开双眼时,腹中火气已经消退无踪影。但这一次,赵行德没有立刻奋笔疾书,反而站起身来,踱步走到一人高的铜镜之前,冷冷地看着镜中的人影。这面铜镜还是他搬进书房后,赵环为了方便他生活起居,特意让婢仆搬进来的。

镜中人身形魁梧,身穿一袭紫袍,腰系锦带,挂着几个荷包,足踏厚底靴,无论衣着、样貌还是神采,都和其他的大臣没有多大区别。“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他脸色疑惑自言自语,镜中人也脸色疑惑地自言自语。赵行德苦笑一声,镜中人也苦笑了一声。他面色严峻地盯着自己,仿佛老师用最严厉的目光审视着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然而,和影子作战是没有结果的。他抛开一些困惑,胸中平生一股豪气。“事在人为,只要我还活着。”

从夏国使者冯延纶来访,赵行德判断自己与外界的联系已经不受限制。

虽然他曾经在西海上为芦眉国驱逐海盗,打过几场小规模的接舷战,但统领一支上百条海船组成的庞大水师,对于赵行德还是个几乎陌生的领域。他一边思索,一边在提笔在纸上写下了需要招揽的一些专门人才,如水手、船上炮长,谙熟海路的商人、会说蛮语的通事。向兵部要马援、刘文谷等人后,赵行德犹豫了一瞬,又添上东南大营拒绝平乱的冯澯等几个军官的名字,就凭这股魄力,与其让朝廷胡乱惩罚他们,不如自己带去南海好了。

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等将,留守经营河南、京东路的屯恳事业,三镇控制着二十余州府,近千万户口。京东路既是北伐的基地,也是巡海水师的巩固的后方。巡海水师壮大以后,将来可从登莱出海,出奇兵在辽国境内登陆,攻打辽军防线的背后。

掺照横海军和镇国军的经验,海船上的人员,可分为水手队、炮手队和陷阵队,其中,陷阵队类似于牙兵,既是甲板上接舷战的主力,也是上岸攻打敌军的主力。岳韩都是当世名将,他们编练部属的方法相同,赵行德决定先萧规曹随。船场即将试制铁骨旋橹船,战斗中如果没有风的话,橹手这个差事就由水手队来做,赵行德已经能够想象到这些人愁眉苦脸的样子。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非船上没有多余的舱位,他真想招募一批江上的纤夫来做这种苦力活。

分别给河南诸将写了几封简单的信之后,赵行德又给夏国朝廷写了一封书信,禀报了自己的近况后,赵行德想起据冯延纶所说,夏国已决定按照河中的模式,在洛阳、房州推行赎买均田法。河南州县虽然满目疮痍,但地主大多逃亡,赵行德收复河南后也是直接把土地分给屯垦百姓,将来反而没有这个麻烦。

赵行德感到一丝隐忧,但就目前来说,还为时尚早。他伏案从早晨一直忙到傍晚时分,中间只吃了些赵环亲自送来的茶点,终于将必要的书信全数写好,交给了职方司的军官,让他代为寄送出去。果然,对这个奇怪的请求,对方竟爽快地答应了,又仿佛不经意间提醒,武昌侯在府中呆得烦闷的话,可以在鄂州城中转转,听他的口气,这似乎理所当然的事情。

目送军官离去的背影,赵行德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他抬头看着天空,落日在西边洒下万道金光,而东边的天际已经升起一轮白色的弯月。袅袅炊烟从鄂州城各处升起,这是个绝大多数人维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的时代,傍晚,是一个令人感到安详而平静的时刻。

章116 万舸此中来-3

海面上刮着微风,阳光洒下一片金光粼粼,无数纵帆被夕阳的光辉染成金黄颜色,楼船列成整齐的战阵,虽然只是近海,但风浪已比江上大了许多,城墙般高大的船舷之间,海鳅船、十橹船、刀船等小型战船随浪涛起伏。

宋国还从未遭遇过自海上来的劫掠,沿岸的守备十分松懈。海寇在定居海商的接应下,往往避开重兵防守的堡寨,分散以小船登岸,袭击那些不设防的沿海村镇。海寇这一路北上,一路烽烟,尝到了甜头,胃口也越来越大,开始尝试攻打兵力单薄的县邑、州城,如果守兵不力,就破城大掠,如遇防守坚决的,便四散劫掠村庄而去。

数日之前,有人告发了海寇的内应,横海军审问得知,大食海寇准备攻打华亭县。华亭县是两浙路的主要海港,也是两浙市舶司的驻地。韩世忠一边通知两浙市舶司和秀州防御使,一边急调附近的战船,一举将大股海寇堵住了秀州近海。

宋军战船背海向陆,船头的炮口向着西方,在褐色的陆地与蓝色大海之间,有无数盐田平滑如镜,映射着金灿灿的阳光。逆风方向,数十艘海船停泊在岸边,不断有海寇出现在岸边,将海滩上搁浅的小船推进海水,拼命朝大船划过去。

远处的村庄腾起一处处浓烟,那是海寇们放火阻止岸上的宋军追击。数十艘大食战船面向东方一字排开,船头的炮口对着宋军战船。千里镜圆形的视野中,海寇的白头巾十分显眼。他们挤在船舷边上,手持月牙大刀朝着宋军大声叫嚣。对上大宋水师,海寇们虽有些慌乱,但气焰嚣张,脸上毫无惧色。

“王八羔子!”韩世忠放下千里镜,怒道:“先用炮轰!”

“开炮——”炮长拖长声音下下,火炮手一同时点燃火绳,片刻后,数十门舰首大炮发出震天怒吼,“轰——”“轰——”“轰——”,一枚枚圆铁炮弹掠过天空。因为海面辽阔,波涛起伏,大食海船的队形也很稀疏,大部分炮弹都未能命中敌船,只是在海面上激起一片片水花,但声势也十分吓人。

大食海寇平常一遇宋军便扬帆远遁,但这时,还有许多同伙在岸上,他们不得不一边发出烟火信号,一边开炮迎战。双方对轰击了一阵,大食海船发现宋军炮火猛烈,便扬帆向南行驶,企图绕开宋军水师。横海军战船一边开炮,一边转动船帆追堵了上去。

横海军战船上,水手们拥挤在船楼和前甲板上,大食的武士则拿着盾牌弯刀挤在后甲板上,双方战船的距离不断接近,彼此的脸孔依稀可辩。船帆转动的吱嘎声,震耳欲聋的炮声,士兵在大声地呐喊。距离越近,双方炮弹的命中率越高,炮弹不断落在近处,激起漫天的水花。水花不断拍上船头,炮弹呼啸着击穿甲板,一片木屑横飞,旁边军卒大声惨叫躲避。

在浪涛汹涌的海面上,炮弹不断激起水花。宋军大船船头又高又尖,外面包着铁皮,借着风势撞过去,顿时将几条小船犁沉,更多的海船则靠了一起。大船船舷犹如高高的城墙,在船舷的缝隙之间,小船不停地颠簸。

“放箭!”呼延通浑身都湿透了,他顾不得抹脸,大声道:“放箭!”

数十根箭矢射向对面,与此同时,对面的箭矢也射了过来,漫天箭羽穿透水花,许多水手捂着伤口惨叫,战船之间距离太近了,弓箭手拼命加快放箭的速度,但仅仅三箭之后,两艘船就“砰”的一声撞在一起。苏胜在船舷上身形一晃,险些掉进荡漾的海水。

“杀!”苏胜没有任何犹豫,朝向敌船跳了出去。

五尺宽的距离一跃而过,三四柄雪亮刀光袭来,苏胜借摔倒之势就地一滚,腰背扭动,施展滚趟刀一圈斩出去。逼开了周围的敌人,苏胜才趁隙站起身来,环目四顾,一起跳船帮的五个陷阵死士,一人已不见踪影,大概掉到了海里。另有两人带伤。两柄大食弯刀劈过来,“找死!”苏胜大吼一声,刀光如一匹白练斩落,对面的大食武士不敌踉跄退去。

苏胜趁机和另外两名陷阵兵会合,背靠背站在一起。这时,他们只能孤军作战。周围的大食人咕噜了几句,苏胜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把眼睛一瞪,大声喊道:“杀贼!”其他三个陷阵兵一起大声喊:“杀!”趁海寇迟疑之时,他们再度奋不顾身冲出去。

海寇被苏胜的气势所慑,不但没拦住他,苏胜还趁隙砍下一条手臂,受伤的大食人血流如注地倒下去。而另一个陷阵兵脚步一缓,便被一大食武士抢入空门,弯刀一闪,砍破两层皮甲,直接划开肚子,肠子和其它脏器都流了出来。以命搏命的搏斗中,谁稍存了躲避之意,就死路一条。伤者是没有机会的,每一个人倒下,都会有更多的敌人扑上去补刀,以防有人诈死。

大食人弯刀使得精熟,片片白刃翻飞,照着要害招呼,稍不留意便非死即伤。有人刚刚还在大呼酣战,接着便被划开喉管,鲜血立刻喷溅出来,而电光石火之间,另一人则被砍断了手臂。甲板上污血横流,到处是尸体和残肢。

在海面上,战船不时猛烈地撞击敌方。大船被敌方撞角凿穿了薄弱的舱壁,小船被大船撞毁撞沉。损毁的战船甲板上,不断有人跳入海水里,无数水手在海水里挣扎。大食人将一些奴隶关在底舱,海水不断地涌进来,他们如果不能堵上漏洞,就能陪战船一起葬身海底。宋军也有水手来不及逃出,每条倾覆战船里,都有无数人在呼喊救命,他们用拳头,用刀柄,拼命而绝望地敲击舱壁,然而,呼救的声音完全被炮声和喊杀声盖住了。

“轰”“轰”的炮声一直没有停歇,在这个距离上,几乎瞎子都能命中密集的敌船,避免误伤反而是不可能的事。呼啸的炮弹不断击穿船板,带着巨大的冲力收割着生命。在激烈的炮击中,不断大食海寇抓着缆索跳上宋军战船,横海军士卒也毫不示弱地跳了过去。剧烈地晃动过后,船身又稍微反向分开一些。每个人都脚步踉跄,有人惊叫着摔倒。

十几条放火船点燃了饱浸火油的柴堆,火舌缠绕蔓延,被点燃的战船散发出滚滚的浓烟,船帆燃烧着坠落在甲板上,无数人哭喊逃命,风助火势,大火越烧越旺。双方战船不得不拉开距离,然后在炮击中再度靠拢。水手们也不停朝敌船抛射火箭、火油罐、水火龙等引火之物,不断有船帆被点燃,乌黑的浓烟遮蔽了半个天空。

最开始的时候,每一个跳上敌船的宋军都要对付好几个方面挥舞过来的弯刀,激烈的战斗中,许多宋军被弯刀从身后劈倒,即使受了致命伤,他们仍然奋不顾身地战至最后一刻。一名宋军居然拖着肠子,势如疯虎般猛冲向敌人。大食武士眼露惧意,退后数步,待宋军力竭跌后,几名大食武士才抢上去,弯刀斩下,首级滚落甲板,犹圆睁双目。

更多的宋军跳过船舷,杀到大食船上来,“杀贼!”的喊声四起。甲板谁都没有退路,战斗越发惨烈,宋军人数越来越多,因为甲板狭窄难以结阵,在混战当中,他们只能以命换命,一点一点地挤压大食人的空间。

“咚咚咚!”“杀贼啊!”“杀贼!”

“咚咚咚!”“杀贼啊!”“咚咚咚!”

帅船的战鼓一直擂响,擂鼓的正是韩世忠的夫人。横海军操练时,李红玉本是擂鼓为戏,熟料众军闻鼓则进,闻金则退,进退有度,圆转如意。于是,韩世忠每逢大战,每每自己率部当先进击,让李红玉执掌金鼓,李红玉深谙音律,擂响的鼓声与别人不同,众军一听便知是大帅的夫人亲自擂鼓助阵,无不士气大振。

李红玉头裹红抹额,身披重甲,俨然一个眉目清秀的将军。宋军帅船的船楼高大开阔,也是大食战船重点轰击之处,炮弹、箭矢不时破空掠过,李红玉仍然毫无惧色,横海军和大食海寇鏖战至今,战鼓声从未停息。

韩世忠亲自带着前锋战船冲入大食船队,横海军中多猛将,统制官苏胜、呼延通、孙世询、严允等将皆身先士卒,在甲板上浴血搏杀,横海军士卒自是人人奋勇,残酷无比的战斗中,每一步都是踩着敌人的尸体前进,每一次小小胜利都是敌我双方的尸体堆出来的。胜利的天平渐渐向着宋军倾斜,在许多战船上,战斗已进入了尾声,弓弩手跳上了敌船,射杀负隅顽抗的海寇。一条大食海船见势不妙,抛下同伴逃离战场,慌乱中居然驶离了航道,撞在礁石上搁浅。

章116 万舸此中来-4

海上激战的同时,横海军已分出一支偏师,横在大食海寇船队与陆地之间。大食武士从岸上返回,他们划的小船刚刚驶进深海,便成了宋军水师的猎物。宋军与海寇的小船相比,称得上庞然大物,仗着船雄势大,在海面上横冲直撞,碾压那些十数人的小船,如车碾螳螂一般。大食海寇船毁人亡,剩下的在海水里绝望地挣扎着。

宋军弓弩手靠在舷边不断放箭射杀海寇,绽起一朵朵血花。大食海寇不能回到己方大船,不得不再度向岸边游去。这时,宋军水手划着刀船追了上去,远远地用长矛将敌人捅死在海里。岸上的海寇见此情景,无不心惊胆战,再不敢乘小船小海,只能等在岸边,祈祷真主保佑,伟大的苏丹舰队能战胜异教徒,再来把岸上落下的人接回去。

然而,天色一点点阴暗下来,大食的战船不断沉没,剩下的也失去了队形,四散逃命,岸边等待的大食人心也一点点沉下去,不少人眼中显出绝望而疯狂的神色。远处的旗号晃动,烟尘滚滚,大队宋军步骑又分别从西南和西北方向两路合围了上来。千余海寇不得不离开了海滩,临时占据一座馒头状的山丘,将盾牌插在地上防守。

大食海寇一路北上,肆意烧杀抢掠的消息早已传开,沿海的百姓如惊弓之鸟,县城中午关闭城门,乡间市镇萧条。人人提起来,恨得咬牙切齿。东南一带,长江两岸是辽军侵害最多的地区,州县士绅对组建操练团练也十分支持。正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赶来围剿海寇的人马,除了少数横海军步骑之外,大多都是淮扬、苏杭一带的团丁,虽然兵甲不齐,胜在人多势众。宋军赶到之后,见海寇呈龟缩防守之势,立刻将其团团围了起来。

宋军的旗号杂乱,各自不相统属。横海军统制韩尚德只能勉强协调,并不能约束众将。韩尚德欲等海上战事结束后,再一鼓作气解决这股残寇。而秀州防御使莫俦立功心切,欺海寇人少,先让团丁顶着藤牌向上冲,被一阵密集箭矢射了回来,死伤几十个团丁。其他州县团练见状,便不肯往上硬冲了,一些州团练弓手朝山丘抛射弓箭,平江府的团练将火铳架起“乒乒乓乓”放了起来。只见箭矢横飞,黑烟升腾,围攻场面十分混乱,然而,大食海寇缩在乌龟壳样的盾牌阵里,箭矢和火铳对其伤害着实不大。

“他娘的,”韩尚直转过脸吐了口唾沫,“一群傻鸟。”

“照这个打法,天黑了也吃不下。”护军使黄奇些担忧地望着大食人的乌龟阵,“现在当务之急,是立下营寨,防范海寇趁夜突围。大食人悍不畏死,刀法精熟,若不能一网打尽,任其流窜乡间,怕要费一番功夫了。”

“得大人们肯听才行啊,”韩尚直心里直摇头,“一个个尾巴翘到天上了。”

韩世忠择清流法之后,大刀阔斧地引进读书人,将士们又推举护军使,引起不少老军官的不满。韩尚直是军汉出身,护军使黄奇却是秀才一个,两人怎么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几次话不投机之后,韩尚直就再不愿和黄奇多打交道了。照他的算盘,此时不发财更待何时?如果要上阵厮杀的话,附近州县说不得答应一笔抚恤粮饷再说。而黄奇不提醒还好,这一提醒,说不定州县团练便赖上横海军了。

黄奇见韩尚直不置可否,自思量了一会儿,欲言又止,还是忍住了没再开口。

“真是骄兵悍将。”市舶司使杨克昌看了一眼明显出工不出力的横海军,转过身,对楚州防御副使刘承佑笑道:“刘将军大义来援,这次可有用武之地了。”他目光落在不远处,来自楚州的炮手正忙着把五门铁桶炮一字排开,将炮口对着大食海寇据守的山丘。

华亭县是两浙路市舶司所在,海寇作乱以来,兵部先后从杭州调来的大小火炮十数门助守。又因华亭县没有炮手,刘承佑从楚州请来炮手教导华亭县团练操炮,结果刚到没几天,就遇上了海寇大犯秀州。附近各州县赶来的团练不少,真正懂得操炮的,只有楚州过来的这批人。因此,虽然刘承佑只是一个小小的防御副使,杨克昌对他也格外客气。

“杨大人过奖了,”刘承佑谦道,脸色又稍稍矜持,“恩师见信便差遣末将前来了。”

杨克昌点点头:“浮休先生大德,下官代这一带数县百姓谢过了。”他心中暗暗庆幸一直未将刘承佑当作普通军将对待。二人站在火炮营垒后面,看着楚州炮手娴熟地调整炮口,搬运弹药,杨克昌不禁暗暗吃惊。辽军南侵以来,重要的州城先后安置了铁桶炮,但炮手极难训练,城下敌军来攻,只会将炮口对着乱打,像楚州团练这么精锐的,连官军中也不多见。

杨克昌的脸色落在眼里,刘承佑不禁有些自得。

横海军初驻扎在楚州时还和地方有些冲突。双方讲和以后才开始礼尚往来。刘承佑听夫人说起东海侯夫人带着楚州乡音,便让夫人试探李红玉,得知她虽然出身寒微,小时候父母双亡,被人贩子卖到了乐坊,但确实是楚州人,娘家依稀记得姓梁。于是,刘承佑便做了有心人,不但帮李红玉重修了父母坟茔,还帮她找到了一些梁家的远亲。后来,在李红玉的劝说下,楚州操练火炮时,韩世忠便派了一队炮长协助操练,加之粮饷充足,楚州团练的炮手很快就超过了其它州县的水准。

“轰——”

“轰轰——”

火光闪烁,炮声轰鸣,圆铁炮弹一枚枚落入乌龟阵里,海寇盾牌跟纸糊的没有两样,炮弹扫过之处,木屑与血肉横飞,海寇们死伤枕籍,惨叫此起彼伏,再也无法在山丘上死守。在火炮的持续轰击下,大食武士没撑多久便一声发喊,孤注一掷地冲下山丘。

大食海寇冲击的正面是平江府团练的防线。平江府团丁用的都是火铳,但刚才团丁们胡乱将弹药打出去了,见大食武士悍不畏死地朝这边冲过来,许多人被吓得三魂失了七魄,团练军官有的愣在当场,有的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下令,多数团丁还没来得及上枪刺,大食武士就杀到面前。只见刀光闪闪,

“妈呀!”“逃命啊!”惨叫声连连响起。

几乎在片刻之后,平江府团练就崩溃了,只有少数人还在和徒劳地和大食武士搏斗,大部分人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拼命朝四面八方逃去。大食海寇见这些宋军如此不堪一击,气焰更加嚣张。大食人以部落聚居。平常部落之间争斗,杀人见血都是寻常。部落男子以好勇斗狠为荣,活不下去了,沙漠中的就做强盗,靠海的就做海寇。这些被招募到东方来劫掠的大食武士更是其中的悍不畏死之辈。此刻平江府团练自己乱了阵势,被这些大食杀入了进来,简直就是虎入羊群。只见弯刀飞舞如车轮,运转如风,寒光闪闪,鲜血飞溅,如砍瓜切菜一般,团练兵只有哭喊着四散逃命。

“追上去,宰了他们!”米哈迪双目通红,挥刀振臂大喊道,“我们杀光这些异教徒!”

“蠢货!”阿普拉骂道,“愚蠢的家伙,抓紧时间,快冲出去!”

然而,大食海寇分别属于十几条船,来自数十个部落,集合起来行动谈何容易。而片刻之后,平江府团练刚刚逃散,横海军和楚州团练盐丁就赶到了,横海军前队肩并肩列成盾墙,后队一边行进一边放箭,更后面还有骑兵在伺机而动。不少大食海寇还没照面,便中箭跌倒在地。楚州盐丁是东南盐枭的眼中钉,一向过得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这一仗关系两浙路市舶司的得失,两浙路市舶司许下了重赏,百多名盐丁们见大食海寇就要冲出去包围,就像一堆堆银钱要长脚跑掉一样,立刻急吼吼地跟在横海军身后过来交战。

“冲啊!一个海寇人头,赏百贯!”盐丁杨九眼红红地大声喊道:“一百贯,一百贯啊!”

盖天下之苦,莫过于盐民,煮海熬盐,要上山砍柴无数,守着巨灶炎炎,整整一年的烟熏火缭,盐民却个个家徒四壁,一遇灾害,就要卖儿卖女,这些楚州盐丁全都是盐民中拣选出来的精壮,重赏之下,一个个眼睛都红红的,直盯着那些大食海寇。只是随从刘承祐而来的只有一都盐丁百余人,人手单薄,横海军不动,他们也不敢单独上前交战。

“谁再乱喊!”韩尚直一脸不悦地斥道:“扰乱军心,我就斩了谁的首级!慌什么?”众盐丁不再鼓噪,他才下令道:“先放箭,放箭!!”

在刀盾手掩护下,横海军弓箭手距离大食海寇不过三十余步,一个个早已弯弓搭箭,一丛丛箭羽暴射出去。海寇的队形立刻混乱,不断有人中箭惨叫,海寇们不敢硬冲这边的防线,拔腿朝着另外一个方向逃去。而横海军骑兵立刻疾驰追了上去,骑兵们长声呼啸,长枪攒刺,挥刀乱砍。海寇苦于没有马,虽然拼命奔逃,但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在横海军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一个个倒在地上。

章116 万舸此中来-5

秀州一战,横海军截住大食海寇,击毁、缴获大船十余艘,小船数十艘,海寇落水而死者不计其数。韩世忠报捷文书上写得是歼敌三千余人。岸上的战斗中,更因沿海州县极恨海寇为患,战至后来,团练兵都冲在前面,几乎没留什么俘虏,战后斩获首级千余具。

邓素得知大捷的消息,喜不自胜,立刻前来相府见陈东。

廪生作乱只是一时,学政掣肘相府的弊端,根子却是埋在朝廷制度里面的。朝廷虽以雷霆手段处置侯焕寅,压制吴子龙。但制度中的隐患却还未拔除。然而,赖将士效命,数月以来连场大捷,岳飞夺取大名府,巩固了河南,赵行德与朝廷和解,部将夺回京东路。韩世忠又打败了如附骨之躯般的大食海寇。拔剑四顾,外敌慑服。邓素本打算向陈东进言,抓住时机,召集学政,修改大礼法,再度确立中枢威权,重振朝纲的时候到了。

“少阳,横海军大胜,真是大胜啊!”

他刚一踏进签押房,户部尚书寇敏中和兵部司郎中林贞干同时转过回头来,邓素当即住口,脸色尴尬对二人拱手道:“寇大人,林大人。”寇敏中是学政单独推举,分隔相权的户部尚书,林贞干一介武夫,当着他们的面,他便不好开口直言了。

陈东点点头,目光阴沉,食指在桌上摊开的一份奏折上轻轻叩着、

寇敏中对邓素略一拱手,又继续道:“陈相,韩相公略施小计,横海军和两浙团练便剿灭了三千多海寇。由此可见,现有水师已经足够对付海寇。朝廷本来就入不敷出,新建巡海水师,更靡费粮饷,劳民伤财。听陈相所言,巡海水师还要扬帆万里,远征大食诸侯,本官以为,此乃穷兵黩武之事,还是少做为妙。”

陈东抬头看着寇敏中一眼,久久没有说话。对方的脸容清癯,眸中带着忧色。寇敏中虽然被推举出来制衡陈东的,但二人之间并无私怨。平心而论,陈东对寇敏中也是颇为佩服的。此人官声极佳,为人十分清廉正直,宣和年间便任户部尚书,后进位参政,因犯言直谏被贬斥,又为治理河患而积劳成疾,称病回乡之时,数十年宦囊如洗,全部俸禄和积蓄都周济了赤贫的河工,但在寇敏中任上,黄河水不曾决堤一次。回到乡里后,寇敏中甘于淡泊,,不曾为亲族谋一私利。正因为才德能服众,寇敏中才被众学政推举为户部尚书。

“建立南海水师,讨伐大食,”陈东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绝不能拖延。”寇敏中脸色一变,正要说话,陈东将桌上的奏折推到他的面前。寇敏中拿起来,这是福建路过来的奏折,他展开一看,脸色骤变,喃喃道:“这,这......怎么会这样?”

就在数日前,大食水师得内应之助,攻入了泉州,海寇在城内抢了两天一夜,劫掠财货堆积如山,几十条大船装不下,只能不太值钱的货物丢在码头,杨帆远遁。泉州士绅虽然损失惨重,但所幸海寇并没太杀伤人命。

熟料,刚刚舒了一口气,昨日早晨,海寇去而复回,攻不下府城,转攻城外的永宁寨、宝林寨、法石寨,每攻下一寨子,便将寨中百姓屠戮殆尽。泉州城头遥望,只见妇人络绎投海自尽,血流成溪,海水为之赤。大食海寇屠戮三寨之后,留字扬言是报秀州一战之仇,又在城外杀戮无算,方才又扬帆而去,还将停泊在港口的宋国海船付之一炬。

“我与贼寇不共戴天!”陈东拍案道,“南海水师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报仇!”

邓素从寇敏中手中接过奏折,看了一遍后,脸色严峻,将之交还给寇敏中,暗自沉吟,泉州乃陈东的家乡,他的亲人不知有无损伤?这一回,大食海寇算是触了逆鳞。宋人最重乡土,就是寇敏中也不能劝陈东忍下这种耻辱。

“过不了两个月,信风的风向就要变了,这群畜生抢也抢够了,一定会往回航行。”陈东愤然道,“新船赶造不及,就征用商船改建战船。靖海券筹措的粮饷还剩下多少?户部优先拨给巡海水师衙门。兵部让赵行德速至扬州,接手战船出海,追击大食海寇,就算追赶不上,也绝不能让他们这么一路烧杀抢掠着回去。”

寇敏中没有出言发对。陈东点点头,寒着脸对林贞干道:“这次泉州被海寇乘隙而入,是城中细作为其开的城门。大食海寇洞悉我沿海州县之虚实,一是早已寄居在大宋的胡商为内应,二是那些见利忘义的贼人为向导。职方司要加强甄别这些细作,另外,为了防患于未然,告知沿海各州县,筑墙先将大食蕃坊围起来。所有大食蕃客,......”他皱了皱眉,“还有杂种南蕃人,全都送到蕃坊里看押起来。我们和大食交战这段时间,没有兵部的许可,他们一律不得离开蕃坊半步。无以为生的话,自己在里面织布换粮食吃。”

“下官遵命。”林贞干抱拳道。

寇敏中叹了口气,邓素眼神微动,都没有反对。这次陈东是动了真火了。

............

通州,一处大宅中静悄悄,周均坐在堂屋中发愣。

过了明天,这座祖宅就不是他家的了。周均守着祖传的几百亩田地,平常爱结交些草莽豪杰,在江湖上有急公好义的名声,但和本县的清流士绅反而没多少交情。他在营殖产业上粗疏了些,辽国入寇,家产损失不小,官府定下的田赋越来越重,米价又贱,折成银钱赋税就更重。而佃户哀告一下,周均又不忍心加租,一来二去,居然到要了借贷交税,以至于被仇人陷害,田产祖宅尽数抵押出去的境地。

“周大哥,只要你一句话,兄弟们水里水去,火里火去,绝不眨眉头!”

周均抬头,不知何时,堂中已经站着十几个人,郝十四、吴鹰、张黑牛,都是好汉。昨天喝酒的时候,周均气不过,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宁可将这祖屋烧了,也不让仇人霸占。大家顿时吵吵起来,说与其如此憋屈,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帮周均杀上仇家,了结这场冤仇,大家索性落草做海寇算了。近来海寇都闹得厉害,大食人抢了泉州,所获得财货堆积如山。随着各州县土地兼并越来越厉害,乡间流民遍地,落草为匪,出海为寇的也不在少数。

一只公鸡被倒拎到堂屋中,被一刀抹了脖子,将鸡血滴在烈酒里面。郝十四将聚义起事的血酒端到了周均面前,他端过来,注视着碗中殷红颜色,他神色复杂,深深地写吸了口气,猛然抬起头来,眼神凌厉如鹰,扫视屋内的兄弟,沉声道:“这世道,是他狗日的逼咱们反啊!今天,我周均就反了,众兄弟,来,干了这碗!”

“干!”周均一仰脖子,血酒一饮而尽。

“谁不让咱们好过,咱们也不能让他们好过!”他劈手将酒碗掷地,摔个粉碎。

“好!”“跟周大哥干!”“反就反了,他奶奶的!”

“他们让我们卖儿卖女,我们杀他们全家!”

大声鼓噪叫好后,众人先后将血酒喝了,一个个都莫名兴奋,眼神亮得像夜猫子。有人将早先准备的兵刃拿出来,又擦拭了一遍,然后再小心地用布包起来。喝血酒仅仅是开始,今天晚上,个个都要杀人,才是真真的投名状。

“走!”周均抓起青布裹着朴刀,十几条壮汉跟在他的后面。

这天夜里,通州主薄张元一家老少十一口,婢仆六人,被满门屠灭。凶犯蘸着死者的血,在粉墙上写下了“杀人者周均也,与旁人无涉”字样。第二天,凶案的消息传出去,全城大骇,衙役立刻上门捕人,却发现周家祖宅大门洞开,里面空空如也。在距离通州不远的崇明岛齐公山上,多了一股占山为王的盗匪。

周均在齐公山躲了一段日子,发现官府在陆上州县发下了海捕公文,却追缉不到海上。崇明岛上荒凉一片,没有粮食,这伙盗贼便伺机夺一条海船,又裹挟水手数十人做了海寇。周均不抢穷人,专抢过路商贾和富户,抢到了十分财物,间或将其中二三分施舍给贫苦人家,打出“替天行道”和“劫富济贫”的幌子,很快就名声大振,又和岸上坐寇相互勾结,成了这一带有名的大海寇。

............

鄂州汉阳门外,东方已白,朝日尚未升起,江面一片朦胧的晨雾。

岸上送别的人群不多,一群衙役将几个大官人和其他闲杂人等隔开。乍一看似乎是京城的显宦在送别好友,然而,倘若有心人见了,定会大吃一惊。码头栈桥上,陛下和丞相站在一起,目送一艘楼船缓缓驶离码头。陈相的面色尚还平静,陛下脸色却掩饰不住的阴沉。

章117 连帆过扬州-1

鄂州汉阳门外,东方已白,朝日尚未升起,江面一片朦胧的晨雾。

岸上送别的人群不多,一群衙役将几个大官人和其他闲杂人等隔开。乍一看似乎是京城的显宦在送别好友,然而,倘若有心人见了,定会大吃一惊。码头栈桥上,陛下和丞相站在一起,目送一艘楼船缓缓驶离码头。陈相的面色尚还平静,陛下的脸色却掩饰不住的阴沉。

相府催促起程后,赵行德上表,除扼要地阐述水师方略,并索要一批文武僚佐之外,重点还在南海水师营建母港的事。水师需要营建母港,以供停泊战船,修造海船,并安置家眷。因此,赵行德请朝廷将沿海一些州县的部分港口地区划给南海水师作为防区。主要包括扬州、明州、泉州、广州四处港口。这四州之地聚集了海船的主要船场,也是宋国大部分海上贸易聚集之地。港口之间海路距离相当,便于战船南北调动,向南则可深入南海,乃至远征西南海域。赵行德只在奏折末尾不经意提及,将携眷属赴扬州上任。

陈东思虑再三后,还是同意了赵行德上表。虽然奏折提及的州府都十分重要。但港区周围分别驻扎着淮西军、横海军、镇国军,除此之外,州县团练也为数不少。水师港区都只是孤零零的一块,对大局并不构成威胁。兵部更分而治之,明确横海军和南海水师巡海的水域以长江为界,战船越界必须得到枢密院的许可。

南海水师驻地都是州县士绅强势的地方。特别是淮南两路,当初辽军南下之时,官军望风披靡,州县士绅纷纷组织团练自保,此后虽奉鄂州为正朔,但还若即若离。大礼议之时,诸多淮南学政还是盐税羁縻之下才甘心就范,而陆云孙等人一直在抨击朝政。赵行德估计,只要自己不干涉地方事务,他们权衡利弊后,还是选择会和水师合作的,毕竟,大食海寇的行径已激起所有人的公愤,他们防不胜防,今天海寇们满载而归,谁知到明天会不会再来,带来一场又一场劫掠和杀戮。

公主随行的事,陈东稍加考虑便准了,赵杞却大为震怒,因为直到这时,武昌侯府中谁是正室,到现在还是糊里糊涂的。李氏被夏国扣留还好,他夫妇团聚之后,皇家颜面何存?

赵环站在楼船的尾楼上,江上风大,她披了一件金丝孔雀大氅,紫貂围脖,在寒风中仍显单薄,好似摇摇欲坠,风一吹就吹走了一样。鄂州一点点消失在视野尽头,她仍然不舍地望着码头的方向,咬着嘴唇,眼眶中噙满了泪水。自小到大,几位兄长当中,赵杞都是最疼爱她的,哪怕震怒异常,最后还是同意了。

赵行德感觉握着的柔荑冰冷,低声在她耳边道:“先回房吧。”

赵环微生暖意,她点点头,赵行德将自己牵回船舱,不觉脸颊微热。这楼船虽然很大,但满载着水师的军官,加上水手共有六百多人。赵行德夫妇若分居两个船舱便十分不妥,因此只能住在一个大船舱里。船舱分为内外两间,里间是公主夫妇居住,外间白天是花厅,夜里住着当值的宫女。

送公主回舱后,赵行德便来到船楼中议事厅,军器少监许孝蕴、机宜官周和、孟英,参谋官马援、刘文谷,干办官冯澯、丁禁等十数人已在厅中等候。众幕僚见赵行德进来,一同起身相迎。赵行德径直走上帅位,对众人拱了拱手,沉声道:“正因国事维艰,兵部才将英才俊杰都派遣赵某帐下听用,众位济济一堂,无论从前来自哪里,现在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当齐心协力筹建水师,靖平海波,为大宋开拓万里海疆!”

“遵命!”参谋官齐声答应,然后大家才坐下议事。

为早日铲除海寇,朝廷全力支持南海水师。陈东担心时间紧迫,船场监官给赵行德使绊子,误了大事,特意将震慑东南官船场的许孝蕴派到他帐下听用。工部船场除专门为水师建造五条炮船之外,还买了福船和广船样式的三十条商船改成了战船,在甲板上加筑船楼,女墙,前后各安置一门炮火,每船载两三百人不等。此外,兵部还从各地水寨调集一百多条放火船、海鹘船、海鳅船等小型的海上战船,连船带人都归南海水师统辖。

军器少监许孝蕴先秉道:“铁骨旋橹船的图样已经用四百里快马送到扬州船场。船场方面正在备料。这种船型类似于铁嘴海鹘船,但船场以前没造过。所以建议第一艘缩小尺寸,只建造中等大小的两千料战船,战船长二十丈有余,宽约五丈,船头和船尾各布置两门铁桶炮,甲板上两侧船舷各十门铁桶炮,船腹中两侧各十二们铁桶炮,全船一共四十八门铁桶炮。如果大人同意的话,船场并按照图样尺寸下料,制造铁力木旋橹,木场准备各种木板和构件,铁厂可以提前试铸精铁龙骨和铁船架,锻造船钉备用。”

“很好。”赵行德点头赞同,“那就先按照两千料船试造吧。”

许孝蕴提及船钉,众人心下都是一凛,看向他的目光也有些不同。马援、刘文谷等人虽然回到鄂州不久,铁面御史之名也如雷贯耳,没想到和他做了赵帅幕府同僚。许孝蕴则眼观鼻鼻观心站这,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之处。他是吴子龙的得意门生,廪生之乱后,在朝廷中处境也颇为简单,这次随赵行德前往接收战船,既是大义不容推辞,也是个远离漩涡的机会。只不过,在赵行德帐中听用,若被人误以为背师求荣,改换门庭,这误会便难以解释了。

“京东路的船队已经起锚,”周和秉道:“四条炮船护送二十五条沙船,运了三千精兵。”

马援刘文谷等人脸上浮现一丝喜色。这是赵行德特意禀报兵部,从东京留守司调来练兵的种子。无论是镇国军还是保义军的老兵,都是一等一的精锐。马援等人从河南战场回来,有了对比,更是瞧不上其他大营人马。兵部给了南海水师一万五千人的员额,便是以三千精兵为骨干,再在东南沿海招募一万余水手,加上汉军等其他军队调来的两千多水军。

“不错。”赵行德点了点头,问道,“招兵的衙门已建起来了吧?”

“是的,兵部已差遣军官,分别在海州、扬州、明州、泉州、福州、通州、泰州、广州建起了八处招兵衙门,除了泉州和广州两地各招水手两千人之外,其余六州限招一千人。各地都是一边招募水手,一边进行初步训练,招募满员后便送到附近的船场,由军官安排船上的职务和训练。”周和小心地秉道。他的身份,赵行德等人都知道。

周和身为锦檐府的老人,本来可以推脱掉这个差事的,但因为赵环的关系,还是承担了下来。宋国和夏国组建联合水师,虽然约定水师归宋国所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朝廷让周和做机宜官,特别负责招募水手的事,等于职方司公开地在南海水师中埋下钉子了。这样一来,许多位置就极不好安排。

赵行德对他保持着一定的客气,但涉及到军务方面,也绝不会姑息迁就的。分别在各州招募水手也是赵行德坚持的,目的是防止一条船上同乡太多,在水师中结党为祸,排挤其他籍贯的人。

兵部开出一年七十贯的优厚军饷,虽然比普通禁军多了二十贯,但出海和打仗都是极为冒险的事情。周和本来还担心招不到足够好的兵源。“幸运”的是,海寇作乱致使商路不畅,许多水手和工徒无以为生,招募衙门的门槛都要被踩断了。周和得以各地一再重申招兵的标准,要眼神好,矮壮敦实且手脚灵活的人。

赵行德听说招募水手顺利,叹了口气,问道:“水师学堂的进展如何?”

“还好,虽然是武学,但上水师学堂便保一家人衣食无忧。朝廷又有殊恩,只要学堂满两年,考核中等以上,便授给从九品承信郎,也算是个官身了。所以,各州的贫寒士子倒是应者踊跃,还有托人使钱的。事关水师大计,胆敢逾矩的,一旦发现,下官都一一严惩了。不过,”周和脸色迟疑道,“水师学堂没有斋舍,建在何处还请大人示下。”

“斋舍?”赵行德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推开窗户。

“还建什么斋舍?战船就是最好的斋舍,惊涛骇浪是最好的老师,对军人来说,战场就是最好的学堂。”

江风带着特有的腥味,一下涌入进船舱,诸将不觉精神为之一振,耳中这句话清晰无比。刘文谷深深呼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默默念道:“弟子谨记,多谢恩师教诲。”他看了马援一眼,对方微微一笑,做了一个向前冲锋的姿势。他们都是步军出身,调入水师觉得一切都茫无头绪,此时却信心满满,跟着赵行德建功立业,一切困难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章117 连帆过扬州-2

细柳州,到处是看不到边缘的茫茫戈壁,以至于地图上并没有特意标注。护闻城便位于一片沙漠中。而行军司地图上所标注的热沙海,都是真正寸草不生,夏天能把生鸡蛋烤熟,进得去出不来的地方。

“鬼地方,”趟子手低声埋怨道,“这地方怎么能住人?”

“对啊,难怪开国帝不要南边这些鸟不拉屎的地方。”镖师也附和道。

“废话少说,打起精神!”李邕本来是懒洋洋地躺在车上,听着这些话,坐起身来,探出头道:“这儿不但能住人,还会割你的脑袋。”他手搭凉棚眺望前方,心里计算路程,护闻城也该到了。李邕曾经到过护闻城一次,这座城池中一座陡峭的孤山,很远就能看到。可是极目远眺,什么也看不到。

“东家放心吧,”趟子手笑道:“就快到地头了,咱也不是吃素的。”

这位大人虽说身份尊贵,还带着一队镖师,但究竟多尊贵,大家也不知道。反正同行了十几天,他也没端什么架子。夏国的驰道只从长安通到康城,其它的道路良莠不齐。护闻城是近年才新攻取的地方,交通尤其不便,道路只是依稀可辨,商队几乎一直在荒漠中行进,偶尔看得到前一支商队经过的痕迹。这条路既艰苦又枯燥,商队的伙计都是苦中作乐。

李邕瞪了瞪眼睛,趟子手缩了缩脖子,不再多说话了。李邕打了个呵欠,看着道路两旁枯燥乏味的荒漠景色,微微出起神来。大食是海上强国,一旦有了防备,劫掠事便不易得手。锲而不舍,又不合李邕的脾性了。当夏国派李四海收罗海寇、水手,正式开展对大食诸侯沿海的袭扰行动后,李邕反而退了出来。他返回河中,准备改道天竺,绕开大食诸侯地界,直接和撒哈拉以南的黑番国家开展贸易。

然而,李邕的父亲,博望侯李宏却要他出仕为官,为将来继承博望侯爵位做些准备。原来,李四海成为西海水师提督后,随着夏国与大食的战事绵延,地位水涨船高,将来有极大的希望封侯。这样一来,李邕就有可能袭爵博望侯。在徐文虎的推荐下,李邕以烧毁巴士拉的大功,进入道路曹为官。他这一趟出使,便是以商人身份为掩护出使,争取面见天竺西北部的伽色尼诸侯萨曼·侯赛因,与之单独缔结一份和平协定,坚定侯赛因背叛伽色尼苏丹巴拉姆之心。

夏国夺取河中以后,建立宗教裁判所,大力移民屯垦,逐步向南蚕食呼罗珊地区,伽色尼国便成为夏国的死敌。罗姆突厥兴起以后,伽色尼苏丹巴拉姆便与罗姆苏丹梅苏德结盟,两国一起灭掉了巴格达的白益王朝,罗姆苏丹占据巴格达,控制哈里发,各地大食诸侯先后臣服,罗姆苏丹正式取代白益王朝做了大食世界的共主,成为威胁河中的心腹大患。而大食诸侯中,伽色尼国离河中最近,威胁也最大,夏国要灭掉伽色尼国,或是迫使其退出战争,便等于是斩断罗姆苏丹的臂膀。

李邕出使天竺还有一个目的。如果萨曼·侯赛因不愿意和伽色尼翻脸的话,就撺掇他出兵攻打天竺南部软弱的朱罗王国。一方面使天竺北部的突厥兵马不能援救伽色尼,另一方面利用萨曼·侯赛因迫使朱罗王国在海上和夏国合作,甚至派海军加入联合水师,以换取夏国在陆地上的和平斡旋。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夏国和伽色尼现在是敌国,如果萨曼·侯赛因翻脸不认人的话,吊死或斩首是使者最可能的结局。

“地位越尊,责任越大。”李邕想着想着便心生悔意,喃喃骂道,“该死的传统。”

一阵狂风刮过,风夹着沙粒和尘土,铺天盖地席卷着而来,戈壁由孤寂荒凉立刻变得狂暴无常。戈壁沙漠中,这种无常风是商旅最不愿意碰见的。空旷荒凉的地表,使风势没有任何阻拦。起风的时候,天昏地暗,只是飞沙走石还算运气好,大风能移动沙丘,掩埋整个商队,甚至完全改变一片沙漠的地貌。

风声十分凄厉,恍如鬼哭狼嚎,十几步之外人影已看不见,趟子手和镖师们勉强将马拉住,一个个用布条掩住了口鼻,在黑暗中苦挨风沙过去。李邕也跳下马车,帮助趟子手拉住驭马。好在驭马的脾性还算温顺,这样极端地情形下,居然没有因受惊而乱踢乱跑的。没过一会儿,风势渐渐小了,看来这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众人心头正微微放松的当口,地面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不好!”李邕眉头一挑,大喊道,“马贼!”右手一探,将弯刀抽了出来。

“马贼!”“强盗来了!”“别管马车了,大家伙儿靠拢!”

“外面的进来!”“结圆阵!弓弩手!”

因为道路狭窄,商队大车绵亘一线,首尾难以相顾。骤然间遭遇马贼,在掌柜的招呼下,商队果断弃了前面十几辆大车,趟子手忙着将中间的大车围成一个圆圈。

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商队的圆阵还未成形,风沙中杀出百余骑突厥马贼。他们大概早已是埋伏在道路附近,这场意外的风沙,却让他们得到了突然冲进商会的机会。这时候,马车圆阵尚未布好,趟子手却慌乱地奔向最近的马车。

“不要乱跑,大家靠拢,结圆阵!”有人在大声喊道,但效果却微乎其微。

“该死的,”李邕大骂道,“趟子手要聚拢在一起!”皇甫铭等人也大声招呼着,这时候,无论如何要布成圆阵,否则的话,马贼冲到跟前,一个个就是送死的份。他们的呼喊终于起到了作用,部分趟子手开始冒险朝中间聚拢。而另一些人则不愿离开车厢的掩护,战战兢兢地等着马贼越冲越近。

“嗖”“嗖”的箭矢破空声四处响起,风沙中刀光闪闪,不断响起惨叫声。

这里是细柳州,突厥马贼抢掠商队,绝不会留下活口的,哪怕是赶车的都要斩尽杀绝。不管你的前途多么远大,落败的下场只有死。一骑突厥骑兵狞笑着,明显朝他这里冲过来了。李邕自己自己靠在一辆马车厢旁,举弩对准他。

突厥骑兵极有经验,不断转折战马方向,弓弩的准星也随着不断晃动,却始终不能击发。双方距离十几步,李邕扣下了扳机,突厥人却提前一拉缰绳,躲过了这一箭,随即挥动弯刀催马上前,他冷冷地盯着李邕,仿佛沙漠中的狼盯着它的猎物,在这个距离上,开弓或者上弩都来不及了。突厥人举起弯刀,熟练地朝猎物的脖子划去。

“砰——”一声巨响,突厥人如中锤击,不可置信地栽倒在马背上。

“该死的。”李邕将手铳丢在车上,在战马掠过的瞬间,他抓住了缰绳翻身骑了马背,同时将突厥人推了下去。他冲向最近的一个马贼,间不容发地让开迎面的刀锋,接着手起刀落,割开了对方的脖子。李邕没有练箭的耐心,所以总带着救命的手铳,但马上刀术却是白益王朝的高手教出来的。风沙中,战马来回奔驰,十几个骑马的镖师和李邕做着同样的事,尽管人少势弱,仍然挥刀奋战着,拼命拦住马贼,争取时间让同伴布置防御。

一个镖师被两个突厥马贼围着,仍然死战不退,只见弯刀翻飞,横刀上下格挡,一个闪避不及,便被马贼砍断了拿横刀的右手,马贼发出一声欢快地呼声,谁料这镖师竟十分强悍,左手接住下落的横刀,不顾一切咬牙一捅,当即洞穿对方胸膛,鲜血喷涌染红了长袍。这一切发生得十分突然,转瞬之后,另一个马贼才挥刀从背后将镖师砍翻落马,他还待挣扎着起来,又有好几个马贼纵马践踏而过,方才不动弹了。

镖师们的拼死抵抗发挥了作用,在大股的马贼冲进商队中部之前,二十多辆马车已经围成了一个车阵。幸存的镖师和趟子手各持刀剑弓弩,凭依着车阵守御。马贼一时冲不进去,不得不暂时罢手。李邕等人得以回到车阵之内休息。这时,众人方才看清楚,突厥有一百多骑,刚才短短时间,商队镖师和伙计已杀了三十多人,还剩下七十多个人了。

“李公子?”随从皇甫铭低声道,“突围还是坚守?”

“什么?”李邕大声道,“点燃狼烟!”

皇甫铭一愣,“唉,忘了这茬!”他一拍脑袋。立刻取出狼烟堆点燃。

李邕点点头,转头看向远处。皇甫铭是道路曹派给他的卫士,虽然武艺不凡,人也精明,却少了游历闯荡的经历。李邕却算到此地离护闻城已经不远,纵有马贼出没,也是小股偷偷摸摸的,城头若望见了狼烟,必然会派出兵马相救。而反过来,如果点燃狼烟而没有援兵的话,那说明护闻城自身难保,在随之而来的大股伽色尼骑兵围攻之下,这支小商队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

章117 连帆过扬州-3

镖师们的拼死抵抗发挥了作用,在大股的马贼冲进商队中部之前,二十多辆马车已经围成了一个车阵。幸存的镖师和趟子手各持刀剑弓弩,凭依着车阵守御。马贼一时冲不进去,不得不暂时罢手。李邕等人得以回到车阵之内休息。这时,众人方才看清楚,突厥有一百多骑,刚才短短时间,商队镖师和伙计已被杀了三十多人,还剩下七十多个人了。

一股笔直的狼烟腾起,冲上天空。军中示警的狼粪有特殊的配料,黑色的烟柱凝聚不散,虽然风还没有完全停止,但已不足以将狼烟吹散了。马贼见商队点燃狼烟,几个首领商议片刻,马贼们纷纷又催动战马,骑兵挥舞弓箭、弯刀,朝车阵席卷而来。一些马贼喊着夏人不懂的语言,声调格外高亢凶狠。

“宰了他们!”“先冲进车阵的人,大人有重赏!”

“真神在上!”“杀光异教徒!”

李邕皱了下眉头,他听懂了。商队有车阵为依靠,以逸待劳之利。走护闻城并不太平,所以商队请的镖师们经验丰富,赶车也都用的是老夏人,临敌应变,恐怕比他国军队也不逊色。突厥骑兵想要攻进来也不容易。对马贼来说,最好在护闻城骑兵赶到之前,带着值钱的货物远走高飞。但是,他们杀人的心却似乎更胜过劫掠的心。

在他身旁,王陵正大声喊道:“听我号令,准备——”王陵是退役的百夫长,现在是牙角行的掌柜,也是这支商队的首领。在沙漠中遭遇马贼的袭击,所有人都听从首领的指挥,这是规矩。李邕也是如此,他没傻到在这时站出来破坏商队首领的威信。

“这些家伙不简单啊。”李邕一边暗想,一边将弩箭对准前方。

马贼冲到了四十步之内,“放——”王陵暴喝一声,弓手同时放箭,数十根箭矢暴射而出,带着飕飕飕破空之声,中箭的人和马发出痛苦的叫声,好几个冲在前面的突厥人中箭落马,跌在尘土里,其中一两人还被后面的同伴践踏而过,发出凄厉的惨叫。鲜血刺激了凶性,突厥骑兵怒火连天,他们不管战斗是谁挑起的,猛抽战马,冒着箭雨冲向夏人的车阵。

战马踏出烟尘滚滚,突厥人一边围着车阵奔驰,一边弯弓搭箭。虽然在马上放箭准头不容易把握,但夏国人要射中不断移动的骑兵同样困难。双方箭矢横飞,血花四溅,人喊马嘶。一个黑点飞来,李邕心头一突,猛然一闪身,一根箭矢擦着脸颊掠过。“该死的。”他咒骂着探出头去,又一黑点激射而来,他忙又缩回身去。

箭矢“梆”地插在车厢上,尾羽颤动,嗡嗡作响。突厥骑兵左右转折,总是在间不容发的瞬间躲过箭矢。商队伙计不会连珠箭法,虽然有车阵的掩护,但要射中灵活的骑兵真比登天还难,步骑对射了片刻后,商队已明显处于下风。

“先射马!”“先射马!”车中的镖师大声喊起来,许多人才如梦初醒。

战马身躯庞大,“射人先射马”算是夏人中的常识。只是大多数慌乱中没想起来,得了镖师提醒,立刻瞄准战马放箭,一根根箭矢撕裂强健的筋肉,穿透了战马身躯,扎进战马的骨头里,镖师所用的硬弓重箭,甚至能贯穿战马坚硬的头骨。战马匍匐摔倒后,飞扬的尘土中,箭矢如影随形地射杀骑兵,箭矢穿透铁盔贯穿头颅,一声声惨叫戛然而止。

前排突厥马贼狼狈退去,后排的又呼啸着冲了上来。刚才这一轮对射,双方折损不小,车阵的几个薄弱缝隙也被试探了出来。马贼们冲得很近,只绕过稀疏的障碍物,就猛冲了进来,战马纵跃,弯刀下挥,血光溅起。商队的伙计拼命抵抗着,有人手忙脚乱地撑起长枪,有人举起盾牌,却吃不住骑兵巨大的冲力,弯刀在盾牌上划出一连串火花,躲在后面的伙计踉跄跌倒倒在地。马贼干脆跳下马来,挥舞着弯刀冲进车阵,只要打开一个口子,后面的骑兵就能鱼贯而入。

“该死的!”李邕大声喊道,“不能让他们冲进来!”

他冲上前拦住闯进来的马贼。两柄弯刀撞在一起,发出锐利的鸣响,李邕一脚踹过去,马贼侧身退后避过,弯刀向下砍向他的腿,这条腿却在中途收回,变成弓步上前,李邕右手弯刀划出一个弧度,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刀光一闪,一只握刀的右臂掉在地上。趁马贼心神大震之际,李邕的弯刀又诡异地朝上划出一道圆弧,割开对方脖子动脉,鲜血扑哧喷涌而出,他下意识地一闪身,躲了开去。

“愣着干什么!”他冲着目瞪口呆的伙计吼道:“别让他们冲进来!”

伙计忙不迭捡起弓箭上去了。这时,十几个冲进来的马贼都被斩杀,剩下的马贼见车阵中有高手坐镇,生出了怯意,纷纷勒马向回逃窜。商队伙计除了朝他们后背放箭外,还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我们赢了!”“滚蛋吧!”“回来再战一场啊!”

李邕苦笑了一声,看来很多伙计在心里过了一把军士的瘾。他不到一年就自请退役了。这也是父亲强迫他出使天竺的原因。一个“懦夫”继承博望侯,必将是家门的耻辱。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刀法不错,”皇甫铭笑道:“高手指点过的?”

“一个叔伯教的。”李邕摸着弯刀柄上镶嵌的宝石,答道,“他已经过世了。”他望着不远处的突厥人,眼中迸出深深的怒火。他的师傅法赫鲁是一个高贵的贤人,也是白益王朝宫廷的卫队长。罗姆突厥攻入巴格达的那天,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因教义禁止自杀而被俘。在白益王朝许多王公大臣匍匐在苏丹脚下之时,法赫鲁却始终不愿屈服,被苏丹残酷地刑杀而死。

皇甫铭点点头,他误以为李邕的师傅是一个战死的军士。热沙海一战,河中军士战死极多。皇甫铭是道路曹录事,这次担当副使之职,一路上便扮作李邕的随从。这时,远处腾起了烟雾,突厥马贼居然点燃了车阵外的大车。

“这群疯子!”李邕脸色一变,骂道:“死后要下火狱!”

点燃的马车上装得全都是军粮。这批军粮是浸透油脂的炒面团,点燃之后就根本无法扑灭了。一万多斤粮食,马贼只取了很少一点,剩下的一把火全都烧了,然后扬鞭而去。沙漠中食物是极为宝贵,一般来说,哪怕带不走也极少有一把火烧光的,通常粮食会留在当地,留给经过的人或附近的部落捡取。可是,这些丧心病狂的马贼居然将粮食全都烧了。商队一直保持着防御的车阵,直到护闻城的援军赶到,众人才算算了口气。

马贼原有一百多骑,经过激烈的战斗,丢下三十多具尸体,还剩八十多骑逃窜。

骑兵校尉一边听王陵禀报经过,一边频频点头。王陵是百夫长退役的,庶长爵位。这年轻的校尉却还只是上造,爵位比王陵还低一级。河中的军队经过极度扩充之后,领兵的校尉并不是真正护国府校尉,大多数是原先的百夫长,甚至还有少数十夫长在内。校尉在夏国是极受人尊敬的,尽管他们在战后大多都会官复原职,但在重要的节日,纪念日,还是可以佩戴战争期间的校尉标识,穿校尉的服饰,显示其救国危难的荣耀。

李邕站在旁边,疑问道:“细柳州大军云集,怎么还有马贼存在?”

“他们不是马贼,是伽色尼突厥的骑兵。”年轻的校尉匆匆解释道,“他们大概是分散渗透进来,再汇合在一起,伺机发起偷袭的。”他分出了一百骑兵护送商队前往护闻,自己带着两百骑兵追逐突厥骑兵的踪迹而去。“胆色还不错。”王陵望着他的背影,嘀咕了一声,又摇头道:“如果不是热沙海那场败仗,这样的菜鸟怎么可能做到校尉?”

李邕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王陵大概是因为不善于笼络人心吧,在军中没能推举校尉。所以,他退役后一直耿耿于怀,若非激起了心中的怨气,从来不多谈军中的事情。不过,李邕见那校尉十分干练,麾下老兵听命服气,是个人才。周砺一场大败,一方面使安西军司全军尽墨,也给了许多年轻人冒头的机会。

护送骑兵行进在车队两侧,一个军官好奇问皇甫铭:“这次送来的军粮是什么?”

皇甫铭想了想,道:“大多是行军饼吧。”

“哎?”马千里有些失望摇头道,“这玩意儿太硬了。得用水泡软了才能吃,否则能把你的牙崩了。”这位是退役之后被重新征召从军的军士,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们这些人出征在外,家里只剩下老弱妇孺,河中的府库大概也很困难吧。”

“是啊,这场战事不知何事才能结束。”另一名骑兵唏嘘道,“可惜周上将军未能得手。罗姆苏丹真他娘的太卑鄙了。”他摇了摇头,“我当年服役的时候,行军路上的主食还是肉干呢。现在辎重司的行军饼就剩下点肉味儿了。”抱怨军粮永远是军营里最容易赢得共鸣的话题,很快众骑兵你一言我一语,有说行军饼三年都不长虫的,有说这种面饼三块就能撑死人的,有说连老鼠都啃不动的,有说关键时候能装进投石器砸人的,最夸张地形容用两块行军饼硬碰硬就能生火。

作者:1.护闻城,今日之喀布尔,唐时安西都护府细柳州。2.抱歉抱歉啊,“商队镖师和伙计已被杀了三十多人”,上一章少了一个“被”字,一字之差,谬以千里。特此更正过来。多谢各位。

章117 连帆过扬州-4

“是啊,这场战事不知何事才能结束。”另一名骑兵唏嘘道,“可惜周上将军未能得手。罗姆苏丹真他娘的太卑鄙了。”他摇了摇头,“我当年服役的时候,行军路上的主食还是肉干呢。现在辎重司的行军饼就剩下点肉味儿了。”抱怨军粮永远是军营里最容易赢得共鸣的话题,很快众骑兵你一言我一语,有说行军饼三年都不长虫的,有说这种面饼三块就能撑死人的,有说连老鼠都啃不动的,有说关键时候能装进投石器砸人的,最夸张地形容用两块行军饼硬碰硬就能生火。

皇甫铭心下连连摇头。行军饼是辎重司最近才制造出来的新货。主料是小麦粉,牛羊肉粉,少许骨粉,掺合香料粉,加猪羊油脂炒熟以后,用水力机器夯打成十分致密的一块圆饼。饼子外面紧紧裹着猪小肠衣,据说在干燥的沙漠能保存三年之久。每块行军饼重达八两,足够普通人一日之食。而且,狂热的突厥人是不能吃这东西的。所以,行军饼一来便宜,二来大大简便了粮草输送,虽然怨声载道,但辎重司还将它作为了替代肉干的最重要军粮。

“周上将军奔袭成功了就好了,”马千里也点头道,“可惜了。”

周砺虽然兵败身死,但他在安西军司一向颇有声望,又是力战到最后一刻而阵亡的。所以,安西的军官谈起周上将军,总有种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感觉。特别是朝廷征召十五万军士,四十五万团练,采取稳扎稳打的方略,与罗姆苏丹相持了这么久,尚未取得一场决定性的胜利。众军士不敢太质疑军府的定策,但总是为周上将军感到可惜。

周砺四十多岁,正是最具野心和魄力的年纪,他的特点是猛打猛冲。那时候,河中每天早晨都有捷报传来,大家第一件事是打听大军又新攻占什么地方了,为一个个新的地名而激动万分。……达甘姆、雷伊、可疾云、萨瓦、枯木、哈马丹,苏丹尼、克尔曼……一座座城市匍匐在河中大军的铁蹄之下。大军长驱直入上千里,直逼巴格达城下,罗姆苏丹不敢抵抗,挟持了哈里发弃城仓皇而逃。

周砺并没有留下多少军队防守后方,粮草大多是从已夺取的地方强行征收的。他探知罗姆苏丹藏身巴格达以西的热沙海后,立刻率军穷追进入,欲以快刀斩乱麻。夏军遭遇十几万大食骑兵的伏击,全军覆没,战局顿时急转直下。撒哈拉沙海的两大势力,优素福和阿卜杜先后接受了巴格达哈里发的册封,直接派军队参加了热沙海一战。实力大振后,罗姆突厥乘势收复了巴格达。罗姆苏丹在会战胜利之后,一个一个夺回了被夏国攻占的城市,将战线重新推回到呼罗珊一带。

河中征发六十万大军看似不少,但交战的战线也十分绵长,在犬牙交错的地区,双方都派出骑兵,反复清除对方的势力。而在河中南面,夏国还要防备伽色尼国捅刀子。军士们越来越怀念当时周砺统兵打仗时痛快凌厉的感觉。有人甚至暗暗议论,徐上将军太过年迈,用兵还真是慎重到了保守迟钝的地步。这么消耗下去,罗姆苏丹还没打败,河中地方就先被拖垮了。

“孤军深入,战败是必然的,”皇甫铭摇头道:“突厥人分明是诱敌深入的。”

“谁知道呢?打仗哪有不冒风险?”马千里讪笑道,“当年一举攻取罗斯国,不也是孤军深入吗?关键是运气!我们可不像你们这些人,打仗本来就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事情。要是害怕遭遇伏击的话,我们吴校尉也不会立刻去追击马贼了。”

“运气?”皇甫铭被他不屑的口气给噎住了,一时竟想不起反驳的话。

“道路曹的使者,和根本不懂战略的军官争论,是自讨苦吃吧?”

李邕心中冷笑,他极目向远处眺望,依然没有看到高山,商队在绕着一群低矮的圆锥形山丘行进,每一座山丘都寸草不生,沙土呈现一种浅红的颜色,行进了许久,到处都看不到人烟。道路两旁偶尔在有帐篷、木板房、砖房,无一例外地空空如也,门窗敞开着,任凭风沙吹动吱嘎作响,显得格外孤寂而荒凉,他甚至还看到了一座破败不堪的清真寺,据李邕所知,在呼罗珊,附近哪怕有一点生人,都不会让它破落成这样的。

“这是我们干的吗?”李邕问道,朝废墟努努嘴,“百姓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马千里摇了摇头,“一笔糊涂账。”叹了口气,“突厥人强迫百姓为他们打探消息,隐藏探子,我们就按照《告奸连座法》严加惩治,凡是私通马贼叛匪的一律处死,家人发配北地为奴。他们的手段和我们大同小异,一旦发现百姓和我们合作,往往就全家诛杀。两边一来二去,这里的百姓死的死,没死的也逃走了。”

“看谁挺得到最后吧。”皇甫铭感慨道,“战场不在河中,就是我们的运气。”

“就是,”马千里点头道,“若不是他们跑到我们河中来烧杀抢掠,这场仗也打不起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眼神忽然一亮,马鞭指着远处的山巅大声道:“看,护闻城到了。”

“护闻城到了!”商队发出高低不一喊声。长途跋涉,劫后余生的人们大声欢呼着。

夏国和罗姆突厥开战以后,这里驻军增加到了两万五千人。若非因为补给困难,行军司还可能派更多人马驻扎在这里。毕竟,护闻城的位置是极端重要的。它向南是顶着伽色尼国都的一柄尖刀,向东掐着伽色尼军队出入天竺北部最重要的山口。它是一根钉死伽色尼突厥的钉子,伽色尼军队不攻克它就不可能袭击河中的广大腹地。

望见传说中护闻城标志性的高山,商队众人不禁加快了脚步,道路两旁也渐渐有了些生活的气息。李邕看到一处低矮的围墙中果树枝叶繁茂,他认出了枝繁叶茂的葡萄和石榴树。农家院落插着稀疏的篱笆,一丛丛郁金香令人惊艳地盛放着。然而,因为没有水源灌溉,围墙和篱笆之外,大部分土地仍是寸草不生的。

“这就是护闻城?”有人惊呼了一声:“城墙怎么如此奇怪?”“这是仓城吗?”

李邕抬起头一看,不禁眯起了眼睛,护闻城已经和他记忆中大不一样。原先护闻城的城墙是沿着山脊修筑的,如同一条盘在群山之上的巨蛇。而现在,夏国在原先的城墙又加筑了复杂的炮垒。炮垒和城墙融为一体,从远处外看炮垒仿佛是三角形的,到了近处时才发现,还有两支角楔进城内,每一个炮垒单独看起来都是五角形。登高远眺,整个城墙好像一朵盛开的花,仔细观察,李邕才发现护新筑的堡垒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除了炮垒之外,还有各种城壕,胸墙等工事。

“谁出的主意啊?”李邕指着城墙,撇了撇嘴,“这种品味?这种怪样子的?”

“我们苦干了整整两年,才把城墙改造成这个模样,尺寸稍有偏差都不行。改建城墙的时候,除了辎重司的监工,还有火器司的人盯着,听说这种营造法式,是新上任的火器司赵上将军定下来的。”细柳军行军长史蔡端友道,“城墙没有死角,最利于铁桶炮发挥威力。”他手指了指城内中心位置,寺庙高耸的塔尖,“火器司还想把寺庙拆了,建一座安置巨炮的中央炮垒,可是相府反对,说这样干的话,非激起当地民变不可,火器司只好作罢了。”

李邕吃惊道:“什么时候火器司变得这么厉害了?”

“形势比人强啊。”蔡端友唏嘘道,“守城用炮,攻城用炮,野战用炮,海战还是要用炮,而且团练军那边还大量的要人,现在火器司可不是从前了,到处都在抢人。听说他们赵上将军还被宋国给扣下来。”他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低声道,“嘿嘿,不过,经过几次演练,那炮垒防御确实不错,城墙下面几乎就是死地,依我看,伽色尼突厥若敢来攻打,随便放个几千人守城,他们就要崩掉牙齿了。我们正参照此城的营造法式,在本州各处水源附近修筑仓城,有了保障,领取授田的百姓就会渐渐多起来了。”

“是啊。”李邕感慨的点点头,“百姓扎下了根,这块土地才算是我国的。”他极目远眺,护闻城四面皆是广漠荒凉的狂野,夏国夺取护闻城已十多年了,和伽色尼突厥反复交战,原住百姓逃亡不断,新来的移民又少,此地反而比十几年前更加荒凉了。

............

赵行德等人乘船顺江而下,到了润州后向北进入运河,船行不远便至扬州。扬州是东南仅次于杭州的大都会,因此淮南东路又称为扬州路。本来扬州船场是建在长江边上的,不需折入运河,但赵行德只是路过此地而已,让扬州学政、知州、防御使等一干人等到瓜洲渡相见,他就显得太傲慢了。将来还有一批水师的军官要和地方官府打交道的。

马援、刘文谷等年轻军官一大早就聚在前甲板上,满怀期待等候楼船靠岸。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咱们应了这句,当浮一大白。”

“咱们来的真是时候,楚地五千里,琼花只有一株。现在正是琼花开花的时令,不知有没有这个运气观赏一番。”“是啊,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见识见识啊。”

章117 连帆过扬州-5

“当初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可是老天不与昏君颜色看,一阵冰雹将琼花尽数打落,炀帝大怒,命人将琼花砍断,然后天下烽烟并起,十八路反王群雄逐鹿,隋炀亡后一载,琼花又在枯木发出新枝,不久便茂盛如昔,这正是‘看琼花乐尽隋终,殉死节香销烈见’啊。”

“若只好看,公是先生岂能赞之‘东方万木竞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此节烈之花也......”

水师军官都是文武全才,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的声音很热烈,前船楼上清晰可闻,其引经据典,渊博八卦之处,赵环和两个宫女都听得入神了,宫女芍药更侧头问道:“侯爷,扬州琼花有这么神奇吗?”这一路行船,她们和赵行德朝夕相处,也不像侯府中那么敬畏他了。

“嗯?隋代之事不可查考,不过,本朝倒也有个传说......”

芍药更好奇了,忙道:“快说嘛,什么传说?”赵环也侧过头来,饶有兴味听着。

“要说真正的琼花,其实只有扬州无双亭里这一株花树。据说睿宗朝时,皇帝曾经将此花移栽到汴梁,孰料琼花树渐渐枯萎,皇帝见状便将花树发还扬州,很快又茂盛起来。”赵行德看着赵环,多加了一句,“外间野老之言,无关真伪,足见睿宗皇帝胸襟开阔,非隋炀帝可比。你听说过这事情吗?”

“我没听说过,”赵环美眸闪亮,问宫女道:“你可听说过吗?”

“奴婢不知,”芍药摇了摇头,“奴婢连汴梁都没去过。”

另一个宫女也摇头不知。汴梁沦陷后,宫女都被辽人掳走,所以鄂州宫女都是新入宫的,连北方人氏都少,思及此事,赵环眸子稍黯,这时,甲板上艄公大喊了一声,“扬州到了!”江雾茫茫,众人纷纷伸长脖子朝岸上望去,争先一睹烟花三月中的扬州是什么样子。因赵行德不好张扬,楼船上没插节旗,码头只当路过的水师官船来招呼,将楼船引入普通泊位停靠。

“这是,......这居然是扬州?”马援失声道,“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这是此刻大部分军官的心声。

扬州三月,难道不该是山温水软,莺歌燕舞,才子佳人成双成对的吗?怎么会是眼前这一片焦土废墟,?河南的惨状还历历在目,没想淮南的兵祸也如此之重。城墙被拆毁了,高低不平,最高也不过五尺,赵行德极目望去,城内看不见一栋完整的房屋,断垣残壁之间,只搭着一些简陋的棚子。

码头泊着十几条大船,几条画舫。岸上满目疮痍,在栈桥旁边,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乞丐成群,岸边站满了满脸污垢的孩童,向过往的船家乞讨。距离赵行德楼船不远处的一条画舫上,歌姬侍女伺候着几个锦袍男子,朝着岸上指指点点,其中一人将铜钱抛入河水中,引得岸上的乞儿跳进去打捞。此时初春天气,河水刚刚解冻不久,寒冷彻骨,入水捞钱的乞儿冻得唇青面白,船上的男子却指指点点,逗得几个歌姬娇笑不已。

“太欺负人。”马援大声道。刘文谷、冯澯也义愤填膺。

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士子,目睹此景,哪里按捺得住,一个个大声斥骂起来。那画舫中人听见了,不但不加收敛,反而更变本加厉。男子一边不断将铜钱抛入水中,引诱乞儿纷纷跳入河水中,一边挑衅似的朝这边看过来。

“他奶奶的,”丁禁骂道道:“若是在鄂州,定要揍他一顿!”

“人渣中的人渣!”马援皱眉道:“扬州官府也不管此事吗?”

“官府管得了一时,管得了一世么?”许孝蕴摇了摇头,道,“这些乞儿守着这儿,每天或可糊口,官府要真把过路的‘善人’都得罪死了,没人施舍,那就要饿死人了。你说这是行善,还是为恶?”他说完叹了口气。这一路同船而行,许孝蕴与刘文谷、马援等人也熟了,言行之中并不似原先所想的“铁面御史”那样不近人情。马援沉默无语,目光转回岸上,不禁骂了一声:“该死的畜生!”许孝蕴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皱起眉头。

原来,乞儿跳进河水后,船上的男子仍不尽兴,一串一串地将铜钱丢入水中,诱使那些乞儿不断扎进水里打捞,丢钱的地方也从河边渐渐向河心移动,这运河虽然不比长江宽阔,但乞儿游一个来回也要花费不少时间,画舫上的人却拍掌大笑,高呼:“看鱼,看鱼!”

“混蛋!”马援大声骂道,“畜生!”

众人愤愤不平之机,船楼上下来两个宫女,两人各自提着一个篮子,篮中盛满糕点,四五个仆役跟在宫女身后,各自抱着大堆衣物,一起上岸来到码头上,仆役先招呼了两声,乞儿一下子全都围了过来,无数的瘦骨嶙峋的胳膊伸向他们。“给你。”“给你。”“给你。”芍药的声音清脆悦耳,一件件的分发着东西。大多数人拿到糕点,都小心地包裹起来,而不是立刻塞到嘴里。

乞儿们有的喊:“大善人长命百岁!”有的朝船上叩拜。没人再理另外那条船上的人。

马援回头去看船楼上。刘文谷低声道:“应吴国长公主殿下赏赐。”他深知赵行德被押解南下时,行李只有书籍而已,而这一趟辞阕,仅仅官家赐给长公主的各种东西就装了满满一百多个箱子。赵环性情素淡,不喜奢靡,这些东西就沉甸甸的堆积在最底层的船舱,顺便做压舱之用。除了金银铜钱之外,衣物糕饼都不在少数,若非大内所制,便是各地的贡品。任何一件拿到当铺去换钱,都会比抛在水里全部银钱还多。

画舫上可不是普通富绅,而是淮西军中的大将靳赛,他见此情形,以为楼船中的人这是在故意和自己斗富争势。淮西军军纪在各军中堪称最差,韩世忠奉命北调后,淮西军便成了扬州的地头蛇。靳赛气得七窍生烟,不禁恶向胆边生,冷哼了一声,吩咐道:“不管是谁,先给本将押起来!”片刻后,画舫上奔下去一人,很快召来了一队禁军。侯在码头上的人大声咋呼:“靳将军丢了东西,赶快拿人。”禁军早得了命令,一边喊着:“站住,都不许走!”一边直冲着朝众乞儿分发衣物、糕饼的宫女和仆役而去。几个彪形大汉冲过来,宫女和仆役也有些慌了。

“住手!”芍药大声道:“吴国长公主殿下在此,不得放肆!”

“公主?!”那军官狞笑道,“那也得到我们靳将军船上去说说看。”

楼船上,马援等人都看在眼里,大声鼓噪道:“岂有此理?!”“竟敢如此!”“跟他们干!”丁禁不待请命,已大声喊道:“牙兵都列队!”集合部属准备上岸去抢人。许孝蕴脸笼阴霾。楼船的形制与普通商船大不一样,对方既然能调动禁军,自然是一眼就认得出来,却仍然如此行事,显然是有所依仗的。片刻间,宫女和仆役都已被对方抓住,仆役都不敢反抗,宫女还在拼命挣扎,惹得对方动粗,场面居然像强抢民女一样。

“大人,”刘文谷回身对着船楼,看见赵行德,大声道,“该怎么办?”

赵行德脸色一沉,他站在前甲板船楼上,将事情经过都看得清清楚楚。赵环让宫女去分发衣物糕点,他也乐观其成,只是没想到对方如此肆无忌惮。扬州乃是淮西军驻地,对方既然能调动禁军,那和淮西军的干系匪浅。南海水师驻扎扬州,将来少不得要和淮西军打交道。

“别让他们把人带走!”赵行德下令道,“升我将旗!”他脸色微沉,“炮手就位!”

“赵”字牙旗在船楼上升起,这时,丁禁也带人冲下船去,近百手持火铳枪的禁军将对方团团围住,对方显然没料到这船上反应如此激烈,不得离开,有人小跑到画舫上面去请示,但一时仍没有放人。靳赛脸上惊恐不定,他只认得对面楼船上竖起的仪仗不逊于淮西大帅刘光世,但还没想起这姓“赵”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他盯着对面的将旗,正恶狠狠地心道:“不是我家大帅,也管不到我头上。”部属飞跑来报:“赵节帅请靳将军过船去领罪!”

“赵节帅,”靳赛一愣,问道,“哪个赵节帅?”猛然想起一人,背上冷汗就冒出来了。

“秉大人,”部属战战兢兢道,“武昌侯赵节帅。”

“啊?”靳赛脸色煞白,愣了一会儿,摇头道,“流年不利,我到赵节帅船上请罪便是。”说完竟转回船舱,借了画舫的水盆和镜子,将脸上沾着的脂粉清洗干净,又整了整衣冠,方才恭恭敬敬地过船去向赵行德请罪。这时,跟随靳赛来画舫的另一个部将咕哝道:“武昌侯又是谁,竟然叫靳将军怕成这样?刘大帅在对面也不过如此吧。”“你找死吗?”一人低声道:“武昌侯就是恢复中原的赵节帅。”“啊?”画舫上一片沉默,谁也不敢再说话了。

章118 送此万里目-1

楼船前甲板上,水师军官两排队列森然,赵行德高居帅位,俯视堂前领罪之人。

靳赛原先是北方盗贼,辽人入寇之后不能立足,后来流窜在淮北一带,前后也曾和辽军打过几场仗。耶律大石退守河北后,各路辽军纷纷北返,宋朝趁势派刘光世收拢各路人马,建立了淮西大营,跟在辽军后面收复了淮南两路。淮西大营的人马良莠不齐,靳赛在其中算是敢战的,他投靠刘光世之后,刘光世任命其为淮西军统制,渐渐倚重为左膀右臂。当韩世忠所部北调之后,因为兵力不足,朝廷让刘光世接管淮南部分州县,靳赛便率部进驻扬州这江左重镇。

赵行德眯着眼睛,打量着堂前的人。靳赛请罪之后便不敢再说话,虎背熊腰,蜷伏在地,头也不敢抬,身躯甚至还在微微发抖。“久闻靳赛嚣张跋扈,纵兵残民以逞。今日他若不识相,便可先拿他正.法,震慑淮西的骄兵悍将,再找刘光世理论。”赵行德暗忖道,“此人竟能做小伏低,贸然杀之,反而理亏,也罢,就先训诫一番,以观后效吧。”

赵行德有了决断之后,轻咳一声道:“靳赛,你可知罪?”

“末将知罪,”靳赛浑身竟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请赵节帅降罪责罚。”

“你在刘节帅帐下效命,本将原管不到你,但今日既然撞上了,本将不管又是纵容了。现在我给你两条路子,第一,把你缚送到庐州,你自己向刘节帅请罪,让他降罪责罚。第二,本将看你抛铜钱入水,诱使乞儿下水打捞,存羞辱戏弄之意,其心可诛,但毕竟有一念之善。既然如此,扬州满目疮痍,你出钱三万贯赎罪,自买米置衣物,赈济百姓,解人饥寒,也积下些阴德。你选那一条?”

“末将愿出钱赎罪!”靳赛捣头如蒜,当即道,“赵节帅宽宏,谢大帅不杀之恩。”

“人谁能无过?过而能改之,大善!如晋朝周处,少时以恶名,后来幡然悔悟,忠信义烈,外有驱胡虏,殉国死节,成千载英名。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等为将之人,战功越大,杀戮也越多,多积些阴德是好的。百姓虽然微弱受人欺压,但人心如镜,众口悠悠。你看那富甲天下,百年之后,莫不化为数尺黄土。不管你多大地英雄,多大的功业,人留下来的,也就是这点虚名了。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说到底,不是石上刻的碑,而是百姓心中刻的碑。刘节帅将门出将,这些道里想必也告知过你。”

靳赛面有愧色,跪道:“大帅教训的是。”但人心隔肚皮,也不知听进去几分。

“学无先后,我与你共勉之。”赵行德见状,挥手道:“退下去吧。”

靳赛这才如蒙大赦般倒退着出去,河风一吹,直觉身上冰凉一片,原来是刚才汗水将内衫都浸透了,他暗道一声侥幸,脚步踉跄地下了楼船,也不敢回画舫上去了,直接打道回府,交代置办粮食衣物的事情。辽军南侵以来,天下大乱,靳赛趁势纵兵劫掠,搜刮的财帛也有数十万贯之多,拿出三万贯赈济也不会伤筋动骨。

“靳将军,”一个心腹账房问道:“真拿三万贯来买米买布吗?”

“废话!”靳赛眼珠一瞪,厉声喝道,“这桩事非同小可,若是敢从中贪墨,看我不活扒了你的人皮!”账房本有些小算盘,吃他这一吓,知道靳赛真做得出来,虽然心中叫苦,也不敢不尽力去办赈济的事。掌柜唯唯称是着退下,踏得脸色方才缓和。

靳赛发了一会儿愣,摸着下巴,对左右部将笑道:“赵节帅赞我有一念之善......”

吴国长公主在东关码头的消息传得很快,没过多久,扬州的学政、知州、防御使等官员都赶到了码头,面黄肌瘦的饥民也络绎不绝地赶来,人群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辽国南侵使许多人妻离子散,人心反而愈发思安。许多百姓心目中,吴国长公主是皇上亲近的人,宋国朝廷的象征,从她施舍灾民的事来看,朝廷兴许还是能指望得上的。州府衙役将百姓拦在栈桥外面,大部分人都不敢说话,只舍不得走,期待地望着楼船上面。

赵环却再没有出现过了,她静静地坐在船舱中,忧虑望着码头上人山人海的饥民。

船楼中,赵行德坐在左首上座,军器少监许孝蕴,周和、孟英、刘文谷等水师将佐依次落座,扬州学政郑彬坐在右首上座,知州谭自成、防御使谢凌云、主簿金克简等人也坐在右边。郑彬暗中比较,南海水师虽然还未成军,但军官的风纪凛然,与驻扎此地的淮西军不啻天壤之别。郑彬不由微微叹气,朝廷欲分而治之,故意将扬州防区划给淮西军,却是苦了这一方百姓。

“长公主与武昌侯驾临扬州,怎么也没有预先派人通知?”

知州谭自成含笑道:“衙役们听见街上的传言,下官等人才知道,忙不迭地赶过来了。”他神态虽然亲热,却有几分矜持。扬州的地方官都是士绅推举的,就是丞相也不可随意免职。口称“下官”,也不过和赵行德客气罢了。若是刘光世、靳赛等得势不让人的将领当面,他必定是自称“本官”,强调和对方是互不统属的关系了。

“赵某一至扬州,但见满目疮痍,百废待兴,遍地都是饥民,”赵行德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道,“私下料想,诸位大人必定是夙兴夜寐,日理万机的。所以,就不打算繁文缛节,麻烦各位大人专门来码头迎接了。”他话说得客气,谭自成却脸现愧色。若是寻常武将,甚至文官如此说,也就不当他一回事。但赵元直当面这么说,扬州的地方官听在耳中,心里却不是个滋味。无人接上话茬,场面竟一时冷场了。

“赵大人所有不知。”郑彬叹息道,“天下人都知道,扬州是漕运重镇,商贾云集,财赋之地。可是,辽军铁骑南下,官军竟望风崩溃,更有叛将叛兵,甘为为辽军前驱。”他脸上浮现沉痛之色,“楚州孔彦舟叛降以后,辽军即派轻骑奔袭我州。满城人心惶惶,士绅百姓竞相逃难,百姓们扶老携幼,肩背手扛,妇孺哭哭啼啼到处乱跑,还有奸民趁乱抢掠,无恶不作。前面溃逃回来的官军在逃难的人群里横冲直闯,道路拥挤时便挥刀乱砍,就在这东干门一带,老弱妇孺被踩死、挤死无数。”

赵行德没有打断郑彬的讲述,水师军官一起静静地听着。几个地方官脸色都是黯然。他们都是留在江北的,这般惨景,当初都是历历在目,有些人的亲族就死在乱离之中。

“南奔到了长江渡口,十几万人挤在那儿,却没有几条渡船。江边哭声震天,许多人顾不得等待,径直跳入水中泅渡大江,淹死者无数,其后一个多月,江上到处皆漂着腐尸。偶有一条渡船从江南返回,立刻被江水里泅渡的人拦住,这些人一旦渡河去,都忙着向南逃跑,无人将船划向江北。不瞒赵大人,当时我也在江边,就这样耗了两天一夜,眼见渡河无望,只好带着亲族返回江北村庄中躲避。”

郑彬脸色戚然,不忍再讲下去,知州谭自成叹了口气,接着道:“不久以后,叛将孔彦舟带着辽军杀到了渡口,尚有近十万百姓蚁聚在渡口附近,大多是妇女和老弱。一见辽兵到来,有的在岸上哭哭啼啼乱作一团,有的竟惊慌失措跑进江水里。孔彦舟这狗贼!”谭自成咬牙切齿道,“他带着辽兵先锋千骑冲进百姓当中,大肆杀人抢掠,无数人坠江而死,从扬州到瓜州渡一带,到处尸积如山,惨不忍睹,江上也满是浮尸。”

“辽兵在扬州驻扎这些日子,无时无处不劫掠,满载子女玉帛北归,临走时拆毁了城墙,还放了一把火,将满城房舍都烧毁了,扬州化为一片废墟。”主簿金克简道,“辽兵退去后,城中仅存十八户。横海军、淮西军先后进驻扬州,扬州府库虽然十分空虚,我们总是竭力供应官军,就是因为辽兵太过残暴了。”

赵行德微微点头,回想起来,朝廷邸报上列出拖欠赋税、粮饷的州县,从未看到扬州。正因为如此,他没想到扬州已经残破如此,当兵部决定将水师驻地和船场放在扬州时,还觉得此地说不定还能补充一些军需。如今眼见为实,扬州饿殍遍地,工徒、水手、漕丁失业者众,百姓无以为生,乞讨度日。

大概这也是朝廷将南海官船修造也放在扬州船场的原因。朝廷定都汴梁,所谓“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凡江南、淮南、两浙、荆湖、岭南诸路的贡赋,都要经过扬州运往汴梁。当朝廷中心由汴梁转移到鄂州之后,漕运货物也比从前大大减少。如果不另想办法的话,只怕没有几十上百年,这一方是恢复不了元气了。

章118 送此万里目-2

忆及辽兵过境,生灵涂炭之惨,扬州官员脸色惨然,一个个摇头叹息。

“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嘛。百姓怕的是,再遇到兵祸来袭,官军又弃城而走,百姓徒受蹂躏。”郑彬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久闻赵大人治军有方,麾下兵强将勇,南海水师驻扎扬州的话,不知会留下多少人马看守营盘。我们扬州砸锅卖铁,也竭力帮补水师的粮饷。”

其他扬州官员脸上浮现期待之色。禁军大都是携家带口的军户,出征打仗的话,携带家属根本走不快,一天走一二十里路便算不错了。因此大多会留下不少的人马看守营盘,保护眷属。比如淮西军号称十万大军,若要出师远征的话,能派出五万人马就算不错了。朝廷自是希望出征的兵马越多越好,但对扬州地方而言,赵行德所部一向有能征惯战的名声,留下来的守营的人马越多越好。

“朝廷只给了水师一万五千的员额,”许孝蕴迟疑道,“若是留兵太多的话,只怕是......”

军中最重尊卑上下,抢在主帅前面说话颇不寻常。赵行德面色还如常,郑彬却看了许孝蕴一眼,认出他是轰动天下的铁面御史。许孝蕴行若无事,看不出深浅。不知他的话是不是代表了兵部的意思。南海水师应专注经略南海,其母港所在州府也由镇国军、横海军和淮西军分别驻防,使诸军相互制衡,免得太阿倒持。

赵行德点头道:“大食水师不可小觑,水师的主力全数出征,兵力恐怕还不够用。”

在座的扬州官员脸上显出失望之色,赵行德话锋一转,微笑道:“但是我们可以帮助扬州训练兵马。授人以鱼莫如授人以渔。水师将有一营兵马留守扬州港,扬州团练的军官和团丁可以轮流到港区来训练。不过,我军一最重火铳枪纯队,弓弩营、长枪营和刀盾营的训练,扬州团练可以向淮西军、横海军讨教一二。”他喝了口茶水,含笑看着在座的扬州官员。郑彬等人面露喜色,许孝蕴、周和等人若有所思,但赵行德这话滴水不漏,纵使有心人也抓不着他的把柄。

“好一个‘授人以鱼莫如授人以渔’,”郑彬拱手道,“下官代这一方百姓多谢赵大人。”

“赵将军麾下无不以一当十,”谢凌云激动道:“将军为扬州训练三千子弟兵怎么样?”

“保境安民是本将的职责,”赵行德放下茶盏,微笑道,“理所应当,何足挂齿。”

谭自成和谢凌云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拱手道:“水师在本地若有什么需要,大人只管言语,扬州府但办得到的,绝不拖拉,咱们给赵大人办事必定尽心尽力的。”谢凌云更拍着胸脯道:“扬州小小地方,不管大事还是小事,但听赵大人差遣。”他这么说话,不像是朝廷命官,倒像是江湖中人,听得许孝蕴直皱眉头。

“水师远来是客,”赵行德也含笑还礼道:“那就有劳诸位大人了。”

只言片语之间,他已经感觉,地方官比从前少了许多颟顸迂腐之气。以前,知州地方官都是礼部任命的,士人不得家乡为牧守,为官不久任,且三年一迁,知州虽然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想法,但在官场习气侵染下,大多数明哲保身,以州县为驿站,所谋者,唯下一任升迁更好的位置。所以辽军一致,弃官逃亡者众,中流砥柱者少。如今的地方官都是本地士绅推举的,州县就是桑梓之地,利益和他们切身相关,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们办起事来要热切得多,是真正把一州一县之地当做自己的根基在经营。

谭自在拱手道:“下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赵行德点头道:“谭大人请讲,赵某若能办到,绝不推脱。”

“正如赵大人所见,眼下虽然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但这些都是看得见损失,看不见的远忧更令人忧心。扬州背山面海,向来既是漕运重镇,又是海上贸易的重镇。如今北方凋敝,短时间恢复不了元气,朝廷中枢已经南迁鄂州,夏国又占了洛阳,若迁都回汴梁的话则两面受敌。所以,数十年内,南北漕运只怕是难以回到当年盛况了。而海上的贸易,又因为大食海寇作乱而陷于断绝。这两路子都走不通,所以才百业凋敝,富商巨贾看不到任何希望,渐渐也会离开此地,扬州就彻底衰败下去了。所以......”他看着赵行德欲言又止。

“所以呢?”赵行德问道,心中隐约他有些猜测。

“不瞒赵大人,我淮南两路户口加起来不过百数十万而已,给朝廷的赋税却在诸路中居于前列,全赖工商兴盛之利。如今淮东虽遭兵祸,但世家大族多数及早避祸,辽兵退走之后,又有很多人回到了淮东,大家想要振兴桑梓之地,于是群策群力想了一个法子。”谭自在脸色诚恳道,“水师巡阅南海,杨帆万里,我淮南的商贾准备集资买船满载大宋物产,追附赵大人之骥尾,借赵大人的虎威,前往南海屯垦地以及诸藩国贸易,还望赵大人成全。”

“哦?”赵行德问道,“你们有多少船?多少人?”

“二十多条船,大约两千多人。”谭自在见他没有一口回绝,又道:“赵大人放心,商船队的补给全都自己解决,也不需要水师特别照料,只要大人允许商船队跟在水师船队后面便可,小人们绝不给水师增添麻烦。”谭自在说顺了嘴,许孝蕴脸色微变,想必此人在商船队中必然有利益,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刘文谷、马援眼含着笑意,并不以为忤,许孝蕴深吸了口气,并没有站起来指斥他借机营私。

“为商船护航,是水师份内之事。”赵行德笑道,“只怕照顾得不妥善。”

“好说,好说。”郑彬满面春风笑道,“赵大人虚怀若谷,我们怎能不知好歹呢?”扬州众人都微笑起来,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了不少。商战里的茶叶,工坊的瓷器、绸布早已经堆积如山,对他们来说,赶快重开贸易是最重要的事。

而对赵行德来说,南海水师远征大食,打仗的兵力勉强是够了,但有许多功夫是在打仗之外的。商船队要借水师的势,水师何尝不要借商船队的势。出了外海,兵民便是一体,只是这出海的章程,需要好生约定一番。如今海上风波险恶,据说南海上到处都是海盗,即使普通的宋国商船都会搭载镖师,水手也都是身强力壮之人,这一支力量若稍加整顿,就能大大增强南海水师的实力了。

许孝蕴的眉头越结越重,看了赵行德一眼,想看清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但却始终看不透。赵行德眸子清正,显然是出于公心,没有任何让人抓住把柄的言行。可是,他部下十万精锐人马已和朝廷貌合神离,控制着河南京东上千人户口。南海水师又以利益为纽带和东南州府结成了牢固的联盟关系。哪怕没有夏国这回事,赵行德本身的势力已经足以令人担心了。象靳赛这等跋扈之将,与他相比如豺狗之于猛虎。这样的人,帝王心术定然是杀之以除后患,现在陈少阳偏偏还如此倚重于他。

地方州县不管朝廷是多么猜忌赵行德势力坐大,对他们来说,实实在在的利益是最重要的。南海水师的军纪森严,赵行德杨帆远征,答应为他们代训军队,毫无插手地方意图的心思。对扬州来说,上一次禁军不战而逃的教训太深刻了,几乎所有人对淮西军都没抱太大希望,几乎一致认为保境安民还要靠本地团练得力。楚州盐丁就是最好的榜样。淮南一向是用武之地,也是出精兵的地方,再得到赵行德之助,辽兵南下也有抵抗之力。

南海水师和扬州地方两边相谈甚欢,话题也渐渐进入了“不甚要紧”之事。

“扬州城已经全部被辽人拆毁了,州府正准备营建新城,”郑彬端起茶喝了一口,以请教的口气道:“我闻赵大人曾在辽东筑南山城,三千之众挡住辽人十万大军。对于筑城和守城之道,赵大人必有独得之妙,可否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大人过奖,”赵行德没有立刻回答,问道,“辽兵退走时日不短了,为何还是断垣残壁?”

郑彬和谭自在等人交换了眼色,苦笑道:“不瞒赵大人。本州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就算是竭力搜刮,都刮不出几滴油水了。财赋大部分要靠本地大族和富商来支应。朝廷的赋税还好说,城墙周长二十里,若要修复,需要的钱粮不是一点点,而且这笔钱在赋税之外,要让本地大族和商贾出钱的话,就不那么容易了。”

“是啊。”谭自在也叹了口气,附和了郑彬的说法,“能完成朝廷两税就算不错了。”上次官军弃城而走,死心塌地留下来的缙绅都遭了毒手,现在本州的士绅,大多存了望风而逃的打算,哪里还会出钱修筑城墙。郑彬等人都是士绅推举出来的,也不可能撕破脸得罪人,只好这么拖下去,郑彬向赵行德请教筑城之法,也不过是客气客气罢了。

章118 送此万里目-3

许孝蕴道:“若城池不修,不管辽兵还是海盗犯境,百姓只有引颈就戮了。”

郑彬和谭自在听出他言语中指摘之意,却没有答话,不知是他们不欲与许孝蕴这风头正劲的清流士子为敌,还是根本不屑与回应他的质问。毕竟地方官都是由州学廪生推举的,许孝蕴再如何旁敲侧击,也不可能像法办船场监官一样将他们罢官。反之为了修城墙而大动干戈,引起本地士绅的不满和反弹,进而在州学发动弹劾的话,两人的官也就当到头了。

许孝蕴的脸色阴沉下来,这种泾渭分明的态度,比直言反驳更令人窝火。

“兵荒马乱的年月,城池就是信心,若一直是这般断垣残壁的话,怎么能留的住人呢?”

“若费用不够,城墙就不必修那么长。”赵行德的话打破了沉默,“古人修城不求大,城池小而坚固。扬州城周长二十里,守军若是一万人的话,全部站上城墙,一里城墙才不过五百守军而已。城墙太长的话,兵力分散,敌人只需择一点攻破,全城即沦陷。扬州修城的钱粮不够,将来守军也未必充足,可以先择地势修一座角寨作为中心炮垒,将来凑足一笔笔费用,再逐步在中心周围一座座增添修筑附属角寨,逐渐将堡垒群扩张开去。敌军即便攻破一堡,亦无损于全局。这样一来,不但能节省防守的兵力,若角寨中安置射程远的重炮,角寨群所能控制地方将远远超过环形城池。”

这种筑城法是赵行德从用炮守城的经验中得来的,马援、刘文谷等参加过实战的人一点就透,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周和等军官则有些不明所以,郑彬和谭自在等文官则完全摸不着头脑。许孝蕴脸现异色,略作思考,眼中流出一丝怀疑。

“下官有一问,”郑彬客气地拱手道,“请赵大人指教。”

若是旁人开口要改变城池修筑方式,郑彬等人定是不屑一顾。但赵行德的善于守城的名气实在太大,因此,他才以请教的口气来质疑。赵行德也很理解这点,不以为忤。角寨在辽东半岛和河南都有比较好表现,但辽东半岛太窄,河南大地又太宽广,不太适合修筑连成一片的角寨群。淮南地带是北方骑兵南下的主要通路,虽无高山险阻,但平原不广,水网纵横,正适合修筑角寨群,用火炮控制关键的地域。

郑彬问道:“大人所说角寨只能容纳官军,万一敌军来袭,百姓们何处容身呢?”

郑彬虽然不谙军旅,但这个问题却道中了要害,甚至有些诛心。许孝蕴虽然对他有成见,但也微微点头,显然这也是他心中所想。马援等人的脸色微变,目光都落在了赵行德身上。赵行德脸色如常,似乎早料到这一问。河风微微吹拂,船舱外面,码头上饥民的哀声清清楚楚,刘文谷心道:“恩师绝不是舍弃百姓的人。”

“辽军入寇以来,一座座大城保护了百姓吗?”赵行德叹息道,许孝蕴神色一沉,当即暗道他强词夺理,赵行德继续道,“这是古今之势异也。若为大城,城墙之内地方宽广,有粮草、水井,甚至田地,城中自成一个天地,也可以保护周围的百姓。再辅之以坚壁清野之策,敌人只要攻不下城池,便不能和守军对耗,粮草不济就只有撤军一途。所以,中古以来,城池越修越大,本朝汴梁京师,更是天下最大的一座城池。”他缓缓环视场中的军官,加重了语气,沉声道:“可是,到了近世,战场情势却大不相同了。”

“大不相同?”马援、刘文谷等人细细咀嚼他的话,心中有一丝感觉,却又模糊不清。

“近世以来,守军粮尽的不绝于书。张巡守睢阳,城中不得不吃人充饥,城破时三万百姓仅剩数百人。不管多大的城池,守城的已耗不过攻城的了,这是何缘故?”赵行德看着众人迷茫的神色,叹息道,“这是因为人口增多缘故。古代地广人稀,守城一方只需坚壁清野,将粮草和百姓收拢在城内,敌军就算四下劫掠,也很难抢到足够的粮食。可是,近古以来,中原人口蕃息,城中人口越多,粮食消耗就大,这对守方不利,城外人口越多,多到了根本不可能坚壁清野的地步,敌人又多骑兵,四下抄掠,总有收获,此消彼长之下。死守城池的反而耗不过攻城掠地的,就是一个很自然的结果了。”

“难怪,原来如此,”周和叹道:“并非将士不用命。”旁边也有人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赵行德冷笑道,“如果连粮草都耗不过对方,那就是说,若没有援军或者别有所图,守城已是一个必败无疑的策略了。只要敌方控制了广大的城外地区,人口、粮草皆能驱为己用。城池再大,城中的人口没有城外多,城中的粮草没有城外的多,若无援军驱逐敌寇,城池陷落只是迟早的问题。”他叹了口气道,“人都不是傻子,既然守城是必败的事,守军难道真的会一次次等到人相食吗?弃城而走,或者干脆一开始投降,才是那些‘聪明人’的选择。”

“既然如此,”马援一边思索,一边问道,“又该如何应对呢?”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赵行德脸色遗憾道:“如果野战能战胜强敌,那就不必守城了。”

“被动防守只是下策,若不得已而为之的话,守方应策就是极力扩大防守地域,一来尽可能形成一个类似于古代‘坚壁清野’的区域,使敌人无法如意地获取粮草,驱使我方百姓,二来,防守地域越大,敌人就越难围困,守方也越容易与外界联系。我朝的城池越建越大,其实也是走这条路子,只不过,城墙再长,圈住的也只是有限的一片土地而已。特别在敌人以骑兵为主,可以劫掠范围也空前广大的情况下,就更不可取了。”

“角寨加上火炮,可控制的地域之广,远远超过孤立的城池。这片筑垒地域地方如果大小合适的话,即便骑兵也很难绕得过去,敌军既不能围困,又四下无所劫掠,也就难以和守军相持下去。”他顿了一顿,“敌人绕不过这片地方,无所劫掠。一两座外围的角寨失守无损大局,敌军要一座一座把角寨都攻下来,将会付出非常惨重代价的。这样一来,筑垒地区的后方就算相对安稳了。”

众人恍然大悟,许孝蕴却道:“角寨狭窄,若敌军来袭的话,百姓仍无容身之地。”

“若敌军来袭,”赵行德答道:“百姓要提前撤离到后方。”

“那,”郑彬迟疑着问道,“那还不是要让百姓是逃难吗?”他没说“不能保护百姓,筑这些角寨又又何用?”已是客气了,但众人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马援、刘文谷流露出古怪地神色,心中暗暗摇头。再多的要求谁都会提,但做不做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北方收复后,已是地广人稀,角寨主要作用便是容留屯垦百姓躲避辽军打草谷。但江淮一带人烟稠密,此地角寨的作用更以炮垒硬耗辽军为主,若再多容纳百姓,只怕寨中的地方粮草都不够用。

“郑大人,此古今之时势异也。”赵行德再度强调道,“倘若来犯之敌不多,百姓只需暂时躲在角寨防守地带之内就可以,但是,若来犯之敌众多,就只能撤退到后方。不过,难道城池里能一直躲下去吗?古今之势已经变了,敌人又是极端残忍的,普通百姓如果不能撤离到安全的后方,无论是角寨还是城池一样无法保护他们。和古代相比,战场的范围已经扩大了很多,角寨地带至少还可以保证的后方的安稳,而孤立的城池则很容易被敌人骑兵绕开,百姓连逃难的后方都没有。”

郑彬见状,也不再质疑,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

“赵大人言之有理,请恕下官鲁钝。正如大人所言,若能战胜敌军,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百姓更不必流离失所了。”郑彬脸色黯然,拱手道,“辽军放火后,城中一片废墟,我打算尽力筹措钱粮,按赵大人的意思,先在城池中先筑一座角寨炮垒,以安定人心,此时还要大人多多指点。”

“这是自然。”赵行德点头道,“赵某当尽力而为。”他顿了一顿,又道,“扬州城虽然已是一片废墟,但这个位置还是十分重要的。大人何不参照长安的办法,只规定大致法式,将州城区域划分为若干区域,由各家商贾来公开竞买,价高者得,入手的商贾必须期限之内营建房舍,这样一来,兴许州城重建的速度就会大大加快了。”

谭自在等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郑彬方才抚掌点头笑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们正打算如此,只是城中地方原来都有主人,现在还在确认各家的地契,若没有人认领的话,就拿出来竞买,如果原主人不能在期限内到衙门来登记地契,或者在期限内重新营建房舍,地契也就作废了。现在有的人打算重建故居,也有不少人待价而沽。正因为清理地契的事,所以重建的事情才拖了下来。”

他说得简单,赵行德心中却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这些扬州官员,倒好像是商会的一伙。

作者:第二更补上昨天请假的。

章118 送此万里目-4

重要的事情一一谈妥,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郑彬拱手笑道:“朝廷邸报上说,吴国长公主将在扬州停留一段日子,城中残破不堪,侥幸东郊的吴楚园尚且完好,我等已草草整修了一下,以作公主銮驾驻跸之所。不知赵大人意下如何?”谭自在等人笑意更浓,这份厚礼有十足的“诚意”。除了园宅之外,还有园中许多的古董珍玩,字画善本,都一并送给了赵行德。单郑彬一人也不会如此大方。这还是众人商议许久,才作为扬州商贾跟随南海水师的谢礼。

赵行德沉吟未决,许孝蕴等人却皱起了眉头,不知他们是冒失又不熟朝中规矩,还是故意陷害赵行德。吴楚园乃欧阳文忠公的故居。正因为吴楚园的来历不凡,所以在欧阳修之后,历任的知州都没敢将之据为己有,此园后来几经易手,每一任主人都精心整治,营建亭台,培植花树,如今在扬州已堪称首屈一指的名园。以此园名气之大,无论是赵行德还是赵环,贸然搬进吴楚园,没都要承担清议的压力。

“诸位的好意,赵某谢过了。不过......”赵行德笑道,他看见郑彬等人紧张的神色,改口道,“殿下将长居在瓜洲那边,扬州恐怕也只能偶尔过来一趟,待赵某和殿下商议后,再看看如何安排这吴楚园吧。”他看了蠢蠢欲动的许孝蕴、马援等人一眼,示意他们少安毋躁。

“大人不嫌弃就好。”郑彬面带喜色,拱手道,“那我等就先告退了。”

目送送扬州地方官离去,赵行德嘴角的笑意尚未散去,许孝蕴便道:“守土御敌自有官军,大人尚未禀报过兵部,便擅自答应为扬州操练团练,又为其营建城寨。朝中议论只怕对大人不利?”他目光炯炯,若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便打算上书弹劾赵行德,或者自请辞官了。

“不教而战,谓之杀。”赵行德平静地看着他,“如果辽兵再度南下的话,难道还要让这里的惨事再发生一次吗?”他的目光从许孝蕴脸上移到码头上成群结队的饥民身上,“难道要为了所谓的猜疑,不管百姓的死活,等着让辽人过来屠杀吗?”

“上次辽贼能深入江南,不过是侥幸而已。”许孝蕴厉声道,“江北诸驻屯大军壁垒森严,辽贼怎么可能如意南下?再说,扬州若还有粮饷维持团练,何不多交赋税,支持朝廷北伐辽国,一举剪除边患。若州县都这样各自为政,必将导致中央衰弱,国家不国,我不信以赵大人之智,你看不到这一点?你明知如此,还助扬州治城练兵,到底居心何在?”

船舱中一时安静了下来,许孝蕴句句诛心之语,今日之争,周和也不可能隐瞒,必然要上报兵部的,赵行德倘若应对不妥的话,只怕更招朝廷的猜疑。刘文谷脸色阴沉,这一路行船,许孝蕴与众人相处还算融洽,原为此人打算好好做事,谁料到却像疯狗一样乱咬,不知是为了自己出人头地,还是因为赵行德平定鄂州廪生之乱,与吴子龙一系清流已经势成水火的缘故。

“侥幸?居心?”赵行德看着他,微微一笑,沉声问道,“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我问你,你也扪心自问,第一,辽贼南下难道果真是侥幸?你肯定辽贼不可能南下吗?今年不会,明年不会,十年,百年之后呢?你还是能肯定胡虏不会南下吗?为一句‘侥幸’,使我百姓不识兵戈,一而再再而三引颈就戮。许大人,今日你我之语若留诸后人来鉴,你能坦然无愧吗??”

“这......”许孝蕴脸色发白,一时无言以对。马援等人暗道痛快。

想起百年千年后的一幕,胡虏入侵,州县无力抗拒,百姓惨遭屠戮,后人看史书上本朝抱残守缺,最多骂一句朝廷昏庸。但赵行德要将二人的话留诸青史为鉴,这笔帐都要算到许孝蕴的头上。这就是历史责任,要遗臭万年的,万万答应不得。赵行德今日有心立威,不理他的尴尬,继续说下去。

“第二,治国当以礼法为重。本官以为,地方维持团练保境安民,乃大礼法允许之事。此举或在‘无私’有所不如。然而,子曰仁者,直承爱有差等,并非不近人情,绝人自利之心。故本官守中庸之道,乐见其成,助其一臂之力。大礼法明定各州赋税有定额,上自中枢,下自州县,均不得妄自增减。许大人所言‘何不增加赋税以供北伐辽国’,若非是戏言,请按大礼法向户部尚书大人进言,并提请诸州学政公议允准。”

“第三,赵某的居心?”赵行德看着船舱中众人,慨然道,“起心是推己及人,落脚是家国天下。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不欲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故而亦不欲百姓横遭此劫难。今日若袖手旁观,则将来寝食难安。”

他说到后来,辞色渐渐变得恳切:“若论及家国天下,扬州数千团丁,刚才那几个人,难道能谋朝篡位?能为什么一起赌上身家性命?又或者为了区区蝇头小利与朝廷数十万禁军抗衡?只要朝廷行仁政,使天下归心,地方越充实。朝廷中枢离百姓太远了,地方越充实,百姓就越有保障,国家根基越深厚。难不成,反要效法秦皇,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铸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结果仍是二世而亡?”

“许大人,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这,......”许孝蕴神色变幻不定,叹道,“赵大人须记得今日之语。”他虽骨鲠强项,但并非强词夺理之人。辽人席卷河南河北,陷两京,掳走宗室大臣,宋朝几乎陷于亡国的边缘,百姓死伤不下千万。乱离以来,朝野清议对太祖定下“强干弱枝”国策颇有微词,认为此举导致州县毫无抗御之力,一旦边关要塞被攻破,宋人就只能引颈待戮。

周和问道:“大人可知吴楚园的来历非凡?”赵行德点点头。周和沉吟道:“贸然收下的话,只怕于大人和长公主的令名不利。”他看了看众人,刘文谷、马援等人都颔首赞同他的话,只有许孝蕴碍于面子,没有任何的表示。

“这个待我和公主商议后,再做处置。”赵行德扫了一眼堂中之人,除了许孝蕴尚且桀骜不驯外,其他人可谓尽职尽责,刘文谷、马援等人更是用心栽培的后辈。若是给他们留下事悉决于内帏的误解就不好了。

赵行德思及此处,缓缓道:“吴楚园占地颇广,名声亦大,但一向来是达官巨富的私邸。普通百姓难得一见。扬州既然将吴楚园腾了出来,我欲可将其改为一个宣教化,启民智之所。礼记有云,‘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故而重在展示物性,陈设精巧,兼藏典籍。使普通百姓能增长见识。使贫寒士子能格物至知,亲眼一一见过,才能辨天理和是非。”

堂中众人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连许孝蕴脸上的阴霾也散去不少。宋代官员都是习孔孟之道,为官一地,政绩排在第一的便是‘昌礼乐,宣教化’。赵行德与吴国长公主收下吴楚园,改为一个造福地方的宣教化之所。莫说他本是清流领袖,就算是韩世忠、刘光世这样的武将来做这样的事,也是名正言顺,青史流芳的事。

“赵大人此议甚好。”“文物教化,我等愿共襄盛举。”

“此事若是可行,”赵行德微笑道,“再拟详细的章程,届时再要你等出力。”

众人告退后,赵行德回到后舱,将此事与赵环道明,赵环自无不允。

赵杞允许赵环跟随驸马到扬州已是极致,公主随军出征是绝无可能的事。二人早已商量好,待李若雪到来,赵环和她一起作伴住在瓜洲水师衙城之内居住,一则安全,二则可以避开这边的喧嚣。这名义上公主居所吴楚园,赵环本是一天也不想居住。

“等李姐姐到了,要是她不愿意见我的话,”赵环的睫毛微微抖动,掩饰住眸中某种情感,“我就搬到吴楚园中居住好了。”她低着头,有些慌乱地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担心李姐姐不不方便。她还有两个孩子,我不知道......”说着说着,赵环的两个眼圈就有些红了。她见惯了宫中倾轧争宠的,虽然从皇嫂朱颖那儿打听过许多关于李若雪的事,但每每思及不久将要与她见面并相处,她的心中就有些惴惴的感觉。

“不会的,”赵行德握住她的柔夷,低声宽慰道,“夫人那里,我去求她的原谅,你就不必担心了。”与此同时,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愧疚,背后好像一道冷冽的目光盯着一样。李若雪还好说,韩凝霜的性格更加难以容忍这样的事。想起来这些事,赵行德便头大如斗。虽然形势格禁下,在这件事上,正所谓英雄气短,他可不能说俯仰无愧的。

“希望能过关吧,”他暗暗叹道,“这样的心虚事,可不能再多了啊。”

章118 送此万里目-5

武昌侯在扬州停留期间,深自谦抑,他在楼船中居住,偶尔出行,也是轻车简从。除应学政的邀请在诸廪生讲学论道一次之外,再没有在人前出现过,与此同时,民间关于这位的议论也越来越热烈。有人衷心仰慕,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扼腕叹息。无论是酒楼茶肆,还是草棚茅屋,甚至画舫游船上,到处说得都是赵行德的事。

骑鹤楼二层雅阁,隐隐传来丝竹歌吹之声,一间雅阁显得十分安静。桌上也只是蜜饯果子之类。一人凭窗而坐,转动着酒杯,望着外面蒙蒙烟雨出神,目光中透着忧虑。其余客人都是青衫方巾打扮,这正是赵行德和刘文谷、马援等水师军官。众军官压低了声音,小声地议论的却是朝中另一件事。

故丞相赵质夫、枢密都承旨洪钧、开封府少尹俞明山南归,赵质夫还带了一颗传国玉玺回来。他们刚刚进入大名府,便被扣押在驿馆里,严禁其渡过河,也严禁任何人同他们交谈。三天之后,朝廷指派了两个正汴梁公干的兵部职方司军官,一个从五品,一个正七品,两人前大名府去“查明原委”,在第二天便上奏朝廷,指称三名南归大臣言辞闪烁、行迹可疑,“很可能”已经通敌叛国,是辽人派回来的细作。

朝廷得到职方司禀报后,未经三堂会审,让东京留守司直接处置,留守司以谋叛、串通番邦的罪名将三人下狱。数日后皆判处斩刑,这时在鄂州的诸大臣亲党才得知消息,纷纷不服,向相府上书喊冤,刑部却含糊其辞,温循直甚至说出这三人身为朝廷重臣,汴梁城破时就该以死殉节,既然失了名节,回来又十分蹊跷,十九是为辽人当细作的。众亲党要刑部拿出人证物证,被一句“莫须有”给顶了回来。

“看起来,”马援叹道:“朝中诸公是下了狠心要杀人了。”

“北狩诸公要么身不由己,要么跟随圣人,甘心事虏的寥寥无几,其中未必没有苏武,现在刚刚有几位脱身回来,朝廷怎能不经三堂会审,一概定为谋叛、细作、勾通番邦的罪名?家人亲友不服质问,刑部回一个‘莫须有’,连掩饰的功夫省了,这未免太过了。”

“吴昂英、许汝弼诸君子,汴梁城下慷慨就义,胜过这几人今天这般下场。”有人叹息道,“不过,若这些人能活下来的话,陈相公在朝廷也多了许多臂助。”当初朝廷起用一批理社的栋梁,大都在汴梁陷落的时候骂贼殉节。以至于陈东为相之后乏人可用,吴子龙另立派系,以至于理社分裂的局面。谈及朝中的事情,众人都有些沉默。太祖朝立下的规矩,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都被破坏得差不多了。

有人低声嘟囔道:“朝廷杀得手滑,哪天也不知杀到谁的头上。”

冯澯脸色微臣,反驳道:“辽寇南侵,河南、江淮几千万人都死了,多杀几个细作叛臣,又有什么呢?”他摇了摇头,“赵质夫当初和蔡京、李邦彦分庭抗礼,在政事堂也有十年的资历,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若任他返回,有心人再为其造势,过不了多久,朝廷中就风雨欲来了。依我看,曹岳两位不计毁誉,为朝廷解决了大麻烦。”

说到此处,冯澯心中一动,不自觉地朝窗边看了一眼。当初,他在东南大营中带头反对用兵恢复鄂州秩序,如今形势一对比,想法又有些不同,目光中有几分悔意。对这道目光,赵行德恍若未见,他望着窗外江南烟雨,脸色阴沉的思索。耶律大石这一招不可谓不狠毒,他手中扣押着许多宋朝的宗室大臣,先放三个回来试探一下,鄂州方面无论如何应对,他都可以拿来做些文章。朝廷虽然快刀斩乱麻,可是,又失去了不少人心。

不过,还有更让赵行德所操心的事。河南三镇兵甲精良,进取京东路后,管辖的土地和人口都比河南大为扩充,若放在晚唐也称得上一方强藩,陆明宇罗闲十等旧部尚且还维持着军队的运转。但是现在三镇已形同割据,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互不统属,他们之上已没有任何约束。现在赵行德离去未久,这些将领尚且听命于他,遵凛军法。但南海水师出征之后,经年累月,有几个人能经得住大权独揽的诱惑呢?希望寄托在几个人的自律上,实在是太过行险了。

从鄂州到扬州这一路行船,赵行德都在考虑如何解决河南三镇的隐患。从安禄山到袁世凯,他想遍了自己记得的所有枭雄人物,没有一个人能单单靠对个人的效忠控制住自己的部将。藩镇就是一个毒果,主帅一旦做了个开头,就不能阻止它在部将身上再次生根发芽。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以制度制衡个人蠢蠢欲动的权欲和野心。

在鄂州时,冯延纶时也便露了夏国将在洛阳、房州改行军士荫户之制。通过“均田赎买法”使河中大部分农民获得小块土地,并托庇在军士的保护之下。在期限之内,地主将获得大致相当于辽军入寇前数年地价平均值的价钱,超过夏国朝廷的期限,这些土地会被无偿没收。赵行德在心中翻来覆去考虑了无数遍,河南根本不需要均田,而京东路强行均田,后果根本难以预料。最好是维持现状,各行各法。同时,河南京东两地百姓都将直接推举护民官,以制衡军士和士绅的权力。

河南地满目疮痍,缙绅之族十不存一,百姓都依靠军队保护才能生存,这样的情形与夏国开国时候极其相似。军士制度经过这么多年考验,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应该是可以在河南施行的。军士将比武夺十夫长,自下而上推举百夫长和校尉。大将只能在校尉以上的军官中任命军指挥使或统制以上军官,这就使任何人都不容易安插亲信。虽然没有夏国五府制度那样完善,也足以维持个几年,并以此取信夏国朝廷,得到相府和军府的支持。

河南地处前沿,大部分军队都将驻守在河南,所有的壮丁都是团练兵。京东路是事实上的后方,本身没受多少兵灾,又一向是大族和士绅势力强大的地方,若强行推行军士制度,只怕反生出内乱。故而在京东路只能以学校推举地方官,一来收揽人心,二来继续保持京东路若即若离的地位,三来让鄂州相府安心。镇国军、淮西军、横海军已经对京东路形成了三面包围之势。赵行德揣测,对宋国朝廷来说,京东路户口众多,又有十几个州县学保存完好,如果陆明宇等人明目张胆地割据的话。朝廷宁可让辽人看笑话,也是不惜一战的。

“大帅,赵节帅?”

“嗯。”赵行德回过神来,见马援等人都看着自己,问道:“何事?”

他素来简易。这次同部属一起上岸游玩,先说好了不拘上下,免得让旁人看出身份。所以,马援等人自顾自议论,赵行德也自顾自沉思,两边互不干扰。赵行德顺着马援目光看去,周和已经站在门外,见赵行德看过来,他拱手秉道:“许大人差人来报,新造海船的龙骨已经铸好,不知赵都督何时前去验看?”

“好,”赵行德点点头,起身道,“这就去看吧,造船一刻耽误不得。”

大食海寇在泉州抢得满舱而归,虽然近一个月没有在上岸掳掠,但海上还不时传来消息,南方州府更是草木皆兵。兵部屡屡催促水师提前成军巡海。但是,从已知的情形看,大食是一个海战娴熟的民族,宋国劳师远征,很难在数量上压倒对方,只能在战船的质量和战术上取得优势。南山城一战中,夏国炮船船体因为不能承受火炮的后座力,自己散架沉没令赵行德印象深刻。所以,赵行德一直坚持要在新造的炮船,铺设铁龙骨和铁肋,而不是利用一些大型的福船改造成炮船。

“可惜,”马援说笑道,“又看不成琼花了。”

“放心,”刘文谷低声答道:“有你好看的。”

众水师军官跟随赵行德一同来到扬州铁场。本来扬州船场是在长江的边上,但因为炮船的龙骨过于巨大,船场本身的铁坊规模太小,只能铸造铁锚、船钉之类的。因此只能在扬州官铁场先按照尺寸将铁龙骨铸好,再运到船场铺设。因为铁龙骨的尺寸太大,俗称“制铁绝手”的铁场师傅也是试制好几次才将其铸造成功。

“老天呀,这么大根铁条,可比铁炮沉多了!”“铁疙瘩在水里能不沉吗?”“这个比京师的大钟还沉吧?”水师军官们议论纷纷,听说是一回事,当这么巨大的铁家伙出现在面前时,每个人都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章119 旷然散我愁-1

铁龙骨长十几丈长,直径一尺有余,静静地躺在木架子上,仿佛一根平放的圆柱子。船场监官已经测量了龙骨的尺寸符合要求,铁厂已经把铁龙骨已经做了表面处理,外观打磨得十分光滑,微微泛着灰色的金属光泽。这尺寸超过了迄今为止所有的铁家伙,众水师军官围着这根龙骨啧啧称奇的时候,赵行德接过尖头小锤,一边轻轻敲击,一边侧耳细听,铸铁发出清脆的“叮叮”之声。船场监官还不明所以,铁铺的工匠神色却紧张起来。

这是内行人才有的手段。有时候,一个大的铸铁件造出来,表面上就空洞、裂纹等缺陷,如果图省事的话,便直接浇一块铁上去。铁龙骨是海船最重要的部件,所以绝对容不得这种行为。这种情形只要事后细细研磨表面,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体的。然而,有经验的工匠用尖头铁锤敲击时,后来补上去这一块和原先的铸铁件发出的声响就略有不同。铁场也是几经试铸,才造出来一根通体完好的,倒也不怕检验,只是武昌侯亲自做出这种内行手段,令铁场工匠都有些吃惊。

赵行德每隔数寸就敲击检测铁龙骨一下,在直径粗大的地方,甚至还将耳朵贴在铸铁件的表面,细细倾听从内部传来的回声。这也是从前驻厂的老师傅传给他秘诀,如果铸铁件内部有大的空洞和裂纹的话,回声是不一样的。铁场的工匠见状,脸上更见异色,就连许孝蕴、马援等人神色都郑重起来。看着他围绕铁龙骨走了一圈,皱着眉头站起身来。

许孝蕴问道:“赵大人,怎么样?”

赵行德摇了摇头,招呼船场的监官黄几道:“黄大人,请过来一下。”他带着黄几走到一处龙骨较粗的地方,用尖头榔头敲了敲,沉声道:“这里面有问题。”“徐大人,”赵行德也招呼了旁边的铁场监官徐正,“你也来看看。”

徐正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这条龙骨乃是铁场千辛万苦铸造出来的。因为事关重大,都是用上好新出铁水,不敢参杂废秤砣、破损农具、砂子等东西,表面上已是十分光洁,至于内里的情况,铁场监官从来不管,也不觉得有人能查得出来。他心中不服,口中已嘟囔道:“不会吧。”他回头招呼铁场的匠师刘晖,面带不快道:“你也过来看看。”

“是,大人。”刘晖赶紧小跑着过来,小心解释道:““侯爷,这一条铁龙骨,小人们是精心铸造的,稍有瑕疵,全都回炉重铸了。”

“我知道。”赵行德点了点头,“本官并非怪罪你们,只是海上风浪大,一条船就是几百人的性命,不得不谨慎一些。”他面带笑容,让刘晖稍稍宽心,然而,随后赵行德指着那粗大一点的地方,仍然坚持道,“这里有缝隙,切开来一看便知。”

“这......”刘晖犹豫地看了一眼徐正,海船的龙骨通常要选取整根巨木制成,如果从中切开的话,这一条龙骨便算是废了。铁场铸造这么大件的东西,成功一半靠凭的是手艺和经验,另一半却要看运气。就这条铁龙骨还是失败了好几次才成功的。

“既然赵大人让切开,就切开吧。”徐正闷声道,“若误了工期,可不怪我们扬州铁场。”

许孝蕴更无异议,于是工匠当即取来切割铁器的钢锯。几个人来回拉动锯条,钢铁摩擦发出刺耳的鸣响。赵行德神色郑重地在旁等待,刘文谷、马援等人面面相觑,许孝蕴、周和、黄几、徐正等人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那切开的地方,只是切开的空隙很小,一时看不分明,随着钢锯一点点切深进去,刘晖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珠。最后,“当”的一声,钢锯将整个铁龙骨锯成了两段,众人都围过来看,果不其然,在切开的断面里似蚯蚓如蜂窝一样的缝隙,在外面虽看不出来,但一遇到巨力,龙骨便有折断的危险。

“啊?果真如此!”“怎么会这样子?”

“这玩意儿能用在船上么?”众人窃窃私语道。刘晖的脸色也变得煞白,仿佛失魂落魄一般。“赵大人,”徐正面带惭色道,“下官服了。”赵行德摆了摆手,还会答话,刘晖疾步走到面前,跪下道:“赵大人精通制铁,既然能透视内里,如何解决难题,还请大人不吝指教。”他只是个船场的匠师,也不完全明白赵行德身份,所以才由此请求,而士大夫流于清谈,像冶铁、制器这种东西,就算偶尔为之,也是动口指手画脚得多,决然不会放低身段,将自己等同于工匠流俗之人。因此,刘晖这一跪请,众人皆是哗然,周和担心赵行德为难,眉头一竖,便要先出言申斥于他,赵行德却摇了摇头,伸手将刘辉搀扶起来。

“刘匠师无须自责过甚,”赵行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铁龙骨之大,前所未有。只是海寇为祸甚烈,而剿灭海寇,需先利其器。炮船所用的巨木搜寻不易,就算找到了,晾干木材又要数年的时间,所以才不得不以铁龙骨代替之。此事我们一起参详,刘匠师号称‘制铁绝手’,赵某也有许多向你讨教。相互切磋,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他中虽然不急,心中却非作如是想。大食海寇在泉州劫掠所获颇丰,短期内应该不会有再度大肆劫掠,唯一可担心的,是这些家伙在沿海以杀人为乐。现在信风未至,要等到冬季的时候,南海上盛行北风,海寇才会返回大食。此行若是满载宝货而归,明年信风再起时,这些强盗必定会乘风而来。南海水师要督造海船,操练水手成军,时间是极其有限的。而夏国河中那边也急切地盼望着水师能够沿海袭击大食人的港口。铁骨船不能一触而就,若是等到年底,铁骨战船还不能成军的话,他就只能率汉军的炮船和商船改建的战船出海了。

刘晖一脸感动,站起身来,望着赵行德。旁边众人脸色各异。许孝蕴深深地看了赵行德一眼,感觉无论如何都看不透这个人,他皱着眉头,反思从鄂州出发以来,此人的一言一行,似乎纯粹发自由衷,没有一点装假作伪的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难怪以此人所历之处,上至文人高士,下至江湖豪杰,乃至贩夫走卒皆愿为之所用。反观恩师,只着意接纳清流士绅,格局却是小了一些。

............

杭州府,吴子龙隐居的院落,门庭冷落车马稀。

赵行德开炮轰击廪生那天,吴子龙已经赶到了鄂州近郊,却功败垂成。他在学生的苦劝之下,放弃了进鄂州与陈东理论的打算,无可奈何地返回到了杭州。不断有学生确认噩耗传来,吴子龙因为担心陈东斩草除根,遣散了门生,自己立下遗嘱后,每天照常读书著述,精进礼法,只等着舍身取义的那一天。不过,他因为忧怒交集,短短时日间,头发竟至于花白。日子一天天过去,外界的风声渐渐低了下来,朝廷没有大的动作,地方士绅因惧怕牵连,仍然不敢上门。这一天,吴家却喜迎了贵客,石庭坚无恙归来,前来拜见恩师。

“好,好啊。”吴子龙欣慰地看着石庭坚,抚掌赞道,“松柏历风雪,更见挺拔。”

“学生惭愧,”石庭坚问道:“怎么没见到别的师兄弟,难道他们竟......”也难怪他起疑。吴系门人原先声势何等煊赫,但这一切都是虚的,鄂州大炮一响,一下捅破了外面的虚荣,露出虚弱的本质。他这一路回来,又回了一趟家,除一些急公好义的同道好友外,原先趋炎附势之徒,都对他敬而远之,人情冷暖,若两世为人。所以一见吴子龙这里门庭冷落,石庭坚下意识便以为其他门生背师出走,心中是又惊又怒。

“我自己遣散了他们,免得让陈少阳一网打尽。我们师徒同日赴义固然可敬,但薪尽火传却比一时的名声更重要。”吴子龙摇了摇头,愧疚道,“鄂州一事,为师没想到陈少阳竟如此狠辣,赵行德也甘心为他爪牙,对那些死难的仁人,为师心中有愧,因此便不逃避,在这里等着陈少阳的爪牙上门。而门中的弟子,以及闻讯赶来的同道中人,我都一概送走了。”他苦笑了一声,“等了这么久,看起来,陈少阳却不打算立刻要吴某项上这颗人头。”

“恩师,”石庭坚压抑住心头悲恸,问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既然朝廷唯力是视,”吴子龙面色平静,缓缓低声道,“那就只能兵来将挡。只要人心在我们一边,假以时日,武力也会在我们一边。”他看着石庭坚疑惑不解的神色,低声道,“你的师兄弟分别在好些州县占据着优势,自从鄂州变乱以来,我们对朝廷也不抱指望了,大家一边修造城池,扩充团练,一边分别联络志士仁人待机再发。将来迟早有机会,倘若朝廷再以武力逼迫的话,我们就和他们兵戎相见,拼个玉石俱焚好了。”

章119 旷然散我愁-2

“你的师兄弟分别在好些州县占据着优势,自从鄂州变乱以来,我们对朝廷也不抱指望了,大家一边修造城池,扩充团练,一边分别联络志士仁人待机再发。将来迟早有机会,倘若朝廷再以武力逼迫的话,我们就和他们兵戎相见,拼个玉石俱焚好了。”

石庭坚惊讶地望着吴子龙,恩师面容略显苍老,神态显得十分坚定。他犹豫了一瞬,劝解道:“恩师,北面尚未雪耻,西面夏国蠢蠢欲动,东南大食海寇猖獗,我们当真要和朝廷兵戎相见的话,那大宋的国运......”石庭坚迟疑着沉默了,看着吴子龙,他深信恩师虽然执善固执,但绝非为一己私利而罔顾国家之人。吴子龙也打量着这位得意的门生,从他的眼中看不出丝毫的胆怯,只有为家国天下的忧虑,他叹了一口气。

“局势一步步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谁若是松手,便一败涂地。”吴子龙的语气带着些许沉郁,“从前,我们坐而论道,把政争看得简单了。在这点上,还不如楚州的陆云孙。如今天下乱世,像楚州那样有一定的武力,朝廷就算对陆云孙不满,也不敢随意动他。一个州如此,将来如果有一百个州府,两百个州府支持我们呢?陈东和赵行德还敢动用东南大营,开炮轰击各州县的廪生么?说到底,是他们先坏了规矩,我们不过是自保罢了。”

石庭坚点头道:“弟子明白了,恩师。”他叹了口气,说道:“弟子这一路穿州过府,沿途所见,虽然理学大兴,清流主政,但各州县都还有许多奸恶之徒,更多的观望成败的墙头草。那些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之徒,只是一时被正气压制了下去,如果清流衰弱的话,只怕此消彼长,这些真正的奸徒若得了势,鱼肉百姓只怕更胜过从前了。”他说得委婉,鄂州朝廷的当道权臣都出身理社,清流一脉若是自相内斗。君子与清流相争,只怕到了后来,反而是真正的奸佞小人占了便宜。吴子龙虽然固执,但心思不下于任何人,石庭坚话中有话,他自然听得出来,不禁微皱起眉头。

吴子龙沉默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在桌上拿过两个白瓷茶杯,将其中一杯倒入清水,另外一杯倒入墨水,指着两杯水,对石庭坚道:“这好比一清流一浊流。”

石庭坚点了点头,吴子龙叹道:“我与陈少阳之异同,我以为冰炭不能同炉。而陈少阳以为,为了某些目的,道不同之人是可以合流的。就像他为了国事,能容忍邓素背叛靖康官家,容忍陆云孙对抗朝廷,容忍赵行德勾结夏国,也能容忍我另立旗帜,他连那些作奸犯科之徒都舍不得杀,结果就像这样。”一个荷叶白瓷笔洗摆在中间,先后将清水和先后倒进了笔洗,只见洁白的笔洗里面,浊流激荡,清水与浊流同处一碗,得到的还是灰不溜秋的浊水,连一滴清泉都没有了。

吴子龙叹了口气,道:“清流混淆的结果,就是没有是非,也没有清流,把大宋变成一个谁也逃不了的染缸和酱缸。清流与小人相交,小人总能以狡诈淆乱是非。唯一的办法是清浊分离,清流君子抱成一团,用我们群体的力量去碾压小人这个群体。否则的话,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只能是小人当道,清流消失。大家沆瀣一气,等着辽人过来杀,夏人过来践踏罢了。”

“自从太祖朝以来,我朝为政失之于‘宽’。这不仅仅是朝廷待臣子之宽,士人相交,人人说好话,却混淆了是非,置百姓死活于不顾,置国家乱局于不顾。夏国用军士之道是清清楚楚的。辽国自从耶律大石秉政以来,虽然用的是国人恶政,但也是纲举目张。唯独我们宋国,浑浑噩噩一团,什么章程都拿不出来。以我朝之大,却被辽国侵入,夏国胁迫,总的根子就在这里。清浊之辨是大宋唯一的希望,所以,我既然看到这一点,宁可做这个恶人,也不要做千古罪人。”

“莫看陈少阳权势熏天,他这诸多姑息容忍,为大宋,也为自己埋下了无数隐患。从前我是错了,只想着他南海的势力渐长,却没想到等待时势。哪怕我们的力量只有陈少阳的十分之一,在他这些隐患发作之时,恐怕还不如我们的十分之一。所以,明清浊之辨是我们最终战胜奸邪的根本,只要我们坚持这一点,敌人就会自乱,时间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不要再拔苗助长,到大宋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当仁不让把天下担当起来。”

“弟子明白了。”石庭坚低声道,脸现愧色。

这些道理,吴子龙都曾详细地向弟子们教过,今天见他有所动摇,才又讲了一遍。吴子龙也知道,其实这些疑惑人人都有,只不过石庭坚深得吴子龙的信任,敢于当面向他提出来而已。他点点头,凝望着窗前的蜡烛,缓缓道:“这清浊之争,不在于一时一事之长短,甚至可能要持续百年千年。你看西方诸夷国的教统之争,不正是如此?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将来,还要靠你们锲而不舍,薪尽火传。”他摆了摆手,让石庭坚先不要说话,继续道,“你且做些准备,过不了多久,杭州吴知州就要称病告退了,州学廪生们要推举你做杭州知州。”

石庭坚大惊,低声道:“恩师,弟子才疏学浅,又没有资历,这....”

“怕什么?”吴子龙斥道,“甘罗十二岁为丞相,你连一个小小的杭州知州都不敢担当,将来如何能承担天下之任?”见石庭坚不再推脱,他放缓了语气,温言道,“你做了知州以后,除了激浊扬清,便要仿效楚州那样,修造城池,整训团丁,以巩固清流根本。对于朝廷的大事,既要有自己的立场,也不可莽撞行事。”吴子龙叹了口气,“像侯焕寅一案,朝廷要人,我也把他交了出去,就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和朝廷撕破脸皮维护不相干的人。”

石庭坚恭声道:“弟子明白。”

吴子龙点点头,继续道:“赵元直虽然满手血腥。我们预先布置,若非他突然插手,陈东也不可能在京师动用禁军。但他确实擅长筑城、用炮、练兵。杭州城城池老旧,不堪架设火炮,所以在筑城的时候,不妨参考赵元直的筑城法,再用兵部编纂的条令操练火铳营,还要用清流士人担任护军使,将团练牢牢控制在手中,免得将来太阿倒持。”石庭坚点头,吴子龙叹道,“这些虽然出自赵元直,但我们不能因人废言。元直是治兵斋掌议,又久历戎马,颇有独得之妙,才具甚高,公私德行俱都不坏。他提出来清浊分法而治,我也是赞同的。此人是良臣良将,只是走错了路。”

师徒二人说了这一会儿话,天色渐暗,吴子龙点燃了烛火,此时已经是仲春天气,风儿渐暖,书房碧纱窗支起,院中传来嘤嘤虫唱,有些小飞虫从窗户缝隙中飞进来,见烛火明亮,便朝它飞过去,忽然“噼啪”一声,化为一团火花,这种情形,吴石二人都是见惯了,今天却又别样的心绪,注视着那团火光,两人都沉默了,仿佛默默祭奠那些扑火的青翠精灵。

天气渐暖,夜色却渐渐笼罩了大地。

............

河中康居,王城更鼓声传,灯火点点。

“哥哥明天还要劝农,还是早点歇息吧。”一阵香风袭来,康德义回过头,王妃来到身后,侍婢阿绣跟在王妃身后,手捧着一盘切好的金桃放在桌上。康伊娜是老康王的女儿,也是陈康的表妹。陈康成为康国世子后,改名为康德义。为了亲上加亲,也为了让康国王室血统不被稀释,母后和老康王做主让康德义娶了表妹伊娜。陈康出走辽东,却被韩凝霜拒绝,回到康居便接受了这桩婚事。

虽然康德义和康伊娜是名分上的兄妹关系,二人成婚以后,也没有改口,还是以“兄妹”相称。但康国人本来就不忌讳血亲婚配,通常喜欢在族内通婚,稍微蛮荒一点的地方,亲兄妹也能成婚。老国王的继子娶了王女,康国人不但不为怪,反而载歌载舞地欢庆了数日,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完美不过的结果了。

“上月牺牲的军士当中,有十三个是我们康国人。”

康德义手抚着白色的宣纸,脸色凝重道:“我要亲自给他们的亲人写信,寄托一份哀思。”河中大部分地区都是夏国直接管辖的,康国统治的范围只有康居城周围一小片地方,其中又有不少家族世代为商,是不事耕种的商民。所以一个月内牺牲十几个军士,对康国来说也是一件大事了。康德义身为夏国皇子兼康国世子,更要认真对待。王室平常并不插手具体事务,口碑就是这样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章119 旷然散我愁-3

“上月牺牲的军士当中,有十三个是我们康国人。”

康德义手抚着白色的宣纸,脸色凝重道:“我要亲自给他们的亲人写信,寄托一份哀思。”河中大部分地区都是夏国直接管辖的,康国统治的范围只有康居城周围一小片地方,其中又有不少家族世代为商,是不事耕种的商民。所以一个月内牺牲十几个军士,对康国来说也是一件大事了。康德义身为夏国皇子兼康国世子,更要认真对待。王室平常并不插手具体事务,口碑就是这样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阿绣,”康德义招呼门口道,“你送王妃先回去吧。”

“是,殿下。”阿绣躬身应道,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以她的经验,康王世子夫妇意见向左时,远不是世子一句话就能定了的。康伊娜像大多数粟特女子一样活泼好动,虽然接受了宫廷教育且熟知汉书,却丝毫不被中原礼法拘束,更在大婚之前便已认识了康德义。伊娜是粟特语“最喜欢的人”,二人还是兄妹的时候,她就常常用软磨硬泡的办法来达到目的。阿绣甚至怀疑,康德义跑到辽东去碰了个大钉子回来,也早在王妃的算计之中了。

果然,康伊娜不但没有遵命,反而轻盈一转身,横坐在了康德义膝上,再身便搂住了他的脖子。“可是,”康伊娜微仰着头,撅嘴道:“哥,我就是睡不着嘛。”她娇靥如花,吹气如兰,康德义只要一低头,就恰好触碰她的樱唇。成婚以后,小妮子退去了羞涩,就喜欢和他嬉戏玩闹,康德义明知她是故意的,心中却是一阵燥热,他轻握着纤腰,拍了拍她的圆臀,口中哄道:“乖乖回去,我处理完公事,待会儿就来。”

“不嘛,不嘛。”康伊娜却是不依,,她娇声道:“明天再办不好?好不好嘛。”她一边央求,一边扭动身躯。康德义抱着温热的娇躯,感受着肥嫩丰盈的扭动,心头荡起阵阵涟漪。他轻咳一声,朝门口看了一眼,阿绣忙垂下眼睑,躬身退了出去。这情形确实是不适合外人在场的。康伊娜也朝门口看了一眼,只看见掩上的房门。

阿绣一向是十分体贴的。她自从汴梁被救回来后,便一直跟在康德义身。过去总有人贩子将康国美女贩卖到各位做女奴,直到夏国占据此地后才严加禁止。阿秀的遭遇得到普遍的同情,康皇后也喜她忠心耿耿,对其另眼相看,让她一直跟随康德义,除了照顾饮食起居外,还定期向康皇后密报康居国宫廷的情况。

三月的天气,野外尚且寒冷,屋内却是温暖如春。“哥,”一个迷离慵懒的声音道,“你们汉人也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康居最大的国事,就是延续血脉,所以......你要多多努力哟。”有人险些被口水呛到,咳了一声,道:“这个......不过劝农是一年的大事,明天还要早起。”“恩。”慵懒的声音低低切切道,“起不来也不许怨我,你自己才是大懒虫。”

房门外,春雨淅淅沥沥,仿佛有人轻轻在叹着气。

自从夏国向河中不断移民以来,土地开垦越来越多,劝农大典一年比一年盛大庄严。康国世子替老国王代劳劝农典礼,今年已经是第二年了,春雨贵如油,在这天前夜洒下的一场春雨,被人们视为天降祥兆。康居城外一片高台上坐满达官显贵,高台下面有一片大约百余亩的土地,土地外面早已人山人海,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快看啊,那就是小康王殿下。”

“嘿,这年头村里只剩下老弱妇孺,还有这么多棒小伙子!”

“是啊,连牛马都不够用了。”

“他们扶着那个怎不是犁啊?那又是什么农具?”

农田边上,百姓们围得水泻不通,一边一串串鞭炮点燃,霹雳啪啪声响过后,外围的百姓们大声喝起彩来。除了参加大典的官吏百姓,还有许多变戏法,耍杂技在外围表演,小贩们穿梭其间,叫卖喧哗之声不绝于耳,场面显得十分的热闹。

今年的劝农与往年又有不同,因为河中的成年男丁大量出征,春播大部分要靠健妇、老人和少年来完成。大丞相府几经斟酌,决定逐步在河中推广节省人力畜力的免耕法。这种耕地的方法是长安学士府大学士徐昉提出来的,已经在长安试验和小规模推广了将近十年,因为与传统主张深耕的耕作方式大异其趣,所以一直没有大力推广。河中未来几年的人力吃紧,却是促使丞相府最终下定了决心,在河中推广免耕法。

从徐昉的经验来看,免耕法不必收割秸秆,播种前不需多次犁地耕地,能大幅度地节省人力畜力,还能孕养土地的肥力,小幅度增加粮食的产量。它的弊端是杂草丛生,病虫也会一年比一年增多。河中缺乏耕地的人力,但是,剩下的老弱妇孺还有不少,往后数月可以加大拔草的功夫来弥补。病虫害也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如果几年后再深耕一次,破坏土壤中潜伏的虫卵,便能防患于未然。总之,推动免耕法虽然有一定的风险,却是丞相府在当前情势下所能做出的最好决断。

“殿下,”王宫内官小心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康德义点点头,双手扶住了播种机的犁梢。

他是普通的农夫装束,短棉布衫裤很单薄。虽然天气并不温暖,但干起活儿以后,自然就不会冷了。在康德义身旁,二十多个军士各自扶着自己的农具。农牧曹每次推广新技术,都是先教会军士,然后通过军士来指导为数众多的荫户。为了在劝农大典上用免耕法播种,连同康德义在内,这些军士都练习了多次,以确保不要给围观百姓以错误的第一印象。

在徐昉试验的时候,农牧曹也一直在试制与免耕法相匹配的农具。康德义扶着这一台播种机,只要一匹马便能拉动,普通妇人的力气就可以操纵自如。这是学士府花了近十年时间反复优化后的播种机。它的作用是切断去年流在地里的秸秆,将土翻开浅浅垄沟的同时洒下种子。撒种后再深施一遍肥,然后用马拉的覆压机将种子完全埋进地里。今年丞相府准备在河中接近三成的土地上推广免耕法。这些新式机器都是去年由工坊加紧赶制出来的,囤积在河中府库中,春天未到便陆续下发给留守军士,只等开春便会借给荫户使用。

“咚”“咚”“咚”,鼓声如春雷阵阵,宣示大典正式开始。

“驾——”康德义长喝了一声,驱赶驭马,扶着播种机笔直向前。

以康德义为中点,军士们列成了一字长蛇阵,各自驱赶着驭马,驭马走直线齐头并进,向前拉动播种机,军士们一边控制驭马的速度,一边通过连杆控制着撒种子的速度。播种机在身后留下两条浅浅的垄沟,春播种子已经洒了下去。劝农是实实在在的体力活儿。大典从早至晚,康德义他们就要完成这一百亩地的耕种,就算有驭马和农具可用,这一天下来,也非得累出一身大汗不可。

高台上,康伊娜性高彩烈指着远方道:“看,那就是世子殿下。”

劝农大典上,一众美女朝着场内指指点点,若在往年,劝农大典中,跟在康王身后耕作的,都是康居国各地的世家勋贵。今年则是不同,非但康国,整个河中的勋贵大都在前线作战,因此,跟在康德义身边这一批军士,大都是留守的普通军士,虽然地位远不如从前,但一个个身体壮实,生机勃勃又远远胜过那些三四十岁的河中勋贵。据说春播完成之后,他们也将奔赴前线,轮换下一批回乡修整的军士。

“姐姐,听说世子殿下也将前往铁门关驻守,可是真的?”

康伊娜微蹙蛾眉,点了点头,望着康德义的身影,美眸难得透出一缕忧愁。

“这场战事,”曹芸儿叹道:“不知何时才能打完。”胡丽姝也道:“是啊,往年这时候,身边都是人,烦也烦不过来。可是今年,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这些贵女叽叽喳喳,惹来远处不少火热的目光,康国居于东西的要道上,向来是盛产美女之处。康伊娜周围这群彩衣翩翩的贵女更是其中的翘楚,这个春天对她们来说,实在是太寂寞一了些。

“除了军府,哪儿能找到这么多精壮的小伙子啊。”围观的百姓群中也发出啧啧赞叹声,也有许多人叹息,春耕找不到人手,许多家只有靠妇女和老人顶上去。今年的收成唯有靠神佛保佑了。在人群密集处,白袍卫士围成一个小圈子,几名锦袍老人凝视着康德义耕种劝农的场面,外面议论不断传入他们耳中,他们的谈话却只有彼此才听得见。

“开始打仗的时候,第一要想的是怎么结束。”陈昂叹了口气,低声道:“护国府校尉不惜一切和大食诸侯打这一场仗,他们心里到底有没有结束的计划?难道不灭掉罗姆突厥,就准备将河中的人力物力耗干不成?眼看辽宋相争又成相持的局面,再这么泥足深陷下去,东面一统天下的大好良机将要错失了。”

章119 旷然散我愁-4

“开始打仗的时候,第一要想的是怎么结束。”

陈昂叹了口气,低声道:“护国府校尉不惜一切和大食诸侯打这一场仗,他们心里到底有没有结束的计划?难道不灭掉罗姆突厥,就准备将河中的人力物力耗干不成?眼看辽宋相争又成相持的局面,再这么泥足深陷下去,东面一统天下的大好良机将要错失了。”

西面的战事越打越大,一点看不到结束的征兆。原先盛传陛下陈宣会带龙牙军亲征河中,在丞相柳毅和安西上将军徐文虎的苦劝下,陈宣才放弃了打算,改派虎翼军指挥使,雍王陈昂带着五营虎翼军铁骑赴援河中。因为各处都是冰雪封路,陈昂在康居度过了一个冬天,开春后,将率部前往齐州活路城驻守。随着天气转暖,夏国军队和罗姆突厥都蠢蠢欲动,但是,无论是护国府还是大将军府都拿不出一战结束这场战事的方案,周砺战败留下的阴影太沉重,行军司只能按照徐文虎的张略,安排各军一城一城的推进并巩固着既有防线。

“不改变这个肌肉指挥脑袋的体制,我们做再多的功夫也是白费。”

陈昂身旁的一个老人道。“这次河中征召了四十五万团练,不过被徐上将分散使用,他这分明还是汉朝的战术。”另一人摇了摇头:“周上将太冒进,老徐又太谨慎。”前头说话那人只冷笑了两声,没有说话。其他几人也低声议论着:“东西都征召了团练,但河中的还是太松散啊。”“陈千里在长安倒是做得有声有色。”另一人低声抱怨道:“可惜,北疆的风雪,把他的脑袋冻僵了。还是他做校尉的时间太长了?”“北疆?上面就是以自己为模子,复刻了一个自己,也难怪如此。”“有其父必有其子,国家大事都丢给五府,唉——无为而治?”

涉及到皇室,陈昂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还未发作,副将先咳嗽了一声。

议论声顿时消失了,他在这群人中的威望,却远远超过任何人。陈昂一向深自谦抑,在外人眼中,没有多么煊赫的权势和地位。然而,虎翼军军指挥使和雍王的双重身份,让他潜在的影响力远远超过普通的将军,在军中达到了与张善夫等上将军分庭抗礼的地步。这次他率部西援,除了麾下虎翼军两千铁骑外,还节制河中的二线军队,以确保各路辎重输送,遏制突厥游骑深入河中,在突发状况下建起第二道防线。

虎翼军是勋贵世族历练子弟的地方,负责朝廷重臣的警卫。对于朝中的种种动向,陈昂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对于东西两面受敌的窘境,连陛下陈宣在内,许多大臣都忧心忡忡,但是谁都拿不出妥善解决的方案。这一切都是护国府的短视和大将军府屡屡兵行险着造成的,说到底,是开国朝制度留下来的隐患。国内各种势力相互牵制,使得全力解决一方面的问题,成为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陈昂的伯父就因为大权独揽,被护国府弹劾而被迫退位了。

劝农的田埂旁,康德义和众军士坐在一起休息,这时已接近正午时分,阳光温暖的照着大地,大典的场面愈发热闹。忽然,人群中响起一片喧哗,接着又是更大声的起哄声,康德义和军士们朝喧哗的地方望去,却见王妃伊娜带着一群彩衣翩翩的美女,挽着竹篮朝这边走过来。康德义脸现异色,众军士脸上带着惊喜地神色,和他一起站起身来,有人还不自觉地将沾满尘土手在背后擦了擦。

“姐妹们做了点糕点,还有宫中的酒。”

康伊娜对他眨了眨眼,撩开面纱,露出脸上淘气的笑容,揭开了覆盖在竹篮上面的布单。都是她特意挑选过的,一件件精致而不奢侈,众军士劳累了一个上午,正等着吃点小食,这时无不食指大动,有人肚子竟忍不住“咕——”叫了起来,惹得美女掩口轻笑,其他人又是一阵目眩神迷。王妃这个举动,对众人来说完全是个惊喜,康德义事先是被瞒着的。

“多谢爱妃,”康德义心中苦笑,长身拱手道:“多谢各位姑娘。”

“伊娜,那是我们的伊娜!”“康国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围在外面的康居百姓认出了王长女,一阵阵骚动过后,康伊娜有许多的倾慕者和不错的名声。老国王无子,在陈康过继之前,甚至有人提议干脆就立伊娜为女王。她在这大庭广众下的亲密举动,对康德义赢得本地的人心无疑是极有裨益的。不远处陈昂看到这一步,也暗暗点头。外围的百姓开始有人高声呼喊着,大声地表达着胸中的激动之情。

劝农大典的气氛热烈到了极点,万众拥戴的场面,完全不是关东劝农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如果我们渡过了眼前的难关,以我大夏的无敌雄师,谁都不能阻挡我们征服敌人,取得胜利。”有些人心潮澎湃地想到。更多人则是完全沉浸在这一片欢乐的海洋中,大声呼道:“康王万岁!”“皇帝万岁!”“大夏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

扬州街头巷尾,酒馆茶肆,四处议论着两个消息。一是官府准备买船出海贸易,商贾最低可入一股,作价为十贯钱,多多益善。二是朝廷将再度召集州县学政,公议处置侯焕寅的事情。以辽军入寇京东路为开始,以鄂州平定廪生闹事为结束的风波,终于将有一个善后。有人悬着心,更多人则松了口气。

为了回应指摘礼部架空各地学政的清议,礼部还提出了一个议题,各州学公议再推举一名学政。如果获得学政公议通过的话,今后,州学将有左、右两名学政,一名在京师议事,另一名在地方执掌州学,这两人以一年为期相互轮换,这就避免了学政常常不在京师,且不断奔波往返的弊端。地方各种势力角逐之时,谁也不忘了赞一声朝廷英明,礼部善政。反对的声音也有,但为着这多来的位置,什么“推恩”,“掣肘”之类的说法,完全被赞同的声音压倒了。

纷繁复杂的世事变幻,让赵行德座船终于安静了下来。水师衙门募兵、水师学堂招生、吴楚园格物院筹建、铁骨船制造等各项事情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赵行德每天关注各地发来的海寇情况,和参谋官们一起仔细推敲那些是大食海寇的真动向,哪些是虚报谎报的假消息,与此同时,淳于铁厂在鄂州和蜀中的工坊都在加紧铸造船上铁炮。

这一天,东关码头的水师座船来了一位特殊的来访者,杭州牙角行大掌柜赵波听说赵行德的消息,特意赶到扬州来见他。赵波是赵行德的族弟,也是他推荐给陈东到牙角行做事的。这一下久别重逢,赵波形貌的气质都有不小的改变,从前是汴梁街头的混混无赖的样子,现在则是一副精明富态的商人模样,言谈举止也很沉稳得体,赵行德心里也很为他很高兴。这些年来,赵波一直尽心竭力做事,一步步成为牙角行最重要的大掌柜之一。

牙角行的另外两位东家,李邕几乎全部精力都投入在西南海路的买卖经营上,陈东自有心腹的账房先生为他打理宋国方面的生意。赵行德是大约两成股份的管理人,但他平常都忙着别的事情,对商行的经营过问得并不太多。因此,趁着这次机会,赵波和他说了两个事情。一是让赵行德准许牙角行的海船跟着水师船队出海,二是拿来了牙角行的一本账簿让赵行德过目。

二人聊着天的同时,赵行德翻看着账簿。忽然,他的指节在账簿某处轻轻叩着。

“哦?”赵波瞥着那一笔支出,笑着解释道:“给各衙门的孝敬钱。都按着常例给的。”

“孝敬钱?”赵行德问道,“鄂州倡义后之后还要出这笔钱,陈相公不知么?”

“地方上衙门都是一样的,换汤不换药,换人不换规矩罢了。”赵波摇头道,“陈相公不愿意我们打着他的招牌在外面招摇,所以一切还是得按着规矩来办。不过咱们不是普通商行,没有被他们黑吃黑罢了。”他不以为意道,“这样也好,至少别人不会明面上看着陈相公面子,心里不高兴,暗中给你使绊子,那可就麻烦了。咱们也不能事事去麻烦陈相公不是?”

“我是在军中呆久了,连这些规矩都淡忘了。”赵行德继续道,“地方上可以捐廪生,又推举学政、知州什么的,那些伸手要钱的贪官污吏,难道就没有人和他们斗上一斗,换个规矩来么?”他抬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既然账目上这么些,那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没办法啊,”赵波笑得有些勉强,叹息道,“人人上去了都要钱,这世道就是这个规矩。升斗小民,你要么造反,要么忍着。咱们也是就是能忍着罢了。和气生财,若事事都和别人撕破脸去斗上一斗,那这生意也别做了。”他忽然想起一事,感慨道,“和陈相公作对的吴子龙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杭州地面被他的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跳出来的全都被收拾了,衙门常例也全部取消掉了。现在杭州就是清流商贾的天下。”他从衣襟掏出一个绣着竹叶的香囊来,指着那几片竹叶围绕的图案,语气复杂道,“生意归生意,咱们在杭州的商行也加入清流了。”

章119 旷然散我愁-5

陈东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牙角行的经营是放手给各地大掌柜。他不允许牙角行过分利用权势的荫庇,也不反对各地大掌柜和各种势力虚以逶迤,杭州牙角行加入清流商贾的集团,他即使知道也就是叹一口气罢了。

“杭州官府清廉,”赵行德疑问道,“市面应该十分繁荣才是,可是.....”

“做生意行走四方的,不是看官府,只要是风险少,钱好赚的地方就行。反正见庙烧香遇佛磕头都习惯了。闷声发财最好,别吃大亏就行。最近州学又加了税,让商会出钱捐助,修城造炮防海寇,咱们牙角行也出了一笔。总的来说,正好两相抵消。所以,外人不会觉得杭州的市面和其它地方有什么不同。”

“这些我倒是不知,还是你洞若观火啊。”

“大哥和陈相公自是不用,”赵波摇头叹道,“像我只能这样,要是苗头不对的话,反应慢了,那不是要血本无归了吗?像杭州那样,虽然不收孝敬钱,但人家的手段也十分厉害。去年有行商犯了规矩,被官府抄家杀了几个,被吓跑的行商不在少数。”赵波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襟,那个竹叶的清流徽记让他放心,摇头道,“杭州市面虽然一般,但官府清廉,治理得井井有条,不但百姓叫好,外地的书生也有好多过来游学。一天到晚都议论说吴大人治世比陈相公强太多了,陈相公放逐吴大人是嫉贤妒能,我呸,他奶奶的。”这句粗话让赵行德记起了当初在汴梁相遇时赵波的样子。

“陈相公治理广州何尝不是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单单开拓南海的功绩,就足以流芳百世。”赵行德喝了口清茶,道,“治大宋有两三百多个州,从鄂州到广州少说也有两千路,行在发一道谕令,三四天后才到,具体如何操办,丞相也不能亲眼见到,更不可能事必躬亲。所以,治理国家和治理州府的难度不可以道理计。吴子龙还手下有许多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才,集中在杭州一地施展开来,确实是无人能当,但只要局面铺大了就会捉襟见肘,这摊子越大,就越可能犯了用人失察的毛病。”

“正是这个理,”赵波轻拍额头,笑道,“还是兄长看得透彻,这下子我就明白了。”

“那扬州呢?”赵行德微笑道,“你觉得扬州怎么样?”

“扬州?”赵波一愣,犹豫了一瞬,坦言道,“不瞒兄长,辽兵虽然退走了,但大家不是傻子,淮南路这个形势,将来辽兵若再南下的话,扬州肯定又是刀兵之地。所以,扬州的世家大族多都迁徙到江南,只有些旁支亲戚管事之类的留在江北看守着祖产。那几个台面上的官人,郑学政、谭知州、金主簿等人,原先在扬州不过是二三流的人物,没有别人抢,才能让他们占着了高枝。所以他们言行谨慎,常例也不敢定得太多,扬州城也一直修不起来。”

“唉——气数。”赵波叹了口气,“本地人都是这样,外地人又如何敢来?”

赵行德合上账本,转头看着码头施粥的人群,想的却是另一些事。

抵达扬州以来,地方官一直是恭恭敬敬,毫无大州牧守的傲气和矜持,有些巴结的意味,又有些战战兢兢。他愿以为这几人是推举出身,不熟悉官场故事,性格也是如此,所以也不以为意。现在想来,他们恐怕还有更多的期待。世家大族的南迁,这些人冒风险留在江北,就是希望能填补原有的空间。大宋是极端讲究身份的,和楚州陆云孙、杭州吴子龙相比,这些人更希望能站住脚跟,也更愿意和有实力的盟友合作。

“扬州是江淮漕运要津,天下承平以后,必然会再度复兴。”赵行德看着赵波,沉吟道,“牙角行有没有兴趣先下点本钱?”“好啊!”赵波笑道:“兄长肯定看得比我等长远。听说扬州新筑的炮垒,都得到了兄长的指点,就算辽寇再来,也得崩掉他几颗牙齿。”他也是豪气,指着码头上的粥棚道:“乐善好施,咱们也不能落于人后,我这就下去布置,先开一间粥棚赈济灾民,店铺落脚之前,先把牙角行名声打出去。”

“不错。”赵行德点头赞许。

“兄长得闲时,也给我们牙角行捧捧场。”赵波又笑道:“别的不用,让吴国长公主殿下常来挑些喜欢的东西就成。我们牙角行全部奉送,货品若有任何问题,我赵波给殿下磕头赔罪。”他一边说,一边双腿微曲,做了个要下跪的样子。

“你就装模作样吧,”赵行德笑着骂道:“你小子,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赵波告辞离去,赵行德回到后舱,向赵环转述了这个请求。

赵环含笑答应了,她早知夫家中人丁不旺,这一系两代单传下来的,几乎没有近亲,对这个远方亲戚也有些好奇。听说赵波准备再开一间粥棚,赵环心生好感,想若有机会,能帮他一把也是好的。

这些日子,扬州的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几乎走马灯一样前来拜访,他们临来临走时都要布施行善,码头上的粥棚一间挨着一间,扬州附近的饥民都得了好处,连外地的乞丐也在往这边赶。扬州官府也有心,在粥棚旁支起了馒头摊子,用以工代赈的办法,招募工徒修造中心炮垒。

趁着请教筑城法式的机会,郑学政、谭知州多次登船造访。赵行德也有意接纳,除了公务之外,谈及朝廷择法自守,商贾许多择君子法自守的。赵行德提议扬州商会不妨参照楚州和杭州的做法,以君子法为蓝本,制定一个清流商会的章程公之于众,只要是愿意遵守这个章程的,无论身份地位如何都可以入会。他肯出这个头,郑彬和谭自在都大喜过望。

商会不仅仅要财雄势大而已,真正有实力的商会,既要地方官府的支持,又要有名望的一方清流领袖来力挺,抵挡各方面对“奸商”的口诛笔伐,如杭州有吴子龙,楚州有陆云孙,还有大量廪生的支持。这些地方的商会,自然是清流商会中执牛耳者,各地商会的规矩章程如果有不同或者纠纷,往往以这些商会的章程和裁决为主,否则的话,就会被廪生斥之为“奸商”。

扬州本地望族中原来也有清流名士,但自从辽兵入寇后,这些“名士”纷纷迁居江南。赵行德参与扬州章程的制定,无疑是一种明确姿态。他以清流领袖和无敌名将的双重身份,大大地提高人们对烽火扬州的信心。朝廷户部比铁公鸡还一毛不拔,富商和廪生们控制着州学,增加赋税比登天还难。扬州官府为了筹集重建地方的钱粮,赵行德为了将经略南海,都需要刺激人们的信心。

郑彬、谭自在等人一开始只是希望借赵行德的名望和支持打开一个局面,然而,这一来二去地讨论之中,他们越发意识到“君子法”和“清流法”看起来相似,但究其实质,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东西。这二人食髓知味,开始细心和赵行德讨论起如何将“君子之道”化用在商会的章程之中,吸引更多的商贾,更多百姓到江北安家落户。

官府将和商会共同建立一个证信堂。无论商行还是百姓,可以自行订约立契,一文钱将约定的契约保存在证信堂里,无论这些契约多么古怪,只要不违反当时朝廷的法令,任何契约的相关人都可以请求扬州官府执行他们。证信堂立下了许多规矩,多方限制管事欺瞒东家的行径。许多管事不但掌握东家的生意,自己也经营着买卖。商会规矩是宁枉勿纵的,只要有任何细微的可能损害东家的利益,东家都有权收取管事从自己生意中因此获得的利益。如果管事自己欠的债,债主也不能变卖东家的房产货物。这样一来,江南富商就能放心在扬州置办产业,通过各种契约控制管事,而不必担心被他们借机营私。

淮南一向是盐商富集之地,扬州商会为了筹集买船出海的银钱,几乎挖空了心思。

证信堂成立后,商会南海船队订立了一个模范契约,商会作为船主与入股的百姓,成为了管事和东家的关系。船主如果再遇到风雨、海盗袭击的时候,抛弃掉共同的货物,保留船主自己的货物,那么船主就要补偿入股者的损失。因为南海贸易具有极大的风险,而为了鼓励人们入股,商会还成立了一个交易所,人们可以根据南海贸易的情况和各种消息,第一时间在交易所将手里的股份卖掉。即使船队全部沉没,只要在这之前脱手,还是能保住本钱。相应的,船队满载而归的话,手握股份的人最后就能大赚特赚。

为了刺激富商巨贾们的赌性,每条船的利润都有五成算在南海商队的总收入里面,剩下五成单独开裂,相应的,除了南海船队的股券之外,每条船也有单独开列的股券。证信堂里的文书详细列明了货物的种类,贸易的方式,甚至有船老大和掌柜的个人介绍。如果看好某一条船的话,就可以单独买这条船的股份,收益说不定就会远远超过买普通南海股券了。

章120 纱窗倚天开-1

自唐入宋,扬州都是极富庶的地方。唐代有“天下州府,杨一益二”之说,本朝又将扬州叫做“小汴州”。扬州并非单一的贸易城市,淮南两路盛产茶、盐、丝、帛,土地膏腴,人善商贾,向来是朝廷财赋所出之地。赵行德在太学时便知道,河南路、京东路这些地方的财赋只能自给自足。河东、河北诸路,因驻军众多,不但不能上缴赋税,每年还需朝廷供给粮饷。而淮南、荆湖、江南诸路,才是朝廷赋税、物资来源的重地。

辽兵大掠扬州后,虽然杀戮极重,船只载满了器物、布帛、书籍运往北方。但实际上,淮南的盐商,寓居的巨贾大多闻风先逃,所受的损失反而有限。这些人虽然担心战乱的影响,一时不会再回到扬州,但大多数派了管事回来,也关注着这边的情况。逃亡的富商巨贾手上有大笔金银,许多人正打算东山再起,却没有合适的机会。

南海股券有足够的吸引力的话,是不愁募不到资金的。不过,赵行德和郑彬等人不打算把股券交易变成一筹资的大赌场,而是想法设法确保股权信用,毕竟要越多的人从这中获益,证信堂积累起来的信用就越大,由此而衍生的财富也就越大。

人们们对南海贸易抱着极大的期待。海路不通,江南工坊里堆满了各种器物。但辽寇和大食海盗先后入侵,又让人格外留恋太平的日子。然而,人人都知道海上贸易的利润极大。宋国制造的器物精美,除了丝绸、瓷器、茶叶这三样大宗货品外,诸如纸张、漆器、水银、药材、锄犁、铁锅、书画、脂粉、针线等等都为海外番人所喜爱。海船每至一个港口,当地人都会尽力拿出货物来和宋国商贾交换。

商船除了易货贸易之外,还画出图形,直接雇佣番人挖掘药材。甚至亲自派出水手深入到崇山野岭之中搜寻宝物,一些名贵的药材、香料等物,番人根本不认识,在海外深山中长得极好,年头比宋国能采到的不知老多少,深山中长得极为巨大,中原人前所未见。商队只需要花很少的代价,就能请向导带路挖掘。贸易换取金银宝石、象牙犀角、香料药材等,番邦与大宋有十倍,几十倍,甚至百倍的价差。

对宋国人来说,像金银、胡椒、芍药、丁香、豆寇、沉香、木香这些东西,家里只要买的起就会要买上一些。染色所用的苏木,编制添加的鸟羽,都是织造工纺急缺的原料。龙涎香之类异宝更是有价无市,宣和二年,广州市舶司进贡的才不过一斤二两而已,市面上根本难得一见,每一次都会卖出一个天价。各种出海暴富的传说刺激着人们贪婪的欲望,而那些消失在海难中的人则很少有人去提及。

另一方面,战乱使人们更看重随身的金银细软,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把货仓里大量囤积布匹、瓷器和茶叶等货物出售,换成金银宝石、象牙犀角、奇香异等种轻便的财货。金银比从前值钱很多,而铜钱本身也是奇缺之物,有人甚至将储藏的粮食换成胡椒,因为同样重量,胡椒要远比粮食值钱多了。这样一来,战乱越是令人恐惧,对金银和宝货的需求越多。而田地、房宅的价钱不断下跌,像扬州这样的地方,田价和房价更是一落千丈。

扬州官府和商会买下了主人不打算重建的宅邸,虽然是一片废墟,却只有从前十分之一的价格,商会根据街坊划分将这些土地拿出去竞买,所得全都超过了收购宅邸的花费,赚得的银钱足够修筑中心炮垒有余。官府开始大兴土木后,世家大族,富商巨贾也开始重建被战火毁坏的宅邸。此外,有人在城池附近大肆收购土地,按照江南路桑园加织坊的路子来.经营。这一切都要大量雇佣人手,码头上等着施粥的人群渐渐稀少,整个扬州市面呈现出某种生气勃勃的势头,知州谭自在等人喜得合不拢嘴。

扬州本来就是充满商贾气息的地方,这段日子以来,大家都津津乐道着这种变化,虽然观望的人还有很多,但少数大胆者已经投下了自己的赌注。骑鹤楼头,一座客人正在喝着酒,其中一人笑着问道:“老杜,你真的有把握?虽然种桑树开织坊也能赚上不少,但靠近城池的田庄也比其他地方要贵多了。”其他几个军官也怀疑地看着这人,正是杜吹角。

“小声点,”杜吹角心生鄙视之情,俯着身子,压低声音道:“怕没人跟你们抬价怎地?”

他这般煞有介事,孟英不禁向外张望了两眼,并无别人,这才放了心。这些天来,在赵行德默许之下,杜吹角花了不少银钱在扬州城外买地,孟英、丁禁等人也是才知道杜吹角的宦囊十分丰厚,在大家的旁敲侧击下,杜吹角才答应有钱一起赚的。众人也不管杜吹角是夏国的将领,宋夏两国目前还是同盟关系,金银铜钱可是天下通行的。

“你们太少见多怪了。”杜吹角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脸上得意,“扬州城现在只修炮垒,不修城墙,分明是仿照长安城的方式。这里是要津的地方,上将军又不许城内起高楼遮挡火炮射界,这样一来,没有城墙的约束,城内的街坊、店铺迟早要往城外扩张。按照长安城几十年的经验,短则两三年,快则五六年,这城外的地价就会飞涨起来。”

“真的吗?”众人虽然将信将疑,只得姑且相信了杜吹角的说辞。

“真看不出来,”丁禁拍了拍杜吹角的肩膀,“老杜你有这个本事,还当兵吃粮干什么?”众军官一起笑了起来,杯酒释兵权以后,太祖太宗两朝名臣曹彬曾说过“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尔”,被武将们奉为圭皋,朝廷也可以加以鼓励。像狄青、岳飞这样廉洁自奉的将领反而极少。因此,大家平常说说有钱了就告老还乡的话,也算是一种习惯了。

“这点小打小闹又算什么?”杜吹角摇了摇头,讪笑道,“想当初,我是打算积功挣个爵位,赚够了钱就告老还乡,但是,跟着上将军做了这么大事,若是解甲归田的话,肯定要闷出病来的。”他“砰砰”地拍着胸口,摇头道,“劳碌命,这把骨头就是要到处奔波的。”听他这么说,众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孟英笑道:“老杜,咱们这儿山温水软,我看你干脆别回去了,买了这么多田地,干脆和赵将军一起,留在这里做个富家翁不好么?”

“嗨,”杜吹角摇了摇头,笑道,“这里离长安太远了,嘿嘿......”

他这么坦率地说话,惹得众宋国军官一起笑骂起来,众人一一列举了东南比关中好的地方,东南物产丰饶,器物做工精美,如果腰缠万贯的话,在东南生活得比关中舒服得多,但是,杜吹角只是嘿嘿的笑着搪塞了过去,让人感觉他是发财就要回家乡显摆的土财主一个。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大家不醉不归。”有人高声叫道。

众军官轰然答应,声音惹人侧目。未来的南海水师中,水手、炮手和火铳手大约各占三分之一。在战船暂时没造好时,赵行德就在岸上操练炮队和火铳手。除了要求他们掌握所有陆上炮营、火铳营的战术外,赵行德格外再添加了操纵帆船,划舢板,以及在摆动的木板上练习炮瞄等特别的科目。训练既严且累,连军官都有些吃不消。

各个营队每隔十天放上一次假,无论军官还是士兵大多不会在营中睡觉,往往三五成群地到扬州城中一醉方休,以缓解训练中承受的劳累和压力。赵行德也十分理解,今日若不是有贵客来访,他也会和这些部下一起放松放松。

朱森与何方一起到了扬州,赵行德十分高兴,三人相约一起到郡圃游玩赏花。

扬州郡圃在大宋的士人大大有名,还源于庆历年间,韩琦知扬州时的一桩雅事。文人墨客聚会在扬州,一定要到郡圃赏花。当年的苗圃中有一株芍药开花殊丽,此花一干分为四枝,每支结一朵大花,花朵纯色朱红,唯一圈金丝环绕,叫做“金缠腰”。韩琦特意邀请了当时的大理寺供职的王珪、王安石、陈升之三人一同赏花,饮酒赏花之际,韩琦剪下这四朵金缠腰,在每人头上插了一朵。谁知此后的三十年中,这四个人先后做了大宋的宰相,这便是大宋士人一向津津乐道的“四相簪花”的掌故。

赵行德是在郡圃四并堂设宴款待两位好友。此堂便是韩琦为纪念当年盛事而修建的,“四并”取的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齐并之意,当年修筑得壮丽无比,此时虽已略显陈旧,但正当节令,周围群芳争艳,处处姹紫嫣红,堂中置酒高会,颇为令人心旷神怡。

“重建东林?”赵行德看着两位故友,吃惊道,“你们要重建东林书院?”

章120 纱窗倚天开-2

“重建东林?”赵行德看着两位故友,吃惊道,“你们要重建东林书院?”

朱森、何方要重建的东林书院,并非后世那样赫赫有名,而是杨时夫子于政和年间在无锡龟山讲学所建的一所书院。杨时离开无锡后,东林书院渐渐荒废,原址成为一座寺庙,称为东临庵。上个月,杨时在无锡的弟子捐款修了一座“道南祠”纪念夫子,又商议要重开东林书院。自从鄂州倡议之后,非但各州县学的权柄极重,私学也如雨后春笋般兴盛起来。书院需要有名望的宿儒名士来主持,方才能不落于流俗,因此,无锡的杨时弟子金泰生、游汝白、李从谚等人便写信给杨时弟子中名气最大的朱森何方二人,请他们前往无锡主持大局。

“正是。”何方道:“先师在东林讲学最久,无锡重建东林,我二人理当出力。”

“二位,”赵行德看着二人,沉吟道:“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近些年来,学校公议与朝政越来越紧密,相应的,各地学派也和朝中派别牵连起来。杨时得程氏正宗,本身是一代儒宗,朱森与何方二人皆摒弃俗务,多年来潜心治学,广收弟子,乃世所公认杨时的衣钵传人。他们二人参与重建东林书院,意味着有一个学派的强势崛起,势必引起朝野中有心人的警觉。这种学术与朝政相互干扰的情形,恐怕是首倡学校公议选举之说的黄曦也始料未及的。

“元直放心,”朱森看着远处微风拂动杨柳,“东林书院的宗旨是传杨夫子道统。”他与何方交换了眼光,沉声道,“我与何兄相约,将毕生追述先生之遗训,著书立说,致力于理学经术,传道授业,绝不出仕为官,更不会以议论干预朝政。”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方接道,“凡我东林书院的人,无论师生,不得接受官府中人资助。书院完全依照杨夫子在世时的规矩,每日一人主讲,内容限于四书五经中之一章,师生可以相互问难,质其所疑,格物致知。讲毕,大家齐声诵读此章即散去。无论大小课堂,不得议论朝政,不可在经义中杂以时事,违者立刻革出书院。”他抬起茶盏喝了口水,决然道,“从今而后,凡是我门下的亲传弟子都不得出仕,专注经术学问,若学余力济世行善可也。”

“这似乎过了吧?”赵行德质疑道,“圣贤之道,不要学以致用吗?”

“虽千万人,唯独元直不该有此一问。”何方反问道,“难不成武昌侯还想大开杀戒吗?”

赵行德脸色一变,却只叹了口气,没有解释,也没反唇相讥。鄂州事变,廪生死伤两百余人,外间对赵行德褒贬不一。何方虽然不认可廪生假言事之机围攻相府,但他认为这始终是士大夫之间的事。吴子龙固然逾越了界限,但陈东动用东南大营,赵行德开炮对付廪生,则是逾越了更大的界限。正是党争越来越激烈,又和学术之争缠杂不清,他和朱森才决定矫枉过正,立下了书院不得干预朝政的规矩,想要在乱世中重建一方净土。何方原先还和颜悦色,但谈及这个问题,却忍不住带上了火药味儿。

“元直重述君子之道,对我们都有所启发。”朱森打破了尴尬,解释道,“君子自立于世间,也可以施展抱负,何必寄身于府衙,上下掣肘,左右牵制,反为不美。”他摇了摇头,淡淡地笑道,“当初唐太宗观新科进士自端门鱼贯而出,曾经洋洋得意道,天下英雄尽如彀中。我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中了热衷仕途毒,朝廷将名缰利锁加身之后,此身此心皆不得自由,不如干脆超脱,专注学问,独立于世间,岂不快哉!”

“可是,我所述君子小人之别,侧重还在地位之别。”赵行德微微摇头,缓缓道,“凡能自立于世间,无需依附他人者,都是君子,可以行君子之道。若推而广之,大宋国境之中,不需仰人鼻息,不受旁人欺凌之人便越多,可摆脱‘小人之道’,行‘君子之道’的人就越多。若没有地位上的保障,强行要人去守君子之道,就好像强迫三岁小孩舞动大锤一般,非但得不偿失也,而且极度危险。”他叹了口气,廪生围攻相府,又何尝不是如此。

何方微微一笑,和朱森对视了一眼,发问道:“元直,你说世上先有鸡蛋还是先有鸡?”

“先有鸡蛋还是先有鸡?”赵行德一愣,皱眉道,“莫要戏耍,此问数千年纷纷无定解。”

“正是如此,”何方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那元直为何肯定,君子之道与君子之位,是先有后者,而后才能遵循前者呢?”赵行德又是一愣,脑海里一时间有不甚分明,仿佛隔了一层看不清晰,模模糊糊地又似乎抓着了什么东西,他疑惑未解地看着朱森和何方,明白这个题目定然是他二人切磋讨论过的,否则朱森不会如此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赵行德深深吸吸了一口气,沉下心绪,问道:“何兄所言有理,却又如何?”

“这君子之道,君子之位,小人之道,小人之位的重述,颇有古意。然而,难道小人永远是小人,而君子一直是君子了吗?从古至今,可不是这样的。颜子一碗饭、一瓢水,在陋巷,别人叫苦连天,颜回却不改其乐。颜子无君子之位,守的却是君子之道。本朝范文正公,少时家贫,父死母改嫁,寄宿寺庙读书,每日划粥断齑度日。范文正公没有君子之位,却守君子之道,最后成了一代名臣,当之无愧的君子。”

“现有君子之位,然后守君子之道,还是先修君子之道,后跻身君子之位?”

朱森沉吟道:“朝廷颁布宋礼法,君子法,俗易法以后,人皆择法而自守,难道那些耕夫、渔夫、工徒、商贩等升斗小民,终身都只能守俗易法,不能做一个君子了吗?子曰有教无类,若是如此,那就不是孔孟,若将君子之道局限于君子之位,那就不是夫子的本意了。所以,我与何兄决定沿着元直开辟的这条脉络,从‘小学’着手,广宣教化,让普通百姓也能以君子之道修身齐家。”他语气一住,没讲后面的“治国平天下”。

“正是如此,子曰有教无类,出身和地位并应该阻止世人上进,士农工商,渔樵耕读,只要循君子之道,都应该取得君子之位。”何方顿了一顿,着重道,“所以,我和朱兄商定,东林书院重开,将广传正道,让普通百姓也能成为君子,是我大宋真正成为君子之国。”他略显激动,咳嗽了两声,喝了口茶水,又道,“正因如此,凡我们东林中人,决计不入仕途,否则的话,高高在上,威福自重,又岂能体察升斗小民做一个君子的甘苦。”

“朱兄,何兄,”赵行德感慨道,“你们选择这条路可不好走。”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朱森洒然笑道,“有后辈肯跟着我们这两个愚钝之人走这条路,伊洛之学的道统不绝就好。另外,动静相因,物极必反。我们东林这一门,先绝了仕途的心思,反而能将那些功名利禄之徒拒之门外,说不定哪一天,外面的浮华散尽,我伊洛道学反而大行于世。元直既负着家国重任,却不能像我们二人这样自在了。”

“是啊。”赵行德笑了笑道,“我羡慕得紧,恨不能一剑扫却胡尘,与二位把臂同归。”

朱森喝了口茶,犹豫了一瞬,压声道,“元直身处嫌疑之间,哪天若不能自处,起了归隐之心的话,记住东林书院扫榻相迎。”何方也微微点头,以示赞同。赵行德师从晁补之,晁补之师事苏轼,算是蜀学的脉络,但他提出的道德之辨,君子之道,却必然会在东林书院中教授下去。

“多谢两位。”赵行德拱手相谢,“只待俗事了却,赵某必将造访。”

他沉吟了一会,又问道,“倘若书院弟子都不入仕途的话,那么与官府和缙绅打交道,东林弟子又将如何自处呢?”他问这个问题,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官本位”。这世道的规矩,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学派书院,地位的高低,往往要通过有多少人在朝中做官来体现。无论自我标榜多么清高,人心就是如此。倘若东林书院真的禁绝弟子涉足仕途,那么,东林书院不但不能获得应有的地位,而且门人弟子在俗世中安身立命都是难题。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何方正色道,“倘若君子之道果真大行于世,东林中人不入官场自是无妨。弟子们各操本业,读书明理,谨遵礼法,自然与官府无涉。若在礼法之外,无论官府、强盗还是胡虏侵凌,我等欲为君子而不能,那只能誓死相抗。孟子曰,舍身取义,吾所愿也。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他就是这骨鲠强项的脾气,若非十数年如一日的钻研伊洛理学,而是出仕为官的话,只怕早已得罪了无数的长官和同僚。“我明白了。”赵行德感慨地点点头,“若是需要,南海水师城寨定然是扫榻相迎。”

章120 纱窗倚天开-3

阳春三月,暖风微醺,扬州郡圃中百花盛放,游人如织。何方和朱森的弟子参见武昌侯以后,师傅便让他们不必随侍在侧,这群年轻的书生们便在郡圃中游玩,有人的脸上还带着兴奋之色。朱森与何方决心广传道学后,再收弟子时,便特意不挑选出身贫寒,也不是太热衷于仕途的年轻士子。因此,这些书生有的出身于耕读之家,有的是商贩之后,真正书香门第出身的反而只一两人。因此,亲眼见到鼎鼎大名的武昌侯,对这些年轻人的震动颇大。

“武昌侯如此平易近人,”莫铨感慨道,“我还以为他是个赳赳武夫呢。”

他是亳州人氏,数代都是耕读传家,莫铨少时是父亲教的字,十岁才送到村中的私塾读书。何方经过亳州讲学时,莫铨听得入迷,他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二天就登门拜师,没想到真的便被何方收入门墙。这一切对莫铨来说,真如做梦一般。今天拜见武昌侯,更让莫铨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暗想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辈将来是不是也能像赵侯那样济世救民呢?”

“能重述君子之道的人物,怎么会是一介莽夫。”梁国才摇了摇头,“听说陈相公、曹尚书、邓尚书、吴尚书和恩师他们都是太学一斋的同窗,假以时日,这是不亚于四相簪花的轶闻啊。”他有些遗憾道,“可惜汴梁沦陷,各州州学秉政,如石庭坚等后辈中的翘楚大都留在本州,就算太学重建,也无复当年俊杰云集的盛况了。”尽管朱森与何方决心立下东林亲传弟子不得出仕,讲堂师生不得议论时事的规矩,但此时他们尚未前往无锡,众弟子们都是年轻人,这时的风气,士人在修身治学之余,议论朝政倒是寻常。

杨秀却沉声道:“留在州县报效桑梓之地,总比当年数万冗官留在汴梁,做国家的蛀虫来的好。我们读圣贤书,明天理,习君子之道,并不是在朝中才能有用。孔子周游列国,屡屡碰壁,出仕的日子屈指可数,难道就不是圣人了吗?传道授业,开启民智,主持公义,济世行善,这些事情,说不定不出仕反而能做的更好。”

杨秀这些年来一直跟随在朱森身边,学识大有长进,和数年前相比,气质也沉着了许多。往日拜师之事如在眼前,赵行德也认出他来了,今天对他微微点头,到让杨秀有些惭愧。和这些后入门的弟子相比,杨秀俨然是大师兄,朱森的打算,他也知道一二,因此在言谈中有意无意地望着上面引,众弟子虽不解他为何发次议论,但杨秀说的句句在理,因此也都点头称是。见众人都不反驳,杨秀朝四并堂望去,遗憾地叹了口气......

骑鹤楼上,众人酒酣耳热之际,猜拳行令,一个个喝的酩酊大醉,最后尚且还清醒些的杜吹角等几个人,扶着走不动丁禁等人回到码头水师营垒。这营垒其实只是在码头附近圈起了一块空地做大校场,校场边搭设一些官兵住宿的帐篷,帐篷区域外面竖起一圈鹿角,又以荆条绑扎在鹿角之间,既防盗贼和野狗钻进营区,也防止小孩儿窜到校场中来捣蛋。

每天南海水师操练的时候,都有不少孩童都趴在鹿角外面看戏,甚至还有淘气的,一边看,一边裹着布条将荆刺掰断,甚至将荆条割断弄出可容出入的洞来,搞得水师军卒每隔个十几天都要修补。因为水师的营寨将来设在瓜洲,所以州府这边的营盘也就暂将就着。赵行德在扬州逗留,旁人不明所以,杜吹角却知道,上将军是在等侯夫人。李夫人若乘船自黄河转入大运河,一路都是顺流而下,一切顺利的话,过不了多久就抵达扬州了。

刘志坚手扶腰刀,在码头上来回踱着步,一见杜吹角便问道:“上将军哪里去了?”

“上将军?”杜吹角拍着肚子打了个酒嗝,“他去郡圃和老友赏花去了。”他不解地看着刘志坚焦急的脸色,“什么事?大食鬼劫掠?还是辽狗又南下啦?”杜吹角笑着拍了拍刘志坚的肩膀,“不用担心,咱们都包打了!”他又打了个酒嗝,酒气直冲刘志坚的弊端,惹得他大皱眉头。“唉!”刘志坚叹了口气,“大事!比辽寇南下还大!”

“什么?”杜吹角睁大了眼睛,“不会是两国交兵吧,大把银钱买地,都打了水漂。”

“是夫人的事。”刘志坚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李夫人船行至汴梁,听说上将军携公主同往鄂州,一气之下,竟然当即喝令停船,换乘了条逆流而上的漕船,现在恐怕已经回洛阳了。这下子.....”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脸愁容,不知怎么向赵行德解释。李若雪返回的事,关系宋国和夏国的协议,按道理,行军司、军情司应该派人过来解释清楚,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谁也不愿担待这个差事,只传了个消息过来。

“啊?”杜吹角嘴张大得能放下一个鸡蛋,“他,他们也不劝一劝吗?”

“劝?怎么劝?”刘志坚瞪了瞪眼,叹了口气,又道,“据说,行军司和军情司的人都劝了,连宋国曹兵部是上将军故友,也劝了,可又有什么用?行军司担心影响大事,一直寄希望能够劝说回头,可李夫人在汴梁住了半个月,还是回洛阳了。唉——他奶奶的,这件事没了挽回的余地,行军司这才通知我们。”他烦恼地摇摇头,暗暗道,“这帮混蛋,该不是故意的吧?”

“是啊。”杜吹角摇头叹道,“这么温柔斯文的一个人,竟是如此的烈性子。”

他曾在敦煌赵府做客时,曾见过李夫人一面,现在却不知说什么好了。按照夏律,男子没得到夫人的准许而新娶新欢的话,夫人一是可以请求绝婚,并且分到大多数家产,二是向护民官申诉,要官府强迫男子离弃新欢。像赵行德这样的情况,夏国官府也很难干涉,李夫人这样决绝掉头离去,就颇为令人担心了。

果然,当赵行德返回东关码头,从刘志坚处得知这个消息时,顿时大惊失色。

“除了行军司文书,”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夫人可有书信?”

“没有。”刘志坚如实答道,“只有这个送过来。”他从怀里掏出公函,赵行德接了过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当他看到李若雪闻知这边情形,喝令停船,下船而去时,长长叹了口气。当初在李府相见时的情景,仿佛还在昨天,汴梁揭帖案子,义无反顾一路艰辛,逃到夏国以后,那个聪慧明艳的女子,常年苦守空闺,含辛茹苦养育着子女,掉头而去的决然.....

微风吹着信纸颤动不止,发出轻微地响声,仿佛轻轻地叹息。

“是我负了夫人。”赵行德深深吸了口气,黯然道,“既然如此,拔营起寨,去瓜州渡吧。”

他将行军司公函叠了四叠,放入怀中,他胸中仿佛有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叹了口气。刘志坚和杜吹角相互看了一眼,同声答是。次日黎明时分,南海水师都督府将士,连同淮南招募的一千水手,一千火铳手,乘坐大小官船五艘,顺流直下瓜洲渡,这里也是南海水师最靠北的的驻泊港口和大营所在。

赵行德没等到李若雪便离开扬州,赵环疑惑询问之下,她才知到了事情原委,不禁秀眉紧蹙,低声道:“李姐姐是有些误会,妾身,妾身,妾身.....”她语气哽咽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在皇嫂朱颖的口中,李若雪也是十分温柔善解人意的人,她本想李若雪到了扬州后,她也不争大小,只愿这位接纳自己成为赵行德的夫人之一。赵环虽然在宫中耳濡目染了许多争宠的故事,但毕竟只是二十许人,情势出乎预料到这个地步,她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待大食事了,我回洛阳去向若雪解释,”赵行德轻抚着她的秀发,感觉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赵环的身躯竟在微微颤抖,他低声道,“这都是我的错。若雪也只是生我的气。她本是个很善良,很宽容的人,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嗯。”赵环轻轻答应,将螓首靠在赵行德的胸口,听见他重重叹息了一声。

赵行德身边有佳人陪伴,想起远处的空闺寂寞,心中更涌起一股内疚的情绪。他来到这时代,虽然见多了三妻四妾的情形,但他的内心里,这样的情形却是难以坦然接受的。阴差阳错之下,错结姻缘,却是非常之对不起夫人。以他对李若雪的了解,她是外柔内刚,所以气愤难平,掉头决绝而去。但是,她又非绝情之人,只要婉转解释,当能得到夫人的谅解,只是彼此之间这个心结,却是不知如何解开得了。

章120 纱窗倚天开-4

二十余艘福船自南向北排成一字纵列,缓缓向南而行。放眼望去,船队的西面,偶尔可见若隐若现的海岸一线,船队的东面,一轮红日正在海面上冉冉升起,天海之间,无数海鸥在天际飞舞。蔚蓝色的海面上,海风微微吹拂,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都督大人,再操练几次,这帮兔崽子就没问题了。”指挥王建笑着秉道。

赵行德点点头,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道:“开始!”

水手立刻冲向各处桅杆下的缆索。炮手则冲上前后船楼,麻利地将缆索挂钩构筑火炮的炮架,撤掉了卡死炮架的垫块,几个炮手做开炮前的清洗和检查,另一群炮手从甲板下面将弹药搬上来。水手们抓住了三条升帆的缆绳,“升帆——喽!”队长大声喊道,“嘿哟——嘿哟——嘿哟——”乌黑的硬帆一点点向上爬升,被海风吹得微微偏斜。

水师楼船驻泊到瓜洲不久,便接到了兵部的急脚递公函,称大食水师再度骚扰广南路沿海,抢掠烧毁村庄,百姓死伤数以千计,让赵行德不要再等待铁骨旋橹船的新造炮船,火速带领部属南下,利用现有的战船和商船,以遏制大食海寇对南方沿海的骚扰。军情如火,赵行德不得不立刻调集了部属出发南下。

南海在大多数人眼中尚且是蛮荒之地,大部分水师官兵也选择将眷属留在瓜洲。公主不能像韩世忠夫人那样跟随上船,赵环也留在了瓜洲大营中。为防意外,赵行德特意留下两千火铳手保护水师大营,刘文谷也留了下来,负责催促辎重、督造战船、修筑水寨等事宜。

为弥补兵力不足的问题,兵部将镇国军留在广南路的水师,以及其他沿海的水师都划归赵行德节制,总兵力达到了两万余人,这些部属分散在上千里的海岸线上,集中起来也尚需时日。这是一支年轻的海军,虽然水师已经尽力从有经验的船民中招募水手,但有过远航经验的官兵还是极少。对远航可能出现的情况,赵行德自知并不比别人了解更多,但他任然按照有经验的水师军官和水手的建议,加上自己的一些考虑,利用航行闲暇全力操练这些部属。

“好——勒——”

随着嘹亮的口号,黑色的船帆升到桅杆顶端,水手们调整了船帆的方向,海船在摇晃了数下后,航速骤然间加快了不少。每一队水手的队长都找准了风向。海风在高空猛烈地咆哮着,桅杆微微摇晃,在一片白色浪涛中,高耸的船首轻易破开汹涌的浪尖,整条船都仿佛御风而行。这时,火铳手已经在船舷后整齐列队,按口令填弹药、架铳、举铳,最后作势点火。晃动的甲板上,每个人稳稳地站着,不复有刚出海那几天有人吐得一塌糊涂的情况。

“不错——”赵行德用千里镜观察着由远及近二十几条战船。

在升帆的训练中,几乎所有船只都准确地抓住了风向,整个船队的队形猛然加快,但队形并没有发生大的混乱。这种准确性对刚刚成军的水师来说是超水平发挥。南海水师从瓜洲出发时,只有五条福船改造的战船,官兵近一千余人。在泉州加入了十几条福船,官兵增加到了五千多人,船队显得浩浩荡荡,但船队的队形也更加混乱。每条船都是一个独立王国,为了打破各地水师的隔阂,赵行德将所有战船的人员至少对调了七成,推行统一的旗语和号令,凡是在操练中不遵号令者,军官降级使用,军卒杖责惩戒。

红蓝黄白四色旗帜升上桅杆,赵行德的座船发出了纵队改为横队的旗号。第一艘船转动船舵驶向东南方向,紧接着第二艘船跟了上去,第三艘、第四艘......最后一艘战船仍然保持着正南方的航向,当它航行到与其它船只大约在东西向的一条线上时,水师船队已变成了朝着南方的一字横队,各船将船帆降了下来,并稍稍调整了航向,船楼上的铁桶炮正对着南方。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红色战旗升起,炮手们陆续点燃火炮,炮口陆续喷出耀眼的火光,一枚枚黑色的铁弹划过碧蓝的天空,在海面上激起一排排冲天水柱,浓浓的硝烟和硫磺味硝烟笼罩了船头。开炮的同时,炮架“呼”后退,又“吱嘎”一声被缆绳拽住,沉重的炮声停在铁轨上,炮手立刻上前,有人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将浸湿的炮刷伸进滚烫的炮膛,白色的蒸汽带着一股焦味儿冒了出来。

弹药手熟练地将药包和炮弹推进炮膛,又用推杆压紧,炮手们一起将炮口推出船舷,后面再次点燃了引线。第一次齐射过去不久之后,第二轮齐射又开始了,看着前方一股股水柱升起,赵行德微微点头。因为等不及炮船入列,水师的火炮大大少于他的预期,所以提高开炮速度至关重要。同时,战船火力不能确保在靠近之前摧毁敌船,必须用接舷战解决问题,火炮只是在接舷战之前尽量削弱敌人的战斗力而已。三轮齐射之后,战船就将升起船帆,果断地直冲向敌船,按赵行德的说法,展开海上白刃战。

“升帆——喽!”“升帆——喽!”

“掷雷手上甲板!”刘志坚大声下令道。

一队掷雷手从船舱中鱼贯而出,每人都斜挂了一个装震天雷的竹筐,右手执着火折子,“噔噔噔”冲上了船楼,数量更多的火铳手则守在船楼下面。短兵相接的时候,船楼除了以霰弹扫射对方的甲板外,靠这些掷雷手居高临下朝敌船投掷震天雷,当敌军冲过来夺船时,膀大腰圆的掷雷手也能在第一时间反击。甲板上的火铳手一边准备支援船楼战斗,一边准备接舷战。船楼在接舷战中是最重要的位置,在必要的情况下,船楼上的掷雷手和火炮手会轰击本方战船,扫荡甲板上的敌人。

“架铳——点火!”

随着“砰砰砰”的火铳声,船舷甲板上也冒起阵阵青烟,火铳手再度填装了弹药,再度开火,然后换上枪刺,严阵以待地站在船舷边,操练到了最后一步,不少人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不过,在真实的战斗中,这时却要迎来最严峻的一刻。

刘志坚暗暗摇了摇头,操演和实战,毕竟还是有距离的。赵行德在泉州整军后,上报兵部,每条大船都任命了指挥、副将和护军使,其中指挥和副将都是任命的,而护军使则是由将士推举的。海船是一个封闭的地方,任何微小的矛盾和冲突,都可能引发更大的骚乱,进而危及全船和船队的安危。因此,即使赵行德爱兵如子的风格,船上的军法也比岸上严厉得多,护军使也没有岸上那么大的权力,可以说指挥在船上就像一个土皇帝一样。

出海的时候,每条大船都是相对独立的,一阵大风就可能将整个船队完全吹散,作战的时候,如果指挥不遵军令,甚至擅自撤离,都督的将令也根本不可能执行下去。赵行德执掌南海水师,他麾下一大批亲信将领,如杜吹角、刘志坚等人,都没有水师的资历,但赵行德仍然让他们担任一条船的指挥,而使用水师的军官作为副将。水手们推举的护军使也有许多是水师中颇有声望的下级军官。

水师任命的战船指挥以炮兵军官为主,像杜吹角这样的步骑军官,也多是懂得识别罗盘,观天辨向等基本的航海技术,与老资历的水师军官各有千秋。大宋一向不太重视水师,海防水师的地位又远逊于河防、江防的水师,因此,水师远没有形成排斥马步军军官的传统。曾经执掌水师的大帅,如岳飞、韩世忠等人也都是骑军出身。因此,任命刘志坚等人并没有引起水师军官的集体反弹,反而在水师中确立了令行禁胜过个人勇猛,敢战又胜过资历的原则。

一群群炮击过后,海船继续破浪而前,结束了“晨练”的水师官兵们,也开始擦洗甲板,整理缆索。赵行德在座船召集参谋官朝会,各船指挥在船楼中召集军官朝会,大约一个时辰以后,指挥将带队检查船上各个位置,要求全船务必保持随时可以作战的状态。灵活的水师童生像猴子一样爬上桅杆,用千里镜朝远处的海域瞭望。

千里镜的视野中,往往是一片辽阔的海面,需要在单调的蓝色和白色当中,在海平面上辨别偶尔出现一点东西,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水鸟和漂浮物。忽然,几个童生同时大声叫起来:“船——前面有船——”所有的军官和水手都抬头朝远处望去。

在海天相接处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点,船头摇动着一面小小的白旗。

“义盗”周迅一脸哭丧相,他这股海寇也算小有名气,大小买卖也干了不少。但是,官军也不用搞这么的阵势,整个水师船队在海面上一字排开,一照面便来群炮齐轰吧?看这股杀气腾腾的样子,若不赶紧打出白旗,自己这条船还没来得及靠上去,就要被炮弹轰成木头渣子了。

章120 纱窗倚天开-5

“赵将军会合泉州水师,已再度杨帆南下了。”得到禀报,陈东和邓素同时松了口气。

二人交换了眼色,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陈东的目光落在签押房中悬挂的地图,从扬州一直看到泉州,视线再往下就是广南路了。这个季节海上大部分时间并不是吹北风,赵行德还要沿途收拢部属,整训成军,从水师南下的速度看,对兵部的军令丝毫没有拖延。

“唉,没想到李夫人如此刚烈,”陈东叹道,“幸好夏国没有再借此大做文章,元直也还顾全大局,没有意气用事。”他脸上浮起一丝愧疚,低声道,“这事情,将来想个法子解决吧。”

“不过,元直在哪里,都能惹出事端,”邓素叹道,“他还是快些南下好。各州府学政就要赴阙公议处置侯焕寅、修改大礼法。元直纵然无心干政,但他树大招风,难免不被有心人利用。”陈东看了他一眼,邓素又道,“扬州修筑角城炮垒,结果楚州、杭州、明州、通州竞相效法,有的说是防辽人,有的说防海寇,非但如此,各州都上表兵部,要购置火炮,将团练全部火铳化,这样下去,单论数量来说,团练员额总和只怕要超过禁军,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

“守一,你言重了吧。”陈东沉声道,“辽寇南侵长驱直入,就和我朝地方空虚有关,此时各地士绅将修造园林,附庸风雅的钱拿出来修城池,练乡兵,是为国为民之举,万不可出此诛心之言,惹得各方猜忌。”他顿了顿,又道,“动身赶来鄂州的学政越来越多,这事情不容轻忽,各方面的情况,礼部要好好掌握,免得再出上次陆云孙那样的岔子。”他说着翻开礼部的公文,扫过那些赴阙的学政名字,皱眉道,“特别是侯焕寅的党羽串联翻案,一定要好好的提防。”

“我明白。”邓素点点头,叹了口气,“尽力而为吧。”

各地学政和廪生的动向,兵部职方司毫无办法。这差事就落到了礼部的头上。邓素也只能鼓动门人弟子,礼部的文吏四处打听消息,不敢像兵部监视驻泊大军那样使用细作。即便如此,礼部的文吏对这个差事也极为抵触,要么当面顶撞,要么阳奉阴违,真正尽心打探的消息的人极少,而且,一旦被人发现,在士林中便抬不起头。幸好,如果廪生们要像上次那么大规模地闹事,事先然少不了多方联络,礼部留意之下也容易发现。

从相府告辞而出,邓素站在朱雀街上,看满街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再回头看看,相府的大门和围墙上全都修补如新,丝毫看不出那一场大乱后的痕迹。不过,那些触目惊心的鲜血和弹痕,却给邓素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长长叹了口气,不管天下如何,作为大宋暂时的都城,鄂州在一片繁荣之中。不过,邓素却知道,为了筹集修城练兵的钱粮,各地州学都增加了地方的赋税,虽然士绅出了大头,但百姓的负担也比从前重了很多。各地之所以还没有乱,是因为士绅对地方的控制力远胜从前,百姓呻吟遍地,却不至于造反。

“恩师。”门人鹿晖迎上前来,为邓素掀开轿帘。

邓素走进轿子去,四个轿夫一起使力,将轿子平平地抬起来,然后朝礼部走去,鹿晖就步行跟在轿子的旁边,脸色平静,既看不出自卑,也看不出骄傲。没多久到了邓府门口,轿子停稳后,鹿晖为邓素撩开轿帘,邓素躬身出来,满意地对他点点头。师徒二人,一前一后朝府中走去,沿途的婢仆的远远地站着问安。礼部尚书的府中,规矩也是十分尊严的。外面传言,这次学政集齐鄂州公议惩处侯焕寅,很可能会再推举邓素为参知政事。

在大门和二门之间,周围没旁人时,邓素低声道:“这封信你送给陆楚州。”

“是。”鹿晖低声道,随手将书信揣入怀中。

恩师的口气平常,他也行若无事,似乎这是个在普通不过的差遣。将恩师送到书房后,鹿晖自己收拾行装,悄悄离开了邓府,搭上条快船顺江而下。邓素交待他办一些特殊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封信就一直贴在胸口放着,在他身上,不会出半点闪失。

............

洛阳,团练使府中,数人散座,一个人站在堂中,拄着一杆奇形怪状的铁筒。

自从颁布《均田赎买法》以来,洛阳士绅的怨气很大。官府除了稳步推行赎买之外,为了平息这股怨气,也采取了许多措施。一个多月前,洛阳团练使颁布了招贤令,无论贤愚,凡是自量有益于国者,皆可自荐于洛阳团练使面前。每天都有心存侥幸的人,企图获得赏识一飞冲天。团练使府倒也从里面招揽了一些人,但可以大用的却一个也没有,总来来说远不如出身东人社的那些文官。

“这就是你进献的兵器?”陈重问道:“怎么用来克制骑兵?”

堂下站着那人还未说话,旁边的韩国公世子李导却竖起眉头,喝道:“大胆!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竟敢拿出来糊弄陈大人。”那人吃他一吓,脸色发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李导转头对陈重道:“世子殿下,这个东西是洛阳本地盗墓贼用的,寻常百姓根本不知道,堂下这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导今日来拜访太子乃是有重要的事情,中途被这个自荐的盗墓贼打断,心中不爽,所以恶狠狠地盯着此人,若不是在团练使府上,他便要报官将此人抓起来刑讯伺候了。

陈重却没有动怒,霭声问道:“这东西怎么克制骑兵?”

下跪之人名叫张造,祖上便是盗墓为生,三国时“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将”的后人,他见了招贤榜,灵机一动,想起祖传吃饭的家伙还有克制骑兵的用途,便揭了榜文求见团练使。盗墓之人胆子很大,虽然被李导一吼心下害怕,但陈重似乎并不以为意,他又壮着胆子,拿起手中家伙道:“大人请看,先人留下这个取土的铲子,一铲子下去便是一个圆洞,极为快捷省力。”陈重见那铲子如圆筒状,侧面是一个缺口,不知道这与克制骑兵有什么关系,但他还是耐心点了点头。

“这铲子弄出来的坑洞又深又窄,马匹看不清楚,若是战马在迅疾奔驰当中,一不小心踩上去了,马蹄子必然就折断了。大人若在是军中配置几千把这种铲子,两军相接布阵对峙时,只要花少许功夫,在阵前就能挖成数万、数十万个陷马洞,比军中所用的鹿角尖桩、挖掘巨大的陷马坑,都要省事方便得多了。”

张造越说越利落,手拿着取土铲比划着道:“大人若是不信,小人给您演示一番。”

“也好,”陈重看了李导一眼,“眼见为实,到校场上试试看吧。”

他说完站起身来,李导也随之站起,皱眉低声道:“大人,这鸡鸣狗盗之徒......”

“我张榜求贤,”陈重语气微凛道,“鸡鸣狗盗之徒,有益于国家便是,何况是制敌利器?”

李导叹了一口气,住口不言,跟陈重等人一起来到大校场上。因为校场上的泥土经过夯实,极难挖掘坑洞,陈重便指定了旁边一块空地演示。张造挽起裤腿袖口,拿着洛阳铲,手脚并用地打起洞来,此人的身手十分利落,不多时候,就使的一块长十丈,宽三丈的地面布满了一掌大小的坑洞,但远远望去又只看得见黄土一片。

“其实,您不必费这么大的功夫,与这些小人虚以逶迤,”李导皱着眉道:“在搞‘均田赎买’就是拔了士绅的根子,人心尽失,做再多的事也弥补不回来,这些鸡鸣狗盗之徒笼络得再多也是无用。我们可一起上书护国府,详细解释关东特殊的情况,请求两府重新考虑‘均田赎买’之事。我觉得,只要沿袭关东田制,不触犯关东士绅的利益,我们收取关东会容易得多。洛阳是治理关东之地的样本,仍需以笼络士绅为主......”

“你的意思,我知道了。”陈重打断了李导的话,不置可否。

这时,张造打出了完成的手势,陈重便命十名虎翼军卸下了盔甲,策马朝着那片挖掘过坑洞的地域冲去,校场上黄土飞扬,他的脸色凝重,只见一匹匹战马奔入防守地域,俱都安然无恙,陈重脸色笼上一阴霾,正在这时,忽然一匹战马悲鸣了一声摔倒,骑兵也就势摔倒,紧接着又有两匹战马踏中了陷坑摔倒在地,另有七匹战马则冲过了陷坑地带。再回过头来时,骑兵们都小心了很多,远远地放缓了马蹄绕开陷坑地带,战马折损的骑兵一脸心痛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来。

“十去其三啊。”陈重看着这一幕,低声道,“不管它从前是什么,现在它就是克制骑兵的利器。”

章121 水树绿如发-1

在一群水师军官的注视下,周均被押上赵行德座船上的水师白虎堂。

干净、整齐,这是周均对这条战船的第一印象。而无论是商船还是匪船、官船,往往和这两个词无缘。干净得好像一艘画舫。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大都是不拘小节的,船上到处是污垢,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怪味。周均埋着头,只能看见白底的皂靴踏在铮亮的木板上。随着海匪头目被押进来,军官们的窃窃私语也安静下来。、

“‘巡海夜叉’周均?”赵行德看了看左右军官,微笑道,“东海龙王在哪里?”

“这个?”周均脸色一滞,众军官哈哈大笑起来。适才周和向众人介绍,这个“巡海夜叉”周均是通州人氏,破落士绅出身,最近大半年才闯出的名号,除了通州主簿灭门的案子,其他劣迹倒也不多,甚至有“侠盗”的名声。这次堂前问话,赵行德就是想看看这个人值不值得招安。所以赵行德才命他到堂上问话,否则就直接扔进底舱,无论死活,一靠岸就就交出去。不过,只要过了赵行德这关,招安一个逃匪就太“正常”了。大宋的军营中,如韩世忠、刘光世等大将麾下,更处处充斥着招安的山贼流寇。

“将你所犯之罪,所知海上匪事,一一禀报出来吧。”

“是,是.....”周均冷汗涔涔而出,他深知其中厉害,结结巴巴地禀报着。

“两个月前,纠集万余之众围攻明州,不是你吗?”

“大人,冤枉啊,这名义多是给他人利用的。”周均大声喊冤道:“我有诺大势力的话,东瀛、高丽、南海,哪里去不得?就算做海商也可以了,何必做这打家劫舍的勾当,难道当真是天生的贱骨头吗?”他摇了摇头,苦着脸道,“俗话说能上山莫下海。海上的波涛莫测,若非被逼无奈,谁愿到海里讨生活!明州的事情,开头的是我,但大部分还都是趁乱劫掠的岸上盗贼,他们担心官军的报复,便都打出‘巡海夜叉’的旗号罢了。”

“那你的党羽也不止这一百多人吧?其他的人哪?”

“大人明鉴,罪民身边的伙计,确实只有一百多个,海船就这么大点,再多了也装不下。我另外还有些岸上的同道,每次做买卖之前,先派人联络他们,约期然后一起出动。只不过都是打着我的旗号罢了,罪民也不能约束他们,所以并不算是我的伙计.....在海上做没本钱的买卖都是如此,像在江湖海里声名赫赫的‘呼保义’宋江,也算数一数二的豪杰,他真正的伙计也只有三四十个,都结拜兄弟,武艺高强而且悍不畏死。他只不过名声大,要做什么案子,哪儿都是一呼百应,呼呼啦啦就扯起上万人马了......”

除了最开始一问外,赵行都是德仔细地听着。在他的准许下,周和与刘志坚等人不断盘问海匪,一是想要了解更多情况,二是鉴别他有无谎言,过了大半个时辰,周均连少年时瞒着父亲结交江湖匪类,后来又做生意失败,被人下了圈套,将庄子抵押出去的烂事都说出来了。周和朝着赵行德微微颔首,以他多年审讯的经验,这个人应该没有撒谎。

赵行德打量着周均,摇了摇头道:“刑部的海捕公文里,将‘巡海夜叉’描述成拥众数千上万的海上巨寇。看来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士绅控制地方越来越严密,许多山贼都流串到海上。参谋官事先整理过淮北、东南有名的海匪资料,有“呼保义”宋江、“滚海虾”郑益、“巡海夜叉”周和等人。赵行德筹建南海水师,也曾经动过招安海盗的心思,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近日见了这个“巡海夜叉”,不过是一条船,一百余个伙计的海盗而已。他不免有些失望,这样的规模和大食海军相比,决定了前者只能被后者利用而不是与之相抗衡。

大宋甚至连海盗的传统都还很淡薄,像宋江、周均之辈,与绿林赤眉、黄巢李闯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筹建海军,还是要重头做起啊。”赵行德目送周均被带出白虎堂,心中叹息道,他挥了挥手,起身回到自己的书房。船上舱房有限,白虎堂在平常时候,就是众水师军官休憩闲聊的地方,军官们也不再板着面孔,轻松地说笑起来,声音隐隐传入书房。

“什么巡海夜叉,耳听是虚,眼见为实!”

“就是一群海上的耗子嘛。”“操,你可别小看这些海上的家伙,到处乱钻要命得很。”

“耗子跑了,你抓起来就麻烦了。”“碰上海龙王发疯,耗子和老虎都一样的。”

“是啊,这个最头痛。”“大食海贼人多势众,就更难对付了,唉——”

这样的情形在岸上是不可想象的。在主帅没升堂聚将时,白虎堂就是军中禁地,等闲人擅入便是大罪。而赵行德的书房往往挨着安静的花园,除了风声雨声读书声外,便是鸟鸣虫唱了。在海船就是这样一个狭窄的地方,一切都不同了。笑话说船头放一个屁能一直熏到船尾,船舱里就更别提了。出海这些天以来,即使身为主帅,拥有比别人多得多的特权,赵行德仍然感受到长途航行的枯燥和乏味,还有在风浪中随时可能面对死亡的恐惧。

长二十余丈,宽三丈有余,高两丈有余,上下三层甲板的海船,容纳了三四百条汉子全部的生活。吃喝拉撒,干活、操练、操练、搞活,拉撒吃喝。虽然水师以严厉的军法压住了任何可能的骚动,但长期下去却是堪忧。

每次海船靠港,水师官兵就如蒙大赦一般涌下船去,赌场爆满、酒楼爆满、青楼爆满,大把大把地花钱,玩命地发泄在船上憋出来的火气。这种情况,和海寇一上岸就发疯一样烧杀抢掠有惊人的相似。这还仅仅是沿着宋国海岸线的近海航行,在南海航线上,水手杀害东主的事也不是没有。

“他奶奶的,天天吃豆芽、腌肉、咸鱼,嘴都淡出鸟儿了。”

“有肉吃你就不错了,知道行军饼什么味道?长虫子那种?”

“他娘的,老周,给我来点酒。”

赵行德微微皱眉,这是杜吹角的声音。枯燥的生活,让人们对物质十分敏感,可偏偏船上的东西远远不能和岸上相比,即使是军官也只能保证腌肉,而无法吃上鲜肉的。唯一的新鲜的菜是绿豆芽和黄豆芽,还有豆腐,咸鱼、腊肉、腌酸菜、梅干菜饼子这类东西,天天吃是能将人吃得反胃的,特别是在不断摇晃着肠胃的船舱当中。赵行德能够制定出每天操练、整理内务达到七个半时辰的水手作息时间表,但他不可能这么约束军官,否则军官会和水手一起来造他的反,因此,白虎堂就成了军官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打发时间的地方。

一条船上的军官往往形成两种相对极端的关系,要么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要么是咬牙切齿的对头。指挥、副指挥和护军使这三位大佬,要么合作无间,要么相互掣肘。赵行德不再有可能每天都见到所有的军官。如果水师有山头的话,每一条海船都是在大海中荡漾的一座山头。通过旗语发号施令的赵都督大人,其权势和影响被海船这个独特的环境缩小到了最低。这也是像宋江、周均这样名声在外的大海寇,亲信也就是一两条海船的原因。

“必须得有个办法。”赵行德沉吟道。他望着轩窗外的海面陷入思索当中。

木轩窗是扬州的样式,仿佛古色古香,但窗外起伏不定的景色,时而掠过的海鸟都说明这里是喜怒无常的海洋。地板、书桌、窗台每天擦拭两片的,船舱里散发着木头香味。为了防止哗变,条例和军纪严厉到苛刻的地步,顺便保证了水师战船的良好保养和清洁,然而,人心的清洁却不那么好保持。尤其是宋国人。君臣父子,律法的基础是伦理,而伦理赖以存在的基础是父母妻儿以及亲族。当这一切都变得遥远之后,如何住维系人心,是赵行德在这段时间一直在考虑的头等大事之一。

同样的问题,也困扰着宋国人在南海的屯垦地。当初被朝廷强迫迁移到这片蛮荒之地来的,是在押犯人、刑徒、赘婿、小偷、私娼、没有度牒的僧道,再加上作为流管的清流士绅,完全就是一锅大杂烩。后来辽国入侵以后,开始有大批宋国士绅流民乘船而来,所谓“举家”逃亡到南海屯垦地的,一族多不过几十口人,流离失所之下,完全没有中原一族数百人聚居的盛况了。如果没有流官的竭力维持,以各个屯垦地之鱼龙混杂,只怕立刻就会天下大乱起来。

章121 水树绿如发-2

南海柴亭县,县学之内的书房里。一个读书人放下了《君子国》,掩卷叹道:“。是故,古之君子立法,小人从之。倘若一国之人尽为君子,则行君子之自治,礼义律法,不过是君子之约定而已。所谓贤者使人自治者也。世易时移,旧有礼法之外,君子又约定礼法。以择善固执,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礼法何也,从天理而制人欲。正名义,明权责,制纷争。”

另一人则抚掌笑道:“妙哉,妙哉!当浮一大白!”

这两位以书下酒的对酌之人,一位叫仇鸿,一位叫瞿师孟,两人都是此地的流官。仇鸿是柴亭县学学正,渠师孟则是主簿。遥想人人皆为君子的太平年代,两人均流露出神往之色,各自举起酒杯,“叮”地碰了一下,再仰头一饮而尽。甘蔗酿的甜酒,比江南的米酒更烈一些。甘蔗酒价廉却不合中原的口味,正是南海流官中最流行的货色。

柴亭县所在双龙峡又称象牙海峡,乃连接南海与西南海的要津。此处地扼要津,土地肥沃,港口适合船只停留避风,所以南海市舶司便移民来这里,开荒种植,自给有余,又将粮食、蔬菜、蔗糖等卖给过往商船,没几年就欣欣向荣起来。在各屯垦地方,流官们刻意保持着读书和清议的习惯,他们以为,唯独这样才能同当地蛮夷头领和豪民区别开来。流民则对流官们抱着一种尊敬且畏惧的心态。即使在汴梁沦陷,辽军席卷中原的时候,南海屯垦地也没发生大的混乱。

“不知什么时候,我大宋才能成为真正的君子之国啊。”

“听说赵大人不久将率船队经过我们这儿,若能有当面向他请教的机会,幸甚,幸甚!”

略带醉意的声音随着海风飘起。以县衙为中心,周围是一片屯垦百姓的房子,更外面是一块块平坦的水田。浅浅的水渠纵横交错,将田地划分成一个个格子。宋人屯垦的地方是一片冲积平原,水源是来自附近的河流。在屯垦之初,移民们先伐木造屋,再放火烧掉藤蔓和野草,官府组织百姓筑坝引水,用大水漫灌的办法,将一块块蛮荒的土地彻底泡软后,庄稼人便熟练地播下了第一茬种子。

此时夕阳已经落山,大部分茅屋都飘出缕缕炊烟。普通宋人的房屋,哪怕屋顶覆盖茅草,墙壁夯土也必十分厚实,屋内面高大宽敞,不少人还加筑了小院,院落内外开垦出菜地,样式俨然中原一般无二。这和二十几里外的蕃部村落的吊脚屋完全不同。蕃部的房屋盖得十分简陋,有的用几片棕榈叶搭个棚子,或者干脆在树上搭个窝棚,遇到大风雨立刻就被掀翻,唯有距离更远的三佛齐大城中,极少数的婆罗门贵族或富商巨贾才住得起土石堆砌的广厦华屋。

“和叔,明天又播种吗?”觥筹交错中,声音带着几分惊讶。

这地方已经没有春播、夏播或者秋播的感觉,一年到头,大概气候在江南的仲春与盛夏之间,早先第一批移民根本无法靠传统的农时来计算播种和收获的时间,只能在流官的催促下,不断地播下种子,然后满怀欣喜地看这一片片庄稼在湿热的气候下刷刷刷往上串。不过,杂草也令人发指地冒出来,让农夫们每天要花大量时间来锄草。这里的蝗虫是生番爱吃的美食。在最初困难的时期,宋人很快学会了吃各种蛇虫鼠蚁,而且把各种食虫的经验保存了下来。在无数人大吃特吃下,蝗虫像中原那样成灾是不可能了。

“那没问题。”董和端起粗瓷碗喝了口茶水,“这地方,若没有番鬼和台风,那可就赛过天堂啦。”他咂了咂嘴,眯缝着眼睛,仿佛在回味家乡茶叶的味道。不过说实话,逃难到这边来以前。董和一辈子都没喝过茶,地里粮食大部分都交了租子,一家五口连肚子都吃不饱,吃糠咽菜,哪有余钱买茶吃。后来,因为老娘害急病,家里连治病和办丧事,债台高筑,董和也被关进牢里。恰好碰上朝廷要移民填海,他一家四口就悉数被送上了到这边的牢船。现在董和起想起来,还真是祸兮福之所倚啊。

“那是,董大哥可是老把式了,庄稼农活儿上,还要大哥多多带带兄弟们。”

王双红着脸,端起酒碗,周围的人一起轰然道:“我也敬董大哥。”“董大哥可要多带带兄弟们。”一年收成不好就要饿肚子的。都是种庄稼的,董和虽然只早到了四五年,但在水土气候方面,却能给这些新到的不错的指点。特别是人离乡贱,这边的流官虽然还算清廉能干,但官府总有管不着的地方。众人都是背井离乡,没了亲族依靠,更要相互结交朋友,以免势单力孤被别人欺侮。

“哪里,哪里,众位兄弟太看得起周某了。”董和在密州家乡哪儿受过这般抬举,别人来敬酒,他都来者不拒地干了,此时脑袋已经昏昏沉沉,舌头打结道,“这这,这儿,地里插,插插根棍子,种——树,都成,长得快,虫子又少,哪,哪儿算什么本事啊。”

“董大哥,你可别说,一样的风调雨顺,一样的水土。龙珠岛的东家用黑番奴种地,不管甘蔗还是谷子,可都比咱差得太远了。”王双得意洋洋道。距离屯垦地不远大约二十多里,有一片龙珠岛用黑番奴开垦的大田,那儿的庄稼可比宋人种的差太远了。

“是啊,刚看到黑番奴时吓我一大跳。”另一人讪笑道,“结果却是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

“在这种好地方都能种成这孬样,黑番奴要是在咱北边当佃户,一年下来就要饿死了。”

众人哈哈大笑,这时,董和已经趴在酒桌上呼呼大睡了。这日子,过得舒服啊。一下船就被告知按户领一百亩地契,开垦以后,每年都还可以继续向官府要荒地开垦,开多少都算自己的。他这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这些有一把子力气的庄稼汉子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梦吗?董和嘴角流出一缕晶光,他咂了咂嘴,又把它吸了回去。这美梦,做久一点也好。明天就要播种了......

在宋人村落的城寨的对面,一座起伏的海岛与大陆隔海相望。这岛便是宋人口中的龙珠岛,因为象牙海峡两边的陆地如双条南北交汇的大龙,而龙珠岛就像是双龙戏珠的那颗珠子。龙珠岛东西长八十余里,南北宽四十余里。因为岛屿不大,地方又崎岖,所以岛上并没有蕃落,宋人也没有选择这荒岛上建立屯垦地。过往船只大多数在南北两边陆地上上的城市补给食物和淡水,只是偶尔在龙珠岛停靠。

然而,这两年多来,宋人口中那位神秘的龙珠岛东主,已经在该岛南北两端各修筑了一座城寨,顺便开垦了一些平坦的土地。隔着狭窄的海水,城寨中的灯火隐约可见。海风阵阵吹过,两座城寨如两头蹲伏在黑暗之中的巨兽,它们时而睁开闪闪发光的眸子,一座盯着北边的辽阔肥沃的陆地,一面盯着南边清浅狭窄的海水。这岛屿却恰好扼在象牙海峡的最狭窄处,海水最窄的地方只有五里,夏国军械司铸造的重炮,已经能够完全封锁住这片细如肠谷一般的海峡。

按柱国府的律令,完成地形测量的详细图册,有基本的城寨和开垦,常年保持居住人口,再加上每年一文钱的税赋,这座岛屿便是属于夏国人李邕的领地了。当夏国与大食诸侯陷入恶战后,一位行军司司马在茫茫海图上中发现了这个岛,并且欣喜若狂地发现了它扼住西南海与南海海路的重要性。李邕获得了丰厚的回报,龙珠岛极有可能脱离属地的地位,成为夏国第一块严格意义的海外领土。

朝廷以二十万贯的价格买下了控扼象牙海峡的南寨,命名为龙门寨。因为距离遥远,龙门寨主要仍由李邕的“团练”守卫,但同时也听命于大将军府。作为酬谢,张善夫向李邕承诺了为他争取开国侯爵位。行军司出面向护国府要来了一笔寨兵的军饷,两门射程为六里的重炮在镇南堡的军械司铁场铸造完成后,立即装上了商船,从云屯港运送到龙门寨,一队炮手随船而来,炮手们几乎一天也不耽搁地将重炮装入了龙门寨的炮位。火器司随后又对南北二寨的炮位射界做了诸多修改,并且加筑赵行德式的角垒。

这一切完成之后,龙珠岛的管事,护国府临时任命的团练营校尉刘知远才算松了一口气。虽然龙珠岛在别人眼中只是一个鸡肋,但为了掩人耳目,刘知远也安排黑番奴在岛上开垦了一些荒地,并且还派人接好北面半岛和南面大岛上的番落,请他们允许龙珠岛用黑番奴在平原上开垦皇帝种甘蔗和水稻。当然,黑番奴种庄稼的本事远不能与宋国农夫相比,本来也只是掩人耳目而已。每年龙珠岛还要从北面屯垦地买进一批粮食,从商船队那儿买各种物资。

章121 水树绿如发-3

海涛阵阵,扑面而来的风中带着咸腥的味道。

刘知远用千里镜观察着宋人村落的情况,对岛上的夏国人来说,观察海对面的另一种生活状态,是一种轻松的娱乐活动。夏国人无时无刻都很紧张地防备着敌人,宋国移民的生活则要懒散随意许多。但无论黑番奴还是土番部落都没有宋人的生活复杂而有趣。宋人移民中男女比例略低于龙珠岛上的夏国移民。他们建造的房屋太分散,方便干活而不利于防守。而岛上的夏人都住狭窄的寨墙之内,地头田间最多搭个临时的窝棚。寨墙外面是黑番奴居住的联排棚屋,只有极少数最可靠的奴隶才允许踏入寨子,并且只能进入有限的地方。

为了避免麻烦,龙珠岛使用黑番奴做劳力,而且不允许宋人或土番人上岛。黑番奴种粮食收成远远不如关东过来的农民,唯有甘蔗容易种植。李邕本来想用黑奴在南北两岸种甘蔗,而将糖厂、货仓、码头建在龙珠岛上。行军司发现龙珠岛之后,大量的黑奴被用来加固城寨,大田里的劳力就不够用了,龙珠岛远远比不上宋人屯垦的成就。

一年以前,一支大食海军浩浩荡荡穿越了象牙海峡,那时候岛上的防守设施还么建好,刘知远只能任其经过,尽量不挑起和大食船队的争端,几个牙角行的管事都很窝囊。即使现在,岛上的夏人不过一千五六百人,其中火炮手两百多人,壮丁一千二百多人,真正打起仗来,黑番奴都不可靠。所以,刘知远也盼着南海水师早点到来,最好将大食海军堵在象牙海峡的东面。

“对面明天又要播种了。”管事刘悟悻悻道,“过几个月恐怕又要跟对面买粮了。”

“这不算什么,”刘知远冷笑道,“他们也有求我们的时候。”

“啊?是吗?”刘悟讶然看着刘知远,低声道,“难不成.....那些土蛮要动手杀猪了?”

“还不一定。”刘知远低声道,“不过,主穷客富,这一天迟早要来的。”

岛上的兵力虽然不足以对付大食海军,却远远胜过宋国华亭县的守军,比三佛齐的诸侯也毫不逊色。刘知远一直在番落里收买细作,听说华亭县越来越富庶,好些番落首领都垂涎三尺,宋人屯垦的地方越来越广,与原先的蕃人也冲突。更有大食商人在其间挑拨离间,称宋国人十分狡猾,白白占了原属番部的土地,又在交易中大占便宜,因此,一股不满和贪婪的潜流正在附近的番部中暗暗积蓄,就连三佛齐的诸侯也快忍不住了。

“不会吧,”刘悟疑惑道,“三佛齐不是在和大食诸侯打仗吗?宋国也在和大食打仗......”

“那是北边诸侯的事情,”刘知远摇头道,“南边这些土王才不管这些,大食商人在这里势力根深蒂固,几百年早把土王喂熟了。宋国的流官又高高在上,哼......”刘知远脸现不满之色,宋国的流官自高自大,即便现在夏宋两国是盟友关系,每次向华亭县买粮,都要被流官为难,反反复复要龙珠岛承认宋国为正朔,费上好大一番功夫。对刘知远等人来说,这不啻于一种羞辱。“再过个几年,他们会后悔的。”

............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这是为什么呢?......”

座船微微摇晃,白虎堂中,赵行德高居帅位,手里拿着一卷《论语》,慢条斯理地解说。堂中坐满水师军官,有人全神贯注地倾听,也有人心不在焉望着窗外的海水。每天晨诵晚读各半个时辰,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杜吹角上下眼皮打架,但还是强撑着精神。赵行德重开讲筵以来,虽然是让军官自愿参加,但谁也不敢缩脖子不来。

“外有君子之位,内怀君子之义,方能行君子之道。君子无论从地位,还是心意上,都不依附于他人。所以遇到任何事情,他既有权力,也能力去决断和处置。而小人则恰恰相反,无论从地位还是能力上,都不得不依附于他人。有地位而靠别人拿主意的人,如楚怀王依靠张仪,汉桓帝依靠十常侍,州官县官依靠刀笔胥吏,遇事毫无主见,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能称为为君子之道。有君子之义而没有君子地位的人,除非是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否则也难以行君子之道,不得不求诸于人。所以,欲使我大宋人人都为君子,其任重而道远矣。”

“今天就讲到这里。”赵行德合上论语,沉声道:“各位辛苦了。”

“多谢大人指教。”众军官齐声道。每天一大早,军官就集中在白虎堂要听讲。除了座船由赵行德兼任主讲的学官之外,每条船上都选出一名学官,负责向众军官宣讲君子之道。赵行德已经给兵部写了奏折,为了稳定军心,将学官的职衔编为定制。将来每条船上,指挥、学官、护军使三位鼎足而三,虽然船上指挥权势极大,但他不得任免学官和护军使。若指挥在战斗中殉职或撤职的话,护军使优先继任,护军使殉职或撤职的话,学官优先继任。

军官们会讲的时候,军卒就整理船舱、擦洗甲板。然后赵行德带领军官检查全船各处,接下来全体官兵朝会,赵行德除了布置军务之外,还要向全体官兵讲一小段君子之道,他还鼓励官兵互相讨论,畅所欲言。到了傍晚时分,这样的程序还要倒过来一次,只不过军官先分别组织各部官兵的暮会,然后是赵行德组织全船军官的暮会。在暮会上,每个人都要发言,鼓励总结自己不足,鼓励官兵欺压袍泽和其它违反军法的行为,赵行德这就叫“君子每日三省吾身”,也帮助别人“痛改前非”。

总之,每个船员从外到内都在公共注目之下,每个人闲暇时间少了许多,小团体活动的空间也少了很多。然而,赵行德所全力灌输给水师官兵的君子之道,却是最讲求君子自立自主的。也就是说,他要每个人不是躲起来消极避世,而是要加入到船上的公共生活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发表自己的意见,守住自己的地盘。这就使船上得以形成一种公开而稳定的秩序。任何破坏这个秩序的人或者行为,都将在第一时间被发现,被纠正。主动而有悟性军卒则有提升和栽培的机会。船上的生活封闭而简单,在日复一日潜移默化之下,官兵们将渐渐习惯过和过去的在村庄或亲族中完全不同的生活和秩序。

在兵部的催促下,赵行德率水师不得不提前起锚向南航行。但是,为了等待各部水师和扬州商船队会合,赵行德除了派出一艘快船通知广南路各港口严防海寇之外,水师主力只是沿着海岸缓缓航行。虽然兵部催促进兵甚急,但赵行德不愿仓促与大食水师交战,因此一直就这样走走停停,风浪较小的时候就在海面上排开演练阵势,风浪较大时就靠岸停泊几日。

这一日在晋江县平湖岛下锚停泊,岛上没有官府,只有若干个村子,近千户人家。

百姓闻听官军水师靠岸,在村中长者的带领下,抬了三个活羊,五个猪,农家自酿浊酒十坛前来犒军,并向赵行德哭诉,在平湖以东有一大岛名为流求,岛上有生番无数,与中原人语言不通,一个个袒裸盱睢,像野兽而非人类,尤好杀人劫掠,并将割去的首级挂在房屋的外面显示武勇。因此,除非遇上大风浪,过往商船都不敢在这流求岛停靠,这岛上就成了生番和海寇的巢穴。尤其是有个叫毗舍耶的生番部落时常跨海过来杀人越货。

“青天大老爷,蕃帮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把我们这些海外遗民祸害得厉害。多少年了,”老人越说越是悲惨,“村民们白天不敢眺望东海,晚上村子里不敢点灯,就怕海寇望见了人烟,上岸来祸害我们。”旁边的村民也面色凄然,男男女女数百人一起下跪,哭求道:“青天大老爷,求您剿灭海寇,为民做主啊。”还有村妇抱着孩子一起磕头的。

平湖虽然与泉州隔海相望,但只是孤悬海外的一个小岛而已,每年的赋税可有可无。岛上连年遭受海寇的骚扰,泉州府和晋江县都置若罔闻,不愿为此大动干戈。所以百姓一见官军的战船队经过,便不顾一切地苦苦哀求。听了村民的哭诉,许多军官都跃跃欲试,还有些人面露愤慨之色。

赵行德沉吟片刻,问道:“流求岛距离此处有多远?毗舍耶部又在何处?”

“只一天一夜的海程,小船、竹筏都能驶到流求岛,”老者见状,忙秉道,“村子里有被毗舍耶生番掳到岛上又逃回来的人,”他把叫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村民中叫了出来,“就是他,可以给将军充当向导。”

章121 水树绿如发-4

平湖便是后世所称的澎湖岛,今是大宋泉州府晋江县辖境。该岛岛上孤悬海外,外海波涛汹涌,州县地方官鞭长莫及,但岛礁内却风平浪静。岛上植被茂密,气候温暖,若非海寇侵掠骚扰,这倒是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听平湖岛父老哭诉,赵行德有所意动。

此时南海水师本身实力未逮,而且风向多变,若按照兵部的谕令,立刻南下追踪大食海寇,还指不定谁吃掉谁呢。汴梁夺帅让赵行德深深的明白了,他这个位置,所要对付的敌人,不但是当面,更可怕的还是背后。眼下正好有个理由可以拖延进兵。剿灭海口为民除害,事后几百颗首级交上去,朝野清议的都说不出什么了。杜吹角投来询问地目光,赵行德便微微点了点头。

“各位父老!”杜吹角当即慷慨道:“联合水师就是来剿灭海寇的!你们放心!”

无论在公函行文还是日常言语当中,宋国将领往往自称“南海水师”,而夏国将领则自称“联合水师”,折射出双方心态上微妙的不同。但无论如何,杜吹角是旗牌官总领,他的话十有八九代表了赵行德授意,众军官本来就义愤填膺,此时更纷纷拍着胸脯,大声叫嚣着要直捣海寇巢穴,为一方百姓除害。有几个心怀犹豫的,在一片群情激奋之声,也都知趣的住口不言。

赵行德见状点了点头,沉声道:“虽然只是岛夷番部,我大军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先派一支精干的人马随着向导前往谈清楚敌人的虚实,然后四面张网合围,扫灭过后,不可留下残渣余烬,免得大军刚去,海寇又来,不但不是救民于水火,反而贻害着一方百姓。”他扫视了左右将领,厉声问道:“探听敌人虚实,又不可打草惊蛇,谁愿率部前往?”

众将沉默了一会儿,说实话,谁都没将流求这化外之地,几个岛夷海寇放在眼里。前往探听虚实,也算不得多大的功劳,这就是所谓胜之不武,不胜为耻的鸡肋军务。赵行德的目光左右扫视了一遍,杜吹角大声道:“末将愿往!”也没人跟他相争。

“要不要先招降?先礼后兵?”有人小声道,“朝廷怀远国......”

“呸!”丁禁爆了一句,“招降,招个鸟降!”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下,那个声音小了下去。

“招降就打草惊蛇了,不必旁生枝节。”

赵行德遥遥头,让杜吹角带条小船去探听虚实,又派了名旗牌官乘船前往泉州,用驿站告知兵部,南海水师将应平湖父老之情,暂时驻泊一段时间,剿灭流求海寇之后,立刻南下进剿大食海寇。众军官下去传令,各条船上竟然有些雀跃。众水师将士这一趟出海,每天不是操练就是讲习君子之道,身心饱受折磨,憋得浑身发痒,此时有个发泄的机会,十个里面倒有八个脸色兴奋,当天各船都将兵器检查了一遍,老兵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从前经历的战斗,新兵则心情忐忑地等待着人生的第一场战争,第一次杀人或者唯一一次别人杀。

靠岸的时候,各船官兵到陆上放风,虽然平湖岛上只有简陋的渔村,没有赌场青楼,但能在坚实的土地上走动走动,看看满眼的绿色,顺便采摘一些野菜野果,捞点螃蟹鱼虾之类的新鲜菜,对水师官兵了来说也是难得的享受。

流求岛上的海寇只是一群岛夷蛮人,听平湖百姓说,敌方连船都不会造,来往波涛之间居然还是划着筏子,抢掠的目标主要就是铁器和人畜。因此,赵行德也就没有取消放风,让各船保持一半的人手在船上即可。杜吹角计算着时间,要恰好在日暮时分抵达流求,再找个掩人耳目的时候返回。他也是承影营的老人了,担任斥候的军务,自是驾轻就熟。虽然几个岛夷不放在心上,但听说其剽悍难驯,务必要将之一网打尽,免得成为跗骨之蛆,将来后患无穷。

“刚开始都没见着几个活物,大人一说请客,我才知道附近还有这么多百姓?”杜吹角一脸肉痛,压低了声音道,“要么我们设个圈套,登上琉球岛后,先示好请毗舍耶部落,让他们全族人聚集起来吃喝,然后四面伏兵杀出,将其一网打尽?”

“用不着那样。”赵行德皱眉道,他奇怪地看着旗牌官总领,“平常没见你这么热心?”

“嘿嘿,”杜吹角尴尬地笑笑,望着远处起伏的海涛,水师官兵在三五成群在海滩上拣拾贝类,“这平湖岛地多人少,操多树少,倒是个养羊放马的好地方。这些关东百姓只会种地,不同畜牧,穷困成这样。”杜吹角摇头道,他刚才去了一趟向导的家里,两个军卒抬着两石麦米放下,那向导一家人当场泪涟涟的跪下了。岛上生活困苦,庄稼长得不好,死人下葬都是只穿一件单衣,补丁叠着补丁的衣服是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代传下去的。

“哦?”赵行德微微惊讶,点头赞道,“不错。”

“这巴掌大的地方,养上二十匹马,岛夷没有重甲强弩,骑兵打步兵绝对一冲就垮。”

杜吹角说得口沫飞溅,赵行德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流求岛夷连铁器都要抢,可见其十分落后,与之正面对敌,官军不管弓弩手、火铳手、长枪手、刀盾手还是骑兵,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杜吹角这个刀盾手居然鼓吹骑兵制胜,一是因为他觉得骑兵很威风,过过嘴瘾,二是心不在焉,或者有什么事情要隐瞒。想到此处,赵行德嘴角的笑意更高深莫测了一些。杜吹角和他多年的交情,在这表情的注视下,越说越是尴尬,最后讷讷住口不言。

“军报上说,行军司看上了象牙海峡的龙珠岛,光买岛上一个寨子,朝廷就花了二十万贯。”杜吹角开始还有些吞吞吐吐,“那龙珠岛就是一个小荒岛啊,光一个寨子就卖了二十万。他奶奶的,钱真好赚!我说李邕这家伙怎么不把它放在牙角行的大帐上,自己出钱经营这个岛,还在丞相府登记了的属地。这些世家子,就是花花肠子多啊。”最后竟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呸”了一口,骂道,“他奶奶的,这钱比抢还来得容易。”

“所以,”赵行德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打算占了平湖岛养马?”

龙珠岛卡在西南海和南海的要津,赵行德刚从武昌侯府脱困时,使者冯廷纶还将龙珠岛地形图和火器司改建南寨的方案呈给他,请赵行德做指正。赵行德这些年打下来的名声,在大将军府的眼中,他已经在筑城和守城、使用火器方面已堪称第一人了。当时赵行德正在为是否带赵环出走而纠结着,对于夏国经营万里之外的龙珠岛的意图也没有多做考虑。

“赵将军,你可不要和老杜装糊涂啊。”两人同袍十年,虽然地位相差越来越大,但还是老朋友一样的交情。杜吹角在牙角行的股份,足以回长安做个富家翁了。“你别给我打虎眼,”赵行德笑道:“这话怎么说?”

“相府登记属地,不管是买,还是抢,还是无主之地,都必须是没有争议的。”杜吹角摇头道,“平湖岛是宋国晋江县属地,宋国官府虽然不闻不问,相府也轻易不愿惹这个麻烦。”他嘿然一笑,“不过,那流求岛比平湖大多了,趁这次机会将岛夷清剿个干净,然后请人丈量全岛地形,依样画葫芦择要地建几个角寨,开垦点田地,然后向相府申请登记属地。”他脸色期冀道,“看海图,这琉球岛恰好在宋国海岸的正中,也有点意思,行军司将来看上这个地方的话......”杜吹角吞了吞口水,嘿嘿笑了两声,“赵将军要不要掺个股啊?”

“你这家伙,”赵行德笑道,“先打好这一仗再说。”

海风吹过,山上树林哗哗直响,山坡平缓之处,青草如波涛般起伏不定,令人心旷神怡。如画风景中,升起炊烟阵阵。除了百姓犒军之外,水师的辎重官出钱将百姓养的猪羊、种的青菜尽数买下来。水师烹煮饭食香气引来大批村民,赵行德便让辎重官请附近的村民过来一同进餐,也算是军民同乐。众平湖百姓欢声雷动,小孩子们欢蹦乱跳,高兴得好像过年一样。

............

泉州,码头栈桥还带着劫后的焦痕,州城不远处三个城寨,已被大食海寇烧成了一片白地。据说海寇杀进寨子的时候,血流成河,妇女抱着小孩跳海不绝,海水为之赤红,海寇退却后,泉州历经此劫,对海寇恨之入骨。南海水师在这里招兵也格外顺利。州府暂时无力重修三寨,赵行德受陈东之托,经过时还帮他们做一个重整城防的计划。

傍晚时分,四艘炮船、五艘商船缓缓驶入泉州港,高大的船楼上飘着黑地青麒麟的旗帜。

章121 水树绿如发-5

傍晚时分,四艘炮船、五艘商船缓缓驶入泉州港,高大的船楼上飘着黑地青麒麟的旗帜。

汉军是南海水师的一大助力,兵部早已经知会沿海各州县,汉军水师视同官军一样对待,允许他们停靠码头,补给食水,协助南海水师本部与汉军互通消息。因此,汉军水师一靠岸便得知了南海水师停泊平湖岛,准备出兵进剿流求海寇的消息。当泉州府的官差赶到码头接洽时,却被告知汉军战船已经起锚朝平湖驶去。

“乖乖,大兵打仗总是三催四请,没见过这般往上凑的,他们难道真不怕死?”

泉州府官差喃喃道。他呆呆地望着空荡荡地泊位,身后二十多个民夫挑着犒军的牛酒财帛,交头接耳。“赵侯爷一听说海寇为祸,就率大兵上去平乱了。”“唉,官军都这么个打法,我等怎么会那么大的罪?”“我听说赵将军是抬了棺材上阵的,不扫清大食海寇,绝不收兵。”

汉军南下的战船都是福船式样,最大的一条炮船布置有两层火炮甲板,两舷及首尾船楼共安置火炮五十二门。其它三条炮船也安置火炮二十二门至三十四门不等。四艘战船在海上一字排开,火力已是南海水师现有条战船的两倍。海上交战,波涛起伏荡漾,火炮瞄准比岸上要难上百倍,是故若要纯以火力遏制敌船,唯有增加战船搭载火炮的数量。无论火力还是实战来说,汉军已经远远超过夏国和宋国水师。这也是赵行德宁可拖延进兵,也要等候汉军前来回合的原因。

与岸上行军晓行夜宿相比,夜色对海船航行反而没多大阻碍。在天色清朗的时候,应用牵星术配合罗盘,反而比白天能更好地辨别方向。风正的时候,海船日夜兼程,速度远远快过岸上行军。汉军海船从泉州航行至平湖,正风满帆只需要三更时间。汉军水师对这一带的水路极为熟悉,为了避免引起误会,半夜抵达后,汉军海船在平湖岛另外一侧的下锚,黎明之后才派使者请赵行德过来商量两家合军事宜。

“让赵将军过去商量?”周和皱眉道,“汉军将领怎么过来面见赵将军?”

赵行德是水师都督,按道理说,汉军水师既然加入联合水师,就是他的部属,应该来拜见都督,而不是反过来,是以周和有此一问。军中最重上下阶级之别,其他水师将领也都面露不满之色。但赵行德却意外地接受了这邀请。他只带了两卫士,乘小船穿过平湖岛礁前往。

众将目送小舟离去,周和皱眉道:“武昌侯不会有危险吧?”“不会有事的。”杜吹角从琉球返回,听说此事,神色古怪道,“家务事而已。”“赵将军这气度,当真令人心折。”另一个将领叹道。杜吹角摇头笑笑,但也没说什么。诸将各自整顿兵马,准备进兵流求。

岛礁内波平如镜,海风微微吹拂,令人心旷神怡,称得上“平湖”二字。赵行德立在船头,心中却颇不平静。军函上画着韩凝霜的画押,盖青麒麟印信。这两样东西,除了韩凝霜自己外,别人是不能动用的,致函赵行德更是不可能。

小舟在平湖中划行,海水清澈,在岛礁近处,阳光直射海底,整片海水仿佛一块巨大的蓝水晶石,折射出无数瑰丽的光芒,水晶也没有这般灵动奇幻的色泽。透过清浅的海水,五彩斑斓的珊瑚一览无余,一团团的珊瑚礁生长在清晰可见,宛如一朵朵绚丽的花在海底盛放。暗绿色的海藻生长在珊瑚礁之间,水草随波摆动,仿佛柔软的头发,群群形色各异的游鱼在海洋女神的发丝之间穿行,显得既灵活又有限,在黎明的阳光下,整片珊瑚礁仿佛一块巨大瑰丽而又充满生机的海底花园。

“好地方啊。”赵行自言自语道,“好运气。”他目光又落到耸立海面的高大战船。不得不承认汉军挑选下锚之处非常好。既避开了岛民的耳目,又可以饱览珊瑚礁景色。锚位的周围都是暗礁和珊瑚,大船驶进来稍不留神便会触礁搁浅,汉军找了这么个地方下锚,不知是运气使然,还是他们早就熟悉这片岛屿。正沉吟间,只听船上面响动,一条绳梯放了下来。

赵行德沿着绳梯爬上炮船,便看见童云杰站在甲板上迎接,他微笑着拱了拱手。

“赵将军。”童云杰面色古怪微一侧身,“韩元帅请你进去讲话。”

“嗯。”赵行德点点头,跟在童云杰身后来到舰艏船楼,沿途汉军官兵见童云杰经过,都侍立敬礼,显示出良好的军纪。赵行德不禁暗暗点头,汉军水师比宋军更像是一支正规海军。童云杰来到船长室门外,先让赵行德在门外等候,他进去报告以后,这才请赵行德进去,自己却不再进入,轻轻将门关上,嘱咐卫士没有元帅的命令或他自己的准许,任何人不能再踏进去。交代完这一切后,童云杰脸上才浮现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拄着木腿回到与船长室隔了一间的船舱。

一个清冷的身影背对着舱门,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涌上了胸口。

赵行德缓步走上前去,左手握住了女子的左手,她似乎想要挣脱却又放弃了,仍凭赵行德就握着她的柔荑,仍是冷冷地没有说话。赵行德心中没来由一痛,右手又将女子的右手握紧,这样一来他便将她抱在在怀中。嗅着熟悉的香味,感觉娇躯微微颤抖,赵行德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怎么亲自来了?”话音刚落,便觉得两只手被用力一甩,韩凝霜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看着他:“你想我了吗?”这一刹那,珊瑚海的绚烂都黯然失色了。

“嗯,”赵行德点点头,“很想你。”

“我也是。”韩凝霜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自从你走了以后,我天天都想起你。我只想你一个人。”然而,她话语却冷淡了下来,“可是,你却太不知足了,李家姐姐在我之前,我不指望独占你的宠爱。”韩凝霜难得撅着嘴,一副小女人的情态,眼神格外温柔,但这种难得温柔比拔出剑来指着更让赵行德不安,“你有了李姐姐,已经很不错了,又有了我,你还去勾引赵环这个小妮子,风流多情,这样子让人很为难。”她一把推开赵行德,笑容渐渐变得冰冷,脸色有些苍白,紧咬着嘴唇看着赵行德,“你说,我冤枉你了么?你需要要向我解释么?”

“对不起。”赵行德低声道,随后是难堪的沉默。

“看来你不打算解释了。”韩凝霜冷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是宋国相府强迫你接受赵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日久生情。她既然下嫁武昌侯,你如果不带她离开鄂州,将来恐怕红颜薄命,我们的赵大官人又最见不得身边的人受委屈。哼,所以,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所以,你就怜惜娇滴滴的公主殿下,我说的是吧?”

赵行德沉默着,韩凝霜心底里涌起一阵痛楚。

“差点忘了你是个宋人,三妻四妾风流倜傥,你也打着这个主意吧?可惜,李姐姐不愿意,从汴梁不顾而反,你是不是很伤心?你又有没想过我们会多伤心?”她的话语像针一样刺痛着对方,她自己的心更在滴血,“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装什么多情种子。说什么想念,你不如干脆忘了我,专心专意怜惜你的公主殿下吧。”说完这些绝决的话,韩凝霜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赵行德,望着窗外如花园一般珊瑚海。千里迢迢而来,原不是打算说这些话儿的,可一见了面就忍不住向他发火了。心中无限委屈,咬牙忍住泪珠,却说不出话了。

这一瞬间,赵行德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心底某处被一阵痛楚触动,没有退出舱房,反而上前一步,将韩凝霜抱在了怀里。娇躯挣了两下,韩凝霜咬牙道:“你这个负心人!”音调已带着哽咽。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呼吸渐渐由粗重变得平稳,赵行德低声道:“你说得对,我的心里不该装了一个,不过,我也狠不下心,我不想让身边的人受委屈,我更不想失去你,失去若雪。这是我的罪过,但是......”这时,韩凝霜转过身来,二人四目相对,心悸的感觉,让赵行德说不出话来。

“不要再说了,”韩凝霜用手按住他的心口,“我不想你对我说过的话,再对别人去说一遍。”她看着赵行德的眼睛道,“你对我动心,我知道,但是,除了李姐姐,还有你怜惜的那个公主,不准再对别人动心了。若有再犯,我一定不会原谅你,一定不会。”她看着赵行德,低声道,“从前,我一直妒忌李姐姐,对她在一起用了好些心计,现在我明白她的感受了。有什么安慰的话,你留着对李姐姐说吧。”

章122 窥日畏衔山-1

阳光普照,绿草如茵,平湖岛上俨然已成为一个巨大的野餐营地。

熊熊燃烧的柴火上,串烤着各式焦黄肥嫩的肉食,刚刚从沙滩里捞起来虾蟹蚌蛤,带着露水新鲜蔬菜,各种各样的果子,大锅煮肉菜汤。阵阵炊烟升起,香气四溢。简陋而丰盛的野餐,令水师官兵都食指大动,至于赵行德返回以后,是否将立刻出兵攻打流求岛夷,不过是一次消食的狩猎之旅罢了。

在海船上,上至赵行德,下至普通军卒,都没有太多新鲜食物的。据说大食战船上会饲养活羊、栽种蔬菜,以供军官之用,船长甚至每天早晨能喝道新鲜的羊奶,但赵行德不允许自己的船上军官和军卒生活上有太大的差异。这不符合他维护基层军卒地位,使船队中每一个成员都有相对的君子之位的想法。因此,发现岛上食物的价钱远低于通都大邑,猪羊鸡鸭等牲畜家禽都被搜购一空。各船指挥也都体察军情,允许将士下船在岸上埋锅造饭,官兵同乐。

“岛夷就那么几百户人家,大军开过去,岂不杀鸡用牛刀?”

丁禁疑问的口气,让杜吹角翻了翻白眼,笑道:“我只管把军情禀报赵将军,至于如何出兵,出兵多少,都是将军大人定夺,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响亮地打了个饱嗝,拍了拍肚子,伸手抓起马勺在汤锅里搅动了两下,叹道,“菜还是新鲜的啊,听说南海航行,一起锚就可能有个多月不能上岸补给,碰到风向不好就更糟糕,那日子可就难受了。”一般说,一边从锅里舀了一大碗肉菜汤,“咣”的一声将马勺放回锅里。

“哈,那是自然。”丁禁也不以为忤,将马勺抓起来,在锅底搅动两下,又疑问道,“汉军那些人来历不明,突然出现就夺了京东路,虽然是招安了,但赵将军自己孤身赴会,真的不会有危险么?”他貌似无意地问了,眼睛却看着杜吹角,等他的回答。

“嘿,吉人自有天相呗,我说你皇帝不急太监急。”杜吹角嘿然一笑,笑道,“赵将军是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人,他杀过的凶徒,比你见过的还多,区区汉军六条船算什么?。我们将军是武曲星转世,他们纳头便拜也没什么稀奇。”他一边信口胡诌,一边脸埋进汤碗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嘟声。丁禁叹了口气,往自己汤碗里舀了两勺,陪着杜吹角心口胡扯了一些会儿,他悄悄踱步到了周和身边坐下来。

“这个老滑头,”丁禁苦笑道,“什么话都套不出来。不知道都督大人怎么想的?”

“那就算了。”周和点点头,低声,“最重要的不是他想什么,而是他做什么。到现在为止,赵将军除了固执地在军中传授君子之道外,并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为了剿灭流求海寇而稍作逗留,和其他驻屯大军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他叹了口气,“也许真要像将军所言那样,一支人人都是自立之君子,为所信守的道义的而战,朝廷才真正不需要担心兵为将有,也不必宝剑倒持了。”周和对四书五经这种东西本来不屑一顾,但船上每天“三省吾身”般讲学下来,却潜移默化地从君子之道上去考虑事务了。

不远处,无数堆熊熊篝火旁边,水师官兵和一些左近村民正尽享受大战前的宁静与安逸。这些岛夷蛮人,既不会,可不被以君子之道相待的。对众军官来说,平湖岛另一侧下锚的汉军水师的威胁反而要更大一些。各种执勤和操练虽然还有条不紊地执行,但赵行德暂时离开,让众多亲信军官都有一种“放风”的感觉。前面是艰巨的漫长航行,生死未知战斗,众将士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尽情享受现在这一刻。

............

汉军楼船上,韩凝霜脸色有些苍白,过重逢的激动,怒火的发作,此时竟有些精疲力竭。

赵行德怜惜地抚摸她的脸颊,问道,“你怎么亲自过来了?”语调温柔,但疑问语气丝毫未减。以韩凝霜的脾性,亲自率领汉军船队杨帆南下,绝不可能只为了一桩私事。

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其中之义,某种程度上,便是责任和秩序,甚至忠诚和牺牲。人之不同于禽兽,在人能群也。普通人都有对秩序的天然的依赖和维护。前者也就是宋人所崇尚之礼法。小到吃饭穿衣,婚丧嫁娶,大到克己奉公,舍身取义。

像韩凝霜从小便肩负着沉重的责任的人,若不被这份责任所压垮,便必然有坚韧到固执的性格,绝不可能为私事抛下大军。统帅有统帅的责任。失去秩序,忠诚就无从谈起,唯有秩序的确立和遵凛,才能令万千豪杰臣服。

“讨债来了。”韩凝霜白了赵行德一眼,转头避开赵行德目光,“我们早已在经营流求,留着几个不服的岛夷蛮部,就是继续制造流言,恐吓附近的岛民和过往商旅,不得登岛窥探我安置军民的虚实。所以听说赵大人要发兵流求,我这就立刻赶来了。”

“原来如此。”赵行德略有些惊讶,问道,“你们迁移了多少人?”

金国兵败,汉军被辽国逼迫北上后,一直在寻找海岛屯垦百姓,南北洋这一大片海域,除了宋国流放官员的琼州外,移民屯垦最好的去处便是流求岛了。北宋国官府眼中的化外之地,海路距离辽东并不太远,而且因为岛夷作乱,商旅和百姓都视为畏途。汉军用几年的时间大批移民到流求屯垦并不是难事,难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在不引起宋国朝廷的警觉之前,建起了扎实巩固的根基。

“三十多万人。”韩凝霜望着外面湛蓝的海水,“我们在琉球修筑了两座港口,又仿照南山城修筑了两座城池。为了掩人耳目,所有经过或者避风的大小船只都被我们扣下来。幸好岛上的蛮部声名远播,这几年下来也没多少。”她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宛若朝霞一般明艳,“我们就以这两处城寨为依托,在周围开垦荒地,放牧牛羊。刚开始的岁月十分艰难,好在汉儿过惯了北方苦寒的日子,琉球岛上气候温和,又没有辽人逼迫,百姓们很快就安顿了下来。岛上的蛮夷非常可恶,时常潜入进来杀人越货,我们稍作报复,却招来蛮部更大的仇视。剿灭又剿不干净,令人十分头疼。”

“岛夷?”赵行德脸色微变,问道,“汉军屯垦数年,仍是不能剿灭吗?”

“打败他们容易,要剿灭却难。”韩凝霜摇头道,“开始的时候,屯将疏于防范,报复时又让大部分岛夷都逃进了深山,根本不可能清除祸患。所以我授意屯将和他们虚以逶迤,向蛮部头人纳物修好,这几年下来,总算松弛了他们的戒心。我的人却没有放松,一直想方设法探听他们的底细。如今炮船要跟着你南下,顺便将这些麻烦一并解决了。”派兵进剿蛮夷,斩草除根,涉及千白人头落地的事,她的语气比刚才平静得多了。

赵行德疑道:“既然已经和岛夷修好,为何仍要剿灭?”

“赵大善人你有所不知,”韩凝霜白了他一眼,愤愤道,“虽然修好,部落头人根本不能完全约束族人,偏生岛夷有一种陋俗,男子喜欢割去他人首级,将人头去皮肉,以漆鞣制,挂在骷髅架上,首级越多越容易获得族人的尊崇。有时为了争夺土地猎物,有时为了祭祀天灾,有时为了争夺女子垂青,他们都要潜进来杀人割首级,称为‘出草’。割头的对象不分男女老幼,连婴儿也不能幸免,”她的拳头捏得咯咯直响,沉声道:“我们的忍无可忍,派人过去索要凶手,却被他们族人赶出来,最后演变成岛夷和屯垦军民的大规模械斗,双方结下仇怨后,出草的岛夷更是名正言顺了。”“这几年我让屯将尽量隐忍,收买部落头人约束岛夷,可丝毫没有用,他们完全把我们当成了猎物。既然求和不得,只好斩草除根了。”

“汉军打算怎么干?”赵行德从心底里感到不舒服,但低声问道,“需要我们做什么?”

“不需要太多,”韩凝霜摇头道,“岛夷有几个大的部落,平常居住有的在平地靠海,有的在山上。这次我征发了六万团练,三千精兵,力量道是够了,但就怕他们散入深山中间。这次你们既然来了,不妨和我们合演一场戏。你们攻打那几个骚扰平湖的海寇部落,然后我的细作会让海边的出钱粮向山里的部落求援,将他们大批吸引到海边,最后我们的炮船再出来,一举将其摧毁。我们在岛上的军队会在岛夷的归途中设下埋伏,剿灭漏网之鱼,然后沿着各处山路进剿残余的岛夷。”她眼神微凛,咬牙道,“这次一定要把他们打服了。”

章122 窥日畏衔山-2

赵行德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岛夷的情况,我们都是道听途说,他们到底有多少部落,多少人口,兵器如何?”韩凝霜微一沉吟,答道:“岛夷分为五百多个部落,老弱不计,胜兵男丁不超过十万人。他们兵器很简陋,大部分只有短刀,铁枪头。有的还在用兽骨做成的刀枪。蛮人好勇斗狠,除了极少数的头人和勇士,连革甲都没有。绝大多数人连火器都没见过。只要不让他们溜进山里,在平原上绝不是我们的敌手。”

赵行德微微点头,韩凝霜又继续道:“部落太过分散,最不好对付。这三年多以来,我们除了广派细作,打探岛夷诸部的虚实之外,还特意扶植沿海的几个大部落,支持他们控制和兼并弱小部落,其中最大一个部落,已经能调集几千岛夷男丁打仗了。我们又帮他们牵线,结好山里的大部落,好利用他们呼朋引伴,到时候一网打尽。”她顿了一顿,略过汉军曾唆使该部落劫掠宋国渔民和商船,以吓助宋人靠近流求岛之事,转而问道,“平定岛夷的计划,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错,”赵行德微一犹豫,问道,“如果一举击溃,你准备如何处置俘获的岛夷?”他心情有些沉重。对汉军来说,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流求势在必得。汉儿在北方受到契丹人的欺凌,可为了争夺生存的土地,又不得不对岛夷挥起屠刀。整个东海唯有流求适合大规模的屯垦,屯垦最重要的持社会安定和秩序,岛夷是非平定不可的。

“全都杀了。”韩凝霜毫不迟疑。“不行!”赵行德沉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韩凝霜回过头来,海风吹乱了鬓发,她微拂发梢。僵持了一会,韩凝霜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你也信?”她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居然相信?”“这......”赵行德一时语塞,没想到她居然拿这个开玩笑。“难道在你眼中,我是嗜血魔鬼不成?”韩凝霜含笑白了他一眼,又道,“若能一举平定,将在北部平原上圈一块地方,将俘获的岛夷先关在里面种植水稻甘蔗。他们什么时候驯服了,什么时候才放出来与汉民一起编户。”她的笑容转冷,低声道:“但是肯定不会再放他们进深山里去了。”见她心有余悸的样子,似乎汉军曾在深山中吃过大亏,赵行德便没有追问。

“若能在平原地带将岛夷生力军一网打尽,山里那些部落至少有十几年虚弱。趁着这十几年时间,我们将进山立寨扼住各处险要,就近监视那些各山岛夷。若有余烬复燃,立刻便剿灭,绝不令其死灰复燃。肯照规矩来和我们打交道的部落,就用贸易羁縻的办法。”说到这时,韩凝霜嫣然一笑,对赵行德道,“宋国择法自守的办法不错。我们打算和岛夷也各守各法,订约立契以申明为准,若岛夷与汉人相干犯,便从汉人法治罪。”

“倒也不错。”赵行德点头道。

“能不能给我派几个人?”韩凝霜问道:“那些俘获部族头人,准备给他们教君子之道。”

“啊?”赵行德吃惊地看着她,韩凝霜笑道:“若不能杀,只有教化他们,至少在大规矩上,要让岛夷部落头人和我们守一样的规矩。君子之道比别的那些假仁假义的子乎者也更合岛夷蛮子的胃口。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他们杀了我们的人,我们杀回去报复,他们也没什么说的。”她促狭地看着赵行德,打趣道,“君子之道,不单指男人吧?”

“当然,上古之子,”赵行德点头笑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兼及男女。”

韩凝霜脸上浮起一层红晕,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她瞪了赵行德一眼,转过身形不再理他。赵行德尴尬无语,走到她的身边,站在船舱的窗前。这时,朝阳初升,船舱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二人久别重逢,商议过军国大事过后,只剩下儿女私情,反而不知说些什么好。海水将瑰丽阳光反射进来,海风微微吹拂,在水色天光中微微浮动,海天之间显得广阔无垠,偶有海鸟掠过,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风景。

正午时分,赵行德回到大营。水师众将都松了一口气。杜吹角介绍了海寇岛夷部落的情况。流求岛面积之大,远远超过杜吹角的估计。因事起仓促,他只在向导的指引下观察了几个海寇部落,将部落大致周围地形画了几张地图,甚至连汉军屯垦的地方都没发现。汉军也派代表参加大军的军议,提出将岛夷战士引至海边会战的计划。

流求的台风厉害,岛夷村落并不紧挨着海边,大部分不在战船火炮的射程之内。因此各部需要登岸作战。岛夷没见过火器,赵行德下令各部上岸时不携带火炮,没有军令不得点火发铳,避免打草惊蛇。

这种对付蛮族作战方式,赵行德定义为张网罗雀之战。猎人在林中张起大网,一旦网住几只山雀后,落网的山雀就会拼命叫唤,吸引其他的山雀飞过来,网住的山雀也就越来越多。宋军一开始只派小部队进攻岛夷,再徐徐添兵,在汉军细作的帮助下,为了迫使岛夷不断请求其它部落的援兵,尽可能在平原地带扩大战事。待吸引到足够的敌人后,再动大炮和火铳,一举将其聚而歼之。

汉军炮舰将与宋军一起作战。在宋军的视线之外,三千汉军在其他地方登岸,与屯垦汉人中征集的六万团练汇合,一边严防岛夷攻击汉人屯垦地,一边准备在最后关头掐断岛夷返回深山的要隘,然后进山建立山寨,清剿那些最让人头痛的蛮部。汉军本是山贼草莽出身,熬过南方湿热的气候及疫病之后,并不畏惧山林沼泽的地形。众汉军屯将几年憋足了气,隐忍不发,这次蓄谋已久的大行动,韩凝霜亲自坐镇,汉军主力精锐南下来援,上下一心要在这一战将岛夷势力扫平,彻底控制流球岛。

军议次日,第一批军队共千余人,乘坐三条海船登陆攻打岛夷。

破晓时分出发,风正帆悬,一更海程后抵达流求南部,正值一轮红日在流求的山脉上冉冉升起,万道阳光越过山顶上照射出来,反而让整个山脉的西面都落在一片片巨大的阴影中,呈现出一种仿佛钢浇铁铸似的斑驳颜色,而更远处的,山脉的隐隐之外,海面万顷皆是金光粼粼,当太阳渐渐升高,阳光由万缕绚烂渐渐变得普照大地,岛上密密层层的苍翠林木,崇山峻岭,海岸巨石、裙礁、沙丘错落着,近海隆起的珊瑚礁,仿佛陆地周围镶嵌的一群花边。

“好大一个岛!”丁禁喃喃道,“简直是又一片陆地!”

“是啊,好大一个岛。”杜吹角没好气道,“就是太大了些。”琉球岛如此之大,让他占岛为王的想法遭到极大的打击,看着这连绵不断,南北望不到头的海岸线,哪怕杜吹角倾家荡产,也无法请到足够的人手将全岛地形测量一遍。再看那起伏不定的崎岖山脉,杜吹角曾经跟随赵行德帮助太和岭蛮部反抗罗斯国,深知对付山中蛮部的不易。这琉球岛若无人居住倒还好说,他数了数平原上那些岛夷炊烟,山中的蛮部肯定也不在少数,若要将之平定,不知又要花多少工夫。

“太大了,”杜吹角怏怏地叹了口气,“就是太大了,老子的本钱太小啊。”

他地自言自语,丁禁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这时,船身一阵剧烈摇晃。前天杜吹角只乘小船登岛查看,并没有探出大船靠近海岸的航线,岛上的蛮部本身也没有大船出入。珊瑚礁遍布在浅水里,宋军海船再靠近岸边的话,触礁搁浅的危险将大大增加,因此,大船在深水中下锚停泊,水师放下小船,用力划向岛屿岸边。大部分人登岛作警戒布置,少数人再将小船划回去,就这样一拨一拨地,近千将士登上了琉球岛细软的沙滩。

这片滩涂三里地外,地势稍微高耸的平原上,就是琉球最大的一部岛夷。晨炊的烟袅袅升起,在湛蓝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清晰。

............

罗姆突厥灭了白益王朝后,经过短暂的试探和观望,巴格达世家和罗姆新贵们又云集在了苏丹的王座之下。

罗姆苏丹并不是野蛮人,他承认哈里发的统治,甚至没有更换金门宫的主人,这就给了绝大多数巴格达世家投靠新主人的理由,他们可以装作巴格达不是换了一个主人,而只是换了一个权臣而已。同样的,罗姆苏丹也需要这些人的投效。四通八达的道路从巴格达向外延伸,穿过沙漠,跨国海洋,但真正将整个大食世界连在一起,除了勇士手中刀剑,还要靠这些朝三暮四,却和帝国相伴而生的宫廷大臣们。苏丹一向不认为光靠刀剑能得到一切,或者说,轻松地得到一切。

这一天,永恒宫中百鸟鸣唱,苏丹梅苏德和太子秘密接见了一个来自东方的使者。

章122 窥日畏衔山-3

如何招待这位东方的密使,永恒宫的内侍总管马新颇费一番考究。既不能大张旗鼓,又不能让来人小觑了大食帝国的强大,在东方帝国面前落了强大的苏丹的颜面。因此,他刻意将永恒宫布置得极尽奢华。道路沿途总共用了七千多人,一边是黑太监,一边是白太监列队迎接。宫殿两万多条有繁密花纹的地毯铺满,墙上挂着三万多幅鲜艳的幔帐,其中一万多条是金银线编织而成。

使者被特意带着经过异树园,园中的奇花异草不计其数,其中有一颗数百吨金银铸就的大树,上面“栖息”着金银宝石造成的鸟雀,当使者经过的时候,机关转动,众鸟雀叽叽喳喳地欢叫不止。苏丹接待客人的宫殿更是金碧辉煌,宋国的丝绸瓷器、卢眉的玻璃器皿、天竺和三佛齐的香料、河中的宝石和金银器、开罗的象牙犀牛角、罗斯的貂皮随处可见,处处更弥漫着龙涎香的奢靡气息。

为了接待这位密使,苏丹梅苏德取消了晚上与巴格达权贵的盛宴。梅苏德正值壮年,在使者到来前,他先小睡了一觉,洗了个澡,简单吃了点甜饼和水果,用酒漱口以后,这才宣召使者进来。殿中燃烧着上百斤重的龙涎香蜡烛,苏丹本人坐在珍珠和宝石镶嵌的金床上,长子阿尔斯兰站在旁边,居高临下的看着被内侍总管带进来的东方密使。

李元凯此行十分隐秘,隆重的接待非他所愿。护国府是决心将战争打到底的。一旦泄露了风声,不但是他,就连背后的大人也将陷入十分被动,甚至万劫不复的境地。李元凯缓走上前来,向梅苏德父子二人见礼。他宁可相信这是大小两条狐狸,也会不认为梅苏德只是个炫耀奢侈的莽夫。他究竟用意何为?李元凯正沉吟未决。梅苏德伸手请他落座,长子阿尔斯兰也坐了下来,而内侍总管仍是站着伺候。他一向都是尽可能亲自伺候苏丹,别人抢也抢不走这个位置

梅苏德满意地朝左右看了看,问道:“使者远道而来,觉得我巴格达永恒宫怎么样?”

李元凯微微一笑,答道:“巴格达乃是世界最宏伟的城市之一,永恒宫富丽堂皇,即便在河中也家喻户晓。但若没有精兵强将守御,城市和宫殿就只是征服者的猎场,适合勇士劫掠之地。”使者如此冒犯,内侍总管脸色都白了,阿尔斯兰眉头一皱,手不自觉地朝腰间摸去,只要父汗示意,就砍了这个胆大包天的使者,梅苏德只是盯着李元凯,听他继续道,“大汗不正是赶走了白益王朝,猎取了巴格达的王冠吗?

“说得对呀!”梅苏德一拍桌子,回头对阿尔斯兰大笑道,“听见没有,城市和财富算什么,只要有勇士打仗,全世界都是狮子的猎场。”看向李元凯的眼神有了善意,梅苏德又笑道,“当然了,狩猎的时候,我们要尊重其它狮子的领地,狮子的猎物是羊群、水牛。两个狮群没有必要打得你死我活。”他碧绿的眼珠转动,看着李元凯笑道,“李使者,你说是这样吗?”说着举起酒杯,内侍总管忙给苏丹斟满了酒,又给长子和使者斟上了酒。阿尔斯兰也微微点头,“阿尔斯兰”就是狮子的意思。

“大汗说得不错,”李元凯答道,“我们也觉得,双方的勇士都牺牲不少,没有必要再将得不偿失的战争再进行下去了。”他看着梅苏德和阿尔斯兰,举起酒杯,“既然大汗和长子殿下愿意见我,大概也有相似的想法吧?”三人一起将杯中的葡萄酒喝了下去,梅苏德抓起一颗蜜椰枣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看李元凯,玩味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大汗不必担心,”李元凯神色自若道,“大汗只需知道,我们能够为大汗结束战争。”他仿佛随口说道,“芦眉皇帝做梦都想夺回安纳托利亚。我们在芦眉听说新皇帝即位以后,一直厉兵秣马,又派人向西面求援,向西方的国家许下了厚利,似乎过不了多久,十字军又要东征了。这一次停战的机会,大汗如果不好好把握的话,难道真的想尝试下两面作战的感觉?埃及的赞吉虽然臣服于大汗,但若是给他机会的话,恐怕他也不会安分守己的。”

“哦?”阿尔斯兰却冷冷道:“东方人的消息果然灵通,我们也很想念东方的商人啊。”

他话语间透着莫名的敌意,李元凯没去理会,梅苏德正值盛年,这种草莽英雄都好独断专行,长子要掌权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只看着苏丹如何作答。

“我相信你们,”梅苏德瞪了一眼阿尔斯兰,转而对李元凯笑道:“不过,一场战争不是这么好结束的,我们都必须做点什么来显示诚意,你说呢?”他示意李元凯不必拘束,自己抓起一把蜜饯大嚼起来。李元凯提及赞吉乃是原来白益王朝的大将,摩苏尔、阿勒坡与大马士革的统治者。他是威望最高的大食诸侯之一,也是耶律撒冷国十字军的头号大敌。若不是他麾下重兵都在叙利亚和十字军对垒,罗姆突厥也没这么容易进入巴格达。

“我们两国交兵的地方,其实都是原来白益王朝的土地,也是勇士们洒下鲜血的土地。如果两国言和罢战的话,双方的将领都不愿意撤兵,不如就以现在各自占据的地方为界好了。”李元凯轻描淡写道。上将军周砺虽然兵败热沙海,但夏国仍占据着大片罗姆突厥的土地,如果罗姆苏丹承认这个边界的话,夏国原先和白益王朝的边界便向南向西推进了许多。

“你们......”阿尔斯兰大怒,张口就要痛骂李元凯。

“哦?”梅苏德制止梅尔斯兰,问道,“还有什么条件?”

“苏丹与我国大功干戈,只因苏莱曼沙纵兵劫掠我河中地而起,如果苏丹能将苏莱曼沙的首级送到敦煌,我们说服护国府息兵罢战的理由就充分了许多。”李元凯看着梅苏德,沉声道,“不提我国河中的百姓的仇怨,两国交兵以来,大汗麾下的勇士死伤无数,这个罪也该斩了苏莱曼沙了吧?”苏莱曼沙乃是罗姆苏丹的弟弟,突厥人游牧为生,最看重亲族兄弟,李元凯当面要苏莱曼沙的人头,阿尔斯兰顿时勃然大怒。梅苏德脸色也阴沉了下来。内侍总管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

“既然李使者这么坦率,我也开个条件。”梅苏德深深吸了口气,盯着李元凯,掰下一根手指头,“李四海,”又掰下一根手指,“李邕,这两个虽然是夏国人,但也是白益王朝的余孽,如果你们有诚意的话,用他们的人头来表示吧。”李元凯勃然色变,李氏兄弟乃国家栋梁,博望侯的后人,怎么可能因为敌国一句话而斩杀,他当即就要断然拒绝,梅苏德却挥手打断了他。

“苏莱曼沙是我的兄弟,你们要苏莱曼沙的性命。”梅苏德对李元凯道,“苏莱曼沙的性命,我能做主。李四海和李邕的命,你做不了主,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拿着这两个人的首级,我们再继续谈。你走吧。”他不顾长子阿尔斯兰想要说话,挥手让内侍总管带使者出去。

梅苏德提出这个条件,倒不完全为了堵住夏国人要苏莱曼沙的性命。自李氏先祖迎娶诸王之王阿杜德的女儿以后,李氏与道莱家族世代姻亲,李家与白益王朝的血缘十分亲近。罗姆苏丹灭了白益王朝后,道莱家族的后人几乎被一网打尽,而李家这两个直系后人,同时也是世上与白益王朝血缘最接近,且背后有大势力支持的人。

“父汗,”使者退下后,阿尔斯兰急道:“为什么不让他们放回舅父?”

“蠢货!”梅苏德骂道,“是突厥要了罗斯的公主,不是罗斯用公主控制了突厥!你记住这一点!否则,你就不是一个虔诚的人!你就不个是突厥人!”他勃然大怒地看着阿尔斯兰,厉声道,“你再说类似的蠢话,我就不许你再见你的母亲。该死的!”

在苏丹火山爆发般的盛怒之下,阿尔斯兰唯有俯首低头,眼神却透着倔强和愤怒。

阿尔斯兰的母亲是一个远嫁突厥的罗斯国郡主,这位郡主的外祖母则是一位西芦眉帝国的贵女。从母系来说,阿尔斯兰与大部分西方王室都有血缘关系。老罗斯国王当初的意图恐怕确实是想以此来控制突厥人。梅苏德虽然洞穿了这一意图,但却无法阻止罗斯公主将长子教养成了一个异教贵族似的人物。阿尔斯兰对罗斯和日耳曼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梅苏德早就看不惯这一点了。

“可是,难道因为敌人的胁迫,您就要向我的叔父苏莱曼沙挥起弯刀吗?”

“如果他们拿李四海和李邕的人头来换的话。”梅苏德冷冷道,“这个蠢货,如果不是他,我们已经攻下阿勒颇,怎么能让夏国使者拿赞吉来威胁我们?”他看着满脸不可思议的阿尔斯兰,沉声道,“你要记住,国王要为他的国家负责,而不是某个亲戚。这是我的责任,将来也是你的责任。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这将是整个国家的灾难。”

章122 窥日畏衔山-4

夏国相府强推《均田赎买法》,在关东士绅中间虽然引起了强烈的不满,但毕竟一大笔银钱源源不断低注入洛阳。富商巨贾商会还张罗着成立商会,商议商会自治区域的事。因为洛阳城大,城内已经有固有商肆格局,非像长安那样从一片废墟中新建,所以商会希望能够将洛阳城内十几个最繁华的街坊划给商会自治。大批关中商人带着货物银钱过来置产兴业,洛阳市面亦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样繁荣。

四月,洛阳正是牡丹盛放的季节,到处皆是游人如织。洛阳牡丹甲天下,洛阳名园亦甲天下。富郑公园又是洛阳园林中的翘楚。水池中是园外引来的活水,除了名种牡丹外,还种植着大片修竹,池边筑有筑有探春亭、方流亭、紫绮堂,花径中有荫越亭、赏幽台,抵重波轩等,园中还堆起了假山,构造山洞、水渠。十余步便换一景,往往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情趣。

富郑公园乃宋朝名臣富弼在洛阳营造的寓所,大约数十年前,每逢牡丹盛放时节,便会开园请洛阳城中的士绅名媛前来赏花,天天络绎不绝。四景堂中是富郑公园内最核心的地方,可以顾览全园之胜景,堂前临水月台上站着两个妇人,一边赏花,一边瞧着四个孩童趴在池水边用狗尾巴草逗弄花鲤鱼。两妇人一个容颜清丽脱俗,另一个人则雍容华贵,婢女和侍卫环立在四景堂周围,拦着闲杂人等,颇为引人注目。游人无法靠近,只能在远处指指点点,猜测究竟是哪家达官显贵的内眷出来游玩。侍卫们虽然恼怒,但他们只要不强心进入四景堂,也不能真个驱赶这些洛阳人。

张采薇看着满园春色,遗憾道:“本来不必如此扰民的,最近为均田赎买的事情,有些铤而走险之徒。现在上面有朝廷大军镇压着,下面种田的百姓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那些反对者明着不敢和朝廷作对,暗地里却鼓吹什么‘伏尸二人,血流五步。’所以千里一定要我带上这些侍卫。”作为夏国在关东的代表人和均田新政的主要支持者,洛阳团练使陈重是众矢之的。张采薇暗暗为陈重担着心,恨恨道,“这些藏头缩尾,阴险狠毒的鼠辈。”

太子妃拉着李若雪出来游园,原本是为了宽慰她,结果她没有从李若雪这里听到一句怨言,到了后来,反而成了李若雪面带着微笑,静静地听张采薇倾述。张采薇抱怨完了,方才发觉不妥,尴尬地笑道:“其实这些人也没什么,最可恨的还那些见异思迁的糊涂蛋。”她摇头道,“不过,像李四海和林净婉那样赌气,两夫妇好几年不见面,也不是办法。你不知道,李四海和林净婉闹别扭,李邕连夫人都还没有,博望侯家传到了这一代,李老夫人急得跟什么似的,偏偏这两家伙都不让人省心。”

张采薇撇着嘴说着李氏兄弟,好像年长一辈似的,其实,陈重、李四海和她的年龄相近,小时候曾在林泉宫中的同伴。李若雪秀眉微蹙,听出她话中隐含的意思,却一言未发,眉间多了些淡淡的愁绪。

张采薇见状,叹了口气,她受陈重之托来劝李若雪,本来就不太乐意,见状道:“不过,关东男人这三妻四妾的臭毛病,到今天万不能再纵容下去了。”刚说到这里,张采薇见陈思大半个身子探出月台,伸手去捞水里的什么东西,张采薇大声呵斥了他一句,又转过来头,愤愤道:“河中的祆教、景教,都是禁止男人多娶的,近两朝代以来,陛下也专宠皇后没有别置妃嫔。我们女子越来越硬气,那李家和大食国联姻,我们也不敢逼李四海,怕把这家伙逼急了,干脆信了大食教。只能让净婉跟他闹,这场仗打完了,估计李四海也该收心了。”

李若雪不知她是劝和还是什么意思,张采薇拉着她的手道:“陈重让我来劝你来着,不过,我觉得就应该给男人一点颜色看看。”她看着李若雪吃惊地神色,压低了声音道,“母后娘娘已下谕我兄长,因为妹妹没有同意他再娶,我们不承认他和宋国公主的事,赵将军的俸禄直接发到妹妹这里做家用,不管他在宋国什么前程,在夏国的爵位财产只给妹妹的子女,别人的什么都拿不到。这种事情,我们女人应该站在一起的。”

李若雪睁大眼睛看着张采薇,良久,幽幽地叹了口气:“谢姐姐好意了。”

............

琉球,毗舍耶部落中传出阵阵战鼓和吼叫声。

十数日前,大队官军登陆琉球,向毗舍耶部落索要过去从平湖掳掠的人口,部落给予了傲慢地回绝,双方随即发生激烈的战斗。官军虽然没能杀进部落,但部落战士却死伤了不少。官军更在不远处安营扎寨,一旦发现小股番人或老弱外出,就立刻派人截获,关起来要毗舍耶族拿过去掳走的宋人来交换。可是,毗舍耶族从平湖掳走的人一多半都被杀掉献祭了,又卖掉一些给山里的部落,哪有交得出人来。

在援军到来前,宋朝官军和毗舍耶族的战斗陷入了僵持。官军虽然人数不多,但甲坚刀快,每天都要派人拦截和挑战毗舍耶族人,这十几天来,每当毗舍耶族人试图种地或者采摘,宋营就冲出一彪人马去骚扰,令毗舍耶族人十分低窝火。宋军的行为已严重干扰了他们种植、打猎、捕鱼和采集的生活。

宋军的营寨距毗舍耶族的村寨并不远,可以俯视番部的田地。琉球岛上的番民仍停留在刀耕火种的阶段,大片田地与林地交错分布着。田里的树木没有砍伐干净,高大的树木因为难以砍伐而予以保留,小树也留下了如小腿般高的树桩,树木都带着火烧的痕迹。番民烧掉野草,砍伐树木清理一块地,耕种两三年以后原先的树木和野草再度长出来,就会休耕四五年,然后再来一次刀耕火种。流求的气候温和,岛民没有储藏太多粮食的习惯,缺少吃的了,就去地里挖点芋头,上山打点野味,哪里受得了宋军这样的骚扰战术。

只靠族中勇士无法战胜官军,族长白林便派人向附近的十几个大部落,包括世代居住在山里的部族请求救兵。为了获得更好的盔甲兵器,族长白林甚至还向岛上汉人屯垦营寨派出了使者。在援军大批汇集之前,毗舍耶族战士和宋军的战斗每天都在继续着。

数百夷族战士在营外挑战。丁禁禀报了上面,自率两百刀盾手迎战。

丁禁披上锁子甲,感觉双肩一沉,咧嘴自嘲道:“太久没穿这玩意儿,还真是沉哪。”将腰间宽革带系紧,下半幅的盔甲重量落在腰间,肩膀方才好受了些。丁禁挥了挥双臂,感觉行动无碍,方才一拍腰刀,吼道:“走,教训那些番鬼去。”众军卒大声答是,站起身来,行动间一片金铁交鸣之声。在船上,火铳手和刀盾手只能穿最轻便的裲裆甲,胸前是一片铁甲,背后则是皮甲,如果在战斗中落水,必须以最短的时间把铁甲解掉。上岸作战时,刀盾手需要再披挂一层锁子甲。甲衣虽然沉重了些,但防范暗算和流矢就再好不过了。

若非赵行德有意勒兵不进,宋军早就将岸边的几个大部落扫平了。虽然琉球岛上的夷族凶悍好战,但铠甲兵器和宋军相比太过简陋,连东南的山贼都不如,几次交锋下来,宋军的损失并不大,反而斩杀、俘虏了不少夷人。丁禁驻守之处只是骚扰夷人耕种的前寨,类似的寨子还有三处,俘获的夷人便押送到靠海的大营里去。这还是参考牙角行在西南海猎取黑番奴的做法,抓人既快又保险。

俘虏一旦送到宋军大营,立刻开始甄别。毗舍耶族中地位高的人,往往在麻布衣服上缀有珍珠装饰,而普通族人则只有贝壳和珊瑚。根据服饰的差别,各种人被分开关押,藉此打乱俘虏中原有的等级秩序,再挑出能和宋人口头交流的极少数夷人加以教化。大宋有无数死读书的酸丁文士,但真正贯通典籍的人才却不多。水师军官中熟读四书五经的已经堪称诸军之首,但赵行德同样没有几个像韩凝霜所言,能够广教化与番部的人。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尽可能李邕一切机会,为汉军今后收服流求诸部打下一个基础。

涛声阵阵拍打着海岸,俘虏营中,阿吉操着奇怪地口音问道:“赵先生说舍身取义,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人都是想活,不想死的,哪怕是多活一天都都好,要不然的话,我们这些人怎么会被你们俘虏呢?”他冒犯地直视着赵行德,摇头道,“您和我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人说‘舍生取义’,根本就是对着牛弹琴,白费口舌罢了。”毗舍耶族男子以杀人为荣,以苟活为耻,听了阿吉的话,这些毗舍耶人一个个都低下头去,有的神色木然,有的流露出羞愧的表情。

章122 窥日畏衔山-5

“赵先生说舍身取义,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人都是想活,不想死的,哪怕是多活一天都都好,要不然的话,我们这些人怎么会被你们俘虏呢?您和我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人说‘舍生取义’,根本就是对着牛弹琴,白费口舌罢了。

赵行德凝视这个发问的阿吉。他们第一天被押过来的时,汉军商人就在暗处做了辨认,阿吉的家族世代是毗舍耶族的勇士,他家门口院子树桩上插着一排排的人头,因为年代久远,绝大部分都成了骷髅。出身在这样的人家里,阿吉却并非只对汉人的首级感兴趣,也对汉人的文化感兴趣,他小时候就跟族中掳过来关押的汉人学会了汉话。当汉军上岛屯垦以后,阿吉和汉人有了更多交往,还流露出到宋国去游历的想法。这个打算还没有变成现实,阿吉就在一次冲突中成为宋军的俘虏。

“舍身取义?苟且偷生?”赵行德环视听讲的水师军官和岛夷,提问道,“蝼蚁尚且偷生,可是,如果有人破坏已有的规矩,让你们从心底里觉得怒不可遏,你们愿以死相抗,还是含恨隐忍吗?”座中寂寂无声,水师军官明白这是在点化岛夷,故未出声作答。而岛夷都面面相觑,不解他是什么意思,赵行德摇了摇头,继续缓缓道:“若有人说你们这个种族天生比旁人下贱,你们可愿与之以死相抗吗?如果有人闯入你的家园,烧杀抢掠,你们愿意以死相抗吗?”流求岛夷有的面带愧色,有的更流露出恨意,但不明白赵行德的意图,亦无人敢答,若宋国大将蓄意试探,只怕有人出声,立刻被拖出去斩首。

“如果敌人铲平你们的祖宗坟茔,烧毁宗庙,你们愿意以死相抗吗?”赵行德面色平静地继续问道,“若儿女被夺走,亲人横遭凌辱,父母在你们眼前被残杀,你们愿拼死相抗吗?”这时,在水师军官轻蔑地眼光下,毗舍耶族俘虏脸色十分难看,有的人涨红了脸,有的人满眼恨意地看着赵行德,对他们来说,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在部族争斗中,灭族很可能变成现实。阿吉盯着赵行德,双全捏紧,喉中发出仿佛野兽似地嚯嚯声。水师军官们不约而同地手放在了刀柄上,帐中的场面变得十分紧张。

赵行德看着这些人,低沉道:“总有些东西,是你豁出性命要保护的,这就是舍身取义。”

帐中一片沉默,变得落针可闻,水师军官脸色尚且平静,许多被俘的岛夷却深受震动,赵行德将这个舍生取义的道理讲得如此浅显,直使许多人暗暗地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东西,是我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东西。”原本浑浑噩噩,僵硬麻木的内心,在这一刻无比挣扎,阿吉眼神复杂地看着赵行德,问道:“赵将军不教我们驯服恭顺,反而讲这个‘舍身取义’,难道就不怕激起我族人的反抗之心,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许多俘虏有同样的疑惑。毗舍耶族因为经常渡海去平湖劫掠,在流求岛夷中属于开化较多的,饶是如此,能够和宋人口头交流也是极少人,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傻子,都是毗舍耶族中心思敏捷,才智较高的。他们同样神色复杂的看赵行德,这个人该不会将自己这些人从麻木中惊醒,然后再杀掉以斩除后患吧。

“讲‘舍身取义’,便是一个约定,不管是谁,任何人做这些恶事,你们都有权抗争到底。”赵行德加重语气道,“不管是谁!”他顿了一顿,又道,“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出草’残杀外族人,可曾想过自己也有被杀的一天,你觉得自己被杀也无所谓的话,那别人也将不会将你们斩草除根而感到一丝内疚。”他语气转冷,扫过众人的面孔,“如果你们觉得被人无谓杀死是一件痛苦而不可接受的事,就请推己及人,想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

涛声阵阵,讲道的声音清朗,水师军官与俘虏一起静静倾听。

“儒者知仁,在推己及人,由此及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个道理各位都清楚了。现在大家扪心自问,在心底伸出,是否有一种宁可死也要维护之‘义’,然后在由此生发开去......”赵行德顿了一顿,望着大帐外面翻飞的海鸟,缓缓道,“世界万物皆非孤立,彼此必有练习,也许上个月漠北一场大雪,下个月关山就要告急,朝廷催逼征粮,南方的粮食就要涨价。官府若处置不当,必至百姓流离失所,怯弱者卖儿卖女,投缳者相望于道,勇壮者揭竿而起,内外交困之下,也许一个强大不可一世的朝代,就此亡了。谁又想得到,这天翻地覆的变化,竟然是万里之外的一场大雪引起的呢?”

见众人面露异色,赵行德微笑道:“举这个例子,只是说明世间万物都有联系。你们心中所守之义,与君子之道所持之义,也是如此。如适才所说,当有人破坏规矩的时候,你们尽管怒不可遏,但仍然隐忍下来,殊不知,一寸土地之退让,叫敌人看出了我们的怯弱,敌人得寸进尺,而我们一步步退让,就会形成怯弱的习性,最后哪怕舍弃了生命,也保护不了我们最为珍视,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他喝了口茶,问道,“大家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干办官冯澯听得入神,忍不住出言道:“照将军所言,各人要守护豁心里珍视之义,就不能等到最后那一刻,因为那时候敌人已经足够强大,而我们却因为步步退让而足够懦弱了。要维护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就在别人第一次破坏规矩的时候,全力以赴与之战斗!”他微微一沉吟,看着赵行德反问道,“可若是地位悬殊,强弱不敌,而别人破坏的规矩,距离我们绝对不可接受的限度还有距离,那么这时候,还要以死相抗吗?如果彼此所守之义相互抵触,又不肯退让,岂非就要见个你死我活?大家皆如此,天下人如何能得安生?”

冯澯便是当初赵行德调动东南大营平乱时,营中带头不奉命的军官。赵行德爱惜人才,心想与其让兵部胡乱惩处他,甚至调他去送死,不如带在身边,反正在别人看来,南海水师在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十倍的地方与大食作战,也算是极其严重的惩罚了。许多水师军官在登船之前都立下了来遗嘱,兵部还专门下了一道条令,家中独子不得出远航。这些日子下来,冯澯已渐渐融入水师这个大环境,但偶露锋芒,仍然让人为之侧目。

“问得好!”赵行德答道,“我们都是行伍之人,用兵知最重地利。若河南河北一马平川,北方屏障幽云十六州又失之于契丹之手。辽骑占据形胜之地随时可以长驱南下,我若军北伐却要苦战连连。”他又环视其他人,缓缓道,“君子之义,礼法之道,亦是如此。天理人欲,如山川地形。人非圣贤,孰能无欲。欲念者,人之本性,本无善恶之别。然而人为奸恶之事,亦是欲诱之也。而礼法之道,唯择其要害处守之,使之不至于无可收拾。有些礼法看似严苛,不过是前车之覆,后车鉴之罢了。”言及此处,赵行德微微一顿。他想起了自己的私事,不免心中有愧。

赵行德正了正心神,他避开了男女大防这一节,转而道:“至于何处是要害,私心揣摩,见仁见智,而我朝大礼法,则是集天下有识之士之智而成。像这样的礼法规矩,便是要害。我们若自己愿豁出命去守护的一些东西,就好像这河南河北。而大礼法再有疏失,也是一道山峦屏障,若有人破坏大礼法,而我们熟视无睹的话,总有一天,奸贼的手会伸向我们最为珍视的东西。”他这番话主要是说给冯澯听的,希望他有所领悟。据礼部的调查,冯澯并非是吴子龙的弟子,他甚至是受赵行德的影响而投笔从戎的,只是同情那些围攻相府的廪生而已。

“谢将军教诲,”冯澯低声道,“末将受教了。”

赵行德微笑着点点头,继续将众人讲解君子之道。这一堂课结束后,前寨也传来再次得胜的消息。因为南海有无数蛮部敌我不明,赵行德将流求当成练兵的地方,诸营轮番上阵演练登岛战。汉军的细作正在岛夷各部加紧鼓动,只待流求岛夷大军云集,便可一网打尽。众将退去后,冯澯却单独留了下来。

“将军,”他躬身为礼,脸色凝重地道:“卑职还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赵行德干脆道,“此时并非中军议事,你有什么疑惑,都可以讲出来。”

“赵先生的君子之道,学生十分仰慕。”冯澯看着赵行德,咬牙下了决心,又道,“可是,赵将军在军中传授君子之道,学生以为,这是南辕北辙,终将事与愿违。末将斗胆请赵先生三思。”

章123 促酒喜得月-1

“末将斗胆请赵先生三思。”

“这南辕北辙之说,”赵行德问道,“如何说起?”他双眸湛然,看着胆大的军官。

虽然心中有些不快,赵行德还是想听他说说理由。如果冯澯只是为反对而反对,或者心存为吴子龙或别的什么人出头搅事,或是为朝廷中多疑之人说项,赵行德便有些失望。毕竟人才,这时代识字已是难得,读书明理的人已是不错。像冯澯这样不拘泥成见,择善固执的后辈,才是真正的凤毛麟角。

冯澯直视赵行德的眼睛,躬身道:“先生君子之道,在体用并重。人人皆为君子,须得人人都有君子之位。寻常百姓先能自立于世,不受欺凌和强迫,然后才能择善固执,行君子之道。若百姓之地位如奴仆,如囚徒,那么百姓要行君子之道,无异于望梅止渴,朝廷要百姓行君子之道不过缘木求鱼。”

“不错。”赵行德点头道,“那么,我在军中传君子之道,如何南辕北辙了?”

冯澯袖中拳头却紧张地捏得发白,回答道:“大人官居上将军,爵拜武昌侯。又是清流领袖,一代宗师。可是,大人有没有想过,大人在军中传授君子之道,乃是公私不分,甚至是公器私用之举。”他面色平静地看着赵行德,徐徐道,“虽然大人勉励我们诘问道理,可是,大人扪心自问,除了我这样不识好歹之人,面对上官,有几个人能怀着一个平常心,与大人来‘疑义相与析’的。所以,上官传道解惑,下属只能接受。久而久之,我们非但不能求君子之道,反而与大人期望的方向南辕北辙了。更坏的是,此例一开......”

冯澯慷慨陈词到此,停下来看赵行德的反应。

“说下去。”赵行德简短道,眉间皱了起来。

“此例一开,将来军中主帅,甚至那些心怀叵测的奸贼,大可以此为由,以上官为师,以吏为师,在军中搞‘非为同党,便是仇敌’那一套。在赵大人之前,兵为将有,不过是卖命。不管军帅如何作威作福,属下这方寸之地,总还是自己的。冯文懿公曾云‘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从中也立身’。可是赵大人以后,若将来的大帅效法此道,那么这方寸之地,也难以自保了。一个人连心志和所信道理都不可固执,又怎么可能期望能自立于世上。大人所谓的‘君子之位’,就成了镜花水月了。”

冯澯再度停顿下来,看着赵行德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他虽然强项,但却不是傻子,大营中顶撞主帅被斩杀也是当然。若非加入水师以来渐渐归心,这些天听讲下来,对赵行德脾性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挑战主帅兼宗师的权威。但是,正如赵行德刚才所讲的那样,舍身取义,聪明的做法并非等到最后那步,而要在规则刚刚被破坏时便据理力争。

“以官为师,以吏为师?”赵行德喃喃重复着,沉声道,“还有什么,你继续讲。”

冯澯毫不犹豫道:“大人若真的想要君子之道大行于世,当身体力行,请您停止在军中传授‘君子之道’。”他略微一顿,又道,“我朝的清流领袖,如陈相公、曹相公,还有吴相公、陆相公等人,道德文章与朝中倾轧纠缠在一起,就再也分不清楚。门人弟子受命于朝廷,却谢恩于私门。长此以往,非但不能平息朝中党争,反而会让党争扩散到整个士林,与清流相关的无人不被卷入,而与清流无关的无人不被排斥。”

“以一人之智凌驾天下人之智,除了三代圣王,谁能为之?大食教度中言,摩诃末是最后的一个先知。而对我等儒门中人来说,三代以后自称圣王之人,皆是欺世盗名的王八蛋,人人得而诛之。真正的君子之道,不是将道理强加到每个人头上来达成的。三代以后无圣王而只有君子,学生对大人的君子之道深为佩服先生,先生的君子之道是与圣王之道南辕北辙的。正因为如此,学生才冒死进谏,望先生三思而后行。”

冯澯说完后,紧张地看赵行德,赵行德皱眉思索,中军帐安静了下来。

“为学与朝政,不应该缠得这么紧。”赵行德自言自语,他既没有赞同,也没有指责,沉声道,“你的话有些道理,但我还要仔细考虑考虑,在外面不可妄自谈论此事,以免惹祸上身。”他看着冯澯,眼光虽然透着欣赏,却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按照冯澯的说法,上下级之间的师生关系,其实是有颇多龌龊的。

目送冯澯告退,赵行德并没有回身,而是站在帐外,望着军营里各司其职的官兵。哪怕是他的目光,也让仿佛蚂蚁一般忙碌的人加倍小心,与赵行德比较熟的军官还会扬起脸来,和他打个招呼,然后对军卒吼着“大帅正在看着你们”之类的话。授人以鱼,何如授人以渔。赵行德的脸色变幻复杂。

旗牌官带着一个韩凝霜的亲兵过来,密报岛夷援兵不日将大举出山,请他过去商议最后决战之事。赵行德便向杜吹角交代了一声,跟着这个亲兵乘小船去见韩凝霜。韩凝霜此次南下乃白龙鱼服之行,故而除了杜吹角、刘志坚等辽东旧人隐隐有些猜测外,宋军诸将无一知晓汉军的主帅是谁,更不知道汉军,两军合作,上一次他平安返回,印证了汉军并无恶意,此番前去,众将除了对汉军主帅的傲慢有些不满外,并没有担心赵行德的安全。

韩凝霜请赵行德前去,乃是向他说明山中岛夷聚集的情况。汉军主要和海边和平原的部落交换货物,山中部落所需要的食盐、铁器、中原的丝线,乃至少数盔甲兵器,一些精致的玩物,都是向平原的部落交换所得。这两三年来,在汉军的帮助下,流求岛夷之间的联系紧密了许多。因此,对于毗舍耶族的求援,山中的岛夷部落反响十分积极。根据汉军细作回禀,山中各部岛夷答应派出的战士加在一起足有两万多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大举来援。

船舱里没有别的僚佐,雕花的窗棱桌案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舱壁挂着一面巨大的流求岛地图,韩凝霜轻声向赵行德讲述着汉军的布置。现在这个局面,汉军前后准备了三年,对韩凝霜来说,这场仗其实更像是一场好戏的最后一幕。原本只需派一名口齿伶俐的文吏便可传达的消息,赵行德却亲自过来,韩凝霜亲自讲解,其中自有一股别样的意味。

在赵行德目光之下,她解说着计划每一个的细节,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快。她统帅大军与契丹人周旋过多年,汉军幕府参谋官也十分得力,一些人甚至曾在大将军府行军司历练过。因此,制定出来的计划天生便带上行军司大胆完美而又细致绵密的特点,赵行德对这种计划十分熟悉。他心中有事,听着听着,想起了冯澯进谏的话,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话,在心神中嗡嗡回荡,竟然走神了。韩凝霜是何等样人,立时察觉了赵行德异样,秀眉微蹙,暂时住口不言。

“你在想什么?”等待了一会儿,韩凝霜关切地问道。

“有些感慨。”赵行德回过神来,唏嘘道,“后生可畏,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这一句无头无尾的话,韩凝霜去本应该听不出什么。但是一个“老”字,却触动了她某根心弦,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由心底涌出,韩凝霜看着赵行德,确实,这几年不见,他竟真的老了一些。她的双目不觉有些微红,自古红颜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她沉默着转过头去,抑制住鼻尖酸酸的感觉,一股清新的海风拂面吹过,竟似有砂子迷了眼睛。

............

常州,无锡,东林书院的粉墙还带着一股新鲜的灰泥味儿。

这里就和这里进进出出的年轻士子一样的朝气蓬勃。朱森、何方在重修书院之初,便当众申明了只讲学论道,不议论朝政的规矩,书院山门大开,有教无类,但师生专心治学而不出仕,出仕者便算是破门,从此与东林书院无涉。某些有心人失望之余,许多不愿卷入党争的士子纷纷前来入学,很快可容纳两百人的馆舍便住满了人。不管外面风云莫测,书院内众弟子朝诵夕咏,俨然自成一方小世界。哪怕朝廷重开大礼议的走马飞书,士子们也只是私下谈论,并不能打破这里的平静局面。

竹林掩映中,书院的山长何方,教授朱森二人并肩缓缓而行,沿途学生都恭敬地侍立在旁,等到两位夫子的背影远去,方才长吁口气,脸色稍稍放松。两位先生边走边议论的话却一点都没听清楚。

“少阳相招,你打定主意不去了吗?”朱森低声问道。

“不去了。书院的规矩是不议论朝政,为人师表,岂可言而无信。”何方摇了摇头,神情坚定道,“若大礼议于朝政无关,那天下恐怕就没有和朝政相关的事情了。”朱森见他神色坚定,叹了口气,便没再相劝。邓素在大礼议后恐怕要升为参知政事,礼部尚书的官位在许多人眼中炙手可热,但在何方眼中,这名缰利锁,远远不如他的孔孟之道重要。

章123 促酒喜得月-2

“石大人,前面便是瓜洲度了。”

石庭坚立于船头,向南望去,此处江流平缓,瓜洲渡江面上白雾蒙蒙。忽然,石庭坚的瞳孔仍微缩了一下。一座灰黑色的山水城如石龟蹲伏在长江北岸,城池不大也不显眼。老瓜洲和扬州府城一样,城池在宋辽两国争夺中完全毁掉了,新建的瓜洲军城远远比老城小,在沙洲半岛深入大江的一端,和水寨码头相连,军城外停泊着水师的战船,现在不是操练的时候,因此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那边是南海水师屯营。”肖船头恭敬地秉道,“吴国长公主殿下也住在大营里面。”杭州府为了筹钱筑城,将官船全都卖了,连石庭坚赴鄂州参与大礼议也是雇的商船。临出发前,船东特意叮嘱这条船的船头,路上万勿触怒这位年轻的学正大人。

石庭坚立于船头,大袖飘飘,遥望着那座江雾中的矮城,他暗暗思忖道:“瓜洲渡是南北襟喉之处,号称江北第一雄镇。朝廷用南海水师屯营于此,既防着辽人再度南下,也卡住数路州府咽喉。但是,瓜洲渡的城池改筑之后,怎么反而并从前更见矮小了?”赵行德善筑城、善守城。因此,尽管吴子龙一系清流视他为屠夫。但杭州城池的改建还是参考了赵氏为扬州城改建所指点的营造法式,在石庭坚的坚持下,将杭州城墙更加厚加宽了许多。“他在鄂州城内深自谦抑,让所有人都忽视了他的存在,等到大乱之时,一出手便扭转乾坤。兵法有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难道这也是守城之道?”

沙洲的另一面则是热闹的市镇,朝廷将瓜洲完全划给水师治理。这里是南北运河与长江交汇之处,沙洲地方又狭小,重建远比扬州容易,现在石庭坚远远的望去,只见烟波之中,市肆鳞比,锦贾骈阗,冠盖络绎,宅第蝉联,码头上桅杆如林,江船往来交错,鱼贯进出,除了城池不再是从前那座之外,几乎看不出战火过后的衰败痕迹。外人到了瓜洲,只知啧啧赞叹,石庭坚是久经历练的人,自然看出其中的不凡之处。

“朝廷待南海水师甚厚,不过,这经营瓜洲的官员,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只可惜.....”

“长公主殿下虽然住在瓜洲,但军寨主事的乃是赵大先生的门生,刘大官人......”

肖船头常年漂在运河上,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见学正大人一言不发地观看水师屯营,不待他问,便搜肠刮肚,将所知水师屯营和吴国长公主之事一桩桩的说出来。他特意提到公主宽仁爱民,不但常年在扬州开设粥棚,更将扬州吴楚园设立博物园和藏书楼,在长公主的鼓励下,扬州的世家大族捐了很多奇珍和藏书放在园中供人观赏。这园子不但使左近百姓受益匪浅,连千里外的士子也慕名前来。不过,现在扬州更热闹的是股券的买卖。

所有东南的人都知道海商是赚大钱的买卖,不过,因为海船昂贵,出海的风险又高,这买卖不是每个人都做的起的。原先扬州的商人若没有实力出海行商的,也有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合股买船、租船、搭船出海的,但这一是十分危险,二还是要身家不菲才可能办得到。南海股券大大降低了商贾和百姓做海上买卖的风险和本钱,哪怕是升斗小民都可以进来搏一把。甚至有商人买了南海股券,然后再将之拆分成几十上百小股,面值五十文一百文的卖给平民百姓。扬州是漕运重镇,民风彪悍好赌,有的人干脆就把本来丢到赌场里的钱用来买股券了。乡闾童谣唱说“最可怜的贫苦汉,三两文也要赌这回钱。”

“股券买卖虽然热闹,但根基还是一个信字,证信堂才是根本。”石庭坚低声道,他若有所思,“这聚沙成塔的手段,还是赵行德在河北的路子。不过,手段再好,若没有大义名分,也不过飞鹰走狗之流。赵行德定道德之分,述君子之道,他最看重的弟子,这个执掌瓜洲的刘文谷,他是否明白这一点呢?”沉思中,石庭坚这些喃喃自语,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旁边侍立的肖七只听见了头一句话而已。

“大人好见识啊,要不是官府证信堂规矩森严,咱们还真不敢相信那纸票子。”

肖船头说得眉飞色舞。石庭坚心中微动,折节问道:“肖纲首,莫非你也买了股券?”

“没有,没有。”肖七搓着手笑道,“小人还是攒着钱,看什么时候再买一条船。”

石庭坚微微点头,肖七的经历他听东家说过,原先他自己就有三条船,走江北汴河到扬州的漕运,契丹人入寇后,他带着老婆孩子逃难到了南方,漕船和家产都折腾的差不多了,凭着从前的老关系给别的船东当船头。天下板荡以来,家破人亡者甚多,那些一夜间倾家荡产的富绅巨贾之中,很少有肖七他这个重头再来的精气神的,所以石庭坚才高看了他一眼,折节下交。若不然的话,哪怕旁人曲意逢迎,石庭坚也未必理会,毕竟到了他这个地位,想要巴结奉承的人实在太多了。

“不过,我那个苦命的老妹妹倒是买了些券票,这东西轻便,又有证信堂的记录,又不像金银钱帛那样招人。”肖七笑着多了一句嘴。他回头望了望,船舱飘出一股煎鱼的香味,肖七仿佛看到一个青布包头的妇人正灶头忙碌,脸色却不禁黯然。“苦命的妹妹啊。”

肖十娘的男人没能躲过在辽兵南下的那场大劫,还没过长江便死了半路上。一个寡妇人家只能投靠在哥哥这里。肖十娘在船上帮忙,除了吃喝衣物之外,应该有一笔工钱,她不肯要,哥哥也不肯占这个便宜,便在证信堂买了一张股券,登记的是妹妹的名字。不管将来她改不改嫁,这个也是算私房钱。

石庭坚摇了摇头,肖七的妹妹他见过的,但没想到这个勤劳温婉的妇人还有买上一手股券的胆气。但具体详细情形如何,又岂是一州学政有闲心去仔细了解的。“饭好了!”后舱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肖七躬身道:“船上饭食简陋,还请大人多担待。”石庭坚摆了摆手,淡淡地笑道:“船上饭食味道很不错。”他背着双手,施施然走入了舱内,他虽然平易近人,但毕竟地位有别。

幕客莫如瑗在石庭坚的对面落坐,四个随从都在别桌用餐,而船上的女人在后厨吃饭,连同肖七在内的水手都在甲板上蹲着用餐。今日东风不振,长江的江岸上,数十名纤夫拖着粗重的纤绳,拖着江船逆流而上,纤夫们每天只能吃早晚两顿饭,有人怀里放着一个或半个又冷又硬的馒头,但没到饿狠了的时候,他们都舍不得吃。

在下游方向大约两里外,另一条船也在缓缓向上游航行,陆云孙坐在船楼里,凝望着江湖中伏龟一般的瓜洲军寨。门生袁田光侍立在侧,忧道:“先生何必亲身赴险,此番局势莫测,要知道上一次,他们已经开了杀戒了。反正大礼议上只要先生有个态度,不如学生代您前鄂州。赵行德更屯兵于扬州,万一两边再反目,我们连楚州都回不来了。”

“他不会的。”陆云孙摇头道,“赵元直是个守规矩的人。”

“可是,”袁田光仍然劝道,“上次就见了血。”

“那是规矩先乱了,”陆云孙脸色微沉,“如果他不站出来,未必不流血,说不定更多。”

“可是,此行还是太凶险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应该去。”陆云孙看着弟子,“有些中兴气象,不能再折腾了。”

“是。”

袁田光见恩师心意已决,无奈只能暂时放弃说服。

从楚州启程之前直到现在,每天袁田光都这样的劝谏,但陆云孙的去意十分坚定,根本不是门人弟子的劝谏所能动摇。自从上次朝廷在鄂州开炮轰击闹事的廪生后,各地的流言很是嘈杂了一阵,有说朱雀大街血流漂杵的,有说东南行营用廪生头颅筑成京观的,有说死伤数以万计的。后来这些流言虽然被一一澄清,死伤的廪生加起来不过数百人,然而,各地士绅对鄂州还是有点心有余悸。

这一次伴随着大礼议的走马飞书,各地的流言再度甚嚣尘上。有人担心陈东想篡位,朝廷欲收权,很可能将各地学政诱至鄂州,或杀或关押,一网打尽。为了让各地学政尽数赴会,朝廷礼部预先做了不少功夫,甚至用了离间挑拨的办法,暗指不赴会的学政是为了独揽大权,阻止大礼议允许地方再推举一位学政,与原先的学政轮流执掌州学和赴阙议事。礼部用尽了各种手段,总算让天下十之八九的学政都动身前往鄂州了。

章123 促酒喜得月-3

鄂州最忙的衙门便是礼部。自礼部尚书邓素以下,礼部司、祠部司、主客司、膳部司,都为了第二次大礼议而夜以继日地忙碌。按照礼部官员的说法,上次大礼议外有辽军南下的威胁,内有丞相之争,礼议上难免有粗疏之处。此次内外局势大好,大礼议非得体现出煌煌大宋的天朝气度来。从各种礼议程序的推敲,中枢官员及各州学正的位置先后,大庆殿等殿宇的再度修缮,学正及随从的食宿安排,各州学士子的安抚,礼部全都要做得尽善尽美才好。

几个月来,虽然礼部上下都宵衣旰食,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太大怨言。自从“尊天子不奉乱命”,继而各州县学校推举地方官以来,朝廷礼部渐渐由一个清水衙门成为真正的六部之首。无论是大礼议,还是推举丞相、学正、知州,或是清流俗易人择法自守,礼法在宋国的分量从未如此之重。而凡是关乎礼法之处,礼部都有发言权。礼部担负着科举考试的命题、阅卷,各种学校的巡阅,享受着清流和士子的仰望。地位越高,责任越大这个道理,对每个礼部的官员几乎是不言自明的。

礼部地位升高的同时,先后两任礼部尚书也都不是一般的人物。

吴子龙以清廉刚正闻名天下,门人弟子遍布各州县,在清流中威望隐隐和丞相陈东可分庭抗礼。在他主持礼部期间,礼部的官吏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营私舞弊之处,这也使朝廷和清议认可了礼部在朝廷中的地位。天道酬勤,邓素和礼部的下属一同经历了大礼议、京东路事变、廪生之乱等许多危难,他的为人就如冬日暖阳一般,渐渐赢得了礼部大多数官吏的认可。对那些吴子龙留在礼部的心腹党羽,邓素也量才使用,并没有歧视和清洗。毕竟大家都是清流出身,他这番气度着实令人心折。

邓素接掌礼部后,行事虽无吴子龙之峻急酷烈,为人却更得夫子“中庸之道”。

他是第一个背叛北狩皇帝的清流大臣,曾经被目为“失节小人”,现在也是天子近臣的尴尬身份。在鄂州,陈东起初并不信任他,众清流大臣曾经敌视和孤立他。但邓素并不以为意,凭着过人的能力,慢慢赢得了这些旧时同道好友的原谅,现在无论是陈东还是其他朝中大臣,都不再将邓素视为异类,和他相比,一再鼓动廪生闹事的吴子龙,向廪生开炮的赵行德更像是两个异类。礼部现在是大宋朝政中最深最急的漩涡,邓素身在漩涡却怡然自得,而礼部的大小官僚们,则得益于同僚和百姓尊敬畏惧的目光,越来越服这个邓尚书了。

每天一大早,各司郎中、有事禀报的文吏,都云集邓尚书的签押房里,由尚书大人吩咐各种安排。到了晚上,一叠经过邓素整理的卷宗会送到丞相面前,向他禀报大礼议的筹备进展。不但如此,因为上次廪生作乱的前车之鉴,近至鄂州城内各种消息,远至各州县学里的风吹倒动,邓素都详细地附在后面。对于清流的动向,礼部比兵部职方司掌握切实得多,陈东每天见了这份卷宗,便放心不少。然而,这三个月来,邓素要么是每天最后一个离开礼部的高官,要么就在礼部衙门里过夜。官吏们虽然辛苦,但说起邓尚书勤政来,无人不心服口服。

“还有十天,楚州浮休先生就要到了。”邓素拿起一份邸报,笑着对文吏道,“浮休先生是一方清流领袖,馆舍一定要安排最好的,上次大礼议时,让先生在民间客栈居住,确实是不成话。”他顿了一顿,又确认到,“大礼议时,浮休先生的位置,依然在前面吧?”

“是,大人。”主客司郎中周廷纶恭声道。他本是吴子龙当尚书时拔擢起来的,但心里对邓素也颇为佩服,暗暗道:“浮休先生上次大闹盟誓,邓尚书不以为忤,反而对他加倍照顾,倘若陆浮休有知,恐怕自己也要惭愧吧。”他心中一动,又问道:“杭州学政石庭坚却又如何?”

邓素摇了摇头,微笑道:“石庭坚后生晚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周廷纶躬身道:“下官明白了。”他脸上神采奕奕,无论如何,大礼议是令人振奋的事。

邓素点点头,笑着又问道:“各种礼议所需的礼服运到好了吗?”

礼部司郎中黎庶法上前答道:“陛下和诸朝官、学政所需各式礼服七百套共三千五百件,昨日已经运进了礼部仓库,此外,奴仆和官兵所穿需礼服四万六千件已经分发了下去。”上一次大礼仪中,陛下、朝官和学政都是穿普通的朝服。而这次为了彰显大礼议的隆重,礼部为五个不同场合制作了五种礼服。因为涉及朝廷脸面和礼制,朝服织造都务求精美,这比兵部为一支驻泊大军提供冬夏军袍还要复杂无数倍。礼部从江宁府的绸缎庄定下的最好布料,再特意送到最好三十几家衣帽铺缝制完成的。

“不错。”邓素点点头,沉吟道,“将各种式样都一件到这里来,本官过目一遍。”

“是。”黎庶法毫无意外地答道。亲力亲为,这就是邓素的做派。不单单是礼仪服饰,两百多个学政的行止安排,大礼议各种场所的现场布置,从灯柱到茶杯到摆设到地毯,没有他不过问的事。邓素甚至还亲自用手去摸椅子扶手,以确保内面没有灰尘、凹凸和木刺。正因为他这种事无巨细的态度,让礼部乃至所有和大礼议相关的官员都打足了精神,因为任何一个缺陷都有可能逃不过礼部尚书的明察秋毫。

傍晚时分,经过礼部审核验看过的五种大礼议丞相朝服送到了丞相府中,附送的还有一本厚厚的绘色绢本图册,分别画出了上至陛下,下至奴仆军卒的各色礼服数十种。这些礼服将在大礼议的前一天分发下去。就像各学政行止、各州县学情况、大礼议场所布置这些,邓素预先看过一遍,几乎就是没有疏漏的同义词。因此陈东只是简单地翻阅了一下图册,便挥手让书吏拿下去了。丞相日理万机,他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

“各地节帅,兵部和东南行营那边,现在没有动静吧?”

陈东屈起两指,无意识在书桌上敲动着,桌面发出轻轻的“笃笃”声,他问的是兵部职方司郎中林贞干,脑子里想的却是南海水师在流求停留的日子不算短了,大食海盗虽然近期没有大肆劫掠,但赵行德何日南下,到底要不要去一封信询问一下,这个分寸和口气却又该如何把握?夏国那边该不会又有什么想法吧?

“没有动静。”林贞干低声道。

“好。”陈东微微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林贞干办事却不含糊。兵部职方司和锦檐府虽然无法监视清流士人,但在军中安插眼线却是手到擒来的。再者,这本来就是朝廷惯例,各地驻泊大军统帅就算察觉,也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反对就是心虚。唯一的问题是南海水师,海船常年漂泊在外,就算有眼线在里面,隔着茫茫大海,也很难送得出来。好在南海水师在万里之外,就算有点麻烦,也不至于变生肘腋之间。

陈东微微皱眉,又问道:“八军头和鄂州城卫军呢?”

“八位将军循规蹈矩,平常要么在府中,要么在军营中练兵,没有异动。”林贞干一边思索,一边回答道。单单监视八军头和城卫军的探子就有数百人之多,每天送到他面前的消息各种各样,但从他这里报给陈东只能是一句话。像曹固在江楼喝花酒,刘光国新收了一个美婢,岳云宴请了两个文人,各赠送纹银五十两之类的芝麻小事,在林贞干判断为“异动”之前,都用不着在陈东面前啰嗦。丞相日理万机,要关注的事情太多了。

“很好。”陈东淡淡道,“要继续留意,不可掉以轻心。”

在廪生闹事的时候,东南大营先后出现了王贵不奉命和年轻军官拒不入城平乱的情况。虽然赵行德临危受命稳定了乱局,但事后相府诸大臣都是后怕。此后,王贵被直接调任兵部郎中,从此只负责操练新兵。根据邓素的建议,为防京师大将拥兵作乱,东南行营被拆散成为八营,每营五千人。兵部从外藩诸镇选拔青年将领,如刘延庆长子刘光国,曹迪之子曹固,岳飞之子岳云等八人,被分别任命为八营都指挥使,朝中俗称为八军头。除非朝廷诏谕,这八营禁军都不得携带兵器进入鄂州城。

常驻在行在城内的称为鄂州城卫军。城卫军兵又分为二十营驻守各个要害地方。军卒是从东南大营里挑出来的一万精兵,全部都打散了原先的建制。都头以上军官都通晓春秋大义,部分是兵部的军官下放营伍,部分是赵行德驻扎鄂州时练出的军官。城卫军各营之间并无统属关系,平常分别听命于丞相府、枢密院、兵部三个衙门。但在关键的时候,丞相府的谕令可以越过后面两个衙门,直接调遣各营。这样一来,鄂州城内外的兵权就算彻底控制住了。

章123 促酒喜得月-4

天色漆黑,夜深人未静。鄂州街市反而愈加热闹,正街两边茶楼酒肆前门后院都张灯结彩,,街边的摊子也悬挂起一盏盏灯笼招徕生意。官人们白天多奔波在外,晚上才有闲,灯光烛影下的朱雀街比白天还要热闹数分。带着家眷夜游的人站在店铺和摊子边上挑选珍珠、香药之类贵重物事。晚归的人可以坐下来,一边吃着热乎乎的茶汤,一边看满街熙熙攘攘的热闹。

朱雀街口是鄂州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早晨晚上各部衙门书吏都在街边吃点心喝汤茶,茶摊舆论一直向着朝廷。而与此相隔数条街的鄂州州学附近,则是书生清议集中之地。不过,无论在哪里,总是街市嘈杂声压过了一切,来自游人、船工、商贾、将人、和尚、尼姑、道士、江湖郎中、算命先生的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人若是仔细去听,你会听到各种官面或小道消息,天南海北的见闻,小报话本故事,富贵闲人磕着瓜子聊着风花雪月,市井百姓则神采飞扬地为柴米油盐争吵,苦命的人在唉声叹气。

街市上各式各样声音让人头昏脑胀,再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潮,萦绕在鄂州城的天空上。

曾有御史上奏,说鄂州的夜市热闹得过分了,人们昼夜不分,吸食夜气,此乃末世之衰。

丞相陈东只批回道:“无稽之谈!”

“真是无稽之谈!”一个吃茶的青衫书吏大声骂道,“御史的脑子是被驴踢了。”

旁人纷纷侧目,见几个穿公服的书吏,又将头扭转过去。近些年来,清议大兴,鄂州百姓日益见多识广,在他们看来,读书人不故作惊世骇俗之语,反而不正常了。这个“读书人”的概念,既包括朝中的官吏,也包括廪生和士子。鄂州有个古怪的观念,朱雀大街是朝廷的地盘,这是武昌侯用大炮确认过的事实。这个观念貌似尊重,实质上却有点大逆不道。

“正是无稽之谈。”范昌衡小心地附和道。

范昌衡起于微末,对现在的地位十分珍视。他这貌似谨言慎行的态度,其实反而不如李洪光、秦九生这样久在公门的人世故老练,因为他们才真正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看似大声嚷嚷,实则自有分寸。除了李洪光之外,范昌衡和秦九生还没有入品。两个人在鄂州城里就什么都不算。不平常只要不指着上司的鼻子骂,或者犯上作乱,他们哪怕是扯破了嗓子骂天,也是没人理会的小人物。

自从廪生作乱以后,刑部迫于压力,不得不对在押候审的犯人加快审理,外面看着是一堆一堆人头滚滚落地,刑部里面则是一摞一摞的公文卷宗要办结。刑部尚书温循直也是不随意糊弄的,严命各司要把每一个案子都办成铁案,卷宗坚决不能让别人指摘刑部草菅人命。这样一来就苦了地下办事的各房官吏,在部衙里累得跟狗似的,外面还担着骂名。

杀人杀得太多,连刽子手的心神都出了问题,为防厉鬼索命,隔三差五上佛寺道观解怨消灾。后来朝廷让工部制造了一座砍头机,不需要刽子手挥刀那一下,一次最多可以砍五个脑袋,这才得以按期处决大部分天牢里的死囚。几个月下来,刑部官吏积累的戾气仍然难以消解。

“照我说,”秦九生大声道:“御史再这么嚷嚷,不如请武昌侯回来,一炮轰死他们得了。”他俯在桌面上,对二人道,“我听有人在说,宋侍郎还是武昌侯的师兄,啧啧,大人可知道这回事?”李洪光看着他故作神秘的样子,鼻息喷在桌子上陈列的几十小碟炒米、炒豆子上,不禁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宋侍郎是晁翰林的弟子,与赵保义师出同门,本来就不是什么隐秘。”范昌衡和秦九生吃惊道:“我怎么不知道?”李洪光鄙夷地看了二人一眼,伸手拣起一枚炒黄豆丢进嘴里,咬得咯崩咯崩的脆响。

“我等没福气在太学出身,”秦九生恰到好处拍马屁道,“哪有李大人见识广博啊。”

李洪光微微一笑,竟没有谦虚,又拣起一个黄豆丢进嘴里,喝了口茶,半闭着眼睛“滋”了一声响,仿佛那是琼浆玉液。他平常平易近人,和下僚狱吏没什么生分,但在这一刻,范昌衡自然而然地意识到彼此间的不同之处,并油然而生出别样的羡慕嫉妒恨来。

“若不是生计所迫,我也想走正途来着。”范昌衡闷闷地想着。

夜更深了,秦九生二人不理范昌衡为何沉默,自顾着大声谈笑着。街市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每人去特别关注街边茶摊上三个穿公衣的官人。若是从前,见了穿官衣的,大家都得小心翼翼的应付。世道不同了,若不是和刑部有直接的干系,还真不用太顾忌他们。对于那些读书识字,择清流法自律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相隔着三条街,便是鄂州州学的院墙,墙上开了个小门,每晚深夜都不关闭。

务本巷是州学廪生平常聚会吃茶的地方。在鄂州城内,务本巷也是鼎鼎有名之处。这里除了州学士子,还有许多商贩、苦力、仆从、轿夫、说书艺人、陪酒的姑娘等等三教九流的人物。天气渐暖,再过两个月才是难熬的热季,但陪酒的歌伎罗衫已是轻薄见肉,更惹得风流士子们在此流连难去。虽然士子和姑娘的身份地位悬殊,可毕竟是血气方刚,往往书生意气,指点江山,粪土公侯。有时竟会面红耳赤的争论起来。

“赵保义文能附众,武能威敌,《君子国》洋洋十数万言,更......”

“哼!赵某人不过是一个私德有亏的屠夫罢了。己身不正!齐家不能!如何治国平天下?”

“对,他做宰相,是欺我大宋无人?”

“那是关西从中作梗!你借题发挥,难道是夏国的细作?”“呸,你才是细作,而且下作!”

双方的争论很快演变成争吵,夹杂和大量引经据典和罪名,将邻桌的几十个廪生都牵涉进去。距离这里三张桌子开外,费玮皱着眉头道:“越来越没规矩,真是有辱斯文。”旁边的儒生彭博叹了口气道:“原以为州学是做学问的地方,没想到嘈杂成了这样。”他看了看远处面红耳赤的同窗们,沉声道,“我打算去常州,投考东林书院。”

“彭兄?”费玮吃惊地看着他。朝廷久不开科,不管怎么说,州学是条入仕的捷径。

“鄂州是非之地,”彭博摇头叹道,“纵是终南捷径,我也无意攀登。”他看着费玮,笑道,“无欲则刚,名缰利锁不能羁縻我也。”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显得格外潇洒。其实像他们这样的少年人,最是热衷,这个决定对彭博也并不容易。年轻人之间总是相互影响的,彭博的决定让费玮颇受触动,他将酒杯端至唇边,望着不远处务本巷里的繁华喧嚣,久久没有饮下这一杯烫暖的黄酒。

灯火阑珊处,灯笼的光刚刚照在一方矮桌上,李笃接过对方递上来的书卷,轻轻翻开,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眼神越狐疑,低声道:“我说最近怎么突然流传这个本子,这么干未免有些太下作了。”他顺手一关,书卷绯页上赫然是“秦香莲传奇”五个大字。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陈世美和秦香莲的故事在民间流传起来,还牵强附会到了包公的身上。李笃所知近日这本子,却完全是在隐射赵行德和李若雪的事情。除了大体经历和赵行德相似外,中间的人物行径话语极尽污蔑之能事,甚至讲陈世美为了和公主一双两好,竟然在中途埋伏刺客欲加害秦香莲母子三人。陈世美人品之卑劣,连刺客都看不下去了。于是刺客将陈世美的阴谋告知秦香莲后,自己横剑自刎,秦香莲带着孩子返回关中。在茶馆里,听说书的在上面讲,底下百姓就在下面切齿痛骂,还有些人窃窃私语,有意无意地告诉人家,这个话本就是在隐射本朝的一位大人物。

“这种做法,”李笃放下书卷,皱眉道:“实在是太下作了。”

“下作?你真应该去看看相府门口那鲜血淋漓的场面。”对方的脸孔隐在黑暗中,声音也压得很低,却带着无尽的恨意,“赵行德这个屠夫,身败名裂最好!”李笃叹了口气,看了眼那书的封面,伸手拿进袖子,低声道:“可这东西,谁会相信?”

“不相信不要紧。”那人阴测测道,“关键是人心。”

“我们在相府流了那么多血,百姓们几天就忘在了脑后。赵行德这个屠夫反而加官进爵,左拥右抱的逍遥快活。唯有这些肮脏乌七八糟的东西,百姓们才会津津乐道,这就是人心。人人都知道赌场是要出千的,可他们还是会去赌。人人都知道这种流言未必可信,可他们根本不会关心真假,只要有意思就好。这就是人心!这些俗易人,只为了茶余饭后的笑料,就会用唾沫星子让这个屠夫难受一阵子。”那人干笑了两声,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低声道,“虽然只是让他难受难受,但这总是好的。我们最大的目标,就是扳倒陈东......”

章123 促酒喜得月-5

“这个——”李笃脸上犹有疑色。

“这么犹犹豫豫,你是不是裹脚女人?”见他犹豫,张蔚有些恼了,低声斥责道,“指斥权奸,激扬清浊,你要不愿意,自有人来做这件事。”他将手一伸,作势要回那抄本。借李若雪一事打击赵行德,市井百姓怎么想是无所谓的,关键是廪生和士子中的人心向背。所以,张蔚才要李笃在士子中间传抄这本《秦香莲传奇》,为了引人入彀,主事者甚至加了许多香艳违禁的桥段。张蔚等人心中未尝没有羞耻心,然而,一见他人因此而犹豫不决,就会加倍恼怒。李笃却将手一缩,仿佛怕张蔚把抄本抢回去似的。

“谋大事者不拘小节,”李笃低声道,“这个我岂能不知?”

“你知道就好。”张蔚冷笑了一声,将杯中酒倒入喉中。感觉一线冰凉入腹,却没有从前那种火辣的感觉。二人放下酒杯,下意识地朝周围看了几眼,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又闲谈了几句别的,这才拱手作别。

............

流求岛上,炮声轰鸣,战斗已经进入最后的尾声。

胜利早已经注定。岛夷聚集起近两万战士,向宋军前寨发起进攻。汉军细作探知了岛夷的全部计划,宋军提前将火炮运进了阵位。当岛夷进攻遭受重挫,且因为头次遭受火炮和火铳的打击而惊慌失措之时,又被宋军火铳手抄了后路,岛夷顿时乱了阵脚,各个头人争先带着本部战士后退。在宋军的前后夹击下,绝大部分岛夷都被抓了俘虏。赵行德紧接着挥军攻打海边和平原上的岛夷部落。凭借着火炮之助,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几天下来便将这些部落一一攻陷。汉军伏击了岛夷部落的漏网之鱼后,旋即发动了对山中部落的清剿行动。

对刚刚成军的南海水师来说,这一仗是个令人满意的开门红。

宋军将士原先从平湖岛民哪儿了解岛夷凶狠,谁知打起仗来三下五除二将之收拾了,有的火铳手一铳未发,光抓俘虏就抓得手软。岛上到处是临时搭设的俘虏营,水师很快就要南下,因此这些俘虏将交给汉军看管。营地中弥漫着一股喜气洋洋氛围。汉军谋划已久,终于与宋军水师联手大获全胜,上下都十分满意,老营中张灯结彩,准备大办喜事。

长途迁徙到流求的汉民以青壮年为主,且男多女少,汉军帅府早有和岛夷大规模通婚的计划,但岛夷十分排外,几年下来进展缓慢,这一次大破岛夷部落,俘获的岛夷女子数以千计,已经嫁人生子的除外,尚未许字的少女也有不少,因此,汉军帅府编制定了壮丁按照军功顺序挑选岛夷女子匹配为妻的制度,并且即刻推行。这样一来,纵使在短期内引起岛夷的不满,但三年五载下来,双方血浓于水的关系却是无论如何也切不断了。至于多余的岛夷壮丁,则视情或迁往外岛,或从宋国买进女子来匹配为妻。

为了减少将来的纠纷,帅府给了岛夷女子两次拒绝的机会,并且预先告诉她们,第三次就不能再拒绝了。岛夷女子在未卜的命运面前,却只有屈服一途。琉球岛气候温和,水土宜人,岛夷女子的肌肤细腻,虽然不能与宋辽的大家闺秀相比,摸样比辽东大姐也不遑多让。

这些天来,汉军屯垦地的男丁个个喜形于色,关押岛夷未婚少女的营地里,到处可见汉军男丁在转悠、观察。因为帅府有言在先,这些女子将来都是有身份的,并非可以肆意侮辱的女奴。在正式成婚前,如果有非礼言行,就会失去挑选的资格。大部分汉人都只是默默地挑选,只有极少数冲着她们的指指点点。

然而,这种形同牲口一般的境遇,仍然令这些女子羞愤、恐惧不已。

“素姬,我怕。”乔乔屈起双膝,让棉布裙子遮住赤足。那些男人虽然不言不语,但目光却仿佛要把她脱光一样。粗糙的木栏外悬着每个俘虏的号码,男人如果看上了,便将自己的号牌挂在下面,如果竞争的人多,便以号数大小为序,只保留前三位。这意味着到了挑选那天,女子只有两次拒绝的机会。

素姬咬着嘴唇,目光落在不远处,俘虏营门外的一个男子身上。那个削瘦的身影,曾经含羞地偷看的身影,沉默地坐在俘虏营门口。这个汉人奸细,装作卖货郎混居在族里,杨帆,就是这个汉人泄露了族里的底细,又是他向这些俘虏解说挑选牲口一样的规则。而且,更令素姬羞愤的是,自从被俘以后,他令人面红心跳的目光就再没落到自己身上。仿佛是一个陌生人。素姬羞恼中带着恨意,如果目光能杀人,她早已经把他千刀万剐。

素姬是族中最美的少女,父亲和兄长是出了名强壮勇敢的人,因此,族中男子虽然爱慕,却也不敢撩拨欺负她,何曾遭遇这种被人当做牛马一般对待的目光。外面的男人来了又去,牌子换了又换。汉人的规矩也和岛夷差不多,高大强壮的将那些怯弱的驱走,剩下的三张牌子都是数字极小的。有一个长相还很英俊,在笼子外面驻足许久。

素姬一直低着头,在发绺的缝隙里,她看见那个削瘦的身躯埋头坐在远处。

............

汉军军官大都是有家眷,也不屑和军卒争夺岛夷女子。这些天来,他们忙着宴请南海水师的军官。每日红日西斜后,水师大营便灯火通明,喧闹无比,赵行德因为担心水师军官与汉军军官不睦,这些天倒是天天都坐镇大营。

酒宴就是另一个更加激烈的战场,推杯换盏之间,水师军官对于岛上汉军突然增多的疑惑也都置之脑后了。他们在请剿岛夷的战斗中多少发现了一些蹊跷。随着进剿山中岛夷不断取得战果,岛上出现的汉军越来越多,汉军军官也越来越多。在赵行德的默许下,两支军队的军官天天都置酒高宴,双方也越来越熟络。

杜吹角、刘志坚等人心知肚明,和宋国相比,汉军是夏国更加可靠的盟友。

周砺等人想着朝廷连汉军占据京东路都认了,这流求化外之地又算什么?将来还要借重汉军炮船的力量,水师军官都顺水推舟,谁也没把汉军大批登岛的事情挑开来反对,殊不知汉军早已在流求屯垦数年之久了。唯独不满的是,岛夷部落的财物极少,值钱的就是一些山货和少许沙金。汉军将大批岛夷女子匹配给军卒,就是占了最大的好处,水师军官很是不满,在赵行德目光下,不好明着撕破脸,都化作一碗碗的酒朝着对方敬去,酒酣耳热后发几句牢骚。

“诶,我说,我,我们水师流血流汗把寨子打下来,居然肥羊都给你们吃掉了,奶奶的。”

丁禁一身酒气,拍着汉将周光宗的肩膀抱怨道。王复脸红脖子粗,扯着嗓子回道:“咱们水营也没份儿啊,都是留下来的人才有。他妈的,我们也眼热呢。”汉将田觉不满道:“你们水师军饷是我们的三倍,大把姑娘挑啊,还跟我们来抢骨头?”

“蚊子再小也是肉啊!”丁禁涎着脸道,“流求风味....”

“呸,”另一个汉军军官王复摇摇头,舌头打着结道,“丁,丁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帅府有令,岛夷女人只能做妻不能为妾,而且以后也不能纳妾。你要做得到这两条,我,我这就给你向大帅讨一个女子去。你丁大人战功,怎么都排在头十个先挑的。”

“哦——”丁禁尴尬地打了个酒嗝,他是将门出身,哪会娶蛮女为妻,他喃喃道,“什么帅府的规矩?我怎么没听大帅说起过,来,喝酒,喝酒!”他把酒干掉以后,下意识地朝上座看了一眼,摸着脑门道,“咦?大帅到哪儿去了?”

王复和周光宗都是辽东旧人,二人朝空荡荡的帅座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忽然一起吼道:“管那么多干嘛?来喝酒!喝酒!!”两海碗散发着酒气端到面前,酒浆淋漓摇晃,丁禁顿时有些眼晕,心下一横,端起海碗道:“奶奶的,干!”

月明星稀,波光零零,大营不远处,汉军楼船静静地停泊在海面上。

赵行德眺望着远处灯火,转过身问道:“这样做,有必要吗?”

“难道还有比通婚更好的办法?”韩凝霜冷冷道,“打了败仗的话,皇帝不是也要把公主送出去和亲吗?哪一次蛮夷进入汉境不掳掠女子到塞外做牛做马。我听说中原腐儒还作文赞之,说如此使内外交融,致天下大同。那么我们这么融合一下蛮夷,也是无可厚非吧?”她低声道,“更何况,我又没让这些岛夷女子为妾为婢,我们尊重岛夷的习俗,凡是汉人与岛夷匹配的,男人只能娶一女,不可纳妾,如果要休妻的话,须得经过我亲自许可方行。”

章124 吴娃与越艳-1

天色渐渐昏暗,夕阳映照下,绯红的晚霞越发浓厚。

滚滚云霞堆积在西方的天际,幻化出各种形状,如海神的金身占据了半个天空,又如赤龙的片片鳞甲横贯天际,如贝壳上螺旋的花纹一圈圈荡漾开去,渐墨的云团与渐暗的天空融为一体,远处已分不清天海之别。一线一线白浪退回大海,沙滩上的鱼虾在映着霞光的水坑中吐着白沫,等待下一次海潮的拯救。

阴沉的天空下,素姬蜷缩在囚牢的一角,双手抱着膝盖,眼神有些空洞地看着族里熟悉的同伴被一个个陌生人领走。在无法抗拒的命运面前,大部分人选择了屈从,不声不响地跟着第一个挑选的汉人走了。少数拒绝了一两个,但还是跟着第三个走了,到了最后还又哭又闹的,被看守绑住手脚,被人扛在肩膀上强行带走了。

剩下的人越来越沉默,太阳已经落下山,巨大阴影笼罩着这片营地,也笼罩了每一个人的心头。潮湿海风摇动着树影,树叶沙沙响,仿佛在低声哭泣。乔乔哭了,但她没有挣扎,跟着一个魁梧的汉人走了。剩下的女子分为两类,一种是相貌丑陋,没人愿意要的,另一种就是像素姬这样,被“很厉害”的人看中,其他人知难而退。她已经拒绝了一个人,另一个相貌英俊的汉子正站在囚笼外面劝说她跟自己一起回去。在岛夷女俘中,这样眉目如画的,而且据说能通汉语的女子,也算是凤毛麟角了。

“小娘子,该说的我都说了,跟不跟我走,你给个痛快话吧?”

那汉子期冀地望着里面,见素姬抬起头,他眼睛闪过一丝喜色,又暗示地朝后边看了一眼,如果素姬拒绝了他,就不可能再拒绝下一个人。后面这个汉军至少看起来比他差远了,那人注意到前者的目光,对他怒目而视,三角眼泛起凶光,显得很没有城府。前面那人嘿然一笑,目光落在自己的牌子上,第四十九号,远远超过对方的一百零三,在数万汉军团练里面,也算十分靠前了。汉军秉承夏制,军功的差距就是地位的差距,这一点俘虏营官已经跟这些岛夷女子解说得十分清楚,他转过头,期冀地望着素姬。

良久,没有回应,汉人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后面那人脸现喜色,抢话道:“这小娘子显是不乐意跟你走的。”那人瞪了他一眼,又回头看着素姬叹了口气,伸手将笼子外面挂着号牌摘掉,承认自己这次选择被拒了,他心里虽然有点失落,但还要赶紧去挑选看好的其他女人。后面那个人脸上已经掩饰不住笑意,大步上前来,笑道:“小娘子,你只有跟夏某人回去了。”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取素姬的牌子。

素姬只是低着头,贝齿紧咬着嘴唇。不用抬头就知道他的样子,她只觉得恶心。素姬脸色苍白,忽然间好想自己的父兄,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那人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就在这最无助而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冷冷道:“慢着。”

脚步声停了下来,那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营门口的守兵站起身来,他脸并不黑,却让人觉得很黑,而且很冷,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急于将女人带走的汉军按捺住心头火气,问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可以走了。”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的号牌从木桩上摘了下来去。

“你…..”汉军恼羞成怒,回头骂道,“找死吗?”

他也是手中好几条人命的人物,就要抡起拳头砸过去时,眼角瞥见那人掏出了自己的号牌,一个大大的“壹”字立时浇熄了他的怒火。汉军死死盯着那块号牌,除了序位惊人,制式和别的号牌一样,确系帅府发出来的正货,他怏怏收回了拳头。屯垦的团练有六万多人,排队挑选蛮女的也有三万多号。就算大部分军官不屑排队和军卒抢蛮女,这人能拿到壹字牌,岂是等闲之辈

“你早点不拿出来?”汉军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人。

“这和你无关,你再啰嗦耽搁,连汤都喝不上了。”

杨益冷冷道,他的目光却落在素姬脸上。素姬也盯着他,她紧咬着嘴唇,目光中没有丝毫欣喜,只有愤怒和不甘,好像即将被恶人从情郎身边抢走。杨益记得他刚刚落脚的时候,这目光为他解决过不少麻烦,又或者,这些麻烦本身就是她带来的。而现在,这种愤怒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杨益的脸就像被人砍了一刀那样臭。

“你这个骗子!”

素姬的汉话清楚而流利,这引起了很多人的侧目,但当他们目光落在壹字牌上,又都默默地收了回去。杨益不算高大魁梧,但帅府将平灭琉球岛夷的第一号军功牌给他,就说明了一切。少女的愤怒,没让杨益丝毫动容,他熟练地打开囚笼,大步走到素姬前身,一俯身便将她横抱起来,扛在了肩上。女人母豹子般一口咬了下去,他肩头的顿时鲜血淋漓。

“骗子!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寻死觅活,先给我生一堆儿子再说!”

杨益扛着不断挣扎的少女,脚步不停,很快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外。谁也不知道,没有这一场战争,他们本来应该这个秋天,在祖先和族人的注视下结为夫妇……谁也不知道,三年之前,一个汉人摇着拨浪鼓走进了排外的毗舍耶部落,没有人知道这个汉人如何与少女走在了一起,在几乎全族反对之下,他们仍然坚持了下来。这个汉人艰难地在毗舍耶部站稳了脚跟,他引来了更多的汉人商贩,这些商贩带来了铁锅、盐巴、针线、丝束,……还有各种令部落人喜欢的物事,他们的脚步走遍了每一个部落,每一条道路。

夕阳已沉入了深深的大海,蓝色天幕仿佛饱浸海水的丝绸,无数星星像夜明珠一样镶嵌在天穹上,默默地注视天幕下的人们,暗淡的星光下,微微荡漾的海水环绕着岛屿。月明星稀,波光粼粼,大营不远处,汉军楼船静静地停泊在海面上。灯火近处,乳白色的泡沫一浪一浪地拍打着船舷,也拍打着人们的心弦。

“更何况,我又没让这些岛夷女子为妾为婢,我们尊重岛夷的习俗,凡是汉人与岛夷匹配的,男人只能娶一女,不可纳妾,如果要休妻的话,须得经过我亲自许可方行。流球位置在宋国海岸之正中,又是南北来往的必经之地,地方又大,适合屯兵......”

韩凝霜摇头,嗔怪道:“不说这些,李姐姐回洛阳去,你也不好好哄哄她?”

赵行德神色黯然,低声道:“形诸笔墨,总是辞不达意。我想当面向她解释,可是......”他眉宇间浮现痛苦之色,李若雪性情温婉,这次反应如此激烈,赵行德意外之余,更不敢轻举妄动,书信已经几十封,但反复看总觉得不对经,他生怕信中再说错了,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都压着未发,拖得越久,心中越是痛苦。旁人不知,今天不知怎地,在韩凝霜面前,只觉得她的眸光洞彻心扉,这些情绪竟一下子无法掩饰了。

韩凝霜暗生出悔意,但看着他痛苦的神色,又有些不忿,咬着银牙道:“你就是太贪心,喜欢李姐姐,又对我动心,又怜惜赵环那个公主。你做错了事情,哪怕妙笔生花,想要狡辩也是不能的。你堂堂赵大宗师,不是写不好一封简单的信,而是无法解释,更无颜面对李姐姐。”暖香醉人,她脸带着笑意,秀发披散在肩头。

“我做不到知行合一,”赵行德没有否认,“我是个贪得无厌之徒。”

“对,你就是贪得无厌。你百战百胜,你深得人心,你著书立说,要流芳百世,你这还不是贪得无厌,又是什么?你在辽东就是这样了,你既要打胜仗,又要百姓不受苦,你连异族人都要可怜。我从那时候起,就知道贪得无厌了,夏国人,宋国人,你两边都不想得罪。现在你有这个本事让两国都看重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可能被两边挤得粉碎!难道你真的想要最后身败名裂吗?”

“我只是想尽力保护更多的人。”赵行德喃喃道。船舷窗外,天空中乌云不知什么时候遮住了月亮,云雾在月光中翻滚浮动,仿佛天地在缓缓的呼吸,朦胧的月光透过云层,照在流求山脉漆黑的轮廓上,照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也照在停泊在岸边的海船上。

“保护更多的人?你还真的是圣人。”韩凝霜嘴唇微微颤抖,垂首问道:“你在心底里,还是喜欢赵环的,对不对?为了她,宁可让李姐姐受委屈,让我受委屈,对不对?我还真是妒忌了。你想过要给李姐姐写信,那我呢?你想过给我写信吗?难道赵环就那么好?”她微微笑了一笑,万种风情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女人生气是毫无征兆而又不讲道理的,哪怕她曾经原谅过,但一旦生气起来,随时可以再跟你要一个解释。

章124 吴娃与越艳-2

夜暮低垂,岸上的动静却越来越大声。

数万汉军丁壮同日娶亲,帅府自然要大操大办。岛夷部落的首领也被请来观礼,俘虏营伙食中难得加了大晚的肉菜和米酒。流求岛夷处置战败部落和俘虏是十分残酷的,这些天来一直惴惴不安。今天忽然受到优待,慌乱之余得知了原因,人人心情都很复杂,有人气愤难平,多数人则暗松了一口气。双方毕竟结了亲家,血浓于水,这看起来不像是要斩尽杀绝。

岸上各营都大摆筵席,噼里啪啦的鞭炮放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数百人的锣鼓队,唢呐队,鼓足腮帮吹奏百鸟朝凤、步步登高、八音谐、百娇媚、抬花轿等婚乐。因为是汉夷联姻,男女方父母大多不可能出席婚礼,一切繁文缛节都从简,磕头也取消,在喜庆的鼓乐声中,一对对新人走到营官和族长面前行礼。岛夷族长面孔绷得紧紧的,汉人营官却笑着微微点头。新人入洞房以后,宾客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猜拳行令的声音越来越大。

鼓乐一直不曾消停,几支欢闹的曲子反反复复,远远传到了近岸的海面上。

汉军帅船的船楼上,韩凝霜凝视着远处闪烁的灯火,秀眉微蹙,仿佛在犹豫担心着什么。在她身边,赵行德低声解释着:“党争漩涡越来越深,陈少阳虽然将之暂时压制了下去,但底下暗流涌动,迟早会再出事的。我将赵环带到扬州,是想她远离鄂州是非之地,我就是这么想的......”赵行德有些讷讷道,“虽然并非问心无愧,不过,我和赵环还只是.....”

“只是什么?”韩凝霜眸光闪动,低声啐道,“你在鄂州尚且与她别室而居,这一路同行,便住在一起.....,难道还只是......,这话,也只有我和李姐姐信你。”海风微微吹秀发,她如玉般脸颊微微晕红。她转过身,看着赵行德,低声道:“但我心里还是妒忌赵环,她和你住在一起那么久。不过,你真的没有碰她么?”韩凝霜咬着嘴唇,盯着赵行德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内心有愧吧,凝霜,我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下了决心,即使在船舱中同居一室,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有时候,好像是你的目光在看着我们,有时候在船上,环环睡在内室,我睡在外室,我会梦见若雪和孩子......”赵行德缓缓地叙述,尴尬地笑道,“鬼神冥冥,自思自量,大概是心中有愧吧。”他的语气有些怯弱,但没有丝毫的作伪。

韩凝霜看着他这样忐忑,手掌感觉着赵行德的心跳,她知道这些话并不是说出来哄她的,更多的是一种积蓄已久的宣泄,渐渐地,她有些恼,更有些羞意,在月光下低着头,仿佛因他做错了事情而一起羞愧。她握着他的手,手心渐渐有汗,想起在辽东的时候,他也曾这样忐忑自责,想起在告别的甲板上,问他“你动心了没有?”那一瞬间的火花。

岸上的锣鼓声渐渐小了,晚风抚动海面,潮水轻拍着船舷。

这一瞬间,女人的脸颊浮起浅浅的晕色。“留下来,别回去了。”赵行德一愣,她咬了咬牙,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口口声声说对不起我们,可曾想过,这么纠缠为难下去,我们都将要老了。赵环的事情,我不管。我们的事,李姐姐是同意的。姐姐送给我的镯子,就是代你下的聘礼。你不要不承认.....大食远在万里之外,你这一走,不知何时才回到中原,我想要一个孩子,我和你的孩子。”

“凝霜......”赵行德喃喃道,看着女人微红的脸颊,目光清冽而妩媚。

书房是韩凝霜署理公函的地方,前面是诸将议事的白虎堂,他将她抱入了后面的卧室。

韩凝霜静静地看着赵行德,然后闭上了眼睛。一切好像早已注定了,月色朦胧照着大海。半明半暗的灯光与水影微微地摇晃,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亲吻,喘息,她咬牙忍受着,将头埋在他宽阔的胸膛前,他感受着那份柔软,闻着她那熟悉的气息,呼吸长短交错,爱.欲缠绵不休。卧房楚楚梁柱,藻井斗拱遍布无数浮雕,将军出行图、云纹、牡丹、莲花,但最引人注目还是数百个童子雕像,童子或骑麒麟,或手持莲花,或戏着金鱼,或握笔,或持书,或握元宝,或跌坐憨笑,或拍掌欢呼,一个个男童女童都无辜地睁大着眼睛。

东方露出一抹肚白,窗帘拉开,清新的海风伴着金色光线涌入船舱,吹散了昨夜欢愉的气息。赵行德睁开了眼,如果不是枕间锦被残留的香气,他几乎要以为这一场无痕的春梦,再一转眼看见韩凝霜乌黑的长发。韩凝霜正坐在梳妆台前梳着乌发,回眸微微一笑,他心安了下来。这时代的好女子,无论多么不堪疲累,一定会在丈夫之前起床。通常在男人醒来的时候,女人已经准备早餐,梳妆打扮等事情忙完了,专心专意地伺候丈夫起床。李若雪如此,赵环如此,韩凝霜也是如此。念及此处,赵行德心头又有些愧,目光重新凝聚坐在妆台前的玉人儿身上。

“看什么看?”被他盯着,韩凝霜到有些羞恼,啐道,“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好看。”赵行德笑道,坐起身,伸手将她的柔夷握在手中,继续大胆地凝视着美人尚未褪去的红晕。越过了那条界限后,男人的举动竟放肆了许多,韩凝霜笑眯眯地问:“摸着我的手好舒服么?”赵行德老实地点点头,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让他一时有些口干舌燥。他敞开的胸膛微微起伏,任凭海风轻舔着汗渍。她将手抽出来,为他中衣的扣子一粒粒扣好。

“除了李姐姐和赵环,”韩凝霜轻轻道:“你碰其他女人,我一定亲手将你这双手斩下来。”

“不会的,”赵行德尴尬笑道:“若是那样,天不容.....”话未说完,嘴已被她捂着。

“要出海的人,”韩凝霜白了他一眼,恨恨道:“乱发什么誓。”

“若是那样,”她恨恨道,“不必老天爷惩罚你,我自然要你后悔。”

这场盛大的典礼,是她为自己准备的花烛。可一切已成定局之后,她的心情有些凌乱,又有些怅然若失。海风轻拂着发梢,韩凝霜转过头去看赵行德,他的目光中带着灼热,不知为何,韩凝霜心中大羞,低声道:“不行!”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外面。

这是一个安静的早晨,白色的海鸟在碧蓝的天空中翱翔,时而掠过清浅的海水,衔着鱼虾飞向岸边的悬崖。青山绿水在晨曦中逐渐展现出美丽的身姿,岸上沙滩还留着昨夜欢宴的狼藉,空中飘散着烟火的气息。

昨夜一场大醉,水师将领多在宿醉中酣睡,没人谁注意赵将军是否返回大营。

杜吹角起得倒早,带着一群牙兵四处巡行,确保营中没出乱子。一路上收到不少人送来的红鸡蛋。偶尔有人问起上将军,他就用高深莫测的语气说:“将军正在处理要事,严禁打扰。”这个明媚的清晨有无数人晚起,而汉军帅府体恤军民,给所有娶亲的团丁都放了十天大假,当值的团丁得到了大大的红包,人人脸色都带着笑容,薄薄的晨霭中也带着丝丝喜意。

.............

洛阳,行军司马章鼎前往拜会武昌侯夫人,见府外停着一辆马车,章鼎不禁皱起眉头。

这辆马车是一个叫张汝舟的大学士的,张汝舟是池阳人氏,投考税吏出仕,在审查账簿方面颇有著述,被学士府特擢为大学士。他曾经与李若雪谈论术数,当时便惊为天人。相府为了收揽关东士人之人,特意学士府中选派大学士前来洛阳讲学,这张汝舟也是其中之一。恰巧李若雪因故返回洛阳后,因为二人曾是学士府的同事,这人又处处逢迎,做小伏低,张汝舟便像牛皮糖一样黏了上来,三天两头登门拜访,尽挑些李若雪喜欢的话题来谈论。

此举令行军司颇为不满,若非张汝舟大学士的身份,早就相机教训他了。因为五府之间相互制衡,而张汝舟本身亦十分精明,打的是学士之间研讨学术的幌子,令行军司投鼠忌器。

侯府花厅之中,李若雪青布包头,素衫布裙,若戴上一朵白花的话,几乎是孀居女子一般,她的容色清冷之中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气质。张汝舟暗吞了一口馋涎,含笑道:“李学士,为兄好不容易搜求到这个唐人玉壶,不知真伪,学弟久居洛阳,又懂得金石之学,还请你代劳鉴别一下。”

花厅中间木几上,陈设着一个羊脂白玉壶,在天光下闪烁着迷眼炫光。

章124 吴娃与越艳-3

花厅中间木几上,陈设着一个羊脂白玉壶,在天光下闪烁着玲珑炫光。

自汉朝通西域,美玉输入中原之后,玉壶便有清白高洁之意,以玉壶乘寒冰,喻意表里如一,磊落澄澈。乐府诗云“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而最为脍炙人口的,莫过于王昌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之句。汉唐以后,文人莫不以收藏此物为雅好。冰壶以纯白透明为上。这一樽玉壶,无论玉质还是雕工,都是上上之选。

李若雪性情淡泊,犹爱冰壶。张汝舟千方百计搜求这一樽玉壶,便是投其所好,他心中早已笃定其真伪,所谓鉴别云云,只是个拙劣的借口而已。然而,就是这样拙劣的借口,竟没被拒绝。虽然五府特别保护军士婚姻,但以军士之尊严地位,一旦发现眷属见异思迁,多半不会勉强原谅,而是一纸休书解决。夏国以自守为立国之道,有和离之律例,这样的情形,就算大将军府也干涉不得。

想到这里,张汝舟心中便一片火热,暗暗吞下几口的馋涎。

察觉他的目光有异,李若雪微皱了皱眉,暗暗后悔没将此人拒之门外,正待随便说几句话,便请他告辞离去,这时,仆役来报,行军司马章鼎求见,李若雪微一沉吟,咬了咬牙,让仆役回话今日有客人来访,不便接待章司马,然后半晌不说话,神色变幻不定,好似出神一样看着那个玉壶,一直沉默着。

张汝舟心痒难挠,堆笑道:“李学士,你看这方玉壶如何?”

“嗯,”李若雪低声道,“果然是上品,恭喜张学士了。”

“如此甚好。”张汝舟笑道,“为兄知道学弟雅好此物,既然是上品,这就送给学弟了。”

学士府中若是同辈,便以“学兄”,“学弟”相称。张汝舟惯能算人,李若雪虽然是女子之身,才华气概丝毫不让须眉。他以“学弟”相称,故作豪迈,亲热中透着尊重,又掩盖了龃龉之心,让人难以拒绝。就算李若雪推脱不接受,张汝舟也会死缠烂打,以大方豪迈为掩饰,务必要她收下这份价值不菲的礼物。俗话说烈女怕缠郎,李若雪还未开口拒绝,张汝舟心中已将劝说的话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几遍。

李若雪秀眉微蹙,这时,花厅后面有人大声道:“把东西拿回去!”两人一起抬头看去,话音未落,一名须发苍然,面容清瘦的老者从后厅走了出来。李若雪当即站起身来,口称:“父亲大人。”老者脸色阴沉地看着张汝舟,毫不掩饰厌恶之意。李格非虽然官职并不高,但成名数十载,在关西学士府中也久闻其大名。张汝舟忙站起身来,面色恭敬。

他执以晚辈之礼,李格非却丝毫没客气,看着他道:““老朽有家事,张先生先回。”

张汝舟脸色惊疑地看向李若雪,但见女主人站在父亲身后,丝毫没有反对的意思,不得不拱手道:“如此,晚辈就先告退了。”正欲转身,李格非又叫住了他:“东西拿回去。”老先生姜桂之性,老尔弥辣。此时已是初夏天气,张汝舟竟感到脊背后有丝丝的寒意。

“玉壶冰清,原是打算送给李学士的雅玩。”他勉强解释道。

“拿回去!”李格非加重语气道,“以后府中不欢迎你!”

他用仿佛刀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张汝舟,仿佛他再做迟疑,单单这目光就要把他切成几十块。“父亲大人。”李若雪小声说了一句。“你别说话。”李格非训斥了一声,又转头看着张汝舟,厉声道:“王昌龄以朝廷命官,作诗言志,所谓玉壶者,喻意清廉自奉。这羊脂白玉壶价值十数万钱,你这般大方送出手,可是想对我女婿行贿赂之事吗?东西拿回去便算了,你若敢把它强留下来,我即刻当赃物送到洛阳府衙。”

张汝舟一愣,再多强辩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得讷讷拿起玉壶,转身离去。

“女不教,父之过。”李格非背对着女儿,低沉的叹息传入李若雪耳中,不禁浑身一震,她脸色红到了脖根,看着父亲的背影,睁大眼睛争辩道:“张学士只是拿玉壶来鉴赏,并非贿赂之物!”李格非蓦然转过身来,看着女儿沉声道:“我当然知道不是贿赂。”

他看着女儿心生怜意,旋即又按捺下去,“妇人的名节,比玉壶更贵重。若不是顾忌你的名节,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这个无耻之徒。”他早年在韩琦幕中做事,见惯了各种各样人物,向张汝舟这样德薄之人,自是一眼就识破。其实,张汝舟的用心,以李若雪又何尝不知,只因为被她心头气苦,才有这样的失措之举。在李格非看来这是自暴自弃之举,因此就更加痛心疾首,若非她已为人妇,几乎要请出家法来打管教女儿了。

李若雪见老父面露痛惜之色,心中委屈,争辩道:“就许他带着公主联翩下扬州,我见一个学士府的同僚都不能么?”她心思剔透,又是外和内刚的脾性,说话之时,珠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你熟读诗书,难道不知男女有别?”李格非摇头道:““且不说赵元直迎娶吴国公主,中间有许多曲折未明。男女有别,你和这个无耻之徒虚以逶迤,不管用意如何,传出去总是对名节有损。你和夫君怄气,难道比维护名节还重要?枉我从小教导你饱读女训,难道你都忘了不成?难道你自恃才高,连先贤教诲都不放在眼里了?难道你要让赵元直,两个孩子,让赵李两家,都因此而蒙羞?你若仍执迷不悟,岂能教育子女,两个外孙,都由我亲自来教他们礼义廉耻好了。”他一边叹气,一边说话,偶尔咳嗽数声,显得十分激动。

“父亲大人,”李若雪哽咽道,“女儿知错了。”她轻咬着嘴唇,泪水划过白玉般的脸颊。

李格非看着她凄楚的模样,仿佛看到初受委屈的女儿,并非为人妻,为人母的将军夫人。

“唉——”他叹了口气,低声道:“赵元直是我们选的,也是你选的。我们既然选了他,就只能相信他。他在万里之外,在他回来之前,就只能一直相信下去。”他看着李若雪,沉声道:“等赵元直回来,如果是他对不起我的女儿,我和你母亲都支持你。”李格非也看过外面流传的《秦香莲传奇》话本,虽然明知这是虚假的,心中仍然愤怒,如果赵行德回来以后不给出合情理的解释,老丈人也不会放过这个负心薄幸之徒。

“知错了就好,这段时间,我和你母亲哪儿都不去,一起在洛阳陪着你。”

“父亲大人......”李若雪哽咽着,“女儿知错了。”

泪眼朦胧中,父亲的背影仿佛巍巍泰山一般挡在自己面前,保护着自己,为自己遮风挡雨。这时,婢女来报,洛阳团练使夫人张氏来访,李若雪匆匆擦干了泪水,命婢仆将适才招待张汝舟的茶水都撤了换过,这才到二门迎接张氏进来。张氏见李若雪双目红肿,心生怜意,拉着她的手,同情地轻轻拍着。

“陈重说海上书信不方便,他已经通知了行军司,如果有赵将军的家信,就按照皇室最快的鸽书传递回来。赵将军常年出征在外,洛阳的浮浪子弟又多,妹妹这样的玉人儿,我也不放心呢!你带着孩子在洛阳,若是有什么麻烦的话,尽管告诉我,如果有人搅扰了清静,你递个话来,姐姐我哪怕在千里之外,也能教他们后悔投错了胎。”

张采薇拉着李若雪的手,浅笑细语道,远远望去,仿佛两个女子在闲聊家常。

她因得到行军司的密报,立刻便赶了过来,心中原本有些生气,熟料在赵府门口碰见张汝舟见丧家之犬一般仓皇离去,立时对李若雪的好感又加倍恢复了回来。她不知究里,只道李若雪脸皮薄,架不过这些狂蜂浪蝶的骚扰,所以立时下了决断,哪怕动用皇室的影响力,也要叫这些无耻之徒再也不敢打这个主意。

虽然只是若有若无的几句话,李若雪的心思剔透,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她芳心微微有些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两人手挽着手,一同在牡丹盛开的花园中缓缓散步走动。

张采薇挽着李若雪的手臂,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护国府利令智昏,居然答应宋国让赵将军统帅水师远征大食国。这几个月来,陈重招揽宋国的仁人志士,经常叹息缺少一个像赵将军这样能够总揽全局,德才服众的人物。可惜了,宋国乱成那个样子,护国府若是当初坚持一下,说不定他们就答应让赵将军回洛阳,妹妹也可以一家团聚了。陈重说只待水师到了大食,一定尽快让赵将军和妹妹一家人团聚。”

章124 吴娃与越艳-4

夏元德二十六年,夏国朝廷决定新建洛阳官学。

洛阳官学开设农牧、营建、算学、天文、地形、物理、文辞、经学等十二科院。洛阳官学学制为五年,专门招收关东子弟就学。敦煌、长安、成都三地学士府分别派出大学士赴洛阳执教。宋太学博士李格非谢绝了出任文辞院掌教,安心寄居在女儿女婿家中养老。洛阳士人为老先生风骨而唏嘘之余,关东子弟则奔走相告,官学入学考试除了年龄在三十岁之下,并无其他限制。一方面,官学为提供的一条新的仕进通途。另一方面,十二科院的开设为大宋士子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们看到从前从未关注过的新世界。

“大!”“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小!”

几十个廪生声嘶力竭喊着,他们有的伸长了脖子,有的趴在黑漆桌案上,眼睛却都眨也不眨地看着两个大陶壶中水哗哗地往外流,仿佛在赌场上盯着正待开盅的骰子。

这是物理院直讲黄文庆的第三堂课,他提出了一个为问题,两个一模一样的水壶,一个水壶开一大孔,另一个水壶开五个小孔,前者大孔之面积为后者五小孔之和。这两个水壶灌满后,同时让水从开口处流出,请问哪一个壶中水先干涸?

众儒生有的说大孔之壶水先流干的,有主张五小孔之壶先干涸的,也有多数人以为,既然孔洞总面积一样,那泄水的速度也是一样的。黄永庆笑眯眯地旁观廪生们争得面红耳赤,甚至纵容他们开出大小盘的赌注,最后也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请出两个大陶罐现场验证。而且,在几乎所有廪生都下注之后,黄永庆很不厚道地在买小的那一边加了二十贯的赌注,一笔相当于官学廪生小半年用度的“巨款”。这让许多廪生心生不妙的预感。

两股清水注入盛水的铜盆,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开始还看不出来,清水流了一会儿,开有五个小孔那边的水盆明显水面要高一些,趋势越来越明显,一些廪生脸上浮现惊奇的神色。

这时,五个小孔的水量渐小渐至于无,这意味着壶中水已经干涸。

大孔中的水流仍在不紧不慢滴溜溜地流淌着,答案已显而易见。输了赌注的廪生悲愤莫名地叹道:“果真?”“果真?!”“果真?”赢了的人则面色通红,攥紧双拳大叫道:“果真如此!”黄永庆右手顺着胡须,像是得意洋洋地看着这个场面。有人对其投以鄙夷之目光,这厮虽然是物理院的,难道就可以不顾羞耻如此吗?

廪生们愤愤不平地往外数着银两,只不过慑于师道尊严,暂时不敢反抗而已。

“黄先生,你早已知道这五小孔水壶出水比一大孔之水壶快!”一个名叫胡毓的廪生终于忍耐不住,站起来大声道,“既不告诉我们,也对我们搏戏不但不加阻止,反而在众人下注之后才下注,这不公平!”有人带头,输了银钱的廪生们顿时大声起哄起来。直讲黄大学士自从开课以来一直没什么威严,众廪生也是惫赖惯了,否则也不可能作出当堂聚赌的事。输了的想借机耍赖,赢了的自然不依,一时间,堂上乱哄哄的仿佛闹市一般,全无规矩。

正乱得不可开交时,“呯”得一声,如同晴天霹雳,众书生心头一凛,抬头望去,只见是黄直讲冷眼站在桌案上,手里拿着戒尺,刚才那一声巨响,正是戒尺敲在讲桌桌面上的声音。众廪生自从读书以来,都是在戒尺下面长大的,对此物有天然的畏惧,顿时鸦雀无声。

“诸位别说不公平,”黄永庆冷冷道,“物理院教授的是自然之道,当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方是自然之理,对畜生来说,弱之肉,强之食,再公道不过。那么,对人来说,知道的人,‘吃掉’不知道的家伙,也是在公道不过。嘿嘿,难道羊在老虎肚子里能说不公道吗?”他扫视了众廪生一眼,沉声道,“我不管你们在文辞、经学院那便学的是什么,到了物理院来,我们就只讲物理之道,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黄永庆顺手将戒尺在桌面上再度狠拍一下,发出“砰”一声巨响。

众廪生不由浑身一震,纷纷答应道:“明白了。”

黄永庆这才点点头,慢条斯理道:“既然你们明白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情,那我便给你们讲讲,同样的面积,这五个小孔,究竟为何会比一个大孔流的快吧。”水流的速度与小孔直径成正比,在众廪生眼中,他虽然人品太差,但对物性之理的讲授确实深入浅出,洛阳官学众廪生都是乡曲秀才,很快就听明白了,不由得频频颔首。

“如此简单的道理,”有些廪生嘀咕道,“故作告身,这又有什么用?”

“没用?”黄永庆冷冷笑道,“钻研物性之理没有用,那不知什么才有用?”他看着不服气的众廪生,正色道,“那我就用你们这些笨蛋、瞎子们听得懂的话来解释一下。同样的面积,几个小孔流水比一个大孔更快,用在治河上,就是说,同样的横截面积,几条小河道分泄洪水比一条主河道。加高主河道的堤坝谓之‘堵’,多方分流谓之‘疏’。这就是大禹治水,所谓‘堵不如疏’的道理,你们这些蠢货,读了十几年书,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好意思说物理之学没有用,真是蠢材,蠢材!气死我了!”

“啪“的一声,响尺再度拍响。这一次,廪生有的思索,有的羞愧,再无轻浮强辩之人。

官学鼓励各从志趣、兼收并蓄,而各个学院直讲必须拿出真本事才能吸引士子前来听课。总的来说,以关东士人的风尚,文辞和经学两院的讲座场场爆满,尤其是文辞院李直讲的课。李若雪的词美人更美,每堂课不但座满,里面连站都站满了,外面还有流连不去的。物理、天文、地理、算学这些“杂学”,本着学以致用,兼炫技哗众的动机,选课的廪生倒也不少,授课的场面勉强撑得住。最为悲惨的是农牧院,简直是门可罗雀,可容纳上百人落座的讲堂里稀稀拉拉坐着四五个人,这几个人也是无精打采的。

为留住人心,傍晚时分,农牧院直讲龙田光居然破例请听课的学生吃饭。

“唉,关东号称以农为本,农牧院居然门可罗雀,真是荒唐,荒唐!想当年我在敦煌......,”龙田光看着学生们木然的神色,郁闷地闭上嘴。在关西,士人有指导荫户之责,连公侯宴饮时都会讨论怎么养马、种草,怎么提高荫户的产出,所以,学士府农牧院讲堂总是最火爆的,没有之一。不过,这些关东人绝不会相信。

几个廪生来农牧院听讲,并非有什么伟大抱负,而是文才资质确实太差,才不得不来农牧院斯混的。所谓物以稀为贵,人人都懂的。话说回来,他们有自知之明,将来到很有可能成为农牧司在关东的第一批属吏,真可谓傻人有傻福。不过,现在廪生们对龙直讲的抱怨好像没听见一样,倒不是因为故意轻视先生,而是被龙田光请自己吃的东西惊到了。

每个人碗里鲜红的东西,居然是羊血!凝固状的,根本没有煮过的生羊血!

朱宝翰平常自号称饕餮,面对这碗血淋淋的生羊血,喉咙里毛毛的直想呕吐。

“龙先生,这个也能吃?我们岂不是成了茹毛饮血之野人?”朱宝翰愁眉苦脸道,武黎树桢也点点头:“古之燧人氏钻木取火,以化腥臊,龙先生,这生羊血......,咱们不妨煮一煮来吃?”他两人算是矮子里面充高子,在众生徒里最得龙田光青眼,壮着胆子这么一说,众廪生纷纷称是。

“煮?简直是暴殄天物!这么纯净的羔羊血,若不是种畜所有求于先生我,你们哪儿搞得到?”龙田光一脸痛惜道,他看着众廪生恐惧神色,摇了摇头,左手从抓起一撮韭菜胡椒之类的香料撒进羊血里,右手在锅里捞起一勺煮好的羊杂碎,倒在羊血碗中,然后一口气西里呼噜,几乎转瞬间便吃了个碗底朝天。所谓师生之道,亦步亦趋。先生吃得如此痛快,众廪生虽然面露难色,也勉为其难地端起羊血。

“痛快,痛快!”龙田光嘴角犹带着血迹,豪笑道,“好久没吃到这么鲜美的羊血羹了。”

“吃快点!”他看着众廪生一小口,一小口,仿佛吃毒药一样皱着眉头吃东西,不由得怒从心起,训斥道,“所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我大夏军士征战四方,追亡逐北,别说是喝生血,若是军粮不够,人肉也说吃便吃了。哪像你们这么婆婆妈妈。更何况是如此美味的羊血羹。真是不识好歹!”这席话说得众廪生各个愁眉苦脸,虽然他们也品尝出羊血羹的味道确实不错,但一想到这是茹毛饮血,心中就觉得不是个滋味。

章124 吴娃与越艳-5

“先生你也知道,茹毛饮血那是蛮夷武人所为,咱们都是文人,这个......”

“什么文人,武人,”龙田光一听这话就生气,“士农工商,哪里分什么文武?”他斜着眼睛看这几个愁眉苦脸的学生,喝问道,“关西的不说,关东的赵元直算文人还是武人?他早年远赴蛮荒打仗,我就不信没吃过这些东西。”

龙田光虎着脸,又舀了一大碗羊血羹,“呼呼”的喝下去。

朱宝翰、黎树桢等人面面相觑,有人喃喃道:“元直先生也吃这玩意么?”

关东文武殊途虽已百年之久,但多数士子们心中还有出将入相的憧憬。洛阳归附夏国之后,赵行德被目为关东人的骄傲,在士子眼中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当初推举柱国之时,东人社稍加鼓动,像朱宝翰这样不思上进的士子,也应声而起,走街串巷为赵行德摇旗呐喊。因此,龙田光不提赵行德则已,提及这三个字后,几个士子居然开始大口将羊血羹喝了下去。因想着“赵先生也是如此,我这样做了不过效法先贤。”羊血和羊杂碎顺着咽喉一直流进肚子,众人心理上的恶心感也没那么强烈,接着就感受到别样的鲜香味道和刺激。

羊血的质地细腻,混着茱萸、葱花、胡椒等调料吃,没有丝毫腥气,反而有一种独特甜味。像朱宝翰这种饕餮之徒,放下心理包袱后自然是尝得出的,他意犹未尽地放下小碗,故作豪迈道:“没想到生羊血这般美味,赵先生不愧是写出《东海食珍》的大师。”众廪生行了茹毛饮血之事,不免要扯虎皮当大旗,纷纷称是。

有人感慨道:“想不到新鲜的羊血竟是这种甘美的味道。”

“这是一年内没发过情的羊羔血,没有腥膻气。”龙田光舔了舔嘴唇,笑道,“安北有些家伙口味重,专喝正发情中的公羊血,膻味重得很,你们喝一口就会吐了。”他看着众生徒又露出欲呕之色,摇了摇头,转过了话题,“本先生指点农牧之道,关西不知道多少人盼都盼不来。你们就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大夏行授田之制,以军士治理荫户,荫户上缴三成收成给军士。这农牧之道,懂与不懂,岁入差距可就大了去了。这农牧之道,你们若真正掌握得好,投奔的荫户很快就会超过二十之数。不管军士还是荫户,要提高岁入,都得把你们当活菩萨给供起来。”

龙田光请这些学生大吃一顿,原本就是为了牢固他们学习农牧的志趣。这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除了农牧学士将来大有前途外,还间或讲了许多天南海北的趣闻。众廪生也都兴致盎然地听着。不过,这些青年士子,像朱宝翰、黎树桢等人,最多的还是猎奇的心理,特别是与赵行德有关的。这一天之后,官学廪生中纷纷谣传,所谓“餐胡虏肉,饮匈奴血”,正是赵行德在河中、辽东征战时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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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花园的凉亭内,几位夫人正一边织毛衣一边聊天。

宋国和夏国都保持了男耕女织的传统,不过,宋国妇人往往坐在织布机后面,而夏国盛产羊毛,妇人闲坐下来时,便以织毛衣来打发时间,或给家人御寒,或卖出贴补家用。洛阳归宋以后,织毛衣渐渐成为风尚。

李若雪因为久住在夏国,在赵行德出征在外的时候,闺阁无事,更是精于此道的高手。洛阳官学的博士夫人便相约门求教。李若雪为避嫌疑,不便与学士府中的男同僚有过多交往,一来二去的,到和这些学士夫人有了不错的交情。这些妇人多是大家闺秀,彼此之间熟悉了便无话不谈,甚至能说一些在外面不敢启齿的私房话

凉亭外满园的牡丹盛开,温暖的阳光透过凉亭的彩色流离,将斑斓的光斑投射在赵夫人的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一件五彩的披风,她斜坐在一张藤椅上织着毛衣,脚下蜷着一只懒洋洋的猫。孟夫人看着这副恬静的画面,真不知人比花娇,还是花比人艳,再联想到外面传言赵将军是喝生血,吃人肉的,她心中就不禁有些古怪的感觉。孟夫人天性好奇,把话憋在肚子里简直比胀气还要痛苦。

“外面传言......”孟夫人犹豫了一瞬,懦懦地问道:“军士出征不会是真要喝血吃......那个,吧?”她把话音压得极低,但几乎在一瞬间,凉亭里其他三位夫人针法都放慢了一瞬,大家仿佛毫不留意,却十分在意的听赵夫人的回答。

“岂有.....”李若雪正欲否认,忽然又住了口,眉心不经意便皱了起来。

二人自成婚以来,一直聚少离多。她细细想来,自己对赵行德的了解实在太少了。她并不清楚戎马倥偬的生活究竟怎样,不清楚他与理学社之间的种种纠葛,也不清楚他为何突然迎娶了吴国公主。细细想来,除了在相聚的短暂日子里,他是一个堪称完美的丈夫之外,自己对他的了解竟是如此至少。哪怕那些天下传诵的道德文章,也因为兴趣缺缺,只是匆匆一扫而过。记忆中他留下的空白,委实太多太多。想到这些,李若雪的心就针扎了一样难受,愣愣地看着满园春色。

“赵夫人?赵夫人?”

刘直讲夫人见她发怔,瞪了孟夫人一眼,暗骂道:“这个长舌妇。”

孟夫人其实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此时心虚,看着几个夫人埋怨的眼色,竟也顾不得争脸,只关切地看着李若雪,希望她不要因此受什么刺激。对这些学士夫人来说,赵行德在宋国尚吴国长公主,远远没有李若雪与太子妃交好来的重要。太子妃张氏与李若雪姐妹相称,府中更隐隐传话来,太子妃的身后事是皇后娘娘对上将军正室的支持。因此,这些学士夫人有事无事就来到上将军府里,也存了一些攀附的心思,若因小事引起李若雪不快,那便太不值了。

“赵夫人?赵夫人?您还好吧?”

李若雪从思绪中醒过来,她伸手捋了捋发稍,笑道:“万里之外的事情,我们妇道人家,又如何知道得清楚?”花园里阳光明媚,花树盛开,她的笑容却有些清冷。

“是啊,”孟夫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讷讷道:“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大家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默默继续编织着毛衣。随着夏国的影响越来越大,各种各样的关西风俗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洛阳人的生活。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每个人都在努力地适应着生活里的大小变化。天下动荡不定,洛阳还算是一方净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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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漕运码头,江湖上永远口口相传着各种各样的消息。

最近这段日子,最让人兴奋的消息莫过于商船队终于抵达了泉州,与武昌侯率领的水师船队会师,另外,南海水师一举荡平了流求岛夷,取得了成军以来第一场“大捷”。剿灭岛夷的“大捷”成色虽然不足,但总算延续了武昌侯战无不胜的神话。那些购买了南海股券的人都兴奋莫名,奔走相告。

“妹子,南海股券好像涨了一倍了。”

肖七一边嚼着咸菜帮,一边笑眯眯道,没听见后舱的回答,又特意举起筷子招了招,大声道,“不种地,不出力,三十贯变成六十贯了。”他为妹妹买的股券涨了一倍,肖七比自己做了一笔大赚特赚的买卖还高兴,他傻乐了一阵,又朝那边问道,“这钱来得太容易了,总让人有点就心慌,喂,要不要把纸票卖掉?”

虽然外面阳光很好,但后舱还有些暗,隔着门框只看肖十娘裙衫一脚。她蹲在灶台一旁,正捧着碗喝粥,听哥哥在外面高声说话,最后才答应了一声:“券票都是哥哥的,哥哥想卖掉就卖掉好了。”从一开始,她就没把这些股券当做自己的。

“嗨,瞎说什么,就是你的!”肖七反而不高兴了,将碗筷重重一放,冲着后舱吼道。

在兄妹俩的争吵声中,卖出南海股券的想法胎死腹中。肖七想,这股券不卖的话,总还证券所登记着妹妹的名字,而一旦卖出,铜钱银两就没有名字了。按妹妹的倔强性子,肯定不会要的,因此,他就干脆仍旧保留这些股券,等到妹妹改嫁或者养老的时候再用。

瓜州渡水师大营中,赵环脸带着微笑,听侍女芍药谈论外面的事情。

芍药快嘴快舌,打听消息到十分清楚:“驸马爷打了大胜仗,奴婢出去打听,百姓们到处都在交口称颂,特别是政信所里的南海股券,原先十贯钱的,现在居然要花二十贯才能买得到。平白无故,南海商船还一笔买卖都没做呢,股券就翻了一倍了。公主殿下,你说这奇怪不奇怪?”她睁大眼睛看赵环,脸上的惊疑没有丝毫作伪。

“这些人,确实够奇怪的。”赵环也抿嘴笑道。

“是啊,”芍药是极聪明伶俐,她早就等在这儿,笑道,“奴婢听人说,这全都是百姓相信驸马爷,相信只要驸马爷带兵讨伐,大食海寇就一定会扫平,南海商队也会满载而归了。”

“真的?”赵环笑道:“你这丫头,不要编些有的没的。”

“千真万确,”芍药忙赌咒发誓,又道,“人家都说,买南海券就是支持驸马爷旗开得胜呢。”

章125 窈窕夸铅红-1

清新的江风穿过窗户吹进房中。夏季应该是瓜洲大营最舒服的季节。

大营的屋舍都是用夯土、石头、木桩和铁汁筑成,在冬天太阴冷,春天又太潮湿,只有夏天凉爽宜人。这一是为了安全,而是在遭受围攻的时候,这些都可拆卸下来铸造更多的炮弹。大营留守刘文谷已经尽力使布置公主居住的十几间房舍,但整个建筑的风格却不是个别房间中的装饰布置可以消除的。即使吴国公主居住这间屋子,除了床和梳妆台等的木质家具之外,连门框、窗框这些东西,都是生铁浇铸而成。

“千真万确,”芍药忙赌咒发誓,又道,“买南海券就是支持驸马爷旗开得胜呢。”

她一边说,一边从翠袖子里摸出张纸卷,笑道,“奴婢听人家这么说,也买了一张,图个好彩头呢。”她说着就将纸卷呈到赵环面前。虽然赵行德是发行南海券的主事者之一,但赵环还是第一次看到真实的股券。股券印制十分精美,这是扬州工匠用最繁复的套板印刷而成,股券正面印波涛、海船和远处的岛屿的图样,图样中间是隶书“一股”,下面则小楷字“十贯钱”的字样。而实际上,芍药足足花了二十一贯钱买下它。

赵环纤细的手指夹起券票翻过来看,反面中间一块空白,上书“王时程让于江芸娘”一行毛笔小字,江芸娘正是芍药的本名,这行字只占了空白的上方一小部分,将来江芸娘还可以把继续在下面书写另一次承让,同时,这笔交易也在证信所做了记录。除非证信所的记录遭到了毁坏、丢失等特殊情况,没有记录的背书也是无效的。券票丢失的话,还可以依据记录向证信所请求补发。

“这就是股券?”赵环好奇地问道:“你花了二十贯买这么一张纸?”

券票印刷精美,甚至胜过许多善本图书,但雕版印刷的东西始终比不上画师的画作,二十贯足以买上一幅上佳的工笔,或是一本品相极好的善本图书了。

“奴婢花了二十一贯。”芍药小心地纠正道,“这可不只是一张纸啊。殿下,南海船队经济大海,买股券的人都能分一份红利呢。”宫女的月钱不多,她咬牙买下一股,也是下了颇大的决心的,此前更把股券分利和交易的规矩问了个清楚。此时见赵环有所疑问,便一五一十的介绍了一遍,最后道,“股券就等若契据的左券,虽然这上面没写条款,但条款都在证信堂里记着。百姓买股票,就是信的驸马爷一定旗开得胜,也是信的证信堂一定会主持公道。”

“原来如此,”赵环若有所思道,“你去账房领两万一千贯钱,为我再买上一千股吧。”

“是,殿下。”芍药答应着,正要退下,忽然想起一事,秉道,“因为流求大捷,这股券也闻风上涨,奴婢刚才买着的时候,听证信堂的人讲,待会儿说不定就不是这个价了。这......”

“那你先领五万贯,能买下多少,就买多少吧。”赵环点头道,脸色非但没有不快,反而带着些喜色,“既然南海券是百姓对侯爷的信任,那涨得越快越多,就侯爷的声望越高的。不过,”她微微蹙额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侯爷名望太高,未必是好事。今后证信堂股券有什么异动,你都来报知于我。”

“奴婢明白了。”芍药福了一福便退下去。

她是公主的心腹侍女,五万贯虽然不是小数目,亦不需手令字条。每到旬日,库房向公主禀报签押便可。买得的股权也是即刻交给库房保管,至于何时卖出股券,则完全不在赵环的考虑之中。朝廷南迁鄂州以后,皇家用度虽然骤减,但因为宫内不养阉人,宗室大都被掳,皇室的用度也少了许多。赵环是今上唯一的妹妹,除了公主的一份俸禄外,几乎每个月都有来自鄂州的各种赏赐。

公主库房中的钱帛仍然越积越多,每看到账簿上数字上升,赵环就忧心忡忡,觉得兄长如此偏爱,将来必定会招致朝中非议,若是布施出去,又会炫人耳目,不和祖宗家法。购买南海股券是一个折衷的办法,她便打算慢慢将库房中的钱帛都换成股券。按照二十一贯钱买十贯股券的比例,库房账上的数字立刻就减少一半了。而且,这也是和他的功名事业之间的又一种特别的联系。

想起远行之征人,赵环心中憧憬而忧伤,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神情渐渐沉静而肃穆。一片的阳光照在她皎洁的脸上,阳光也落在书卷上,微微发黄的纸张上一行娟秀的楷书:“......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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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水师都督座船白虎堂,商船队管事恭敬地退了下去,只有寥寥数人留下。

这几个人是漳州的士绅,单独求见赵行德的目的是希望其为新拟乡约提写一序言。漳州和楚州一样,士绅大都择俗易法守之,但又并非鱼肉百姓的劣绅当政,清流和俗易士绅之间,在州学商议拟定了一份介于清流法与俗易法之间的乡约,作为两厢干犯时裁断曲直的依据。在大礼法中,并没有关于这种乡约的规定,因此,士绅们请赵行德提写乡约的序言,也有一层请他做个公证的意思。

“大家总得个约束。”漳州主薄叶世鹏叹息道:“从前朝庭只有一套王法,现在王法多了,反而叫人无所适从。像现在这样,你说你的理,我说我的理,到了后来就,就成大家都没有理。所以,我们这些人才拟了几章乡约。”

“乡约虽然粗陋,”士绅贺德秀摇头道,“但总算大家还能相安无事。”

朝廷制定大礼法,清流俗易择法自律,对宋国人来说,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些州县甚至出现了清流和俗易士绅相互驱逐,乃至引发械斗的事件。简单地说,宋国正在发生分裂,先是分为清流和俗易两大阶层,然后,在清流士绅中间,又分为陈党、吴党、陆党、赵党等诸多派别。这些派别分别控制了不少州学,也有些州学像漳州这样,没有明显的倾向,只是尽力在维持地方的秩序。

叶世鹏拱手道:“赵大人,我等只求大人赐以笔墨,保一方桑梓平安。”

“叶大人言重了,”赵行德看着他,点头道:“此事甚易......”

漳州士绅面露喜色,旁边侍立的冯澯却低声道:“大人三思。”

他向赵行德连使眼色,二人避入后堂,冯澯这才说出反对此事的原因。在大礼议中,漳州是被侯焕寅收买了的,而且过程极为无耻。漳州居然在州学公议在大礼议中支持陈东还是支持侯焕寅划算,最后因为侯焕寅给出的好处更多,直接从京东路运来两石粮食,以极低的价钱卖给漳州官库,漳州就支持侯焕寅。这件事在东南士林中传为笑谈,更在那些不关心朝中由谁来执政的小州中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

“诸州清流都对其颇为不齿,大人,他们不过是想借用你名声,打开局面而已。”

“幸亏你提醒,”赵行德叹息道,“此事我再斟酌斟酌。”

“大人明见。”冯澯垂首低声道。

那日冯澯进谏之后,赵行德便不在军中教授君子之道,改由学官轮流主讲。众军官在略感失望之余,也松了一口气。经此一事,冯澯对赵行德的认同又多了一层。他觉得,要平息朝中的党争,唯有像赵行德这样的人物方才可以。赵行德本人不欲卷入朝中内斗,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赵行德已经广有羽翼,他若不主动介入朝政,就会被人利用,最后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赵党都会因此而成为牺牲品。因此,这些天来,冯澯总是有意无意地向赵行德提醒朝中政争的利害关系。

赵行德不再干预军中会讲之后,朝晚会讲时,结果和冯澯预料相同,军官们议论的气氛激烈了不少。在朝廷诸军之中,赵行德带过的军队以书生众多而著称。在投笔从戎之前,像冯澯这样的军官心中早有一定的见解。赵行德不主讲君子之道后,学官主讲的难度就大了很多,稍有不慎,就形成舌战的局面。不过,激烈的争论并未导致“非我同道,便是敌人”的局面,反而加深了军官们对君子之道的认同,在此基础上又渐渐形成了其他一些共识。

军官们从君子之道中引申出的另外一些意思,如军中要使上下如臂使指,又不至于僵硬呆板,就必须确保各级的权利范围,即使上级军官也不得随意侵犯下级军官的权利,同时,军管不得随意侵犯水手的权利,但无论是军官还是军卒,一旦越过了界限,就要招致更加严厉的惩罚。这就是所谓“出礼则入刑”。因此,军官们公议加严了各种刑罚,军纪比从前更加严明。水师令行禁止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以军纪严苛的镇国军。

章125 窈窕夸铅红-2

鄂州,竹簰门刑场,高耸着两台砍头机。砍头机是由木台、刀架、滑轮绳索构成的庞然大物,远看如同一个巨大的门洞,只不过,从这个门洞里过去的,只有人头,被砍下来的人头。砍头机前面点着三炷香,青烟袅袅,计算着时间。香烟燃尽,就是午时三刻。

刑场外围,照例聚集着成千上万,兴致勃勃的看杀头的人。

天牢的犯人处决一空后,这里冷清了一段时间,今天终于又杀人了,鄂州城里看惯了的人都有些兴奋莫名。有人早早赶到刑场,有人在前排占了位置,有人口沫横飞地介绍着斩刑的规矩:“瞧见那边三炷香没有,此香名讳叫做催魂香,一来昭告上天,黑白无常前来缉拿生魂,免得恶鬼含愤作祟。二来算着时间,催魂香燃尽,便是午时三刻,阳气最盛时,斩下人犯的六阳魁首。”“看到那边像闸门一样的玩意儿了吗?全大宋才三台的稀罕玩意儿!瞧那花纹,瞧那份量!那咱们鄂州就有两台!砍头不用刽子手,待会儿‘嚓’一声,人头落地了。”

“啊?——”“卖炊饼勒!”“脆饼果子勒——”

过去无数次杀头都是这般嘈杂,小贩、看相算命的还扯着嗓子大声招徕生意。

和过去无数次杀头不同,今日观刑的人群中,多了许多宽袍窄袖的儒生。鄂州建政,清浊分流,儒生大多数胸口佩戴这醒目的标志,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一望而知便是择“宋礼法”或“君子法”自守的人。市井百姓自觉与儒生们保持着距离,清流与俗易之别如泾渭分明。然而,这些儒生也隐约分成数个群体,他们有人面带喜色,甚至激动,有人却面带忧色,有人神色复杂。盖因为今天要杀的,不是个普通的人物。

砍头机后面是一处草棚子。草棚简陋,屋顶覆以茅草,四周用竹席遮挡无数好奇窥视的目光。这座草棚就是将要砍头的犯人,刽子手甚至监斩官休息的地方。一道目光透过竹席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况,深深叹了口气。

刑部尚书温循直摇头道:“外面来了不少人......”

金宏甫微微一笑:“这么多人来给金某送行,真是幸甚,幸甚!”

因为是公开行刑,金宏甫换下了在天牢中的葛炮,金宏甫面色清癯而沉静,赤红的死囚号衣穿在他身上,显出某种滑稽的感觉。刽子手坐在外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死囚。他见过不少江洋大盗,尿裤子的大有人在。可这个老者竟平静得不像话,似乎要杀得人不是他。

金宏甫甚至凑近缝隙往外看,奇道:“居然来了不少儒生,看热闹就不读书了么?”

“金兄!”温循直有些愠怒道。他不知是为自己无能为力,还是为金宏甫的满不在乎而愤怒。他已尽力推迟金宏甫的行刑期,可外面有人揪着不放。为了避免在第二次大礼议中节外生枝,邓素亲自向陈东请求,一定要先斩金宏甫,以结好大部分清流士人。就在十数日前,又传出了李代桃僵的流言,有些儒生分明是来监斩,确认被处决的一定是金宏甫本人。

“何必动气呢,马上要杀头的是我不是你。”

金宏甫摇了摇头道,见温循直还待说话,他抢在前头:“时间快到了。我听说人头落地后,大概不会立时便死,有些江湖好汉,还会喊‘好快刀’之类的话。”“一派胡言,”温循直悻悻道,“你我都知道,人说话又不光靠一张嘴,乃胸腔鼓动气息,经由喉管,最后再从嘴里出声。脑袋既然砍掉,那嘴、脖子和胸肺已经分开,怎么可能再出声?”他身为刑部尚书,江洋大盗不知见过多少,穷凶极恶之人,口头上豪气干云,站到行刑台前面,就吓得唇青面白,哪有什么“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砍了头还说“好快刀”之类荒诞不经的事情。

“你说得有理,”金宏甫侧着头,闭目思索道,“不过我总对身首分离之后的事情感到好奇。没了身躯的感觉,不知道砍头痛不痛?”“你?!”金宏甫摇了摇头,止住温循直的话,脸露异色道:“不如你我二人来做个试验,若是砍头之后,我并非当时魂飞魄散,首级就会眨一下眼睛,如果砍头果真很痛的话,就连眨两下眼睛。约好了啊,呵呵,就算一死......”

这时,号炮“砰”的一声,时候已经到了。

金宏甫朝外面走去,在门口回头朝着温循直喊道:“温兄!”

两个刽子手站在门外等着,见温循直缓缓点了点头,金宏甫这才如释重负地向外面走去。从幽暗的草房走上刑台,正午的阳光刺眼,金宏甫不禁迷上了眼睛。谁能不怕死呢?他和温循直打这个赌,有几分是真的好奇,有几分是分临刑前的恐惧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温循直一直在草房中,看着金宏甫的背影。身为刑部尚书,监斩这种小事他本不该到场,可是数十年的交情,总要送上一送。另外,还有金宏甫刚才的那个关于眨眼的托付。

“奸贼!”“金老贼!”“无耻之徒!”“杀了他!”“快看砍头!”“要砍头了!”

人群爆发出巨大、波浪一样的呼声,仿佛一场盛大的好戏已到了高潮的时候,金宏甫站在刑台上,俯视着欢呼的人群,刽子手在身后推了一记,他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刑台上,接着“咣——”的一声,脖子后面一阵凉凉的感觉,这不是刀刃,而是一道铁箍将金宏甫的脖颈牢牢地卡在了候斩的凹槽上。“砍头机果然好用。”金宏甫暗道,现在他眼前只有一块地板,那是无数鲜血喷溅上去,擦都擦不干净的暗红。无数菜头,口水,甚至石子儿砸在他的身上。

刽子手远远地站着,生怕被殃及池鱼。自从有了砍头机,砍头的活儿就轻松了很多。

“杀了他!“快动手啊——”好事者在大声喊道。

儒生们脸色凝重,目光紧盯在金宏甫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彷徨。毕竟这他是成名数十载的一代大儒,虽然行为放况怪诞,令人人皆曰可杀,但他的书不少人都偷偷地拜读过,不能不说有几分意思。可是今天,这个人就要身首异处了。虽然可惜,在场的儒生都觉得理当如此,大宋以礼法治国,就算阮籍复生,破坏礼法也当斩了。

“又死了一个。”有人喃喃道,去不知道他心目中“又”字之前死的是谁。

“砰——”又一声号炮,一个刽子手高喊道:“时辰已到!”另一刽子手用力一拉绳索。

“呼——”重达三百斤的闸刀猛然坠下,几乎毫不停顿地砍断了金宏甫的脖子。温循直睁大眼睛,只见鲜血喷溅过后,金宏甫的头颅滚落在地,一息之后,他的眼睛忽然眨了一下,紧接着,又不断地眨动,直到最后......

温循直紧握双拳,胸口堵得难受,他看懂了金宏甫的遗言:被砍头,真是很痛的啊。

............

漳州码头,叶世鹏与贺德秀等人刚刚下船就被围了起来。

码头等候迎接的人群中,有漳州知州、学政、防御使,还有好几个漳州望族的家长。“事情怎样?”“武昌侯答应为我州乡约作序了吗?”知州贾成宗压低声音,却掩不住焦急的心情。叶世鹏摇了摇头,贾成宗失望地叹了口气。周围的人见状,也都不约而同地脸色一黯。

“出什么大事了?”叶世鹏反问道。

“就在昨天,金宏甫被杀了。”贾成宗低声道。“什么?”叶世鹏失声道。

金宏甫自号疑古先生,在东南士林成名数十载,被目为当世奇才。他守俗易法,并不属于朝中任何一党,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被杀了。漳州当政的士绅大多是守俗易法的,而且还曾经狠狠得罪过陈、吴两人,是以人人自危,对金宏甫之死,不免有叶落知秋之叹。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答应侯焕寅。”有人低声抱怨道。

“哼,当初州学公议你可反对?”叶世鹏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如果没那两万石粮食,州城如何修得坚固,海寇犯境怎么能抵挡得住,若是抵挡不住,我们都已经是死人了。”他在漳州的声望颇高,那人被他斥责,也只讪讪一笑,并不敢反驳。当初漳州州学公议修造城池,士绅们多不肯加税,又没人愿多出钱粮,和所以京东路一提两万石钱粮,立刻就将漳州拉了过去。福建路是清浊之争最激烈的地域,结果,漳州被陈党和吴党一起视为了眼中之钉。

清浊之争有太多凶险和血光,连赵行德这样既有名望,又手握重兵的人物也不愿多惹麻烦。当初在漳州州学公议中出过力的人心中惴惴,各自长吁短叹一番后,这便散去。知州贾成宗和主薄叶世鹏一起回到州衙衙署。二人稍作商议过后,便让衙役从后衙将已等候了数日的贵客,三得道人苏同甫请过来。

章125 窈窕夸铅红-3

漳州州学,廪生们听说赵行德婉拒为乡约提序的要求,不禁失望莫名。

“赵行德空有大名,”有人在激愤之下,抱怨道:“不过是临难苟免的人物。”

“他不是力主君子之道的么?”“这样没担当的人物,难怪一直居于陈少阳之下。”

赵行德推辞的理由很客气,自己的才德名望不够,建议漳州请丞相或礼部尚书大人作序。漳州诸人一听便明白了,在第二次大礼议的敏感时期,赵行德不愿引起任何无端猜测,让人误以为他欲在朝野另树一帜。他在京东路、扬州的种种作为,则无一不是在朝廷的默许下推行的。赵行德影响下的州县和南海诸屯垦地一样是支持陈东的。

“嘿嘿,君子之道,”贺德秀冷眼看着这些人,低声道:“又不是为傻瓜白白送死。”

“唉,这些痴蠢之人,”尹剑平摇头道,“贺兄,你准备择宋礼法还是君子法?咱们是不是要交好一下那些清流中人?将来大难临头,也好有个遮身之处。”他与贺德秀乃至交好友,二人时常议论择清流法和俗易法的利弊。若以清流法虽然严苛,但朝廷保护清流的程序也更为严格。刑部、州县衙门都不能随意传讯清流中人,更不能动刑逼供。相反,俗易法虽然简单,一旦像金宏甫那样被陷入罪,就和普通商贾富绅没两样,和从前一样任人拿捏了。

“再等等看吧。”贺德秀看了四周,压低声音道,“知州大人还有另外一条路子......”

“另一条路子?”尹剑平疑道,贺德秀缓缓点了点头,却没有说破,有些高深莫测.....

州府后衙,苏同甫刚刚踏入花厅,还未来得及坐下来喝茶,主簿叶世鹏就屏退了仆人。

“叶兄,你这是?”苏同甫疑惑地看着叶世鹏。

“有劳三得先生久候,”贾成宗也未跟他客气,直截了当道,“贾某也是为了这一州百姓的福祉,这多日以来,与叶主簿,崔学正,还有多位士绅仔细商量,终于下定决心,此次大礼仪,我漳州唯邓大人之命是从。”叶世鹏站在旁边也点了点头,表示贾成宗所言俱是事实。苏同甫并未急着表态,先坐下来,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吹开浮沫,轻呷了一口。

“叶主簿刚从平湖回来吧?”苏同甫悠悠道,“看来,赵侯是不肯趟这一淌浑水了。”

贾成宗和叶世鹏脸色微变,叶世鹏失声道:“那又如何?”

“不必担心,”苏同甫微微一笑,“邓大人的意思,只要漳州一心一意拨乱反正,不管以前做了什么,都会尽释前嫌。邓大人的意思,就是朝廷的意思。朝廷虚怀若谷,拜访赵侯这点区区小事,朝廷怎么放在心上。”他举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笑道,“既然如此,还请两位飞鸽传讯鄂州,让崔学正私下拜访邓大人,这事还得赶快啊。”

贾成宗和叶世鹏面露喜色,一起拱手道:“三得先生说的是。”

苏同甫三得道人以鼎鼎大名,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亲身为邓素来做这个说客,他们二人都有些受宠若惊。先时因立场未定,还有些顾忌,现在已经做了决定,对苏同甫也就刻意巴结起来。苏同甫反倒有些云淡风轻,摆了摆手,笑道:“传话这事,苏某只是顺手而为,二位早些让崔学正拜访邓大人才是正经。”他丝毫不居功,同贾、叶二人聊了几句,喝过了茶便告辞,回到馆驿后更收拾行李,登船离开了漳州。

“苏先生,咱们这船往何处去?”

“平湖,”苏同甫低声道,“尽量快一点。”

“是,先生。”船头恭声下去,船刚刚驶出港口便挂起满帆。

海风鼓荡着三面硬帆,海船沿着海岸向北破浪而去。这一条海船虽然不大,却是苏同甫特意包下的海上快船,既有商行行首打的招呼,苏同甫又给了双倍平常的船钱,所以一条船十几个水手对他简直敬若神明。银子说话,只要苏同甫有任何吩咐,船工们全都快手快脚地办好,哪怕苏同甫要去平湖这样平常不去的海岛,全船上下也没有任何质疑反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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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礼部衙门,邓素站在陈东身旁,拿出着一张墨迹未干的样张,亲自做着解说。

“上一次‘大礼法’争执过甚,因此每一次样稿都由礼部的人手工誊写,这一次我们准备用铅活字版,每一改稿,都连夜排版印刷。活字是雕工依照《五经正义》赵文定公的楷书重雕而成。”说到这里,邓素微微顿了一顿,陈东也点了点头。赵文定公乃赵行德曾祖,一生宽恕谦让,与人无争,唯嗜读书,因其擅楷书,太祖朝国子监用其书刻《五经正义》,武宗朝沿用,一直翻印流传至今,所以赵文定的字这也是本朝读书人最为熟悉的楷书。

“‘大礼议’所用纸张全部是徽州熟宣纸,几家入选的纸商铺,都是供给当年南唐澄心堂用纸,本朝也列入贡品的纸张。”这种宣纸也是现在丞相府公函用纸,邓素又特意取出另外一种带着浓淡斑纹的硬纸,介绍道,“将来‘大礼法’的正本,准备用歙州金粟笺,这原来是寺庙中抄写佛经所特制的纸,据说可历经千年,犹如如新制一般。”

陈东听着邓素介绍,点头微笑道:“礼部准备得不错。”

“分内之事。”邓素谦让道,“印制所用的墨汁,是李廷圭墨的方子损益而成,主要以松烟、珍珠、龙脑、白檀、鱼胶为原料,印刷出来的字样,可谓丰肌腻理,光泽如漆,而且还有一股淡淡香味,墨色可以历久而不减......”正介绍着,外面进来一人,朝陈东行了一礼,将一张拜帖交给邓素,邓素眼神一瞥,含笑道:“漳州崔学政求见,看来他是幡然悔悟了。”

“崔钊?”陈东皱起眉头,沉声道,“漳州这些人,要好生敲打敲打。”

“是这个道理。”邓素微微一笑道,“泰山不择细壤,方成其高;大海不择细流,方成其大。敲打的事情,我会去做。不过,你这个宰相大人,肚子里也要能撑船啊。”吴子龙与陈东渐行渐远后,近些日子,邓素操持礼部,应对得当,井井有条,他和陈东渐渐尽释前嫌,配合的融洽无间。因此,也就能用这种开玩笑的话来劝解陈东。

邓素这样的态度,让陈东无可奈何,他笑着摇了摇头,尤恨恨道:“一定要敲打一下。”

............

流求剿灭岛夷战役之后,随着汉军四艘炮船,二十艘海船,加入水师战船序列,联合水师的实力大增。这大半个月来,水师一直在泉州流求和平湖的海域间出海演练,远航的船队已渐渐锤炼成型。水师都督赵行德白天操持辽兵,夜里大部分时候都宿在汉军的战船上。他夜宿汉军船上,并不带任何亲兵护卫,不明究里的宋军将领,还以为这是效法刘秀‘推心置腹’之事,不禁为之啧啧称奇。

红日沉下深海,淡淡月影挂在流求山脉的上空,大海由湛蓝清澈渐变至漆黑幽远。

汉军水师楼船中,韩凝霜斜躺在赵行德的怀中。忽然,她睁开眼睛,正对着一双宠溺的眼神,韩凝霜脸颊还带着兴奋过后的潮红,又染上了一层浓郁的红晕,睫毛微微颤抖。这些天来,韩凝霜放开一切,仿佛不再是汉军统帅,而是一个用热情征服男人的平凡少女。二人极尽恩爱,然而,尽管他们谁也不提,分别的日子也渐渐近了。

一想起分别,这个词仿佛附着魔力,让韩凝霜感到一阵疲倦。自从明白了自己所背负的国仇家恨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真正轻松过,总是在警惕着、准备着、策划着......直到遇到了赵行德,在他的胸膛下,她似乎找回了当初无忧无虑尽情欢乐的时候。到了琉球之后,韩凝霜再没穿上过铁甲。赵行德的手搭在她的蜷曲的小腿上,乌黑的头发披散在他臂弯,星眸微闭,这样绵软柔顺的姿态,没人能想像得出她是一个慑服群雄的女人。

“辽国肯定还会南征,他们停不下来。”韩凝霜低声道,“我会看着他们一点点耗尽国力,不管是宋国还是夏国动手,汉军都会再补上一刀。还有高丽,如果没有辽国牵制的话,我一定会为族人报仇的。”她的笑容很温柔,很平静,更像是细语呢喃。赵行德心生怜意,手掌在她小腿上轻轻抚摸着,试图再次将她从心中的监牢里解脱出来。这是一个注定要背负许多沉重的女人,他只愿她好好享受这一份短短的安宁和欢愉。

韩凝霜享受着宠爱,她没有羞怯,而是反握着赵行德手掌,抬头凝视着他的脸庞,目光十分动人。她巡视着自己的领地,目光晶莹闪亮,眼神平静而自然,还有一丝不常现的迷茫,“这一刻如果能一直到永远,大概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吧。”

章125 窈窕夸铅红-4

夏元德二十六年,宋靖康七年,天气渐温暖,端午节令不期而至。

绵延万里,商队需一年跋涉方可穿越的广阔大陆上,从河中到江南,从北州到琼州,天南海北的人们同时开始庆祝端午节令。河中的射柳、关中打马球、江淮两广的赛龙舟,家家户户都要吃粽子、挂菖蒲、喝雄黄酒。山地居住的百姓这一天上山踏百草,在正午时分采百药,捕捉蛤蟆、乌蛇等物,准备制作各种的药物。

当初天子北狩,陈东、曹良史等首倡“尊天子不奉乱命”,挽狂澜于既倒。后辽军大举南下,鄂州相府虽于形式逼迫之下改奉赵杞为君,但真龙天子尚在北方,朝廷对外坚称赵杞只是暂摄皇位,将来还会将大位奉还,因此,宋国一直沿用靖康年号至今。

如今大宋中兴有望,各地州学士绅也不愿再起波澜,故而在此次大礼议中将议定更改年号之事。鄂州朝廷将在端午之后就开始第二次大礼议,这一次大礼议将改元“至理”,正式除去北狩废帝赵柯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至于将来赵柯南返是否奉还大政,这个问题则被众人有意无意地不再提及。

琉球岛,南港临时码头,一条狭长的海船收了横帆,在小艇的引航之下,轻轻摇橹驶入泊位。船老大麻利地跳上码头,将缆索拴好后搭起木板,对着船舱大喊道:“请苏先生登岸。”一个水手答应了一声,虽然船板宽大,他还是紧跟在苏同甫身后,恭恭敬敬护着他经过颤巍巍的船板,好像一不小心,这尊财神爷就会掉进海水里化掉。

苏同甫踏上码头,左右张望,“咦”了一声,暗道:“这不似蛮荒之地啊?”

这座大岛在宋国朝廷的正式称呼是小流求,与北方海域的大流求视为一体。当初朝廷拓殖南海时,原本也考虑向流求岛移民屯垦,但因为大流求国已经向大宋进贡,在兵部看来,小琉球蛮部剽悍难驯,又有猎头出草的风俗,移民岛上无疑是费时费力的事情,在礼部看来,拓殖小流求不但不会增加藩国的数目,反而可能引起某些的麻烦,因此两部也就故意对它视而不见了。

辽国南侵以后,沿海诸路宋人纷纷出海避难,小流求岛又因为距离大陆太近,将来未必躲得过辽兵,而且岛夷对汉人抱有敌意,因此,百姓宁可往南方岛屿逃难,也不愿移民琉球岛来屯垦。虽然种种不利因素并非不可克服的障碍,但小流求并非因为距离大陆近,就是一个很容易移民屯垦的目的地,也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

南海水师刚刚打败岛夷海寇,岛上的气息居然和人烟繁盛相似,必定是另有原因。

思及此处,苏同甫收敛心神,对水师军官拱了拱手,含笑道:“苏某久闻赵元直先生大名,还请费心再通传一声。”他到平湖逗留了一日,留守平湖的水师将领已经向大营通传过一次了。但苏同甫既然看出流求的治理并不简单,因此也刻意尊重水师的规矩,不在岛上乱走乱动。他自号“三得道人”,“三得”当中尤以“得寿”为要,若因为一不小心引人猜忌而灭口在这蛮荒岛屿上,那才是得不偿失。

“这便去通秉赵大人,”水师军官回礼道:“苏先生稍候。”

苏同甫就在码头上怡然自得的等候起来,他一边等,一边打量观察过往的军兵百姓.

他越是打量,就越是暗暗心惊。只从岸上的百姓衣饰,神情举止上看,便感觉这里生活并不像刚刚移民开发的蛮荒之岛。有人手臂上缠着五彩线,有人腰带上挂香囊,颜色还很新,空气中飘着粽子的味道。一个新收的荒岛上居然出现了人烟繁盛的市井村镇才有的那种浓郁的端午气息,令苏同甫感到分外惊奇。若非经营已久,柴米油盐布匹酱醋等各种日常所需之物都不再匮乏,谁会有心思来摆弄这些应时应景之物。

实际上,在流求岛上,汉军以雷霆万钧之势粉碎了蛮夷部落的武力,又采取强制联姻、贸易羁縻、进山屯垦等种种措施,全面控制住了琉球的局面。汉人屯垦的营地大都位于平原,只在山中建立了一些种植木薯和收山货的据点。实际上,因为汉民种地远比岛民精细,汉人开垦之地与岛民刀耕火种的土地相互重叠的面积也并不算多。汉军以武力压服岛上的部落之后,汉夷争地的矛盾并不太突出。

巍巍青山脚下,一泓泉水缓缓流淌而出,水花在青黑色的岩石间潺潺作响。

汉军在泉水上游修筑有一处堤坝,并建了一座磨坊,水池里清澈见底,水底隐约可见几尾游鱼。水坝、磨坊和水池都专人看守,这里也是数千汉人屯民集中取水的地方。崎岖的山路上,而可见妇人拎着水桶、陶罐、水瓶等物,一步步艰难地拾级而上,在池子里汲水后再背下山去。

素姬蹲在池边,小心将一个水罐抛入池水。空陶罐头重脚轻,一入水便沉下去,汲水的人再拉动系在灌口黄铜圈上的丝绳,让罐口恰好一半在溪流之下,清澈的溪水很快就灌了进去。素姬将水瓶悠了几下,罐底沉沉地坠了下去,这才将罐子拉起来,背起来向山下走去。

山路狭窄,只容两人错身而过,一路上碰见的妇人都笑着相互招呼。

“王婶——”“杨家妹子真是勤快勒,这么一大早就上山了吧。”

“素姬姐,回去你教我包粽子好不好?”

素姬一一回应着这些天天见面的姐妹。叫“杨家妹子”的是汉人大嫂。而叫“素姬姐姐”的则是同一天被“抢亲”的部落女子。在流求部落中,抢亲也是一种常见的习俗,有的部落甚至在正常婚礼中还专门安排抢亲的仪式。所以,岛夷女子在成婚以后就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并且开始适应类似于另一个部落的汉人生活。

素姬背着水罐一路打着招呼回到家中,对着挂在门口的艾人拜了拜。这艾人是杨益教她编的,用艾草编做张天师的形貌,用来驱邪去瘟疫。进了内屋,素姬又对着山神的牌位拜了拜,分别用部落和汉语默默念了两遍:“山神保佑,平平安安。”

山神保佑,素姬的父兄都没有在冲突中送命,只是哥哥受了轻伤,用了杨益的金疮药,养一阵子就会好起来。部落战败不是一两个勇士能够改写的事实,父兄也承认了素姬和杨益的婚事。在众多新娘当中,素姬是最早通晓汉话的人,也最先适应了汉人村子里的生活。

在韩凝霜的授意下,婚后的第二天,汉军就向这些新娘们传授有关婚姻的礼教。新娘们很快就意识到,在汉人这个的部落中,她们并不是女奴,这更像是一场“抢亲”,而女人在婚姻中的处境其实并不算差,于是越来越多的新娘开始主动地融入这个巨大的部落。大小村落之中,新娘们和汉人妇女一样准备着各种端午的时令物事。

朱漆的门楣上,挂着辟邪的蒲人,再用从宋境买五彩丝线编制长命缕,用五彩丝、竹筒和楝树叶包粽子,泡制雄黄酒和菖蒲酒。心灵手巧的还会编制香囊,内装着艾草、雄黄、朱砂,有驱邪除汗之效。无论在山里还是山外,落嫁女的家庭收到了大串小串的粽子、五彩丝线、盐块、糖块等各式过节物事,这也是琉球岛夷部落第一次过端午节。

端午这天,许多汉人都遵照习俗进山采药,他们深入高山大泽之中,采集各种草药和可供入药的虫蛇之物。同时,汉军再次派出无数个小队深入清剿隐藏在森林里的反叛者,近三分之二的壮丁进了山。帅府决心抢在宋国和夏国意识到之前,将流求经营成为一处根基之地。

帅府以夏国行军司的作风,将这一切早已布置妥当,一项项事务列有详细的计划。韩凝霜也预先全部看过。安抚岛夷,补充物资,分配地域,入山清剿,全都将领各负其责。因此,这段日子,韩凝霜虽然并没有管太多流求屯垦的具体事务,但一切无不在控制之中。

帅船座舱中,韩凝霜嘴角噙着笑意,看着端坐在书案前,沉思许久,却无法下笔的人。

“如果你没有信心,我来帮你看看?”

“这个,......”赵行德回头看了她一眼,尴尬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再拖下去的话,李姐姐会怎么罚你呢?”韩凝霜的眼神带着笑意,怎么看都像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猜测道,“她该不会作一篇‘休夫檄文’,再传檄天下,让你成为夏国第一个被休掉的上将军吧。”她点点头,煞有介事道,“所以啊,夫君大人要赶快了,你不是一向立马成文的,真的不用代笔吗?”眼神中带着从未有过的调皮味道,她说这些无聊的话,其实是每一刻都想吸引某个人的注意力。

“谢谢。”赵行德苦笑着摇摇头,深深吸了口气,提笔落下......

章125 窈窕夸铅红-5

刚刚写了三行字,便有亲兵禀报:“苏同甫先生求见赵将军。”

“苏同甫?”韩凝霜微微皱眉,“就是那个自号‘三得道人’的怪人?”

她的语气带上了些不满的意味。这个自诩“人生三得”,逍遥自在的老怪物,怎么没死在刑部天牢中。这种名士虽然与世无争,但无一不是漩涡中的人物。好死不死,偏偏这时候来打扰,不知又会带来什么样的麻烦。不知不觉间,韩凝霜已经有些不喜欢麻烦,甚至有些暗暗希望,在这样一个蛮荒而充满希望的岛屿上,一直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苏同甫去年为一桩私酒的案子下了天牢,邓守一请陈少阳特赦,将他保了下来,可惜,出仕却是无望了。无论如何,此人是一方大名士,尤长于经济理财之道,这次突然前来拜访,恐怕有些事情。”赵行德放下毛笔解释道,韩凝霜撇了撇嘴,心中却有些甜意。

“既然是这样,”她帮赵行德戴正方巾,又看了看,微笑道:“请夫君快去快回。”

目送他的身影离去,韩凝霜吩咐亲兵道:“去请罗大夫过来。”

没多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郎中便到了。罗庆柏是汉军中的老人,忠心无可挑剔。老郎中须发苍然,进来先放下药箱,稽首行礼后问道:“大小姐传老朽过来,可是身子有些不适?”

“最近是有些不适,”韩凝霜含糊道,将皓腕放在花梨木桌上,“请罗老为凝霜把一把脉,看看应该开个什么方子调理一下。”她的语气平静,脸颊却是发烫。算起日子,月事早几天就该来了。难道是......她神色有些复杂,眼中浮现一抹惶恐,又有些期盼地看着老郎中。

“遵命。”罗庆柏垂下头,将三根手指搭在欺霜赛雪的皓腕之上。

所谓“望、闻、问、切”四者,韩凝霜是年轻女子,又威严自重,“望”和“闻”她都不太方便,问又只得到含糊的回答,郎中要确诊病灶,就只能靠切脉了。罗庆柏丝毫不敢大意,三指如弓,先指腹总按取脉,片刻后,只觉脉象如滑珠滚动,他心下微微一惊,不敢抬头,微提中指和无名指,感受寸脉,又提起食指放下中指,感受关脉,然后再度放下三指,罗庆柏暗暗心惊,他又抬头看了看,面色泛红如桃花,更与心中猜测情形有八九分相像。

“罗老,有什么不妥吗?”

“这个,”罗庆柏斟酌词句问道,“大小姐最近可是身困乏力,或是恶心呕吐症状?”

这么一问,韩凝霜迟疑了一瞬,咬着嘴唇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元帅座船上的汉军部属,要么是韩氏几代家将,要么是她的亲信心腹。韩凝霜招了赵行德为婿,众人也只是心知肚明,姑娘家的心思,谁都不会当面说出。遇到这件事,韩凝霜的心情也和普通女子大同小异。好像一件最隐秘的事情突然公诸于众,让她欢喜中又羞不可抑。

“恭喜大小姐,”罗闲十坐实了判断,微笑道:“这是喜脉。老朽这就开一副安胎养身的方子,有些药物船上没有,大小姐差人到岸上去取就好了。”这样的症状、神态,一生行医的罗庆柏不知见过多少。他一边叮嘱着大小禁忌,一边从药箱中取出笔墨纸砚。

韩凝霜怔怔地看着郎中笔走龙蛇,方子开好了,她的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

............

赵行德从汉军座船回到水师大营后,便派旗牌官请苏同甫过来相见。苏同甫虽然颇有名声,但儒林中褒贬不一,与黄舟山、陆浮休这样的泰山北斗还有差距。赵行德贵为武昌侯、左卫上将军兼领水师都督,又是皇亲国戚,接见名士已是不错了,若亲自到大帐门口迎接,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反而有些不妥。

大营帅帐中,赵行德环顾四周,这才发觉,自己已很久没坐在这里办公了。他暗暗心惊之余,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帅帐外面,火铳手训练队列的口令喊得震天响。水手们即使每天操演近四个时辰,仍然比甲板底下暗无天日的生活要好。水手的军饷远高于禁军步卒,只可惜这里是泉州、漳州,或者大陆上任何一个的市镇村落。

苏同甫跟着旗牌官走了大约两里多路,沿途所见,只觉这岛就像一个巨大的校场。沙滩平地上随处可见列队操练的军卒,阵形严整已经不下于东南大营的禁军。时而可见一条条小船在海面上划行,船上的水手奋力划桨的劲头,就好像在大校阅时的龙舟赛。在近岸的海水里,苏同甫忽然看见一片人头在浪涛中时隐时现,他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泡在海水中至少有五六百人,这场面可比龙舟赛时打捞金钱彩头可要大多了。

“这是刀盾队的在练泅渡。”旗牌官周纶好心解释道。

在投军以前,周纶是一个耕读的儒生,越是家贫,对“三得道人”苏同甫就越是仰慕。只有经历过贫困窘迫生活的人,才真正体会得到苏同甫宣称的“得才、得钱、得寿”这三得的要紧。苏同甫的文章鼓起这个黄州的贫寒士子放下斯文,一咬牙投考了水师学堂。因缘际会,周纶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站在苏同甫面前,心情也就格外不同。

不过这一切,苏同甫本人无由得知,他只感到这个年轻人释放出来的善意。

“赵将军深得统兵之道,多多益善,人言可比古之韩信。”苏同甫微笑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水师成军不过旬月间,既旗号严整,又能令士卒赴汤蹈火。放在各路驻屯大军中,也是屈指可数的精锐之师了。”他这番赞誉,本是回应传令官的善意。不料,周纶的脸色却是微变,饱读史书传令官联想到别的地方。

“赵将军忠肝义胆,天日可鉴。”周纶沉声道,“我朝以礼法治天下。天大地大,大不过礼法。赵先生以君子之道立身,就算有人搬弄是非,朝廷有司也当召集清流士绅为证,还赵将军一个清白,并将诋毁清流之人绳之以法。没有真凭实据,谁都不能行钟室之事,残害忠良,只有吕雉这种谋朝篡位的毒妇才做得出来。苏先生您觉得呢?”

苏同甫一愣,一个低级军官居然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比几百个人在海水里浮沉中更叫他感到惊奇。他虽然没有官身,为人也并不高傲,但毕竟是天下名士之一。哪怕在刑部大牢中,犯人也分三六九等,像他和金疑古这样的人物,一直到上断头台之前,狱卒也是恭恭敬敬的。这种心理上微妙的高低之分,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苏同甫刚才把周纶当做粗通文墨人,说话就随意了些。殊不知在水师早晚会讲中,军官们辩驳道义之别,争论十分激烈。都头可以和指挥使争得面红耳赤,以至拍桌子瞪眼睛也是寻常。这已是水师军官中渐渐形成一种独特的传统。

“武昌侯几度挽狂澜于既倒,陛下赐婚,”苏同甫点头道,“忠心自然是无可置疑的。”

“苏先生说的是。”周纶伸手虚引道,“前面便是都督大帐白虎堂了。”

“多谢。”苏同甫客气地拱了拱手。所谓云从龙,风从虎。一个传令军官的表现已经令他为之侧目,心下对与赵行德的会面也有些期待起来。他迈步进帐,只见一人端坐在上首书案之后,神态温和儒雅,身上未着戎装,葛袍方巾俨然儒士,手中只差一柄羽扇,俨然就是戏台上周瑜的形象了。这时赵行德已经站起身来,拱手为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苏同甫亦拱手为礼,二人这才坐下来,亲兵上茶时,二人先寒暄了一阵,方才转入正题。

“流求乃蛮荒之地,赵某刚刚平定了岛夷海寇,不知苏先生所来何事?”

“苏某此前寓居漳州,刚刚从贾知州、叶主簿那边过来。”苏同甫观察着赵行德的神色,又解释了一句,“不过,赵侯不必担心,苏某并非是为漳州做说客,而是南海股券和扬州证信堂的事情而来。”苏同甫抬起茶盏请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只觉满口清香,赞了一声,“好茶,赵侯果是雅人。”殊不知赵行德知道他讲究这些,所以特用上好的茶饼招待,若是平常,他也只泡些简单的炒青茶而已。

“扬州的事情?”赵行德玩味地重复道,看着苏同甫,“不知三得先生有何见教?”

“南海股券和证信堂之事,苏某深感佩服。”苏同甫放下茶盏,正色道:“不瞒赵侯,就在数月之前,苏某得邓大人的举荐,曾经有幸面见陈相公,在他面前陈述这‘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理财之道,只可惜陈相公未能采纳。苏某本来有些心灰意冷,没想到赵侯在扬州的种种举措,竟然与苏某的设想有不少暗合之处,苏某见猎心喜,这才不避嫌疑,特意前来拜访赵侯。”

章126 呼来上云梯-1

“不瞒赵侯,就在数月之前,苏某得邓大人的举荐,曾经有幸面见陈相公,在他面前陈述这‘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理财之道,只可惜陈相公未能采纳。苏某本来有些心灰意冷,没想到赵侯在扬州的种种举措,竟然与苏某的设想有不少暗合之处,苏某见猎心喜,这才不避嫌疑,特意前来拜访赵侯。”

“赵某何幸,能让劳驾苏先生,既闻所闻而来,可是要见所见而去?”

赵行德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看着苏同甫,等他道明真正的来意。如果只是普通文士,说出这番话就有些投效的意思。可“三得道人”大名鼎鼎,又和邓素关系匪浅,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万里迢迢去投效的。赵行德猜测他只是释放出一种善意,又或者另有下文,甚至是代表别人对自己的一种试探。

苏同甫端着茶杯,微笑道:“赵侯雅量高致,不过,苏某却是红尘中的俗人一个。就算是仰慕赵侯,将数卷《道德辩》和《君子国》长携左右即刻。观书如对面而坐,不需如此劳碌奔波了。”苏同甫遥了摇头,“苏某这一生,不过‘得钱、得才、得寿’三愿而已,可就是这三个人之常情的心愿,也招来不少毁谤之语,至今仍然渺渺无期,思之令人叹息。”他长叹了口气,仿佛怀才不遇的文士一样,其实赵行德却知道,苏同甫虽然一直未曾出仕,可他著书立说颇有盛名,而且本人又既善于营殖。他自号“三得道人”,以不惑之年,“才”和“钱”这两样确实不少。

“一已为甚,岂可再多?”赵行德摇头道,“苏先生何其贪也。”

“行千里者,始于足下。就算走不到,只要方向对了,一百步总比五十步好,五十步总比原地不动,甚至南辕北辙要好吧。”苏同甫叹了口气,沉声道:“世人皆谓我贪,却不知我真。钱、才、寿,世人所必须。故作清高之人,谁能舍弃不用?凡人立于世间,一日身上空乏,便要受一日的窘迫。赵侯所述‘君子之道’,便知赵侯不好虚言空中楼阁。”

赵行德沉默不语,执壶将两个茶杯满上。

“食色性也,如果说钱、才、寿,是我所愿之‘三得’。反言之,穷困、愚昧、病弱,是我所欲去之‘三恶’。赵侯你讲得好,如果没有君子之位,让百姓习君子之道,就是缘木求鱼,甚至是诱人送死。同样道理,如果百姓困于穷困、愚昧、病弱这三恶,你又如何能说他们已居于君子之位呢?别的不说,单单是饥寒交迫,就能叫烈女变成娼妇,义士变为盗匪。再高地位的君子,他也能跪下来舔别人的脚趾。无他,穿衣吃饭,形势所迫也。”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古已知之。”

“赵侯说的是。所以我观赵侯君子之道,虽然与侯爷未曾相识,却引为同道,并期以殊途同归。”苏同甫感慨道,“不过,我所看到的,欲至天下太平之道,不在于动心忍性,而在于因势利导。人心有私,逆私心而欲达公益,如逆水行舟,若从私心开始而致公益,便是顺水行舟,收事半功倍之效。我这‘三得’之说,无非是希望人人能够努力增进财、才、寿这三样,驱逐穷、愚、弱这三恶,另外有三种恶性,盗窃钱财,蒙昧人心,伤害人身,可谓三贼也。”

“我也孤陋寡闻,”赵行德笑道:“‘三得’是知道的,‘三恶’和‘三贼’之说,还是第一次听说。之身惭愧。”苏同甫这说法新鲜贴切,又浅显易懂,颇有可观之处。赵行德侧头凝思,暗暗点头,一时间竟然忘了猜度苏同甫的真正来意。

“不瞒赵侯,这‘三得’乃是苏某昔时所述,而这‘三恶’与‘三贼’之说,乃是此番下狱之后,痛定思痛,又被赵侯‘君子之道’所触动才演绎出来的。”苏同甫心有余悸,唏嘘道,“往日之苏某,悠游于山水之间,只知人生务求‘三得’,说实话,什么功名事业,都不放在我的眼里。”赵行德微微点头,苏同甫这话看似狂傲,在宋国的士人中却不鲜见。

当年曹彬讨伐江南凯旋,太祖原本答应他做使相,后来变卦改为赏钱二十万,有人以为曹彬必然愤愤不平,曹彬却曰“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不过多得钱尔。”太祖闻之大悦,未几加枢密使。无独有偶,赵行德在太学中还听说过另一件异闻,广南某官奉调回京,中途携带了一些当地特产货物,结果这一年恰巧此种货物在京师的价钱暴涨,这官员因此大发了一笔横财,结果连京官都不做,自己回乡做富家翁了。

“当年蒙昧的想法,赵侯见笑了。”苏同甫摇了摇头,没有了适才侃侃而谈的洒然,脸上带着一丝沉痛之色,“如果不是因故下狱,苏某也许就这么浑浑噩噩的了此一生,也许就这么埋没于黄土,也许史上留下一个荒诞放浪的恶名。”他脑海中浮现中因故被下狱后,心怀嫉妒的小人,往日结下的仇敌,争相落井下石的场面,再加上贪官污吏弄权索贿,虽然有老友多方奔走相助,最后求得丞相特赦,他的家产折腾了大半出去,身体也亏空了。

这些事情,赵行德隐约也猜到了一二。苏同甫脱身之后,以他与邓素的交情,要报复某些人并非难事。邓素也借此机会收拾了一些贪官污吏。然而,苏同甫受这一场摧折,心志上撼动不小,故而从前没在意事情,如今也加倍留心起来。想起当年揭帖案时,好几位理社的同道中人冤死狱中,赵行德心头就笼上了一层阴霾。

他叹息道:“人生总是变数横生,若非当年揭帖大案,赵某也未必投笔从戎了。”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苏同甫感慨地喃喃道,“如果我们把浮生当做一场梦,我们的命运也就操纵在永不可测的命运手中。试问一个人不痴不傻,一想到明天就可能下狱受死,今天又怎么可能纵情欢乐呢?若浮生如梦,又何必要礼义廉耻?又何必孜孜以求?若浮生如梦,人所立身之世道,不过是一间地狱罢了。”他看着赵行德,目光中透出某种坚决,“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所愿之‘三得’,不愿它如此虚幻飘渺。”他所受心神震荡不小,平常还能保持镇静的风度,现在却有些激动了。

“那又当如何?”赵行德淡淡道,他看着杯中茶水,目光深邃。

“若要使‘三得’不成一场痴人呓语,就必须驱逐‘三贼’,否则的话,自己经营得再好,被这‘三贼’咬上一口两口,就必然沉沦进‘贫困、愚昧、病弱’这‘三恶’的泥潭。对于窃人钱财、使人愚昧、伤害人身这三样贼,制止他们,驱逐他们,毁灭他们,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人生在世,受着诸多牵制,不可能自己干净。焉知今日为祸他人之贼,异日不来祸我?所以,我们不但要自己驱逐‘三贼’,还应该帮别人驱除‘三贼’。不单单个人应当如此,朝廷更应当如此。赵将军的君子之道,对我来说,就是尽其可能增进百姓之‘三得’,驱逐世间之‘三恶’,征伐作恶之‘三贼。’”

苏同甫越说情绪越是激动,忽然咳嗽起来,衣袖拂动,只闻“咣当”一声,茶杯砸在地上,茶水横溢,他赶紧让了一让,一边仍捂着嘴咳嗽不止,赵行德换了杯茶递给他,苏同甫接过去一口灌了下去,这才将咳嗽压了下去。苏同甫既然以“得寿”为要,对于养身保命之道,素来是极为在意的。士林相传,“三得道人”强健可比力士。可现在,谁看得出来,一场牢狱之灾已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

“苏先生,”赵行德关切问道,“是不是让郎中过来看看。”

“没事,”苏同甫摆摆手,着一地狼藉,黯然道,“抱歉,让赵侯破财了。”

赵行德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从前恍惚间听说的一句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心中有所触动,摇头道:“苏先生要讨伐这‘三贼’,可知‘三贼’也是人心的畸变。人欲得钱财,就巧取豪夺,成为他人之盗贼;人自量不能匹敌他人之智,便恨不得他人皆比自己更愚昧,成为愚昧人心之贼。弱肉强食之世道,人相杀,人相弱,人相食,人又成为伤害人身之贼。人性本无善恶,是光与阴影相伴而生,故种种道德之说,务求扬去恶,为政之道,当如先生所言,助人之‘三得’,逐人之‘三贼’。”

“赵先生高见。”苏同甫击掌赞道,“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赵行德直接道:“苏先生的来意,不妨明言相告。”

章126 呼来上云梯-2

“赵先生高见。”苏同甫击掌赞道,“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赵行德直接道:“苏先生的来意,不妨明言相告。”

他转身看着苏同甫,如果请求不太过分,他打算助他一臂之力。二人目光交错,苏同甫在赵行德的目光中看到一丝难得的信任。赵行德已经有八分相信苏同甫应该没有什么恶意。像他和苏同甫这样的人,呕心沥血所做的学说可说比亲生儿女更加重要,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太会以此做为遮掩。

饶是如此,他的回答仍然滴水不漏,因为苏同甫的身份太过特殊。他刚刚从鄂州天牢脱身,又从漳州过来,不可能不知道朝中政争的激烈和赵行德身处嫌疑。赵行德的势力虽然不小,但他一向谦抑,所作所为尚且在朝廷中枢的容忍限度之内,南海水师很快就要远航。除了流求岛,他的根基之地都在各方势力的包围之中,势必不能做触怒朝廷之事,他也不愿失去在宋国清流中独特的地位,卷入某些派别争斗的未知阴谋之中。

“苏某此行,确实有事相求。”苏同甫笑道。

他坐下身喝了一口茶水,微微点头。赵行德的态度虽并不热情,却让他确信没有找错人。世人皆曰赵侯是当世之君子,而君子可欺之以方。这也是漳州士绅与他并无交情,却寄希望赵行德能加以庇护的原因。然而,那种不计利害的承诺,对盟友和部属来说足以造成无谓的损失,甚至引发灾难。正因为如此,苏同甫得知赵行德拒绝了漳州士绅的请求后,方才确认此人并非一味不计利害,对朝中朝中党争的漩涡也有明白的认识,这才动身前往平湖拜访。

“赵侯可知,就在七日之前,金宏甫在鄂州被斩首了。”

“什么?”赵行德微微一惊,眼现遗憾之色,叹道,“居然就这么杀了。”

“若执公而论,金宏甫欺辱清流士人之妻,按宋礼法当斩,也没什么可说的。”苏同甫摇了摇头,他与金宏甫都算是东南士人中的异类,不免更有兔死狐悲之感,叹息道,“可是,金宏甫一出事之后,朝廷还未明正典刑,东南士林清流已恨不得以目杀之。以如今朝廷之律令,学政公议操制定律法之权,知州是由州学推举的,州学廪生还可旁听州官问案。清流法又极为严峻,金疑古自命清高,在朝中无依无靠,就算他不犯事,一旦有人找个借口要对付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说实话,若非友人相助,”苏同甫苦笑道,“苏某早已不在人世了。”

“鄂州建制以来,”赵行德皱眉道,“以州学公议约束官府,公堂已无复一手遮天的情形。”

赵某虽然一直领兵在外,但对各州府的施政并非一无所知。总的来说,在清流士绅相互牵制之下,州县为政要比从前清明得多。以他知晓的情况,士绅间私底下有些交易难免,胥吏仍不免有蝇营狗苟,但至少‘破家知县’、‘灭门州府’的情形不再。清流士绅当政,虽然礼法严苛了些,但地方豪强恶棍、地痞无赖之类的恶人,也被把持州府的清流士绅大力清扫了一遍。在择法自律前,普通百姓也不可能开罪士绅。择法自律后,严苛礼法管不到普通百姓,少数以清流法自律的平民反而得到比从前更多的保护。对百姓来说,除了税赋依然沉重之外,日子确实比从前容易了一些。

“一手遮天不能,那众手遮天又怎样呢?如今知州由州学公议推举,州学公议某人有罪,哪怕是枉法裁断,知州也会判他的罪。刑部虽然还要再复审一道,但丞相是学政公议推举的,刑部尚书又是丞相任命的,若州学士绅群起施加压力......就像上次廪生们围攻相府后,鄂州刑场变得人头如山,刑部的复审已经没有意义了。朝廷党争倾轧之下,非为同党,便为仇敌。除了赵侯这样手握重兵,威名赫赫之人,谁又能以‘君子之道’自保呢?”

苏同甫住口不言,他望着窗外,更远的地方,海鸟在自由地上下飞舞。

“苏某此次冒昧前来,”他犹豫了一瞬,叹道,“第一是打算托庇于赵侯。”

“托庇?”赵行德吃惊道,“苏先生何出此言?”像苏同甫这样有颇有声望的名士,说出“托庇”这样的话,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赵行德摇头道:“苏先生言重了,以礼部邓尚书看重先生之大才,陈相公亲自特赦,赵某一介匹夫,怎当三得道人说出这‘托庇’二字。”

“赵侯过谦了,”苏同甫拱手道,“陈相公和邓尚书的活命之恩,苏某断不敢亡。只不过,朝中政争甚是激烈,这两位大人俱是身在漩涡中心的人物,苏某得一次恩典尚可,若是托庇于其门下,只怕不是明哲保身,反而是自求速死罢了。金疑古若非温刑部的故友,别人又怎会揪着不放,坚决要置他于死地?”他摇了摇头,苦笑道,“孟子有舍身取义之说,可我苏同甫只是一个‘三得道人’,以‘得寿’为要,蝼蚁尚且偷生,我还想多活一段日子,所以才舍近求远前来托庇于赵侯。”

“漩涡之中?”赵行德皱眉道,“第二次大礼议在即,难道先生心存疑虑?”

苏同甫点点头,却没再多说什么。赵行德也没有相问,帐中一时安静得有些沉重。

辽人入寇,宋帝就掳,鄂州建制,天下兴州学公议之风,大宋就好像一艘咋惊涛骇浪中颠簸前行的巨舟,狂风吹动着它的风帆,让这艘巨舟闪电一般前行,从局势到人心,每一年所发生的变化,甚至都超过了过去的十年数十年,同样的,狂风也可以轻易地让这艘巨舟翻覆,让宋人的努力和牺牲一切化为乌有。而这时候,船上的掌舵、操帆、摇橹的人,不但没有和衷共济,反而相互目为仇敌,殊不知一个大浪过来,一个应对不慎,这船就真的沉了。

苏同甫看似闲云野鹤,但树大招风。别不说,单单他这”“三得”、“三恶”、“三贼”之说,浅显易懂,若广为宣扬出去,很容易就使妇孺皆知,在大宋儒林独树一帜。象因牙焚,这就足以为他招来比从前多数倍的明枪暗箭。赵行德并非轻然诺之人,要庇护苏同甫,也就等于支持他的学说,并且承担因此而带来的巨大压力。他做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苏同甫见赵行德沉吟未决,也并不着急。轻易做出的然诺,也必将在压力面前轻易撕毁。他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又道:“苏某还另有一个来意,赵侯不妨与庇护的请求一并考虑。赵侯在扬州设立证信堂,南海水师与扬州官府一起发行南海股券。赵侯可知,现在扬州每年攒个十贯二十贯的市井百姓,也有出资购买股券的。调动民间的财力,这是一桩‘聚沙成塔’的大事。可是,正是因为兹事体大,苏某看来,赵侯所托的扬州那几位官人,并没有承担此事的德才,所以愿意毛遂自荐,为赵侯料理证信堂和股券之事。”

“证信堂和南海股券?”赵行德脸色微变,摇头道,“苏先生,证信堂和南海股券都是扬州官府和士绅自愿发起的,赵某不过是一介武夫,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权力让您为我‘料理’证信堂和南海股券呢?”说实话,若非苏同甫也是一方名士,刚才这番谈吐也颇为不俗,别人提出这个要求,赵行德恐怕当场要指斥对方是一个妄人。

“如果赵将军如是作想,那才是真正是证信堂和南海股券的大悲哀,也是东南将身家入其中的千万人的大悲哀。”苏同甫不顾赵行德有些不善的脸色,叹息道,“大食海寇阻断了商路,海商们畏惧海路风险,唯赵将军统帅水师打通航路,海上商路才得以贯通。将军也知道,大海无边无际,海寇抢掠之后,杨帆而去,要想将其斩草除根却是极难,因此,这场剿灭海寇的战争,断然不会一朝一夕,或者三年五载能够结束的。”他喝了口清茶,看着赵行德。

“那又怎样?”赵行德轻声道。

“没有什么,也不过就是南海股券的涨跌,都在将军一念之间罢了。”

苏同甫以更加轻描淡写地口气道:“将军可以留一只偏师驻泊流求,随时可以切断南北海上的商路;亦或像对付辽人‘打草谷’的边将一样养寇为患,每次在海寇大决侵掠时避而不战,只待其掳掠够了,这才拦截其中一部分,既取得了战功,又顺手捞起海贼掳掠的大笔财富;最为简单的,只要将军借故让水师在某处驻泊个一年半载,商人们无法出海,南海股权的市价就要大跌一番了。”苏同甫以略带讥讽地口气道,“以南海股券如今的规模,南海股券完了,证信堂这个‘信’字也就轰然倒地。将军一念之间,可以决定这两者的存废,却说与自己没甚关系,这岂不是南海股券和证信堂的大悲哀吗?”

章126 呼来上云梯-3

“以南海股券如今的规模,南海股券完了,证信堂这个‘信’字也就轰然倒地。”

苏同甫以略带讥讽地口气道:“将军一念之间,可以决定这两者的存废,却说与自己没甚关系,这岂不是南海股券和证信堂的大悲哀吗?”他一边叹息,一边摇头,仿佛在为此而哀叹一般,端起茶轻抿一口不再说话。

“那苏先生所言,”赵行德脸色不豫道,“这些都是赵某之过了。”

“子不杀伯仁,伯仁为子而死,”苏同甫点头,冷笑道,“赵将军或者可以说服自己,甚至可以装作和证信堂、南海股券都没有关系。但是旁人却不会这么看,适才苏某说过,南海股券涉及的银钱,卷入的百姓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迟早会招致某些人的觊觎之心。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到时候鸠占鹊巢者有之,浑水摸鱼者有之。那些信了赵将军这个‘信’字,把全部身家都投入到南海股券上无权无势的百姓,赵将军若弃之不顾,与助纣为虐有何分别?”

“真到了那时,赵某自然不会不管。”

“将军淡泊名利,苏某十分佩服,可是,临渴掘井,非智者所为吧。”苏同甫摇了摇头,扼腕痛惜道,“眼下证信堂初立,南海水师驻泊流求,扬州上下对将军唯命是从。将军不利用现在的有利位置,抓住时机未雨绸缪,反而束手无为,放任自流,偏偏要等到敌人出手布置陷阱之后,再去被动的应负,以苏某所见,如此行事,殊为不智。”他顿了一顿,又道,“就好比汴梁夺军之变,倘若将军早做布置,曹岳两位相公又怎能得手。将军固然清名无碍,但对朝廷,对将军的部属,都是祸非福啊。”

提及汴梁之事,赵行德脸色微沉,苏同甫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赵将军持君子不党,和而不群之道。然而,在别人的眼里,赵将军与陆、罗、邓诸将,保义军旧部,南海水师,证信堂和股券,乃是上下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人要对付赵将军,必然要剪除枝叶,河南诸将拥十万精兵,倚夏国为强援,联合舰队更远在万里之外,最容易下手的,莫过于南海股券和证信堂,还有东南沿海与将军走近的州府。”

苏同甫轻微咳嗽了两声,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又道:“证信堂和南海股券之事,本来是一件大好事,可若是一个不慎,就将是一场大风暴。风暴蓄积时悄无声息,一旦发动就必然是惊天动地的一击,将军若不早作安排,届时让证信堂和买南海股券的人如何抵挡,难道要让他们为将君陪葬?或者将军忍看他们粉碎碎骨之后,再出手为他们复仇吗?我听说赵将军战场上不曾将一人置于死地,而部属人人效死,可将军为何待百姓如此冷漠?”

他的语气恳切,赵行德脸上不豫之色渐淡,取而代之的是思索的神色。

中军帐再度陷入良久的沉默。

“赵某还有一事不明,”赵行德低声道,“苏先生大才,其实不必托庇于赵某的。”

“蝼蚁偷生尚可,”苏同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可是除了赵先生这里,苏某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不必藏头露尾,又或者低声下气地苟延残喘下去。”

他抬头看着赵行德,眼中有一抹厉芒迸放.....

............

“就这样,你让苏同甫掌管证信堂?”韩凝霜惊讶地看着赵行德。

不过,她并没有反对,反而隐隐有欣赏之意。

与赵行德相比,韩凝霜更倾向在短短数面之间判断一个人是否值得信任。这是韩氏帅府和汉军的传统。靠着这个,数十年来,汉军将领各自据一方,联络时断时续,大部分从未见过面,谋大事时却能以生死相托。也因为这个,韩氏被高丽国王出卖,几乎全族被戮。即使这样,汉军帅府这种传统却一直没有改变,汉军将领看似油滑,但彼此间却极为信任。另一方面,汉军惩处叛徒也比南人残酷百倍,动辄点天灯,沉冰窟,乃至株连全家,降将反复更是绝无可能的事。

“是的。”赵行德点点头,又道,“不过,兹事体大,也不能轻忽从事。”

他一边磨墨,一边解释道:“先通知明远他们,告诉他们这件事。让文谷不要干预证信堂和南海股券,但要关注这件事,随时将最新的动向告知于我。还有环儿,让她不可与苏先生之间有钱财往来,若公主府中用度不够的话,可直结向杭州牙角行赵波那儿支取。”这些类似公文的信件,他确实有倚马成文之才,寥寥数语之间,已经向各人交代清楚,直到最后一封,沉吟片刻后,才又添加了一些叮嘱之语,吴国公主来自北方,对南方的水土未必那么习惯。

“嘘寒问暖的,这么心疼,”韩凝霜嗔道:“难怪李姐姐要生气。”

赵行德抬起头,见韩凝霜的脸颊嫣红,秀挺的鼻尖泛起细密的的汗珠。

“不热吗?”他走到韩凝霜面前,摸她的额头,手背全都是汗。

“我怕受凉。”韩凝霜有些羞意,避开探询的目光,看着窗外。

远处茫茫的海面上泛着瑰丽的蓝色波光,金色的阳光仿佛散发着无穷的热力,几只海鸟时在凉爽的海风中上下飞舞。仲夏的天气,她却一反常态,避开了窗口海风吹拂之处,并且披了一条重纹织锦的披帛,显得比平常娇弱了几分。蓝色锦缎如两泓海水,裹住了薄衫里若隐若现,披帛从圆润的肩头沿着柔顺的曲线垂落在地上。

“身子不舒服吗?”赵行德关切地问道,“要不要叫郎中过来看看?”

“看过了。”韩凝霜脸颊绯红,双手交叠在小腹上,低声道,“有件事告诉你......”她的语音带着些许颤抖,她的双眸带着一样明亮而异样的光芒,空气中充满这温馨而幸福的味道。

............

宣州,黄村的宗祠门口密密麻麻跪着好几排人。朝廷的赋税越来越重,加上族长黄运亨的盘剥,这二十多个黄村佃户一年苦到头还是交不起税,被迫借了黄运亨的高利贷,现在不但还不起债,连利息都还不上了,这些个佃户没办法,只好苦苦哀求黄运亨大发慈悲,同意把还债的日子延期。这本是年年都有的事,黄村的贫寒佃户早被榨出最后一点油水。

然而,今年却不同,黄运亨威胁要收回佃田,而且放出了准备建一座桑园的风声。

佃户们一个个去黄府跪求,但被黄运亨的仆人打了出来。被逼无奈之下,他们只得来到宗祠长跪,希望黄族长看在众人都是同一个祖宗家族的份上,不要做出这种赶尽杀绝的事情。

众佃户唉声叹气,忍饥挨饿,长跪了三天三夜。黄运亨一直没有露面,这些佃户反而进退维谷,继续跪下去不是办法,走又不敢走。忽然,“砰”的一声,一个跪着的人歪倒在地上。众人忙拥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太阳穴。

好一会儿过后,这个叫黄仲八的佃户才醒转过来,气若游丝道:“快要饿死了。”众人顾不得继续长跪,将黄仲八抬进宗祠找来半块饼子,他却没力气咽下去,勉强喂了些糊糊,支撑到第二天早上就死了。黄仲八的妻子患有风湿病,双手不利落,众人前去报丧时,女人大哭了一场,第二天也死了,只留下两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孤苦无依。

这一家的惨状,也许就是明日自家,几个佃户不禁大声嚎啕起来。

“哭声么,”黄田闷声道,“咱们都跪了三天了,哭有用么?”

“那怎么办?”黄五目光有些茫然,“往年都可以延期,今年怎么就不行了?”

“他还不是为了开桑园。”黄迁愤愤道,“为了银钱,连人都不要了,他有什么脸当族长!”

“对,他有什么脸当族长!”有人附和道,“族田都给他占了!”

“要么造反,”黄迁愤愤道,“要么活活饿死!”

他看了看左右,七八个佃户都噤若寒蝉。黄仲八这座小屋可谓破败无比,四面草席漏风,屋顶破碎,抬头就可看见湛蓝青天。“可恨青天不长眼。”黄田恨恨道,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两个孩子身上,衣衫褴褛,袖还不到肘,裤不到膝盖,两个孩子似乎还没被太懂得父母双亡的惨痛,木木而畏惧地抱着膝缩在屋子的一角,时而偷偷地看这一屋子大人。

“田哥!”黄迁低声道,“都到这份上,不如跟他拼了!”

“杀人偿命,县城门口人头挂起一排一排!”黄田阴沉着脸,摇了摇头,“你家里的儿老小怎么办?”看着黄迁失望的脸色,咬了咬牙道,“我听说县城的工坊在招织工,先看看能不能找到碗饭吃,”他眼中迸出一丝慑人的寒光,“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再落草为寇不迟。”

章126 呼来上云梯-4

“四爷,那些闹事的都回去了。”

黄运亨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佃户们来黄府哀求,在祠堂长跪,黄四爷都不放在眼里。闹事?黄家高墙保护,庄丁护院有数十人,还有刀箭弓弩,自是不惧刁民。他们造反最好,县百团练的兵强马壮,正好牛刀杀鸡给猴看。黄四爷只担心桑园开张以后,这些心怀不满的穷客户鸡零狗碎的捣乱。若是平常,少不得要给这闹事的一顿教训。不过,黄四爷有更为重要的客人,也就宽宏大度,不与这些穷客户计较了。

“黄员外有事?”鲁姓客人随意地问道。

“小事,”黄运亨不以为意,笑着问道,“这批货我要了,什么时候到?”

“五天之后吧。”鲁昌盛看了看左右,低声道:“这批货只有市面上三成的价钱,黄员外只要囤上一段日子,那就赚得盆满钵满啊。鲁某先恭喜员外了。”他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吐了口气,微笑道,“做生意讲的是信用,黄员外只需准备好银两便是。”

“下次有这样的买卖,鲁掌柜还要想着黄某啊。”

二人一起笑着寒暄了几句,鲁掌柜便起身告辞。黄运亨送他从小门离去后,便召来管家刘三儿,吩咐道:“这几天将库房安排出来,五天后,有一批重要的货物要送到庄上来。”

“老爷放心。”刘三儿恭谨道,“这事儿在小人身上。”

黄运亨点点头,又低声叮嘱道:“小心些,别让惹人注意。”

这批货来路不正,是确凿无疑的,只怕是贼赃。鲁掌柜的东家,邱大瑞与黄运亨有些交情,手段却远比他狠辣。黄运亨原先听说他去了关西和辽国做买卖,后来辽军南下,邱大瑞联络东南的商贩为其筹措粮草,搜刮民财。黄运亨走他的门路,也着实发了一笔横财。辽军退走后,邱大瑞再也没出现过,黄运亨还以为他跟着辽军退到了河北,熟料他的人却找上门来,介绍了这么一桩暴利的买卖。

“货色繁杂,只怕是销赃啊,却不知是哪路的赃?”黄运亨沉吟道,“难道辽军退走是遗留下来的?或者......姓邱的什么时候和海寇搭上了关系?这人可真称得上手眼通天了。”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他虽然后怕,但总舍不下这七成利。高利贷的利钱虽然高,但穷鬼们早已榨不出油来,否则,黄运亨也不必收回佃田改建桑园。

“货物又没刻名字,管他呢,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黄运亨自言自语道,将心中的恐惧压下,仰倒在躺椅上,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

天色灰蒙蒙的,雨点淅淅沥沥,小船在宣州府靠岸,鲁掌柜打着油纸伞匆匆下了码头。青石路上行人稀少,没人注意他行色他匆匆地走入高升客栈,在青黑的屋檐下甩干了油纸伞,店小二讨好地将他迎进了店里,鲁掌柜反而放慢了急匆匆的脚步,一副不紧不慢地样子,举步登楼,在天字一号房外面轻轻叩了几声。

“进来吧。”

这声音令鲁掌柜心神微震,屏息推开了房门,龙脑香味扑面而来。

天字一号房朝着正南方,虽然是阴雨天,屋里仍十分明亮,紫铜炉细细冒着香烟。店小二只道住店的大官人讲究,却不知只这么细细的一炷香,就比他辛苦一个月所得的工钱还要多了。淡淡的烟气中,一道目光看过来,鲁掌规规矩矩地站在当口,恭敬地秉道:“东家,黄运亨答应了。属下和他约好,五天后把宝货送过去。”

屋中寂寂如空,鲁掌柜丝毫不敢抬头看东家的脸色。

邱大瑞最恨别人盯着看他的脸,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据说辽宋交战的时候,一根流矢扎透了眼珠,力道已尽,只差一点就穿透了他的脑袋。鲁掌柜也不敢斜视,邱大瑞也恨人家盯着他的袖子,笼在袖子里的左右两只手,一只手剩有四个指头,另一手还剩三个。那是他跟随漠北蔑尔勃部做买卖时,遇到暴风雪生生冻掉了的。

辽军退走后,他冒险留在了江南,行贿、收买、威胁无所不用,居然他在辽军入寇时以极低的价格买下的大部分产业都保留了下来。富贵险中求,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这一身就是最好的明证。若非如此,他怎么能经历了起起伏伏之后,聚敛出堪称富可敌国的身家。

“做得不错。”一声称赞,鲁掌柜如蒙大赦,躬身道,“都是东家的面子。”

“哼,黄运亨是个胆小如鼠之人,你若是不得力,只怕他也不敢接呢。”邱大瑞冷笑道,“不过,他家业都在哪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做了这一次,将来做不做也由不得他了。”他话语中透着一股阴寒,令人不寒而栗。鲁掌柜分明还记得,不久前一个掌柜因为办事不利,被邱大官人绑起来沉到了海底,而那个不识抬举的乡下财主,更不明不白被土匪杀了全家。

“若不是他那个狗窝的位置刚好藏我们的货,我也不会抬举黄运亨这个鼠辈。”

邱大瑞沙哑的声音透着轻蔑,吩咐道:“这件事交给你办了,这几天我会出门一趟。”

“是。”鲁掌柜忙答应道,“东家放心。”

邱大瑞挥了挥手,鲁掌柜这才战战兢兢地退出了房门。看着关闭的房门,邱大瑞脸上露出厌恶地神色。自从被军情司通缉以来,他再也不敢以本来面目在外行走。这些年下来,他反而越发习惯了这种的生活。他常年和漠北蛮部混在一起,心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越发将弱肉强食视为寻常之事。为了势力和财富,没有什么不可以舍弃的。尤其看不起这种谨小慎微,只因为妻儿老小的性命,就半点不敢违逆的宋人。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心腹掌柜叩门进来。

“准备去杭州的船。”邱大瑞吩咐道,“致信蒲大官人,这批货我们都销出去了。”

“是。”掌柜的恭声答应,准备出去办事。

“慢着。”掌柜立刻站住,恭恭敬敬地等候,似乎十分习惯这样的情形。

一只眼睛狠狠地盯着前方,仿佛那里是一个陷阱,又仿佛那里是一个宝藏。邱大瑞在做最重要的决定之时,素来不会给自己太多的时间犹豫。就在掌柜等候的这一小会儿,脑子里将踌躇不决了许久的诸多考虑一一掠过,他深吸了口气,道:“请蒲大官人为我说项,我要拜访法阿图大都督。告诉蒲大官人,此事若成,我必有重谢!”

掌柜的退下去了,邱大瑞望着窗外的雨帘,几只燕子瑟缩在屋檐下的窝里。

他眯缝起了眼睛,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从来都觉得,商人只有站在强大的势力身边时,才能赚到最快最多的钱,所以,他赚钱的时候不希望自己和所依靠的强者隔着一层,能贴多近,就贴多近。听蒲阿宾说,大食水师在泉州大抢了一把后,上下都很满意。现在只能信风偏转,就会满载虏获物返回大食。不过,邱大瑞却觉得这并不是最好的结果。如果大食水师能够留下一部分战船,不断骚扰宋国和大食之间的海路,他们这些商人既可以帮助销赃,又能垄断大食与宋国这两国之间的宝货贸易,那才是真正的日进斗金。

............

鄂州,皇宫大内,赵杞脸色阴沉地看着殿中跪了一地的宫中侍从。

“陛下,不是小人们不得力,委实相爷有命,这些宫女都是好人家女子,入宫来服侍陛下,既不是妃子,也并非卖身为奴的,若陛下不册封她们为后妃,就不得临幸。就算陛下要册封妃子,也得附和礼制,遵照着祖宗家法,行过了大典后才能临幸。陈相爷说了,陛下做了任何荒唐的事情,都是身边小人勾引的罪过。九五之尊不受朝廷的刑罚,小人们就要给陛下抵罪啊,陛下,您就可怜可怜小人吧。”

内侍们一边哭诉,一边磕头,额头都磕肿了。一个宫女脸色惨白,容颜尚带几分稚气,抱着膝头缩在寝殿的角落,惊恐地望着这个场面。赵杞素有寡人之疾,犹其喜好临幸稚女。前几年一直颠簸流离,他还顾忌着君王的体面。第二次大礼议在即,却几乎没他什么事,皇帝的火气越来越旺,渐渐就犯了老毛病。本来他要临幸谁,宫女也就含羞带怨地接受了。今天这个宫女偏偏不愿,不但拼命挣扎,还呼救引来了侍从。赵杞勃然大怒,下旨让侍从按住这个贱人的手脚,熟料这些侍从居然每一个敢帮忙的,反而跪下来叩头劝谏不止。他们劝便劝了,还抬出相府来压他,简直是悖逆不道。

“你们,你们,”赵杞脸色铁青地指着这些磕头虫,“到底是听相府的?还是听朕的?”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房中众人都不敢接口。为防内侍干政,相府特意挑选目不识丁的人入宫,但再怎么朴实的人,也晓得根本的厉害。皇帝不过是主家而已,连宫女都不能随意临幸,处死内侍更不可能。如果心口开罪了相爷,那才是命不久矣。不过,这样的想法只能在心里,谁也不敢说出来。竹簰门就立着的砍头机,好几个内侍都是看过杀头的。

章126 呼来上云梯-5

“你们到底是听朕的,还是听丞相的?”

鄂州行宫的寝殿里,天子暴怒的声音回荡。内侍和宫女都伏在地上,无人敢说话。而赵杞看来,这种无声的反抗,更像是一个铁打的牢笼。相府就是用这些懦弱的小人,彻底将皇帝变成了一个无人理睬的孤家寡人。赵杞的目光又转向窗外。龙槐树铁褐色的树干如嶙峋的枯爪,偏偏枝叶繁茂得惊人,一团团绿荫中缠绕着串串白花,仿佛毒蛇身白色的鳞光。毒蛇的眼眸好像在和赵杞冷冷地对视着。微风吹拂花枝颤动,就像吞吐的蛇信,赵杞似乎能看到噬人的凶光。

“你们,朕要把你们这些逆贼......”

赵杞仿佛困兽一般的嘶吼,他的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殿外,邓素远远听见陛下的吼声,不禁皱起眉。赵杞暴怒时根本不听人劝,此时进去,无异于自取其辱。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邓素前来觐见赵杞,原本是有些事情要禀报,但赵杞如此暴躁,时机显然不合适。他从偏门出了宫,便径自拜见陈东,向他禀报大礼议各方面筹备的情况。

邓素深得陈东的信任,可以不经通传而直丞相署理公文的签押房,迈步入内时,陈东一如往常一样,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依照礼制,丞相大权独揽,责任也是极重。各个州府,不管是富庶还是贫瘠之地,都想尽办法要减免赋税。境内灾害不断,三天两头便要赈济遭灾百姓。户部只能上奏丞相一一定夺。各地官员之间,官员与士绅之间,清流与俗易之间,种种争执不下,朝中谁都不愿担骂名,最后还是上奏到丞相这里来。

签押房门口坐着书吏,纷纷站起来行礼道:“邓大人。”

邓素微笑拱手还礼,陈东抬头一见是邓素,笑道:“明日便是大礼议,邓尚书还悠闲?”

“好以众整,好以暇,”邓素笑道,“再说,再忙也比不上丞相大人。”说着便坐了下来。

陈东关上正在翻看一份卷宗,点头道:“诸事繁杂,大礼议我也抽不出身来仔细筹备,若不是守一得力,真不知如何是好?”卷宗封面上画着军情紧急的纹样。金牌急脚递如今已经用鸽书传递,但的纹样仍是没变的。如今宋国有中兴气象,辽军北退,夏国陷于西边的战事,边患较从前大大缓解。十万火急的军情鸽书已不常见,一出现则必有大事。

“出了何事?”邓素微感诧异,担心地问道:“辽贼大举犯境么?”

“不是,”陈东摇了摇头,脸色阴沉道:“大食海寇又在广南路出现了。”他手指在军书卷宗上不停地敲着,“大食海寇的气焰嚣张,不但在沿海村落劫掠,还攻打廉州城,州城失守,防御使姜清力战而死,州学廪生逃散,知州王明伦端坐与学堂,海寇大至,王明伦骂声不绝,为大食海寇所害。”陈东与王明伦素不相识,但他在广州为官时,就曾听说过王明伦的清名,后来大兴州学推举之事,陈东专门致书王明伦,请他出山主持廉州,可惜就这么被海寇害了性命。

邓素吃惊道:“大食海寇不是已有偃旗息鼓之势了吗?”

“他们只等信风一起便满载而归。”陈东手抚着黑色的卷宗封皮,“这期间,东南沿海本原来的一些海寇奸商又和大食人勾搭起来了。他们给大食海寇当向导,为大食人销赃,将他们看不上的东西换成金银钱帛。这些人尝到了甜头,就像汉代的阉人中行说一样,唯恐大食海寇洗手不干了。这次廉州失陷,必有内贼,据逃出来的廪生,攻打廉州的贼兵,只有十之二三是大食人,其余十之六七,要么跟从劫掠的流寇,要么是沿途被裹挟的流民百姓。海寇得了贼寇之助,侵入我内地越来越深,而贼寇又挟大食海寇自重,以抗衡官军进剿。这内外勾结,已成了腹心之患了。”

“竟有此事?”邓素吃惊道。他这些天忙着大礼议之事,不知海患又变得严重了。

“我已经命赵行德率水师即刻南下。”陈东的右手紧紧的捏成了拳头,“砰”一声砸在桌面上,签押房中的书吏都惊得看过来,“海寇不除,我陈东誓不为人!”福建、广南,受害最深这些地方,都是他感情最深的地方。他的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大海茫茫,内外勾结......这,南海水师新建,”邓素脸现忧色,沉吟道,“元直也有他的考虑,水师不经过一番操练整训,仓促上阵的话,只怕不但损兵折将,还壮了大食海寇的气势。孙子兵法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说,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所以,水师进剿的事情,朝廷不已催促过甚才好,免得元直为难。他当年能孤师北伐,如今也不会逗挠自保。”邓素心中没说出来的是,赵行德一身关系京东与河南归属,朝廷唯动之以情,而非临之以威,才能维系住两地版图,等待国力恢复后,再徐徐解决之。

“我只是告诉他,”陈东叹道,“廉州劫后的惨状罢了。”他的语气萧索,充满了无奈。世人皆以为丞相的权柄滔天,谁知天下这副胆子的沉重。这两三年来,大宋国力捉襟见肘,全赖相府左支右绌地维持着。而他看上去竟老了十岁有余。

“这位子是在火上烤,”陈东摇头苦笑道:“该收拾的麻烦收拾干净了,我有告老还乡了。”

“这是哪里话,”邓素劝道,“大宋隐隐有中兴气象,你可不能急流勇退啊。”他面色复杂,转而说道,“明白事理的,知道你是不恋栈权位。不明白事理的,只怕更要急不可耐了。明日便是大礼议,鄂州城里,陆明宇还在游说各地的学政,要弹劾于你。他这句话若是落在他的耳里,只怕他只会冷笑几声,再来一番口诛笔伐吧。”这一次,礼部汲取了上一回的教训,事先布置了不少耳目,所以各州学政的动向都十分清楚,每天都会秘密上奏给相府。

各地虽然有抨击朝政的声音,但侯焕寅、吴子龙的先后受挫,在这一次大礼议中,唯一有份量的威胁人物,就是楚州学政陆明宇,然而,他竭力奔走发起对陈东弹劾,却是应者寥寥,孤掌难鸣。所以,礼部除了监视着各方动静之外,并没有做别的动作,在别人看来,这反而更说明朝廷有容人之量,并非流言所说的排斥异己,钳制言论。

“就由着他闹去吧。”陈东摇摇头,淡淡道,“这一次盟誓的时候,不让他站前面便是了。”

“好吧。”邓素也苦笑道,“当年在太学时,陆浮休也是众所仰慕的前辈清流,没想到他能闹成这样。这一次礼部也请了舟山先生,不料他去了东林讲学,赶不过来了。黄老先生首倡这公议推举之礼法,我们在鄂州忙得团团乱转,他倒是有闲心去东林。朱森何方这两个家伙,三招五招不出,‘高人隐士’的架子也拿起来了。”他以礼部尚书之尊,抱怨的语气说起这些长辈和故友。二人在太学同窗就读,陈东常常私下拿师长打趣,指斥朝廷权奸更是疾言厉色。反而邓素端方稳重,绝不会这样说话。

二人回想起当年,心中都有些唏嘘。

邓素禀报完大礼议准备事项后,这便告辞离去。春去夏来,相府花园中树木早已枝繁叶茂,错落有致的阴影落在庭院中布满青苔的青石路上。若是在寻常别府,花园小径都是内眷丫鬟们踏青游玩之处。宰相衙署中,朝廷命官和相府书吏都是规行矩步之人,无论是晴天还是下雨,大家都是从花园两旁横平竖直的廊庑走路,极少有人穿过庭院去踩那小径青石上的苔痕。不过,也并非人人如此,邓素就径直穿过了树荫下青砖小路,从相府东侧第二个小门出去,那是一条仅容一辆轿子的窄巷。巷子两旁是朱漆高墙,一边是鄂州行宫,一边是相府。

轿夫早已等在门外等候,见到邓素都站起身来,一名随从掀开了车帘。

邓素却对他们摆了摆手,没有上轿子,而是走到巷子里另外一边。

那里是距离寝宫最近的一道小门。邓素刚才在陈东这里呆了一阵子,估计赵杞的怒气也平复下去了。赵杞常自叹“政则丞相,祭则寡人”,他虽然已对朝政不闻不问,但不少礼仪上事情,还是需要事先向陛下禀报。虽然大内宫禁对礼部尚书形同虚设,但这一次邓素并没有冒昧地径直闯入,而是先让侍卫通传。世道变了,人人都在适应着这个世道。赵杞固然是九五之尊,但他在知道重臣要来拜访之前,总是会按捺一下自己的情绪,给人一种“明君”的形象。这一点,邓素也是很清楚的。

章127 含笑出帘栊-1

鄂州城中的气氛和平常一样,充满噪杂和喧闹的。

大礼议在即,形形色色的人汇集于朝廷行在,使鄂州又比平常喧闹和嘈杂了许多。礼部安排各地学政住进专门的馆驿,鄂州府以保护的名义安排衙役严密地守在周围。除了学政的随从之外,闲杂人等都不得进入馆驿。为防廪生闹事,鄂州附近的州县学课也停了,让士子们各归乡里,待朝廷大礼议后再重新开学。

然而,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市井百姓,人人都和数年前懵懵懂懂不一样了。大家知道朝廷大礼法与切身的利益息息相关,因此,民间议论的热情也格外热烈。鄂州的大小角落都在议论即将开始的大礼议。“钳制言论”乃是蔡李奸党的一项罪状,如今大宋是众正盈朝,自然不可能作出“防民之口”的举动。因此,大宋天下真正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种种小道消息,通过最粗劣的活版小报在四处流传。

天空中点点繁星还未退去,东方微明,江面上飘着乳白色的浓雾,清波帆影,静水深流,柔柔的江水围绕着城墙,给鄂州带来了别样的灵秀。而柔风吹拂,天不亮就开始忙碌的人们,又给古城带来了新鲜的活力。

“真是人生难得半日闲啊。”

范昌衡坐在竹簰门码头上的茶摊,叫了一碗盐豉汤,碟子上里堆着两个糖炊饼,手里拿着一个不紧不慢地嚼着。忽然,邻桌有人说了句“这大礼议啊......”钻入耳朵,顿时破坏了范昌衡享受悠闲煎点汤茶的好心情,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在鄂州,茶余饭后,总有人口沫横飞,大礼议背后的种种秘辛被讲得绘声绘色。似乎到处都是说书先生,用极端丰富的想象力给给朝廷任何举动加上种种匪夷所思的注解,特别是竹簰门外码头上的茶楼饭馆,成了各种流言的集散地。这里麋集着各地来往的商贩,水上讨生活的船民,这些无根无底浮萍一般的人,一旦在鄂州这种大码头靠岸,就格外有种好打听,说大话,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习气。这天下就没有他们不敢说的话。

书吏每日点卯坐班,范昌衡能够优哉游哉地坐在这里,只因为他被借到了礼部当差。

这种收集市井流言的差事,许多士人出身的官吏对此极为不屑,不过范昌衡却做得极为尽心,每天都会用蝇头小楷整理出一份厚达数页的报告交上去,并且寄希望能够由此获得某位贵人的赏识提携。此时,范昌衡仿佛一个酸腐落魄的江湖文士望着远处的茫茫江雾出身,氤氲汤茶的雾气中,他的眼神却显得十分专注。

“可怜陆浮休,”一个斯文的声音道:“老先生,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

“听说要改年号啦,”另一人道,“这下子,官家可算是坐稳龙椅了吧?”

“狗屁!”一个陌生的声音又令范昌衡一个激灵,打起精神偷听。

“一手遮天。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王莽做不到,曹操做不到,司马懿做不到,陈少阳同样做不到。你们莫看陆浮休先生处处碰壁,其实学政当中,还有不少候参政的亲信,吴子龙的心腹,不满陈少阳跋扈的人多了去了,只不过没有合适的机会,一举将他扳倒罢了。我告诉你们,这时候还没到,等时候到了,我看他这丞相的权位,也跟个纸糊的房子一样一推就倒!”

“好家伙,口气不小啊。”范昌衡不但没有反感,反而高兴起来。

若没有悖逆的言语,他的报告也引不起贵人的重视。他偷眼看了眼说话那人,暗暗记下他的形貌。礼部其实只要收集民间流言,并不要求记下说话人的身份,也不打算施以惩罚。不过,范昌衡在报告中不但原汁原味地引用,还会像刑部的案卷意义昂,加一两句人物的外貌,如“黑袍文士”、“宽鼻广额”、“耳垂下一小痣”、“风韵犹存妇人”之类,显得确有其事。

“瞎,本朝相权独大,不管改不改年号,如今这朝中都是丞相说了算侯焕寅下狱,吴尚书蛰伏,陈相公这下子大权独揽,据说,连皇上都怕他了......我听说呀,陈相公为了不受学政的掣肘,已经准备修改大礼法,先增设学政之位,以分地方之权,再捋夺学政联名弹劾之权。据说将来还要让州学廪生直接推举丞相,再不经由学政这一道关口了。”

“不可能吧?与虎谋皮,学政也能答应?”

“瞎子,你没见衙役将馆驿都给围了,学政若不答应,必然又是一个大血案。”

“你才瞎子,除了赵元直,还有谁敢做这事,难道就不怕天下群起而攻之?以赵元直之威望,也不得不引咎而去,统领南海水师征伐大食,不过是变相将他发配,给天下清流一个交代罢了。”那人顿了一顿,仿佛喝了口茶水,不值道,“可惜一代名将,从此投闲置散了。”

“狗屁。”范昌衡用茶碗掩住了嘴角的不屑,暗想道,“扬州南海股券搞得有声有色,船队还没下南洋,证信堂股券价钱就连连攀升,总数额已达到了上百万贯。谁控制了南海水道,谁就简直比邓通、石崇还富啊。这还叫投闲置散,那本官在这里就叫乞讨卖艺了。”他心中不屑,耳朵却没偷懒,细听着这些闲杂人的议论,一句也不曾放过。

............

大海茫茫,一条条战船排成纵队,远处的海面激起团团水花,汉军的四条炮船集中在船队最前方,开炮激起的水花最大。各船同时开炮之后,升起风帆,以纵队绕过一个小小的弧圈。前锋汉军炮船与后面的战船形成了对中间海域的夹击之势,在帅船旗号的指挥下,战船再度开炮齐轰。炮弹将中间海域激起一片冲天水柱。

赵行德用千里镜关注着战船队形,点头道:“基本不错!,“不过,”他的脸色微沉,放下千里镜,对旗牌官道,“告诉梁弼,转舵太慢了,如果敌船冲上来就可能撕裂我们的阵型,下次再犯,平海号就换给别人来掌握。”旗牌官立刻将赵行德的训斥用旗号打了出去,海面上整个南海水师船队都看见了,平海号的彩旗很快打出了一行“遵令”的回话。

“今天加练一个时辰,”梁弼的脸黑得像锅底,对着水手怒吼道:“大帅在看着呢!”

“诺!”众水手一阵答应,人人面色沮丧,又暗暗咬牙。

茫茫大海,战斗中一条船沉了,大家都要死,训练中也是一样。水师条令中规定,如果战船不能完成军令,以至于指挥领罪的话,全船官兵都要连坐,没有人可以推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之类的话。如果“平海号”在训练表现不佳,以至梁弼被撤职,相关军官都会受到牵连,特别船上负责操帆、操舵的中层军官,甚至可能从别船调过来一些熟练的水手,平海号原来水手则可能被贬到别船上,不但要从最低阶做起,还要受人嘲笑和排挤。

唯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能将每条船、乃至南海水师锻造成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

海船的行驶与风向、风力、海流息息相关,而战船的任何一个动作,都要几十个舵工、帆手一起动手来完成,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配合的不好,船只的行动都可能出现偏颇,而任何一条船出问题,整个船队的阵型就出了问题。

海上波涛起伏,船只操控不易,水师一向没有机动、包抄的说法,一向是正面硬碰,大船胜小船,船多胜船少。水师的阵型中,大船并不横列在最前面,而是如同锥子一样分布列阵,力求能够凿穿敌阵。而南海水是这样的战法则大异其趣,单薄的“二”字长蛇阵。宋军最好和最大的炮船都在第一阵列线,,此外,整个阵型周围还有小船游弋保护,以防范被敌船纵火或水鬼凿船。

海战变成了一场赌博,若不能齐射炮火击溃敌军,南海水师阵型就会会被轻易凿穿。

然而,水师要保持严整的队列极其不容易,赵行德现在反复操练的战术,就是抢占上风位,以汉军重炮船痛击敌船阵型一翼。将敌军船队一翼击溃之后,水师战船转向呈凹字形,包围剩下的敌船,使之承受来两边的炮击,将敌人船队彻底击溃,最后以接舷战俘虏敌船。若以训练有素的骑兵来实施,这就是一个击溃加包抄,迫使敌军节节崩溃的简单而经典的战术。可是就这么一个的简单的骑兵战术,以战船在海上实现出来却是困难得不像话。若不是赵行德的威望极高,早就有人说这是异想天开了。在赵行德坚持下,一遍一遍的操练,南海水师上下方开始看到了成功的希望,继而充满了期待。越是困难做到的,一旦做到了之后的好处就越大。南海水师能够成功完成海上的队列操演的话,那就在海上确立了几乎不可撼动的优势。

作者:今天的二更大概要推迟凌晨后才能实现了,多谢各位支持哦。

章127 含笑出帘栊-2

结束训练之后,联合水师列成两列纵队返航。

在联合水师战船的序列中,五十余条战船按照航速将分为三军,以避免笨重缓慢的船只拖累航速较快的战船。第一个纵队是由二十多条老旧战船组成,战船虽然老但船只和人数众多,战力也不容小觑。这支纵队称为水师中军。第二个纵队是四条汉军炮船和十多条新造战船组成,战船最新,航速最快,称为水师左军。第三个纵队由四十多条商船改造的战船组成,船体庞大但不够坚固,航速也最慢,称为水师右军。

左中右三军分别由三名统制官统带,三位皆是常年操纵战船,熟悉海上战术的水师军官。原两浙路水师总管李横被任命为中军统制官,汉将童云杰为左军统制官,原横海厢军水师统制杨钦为右军通知官。

南海水师初建,除了三名统制副都督之外,官职空缺极多。刘志坚、丁禁等跟随赵行德的将领进入南海水师,虽然并不是水师出身,但这些人深得赵行德的信任,又勇于任事,多获得了一船指挥的官职。这些军官也没让赵行德失望,历次训练中,他们统带的战船表现并不差,反而是一些老水师将领懈怠颟顸,赵行德一二再而三警告后,就将其降职甚至撤职。水师指挥就是一条海船的船长,在船上的威权极重,若失去这个官职,哪怕品级官衔不降低,地位也有天壤之别。因此,各船指挥无不在训练中全力以赴。

压力层层往下传导,使水师上下的要求、责罚都严厉到苛刻的地步。每次出海训练时,每条船从指挥到底舱水手,紧张得和真的打仗没什么区别。而训练完毕,右中两军列成一字主力纵队,左军在旁单列一成快速纵队,五十条战船杨帆返回港口的时候,也就是大家最放松的时候。

赵行德深知“一张一弛”之道,从不在返航的时候搞什么“突然袭击”之类的。相反,归航的时候,上至赵行德本人,下至各船指挥,全都在后舱里写行军日记,总结这海训的得失。“老虎”打盹,“豺狼”偷懒,各层甲板上绝大多数的“猴子”们就可以完全放松了。

风正帆悬,海船行驶得十分平稳,只要少数水手当值,就能保持航向和各船的间距。

南海水师的战船多以广船、福船为主,船首高大而船底如刀,吃水极深,很容易在岸边搁浅。领航的是汉军战船,舵手对琉球的航道熟得不能再熟,闭着眼睛也能从礁盘中穿过。一艘海船的将海水劈开,波纹朝着两旁荡漾开去,波纹还未合拢,第二艘船再度将海水犁开,紧接着,第三艘战船,第四艘战船......

五十艘高大海船列成两列纵队,这样蔚为壮观的场面即便在泉州、广州这样的大港口,也会引起注目甚至欢呼。然而,南海水师的官兵对此已习以为常,他们抓紧时间享受这难得的悠闲。越靠近陆地,海鸟就越多,浅海清澈,隐约可见游鱼在海底的珊瑚和礁石之间穿行。一些水手钓丝从船舷放下,回港口之前,说不定就钓上一两条大鱼。晚上打牙祭的加菜。

一些水手聚在甲板底下喝酒,船上储藏的淡水容易变质,带着一股臭味,不但是军官,普通的军卒都能分到一些淡酒来淡酒解渴,只是酒浆优劣各有不同而已。京东路“醴泉”和汴梁殿前司的“凤泉”酒汗并称贡酒中的双壁。民间私酒泛滥,但没有和这两种贡酒相比的。一般而言,军中好喝“凤泉”,但在南海水师,故作斯文的人更多,“醴泉”也更为流行,但除非大捷或者过节,普通军卒难得尝到这种传说中贡酒的滋味。

偶尔在不远处海面上,数条海豚先后跃出水面,船尾的水手中响起一阵欢呼声。

似乎无论在哪片海域,海豚这种生物都代表着幸运,而鲨鱼则代表死亡。

同样,无论什么地方,有光明,就有黑暗,没有地狱的黑暗,就没有天堂的光明。

在返航之前,军官宣布了因犯错水手和责罚。绝多数时候,责罚是擦洗甲板,并由老水手来负责监督执行的。严苛军纪得到了官兵的认可和自觉维持,标志着联合水师不再是一群散兵游勇。官兵们普遍认为,违反军纪、不受惩罚,那水师就和海盗、船民没什么两样了。同样,唯有加倍严苛的惩罚和羞辱,服从军令的人才会感到自己的付出有点“意义”。

“再用力,擦干净点!”

监工的水手厉声喝道,而犯过受罚的水手只能跪在地上一遍遍地擦洗甲板。大颗大颗的汗珠,不断落在甲板上,它们必须擦干净,任何一点难看的污渍,都会使这些倒霉的水手得到加倍的惩罚。木甲板早已光滑无比,在烈日的暴晒下,呈现出金属样的光泽,仿佛不是木质,而是一块块泛光的铜板。

对受罚者来说,这些监工才是真正的恶鬼。军官不在甲板上的时候,他们就格外威风,脚踩着擦得铮亮的甲板,“挑剔”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们根本就是在耍人。受罚者往往最想杀死的不是大食海寇,不是军官,而是这些监工的老水手,然而,他们只能想想而已,根本不敢,也不能反抗这些恶鬼。大海茫茫,船上空间又小,连跑的地方都没有。犯过受罚的水手在任何一条船上都十分弱势,或者说,落井下石的远比同情心泛滥的多。

水手们就是过着这样一种等级分明,苛刻,毫无同情心的生活。如果“孬种”们不能证明自己能够胜任职责,他们就可能不断受罚,直到被彻底踢出水师或者在耻辱中死去。而另外一种情形,“孬种”们痛改前非,适应了战船上严厉的生活,他们就认同这种生活,进而变得和其它水手一样,甚至彼此成为生死之交。他们会操作帆索时默契配合,在战斗中将后背交给对方,或者争夺着监工的差事,将欺负“孬种”作为海上枯燥的生活中难得的乐趣。

如果水师中存在着君子之道的话,那它的光辉现在还只照耀着军官的船舱。

每条战船都有一个军官们议事所用的大船舱,这里完全没有底层船舱中的种种恶臭味道,两面舱壁各有两大排木头架子,陈列的不是兵器,而是各种书籍图册。每条船上藏书之丰富完全不亚于一般的书香门第。

返航的时候,水师军官们大多会在船舱里小聚,庆贺又完成一次军务,或者一起嘲笑别的船上的军官。他们会一边品特贡的“醴泉”淡酒,一边彬彬有礼地谈论““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之类的题目,又或者争论到什么样的地步才算一个“君子”,丞相、枢密使、水师大都督无疑是算的,普通军将,一船的指挥不知算不算?如果一个普通文士加入到南海水师中的清议中来,他肯定会以为来错了地方,这里的话题甚至比一些州学的议论更“玄而又玄”。

军官们倒也不是全为了附庸风雅,他们也不是不关心朝政,但他们更知道史书上因言获罪者不知凡几。赵行德当初主持早晚会讲的时候,就曾将议题局限于“君子之道”,所以大部分军官们萧规曹随,不愿谈论朝政和党争之事。如果有人非要挑起敏感话题,要么应者寥寥,要么会引起其他军官的反感和孤立,要么莫名其妙地为自己树下敌人。谈论“君子之道”这种玄妙题目,简直是打发时间的绝佳方法。

对议论不感兴趣的军官可以看书,下棋,或者端着一杯薄酒,靠在舷窗边上吹吹海风,看看海鸟。总之,海训归来这段航程,对水师上下所有人都是最轻松,也是心情最愉悦的时刻。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杜吹角坐在船舱一角,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担任旗牌总领官,兼领牙兵营指挥。这个官职虽然不高,却极为重要,非最亲信部将不能担任。然而,他现在满脸愁容的样子,若落在不认识的人眼里,一定会误以为这是在海训中犯了大错,回去就要被重责一百军棍,然后扒下军袍踢出水师了。

“杜大人,一个人喝什么闷酒呢?”

周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杜吹角抬头看了他一眼,满脸遗憾,叹道:“唉,世上没有后悔药啊。”周和的话仿佛提醒了他,仰脖将杯中酒倒入喉咙,颇有几分借酒消愁的味道,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什么事放不下?”周和反而更加好奇了,“老大哥,你说出来,咱们几个兄弟能帮上忙就绝不含糊?”

“你们?”杜吹角翻了翻白眼,看了看闻声而来的丁禁等人,怏怏道,“你们还不是和我一样在扬州附近买地买房,结果银钱进去抽不出来,白白错过了买南海股券的机会,唉,你们可知道,这短短数月之间,南海股券涨了一倍还多啊,我们要事当初不买房,买股券的话,十万贯就变成二十万贯了。人家赚得盆满钵满,咱只能干看着,一想起这事,老哥哥我心里就跟割肉滴血一样的疼啊。”

作者:不好意思啊,双更只能待明日了,一想到不能完成承诺,作者也像割肉滴血一样啊。

章127 含笑出帘栊-3

“老哥哥我心里就跟割肉滴血一样的疼啊。”杜吹角摆了摆手,长叹道,”命数啊,没赶上股券这场好赚,你们难道就不懊悔?”他睁大眼睛看着周和等人,目光仿佛用再说“别装了,我知道你们就跟我一样。”

周和张大了嘴,哑然失笑。其他宋将相互看了看,也是忍俊不禁。

鄂州安乐,南海凶险,这两厢比较,鄂州跟随赵行德入水师的宋将,能舍安乐而就凶险的人,无不是抱负和见识都超过常人之辈。宋人爱财不错,但绝大部分人都知道,只要官当得够大,手握着别人的身家性命,还愁发不了财吗?乱世的军将更是如此,一旦打起仗来,劫掠百姓还是缴获敌军,都是一张嘴说了算。

杜吹角俨然是水师大都督第一心腹,不知多少人眼热他这个位置。军官们与他在扬州买房置地,也存了一份结交的心思,谁也没真多么地想在这上面大发一笔。杜吹角这幅表情,周和等宋将看来,这就十分惹人发笑了。若杜吹角城府甚深,只是随口说说来逗个趣还好理解,可他脸臭得仿佛真被砍了一刀似的,再好的伶人也做不出这么像的一出戏啊。

“杜大哥说着玩吧?”干办官霍万笑道,“你大有前途,还计较这些蝇头小利作甚。”

“南海股券不就是赵大人卖的吗?”直秘阁夏存良打趣道,“大哥想买,去求赵大人写张字纸给证信堂便是。”“正是!”“是啊!””“真能装!众将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装得真像!”

“胡说八道什么!老子亏了钱心痛得很!你们这帮腌臜货光打拿老子开涮!”

杜吹角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大声道:“大帅是大帅!我是我!”

他这话出口,满座的宋将顿时安静了,周和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杜吹角掌管牙兵营,他被目为赵行德在水师中的第一心腹,居然说出“赵大人是赵大人,我是我”的混帐话。若是别的牙将说出这种话,肯定被视为脑后生反骨的人,轻则丢官,重则丧命。

众宋将没想到他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竟无人接得上话,嘈杂喧闹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有人不可思议地望着杜吹角,有人将目光转向窗外,打着哈哈道:“这天儿可真不错啊。”一些人则站起身来自顾自散去了,其他军官见这边忽然安静下来,不免奇怪地询问,有人支支吾吾,有人则低声地解释了两句,又引来了更多惊奇的目光。

“哼!”杜吹角不理会这些人奇奇怪怪,自顾望着窗外,反复盘算着:“水师才到流求,小胜一仗,股券价钱就翻倍,如果水师到了广南,和大食海寇交战胜了一仗,却又如何?岂不是还要再翻一倍!老子在扬州买地用了两万三千七百五十三贯钱,到了广南翻成四倍的话,”他仿佛中邪似的,嘴里默念,手指微动,“到了广南那就是九万五千零一十二贯。水师只要出了南洋的话,一路上就会贸易,有商船返回广州泉州,商贾见到了回报,股券必定水涨船高,至少再翻一倍,九万五千零一十二贯翻倍就是十九万零二十四贯。等水师到了大食,打了大胜仗,商船大队回到宋国以后......”

“价钱还不得再翻个三四倍,可就是上百万贯啊,我的老天!”

杜吹角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懊悔得很不呢跳到海里去,赶紧将扬州的地卖了换成股券。周和一直在旁边打量着他,暗暗纳罕,赵行德挑了这么个人来做牙将?夏国朝廷也肯将这个位置让杜吹角来坐,油滑世故倒是够了,可怎么都不像个机灵变通的人。周和被派到南海水师当差时,职方司郎中林贞干曾经特意叮嘱,要留意赵行德身边夏国诸将,尤其要注意牙将杜吹角。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周和觉得派人盯着杜吹角简直就是浪费国库的钱。如果杜吹角真是夏国军情司的人,以周和多年在职方司当差的眼力,“装”能装得这么到位,他算也认栽了。他甚至有些同情这个粗鄙的老家伙。

“恩......老杜啊,”周和字斟句酌道,“虽然本朝曹相公也说过,好官不过多得点钱。但是呢,但是呢,赵将军对你毕竟是有知遇之恩的,这个,这个,这个知遇之恩嘛,不能不报。你刚才说的那个,那个什么话,不是显得忘,恩,有些凉,嗯,有些......”他咬文嚼字,本想说“忘恩负义”,觉得杜吹角可能会动刀子,皱了皱眉,想说“凉薄”,又担心这个大老粗听不懂这么文绉绉的话。

杜吹角还在瞪着眼等着后半句,周和才道:“这不显得有些不妥吗?”

“等等,”杜吹角被他给搞糊涂了,问脸道,“我说的哪句话那个,不妥啊?”

“你?”周和本想劝解他一番,熟料此人竟是个木头,心底也有些火了,气道,“就是那句,‘赵大人是赵大人,你是你’,这不显得太过忘恩负义了吗?”在他看来,杜吹角能有现在这个成就,一多半倒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缘故。他不但不知感激,反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吐大逆不道之言,若不是个傻子,就真是忘恩负义到了极致。

周和亲口复述杜吹角的话,水师中的宋将不禁暗暗摇头,各自想到:“都说关西人凉薄,果然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赵侯的赏识提拔这姓杜的,还不如拿去喂狗,你哪个窝头喂狗,狗吃了,也能朝主人摇摇尾巴呢。”有人脸上更流露出不屑的,偷眼打量其他几个关西人,刘志坚等夏国军官也不但没有开解杜吹角的意思,脸上反而是认同的神色。

“你奶奶的,你才忘恩负义,你全家都忘恩负义!”

“老子跟随赵大人是过命的交情,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儿逛青楼呢!谁敢动我们赵将军,老杜我第一个把刀子跟他拼命!你们敢么?”杜吹角吃他这一激,急赤白脸地反驳道:“但是,老子就是老子,赵大人是赵大人,这有什么问题?就算是我们陈皇帝在面前,老子还是这么说。就算军情司和丞相府来问我,老子还是这么说!”

他这么一说,周和反而沉默了。其他众将还真不好说什么,就算宋国将领,也不可能到处说我受岳家的恩惠,我吃曹家的饭,就算在皇帝老子和相府相面,我也是这么说!无论是宋国、夏国、还是辽国,皇帝和朝廷最反感的事情便是“兵为将有”,这么一想来,杜吹角的话非但不是天性凉薄忘恩负义,反而是立场正得不能再正。至于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谁都不可能知道了。

“有些人喊着忠义,其实就只能是用嘴巴捣捣糨糊而已。”

石庭坚刚才和几个书生军官争论“君子之道”,被他们群起而攻之,先总算找着机会扳回局面,见众宋人一时不说话,石庭坚开口道:“大家心照不宣,维系了大人的尊贵和颜面。毕竟,在平常,不会有机会让人用脑袋来证明他到底是忠于谁。人人都一副赤胆忠心,结果到了真正需要效命的时候,谁都都只忠于自己。这样荒唐的事,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有人说了真话,大家就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也只有在某个虚伪的地方才会有。哈哈,哈哈,杜将军,你说可不可笑?”

涉及关东和关西之争,众宋国军官顿时对石庭坚怒目而视。

“嗯,——”杜吹角也不是真傻,见石庭坚可能惹了众怒,便转过话头,“老杜爱钱又怎么了?你们不是一直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么?上一次早晚会讲时那个,那个什么,对了,”他一拍大腿道,“三得道士,你们关东人不也是这么说的么?”

“话不是这么说!”冯糜皱着眉头大声道,“大宋人之忠义岂是虚言!”

若论逞口舌之利,天下能胜过宋人的不多,特别是南海水师中,投笔从戎能言善辩的人极多,立时就有人站了出来,滔滔不绝地议论,大宋的忠义之道绝不是停留在口头的虚伪言语,大宋的官军也绝不是将领的私家军。所谓“谁是谁的人”,视部将为私属这种说法,不过是五代的陋习沿革,根本是大宋朝廷目下所深恶痛绝的。书生军官们唇枪舌剑,口沫横飞,周和反而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暗道幸好老子没多开口,多说多错,搞不好被这些家伙扣上一个煽动“拥立”大将的罪名呢。

周和是职方司出身,他一边后怕,一边打量着杜吹角。

“此人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这是许多人心中的疑问。杜吹角却恍若未觉。“老子要是百万贯的身家......可惜现在股券张得太快了,有涨就有跌啊,可是跌下来的时候,船又不知在哪片海上漂着了。唉,怎么我就没有这个福份呢?”他一边懊恼地想着,一边喃喃自语,刚才那一场误会,对他而言简直就不值五十贯,不值一文钱才对。反正赵行德是绝不会误会的。

章127 含笑出帘栊-4

南海战船依次驶入琉球南港,战船如一座座高大的堡垒,将港口停泊得满满当当。

港区沿岸长约三里,外港有一道环礁拉住了大风浪,内港的海水显得深邃而平静,这是一处天然良港。不远处的岸边,新的栈桥正在往海里延伸。远处的山丘是几座半完工的炮垒,壮丁正按照图样赶修炮垒的外墙。这面向大海一面的炮垒。港区周围是丘陵地形,在沿海平原周围,突兀的山势如同城墙环绕,汉军在山上也构筑了好几个炮垒。登上高处的炮垒可以俯视港区,蛛网般的大小道路、壕沟,将内外炮垒和港口连贯起来,各个炮位的射界相互交叉重合,装入蜀国制造的重炮后,这里将形成一个以重炮为主的完整防御体系。

夕阳的余晖映照着林峦叠嶂,残霞如血,别有一番壮美的韵味。

天色逐渐由蔚蓝转为阴暗,海波微微荡漾,海船桅杆林立,散射着古铜色的光辉。

南海联合水师八十余艘战船,水手不足万人,安置铸铁船炮多达一千两百多门,一次轮番齐射就要消耗火药七余千斤。铸造这些昂贵的铁炮,在各处港口建立配套的冶铁场、修造船厂、火药库,水师船队每隔数日一次的实弹演练,其耗费之巨就足以令户部和辎重司恨不得将它立刻裁掉。每条战船都是宋夏两国的财富堆积出来的,每一只都是用钢铁和火药武装起来的海上凶兽。在赵行德的目光下,南海水师已经由一盘散沙淬炼成型,即将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证明自己的勇敢,用鲜血和财富在证明它的价值所在。

各条战船点名过后,开始从船舷上放下小艇,水手们可以轮流在上岸休憩数日,下一次离港,也许就不是十天半个月能靠岸了。码头上人声渐渐喧嚣起来,赵行德合上水师都督的记事簿,方入铁盒中,铁盒外面涂着厚厚的蜡层。铁盒中既有赵行德个人的种种记录,也有官兵的功劳簿。如果战船沉没,将士们与船携亡,他们的功勋还能留下来。

他站起身来,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赵行德皱了皱眉,重新坐下,喝道:“进来。”

“都督大人,”冯糜见帅案上空空如也,躬身拱手道:“卑职打扰。”

“没什么。”赵行德摆了摆手,随意道,“有什么事,你说吧。”

汉军水手们正匆匆地跳上码头,片片绯红的晚霞下,栈桥上站着牵着孩子的母亲,对镜梳妆的美人,心情忐忑的少妇。水手家室大都不在此处,也挤在船舷上看码头的妇人,嬉笑之余,流露出艳羡之色。冯糜年尚未婚娶,为人端方,对这种船和港之间吸引,一时还并不理解。

“这是各船早晚会讲的题目。”冯糜双手将一张公文呈上。

“这么快?”赵行德扫了一眼,点头道:“不必这么赶,过两天交过来也是一样的。”

他将虽然听从了冯糜的谏言,不开将军干涉清议的先例,但仍然要求各船将每天议论的题目呈报给他。冯糜便以节度使直秘阁的身份,每天誊抄各船学官报上来的议论题目及要点。赵行德一开始只是下意识地不愿彻底放手,后来却能从从这些枯燥的文字中,感受到许多思想的火花,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甚至有些期待将来卸下军职,能像从前一样参与这样的议论。

赵行德将文书放入卷宗,冯糜还未告退,不由面露异色。

“有个题目不在报告里,”冯糜躬身秉道:“不过,卑职想请赵大人赐教。”

“你先坐。”赵行德点点头,霭声道:“说,什么事?”

冯糜坐下来,对面的目光落在身上,他不自觉地挺直腰板,并将双手放在了膝盖上。

“会讲的时候,杜指挥说了句话,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冯糜沉声道,事情涉及到杜吹角,他略微犹豫一瞬,回想起这位老兄满不在乎的神情,便将事情的原委缓缓说了出来。赵行德面色平静,一边听,一边点头。冯糜说完以后,直言问道:“卑职想知道,大人是怎么看的?”

“他说得对。”赵行德神情自然地答道:“我们是袍泽,好友,可以相托生死。我们的官阶虽然有高低之别,但各持自守之道,我不视他为部曲,他也不依附于我。其余诸将也是如此。”他看着冯糜,沉吟着一字一句道,“赵某人戎马倥偬,统帅十万之众。不过,我没有一名家将,也没有一名私兵,我身边的人,只是袍泽和朋友,或许,还有盟友吧。”

冯糜脸上却有疑色,问道:“难道大人就不需要忠仆走狗吗?”

“所谓忠仆走狗,难道真有绝对效忠某人的吗?”赵行德摇了摇头,随手翻开一本《春秋》,缓缓道:“易牙烹子献食,在齐桓公看来,算是忠得不能再忠了吧。可是后来呢?当桓公饿死病榻,身躯腐烂,蚊蝇萦绕的时候,他大概就会知道,世上根本没有无条件的忠诚。别说是一个人,就算真是一条狗,在很多时候,也会反咬主人的。既然如此,何不一开始就已君子之道待人,期人亦君子之道待我,彼此心安自得,而能善始善终呢?”

“忠义还要条件?难道君臣大义也将条件。”冯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与买卖何异?”

“君君臣臣,君不君则臣不臣。本来就可以视为一个约定。”赵行德摇头唏嘘道,“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然则,桀纣之君,则同舟之人皆为敌国也。同样道理,百姓缴纳赋税,服从朝廷的,也是讲条件的。朝廷若残民以逞,天下人自当然揭竿而起。这便是《尚书》所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个天命,说白了,也就是一个约定罢了。有约定,就是条件。世上不仅没有无条件的忠诚,世上也没绝对的事。又或者,没有绝对,这就是唯一的绝对。”

“赵先生,”冯糜一直惊讶地听着,这时方才插了一句道:“既有例外,那便不是绝对。”

“既然这句话也不绝对,哪还是说,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可这样又成绝对的了。”赵行德摇了摇头。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逻辑悖论了,他嘴角不禁浮起一丝笑意,“虽然如此,但我们知道,至少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凡事都要讲条件的。”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冯糜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求别人装出无条件的忠诚。正人君子多不屑于装假作伪,这样做唯一的结果,只会使身边多了很多谄媚幸进的小人而已。”

“那赵先生以为,”冯糜皱眉思索,问道,“忠于社稷与忠于天下,到底有何不同?”

“千古纷纷无定解的问题,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答案。”

外面的喧哗声渐渐远去,大部分不当值的水手都已上岸。清谈可以竟夜,但若再逗留不去,只怕韩凝霜就要久等了,怀着身孕的女子,无论身体还是心情,都比平常要脆弱很多,哪怕不让须眉的巾帼也是如此。

赵行德站起身,冯糜也站起身,跟随他出了书房,从船楼走到船舷,赵行德一直没有说话。

眼看他就要踏上绳梯,冯糜按捺不住,躬身恭敬道:“请先生指点。”

“很多事情,别人的答案,不能代替你自己内心的思索和答案。”、

赵行德看着这个年轻的军官。当初之所以将他保下来,他看重的就是这股固执之心,在他的身上,赵行德似乎看到了当初张炳的影子。他看着那种灼热的眼睛,叹了口气,低声道:“忠于天下,不但要担当,更要自己看得明白。这条路太险太陡,而且一失足成万劫不复,所以你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你还看不清楚的时候,踩着大多数人的脚印走路,忠于朝廷便好吧。”

他拍了怕冯糜的肩膀,转身爬下了绳梯,跳上了小艇。亲兵用桨将小艇撑开,然后奋力划桨,深水泊位距离栈桥并不远,很快就将赵行德送上了岸,汉军的旗牌官已经牵着坐骑在港口等候,赵行德低声叮嘱了亲兵几句,便上马随着旗牌官前往汉军南港大营。韩凝霜因为身体不适,近期已经从座船搬到岸上。

赵行德时常不带随从亲兵,留宿在汉军大营之中,水师诸将到也慢慢地接受了。

大家都知道汉军炮船的厉害,一艘双层火炮甲板的炮船,足以抵挡三艘普通的宋军战船,汉军的炮手更为精锐老练,开炮的速度几乎是普通宋军炮手的两倍。周和等人以为,京东路赵行德的旧部与汉军有结盟之势,而南海水师也要借重汉军炮船巡海,所以,赵行德对汉军示以亲厚也是自然而然之事。唯有杜吹角等辽东过来的旧将,才隐约猜到其中的原因,而且全都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

作者:昨日章节有一处“石庭坚”,为“刘志坚”之笔误,已经更正过来了,抱歉抱歉。

章127 含笑出帘栊-5

码头上人群三三两两,有人急匆匆离开,有人站在栈桥附近说话。

南港汉军将码头区域扫得十分干净,内河漕运码头上常见垃圾污秽、破席烂砖、涂鸦招贴之类全都不见。连树丛和草地都经过精心维护,仿佛仿佛大户人家的庭院一样整齐,也许这里还不上才子佳人的后花园,但对大部分水手及家眷来说,步履其间,凉风习习,相互倾吐别情愁绪,其实也是一种很大很圆满的幸福。团圆的场面,更勾起游子的离愁。

冯糜目送赵行德背影消失在远处,看那些在码头散步聊天的百姓,不觉有些出神。

“冯兄,赵大人怎么说?”书记官莫如瑗问道。

另有几位年轻军官站在旁边,杜吹角的惊人之语,让他们产生了兴趣,因此才推出冯糜前去请教赵行德,这其中,冯糜等人别的一些心思,那就是杜吹角也是关西来的牙将,说出这样的话,是否表示赵行德和关西朝廷间有了隔阂。然而,赵行德这番教诲,让他不但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反而平生出许多感慨,一时竟不觉想得入神了。冯糜和许多年轻的大宋士子一样,自从束发读书以后,便以“忠义”自励,他却没想到,“忠”之一事,也不是绝对的。

“冯兄,冯兄?”

冯糜回过神来,见莫如瑗等人望着自己,摇了摇头,低声道:“夏国地方万里,不避内轻外重,却没有拥兵自重的大将,今日我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长叹了口气,将赵行德对自己所说的话,加上自己对宋夏两国情势的一些理解,缓缓讲了出来。

夕阳渐渐落入海面之下,天空变得冥晦混沌,莫如瑗等人的神色亦是复杂。“若赵先生所见不错,固执愚忠,其善足以济恶,恰恰是害了天下人,害了我们的大宋,难道真的如此?”满天星斗下,南港港湾里的桅樯林立,桅杆上的灯火随海波微微浮动。水师港区内十分安静,海潮拍在礁岸上发出声音,仿佛来自深海的轻微叹息,衬托出岸上的一切是那么静如止水。

............

韩凝霜有了身孕后,已完全不用脂粉石黛来增添颜色。

她的衣饰也以舒适为主,朴实无华,然而,仿佛有一种柔和的光辉,令她的美增添了一分,比从前更动人心魄。和大多数孕妇相比,她的身体要强健得多,这让她少受了许多罪。不过,这一切她既不自知,也不在乎,她的睫毛低垂着,目光落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一块锦帕小心地搭着那儿。几根发丝在额前微微拂动,掩不住她安详而温柔的容色。

赵行德进屋以后,坐在她的身边,屋内安安静静,隐约可听见海上的涛声起伏。

“是不是快要出发了?”韩凝霜低声问道,“大食洗劫了廉州,宋朝使者又催促了吧?”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因为怀孕的缘故,她的心也变得柔软许多,有些不太想提起这些血腥的事情。可是,她和赵行德之间,又好像总是会说着这类的事情。她将柔荑放在他的掌中,感受着宽厚和温度。

“嗯,”赵行德点点头,缓缓道,“水师已初具规模,可以和大食海寇一战了。”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他的语气早没那么慷慨,更多的反而是愧疚。韩凝霜感受着他的忐忑和不舍,心中忽然好受了许多,柔声道:“待到告捷归来,孩子也会叫爹了。”她的声音稍稍低了一些,又转为清澈,“家里这边,你也放心吧。”她言下之意,虽然赵行德已经向李若雪写信解释,但李若雪是外和内刚的性子,不是那么轻易原谅人的。韩凝霜虽不能帮赵行德太多,但她通过汉军暗中的力量,照顾一下李若雪和赵环一些,还是有能力的。

“谢谢。”赵行德点头道,“委屈你了。”他内心满是愧疚。

赵行德以重述道德之说,君子之道而闻名于世,他虽然不至于自己把自己当做圣人,但众人交赞,英雄慑服,自不免有些沾沾自喜,总认为我两世为人,兢兢业业,总有些过人的地方。然而,自从李若雪气愤得返回洛阳以后,他深感内疚,对自身的德性也产生了某种怀疑。当冯糜指斥赵行德不应当干涉军中清议的时候,若是依照赵行德从前的性格,必然不肯彻底退出,就因为他自己的这点怀疑,赵行德深自内省,视自己亦是可能为恶之人,最后决定采纳冯糜的进谏,不在自己身上开这个以权力和地位强暴人心自由的恶例。

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担当,一个人无论多么伟大,多么传奇,他也只能是这个历史大潮的一朵浪花。轰隆烈烈的时代如果是一本煌煌巨著,那帝王将相不过是一个索引,英雄豪杰只是一个脚注,甚至只一个标点符号而已。一只暴风雨中振翅的海鸟,若以为这场风雨是自己所能完全左右的,岂不是太过于自高自大了么?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赵行德感觉不那么沉重,心境变得自由洒脱了许多。

夜色渐浓,一片片阴暗仿佛从天尽头袭来,逐渐笼罩了丘陵和海港,夜晚庞大的身影笼罩了整个大地和海洋,万籁俱寂,恰恰是另一些生命活跃之时,在山谷的密林中,在草地的洞穴里,在港口灯火旁,无数生灵在黑夜中醒来,焕发出勃勃的生机,在寂静中欢歌,这些生灵在整个白天里等待,在黑暗中尽情吐放着生命之花,混沌的黑暗仿佛有一种异样的亲密与和谐,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沧海桑田,历经劫数也不会改变。

............

洛阳城郊外,一座庄院农舍。这家人不过茅屋数间,院子外面开垦几亩菜田。

然而,农舍一望便和别处大不相同,荆篱修剪得整整齐齐,篱笆上挂满枝蔓藤萝。灯火映照下,一片翠绿葳蕤中各色星星点点的花朵萼瓣,门前铺着石子小路,小路两旁也种上了挖来的野花,窗台上盆花簇簇,正开得绚烂。茅屋周围一圈兰草摇曳,夜风中带着微微清香。

茅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李若雪一边朝外走,一边和相送的妇人说话。

“男人出征在外,其实打仗流血都不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的人,你这封信回回去,他知道家里一切都好,这才会多放一分心思在自己的安危上,你说是不是?”李若雪一边说话,一边拉着对方的手,她感受着手指和掌心的粗粒,心头有些发酸,叮嘱道,“若是方便,妹妹也到我家来小坐,到甲马营桥对面一问赵府便知。你若有什么委屈和难处,也不要犹豫,自来说与我知便好。”

“多谢赵夫人。”葛九娘点头道,心中充满感激。

李若雪的容色清丽,语声温柔,衣饰虽然并不华丽,却秀雅得体,令人一见便不敢生亵渎之心。在葛九娘的眼里,这个突然登门拜访的李家姐姐,简直就跟仙子下凡一般。不但带来了她丈夫戴五马的一封家信,还为她代笔写了一封回信。戴家本是贫苦的农户,戴五马三年前闯河西之后,葛九娘就在家里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拉扯两个孩子,还要侍奉公公婆婆,靠着一点点期待苦熬过来。直到夏国收复了洛阳,她才得到了洛阳府送来的一大笔军饷。这笔钱和戴五马的军士身份让蒲家在处境的骤然改善了许多。也是在那时,葛九娘才知道这是丈夫在夏国的卖命钱。

她每天白天虽然强颜欢笑着,但夜里却是忧心不止,经常都会做噩梦梦见血光。

直到今天,赵夫人给家里送来了戴五马的家书,葛九娘才算是放下长期压在心头的重担。戴五马天生膀阔腰圆,双臂膂力惊人,但是他原来根本就不识字,所以,这封信写得十分勉强,字迹歪歪扭扭,词句不通,辞不达意,倒是亏得李若雪连猜带蒙地给葛九娘念了一遍,其中有些夫妻之间的体己话,两个妇人都羞得耳根发热,彼此之间因为地位的差距也拉进了很多。

这些年来,关东人闯河西的不在少数,而关东出身的军士,多数都在河中或者西域服役,他们的家境多如戴五马和葛九娘一般。在夏国收取洛阳之前,关东的军士接济家里有诸多的顾虑,将家人接到河西又有诸多不便。因此,夏国收取洛阳后,头等大事就是照顾关东的军士眷属。朝廷不但通过福海行方便军士们汇兑军饷,太子妃张采薇也尽力张罗,多方帮助军士的眷属。

李若雪得知后也加入了进来,时常看望和帮助其他军士的眷属。夏国人最重乡土,毕竟赵行德既身为洛阳护民官,又是唯一关东出身的上将军,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安抚好这些关东的军士。赵行德既然不在,那么这些后方责任,她自然也会分担一些,这和是否原谅赵行德无关,这是在敦煌时便已经养成的习惯。

章128 对客小垂手-1

葛九娘望着赵夫人的马车,目光中有些茫然。

两名虎翼军骑兵策马跟在马车后面,蹄声“嗒嗒”作响。夜幕仿佛一块巨大的紫鸢色绸缎悬挂在空中,幕布中镶嵌着闪闪发光的星辰,葛九娘努力睁大眼睛,目送赵夫人的车马渐渐驶远。这一行车马,就好像突然现身的仙人一般,仿佛踏着星河而来,又会在星光闪烁中去无踪迹。葛九娘感觉,自从得知戴五马在关西的消息后,生活就变得分外不真实,突然的变化甚至有些让人眩晕。

“九娘,赵夫人离开了吗?”一个胆怯的声音问道。

“嗯,离开了。”葛九娘回头柔声道。赵夫人来访,家中二老比她更诚惶诚恐,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儿便是保正,因此从头到尾都战战兢兢。当初戴五马闯了关西,就因为受了大户欺负,家里老人非要他忍气吞声的缘故。洛阳归附夏国以后,戴家被排在第一批授田的名单上。六十亩地到户。每年向军府上缴三成岁入,此外就不再缴任何田租,这是铁打的规矩,开国朝以来百多年都没变过。从那以后,戴家日子就好过了许多。

入夜以后,葛九娘又到草棚中挤一道羊奶。她手势已十分熟练,母羊的奶.头经手指轻轻一捏,乳汁便如甘泉般喷涌而出,提桶中羊奶格外洁白,棚中弥漫着一股奶香。戴五马在安西军司服役,这二十五头种羊戴五马所在营头委托洛阳府送来的,说戴家的劳力不够用,授田可以多种些草来养羊。农牧司还专门派个官人过来指教种草、养羊、制干酪、纺线等事,虽然也很辛苦,但比种田还是要稍好一些。

种羊已经先后产下羊羔,现时正好五头羔羊在断奶期,母羊多余的奶足够戴家四口人每天各有一碗,少量剩下的羊奶还可再制些干酪。新鲜的羊奶,葛九娘先给二老端去两碗。对关东庄户人来说,每年夏天是最难熬的,青黄不接的季节,连白水煮粥都吃不饱,现在居然有奶喝,怎不叫一家人心怀感激呢。

“朝廷德政啊。”戴老汉颤颤巍巍地捧着碗,念叨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官话。

“还是九娘能干啊。”老婆婆夸赞道,这儿媳妇的苦她都看在眼里。

葛九娘收拾完家务,回到东厢房里,两个孩子还在摆弄着赵夫人带来的几样玩物。小孩儿懵懵懂懂,不知道家里为何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吃得上肉,喝得上奶,穿得新衣,都没有收到这几件玩具这么兴奋。不过,都是像猴儿爬树、九连环、仙术棍之类物事,连大人都十分稀奇,更别说小孩了。葛九娘以手支颐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将油灯上的灯芯挑高了一些,便盘腿坐在炕上,一边看着小孩玩耍,一边纺线。羊毛也是自家的羊身上剪下来的。

夜色渐渐深了,葛九娘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火,最后倏忽熄灭,沉入甜美的梦乡。

距离此地不远的另一处庄户院子,吕沾将油灯的两根芯子挑熄了一根。

“二弟来信说,投靠戴家就得趁早。关西一家军户最多只能招揽二十户荫户,多了就不行了。今后的赋税、差役都是军户掌管。我寻思了好久,二弟说得对,戴家虽然只是个女人支撑门户,但五马兄弟在外面混出了名堂,我看戴家这是要发达了,官府一直抬举,今天还有大官人的马车停在他们家里门口......爹,您看这?”

吕沾的口气带着迟疑,看向父亲,他们兄弟五个都没分家,家里劳力多,家境在村子里算是中上。戴家的人丁烯薄,只有个媳妇守着老小支撑门户,不过,村里人心善,吕家这几年还算照顾过他们一些,两家的关系在村子里还算不错。只是听二弟吕央在心中说,荫户挑军户,军户也挑荫户。因为军户有保护、约束荫户的职责,像戴家这种常年出征在外的军士,为了避免麻烦,除了极老实可靠的熟人之外,是不会同意收留荫户的。这附近几个村子就出了戴五马一个军士,若他加不收留的话,就只能投靠那些洛阳大营里分下来的军士,到时候处境就要比投靠戴家要艰难得多。

“就这么定了!”吕老汉一拍,“投靠戴家,乡里乡亲的也好说话,”

四个儿子谁都没有异议,但是,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没告退,也没说话。

吕老汉看了看这几儿子,闷声道:“还有什么事?”

几个儿子交换了眼色,最后还是大儿子吕沾开口道:“爹,昨天我去县里,托先生看了朝廷授田的榜文,榜文就和二弟给家里写信说的一样,也和村里传言得一样......”他犹豫了一瞬,看着父亲锅底一样的黑脸,壮着胆子道,“朝廷定下的规矩,授田按户不按丁,如果不分家另过的话,我们一家六个男丁,也只有六十亩授田。还有,为了防范假分家,分出来的各户授田至少还要相隔二十里地,这个,这个......”

“嗯?翅膀硬了?想分家了?”吕老汉唬着脸,瓮声瓮气道。

老汉在家中极有威严,儿子们面面相觑,等了很久,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

三个兄弟望着大哥,吕沾却垂下头,没再开口劝说。

他刚才壮着胆子提分家的事,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洛阳府将长子继承制是和授田法一同而颁行。根据授田法,如果吕家不分家的话,就只能领到六十亩授田。根据长子继承法,就算几个兄弟一直窝在家里,等吕老伯归天之后,这六十亩授田也只能由长子吕沾来继承。关东向来人多地少,到那时候还有没有授田就难说了。搞不好只能象二弟吕横一样到工场做工徒一条路可走。这个事儿大家心里明白,但吕沾却不能好点得太穿,点穿就显得他太没有人情。吕沾不开口,后面三个兄弟心里头也明镜似的,现在不分家,将来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吕家十几口人,自己有一百多亩地,又租了一百多亩,在村子离,算是人丁兴旺,蒸蒸日上的大家庭了。这样的家庭如果不分家,说不定几十年后,就能繁衍出一个吕家村之类的宗族出来,然而,授田对吕家来说,却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如果吕家分家的话,按一户六十亩地,就白白再领将近两百亩地,但是如果不分家的话,这一老五壮六个男丁,还有将要陆续成年的七八个孙辈,一共就只有六十亩地,按照朝廷律法,吕家还要被迫将六十亩以上的田地卖给朝廷,尽管价钱公道,可是对庄户人家来说,卖田地,这个就是断了命根啊。然而,对于关东庄户来说,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父母尚在,儿子分家,这是最不能触碰的禁忌话题。可是不分家又能怎么样呢?

屋内气氛变得尴尬而沉重,沉默了半天,还是老四吕岩憋不住了,闷声道:“爹,那大户家的田都被朝廷买了来做授田了,如果不分家的的话,连租田都租不到。咱们一家十七口人,只有六十亩地,种出来的粮食根本不够吃,难道白白饿死啊。”

“四哥说的是,爹。”

“再不分家的话,咱们吕家就真真败了啊。”

“朝廷的授田法,谁都挡不住啊。”

“邻村王大官人那般厉害的人物,也只能老实将田卖了,拿着钱到城里开工坊了。”

几个儿子也纷纷附,一家之主吕老伯的脸也越来越黑。

“够了!”吕老伯猛地吼了一嗓子,怒视着这些不孝之子。

“爹啊。”吕沾、吕岩几个敬畏地看着父亲,眼神却没有退让。

吕老伯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他忽然站起身来,伸手抓起炕上一个粗陶碗。

“啪”的一声,陶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既然你们翅膀硬了!”吼声震得窗棱纸哗哗直响,“那就分家!”

枯枝上栖息得几只乌鸦受惊扑棱棱飞上天空盘旋,又不甘心地叫了几声。

在宋国的很多乡村,豪强和宗族甚至比朝廷更有权威。所以,秦汉以来,朝廷无不以压制豪族为要,甚至不惜大开杀戒。为了保证军士对乡村的控制力,参照汉代的推恩令,用成丁分家,按户授田的办法,从最基础就把大家族拆得极散,又用长子继承法将没有希望继承家业的次子逼出去另立门户,而不是聚居形成宗族势力。授田法和长子继承法,这是夏国最重要的两步法令。尽管民间反弹极大,五府也给洛阳府下了严令,要将二法令执行下去。

乡绅们上书反对的,洛阳府都好言好语地安抚。胆敢武力抗拒的,洛阳府就毫不犹豫则动用团练解决。一来二去,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形势,丢了田地,散了宗族,总比丢了性命,满门伏诛要好,更何况,朝廷还会补偿一大笔银钱,洛阳城内及近郊一大片土地都划归了商会自治,富绅只要有钱,都可以在洛阳左近置办产业,开设工坊。在朝廷的严命下,盘根错节的各大行会也得不让步,保证不排斥新的工坊和商贾进入市面,行会只要求从今后每一样货物都必须打上工坊和商行的标记,各个行会还捐了一笔银钱,专门查办假冒的货物。

乌鸦“鸹——鸹——鸹——”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出去很远很远.....

章128 对客小垂手-2

“晦气。”王敏仪吐了口唾沫,抬头看了看天上盘旋的乌鸦。

空中仿佛挂着重重的黑幕,深重的夜色将大地笼罩着,远方的天空与大地更是一片纯黑,朦胧看不清楚的界限。在颍阳望族王家三老爷王敏仪眼中,家族世代繁衍生息的中原大地,此刻竟是如此陌生。天上乌云密布,晦暗的月轮偶尔露出一点苍白,这种冷冰冰的月光反而显得格外渗人,以至于让人感到惴惴不安。

“黑灯瞎火的,该不会碰到劫道儿的吧?”

王敏仪心中忐忑,不禁暗暗怪责老祖宗,非要说举族迁居是愧对列祖列宗的事,不能在白天张扬,结果一大家上百口子只能在晚上走夜路摸黑到县城,第二天再往洛阳进发。四爷王敏礼已经在洛阳郊区置办好庄园。王敏仪的目光落在一百多肩扛火铳枪的团练身上,心中稍安,夏国在洛阳的施政,别的还褒贬不一。剿匪将山贼盗匪一扫而空,各大府城县城门口筑起的京观,虽然有立威的意思,但着实让人交口称赞。要知道中原大地一马平川,没有逃难的地方,土匪祸害起来真真是生灵涂炭。有的地方匪患不知几百年了都没清净,可夏国军队进驻没多久就全部剿灭了。

王家宗祠里面火把晃动,一家家的王氏族人拜别了祖宗牌位,从祠堂出来便登上侯在大门口的马车。按照老祖宗的安排,二房老爷王敏事和一个孙男留在老家,这一脉伺候老祖宗并照看宗祠,其他几房都要搬到洛阳府上去了。三代一百多口族人都将在洛阳登记为城廓户籍,也就是关西俗称的商户,虽避免了投靠一个粗鲁武人自认荫户的尴尬。而且,城廓户在夏国的地位并不低,许多开国列侯的后裔,未能晋身士人的话,也是工商营殖为生的城廓户。

宗祠门口的马车队伍渐渐坐满了人,不时有女眷从车厢中探出头来。

三老爷王敏仪不断朝着宗祠里看。这一大家子再晚点出发的话,只怕赶到县城就已是破晓时分了。但在这个关系家族前程的转折时刻,他根本不敢进祠堂去催老祖宗和兄长。王家的五房当中,王敏仪既比不上长兄王敏中那么稳重深沉,更比不上五弟,黄州知州王敏时那样聪颖过人,他只算是王家庸碌常人一个。

宗祠里面,王嵪站在祖宗牌位侧面,王家人一个个拜别而去。

老祖宗的脸色蜡黄,两颊深深凹陷下去,他看着最后一家人离开祠堂,长长叹了口气。身躯颓然坐了下来。王敏中担心地看了老祖宗一眼。八十多岁的老人,挺着腰板一动不动地站立两个多时辰,身体确实受不了。族人一一拜别,老祖宗可以休息了,但是,也到了最伤心的时候。王敏中和二弟王敏事交换了眼神,叹了口气。

“爹,不孝男给您磕几个头。”王敏中正色道,“还望二弟代我们几个多尽孝道。”

他双手一撩葛袍下摆,正正地跪了下来,“咚——咚——咚——”三个响头磕了下去,王敏中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但在老祖宗面前,丝毫不敢以老迈自居,三个响头磕得比刚才那些晚辈还要用力。他须发花白,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经青紫,这场面凄凉得令人潸然泪下。

老祖宗王嵪却没有太多表示,只是闭着眼睛,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王敏中不要耽搁,尽速带着王氏族人前去县城。王敏中不敢耽搁,看了二弟王敏事一眼,目光中尽是叮嘱之意,这才转身离去。不久,宗祠外车马喧哗,火把晃动,颍阳县王氏宗族五房共一百余男女,另有一百多不肯离开的忠仆奴婢,在颍阳县一百团练兵的护卫下,踏上了迁徙的路途。

外面声音渐渐远去,祠堂中静得落针可闻,王嵪仍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王敏事担心地看了老祖宗一眼,发现浑浊的老泪从紧闭的眼角流了出来......

夜色四合,群山耸峙,奇石或如刀锋,林木又如怪兽,隐藏在黑暗中,直欲择人而噬。

乌云遮月,一支骑兵正急速地奔驰到了少室山下。骑军似有示威之意,前锋到得山前,非但没掩饰行藏,反而人人都点亮了手中火把,从山顶往下望去,仿佛有几条凶恶的火龙横空出世,在山下盘旋往复,蹄声在群山之间轰鸣,战马长声嘶鸣,间以数声鸣墒,惊得密林中栖息的群鸦纷乱飞起。这般声势浩大的场面,值哨的武僧何曾见过,惊得差点没摔下山涧,他顾不得察看虚实,便连连滚带爬地入寺禀报少林寺僧兵首领。

少林寺乃天下闻名的禅宗祖庭,自达摩祖师传法于慧可以来,历朝出过无数大德的高僧。

然而,世人津津乐道的则是隋唐易鼎之时得一段掌故。当时天下板荡,少林寺庙产柏谷坞乃是隋文帝赐给少林寺的庙产,在寺西北五十里处,因其地势险要,属兵家必争之地。因此而王世充窥觎,王世充悍然发兵将少林寺庙产柏谷坞夺取,筑城让侄子王仁则据守。当时因兵荒马乱,施舍较少,庙产既失,斋粮都成问题。少林僧人心有不甘,于是联合王仁则手下的州司马赵孝宰,里应外合,抓住了王仁则,将之送给了唐军;三日后,李世民将柏谷坞四十顷土地,以及水碾一具赐给少林寺作为庙产。

这段掌故在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演绎出了“十三棍僧救唐王”的传说。

由唐入宋,得益于朝廷赏赐和无数布施,少林寺在登封县占据了大片田产,朝廷显贵和地方官都对少林寺都礼敬有加,这少室山下几成一个与世俗官府无涉的佛国天下。然而,这寺庙名气极大,僧人也特别的傲气。唐朝初立时,因为中原一带寺庙兼并土地眼中,太祖李渊下旨让洛阳一带寺观尽兴废除,而且收回了李世民赐给少林寺的田产,当时少林寺的僧人就一直拖延不遵圣旨,竟一直拖到了秦王李世民即位,取消了废除寺观的圣旨,还将收回的田产赐还寺庙。

这一回,夏国朝廷颁布《均田赎买法》,洛阳所有的地主都必须将田产按照市价卖给朝廷,然后朝廷再按照一户六十亩的标准授田给中州百姓。世家大族抗拒过一阵之后,别处都纷纷服软,接受了朝廷赎买田产,而少林寺僧人居然一直拖着不肯交出田契。因寺中僧侣凶狠,数百年来在租种寺田的佃户积威甚烈,没得到寺中僧侣的准许,即便朝廷张贴榜文,佃户们绝大多数都不敢领取少林寺的寺田做授田。

少林寺乃是登封,甚至整个洛阳最大的地主之一,这情况让洛阳府如鲠在喉,洛阳本地的世家大族也隐隐存了看笑话的心思。洛阳令袁兴宗多次派人跟寺庙协商无果后,终于痛下决心,将此事摊到了上将军吴阶和洛阳团练使陈重的面前。陈吴都是武人出身,态度也很简单,吴阶派了校尉杨任带五百骑兵为先锋,陈重派出一个火炮营,十个火铳营后继。大军总计六千人马,陈兵少室山下。如果少林寺继续抗拒《均田赎买法》的话,那就强行进入寺庙搜求田契。

吴阶已下了军令,若关东僧人胆敢动武,大军就可立刻当做马贼剿灭,全数诛杀以儆效尤。袁兴宗也通知了宗教裁判所,万一玉石俱焚的话,只能从洛阳白马寺请一些高僧前来主持少林。裁判所长老慧真法师闻知此事,星夜兼程从长安赶过来,总算赶在官军动手之前赶到了少室山下。慧真法师乃长安宗教裁判所首座,兼全国宗裁判所的长老。他赶到之后,立刻求见杨任,请他暂且勒兵,不要攻打少室山。

杨任与慧真虽然有旧,但闻知他的来意后,拒绝道:“少林寺虽然是寺庙,但我等此番处理的事情,只为该寺抗拒‘均田赎买法’一事,与宗教无涉。所以,这件事情,法师和宗教裁判所都是无权干涉。天明之后,洛阳府将派出书吏进山下最后一道通牒,如果寺中僧侣冥顽不化的话,我们就会攻山了。”他摇了摇头,将慧真法师留在原地,自己走到一边,与行军司马再度核对进攻的细节,如何将火炮搬到既定位置,寺庙哪些部位要重点轰击,火铳手如何网开一面,放任僧众逃到平原,再如何用骑兵轮番践踏冲杀,一网打尽等等。

慧真法师是关中有名的高僧,但在军营中,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军官们商议如何攻打禅寺。

跳动的火光将军官们的脸照得明暗不定,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显得十分高大。

慧真法师愣了一会儿,终于一跺脚,再度上前。“杨校尉,”他不顾军士的阻拦,大声道,“此事尚有转圜余地,且容老衲随洛阳府使者一同劝说寺中僧人,老衲愿以性命作保,他们一定甘心情愿地将全部田契都交出来的。”

章128 对客小垂手-3

少室山,五百余武僧各持刀枪守在寺庙山门后面。

院落中火把燎天,照出一片闪亮的光头。这阵势看似盛大,但谁都知道,夏国军士如狼似虎,火炮无坚不摧。一旦官军杀上山来,只怕这五百武僧还挡不住官兵一次冲阵。危急存亡的时刻,高僧们都聚集在大雄宝殿中,脸色惨白,焦虑地围绕在方丈惠能法周围。

上一次会昌法难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少林寺是千年名刹,历代备受恩宠的禅宗祖庭。而夏国朝廷毕竟还是尊重佛、道、祆教等各教门的,朝廷专门建有宗教裁判所,请各教德高望重的长老列席裁判所,以甄别教派良莠,防患于未然。这一次朝廷强行赎买田产,众僧人还以为和从前一样,少林寺必定是个例外。当初来谈赎田的洛阳府文吏被拦在山下,大家都参禅不见的时候,当寺院墙外的告示被撕掉的时候,僧人们都想不到有这一天。

大雄宝殿宽敞宏伟,殿前檐下,幢幡飘拂,佛案上整齐摆放着钟鼓香鱼磬等法器。

释迦摩尼佛像前摆着一座巨大沉重,花纹精美的大香鼎,三百年从未间断香烟。这尊释迦摩尼佛像乃是会昌之后,唐宣宗大中二十年所铸,距今已经两百七十余年,不知目睹过多少世间百态、欲望和兴衰。金银、血汗、珠贝、宝石、玉器,人们将人间最宝贵的种种呈于佛前,所求的更是五花八门,求温饱、求逸乐、求土地、求生意、求中举、求升迁、求长生。人间种种欲望,应有尽有。香烟缭绕间,释迦摩尼只高居莲台之上,手结钵印,俯视着众生。

“主持方丈,官兵围山,咱们该如何应对啊?”

惠能方丈却只在蒲团打坐,双目微闭,仿佛在默诵经文。其他僧众没这份禅定的功力,官兵突然围了少室山,大家顿感大厦将倾。大难临头之际,心猿意马之间,不免议论纷纷。

“法难啊,这是法难啊!”

“官府欺人太甚!”

“难不成真将寺产田契交出去?”

“寺产是隋唐皇帝就赐下来的,怎么能随意交出啊?”

“他们要田契,就踏着我等尸体来抢好了!”

“我等以身殉法,死不足惜,可是这千年道统就此断绝,你有何面目见达摩祖师?”

争论纷纷更多僧人望着主持方丈,一个个脸色惨白,不知能不能度过眼前这一遭劫难。可是,主持方丈却始终闭目诵经,哪怕大殿中吵翻了天,也没睁开过眼睛。这时,门外匆匆奔入一名沙弥,大声道:“方丈,方丈。”众高僧纷纷为之侧目,持戒律的长老差点就没出言斥责,那沙弥又道:“山门外面来了一个客人,自称是慧真大师,要见方丈!”

“慧真大师?”

“可是大慈恩寺的慧真法师?”

“这些有救了!”

“真的是慧真大师本人到了么?”

僧人们窃窃私语,有人喜出望外,有人却脸现阴霾。

法相宗与禅宗虽源出佛门一脉,然而,前者为有宗,后者为空宗,不仅仅同美相妒而已。

在东土,少林寺是禅宗祖庭,大慈恩寺乃法相宗的祖庭。禅宗乃达摩祖师创立,传至六祖以后,一花五叶,又分为沩仰宗、临济宗、曹洞宗、法眼宗、云门宗,俨然为东土佛门第一大宗。而法相宗乃唐玄奘师徒创立,因道场设在大慈恩寺,又称为慈恩宗。法相宗虽然没有禅宗那么源远流长,但因为唐玄奘西游的渊源,大慈恩寺与天竺诸佛寺,特别是那烂陀寺交往极为频繁。这百多年来,那烂陀寺藏经号称九百万卷,法相宗弟子几乎全部誊写了副本运回大慈恩寺。若论藏文典籍之丰富,大慈恩寺在东土世界可谓一枝独秀。

在佛门诸宗之中,法相宗与朝廷的关系也最为紧密。法相宗祖师,唐玄奘自称“毕生行道,尽忠报国”,因此,被唐皇尊为“法门之领袖”。玄奘之后,法相宗经过了一段衰败,夏国将长安立为东都,境内各地建立宗教裁判所,该宗很快又在关西复兴。法相宗以逻辑严密而著称,得意弟子大都精通汉、梵语、大食、波斯等多种文字,与人论辩,往往旁征博引。宗教裁判最讲究言之有据,法相宗在唇枪舌战中往往能脱颖而出。禅宗弟子虽以机变见长,但在宗教裁判所中的往往相形见绌。所以,大慈恩寺也被信众奉为东土第一佛寺。

慧真法师多次在关东开设道场,虽然舌灿莲花,却始终不能完全折服禅宗诸高僧。如今少林有倾覆之危,却要法相唯识宗的高僧来解难,众僧人心中难免不是滋味。慧真法师不仅是法相宗的大德,而且还是夏国宗教裁判所的长老,这个身份若在关东,那也类似国师高位了。而在关西,慧真法师的影响力也不仅仅局限在佛门而已。

一直闭目的惠能方丈睁开眼睛,沉声道:“请慧真法师到方丈室相见。”

方丈室,一丈见方之意。《维摩诘经》载,维摩诘居士身为菩萨,其卧室一丈见方,但能广容大众。这方丈之室若在俗世便是一间陋室,然而,寺庙僧侣苦修佛法,普通僧人只能共居一室,唯有高僧大德才能如别室而居。哪怕官军陈兵少室山下,空有两宗僧人相遇,一番唇枪舌剑总是少不了的。惠能方丈让慧真和尚到方丈室说话,倒不是自矜身份,而是考虑到大殿里人多嘴杂,慧真和尚必然有许多话不宜宣诸于众,万一有两三个不逊之徒当场与慧真和尚争论起来的话,只怕会葬送了整个寺庙道场。

慧真和尚虽然大名鼎鼎,但其实也其貌不扬,披着一件粗布袈裟,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的扫地老僧而已。当他走进大雄宝殿时,少林寺僧人不管相识与否,无论好恶如何,全都起身合十为礼,慧真法师亦合十还礼,方丈弟子在前面带路,没有为慧真法师引见大雄宝殿内的僧人,也没有停留寒暄,径直穿过了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中,众多高僧只能目送望着慧真法师,直入后面的方丈禅室。

弟子送到禅室门口,慧真推门而入。这两个佛门高僧,一在关西,一在关东,从未谋面,却仿佛旧识。慧真和尚打量了一下禅室的布置,只见四壁萧然,室内除了经文数卷,茶具一套之外,再无别物,不禁笑道:“久闻师兄持戒精严,今日一见,果然非是虚言。”

他这话并非无端而发,夏国宗教裁判所最重的教法,慧真和尚在佛门中也最重戒律著称。然而,关东空宗中却有不少佛门败类,不但戒律松弛严,而且以逞口舌之利曲解佛法为用。远有唐朝之时,武则天大杀李氏宗室,便空宗僧侣为其辩称菩萨杀害父母。这些行径,都为慧真和尚所深恶痛绝。他在关西便听说,少林寺有僧侣不守戒律,不但饮酒吃肉,还自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此时见惠能方丈居所清苦自奉,想来是个能持戒的僧人,心中对他的观感也好了许多。

慧真和尚言语中虽有赞赏之意,听在惠能方丈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惠能环顾室内,合十道,“大师着相了。”他神情如常,语调平和,仿佛这是某个平常日子,在方丈室接待一名慕名前来参禅谈佛的高僧大德一般。这番镇定功夫,慧真和尚心中也暗暗点头,直言道:“惠能方丈,夏国大兵陈兵山下,稍有不慎,便是一场法难,贫僧此来不为空有两宗之争,而是劝说方丈,勿以禅宗一脉祖庭为赌注,试探朝廷用兵推行‘赎买均田法’的决心。”

“空即是有,有即是空,何来空有之争。”惠能答道,“老衲还是以为空宗略胜一筹。”

慧真和尚本是脾气极好的人,此时也忍不住要跳脚大骂。他连夜驱驰数百里前来挽回局面,少林方丈居然一副不疼不痒,顾左右而言他的做派,着实令人不能忍受。就在慧真和尚几乎忍不住脾气的时候,惠能方丈总算触及正题:“师兄念在同为佛门一脉,少林上下同感大德。不过,师兄的觉得,此番陈兵少室山下,是要夏国要胁迫我少林顺服,还是真的要抢夺寺产?如果少林不交出田契,难道他们真的会攻打山门吗?”

“如果不交出田契,他们绝对会动手。”

“洛阳府已经做了最坏准备,若少林全寺罹难,就从洛阳白马寺请一批僧人过来,不过,真到了那个地步,少林就成了白马寺的下院,少林禅宗一脉从此就真的断了。”慧真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之意,他途径河中时,亲眼见到所谓“千头坟”,“遗尸谷”之类的地名,因此,少林僧人或许还会猜测朝廷不过是示威而已,而慧真绝不怀疑夏国军队动武的决心。

章128 对客小垂手-4

“真到了那个地步,少林就成了白马寺的下院,少林禅宗一脉从此就真的断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惠能方丈不怀疑慧真和尚危言耸听,犹豫道:“可若将寺田交出去,近两千僧人,吃饭穿衣都成难题。”看着惠能脸上的忧色,慧真和尚不禁腹诽道:“原来禅宗也是要着紧穿衣吃饭。”不过,他脸上却没流露出来,反而双掌合十,低声诵道:“云何名比丘?比丘名乞士。比丘绝一切生业,乞食于人,以资色身,故曰乞士。佛陀制定乞食之法,于一日之中,仅以七家为限,若不得食,则不更乞......沙门以乞食为正命,乞食有诸多益处,有十利尽形乞食者:一、所用活命自属不属他,二、众生施我食者令住三宝......”

惠能听他诵念佛门乞食制度,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一言不发。

乞食是天竺佛门早期的定制,严守戒律的比丘,要遵守佛的制度,便必须乞食于人。然而,历代以来,禅宗名寺宝刹无不广蓄田产,既让低级的僧侣亲自躬耕垄亩,又招募佃户收取田租。僧侣托钵乞食已没有必要。禅宗在东土能欣欣向荣,各大寺院的禅林经济出力非小。

“......六、行破憍慢法,七、无见顶善根,八、见我乞食余有修善法者亦当效我......”

“慧真法师,”惠能打断对方的诵经,脸色阴沉地辩解道,“托钵乞食盛行于天竺,那是因为天竺气候炎热,野果极多,即使乞食不到,也可采野果充饥。可是,东土的情势与天竺不同,佛门要在东土传播广大,就不得不变更制度。僧人若真以乞食为生,若不得食,便只能忍饥挨饿,数日不得食,便只有饿死一途了。僧侣每日困于三餐温饱,佛门焉能广大传播?正因为佛门传入中土后,乞食制度难以为继,所以,僧侣要修行必须要禅林田产支持。”

“东土与天竺不同,因此,佛门不得不变更制度。”慧真和尚重复着惠能方丈的话,赞了一句,“师兄说得好!”惠能神色复杂,不信他真心赞同,果然,慧真和尚语气一转,叹道,“禅宗祖师看明了东土与天竺情势不同,师兄为何看不明夏国与宋国情势也大不相同呢?”

惠能方丈一愣,反问:“有何大不相同?”

函谷关两侧的朝廷彼此口诛笔伐,恨不得灭此朝食。两国若说不同之处,可真是太多了,然而,在许多人眼中,宋夏两国同出一源。惠能方丈尽管也参与一些宿务,但总是个出家人,佛门说众生平等,对惠能方丈来说,函谷关两侧的差别更几近于无。惠能知道佛门在关西同样深受尊崇,却没想到夏国大军一朝进驻洛阳府,便在强行赎买田产这件事情上,对禅宗祖庭少林寺采取了如此激烈的手段。

“虽然很多关东人不承认,老衲还是听说宋国官绅一体,不立田制,不抑兼并,近世以来,世家豪族占地数万亩,十数万亩都不鲜见,因此,少林这数万亩田产不过是其中的一桩而已,算不得惊世骇俗。可是在夏国,田制实为立国之基,每一户授田六十亩,除了长子继承之外,授田不得买卖、分割、转让,授田制使夏国百姓能安分守己,自食其力。”

惠能方丈吃惊地看着他,慧真和尚是一名高僧,谈起宋夏两国田制的差异来,却如数家珍。

慧真和尚继续道:“荫户有了授田,三成岁入奉养军士就有保证,而军士是夏国的基石,内镇奸邪,外却强虏。国家疆域万里,全赖军士奋勇守御。反之,如果夏国田制崩坏,必然致使荫户不能奉养军士,上下离心离德,不必外敌来打,这个国家自然就分崩离析了。所以,授田制是夏国的根基和命门所在,既关系国家兴衰,又关系军士切身利益。哪怕将洛阳杀成一片白地,夏国朝廷也会推行授田制。赎买田产已是格外优容了。”

惠能方丈“哼”了一声,却没有出言反驳。

慧真和尚见他不置可否,继续劝道:“关东和关西情势的差异,这难道还比不上天竺气候与东土的差异?既然东土禅宗祖师可以顺势而为,变动了佛祖定下托钵乞食的规矩。时移世易,难道弟子们就不能效法祖师的气魄,将田产交出去?授田制是根本,夏国是决不可能妥协的。就算赌上少林一脉的传承和三千僧侣的性命,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

“少林弟子并非冥顽不灵,”惠能方丈叹道,“只不过,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他脸色十分难看,到底什么苦衷,吞吞吐吐不说,慧真和尚也明白一二。

少林寺有两千多僧人,若将田产交出,哪怕得了一大笔银钱,也不过是坐吃山空而已。失去田租供奉,寺庙立刻入不敷出,至少要裁掉一半以上的僧人。此外,寺中僧人又分为若干门头,门头的当家和尚握着田产放租的权柄,借此勒逼佃户。寺产一旦交出去,这些人的权柄也就落了空。惠能方丈心腹弟子也难免心生怨言,恐有更多的人会怀恨在心,少林必然从此多事。

惠能法师犹豫了半晌,慧真和尚正待说话,外面忽然有人道:“启禀方丈,官军派使者请慧真大师下山。”惠能法师一脸带忧色地看着慧真,只见他眉头微皱,答道:“请转告朝廷使者,请杨校尉再给老衲一些时间。”听他如此回答,惠能方丈不觉松了口气,他虽然强作镇静,但在内里却十分看重少林禅宗的传承,以慧真大师在夏国的身份,不论劝说的进展如何,他人在少林寺内,官军总是投鼠忌器,总不至于开炮乱轰。他的脸色落在慧真和尚的眼中,他不禁叹了口气。

“山下的官军等不及了,”慧真和尚摇头道,“大师还是速作决断,以免玉石俱焚。”

“不瞒师兄,”惠能方丈犹豫了一瞬,叹息道:“若将授田交出去,寺庙是维持不下去的。”他摇了摇头,“少林僧人两千余人,单单一天粮食就是两千余斤,僧人要坐禅,诵经,也不可能天天都出去托钵乞食。再说了,如果都出去乞食,寺庙周遭百姓又哪有那么多施舍?”

“方丈所言差矣。”慧真和尚摇头道,“关西的寺庙,如慈恩寺等,都没有田产,但百年以来也未见衰败下去。方丈知是为何么?”惠能流露出疑惑神色,他参禅讲经,稍有余暇,也要治理寺中事务,实在没有时间去了解关西的寺庙是怎么维持的,他情愿慧真法师一直呆在少林,山下的官军也多一份忌惮。

他藏了一份私心,心中有愧,不敢直面慧真法师,垂首道:便虚心道:“愿闻其详。”

慧真法师叹了口气,也不点破他的用心,细细为他讲解起来。

关西的寺庙不能广蓄田产,僧人倒也并不是只能托钵乞食度日。寺庙的用度,主要来自信徒的施舍,对僧侣而言,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乞食”。因此,关西寺庙对信徒的依赖远远超过了关东寺庙,佛门、道家、祆教、景教、大食教争夺信徒也比关东要激烈得多。

为了平衡各自的势力,也为了压制惑乱人心的邪道,各大教门自上而下建立了宗教裁判所。每县为一个教区,朝廷根据户口多寡,册封教士三至七人,组成最基层的宗教裁判所。每一州有长老九人组成高等宗教裁判所,全国有十一位大长老组成的最高宗教裁判所。

教士、长老身份等同士人,可以荫庇二十户荫户,通常都是随伺的弟子。

慧真和尚缓缓地说着,丝毫没有自矜之色。佛门在秦蜀西域的根基深厚,最高宗教裁判所大长老三人就有是佛门弟子,而慧真和尚就是其中之一。但是,没有册封,也没有教士认可的僧人,在夏国传道要冒很大的风险被定为邪魔外道,一旦宗教裁判所做出了最终裁定,就可能被终身囚禁在镇魔石塔中,以关西的恶劣气候,很少有人能在囚禁中挨过十年。

惠能方丈神色复杂地听着,少林寺主持方丈虽然在佛门位望尊崇,但影响力毕竟局限于佛门。而慧真和尚身为最高宗教裁判所的大长老,能够裁断所有宗教的公案。数千教士,千万信徒,哪怕是道教、大食教、景教的人,在慧真和尚面前无不是恭恭敬敬,丝毫不敢造次。世易时移,对有些人来说,这变化是灭顶之灾,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金鳞化龙的千载良机。

惠能方丈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问道:“这教士、长老的册封,规矩究竟是怎样的?”

一轮皎月在黑云中探出半个脸,将银光洒向人间......

少室山下,大军临时营地中,骑兵牵马伺立,团练兵怀抱着火铳盘膝而坐,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人头。使者传回了慧真大师不愿下山的口信,杨任脸上便浮现了明显的不满,下意识地看了看更香。火炮营校尉已经派人问了两次,原计划开炮的时间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了。

“本以为能痛快杀一回!”百夫长高君保怏怏道:“左等右等,打个鸟仗!”

他和杨任也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也不避讳场合,低声道:“杨校尉,等踏平了这所破庙,你就放我去河中吧,我看这关东老打不了痛快仗,不如去河中立功杀突厥人算了。”颖昌一战之后,安东军司蓄而不发,可把某些人憋坏了。白羽军中人心浮动,猛将悍卒纷纷自请去河中打仗,正好河中奇缺军官。大将军府也准许部分将士所请,调派一些军官去加强西边新建的营头。

“不想死就住嘴!”杨任沉下脸骂道,马鞭一挥,喝道:“让炮营先开炮轰一轮!”

章128 对客小垂手-5

夜色深沉,大雄宝殿四周,青灯都已点亮,殿内仍显得十分阴暗。

佛门本是清静之地,此时大雄宝殿内却弥漫着焦虑甚至焦灼的气氛。大慈恩寺慧真法师进入方丈禅室密议已经快一个时辰了。香烟缭绕中,高僧们窃窃私语,大部分人神色晦暗,少数人则越来越没有耐心,议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这么久还不出来,难道真要将寺产将出去?”

“强抢寺产,隋炀帝都不敢干的事啊!”

“慧真大师就是来为关西朝廷做说客的。”

“简直是蛮夷!”“夏国和耶律大石就是一丘之貉!”

“寺中有僧兵五百,个个都是以一当十,官军真敢赶攻上来,就叫他们见识见识少林功夫!”

“嘘——小声点,连西京大营都降了,听说西军火炮厉害......”

大雄宝殿正闹嗡嗡之际,外面传来一阵沉闷的雷音,先是“轰——”的一声,紧接着又是数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一部分僧人脸上流露出狐疑兼且惊恐之色,他们听出来了,轰轰声与平常的雷音大不一样“怎么回事?”众僧人相互问道,却又面面相觑。这时,一个满脸鲜血的武僧踉跄着奔入大殿,顾不得礼数,大声道:”不好啦,官军开炮轰啦!”

随着这一声喊,大雄宝殿内的僧众齐齐变色。“到底怎么回事?”站在武僧身旁一名长老问道。这时候,无论是刚才大声说话的,还是闭目诵经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奔进来来的武僧身上。许多人看出来,那武僧只是额头破了一角,没来得及包扎,弄得满脸鲜血淋漓,虽不是重伤,但看上去十分狰狞。

“官军,官军开炮了。”武僧语无伦次道,“山门外面,好大弹子。”

“延刚,说清楚点,”一名皱脸长眉的老僧人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官军在山门外面开炮,弹子,好大的弹子乱飞,落在地上,就一个大坑,落在人身,沾着就死,落在屋上墙上,就是一个大洞,山门,还有前殿,前殿的拱檐都给弹子砸塌了,弟子的头也是被檐角给砸破了的。”那名叫延刚的武僧平常也是勇武之辈,此刻心有余悸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脸带流露出一丝恐惧。这般地动山摇,炮弹横飞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前院的武僧已经乱套了,有人四处躲避,有人叫着要出去“降魔”。延刚的尚存一丝灵明,这才赶紧跑来向大雄宝殿中的众多高僧禀报。

“轰——轰轰——轰轰轰——”炮声再度传来,如同千钧的鼓槌重重敲在人心上。

方丈禅室内,惠能方丈和慧真法师都听到了轰轰的炮声,惠能方丈派去查问情况的弟子还没回来,大雄宝殿内报讯地已到了门口,将官军开炮轰击的警讯禀报主持方丈,炮弹落在山门,前殿及前面的院落中,连天王殿殿顶都被炮弹打塌了,前院卫寺的武僧死伤数十人。

“难道他们一刻都不能等?”惠能方丈脸色苍白,看着慧真大师。

“洛阳府屡次派人过来,朝廷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慧真和尚摇了摇头,叹道:“这件事交到了军府的手里,他们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杨任这个人并不是嗜杀之徒,但行事也从不拖泥带水。主持方丈,他们开炮还只是警告而已,方丈若再不速做决断的话,只怕军士冲进来,两边面对面的见了血,这事情就再难以收场了。”

慧真和尚满怀希望地看着惠能,惠能法师紧拧着眉头,在这个危急关头,心中颇不平静。慧真大师刚才仔细解说了宗教裁判所的长老、教士产生的程序,总的来说,就是有各教门内部按照自己的习惯推举产生,再由朝廷册封加以承认。以少林寺方丈在关东禅林的地位,惠能法师十有八九能成为裁判所的长老。而慧真法师之所以关心少林一脉的存亡,除了佛门一脉的香火之情外,更有在弘扬佛法上有着全盘的考虑。

佛门诸宗当中,法相唯识宗以逻辑严密,对佛法条分缕析而著称。

然而,夫有一利必有一弊,法相唯识宗的教义也十分艰深,能够参透法相唯识的无不是深具才力的聪颖之士,所以,唯识宗不像禅宗、华严宗等易于为普罗信徒所理解和接受。在夏国,佛教既要与其它宗教相抗衡,就必须既保住宗教裁判所的地位,又争夺各个层面的信徒。而法相唯识宗、净土宗、华严宗、禅宗各有所长。达官贵人,宗教裁判所的长老中,信奉法相唯识宗的居多。而村夫村妇,下里巴人之中,仍以信禅宗、净土、华严的为多。

在夏国朝廷看来,授田法之争并不在宗教裁判所的裁断权限之内,而在慧真大师看来,少林禅宗一脉如果因此而玉石俱焚,将直接影响到佛门在夏国的地位。佛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祆教、景教等其他宗教的威胁下,佛教诸宗之间必须相互借重。禅宗式微,佛门势力大衰,唯识宗、净土宗、华严宗的佛门弟子都可能受到影响。所以,他才会昼夜不眠不休地从长安赶过来,不惜以身犯险前来说服少林寺方丈交出授田,保全少林禅宗一脉。

慧真法师望着踌躇不觉的主持方丈,好几次强忍住开口催促的冲动。

素香悠悠然烧着,外面的炮声也暂时终止了,禅室中恢复了平静,却像暴风前的安静一样令人心慌。惠能方丈脸色变幻了数次,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抬头合十道:“既然洛阳归顺了下夏国,少林寺自当遵守夏国朝廷的法度,愿意交出寺产田契。之前的事情,还请师兄居中斡旋,就当做一场误会,请山下的大军解围吧。”他语气虽然萧然,却带着一分坚定。

少林寺主持自有其担待,外面的僧众再多反对,也不会影响他的决定。

“砰——”“砰——”“砰——”

漆黑的夜空中,红黄蓝三色烟花分明而绚烂。

少室山上下一趟来回就小半个时辰,为防耽搁时间铸成大错,慧真法师事先和山下的人约好的信号。山下的官军看到这三色烟火,便知晓少林寺僧人已经同意交出田契,不在对抗朝廷赎买授田的事。不需与寺中僧人血战一场,团练兵露出庆幸的神色。百夫长高君保却脸色阴沉,失望溢于言表。最勇悍的军士里面,不乏像高君保这样的人,成天打熬气力,磨练武艺,却常年不能见血,就好像一柄上好的钢刀常年深藏在匣中,不知不觉便多少染上了阴晦之气,须得常常用细布擦拭才不至于生锈。

“杨校尉,无论如何,放我去河中打仗吧,再这么下去,老子骨头都要生锈了。”

“准备收兵!”杨任面沉似水,沉声喝道,“保持戒备!”

他不可能答应高君保的请战。白羽军之所以是白羽军,就在于这些猛将悍卒的存在。这些人如果被尽数抽空,白羽军就只剩一个空壳子而已。“是该打仗了。”他暗暗沉吟着,如今辽宋休战,行军司不愿在东方大动干戈。附近的马贼都被剿杀殆尽,不过,安北军司一直想和漠北蔑尔勃人了结恩怨,朝廷也想借机联合宋国河东镇会攻蔑尔勃,到时候说不定会有见血的机会。

“如果有机会。”杨任暗暗想道,“不能错过了。”

他一边收刀回鞘,一边朝少室山上望去,眼中透出深深的遗憾,刀不磨不利啊。

少林屈服,交出数万亩授田。消息很快传到了洛阳,观望的士绅,现在都绝了侥幸之心。

原先蓄意拖延的士绅,也很快交出了田契,加紧用朝廷赎买田产的银钱在洛阳附近置办产业。按照相府的估算,关东千夫之乡,佃田耕种的客户达九百多人,其中田里的收获如果有十成的话,五成都交了地租,加上租牛、农具,种子、饲料的耗费,佃户实际能留下的粮食不过二到四成。采取授田制以后,农户只需上缴三成岁入,而且再没有别的税赋,根据租牛和租农具的耗费,田里的产出归农户所有的大概在四到六成,比从前是大大增加了。

而按照夏国制度,授田是不可买卖的。农户想要增加岁入,必定要自备农具,牛马。贫苦百姓不可能像地主那样把银钱窖藏起来。佃户们都是家徒四壁,衣不蔽体,各种物事缺到了极致。现在日子宽松了,必然也会置些陶罐瓷碗,添些针头线脑,打二两香油,买半瓶陈醋,贴张年画,做上几身新衣,甚至买一块茶饼糖块之类的“奢侈之物”。每一户人家的花销虽小,整个洛阳区域,上百万人的需求加起来,可就不是一笔巨大的数目。

洛阳附近的工坊如不加快扩张,到时候恐怕还满足不了突然涌现出来的巨大需求。

章129 罗衣舞春风-1

洛阳强推授田制,总的来说,还算是顺利。

府衙县衙里,各种文牍簿册堆积如山,赎买田产、编制户籍、授田簿册,文官书吏们忙得不亦乐乎。宋国征收赋税的簿册上不但有田产数字,还对田产划分了等级,如今洛阳府也按照簿册,对田产一一定价赎买。洛阳附近州县的田产总计三百八十余万亩,视膏腴瘠薄不同,一亩田值钱两百文至两贯钱不等。这法子看似公允,可急坏了不少富户地主,盖因为从前大家为了逃避田赋,不但藏了数量极大的隐田,还和官府胥吏勾结,刻意将良田登记为荒田、薄田。而朝廷按田赋簿册赎买的话,富户地主吃亏就大了。

这几个月以来,地主富户奔走于官衙,多如过江之鲫,大部分都按着老套路,私下托请州府县衙的老吏,偷偷改动田赋簿册,更改登记田产的数量和等级。而夏国自从入主洛阳以后,为了稳定局势,对宋国官吏以安抚留用为主,并未大加裁汰,官吏们最初还战战兢兢,后来发觉平安无事,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富户托请更改簿册,胥吏们趁机上下其手,大发一笔横财。

然而,洛阳府冷眼旁观三个月之后,府令袁兴宗突然从关西调来税吏三百余人。

干练的关西税吏开始逐个清查,洛阳官吏则惶惶不可终日。州县田赋历年都有账簿,这一清查,田赋簿册顿时漏洞百出。贪墨在关西是重罪,祸及子孙。洛阳府严查之下,州县官吏自尽五人,下狱询问四百六十七人,定罪二百七十二人,革职一百五十八人,仅仅三十六人官复原职。

袁兴宗将州县衙门彻底“清洗”了一遍,洛阳士绅中也风声鹤唳,深恐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有人甚至准备逃亡到汴梁。袁兴宗又上书丞相府,力主重新丈量田亩,按照实际田产的面积和等级发给赎金。因为赎田涉及银钱数目庞大,丞相府发行了赎田券,核定年息为四厘。地主既可以要求现银给付低价,也可以直接领取赎田券,将来旱涝保收的吃年息。消息出来后,洛阳些动摇的局面立刻安定。丞相府很快同意了重新丈量田亩的计划。

关东弥漫着的怨气、恐惧的气氛,一夕之间全部烟消云散。

重新丈量田亩后,洛阳一带赎田总数由三百余万增至五百余万亩,世家富户欢欣鼓舞。

官场空出来许多位置。除了少部分被关西的税吏取代外,大部分还是由关东人担任。袁兴宗周围也聚集了一批关东出身的幕僚和文吏。前面的教训竖立了律法威严,新上来的官吏就要谨小慎微得多。这次大换血以后,关东官场陈腐习气被一扫而空。袁兴宗下狱治罪的数百官吏,顿时被大部分士绅忘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对关西朝廷和洛阳府令袁兴宗的歌功颂德之声。有人猜测,以安抚关东之功,又和驻军洛阳的太子交情不浅,袁兴宗甚至很可能成为下一任夏国丞相。

洛阳府后衙,几名青衫书吏坐在堂中,关注地望着上首。堂中危襟正坐着的一名文官,正是近来炙手可热的洛阳府令袁兴宗。然而,他却丝毫没有春风得意的样子,反而满脸凝重之色,一卷奏折平放在桌面上。几位幕僚脸上都是紧张,洛阳府对授田提出了其它一些想法,一个月前上书丞相府,不知结果究竟如何?只看府令大人这神情,显然有些不妙。

“府令大人,丞相的意思如何?”

“授田制不可动摇,”袁兴宗沉默良久,叹道:“变动田制,以后不可再提起。”

他一手将书案上的公函合拢。这份公函实际上是一封密信,对袁兴宗这个得力臂助,丞相柳毅的语气罕见的严厉。丞相府得到洛阳府变动授田制的建议后,算是十分机敏地秘而不宣了。但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护国府和大将军府还是听到了风声,护国府以动摇国本为由,不但强烈反对。许多校尉都要求丞相罢免洛阳府令,好在柳毅将压力一力承担了下来。然而,这种事可一不可再,田制就是护国府的逆鳞,如果洛阳府再次触动的话,乱了军心,就算皇帝陈宣出面,也未必保得住袁兴宗。

“可是,府令大人?”幕僚冯国才犹有不甘,似乎还想争取一下。

“还真以为我朝是武夫当国,军士粗鲁不文么?”通判潘少微心中暗道,“护国府的厉害,你们这关东人是绝对想象不到的。”他是从关西衙署中一点点历练出来的,从一开始,他就不看好这一次上书。四面烽烟再起,校尉们大都在各地领兵,在敦煌护国府议事的人数由两百人减少到了不到一百人。然而,人数的减少反而更容易统一意见,护国府对各种事件的处置和反应也比平常要迅速了很多,特别变动授田制这种“危及国本”的事情。而这些“关东人”却偏偏建议变动授田制。

他们认为一户六十亩授田,太过死板,农户有的勤恳耕种,有的却懒惰愚钝,与其一视同仁,不如根据经营田产的情况,逐年增减每户授田的数目。粮食收获多的,授田可由六十亩增加九十亩,一百二十亩,甚至两百亩、三百亩。粮食收获少的,朝廷将逐年收回授田。不善稼穑的农夫将逐渐被排挤出去,洛阳工商大兴,正好需要大量招募工徒。此外,关东民间的旧俗,壮丁们可以组成播种、耕地、施肥、收割的队伍,在农忙时帮却劳力不足的户主干农活儿。

粮食的产出肯定会大大增加,最大的受益者,还是朝廷的国库。不过,农户的数量将会减少,授田又不不均匀。那些复杂而又困难的事务,还是要靠州县,里正、乡役来做。每个地方,都由官府统一收取三成的田赋,并转交给各地军府,再由军府分配给军士。这样一来,地方上大部分权柄就转到了文官手中,军府虽然省事,可对地方和荫户的控制力也大大下降了。校尉们都是军士推举出来的,一个个如精似鬼一样,焉能看不出来?

潘少微不为人察觉地撇了撇嘴,将目光移向窗外。

“袁大人,”书吏黄敬之低声道:“我们可以再度上书相府......”

“住口。”袁兴宗打断了他的话。他神色萧然,叹道:“我们行得端,坐得正,问心无愧便好。变动田制的事情,非同小可。本官从前是太过轻忽了,今后也不可再提。”他看了看书房中几名属吏,都是可以信任的人,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柳丞相虽然保住了袁兴宗,但护国府校尉却不肯善罢甘休,他们怀疑洛阳府有人被收买,以至与关东士绅沆瀣一气。因此,在袁兴宗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十数名察奸曹的官吏已经在来洛阳的路上了。

幕僚们退下去后,袁兴宗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清廉自守,自不怕别人来查,望着窗外的树影婆娑,有些疲惫地想到:“关东人多地狭,授田六十亩,不过惠及这一代人而已。要治理关东,死守授田制终究是不行的。百姓繁衍生息,人口滋长,就要提高粮食的产出才能养活。还要大兴工商才有事做。一户六十亩不变,局面终究维系不下去。除非,......,像宋国那样往海上拓展垦殖去,可是,波涛险恶,这条路当真这么走得通吗?”

............

昨天有经验的水手望见乌云密布,便大呼天象不对,言之凿凿称一场大风雨即将到来。

暴风雨中航行,哪怕是在近海也是极端危险的,赵行德只得下令船队靠岸,寻了一处海边的港湾避风。明明是正午时分,天空却是漆黑一片,天空像漏了一般,大雨瓢泼而下,即使在港湾内也是海浪汹涌。闪电如火蛇般划破长空,伴之以霹雳般的雷声。此时此刻,全体水师将士,连同赵行德本人都无比庆幸昨天的英明决断。

港湾中,八十余艘海船不断颠簸起伏,仿佛随时可能颠覆的纸船。

海风劲吹,拍天浊浪一个接着一个,拍击着船身乱晃。船身不断剧烈摇晃,锚链一次次绷得笔直,底舱的水手听见了令人牙酸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如果不是回头浪很大,肯定有船只被风浪卷走。各个舱中,没固定好的整个柜子倒了,各种瓶瓶罐罐满地乱滚。外面风浪声忽大忽小,或如鬼哭狼嚎一般尖利,或如攻城锤“砰砰”地撞击船身。

除了极少数在甲板上望风的人,大部分水手用绳索绑在木板床上。

有人面色苍白,有人不断呕吐,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断地祈求神佛保佑。自从南海水师出海以来,还从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风浪。这凛然天威让每个人都生出了莫可抗御的无力感。赵行德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吐得一塌糊涂,他现在更后悔没有让军队上岸扎营。这船万一沉了,水手们不知有几个能在风浪里逃出生天。虽然泥石流同样十分危险,但呆在岸上毕竟会好受一些,泥石流也不一定会发生不是?

章129 罗衣舞春风-2

狂风在天空中咆哮,电闪雷鸣,滂沱大雨整整下了一天。

直到深夜,风浪才稍稍减弱,风向由正北转为正东,浪头大部分被港湾外围的岛礁挡住了。在风雨到来之前,所有船帆都已经落下,随着浪头降低,船身也渐渐稳下来。暴雨停歇后,水手们才将船舷板放下,让甲板的积水泻入海中。舷边上的小艇中也积满了水,水手们不得不松开外侧缆绳,小艇中的积水水哗哗地流进海中,宛如一个个小瀑布。

船队在风浪起来之前已入港避风,仍有两条船底舱出现了漏水,水手们就站在齐腰深的积水中一边舀水,一边堵塞漏洞。一部分水手逐个检查缆绳,将松动的再度绑紧。两条小艇不知去向,估计因为缆绳松脱,小艇飘到了远海,或者已在礁石上撞成了碎片。

经历过风暴,许多人才知道海洋的可怕,从此虔信起神明来。

按照航程和观天测地来看,此处应该是惠州地界,水师避风的港湾周围是一片荒山,远远望去不见人烟。昨夜刚一下锚,暴风骤雨就接踵而至,水师还没来得及派人上岸联络。暴雨停止之后,海面上一丝风也没有,水师只能继续停泊在港湾里,等待风向合适再起航。

周和派了两名军官上岸。一是探听附近的情况,二是找到当地官府,通过邮驿向朝廷禀报行程。两名军官一个叫田熙,东京人氏,曾经在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身边效力;另一个叫何雷,水师学堂的廪生,广南人氏,通晓百越族方言,还略懂安南、大食、东那夷语。此外,尚有五名禁军跟随,五人中一人是京东人,两人是福建人,还有一名将动人,一名广南人。南海水师乃整编各地水师及招募水手而成军,水手籍贯之混杂可见一斑。

使者出发后,周和又另外派一些水手到附近的村落买些新鲜的蔬菜和肉食。

以往官军过境,补充给养都是半买半抢,不骚扰女眷已算是军纪好。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百姓恨官军更胜过土匪。赵行德执掌南海水师后,军纪严明,不但不准士卒抢掠百姓,还命令买卖必须略高于市价,尽量满足百姓的要求,以争取民心向着南海水师。这一路南下,成效颇为显著,水师每至一处,百姓先是躲避,后来便对水师极为亲善。水师打听海寇的情况,暗礁、河流的位置、沿途避风港,百姓都介绍得极为详尽。

周和要求每一队登岸的官兵都必须在天黑前返回。留在船上的官兵则忙着清理检修战船,岸边的荒山多柴草,一些水手在沙滩上点起火堆,烘烤被海水浸透的衣服被褥。冯糜等幕府军官则登上港湾附近的一座小山观察整个地形,发现方圆数十里林木茂密,不见人烟,唯独西南方向有一座大岛,岸边大片水面如镜,反射阳光耀眼,似乎是沿海的盐田。于是周和又派出了一队官兵前去探听消息。

午后时分,便有盐官带着随从挑了十多担礼品前来犒军。

两边接洽之后,才知此处叫做红海湾,岸上是惠州归善县境,西南面的盐场是淡水盐场,北面还有一座锡矿。周和当即带着盐官觐见都督大人,将情况尽数禀报赵行德知晓。赵行德再问朝中大礼议情势,盐官却是不知。淡水盐场地势偏远,人烟稀少,朝廷的邸报也并不送到这里。这个盐官不关心大礼议的进展,其他的消息也是几个月以前的,一问三不知,赵行德还好,周和和其他一些幕僚军官倒有些气恼。

“左也不知,右也不知,”周和斥责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大人,大人息怒,”盐官林波战战兢兢道,“敝处偏僻,别的没有,盐场附近有座大星山,山上林木秀美,芳草葳蕤,东西海湾环抱,沙滩雪白如蛾眉,又如弯月,又如二龙戏珠。大人在船上住得闷了,登山可以排遣情怀,满目胜景目不暇接,鸟雀啼鸣婉转,颇令人忘俗。”

林波五十多岁才谋到这盐官位子,虽然连品级都没有,他已满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算。这淡水盐场地势偏僻,只有灶户三十个,灶丁一百多人,盐官油水也不多。惠州的达官贵人到这里来,不为别的,也就是看一看天海相接的景致。赵行德名满天下,林波听闻虎驾到了,心想把只能送些海产山货,再就是满目美景了。

他这一说,周和等人相顾哑然,冯糜沉声问道:“就这些?还有什么?”

林拨心中一突,暗道,大官人还要什么?难道是嫌孝敬不够?我自己卖了也值不了几两。他绞尽脑汁,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都出来了,终于想起来了,答道:“有,有。大人来得正是时候,在盐场西南边有一大片沙滩,这个季节,每年都有鲎龟上岸来下蛋,多的时候好几百只,大的鲎龟背壳有八仙桌那么大,堪称南海奇景,大人若想看此奇景,小吏可以带路。”

“好个奇景!”冯糜最看不惯这种颟顸老吏,正待斥责他两句。

“别的话且先放一放,”赵行德微笑着问道:“大食海寇祸害广南,你盐场没遭抢掠么?”

这一问倒是打开了话匣子,林波用力点头道:“禀大人,小吏亲眼见到大食船队就从海上经过,不过没有靠岸,绕过大星山,便往南去了。”他摇头苦笑道,“人家都说海寇有眼线,我们淡水盐场只有几十户灶户,一个个穷得叮当响,连海寇都看不上眼,算是抱住了一条命。广州府那一边,东莞、黄田、归德、静康盐场,大食海寇这一路过去,抢财帛抢女子,男人也杀了不少,听说家家挂孝,户户发丧。好多人丁不兴的灶户,这一下就成了绝户。”

“静康盐场也被大食海寇洗掠了吗?”冯糜皱眉道,“广南水师呢?海防形同虚设吗?”

从东莞到静康,这几个盐场从南向北分布。大食海寇洗掠静康盐场,已是深入内陆了。静康盐场距离广州府城也不远。可见广南官军只是龟缩防守而已。冯糜语气不善,听得林波心里发毛,他不敢接话,偷眼瞧着周围的军官,心中念道,各路神仙在上,赶紧把这些上官军爷送走,我不过是个边荒小吏,何苦与我为难呢。

“海疆数百年太平无事,松懈久了,这也难怪。”赵行德摇头道,又问道:“盐场离海边多远,你亲眼看见大食船队经过?”越大的船吃水越深,海船为了避免撞上暗礁,通常会远离岸边航行。对于大食海寇来说,利用宋国海岸绵长,避实击虚是其最大的优势。所以,海寇若不上岸抢掠,船队就更会远离海岸航行。至少从淡水盐场是绝对望不见船只动向的。在这盐官其他含糊其辞,却说亲眼看到大食海船经过,赵行德便感到有些奇怪,他这一问,其他军官也察觉出蹊跷来,目光重新聚到了盐官林波身上。

“千真万确,”林波点头道,额头上的汗却更大了,“那天恰巧小吏想着上官不知何时又要来盐场巡视,别的倒还好,大星山上观景亭有些破旧,听说还有些漏雨,小吏便带了几个灶户上去修葺,谁知却望见大食船队,上百条大海船从海面上经过,绕过大星山,朝西南方去了。”他还算有点良心,虽然他自己吓得半死,也没忘了派人回盐场报信。

林波做主让灶户赶紧带着干粮入山躲避,此后三天都不要回盐场。林波自己也足足在大星山上藏了三天,再没发现大食海寇的踪迹后,这才带着几个灶丁回到盐场,又过了十几天之后,才听到了广州沿海被海寇大掠的消息。他毫无内疚未曾通知广州方面,反而暗暗庆幸。

“大星山?”赵行德看了看诸将,笑道,“左右无事,随我一同去观赏南海绝景吧。”

他当即命林波带路,带着诸将前往大星山。南海水师只一支主力舰队,大宋海岸线绵长,海寇是无孔不入的,只要有一船悍匪登岸,岸上的百姓就要遭受灭顶之灾。所以赵行德这一路带船队南下,除了抓紧训练战船外,还沿途勘测地形,选址修建炮垒角塞,与州县军寨、水师母港一起构筑岸防体系。这是先求己之不可胜,再求敌之可胜的稳妥做法。

大星山是深入海洋的一处半岛,左右是两处海湾环抱,仅仅通过一条狭窄地峡和大陆相连,这地方视野开阔,易守难攻,与辽东苏州的地形有几分相似,赵行德一见便决定在这里筑一座炮垒控扼南北海湾。诸将跟随他一路南下,自然体会得到其中的意思。从大星山返回时,天色已晚,惠州知州陈克刚,海丰知县郑严已在水师驻泊的岸边等候了大半个时辰了。

章129 罗衣舞春风-3

南疆偏僻,一向是贬谪之地,这边知州、知县已是了不得的大官。

惠州知州,海丰知县等地方官吏在海港附近一块较平坦地方列队相迎,在州县仪仗的外围,还有不少随行乡绅和来看热闹的百姓。望见知州仪仗,赵行德便下马步行,知州陈克刚、知县郑严见状,也快步迎上来。

“晚生惠州知州陈克刚,”陈克刚执下属之礼,躬身道:“参加赵大人。”

“武昌侯虎驾莅临,”郑严也行礼道:“惠州一地幸何如之。”

赵行德拱手笑道:“劳动两位大人,赵某惭愧。”

这些官场客套,他已做得熟极而流。赵行德名望素著,南行每至一处靠岸,地方官必定召集乡绅名士,亲自到港口拜见。赵行德所过之处,一言一行都被人所津津乐道,主人以款待过武昌侯一次为荣。水师要清除匪患,少不了各州县地方的配合,因此,赵行德也不避嫌疑了,用心与这些地方官结交。

周和、冯糜等军官,品级也在州县之上,赵行德也将他们一一介绍给二人。

众人寒暄起来,这才知道陈克刚乃是丞相陈东的入室弟子,所以才对赵行德执晚辈之礼。

广南路是陈东苦心经营的地方,当年揭帖案子牵连,众多清流全家被贬谪岭南,许多都曾在陈东的门下奔走供事。不过,正所谓法不轻传,陈东择徒极严,像陈克刚这样的入室弟子仍然不多。这陈克刚看起来也是精明强干,赵行德不禁好奇,为何陈东不将他调到鄂州以为臂助。当年许多清流士人被贬谪岭南,此后朝廷又有移民屯垦南海的举措,他一直只是耳闻而已,陈东在鄂州日理万机,南边的情况,也未曾和赵行德说起过多少。

“陈师常言,丞相的弟子非但不是终南捷径,反而要经历更多磨练才能不孚众望,所以我们这些陈相的入室弟子,除了二三人跟随在恩师左右,其余都在广南州县,甚至在南海屯垦地历练。”陈克刚叹道,“不瞒赵先生,当年晚生被奸贼所害,举家流放岭南,晚生初来这时,见此地土地卑湿,汉人与蛮夷混杂而居,虫蛇瘴疠,人性轻悍,不知衣冠礼乐,晚生做梦都想回中州之地,可是这些年下来,亲眼看到中州移民越来越多,人口滋长,土地开垦,礼乐教化也也见成效,晚生竟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陈大人说的是,”郑严点点头,感慨道,“若假以时日,岭南瘴疠之地将是一片乐土。”他忽然想起一事,笑道,“下官应命,为水师募集了一些本县的货物,如茶叶、腊肉、稻米、木薯之类,虽然不贵重,但正合赵大人所用,水师若到了广州再才买这些东西,价钱就要贵上三成。”海丰县户口不众,仓廪不丰,所以郑严也只是代水师募集货物,而不是出资犒军。陈克刚与郑严二人过来拜见,除了礼数隆重之外,没有准备任何贵重礼物,送给赵行德本人的,也仅仅是些岭南土产而已。

“多谢郑大人费心。”赵行德点点头,问道,“不知朝廷大礼议进展如何了?”

他见陈克刚乃陈东的弟子,想必平常十分关注鄂州的消息,果不其然,这一下问对了人。陈东没有忘记这些远在岭南的亲信,陈克刚每天都会收到来自鄂州的邸报。据邸报上说,赵行德漂在海上这段时间,大礼议进展十分顺利,公议改元“至理”,代表天下人承认再次确认赵杞的正朔地位。参知政事侯焕寅判了弃土误民之罪,被解除官职,由礼部羁管十五年洗心悔过。礼部将建立一座省身院,专门羁押侯焕寅这样的犯官。

朝廷和州县都做了巨大的让步,公议决定各州学再推举一位副学政。从此以后,各州均有两位学政,两位学政轮流进京,二人一在京师,一在本州,这样一来就既不会耽误地方事务,也不会耽误朝廷中枢公议大事。不过,各州学政对朝廷的方案也做了修改。为避免两位学政,相互掣肘误了大事,大礼法规定,两位学政并非各自单独推举产生,而是由州学“一同”推举出来,两位若是有了龃龉的话,也只能一同辞职,再由州学推举出两位能够齐心协力的学政来。

而朝廷方面最关心的问题莫过于丞相推举。经过威逼利诱,学政们终于同意不再直接推举丞相,而改由各州学推举出一名“举贤士”,再由这名贤士推举丞相。贤士只是州学意愿的代表而已,学政和朝廷命官不得兼任“举贤士”。此外,学政不再单独推举参知政事,但又明确了一人担任丞相不能超过十年,而且学政还将单独推举御史大夫和户部尚书。而参知政事同其他五部尚书一样,皆由丞相任命。总的来说,这一轮权力的重新平衡中,朝廷中枢略胜一手。虽然学政保留了弹劾丞相的权力,但当年侯焕寅与陈东为了争夺大位而竞相收买学政的情形也将有所缓解。

陈克刚笑道:“从此以后,中枢的掣肘和牵制大大减小,陈师也可放手做事了。”

郑严也点头附和:“内政修明,朝廷才好用兵于外,收复河北,继续北伐的事业。”

他二人无疑是站在朝廷中枢这边的,赵行德既是陈东的好友,又用兵平定鄂州廪生之乱。这些支持朝廷中枢的官员对他都抱有好感。鄂州事变后,许多人都觉得,赵行德堪称果断,能担当大事。此人文武双全,有军功有威望,若他能备位中枢,在陈东之后继任大宋丞相,则京东河北路三镇自然归心朝廷,将来北伐大胜可期。然而,赵行德却被派到了南海水师,在许多人眼中,这无疑是一种变相的放逐,是有心人不欲赵行德入主中枢故意所为。

岭南、南海曾经贬谪出身的地方官员,对赵行德尤其同情。

州县学推举地方官之后,地方牧守的地位并不逊于京师大员,甚至隐隐有相抗之势。赵行德虽官居左卫上将军,爵拜武昌侯,也不能强迫地方官出城相迎。然而,据陈克刚所说,广南两路,如果赵行德肯弃船走陆路的话,所过州府县邑,地方官必定出城十里相迎,再送出十里。甚至有人可能到州县边境等候,再送到边境为止。而这一路过去,各地官员送的礼品只怕真要用大船来装。见赵行德满脸不信,陈克刚又笑着保证郑严所言不虚。

“如此折杀赵某,”赵行德摇头笑道,“人言可畏,腆为水师都督,更不能走陆路了。”

“赵先生,”郑严语气有些异样,“你功高盖世,有什么当不得的?”

郑严未曾出仕之前,最喜读着赵行德的书。这次赵行德被贬南海水师,郑严心中颇为他耿耿抱屈。心道朝廷如此慢待,就不怕天下英雄寒心么?今日见了赵行德,就如往日想像中的赵先生一样,与之当面,只觉如沐春风。统领水师这趟差事,赵行德不但没有心怀怨恨,反而尽心尽责,兢兢业业地做事。对比朝中争权夺利的情形,郑严只觉得老天不公,但他身为朝廷命官,举止有度。即使赵行德当面,上下有别,这番感慨若如实告知,岂不让赵行德觉得自己是个攀龙附凤的小人。

“大人说笑了。”赵行德摇了摇头,“赵某一介莽夫,因缘际会做了些事情,薄有声名,却并不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多少。”他感慨了一句,又笑道,“巩固海防的事,赵某本想修书二位大人,不想两位大人亲自过来了,却是正好。”

赵行德将大星山炮台选址解说了一遍,陈克刚与郑严都点头称是,他又正色道,“水师剿灭海口,斩首容易,防范骚扰却难。各州县要保一方平安,须为其门户上锁。大宋海岸绵长,而而海寇行踪飘忽,可任意选择一处登岸劫掠,这是反客为主之势。如今,我们可以修筑炮台角寨为据点,以望楼而耳目,以巡海舟船为触角,再以烽烟互通警讯。只要一处发现海寇的踪迹,立刻就呼应四方,或张网待敌,或御敌于门户之外。我为主,敌为客,门户森严,以逸待劳,则海寇不能趁虚而入。”

............

鄂州,第二次大礼议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

所有议题都已达成了协议,三天后就是盟誓的日子。这段时间,礼部上下绷紧了神经,现在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刑部借用到礼部的书吏范昌衡每天尽心竭力地打听对朝廷不利的消息,绞尽脑汁地撰写密报,但一直没有引起上面大人物的注意,随着大礼议诸事尘埃落定,范昌衡也被调回了刑部。

不知为何,范昌衡有些失落,第一天居然睡过了时辰,来不及在路上吃汤茶便匆匆赶到了刑部当差,迎面正碰上熟人秦生。“昌衡,这些天到哪里去了?”秦生挤眉弄眼,笑道,“该不是去抓捕江洋大盗了吧?”其实,刑部的人被礼部暗中调走听用,在部内稍加用心就打听得出来,秦生是祖传的胥吏,自是知道这些事情,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和范昌衡打趣罢了。

范昌衡翻了个白眼后,秦生又神秘地问道:“今早这一件大事,你可知道底细?”

“出了什么大事?”范昌衡不解问道,心中隐隐有些莫名激动。

“弹劾。”秦生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一大早到处都在传,楚州陆学政纠集了五十多个学政,联名弹劾陈相公,你帮礼部做了这么多天的事,还没听到什么风声么?”他皮笑肉不笑道,“范大官人,在兄弟面前,你还装什么装啊?”

章129 罗衣舞春风-4

“弹劾。”秦生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一大早到处都在传,楚州陆学政纠集了五十多个学政,联名弹劾陈相公,你帮礼部做了这么多天的事,还没听到什么风声么?”他皮笑肉不笑道,“范大官人,在兄弟面前,你还装什么装啊?”

“什么?”范昌衡失声道,“谁说的?哪儿来的消息?”

“还能是哪儿,茶楼里小报上写的呗。”秦生见范昌衡神色不似作伪,叹道,“礼部密探的消息还没茶楼快,看这样子,要出乱子啦。”他拍了拍范昌衡的肩膀,懒懒散散地走开了。

“啊?”范昌衡则还在原地发愣,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要出乱子。”

茶楼小报传出来这种消息,范昌衡本身并不怀疑。不知何时起,鄂州的三教九流越来越多,茶楼也越来越兴盛,人们花钱不多,却能茶楼碰面聚会。范昌衡常去竹簰门码头那一间,也是一间茶楼。茶楼里除了必备的朝报之外,还流行着各式“小报”。

小报里往往爆出朝报中没有的新鲜消息。有专门写宫闱秘史的,号称“内探”,有写各部内情,官员受贿与否,又没有包养别宅妇的,号称“省探”,有写各种惊悚凶杀案件侦破进展的,号称“衙探”......甚至在蔡京当政时,有小报伪称陛下将蔡京明正典刑的,弄得朝廷专门在朝报上澄清事实真相,至今都有人还在说这份“伪报”是当年陈相公、吴相公他们的手笔。因为“小报”往往提前爆出朝报上没有的内幕,弄得官府头疼不已,礼部、刑部和鄂州府都曾经提过封禁这些小报,奈何一直未见成效,“小报”更在茶楼中长盛不衰。

京师各种各样的消息,往往都是首先登在“小报”上,然后通过茶楼迅速地传播开来。

如今,茶楼几乎成了鄂州的一种象征,京师有别于江宁、广州等通都大邑的重要标志。

达官显贵,甚至六部尚书都会亲自或派人去茶楼中打探消息,甚至长期聚在某所茶楼中商量事情。鄂州城内,有二十几座茶楼是排的上号的,每一间茶楼都有一群能言善辩的老茶客,这些人虽然未必有官身,但消息却比常人灵通百倍,更有精彩的谈吐,议论起时事来,往往比说书的先生更能使人入迷。朝野各党,政见不同之人,也往往有固定聚会的茶楼。朝廷不愿或不敢封禁小报、关闭茶楼,和这批人有莫大的关系。

无独有偶,昨天夜里,陆浮休纠集了五十多位学政,准备联名弹劾丞相的消息,陈东也是在茶楼中听见的。据说,当时陈相公正陪夫人看一出新出“西厢慧真”的戏曲,戏文说的是张生和崔莺莺的事。这也是大礼议诸事妥当,陈相公难得有心松散一下。结果戏听到一半,有一人掀帘而入,在陈相公耳边低声禀报此事。陈东倒是十分有宰相气度,略略点头,仍陪夫人听完了这场缠绵悱恻的新戏。

早晨,丞相府中,林贞干满脸惭愧,自责道:“末将有罪,职方司早探知这消息的。”

职方司主要关注军中动静,陆学政弹劾丞相的事,若非闹得太大,林贞干也不知道。从昨天傍晚到今天早晨,一夜之间,鄂州城中几乎无人不知道这件事。到处有人地津津乐道,他们未必赞同陆浮休的主张,但只要有人能为难一下陈东,他们就会兴致勃勃地看戏。另有一批人纠集在茶楼里,人口沫横飞地历数陈东的诸多罪状。这些事情毫无端倪,来如骤雨,透着十分蹊跷,若说没有人在背后阴谋主事,林贞干绝对不信。

陈东对着铜镜整了整朝服,平静地道:“不关你事。”

“这是礼部的疏忽。”邓素满脸惭色,低声道,“不知陆浮休怎生和他们联络好的。”

“哦?”陈东的目光如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也许吧。”

陈东顿了一顿,似是自言自语,又似问两人道,“按照大礼法,五分之一的学政联名弹劾丞相,丞相就必须亲临学政公议大殿,接受全体学政的公议弹劾,若一半以上学政同意弹劾,丞相就必须去职,是这样的吧?”尊卑有别,丞相亲临弹劾现场,在别人看来,这绝对是无法忍受的羞辱。而礼部若不失职,完全可以提前动作,使陆浮休凑不齐五分之一的学政人数来发动弹劾。

陈东越是若无其事的口吻,邓素的心情就越难受,脸色就越难看。

林贞干抱拳道:“丞相大人,这些乱党目无朝廷,您还是去大礼议那边。”

“我为什么不去?”陈东一振朝服,看着外面,缓缓道,“大礼法的规矩,丞相岂能不守?”他顿了一顿,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沉声道,“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陈某倒要看看,大宋到底有没有一半的学政要我去位!”

他一甩袍袖,沉声道,“走吧。”大步走出了丞相的签押房。

邓素对林贞干苦笑了一声,神色复杂地紧随其后。事涉弹劾,温循直等六部尚书都已等候在外面,他们都会亲临大礼议纤长,以示与丞相大人共同进退。相府的书吏纷纷起立,或站在院中,或在窗后,目送这一群大人的背影。若非地位卑微,他们都会到礼议大殿去为陈东鸣冤叫屈。这几年来,陈相公殚精竭虑的操劳,宽容大度的胸襟,礼贤下士的风范,书吏们都看在眼中。而理社秉政,可谓众正盈朝,奸邪遁迹,陈东等人齐心协力,硬生生力挽狂澜,使大宋恢复了中兴之势。

晨曦迎面照在陈东身上,在他身后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仿佛一个巨人站在他的身后。

这些年来,内忧外患从未断过,但大宋国势却是蒸蒸日上。朝廷放开了盐铁盐酒茶等多项专卖,去除一切苛捐杂税,在各地撤除关卡,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工商业蓬勃兴盛历朝以来仅见。在民间富户成倍增长的同时,丞相府又迫使各州学政同意重新丈量田亩,清理隐田,使民间的负担更合理而均匀。朝廷励精图治,不但遏制了辽国对江南的入侵,更收回河北,大宋对辽国已经是攻势。河北岳飞屡次上表,很多人估计数年之内,宋辽必有一战,那就是直捣上京,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在身边人的眼中,陈相公不仅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也是历朝有数的良相。

陈东少时性烈如火,及至后来.经历渐多,一副热肝胆深自内敛,犹如一团温暖的火,能在严冬中为人去寒,哪怕是在局势最艰难的时候,他也给身边人以大宋必定中兴的坚定信心。他身为丞相,却从不毫无道理地强占上风,也不用尖酸刻薄的语气和下属说话。他目光远大,,事务繁忙,总是无暇对付那些毁谤,他同时又深明大义,每欲尽可能争取多数人支持朝政,而不是斤斤计较一些琐碎小事。

来到礼议大殿门口的时候,陈东没有忙着迈步进去,而是站在门槛外,负手环视殿中,目光所及之处,许多学政或拱手见礼,或不自觉地垂下目光。唯有楚州学政陆云孙等人,联名弹劾已属图穷匕见,也不再虚以逶迤。陆云孙更直视陈东,两人目光交错,仿佛迸出火花。

“好,好。”陈东一边对两旁的学政拱手,一边泰然走到为自己准备的座位前。

礼议大殿高大宏伟,照壁上供奉着孔孟圣人像。殿中朝廷百官和学政各有座位,不过,为了议事方便,座次的安排并非自上而下的两行,而是如太极两仪相对的一个圆形。议论的时候,所有人都能看到说话人的脸。丞相的座位在中间,恰好置于在阳极之上,而他的对面,阴极的座位却是空着的,那本是参知政事侯焕寅的位置。在整个议事殿的上首,陛下的龙椅也是空空如也。除了对天盟誓或丞相特别要求,陛下都不会亲临这里,龙椅也就一直空着。

陈东坐了下去,百官和学政这才落座,这是朝廷礼数,即便是陆云孙,也遵守着礼数。

“我倒要看看,”陈东微微一笑,身体后倾,对温循直道,“有多少人跟着陆云孙胡来。”

他的声音不大,但身边这七八个人听得清清楚楚。温循直点点头,邓素微微叹了口气。

陈东是动了真怒,不过,他也并认为多数学政会跟着陆云孙一起“胡闹”。原因很简单,陆云孙主张还政于陛下,回归强干弱枝的祖宗家法。如果陆云孙秉政,是必要收州县之权,甚至会改动大礼法,不再由州学公议推举地方学政、知州,重新由朝廷任命州县牧守。然而,学政们尝到了权力的甘美滋味后,就绝不可能放弃手中的权力。陈东有信心,大多数学政不可能跟着陆云孙走,因为,那就是自己绝了自己的后路

章129 罗衣舞春风-5

大礼仪由礼部筹备,因此,这一场弹劾也是礼部尚书主持程下进行。

首先由楚州学政陆云孙带头发难,他念了一篇讨伐陈东的“檄文”之后,另有些联名的学政站出来指责陈东的不是。这时候,不时有人暗暗观察丞相大人的动静,却发现他毫不在意,丝毫没有恼羞成怒的神情,反而显得镇定而悠闲。陈东背靠在椅背上,半闭的眼睛并没看正在说话的学政,而眼神打量着大殿高耸的穹顶。议事大殿是礼部专门为学政议事而修筑的,可容纳八百人议事,大殿建成之后,陈东忙于国事,还一直没有仔细看过。

大殿从台基到屋顶高达二十余丈,内壁是无数斗拱堆叠而成的天穹。斗拱的宽幅渐窄,最后穹顶的顶端合拢,三座重檐凌空架与穹顶之上,一层层天光透过重檐间缝隙照射进来,使殿内的光线显得明亮而柔和。在恬静光线的照耀下,大殿每一处都美轮美奂,恢宏而不压抑,精致而不奢靡,细腻而不繁琐。殿中的学政加官吏总共有五百多人,既不觉得阴暗,也不觉得憋闷,足见这大殿建筑之巧妙。“这座议事大殿,邓守一倒是费了不少心思。”陈东暗暗想到,“可惜今日才注意到这里。”他目中只透出赞赏之意,在别人眼中,便是对弹劾者的无言的蔑视了。

陆云孙等人的发言虽然慷慨激昂,但除了对陈东的连篇诛心之论外,到没有无中生有的编排附会。按照大礼法,弹劾一方走完第一轮过场之后,便轮到被弹劾这一方起来为自己辩护,然后弹劾者将根据辩护者的说辞再度发言,如是者反复三次。其间,如果涉及双方指认的事实相互出入,任何一方都可以要求推举出三名立场公允之学政,经由双方认可之后,由这三名学正共同来澄清双方出入的事实,学政再接着进行公议弹劾的程序。

陆云孙等人结束,邓素沉声问道:“丞相大人,对陆学政他们的话,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陈某?”陈东抬起头,环视着众多学政投来的目光。

他摇了摇头,沉声道:“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陈某蒙众位推举,腆居相位这几年,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众位都不是瞎子,自然清清楚楚。陈某还有什么说的呢?”他目光如电,扫过学政们的面孔,回头对邓素道,“相府还有很多国事要处理,我就不要浪费时间,逞口舌之利了,这就让学政表明态度吧。”这句话出口,整个议事大殿寂静如空,只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声音。这份洒脱,就好像七步成诗,立马成文般的从容,连陆云孙眼中也闪过一丝敬意。

“那么,”邓素神色复杂,他点点头,对着众人沉声道,“既然如此,现在就唱名议决!”

书吏点点头,翻开一本登载两百四十多位学政的议决簿,提起狼毫在砚中蘸了墨,对礼部尚书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做好准备。邓素面前也摆着一份名册,他轻叹了口气,翻开第一页,沉声道:“陆云孙等五十一位学政联名弹劾丞相陈东一事,现在开始唱名议决。在座的各位可有异议?”他略微顿了一顿,无人站出来异议,便大声唱名道:“鄂州侯方雄。”

“我反对!”侯方雄的的声量极大,议事殿中嗡嗡回响,不少人脸色一变。

侯方雄是鄂州本地人,又是理社元老。当年众太学廪生齐聚潘楼倡立理社,有他一个。揭帖案扳倒童贯,有他一个。陈东千里赶赴鄂州,倡议“尊天子不奉乱命”,仍有他一个。侯方雄鼓动鄂州士人响应举义,顺理成章被推举为鄂州学政。礼部的学政名册乃是根据各州学推举学政的先后排序的。当初鄂州倡义,多是理社骨干在州府带头响应,因此,礼部的学政名册上,这些学政都排名靠前。鄂州侯方雄打头唱名,气势上立刻就把压过对方一头。理社先天占着这个便宜,有人面露得色,而另一些人愤愤不平,却也说不出任何不是。

陈东对侯方雄微微点头致意,陆云孙面色淡然,似不以为意。

邓素面无表情,继续念道:“广州刘公亮!”

“我反对!”刘公亮还不罢休,南蛮子脾气耿直,狠狠瞪了陆云孙等人一眼。

刘公亮有明显的广南口音,他乃陈东主政广州时的同僚,两人相交莫逆,肝胆相照。当陈东北上后,吴子龙和他二人便在广州筹备响应,此后吴子龙北上襄助陈东掌控大局,而刘公亮被推举为广州学政,并鼓动广南路各州县响应鄂州推举学政。他虽没有吴子龙的鼎鼎大名,但在广南诸州县的影响却远胜过吴子龙。陈吴二人决裂后,刘公亮还曾修书劝和,只因吴子龙婉拒而作罢。

“潭州许子壮。”

满座目光都看向潭州学政,沉默了一瞬,许子壮面色沉郁道:“中庸。”

殿中响起数声惊呼,一片叹息,侯方雄、刘公亮等人面色复杂,而陈东眼中闪过一丝憾意。潭州也是最先驱逐地方官,举义相应的几个州之一。许子壮这个态度,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当初潘楼九十六人当中,便有许子壮一个。然而,许子壮与吴子龙道义交好。吴陈交恶之后,许子壮站在了吴子龙一边。赵行德在朱雀街上开炮,打死的廪生,就有许子壮在岳麓书院的门生。从此以后,许子壮与陈东割席断义。他固然不愿捧保皇党陆云孙的臭脚,但同样不愿放陈东一马,斟酌之下,便选择了“中庸”。

邓素面色如止水无波,徐徐念道:“黄州郭渊。”

“我反对!”郭渊对侯方雄点头示意。

陆云孙那边,有学政掩饰不住失望,有人咬牙切齿道:“还说不是结党么。”“慌什么?”有人低声道,“有点定力好不好。好戏还在后头。”学政共有二四十多人,逐一唱名议决,有人还要再三犹豫斟酌,非常耗时。这对攻守的两方来说,这一场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

学政弹劾丞相,整个鄂州,甚至整个大宋的目光都聚在学政议事大殿。

继“尊天子不奉乱命”以来,还没有那件新鲜事能与此相比。因此,无论是否在意党争,这件事本身就激起了人们的无限兴趣。学政们在议事大殿里公决,而议事大殿外,鄂州城几乎所有的茶楼酒肆里,富绅商贾,贩夫走卒,人们都在津津乐道着这件事。或各执己见,争论不休,或者仅仅好奇猜测此事最终的结果。

到处都闹嚷嚷的,反衬得城南登云楼三层的一间雅阁格外的安静。十个豪奴挺胸凸肚站在门口站成一排,拿眼睛瞪着门外,一股杀气与煞气便扑面而来,吓得旁的客人不敢在这一层逗留喧哗。雅间之内,二人相对而坐,一块玉佩平放在在两人中间的桌上。

“这就是信物。”曹固将玉佩轻轻往前一推,低声道:“拿着,先收起来。”

“遵命。”那人略微迟疑道,“真到了这一步了么?”

“怎么,怕了?”曹固冷笑道,眼中闪过一抹寒意。

“末将不敢。”城卫都头江念低声道,将玉佩揣入怀中。

当年方腊作乱,朝廷命王彦选拔各部精锐组建东南大营平定方腊,曹节帅便布了江念这一颗冷子。江念在东南行营先后经历过王彦、刘延庆、赵行德、王贵四位大帅,他却始终是曹家的人。表现只称得上中规中矩,十年念来积功升到了都头,鄂州廪生之乱之后,朝廷将东南行营一分为九,四万人马驻扎城外,分别由岳云、曹固、刘光国等八位将门子弟统帅。二十营步卒组成城卫军,分别驻守鄂州各城门及维持秩序。皇宫、相府、六部、州学等要害地方另由御前班直分兵把守。也就在那时候,江念谋到了一个城卫营都头的军职。

“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走那一步的。”

曹固压下心中的厌恶,安慰这个曹家的细作。城卫军都头以上军官大多是投笔从戎,又心向理社的士人充任,极难渗透和收买。要不是如此,曹固怎么会和颜悦色地和一条狗说话。在他眼中,江念只是一头有用的狗罢了。而且这条狗在外面太久,不知道是不是忠心耿耿。不过,形势格禁之下,曹迪下了决心要赌这一场,曹固也不敢违抗父命,只能起用了这颗很可能把自己带入险境的暗子。

鄂州城北,曹固统领的神卫军营垒中,五百心腹精骑早已做好了准备,万一局势演变成最坏的那种。五百骑兵就保护曹固和别的大人物星夜直奔襄阳。局势若真到了那一步,曹家和朝廷必然撕破脸皮,襄阳大军见顺江而下,传檄讨伐陈东这个篡逆的乱臣贼子。

章129 罗衣舞春风-6

鄂州行宫,寝殿四周落着厚厚的窗帷,莫说是光,声音都透不进来,也传不出去。

寝殿烛火明灭不定,重重幔帐之间,更显得暗影重重。即便日上三竿,陛下不召唤,宫中内侍绝不敢擅自打扰。若是从前,君王不早朝,必然有臣僚犯颜苦谏,而在鄂州,此等小事似乎无人关心了。天大的重担落在丞相肩上,堂堂大宋皇帝陛下,自是可以乐得清闲。

“爱妃,”赵杞坐在榻上,脸色惨白地道:“这,这是真的么?”话语竟带上了丝丝颤音。

他的左手抓着榻沿,右掌则紧握着皇后的左手,因为紧张而十分用力。曹皇后眉心微蹙,仍柔声安慰道:“陛下勿忧。父亲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如果事情不谐,便由曹固护卫陛下前往襄阳,到那时候,父亲大人在襄阳举帜讨逆,陆浮休先生等人在江南遥相呼应,东西夹击,必定能让天下重归大统。”落针可闻的寝殿中,低低的声音宛如珠落玉盘。

赵杞略微安心,仍问了一句:“非要如此吗?”

在鄂州安顿下来,赵杞除了不能秉政外,也没有太多烦心事。宫中用度倒是不缺,国势蒸蒸日上,特别是前年,眼看着耶律大石挥师南下,赵杞都起了御驾巡幸广南的念头了,结果各路官军用命,生生将辽军打了回去,非但如此,还收复了中原,大宋隐隐有中兴之势。他平常虽恨不能将陈东贬斥岭南,但平心而论,他也知陈东等人乃国之干城。近些日子,陛下读三国志,读到后主刘禅尝言“政由葛氏,祭则寡人”,而后又称“此间乐,不思蜀”,不禁深为触动,提笔批下了“大智若愚”四个字。可惜,赵杞刚习惯了太平日子,却又被迫卷入阴谋与刀光。

“陛下,”曹皇后轻握着赵杞的手掌,“若陈相公有篡逆之心,鄂州看似安稳,实则是凶险无比啊。特别是这一次若把他逼得急了,连那些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的话,陛下的安危和......”

“似危实安,似安实危....”赵杞低声咀嚼这两句。

曹皇后见状,不再多劝,右手轻轻抚着小腹。不久前,御医诊出皇后又有了身孕。赵杞从前虽性好渔色,但所出却是寥寥,特别是汴梁之乱后,后宫一直没有喜讯,所以这次陛下娘娘都十分重视,赵杞不愿平生波折,也有这上面的考虑。

............

鄂州城南,捧日军营垒,赭红的金乌旌旗下,一队队步骑往复巡逻,戒备森严。

岳云自从护送赵行德南下后,便被兵部留在鄂州,及至东南大营改编,便被任命为捧日军都指挥使。岳飞治军极严,盛传岳云掌兵颇有乃父之风,于是,东南分兵之日,各部军官视捧日军为畏途,惫赖浮滑之辈更避之如蛇蝎。结果,东南大营分兵,御前八军之中,捧日军号称军纪第一,军容第一。几次大校阅之后,岳云名声鹊起,朝野都有将门虎子之说。

中军大帐中,捧日军将领各自顶盔贯甲,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

在大礼议开始之前,捧日军就禁止军卒告假出营。都头以上军官,在大营外安置有家眷的,这段时间也不得外出。指挥以上的军官,除了当值带兵巡哨的外,全都留在岳云身边候命,哪怕是吃饭睡觉,和岳云的亲兵一样,全都在中军帐里。因为上次鄂州变乱,东南大营调遣不灵,兵部甚至将兵符和军令先给了岳云,命他秘密监视城外诸军动静。以一军监视诸军,意味着非同小可的信任。

“刘虞候,”岳云用兽皮擦拭马刀,轻声问道:“神卫军、天武军,动静如何?”

“两军大营没有异动。”虞候刘玉沉声秉道:“刘光国还呆在营中。曹固在登云楼喝花酒。”

“好。”岳云点点头,不再说话,脸色无喜无怒,继续擦着刀身。

岳云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别人学也学不来,捧日军许多年宿将也只能甘拜下风,不敢因为年龄而对这位少帅生出丝毫轻视之心。自从兵部提前颁下节、符、令之后,众将心中明白,这位年方及冠的岳小将军,只怕陈相公最信任的将领之一。因此,对岳云一切安排,诸将都没有任何异议。

刘光国执掌天武军,曹固执掌神卫军,曹刘两家与朝廷多少心存芥蒂,天武军和神卫军没有动静,不知为何,捧日军一些将领心中也有些淡淡的失望。鄂州内外五万兵马中,唯独捧日军全是带甲骑兵,号称战马最多,盔甲最坚,刀枪最利,军心最忠。可惜,常年驻扎在鄂州行在,没有多少立功的机会。因此,只要城外任何一支兵马有异动,捧日军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按照捧日军的说法,一千岳家铁骑就能踏平曹家神卫军。

............

学政议事大殿,气氛凝重如山,又如紧张的弓弦,一百多位学政已表明了立场。

现在支持丞相的学政占据多数,足足比支持弹劾的学政多了二十多位。然而,吴子龙一系的学政,多数立场“中庸”,甚至有五名学政赞同弹劾,理社内部的裂痕公诸于众,丞相的脸色阴沉难看。这时,轮到京东路诸学政表态。因为侯焕寅已经彻底垮台,京东路州县又被赵行德部将占据,所以,这些京东学政的立场非常尴尬。

礼部尚书邓素将学政名册翻页,微微一顿,沉声道:“莱州,王禹。”

王禹一脸蜡黄,眼皮浮肿,显然没睡好觉。

听到唱名,他有些迟疑地抬起头,先看了邓素一眼,在看了陆云孙一眼,再看了陈东一眼,王禹垂下眼睑,沉声道:“莱州赞同弹劾!”这声音不大,却立时在议事大殿中激起一片窃窃私语声,众人看向王禹的目光顿时不同,刚才是好奇,或者有些轻蔑,此时有惊讶的,有愤怒的,有赞赏的。许多人一向以为王禹是个懦弱之人,没想到侯焕寅都倒台了,而京东路诸学政中,王禹第一个站出来,他和朝廷公然决裂,不想回京东了吗?

“呸,丧家之犬!”“疯狗一条!”有人骂道。

“王学政,好!”“有骨气!”有人大声激赏道。

王禹表明立场后,议事殿里一片嘈杂声,他自己却眼观鼻,鼻观心,脸色仿佛死人一样。

邓素不得不连敲了几下醒木,才让众学政安静下来,邓素看了书吏一眼,见他已在王禹旁边画了个红圈,便翻开学政名册下一页,唱名道:“青州,吕希烈。”众学政的目光又去找看吕希烈,还未找到人,吕希烈便大声道:“青州赞同弹劾陈相!”说完后,还恨恨地瞪了陈东一眼,仿佛和他有血海深仇一样。陈东眉头微皱,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退让。

“曹州,齐延。”

“中庸。”

......

“登州,郭烈。”

“登州赞同弹劾陈相。”

......

京东路一一唱名过后,两府十四州学政,居然有十一位赞同弹劾丞相,两位中庸,仅三位反对弹劾。众人原本以为随着侯焕寅倒台,赵行德部将和辽东汉军进驻京东路,这些学政迫于形势,不可能公开与朝廷决裂。可是,现在的形势不但与众人预料的大相径庭,也和礼部跟相府禀报的情况截然不同。因为理社内部分裂,反对弹劾的学政并不占着多大的优势,京东路这些学政突然易帜,形势一下子变得诡异而险恶起来。

理社一方,侯方雄、刘公亮等人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脸色开始变得疑惑而紧张。

陆云孙为首一方,那些联名的学政也紧张起来,好多人本来对弹劾成功不报希望,只是想借此羞辱陈东一番,没想到居然横生变数。按照学政名册顺序,越是在后面的州,响应鄂州越晚,学政当中和理社走得近的人也越少。陈东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看向邓素,而邓素仿佛没有察觉他如直刺人心一般的目光,只按照学政簿册缓缓地一一唱名。

“漳州,崔钊。”

“漳州崔钊赞同。”

......

“楚州,陆云孙。”

“楚州陆云孙赞同弹劾丞相。”

......

“汀州,钱若水。”

“中庸。”

邓素合上了学政名册,环视议事殿中,一片鸦雀无声。

在座的学政,无不是才冠群伦之辈,许多人的记性极好。

此番弹劾丞相,诸州学政二百四十三人,一百零九人赞同弹劾,一百零七人反对,二十七人立场中庸。有些人口中念念有词,满脸不可置信地震惊之色,有人心中明悟,却仍然看着别人,企图从别人脸上看出个结果。联名弹劾的人这边,分别安排了三名学政,一名记录赞同的人数,一名记录反对的人数,一名记录中庸的人数,三人匆匆核对了数字,惊喜无比地对着陆云孙点头,嘴唇微张,却没有任何声音,激动得连话也说出来来了。

章129 罗衣舞春风-7

“邓大人,这,这个,唱名公决......,结果如何?”

一位学政期期艾艾地问道,众人的目光都聚在邓素身上,邓素目光微动,看了一眼陈东,正待开口,侯方雄脸色一沉,抢先道:“慢着,这弹劾丞相,须得学政总数一半以上赞同才算成功,这是既定的规矩吧?”现在赞同弹劾的学政人数超过了反对者,但只多两人而已。如果要将立场中庸的学政算上的话,便没有超过在场学政总数的一半。侯方雄看到了希望,他担心邓素一开口,局势便难以挽回,所以不顾嫌疑,抢在了邓素前面。

“胡说八道!”另一位学政当即吼道,“侯方雄,你这是什么意思?”

“输了便输了,难道要耍赖不成,比市井小人还不如。”

“大礼法可没说将立场中庸的也算在内啊?”

“哼,堂堂丞相,可以耍赖么?也好意思安稳地坐下去么?”

“从前是怎么算的?现在又是怎么算的?”

“既然如此,罢罢罢,我等散了去吧,大礼议不来也罢。”

赞同弹劾的学政当即炸了锅一样。这一次算是撕破了脸,如果陈东不去位的话,自己将来必定日子难过。这些人当即发作起来,支持陈东的学政也不相让,两边当即在议事大殿中吵嚷起来。而从前唱名议事时,礼部为了通过某些议案,在解说“人数超过一半”时,未将立场中庸的学政算入总数,在场这些学政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因此,上方唇枪舌剑当中,赞同弹劾的学政便得势不让人,而与侯方雄等人则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

“丞相大人,”邓素有些为难地,走到陈东跟前,低声问道:“你看这......”

陈东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学政唱名公决的规矩,他清清楚楚,亦不屑于狡辩。而此时,侯方雄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邓素却不管不顾,直接来问陈东,陈东睁开眼,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人,然后微微闭上双目。

邓素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自己座位敲响了醒木,连敲了数次。

议事殿中安静了下来,陆云孙、侯方雄等二百多位学政,列席议事各部尚书,满场的目光都落在了邓素身上。邓素环视殿中诸位学政,先对侯方雄拱了拱手,沉声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大礼法为我朝之根基,一是一,二是二,若因人因事而变化,则是动摇国本之举。”侯方雄脸色微黯,看了看陈东,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邓素接过书吏递过来的记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东也睁开了眼睛,看着缓缓宣布道:“楚州学政陆云孙等五十一位学政联名弹劾,二百四十三位学政经唱名公议,一百零九人赞同弹劾,一百零七人反对,二十七人立场中庸。此次弹劾议决,......”他带着歉意看了一眼陈东,沉声道,“通过了。”

陆云孙强作镇定,微微颤动的苍白胡须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大事成了!”其他支持弹劾的学政却没有这份风度。

有人按捺不住喜悦,一边击掌相庆,一边大笑大叫道:“好啊!”“大快人心!”“太好啦!”

理社这一方的学政脸色都颇为不满,却垂头丧气,说不出什么话来。

和侯方雄等人愤愤不平相比,许子壮、石庭坚等人的脸色更加复杂。他们虽然不满陈东,但真没想过这一下就能扳倒他,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有些人还一脸不可置信,有些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少数人则畏惧地看着陈东和几位尚书大人。这几年来,陈东的积威素著,众人都有些怕他。和改朝换代动辄流血漂杵相比,这一场弹劾显得有些轻忽,丞相会老实接受失败吗?亦或者,这只是一场激烈党争的开端?越来越多人心中浮起的一层阴霾。

仿佛看出了众人的疑虑,邓素问道:“丞相大人,这结果,可有疑义?”

在众人畏惧,怀疑的目光,都落在陈东身上。

陈东抬起头,他看着邓素,忽然笑了,轻声道:“丞相者,天下人之仆役也。所谓当仁不让,以公议推举而进位。所谓急流勇退,以公议之弹劾而退身。两件大事,第一回都落于我身,陈某幸何如之。很好,很好,很好。”他连说了三个“很好”,点头道,“既然唱名议决合乎大礼法,我没有疑义。”

许多人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看向陈东的目光和刚才有许多不同。

怀疑变成了敬意。此时此刻,哪怕是最嫉恨陈东的人,也不再怀疑他欲行篡逆之事。陆云孙的目光中也多了些惋惜之意。陈东靠着椅背,微闭双目,不再说话。虽然弹劾已毕,但他还不便立刻退场,此时便似闭目养神一般。有人往日觉得陈东左右不是,此刻见他仿佛一个局外人般坐在那儿,心里却忐忑起来,甚至浮想起曾经唾弃过的那句荒唐话:“大宋不可一日无陈相”。

众学政各怀心事,议事大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各位,”漳州学政崔钊忽然咳嗽了一声,出言道,“弹劾之事虽然过去了,然而,朝廷需要总揽全局之人,崔某以为,当速推举新丞相。”他眼看着礼部尚书,邓素却似面沉似水,没有接他的话,其他几位学政却大声赞道:“是极,是极!”“丞相之位一日不可虚悬,否则国家易生变故。”侯方雄等人顾忌陈东在场,没有提出新的人选,而其他学政则不客气,一下子提出了好七八位人选,也有人提议赵行德,但却被赵行德身受两国爵禄,且在南疆不易赶回来而否定了。

众学政议论纷纷之后,提议者集中在陆云孙、吴子龙、邓素、曹良史这四人身上。

............

六月天,汴梁的地牢还是阴得渗人。

辽军撤军前全城放火,大火一连烧了十几天,城内的房舍几乎全部烧毁了。然而,大部分牢房都保存完好。而宋军收复汴梁之后,牢房也是最先修缮的衙门之一。在辽军南侵之前,天牢总是人满为患,以至于夏季之前都要提审,免得犯人积压在天牢里。饶是如此,每年夏天还是有热死的犯人。而辽军退走以后,汴梁百姓十不存一,牢房也宽裕了,所以,北面陆续放归的被俘大臣,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一间牢房。

秦桧面前摆着一个陶碟,一个木碗。陶碟里盛着盐水煮蚕豆,隐现几颗油渣,木碗里发了霉的炊饼吃着一天中唯一的一顿晚饭。。牢房四壁萧然,除了稻草一无所有,石墙斑驳陆离,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恶臭,不过,久在其中,渐渐也就闻不见臭味,丝毫不影响人的食欲了。秦桧就坐在稻草堆上,他还是细嚼慢咽,吃得十分仔细。

“这是?.....”他忽然,左右看了看,迟疑问道,“酒?”

“小人特意孝敬大人的。”徐班头眼神闪烁,从身后取出了一酒壶,一个杯子,“牢里规矩严,也不是小人说了算,这些天来,秦大人若受了委屈,千万恕罪则个。”他小心翼翼地斟满一杯酒,推到秦桧的面前,又从怀里取出一个油浸浸的纸包,翻开竟是一整只烧鸡。秦桧历经北国风霜,又在牢房里住了数月。饶是他从前偿惯了山珍海味,看到这只烧鸡仍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眼神却警惕了起来,放下竹箸,问道:“徐班头,你这是何意?”

“恭喜秦相公,或许,您不日就将风光南下了。”

徐班头故作斯文拱手朝贺道。公门胥吏的心眼最多,当刑部下令将南归的被俘大臣关进大牢的时候,徐班头就小心地打听清楚每个人的来历。如今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这位秦参政本身的官位不足一提,厉害的是,他弟子邓素仍是当今的礼部尚书。所以,徐班头一开始就提着小心,虽不敢特意照顾秦桧,也不愿无端得罪了他。万一此人翻了身,报复一个小狱卒,还不跟碾死一只蚂蚁似地?

他这点心思,秦桧心知肚明,顺势便问道:“何喜之有?”

徐班头作势看了看左右,黑洞洞的连个鬼都没有,这才小心道:“大人有所不知,小人也是刚刚打听到的消息,南面的学政大人联名弹劾,迫陈相公去位引退了,现在,各地的学政分别提了四人竞逐相位,邓素邓大人,陆云孙陆大人,吴子龙吴大人和咱们曹大人。”虽然并无旁人,说起曹良史,徐班头仍是不敢直呼其名,脸色更谨慎了些,压低声音道,“小的还听说,邓大人入主相位的希望最大,”他觑了一眼秦桧的脸色,“秦相公是邓大人的恩师,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来邓大人为相,岂能眼看着您身陷囹圄么?”

他说完以后,便满怀希望地看着秦桧,就好像一个人提着猪头供了神仙,满心期待神仙许个愿,哪怕随口一句好处,凡人就受用不尽了。然而,让他失望的是,秦桧只是默默地吃肉,不是提起酒壶自斟自饮,丝毫也不理会徐班头。徐班头满心攀附,也不敢打搅大人,直等到秦桧吃饱喝足,擦嘴的时候,才发觉徐班头还在期待地望着自己。

“老徐啊,”秦桧淡淡道,“这顿酒肉,便是秦某的断头酒了。”

“啊?”徐班头大惊失色,“不会的,您是邓大人恩师......怎么会呢?”秦桧却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与他。徐班头又惊又怒,却不敢发作,只能收拾碗碟,偷偷离开了牢房。

五天之后,刑部以六百里急脚递传来文书,原丞相赵质夫、参知政事秦桧、密都承旨洪钧、开封府少尹俞明山等十一人,既失臣节,又觍颜事敌,至于背国从伪,南归为辽国细作,诸叛臣皆犯十恶不赦之罪,令汴梁留守曹良史监斩,立刻处决,将首级送到鄂州。赵质夫、秦桧等一干北归的大臣都关押在汴梁大牢,这一次算是真正开了杀戒。

第五卷负霜完。

作者:元吉春节告假,2月15日恢复更新。第六卷黎明。多谢支持,敬请期待.....

章130 宾跪请休息-1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海空相接处,南海水师战船一字停泊,沐浴在晨光之中。

在水师大船锚地周围,一条条海鳅船来回游弋,海风鼓动着片片三角形的白帆,远远望去,狭长的船身在波涛中时隐时现,仿佛金色的泥鳅在海浪中钻行,实则是将整个船队停泊的海域严密戒备了起来,商船、渔船都不得靠近水师战船,内外出入则要经过严密的盘查。附近的水寇听说朝廷大兵南下,要么闻风远遁,要么偃旗息鼓,连一向嚣张的大食海盗也不见了踪迹。

广州是宋朝第一大港口,水师将士得知即将停靠广州,上下欢欣鼓舞,喜气洋洋,各船早早订好了官兵上岸休息的排班。然而,船队入港不到一炷香功夫,都督座船便发出了起锚的军令,各船匆匆升起刚刚落下的风帆,出海后在距离港口四五里开外的海面重新抛锚。这时,军官们陆续得知了陈相去位的消息。为防水师官兵被卷入朝中的党争,赵行德下令船队起锚离开港口,驶到在广州府的外海停泊。为防万一,连商船船队也被驶离了广州内港,只在外港停泊。

陈相公骤然去位,各地的士绅百在震惊之余,人心顿时乱了。几天之后,岸上又传来了原礼部尚书邓素被诸州学政为相的消息。这一回,连同广州在内的许多州府都出现不稳的征兆。各地的清议立时紧张起来,大部士绅则有一种天要塌了的感觉,只有少数人拍手称快。虽然各地不满陈相公的人很多,但无人敢否认他对大宋江山社稷有再造之功,其威信在大宋更有中流砥柱一般。

这段日子,理社中骨干人物纷纷表明了立场,无论如何对这次弹劾的结果都不能接受。在清流当道的地方,士绅、廪生们都纷纷四处联络,或要直接推翻此次弹劾的结果,请陈东留任丞相,或要重新推举一位理社出身的丞相出来总揽全局。而另一些州县则站在了朝廷一方,上表朝贺邓素被推举为丞相。而襄阳大营、淮西大营、东南大营也先后上表朝贺,表明了支持的态度。举国的目光都落在岳飞和赵行德这两位陈东最亲信的方面大将身上。

揭帖如雪片一般到处都是,茶楼里各种传言和议论都甚嚣尘上,而且每天都在变。

有的揭帖直言此次弹劾换相乃奸党阴谋,有的呼吁群起上书反对,有的联络各地廪生齐聚鄂州请愿,有人鼓动各州县一起截留赋税,朝廷一日不取消弹劾结果,便一日不押解赋税上京。甚至有人在州学提议立刻修造城池,加练团练,准备和“奸党的朝廷”兵戎相见。哪怕是兵戎相见,清流州县未必占下风。

诸行营领兵大将之中,韩世忠有很大可能观望成败。最可能支持朝廷的,唯曹迪的襄阳大营、刘光世的淮西大营,以及鄂州御前诸营而已。王贵在鄂州的威望不足以服众,刘光世淮西大营不过是乌合之卒,他们倒向哪一边都无碍大局。而岳帅是陈相公多年故交。而赵行德与理社渊源最深。赵岳二人统帅着大宋最精锐的军队,南海水师更有水上运兵之利,若他二人肯联合起来拨乱反正,以二敌三,以精锐之师敌乌合狐疑之众,倒有八九分成事的希望。

各种暗流和谣言也因此而越来越激烈。处处山雨欲来,广州城中也是暗流涌动,百姓一片人心惶惶,士绅对近在咫尺的南海水师则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态。广州州学中,有廪生提议联合南海水师北上,“兵谏”、“锄奸党”。“拨乱反正”的揭帖贴满了大街小巷。然而,广州知州陈公举下了好几次帖子,置宴请他上岸一叙,赵行德都以种种理由推脱了。

这时,外面又传起了邓素割让长江以北给夏国,换取赵行德准备以武力逼迫广州向朝廷就范的流言。就连前段日子大食海盗逼近广州,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到处一片风声鹤唳之声,人人惶惶不可终日。广州府的团练也加强了训练和戒备,防御的重点方向却不是北方,而是对着海上。而广州外海的海面上,南海水师同样严阵以待,码头到处不见水师官兵闲逛玩耍。

军需官冯糜上岸和广州市舶司交涉补给事宜。南海水师的官兵上万,随行的商船也有上万水手,广州是离开大宋前的最后一个大港口,因此需要补给的粮食、肉类以及各种杂色辎重数量着实不小。然而,冯糜一直都是阴沉着脸,仿佛对方欠了他五百两银子。

冯糜这副生人勿近做派,偏偏接洽的市舶司官员梁健仁也是一个拗书生,两人一见面都像吃了枪药一样,加上两人南北语音不同,鸡同鸭讲,办起事来自然处处不顺。双方唇枪舌剑纠缠不清,十几天过去了,广州调拨的军需还不如前几个小州小县。

广南一路的民风彪悍,朝廷命官威风不如北方,南海水师这般处境,和从前经过的州县不啻天渊之别。冯糜气上头来,带着一队火铳手威胁梁健仁速速调拨军需上船,还是未能如愿,反而让南海水师与广州市舶司不和的消息传了开来,而且越来越活灵活现。

海风习习,一队队军卒在甲板上挥汗如雨地操练着,当值的军官板着脸大声喊着口令。

周和站在船楼上,俯视着这井然有序的场面,虽然面无表情,内心却充满忧虑。虽然水师维持了表面的平静,然而,周和通过布在军中眼线却知道,水师军官内部也有些不稳的迹象。一些老军官对朝中换了一个丞相并不太关心,因为不管谁当丞相,这对他们来说都太遥远了,只要军饷照发,犒赏优厚。然而,士人出身的军官的态度就完全不同,这些人脑子灵活,想得又多若非这段时间严禁妄议朝政,年轻军官中间只怕要吵翻了天。

直到这时,周和才理解赵行德下令水师船队驶出港口,停泊在外海的真正用意。

水师军官之中,以理社清流自居者为数众多,而支持陆云孙邓素的人也不少。若是停泊在广州这样的大港口,军中的争论和岸上的风潮搅合在一起,恐怕很难不生出乱子来。面对这种乱局,赵行德唯有镇之以静,一边等待鄂州政争尘埃落定,一边加紧操练士卒,让官兵们没有闲暇和精力去折腾别的乱子。这样做虽然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至少维持了表面的平静。

当周和的目光移向水师都督座舱时,忧虑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甚了。

刚刚有一艘小艇靠上水师都督座船,来人径直被接到了座舱中,不知是哪一方势力的使者?赵行德的立场到底如何,亦是让人生疑?而现今这个局势,周和自己也有些茫然。他身为锦檐府的军官,负有监视水师异动的职责,然而,鄂州朝廷乃是陈东建立起来的。就连当初引荐周和的人,也是兵部尚书曹良史的心腹军官。难不成就因为这些学政公议弹劾一下,就要忠于新被推举上来之人吗?这样一来,自己和朝三暮四的小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一考虑这些复杂的问题,周和脑海中也是一片迷茫。

他望着甲板上操练的官兵,又回头瞥了都督座船一眼,叹了口气,将目光移了开去。说到底,他还是公主赵环的亲信之人,公主又和驸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武昌侯放任他在军中安插眼线,丝毫不做干预,也是一种特殊的信任,这些“小事”,周和也能为驸马爷暗中遮掩下来。

舱房中,赵行德已屏退了左右,他看着军情司的使者,沉声道:“说吧。”

“秉上将军,近来宋国的局势不稳,行军司担心联合水师若滞留广州会旁生枝节,所以,请上将军率领船队离开广州,直接驶往南海,虽然这样一来,沿途宋国方面的补给军需恐怕有些问题,但行军司会全力弥补水师所需的缺额。”使者躬身秉道,“另外,河中已经征发了六十万大军,行军司准备等到秋收以后,冬季对突厥大举发动攻势,所以,请上将军加快进军,使联合水师与河中大军相配合,袭扰沿海的大食诸侯,使他们或降服我朝,或不能分兵援救大食诸侯。”

“明白了。”赵行德点点头,答道,“大食海寇一灭,水师就会尽速南下。”

“赵上将军,”使者抬起头,看着赵行德道,“张上将军的意思,与其扬汤止沸,未如釜底抽薪。此次河中大举出兵,是一举征服大食的关键时候。联合水师当集中力量与河中大军配合,沿海涤荡大食国诸侯势力,如此一来,流窜宋境的大食海寇自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也就不战自败了。所以,还请上将军统帅联合水师,不要为宋境的大食水师耽搁时日,扬帆西南诸海,配合河中大军征伐大食诸侯。”

作者:更新迟到了一天,不好意思啊。顺便向各位书友致以新春的问候。

章130 宾跪请休息-3

“若不给这些武夫一点颜色看看,他们更要以为我们好欺负了。”

“可是,剿灭海寇,还得倚仗着水师......”

“笑话,就算要剿灭海寇,孰为鹰犬,孰为猎人,可不能弄反了。”

“赵大先生岂能与鹰犬视之,如今用人之际,哪怕对寻常武人,也不应过于怠慢吧?”

“正是,还是......加紧筹措粮饷,赶紧送神方为上策。”

“说得倒容易,如今百业凋敝,府库中空空如也,没有半个月以上筹措,拿什么给水师啊?”

近世以来,广州得风气之先,无论衙门还是民间,议论朝政都没有太多顾忌。此种情形,往往令朝廷外放到广州的官员颇多不习惯,但久而久之,就见怪不怪,甚至不知不觉被这里的氛围感染。像现在这样,尽管知州和市舶司使大人都坐在堂上,底下的属官和书吏相互议论争辩,声音越来越大,若在别处,早已因为失礼而受到上官的申斥。而在这里,知州陈公举却置若罔闻,只自顾紧皱眉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鄂州那边......”刘虞侧头低声问道,“可有新的动静?”

“尚且还没有。”陈公举摇了摇头,刘虞叹了口气:“这一地鸡毛,不知如何收拾。”

“这些小人,只知争权夺利。温循直等人尚还有恋栈之意,有人劝陈少阳坚持不退,和邓素、陆云孙等人争上一争。”陈公举喝了口茶,冷冷笑道,“邓素做丞相,陆云孙做礼部尚书,其他的位置,这些人恐怕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分肥吧?我看邓素安抚六部,挽留我理社旧人,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等渡过这段艰难的时候,他就要开始提拔党羽,清洗异己了。依我看来,少阳与其置身尴尬之地,流连不去,不如以退为进,干脆挂冠而去,集中精神巩固局面。看看邓素和曹迪怎么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就在十数日前,户部派出税官,朝廷调动禁军协助,将一直汀州府库给抄了,所得财帛都充抵了汀州拖欠的赋税。不仅如此,对于赋税缺额的部分,户部税官坐镇汀州监督,州学和州衙不得不临时作出征纳欠税的决定。三天之内,几乎刮地三尺,终于将拖欠朝廷的赋税全部催缴完毕。汀州学政章畋此时人正在鄂州,闻讯勃然大怒,立时去找邓素理论,熟料邓素的态度却出奇地强硬。这事最后闹到学政公议,几乎酿成二度弹劾丞相。所幸的是,大部分州学学政本身也反感拖欠赋税,增加其他州负担的州,章畋非没有得到足够支持,这才悻悻作罢。

“如此也甚好。”刘虞同感地点头道,“如今地方上以州学推举官吏。朝廷中枢只能派出刺史监视,却不能任免别的地方大员,莫说虚君,实相的权柄也不如往日之重。邓素要这个相位,便让他自己收拾这一地鸡毛去。咱们好生经营广南和南海这大好的局面,不比鄂州差了。可惜不知少阳做什么打算?”他唏嘘了两句,又皱眉道,“赵元直态度不明,对于南海的基业,确实是极大的隐患哪。可惜少阳一直没个态度,否则的话,以他和赵元直的交情,赵元直至少是两不相帮,也绝不会和我们闹到如今这这个地步。”

“唉——”陈公举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脸上流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他二人猜测的大都是鄂州那边的情势,貌似与眼前广州的困局无关。实则天下事牵一发则动全身,南海水师驻泊广州港外不过是一件小事,之所以闹得如此不愉快,究其缘由,还是因为朝中格局大变,各方势力的拉拢和角逐陡然间变得尖锐的缘故。这时候,天下重臣的眼睛都鄂州方面,生怕再出现什么的大变故,一个反应不及,又落在了下风。

和赵行德陈兵海上相比,陈公举和刘虞最为担心的,莫过于陈东在鄂州的安全。

朝中党争的手段越来越激烈,无所不用其极。大宋不杀士大夫的祖宗家法,早已被党争漩涡年的粉碎。这几年,蔡京、李邦彦被廪生棒杀,赵质夫和秦桧二人在汴梁被斩首,大宋已经有四位前任丞相死于非命了。因此,当陈东被弹劾去位的消息传到广州后,陈公举第一想到的便不是再做困兽之斗,而写信劝陈东尽快南下离开鄂州。陈东的门生故吏遍布州县,他回到广南路便稳如泰山,做个山中宰相也无不可。

二人正窃窃私语间,陈公举的门生,清远县令骆欢凑上前面,低声秉道:“恩师,南海水师这支力量,善用之则为一大助力,若为敌人所用,则为我南海屯垦地方,以至整个广南路沿海的大患,所以,决不能轻轻放过,此事学生以为......”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之色,凑上前来,低声叙说,话语只陈公举和刘虞二人听得清楚。听着听着,二人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此事......轻忽不得,还待从长计议。”陈公举古怪地看了骆欢一眼,摆手示意他噤声。

众人议论了大半个时辰,都没有什么结果。陈公举便命官吏们先回去署理各人的政事,只骆欢和其他几个心腹的官员。骆欢看了看留下来的几名官员,迟迟未敢开口,其他几个人察觉气氛不对,也目露疑色。

“此间都是可以推心置腹之人,”陈公举淡淡道:“仲谋,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仲谋正是骆欢的字,当年辽军大举渡江南侵,他仰慕古人孙仲谋,不但便将表字改作仲谋,还变卖家产,招募壮士,准备一旦胡虏侵入广南,便率本县团练誓死与之周旋,谁知辽骑还未来到广南,便被朝廷又赶回来长江,清远县所做的种种准备没有建功,但骆欢招募的壮士却没有遣散,原来还上表朝廷准备北上击辽,后来大食海寇侵扰,这支精锐的团练又留了下来。

“是,恩师。”骆欢恭敬地答道,“下官一点浅见,不是之处,还望各位大人见责。”

他虽蒙陈公举等前辈看重,在后辈中隐然居首,但各种礼数却做得一点不落,又对周围拱了拱手,缓缓道:“南海水师乃朝廷与夏国结盟建成,用我朝的海船,夏国的重炮,已尽得两国兵甲之所长。武昌侯又是当世之名将,我听说,这短短数月间,赵元直已经把南海水师整训得如臂使指,在海上舟楫可以入墙而进,列阵如陆地无异,千炮齐轰,非人力所能抗拒。我广南兵弱民寡,处处紧要地方都邻近大海,若想不被水师所制,实在是难于登天。不过么......”

“不过什么?”

“水师虽强,却仍有一处弱点。这个弱点,”骆欢眼神微黯,沉声道,“便是武昌侯。”

“赵元直赵先生,乃是个真正的至诚君子,而君子,可欺之以方。前番在汴梁,朝廷轻易换帅夺军,已是明证,今日赵将军举棋不定,为了大宋天下安定,我们何妨将旧事重演一遍呢?......”骆欢的话音刚落,“换帅夺军,不错!”东莞县主刘威便赞了一声:“好计!”而其他人则迟疑不定,有的脸色狐疑,有人脸色凝重,满堂一片寂静。

“唉——”良久,刘虞方才叹了口气,问道:“陈大人,你看此计如何?”

“君子欺之以方,唉,”陈公举叹道,“不过,此事若迟迟不解决,怕这么拖下去,朝廷那边先下手。我们悔之晚矣......虽然有些对不起元直,还是不得不为啊。”陈公举语意有些凝重,看着众人,眼神一凛,沉声道,“诸多准备,你们分头去做,但是,成败之机,在于保守秘密,万万不能泄露了出去。”

............

“真是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啊。”

海面辽阔,微风轻拂,水师驻泊的海域正是鱼群聚集之处,如林的桅杆上空,无数海鸟在天空中盘旋觅食,高大的船楼上,赵行德陪着一位白衫文士临风而立,此人乃南戏大家关明。

“世人营营役役,往往羡慕草木虫鱼,”赵行德忽有所感,叹一声道:“殊不知飞禽走兽之辈,也是天天要为生存而挣扎呢。”

““元直当年在汴梁时,可不常做这种伤春悲秋之语,”关明见他大发感慨,笑一声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便是自然之道。你又焉知这些飞鸟走兽不享受着遨游天海的畅快呢?”

“关夫子,”见他大发感慨,赵行德指着那些海鸟笑道:“子非鸟,焉知鸟之乐?”

“赵元直,”关明亦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鸟之乐?”二人相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

关明早年卷入揭帖案,终身不能出仕,便以写南戏话本谋生,在南戏行里乃是如雷贯耳的大家。此后虽然理社当政,揭帖案平反,他亦无意科场,仍旧终日与优伶为伍,而赵行德想请关明代邀几个广州附近有名的戏班子。两这一见面相谈甚欢,赵行德连日来的郁积之气也扫去了大半。杜吹角、冯糜等亲信将领看在眼中,心里十分高兴,暗道这为天天亲近优伶之人,果然惯能讨人欢心。殊不知,赵行德与关大家当年在汴梁时便相互认识了,而且交情还不浅。

章130 宾跪请休息-4

赵行德与关明二人久别重逢,一边谈笑,一边欣赏海景。

“禽兽无知无觉,单凭本性而为,虽然浑浑噩噩,也少了许多烦恼。”关明唏嘘道:“大苏先生才高八斗,笑傲公卿,却为诗云,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病无灾到公卿。大概也由此而发吧。想当年,我们都可谓少年气盛,都碰得头破血流,终于盼到重振乾坤的一天。明焕身死,名垂千古,像我这样的,心灰意懒不堪大用。斥退群丑,清流秉政,你和少阳、守一,还有陈公举他们,都是太学的故交,大家有事好好商量,又何必自相生分呢?大家讲个和,齐心协力不好么?莫让那些外人看了笑话。”

赵行德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置可否。

“陈公举托我前来想你讲和。”关明自觉有些尴尬,又好像放松了一般自嘲道:“当年我等负笈求学时,我还真是笑你居然还有闲心写劳什子话本,谁料是十多年过去,你和少阳、邓素都成了牵动天下的大人物,而我成了闲云野鹤一个,松散惯了,暂且客串一回说客,自己也是尴尬得很。”说完关明将手一摊,一副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完成,答不答应你随意请便的样子。

看关明这副无辜表情,赵行德不觉好笑。

此人在广州厮混,陈公举相托,他纵使心中不情愿,也不得不来做这个说客。

“他倒好像被逼良为娼一般。”念及此处,赵行德不觉莞尔。

“我这种闲云野鹤,平常不过浑浑噩噩度日罢了。”

“你是身轻一鸟过,误入棋局中。不过,”赵行德古怪地笑了笑,摇头道:“总比我们这些在漩涡中苦苦挣扎的人,倒要舒服得多。察己,我说出来你恐怕也不信,鄂州倡义,行舟山先生之说,虚君实相,充实地方,贤能公议推举牧守官员。这条路子,当初别人都将信将疑的时候,我却笃定以为这就是大宋未来的出路。可到大宋摇摇晃晃地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像如今地方各执其政,陈少阳忽然又被学政弹劾,大宋仿佛时时都危弱累卵,在风雨飘摇之中。走这条路子对还是不对?我却又有些迟疑了。我所为的这些,对天下究竟有害还是有益,亦或者,有用还是没有用?”

赵行德长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对未来的疑虑。

陈东被弹劾下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它就是发生了。

这个消息着实令赵行德震惊了一把,幸好邓素也是稳重,上位之后,立刻昭告天下,在各地的军政大员,从曹良史、岳飞到韩世忠、赵行德,朝廷原先委派的人一个不动。就算是中枢各部臂膀,除了空缺的礼部尚书由陆云孙担任外,邓素明确了挽留理社诸尚书的意思。虽然别人总是将信将疑,但这样一来,总是避免了更大范围的板荡。同时,邓素在士林中潜在影响和人脉,也开始发挥作用,某些见风使舵的人,已经极力为新任丞相摇旗呐喊,甚至歌功颂德了。

“自是有益于国的。”关明不假思索地道,“当局者迷,我这旁观者却看得清清楚楚。且不提你北伐中原这等大振人心的事,单看广州这一隅之地,这几年来可谓百业俱兴,单单南曲的戏班子,就比从前多了三四倍不止,堂会一场接着一场都赶不过来。朝廷拓殖南海,南北贸易贯通,工商大兴,市面繁荣更远胜从前。”

“是么?”赵行德点头问道,“那百姓的生活比从前又怎样?”

“自是转好了。”关明看他似郁积甚深,正色道,“这些年来,天下板荡,是有些人家破人亡,然则,毋庸置疑,少阳、元直你们所为之事,与百姓有益。十数年前,广南这一方百姓极苦。朝廷与民争利,盐、铁、茶皆专卖。物价腾贵。稼穑之民,饥寒交迫。采茶之家,不知茶味,垂髫童子更不知糖为何物。而近年以来,我亲眼所见,北方的布匹丝绸,南海的米、糖充斥市面,除了富商巨贾家财更胜从前外,普通百姓日子也好过了不少。若是从前,殷实之家不过仅能果腹,现在却喝得起茶,吃得起糖,逢年过节还能有肉,这等日子可是从前未有的啊。”

“可我也听说,各地富户夺占良田改做了桑园,许多失地农夫流离失所。”

“有是有的,不过,工坊大兴之后,到处都缺人手,这些失地的农夫,又被招募做了工徒,每旬发给工钱厚薄虽有不同,但工徒尚能维持生计,比起从前遇着刻薄的地主,处境也说不上更艰难。”关明叹了口气道,“那些不肯做工徒,又无以为生之人,还可以漂洋过海,和商行签个五年十年开垦劳役的卖身契,投奔南海屯垦地去,那边所需要的人手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所给的工钱甚至比广南路本地还高,人只要肯吃苦,总有一条生路。至于那些不肯吃苦的,又心高气傲的,落草为匪,出海为寇的,也不在少数。大食海寇为患,少不了这些人里应外合。”

赵行德“咦”了一声,奇道:“不是说奸商与之勾结么?”

“奸商也有,本地的坐寇也有。”关明愤愤道,“大食人这一来,就像一根搅屎棍子,把什么渣滓都搅起来了。总有些人助纣为虐,海上流寇和本地坐寇沆瀣一气,无所不为。时常是坐寇探听清楚消息,海寇忽然大举而至,所过之处,奸.淫抢掠,临走时烧光杀尽,甚至将整村数十户、数百户全数屠灭,死伤者数以千计......”

关明回想起那些劫后惨景,脸色不禁微微发白。

“海寇作恶多端,”赵行德脸色微沉,寒声道,“当教他们血债血偿!”

“正当如此!”关明压下心中后怕,咬牙切齿地点点头。他深信赵行德乃世之名将,若与广州地方同心同德,剿灭海寇指日可待。想到一事,又道,“水师的粮饷,你莫道陈公举他们真是有意拖欠,委实是广州府库入不敷出了,他们是真的拿不出来。”

“果真如此么?”

“果真如此。广州市舶司虽说收入极为丰厚,可是南海屯垦却是一个花钱的无底洞。”

关明怕赵行德不信,又解释道:“因此,市舶司每年的岁入,除了一小部分上缴给朝廷外,一大部分倒是立刻就转投在了南海各个屯垦地上,银钱甚至都不入库房,不过是在市舶司的账上转个圈儿。再加上今年海寇为患,许多商队都停了,市舶司更是收入大减,因为工场停工,广州府还要挪出钱来赈济工徒,这更加入不敷出了。所以,他们一时筹措不及,也是可能的。”

赵行德点了点头,悠悠道:“水师粮饷,可是专门的钱帐的。”

“那又如何?”关明苦笑道,“朝廷一向视广州市舶司为财赋之地,所以,如果水师在广州领取粮饷,多半不会从鄂州远道送来,而是从市舶司的岁入中拨出这笔军饷。然而,近来海路不畅,贸易凋敝,市舶司收入骤减,广州府又急需用钱赈济工徒,我猜测大概是陈公举和刘虞没料到水师成军不过一年而已,这么快便南下到了广州,所以挪用的钱款尚未还上,所以才在补给上面有所推搪。”

“什么?”赵行德眉头竖起,挪用军饷,这可是大罪。

“对地方官府来说,东西腾挪,原本司空见惯之事。”

“元直,你也莫要太过怪责陈公举,”关明叹了口气,劝道:“广州府一地的工徒便有数十万人,这一年来工坊遣散了不少工徒,许多人衣食无着,为了赈济这些失业的工徒,我亲眼看到陈公举四处求告富绅捐助钱粮,他自己在城中有一处上好的宅邸,还是我经手卖出去的,全都用来开设了粥棚。陈公举对你也颇有愧疚,广州府也着力筹措粮饷,这些天估计准备的差不多了,所以陈公举才让我转告,除了送上船来之外,他准备亲自到码头设宴,与你化解误会,今后两家还要同心同德经营南海的局面。”

“原来如此,他有他的难处。”赵行德微微动容,他看了关明一眼,叹道,“我身为水师统领,不便擅离职守。不过,既然是码头置宴,你就转告陈公举,谢他有心了,赵某定当赴会。”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行德口气更如斩钉截铁一般。

关明当下大喜,谢过赵行德体谅广州士民之心,便匆匆回去将此转告陈公举和刘虞。

午后,市舶司便将一部分粮草辎重运到码头交接。水师远航南海,所需的补给原计划大部分是在广州上船的。因此,这一批虽只是部分粮草,已经在码头上堆积如山,市舶司雇了数百个民夫,搬运整整半日,直到月亮上了半山才算全数装船。

码头已许久没有这般热闹,附近百姓见此情形,无不喜上眉梢,一则欢喜水师和广府言归于好,不虞兵祸降临,二则水师出征在即,海路恢复,不少工徒将重获生计。有工作,以饭吃,对升斗小民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章130 宾跪请休息-5

水师驻泊海上,辎重都在西澳码头装运。西澳也是商船停泊最多的码头。

码头中桅杆林立,海船密密麻麻地停着。这些海船或满载着丝绸瓷器等中土货物准备出海,或装满香药玛瑙等异域奇珍归航。码头附近商铺、货栈一间挨着一间,再往北便是连成一片的城区,远远望去,只见楼阁鳞次栉比,有道是“金柱根应动,风雷舶欲来”,“戍头龙脑铺,关口象牙堆”,好一座贸易兴盛的通都大邑。

而在连绵的街市之南,数道宽阔的土沟时断时续,练成一道长长的黑线,这宛若正是广州正在修筑的捍海城。数万数民夫站在捍海城上,远远望去如同无数蚂蚁一般,一点点地将将沙滩上混着蚌壳的沙土挖去,再用远处运来粘土和石子夯实地基。这些民夫大部分都是因海路断绝而失业的工徒、码头上的脚夫之类。而筑城工地辛苦不提,所得更远地于从前。有人望见西澳码头上又堆起了货物,不禁拄着锄头,朝着码头上指指点点。

“好大的生意,海路又通了!”有人兴奋地叫道。

“这些好了,终于有活儿干了!”有人开心的叫道。

民夫个个嘴唇干枯面黄肌瘦,有些人眼珠仿佛老书生一样泛着死鱼一样的白,那不是看多了书,是连夜赶工,被烟子熏坏了眼睛。他们可说是整个广南最悲惨的一群人,因为没有田中,不得不到工坊中没日没夜的干活,命好命坏全看东家,遇着东家刻薄的,就仿佛卖身为奴一般的境地。本来以为没有比这更惨的了,可是海路断绝,工坊纷纷倒闭,工徒顿时失去生计,自己衣食无着不说,还有一家老小嗷嗷待哺,若不是广州府衙赈济得力,只怕整个广南路已经处处饿殍遍地了。所以,一听说有修城墙招募民夫,哪怕是百里之外的工徒也闻讯而来,只为了混口饭吃,再领点工钱让家人能勉强活下去。

“老实干活儿吧,”工头王安顺不耐烦地叫道,“那些不是海货,是朝廷给赵大人的粮草。”

“啊?”民夫们难掩失望之色。

有人便弯腰继续干活,有人则交头接耳地问道:“赵大人又是哪家?”这些民夫因为常年混迹码头,比普通百姓多了许多活泛,虽然有人消息闭塞,有人见识短浅,却总有些人知道,问来问去,便有人绘声绘色道:“那是南海水师的赵大人,赵大人是当世一等一的大豪杰,麾下战将如云,谋士如雨,更有霹雳铁炮,连环铁马,当年将耶律大石赶出汴梁,平定了北方,只因功高震主才夺了兵权,现在大食狗贼在南方来作乱,朝廷又调赵大人南下平定海疆,依我看哪,这海路很快就要重新通了。”

“谢天谢地!”“大好人长命百岁啊!”

民夫中响起一片善讼善祷之声,赵将军是传说中近乎神明一般的人物,比陈知州,陈相公还要飘渺遥远。王安顺心中却是嘿嘿冷笑,斜眼看着那口沫横飞的汉子,不置可否。这些码头上的工徒不比乡间的民夫那样好管,知州衙门又专门打过了招抚,修捍海城以工代赈,仍是以赈济安抚为主。只要民夫老实干活,像王安顺这样的工头也并不会干预,以免闹出事端,甚至激起民变,他们反而要被上官苛责。不过,州府衙门和水师之间的紧张关系,王安顺却比这些民夫知道得多。州府赶修这道捍海城,一半是为了防海寇,另一半恐怕也对付朝廷水师的意思。

“你们就在这儿空欢喜吧。”王安顺心头暗道。

他站在挖出来的沙堆上,王安顺回头看了看西城:“那么多天都没出海,货栈里该多少宝货啊。”州府和朝廷水师互相看不顺眼,南海水师得到这批补给,就该识趣地离开了,那时,就该海上的兄弟们一起发财了。西城外的连绵的市肆都在城墙之南,王安顺吞了口口水,他眯着眼睛,目光越过城垣,贪婪地仔细打量起来,仿佛一个饿了十天的人看到了满桌的酒肉。

别的州府都是方方正正的一座大城,而广州则奇怪地由三座小城组成。一座是南越赵佗所修,一座是始筑于南汉,一座筑于熙宁年间。府城五十岁以上百姓,有幸从熙宁年间活到如今,都会津津乐道于府城惊人的扩张的过程。熙宁年间,为应付侬智高叛乱,朝廷不但修补这两座古城修补,还加筑城墙,将两座小城连为一体,除此之外,又在西澳海滩修筑了一座面积比子城东城加起来还大的西城,以专门保护海上贸易。从此以后,这城池格局定了下来,东城、子城为广州府衙门官府所在,西城为市舶贸易所在。

熙宁以后,随着海上贸易的发达,五十年不到,城内的格局又嫌狭窄,广州府百姓又在城池南面延伸修筑了一大片房舍和货栈。和江宁、杭州等东南大邑相比,广州城显得杂乱无章,但充满了生气与活力,胃口巨大的扩张着自己的地盘。

然而,这些延伸的城区没有城墙保护,月余之前,海寇大掠东莞、番禹一代,住在广州三城南面的商贾百姓便是一夕三惊。此时南海水师和广州府对峙,城内的官绅固然惴惴不安,城外的商人生恐遭了池鱼之殃。所以,近日来,在乡绅的请愿下,知州陈公举确定了以工代赈的方略,招募失业的工徒,准备在城南再修筑一道捍海城,将原本不在广府三城城墙内市肆大部分圈入城墙之内。

因为广州乃海船在大宋靠岸的第一个大港口,水面宽阔足够海船驶入,因此,货栈的堆场完全临水而建,堆场同时也是交易场所。造船、修船在杏花巷,杂货临时存放竹篙巷,香料在白薇巷,珠宝珍玩在象牙街、玛瑙巷,朝庭的药局、商税务、酒醋务在番坊南濠街。金银、丝绸、陶瓷、凉伞、酒、糖等各有买卖之所。这几条街坊乃是广州府最热闹繁华的地方。

西澳码头旁,一座高大的酒楼,如鹤立鸡群般出矗立在街市中。这酒楼一面临着烟波浩渺的小海,一面俯视广州三城,将都邑繁华尽收眼底。此楼名为”共乐楼“,楼高七丈有余,二十四柱三层。庄重巍峨,四壁空阔,八面玲珑,端的是广州府首屈一指的酒楼。

酒楼匾额上书“共乐”两个大字,在三楼的照壁上,绿纱裱着前知州程师孟的题诗。其中有“千门日照珍珠市,万户烟生碧玉城。”“往来须到栏边住,为眷春风不肯停。”之句,便是意指海上贸易乃广州开府之基,豪商巨富往往在此欢宴同乐,要么送别故友,要么庆祝平安归来。因此,陈知州宴请南海水师都督,地点便毫无疑问地定在了这座共乐楼。

往日这间酒楼人满为患,一直到深夜都无法打烊,可这一年以来,因海寇骚扰路商路,西南海那边更有不少狄夷酋长听了大食商人的挑唆,下手抢夺宋国商贾的货物,广州港无论是归来还是出海的商贾都比从前少了许多,因此,共乐楼的生意也清淡了许多。陈知州有意在共乐楼宴请南海水师赵大人的消息刚刚传出来,酒楼的东家立刻便通知掌柜的张灯结彩,提前准备各种顶级的食材,哪怕是倒贴银钱,也要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堂会。

府城的客商听说此事,一边议论纷纷,一边极力争取拿到赴会的请帖。一方面,所谓和气生财,知州大人与水师赵大人把酒言欢,这是绝大多数绅商高兴看到的事。另一方面,东南的商船浩浩荡荡地跟随官军水师出海,让广南的商贾也眼热不已,因此,这场与南海水师的宴会,许多客商都不想放过,甚至为此捐出大笔银钱,其热情之高,倒是出乎广州衙门的意外。

此时,三楼一间雅室内两位客人,一人连带疑惑,一人嘴角却挂着微微的冷笑。

王直和王海两兄弟,在广州城的商贾中也算颇有名气,传闻他们囤积有大量的香药、象牙、犀角、珍珠等海上宝货,物以稀为贵,在海道不畅的时候,宝货价钱每天在涨,这二人更是炙手可热。然而,旁人不知的是,他们手中出来的宝货都是黑货。这兄弟二人明理是做着正当买卖,暗地里却是给海寇坐地销赃的掌柜。前些日子,他们更搭上了大食海寇这条线,那边邱大官人承诺,只要二人做得好,今后广州市面的宝货生意,他们俩完全可以独霸下来。

“官府和水师又联手了,”王海迟疑道:“大哥,看这风声,不会又......”

“那是骗人的。”王直摇了摇头,“我有消息,陈知州在这共乐楼设下的,可不是什么好宴,而是......”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鸿门宴!”

章131 主人情未极-1

“鸿门宴?!”王海惊呼道。

他脸色骤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兄长。

南海水师是朝廷官军,赵行德乃是朝廷有数的大将,官拜左卫上将军,爵封武昌侯,又是陛下的驸马。广州知府陈公举等人莫不是失心疯,才会摆出“鸿门宴”招待于他。且不提事败的后果,就算侥幸成功,又如何收场?此外,这事形同造反,抄家灭族都是轻的。按理说,事先准备必然十分隐秘,而王直不过一介商贾,海寇的坐探,却能知悉内情,委实令人可惊可怖。

“嘘——”王直厉声道,“小声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朝外面望了望。

王海这才醒悟过来,茫然地点了点头。王直见他脸上震惊疑惑之色。有些隐秘之事,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若仍然隐瞒,兄弟间不免起了生分。想到此节,王直压低声音道:“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咱们这买卖,莫说在水师厢军有耳目,就算知州的心腹当中,也有我们的人。这消息千真万确。”他端起酒杯,“滋——”的喝了一口,缓缓又道,“不过呢,这当官的也并非全无脑子。水师上下如臂使指,若真杀了赵行德,只怕他那些部将立刻就要发疯。官府设下鸿门宴,只是想制住赵行德,仿照汴梁夺军的故事,将南海水师暂时牵制住,然后煽动水师中那些读书人跟着他们做更大的事。”

“更大的事?”王海迟疑道,“哪还有什么事?”

“除了争权夺利,还能有什么事?”王直不屑嘲讽道,“茶楼里天天都在传,咱们陈知州与朝廷陈相公是拜把子的兄弟,陈相公被学政弹劾去位,陈知州宁愿豁出去造反,也要为他出这个头。南海水师多少也有万余人,要在对付海上的豪杰,大海茫茫比登天还难,可要是用水师做造反的本钱,甚至攻打鄂州,可不就简单多了吗?”他说着说着,又将一碗酒倒入喉中,“砰”地一声将酒杯放在桌上,恶狠狠道,“且让他们狗咬狗,咱们觑着机会,也干一票大买卖。”

“对!”王海这才恍然大悟,端起酒碗道,“我敬大哥,干!”

王直也不和自家兄弟客气,和他干了,他用袖子抹了抹嘴,意犹未尽,低声道:“干一票大的,用财货把那些大食蛮子留住,”他嘴角浮起一丝阴测测的笑意,“这也是邱大官人的意思......”他嘲讽道,“大食蛮子徒有勇力,却毫无见识......”

突厥人不过抢了几票大的,便打算满载这金银珠宝返回大食。这可就不合邱大瑞等与海寇合作的枭雄之意了。海寇在沿海劫掠,眼光越来越高,除了丝绸、宝石、上佳的瓷器、茶叶之外,普通的瓷器、布匹、茶叶都属于价值低而徒占舱位的,后来更连香药、象牙、犀角都看不上眼了,这些东西,便都交易给邱大瑞等商人,换取份量轻而价值高的上等瓷器、绸缎等物,或是成易于码放的金块银块。偏偏这些普通物事又是贼赃里的大宗,因此,海寇抢掠有十分的好处,邱大瑞、王直等商贾到能得了四五分。

所谓食髓知味,对邱大瑞等人而言,宋国本地虽然也有海匪可以利用,但人数虽众,实力却不行,没有大食海寇这般攻州掠县的厉害,因此,当海寇首领透露出返回大食的意思,邱大瑞等人便千方百计想把他们留下来。而正如王直所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要留住这些大食人,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不断给与其不能拒绝的好处,让他们知晓大宋繁华,根本不是抢掠一次两次就可足够的。而广州城南这一片没有城墙保护的海贸市肆,便是最好的诱惑了。原本南海水师还是个极大威胁,偏生水师与广州官府起了罅隙。有道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赵行德是头猛虎,手下更有一批饿狼,此事断难善了......

“这岂非天助我等。”王直摇头晃脑,自顾自端起一杯酒,“滋”的倒入了肚内。

............

鄂州,行宫内灯火星星点点,御书房内,新相邓素正襟危坐于赵杞身前。

他的神色肃然,而陛下的神色却有些不太自在,自从太祖朝以后,君前奏对,丞相便没有了座位,此事众说纷纭,但大宋的祖宗家法就是如此。然而,黄舟山宣扬“虚君实相”的学说于前,陈东在鄂州搞“尊天子不奉乱命”于后,丞相将大权独揽过后,天子赵杞尚且要看丞相的颜色,这君臣奏对,又恢复了宋代以前的格局,丞相在君前可随意坐下。邓素取代陈东掌权之后,颜面上虽然恭敬了许多,但这丞相在君前的座位,却是坦然承接了下来。赵杞心中虽然不太自在,但眼下是要依仗邓素恢复君权,要示以优容,故而在细枝末节的礼仪上也不好固执。

“陛下,大好消息。”邓素斯条慢理地说道,话虽如此,脸上却殊无喜悦之色。

“什么好消息?”赵杞仿佛也受其影响,有气无力地问道,“邓爱卿请讲。”

左右不过是收服了几个学政,相权又稳固了一些,离收回皇权,重振朝纲还早着呢。

对此,赵杞早已习惯了,这些理社出身的重臣读书读迂了,平常讲究修身养性,胸有城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整天板着一副死人脸,做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赵杞不禁有些怀念蔡京、李邦彦、童贯这些前朝老臣,这些人虽然年龄比陈东、邓素等人更老,也做一些贪赃枉法的事,可毕竟透着人味儿。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些老臣贪脏也好,揽权也罢,总没到剥夺君权,悍然将将皇帝架空,威福自专的地步。他们和陈东等人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了。邓素这人如何,赵杞现在也不太托底,不过,他还有几分君臣规矩,总比陈东这个明火执仗的乱臣贼子要好。现在内有邓素,外有曹迪,皇帝在朝中的处境已经比从前大好了。

“继襄阳、淮西、东南三大行营之后,南海水师赵行德上表朝贺。”

邓素缓缓说道,脸色仍是波澜不惊,新丞相上位又不是新君临朝,从礼法上说,各地方大员用不着特意上表朝贺,可是有心人都在看着呢,各地还有岳飞联手赵行德支持陈东的流言,赵行德这一上表,无疑打消了许多人的疑虑。毕竟,这位在大宋如泰山之重一般的大将,并没有不顾大礼法,以武力强行推翻学政推举结果的野心。加之前段时间赵行德与广州知州陈公举相互弹劾,赵杞几乎以为他已经选择了站在自己这边的立场。

赵杞微微动容,正待称赞两句,邓素又道:“赵行德又上表称,前番与陈公举相互弹劾乃出于误会,两人尽释前嫌,广州市舶司已经开始为南海水师补充军需,陈公举亦将设宴邀请赵行德,他只待军需补充完毕之后,便将挥师南下,直捣大食海寇的老巢,将海患连根铲除。”邓素微皱眉头。南海水师远征大食,对夏国有利,常驻广州剿灭海匪,对宋国有利。然而,若将来陈东返回广州,这二人又碰在一起了,南海水师的动向就难以预料了。所以,权衡利弊,邓素还是决定让南海水师远征大食本土,希望能围魏救赵,大食海寇主力不得不回援罗姆苏丹。

“既上表朝贺,又结交陈东的党羽,”赵杞皱起眉头,“他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邓素淡淡道,“赵元直这是说,他不想和我们为难,但也不会去压服广州。”

邓素叹了口气,谁不愿走中庸之道,然而,放眼这整个大宋朝廷,有心执两用中的人不少,有力执两用中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以赵氏君子之论,有力的人执两用中,那是中流砥柱,无力的人执两用中,那是不自量力,要么玉石俱焚,要么沦为墙头草。虽然不满,但不倚仗武力推翻学政公议的结果,汴梁的岳飞实际上也是这个态度,已经是邓素所能期待最好的结果了。否则的话,他就不得不和曹迪、刘光世等人再做更多的交易,开出更高的价码。

“赵元直且先放下,”赵杞没好气地问道,“廪生又在各地闹事,难道就听之任之?”

“疥癣之疾,”邓素笑道,“何足挂齿。”

“疥癣之疾?”赵杞着闹,愤愤道:“这些狂生!就差指着朕的鼻子骂了!”

陈东倒台,委实出乎吴子龙等人预料之外,相较陈东而言,邓素既无根底,又让人难以接受,因此,这数个月来,各地廪生闹事风起云涌,一些不满邓素的学政也听之任之,尤其以吴子龙门人搅动风潮最为厉害,这些人既不满陈东,又不满邓素,甚至主张各州重新推举学政,立即再开第三次大礼议。因为邓素最早投靠赵杞,廪生们的揭帖和言论之中,骂邓素的同时偶尔也稍着赵杞,一些“昏君奸臣”之类大逆不道的话,传到赵杞耳朵里,让他颇为愤怒。

“他们闹得越厉害,我们就越有利。”邓素微微一笑,对赵杞解释道,“打个比方说,倘若这里有一屋子的人,陛下和我是站在右边,而陈东、吴子龙等人是站在左边,大部分的士绅百姓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只不过浑浑噩噩的站在中间。天下刚刚板荡,人心思安才是主流,而现陈东去位,天下人虽未必看好我邓素,却也不愿朝中再大乱一场。”

“人心思安......”赵杞咀嚼着邓素的话。

“正是如此。”邓素肯定地点头道,“现在,吴子龙指使廪生们这般大闹特闹,又是要重新推举学政,又是要大礼议,有人要重农抑商,有人要抑制兼并,这么般气势汹汹,宛如疯狗一般四处狂吠,岂不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把站在中间的那些人心都赶到我们这边来了吗?”他顿了一顿,冷冷的笑道,“大义名分在我君臣手上,不管他们怎么闹,都翻不了天。所以,且等他们闹去,等他为我们将人心都收拢了,我自有雷霆万钧的手段!”

章131 主人情未极-2

“且等他们闹去,等他为我们将人心都收拢了,我自有雷霆万钧的手段!”

邓素的声音不大,却如斩钉截铁一般。赵杞眼皮突地一跳,他看着邓素,内里竟有些害怕。吴子龙指使门人棒杀蔡李,邓素请旨断了北狩大臣的生路,朱雀大街依稀仍有血迹。本朝所谓祖宗家法几乎破坏殆尽,这些文官动起刀子来,凶险狠辣之处,已不下于武人。

烛火闪烁,邓素原本蜡黄的脸显得阴晴不定,在赵杞眼中,更有几分狰狞。

陛下心中惴惴不安,忽然想起曹皇后的嘱咐,轻咳了一声,道:“爱卿,收拾人心,安定朝局固然要紧,然则北方大片国土沦于敌手,朕念兹在兹,收复旧疆,万万不容拖延......”赵杞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如今汴京已复,辽寇退往河北,夏朝又陷在河中战事当中,东西难以兼顾。朕以为正是收复西京的大好时机,丞相以为如何?”他说完后看着邓素,见他面无表情,心中竟惴惴起来,赵杞暗骂自己,又问了一句:“丞相以为如何?”

“陛下,臣以为,宋夏之盟不可破。”邓素沉声道,“若要收复旧疆,这是唯一可行之策,否则的话,我朝东京留守司受辽夏两面夹击,必然疲于奔命,非但不能收复旧疆,中原保不保得住都成问题。”他顿了一顿,似乎没看见赵杞脸色难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至少在官军收复河北之前,尚须稳住夏国,最好在岳将军北伐时,说动夏国出兵抄袭西京道,使辽军首尾不能相顾......”

“岳飞是陈少阳的人。”赵杞不耐烦地打断了邓素的话,“至今他也未上表朝贺,不是吗?”

“大礼法没有朝贺的规矩,”邓素悠然道,“臣蒙学政推举腆居相位,哪能奢望天下人人朝贺。”他拱了拱手,对赵杞道,“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天下归心,唯有陛下,邓某不过一介臣子,又怎敢奢望将这普天朝贺之仪呢?岳将军乃国之干城,只要他忠心国事,臣绝不会因私废公,为了这区区朝贺之仪,轻易换帅,动摇河南战守大局。”

这番话貌似恭谨,赵杞也不得不点头,沉声赞道:“若满朝文武皆如邓爱卿这般高风亮节,朕无忧矣。”他愿准备以曹迪代替岳飞出掌东京留守,全权处置北伐西征等事宜,但邓素已把话说在了前面,这提议便说不出口。赵杞本是多疑之人,将北方兵权尽数付诸曹氏一门之手,他原有几分疑虑,今日既然不好出口,这事情便搁置下了来。

君臣奏对过后,邓素便躬身告退,径自回到相府。

相府后花厅中,书吏早已召集了鄂州有名望的书林、书坊的东家,“小报”幕后的老板等候。坊间比他们财雄势大的商贾不知凡几,而商贾本身也未必有多高的地位。因此,在相府等候的这一个多时辰里面,这些商人都在暗自猜测原委。有个“小报”老板想到前几日才买通了刑部的人,比“朝报”提前三天刊出了一桩刑案的结果,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丞相大人到——”的通秉远远传来。众商人一起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在作揖相迎。

“抱歉,抱歉,”邓素到不摆架子,笑着还礼道,“邓某叫各位东家久等了。”

他这一作势,又把好几个人吓了一跳。所谓礼不下庶人。哪怕在知县面前,商贾向他行礼,微微一颔首,已经算是礼贤下士。何况是丞相?眼见邓素拱手,几个商人偏过了身子,不敢受他这一礼,有人口中喃喃念道:“不敢不敢,折杀我也。”另外几个人却是吓得呆了。

“各位有礼,”邓素含笑落座,伸手道:“请坐。”

商人们这才木然落座,有人脑中仍在嗡嗡乱响。

有人心中只道:“刚才邓相爷拱手为礼了,可不是我发梦了么?”

甚至有人偷偷地在袖子里狠掐胳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与此同时,丞相府文官也落座,神态恭谨地等待相爷说话。这几名文官都是邓素从礼部简拔出来的干才,准备在相府直辖下新成立一个衙门,唤作邸报司。进过一段时间筹备,今日邓素把文官和这些商人一起召来,便是将朝廷新成立邸报司公诸于众。邓素为人虽然端方,但一想不太摆架子,兼之爱才心切,这般不拘礼而亲切的做派,对礼部文官来说早习以为常,他们看这些商贾惶恐不安的神态,不禁浮起了一种自豪而优越的心态。

众人皆屏声敛息,等着相爷说话。

“今日请诸位百忙之中过府,”邓素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有三件要事与诸位相商。”

诸商人一听是“要事”,且有“三件”之多,心中不禁又“咯噔”一下。官府的事情,不是要钱,就是要人,哪一件是好商量的,相爷说话越是客气,也越叫人悬心,偏偏邓素说话斯条慢理,不带一丝情绪,是福是祸,旁人猜不出任何端倪,只能悬着心听下去,生怕漏了一个字。

“这第一件事,我大宋一向称为礼乐之邦,无论朝廷还是州县,都以教化百姓为第一要务。而欲行教化,当从童蒙做起,使其习与智长,化与心成,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所以,本朝开国以来,除了太学、州学、县学之外,广建蒙馆、家塾、私塾,使每一里皆有一二所小学可以为儿童开蒙。使我大宋国境之内,弦诵之声,往往相闻。说来惭愧,邓某在礼部时却得知,各地许多小学因陋就简,不但学堂破败,连教书的字本也颇有错漏,开蒙从头便将孩童带到歪路上去了,将来拐也拐不回来。这样不行!”

邓素忽然加重了语气,让众书商心里一突,只听邓相爷声色俱厉道:“人之初,性本善,孩童未染物欲,如一张白纸,正所谓春雨润物细无声,开蒙最是重要不过。故而,蒙学字本,所述先贤教训,不可误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邓素略微放缓了语气,“所以,尽管朝廷有百废待兴,处处捉襟见肘,仍将拔出一笔银钱,为天下小学发下蒙学字本,至于书目,初步就选定《百家姓》、《千字文》、《蒙求》、《小学理》这四本。”言罢,他微微颔首,示意郎中王端礼接着说下去。

这四本开蒙书由浅入深,《百家姓》和《千字文》是本朝最流行,也是最简单的,《蒙求》的内容就宽广得多,几乎无所不包,包括了待人接物,历朝故事、名人、格言、对联,浅显诗文,以及天文、地理、鸟兽、草木、物性、算术、营造法式、农事等内容。在此基础上,《小学理》则由浅入深,将“四书五经”以及理学著述以四言简韵概括。邓素在执掌礼部时编写这本书,先后经黄坚、陆云孙、陈东、吴子龙、赵行德、朱森、何方等人看过,删改七稿才最终定本,虽然字字句句皆十分浅显,实是蕴含了宋国这一代人心力的集大成之作。这四本书礼部已经全部刻板定本,已足够宋国的普通孩童从七岁学到十四岁了。

在礼部之内,这四本开蒙书私下又被称为“小四书”,由国子监按照《五经正义》的标准一丝不苟地治好了雕版,因为要发放全国小学,印量巨大,礼部估算,国子监及各地官办印坊全部开印,也远远不能满足需求,因此便找来了民间的书林印坊,准许他们摹刻国子监印版,代为印制小四书,第一版的所有印数全部由朝廷买下,此后再视各地的需要逐步加印。作为回报,国子监亦允许参与印书的书商摹刻国子监的其他雕版,如钦定《五经正义》等书。

郎中王端礼将印书的安排说得很详细,书商们的脑子里便急速地打着算盘,到了最后,好几个人都流露出既惊且喜的神情。印书其实是件一本万利之事,通过这次合作,他们不但得到了名正言顺地摹刻国子监雕版的机会,不再有因“盗版”而被朝廷拿问的后患。而且,按照礼部定下的用纸、制版,每套《小四书》官买价为五百钱,扣除工钱,书林大约还能净赚百文左右,虽然不如一些精美诗集,但胜在量大,若印刷一千本,就净赚了十万钱。这哪里是支差,简直是送钱啊。当王端礼说完以后,众书商人人踊跃,甚至有人笑得合不拢嘴。

“诸位当仁不让,邓某深感宽慰,”邓素含笑道,“我大宋教化百年,方有如此众多的义商。”

“哪里,哪里。”“邓相公过奖了。”

“邓相公高瞻远瞩,明见万里,我等不过追附骥尾而已。”

众书商也算是终日与笔墨打交道的人,这时将原先的拘谨也都放下了大半,个别的便谀词如潮,极力地奉承巴结起来。一场热闹之中,仍有一两个头脑清楚的,顾虑着邓素先前提到“三件事”,仍是小心翼翼,等待他的下文。果然,谦逊了几句之后,邓素恢复了无喜无怒的脸色,缓缓道:“这印书的事,将来要仰仗诸位。接下来第二件事,便是朝廷的邸报,与民间小报的事。”

章131 主人情未极-3

“接下来第二件事,便是朝廷的邸报,与民间小报的事。”

几个书商的笑脸顿时便僵住了,气温仿佛立刻将低了几度。

朝廷的邸报,内容多为朝廷政事设施、号令、赏罚、书诏、章表、辞见、朝谢、差除、注拟这类官样文章,由枢密使或丞相定本,进奏院严格按照定本内容抄发,不可擅自更改。和邸报相比,民间“小报”的内容既鲜活又迅速,邸报未报之事、捕风捉影的消息、甚至杜撰编造的事,头天传出来,次日天便印上小报,小贩满街叫卖。朝廷对这些小报向来头疼不已,然而,多次查禁却屡禁不止。朝廷迁到鄂州以后,民面议论的风气更盛,小报消息大行其道,渐渐的也就不管了。而探听朝廷的内幕消息,甚至捏造文章攻击他人,这样的事情,小报也不知办了多少?若按朝廷法度,在座的这些书商,人人屁股都有一屁股烂帐,只是朝廷不计较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邓丞相忽然提这一茬,到底是什么意思?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邓素斯条慢理地说道,“为政者,不做暗室亏心之事,一举一动,光明正大,自然不怕公诸于众。这些吗,本是应有之义。我朝文教昌盛,远胜前朝,除了邸报之外,又有小报,省院之漏泄,或得于街市之剽闻,又或意见之撰造,日书一纸,出局之后,一以传十,十以传百,以至遍达于街巷乡野。使贩夫走卒,乡村野老,也能知朝中之事,街谈巷议,往往有忧国之心,这本是一件好事。”

丞相的语气缓和,似乎并未见责,反而有嘉许之意,众书商心下稍安。

说到这里,邓素回顾邸报司文官道:“我听说,京师人喜新而好奇,皆以小报为先,号为‘新闻’,又有专门刺探朝廷中事者,号为‘报料人’。常常是朝报未发,小报已曰‘今日某人被召,某人被召罢去,某人迁除’。然而,他日验之,这些消息都或准或不准,甚至以虚为实,以无为有。所以,朝廷才屡屡加以禁止,只是不希望民间以讹传讹而已。不过么,我还是以为,小报层出,正因为我大宋文教之盛,若好生引导栽培,这还是一件大好事。”

众文官皆点头称是,邓素又对众书商道:“所以,本相已经禀报陛下,新设邸报司衙门,今后朝中大小事,只要不涉及军机,邸报司都将尽快知会各位,同时呢,各位对朝政有任何的疑惑,也可以向邸报司打听,虽然未必有朝报那般翔实,但胜在一个‘快’字。这样一来,你们不需使钱疏通,也不须顶风冒雨抄写朝报,就能得到最新最快的新闻。可好?”

“甚好!”“甚好!”

“邓大人胸襟,如光风霁月,我等甚是佩服。”

一种称赞之声中,有人面露疑色问道:“邓相公,邸报司知会的,可就是在座这些人么?”

“当然不止,”邓素微微笑道,“我大宋文风昌盛,莫说天下州府,仅仅鄂州一地,小报就有上百种之多,一个个都要知会到,邸报司衙门的地方便不够用了。所以,朝廷邸报司知会消息,数目只限于一百家,其中鄂州二十家都在这儿,汴梁还有二十家,其余各州府共六十家。当然了,这些全都是声誉素著的新闻小报。邸报司也会根据情势变化,对这个名单加以调整。”周围的文官闻言纷纷点头,显然早已知晓,以此羁縻民间小报,可谓高明之极。

“鄂州的小报,自是近水楼台,可自到邸报司取得朝廷最新消息,王端礼补充道:“鄂州之外的,邸报司每天都用鸽书将消息发往各个州府,再由派驻州府的衙门通知各个小报。”他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暗暗得意。报司每天动用飞鸽传书,枢密院和兵部原本不乐意,斥之为“小题大做”,但邓素却固执己见,称新闻关系着人心的安定,而“攘外必先安内”,对大宋来说,没有比人心安定更重要的事,所以,在相府的坚持下,邸报司才得以每天动用飞鸽传书传递新闻,相府还特意拨下一笔银钱,在重要传书线路增设、扩充鸽站。

“飞鸽传书?”

“这得花多少银钱?”众书商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飞鸽传书之风源自夏国,鸽种越好,价钱越贵,平常饲喂驯练都要十分精心,一群良鸽耗费钱财和心力并不逊于养数匹好马。而飞鸽传递消息,因为猛禽捕猎,猎人捕捉,以及风雨,乃至地磁变化的因素,信鸽在途中的损耗几乎不可避免。若遇到极端的情况,鸽子的返巢率更低得吓人,因此,飞鸽传书的费用也高得吓人。座中好几位大宋有数的书商,汴梁、鄂州、杭州、泉州等地有分店,除了有端重要的消息,他们绝不会动用飞鸽来传递消息。

震惊过后,书商们暗暗算盘,邸报司特别知会的小报名单,份量可是不轻。

朝廷“特殊”的待遇,这本身就是一个金字招牌。宋国有多如牛毛的小报。对书商而言,因为小报卖得多,印版和纸张亦不求精美,其中赚头一点不比精致雕版的书籍少。利之所至,大家便一股脑儿都来印这东西。原本谁也不比谁高出一头,廷邸报司这个名单一出,列名的和没列名的,立时分出了高下贵贱。邸报司能够动用飞鸽传递新闻,外州的小报,若能够进入名单,便凭空得到了绝对的优势。

新闻最重要的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快”字,这鸽书一出,朝廷消息至少比快上数日,远的地方,快上半个月也不稀奇。在名单上的,何不在名单上的,高下立判,这还有什么斗的?换句话说,小报若不能进入邸报司的名单,先输了一阵,要想挽回这个劣势,可就千难万难了。思及此处,诸多书商看向邓素,以及在场的邸报司官员的目光,敬畏中更多了几分热切,甚至是......谄媚。

“这第三桩事,”邓素拱了拱手道:“还要在座的各位多多襄赞。”

“诸位真乃我大宋的义商。”邓素如智珠在握,微笑道,“我大宋泱泱大国,六千万百姓,若论人口之众,财赋之多,乃天下第一大国。人心一则大宋强,人心乱则大宋危。所以,邓某有一个愿望,无论朝廷中枢还是州县,无论江湖还是庙堂,大家和衷共济,上下齐心。若能如此,邓某心愿足矣。”他叹了口气,又道,“朝廷广开议论以来,大家各抒己见,这原本不错。可是,众所纷纭。纵使心明眼亮的人,仍不免被奇谈怪论所迷。所以,我希望各位印制小报,切切以大宋为念,不要一味故作怪论炫人耳目之论,多站在大宋的立场,站在朝廷的角度,做公允持重之论。”邓素看着众商人,沉声道,“邓某此愿,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宋。如今中兴在望,稳定人心,和气致祥,实乃我泱泱大宋的第一要务。诸位,拜托了。”

言罢,邓素站起身来拱手朝书商们施了一礼,文官们跟他一起站起身来。

众书商忙慌乱站起身来避过,乱糟糟答道:“邓相公请讲,小人等无有不从。”“只要我等办得到的,绝对不会推脱。”“邓相公忧国忧民之心,实令小人感动钦佩。”“邓相公只管发话,小人甘受驱驰。”“我等绝对站在朝廷的立场,为邓相公摇旗呐喊。”“邓相公但有所命,小人等无不遵从。”

及至此时,大局已定。邓素与书商们又闲谈了一会儿,方才起身离去。

众人一起站起身来恭送丞相,望着他的背影,无不流露或敬仰或佩服的神色。

邸报司的文官们留下来与书商一起商议接下来合作的详细事宜。邓相公在做礼部尚书时,边一直谋划此事,登上相位后,便立刻推行了下去。和各州学政、廪生相比,这些书商并没有太高的地位。然而,收服了这些书商,就把宋国的舆论掌握了一半,再加上邸报司掌握协调,定期撰写文章在各个小报上刊出,等若处处都是朝廷的喉舌,处处都有人为朝廷说话。朝廷顿时掌握了清议的主动权,甚至可使攻守易势。

............

广州外海,水师都督白虎堂,众将陆陆续续走进。

和往日随意的气氛不同,将领们脸色都有些严肃,在都督大人开堂之前,先到的周和等人并没有闲聊,只是肃立在两旁,满目忧虑地看着赵行德,冯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几次想开口,又忍住了。这是赵行德上岸前的最后一次点卯,按照惯例,水师六品以上武将尽皆到齐,站了满满一堂人,却是鸦雀无声。

赵行德坐在帅位上,手边翻着一本三国魏刘邵所著的《人物志》。他在南海水师的麾下来自各个方面,可谓人才济济,亦可谓良莠不齐。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这部人物志,恰恰讲的是观人、鉴人、用人之术。其五质九征、八观五视之论,由晋至宋都极为推崇。

章131 主人情未极-4

点卯的军官渐渐增多,蓄意压低了的议论声,比刚才更多了一点,赵行德却似一无所觉,帅案左手放着一本《人物志》,右手放着一份卷宗,他的目光却落在中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自从鄂州朝中发生巨变以来,他便是一直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浓重的眉宇难得舒展开几次。

“赵将军,”杜吹角站在帅案后,小声提醒道,“到齐了。”

“唔。”赵行德点点头,环视堂下,目光所及之处,窃窃私语声顿时停止。

“很好,今日点卯聚将,宣布一件事。”赵行德沉声道,“本军驻泊广州,前些日子与地方官府有些误会,如今已尽释前嫌,本将将应广州府之邀上岸赴宴,水师指挥权由周和周统制暂代。不在船上期间,无论发生何事,你等都要服从周统制的军令,不得有违。听明白了吗?”

“遵令!”众水师军官齐声答道。

周和乃兵部职方司的人,在水师中乃公开的秘密。鄂州建制以来,朝廷已废除了阉人监军之制,对各驻泊大军的羁縻监视,皆由兵部职方司承担。职方司虽然在各军中安插了不少密探,但职方司将领的身份却是公开的,派到军中实际上就是“监军”的身份。因此,赵行德不在军中时,由周和代掌水师,既有身份,又有手段,乃最“合理”的安排。

然而,诸将的神色却并不见轻松,尤其是杜吹角、刘志坚等夏国将领。赴宴前后不过短短数个时辰,赵行德却郑重其事地安排周和代掌水师,说明他对广州方面的诚意并不太放心。党争越来越激烈,各方无所不用其极。陈公举设宴相请,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谁也拿不准。

冯糜犹豫一刻,上前道:“赵帅,这广州府邀宴,不如推脱了吧?”

“要不然,我等带兵先将广州码头团团围住,”丁禁拍着腰刀道,“广府的人要敢耍什么心眼子,我们放火烧了广州码头。”此言一出,其余众将纷纷称是。“先把陈公举抓起来再说!”“......正是如此,咱们不杀进广州府找他们算账,就是上上大吉了。”这些天来,大家和广州府扯皮扯得烦透了。若不是广州府卡着水师的补给不发,众军官恨不得立刻扬帆远去,再也不和这帮鸡同鸭讲的文官打交道,相比之下,用到刀子杀人倒要简单很多。诸将以为,广州方面既然已经服软,老老实实将水师的给养送来,都督大人也没有必要给他们面子。

周和也上前一步道:“大帅,请三思。”

“你等不必再劝,我意已决。”赵行德摆了摆手,周和却没有退下,其他将领也站在原地。

场面僵了一会儿,赵行德将右手边的卷宗翻开,一封书信显露了出来。

信封上龙飞凤舞的两行字,周和看出这是陈东的笔迹,眼中顿时流露出异色。

“这是陈相公的手书,他特意修书与我和陈公举二人,做这个和事佬。”赵行德叹了口气,沉吟道:“陈公举倒还罢了,陈相公的颜面,我不能不顾。少阳在大宋最艰难的时候,挽狂澜于既倒,又对赵某有知遇之恩。广州是陈少阳花费心血经营的地方,所以,他才不愿南海水师与广州龃龉。”他抬起头看着远处,语气沉郁道,“大宋风雨飘摇,大家更要同舟共济才是。”

“可是.....”

“罢了,”赵行德沉声道:“莫说去码头赴宴,就算是龙潭虎穴,我又有何惧?”

诸将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相劝。冯糜、刘志坚等人忧心忡忡,也退后不言。

“陈少阳作保,”周和自言自语道:“陈公举想必是不敢乱来吧。”

“难怪了,原来是陈相公的面子。”参谋官许遵裕暗道。

感觉上面两道目光扫视下来,许遵裕忙眼观鼻鼻观心,恭然肃立。

赵行德又叮嘱众将回去好生约束士卒,这段时间不要出什么乱子,点卯便结束了。许遵裕和众将一起退下,回到参谋官所在的舱房中。这是四个人合用一间舱室。其中值秘阁冯糜官阶最高,许遵裕和刘旰二人是大都督幕府的参谋官,董骁武则是船上掌管司南针的火长。舱室中央摆着一张方木桌,四把椅子。四周的床板平常都扣挂在壁上,到了晚上才放下来。因此,虽然住了四个军官,室内空间倒也不显得狭窄。这样的待遇,比统制、指挥等高级军官要差些,却比在底舱睡通铺吊床的水手好太多了。

微风轻拂,议论和脚步声渐渐远去,水师军官们三三两两离开白虎堂,顺着绳梯跳入等候在船舷下的小舟之中。许遵裕站在窗前,目送一艘艘小船驶向远处的战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赵大人也太......”董骁武叹道:“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莫说他人,”刘旰也叹道:“陈相公不就刚被陷害去位了么?他应该多留心。”

“赵大人正是当世之君子,个人生死荣辱,他早已置之度外了。若非如此,他在汴梁岂能轻易交出兵权。鄂州平乱之后,又岂能挂印而归,在武昌侯府内甘心被软禁起来。这一次,陈相公必定是劝他相忍为国,只可惜,便宜了广州府那班庸官。”值秘阁冯糜愤愤地骂了两句,忽然看见许遵裕站在窗前发问,便叫道,“许兄,你说是不是?”

“正是,”许遵裕一直在听着房中数人说话,此刻却佯作刚刚回过神来,愣了一下,方才感慨道:“赵将军大仁大义,不是我等能望其项背的。”这时,船身微微晃动了一些,却是水手拉起了锚链,挂了半帆,战船缓缓向港口驶去。许遵裕望着北面的码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南海水师的战船依旧停泊在外海,赵行德座船独自在西澳码头靠港,并在此等候赵行德回来。码头即是广州的地方,虽然共乐楼紧挨着码头栈桥,从泊位走到酒楼不过两百步而已,广州府仍然派了十辆马车,全副仪仗相迎,市舶司使刘虞亲自在码头上相候,知州陈公举则和众多广州士绅在共乐楼门口等着。而南海水师这一方,不但杜吹角、周和、刘志坚等心腹将领未跟随前往,掷弹手牙营也悉数留在船上等候。

许遵裕站在舷窗后,看着赵行被刘虞请上了驷马高车,又远远望见他在共乐楼前下了马车。

知州陈公举和刘虞一左一右陪着都督大人,宾主似相谈甚欢,周围的士绅也不断往前凑,看情形热闹之极,直到赵行德身形消失共乐楼的大门后。一刻钟后,码头外面锣鼓鞭炮声仍未停止,共乐楼周围聚集的人群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热闹得仿佛京师闹元宵一样,人群熙熙攘攘的推挤不停,为了场面不至于混乱,广州府调来大批衙役在共乐楼外维持秩序,然而,门外聚集着看热闹的人群还不散去。

“这就完了?”许遵裕暗道,“看起来不像鸿门宴,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惭之余,他反而松了口气。许遵裕缺钱,他也欠了别人很多钱,他的把柄抓在别人手上,所以,他不得不干了许多昧着良心的事,包括将水师的动向,都督幕府内情,甚至赵行德的脾性习惯,都透露了给一些“不明身份”的奸人。然而,许遵裕毕竟是读圣贤书的,他也不希望广州府当真对赵行德不利,他还剩了一点良心,哪怕只剩下很少的一点而已。

“看来不像鸿门宴。”许遵裕一边想,一边就说了出来,声音比平常还要大些。

“确实不像。”冯糜、刘旰等人也拥在窗前眺望。

岸上鼓乐喧天,鞭炮齐鸣,这般热闹祥和的景象,确实没有一点刀光剑影的味道。

“也许,我等多虑了吧。”

“也许吧。”许遵裕喃喃道,“但愿如此。”

“前些日子倒没发觉广州府人这样多,”刘旰伸了个懒腰道,“都快赶得上苏杭了。”

众军官都是年轻人,刚才一派紧张,眼见无事,又懈怠了下来。反正不过是一场宴席,好也罢,歹也罢,最多一两个时辰就见分晓,过多的猜测甚是无谓。心里这般想着,众人先后回到座位上各忙各的,董骁武整理辨别航向必须的几样仪器,冯糜沉着脸提笔练字,刘旰仔细地擦着腰刀。许遵裕心中烦乱,他仍旧站在窗前,皱眉地看着远处的广州码头。

忽然,码头向传来数声惊叫。许遵裕定睛一看,只见共乐楼中宾客仿佛受惊的鸭子一样跑了出来。把守在外的州府衙役不但没有阻拦,反而极有默契地将这些人放了出去。人群散去后,共乐楼外面竟显出两道人墙。盔甲鲜明,训练有素,这是明显不是衙役,而是州军和团练的人马了。在这两道人墙的外面,人们惊慌失措地推搡着,尖叫着,仿佛海浪一样层层向外逃去,几乎在片刻之间,成千上万的人竟跑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十几个伤者,满地狼藉。

“果真是——”许遵裕满脸震惊,喃喃道,“鸿门宴!”

章131 主人情未极-5

“果真是——”邱大瑞阴着脸,沉声道,“鸿门宴!”

“果然是鸿门宴。”鲁掌柜一脸不可置信,“陈公举好大的胆子,他就不怕水军反了?”

“这帮书生是造反起家的,果然够胆色!”邱大瑞冷笑道,“和我们也不遑多让!”

“东家,”鲁掌柜小心翼翼地问道,“下一步......?”

“好戏开场,”邱大瑞抿了一口轻茶,微笑着道:“且看他们怎么收场。”

正常的生意几乎都挑不起邱大瑞的兴趣,他只看得上本利翻番,翻番再翻番的大买卖。

他可以冒着被夏国军情司缉拿的危险,悍然在郑信堂刺杀东人社书生,可以跟着胡人的马队长途跋涉,可以为辽军南下筹措粮草,可以大包大揽下大食海寇销赃的生意。他一向游走在危险和机会的边缘,失败固然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万劫不复,但一次次成功却令他乐此不疲。

这一次,得知广州府要对赵行德动手,邱大瑞便带了心腹掌柜提前在附近的客栈住下。这客栈南面望得见码头,东面离共乐楼不到一百步。邱大瑞本人就是客栈东家,大食海寇骚扰沿海后,广州府秉承相府的钧旨,将大食等蛮夷商人圈禁,蕃坊的店铺货栈价钱狂跌,邱大瑞只花了大约正常价格的一半,就买下了十几家铺面,其中就包括这一间位置得天独厚的大客栈。若等闲商贾,在广州囤积买下这多铺面,自是巴不得南海水师早日剿除海寇,海路畅通,这铺面价钱自然就水涨船高,但邱大瑞根本看不上这些。他所图的,乃是整个南海海路的控制权。

“这帮人读书人天天嚷什么大义名分,临到头来,却一个个忘得干干净净。”邱大瑞不屑地哂道,“陈公举想重复曹良史在汴梁夺帅之事,只怕是徒劳无功,反而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将背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半躺在躺椅上,“当初曹良史汴梁夺帅,赵行德束手就擒,立刻就掌握了局面,背后靠的就是陈东的支持,陈东是谁?那就是大宋朝廷!只需扣住了赵行德一人,东京留守司了要么造反,要么俯首听命。可是现在,陈东下台,台上的邓素正和广州这些人不睦,水师里既有兵部职方司的人看着,又有夏国掺的沙子,心向着理社的不过都是些毛头小子。赵行德一被扣住,水师虽说是群龙无首,但绝无就此倒向广州的可能。”

“东家高见。”鲁掌柜谄媚道,“陈公举这些人,简直就是跳梁小丑。”

邱大瑞微微“哼”了一声,立时又叫这姓鲁的噤若寒蝉。这么明显的马屁,若在从前,邱大瑞肯定认为这个掌柜不堪大用,不过,近来他的生意路子越走越宽,底下的掌柜们在敬畏之余都竭力奉迎,所以,邱大瑞也渐渐习惯了,只是在内心里仍存这一分警醒而已。平心而论,他并不认为陈东、陈公举这些官面上的人比自己更高明。他目光落在案前,尚未开口,鲁掌柜已会意地取出夏国精造的透明金线琉璃杯,倒上了满满一杯葡萄美酒,恭恭敬敬端到东家面前。

邱大瑞满意地端起酒杯,并不立时饮下,而是让阳光透过晶莹剔透的酒杯,让整个广州城南的商肆都染上了一层魅惑的嫣红色。这里的货栈囤积着全大宋最多的丝绸、茶叶,充斥着犀角、象牙、珍珠,香料和各种奇珍,然而,这里却毫无城墙防护。透过玫红的酒浆望去,只见一轮红日如血冉冉升起。红日映照下的南肆,仿佛不着寸缕的处女,令人垂涎欲滴。

“广州城南,是天下底下最适合抢掠的地方啊。”邱大瑞喃喃道。

他眼神有了几分迷离,扬手将玫瑰色的广州南肆一饮而尽,迎着阳光合上双目。

“葡——伊萄美诶——酒夜光杯——呀,欲——伊饮哪,琵琶——马上催——呀,”隔壁的小姐儿莺喉婉转,正依依呀呀地哼道:“醉诶——卧沙啊——场——君恩——莫笑哦,古唔——来征战哪——几人回。”酒入口,人微醺,邱大官人心情正好,手指敲着牌子,想道:“不知是哪个家伙写的酸曲儿,待此间的事情办完,将他叫过来好生写上几句凑趣的曲儿。须得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那样霸气不凡的。”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迷离光影变幻,风霜留下的伤疤仿佛蜈蚣一样,显得格外狰狞。

这些伤疤的来历,广州酒肆里的姐儿偷偷议论,这位邱大官人搞不好是个逃军,在战乱中发了一笔横财,故意用刀子刮花了脸上的刺青。只有邱大瑞身边的这些心腹掌柜才知道,邱大官人可远远比逃军厉害多了,哪怕是不可一世的大食海寇,也只是他大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已。除了大食海寇,邱大瑞还联络了十几支宋国的海寇,他自己的商行也买下了十几条大海船,船上伙计上千人,平常都按照水师的规矩驯养着,等待将来这支人马得用之后,说不定就一脚踢开大食人,自己做了南海海龙王。

东家闭上眼睛,鲁掌柜可不敢怠慢,他明白,东家之所以躺在长椅子上晒太阳,那是对自己的看重。因此,他打起精神盯着码头和共乐楼那边的动静,只见州军和团练从广州城内开出来,不但将共乐楼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又有大队的兵马登上了城楼。

鲁掌柜用西域千里镜朝城头望去,将铁桶炮炮手紧张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为了防雨水灌入,城头铁炮平常用软木塞子塞住,此刻全部也拔了出来,黑洞洞的炮口朝着码头的外海,正是在南海水师驻泊的所在。城墙垛口处隐约可见火铳晃动,军官厉声吆喝,当兵的七手八脚地将礌石、滚木、石灰罐之类守城物事往城墙上面搬运,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鲁掌柜又将千里镜转向外海方向,只见水师战船旗号乱动,码头上赵行德座船上的水师官兵大呼小叫,向着共乐楼方向的船舷上挤满了人,有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许多人还是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个当口,居然没有人站出来维持一些秩序,可见赵行德被广州府扣押立刻便叫南海水师阵脚大乱了。

对邱大瑞来说,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南海水师被拖在这儿和广州府州军互不相让,双方就这么彼此牵制下去。找个月黑风高之夜,大食海寇和“海上的伙计”突然从海上杀出,顺风放火,必定能一把火将官军水师全数解决掉。到时候,再上岸抢掠广州,莫说城外的南肆,如果运气再好一点,恐怕广州三城也能打开一座两座,那样可就赚大发了,广州自唐时便是通海大邑,城中财富堆积如山......次好的结果,是广州府扣住赵行德不放人,南海水师和广州府一拍两散,待水师离开之后,大食水师和“海上的伙计”大举上岸,在广州南肆好好劫掠一把。

邱大官人闭目养神半晌,鲁掌柜忽然叫道:“不好,水师的人上岸了!”

“嗯?”邱大瑞蓦然睁开眼,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皱眉低声道,“周和这么沉不住气?”然而,码头上空空如也,连个闲人也不见。赵行德的座船仍留在西澳码头泊位上,向着岸上这一面的炮窗已经全部打开,而南海水师其他战船仍旧停泊在外海。

邱大瑞眉头一竖,厉声喝道:“水师上岸的人马呢?”

“在,在,”鲁掌柜明白他会错了意,两股战战,指着码头不远处道,“在那儿。”

邱大瑞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见几个人缓缓朝着共乐楼驶去,当中一人穿着水师的军袍,旁边数人都是广州州军的。“使者?”邱大瑞伸出手,问道,“认出是谁了吗?”“小人不认识。”鲁掌柜不敢怠慢,忙将千里镜递到了邱大瑞手上,又道,“只有些面善,大约前几天见过。”

邱大瑞将千里镜凑到眼前,哼了一声后道,“此人叫冯糜,想不到,周和派他做使者。”

早在扬州时,邱大瑞便请丹青妙手将赵行德及南海水师的大将的形貌一一画了下来,又让鲁掌柜看过。鲁掌柜不认识冯糜,是因为那时他官阶还太低,不在这些有图形的大将之内,又说面善,则是因为这些天来,水师方面常派冯糜上岸和广州府打交道,不过,这鲁掌柜缺了个心眼,没弄清这后生军官的身份,而邱大瑞则特意通过水师里的内情打听清楚了。

冯糜进入共乐楼以后,千里镜又转向码头方向。

忽然,许遵裕脸进入了圆形的视野,他正一脸忧虑的望着共乐楼的方向。

“吃里扒外的家伙,”邱大瑞骂道,“装得到还挺像。”他沉吟了片刻,将千里镜交给鲁掌柜拿着,沉声吩咐道:“想办法送个人到水师那边去,拿信物跟那个姓许的接上头,问问水师里面的内情如何?都督大人被广州府扣住,周和、刘志坚、杜吹角这些人到底作何打算?”

章132 览君荆山作-1

邱大瑞喉咙里含混地咕隆了几句,又倒在躺椅上闭目养神,鲁掌柜仍留神地观察动静。

约莫一炷香时辰之后,鲁掌柜报了一声:“使者出来了!”

邱大官人恍若没有听见,鲁掌柜也不敢打扰,只用千里镜看着使者大步从共乐楼中走出。

冯糜脸上犹带忧虑且愤怒的神情,周围陪同的几个州军军官老神在在,仿佛满不在乎一样。这也是广南人共同的心态,这里山高皇帝远,在他们眼中,除了皇帝老儿,丞相大人,知州大人,市舶司大人,就没有什么大官了。对普通人而言,南海水师大都督被扣留,危险程度甚至比不上一次海寇犯境。鲁掌柜暗道一声傻大胆,看着使者头也不回地上了水师都督的座船。片刻过后,水师座船便起锚升帆,离开了码头泊位,驶向外海,与原先停泊在外海的水师船队汇合在一起。

“水师的使者回去了!”

......

“大队州军护送着轿子从共乐楼出来,看方向,是往子城去了。”

......

“码头的战船起锚离港了!”

......

“水师的战船放下了许多小船,都往都督座船上去了,好像在召集军官再商议对策。”

......

“水师的军官从都督座船下来,坐着小船各自回去了。”

......

“都督座船升起一串旗子,其他战船也开始升旗了......有人在船楼上用旗子比划。”

......

“水师战船开动了,朝着港口过去了!”

邱大官人一直在假寐,广南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鲁掌柜先前一声声禀报,他脸上连一丝起伏都没有,呼吸均匀,仿佛真的睡着了一样,然而,随着这一声“水师战船朝着港口过去了”,邱大瑞的眼睛猛然睁开,而且比瞪得溜圆。

“水师朝着广州去了?”邱大官人厉声问道。

“是,朝着西澳过去了。”鲁掌柜秉道道,他一边观察情势,一边禀报道,“水师又停下来了,......,唉哟,不好,水师把铁桶炮的炮衣全都扒了,水手忙着往铁桶炮里面填药包,还有些人从甲板底下搬铁弹子,巡哨的小船也放出去了,唉哟,城头的州军也开始往铁桶炮里面填弹药了,不好,滚油锅也烧起来了,这些天煞星,难道是想来真的?”

“广州府到底做了什么事,居然一下子把水师给惹恼了,要兵戎相见?”

邱大瑞躺在椅子上,正自言自语,忽然,“轰——”炮响如惊雷一声,他猛地从椅子上坐起身来,一步跳到窗前,朝外看去,只见南海水师战船在海面上排成两列横队,后面一队战船正对着前面一队战船留下来的空隙,整队战船将所有的炮窗打开,黑洞洞的炮口正依次喷吐着火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炮声如滚雷一般响个不停。邱大瑞也是从数十万大军浴血对战的战场上爬出来的人,可是,如此猛烈的炮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天空中硝烟弥漫,整个广州城南这一片都仿佛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疯了!”邱大瑞脸色阴暗,喃喃道:“水师这帮人竟是疯子不成?”

“真是疯子!”鲁掌柜也道,“难道官军水师反了?”

“谁是官军谁是贼?”邱大瑞摇头叹息道,“那还难说,只是,他们竟真敢!”

这时,广州城头的铁桶炮也“轰轰”的开炮还击,只不过炮火密集的程度远远低于水师战船,没有一颗炮弹击中水师的战船,少数在海面上激起了大片水柱,大部分炮弹甚至只能落在近岸的沙滩上,鲁掌柜在千里镜中分明看到了城头州军一个个满脸恐惧,甚至有人躲在城垛后面瑟瑟发抖,然而,广州城上空却看不见炮弹划过,城墙内外也不见房倒屋塌。忽然,他想了什么,大声道:“他们打的空炮,水师官军没有只放了药包,没有放炮弹!”

“嗯。”邱大瑞点了点头,他也看出来了,水师这一轮炮击还仅仅是警告而已。

可是,警告之后呢?水师战船暂时停止了开炮,广州城头官军也不敢再还击。不过,鲁掌柜却看见船上的炮手刷洗炮膛,紧接着将药包和圆铁弹子逐一填了进去,然后安静地等待着。整个广州海面一片安静,死寂,这局势就好像一张绷紧了的弓,看似安静,却紧张到了极致。

............大海仿佛一块晶莹透明的蓝宝石,赤鲨礁像是宝石中的一点黑色瑕疵。

赤鲨礁周围暗礁密布,岛上地方狭小,又时常受台风侵袭,因此岛上没有居民,渔民若非迫不得已,也不愿靠近这片海域。东南沿海,万里汪洋,岛屿无数,像这样的无人小岛不知凡几,就仿佛沙滩中一粒沙子一般难以找寻。随着海上商路日益繁荣,劫掠商船、渔船而生的海盗也随之滋长,这种无人荒岛也就成了海寇的绝佳的藏身之处。

自从大食海寇出现以后,侵州掠县,肆无忌惮。沿海盗匪在某些人穿针引线之下,坐寇与大食海寇勾结在了一起,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又将许多沿海无业的贫民,劫掠商船上的水手裹挟了进来,海寇的势力急剧膨胀,气焰也越发嚣张。此时在赤鲨礁海域,停泊着数百条大小船只,挂着绿色新月旗的大食水师停泊在礁盘中间,挂黑旗的本地最大的盗匪郑黒七的船,此外还有挂红旗、黄旗的各股盗匪船只,外围船只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大食水师本身。

海船摇晃不定,和数个月前相比,舰队司令法图麦的眼眶凹陷更深了。

舰队劫掠的财富却超过普通商船队二十倍都不止,法图麦深信,只要舰队安然返回,他必将成为巴格达地英雄。然而,欲望是魔鬼,堆积如山的财富不但不能让人满足,反而更加刺激了他的野心,而站他面前这个中年宋国人更像是魔鬼的使者,他正想方设法要使法图麦相信,只需另外派出一支分舰队护航运送劫掠的财富,而把舰队主力留下来继续经营这块堆积丝绸与瓷器的新领地,才最符合罗姆突厥帝国的礼仪,而法图麦所将获得的,也不仅仅是一次性的奖赏,而是成为这一方新领地的诸侯。

“邱东家说,这是难得的机会?”法麦图问道,通事将他的问话翻译给使者。

“是的。”莫天宝躬身道,“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望大王多多思量。”

“我们先商量一下,叫他先下去。”法麦图挥了挥手,“有了决定,我再让他给邱东家传话。”

法麦图还不会说汉语,“邱东家”的发音颇为生硬,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戒备,或者说,重视。这个“邱东家”,海盗们都称他为“邱大官人”。华庭海战后,大食水师损兵折将,士气沮丧之时,邱大瑞通过蒲阿宾与大食舰队搭上了关系,但是,蒲阿宾与邱大瑞的关系,其说亲密,不如说是忌惮。法麦图很快发现,在接应大食舰队方面,“邱东家”的能力比蒲阿宾这样大食商人要高出许多,在宋国,几乎没有“邱东家”搞不到的消息。从此以后,大食水师沿海劫掠,“邱东家”事先打探好一切消息,事后包揽所有销赃。

“邱东家”还联络了为数众多宋国海匪,从福建路沿海到广东南路,这股海寇的数量越来越大,甚至超过大食水师数倍。若不是这些海寇明显是乌合之众,法麦图几乎要怀疑他的用心了。当法麦图流露出要在冬季返航大食时,“邱东家”又极力挽留,他劝说法麦图,如果能劫掠广州,一次的收获就将超过此前劫掠所得的全部,如果大食舰队能够长期停留在这一片海域,法麦图就不仅仅是苏丹麾下的一名勇将,而将是这片富饶海域真正的王者。

邱东家的使者离开后,法麦图看着部将,问道:“你们怎么看?”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和出征时相比,活着的水手还不到一半,然而,舰队的船长也战死了将近一半。然而,敢将生命交给大海的人,有几个不是胆大包天之徒,更何况,广州城的富庶,他们已经听说很久了。从一开始,大食舰队就已广州城为目标,在旅居宋国的大食商人蒲阿宾的力劝之下,才改为沿海劫掠,就这样,收获也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人就是这样,得到的多,想要的就更多,法麦图想做东方海域的王,部将又何尝不想拥有一片自己的领地,特别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如同羔羊一般驯服。当然,害怕犹豫也不是没有。

副官亚辛皱眉道:“阁下,这说不定是个陷阱。”

他的话音刚落,指挥官赛义夫丁就发出一声响亮的笑声。

亚辛转过脸去,对他怒目而视,赛义夫丁却毫不在,将手放在弯刀上,嘲笑道:“是陷阱又怎样,陷阱这种东西,最大的作用就是造成军队的慌乱,所以,陷阱只能对付懦夫,野蛮人,还有,信仰不坚定的异教徒。就凭这些羔羊一样的宋国人,也配给大汗的勇士做陷阱么?”

“哈哈哈哈。”赛义夫丁的话引起一片共鸣般的大笑。

章132 览君荆山作-2

“哈哈哈哈。”赛义夫丁的话引起一片共鸣般的大笑。

“说得对!”“狼和狗虽然长得很像,可完全不是一种东西啊。”

众人肆无忌惮地笑着,开始的时候,将领们只道大宋乃是和夏国并立的东方大国,大食水师是孤军深入,水师将领们抱着一去不回的准备。他们没有任何把握,只能祈祷神灵保佑。然而,这一年多以来,海盗行为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大大滋长了大食将领们的轻视之心。在西边,无论是呼罗珊还是热沙海,部落仇杀几乎从没停止过,所以,男孩得到的第一件礼物一定是弓箭,而一个部落的成年男人肯定全都是战士。要抢掠一个部落,不遇到惨烈抵抗是不可能。而在宋国,整个村子居然没有一个真正的战士。海盗往往只虚声恫喝,百姓就放弃了抵抗,不但乖乖束手就擒,而且还主动献出金银、绸缎,甚至女人。

“异教徒不配拥有这么好的土地,他们早就应该臣服神的旨意了!”

“狐狸再狡猾,能战胜狮子么?”

“这是海上,又不是阴暗的阁楼里面。亚辛你想多了吧?”

亚辛阴沉着脸,除非把自己变得和驴一样蠢,否则不要和蠢驴讲道理。

其他大食将领见他哑口无言,反而更加得意。

“可怜的亚辛,”另外一位副将阿布德笑道:“你不会被哈曼丁那一场大败给吓坏了吧?”

哈曼丁带着一支分舰队寇掠宋国秀州华庭,结果被韩世忠率横海军战船拦截,双方大战一场,哈曼丁分舰队全军覆没,大食水师也大伤元气,士气几乎跌倒了谷底。大小海船几十艘被毁,接近三分之一的水手被宋人杀掉,舰队司令法麦图见势不妙,准备带着抢掠到的财富返回巴格达,就在那时候,宋国人邱大瑞派使者上门,双方谈妥了条件,邱大瑞为大食船队提供岸上的情况,大食船队将不便携带的劫掠品交给邱大瑞卖出去,接下来,大食水师便在在泉州、广州等地接连得手,将领获得的利益也远超过了从前。哈曼丁分舰队覆灭也渐渐不再有人提了。

“你还记得哈曼丁?”亚辛发了翻白眼,冷笑道,“总算没他们那么蠢。”

“先别忙着笑别人蠢。”阿布德低声道,“难道你觉得司令官也一样?”

亚辛脸色一僵:“司令官阁下也难道忘了吗?”他暗暗摇头,“不会的,我们所有人忘了,他都不会。”罗姆突厥虽然是以游牧部族为基础,但比起热沙海中的大食蛮夷部落来,无论国家了还是军队结构,都要复杂很多。能当上司令官的人,大多数是在阴谋诡计中踩着别人的肩膀爬上去的,不可能是莽撞的人。亚辛看了看法麦图。司令官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一只手放在膝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用小刀搅动着宋国的米线,他仿佛没有听见船舱里的喧闹,似乎在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攻打广州。

“打败哈曼丁的韩世忠军队虽然厉害,不过,为什么我们在宋国沿海抢掠了那么多地方,他们也没有办法呢?”阿布德冷笑道,“说白了,宋国这么大的地方,像韩世忠、赵行德的军队却没有几支,他们根本守不过来。宋国的村镇还不如芦眉,少数精锐军队就好像芦眉国的禁卫军一样,只能守着有限的几个地方,而我们就好像骑兵一样,可以选择攻打的地方,在他们防守空虚的地方来去自如。所以,广州打还是不打,只看宋国有没有得力的军队防守。否则,哪怕魔鬼的宝藏堆在那里,司令官也不会冒险去攻打的。”

“就算宋国舰队离开,难道就不能返回吗?”亚辛疑道,“可是,这很可能是陷阱。”

“嘿。”阿布德翻了个白眼,“我要想清楚了,司令官又何必犹豫不决。”

广州堆积如山的财富,和危险的陷阱,在这两种可能之间,法麦图反复斟酌,门外传令兵禀报,宋国商人使者求见。“怎么又来了?”众将暗暗疑惑,进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宋人,使者将一封密信交给阿布德,阿布德将信拆开,确信邱大瑞的蜡封印鉴没有问题后,这才交给司令官阁下。

“又发生是什么事情,居然等不及先前那个使者回去?”

法图麦把信展开,眼神微动,盯着那个使者,厉声问道:“宋国海军没救出赵行德就离开了?”

“千真万确。”使者点头道,“不敢欺瞒大王,南海水师开炮威胁广州,两边对峙了三天三夜,最后,广州知府将赵行德本人请上城头,为使广州满城免受刀兵之战,赵行德自己说服他水师的部属撤兵离去了。周和扬言要向朝廷请命,讨个公道。邱东家派人缀着水师的船队,确实一路向北去了。为防朝廷大军南下报复,广州府已经飞檄各县整训团练。广州也在加紧修筑捍海城。邱东家让小人给大人带话,若要动手就得赶快,否则的话,待捍海城修完,城南市肆被圈了进去,要进入南肆就很麻烦了。”

法图麦身体前倾:“这么说,赵行德还在广州?”司令官盘问使者时,其他大食将领也靠拢了过来,都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使者。这些大食将领满脸胡须,有人肤色黝黑,有人头发卷曲,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还有些眼珠是绿黄杂色,仿佛一群饿狼围拢上来,让人心中直打鼓。

“还,还在。”使者颤声道:“千真万确。”

“好。”法图麦合上书信,闭上眼睛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犹豫,反而绽出慑人的寒光,他看着使者,说道:“回去告诉你的主人,让他无论如何,广东城内赵行德和南海水师的动静一定要监视好。这笔大买卖,我们和他做了。”他顿了一顿,又道:“等南海水师船队北上得远一些,我们就出兵广州!”

“阁下,”亚辛不顾众人鄙夷的眼神,道:“这可能是个陷阱!”

“我知道。”法麦图点点头,“可是,海军没有了司令官指挥,就好比乐队没有指挥,如果这真是个陷阱的话,宋国人也只能搭上他们的海军船队!”他冷笑道,“这个异教徒的国度,勇士太少,而聪明人太多了。”

............

洛阳,赵府,门外的拴马桩上系着一排高头大马。

路过的行人指指点点,两名虎翼军卫士站在外面,各自面露苦笑。虽然在夏国,女子骑马也是等闲,但在洛阳就有点惊世骇俗了。太子妃张采薇平常还依着关东的习惯,乘坐马车出行,今日驰马过来府拜访赵夫人,若被人知晓了她的身份,恐怕洛阳城中的议论几个月都不会消停。

绣房中,李若雪将阵线放在绣架上,蹙眉望着对面,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忧虑。

太子妃得知了广州那边最新的消息,立刻亲自匆匆赶过来。南海水师在海上与广州州军对峙了三日三夜,终于炮轰广州城,炮弹都落到了城内,广州府才允赵行德与水师的部属见面。见面的地点安排在广州城楼,赵行德劝解旧部离去,水师的炮口只能对准外敌,而不可对大宋子民开炮,这样,周和等人才含愤离去。

南海水师战船不再南下,反而转道向泉州驶去。军情司得知消息,夏国上下都十分震惊,除了向宋国丞相府和理社分别施压外,他们暂时也无计可施。联合水师的军官以宋人为主,底下的水手更有九成九都是宋人,杜吹角、刘志坚等人最多指挥得动炮手,要想强迫整个联合水师执行原先的南进计划,就力有未逮了。同时,陈重、柳毅、张善夫也十分担心赵行德人身的安危。张采薇则在第一时间将赵行德的消息通知李若雪,免得她为此而悬心,顺便也了解一些李若雪的看法。

“......上将军也太君子了,上次在汴梁,就被他们利用了这一点,这次又这样!”

“就算他是个老实的好人,吃了一次大亏,也该学奸诈一些了吧!不过,像他这样老实的人也很少了,万一......”张采薇看着李若雪的脸色,有些不忍心,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们的使者也在星夜驰往广州,但愿老天保佑,只希望陈公举他们图谋不成,将赵将军礼送出境好了。”她心中着实忧虑,不禁又道,“这些宋国书生,行事也太颠三倒四,动起手来,简直和蛮夷差不多,妹妹你是关东人,你说陈公举这些人,该不会狗急跳墙吧?”

“应该,不会吧。”李若雪轻咬贝齿,低声道,“元直和他们相交莫逆,应该不至于......”

“那样就好。”张采薇叹了口气,“但愿如此。我是真不明白关东这些书生。”

张采薇怕李若雪忧虑伤身,陪她说了一整天的话,直到夕阳西下才告辞离去。送别太子妃后,李若雪独自回到绣房,坐下来愣了一会儿,阳光隔着纱窗透了进来,她拿起针线,下意识地继续张氏来访前的刺绣,一针下去只觉得钻心地痛,低头一看,却见针恰恰扎左手中指尖上,殷红的鲜血在雪白的绸缎上晕染开去,如点点红梅散落在雪地,她微蹙蛾眉,将指尖放在口中吮吸了一回,心中仿佛更疼痛了。

章132 览君荆山作-3

“跌了,跌了……唉,又跌了!”

扬州上空愁云惨淡,人心惶惶,无数人口中说着,心中想着,反复都是这几句话。

南海商船队跟在水师后面南下,一路顺风顺水,眼见抵达广南路,忽然风云骤变,广州知州陈公举以设宴为名,悍然扣留了水师都督赵行德,南海水师与广州府交恶,不但不再南下,还胁迫商船队和水师一起返航。看样子,朝廷若不给出个说法,广州府若不放归赵行德,此事不能善罢甘休。对扬州人来说,广州是死是活,海寇剿灭与否,都无关紧要,可这些几天来,证信堂股券天天都在猛跌,可就要了人的老命了。

“再这么跌下去,恐怕就要血本无归了!”

“赶紧卖掉吧,不过是些字纸,说它值钱就值钱,不值钱就真不值钱啦!”

“广州这么闹下去,何时才能出海啊?”

“听说同升行的张老板已经不见了,债主们现在到处找不着人。”

“找到人又有什么用?他全都压在南海船队上,船队要是没了,同升行就只剩个空壳!”

“水师强押着商船折返,若朝廷安抚不力,官兵乱来的话,只怕……”

“唉,这个年头,怎么就这么难哪!”“唉,这可怎么得了!”

“砰砰!”“砰砰!”“砰砰砰!”

肖七坐在木船的船舷上,仿佛在专心补船板。铁钉早已砸了进去,他还在不断辉锤。

他脑子里满是这些天来的消息。悲观的气氛仿佛会传染似的,两个扬州人见面没有不唉声叹气。自从股券价格开始猛跌,肖七就觉得特别对不起寡居的妹妹肖十娘。股券价钱一跌再跌。扬州人但凡有点身家,都投了点钱入股南海商队,现在处处哀鸿遍野,却对这个局面无可奈何。在这种无奈情况下,每天都有人咬牙低价卖掉了股券,让南海券的价格掉得更低,同时,又折磨着更多股券持有者的心脏。

哪怕肖七自己做生意蚀本时,也不曾如此抓心挠肺过,毕竟那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像这南海股券,眼睛一闭一睁,价钱就又噌噌地掉了一截。“卖掉,还是不卖呢?”“现在卖掉的话,已经蚀本了。”各种念头闪电般地在肖七的脑海中交错而过,这时,船舱门打开,肖十娘端着一盆淘菜水,弯腰走了出来,“哗”地一声泼入河水中。肖七也从被这一声惊醒,见妹妹弯腰便要钻进船舱,忙把她叫住。

“妹子啊,股券天天都在跌,三十贯还值不了二十贯,你说把股券卖掉怎么样?”

他睁大眼睛看着自家妹子,肖十娘却满不在乎地答道:“那本是兄长的股券,要买要卖,都凭兄长做主好了。”说完也不待肖七说话,自己一拧腰钻回了船舱,肖七张大嘴,半天回不过神来,最后仍是难以决断,长叹一声,继续“砰砰”“砰砰”地补起船来。

肖七自怨自艾的时候,却不知扬州证信堂已如开锅了一般。

证信堂外面人山人海,里面挤成一团。经过这么些天的煎熬,人们的情绪仿佛到了一个崩溃的极点,就在这天上午,无数人不约而同地赶到证信堂,挥舞着手中的股券,面红耳赤,大声叫着,喊着,拼命想早点将手中烫手的股券卖出去。因为证信堂本身只是中人,并不收购这些股券,此时卖的人多,买的人少,股券的价钱一路下滑,几乎在半天之内,跌去的价钱已经超过过去几天,甚至不足原来票面价钱的一半了,而人心都是追涨杀跌的,眼看价钱如雪崩一般往下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心慌,进而再度降低了股券的价格。

市面一溃千里,证信堂掌柜全都忙着为客人们办理交割手续,个别人脑门已是亮晶晶的汗珠。“苏大人,这,这,这,这可怎么办才好?”扬州知州谭自在已失了分寸,其他几个官员更是脸色煞白,官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堂疯狂抛售的人们。新任证信堂主事苏同甫皱眉看着眼前这一幕,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却没有一策能挽回这山倾雪崩一般的局面。

风暴来的太猛了,证信堂连关闭大门都不可能,那样一定会被愤怒的人们当作奸贼打死。

…………

广州子城,街上空空荡荡,偶尔可见三两行人。

此城修筑于庆历五年,位于广州三城之中,亦是整个广南东路的中心。皇佑年间,侬智高叛军攻入广州,所过之处皆洗劫一空,唯独子城不能攻破,可见其坚固。城中有各种官衙四十余个。广州知府衙门雄踞子城中心,广州市舶司衙门位于城南,面朝大海。这两座衙门形成了广州子城的中轴线,各种官衙依次坐落,街道如棋盘纵横。因为局势紧张,子城已戒备森严。外人不得入城,俗易人只能在本坊活动,清流士人上街要携带竹牌。

广州府衙坐北朝南,气势极大。门前有一对公母石狮子,照壁长达七丈,东西立着好大两座牌楼,飞椽挑檐,榫木斗拱,每座牌楼各有六根立柱,柱下石础乃汉白玉,直径六尺,立柱皆是金丝楠木,本身直径三尺三,柱高三丈有余,远远望去矗立云表。东面牌楼曰“岭南重镇”,西面牌楼曰“通海名邦”。

府衙本身则严格遵照朝廷的营造法式建造,中轴线上是正房,依次为大堂、二堂、三堂,两侧排开许多辅助院落,左文右武,东面乃吏、礼、户三科,西为兵、刑、工三科,再往后则是知府大人的内宅,宅中有九重高楼名为“望海楼”,乃府衙院落的最高点,也是整个广州三城的最高点。这知府内宅里面,“望海楼”的戒备也最为森严。赵行德被广州府扣押以后,便软禁在这“望海楼”中,知府下了严令,谁也不得议论。

“望海楼”最上面那层是囚禁赵行德的地方,知府顾全赵行德的体面,将这一层布置得和寻常居所无异。下面八层楼,层层都有人把守。为防不测,在楼下,衙役、州军、团练各自派了一队人警戒,动用兵丁总计超过千人,日夜巡逻不断。莫说赵行德一个大活人,连一只蚊子都难飞近。巡逻的兵丁每日只见有人三餐送饭上去,另外有人将马桶抬下来。

赵行德偶尔凭栏远眺之时,巡哨兵丁依稀可见他的身影。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从楼上凭栏望去,广州城和城外市肆、港口都尽收眼底,这里本应是整个大宋最热闹繁华的地方,此时却冷清的有些凄凉。大食海寇作乱使海上贸易一落千丈,除受害者外,港口的脚夫,工坊的工徒,失去生计者无数。南肆附近的粥棚,饥民早早等候施粥,长队如十数条长蛇盘旋,远在数里之外也清晰可见。

虽然是做戏,但每日看到这般凄惨景象,令赵行德心生凄然,他拍遍栏杆,心中仍是郁结难平,站在楼上唏嘘良久,估计海寇的内应早看清自己的形貌,这才返回楼内。陈公举和骆欢已在楼中等候了一会。

“此次为引贼入彀,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元直海涵。”

陈公举伸手将骆欢引见上,介绍前:“仲谋仰慕元直久矣。这一次让仲谋带清远营护送元直返回水师,他也是得偿所愿。广州府州军之中,清远营堪称操练最精,也最可靠。”见赵行德看进来,骆欢一揖倒地:“学生骆欢,见过赵先生。”

他抬起头来,脸上满上仰慕之意。当赵行德提兵北伐之时,骆欢还曾散尽家财,在广南路招募豪勇壮士五百人,准备北上追随赵行德,结果北伐出兵进展太快,他招募豪杰还未满营,北伐已经收复了汴梁,不久之后,朝廷又有汴梁夺帅之举,骆欢招募这一营团练便并入了广州州军。这次赵行德致书陈公举,二人假作不和,引海寇入彀,需要可靠而得力的人做戏,在下面暗暗推波助澜,赵行德那边安排了冯糜,广州这边陈公举便安排了骆欢。

“好,很好。”赵行德伸手将骆欢扶起,“将来的天下,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知不觉,他的心态已有些沧桑。

“谢先生教诲。”骆欢像武人一样抱拳道:“哪怕肝脑涂地,骆欢也必保赵先生万无一失!”

陈公举嘉许地点点头,又忧道:“此番大动干戈,做足了戏,不知大食海寇能否入彀?”

广州一地的兴衰,全在海上贸易,和大食海寇劫掠相比,海路断绝不畅对广州的打击,乃至对整个广南路的影响更为致命。所以,当赵行德提出诱敌之计后,陈公举和刘虞当即赞同。赵陈二人在成立理社时便是同道好友,彼此间信任得过,便演了这一出出“文武不和”、“赵陈互弹”、“自投罗网”、“炮轰州城”、“劝离部属”等一出出戏,用意全在炫人耳目,诱使海寇入彀。

南海水师八十余艘战船离开广州后,一部分老旧战船与商船为一路,由周和统领,大张旗鼓佯作水师主力北上。另一部分精锐战船则由童云杰统领,在外海改变航线,驶入崖州毕潭港下锚。因为海路不太平,赵行德将走陆路离开广州,在雷州徐闻寨渡海与南海水师会合。

章132 览君荆山作-4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兵法又云,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赵行德沉吟道:“海寇猖獗,在广州和水师都有内应,现在这个程度,我也只有六七分的把握。无论海寇来与不来,广州修筑捍海城,操练州军和团练,都是当务之急。此番若不能诱其入彀,今后就靠你们自己了。”

他语气沉郁,陈公举也点点头,叹道:“但愿吧。”

剿匪本是水磨工夫,不比两军对垒,但朝中大变陡升,河中战事又紧,联合水师本身都有许多莫测的因素,因此,赵行德才决意快刀战乱麻,以诈术诱使大食水师入彀。无论得手与否,联合水师都将在年底乘风南下,扫荡南海海路上的大食商人据点,直捣红海诸港口,以海军威慑和牵制大食诸侯。

“这位是兴宁县令,罗烈字子刚,靖康元年进士,赵兄离去后,便由子刚暂居望海楼。”

陈公举说着往旁踱了半步,让出身后一名捧着食盒的青衣人。

那人放下食盒,拱手为礼道:“下官罗烈,见过赵大人。”

赵陈二人原本说好,要找一位形貌近似者的人,以混淆海寇探子的耳目。不过,赵行德没想到,陈公举居然找了一位县令。他一眼看过去,罗烈的体魄与自己到有几分近似,不过赵行德面相斯文,唇上留有短须。罗烈却满脸浓密胡须,样子甚是粗豪,和赵行德相比,他不像是个进士倒像是个武夫。见赵行德眼露诧异之色,罗烈微微一笑,放下了食盒,伸手将胡须撕了下来,又贴了唇上短须,他皮肤微黑,身形魁梧,这一下去了胡须,和赵行德倒有七八分相似了。两人若再换了衣袍,旁人不抵近察看,就看不出这是移花接木。

赵行德拱手相谢,笑道,“如此说来,有劳罗大人了。”

“自己人不必客气。”陈公举笑道,“元直你有所不知,子刚也是文武双全,若不是时间紧迫,他还要向元直你请教火器和战阵的心得哩。”他这么一说,赵行德便会意,罗烈定然是理社中人,而且和陈东、陈公举的关系匪浅。南海水师离去以后,大食海寇随时可能围攻广州,赵行德若不能及时返回水师主持大局,说不定就要耽误大事。因此,赵行德也就没再多客气,与罗烈匆匆换了衣袍,又将他撕下来的胡须贴在脸上,咋一看上去,就跟罗烈刚才进来时的扮相一般无二。

陈公举端详良久,觉得没有破绽,这才留罗烈在望海楼中假扮赵行德。真正的赵行德则假扮成仆役,和骆欢一起同出了知州府衙,径直来到清远营在城西的驻地。辽军南侵以后,朝廷允许各地自筹粮饷扩充州军团练,各地也多将一县的壮丁编为一团,同族之人编为一队,利用宗族、乡情、亲情将团丁凝聚起来。而清远营则不然,罗列一开始打算北上投奔赵行德,因此,招募地多是愿意离开本乡本土,到外面去闯荡的豪杰。罗烈在营中威望颇高,见他回到营中,沿途兵士纷纷行礼,军官们则主动向他打招呼。

罗烈则一边介绍清远营的情况,一边招呼沿途的军官前来参加赵行德。盖因清远营和别营不同,罗烈为了筹措粮饷连家产都变卖了,营中豪杰也是他一手招募的。所以,虽然罗烈并未兼任军职,清远营中的军官仍然视罗烈为将,指挥由罗烈族弟罗通的都头担任,州学也一直没派护军使下来。这样的情形,在各地团练,以及由团练整训而成的州军中甚为常见。

“参见罗大人,”一个刀疤脸军官,对赵行德笑道“这位兄弟面生啊?”

“这位是张宝张都头。”罗烈对赵行德道,然后招呼张宝道,“这位是邢护军使大人。”

“新任护军使大人?”张宝有些惊异地看了罗烈一眼,纳罕道:“罗大人平素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对新来的护军使这么客气?奇怪?看来这个邢护军来头不小。”他心中有了计较,便依足军中的礼数,对赵行德深施一礼,口称道:“末将张宝,参见护军使大人。”

赵行德却不知这军官心中的小九九,对他点头示意。他一边随着罗烈而行,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清远营的情况。他久在行伍,这是早就形成的习惯了。清远营的人体魄很是精悍,校场上有两队人在操练阵列,三队人在操练枪刺,中间偶尔休息,有人相扑为戏,还有人在比试举石锁,不时传来阵阵喝彩声。赵行德暗暗点头,官兵虽然未经过战阵,但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子劲头。转了一圈,他心中便有了评判。随后,罗烈召集军官,宣布本营移防雷州徐闻寨,明晨出发。众军官凛然遵命,无一人不满质疑。

“陈大人说的不错,”赵行德点点头,笑道:“清远营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当不起,当不起,”罗烈却忙拱手道:“大人谬赞,晚辈汗颜。”

“我说当得起。”赵行德摆了摆手,让罗烈不必过谦,罗烈乃清远营的主事人,为人又精明强干,因此,赵行德也不过多干涉他营内的军务,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帅案后面的兵器来,他随手拿起一柄横刀,轻轻抽出一半,刀身晶莹可见发须,花纹如波浪层层叠叠,正是类似“百炼钢”的花纹特征。

“好刀!”赵行德不禁喝了一声彩,将整柄横刀全部抽了出来。

刀锋与刀鞘摩擦发出微微地“噌”的一声鸣响,如雏凤清鸣,如同战场上无数次响起的那样。

“五叠刀?”赵行德又看了一眼刀身,诧异道:“竟是镔铁刀?”

镔铁唯有反复锻打才能得到,丝毫不能取巧。五叠乃是铁场行话,上好铁坯烧红后叠过来锻打一次为一叠,第一叠锻打过后,铁胚份量通常仅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一。五叠乃是如此这般折叠打造五次,将铁块杂质几乎尽数除去,留下波浪一般的三十二层花纹。而在铁厂里,锻铁最是辛苦不过,不但是个苦功夫,还要看铁坯的品质,一不小心,便前功尽弃。赵行德虽有炼铁的本事,但他没有后世的各种材料,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来替代反复锻打这个艰苦的过程。

而在关中,锻铁五叠以上,方能称为镔铁。再往上八叠,十叠,乃至百炼钢。不过,战阵厮杀,五叠的镔铁已经够用了。赵行德常用佩刀也是军械司的五叠横刀。第一等的镔铁常用来打造的好刀,称为青钢刀,最是锋利不过。第二等的镔铁用来打造甲胄,称为瘊子甲,箭矢难入。箭矢、火铳这种消耗的兵器,是绝不会用镔铁打造的。

夏国、大食,突厥,辽国,所谓坚甲利兵,绝大多数都是用镔铁打造的,一看刀身花纹便知真假。若有造假者,必处以极刑。而在宋国,有人用药水蚀刻花纹,冒充镔铁,朝廷屡禁不止,最后只能妥协,先是从关中买镔铁打刀造甲,后来又直接从夏国买镔铁刀,镔铁甲。夏国国内并不禁止盐铁买卖,商贾乐得以此换取宋国的丝绸和瓷器。久而久之,关东的好刀好甲几乎都是关中造了。不过,这些宝刀和盔甲价钱也极为昂贵。

赵行德他掌兵河北时,宋国向关中购买十万柄横刀,其中五叠刀仅仅五千柄而已。而在东京留守司,除了军官和牙兵营外,只用来赏赐给奋身杀敌的勇士。不意在广州州军清远营中随手抽出一柄刀,看花纹竟然是五叠镔铁刀的形制,诧异之余,赵行德挥手一斩,钢刀划出破风之声,正是关中五叠镔铁刀的手感,他不禁又赞了一声:“好刀!”

张宝在旁道:“这是罗大人散了家财,合县乡亲捐助,特意从蜀中买的刀。”

“原来如此。”赵行德点了点头,叹道,“罗大人有心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罗烈慨然道,“将士们不惜性命,我又何惜家财。”

旁边张宝插了一句道:“正如岳大人所说,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则大宋中兴可期!”

他一时口快,罗烈想起汴梁有些故事,脸色微变,赵行德却点头赞许道:“岳相公这句话说得极好。”他将刀横过来看了看,在午后天光下,三十二层的花纹如流水一般活灵活现,他深深地看了罗烈一眼,沉声道,“刀是好刀啊,只待饱饮敌人之血。”言罢顺手将收刀回鞘。

这天下午,清远营上下收拾行装,安置家眷。次日天色微明,五百余官兵便集合整队,移防雷州徐闻寨。雷州半岛乃整个广南路,也是整个大宋的最南端。这一带就算过去也是盗匪猖獗的地方,如今则更是如此。此行安危关系整个广南战局,因此,罗烈心情十分紧张,每天都刁斗森严,把部属抓得极紧。不过,在赵行德面前,他还是竭力表现出镇静的样子。

章 132 览君荆山作-5

清远营保护着赵行德前往雷州,沿着驿道向西,一路晓行夜宿十分顺利。

沿途所过之处,官府配合十分得力,无论县城还会乡村,都预先派出向导在道旁等候,为官军指引道路,早晚休息时分都有民夫事先做好热饭,担到营中供官军食用,有的地方还提前修补了道路桥梁。赵行德原先还担心清远营出发仓促,携带的干粮不够,见此则完全打消了顾虑。赞赏之余,他又嘱咐骆欢不要太过张扬,以免引起海寇的怀疑,不意骆欢却道,广南路州军团练调动,惯例就是如此,清远营并未得到特别的照顾。

“这倒是厉害。”赵行德再度点头道。

这几天行军下来,他也发现骆欢对自己十分尊敬,如果不是乔装改扮,仰慕之情简直就要溢于言表。因此,赵行德并不怀疑骆欢在自己面前故作夸张之语,为广南路官府贴金。然而,自秦皇以郡县治天下以来,皇权不下州县,而本朝秉“强干弱枝”制,县库往往空虚,衙役也有限得很。因此,官军过境,地方往往力不从心,又反过来造成文武不和。赵行德也曾经过宋国境内其它州府,虽然沿途都有人烟,军队总是预先准备好干粮,否则一旦缺粮,地方官府根本指望不上。因此,他对广南路官府的能力也格外奇怪。

“赵先生初来广南,有所不知。”骆欢解释道:“追根溯源,广南如今的局面,也和先生有些关系,正所谓祸兮福之所伏。当初揭帖一案,前后牵连党人数千家,其中大部分都发配了广南路。广南路地方边鄙,但有一样好处,就是天高皇帝远,教化未开,偶有一二流官过来还没什么,朝廷骤然发配数千家党人过来,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虽然吃了许多苦头,但总算在这边鄙之地扎下了根基。”

“筚路蓝缕,”赵行德扼腕道,“真是不容易。”

他听骆欢的口气,既有唏嘘又有自豪,骆欢才二十余岁,算是陈东、赵行德的后背,理社中人发配广南还是十几年前的事,当时骆欢还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但他叙说起来如亲身经历,显然是印象十分深刻的缘故。

“后来新皇即位,清流秉政,苦尽甘来,虽然有很多人返回故里,但大部分人还是留了下来。紧接着,陈相公主政广州,为了治理一方,启用了许多故人,加上我们本来的根基,只一二年间,这广南路的州县士绅,乡村私塾的教书先生都成了我们理社的人。陈相公北上倡义定乱,陈知州、刘学政接着经营这广南一片根基,朝廷令州学议政,推举学政、州县,而广南则更进了一步,在州县之下,以原先社人主持的学堂、书塾为根基,每个书塾的主事先生,既是数百户人家的都保长,又是召集本地壮丁的团练官。陈相公管这叫做“上面三条线,下只一根钉”。从此以后,上下便如臂使指一般。”

“好深的根基。”赵行德点头道,这广南路的做法与夏国军士治理百姓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初自己给陈东的书信多次详述了夏国军士之制,不知对他在广南施政产生了何种影响。想到这里,赵行德又问道:“教书先生做召集壮丁的团练官,能够胜任吗?”

“赵先生不也是如此吗?”骆欢肯定道,“我们虽没有关张之勇,但教导百姓春秋大义,依照先生所著练兵的条令,操练行伍列阵还是没有问题的。真要到为难存亡的时候,”骆欢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声音反而低沉下来,“诚如张明焕先生所言,舍生取义,正是我们的责任。”他看着赵行德,反问道,“赵先生难道不相信吗?”帐篷中火光照着年轻的脸,骆欢眼中的光芒却比火更加灼热,令赵行德想起了自己一腔热血的时候。

火器大行于世之后,两军交锋,将领个人的勇猛将越来越不重要,军队操练娴熟,令行禁止则成为制胜的关键。赵行德从前没有来过广南路,所以对这边的情形并不熟悉,听了骆欢的解释,这才想起,一路上官府征发的民夫来回走的都是纵队,显然是操练过的壮丁。广南有这样的壮丁,只要配给火铳枪稍加整训,就是可以上阵的军队了。想来当初辽军大举入侵,广南路虽然在大宋的最南端,理社中人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留下来男丁都做好了准备。如果辽贼真的侵入广南的话,我们宁可玉碎,不为瓦全!”骆欢唏嘘道,“那个时候,我们这里的大家都把族中一支送到南海屯垦地,就算广南路的族人死绝了,家里也留了后。”他仿佛要说服赵行德相信,理社中人绝对能够舍生取义。同样,如果和朝廷兵戎相见的话,广南清流绝对会殊死反抗,让朝中那些奸贼后悔莫及。

“疾风知劲草,”赵行德拿起佩刀,站起身来,沉声道:“我们共勉吧。”

骆欢点点头,跟着站起身来。照时辰,又到了巡营的时候。

赵行德弯腰出了营帐,外面已是万籁俱寂,星光洒在空旷的大地上,营地显得格外安静。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夜气,沿着营帐间的道路慢慢巡视起来。骆欢则紧跟在他的身后。这一路行来,赵行德与营中将士交谈,总令人如沐春风,使人人心悦诚服,演了一个极好的护军使的角色。可是人后独处之时,赵行德总是皱着眉头,仿佛有满怀心事,思虑重重。

骆欢的年龄、经验、阅历都未到赵行德这个地步,自是无法理解,只能以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来解释,像赵行德这样的人,本该是如此的。他却不知,赵行德这次为大食海寇设下的陷阱并非十拿九稳,其中有些未知风险,轻则前功尽弃,重则弄巧成拙,给广南百姓带来一场劫难。

为了迷惑海寇,南海水师分为南北两路,自己的势力先弱了一分。另外,水师出击的时机有个拿捏。水师出击早了,则打草惊蛇,海寇扬帆远遁,水师出击晚了,万一海寇真的攻下广州,可能在水师赶到之前将广州洗劫一空。正所谓将越老,胆越小,这些天赵行德反复斟酌的,便是这个时机的拿捏,可惜的是,海寇那边的情况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赵先生。”骆欢正想向赵行德请教一些行军布阵,忽然,远处出现燎天的火光。

“烽火?”骆欢瞪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所措。

海寇侵扰广南路以来,除了州县加强防守外,各处村庄也都赶修了寨墙,一旦遭受海寇攻击,先鸣锣集合团丁守住寨墙,再点燃烽火示警求援。但是,海寇通常早就踩好了盘子,晚上突然杀入村庄,一多半村子还来不及点燃烽火,就已经被海寇攻破了。如果海寇势大,村子就算点燃了烽火,也未必撑得到官军救援。这就是知易行难了,即使像骆欢这般有慷慨赴义之心,又满腹经纶,熟读兵书的人才,从未亲身经历战阵,突然看到烽火燃起,脑中也是一片空白,曾经读过的兵书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鸣哨,全营集合。”

“遵命。”骆欢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这才醒悟过来。他看了赵行德一眼,只见沉沉夜幕下,他神色镇定,脸廓如铁一般,目光中透着坚毅,与平常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骆欢无暇多想,匆匆摸出哨子,“呜——”“呜——”的吹响之后,方才担心。

“这样大动静,不怕惊动敌人吗?”他心中疑虑,放下哨子,自言自语般问道。

不过,这两声哨响就已经足够,夜间集合是条令中反复操练的项目,讲的是“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宁可错报,不可疏惰。最初哨声响过,巡哨的斥候、各都的都头听到动静,也纷纷吹响了哨子,不多时,清远营的官兵就从营帐中冲了出来,尽管很多人还是睡眼惺忪,还是在都头、队长的招呼下站好队列,这时候,许多人也看到远处的烽火,脸上露出骇异之色。“烽火?”“海寇杀上来了!”还有人交头接耳。

赵行德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先派一队斥候过去探探虚实,其余人原地戒备!”

骆欢心神一凛,立刻下令道张宝带两个人去前面探路。清远营的营地四四方方,每个方向都安排一个百人队警戒,张宝的百人队留在营地中间,由营指挥骆通亲自指挥,策应四方。在赵行德吩咐下,各都头又命士卒席地而坐,三人之一的人可以闭目休息,等待进一步的军令。这戒备的路数,全都和平常条令训练的一样,清远营官兵虽然未经战阵,但这般套路坐下来,已经不向初始时那么慌乱,只是人人脸上都带着一丝紧张。

不多时,探路的张宝回来禀报,前面有个村子外被海匪围住了,四面各有数百海匪,好像偷袭没有得逞。那村子距清远营驻扎的地方还有段路程,那边乱哄哄的,清远营这边听不见。这边集合哨子声响,海匪也没有听见,,正在一边威吓村民,一边准备云梯、撞木等等攻打村寨的物事。

章132 江鲍堪动色-1

远处情形什么都看不清,而派出去的斥候陆续回报,前方海寇恐有数千之众。这时,海寇的声势更大了,叫嚣的声音越过辽远的旷野,顺着海风隐约传来。清远营原地戒备着,骆欢看了赵行德一眼,问张宝道:“能绕过去吗?”

“恐怕不行,”张宝摇头道,“前面的道路,海寇都放出了探子。”

“要不要先后退,等海寇抢掠过了.....”有人低声建议道。

“这......”骆欢一时语塞,他又看了旁边一眼。

别人不知赵行德的身份,他却是知道的,这个时候,赵先生就像个拐杖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向他求援。骆欢乃清远营的主心骨,大小事务都一言而决,张宝等军官虽然是豪杰出身,但未经历过战阵,碰上敌军大至更不知所措,于是,大家也都看着赵行德,期望他能拿个主意。

“不必慌张,”赵行德沉声道,“海寇是乌合之众,敌暗我明,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先生万金之躯,安危关系全局,”骆欢犹豫了一瞬,低声劝道,“不如暂避......”

“不用。”赵行德轻轻摇了摇头:“我有把握。”

骆欢见状,不再相劝,对诸将大声道:“此战,我等一切都听护军使吩咐。”

赵行德点点头,他看向远处的天际,黑夜,像一张黑幕覆盖着迷蒙的大地。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大概还有小半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赵行德沉吟片刻,沉声道:“海寇虽众在村子没能得手,已先挫了一阵。正是两军相逢勇者胜,我军当面猛冲过去,又在四面点燃火把,就能将其击溃。”他言之凿凿,自有一股慑人之力,清远营诸将都是地方上的豪杰,虽然当面海寇数目为本方十倍之中,也没人露出怯意,当即按照赵行德吩咐,骆欢率两百兵,每人手持两柄火把,远远地向前推进,张宝拣选选精锐三百人为前队,趁夜色靠近村庄,一旦和海寇的斥候接触,就猛冲猛杀过去,正是两军先锋勇者胜,将海寇一举击溃。

赵行德已很久没有亲身参加这种数百人规模的突袭,他披上甲胄,举目四顾,不禁精神为之一振。清远营是团练出身,没有统一军袍,为了区别敌我,便用白布扎在左膀。黑暗中点点白色,颇为醒目。各都整队完毕后,距离天亮已经不久。军官们分发了竹制的衔枚给军卒在口中,这是清远营的首战,官兵们神色有些紧张。

赵行德则和张宝率三百精锐潜行约莫小半个时辰,来到村庄近处,只见前面火光闪烁,海寇大呼小叫已经听得十分清楚。官军援兵一向都是姗姗来迟,所以,尽管村庄点燃了烽火,海寇仍然没有退却之意,反而集合人马将村子围得水泄不通,之所以没有立刻进攻,是因为大小数股海寇没有商量好的缘故。赵行德伏在草丛中,望见海寇的号令不一,队伍不整,对取胜又多了几分把握,他回过头,见几个都头神色都有些紧张,便对他们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张宝的肩头,轻轻抽出了自己的佩刀。及至此时,张宝等人都明白护军使是一员久经沙场的宿将,也跟着抽出佩刀,心内稍安。

东面传来数声鹧鸪叫,无数火把点亮了起来,仿佛一条火龙蓦然出现在黑暗的夜空中。

村庄东面的海寇立时发现了远处的火把,各种喊声四起,“风紧——”“官兵过来了!”

“有人!”,“唉哟!”“妈呀!”各种大呼小叫之声未绝,黑暗中猛地杀出一彪猛人,照面也不答话,逢人便杀,海寇们猝不及防,立时吃了大亏。张宝得骆欢叮嘱,紧跟在赵行德身后,只见他勇若猛虎,遇见没有甲胄的海寇,一刀挥过,顿时斩为两片,血肉横飞,遇着有甲胄之寇,横刀直取其首级,当面几乎没有一合之敌。张宝在清远县也是一霸,但从没有见过如此酣畅淋漓的杀法,胸中豪气大增,双手握刀紧跟在身后,一见海寇躲避赵行德下来,便虎吼一声,大步上前将其杀死。正所谓将为军之胆,清远营官兵多是好勇斗狠之人,在两个猛将的率领之下,如虎入羊群一般,顿时将海寇杀得哭爹喊娘,溃不成军,不到一炷香功夫,原先围在村庄东面的海寇已被尽数杀散了。

见此情形,村寨上的壮丁也喊声大作,不待都保彭睿下令,便敲响锣鼓为官兵助威。

“官兵来了!”“我们有救了!”

“杀啊!杀呀!”

“我们有救了!”

不少人激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海寇和普通的盗贼不同,村庄一旦被其攻破就是一场浩劫。无论男女老幼,被海寇攻破过的村庄,往往一口都留不下来,从此就成了一片白地。因此,沿海村民恨海寇入骨,也怕得厉害。今夜老天爷保佑,先是村中打更的惊醒,提前发现外面的动静,关闭寨门,然后又有大队官军来援,村子得以保全,怎不叫人欣喜若狂。岭南的民风彪悍,村中的壮丁远远看见来援的官兵人多势众,近处更凶猛若虎,不少人更跃跃欲试,想要打开寨门出去砍杀。

“我们不如杀出去,助官兵一臂之力!”“对!杀了这帮该死的!”“不能做缩头乌龟!”

“等等,等等......”都保长彭睿鬓发花白,额上汗珠亮晶晶地,他是个谨慎之人,眼望着远处的火龙源源不断地往这边赶过来,欣慰地吁了一口气,吩咐道:“兴许是官兵大队人马过路,正好撞上了。不过呢,小心总没打错,依我看,还是紧守寨墙为上。多烧饭食,宰牛杀羊,各家各户拿出钱帛来,万万不可小气了,准备天亮以后犒劳官军,万万不可得罪了。”

彭睿宣和五年被流放岭南,住在这村子已有十三年,教化一方百姓的子弟也有十三年了。可以说,村中的青壮年都是彭睿的学生。理社清流主政岭南后,彭睿是老理社中人,兼任乡学祭酒,都保长,团练官、县学廪生四个职务,在周围数百户人家当中更有一言九鼎的威望。所以,当他说话后,村人便无人反对,外面小心守着寨墙,里面准备饭食,一心一意等着官军大破海寇。殊不知远处官军大举而至乃是一个错觉,赵行德令两百兵丁各自举着两个火把,从东向西赶过一段路程,然后熄灭火把,原路返回后再度点燃火把,这样就形成了官军源源不绝自东向西而来的好大声势。

村子外面,张宝一抹脸上的鲜血,欣喜道:“大人,怎么样?”

一下子杀溃海匪,都头们对赵行德都心悦诚服,如众星拱月一般围着他,敬听吩咐。

“不错。”赵行德微笑道,“初战小胜,正宜一鼓作气,将其他三面的盗贼一举击溃,再进村子去吃早饭。”他不顾脸上斑斑血点,撩起白袍下摆,将刀上的血迹擦了擦,横刀指向村子的西面,沉声下令道:“随我再杀一阵!灭此朝食!”

众将听命,纷纷抽出横刀,大步跟在赵行德的身后。所谓恶人更怕恶人磨,海匪平素稍稍抢掠,无恶不作,本来是极为凶悍之徒,但远处官兵大队声势惊人,近处官兵更浑身浴血,凶神恶煞般一般杀到,海匪们无不心胆俱裂,稍作抵挡便纷纷逃走。岭南少马,因此,无论是海匪还是官兵,都是以步行作战为主。海匪在前面大步地跑,赵行德、张宝等人便在后面大步的追,一直将村庄四面的海寇尽数杀散,赵行德这才下令收兵,先在四下布下斥候,又命张宝叫村寨大门,燃起炊烟,多立旗帜,作出有数千官兵进驻了村寨的样子。直到这时,村人才知官兵不过区区数百人而已,村民们感激莫名,纷纷将烧好的饭食,酒肉端上来犒劳官军。

“本人见将军之勇,真如关张再生。”彭睿端起酒杯,敬道,“我敬邢将军。”

“彭大人过奖了。”赵行德不愿暴露身份,举起酒杯,就欲饮下,这时,外面斥候来报,海寇又纠集了两千多人,在村子外面大声邀战,气焰嚣张之极。这时天色已大亮,村中官兵和壮丁加起来不足一千之数,彭睿和骆欢均脸露忧色,张宝等都头却看向了赵行德。

赵行德将酒杯放回桌上,神色自若,笑道:“诸位稍待,本将去将苍蝇赶走。”

他说完站起身来,骆欢、张宝等也随之起身,彭睿等村中耋老自然也坐不住。一行人跟着赵行德来到寨墙上,只见村子西面聚集了一大群盗匪,一个头领骑着马在队列前头耀武扬威。

张龙王骑在马上,双臂挥动大刀,显得臂力惊人,喽啰们也随之大声呐喊助威,令他更加得意洋洋起来,这次广南七十八股海寇一起上岸劫掠,他这路人马一下就吃了瘪。张龙王不信恰好遇上了大队官兵过路,先将部下大骂了一顿,又召集了喽啰赶过来探探虚实。

望见村中有人上了寨墙,张龙王大声喊道:“我乃东海霸张龙王,对面小儿可敢与我一战!”

“呱噪!”赵行德眉头微皱,取出了强弓,右手夹起三支箭,遥遥对准了张龙王。

不待对方反应过来,“嗖”“嗖”两支箭便放了出去,第三支箭又搭在弦上。这两箭在夏军有个名头叫“燕双飞”,去势不是要害,却让人极难躲避,唯有用镫里藏身之类手段才避得过。

张龙王眼睁睁看着他弯弓搭箭,却是没有时间退后,手忙脚乱拧身闪避,却避上避不了下,避左避不了右,眼看两箭射到,他只能把心一横,躲开其中一支,却被另一支箭射中右边肩膀,顿时“唉哟”一声,身形就是一滞。恰在这时,第三支箭矢疾飞而至,这支箭势大力沉,正正地插在张龙王的额头上。张龙王痛呼一声便栽下了马来,尸体一动不动。

赵行德面色不变,右手又夹起三支箭。城上城下,张龙王的部属,骆欢、张宝、彭睿等人都看得呆了。张龙王既以龙王为号,在海上也有极大的声威,可这个纵横海上的悍匪,竟然轻描淡写便就此殒命,许多人亲眼目睹这一幕,脸上还是不可置信的神情。眼见赵行德再度弯弓搭箭,指向哪里,哪里的海寇就大呼小叫地往后退,一直退出了三百步远,方才一哄而散。

章132 江鲍堪动色-2

海寇气势汹汹而来,偃旗息鼓而去。寨墙上团丁欢声雷动。

赵行德方起弓矢,只见彭睿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张宝等人更流露出敬畏之色,只有骆欢的脸色稍稍正常一点。这些年来北方多事,岭南却兵戈不兴,像赵行德这样的神射术,在北方军中也是凤毛麟角之人,在岭南更是见所未见了。所以众人一时有些呆了,佩服之外,更多了一层敬畏之心,见赵行德转过身形,彭睿挤出一丝笑容,赞道:“邢,邢将军真,真乃神人也!”

赵行德收起硬弓,笑道:“无他,唯手熟尔。”

这是套本朝陈康肃公的一桩典故,几位文官都是熟知的,他本意是谦虚,熟料,他这一手射术过于惊人,彭睿和骆欢还在震惊之中,谁也没把他当作常人。眼见无人凑趣。赵行德只张了张嘴,无声地笑笑。众人跟在赵行德身后,返回置宴大堂。

置酒高宴之前,彭睿已派人将海寇侵犯的消息禀报上去,请求高州府派官军过来帮助石廉村的防守。赵行德也发了一封文书给高州府,言称石廉村正当驿路要道中央,官军最好在这里设立一处寨子,扼住海寇进犯高州腹地的要道。彭睿本欲挽留清远营多驻扎一阵,知道清远营不能停留后,难掩脸上的失望之色。骆欢暗示他高州府一定会重视清远营的建议,在石廉村新建营寨后,彭睿才稍稍展颜,不住地向骆欢道谢。

对石廉村百姓来说,清远营诸人是实实在在的救命恩人。因此,在彭睿的安排下,宴席极其丰盛,各家各户将饭桌从屋内搬上石板街,每一张桌上摆满了喷香的酒菜,白斩鸡、黄果焖鸭、红烧鱼、扣肉、蛇羹、鸡杂蔬菜汤,再加上岭南的时令蔬菜,一盘盘都香气诱人。比起行军途中官府招待的饭食丰盛得多了。

石廉村的百姓以守清流法为多,讲究“男女不杂坐”,所以,村中女人只在后厨做菜,每一桌上只由两三个男人招待官兵。不过,此间民风淳朴,村民除竭尽所能端上好菜之外,还拿出了自酿的米酒,先把酒倒入一个大碗里,然后用陶制的调羹送到客人嘴边,称为“敬酒”,客人不喝就不给面子。行军途中本来不得饮酒,不过,昨夜血战将士用命,且主人家的盛情难却,赵行德特别允准,饮酒以三羹为限,这农家的米酒醇香甘甜,三羹大约只一两酒,官兵们自然不会醉。不过,一时间羹来羹往,倒也是宾主尽欢。

酒酣耳热之际,清远营官兵与百姓也都聊开了,席上说的都是岭南方言,粗声大气,猜拳行令,鸡同鸭讲,赵行德是一句都听不懂,仿佛置身异国,好在彭睿和骆欢都讲官话,彭睿的祖籍伊川,和赵行德交谈了几句后,便是一口洛阳正音,双方都有不胜唏嘘之感。

“听口音,邢将军似乎是中原人氏?”彭睿感叹道,“宣和年间,我等受奸党陷害,流放岭南,至今已有十余年了。余之父母都已老死,小儿在岭南长大,这一口乡音,当真梦牵梦绕。”宋人最重乡土,彭睿说到动情处,不禁潸然泪下。赵行德也为之动容,宽慰道:“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后来辽寇南下,北方百姓近半死亡,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对彭大人一族来说,当初流放岭南,祸事反而成了一桩好事了。”

“桑梓之地,祖宗坟茔,总难忘却。”彭睿以衣襟沾了沾眼脚,看着赵行德问道,“听将军所言,难道邢将军曾经参与北伐,亲眼见过中原残破之景象吗?”得到赵行德肯定的回答后,他咬牙切齿道:“彭氏一族在伊川尚有不少族人,自从中原板荡后,都失去了消息。辽贼侵我中原,杀我宗族,这大仇一定要报。”他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给赵行德面前的酒杯斟满,道,“原来邢将军是北伐中原的壮士,难怪武艺惊人,请受彭某一拜。”言罢竟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到地,赵行德忙站起身来避过。

双方礼让一番后,方才重新落座,这时,村民们上来讲空盘撤下,又端上满盆满盘的肉菜,赵行德见状不禁皱起眉头,对彭睿道:“各位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欢宴过后,百姓的日子还得过下去,酒菜能不上就不上了吧。”说完将碗一搁,示意宴席到此为止。骆欢、张宝等将见他如此,也纷纷放下碗筷。

“将军高义,不过,”彭睿笑着端起杯子,“自从陈公主政广州以来,朝廷大力开拓南海屯垦,民间开垦土地归自己所有,广州府又扶植工坊和通商,粮食、铁器、糖、酒、茶叶的价钱都在稳中有降,百姓的日子却比从前好得多了,单单石廉这地方,开垦的田地就比从前多了一倍,地上养的人却几乎没有增加,只是把原先用木犁、陶犁,现在尽都换作铁犁,又大量用耕牛、驴、骡子等役畜。就算是普通百姓,一月也能吃好几回肉了。”

赵行德脸上犹有不信之色,骆欢等广南本地的官员却深以为然。“大人放心,民间足有三年积储之粮,一顿宴席是吃不穷的。”骆欢解释道,“岭南曾经历侬智高之乱,朝廷将不可激起民变放在地方施政的第一位。早在宣和年间,我社清流尚未秉政,早早将根基扎在乡村民间,朝廷但有苛捐杂税,一方清流必鼓动百姓群起反对。陈相公主政广州后,也加意厚待百姓,安抚移民,不与民争利。皇粮之外,衙门从民间所取的赋税,只以一年用度为限,若一年之用度比往年更高,还要召集一方贤达公议,倾听民情,能不增税则不赠。久而久之,广南州县的府里仓廪穷得能跑耗子,但民间确实是十分殷实富庶。”

“正是如此。”彭睿感慨道,“子曰苛政猛于虎,诚如是也。岭南本是瘴疠之地,只因蛮夷众多,朝廷刻意怀柔安抚,加上我们理社中人的争取,这些年来休养生息,百姓的生活竟远胜于江南。最开始的移民只有流放罪犯,这些年来,许多东南的贫苦百姓举家迁来岭南,甚至在这里稍作停留,又迁往更远的南海屯垦地去了。”

骆欢也是流官的子弟,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叹道:“还记得的刚来的时候,岭南还盛行巫鬼之术,儒道佛三教不昌,流官们想尽办法想让这里的蛮部归化,可都没有太多的办法,甚至汉民迁徙过来不久,许多习惯也变得跟蛮子一样。还是这几年,民间越来越富庶,百姓家家都买了铁器、丝绸、瓷器等日常的物事,习性才渐渐变得和我们中原人一样了。不过,人口孳息以后,容易开垦土地渐渐又不够了,失地的百姓无以为生,有的去做工徒,有的受不了穷,干脆就出海做了海寇。其实在大食人过来以前,广南两路已经有勾结安南人的海匪,只是没有现在这般猖獗。”

彭睿叹了口气,广南两路背山面海,海匪向来是心腹大患,几乎从来没有禁绝过。

宋国海寇的成分十分复杂,真正的悍匪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其余要么是被裹挟的渔民,要么是失去生机的佃户工徒,还有被掳掠上船的普通百姓。所以,海寇的数量虽多,正面交锋却不足为惧。在大食水师出现之前,海寇对沿海的骚扰并不十分厉害,宋国朝廷也并不重视。然而,当大食水师和原来的海寇串通在一起之后,立刻就成为了心腹大患。此番赵行德和广州府合谋对付大食海寇,熟料却先碰上了这些乌合之众。

“原来如此。”赵行德点点头,他久在北方,对广南情形了解不多。

酒酣耳热之后,都保彭睿再度流露出挽留的意思,赵行德仍然拒绝了。他建议在高州官军到来之前,彭睿暂时封锁石廉村,寨墙上多插旗帜,村中多燃炊烟,伪作大军仍然留在村里,而赵行德等人只是一支先行出发的队伍而已。彭睿见赵行德无论如何也不肯多停留,只得吩咐村民多制作些炊饼,再加上风干的腊肉等物,送给清远营士卒在路上食用,赵行德也将缴获的铠甲、兵刃等留给了石廉村团练。

欢宴过后,清远营整装结束,离开了石廉村继续向西行军。

根据降俘供述,海寇并不只是这一支,而是许多家匪盗串谋的行动。赵行德下令清远营抛掉辎重,只携带铠甲兵刃,加快行军速度。原先他还担心海寇不中计上岸,但他刚离开广州不久,便遇上大规模海寇侵袭,不免又担心南海水师反应不及,还没来得及堵住去路,沿海州县便生灵涂炭,海寇在大肆抢掠之后,复又杨帆远遁了。

............

南海赤鲨礁,礁盘中避风的海船少了许多,那些挂着红黄青白各色旗帜的宋国海盗船早几天便驶出去了。

大食海军司令的座船上,一个青袍宋人站在船舱中央。

面对凶狠的大食人,莫天宝罕有作色厉声道:“法麦图大王,我东家已经联络了大宋海上豪杰一百多家上岸了,你们要是再不出动,只怕广州南肆要被宋国人自己打劫一空,到时候没有你们大食人的份儿,你可不要倒过来怪罪我们邱东家。”

章132 江鲍堪动色-3

“到时候没有你们大食人的份儿,你可不要倒过来怪罪我们邱东家。”

通事将莫天宝的话翻译为大食语,司令法麦图还未说话,指挥官赛义夫丁握着弯刀吼道:“你这异教徒,是在威胁我们吗?”他好像立刻就要翻脸,其他将领也大叫起来。远征海军离开大食港口已经一年多,这一路烧杀抢掠,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越来越嚣张,言行举止也越来越像真正的海盗。一时间,船舱充满了粗野的叫嚣声,更有人更抽出弯刀,在船舱中比划来去。

“各位,各位,有话好说。”莫天宝脸色微变,拱手道,“这只是生意,生意而已。”

这些野兽一样的蛮人,眉毛眼睛都和中原大不相同,这一作势威吓,让莫天宝腿肚子发软,脸色发白地看着坐在上位的法麦图,结结巴巴解释道:“大王息怒,小人也只是个带话的。这个,这个邱东家说,咱们和法麦图大王是生意,和海上的豪杰也是生意,并不能约束节制他们。若是法麦图大王先打下广州,满城子女玉帛自是予取予求,可若是大王犹豫不决,让其他豪杰抢先洗了广州城,我们邱东家也没理由,更没办法让他们把到嘴的财物吐出来。”

莫天宝说着说着便一揖到地:“愿大王三思,三思......”

见使者一吓便软了,赛义夫耸了耸肩,弯刀回鞘。其实他的立场到和这使者相似,前几天赤鲨礁宋国海盗纷纷离去,说是要上大买卖,赛义夫丁就蠢蠢欲动,甚至还找过司令官阁下,可是司令官阁下太过谨慎,一直担心那是宋人设下的陷阱。宋人虽然孱弱,可毕竟和夏人是统一种族,而夏国人的偷袭和陷阱,在整个两河流域都是出了名的。

法麦图沉着脸不说话,莫天宝连忙又道:“法麦图大王,邱东家说了,我们只是商人,我们只做生意。东家说,做生意的大忌,就是和客人抢生意,所以,这些年来,我们只管在岸上给各位帮忙,绝不和海上的豪杰抢生意,更不可能强取好汉们手中的财物。邱东家在南北道上都是声誉卓著的......”

邱东家富可敌国,做的又是刀头舔血的生意,手底下便豢养了一大批打手,这些人通常只做走镖护院,可这一年多来,邱大瑞更控制了好几支海上的悍匪,暗暗地积蓄力量,一待时机成熟便打出旗号,成为控制南北海道的霸主。也正因为如此,邱大瑞对广州势在必得。不过,这些打算,像莫天宝这样的小人物是毫不清楚的了。

邱大瑞教他说的这些话,莫天宝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表情也十分诚恳。

可法麦图就是不说话,只目光森然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仿佛被一头狼盯着。

正当莫天宝绞尽脑汁,想要挤出些别的说辞来的时候,法麦图开口了。

“宋国海军的统帅,那个叫赵行德的人,还被关在广州吗?”

“是,”莫天宝恭敬地答道,“我东家在广州有很多眼线,就是广州府衙门里,也有好几个人确认了。赵行德被关押在广州府衙望海楼最上一层,每天他都会出来透透气,底下的人也能看到。”身为宋人,莫天宝的口气不觉带了几分惋惜,不过,他的厄运,正是自己发财的机会。

法麦图点点头,他伸出两根手指:“回去告诉你的主人,两天后,我们出发。”

“是,遵命!”莫天宝心中惊喜若狂,向法麦图再施了一礼,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去了。

法麦图的话,先是用突厥语说的,然后再由通事翻译给莫天宝听。他是罗姆突厥上层的人物,自然不屑于却学夏国人的语言。所以,海军军官们都明白司令官已经下了决心,劫掠广州城!如果宋国是一群羊,广州就是羊群中最肥的那一只羊,如果宋国是一片树林,广州就是结满金苹果的哪一棵树,如果宋国是一顶皇冠,广州城就是这皇冠上最大的宝石。哪怕在万里之外,突厥人、大食人、芦眉人都在传说着它的财富。

司令官终于下定了决心,许多海军军官都很兴奋,激动地看着他。

副将亚辛微微皱眉,低声道:“司令官阁下......”

“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法麦图摇了摇头,打断了亚辛的话,“东方是如此富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为皇帝陛下征服这一片神奇的土地。第一步就从广州开始,宋人本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可惜他们就和芦眉人一样喜欢内斗,他们居然囚禁了自己海军的司令官。宋国海军才成立没有多久,没有司令官的舰队,就是就好像没有指挥的乐队,算他们赶过来,也不能对我们造成威胁了。真正的大敌,是宋国的海盗和邱东家他们这些人,我们要征服宋国,就必须要他们依附于我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独立行动。”法麦图的声音压得很低,“你明白了吗?”

“明白。”亚辛低声道,“可是阁下......”

“这次行动以后,我会分出一支分舰队运送财富回巴格达,你就是分舰队的司令。”

法麦图满意地看着亚辛大为吃惊的脸色,继续道:“皇帝陛下一定会非常高兴,封你一个很高的官职,然后会派第二支远征舰队过来。为了雷斯曼家族,你一定好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是,叔叔。”亚辛低声道。

毕竟他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海军军官,而法麦图才是雷斯曼家族中最辉煌的一位将星。

雷斯曼家族也是最早效忠罗姆苏丹的大食家族之一,如果不是因为血统,法麦图肯定能在苏丹的宫廷中获得更高更重要的职位,而不是统帅舰队进行远征。不过,在神的保佑下,这场前途未卜的远征,竟然像辛巴达航海的故事那样,为罗姆突厥帝国打开了一扇财富的大门。

法麦图见亚辛不再反对,满意地点点头,提高嗓子下令道:“明天早晨就起锚,航向东南,愿真神保佑,顺风的话,两天就能到达广州。”说完挥了挥手,让军官们下去准备。

大食海军起航的时间,要比通知宋国合作者要早一天。

当舰队在广州外海出现的时候,应该会让他们感到吃惊吧。

法麦图冷笑着,将血色的葡萄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放在桌上。

广州扣留赵行德,逼走南海水师,就等于是大门洞开了。时间就是机会,无论都邱大瑞还是对法麦图来说,这都是一场豪赌。野心?谁都会有。而可能和不可能的区别就在于人和决心。

邱大瑞以他近乎疯狂的大胆,就在大食海寇犹豫不决的时候,通知本地海寇抢先上岸劫掠。南海水师离开广州不过短短十几日,七十八家海寇如发疯的狼群一样上岸侵扰,既出乎法麦图的预料,也出乎了陈公举和赵行德预料。

猝不及防之下,大宋南海狼烟四起。

七十八家海匪,加起来足有数万之众,沿海的钦州、廉州、化州、高州、恩州、广州、惠州、潮州,没有一处未受到海寇的侵扰,到处是一片腥风血雨。

海晏盐场,盐官和盐丁全部被杀死,连老人和小孩都不放过,妇人被奸.污后掳上海船。

海陵寨被海寇攻破,全寨上下两千人全部死难,海寇一把火将这座兵寨烧为白地。

上万海寇逆江而上,在潮州府城外大掠三日,生灵涂炭.....

陈公举派广州军三千驰援潮州,却只看到尸横遍野和一座座死寂的村庄。

数万海寇上岸,连掠海南、归德、大宁、静康、东莞、黄田六处盐场,所过之处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广州告急,四处救援广州军被迫返回州城,陈公举张贴告示坚壁清野,县城白天关闭城门。州城和县城有正规州军和厢军防守,海寇虽然人多也不能轻易攻克,然而,在大股海盗的攻打下,许多小村小寨都遭受了灭顶之灾。

海丰县,龙山村,老少六百多口退到了祠堂中。

浓烟滚滚夹着呛人的味道不断灌入祠堂,用稻草堵都堵不住,龙山村的祖先是大宝年间从北方迁到此处,在此地繁衍生息两百多年,也算是附近数一数二的大村子,可这一次,两千多海寇突然围了村子,村人来不及上山躲避,只能躲进祠堂,壮丁们拿着刀剑和弓箭勉强守住了门口。这祠堂是石头砌的,墙很高很厚,还有放箭的射孔,海寇攻不进去就用烟熏,在熏烟的柴草中还加入了不知命的毒物,一下子将门户严密的祠堂变成了一个浓烟滚滚的地狱,好几个守在窗口的壮丁已经晕了过去。

“爹,怎么办?”一个青年从风口奔了回来:“爹,咱们快顶不住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恐惧,海寇奸.淫.虐杀无所不为,一旦祠堂被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列祖列宗啊,”老人浑浊的眼里闪动着悲愤,“这些畜生,为掳掠钱财,奸.淫妇人而来。我们绝不能让他们如愿。”他手抚着一个清流竹排,“如今只有玉石俱焚,你去告诉各家,先把值钱的东西,粮食,全部都毁了,若不想妇人和孩子受苦,就先送他们归西,然后,一把火将祠堂烧了,叫他们什么也得不到。还好在州城还有你二伯那一房,我们龙家不至于绝后。”他痛苦咳嗽了两声,转过身躯,颤颤巍巍跪在了祖宗牌位面前,喃喃道:“列祖烈宗,我不孝啊......”

片刻后,鲜血汩汩地流淌,大火熊熊燃烧,将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章132 江鲍堪动色-4

鄂州,花堤街,陈府门庭冷落车马稀。

陈东去位后,便搬来此处居住,他虽被弹劾去位,但他理社领袖的身份还在,理社同道和门人依旧不绝于门,许多富商巨贾也请他赴宴题字,只不过陈东为了避嫌,除了温循直、曹良史、陈公举等人,一概婉拒,所以才会出现这番门庭冷落的局面。即便如此,鄂州府仍然加派了衙役在陈府外面守着,生怕这位退隐的故相再出什么乱子,给大宋江山带来不可预测的风波。

一台轿子到了陈府门外停下,一仆役递上名帖,不多时,又面带难色的回来。

“陈相公抱病,不见外客?”

邓素皱起眉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

邓素被推举为丞相后,陈东与他的关系便冷落下来,只不过在邓素用人施政之际,并未刻意掣肘而已。因海寇为患为患,邓素与兵部商议,由老将林师益为大将,曹固为副将,统帅一万五千禁军南下岭南,协助广南抵御海寇。然而,曹固大军沿着灵渠进入广南境内后,广南各地不但不供给大军军粮,而且紧闭城门,对官军的戒心丝毫不加掩饰。兵部和户部发了六百里公函去调停,广南州县都以府库空虚为名和朝廷打着马虎眼。林师益用兵持重,见状便驻兵静江府不进,曹固更派出部署勒索地方,弄得静江民间怨声载道,广南各地闻讯后,更加厌恶官军,甚至有“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之说。

水师都督赵行德与广州知州陈公举相互弹劾,已使天下震动。在邓素刻意的压制下,朝廷官军南下受阻的消息尚未传开,但他知道,要彻底解决朝廷和广南路的问题,还是要陈东出面,因此,尽管几次派人上门递拜帖都被陈东婉拒,邓素还是亲自过来了。门子的拒绝,也在邓素的预料之内。他叹了口气,掀开轿帘,亲自走到陈府的门前。

“本官邓素在此等候,烦请报知陈相公一声。”

邓素语气温和,甚是平易近人。门子却吓了一跳,陈东的客人三教九流都有,这门子的眼界也颇高,但当朝丞相亲自登门拜访,他却不敢怠慢,低声答应了一声,赶忙转身进去禀报,不多时候,门子又转了回来,脸上带着尴尬的神色,打躬作揖道:“邓相爷,抱歉抱歉,我家陈相公身体抱恙,不见外客。”

“什么?”邓素的门人张孝廉脸色骤变,失声道,“邓相公亲自登门,陈少阳也太......”

“住口!”邓素沉声喝道,看着那门子,霭声道,“烦请再通秉陈相公一声,陈相公抱恙,我来看望一下病情,也是应有之意,望他念故人之情,若暂时不方便的话,我就在这儿等着,什么时候方便了,我什么时候进府里去看他。”

门子忙不迭进去禀报,邓素竟然站在陈府的屋檐之下等候起来。

“丞相大人,”张孝廉低声道,“何苦如此。”

“相忍为国。”邓素缓缓道,“何苦之有?”

言罢,他微微闭上双目,眼观鼻,鼻观心地等侯起来。

邓素信的便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初为了拜秦桧为座师,他甘愿在秦府外面苦侯三天,除了早晚用些饭食外,中间都不进水米,将他人的指指点点视若无睹。如今他年近四旬,身体未必有年轻时壮健,心志却仍旧坚如磐石,自信放眼朝堂之中,比他足智多谋者有之,比他心狠手辣者有之,但若论心志之坚,邓素不在任何人之下。这一点,亦为陈东、赵行德等故人素所深知。不过,陈东间或不见,邓素却也吃不准。清流行事一向骨鲠,若门子出来传话“故人陈东已死,邓相公有事烧纸告知可也”,也是毫不奇怪的。

一队禁军在陈府门外保护丞相大人,花堤街却没封,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看着站在陈府外等候的这位先生,有人好奇地指指点点:“这位是谁啊?”“难道不知陈相公不见外客吗?”“这年头,,不要皮的狗没有,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嘘——小声点。”“啊?——”“这是刚刚上任的邓丞相!”“这是邓丞相?”“他什么意思啊?”“邓丞相怎么也在外面等着?”“陈相公的度量未免太小了吧。”“我看,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听说,陈相公就是被邓丞相给搬倒的。”“胡说,他们不是同窗好友吗?”“呸!好友就是用来出卖的!”

行人的低声议论,邓素未必听得见,他微闭双目,心平气静地在陈府外等着。

良久,邓素眼睛睁开,陈府的黑漆大门缓缓向两边打开,一名白袍的书生躬身道:“邓相公久候了,恩师请丞相大人进府。”这人显然是陈东的门生,他往旁边一让,做了个“有请”的姿态,礼数虽然周全,神态却是冷冷的。“你?——”张孝廉脸色一变,正欲相斥,见对方一副活死人的样子,只能强行把气忍了下去。陈东托病也就罢了,这个晚辈如此作态!

邓素却不以为忤,微笑道:“如此,有劳你前面带路吧。”

这所院子乃是陈东被弹劾以后,第二天临时从一位友人手中买的,虽然清雅幽静,但和相府后衙相比却局促了很多,邓素等三人一路穿花绕树,不多时便来到后花园的书房之外,陈东的门人示意张孝廉等在门外,只让邓素一人进去。

陈东坐在书桌后面,看见邓素进来,放下手中卷册,没有说话,伸手示意他坐下。

丞相弹劾以后,有人欢喜有人愁,鸡犬升天之余,难免弹冠相庆,得意忘形,分肥不均,许多原来秘而不宣的,外面依然不知,陈东却知道听到了某些隐秘。邓素借担任礼部尚书之机,联络各地学政,又和陆云孙结盟,一举发动弹劾,这才取而代之。了解这些事情后,陈东对邓素的态度自然好不起来。

邓素也不客气,坐下来,脸色冷峻道:“少阳,我非为自己而来,乃是为了广南的百姓。”

陈东冷笑道:“是么?”他看着邓素,沉默了一会儿,道,“守一,君子相交以诚,看似容易,可若这一字丢去了......君子相交,就难了。”“少阳......”邓素还待再劝,陈东却打断了他,摇头道:“广南信不过曹固,如果是他领兵,恐怕朝廷大军会非常不顺利。”

“这又是何必呢?”邓素叹道,“正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大食海寇在沿海烧杀劫掠,天下震动,广南百姓都是我大宋的子民,你让我忍心眼睁睁看着广南一路生灵涂炭么?”他语气带着几分悲天悯人,“我知广南治理极好,号称有团练上百万,可是这些团练当真能与凶残悍勇的大食海寇一战吗?你也是知兵之人,须知剿灭海寇,非得用精兵不可。我知你信不过曹家,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襄阳大营的人马离广南最近,朝廷抽调精兵,也只有襄阳而已。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在通告天下,一旦剿灭海寇,曹固立刻会退出广南。”

“不必了。”陈东摇了摇头,淡淡道,“曹家要做什么事,恐怕你也也阻止不了吧?”

无论他如何劝说,陈东只是不同意。邓素自登上相位以来,总揽各方势力,调和鼎鼐,理社中人对他也并不十分抵.制,为了大宋天下,曹良史、温循直等朝中重臣都没有挂冠离去,而是各司其职,保证了相权的交接。然而,广南是理社最重要的根基,无论是陈东,还是曹良史、陈公举等理社中人,都绝不能容忍曹家的势力进入广南的。所以,陈东的态度才会如此强硬。广南两路二十一州,人口上千万,州军团练数十万。若朝廷强要进兵广南的话,理社诸人肯定会拼死抵抗,只怕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结果。

约莫一炷香功夫,便端茶送客,邓素只得告辞离去。

陈东虽然没有送他,在邓素离去后,却站起身来,目光望着窗外空空荡荡的小径,仿佛看到邓素萧索离去的背影。陈东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陈东虽没有太多怨恨,但二人之间的信任和故交,已经彻底失去。从此以后,大宋朝堂上,他们可能是敌人,可能会做交易,但绝不会是同道好友了。

门人张确送邓素返回,见陈东神色郁郁,问道:“广南海寇一事,恩师既然已经有所安排,为何不告知邓相公呢?”张确乃陈东最看重的弟子之一。因为弹劾一事,陈东的门下都对邓素极为愤恨,张确也是如此,然而,今日一见,邓相公辞情恳切,对广南百姓的关切也并非作伪,张确心下有所触动,陈东素来又不禁门人言事,所以才有此一问。

“邓守一谋事机密,我是比不上的。”陈东淡淡道,“可是,他隐忍太久,手下可用的人才太少,如果将大事泄露给他,成败本来是五五之数,只怕走漏风声,反而是我们害了广南百姓了。”他的眼神略显暗淡,“再说,就算要告知朝廷,也从元直那边通秉才好,否则的话,我们就是陷元直于不义了。维系好邓守一和元直之间的关系,南海水师和朝廷的关系,才能不至于破裂。广南这件事,我是既未参与,也不知道,这才符合朝廷的利益,大宋的利益!”

章132 江鲍堪动色-5

自从邸报司用飞鸽传书以后,各地的新闻比从前快了很多。南海水师和广州府不和,赵行德被软禁,水师哗变炮击广州后离去,海寇趁火打劫上岸抢掠广南州县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到扬州。扬州证信堂,证信堂主事苏同甫全力筹措银钱,又放出稳定市面的消息,却阻止不了这兵败如山倒的局面。股券的价钱如江河日下,官府束手无策,众多买了股券的百姓更如丧考妣一般。

“完了,完了!”肖三叹气道,“早该卖掉的,现在连一半本钱都没了。”

这几天他有些神不守舍,只要一闲下来就出神,张口便是叹气:“唉,我早该卖掉的。”

大势如钱塘江潮,涨落都不是如肖三这样的升斗小民能够左右,家产万贯的富商巨贾也有不少人血本无归,有的低价卖掉股券,仓皇而却,更有人血本无归投河自尽。这些天来,整个扬州,乃至整个东南都一片哀鸿遍野之声。虽然买卖股券都是自愿,事先也知道海路风险莫测,但很多人还是将气撒在了广州府和南海水师,甚至赵行德本人身上。

民间怨声载道,连瓜州渡公主府也不得清静。

“唉,你也是昏了头,信了赵侯爷的水师。”

“我听说公主殿下买了股券,心想跟着公主总不会错,唉......”

廊窗对面有人低声地埋怨,赵环与宫女芍药正在花园中散步,闻声眼神一凝吗,停住了脚步。她身份高贵,本不必偷听旁人说话,但涉及夫君,竟不自禁地听了下去。芍药则一脸紧张的神色。吴楚园公主府已改建成了博物园,赵环难得去一趟,常年都住在瓜州渡的公主府里,说是公主府,其实只是水师大营的后花园中几处单独的院子,比寻常富绅之家的宅邸还要小。地方小了,所需宫女自然也少。只从刚才那一句话,芍药便听出来,说话的正是从鄂州跟着公主过来的两个宫女,其中一人还与自己交好。

见公主停住了脚步,芍药心中暗暗着急,却是不敢出声。

好在那两个宫女还有分寸,自怨自艾一阵之后便自离去,芍药也松了好大一口气。

“殿下......”

“股券之事,我也略有耳闻,只没想到,这事态演变下来,竟已经影响到驸马的清誉了。”

赵环眉宇又多笼罩一丝愁绪。自从赵行德被扣留以后,芍药便再没见殿下展露过笑容。她站在亭廊中蹙额沉思了片刻,叹了口气,吩咐芍药将公主府何中使请到花厅相见。中使何宣赞负责处置公主府中公事,闻听赵环召见,何中使不敢怠慢,立刻带了两个随从前往后花厅参见。

“公主召见下官,”何中使低头行礼道:“未知有何吩咐?”

“有劳何中使。”赵环低声道,“我想将公主府库中银钱、布帛全部取出。”

“啊?”何中使脸色微变,“府中尚存钱帛百十余万贯匹,这么多财物,不知将用在何处?”

何宣赞乃朝廷正七品命官,并非公主的私属,他的仕途却和公主息息相关,如果公主行止有荒唐、失当之处,中使未尽劝谏之责,便是失职了。大宋皇族被辽人掳掠北狩后,吴国长公主府是仅存不多的金枝玉叶,非但陛下赏赐丰厚,朝廷也十分优待,她自奉又十分节俭,除了施舍贫民之外,财物多藏在库房之中,现在赵环突然要将财物全部取出来,令何宣赞十分震惊。这些是公主的私产,怎么使用都是公主的事,但他生怕长公主受人欺骗,或者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将来吏部考评,他这个公主府中使便很难过关。

他的心思,赵环洞若观火,答道:“何大人费心,这些钱帛,将用来买进南海股券?”

“啊?”何宣赞差点就要抬头直视赵环,劝道,“殿下,这南海股券现在可是卖得,买不得。若是买了,将来想卖都卖不出去了。”他也买了数千贯的股券,现在一肚子都是懊悔,简直像烫手的山芋一样捧在手里,听闻公主还要买股券,何宣赞怎能不大吃一惊?

“无妨。”赵环柔声道,“南海海路是夫君在照看着。只要夫君平安,商路自然畅通,若是驸马......”她眼眸微黯,旋即转为坚定,“驸马不会有事的。但是,南海股券的价钱这么跌下去,却于夫君的清誉有损,任凭价钱这么跌下去,只恐寒了众人的心。所以,我准备将公主府库中的钱帛全部取出来购买南海股券,让旁人知道,我是相信夫君的。夫君一定会平平安安。”

“这......”何宣赞一时语塞,劝谏的话便说不出口。

辽军南侵,清流主政以来,朝廷标榜节操,对妇人“三从四德”也极尽褒扬之能事。女子一生最高的荣耀,莫过于牌坊旌表。上至皇后公主,下至村妇村妇,都不能例外。听长公主解释,之所以倾尽家财去买南海股券,也是在出嫁从夫这一条之下,举动虽然有些激烈,但和夫死守寡一生相比,也不算是惊世骇俗之举,甚至够不上牌坊旌表的资格。因此,何宣赞也不好阻拦,反而隐隐对她生出一股敬意。

“南海股券原先十贯钱一股,今日价钱只五贯有余......”

何宣赞也是一名能吏,既然同意长公主动用府库中的钱帛,自然就要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他心想如果这一大笔银钱拿到证信堂去买股券,说不定就会把股券的价钱重新抬高,必须一点一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吃进股券,甚至可以趁着现在人心慌乱,再把价钱往下拉一拉。他是个持重之人,估算着说不定能买三十余万股,在长公主面前仍是留了余地。

“按殿下吩咐,一百一十余万贯钱帛如果全数买进股券的话,大约能买入二十二万股券。””

何宣赞一边躬身领命,一边已经在脑子筹划。

“不,不是这样的。”赵环轻声道,“按照股券印好的价钱,”她蹙了蹙眉,迟疑道,“十贯钱一股吧,就按这个价钱买就好了。我不要百姓吃亏,免得有损将军的清誉。”她看着何宣赞,不容质疑地吩咐道,“你拿我的金章,去证信堂。”她虽然久居公主府,但和赵行德有关的事情都留心一二,知道证信堂的股券需要买卖双方的背书,赵环以公主之尊,不能亲自和这些卖家交易,便让何中使带着她的印章前去购买。长公主印章共有三枚,两枚玉石印章是书信字画用的,一枚铜章是钱财账目上用的,又称为金章。

何宣赞脸色微变,惊道:“殿下,这是明摆着吃亏啊?”

“就这么办吧。”赵环语气坚定,柔声道,“钱帛本是民脂民膏,将军的清誉更重要些。”

长公主平素温温柔柔,但一旦认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何宣赞跟随赵环也有两年了,熟知她就是这个脾性,心中虽然嘀咕,却只能俯首听命,一边摇头,一边下去办事了。他离去后,赵环仍坐在后花厅中。这花厅悬于水上,柳暗花明,倚栏照水,池水一泓,清澈如镜,水面上漂着片片花瓣,时而有波光潋滟,游鱼浮动吞食水中的落花。赵环靠在栏杆上,恍若未见,秋水中更浮现一层薄雾:“天下人都盼着你平安,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

证信堂中仿佛开了锅一样地闹,人心又好像寒冬一样地冷。

“五千二百钱!”

“五千钱!”

“四千八百钱!”

“买我的,买我的!”

“让我先来,我先来!”

站在证信堂的三楼,主事苏同甫俯视着人头涌涌的大堂。

无数人挥舞着手中的股券,奋力地晃动,仿佛丧礼上满天的纸钱。无数人大喊大叫,让苏同甫的耳朵嗡嗡直响,他已经听不见这些人的话。对证信堂南海股券,苏同甫其实还有很多想法和野心,开拓南海商路,绝不仅仅是一支船队,苏同甫还打算借证信堂募集巨额的钱款,将南海水师的威慑力发挥到最大,将南海屯垦的产业收拢起来,包括数十个港口、百十家工坊、数百个田庄,最终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南海,乃至更靠近大食的西南海域全部收入囊中。可广州突然扣押赵行德,证信堂里犹如突然起了一场挂台风,将一切都摧毁了。

为了挽回人们对南海股券的信心,苏同甫多方凑错了大笔银钱,拼命地稳定股券的价格,可惜,事与原违,不但没能凑效,还赔了不少银钱。这一笔亏空,广州府不认,苏同甫自己倾家荡产也赔不上。今日是最后一搏,如果不能力挽狂澜的话,苏同甫也只能放弃了。他已经找了一个信得过的船头,准备去南海隐居,服毒自杀这种事,三得道人是绝对不干的。

“我已经尽力了,”苏同甫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赵元直,我愧对于你啊。”

章133 清水出芙蓉-1

“闹吧,闹吧......”

苏同甫俯视着证信堂大殿,一个个面目狰狞仿佛是催命的小鬼。他额头青筋暴起,暗道,“风高浪急,还不同舟共济,船翻了就都完了。”这时,一名仆役上前道:“苏大掌柜,公主府何中使求见?”“哦?”苏同甫微微一怔,沉声道,“我这就去见他。”

“他来干什么?”苏同甫一边暗自沉吟,一边踱步来到待客的厅堂。

“下官奉吴国长公主之命而来。”何宣赞拱手道:“见过苏先生。”

“不知何大人前来,有何贵干?”苏同甫微微点头,伸手示意何宣赞坐下再谈。

这些天下来,他也算心力交瘁,不但殚精竭虑地要挽狂澜于既倒,每天还有无数士绅找上门来,要证信堂包办找到股券买家,恳求威逼利诱各种手段,将苏同甫缠得不厌其烦,索性不见外客,这十几天连府邸都不回了,一直睡在证信堂的四楼。何宣赞虽然是朝廷命官,又自称代表吴国长公主而来,然而,利益攸关,在这个节骨眼上,打着各种旗号要证信堂予以方便的人太多太多了。因此,他看向何宣赞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狐疑。

何宣赞见状,也不绕弯子,径直将吴国长公主之意告知了苏同甫。

吴国长公主倾尽所有,出一百余万贯购进十余万股南海券,不是一家商贾能卖出的,此刻证信堂中所有人手持的股券加起来也未必凑足一万股。而以远高于市价的价钱收购,一旦消息传出去,一个处置不慎,恐怕会在扬州引起一场骚动,好心也变成坏事了。所以,何宣赞并没有前往证信堂大殿交易,而是径直来找证信堂主事苏同甫,请他协助完成这一件大事。

“原来如此。”苏同甫点了点头,赞许道,“殿下宅心仁厚,理当助一臂之力。”

他为何宣赞在大殿宽敞处安排了一个位置,派了五名证信堂掌柜在何宣赞身旁帮忙然后又致书谭知州,从扬州府借来了一百五十名衙役州军,衙役在证信堂内维持秩序,州军在证信堂外又布置了一道关卡,防止闻讯而来的人拥挤作乱。

一切都布置完毕后,证信堂方才宣布,吴国长公主将以每股十贯的原价买进南海股券。

这个消息仿佛一滴冷水掉进沸腾的油锅,瞬时将证信堂甚至整个扬州城都炸开了锅。

“每股十千?”“真的十千?”

“你不是听错了吧?今天这样子,能五千脱手就不错了!”

“吴国长公主又不是傻子。就算她家大业大,也不能这么乱来呀。”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是将信将疑,大部人都不以为然,把来报讯的家伙奚落一顿,只有极少数的人闻讯赶到了证信堂,并且看到了已经排到证信堂外的长龙,有人做梦一样将手中的股券以每股十贯的价格售出,仍是满脸不可置信,一副做梦跌倒了金元宝一样的神色。

“真的是一股十千!”

“好人呐!”

“吴国长公主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真的!比真金还真!千真万确!”

“我的天啦,这下有救了!”

当肖七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

当他怀揣着三十贯股券一路小跑到证信堂时,这里已经人山人海,所有人都朝着证信堂大门的方向,满脸憧憬,为了应付汹涌而来的人流,州军已经增加到三百人,一部分在证信堂外围成一圈,另一部分则用去了枪头的枪杆维持着秩序。肖七踮起脚尖,像其他人一样努力地朝证信堂里头望去,只能望见几队长龙从外面排进去,不断有人面带喜色地从证信堂里走出来。十贯一股啊,这可是现在市价的两倍还多的价钱。

“喂,看什么哪?”

肖七回头一看,一个州军拿杆棒指着自己,又指了指一条长龙的末尾。

“看有什么用,到后边排着去!”

肖七赶紧一缩脖子,点点头,笑道:“谢过大哥。”

他不待军爷催促,自己跑到队伍后面排着。

肖七自然不敢和违逆朝廷军爷的安排。军爷除了手里有棍子,腰上还别着刀子,一个不适意,拔将出来,那是要见血的。这年头的百姓看多了生死,不安分的早早上山落草,下海为寇,真正买股券的多数都是过日子的人,现在大家都既抱着希望,又满腹忧心。谁都不会去冲撞维持秩序的军爷,有些人在队伍里小声地议论着,军爷也不管那么多。

“这么长的一队,还有多久才排到咱啊?”

“吴国长公主也不是邓通,难道能把所有人的股券都买了?”

“你说,轮得到咱吗?”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肖七耳听着旁人的议论,伸手摸着怀里揣热了的那张纸票,只觉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

他满怀期待地望着长长地,缓慢的队伍......

证信堂大殿内依旧挤满了人,不过却有序且安静了许多。

吴国长公主以高出市价一倍多的价钱买进南海券,让其他所有买家都失去了交易的资格,此刻,在大殿里面五个掌柜一字排开,他们先逐一核对一个个卖家带来的股券与证信堂的账簿记录无误,然后由卖家在股券后面做好背书,最后由仆役人将股券呈给坐在大案后面的何宣赞。何宣赞只大略看过一眼,便用吴国长公主地金章盖在股券背面,算是完成了交易,掌柜再将相应的银钱付给卖家。因为交子券票的印制殊为不易,无论福海行还是牙角行都不可能一下子做出这么多数额各异的交子,金银也不够用,所以,交易少数是交子和金银,更多还是用铜钱。

一个个大铁箱叠在一起,大铁箱里堆满一串串的铜钱,一箱五十贯钱,足有上百斤重。少数小铁箱里装的是小银钱,白花花的耀眼。证信堂外面还有人不断将一车一车地铁箱子运进来,这是苏同甫与何宣赞并力之下,以吴国长公主所出的财帛为质,从福海行、牙角行乃至扬州府库中兑出来的金银铜钱。正值夏季,大殿里仿佛蒸笼一样热,所有人汗流浃背,看着那些堆满金银铜钱的箱子,有人吞着口水,眼里流露出灼热而贪婪地光芒。

“两股——价二十千。”

“一股——价十千。”

“一股——价十千。”

......

“十股——价百贯”

“三十股——价三百贯。”

“五十股——价五百贯。”

“一百股——价千贯。”

“五百股——价五千贯。”

“一千股——价万贯。”

“三十股——价三百贯。”

......

何宣赞和众掌柜满头大汗地与前来卖股券的人交易着,不少人一边打算盘写账簿,一边不住地用汗巾擦着脸颊,丝毫不敢让汗水滴在了股券和契约文书上,这是证信堂的规矩,字据第一,一旦字迹模糊更改,说不定这一张股券就要重做了。

苏同甫站在何宣赞等人身后,皱眉看着排队进来交易的人。

他眼光老辣,早就注意到每次交易的数额越来越大。按照证信堂的记录,绝大部分人只买了不到十股,而九成以上的南海券集中在不到半成的士绅商贾手中。得知吴国长公主以高于市价一倍的价钱买进南海券后,许多人闻风而动,有人使钱买通衙役插队,有人雇人排队,使尽各种手段排在了队伍的前面,想要抢先将手中的股券高价卖给吴国长公主。照现在这个速度,只怕不到两天,赵环拿出来购进股券的百万贯银钱就要耗光,而且大部分升斗小民百姓反而得不到多少好处。

申酉之交,证信堂到了关门上锁的时候,外面依然人潮涌涌。

“唉,明日再来吧。”肖七失望地看着衙役用棍子将最后挤进去的人又赶了出来。

肖七来得早,本来是有希望排进去的。可是中途有好几十人在军爷眼皮子底下插到了他前面,肖七认得其中好几个,都是漕运码头上好勇斗狠的无赖,撩起纨绔,两腿都是刺青。这样的恶人,再加上军爷若有若无的偏帮,众多排队的百姓也只能忍了。眼看红日西斜,众人在证信堂外折腾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只得各自回家,明日再来。

“若非苏先生,”何宣赞擦了擦汗,心有余悸道,“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他叹了口气,脸上却浮现出笑容。在苏同甫的安排下,为殿下买入股券一事进展十分顺利。

何宣赞估计再有半天时间,十余万股就能全部买进了。

他心情放松下来,笑着对苏同甫道:“今日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什么又叫钱能通神。”到了后来,何宣赞也注意到交易的数额都很大,不过,他只管为长公主购入股券,只要安安稳稳地把这事情办妥就好,至于从谁那里买进来的,他就不管了。

章133 清水出芙蓉-2

何宣赞估计再有半天时间,十余万股就能全部买进了。

他心情放松下来,笑着对苏同甫道:“今日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什么又叫钱能通神。”到了后来,何宣赞也注意到交易的数额都很大,不过,他只管为长公主购入股券,只要安安稳稳地把这事情办妥就好,至于从谁那里买进来的,他就不管了。

“此事并非那么简单,何大人想必也看出来了。”

苏同甫摇了摇头,叹息道:“殿下宅心仁厚,然而,从中得益者,并不是真正需要殿下仁慈的百姓,而是那些蝇营狗苟之徒。”说话间,他打量着何宣赞的神色。苏同甫心中有个谋算,但他与何宣赞算不得深交,故而先以言语试探,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何宣赞也摇了摇头,叹道:“唉,可惜了殿下仁慈之心。”

苏同甫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翻看着今日的交易账簿,随意道:“我倒有一个法子。富商巨贾之家,一家购买的股券都是数十股以上,而普通百姓之家,股券多在十股以下。如果吴国长公主限定每次买股都在十股以下,好处就能落到普通百姓身上了。要知道,长公主这份仁慈之心,对富商巨贾来说是锦上添花,对升斗百姓来说,可是雪中送炭,甚至救人性命了。”他说话的时候,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并未看向何宣赞,反而一直翻看着账簿,显得甚是随意,只看是否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何宣赞面色变幻,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到了这个地步,我等已经尽力了。”

“哦?”苏同甫话有深意道,“何兄以为,我们尽力了吗?”

何宣赞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缓缓道:“就按苏先生所说,长公主限定每一笔买进的股券都在十股以下,可是那些富商士绅难道不能化整为零,将一大笔交易拆成十几笔,甚至一百多笔么?据我说知,证信堂虽然有南海券的账簿登记,但也只是逐笔记录而已,并没有把归拢到人头上,这就更加防不胜防了。”他压低声音道:“外面的州军,里面的衙役,不知道有多少人给他们买通了。今日放进来交易之人,没有几个不是打通了关节进来的。苏先生不知衙门中事,如果强要断了底下的财路,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说完,何宣赞皱着,长长地呼了一口浊气。

他当初若是同流合污,他也不至被排挤到公主府中使这个闲散位置来。

朝中各种污浊之事,他不知见了多少。好在今日股券当面交易,账面不曾短少,若是早先在汴梁,户部兵部的库房账簿是压根儿经不起清点的,每一任尚书侍郎都拿这糊涂账没有办法。太仓之谷,陈陈相因,这就是公门。哪怕是理社当政,也只是扬汤止沸,勉强扫清殿堂,在许多阴暗角落里的积垢仍在,哪怕改朝换代,一时干净了,过不了多久复又堆积污秽。大宋开国以来,无数清流名臣想要澄清吏治,可无不以失败而告终。

“海上波涛莫测,海路的财富也无可估量。南海券,能够让千万人分担海路上的风险,也能够分享海路上的财富。然而,波涛莫测,还比不上人心莫测。邸报明发,南海商队随着水师战船北上,尚未受到损失,可市面上像疯了一样抛售南海券,这其中是不是有人在操纵?是不是另有玄机,连我也看不太分明。”

苏同甫脸现复杂的神色,叹道:“可惜啊,这一场大变故下来,不知道多少人要家破人亡。”

何宣赞也同感地点了点头,那些升斗小民,买股券就跟买赌坊的赌券一样,有人什么都不懂,却在股价节节攀升之际,把大半身价都砸了进去,还有人举债买股券,这一下股价跌下来,顿时就傻了眼,甚至有人跳河自尽。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鄙之处。”何宣赞摇了摇头,他这么宽慰自己。

他端起茶杯,杯中水面荡漾,飘着几片茶叶,好似那天顺江飘下来的尸体随波沉浮。

何宣赞不禁皱了皱眉,放下了茶盏。

苏同甫却似毫无所觉,继续道:“家破人亡,还是短痛,更可怕的是,经此一役,民心尽失,证信堂,证信堂,虽然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在百姓心目中,这个‘信’字,却是不破而破了。”他亲手为何宣赞添满杯中茶,惋惜道,“不瞒何大人,邓相公对我有知遇之恩。邓相公曾对我言,朝廷收复旧疆,北伐辽国,处处都要用钱,然而朝廷府库空虚,又不能无度加税涸泽而渔。这证信堂若是能发扬广大下去,可以发行北疆卷,集大宋千万士民之财力北伐辽国。辽国地方广大,契丹人压榨劫掠的财富堆积如山,若朝廷能够北伐攻灭辽国,自可以与义民分享这偌大的财富。这本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唉,可惜,可惜了。此番失信于民,没有十年二十年遗忘,休想百姓再掏出银钱来买北疆券。”

苏同甫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神色间不尽惋惜的之意。

“北疆券?”何宣赞震惊地看着苏同甫,失声道,“竟有此事?”

苏同甫没有答话,只深深地点了点头。

何宣赞喝了口茶水,脸色平复下去,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邓素扳倒陈东,取而代之成为大宋丞相后,与曹迪、陆云孙隐然结盟,对曹陆二人曲意包容,对理社旧人则多加隐忍,朝堂上哪怕是七品小官,他也必拱手还礼,天下人都说这是个“拱手相公”。何宣赞虽然不是理社的人,心里还是有些惋惜,大宋倾颓如此,需要的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丞相,而不是一个好好先生。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邓素居然一直在准备北伐辽国!而在大宋,没有什么比北伐更激动人心之事。宋国以天朝上国自居,被辽国攻破汴梁,皇族就掳,北方百姓流离失所,宋人都视为奇耻大辱。只要以北伐为号,立时就能整顿出一片局面。

“想不到邓相公隐忍如此!”何宣赞想到,“他竟一直在准备北伐契丹!”他本是南迁的北人,心绪激动之下,拿着茶杯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可一转念又想到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以朝廷目前之窘境,如果没有北疆券筹集粮饷,数十万大军出师千难万难,何宣赞的脸色不禁黯了下来。

“可惜!”他紧握着拳头,喃喃道,“真是可惜。”

“南海券市面剧跌,我用尽了办法,维持局面,就是为了不让百姓对证信堂股券失去信心。”

苏同甫看着何宣赞,缓缓道,“本来无以为继,可是今天这场面,倒是让我想到一个办法,或可一时稳住市面。只要稳住这一时,陈少阳和邓守一都不是鼠目寸光之辈,断然不会坐视广南的局面就此糜烂下去,在他二人的斡旋之下,赵元直一定会在近期脱困。海寇背后如果有高人主持起事,也必定是担心这一点,所以才抢在朝廷补救之前,急不可耐地举兵大掠广南。”

苏同甫的信息比别人要灵通不少,又与邓素熟稔,所以才有此说。

何宣赞吃惊地看着苏同甫,开始时他不知对方为何对自己说这些,此时已隐隐有些猜测。

“苏大人所想到的,是什么办法?”

“这些天来,我多方筹措银钱稳定市面,”苏同甫毫不介意地叹道,“但是,墙倒众人推,我一个人也挽回不了。”他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不过,吴国长公主宅心仁厚,这一番义举,倒给我了一个想法。人心是最贪的,只要有人在市面上以十贯一股购进南海券,十个人里面有九个舍不得以低价卖出去,特别是那些手握着大笔股券的士绅,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门道比别人多,必定不肯吃亏,他们会想方设法将手里的股券卖给吴国长公主的。这样一来,只要吴国长公主一直在证信堂购进股券,无形之中,这股券的市价也就稳定下来了。”

“可是?”何宣赞脸色骤变,“可是,殿下哪儿有偌多银钱?”

单单大半天功夫,他经手了七十多万贯的股券,吴国长公主倾尽府库拿出来的一百多万贯已经花掉了大半,又怎么可能一直在市面上以十贯一股的价钱购进股券。他刚刚对苏同甫有些同情,现在则满怀戒备地看着他。

“无妨,”苏同甫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就是做个势而已。”

他喝了一口茶水,缓缓道:“吴国长公主欲使好处给升斗小民,所以,每次交易不超过二十贯,你办理交易拖拉一些,这样一来,你一天交易不超过五千笔买卖,也就是十万贯。我在证信堂这边,以不让吴国长公主一个人霸占了市面为由,将原本给你的五个柜台减少为两个,剩下的几个柜台留给其他的商人交易。不过,我网开三面,却不怕鸟儿乱飞。那些手握着大笔股券的人,绝大部分都会千方百计把股券卖给吴国长公主,这样的人无论是来找你,还是找我,我们都和他们虚以逶迤,不过,我每天都让一些商贾通过化整为零的办法到那里去交易,这样一来,大部分人都有盼头,只要你还在那里,他们就不会抛售,我们就能够撑上一段时间了”

“这?”何宣赞瞠目结舌,“兹事体大,我不敢一个人做主,还要禀报殿下决断。”

“正当如此。”苏同甫见何宣赞已被说服,点头道,“苏某也正想登门拜访,殿下深明大义,苏某一向佩服之至,还请何大人代为引见。”他顿了一顿,微微笑道,“若殿下那边银钱不够,我这里也会尽力支持。”他重重将茶杯在桌上一顿,话语中透出一股凛然寒意,“这市面底下,有人在兴风作浪。只要撑过这十天半月,我倒要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章133 清水出芙蓉-3

天色晦暗,薄雾蒙蒙,证信堂门外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地人群。

肖七挤在人群中,衣襟下摆尚留着夜露的痕迹,他本来排在人群前头,可是天快亮时,一些凶神恶煞的无赖闲汉抢占了前面的位置。天亮之前,证信堂外面没有州军和衙役维持秩序的,肖七等老实排队的百姓敢怒不敢言,被挤到了队伍的后面,过了好一会儿,证信堂才开门做生意,当先进去的自然又是那些排在前面的无赖闲汉,这时候,姗姗来迟的州军才开始维持秩序,仍然不时前来的百姓插到长队的前面,对普通百姓来说,证信堂的门槛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唉——”肖七叹了口气,再等一天排不到,他就收拾收拾回家了。

长街远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殿下,长公主殿下来了!”

人们窃窃私语。吃惊、好奇、感激、揣测......各种眼神落在长街中央的一顶官轿上。

“快看,那是吴国公主!”

“公主殿下怎么亲自来了?”

“废话,南海券闹得这么大的风雨,主家过来看看又怎么了?”

“是啊,唉——我老老实实等了两日,还不知道有没有福分沾着公主的光呢!”

官轿是云顶黄幔碧纱窗的样式,前后都有杏黄伞仪从。

一队护卫举着回避的牌子,打出来的正是吴国长公主的身份。

长公主自从到了扬州以后,深居简出,并将州城附近的宅院捐出做为百姓增长见识的博物园,在附近州县的声望极好,而这次以十贯一股的价格购买股券,只一天一夜间,便成了整个扬州城街谈巷议的中心人物。

一大清早,她的鸾驾出现在证信堂外,顿时引起人群的注意。

证信堂前这段道路本来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但鸾驾所过之处,百姓们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碧纱窗后,赵环低垂螓首。何中使说,为了保全证信堂的信用,也就是维护夫君的清誉,这也是为了大宋,大宋需要证信堂。苏先生说,邓相公既是夫君好友,又是皇兄倚重的心腹大臣,他刚刚登上相位,既要安定国内局面,又要筹备北伐辽国,一雪国耻,这证信堂乃是邓相公布局中极其重要的一环,人心万万不能有失。在苏先生与何中使两位的劝说下,赵环终于答应配合他们做这一场戏,出面将购进南海券的交易限制在二十贯以内,拖延南海券下跌的时间。

马车停下。“殿下,证信堂到了。”

赵环点点头,宫女掀开轿帘,她下了轿子,回身一看,证信堂外等着交易的人山人海,恍如当初辽人南侵,成群结队逃难的人们。苏同甫早已等候证信堂大门外,将赵环引进殿内。这时,所有的掌柜都停下手中交易,站起身来向公主殿下行礼,原本嘈杂的大殿内安静一片,若非长公主垂询,无人敢胡乱出声。禁军隔开了交易的人群,为长公主清出了一条通道,这些人丝毫没有不满的神色,反而兴奋中带着紧张。赵环天生丽质,几个无赖子因不懂礼数,直愣愣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进证信堂大殿。赵环也不以为意,轻移莲步走到了柜前前面。

众目睽睽之下,赵环有些心慌,这种抛头露面之事,她还是头一回。

竭力维持着庄严与镇静,她完全踩着事先编排步子,走到本来是何宣赞坐着的桌案前。

仆役早将何中使的太师椅撤去,换了一张公主府中带出的软藤椅。

赵环点点头,坐了下来,目光落在放在案左如小山一般的账册和股券上。即使在鄂州的时候,赵环也从来没有亲自查过账,公主府中账册有何中使保管,赵行德在府外的账簿则由刘文谷保管。但是,这时,何中使将一本薄薄的账簿双手送到赵环面前,恭恭敬敬道:“这是交易总账,请殿下过目。”听他口气,别人都以为吴国长公主平时便经常验看账簿,此次南海券交易数额仅仅一天就数十万贯之巨,怪不得长公主要亲自到证信堂来一趟。

只这一趟巡视,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数?

该不会殿下一时兴起,发现这股券买卖不划算之后,忽然又改变态度,不再购进南海券吧?

想到此节,许多证信堂中人的心不禁悬了起来,落在赵环身上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揣测。

赵环缓缓地一页一页翻动着账簿,她每一次蹙眉,每一次停顿,都会引来一些人的“心跳”。

大约一炷香功夫,赵环合上账簿,抬起螓首,对何宣赞道:“我听说民间买了南海券的百姓有千千万万,这其中大部分都持有一股两股的升斗小民,刚才在外面所见,等候卖出南海券的人群也有很多。所以,这次以高于市面价钱购入南海券,我希望能够尽量买进普通百姓手中的股券,毕竟对于大富之家来说,在南海券上损失一笔,不过就是账上少了一笔银钱,而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很可能就要举家生活无着了。”赵环美眸中透出一丝忧虑,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做一个艰难地决定,问道:“苏先生,每一笔交易只买一股或两股,不知合不合您的章程呢?”

在京城一片的证信堂大殿中,赵环话语虽轻,却有上百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句话如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顿时激起片片涟漪。特别是那些手握着大笔股券,急于卖给吴国长公主的人,连眼睛都红了。苏同甫还未答话,大殿中就响起一片嗡嗡翁的嘈杂之声。“这怎么能行?!”“我们好不容易排到这儿来,只能卖掉一股两股?”“不行,绝对不行!!”

“长公主面前,”何宣赞脸色一沉,呵斥道:“谁再敢喧哗?!”

他这一开口,禁军卫士齐声喝道:“殿下面前,不得喧哗!”

大宋虽不禁言事,优待读书人,但仅仅是刑不上大夫,皇家体统、朝廷官威丝毫不亚于前朝。证信堂内大都是拿着印信代人跑腿的账房或闲汉,几乎无人有功名在身,寻常一个县老爷出行,远远地听见鸣锣就要避让,瞧见回避的牌子就在道旁恭敬等老爷过去了才能动,否则吃上一记两记水火棍还是轻的,若被衙役一抖铁链子锁拿下狱,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些人也是一时忘情,一时没想到吴国长公主是陛下同胞亲妹,武昌后之妻,地位尊贵更在普通的知县知州之上。想到这些,殿内众人噤若寒蝉,刚才大声说话之人,此时竟隐约有些后怕。

大殿内气氛骤然变化,安静中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殿下,”苏同甫恭恭敬敬道,“股券交易听凭资源,殿下想要一股两股的买也行,不过么......”他脸现为难之色,沉吟道:“只不过,证信堂地方有限,若有大买家这么一股两股的买,总也做不完买卖,却将地方都占用了,就让别人无法顺畅交易。所以,鄙人以为,若殿下执意每次只买进一股两股的话,就要将现在的柜台收去一大半,把其它柜台让出来给别人交易,以免有人说殿下仗势欺人,干扰了证信堂的交易。”

苏同甫答话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这番气度,到让人心折不已。

旁的掌柜,交易大殿中的账房先生大多一边听一边暗暗点头,有人想道:“不愧是笑傲公卿的苏先生,当着长公主的面说‘仗势欺人’的话,若我那是万万不敢的。”那些闲汉却是大眼瞪小眼,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既然如此,”赵环点点头,柔声道,“那便依苏先生所言吧。”

她交代好下一步买股券的事以后便起身离去。

证信堂为了免得其他人冤枉排队,将吴国长公主为了照顾平民百姓,每笔交易只买一股或两股股券的消息公布了出去,也就是每次交易额只在十贯或二十贯,外面排队的人顿时沸腾了起来,像肖七这样的百姓更是欢声雷动。因为这样一来,大部分排队的升斗小民,都看到了将手中的股券脱手的希望。而有心在今日将百股千股大笔股券交易出去之人则脸色阴沉,不时有人走出队列,小跑回去向东家请示如何处置这突然的情况。

“快看,殿下出来了!”

“公主殿下出来了!”

眼见吴国长公主上了官轿,人群开始涌动起来,肖七也和其他人一样神色激动。

“恭送公主殿下!”有人开始大声喊。更多的人喊了起来:“公主殿下千岁!”

“吴国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许多百姓天亮前一两个时辰就守在证信堂外了,这时已经疲累到了极致,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然而,此时群情激动,呼声竟如山呼海应一般,当有人踉跄跪倒在道旁后,更多的人跪了下去,,那些站着的人反而突兀,也就跟着跪了下去,一会儿工夫,证信堂道路两旁跪满了心怀感激的人们,人们一边念着善颂善祷的句子,一边目送着云顶黄幔的官轿缓缓离去。

章133 清水出芙蓉-4

临街的酒楼上,田掌柜注视着公主的官轿离去,冷笑道:“无知妇人,小小伎俩,也只能骗骗这些愚昧无知的小民而已。”他将酒杯重重蹲在酒桌上,悻悻道,“不过,这么一来,东家谋算又要推迟几天,这妇人,倒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此间也就是留个后手,”宋掌柜叹了口气:“东家也没催促,等等就等等吧。”

他二人碰了一杯,各自将酒喝下肚去。

南海券剧跌,二人奉邱东家之命推波助澜。二人总共有五十余万贯的本钱,底下分别找了若干做市的账房,田掌柜手下将股券折价卖给宋掌柜,宋掌柜手下再将股券折价卖给田掌柜,这来来去去,股券价格每况愈下。二人大肆宣扬之下,证信堂内外人心惶惶,许多大笔持有股券的商贾纷纷抛售股券,连苏同甫也无法阻止,于是股券价格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跌落下来。按邱大瑞的布置,当股券跌倒票面值的三成以下,两位掌柜再暗中从市面上缓缓买进,低价囤积股券。这样一来,无论宋国官府与海寇战事结果如何,邱大瑞都立于不败之地。

可吴国长公主突如其来地搅局,让政信堂市面为之一空,田、宋二掌柜便势单力孤了。

即使证信堂将一多半的柜台都留下来给其他人交易,只要吴国长公主还在市面上以十贯一股的价钱买进,绝大部分人都舍不得以大大低于十贯的价格卖出股券。赵环限定一笔交易只买一股两股,但众多东南士绅自有办法化整为零,最后赵环买到的绝大多数还是士绅手中的股券。而且东南士绅手中的股券远远超过赵环最终能买下的数目。只等过了这一段时间,大部分人眼见无望将股券脱手,便是再度打压股券价格的良机。

然而,后面事情的演变,却渐渐出乎了他们的想象。

外面传言,武昌侯在北伐时夺取许多辽人来不及运走的藏宝,而且他执掌东京留守司时,河南十数州府的财赋也都截留下来,因此,武昌侯的家财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这一笔财富都储藏在南海水师在瓜州渡的大营中,吴国长公主用来购进股券的银钱,便来自武昌侯的藏银,哪怕将市面上所有股券吃进都毫无问题。这传言神乎其神,却教人不得不信。、

每天在苏府投名帖拜见的人不计其数,苏府的门槛几乎被这些人踩平三寸。

苏同甫也一改往日的做派,不住在证信堂,而是每天都应酬几个士绅。

外面疯传,单单这几天之内,“三得道人”手底下收授的银钱,是怕以十万贯计。然而,没有切实的证据,传言也仅仅止于传言而已。无论是商贾的聚会,还是内室的密议中,大家都猜测,吴国长公主到底能买进多少股券?抑或是谁又到苏府拜访,出来时一派智珠在握的样子,不知使了多少银钱,得到了什么样的承诺?

羡慕之余,整个扬州市面的商贾,不管有没有过硬的门路,心都跟着热切起来。

几天过去了,眼看吴国长公主仍在购进股券,扬州股券买卖的局势一步步滑出控制之外,田、宋两位掌柜心也慌了起来,不得不动用了鸽书请邱东家亲自示下,然而邱东家一直都没有下一步的命令,二人也只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熬着。

…………

广州,炮声轰鸣,硝烟腾起,大队匪寇跳下海船。

海寇们在西澳码头集合,大小头领稍作整队后,便然朝着城南的捍海城冲去。因为海寇来得太快,捍海城刚刚打好了地基,城墙才夯筑了矮矮的一截。这道废墟一般的矮墙,甚至比一般村寨的寨墙还要矮小,海寇们起初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早早地划分了抢掠区域,着要洗劫捍海城与广州城墙的一大片坊市,然而,整整两天过去了,城墙几经易手,南市还一直控制在宋军的手里。

邱大瑞站在一条大船的船楼上,千里镜朝北望去,触目可及,到处都是尸体。

捍海城下死伤枕籍,有的地方尸体堆积得和城墙一样高,也有墙基被炮弹击中而坍塌。然而,城头宋军的赤旗仍在飘荡。刚才这段城墙还在海寇手中,官军又将它夺了回去。为了争夺这道矮矮的城墙,官军已与海寇血战两日,哪怕海寇冲进了南市,仍然无法放手洗掠,广州知州将老弱都放入了城内,唯独成丁的男子进城躲避,这些男丁与各县赶来的团练壮丁混编在一起,陆续投入到城外的厮杀当中。

千里镜的视野里,海寇一群群地冲上去,和广南州军搅在一起厮杀。

混战中,一个州军被砍翻在地,仍然拼力抱着敌人的腿,连头被砍下来还不松开......

有个团丁失了兵刃,还像野兽一样用牙齿撕咬......

除了少数精锐之外,广南路州军多是仓促召集的各县团练,和乡勇壮丁没有太大的区别,然而,州军抵抗得十分顽强,而且人数众多。那怕海寇十分凶悍,付出了数以千计的伤亡,仍然不能越过那一段矮矮的城墙。邱大瑞好不容易将各路海寇聚集到广州城下,这样光啃骨头吃不到肉的战斗再继续两三天,只怕队伍就要散了。

“这样下去不行!”邱大瑞皱了皱眉,道,“催促法麦图大王出兵。他们也该出力了!”手下伙计答应下去,邱大瑞又道,“带话给那卢、曹、李、牛、仆五位大当家,加紧扫荡城外顽抗的余孽。阵亡的伙计,一家抚恤两百贯,打下广州一并发给。大食人甲坚刀利,待会儿定能杀散官军,他们万万不可保存实力,须得一起冲上去,把城外的官军都赶入城里,哪家当家出力多,我邱某心里有数,打下广州以后,自然不会薄待。”

广州城外的抵抗如此激烈,大大出乎了邱大瑞的预料。

按照辽军南侵的经验,攻打宋国城池,最好的方式就和围猎黄羊群一样,兵马先拉开一个大的圈子,然后一步步地缩小范围,将拖家带口的百姓往州县城池逼去。随着包围圈的圈子越收越紧,到了最后就和捕鱼起网一样,网眼满满地兜住肥美的鲜鱼。若宋国守将收容这些百姓,一则可以扰乱城内局势,消耗守军的粮草,二则大批的探子和细作就能混入城内,甚至直接抢占城门。若宋军将领不收容这些百姓,辽军就可以顺势把城外的百姓编为签军,强迫这些宋国百姓去攻填壕沟,消耗守军箭矢,甚至用强壮者攻打城池。

辽军这一套在宋国屡试不爽,然而,邱大瑞第一次将它用在广州便十分地不顺。

他纠集了广南甚至东南沿海几乎所有的大股海寇,从沿海各地登岸,利用官军分散防守州县,不敢轻易出城与流寇野战的心理,从四面八方向广州汇集,也将数以十万计的逃难百姓驱向广州城。然而,知州陈公举既没有拒绝逃难百姓入城,也没有完全接受,他只允许老弱妇孺进广州外城躲避,而将难民中近十万男丁临时编入了团练。许多临时团练没有盔甲,没有军袍,只有一把刀,一面单薄的木盾牌。城内老弱等若人质,城外的男人不得不拼死作战,将海寇的兵锋死死地挡在广州城外。

“一群羊拼起命来也能挡住豺狗,可遇着真正的狼群了,羊再多也没有用。”

法麦图看着甲板等待出发的战士,大声道:“苏丹麾下的勇士们,”他手中的丝帕向前一挥,下令道,“现在就出发,现在用你们的弯刀饱饮敌人的鲜血,让他们恐惧、颤栗、匍匐于伟大的苏丹的脚下!”甲板上的军官和士兵们拔出弯刀,大声叫着回应司令的命令。大食船队抵达广州外海已经整整两天两夜,一直只向岸上开炮,这些苏丹的战士已经憋了好几天了,他们眼神毫不掩饰对战斗和鲜血的渴望。

大食战士一个个从绳梯下到码头上,法麦图也再度举起千里镜观察战局的进展。

天气炎热,战士们脱下身上的长袍,在强烈的日照下,铁甲和弯刀泛光如波光粼粼的海面。

法麦图的嘴角翘起了微微的弧线,广州的气候让他想起了伟大的热沙海。

然而,那异教徒海盗远远不能和热沙海里部族相比。热沙海里的部族,为了一匹好马,一把好刀,一副好盔甲,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因为部落没有好的武器就会失去一切。而这些宋国的海寇,他们的头目穿着丝绸的鞋子,战士甚至连盔甲都没有,武器也是劣质的铁刀,这种刀大食水师的弯刀相击的话,宋国的刀十有八九会卷刃或者断裂。法麦图原先对为数众多的异教徒海寇怀有深深的戒心,然而这两天观战下来,他已不担心这些人的威胁了。

“既然这样,就攻下广州城,那个被他们自己人囚禁的海军司令,我倒有兴趣和他见上一面。”

章133 清水出芙蓉-5

天色阴沉,在海面的上空,乌云堆积,仿佛连绵的群山。

赵行德披着黑色大氅,站在黑色的礁石上,远处只有一线一线的海潮。

“这么等下去,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除了等,我们没有其他办法。”骆欢低声道,“只能等下去。”

“呸!真他娘的晦气!”张建成望着阴沉的天空,胸中迸出怒火。

如若天上真有个龙王的话,他宁可让拔出到刀来,一刀劈散这漫天阴霾,然后与这混蛋大战一百回合。清远营护送赵行德来到雷州。然而,海上忽然风浪大作,赵行德足足等候了五天四夜,也没有见到南海水师一条战船。然而,军情如火等不得。贼势出人预料的迅猛,在十万海寇的围攻之下,广州团练苦苦支撑,若南海水师迟迟不至,只怕不但不能全歼海寇,反而葬送了广州百万生灵。张建成是徐闻寨的守将,也是端州团练的都头,麾下一百人皆是端州兵。端州离广州不过两百里,营中上下都心急如焚,不知道家人有没有遭难。

天色渐渐暗了,夜色漆黑如漆,徐闻寨望楼点燃了火把,微弱的光在海风中颤抖。

赵行德皱着眉头,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潮水。这时已经过了营中晚饭的时间,但是,骆欢、张建成等人都没出声,大家都望着远方。长时间的沉默和等待,从午后算去,已经足足四个多时辰了。忽然,他眨了下眼睛,鹰一样犀利的眼神,透过黑沉沉的天空。

一艘黑色战船轮廓缓缓地出现就在天海相接处,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

赵行德轻轻吁了口气,紧捏拳头,掌心全是汗水。

这时,其他几个将领也发现了远处的船队,开始高兴地大叫起来。

徐闻寨朝天放出火箭,明亮的烟火拖曳着长长的尾迹,在夜空中分外明显。

南海水师战船一艘艘出现在远处的海平面上,赵行德已经能目力辨认出每一条战船,

在起伏的海面上,战船如时钟一般平稳地航行,在靠近海岸时陆续放下了船帆。

船队尚未下锚,先放下了两条小船,水手朝着岸边奋力划桨。与此同时,一艘艘高大的战船在深水区调整了队形。没有停顿,没有犹豫,船首一致向北,船队与海岸线由垂直转为平行方向,赵行德满意地点点头,眼看小船越来越近,他转过身,朝两位护送的将领走去。

骆欢和张建成都有些激动,他们二人是知道赵行德身份的,心中放下一块石头,同时有些遗憾,南海水师即将前往战场,也是二人与赵行德告别的时刻。看着赵行德越来越近,两人的心情也突兀地变得有些失落,赵行德似乎看出两人的心思,含笑道:“海寇猖獗,波澜不静,将来若有机会,愿与二位并肩杀敌!”他拱了拱手,沉声道:“就此别过!”

张建成压抑着心头激动,低声道:“谢赵侯勉励!”

“末将当奋身杀敌,”骆欢也低声道,“恭送赵先生。”

赵行德需掩饰身份,因此,二将只是拱手为别。这时,小船已经靠近,水手在浅水跳下船,将小船推上沙滩,赵行德也不迟疑,转身朝小船走去。水师军官小跑到赵行德面前,赵行德对他点点头,和水手们一起重新将小船推进海水,驶向远处的舰队,这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四面静悄悄的,只有海风和大海潮声回荡。

小船靠上赵行德的座舰不久,各水师战船重新升帆启航,没有丝毫迟疑和停顿。

战船向东北方向离去,在黑漆一般的海洋和乌黑的天空的夹缝里,二十余艘巨舰轮廓越来越小,渐渐地至于不见,仿佛被黑暗的大海吞没了一样。骆欢和张建成目送南海水师船队离去,船队消失良久之后,骆欢才长长地吐了口气,沉声道:“但愿能给大食人一个惊喜。”

…………

广州子城西北三十里外,广州城外的八大镇之一,石门镇。

流溪西华岭、石门山、风林岭三条山脉自东北向西南横亘,在被汹涌的小北江切出了一个十余丈的缺口,此地河道狭窄,两岸积石如门,乃南北交汇的要冲,一过石门,江面复又开阔。往日有无数船只通过石门,顺流直下广州,海寇大举攻打广州后,石门镇守军已经用铁链封锁了河道,北方的河船闻讯不再南下,因此,小北江的江面显得十分空阔。

一艘白帆平底船在距离石门镇十数里外静静地顺流而下。

行至一处江流,两岸怪石嶙峋,树林茂密,枝叶垂落水面。平底船穿过芜杂的枝叶,进入了一片江水在岸边冲击出回水湾,这回水湾面积不大,只能容纳两三条小船停泊,但在礁石和岸山遮蔽下,小北江主航道上的船极难看见,乃是一处天然的隐蔽之所。平地船对此地似极为熟悉,小心地避开了水下的礁石,恰到好处地靠上了岸。这时,岸边树丛里传来三声鹧鸪叫,船上人也回了三声。只见三人弯腰从树林里钻了出来,帮助船上的人将丢上岸的缆绳系好。双方见面后密语一阵,船上的人脸上显出失望的神情,犹豫了一片刻后,复又请出了一位青袍中年人,低声向他说明了广州近来的形势。

“李先生,我们的兄弟说,海寇正大举围攻石门镇,在镇北十数里范围都广布了哨卡耳目,广州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海寇大部分都是外地生面孔,六亲不认,李先生若一定要进广州的话,我们兄弟恐怕不能保证先生的安全。”

“此地已深入内陆,”李蕤皱眉道,“海寇竟如此猖獗么?”

“整个广南、东南大股海寇一起围攻广州,”军情司马谭兰溪摇头道,“他们真是发疯了,这些海寇各自称王称霸,此次必定有人居中主事,目标就是广州,这一回海寇堪称孤注一掷,激怒了宋国朝廷,只怕他们将来的日子不好过,说到底,这些海寇不过是一批乌合之众罢了。气势汹汹而来,倘若不能得逞,获取厚利,必定会一哄而散,甚至相互掣肘攻杀,那个居中筹划之人就算有通天手眼,都不可能再度纠集起这么大的力量了。”

谭兰溪乃军情司关东曹的老人,他接到指令,从洛阳出发,兼程护送李学士到广州。

军令虽然没说明李大人身负何种使命,但谭兰溪也猜测得到一二。

赵行德被广州知州扣留,耽误了联合水师出兵的日子,而安西军司准备在冬季对罗姆突厥及大食发起进攻,各种准备已如箭在弦上,拖延不得。而李蕤是学士府大学士且出身关东,与赵行德、邓素、陈东、陈公举等人皆有旧,因此,由他做使者,代表夏国方面前往广州,促使其放归赵行德,也是情理之中的。而且国使萧并在鄂州也没有闲着,说不定李蕤身上还带着陈东和邓素等人的口讯甚至手书。兹事体大,赵行德是否平安脱困,不但关系海上的战局,也牵动着安西军司与罗姆突厥的决战。因此,虽然军情司不能强迫李蕤做任何事,但如果李蕤决心穿越海寇的封锁进入广州的话,不管冒多大的风险,谭兰溪也会全力以赴地带他进去。

果然,李蕤沉吟片刻,决然道:“事关重大,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好!”谭兰溪点头道,“李先生且稍待,一切我等来安排。”

他自去和军情司在此地的暗桩商量,当如何避开海寇的耳目,悄悄潜入广州城。

李蕤则站在船头,往江面上望去,这地方山林茂密,枝叶遮天蔽日,虽然刚过正午,光线却十分昏暗,殊无夏日午后的炎热,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枝叶投射到探底,照见水底鱼虾来回游动。他自知潜入广州之事全仗军情司安排,自己也插不上手,因此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闲来无事,也给自己起了一卦,竟是乾上兑下,履虎尾之履卦,而爻辞是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这卦辞若是应在自己身上,还有些牵强。可若是应在赵元直身上,那还算好的。

李蕤思量半晌,也没个头绪,只得定了定心神,安心等待下一步的行动。

............

广州子城城头,陈公举满脸尘土,注视着几乎辨认不出来的捍海城外墙。

他和其它官员一样,身上是普通士卒的衣服。海寇的战船若觑见城头有达官贵人,必定朝着这里发炮轰击。双方炮手的准头虽然不够,但一旦被炮弹砸中,就是飞砖走石,非死即伤的,城楼也被海寇船上的火炮砸坍了好几处。火炮给守军心理带来极大的震慑。若非依照守军拼死守住捍海提和南市,说不定海寇早已经把火炮抬上岸,集中将一处城墙给轰塌了。然而,这几天厮杀也使守军伤亡惨重,不断有人建议收缩回来,依靠更高大坚固的子城城墙来抵御海寇。

章133 天然去雕饰-1

“三城内尚有多余的地方,”别驾卢宣义劝谏道,“还是把百姓放进来,倚城而战?”

“是啊,让百姓进城,哪怕睡在大街上也好啊....”有人附和道。

“不行,南肆绝不能放弃。”陈公举脸色微沉道,“丢了南肆,不但这数十万百姓不保!海寇长驱直入,子城、东城、西城和扶胥、石门等外围八镇就可能被完全割开。我们左右前后不能相救不,海寇却可以任意选择一座城池攻击,以众凌寡,用铁桶炮抵近了城池轰击,广州这几座城说不定都保不住了!”他略微顿了一顿,望着已是尸横遍野的南肆街巷,以及大批聚集在城下营垒中的团练壮丁,低声道,“这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人群,不知道有多少是海寇的内应,绝不可以放进城内!”

卢宣义望着已成一片狼藉的城外市肆,叹了口气,低声道:“城外的百姓......可惜了,更可惜的是,经此一役,我广州的清流种子恐怕凋零大半。陈兄,你还是为我们理社的将来做想,为本地保留些读书种子。”他摇了摇头,脸色沉痛。

以海寇之凶悍,捍海城和南市屡失屡复,广南的士子和壮丁牺牲也极为惨重,理社每一个士人几乎都有熟人受命统领团丁,几天血战下来,城内的清流称得上家家服丧,人人戴孝。为了将一盘散沙的壮丁约束起来,广州府不得不用州学、县学的廪生和清流士子都充作了都头、指挥一级的军官。这些士人对朝廷的忠心远胜过寻常人,他们一直担任着都保长、团练官之类的职司,很多人也看过赵行德写的兵书,大多只是纸上谈兵而不知变通之道,约束几十个壮丁听命行事还是做得到的,只是一场场交锋下来,州军的死伤更比海寇惨重许多。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陈公举斩钉截铁道,“我自谓清流,焉能不知舍生取义?!他们先走一步,到了最后一刻,我这知州填上去,未尝不可!”海寇攻势之快之猛,远超过了他起先的预料,而南海水师一直没有出现,这几天来,陈公举的心情一天天沉重。围城这几天,不管外面情势多么危急,陈公举总是镇定自若,好像笃定海寇必败一样。众人也猜测是否他另有安排,此刻一听他竟是与城同殉的打算,有人心中一沉,更多的人却深为感奋,当即应和道:“我等愿追随大人!”“愿随大人死战!”

“好!”陈公举用力一拍城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城头官兵士气大振,一同举刀大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喊声很快蔓延到城头其他地方,无数人齐声大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喊声压过了轰鸣的炮声,远远地传了开去......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声音传到南肆的一座茅棚中,这棚子里横七竖八地坐卧着四十多个壮丁。不过,大部分人都是脸色灰败,衣衫上带着血迹,他们在城外呆了半个多月,也算是有些经验,知道砖瓦房也躲避不了那天上砸下来圆铁疙瘩,反而因为砖石乱飞徒增伤亡,所以干脆选了个几乎没有屋顶的茅棚。不出阵的时候,壮丁的眼珠转也不转,仿佛死人一样坐着。这个临时凑成的团练都一共百人,按照事先说好的,只需出阵三次或砍掉一个首级,壮丁就可得到二十贯,人可回到城下营垒中休息,如果砍掉两个以上敌人的首级,就能选入厢军,进入瓮城中休息,砍掉三个首级,就可选入禁军,拿军饷,还可以进入城内与家人团聚。

几番厮杀下来,这些壮丁都知道,要砍掉贼寇的脑袋很难,他们更可能被贼寇砍掉脑袋。

猪都没杀过的壮丁,去和穷凶极恶的海寇较量砍人脑袋,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真是一群猪,”刘三七悻悻地想到,“要死你们自己去死吧。”

他低头,指肚在刀背上划着,不敢让人看出他眼中流露出的一抹凶光。

他本是东海霸王大当家的手下,混在逃难的百姓队伍中,若是官府不让百姓入城,就鼓噪造反,若是官府让百姓入城,他就和城里的内应接上头,里应外合为王大当家打开城门,大当家啖个头汤,他自然也少不了好处。没想到的是,官府居然只放老弱妇孺入城,派了一批书生,将百姓中的壮丁编练成队伍,简单地操练过后就驱赶上阵与海寇厮杀。

不上阵时,一个十人队的壮丁作保连坐,刘三七根本没有机会溜走,上阵时刀枪无眼,对面也不是东海霸的手下,刘三七好几次想要跑到对面,结果差点被同样杀红了眼的海寇砍掉脑袋。几天下来,刘三七千辛万苦保住了性命,却再也不敢往对面跑了。无奈之下杀了对面两人,他被选为厢军,也没有什么自由,不过多了份厢军的而已。两个海寇的脑袋四十贯,一年三十贯厢军军饷,不过,若再砍一个脑袋,他就可升为禁军。若非天大的变故,朝廷是绝不会裁减禁军的,一年铁打的五十贯军饷,旱涝保收,这就比当死后进不了祖坟的海寇要好了。

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刘三七的内心矛盾之极,对左指挥的态度也有些古怪,反而被左念远赞为“质朴少文”,任命他做了个伍长。对这位读书读得迂了,满脑子“舍生取义”的左指挥,刘三七在不屑之余,也有一份感念。毕竟人心是肉长的,他原来是本分渔民,落草之后,所遇见的皆是狡诈凶恶之辈,唯有比他人更狠更毒才能生存和出头......

“姓左的,若有来日,大爷留你一条性命。”刘三七暗暗想道,“若是不行,我也给你个痛快,决不让你受零碎折磨罢了。”他眯着眼看着左念远,眼中流露出一抹锐利的光芒。

左念远似有所觉地看过来,刘三七忙低下头做循循之状。

左念远只道乡人淳朴老实,不敢直视上官,便对他微微一笑。在他眼中,这个刘三七机灵又勇猛,算是难得的的一员勇将。海寇到处肆虐,许多村舍田庄都毁了。若大家都能活过这场战事,刘三七又无处安生的话,不管他愿意从军还是种田,自己到可以照顾他一下,也算是栽培一个心腹。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左念远舔了舔干裂地嘴唇,默默念道,“人生之短也,如白驹过隙,而道义也者,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万古长存!是故舍生取义,是舍一时之苦短之生,而投入万古长存之义,此身虽殉道,然则魂魄与大义同归,薪尽火传,千载之下,浩然正气之中,有我一份魂魄在大义之内,我左念远何其惜此身也......”想起城内倚门倚闾的家人,左念远心中不禁一软,旋即又想到,“岂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他硬着心肠,将父母、妻子一一摒出脑海,眼神转为凛然,微闭双目,宛如老僧入定一般,

............

“轰——”“轰——”“轰——”

西澳码头,火炮不断喷吐着火舌,一枚枚圆铁炮弹划着弧线朝广州城飞来。

越过城墙的炮弹,若落在空地上,必然击出一个大坑,若落在房顶,必定直贯而入,落在人身上,则非死即伤,城内百姓的房舍根本不能挡住势大力沉的炮弹,城内的百姓都不敢住在看不到天空的房子里,整天都提醒吊胆地看着天上,每当炮弹凌空飞过,无数人都抱着头躲避。

饶是如此,城中仍而不时响起凄厉的喊叫。

有人边跑便叫:“啊——”“我的娘啊——”

一个老妇人抱着被炮弹击中的老头,声嘶力竭地哭喊:“快来人啦,死人了——”

孩子伏在已经死去的母亲尸体旁哭着:“娘——我怕.....”

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炮声一刻未停,火炮给双方都带来了极大的恐慌和压力。

广州城内不断有人被炮弹砸死砸伤,而城头的炮弹也不断落在西澳码头附近。

虽然因为距离远,城头炮弹都打得不准,但谁都不说不准,一旦遭了飞来横祸,就是一团肉泥的下场。所以,绝大多数海寇也宁可留在船上睡觉,离城头火炮远一点。各股势力大当家讨价还价之后,再派人上岸去打仗。大食舰队司令法麦图尤其小心谨慎,几天下来,大食人参与攻打南肆的次数屈指可数。然而,邱大瑞和法麦图达成了协议,将大食武士当做精锐使用,每当宋国海寇与官军厮杀得两败俱伤之时,大食海寇突然挥舞弯刀杀出,宋军猝不及防下,往往伤亡惨重,同时也震慑住了其它的海寇。

一次又一次血战之后,城外宋军伤亡惨重,士气越来越沮丧,抵抗也越来越弱......

章134 天然去雕饰-2

南肆一座工棚改成的营房内,数百地铺却排成五纵行。

这座兵营虽然简陋,却比其他营房整齐许多。广南天气炎热,士卒都没发给被枕,随身衣物卷成一个小包袱,放在本来是枕头的地方,晚上可以枕着睡觉。木杆枪则一律靠墙架设,远远看去,各种事物摆放都呈整齐地一条直线。营房虽然没有围墙,但普通士卒起居都沿着地上所划各种黑白线走动,丝毫没有别的团练营房那样杂乱无章。

“全部都有,起立,”一个军官摸样的在门口喊道,“干活啦!干活儿啦!”

短暂的混乱过后,团练兵各自取了长枪,十人一伍,百人一都,在床铺间的过道中列好队列,人人脸色肃静,没有交头接耳的一轮,在都头和伍长地带领下,老老实实地走出了营房。五百士卒列成阵势,只用了一小会儿功夫,营指挥周瑞鳞仍然皱眉看着这些兵卒,一个个脸色呆滞,双目无神,就像是被圈在织机旁干活儿的工徒一样,根本没有书上所说的“壮怀激烈”,“人人感奋”之状。就要上阵杀敌了。

周瑞鳞原本想了好长一段慷慨激昂的话,可看着这些家伙却顿失了兴致。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啊。”周瑞鳞腹诽道,马上要上阵见真章了。

他们本是工徒,在周瑞麟刚开始接手这个完全由工徒组成的营时,还觉得这些人十分好管,至少比各地流民要整齐得多,可接触久了,就开始觉得这些家伙简直是朽木。对工徒出身的士卒来说,迫不得已当兵吃粮,也跟工坊里干活儿拿工钱一回事吧,出工不出力的时候多,真到了上阵的时候也不肯冲在前面,人人左右观望,生怕自己多干了活就吃亏。因此,周瑞鳞不得不按照治兵斋赵先生的方法,将这些工徒狠操了一段时间的前进队列,他们不愿冲在前面,那么大家齐头并进,就谁也逃不脱了。

因为队列整齐,广州团练衙门把这个完全由工徒组成的营看做“堪战”的精锐。

所以,州学才费了“一大笔”银钱给“堪战”的团练营配上了两当甲,每个兵卒还有一千五百文的月钱。兵部有编制的禁军和厢军营头才有朝廷配发的铁甲。各地州学本着能省就省的态度,认为背后不需要铠甲,所以两当甲前面是一块厚铁板,后面只有楠竹板。所以,这种用细细的绳索穿起来的“两当”铠甲,是广州工坊本地造的,一领只需三贯钱,不到兵部步人甲价钱的十分之一。当然,团练军官也可以自己破费为营头才买兵甲,如同清远营指挥骆欢一样,不过,像骆欢这样肯破家为国的人没有几个,所以,前铁后竹的两当甲也就成了广州团练“精锐”的特色。

“这可不是操练,”周瑞鳞拿着棍子绕着队伍一圈,大声喊道:“但是,到了战场上,拿出操练的精神头来!耳朵只听军令行事,不要慌张,不要乱跑乱动!你们要是有本事和贼寇放对厮杀,就尽管脱离队伍自己跑!”他扯着嗓子喝道:“都听清楚了吗?”

众工徒早已养成服从的习惯,几乎立刻回大声回答:“清楚了!”

“好,”周瑞鳞点点头,“很好!”

看着士卒们的面孔,他迟疑了一瞬,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大部分都要有妻儿要养活,谁都不相似,记住,战场上越是镇定不乱,你就越可能活着回来!”他提高声量,吼道,“现在,向右转,向前走!”他的嗓子稍稍有些发涩,从没上过战场,周瑞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或者回来,不过,大丈夫受命之日,即忘其家,周家一百八十多口族人都住在广州城内,周瑞鳞死了自有旁人来延续宗族。可若是广州城破,覆朝之下无完卵,周氏宗族就会立刻被败亡。从这点来说,周瑞鳞比他手下的兵卒们更应该为朝廷卖命,事实上也是这样。

一名旗手高举营旗在前,五百团练兵扛着长枪整齐地在南肆的断垣残壁中穿行。

团练兵们都是南肆一带的工徒,这片街坊对他们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许多人甚至参加了捍海城的修筑,然而,前面的战况,唯有指挥周瑞鳞才清楚,周瑞鳞挎着刀行走在营旗旁边,脸色凝重。午后时分,贼寇再度攻下捍海城,知府衙门调遣十数个营反攻过去,结果被贼寇杀得大溃,捍海城北遗尸无数,宋军的军心亦大沮。

贼寇攻下捍海城墙后,毫不掩饰地调集重兵,要看顺势扫荡南肆,直扑广州城下。

所以,广州府衙集中了二十五个营头近万团练兵,准备趁贼寇立足未稳之际,再度发起反攻,不让贼寇舒舒服服地在岸上休息。陈公举等人对这次反攻寄予了极大期望,广州城南的团练营头,几乎都投入了进去。一支又一支的宋军团练营从破旧的营房中开拔,他们穿过断垣残壁,如同小溪汇成大河一般,渐渐汇集在捍海城北面临时构筑的一道营垒后面。

宋军营垒上空飘起了各种各样的旗帜,示敌以强。

在贼寇围攻下苦苦支撑的广州团练,还没有示弱的本钱。许多驻扎在南面的团练营先到,当周瑞鳞率领的工徒营抵达时,整齐的两当甲引来许多艳羡的目光。“后娘养的,”刘三七低声骂道,“凭什么他们有铠甲,还能缩在城下面,咱们却要拼死拼活。”他的话引起一片共鸣,许多衣衫褴褛的团练兵眼红地看着工徒营的两当,战场上有甲和五甲,很可能就是生死之分。

“他们打仗比我们少,每个月还有一千五百文月钱,他奶奶的!”

“是啊,我们只有五百文安家费!”

“都是义勇,咋就差这么大咧?!”

抱怨声传到左念远耳中,他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到了现在,他明白什么叫水至清则无鱼。

这一仗下来,不知道有几个人活下去,士卒们要发发牢骚,就让他们发吧。

左念远和周瑞鳞是州学的同窗好友,广州告急,两人分别带兵之后,营中诸事繁杂,战场上这还是第一回在碰面。他特意站在营垒上,对周瑞鳞挥了挥手,周瑞鳞见了也微微一笑,行进中脚步未停,手掌作势虚劈了一下,示意大家都要奋身杀敌,左念远点点头,目送周瑞鳞带着他的营行进到营垒中间位置,加入了步卒大阵。周瑞鳞这营驻扎的地方离捍海城远,所以,当他们到达后不久,参与反攻捍海城的各个营头也陆续会齐了。

按照府衙的部署,“精锐”的十营团练结成了如棋盘般的前阵,其他团练营为后阵。

左念远这一营刚刚才受过重挫,被编在后阵,刘三七等人的抱怨才稍稍平复。热辣辣的太阳底下,宋军的动静被对面一览无余,海寇见官军列阵,也纷纷鼓噪起来,有的挥刀搭箭,有的大声叫骂,广南团练当即骂回去,到了后来,海寇当众冲着对面拉屎撒尿,而团练也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战场上空充满污言秽语和哄笑嘲骂,让左念远等人直皱眉头。

“准备好了?”子城城头,陈公举对旗牌官道,“擂鼓吧!”

“咚咚咚——”

“轰——”“轰——”“轰——”

第一通鼓,安置在城头的铁桶炮向贼寇发射了第一轮炮弹。

当年赵行德指教,捍海城筑城一定要在城头铁桶炮的范围内,而且一定要事先校准,此刻收到了奇效,原本十分不准的圆铁炮弹,三三两两地落在捍海城附近,城头只见烟尘四起,近处则血肉横飞,一片凄厉的惨叫,原本严阵以待的海寇阵势顿时乱了起来。擂鼓第二通,宋军前阵缓缓朝捍海城压上去,而城头铁桶炮再度发射了一轮,扰乱海寇的阵势,擂鼓第三通,前阵宋军距离瀚海城已不过百步,城头铁桶炮停止射击。

周瑞麟拔出了战刀,大喊道:“向前冲,不要乱!”

团练营的步伐越来越快,到了后来已经是在小跑,后阵也大声地呐喊助威。捍海城后面,海寇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弓箭手在弯弓搭箭,锋利的箭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对准了直奔而来的团练兵。城墙南面,许多海寇还在集结,大食武士面朝西方做完了祷告,各自拔出了弯刀。

“保持队列!”周瑞麟大声喊道,“向前冲!”

距离贼寇还有三十步,前面的团练兵已经看得到敌人的脸孔。

这时,只听一声锣响,对面箭矢如飞蝗般射了过来。

前几排的团练兵射到一片,一枚利箭擦着周瑞鳞的额头飞过去,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宋军前阵顿显混乱,有人犹豫地放慢了脚步。

“往前冲!”周瑞鳞大声道:“背心没有铁甲,向前冲还有活路,后退就是死!”

他奋力挥刀,带动麾下的士卒向前冲去。海寇放过一轮箭后,弓手后继乏力,箭矢立时稀疏下来。这时,宋军前阵距离贼寇还有不到十步的距离,团练兵们齐声呐喊,直挺挺地端着长枪朝城墙冲过去。这道城墙南面挖有壕沟,北面非但没有壕沟阻挡反攻,还提早筑了许多宽阔的土坡,团练兵高声呐喊着,顺着这些土坡冲了上去,和海寇搅在了一起厮杀。

章134 天然去雕饰-3

辽阔的海面上,二十六条战船在海面列为呈一字纵列。各船皆是满帆,在连续几天的无风天气后,海风终于猛烈起来,海风的鼓荡将硬帆在桅杆上碰得啪啪作响,仿佛再猛烈一些就能将桅杆折为两段,显出惊人的力量。一个又一个海浪涌上船舷,浪头将船身排得吱嘎作响,有的大浪甚至一下子冲上船楼,将站在那里的赵行德从头到脚浇透。

“赵大人,风浪太大了,您先回舱吧!”司南伙长时恒头脸色苍白地喊道。

“不必。”赵行德双手紧握着船舷。他抬头看着似乎在晃动的桅杆,大声问道,“看这风势,需要落帆吗?”他紧紧地盯着时恒,又一个大浪打来,浇了二人满头满脸的海水。

“这浪头,还挺得住!”时恒大声答道:“咱们的铁骨船还可行!木船可就完了!”

他看了一下风标,冲着几位帆长大吼道,“巽十五分!”“巽十五分!”每个听见的人都重复着吼道,无数人的吼声穿透了暴风的阻挠响彻甲板。巽十五分,也就是目前的风向西北,广州在东略偏北的方向。在错乱的风向中,唯有转硬帆,抓八面风,走之字路线航行。

数张帆必须配合得当,一条海船才能恰到好处地吃上海风,曲曲折折的颠簸前行。

海风咆哮,人在怒吼,水手们不断旋转硬帆,让硬帆始终随着风向的变化而转动。

风浪越来越大,一条船七八面硬帆,海风推动下,战船如离弦之箭一般在颠簸中疾行。

惊涛骇浪之中,十余丈长的战船仿佛被天地巨手拨弄的玩具,船上人如蝼蚁。

船楼上面,有人大声喊道:“大人,斩帆索吧!”

“再等等看!”赵行德大声喝道,他脸色比天空还要阴沉。

随着风势越来越大,战船都已经降下了好几面风帆,只维持着最后的几面半帆。在暴风中,斩帆索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手段,硬帆会因自量而立刻降下,不过,帆索一旦斩断,想要再挂上去,就只能等风平浪静以后了,最令人头疼的是,帆船斩断了帆索,就好像军士放弃了武器,甚至无法控制漂流的航向,在这般大风浪下,南海水师的二十几艘战船很可能彻底失散!及时把这支船队聚集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天色晦暗,海水如倾盆大雨板涌上甲板,船舷两边,挡板已全部放下,积水不断哗哗向海里倾斜,有时候,水手们要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扯着帆索,短衫号衣早已湿透,分不清哪是海水,哪是汗水。暴风仿佛故意和人为难,不断变化着方向,这个当口,风浪越大,推动硬帆所需的力气也就越大。风浪中不断传来帆长的吼声和水手的号子。

“加把劲儿嘞——”“嘿——嚯!”

“拼老命勒——”“嘿——哟!”

随着一声声号子,水手们拼命全力推动硬帆,每一张帆都在应对风向而转动。

巨大的浪涛一会儿将战船高高地抛起,一会儿又让它跌落浪底。

天地之威,让一个老水手脸色发白地喃喃道:“龙王爷保佑!”

“贼老天!”“我操!”“你奶奶的!”有人在不顾一切地大声咒骂,声音很快在暴风中消散。

下层船舱中,杂物“咣当”、“咣当”满地乱滚。杂物本都用绳索绑紧了的,然而战船一次次颠簸让绳索松脱了,底舱的每个水手脸色都是煞白,那怕常年出海的人也未经过这般大浪,而别提那些从步军营头选拔上船的火铳枪手了。他们只能把自己绑在船舱壁上,拼命忍着呕吐的欲望,甲板满地狼藉,船舱哗哗哗地漏水,海水已经淹没了膝盖。水手们不得不解开绳索,跌跌撞撞地操起木盆,拼命将舱里的海水舀向不住人的底舱。

“快,快!”

“老天爷啊!”

高大的船身在不断地颠簸摇晃着,青铜琉璃灯撞在房梁上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

船舱顶的灯火也在不断摇晃。这一点点微弱的光,照着一张张蜡黄煞白的面孔,让船舱中的气氛显得更加紧张而恐怖。火药舱里,水手们紧张地盯着绳索绑紧的一个个圆滚滚的木桶,任何一个有绳索松脱的迹象,他们哪怕拼了性命也要把它再系紧。有的船舱里,水手们满头大汗地舀水,跌倒在水中也要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舀水。有的船舱里,铜琉璃灯碎了,舱内只剩下一片黑暗,舱门被锁住了,绑在舱壁上的水手毫无办法,只能感受着海水渐渐浸没了脚面,接着又浸没了脚踝,接着小腿......就在有人瑟瑟发抖的时候,船身晃动的幅度却渐渐小了。

“风稳了!”

“风小了!”

船楼上,有人欣喜若狂地叫喊着,水手们扬起湿漉漉的头,期冀地看着变幻莫测的天空。

赵行德也抬头看着远处,天上似有一只巨手将阴霾的云团破开了一个大洞,金色的阳光,又如同一把巨大的剑由天空插下海洋,光芒闪闪,耀眼夺目,这束光似乎宣告着暴风的结束。

海风渐渐变得平稳了,海面一片波光粼粼。

到这时候,稍有经验的水手也能判断风暴过去了,甲板上人人脸上都是狂喜。

“风稳了!”“老天有眼!”

“老子又活下来来了!”一些水手们忍不住兴奋、激动地大声欢呼起来。

赵行德脸现欣慰之色,转头看了看时恒。

时恒乃整个船队的司南伙长,掌管船队航向,整个船队都在狂喜之中时,他表情还很沉着,等风向平稳下来以后,没有继续减弱的迹象,又用观天测地仪测定了点海船的方位,时恒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赵行德拱手道:“幸不辱命,风暴已过去了!因为暴风的关系,船行的速度比往常更快,再航行不到一天应该就到穿洲了。”他脸上难得露出笑容,穿洲乃广州南边的一座大岛,南海水师抵达穿洲后,再往东便是崖山,然后过伶仃洋折向东面,就可能封锁住珠江的出海口,将围攻广州的海寇船只堵在广州港内。

“不错!”赵行德笑着点点头,赞道:“乘风破浪,全赖有量!”

时恒也未谦虚,微微一笑,又开始观测风向和风力了。在夏国派入联合水师的将领中,唯有这个时恒是真正精通航海的。他与赵行德也是老相识,曾经率船队从宋国秀州出发,途径辽东率宾,东瀛列岛,沿着冰海南缘一直航行到海洋对面的大陆,整个航程一年之久。若论海上经验之丰富,许多宋国水师老水手也比他不上他。只是在夏国,这样精通的人才实在太少了点。

“当——”“当——”“当——”各船上敲响了锣声报平安,甲板底下又是一片欢腾。

各船重新生起大小船帆,风正帆悬,调整航向,朝着崖山岛方向驶去。

“转舵——航向艮十二分——”“好嘞!转舵——航向——艮十二分——”

............

“杀!”“杀啊!”

捍海城北,在狭窄的地域里,无数人头攒动,在阳光下闪耀着血淋淋的光。

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双方都没有了什么战术,战场,已经变成一个你死我活的屠场。

所有人都像野兽一样,眼睛都是通红的。

每一刻,都有无数人惨叫着倒在地上。每一刻,都有人挥动刀枪向旁人杀去。

最开始时,团练兵保持方阵向前冲杀,然而,他们的阵势很快就被海寇大乱,团练兵只能背靠背相互保护。海寇则远处放箭,近处则倚仗武艺单打独斗。在各个战团中,大食武士尤其厉害,他们身手灵活,单打独斗的团练很难一枪扎中对方,而大食武士的弯刀十分锋利,往往一刀下去就能将团练兵的枪杆砍断,接下来便一步直取头颅。刀光闪闪之下,无数血花飞溅。团练兵虽然人数众多,然而,他们队形一旦散乱,很快就不能抵挡海寇的凶狠砍杀。

一群群团练兵溃退下来,军官就在后面重整队形,然后再度驱赶上去厮杀。

左念远看见一个重伤的军官被几个军卒拖了回来,那人满脸血肉模糊,眼睛紧闭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这些能活着回来的都是幸运儿,很多人倒在捍海城下再没能起来。海寇凶残成性,每战不留降俘,宋军溃退以后,海寇还要将留在战场上的官军逐一补刀,甚至拖到城头斩首示众。他这个营因为前几天的战斗中损失了人手,因祸得福,州府一直没有派他们上去厮杀。而今天的战斗的惨烈程度,远远超过前几天。

前方简直是血淋淋的修罗地狱,哪怕是刘三七这样见过血,上过战阵的悍卒也脸色苍白。

雪亮的刀身映出他苍白的脸色。明晃晃的刀光在微微颤动,那是因为手在发抖。

鼓声响起,旗牌官传令,左念远率本部进击敌阵。

“该死的!”左念远喃喃骂道,他抽出了佩刀,喊道,“出阵!”

章134 天然去雕饰-4

酉时,广州城头,残阳如血。

城南墙下,一间宽敞的宅院内,陈公举召集州城内官员议事。

这宅院属于一位刘姓士绅,因府衙内落了几颗城外射进来的流弹,这宅子被陈知州临时占用,这一大家庭的男人、妇女和孩子统统挤到隔着一道墙的后院,留下少数仆役和婢女在前院伺候州府衙门的人。婢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官人,他们怯生生地靠墙站着,低着头,目光羡慕且畏惧地落在官服上的鸟兽锦纹。随着叮咚作响的玉佩声响,一个个大官人陆续前来,武将挎着素色的刀鞘,文官则腰挂金银配饰的鱼袋。最大的官儿,婢仆们私下这么称呼陈公举,他有意地坐在一个光线阴暗的角落里。

他脸色晦暗地看着官员们陆续入内,来人走到他面前,或拱手,或躬身行礼。

书吏梁显嘉走到陈公举对面的轩窗,想要拉开窗帘让光照进来,陈公举皱着眉摇了摇头,光线太亮,反而惹人心绪难宁。在厅堂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花梨木桌,桌上摆放着地图,广州三城八镇态势皆在其上。来人陆续就座,因为前来议事的人太多,桌旁的位置不够,仆役又盘来几张长凳放在大堂的四边。

官员们有的轻声咳嗽,有的人小声的说话,有的看着地图一副沉思的样子,有的不耐烦地一会儿看向知州大人,一会儿看向门外,还有的人在打量着别人的神色,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广州左学政黄元龙姗姗来迟,陈公举的眉头皱着更深了。夕阳西下,明黄色的光线斜射进来,陈公举将头往后仰了仰,让一丝光线都照不到他的脸。

刘公亮因大礼议滞留鄂州未归,新推举的左学政黄元龙主持广州州学一应事务。

平常州学虽不干涉战守之计,但陈公举执意苦守南肆和捍海城,令充作军官的清流士人死伤惨重。因此,士绅中不满的情绪也在渐渐发酵,有人在州学指责陈公举不知兵,放着坚固的子城不用,将广南的清流种子白白折损在野战之中。不满之声越来越高,甚至有廪生联络弹劾知州。陈公举召集城内官员议事,一大部分原因,便是为了平息清议。

大家都在等着黄元龙,大约亥初时分,他才出现,陈公举见他进屋,微微欠了欠身,做出想要起来迎接的样子,却没有站起身来,只拱了拱手,向屋内的官员们示意议事可以开始。

黄元龙发难道:“各位,海寇来势汹汹,是城外野战白白流血?还是依靠坚城守御呢?”

回答他的是沉默,官员们都低着头,无人愿当这个出头鸟。有人低声咳嗽,偶尔抬头看看陈公举的脸色,陈公举阴沉着脸,他看着房间中的众人,目光偶尔掠过黄元龙的脸,带着一丝嘲讽和轻蔑。他可不是别州那样被学政所裹挟的知州。陈少阳在广南经营多年,理社清流势力盘根错节,众所信服的清流第一人是陈少阳,接下来是本地清流名士,州学右学政刘公亮,陈公举受陈少阳之托留在广南经营根基,这些年下来,人望也是极高。而黄元龙不过是近期才在州学得势罢了,笼络了几十个廪生就想成事,未必想得太简单了。

黄元龙难堪地等待了一会儿,脸色阴沉得好像要下雨,陈公举突然开口了。

“白!白!流!血!”陈公举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黄元龙刚才的话。

他的声音十分洪亮,借以表明自己的怒意:“黄大人,我告诉你,你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好整以暇地夸夸其谈,你就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屁话来!这是对死去英烈的羞辱!”他的身躯向前探了探,红色的夕阳余晖落在他的脸上,他眼中仿佛有怒火在燃烧,“黄大人,术业有专攻,你不懂战守之道,并不是你的过错,但你要质疑英烈的牺牲!我绝不能容忍!我想知道,你堂堂州学学政,到底有什么理由,居然说出如此哗众取宠的话?”说完这句话,陈公举向后一仰,脸膛再度回到阴影当中,目光却犀利地盯着黄元龙的脸。

“你,你......”知州的无礼立刻挑起了黄元龙的怒气。

黄元龙原打算步步进逼,现在,准备的措辞全用不上了,他气急败坏,但不愿就此认输,于是大声讲出了自己的理由。尽管外围的血战保证了广州三城的安全,但付出的牺牲太大。黄元龙建议趁着夜间将八镇的兵马向广州内三城收缩,放弃对捍海城和南肆的争夺。一边凭城坚守,一边等待朝廷的援军。这其实也是城中很多官员和清流士绅的主张。

此次召集议事的官员也并非全是陈公举的心腹,当议论进入正题后,就有人委婉地赞同黄元龙的意见,但大多数官员都表示反对,他们争辩起来,莫衷一是。有人用不屑的语气谈论朝廷的“援军”,认为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能向篡夺相权的奸贼党羽低头,他们将黄元龙寄希望于邓素和刘光国援军的说法指责为毫无风骨的墙头草行为。除了开始那一番话,陈公举都一言不发,冷笑着看着大堂中众人的争辩,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议事其实就是陈公举和黄元龙两个人之间的交锋。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家只能各自表明各自的立场而已。

“诸位大人,我,”团练官陆乾看了一眼黄元龙,缓缓道,“我不能苟同黄学政。海寇大兵压境,不管是捍海城、南肆还是外围八镇,战况都非常激烈,若要在海寇的眼皮子底下撤回内三城,风险是极大的。至于夜间撤军,因为我军训练未久,退兵中一旦被海寇突袭的话,很可能全军大乱,撤军变成大溃败。另外,八镇和南肆还有上百万的百姓,军队好撤,这些百姓拖家带口,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撤走?难道把他们都丢给杀红了眼的贼寇么?!神人共鉴,这个责任谁来负?悠悠青史之下,这个骂名谁来背?!”

接着又是一炷香功夫的沉默,有人额头见汗,有人轻轻的咳嗽,黄元龙一脸阴云,大家面面相觑,都有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这时,陈公举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要说话的样子大家一下子都看向陈公举,他才看着众人,缓缓地,却十分坚决地说道:“诸位的意见,我已知之。身为广州知州,”他顿了一顿,沉声道,“我决定,坚守外围八镇和南肆,将海寇阻挡在广州腹地之外!”他看了黄元龙一眼,冷冷道,“如果有人觉得我不配坐这个位子,可以遵循大礼法的规矩来做,可如果有人在背地散布谣言,破坏战守大计,休怪律法无情!”

满堂鸦雀无声,仪式结束了,官员们肃穆地起身告辞,黄元龙铁青着脸离去。

几位官员留下来,和陈知州商议了一些具体的城防事物也告辞离去。众人都离去后,陈公举仍然坐在那张巨大的地图旁,手掌支着下巴,如有所思。今天这次摊牌,他已经做了充分地筹备,不但一早摸清了各个官员的立场,更在州学那边埋下了若干暗子。黄元龙这怒气冲冲回去,就算他有意发动弹劾,也不可能凑得齐联名的廪生人数。先以雷霆之力将他压下去,等度过这一段艰难时刻,德高望重的右学政刘公亮从鄂州返回,黄元龙就更不足为虑了。

“恩师,”书吏梁显嘉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能说服黄学政,来一出将相和吗?”

“将相和?”陈公举抬起头,好笑地看着这个弟子。梁显嘉秉性质朴,学问也是不错的,可在衙门中历练得还少,和骆欢、罗烈等人相比,明显多一分书生气,少了许多练达。陈公举将他带在身边参与大事,就是希望他能多吸取实际做事的经验,磨练心性。

陈公举看着梁显嘉,低声道:“孝纯,一句话,你且慢慢用心揣摩。”

梁显嘉恭敬道:“是,请恩师赐教。”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陈公举面无表情道。他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外面夕阳落山,夜幕渐渐垂落,陈知州一直端坐堂中静思,身形如黑色雕像般一动不动。

…………

夜幕低垂,西澳码头一带灯火通明,船上挂着许多灯笼,岸上则是处处篝火。

这篝火专是为了防备官军夜袭而点起的。在南肆一带,官军拼死抵抗,几乎是寸土必争,白天占不了便宜,便选拔了不少敢死之渔民,趁夜潜入水中,凿沉海寇的大船。最开始时,海寇们毫无防备,给这些水鬼得手了几次,因此一入夜便小心翼翼地戒备着。这些天来,官军伤亡惨重,海寇的死伤也不在少数,但吃够了苦头,抢掠所获却没有多少。各股人马都心存不满,若不是邱大锐威逼利诱,早就停止攻打坚城,分散四下劫掠去了。然而,大食人一直保存实力,大部分战船都停泊在珠江入海口外,摆出一副随时撤走的样子,让本地海寇头目们恼火,他们一起找上了邱大官人,声称大食人再这么偷奸耍滑的话,大家就一拍两散算了。

章134 天然去雕饰-5

西澳码头,夜幕低垂,大食水师旗舰高挂灯笼,四下亮如白昼,舰长室内气氛沉默而焦灼。

法麦图这艘旗舰乃是以远洋广船改建而成,船室原本十分宽敞,此时坐满了海寇,竟显得十分拥挤。大食军官坐在法麦图的右手边,邱大瑞和宋国本土的海匪头目坐在左手,双方怒目而视,仿佛仇人一般。大食人保存实力的做法犯了众怒,这些宋国海匪虽然不能与之相抗,但纠集起来也是一股极大的力量。而且,宋国人熟悉当地的情况,没有这些坐寇的配合,大食海军就成了聋子瞎子,要想在宋国劫掠就没这么容易了。

正如海军军官们私下以为那样,司令官法麦图未必有狮子的凶狠,却有狐狸般的狡猾。

大食海军远征东方以来,虽然获取了无数的财富,但人力的损耗则一直无法弥补。特别是哈曼丁分舰队在秀州被宋国水军全歼,更使法麦图极其谨慎,所以,这次攻打广州的战役中,他采用各种办法保存实力,宁可少抢掠一些财富,也尽量让宋国本土的海匪去和宋朝官军交战。

宋国海匪的数量其实已经是大食水师的十倍不止,但却是一群乌合之众,即便是邱大瑞也只能将其勉强凝聚在一起。面对这些宋人,法麦图展现了惊人的如外交家一般的天赋,广州城外的血战进行到这个地步,法麦图仍然用虚假的承诺、推脱拖延等等方法,只偶尔派出大食武士参加几乎必胜的战斗。而现在,各种伎俩似乎都指望不上了。宋人在自相残杀中流尽了鲜血,大小各股海匪的内部怨声载道,打仗也越来越出工不出力。邱大瑞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一改不让宋国海匪与大食人直接接触的做法,带着他们一起来找法麦图谈判。

“邱东家,你不是不知道,战役一定要留有预备队。”法麦图皱眉道,“而且,你们朝廷官军还有一支南海水师,我的舰队主力在虎门外海警戒着......万一他们突然杀入战场,用你们宋人的话说,我们就被关门打狗了。你说是不是?”

法麦图慢吞吞地解释道。这些理由他自己都不信,不过,拖着这个份上,宋国海盗死伤惨重,邱大瑞方面还不知怎么煽动他们的,不管大食海军接下来如何行动,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的理由。东方作战一年多,法麦图也懂了一些大宋的人情世故。他深知要统治东方,必先要了解东方人的习性和弱点。宋人虽然懦弱,却分外“讲道理”,“讲道理”又和“好面子”紧紧联系在一起,不但朝廷如此,连海盗也是如此。所以,尽管信奉实力为尊,法麦图还是决定给这些宋国海盗一点“面子”,给他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一个不和大食海军激化冲突的理由。

果然,大食大王亲口作解释,舱房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缓和了几分。

“法麦图大王之言虽然有理,不过么......”邱大瑞沉吟道,“贵部乃是们这次结盟攻打广州的主力,战事绵亘到现在,我们各大当家都折损了不少人,但贵部却一直保存实力,我就怕这里的大当家们顾全大局,可各家的兄弟们安抚不了啊。如果再这么下去的话,只怕大家做鸟兽散,贵部虽然精锐,却也不能独力吃下广州这个硬胡桃吧。”

“邱大当家说的是。”“对呀,咱们兄弟也是这么说。”

宋国海盗头领们纷纷附和道。这些人来时气势汹汹,真到了凶悍的大食人面前,却是谁都不愿得罪,既然邱大瑞挑头了,大家便不能就这么让大食人糊弄过去。这些海寇当家的心里清楚,大家的实力半斤八两,将来打开广州城才可能论功行赏,可对于大食人,这一套根本行不通,因为大食人的力量压倒任何一股宋国的海盗,一旦打开了广州城,大食人根本不坐等分赃,而是一定会肆无忌惮地进城劫掠,既然如此,那么在攻城的时候就一定要他们出出血才行。

“嗯,”法麦图脸现显为难,沉声道,“可是,预备队还是要留的啊。”

邱大瑞心中暗道,这胡人假惺惺的,不过是多要价罢了。

他使了个眼色,一个心腹海盗头子反驳道:“法大王,要留殿后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轮番攻打广州,轮番休息便罢!”他这一嗓子,顿时又引起宋国海盗们附和声,大食军官们不通汉话,通事只能为法麦图一人翻译,因此,场面显得倒向宋国人这方,不过,众人心里明白,大食人出不出兵,还是这个法大王说了算,他若执意不肯出力,大家也只有放弃攻打广州而已。可宋国海盗已经死伤了这么多人,大食人还没下什么本钱,就这么说放弃就放弃,明显自己这边吃了大亏,谁都心不甘情不愿的。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吗?”副官亚辛皱着眉头。

“可怜的,充满罪孽的东方人啊,”他低声道,“一群宋人拼命劝说我们去攻打他们自己的城市,他们难道没有一点羞耻感吗?”阿布德站在他身旁,冷笑道:“这并不奇怪,崇拜强者是很自然的事。特别是那些曾经被辉煌的古代君王统治过的衰弱民族,随着一个一个部族被征服,不愿臣服的勇士早已被古老的君王杀光了,剩下来的都是臣服的人。无所谓羞耻,他们习惯,而且随时准备向新的强者屈下膝盖。不过,先知的子孙不也臣服于苏丹的王座之下了吗?”他语调略微有些得意,在罗姆苏丹统治下,罗姆突厥人的地位无疑是最高的,而阿布德的部族恰是最早跟随罗姆苏丹的部族之一。

场面正在乱哄哄之际,忽然外面传来数声锣响,紧接着锣声大作。

“夜袭!”“官军偷营了!”

“不好,官军又来了!”

宋国海盗脸色大变,一听示警的锣声响起,众人顾不得和大食人讨价还价,立刻围到舷窗朝捍海城方向望去。捍海城上本来就点起了无数灯笼,此刻更是火光大作,数千官军像老鼠一样从南肆中涌了出来,排成数个方阵朝着捍海城冲去。

“真是难缠啊!”有人叹道,官军这种“夜袭”也曾把他们搞得颇为头痛。

“今天不知是哪几家当值。”有人不免幸灾乐祸地嘻笑道。

对他们来说,只要不折损自己的势力,就能把这当成戏来看。

“必须快刀斩乱麻!”邱大瑞站在法麦图身边,脸色十分难看,“这么拖下去,广州没打下来,说不定我们会先被官军拖垮了。”官军激烈抵抗,战力却是平平,他们就算夜袭夺回捍海城,也未必守得住。然而,可怕的是,这样的消耗战永无止境。

这么多天下来,邱大瑞也算摸清了陈公举的意图,他不怕死人,从一开始起,陈公举就心存了和海盗比拼谁能流干最后一滴血,在广州竭力维持的十三座城保护范围内有上百万的百姓,陈公举根本是将百姓当成签军来用。所以,陈公举根本不在乎每一次战斗的输赢,他只是不断地让前来攻城的海盗流血,并且显示出自己奉陪到底的决心,就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海盗们从根本上说却是一群生意人,当伤亡达到一定的限度时,他们就一定会退兵。正因为如此,邱大瑞才迫切地需要法麦图将大食军队主力投入战场,一举粉碎官军在城外的抵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复拉锯。

“不能再拖了。”邱大瑞自言自语道。

这时,捍海城方向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火铳响。

“不好!”邱大瑞脸色大变,这是火铳营轮番发铳的声音,在河南战场时,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自从岳飞、赵行德先后在宋国整训火铳军之后,各地宋军都编练了火铳营,然而,广州府一向将火铳营作为最后的底牌,在之前的战斗中,官军还极少以火铳营为主发动攻击。这一次不知为何?难道陈公举就不怕官军精锐在城外损失殆尽吗?

............

一片漆黑的夜空,捍海城方向火光不断闪现,南肆的断垣残壁后,许多宋军团团席地而坐。

“这一战能胜吗?”左念远低声对自己道,“不管怎么样,最好能活下来。”

夜晚海寇们多回到船上睡觉,州府决定再度发动夜袭,争取夺回捍海城。

这道低矮的城墙,已成了双方流血之地。所谓夜袭,因为屡次发动,其实已没有多少突然性。海寇留下了一部分看守城墙,大部分在船上睡觉,一但有动静就立刻下船参加战斗。这一次,左念远的营被选入了夜袭的队伍里,不过他们不是前锋,前锋是选拔精锐而成的先登营。先登营全部都用火铳枪,近半士卒是各州县学籍列名的书生,据说每个人都留下了遗书。这些人如果不死的话,很可能都是地方上的栋梁。此战,无论胜败,广南清流,势必元气大伤。

“活下来,活下来。”左念远心中感到一阵羞耻,他右手摩挲着弯刀,刀纹如水,映着淡淡的月色,隐隐现出一圈血光。这是前几天的战斗中,从一具大食人的尸体上捡到的。人并不是他杀得,那个杀死大食人的勇士,自己也倒在了战场上。

“左指挥——”旗牌官大声喊道,“城上让我们出阵!”

章135 逸兴横素襟-1

“出阵啦!整队!”左念远站起身来,大声下令道。

士卒纷纷站起身来。左念远将手底下的士卒简单整队过后,带着他们向前走去。广州城下,无论军官还是士卒都有极高的伤亡率,左念远这一营团练屡耗屡补,和十几天前相比,有将近一大半都换了面孔。新兵大都是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庄几十里的庄稼汉子,左念远用刘三七这样的老兵管新兵,无形中在营中建立了远胜从前的权威。在新兵眼中,左念远既有乡绅的仁义,又有将军的权威,又听说跟着左指挥的兵是死得最少的,他们也就加倍服他的管。

“出阵啦,出阵啦!”同样的大呼小叫在南肆的残垣断壁间响起。

先登营发起行动后,参加夜袭各个营队已无隐蔽的必要,一个个营陆续集结在南面的码场。这一大片空旷是广州南肆最大的货物堆码场,足有好几千脚夫长在这里谋生,此时,码场的货物早已被转到广州城内,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一、二、三......”上阵前,各营都忙着最后一次清点人数。军官们相互间打着招呼。“左兄也来啦?”“这不是黄兄吗?”“打虎父子兵,上阵亲兄弟,大家彼此多多照应啊!”

“城外的人都齐了,今晚好大大阵仗啊!”

这时,左念远吃惊地发现,此役广州团练近乎精锐尽出,州府将所有的老本都压上了。不远的地方,周瑞鳞的工徒营已经整队完毕,左念远目光扫视过去,却没发现周瑞鳞的身影,副指挥岑之豹站在队伍前面。左念远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周瑞鳞若无事,他绝不会缺席今晚的夜袭的。广南的军制,唯有朝廷禁军才有护军使之制,像左念远的团练营,周瑞鳞的工徒营这种临时拼凑而成,战后肯定会裁撤的营队都是没有护军使的,每级只多任命了一名行伍出身的副将。正将阵亡或不能统兵时,便由副将代为掌兵。

岑之豹也看见了左念远,先过来抱拳道:“左大人。”

“岑将军,”左念远拱手还礼,又问道,“怎么没见着周兄?”

“周大人?”岑之豹稍一犹豫,靠近了一步,低声道,“周大人去先登营做百夫长了。”

“啊?”左念远脸色骤变,他摸了摸怀中,薄薄的一个信封,这还是昨天周瑞鳞交给他的。低沉的声音犹在耳边:“周某若是运气不好,就把这转交给内子吧。”广南的军官都是这一带的清流士人,有的家大业大,有的薄有田产,预先托付一些后事也属自然。所以,当周瑞鳞交托后事的时,左念远也没太奇怪,反而也寻思着战阵无眼,自己是不是也要早做些安排。

他来不及唏嘘,子城城头升起三朵烟花,同时响起了进兵的鼓点。

这已是第二通鼓,城头擂响三通鼓,就是出阵的时候。

“检查刀枪!”军官们大声下令道,““准备——出阵!””

“岑将军,就此别过。”左念远一拱手,匆匆回到本营,旗手已经举起营旗。片刻后,城头擂响了第三铜鼓,左念远拔出弯刀,大声道:“向前——”“向前!”百夫长跟着传下军令,“向前!”随着军令声响起,一个又一个团练营列成方阵,缓缓朝南面压上去。左念远按刀步行在本营队伍的左前方,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远处捍海城的城头挑着无数灯笼,灯火通明下,随着连串爆竹炸响般的声音,火铳铳口火光一闪一闪。

距离捍海城数十步的地方,在夜色与火光中人影瞳瞳,那是先登营。

十营火铳手列为十个方阵,对面箭矢不断飞来,不时有火铳手中箭倒下,然而,火铳营的阵型却未见动摇。“各在队列!不得乱动!”前排火铳手已架好火铳枪,周瑞鳞大声道:“举铳——点火!”这段时间对射下来,他这一都已倒下二十多个人,还剩下的七十多人,有些人已吓得唇青面白,双腿都在打哆嗦,不过,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转身逃跑的。

点火过后,药引子还要燃烧,在这瞬间,火铳手只等死死顶着火铳的撑杆。

这时,对面海寇加快了放箭,箭矢嗖嗖地火铳手耳边划过。这极短的时间内,一但有人中箭倒下,后排的火铳手就要立刻冲上去将火铳扶起来撑住,他们只能死死地见火铳撑住,箭矢直面射来也不躲避。“不许动,挺着死!”这是老行伍的禁军军官在喊。“舍身取义,就在此时!”这是士人为多数的队伍在喊,“舍身取义!”军官们大声鼓舞着士卒,“各在队列!挺着死!”

“舍身取义......”罗元翰紧闭双唇,心中一直念念有词,“......死有重于泰山......”

若不如此,他只怕就要立刻腿软跪下去了。夜色极暗,谁也看不见罗元翰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夜空中箭矢嗖嗖地掠过,仿佛无处不在地夺取身边袍泽的性命,罗元翰已经绝望到放弃了躲避,他只能微闭双目,不住地背诵圣人教训来激励自己。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逃跑,这丢脸的事情,在罗元翰看来,那是死都不会做的。“性命事小,失节事大。”罗元翰乃新会县童生中的佼佼者,少时便有“神童”之名,去年乡试他文章极好,乃是得到了省事资格的才子。

此刻,他紧握着火铳枪,汗出如浆,心中喃喃道:“士大夫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挺着死,挺着死,挺着死......”军官们在大声呼喊。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

“舍身取义!!”火铳阵中,许多和罗元翰一样书生,死守着简单的信念,用力撑着火铳。

转瞬之后,“砰”一声巨响,铳口冒出火光,火铳手肩头都感受到铳身重重地向后一座。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铳声如连珠一般炸响,无数铳子裹着旋风朝对面飞去。

与此同时,一枚利箭“嗤——”地破空飞来,如毒蛇倏忽探出獠牙,直愣愣地穿入罗元翰的额头,他“呀——”一声仰面跌倒,他的眼睛瞪得大大,仿佛在看着天空,仿佛很是惊讶,又仿佛无限不甘。至理二年,新会县头名才子,广州府乡试第七名罗元翰,战殁。

火铳子力道极大,随着“噗噗”作响,捍海城的矮墙上无数深浅坑洞。捍海城本来便只修筑了一半,城墙既矮,城头更没有砖石垛口,薄木板搭设的战棚根本挡不住铳子。随着铳子穿过,城头战鹏中响起一声声惨叫。千铳齐发的时候,哪怕再大胆的贼寇都不敢露头射箭。

“第二排!”周瑞鳞大声喊道,“递铳!”后排的火铳立刻将装好弹药的火铳递上前去。

“架铳!”“架铳!”

第一排火铳手毫不停歇将手中发烫的铳管交到后面,架上刚刚换上来的火铳。

漆黑的夜幕中,对面弓箭手又站起来放箭,一根根箭矢嗖嗖破空而过。

不断有火铳手中箭倒了下去,后面的人立刻上前扶住了火铳,海寇里拉得动硬弓的弓箭手也不多,箭矢伤人的射程和火铳差不多,都能要人的命。“准备好——”周瑞鳞眼神微凛,大声下令道,“举铳——点火!”片刻后,铳声再度响起,无数铳子带着炽热的啸声划破夜空,捍海城头又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这般来回数轮,火铳营死伤不少,但对面射来的箭矢也明显少了很多,对面尚存海寇亦不敢露头了,面对面毫无花巧的死亡比拼,足以摧垮绝大部分人。

“是时候了!”锣鼓声急促响起,周瑞鳞深吸一口气,大吼道,“上枪刺!”

“上枪刺!”“上枪刺!”闪亮的枪刺“噌噌”地插入铳管,前排士卒挺起火铳枪,后排则将铳枪枪杆架在前排袍泽的肩上。

“肩并肩——冲阵!”“向前——冲啊!”

无数火铳手排着横队朝前迈步,这是广南路响应鄂州“尊天子不奉乱命”那一天起,就在理社治兵斋主持下训练出来的队列。书生们在闲暇之余,操演所用的操典全都出自赵行德之手。然而,倘若这位始作俑者看到这一幕,必定也会十分惊讶先登营队列整齐,执行军令极度坚决。

火铳阵对射击溃了海寇的士气,先登营全体上枪刺,只一次冲锋,登上捍海城!

“冲阵!”“大家伙儿一起冲啊!”在先登营带动下,后续各营也全速朝前跑去。

而在不远处的西澳码头,烛火燎天,刀光闪闪,无数海寇紧急从船上下来

知州陈公举,市舶司使刘虞,学政黄元龙等官员换了戎装,都挤在广州子城城头观战。

海寇溃不成军,一泻千里,几乎没有怎么抵挡便丢弃了捍海城。宋军在捍海城头重新竖起旌旗,大声欢呼胜利。官军初战告捷,这本是大快人心的场面,城头众官员却无人露出喜色,黄元龙看着捍海城前横尸遍野,流露出痛惜之色,急痛攻心之下,他不顾一切骂道:“陈公举,你有种便只冲着我黄某来,为何这般意气用事,公报私仇!你诱骗驱赶士子们赤膊上阵,图一时之痛快!我广南一地人才几乎凋零殆尽!”陈公举脸色微变,没有反驳,城头众人也默默无语。

码头上的螺号吹响,大队海寇如潮水一般涌向捍海城,残酷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章 135 逸兴横素襟-2

传令官匆匆跑上来,低声禀报,各营伤亡粗略加起来,将近三千人。

“什么?不到半个时辰!”市舶司使刘虞讶然道,“再清点一次,是不是弄错了?”

“陈公举,你该如何交代?!”黄元龙再度切齿道,“总要为清流保存点种子吧?”

“陈大人,此战折损太重了!”“是不是再清点一下伤亡?”

“不必再清点了,”陈公举沉声道,“先登营不擅混战,撤下来稍作整顿,准备再冲阵!”

旗牌官答应一声下去传令。陈公举拿起千里镜,看见一串串的脚夫用门板抬着伤兵往后送,许多伤者面目血肉模糊,神情痛楚,他仿佛听到呻吟和惨叫声。为免惊打草惊蛇,水师与广州夹击海寇之事,陈公举一直都秘而不宣。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也不准备将之公诸于众:“赵元直,这一局,我广南算是最后一搏了!”黄元龙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他一直在大声斥责陈公举,他学政身份,无人可以堵他的嘴,子城上场面有些闹哄哄的,然而,陈公举一直绷着脸,黄元龙也没有别的办法,若不能弹劾知州,他就不能直接干预战守之事。

太平年月,岭南这种距京师遥远的地方,地方官俨然一方青天。

陈公举这样勤政且人望卓著的,不管是别人还是他自己,很容易就会有万事皆出于知府大人的错觉。然而,这只是船上人在风平浪静时的错觉,当风暴袭来,波涛汹涌,有倾覆之危时,每一个人都会感到自己力量的渺小。海寇围城多日来,陈公举便深深地感觉到这一点。在别人眼里,陈知州是广州战守的主心骨,风雨不动安如山一般的气度,然而,他自己知道,局势危如累卵,所谓镇定自若全是做出来的表象。他的心一直悬着。

直到昨日,赵氏使者秘密进城联络,陈公举才松了口气,并立刻发动了筹划已久的夜袭。

捍海城头,官军仗着人数众多,火铳与弓弩齐发,海寇仓促组织的第一次反击被打退了。

西澳码头上,邱大瑞脸色阴沉地看着一群群海寇拖着刀枪溃退回来,眼珠子不停地乱转,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他走到大食海军司令法麦图面前,用大食语对他说,宋国海寇已经拼命战斗了多日,如果大食人准备一直这么坐等胜利的果实落地的话,那便恕不奉陪了。

邱大瑞的番话说的极好,以至于大食军官们都露出愤怒的表情,而法麦图只是望着他,好像不明白他这番话的意义,并且还在费劲地猜测着。火光闪烁中,二人都保持着沉默,目光却在无形中交锋。

“阁下,”阿布德上前一步,悄声道:“广州军的攻势很猛,单凭宋国海盗只对付不了。”

宋军火铳的声音极大,仿佛无数火炮同时鸣响,刚刚被夺取的捍海城上空不时冒起团团硝烟。处于本能的恐惧,海盗刚刚靠近捍海城就退了下来,像躲避妖魔鬼怪一样远远逃开,溃逃的人成群结队,海盗中的大小头目连叫都叫不住。战场上还遗留下许多受了伤的人,他们的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因为双方都杀红了眼,不留俘虏,这些海盗大声哀嚎着,祈求同伙不要丢弃他们,更增添了旁人的恐怖。仿佛在一夜之间,广州城内突然冒出了一支足以打败宋国海盗的精锐力量。

“宋国人一定是出动了预备队,”法麦图沉声道,“我们做点什么,让这一切结束吧。”

最后这一句话,法麦图并没有压低声音。邱大瑞听懂了,眼中迸出一丝喜色,拱手道:“请将军速速出兵。”

法麦图点了点头,不再理他,只眯着眼睛看着前方,一会儿功夫,硝烟几乎笼罩了整个战场。闪烁的火光,升腾的硝烟,砰砰的铳声,竭尽全力的惨叫,都不能令他的目光有丝毫波动。正如陈公举存心用团练兵在城外消耗海寇的力量,法麦图也存心用宋国海盗去消耗城防军的力量。因此,前面的战斗主要是在宋国海盗和宋国的城防军之间展开的。广州城外围数十里之内的城墙寨堡反复的争夺战,无数大小战斗加起来,让双方都死伤惨重。是到了决战的时候了。

既然下了决心,法麦图便派出传令兵,通知停泊在外海的海军战船驶入珠江口。

大食海军上岸需要一定的时间,法麦图让邱大瑞再去督促一众宋国海盗,在这段时间内保持对捍海城宋军的压力,不能让他们有时间加固城防。他看出来了,宋军火铳营虽然士气高昂,却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哪怕只有少数海寇靠近城墙,宋军就将火铳和弓弩一起发射,让浓烟遮蔽了自己的视线。法麦图用千里镜观察着烟雾中的黑影,心中暗暗计划,待海军大部分登岸以后,就可以让宋国海盗去诱使城防军射击,然后趁着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烟雾冲上去。前几天,无数场战斗已经证明了,在近身混战中,大食武士对上团练兵近乎是单方面的屠杀。

炮声和火铳声远远的传到海面上,船上的大食武士都听见了。值班的士兵眺望着远处的火光,忽然发现码头上升起了舰队司令下达军令的灯笼,立刻大呼小叫了起来。上岸作战的军令立刻用各种族语传达了下去。罗姆突厥海军的来源十分复杂,但这些人都有着对劫掠和财富的渴望。广州,正是他们觊觎已久的城池。上岸的军令立刻激起多数人的热情。战船很快升起风帆,水手拉开了船头的炮衣,甲板上到处是跑动的士兵,弯刀的刀光在晨晖中闪烁。

法麦图下达军令不久,大食海军便驶入珠江口。望见高挂在桅杆上的星月旗帜,岸上数百大食海寇拔出弯刀,大声欢呼了起来。见此情形,西澳码头上的宋国海寇也士气大振,大小头目趁机鼓动起来:“大食番人也要动手了!”“这一回官军肯定完了!”“打进广州城,抢个痛快!”“抢在前头的吃肉,落在后面的连渣都吃不上啦!”

宋国海盗中多有裹挟的渔民,然而,正所谓近墨者黑,原本心性纯良之人,在贼窟中耳濡目染,也都养成了自私狠毒的习性。海盗们指望着广州城破可以肆意的奸.淫掳掠一番,至于有多少户家破人亡,有多少人遭受无边的痛苦,这些海寇是不会去想的。大食战船出现在珠江江面上,抵消了昨夜官军带给海盗的恐惧。许多海盗都朝着大食人战船指指点点。而这正是法麦图所希望达到的效果,帝国的海军就好像弯刀的刀锋,必须极小心地使用,既不让它承受过大压力而崩掉刃口,又要让宋人因它的威力而敬畏。

战局完全按照法麦图预先的那样。他满意地看着帝国的海军在万众瞩目下出场。

宋人敬畏的目光给了法麦图极大的满足感。副将亚辛耳边低声重复着早已安排好的进攻计划,那条名叫“捍海城”的矮墙根本就不值一提,大食军队会将城外宋军的抵抗粉碎,然后用船上拆下来的火炮轰击广州城,按照邱大瑞的工匠以及大食人自己的经验,数十门火炮集中轰击城墙的一角,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城墙轰塌。宋国的守将也了解这一点,这才不惜一切和海盗争夺城外的地方。可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抵抗都是徒劳的。从前几天以及昨晚的战况判断,帝国海军将给予广州城防军已决定性的一击。

“一切抵抗都将是徒劳的。”法麦图以大食语低声道,他一边说,一边耸了耸肩膀。

“是的,阁下。”阿布德低声道,“征服东方,阁下必将载入史册!”

法麦图矜持地没有表示赞同,他严厉的皱起眉头,看着宋国人忙乱地为他的战船腾开泊位。

珠江的江面十分宽阔,在宋国民间有“珠海”之称。然而,大食海军和宋国海盗结盟攻打广州城,陆续过来的船只数以千计。为了上下方便,宋国海盗船都紧靠着西澳码头下锚,将这一片水面泊得满满的,因此,大食海军要想登岸作战,非得宋国海盗的船只让出航道和泊位不可。助战之事,法麦图一直没有松过口,因此,邱大瑞方面一直没有准备,不得不仓促为大食海军安排泊位,一些大食人的海船已经靠上西澳码头,另一些还在远远的江面上停泊着。

“东方异教徒,”阿布德撇撇嘴,故作幽默地讽刺道,“他们的行动就和信仰一样杂乱无章。”

法麦图听出了部下的用心,嘉许似地微微一笑,在所有史诗般的决战之前,统帅和部下都会发表虔诚、机敏而充满智慧的对话,也许这句话就将伴随着征服东方的丰功伟绩而载入史册。他难得像长辈一样揪了揪阿布德的耳朵,让他知道自己很满意。既然胜利终将来到,早晚一两个钟头又有什么关系呢?阿布德这么想着,心不在焉地望向江面,忽然,他的目光陡然凝固。

远处水天之间,隐约出现了一列高耸的桅杆,桅杆顶上飘扬着三角形的血红龙旗......

章 135 逸兴横素襟-3

接着天际一线晨光,白雾蒙蒙的江面上,依稀可辨认出一列高耸的桅杆。

“那是什么?!”眺望的军官一声低呼。

“水师的军旗!”南海水师停泊在广州城外有段日子,不少人都认识水师的军旗。

陈公举眼神微凛,“来了!”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接过千里镜放到眼前。

圆形的视野中蓦然出现了一面随风飘扬的赤色龙旗。“果真到了!”饶是城府甚深,陈公举也脸现激动之色,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放下千里镜,沉声道:“传令下去,捍海城必须守住,不得后退一步,驻扎城内各州县团练准备出城,先遣四十营团练分兵进驻南肆,一旦捍海城防守不稳,他们就立刻增援上去!必使贼寇不可越雷池一步。”

夜袭已经派出三万人马,若再将城内的本地团练尽数遣出作战,东城、西城和子城这三座城池内就只剩下不足一万禁军厢军守御了。陈公举下令,旗牌官还未答话,黄元龙便高声道:“孤注一掷,万万不可!”“陈大人,三思啊!”有人附和道,更多的人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陈公举。知州手握着战守大权,但将城中团练孤注一掷关系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身家性命的大事!捍海城是广州最前面的一道防线,也在海寇战船上的火炮射程之内。这些天官军与海寇间易手不下十数次,陈公举将大部分团练军遣出死守捍海城,与此前的策略大异其趣。万一决战失利,这些兵力损失在城外,广州便再没有和海寇抗衡的本钱了。

“诸位勿忧,”陈公举看着众人,泰然道,“南海水师援军已经到了!”

“什么?”“水师到了?”“南海水师吗?”

“真的是水师么?”“太好了!”

除市舶司使刘虞等寥寥数人外,众官员无不大惊失色。

震惊之后,连黄元龙在内,众人都大喜过望。

前段日子,广州与南海水师交恶,众地方官虽然不明究里,但总对水师心存不满,但水师港区,海寇便大举犯境,贼人所至之处生灵涂炭,连广州城都岌岌可危,众人担惊受怕伤痛之余,心中无不暗暗懊悔,甚至有人底下多次对陈公举建议,清软禁在知州府中的武昌侯出来主持大局。一则武昌侯乃当世名将,用兵远胜过城中各人,二则可以借用武昌侯的威望震慑海寇。但南海水师既已远离,纵然赵行德复出,也难以在旬月间将其召回。因此,众人也不敢心存奢望,就算是黄元龙这一派的官员,也是指望朝廷沿灵渠南下的刘光国所部援军更多一些。

熟料,南海水师竟突然出现了!

“水师来援,大善,大善!”黄元龙兴奋之余,不顾和陈公举曾有嫌隙,抚掌大笑,他又皱眉道:“不过,是敌是友尚未可知。陈公举,大敌当前,你再将武昌侯扣押城内便不妥了,当立刻请出赵元直,请他登上城楼,向水师将士陈述利害!”

“正当如此,陈大人,当请出武昌侯!”几个官员随即附和道。

众人兴奋之余,全没有想到若赵元直尚被扣押在广州城中,南海水师又如何肯来驰援?

“不必,”陈公举微微笑道,“赵将军正在水师中主持大局。”

“什么?”众人再次震惊。黄元龙看着陈公举,神色复杂。

到了这时,还猜不出陈公举和赵行德早有安排,他也不可能坐得住学政之位。

此时,南海水师来援的消息已传遍城头,将士们欢声雷动!

“朝廷水师来援!”

“南海水师来了!”“水师将封住了珠江口!”

这些日子来,广南到处兵荒马乱,广州城内充斥着难民,海寇四面围城,城内百姓登楼眺望,只见海盗船的黑帆遮天蔽日,而广州形同孤岛,城外伤亡越来越惨重,城内兵民当中,绝望的情绪也在日日增长。南海水师突然出现,给了围城海寇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城头的军兵虽然不明白此举对战局的意义,也是兴奋莫名,一支援军赶到,这里便不再是一座孤城!

“看,看那,大宋的龙旗!”有人指着桅杆上悬挂的水师军旗。

“援军来了!”有人激动得手舞足蹈。

珠江江面,先出现了一线林立的桅杆,慢慢的,庞大的战船出现在水天相接处。

“他奶奶的,”左念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喃喃低声道,“水师援军?!赵先生还扣在知州府中,水师竟然会不计前嫌么?”左念远不可置信地用力眨了眨眼睛,再度看清水师的军旗,脸上浮现出惊喜,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沉声道:“周兄,水师的援军到了!援军真的到了!”

“援军?是赵先生带着人马来了吗?”周瑞鳞嘶哑地低声道。

他的脸颊苍白,无力地平躺在地上,他用力睁大眼睛,目光仿佛灼热的火焰一样明亮,然而,周瑞鳞实际上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必须竭力保持清醒,一旦闭上眼睛,也许就在也睁不开了。一条沾满血污的毯子搭在他身上,在夺取捍海城的战斗中,周瑞鳞的左腿被一箭洞穿,血流如注,军兵们将伤口简单包扎,在郎中赶到之前,只能让他一动不动的躺着。周瑞鳞一度失去知觉,但很快就清醒过来,他始终没有高声呻吟,只是咬牙熬着。许多血流得比他少的人都死了,但周瑞鳞还一直活着。海寇被打退后,左念远便立刻过来看他。

“周兄,你可要挺住了!”左念远低声道,“就要大胜了!”

“我么?”周瑞鳞头脑有些昏沉,“这伤势,没什么?你怎么样?”

“我还好。”左念远抚了抚肩头,只是被箭矢擦伤,比大多数人幸运。

“好,信,别忘了交给内子。”

“你要挺住!。”左念远打断了他的话,好友和袍泽一个一个在面前死去,让他恐惧。

周瑞鳞却没理会他,咳嗽了一声,叹道:“躺着不能动了,找本书来看,行么?”

“什么书?”左念远一愣。

“手边有《孟子》吗?”

“没有。”左念远摇了摇头,“这是在战场上,到哪里去找《孟子》啊?”

“是吗?”周瑞鳞苍白的脸挤出一丝笑容,“真可惜啊。”

他仿佛才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没疼痛的伤口不知从什么时候变得不痛了。他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但心智却在这一刻忽然无比清醒,耳畔听见了无数各种各样的声音,千万念头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他回忆起自己尚是垂髫童子时束发开蒙,很小时便有“神童”的名声,父母宗族都以此为荣,于是他愈加努力,以古之贤臣自比,要做个上扶社稷,下安黎民的大丈夫。天下板荡,理社清流尊天子不奉乱命,自己一边心忧天下,一边却暗暗地兴奋莫名,于是愈加用心奔走于士绅之间,在左近州县也算小有名望,被同乡推为主簿兼团练官,允文允武,虔诚远大,现在想来,故去种种真如南柯一梦。

周瑞鳞脸颊浮现一抹殷红,他自觉心思如电,就算身体完好时,思绪也没有这般敏捷。其实这种精神状态是不正常的。他仿佛油灯燃烧到最后的时刻,火焰会忽然变得明亮许多他的身体已极度衰弱,但他的精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这样强烈的精神,让周瑞鳞感觉整个人都在燃烧,若这时有文章纸笔在,必定是万言一挥而就。他用力睁大眼睛,仿佛要更好的体会这样一种文思敏捷精神的状态。在别人的眼里,他的额头发烫,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仿佛什么看不见。几只苍蝇嗡嗡地在他身旁盘旋,都给左念远挥手赶开了。

“手边没有《孟子》。”周瑞鳞叹道,“真是可惜啊,可惜啊......”

他忽然感到极度的疲倦,便闭上了双眼,仿佛安静地睡了过去,渐渐没了声息。

“周兄,周兄......”左念远哽咽道,他拭了试周瑞鳞脸上的血污,缓缓站起身来。

此时捍海城头,原本或坐或卧的将士们纷纷站起身来,他们翘首遥看水师的战船,目力好的人不需千里镜已看得清大宋龙旗。前线官兵更明白团练与海寇在武艺上的差距,这些天来全凭着一股保卫乡土的血气在拼死抵抗,城头将士望见南海水师来援,顿时士气大振。

“水师来了!”“万胜!”“万胜!”

这一刻,无数将士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拼命地朝着远处挥舞双手,大声欢呼起来。

珠江江面上,南海水师战船已十分清晰。南海水师恰好占据了珠江入海由窄变宽之处,二十余条战船呈两列排开阵势,均以高大的船舷朝着北方。船舷下面的炮窗已经打开,铁桶炮被推出来。在朝霞的映照下,伸出船身的铁桶炮身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仿佛猛兽露出狰狞的爪牙。

作者:有劳诸位久等,元吉无以为报,今日还有一更。

章 135 逸兴横素襟-4

赵行德站在战船高耸的船楼上,海风拂面,他听见了逆着海风传来的震天欢呼声。

“看来广州方面士气高昂。”他回头微微笑道。他的眼睛有些浮肿,脸色蜡黄,这是连日连夜关注敌情并制定作战方案的结果,刚才匆匆用冷水洗了脸,他额前的头发还是湿的,但是,他的神态显得冷静而轻松。冯糜按照朝廷惯例,将草拟的劝降信交给赵行德,他并没有看。

“先礼后兵?”赵行德皱眉道:“不需要,传我将令,瞄准吃水线以下,各舰分配目标,集中炮火击沉航道上的大船!”都虞候刘志坚为各舰分配了目标,准备简单地向赵行德禀报。“不用耽搁了!”赵行德摇了摇头,示意立刻用旗语传令下去。军令立刻执行。海风已带着浓浓的硝烟味道,他不希望错失付出巨大牺牲换来的战役开局。

一轮旭日正冉冉升起,东方霞光万道,照在江面上,雾霭茫茫立刻变得稀薄。

海风劲吹,赵行德目光微凛,裹紧了红黑色的大氅。此时此刻,海盗根本没有做好应战的准备,大部分海盗船杂乱无章地停泊在广州附近水域。珠江自西北向东南流经州城南面,河道逐渐开阔呈喇叭形。南海水师自海面朔江而上,在江流开阔的下游方向列成了水师的战列。而上游航道原本就较为狭窄,而且屏蔽着珠江主航道的大食船队刚刚驶入西澳码头,前面的战船正往码头放下大食武士,后面的战船则排成成稀疏的一字纵队等候着。若从高处俯瞰下去,南海水师在珠江面上的队形如同一张双层的弓背,大食船队就好像一根与弓背垂直的散乱珠串。

赵行德为了迷惑海盗,令周和率领水师一部和商船队大张旗鼓北返,因为海盗猝然发难,周和因水路遥远而无法赶来会战。因此,此刻南海水师在珠江上的只有新式的炮船二十余艘,官兵不足五千人。而在广州南面这一片江面,停泊着数以千计的大小船只,海盗麋集不下六七万人,他们晚上睡在船上,白天则轮番上阵攻打广州。

水师与海盗在水上的兵力看似悬殊极大,然而,在珠江的主航道上,情势却是反过来了。

南海水师占据航道宽阔的下游水面,若再往西朔江而上便己近广州,然而江流两岸在此处骤然收窄,珠江航道也随之变得极为狭窄,海盗战船虽多,在江面上却展布不开,每两艘水师战船对面的航道只能容纳一艘海盗战船。此时海盗船尚未列成水上的战阵,只有一些大食海盗船稀稀拉拉散布在江面上,水师战船暂时有五艘对一艘的优势。因为水师新造的炮船多在船舷两侧安置火炮,有的还有双层火炮甲板,一艘水师炮船上火炮少则二十余门,多则四十余门,而海盗船大都用商船改造而成,往往只在船首船尾加装铁桶炮,多则三四门,少则一两门。

此时此刻,江面上直接对峙水师战船与海盗船上的火炮几乎是五十比一的悬殊比例。

这时候,海盗们应该立刻出战,冲入官军水师近战,趁官军刚刚的时机扭转不利的局势。

然而,几柱香的功夫都过去了,南海水师已经调整好阵型,各艘战船都做好了开炮的准备,麋集一团的海盗们居然还停泊在原地。大食水师不但没有集结起来,反而乱作一团,已经上岸的大食海盗还聚在码头,有的摩拳擦掌大声吆喝着准备攻打捍海城,有的目瞪口呆地看着江面上才出现的宋国战船。因为宋军战船仅有二十多艘,倒也并不十分地吓人,海盗们只担心大队人马跟在后面。外围大食战船不但没有应战,反而有几艘船在缓缓向港内退却,将另一些船抛在了后面。

“司令官阁下,”副将亚辛急迫道,“应该立刻迎战!”

法麦图没有反应,他茫然看着江面上宋国战船,脸色苍白。

副将大声的请命,法麦图似都没有听见,又似乎不知所措。

亚辛自从跟随法麦图以来,还从未见过司令官阁下如此失态。

除了法麦图外,其它的大食海军军官乱成一团,有人皱着眉头,满面忧虑,有人则拔出弯刀,大声喊着要教训教训大胆的宋国人。邱大瑞和一群宋国海盗首领就在大食人的身旁,他们一大早聚集在一起,本来是商议要分派力量攻打捍海城的,可战局突变,让他们彻底乱了阵脚。“这,这......”邱大瑞额头身处细密的汗珠,虽然官军的战船数量比海盗要少得多,但这是完全出乎他预料的一枚落子,让邱大瑞嗅到了一丝极端危险的气息。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朝廷水师不是不管广州了吗?”海盗们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赵行德,赵行德还被广州扣押着,他的部属怎么会突然出现?”

“赵行德素来能收买人心,调理的手下都是骄兵悍将。河北夺帅,他的旧部悍然割据自立,难道南海水师就这么容易听从了朝廷的调遣?这不合常理?!不合常理!!”

邱大瑞脸上阴云密布,脑海里瞬间考虑许多种可能,忽然间一道闪电划破脑海,“赵行德,肯定是他算计的!不好,中计了!”他感觉自己好像一直踏入陷阱的狐狸。在北国部落里,狐狸是最狡猾,最对付的野兽,所以猎人对付狐狸的手段也最残忍。一般都是倒吊在在树枝上,仿佛脱衣服样,“哗——”一下将整张狐狸皮活扒下来。那狐狸血淋淋的扭动的身体,忽然不合时宜出现在脑海里,让邱大瑞顿感不寒而栗,那凄厉的哀鸣声,让他素来冷静的头脑嗡嗡地炸响。

“果真是中计了?!”

“呸!中个屁的计,就官军那稀拉拉的船队,咱们一拥而上!”

“对啊,这么多兄弟在这儿,官军这么点儿份量也赶来抄后路!”

“他奶奶的,这就叫送死来的!”

最初的震惊过后,海寇们发现官军战船并不多,渐渐也不再那么害怕。

“真是中计了!”邱大瑞开口沉声道,“官军有备而来,封锁了海口,为今之计,只有舍弃海路,集中力量突破捍海城,大部人马走陆路散开,鸟兽归林,鱼游大海,官军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壮士断腕,邱大瑞为海上势力经营数载,而在这短短数息之间,他便下了放弃的决定。然而,这伙纠集而来海盗头目并完全听命与他,围攻广州损兵折将,许多人盼着劫掠一番弥补损失,哪是旁人说退走就能退走的。

邱大瑞这一说,有的海盗赞同,另外一些海盗就当场不干,甚至和大声鼓噪起来。

“邱大官人说的是啊,三十六计走为上!”

“退,怎么退?老子生在海上,死也要死在海上!”

“对,咱们海上讨生活的,离了海船,放个屁都不香啊!”

“王老三,你这个属兔子的,想跑就赶紧滚蛋吧!”

“邱大官人,咱们是奉你的招呼来的,你们答允给兄弟们的好处,可一样不能拉啊。”

“对呀,咱们兄弟死伤无数,可不能就这么白死了?!”

海盗们虽不便和邱大瑞彻底翻脸,但一个一个凶神恶煞围拢过来。邱大瑞手下的护卫也都各持兵刃簇拥在他身前,提防恶人猝然发难。“东家......”鲁掌柜胆怯地看着邱大瑞,“这......”邱大瑞皱着眉头,不再劝说这些海盗,目光转向了大食人法麦图,无论是走海路还是陆路,大食军队都是一支主要战力。蛮夷军队的战力远胜过宋人,从夏国、辽国到蔑尔勃部落,这条经验仿佛烙印一样牢牢地印在了邱大瑞的脑海里了。所以,关键还是法麦图的态度。

“法麦图阁下?”邱大瑞以大食语沉声道,“我们中了宋朝官军的计策,海上被断了退路,只能趁着岸上宋军尚未做好准备,一鼓做气从陆路突围出去,方有一线生机!”他颇善各族语言,情急之下,大食语竟然十分流利,一下子将法麦图从茫然的境地中惊醒过来。

“中了异教徒的诡计?”法麦图喃喃道,“真的中计了吗?陆路突围?”

短短片刻之间,从征服东方的英雄,落到要拼命杀出一条生路,其间的落差让法麦图的思绪十分混乱,他看着邱大瑞,没有立刻答应,反而转过头去问副官:“亚辛,邱东家要我们放弃海船,从陆路突围,你怎么看?”手掌微微颤抖,握着弯刀的象牙刀柄上,法麦图的情绪才稍稍安定一点。海军部下当中,副将亚辛虽然不是最勇猛的,但他最富有谋略,又是法麦图同一部族的人,所以法麦图十分相信他。

“阁下,”亚辛却反问道:“要是没有海船,走陆路,我们怎么回到家乡?难道要穿过夏国的疆域吗?”

章 135 逸兴横素襟-5

“法麦图阁下,”邱大瑞见大食副将反对,急忙打劝道,“官军处心积虑做这个局,就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海路绝对是一条死路。”他说的是大食语,旁的大宋海盗虽然听不懂,但多少猜测到了一些,都虎视眈眈地看着。邱大瑞抛开旁人和大食人商议,宋国的海盗头目都有些不满,只是迫于他的财雄势大,大食的武力强横,暂时隐忍不发而已。

“走陆路突围?”另一名副将阿布德鄙夷地看着邱大瑞,大声道:“你这个懦夫!骗子!”

阿布德粗通汉语,大概听明白了邱大瑞要宋国海盗突围后分散的话,他对法麦图大声道:“阁下,千万不要相信这个骗子的话,刚才他让宋国海盗从陆路分散逃命,这些东方的异教徒的长相一摸一样,散入居民中间,就像一把沙子洒在沙丘上分辨不出来。他们很容易逃脱,但是,我们大食人和东方人长得不一样,简直像黑夜中萤火一样明显。这个狡猾的人,他鼓动司令官阁下从陆路突围,不但为他打开道路,还吸引敌人的注意,简直就是个骗子啊。”

阿布德说的是大食语,听懂的大食军官都怒目而视,邱大瑞大声辩解道:“阁下,你们误会了,”他示意身前的护卫让开,走到法麦图跟前,沉声道,“我邱某人可以对天发誓,一旦突破捍海城,贵部所需的海船,都包在邱某人的身上,若违此誓,甘受天打五雷轰!”他神情肃然,情急之下,这番誓言可谓掷地有声,然而,大食军官不但不信,眼中鄙夷反而更深了,连法麦图也退后一步,厌恶地看着邱大瑞。在罗姆突厥帝国,无论大食人还是突厥人都是信奉大食教的,而随口发誓则是经书所禁止的行为,要遭受神的厌恶和惩罚的。

“信口发誓,只有异教徒才干得出来,果然是异教徒啊!”

“狐狸的誓言怎么能信呢?!”

“不管你说得说么好听,空话上面也盖不起房子。”

赛义夫丁呸的一口痰涂在邱大瑞前面:“异教徒,不但是个懦夫,还是个骗子!我们海军加上宋国海盗,兵力明明比宋国海军多上十倍不止,可是你这个懦夫居然被吓得想要弃船而逃?!”

“他纠集了这么多人,却还要靠我们来攻打广州,就是因为真神不站在他一边!”

“这就是宋国人,羊再多也是羊啊,能指望狐狸赶着羊,去和牧羊狗打仗吗?”

大食将领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讥笑羞辱的话,邱大瑞懂大食语,只听得脸色青白。若不是形势格禁,他也绝不会如此低声下气地恳求这些蛮夷,熟料却遭到如此羞辱。他看着法麦图,神色变幻不定,心里仍反复盘算着,该如何说服这个蛮子,从陆路突围而出。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轰——”“轰轰——”数声巨大的炮响。

大食军官和海盗头目都转头看去,只见江面腾起开炮的黑烟,一股股水柱冲天而起。

“不好!”邱大瑞脸色骤变,这里还在争执不休,南海水师已经发起进攻了。

南海水师开炮的动作很快,江面上大食战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第一轮齐射已经完成了。

虽然仅仅一轮齐射,却给大食战船带了巨大的损失。

大食海军从来没有没有遭遇过如此猛烈的炮击。宋国水师战船侧舷炮位次第开炮,一枚枚炮弹呼啸着破空而至。大食海军虽然也开炮还击,但凭借船头船尾一两门铁桶炮的火力,根本无法和宋军猛烈的炮火相比。双方的炮弹落在海面上溅起了高高的水柱。而大食海军的炮弹落在宋军战船上,往往被厚厚的木板弹开。而,宋军的炮弹落在大食战船甲板上,船舷上,多数能够贯穿船板,造开一个个巨大的破洞。这是因为大食战船多用宋国商船改建而成,不像南海水师战船那样使用加厚的龙骨和船板,根本无法抵御炮弹的轰击。更为致命的是,宋国战船有意朝着大食战船吃水线下方开炮,炮弹命中则都造成巨大的漏洞。

第一轮齐射过后,在好几条大食战船的甲板下面,大食水手只能泡在着海水修补破洞。

然而,海水仿佛激流一样涌进底舱,水手根本无法靠近破洞的地方,反而被海水将厚木板,绳索等修补材料冲得七零八落,很快,整个底舱都浸泡在海水中。这些底舱水手在大食海军中是地位最底下的人,要么是穷人,要么是战俘,要么是异教徒,要么是犯了错而受罚者。不管在战斗还是平时,底舱通往上面的舱门永远被上层的人锁着,无路可逃的水手绝望地拼命敲打舱门,然而,上层甲板的水手正惊慌失措地忙乱着,没有一条船的底舱舱门被打开,随着海水汹涌而入,人们绝望地哀嚎着,祈祷着,水面渐渐漫过头顶,大食战船也开始缓缓下沉。

“干得漂亮!”刘志坚高兴地一拳捶在栏杆上,对赵行德道,“这帮家伙,没白操练!”

“还不错。”赵行德微微点头,脸上却毫无笑意,“但还不够。”

这一轮炮击使殿后的大食海船损失惨重,然而,整个海盗船队的兵力却比水师多了十倍有余。“必须封锁航道,然后才能安心!”赵行德吐了口气,指着不远处,下令道:“先击沉那几艘敢于冲上来的!”刘志坚顺着他手指看去,混乱一团的大食战船中,几艘正缓缓下沉,有几艘似乎想要冲上来近战,另外几艘则调转方向往港内逃去。

“好嘞,击沉这些出头鸟!”刘志坚沉声道,立刻吩咐旗牌官把将令传了下去。

因为时间仓促,所以刘志坚并没有向开战前一样,为每一条战船分配目标。但是,长期的海上演练让各船指挥对赵行德的军令都心领神会。随着简单军令的下达,各船稍稍调整了位置,将侧舷炮窗对准了靠上来敌船,几乎每条船都下令给火炮填入双份甚至三份火药包,又一轮猛烈的轰击过后,敌船的主桅杆、前后桅杆先后被炮弹轰断,大食海船在江面上动弹不得,有一条船被宋军发射的红热弹引燃了大火,另外两条则在惊慌失措中搁浅在江边的浅滩上。

每一次水师炮船击中了大食海船,岸上的大宋军民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然而,在战船船舱中,满头大汗的炮手们无暇观察战果。武人以服从军令为天职,只要上面没有下令停止开炮,他们就照训练那样,以最大速度刷洗炮膛,装弹药,回复炮位,朝敌船开炮。“砰——”“砰——”的巨大炮声,炽热的火气让火炮甲板犹如地狱一般恐怖,每一次开炮,后坐力使数百斤重的炮身猛然后退,粗大的缆绳拉得笔直。在巨大的拉力下,缆绳相连的舱壁发出“吱吱嘎嘎”令人牙酸的声音。

整个船舱仿佛要散架了一样,沉重的铸铁火炮终于停在了炮轨末端。

“别愣着!”火炮刚刚停稳,炮长便大喝一声:“上!”

炮手们都用布条堵着耳朵,但都听见了炮长的军令,立刻一拥而上。

有的用蘸湿的厚布给火炮降温,有的用干湿炮刷清晰炮膛,更多的赤膊水手则在甲板上下搬运弹药。这是水师的规矩,决不能在火炮甲板上堆积过多弹药,同时绝不能因为弹药不济而延迟发射时间。这时,船身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一侧的船舷向着水面倾斜,炮窗勉强保持在水面上,细小的浪花带着喷涌的水雾洒进了下层的舷舱。

“快快!”“加把劲儿啦!”甲板上方,在火长大声喊着号子。

众水手齐心转动硬帆,掌舵火长和三个水手一起奋力旋转舵轮,战船所受的风力和水流冲击方向猝然变化,在舵手和帆长的控制下,高大的战船在江面上惊心动魄的缓缓转动着船身。南海水师战船的火炮主要分布在船舷两侧,当一侧火炮发射过后,战船就需要调转方向,让另外一侧炮位开炮。这段短短的时间,是炮船最容易被敌船攻击的时刻,也是船上水手最为紧张的时刻。

这时,后方炮船从前方炮船阵列的间隙驶出,水师阵型横队的第一列和第二列交换了位置。

这战术南海水师演练已久,本是为开阔的海面上正面决战所操演的,以前后列换位来掩护刚刚开火一次的炮船,将两次开炮的时间缩短了一半。因为珠江的江面宽阔,勉强也施展的开。第二列炮船上前后,猛烈地炮声再度响起。“轰——”“轰轰——”“轰轰轰——”一枚枚炮弹飞向了正在团团打转的大食战船......大食战船被轰得千疮百孔。

宋军开炮没过多久,被围攻的大食战船都被击沉,只有尖尖的桅杆还露在江面上。

章 136 无时不招寻-1

战斗没持续多久,被围攻的大食战船都被击沉,只有尖尖的桅杆还露在江面上。

“沉了?”法麦图目瞪口呆,喃喃道。

““这么快,就沉了?!”副将亚辛惊讶张大嘴,可以容下一个鸡蛋。

硝烟的气息未散,江面上只留一圈圈涟漪。小半个时辰不到,七八艘完整无损的大船,竟然在火炮轰击下沉入了江底。“那么大的海船,居然,被火炮给轰沉了?”宋国海盗不可置信看着这一幕。对海盗来说,海上战斗无外乎箭射,跳帮战和火攻,多数都以跳船帮短兵相接来解决对手。海船造得比普通河船坚固许多,海上的风浪又大,很难用水鬼凿船,不比内陆的河汊,要弄沉对方的海船,对海盗来说,既不划算,也不太可能。眼睁睁看着七八条大食海船被官军的火炮击沉降低,众海盗倒吸了一口冷气之余,顿生一股畏惧之意。

“铁炮坚船,竟然这般厉害?”邱大瑞脸上腾起一层阴云。

虽然在北方见识过大规模的炮战,水师火炮的威力也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更为可怖的是,水师战船的船壳竟然如此坚固,他亲眼看见,好几枚圆铁弹击中官军战船的侧面,结果居然不但没能贯穿,反而被船壳弹开了。“中计了!这样下去,还打什么?”邱大瑞原以为江面上出现这二十余艘战船只是前军,后面还有大队的战船后继,可如今看来,单单这儿十几条战船,就能让大小海盗船只讨不了好去。唯一的胜机便是贴上去近战,可看看炮船击沉大食人战船那干净利落的劲儿,海盗的船只一靠近,只怕就等于官军的活靶子。

刚才还七嘴八舌的海盗首领们顿时不说话了,这时,谁都不可能自寻死路。

“该死的,懦夫!”亚辛骂道,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但这种盛怒更像是对自己的,亚辛自己知道,宋军战船猛烈的炮火让自己也产生了恐惧,长期以来,他一致认为,不管在沙漠、草原还是在大海里,勇士的弯刀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然而,就在刚才的交战中,大食勇士的弯刀甚至还没伤到敌人一根毫毛,战船就被击沉了。弯刀变得无用,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恐惧的?然而,作为一个勇士,亚辛对自己产生的恐惧感到格外愤怒,在这种异样的情绪的驱使下,他拔出弯刀,大声请战道:“司令官阁下,让我去召集勇士,打退宋人的军队!”

宋国的海盗,大食军官都看了过来,惊讶的目光中混合着些许敬意。

亚辛的自尊心得到了一些弥补,阿巴德则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同僚,嘴唇动了动。

亚辛和他两人关系很近,他和司令官是同一部族的,虽然没说起过,但阿巴德猜测这个年轻的副官甚至可能和司令官阁下是同一个家族。若不是他主动请战,法麦图绝不会让这个副将去冒险作战的,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亚辛在大食海军中人缘很差,大家都说这是个来远征海军混资历的贵族小子。这一次,亚辛不知为何,竟然做出了如此英勇的请战举动,到让阿巴德刮目相看,不过,宋人的炮火太厉害了,第一批冲上去的人凶多吉少。

这样危险战斗任务,阿巴德是不干的。亚辛的主动请战并没有带来多少回应,宋军凶猛的炮火着实震慑住了众人,大食海军军官平常看起来粗鲁武勇得很,但真到了关键时候,一个个狡猾得跟狐狸一样,也不肯冲在前面。这样危急时刻又不能拖延,就看司令官阁下怎么处置了。

”阁下,请让我带领勇士们为您打开一条通路!”亚辛大声道。

法麦图沉默地看着他,家族中年幼的狮子啊,但是,战场上的事可不像吟游诗人描写的那么崇高,背后的箭比敌人的更难防,他的面容骤然变得严厉起来,艰难的局势,后辈年轻的勇气,将年迈的狮子从茫然中唤醒,法麦图打量着麾下的军官和宋国海盗,他们心中的计算,他全都明白。宋国的海军虽然强大,但他不信苏丹的海军未必没有一拼的实力。

“很好,很好!”法麦图伸手拍了拍亚辛的肩膀,低声道,“你的母亲和家族以你为荣!”

他猛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在司令官注视下,赛义夫丁和阿巴德都低下了头。法麦图沉默了一会儿,大声道:“你们都是苏丹的勇士,远征东方以来,无数的战斗证明了,你们是最好的勇士,你们是一群勇敢的狮子,在征服东方的战斗中,你们表现出我从未见过的高昂士气,你们曾经和数倍于己的敌人作战,打败他们,征服他们,超过几十倍,上百倍,几百倍的异教徒在苏丹的勇士面前颤栗。你们的丰功伟业,足以和伟大的先知追随者相比。身为你们的统帅,我以你们为荣。可是现在,怎么说呢?我们中了异教徒狡诈的圈套......”

法麦图看着海军军官们,提高了声调:“我不是什么精明的统帅,但是我相信真神与他的勇士同在,就好像我相信你们,我的孩子们。许多战斗在开始之前已经输定,因为战役的一方在心中认输了,懦夫们永远有一万个理由来证明战役必输无疑,兵力不够,地形劣势,敌人的圈套,战线拉得太长。但我要说,这全都是扯淡!”

“全是扯淡!”法麦图重复了一遍,海军军官们笑了起来,他自己也微微笑了笑:“身为战士,我们要做的不是胡思乱想,而是和那些追随先知的勇士一样,用你们坚定的信念去战斗!让我们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我们就一定能够胜利!我告诉你们,只要真神与我们同在,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不管敌人多么狡诈,我们一定能胜利,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们一定能胜利!胜利属于勇士!这就是真理,这是世间唯一不变的真理!”

司令官成功激起了海军军官们战斗热情。他们大声的欢呼起来。

“说得对!”

“胜利属于勇士!”

“真神伟大!”

战斗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个人,他们仿佛对战斗盼望已久。

人人都那么激动,不少人暗暗为刚才的怯战而羞愧。

法麦图拔出弯刀,指着江面上的宋军战船,大声道:“这就是我们盼望已久的,史诗般的决战,我们先击败海上的异教徒,我们一定要取胜,胜利会带给我们一切,舒适的住宅和女人,堆积的绸缎和金银,还有,早日返回家乡,我们要让子孙们自豪的回忆起今天的丰功伟绩,当他们提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说,我的祖先是征服东方的勇士,去吧,孩子们,去战斗吧!真神与我们同在!”

司令官这番话,让军官们喊得更起劲儿了,片刻后,军官们拔出弯刀,分赴各自的战船,准备和异教徒海军决战。亚辛也激动地道:“阁下,我的战斗位置在哪里?”身为法麦图的副将,亚辛并不直接掌握军队,因此,如果法麦图不具体制定战斗位置,他就不能离开司令官的身边。

“你的战斗位置就在这里。”

“为什么?”亚辛惊讶地瞪了眼睛,失声道,“阁下!”

“我答应过你的母亲,”法麦图皱着眉头,低声道:“要把你活着带回去。”

法麦图闭上浑浊的眼睛,刚才讲话时的慷慨激昂瞬间消失不见。

法麦图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身为远征军统帅,他不缺乏激情,更不缺乏脑子。宋军对珠江出海口的封锁,不付出惨重的伤亡是无法突破的。而那个商人邱大瑞的建议也完全不可行,海盗之所以强悍,是因为他们永远都有大海作为退路,海船就是海盗的最大的依靠,一旦弃船,海盗们必然丧失斗志,别说突破捍海城,能不能和陆上的宋军抗衡都成问题。

海盗们唯一的退路,就是从海上突围了!

困兽犹斗!水师击沉大食战船就好像狠狠地捅了一记马蜂窝,广州一带水域的海盗战船很快就开始反击了。不管大食海军还是宋国的海盗,都清楚退路被宋军断掉将是覆灭的开始。因此,除了邱大瑞等少数人,海盗们几乎本能地放弃了攻打捍海城。

无论是战是逃,海盗们认定首先必须打败封锁珠江出海口的宋军战船。

因为大食海军与宋国海盗各自不相统属,邱大瑞对海路不抱希望,也不愿为此尽心竭力,所以,海盗的战船虽然多,但战船阵型和部署却是一团糟。和进攻捍海城一样,大食海船不愿独自打头阵,而是让宋国海盗们冲在前面,然而,普通海盗船极少安置火炮,就连大船也是如此。珠江的江面又不够宽阔,海盗们冲在前面的十几艘大船,总共仅有五六门火炮。又因为海盗的船只太多,阵型过于密集,前面的挡住了视野,跟在后面的大食战船上的火炮也陷于无法开破轰击宋军战船的境地。

章 136 无时不招寻-2

“朝廷的援军来了!”“咱们有救了!”“官军水师正发炮在打贼寇!”

东城、西城、子城三座城池内,士绅百姓们奔走相告。城内沿街都搭设着竹棚,住满了各地逃难的百姓,大家口口相传,不到一炷香功夫,水师援军大至的消息就传遍全城!这消息让人欣喜若狂!百姓们奔走于大街小巷,或三五成群交头接耳,或三五成群欢呼雀跃,更多的人在自家院子里静听城外轰轰的炮声。一些清流士绅赶到州府衙门,向府内衙役打听情况,为了安定城内的人心,陈公举干脆让衙役请了德高望重的清流登城观战。

广州子城略高于周围地势。站在城头,西澳码头附近海盗动向,江面上水军交战情况,都看得清清楚楚。州府预先告知众人,大食人火炮厉害,城头观战可能有性命之危。然而,在群情激动之下,众士绅居然大都没有临阵退缩的,陆续上了城头,。

这群人垫脚伸脖遥望战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不时传出夸张的惊呼。

“不错!果然是官军水师!”

“要不要与水师里应外合,来个中心开花?”

“江上漂着碎木板,就是被打烂的贼寇船只啊!”

“赵元直用兵果然厉害,堪称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哎哟!动了,动了,贼寇又动了!”

“贼寇人多势众,官军虽然能战,只怕寡不敌众啊!”

自从实行学校推举制以来,地方上官绅一体,这些士绅原本都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海盗犯境以后第一次登上城头,自然要拉着熟悉的官员叙话,尤其是那些子侄辈在城外的,更是一脸关切地问这问那。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学政黄元龙板着脸,也不好说什么,只拿眼瞪着知州陈公举。“陈大人,兵战凶危,”刘虞低声道,“还是让众位先生先离开吧?”

“无妨,”陈公举摇了摇头,“士为四民之首,今日官军大胜贼寇,正好让他们回去告知一方百姓,一则安定民心,二则让百姓们知晓官兵奋力杀敌。”他压低了声音,“天视自我民视,如此,我们才会更得民心!得天命!”南海水师如约而至,使陈公举如释重负。为了防备内奸,他与赵行德合谋设下请君入瓮之局,一直瞒着绝大部分人。海盗攻城甚急,广南士人死伤惨重,城内人心惶惶之际,陈公举宁愿自己承受压力,也未曾向旁人吐露诱敌的计划。

刘虞点点头,他是知道诱敌计划有数的几个人之一。到了今天,才放下心头一块巨石。

“诸位,且听我一言!”陈公举沉声道,士绅们停止议论,都看着知州大人。

“这最后一战,务必将贼寇尽数歼灭在捍海城与海岸之间,勿使其流窜各地。为筹万全,除了三城内驻扎的团练营之外,我还准备征发本地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壮丁助战,强壮者组成团练营,补充到捍海城上,瘦弱者转运辎重,维持地方治安。州府按照户籍粗略估算,按一户一丁的规矩,可征壮丁二十一万七千五百余人。”陈公举顿了一顿,打量众士绅的神色,这当口没有人跳出反对,让他心下笃定了不少,愈发沉着道,“征发壮丁的日子并不长,只需要十五日便可。各县会将征夫人头落实到乡、里、管、耆、都、坊、保,征夫需自备五天的干粮,乡里要再准备十日的粮草。各位,两日之内,将壮丁和粮草准备齐全,没问题吧?”

一听要征发民夫,众士绅脸色凝重,有人小声道:“限定两日,会否太急切了点?”

“一户一丁,如此征发民夫,民间的负担太重了!”

“是啊,虽然只有短短十五日,恐怕民间也会不堪滋扰。”

“大人,征发只十五日还好,但只怕战事拖延,民夫们不能按时回家,会怨声载道啊。”

“两日已经是宽限了。”陈公举指着城外连绵不断的海盗战船,稍微提了提声调,“诸位都是读书明理的人,当知困兽犹斗。如今官军水师断了贼寇的退路,对我广州百姓来说,亦喜亦忧。喜的是贼势断难持久,忧的是贼寇狗急跳墙,贼寇为求生路,必定会拼命攻打捍海城,以前些日子的情况来看,若无援兵,捍海城难以守住。而捍海城一旦失守,海盗没了约束,便成为流寇,四处烧杀抢掠,这对我们广州附近的百姓来说,必将是一场浩劫!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诸位先生的桑梓之地,祖宗坟茔,宗族亲眷,恐怕也不能保全啊!”

陈公举的音调有些平淡,但城头众人的神色却是大变。

这时代,几乎绝大部分士人都生活在乡间,有的在城内买了宅院,就算是异地为官,父母宗族总是留在家乡的,哪怕朝中名臣,也不会留在京师老死,总归是告老还乡,落叶归根。乡村是祖宗坟茔所在,士绅的根基。海寇大举来袭,广州附近的一些士绅仓皇进城躲避,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广州城内人满为患,一个大宗族往往只有一两房能躲进城里,大部分族人还是留在乡村听天由命。前些日子,官军和贼寇看起来实力相差悬殊,士绅们也做好了家乡生灵涂炭的准备,但现在既然官军水师来援,官军有了击败海寇的实力,士绅们的心思就有些变化了。不过,陈公举的话,还是让他们无比震惊。

“陈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期期艾艾地疑问道。

此时,珠江江面上,海盗战船正气势汹汹地驶向南海水师,大队战船几乎遮蔽了江面,和海寇相比,官军水师的阵型显得极为单薄。有人心中不禁嘀咕:“如果官军就这么点人吗,到底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啊?难不成又要用我广南子弟的血肉来消耗海寇的实力不成?”

“赵大人南海水师为铁锤,我广州捍海城为铁砧,”陈公举遥望江面,“啪”一掌拍在城垛上,冷冷道,“让这些贼子尽数覆灭在广州城下。”这时,江面上又传来轰轰的炮声,众人心头一凛,不再议论,目光都落在了正在激烈交战的江面上。

珠江自广州流出有一处拐弯,由宽变窄的江面,还漂浮着许多战船的残骸。

这里水势不利,官军水师在下游严阵以待,众海盗都是心知肚明的,然而,大海船自广州出海就必须经过这段江面。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心想己方的兵力超过官军十倍不止,大小船只更数以千计,拼着前面的船只受些损失,总能冲过去。只要混战在了一起,那就可以靠船多兵多来压倒官军水师。

海盗战船蔽江而来,随着江流变窄,大船小船都挤在了一起,加之要避开被击沉的船只残骸,速度也慢了下来。南海水师的阵型虽然单薄,但船舷火力却远远超过海盗。当海寇的船只一进入射程之内,各船的指挥便下令开炮,集中火力轰击大船的船头。

炮弹如雨点般落在海盗船上,穿透船板如摧枯拉朽一般。

炮弹落在拥挤在船头的海盗人群中,一片血肉横飞,所过之处到处是残肢断臂。

海盗们原准备一靠近便跳船帮肉搏,这时却只能抱头鼠窜地躲避。因为宋军炮弹十分猛烈,海盗船上火炮几乎一发未射便被摧毁。在宋军猛力的炮火下,海盗大船根本无法靠近水师的炮船,只有一些小船成为漏网之鱼。

不过,海盗的小船虽然靠近了水师炮船,要想爬上水师船舷却是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艰难,一排火铳手就站在船舷后面轮番开火,更有掷雷手夹杂其中,居高临下朝小船丢掷震天雷或火油罐,将这些海盗炸得哭爹喊娘,一个个火烧屁股似地往海水里跳。一炷香功夫不到,冲在前面的大小海盗船只都被击毁,江面上增添了许多残骸和尸体。前面惨景落在后面的海盗眼中,海盗们自是畏怯不敢再来送死。还有些船只干脆调转方向朝西澳码头退了回去。

“战场上的懦夫!”法麦图脸色阴沉道,“就是该死的!”

“宋人的火炮太猛了,”阿巴德摇头道,“靠都靠不上去,勇士和懦夫都一样。”

大食军官眼睛通红地看着宋军的炮船,可谁都不愿白白送死。

正在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邱大瑞沉声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法麦图盯着他问道。

“宋军的火炮弓弩一向十分厉害,在北边,骑兵通常会用密集冲锋,炮火再猛烈,总有个限度,”邱大瑞沉吟道,“只要冲击的军队够多够密,就一定能冲到火炮的面前,那就是讨债的时侯了。”他撇了撇嘴,看着法麦图,留了一半的话没说出来。

在北边,辽国人对付铁炮弓弩,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行之有效的办法。不过,如果大食人指望用宋国海盗当签军来消耗宋军的炮弹,恐怕是不太可能的,冒着炮弹和箭雨冲击,对军队的士气是极大的考验,邱大瑞不觉得任何一股宋国海盗能冲得到水师的炮船面前。

章 136 无时不招寻-3

“又来了,难道还想试试看?”马援一口浓痰吐到江水中,“各炮位!上弹药!”

“人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卢纶望着对面的船只,笑骂道,“我看这帮龟孙子,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他们非要来送死,咱们也只好收下了。”他的话在火铳手中引起一阵大笑。在刚才的两场战斗中,“伏波”舰打出去一百多枚炮弹,击沉两艘海盗大船,掷雷手又烧毁了几艘小船,海盗连“伏波”舰甲板的边儿都没粘到。因此,临战前的气氛显得十分轻松。

“各炮位上弹药——”

“装弹药——”“搬弹药!”

桅杆上悬挂的战旗飘扬,马援的军令很快被各伙长分解执行下去。

赵行德对南海水师并没有多少私心,因此,用人不拘一格,拔擢了许多有能力的军官,既有刘文谷、马援、冯澯这样士子出身的,也有周和、丁禁、孟英这样行伍出身的。像卢纶这样的水师军官,从未进入过赵行德的眼界,只要船上的士卒推举,便得到护军使的任命。上行下效,水师中形成了不问个人脾性、立场,唯才是举的风气。

马援指挥“伏波”舰有些时候了,他不敢辜负赵行德的重用,舰上的大小事务都要过问,把“伏波”舰上的事情全抓在手里和头脑里,很快在伙长、水手中间建起了威望。伏波舰上的官兵推举了卢纶做护军使。卢纶是行伍出身的军官,他不但没有排斥马援,反而十分的配合若是二人不和,吃亏的便是底下官兵,若因此误了大事,两人就都讨不了好了。因此,。舰指挥和护军使合作愉快,深得军心。

这种皆大欢喜情况在水师中是最常见的,得益的也还是舰上的官兵。

天空中万里无云,江上视野极佳,千里镜看得清海盗船头站着每张或狰狞或忐忑的面容。

“来者不善啊。”刘志坚低声道,“这么密集的船队,随便打一发炮弹都能击中!”

“这里不是陆地,等着瞧吧。”赵行德皱起眉头,下令道,“准备用‘己’字蛇行阵。”

刘志坚点点头,立刻传下军令。代表“己”字战术的几面彩色三角旗升上桅杆顶。

“‘己’蛇行阵!”平海舰指挥孟英沉声道,“向赵都督禀报——遵命!”

“‘己’字蛇行阵——”棋牌官将军令传达下去。底下的水手,舵手立刻忙碌起来。

双列雁行是南海水师最重要的战术,自水师成军以来,便在海上操练反复操练此阵。而“己”字蛇行阵,是赵行德根据宋军火炮数量远超对手的特点所制定的,在原先的双列雁行阵的基础上改进而来的海上战术。水师各舰初始时以双列雁行对敌,前阵舰炮第一轮齐射过后,随即向后做“己”字形运动,此时,第二横列的炮船开炮,同时掩护第一横列的运动,当第一横列炮船行驶到“己”字中间的一横时,正好将未曾开炮的一侧炮窗对准敌方。

这时,第二横列开始进行“己”字形运动,第一横列炮船开始第二轮射击。

当第二横列的炮船行驶到“己”字阵型中间的一横时,也将未曾开炮的一侧炮窗对准了敌方。当第二横列炮船对敌开炮射击时,第一横列的炮船向“己”字形第三横钩运动,再度将装填炮弹完毕的一侧船舷炮窗对准敌方。

这样循环往复,南海水师的两列横队相互掩护着一边后退,一边向敌船开炮。

因各船在阵列中做“己”字蛇形运动,而被南海水师命名为“己”字蛇形阵。

此阵可以最大限度地拉开敌我战船的距离,避免接舷战,发挥火炮优势打击敌船。

而当敌船后退时,南海水师又会“己”字蛇形上前,用火炮轰击落后的敌军的后卫舰船。

因为海上风浪极大,战船简单的走“一”字或列一字雁行阵都极其困难,遑论己字蛇形阵,因此,即使是南海水师中,也并非所有战船都列己字蛇形阵。赵行德将最细致的司南伙长,操帆伙长,操舵伙长都调到了炮船上,船上的帆手、舵手反复操练,放才能勉强成列。不过,珠江这一段江流平缓,江面比大海上的风浪小得多,各艘炮船采用己字蛇形阵战术倒是驾轻就熟了。

赵行德见各舰都打出“遵命”的旗语,脸色显得很轻松。

就对面海盗的数量来看,这一天的战斗很漫长。水上传令不便,战船阵列和操控都不容易,最忌讳的便是统帅对各舰指挥过细,抑或是频繁更改军令,令各舰无所适从。因此,赵行德发布军令后,便无所事事了。整个水师就像钟表一样,各司其职,只要在总体战术范围内,让部下自由自在,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比随意干扰他们的指挥要好得多。

江面上静得可怕,水师官兵都屏着呼吸,这一次,海盗们也没有大呼小叫。

敌船越来越近,忽然,一声沉重的炮声划破了寂静,赵行德循声望去,只见一枚黑黝黝的炮弹划破天空,落在一艘海盗小船,然后激起一片混乱和惨叫。因为敌船的阵型十分密集,击中已不成问题,距离的判断就成了关键。第一列各舰自行判断目标距离,第一发开炮的是“伏波”舰。第一声炮响在江面上回荡,紧接着,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炮击,整个南海水师第一横列的十余艘炮船众炮齐发,炮声响成一片,炮弹呼啸声撕裂空气落入对面船队中。

“这家伙,”赵行德嘴角浮现笑容,“还不错。”

太阳升到天中,光线十分明亮。不需借助千里镜,赵行德目力所及范围内,整个江面仿佛到处都是朝己方驶来的海盗船只。南海水师这边,一排排炮口不断闪光,团团硝烟腾空而起,炮弹接二连三敌落入对面海盗船阵型中,江面仿佛沸腾起来。随着硝烟逐渐浓密,交战的江面上空很快弥漫着烟雾。

一切仿佛都不清晰起来,只有不断的摧枯拉朽和惨叫声透过烟雾传过来。

在开炮形成的团团浓烟中,海盗船有时单个冲出来,有时几艘成群出现,少数小船通过的浅水靠近水师战船,紧接着,横阵侧翼的炮船船舷响起了坚定而悦耳的“砰……砰—砰—砰”的声音,在密集的火铳声中,偶尔夹杂着震天雷的爆响,

在密集的炮声中,火铳声显得又乱又弱,但对小船上的海盗来数,不啻于晴天霹雳。

第一轮炮击完成,赵行德做船挂起了第一横列做“己”字蛇行的令旗。

炮船缓缓地调转方向,这时,尚有些海盗的小船残存在旁边,庞大炮船船身转动,起伏的波浪让小船急促地避开,有一艘小船因为恰好挡在“平海”舰船首的前面,结果被平海舰包铁的船首一犁而过,整个小船几乎被撞成碎片。水战向来是以大压小,海盗的大船靠不上来,这些小船对南海水师的大船来说无异于蚊蝇。

几艘纵火船刚点起火头,便被震天雷炸死了水手,兀自在江面上冒着滚滚浓烟。

对海盗而言,这简直就在是在地狱中煎熬,随着南海水师的后退,前面的海盗战船已经驶入了开炮形成的烟雾之中,江面上并非完全看不见东西,但哪个方向看上去都一样,烟雾缭绕中,到处都是混乱的船只,船只上是乱跑的水手和士兵,他们脸上都是惊慌失措的表情,黑黝黝的圆铁炮弹呼啸着从天而降,摧枯拉朽般地打断桅杆,击碎船楼,砸入甲板,炮弹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飞溅的木板残片也杀伤了一些海盗。在后方的海盗看来,前面的烟雾简直就是传说中魔鬼喷吐的瘴疠一般可怖。

“别去,别再往前了!”一个海盗抱着头蹲在甲板上。

“这人疯魔了!”滚海龙李光头沉着脸道,他一挥手,心腹手下提刀走上前去。

片刻后,一颗鲜血淋漓的首级被挂在船舷上。

众海盗头目知道官军水师厉害,愈发想要逃出这片死地一般的水域,再也不回来。“现在还有逃命的机会,这一股气势若是没了,海路就算断了!”“咱们有这多人,一起往前冲去,火炮子未必砸得到我身上吧?”怀着侥幸,在恐惧的驱使下,海盗头目驱赶着更加恐惧的喽啰们驾船朝珠江口外冲去,这已经不是在战斗,而是在争先恐后地逃命。然而,没有人知道这片密集的炮弹织就的死亡水域到底会有多长,或者像是鬼打墙一般看不到尽头的死路。

“你在干什么?”赛义夫丁一脚踢在桨手身上,差点把他踢到水里。

看着几乎被吓死的宋人,赛义夫丁嘟囔着骂道道:“该死的!”

他眼神恶狠狠地盯着前面的烟雾,粗声骂道,“异教徒,该死的!”

大食人持盾牌弯刀挤在中央,四周则是宋国的桨手。

“这是撒旦的魔法!冲过去就好了!让他们划快点,再快一点!”

“靠左,向左划,向右,向右一点!”

桨手完全听不懂大食语,但这并不妨碍大食人用刀柄或刀锋指挥他们划船。当邱大瑞把这条船和桨手交给大食海军时,他们就和奴隶一般的地位了。“罢了,罢了,早死早投胎。”有人灰心丧气地想到。前面是烟雾中呼啸而来的炮弹,身旁是血淋淋的刀锋,这些桨手吓得脸色苍白,却只能拼命将船往前划去。

作者:今天还有更,向等更的亲们抱歉哈。

章 136 无时不招寻-4

“懦夫,懒汉!快划,快点!”

在宋国桨手们的耳中,赛义夫丁的带着突厥口音的大食话,简直不啻于魔鬼的吼叫。他们亲眼见过这个大食人暴怒中一刀削掉了一个桨手的脑袋,有的人还记得血滴在脖子里的热度。现在,在赛义夫丁狂怒的吼声中,宋国桨手们头也不敢抬,大多数人完全懵了,另一些人则全神贯注地分辨大食番鬼的语气,不能不说人的潜力是逼出来的,有些人居然能简单的领会那种带着突厥口音的大食语的含混不清的命令了,在挨打之前“猜对”了番鬼的意思。

“*&……&*……&……”

忽然,赛义夫丁怒吼的声音戛然而止,另外几个大食人悲愤地叫喊起来。

“我的妈呀!”几个宋国桨手抬头一看,差点吓得三魂出窍。只见甲板中央站在一具无头的尸体,旁边的几个站着大食人一脸见了鬼的神气,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刚才一枚炮弹从烟雾中斜飞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正巧打在赛义夫丁的脖子上,将整个脑袋削飞了出去。炮弹穿过赛义夫丁后,又穿透了旁边一个大食武士的胸口,飞得不知去向。

“观音娘娘呀。”几个桨手吓得魂不守舍。

几个见机快的桨手见大食番鬼乱了阵脚,丢下船桨往江水里一翻,人便不见踪影。“干看着什么,还不快逃命啊!”有人在跳江前喊了一声,珠江水面宽阔,水下到处是漩涡,跳江是九死一生,不过,却比在船上十死无生要好。这些桨手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得了同伴提醒,纷纷往江中跳去,转瞬之间,团团乱转的船上只剩下拿着六神无主的大食人。

烟雾弥漫中,海盗战船几乎失去了指挥,只能如一窝胡蜂一样混乱地朝前面冲去。

“阁下”,亚辛满脸焦急,大声道,“这是异教徒狡猾的奸计,他们在放风筝,我们上当了!”

‘放风筝’是突厥骑兵对付十字军骑兵的一种惯技。西方蛮族骑兵大多不擅弓箭,突厥人仗着弓强马快,往往一边退却一边射箭消耗敌人的实力,当十字军骑兵后退时,又如附骨之躯一般粘上去骚扰,如此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如果蛮族骑兵没有好的弓手掩护的话,很快就会被磨光了锐气,接着就一败涂地。大食海军的军官都是部落骑兵出身,对这种战术极其熟悉。

宋国海军且战且退,丝毫没有短兵相接的意图,亚辛立刻就联想到了草原上的“放风筝”。

“该死的,”阿巴德也大声道,“就是‘放风筝’!”

“阁下,”亚辛吼叫道,“撤退吧,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外面烟雾缭绕,法麦图的眼中也充满了烟雾,对于亚辛的吼叫,他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直盯着前方。“不行!”这时,阿巴德却丝毫不顾及同僚的面子,大声反对道:“宋人的火炮厉害,后退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加快速度冲过去,冲过去接舷战!才能杀出一条生路来!”“向前就是送死,阁下,先撤退下来重整军队!有勇士在,才有办法!勇士都战死了,有好办法也不能用!”

“勇士?!”旁边另一个军官冷笑道,“亚辛,你是个懦夫吧!”

“你?!”亚辛脸色通红,大怒道,“蒲阿扎,你发疯了吧?”

两个人怒目而视。法麦图大吼了一声:“住嘴!”他们才没有继续互相攻击。这时,战船还在继续往前追击,一枚炮弹忽然落在船舷旁,高高的水柱溅了法麦图一声,他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举起弯刀,大声道:“继续向前冲,苏丹的勇士,宁可胸口中箭而死,不能背后中箭,死了也是个被人看不起的懦夫!”亚辛还想争辩,被叔叔的眼神一瞪,不敢再说话。

法麦图望着前方烟雾中若隐若现的宋国炮船,叹了口气,亚辛说宋人在“放风筝”没错,可若真是草原上遇着“放风筝”的弓骑兵,也只能冲上去近战肉搏才能解脱。这些该死的家伙就像狼群一样,越是躲避,它们越是嚣张。

广州子城城头,因为居高临下的关系,江面上烟雾并没有完全遮挡住视线。

开始的时候,城头观战的官兵还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呼,后来渐渐沉寂了下去。

从开始到现在,珠江江面上,南海水师炮船对十倍于己的海盗船,战斗呈一边倒的状态,简直是屠杀一般的战斗。战场上无中生有般不断产生大量的烟雾,让一切都好像在烟雾中浮沉,给观战者一种完全不真实的感觉。

正午的阳光十分强烈,透过浓浓的硝烟和雾气,珠江江面的战场上到处折射着阳光,船只起火的火光,密密麻麻的海盗战船上晃动的刀光,炮口开火的闪光,时隐时现的尸体。珠江的波涛起伏,江水渐渐变得浑浊,波浪卷起尸体,有时是单独的一具,有时是在和缆绳船板纠缠一起的许多具,有的跟着船只的残骸载沉载浮,死者的样子奇形怪状,江水时而将它们推向岸边,时而又在河心漩涡里沉浮,江畔的浅滩已经堆积不少尸体和残骸,江畔的浅水呈显出一种诡异的血红色,在正午阳光的映照下,显现出一种奇异的瑰丽。

“刘大人,你看此战结果如何?”陈公举转过脸去看刘虞。

刘虞正和子城城头的其他人一样出神地看着江面上的战场,陈公举这一明知故问,他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水师炮船足以扫平四海,陈兄,不瞒你说,我是后怕啊,幸好赵元直是友非敌,我们和他交恶只是演戏而已,要不然的话,南海屯垦,广南的基业,恐怕都岌岌可危了。”他语气唏嘘,脸上流露出一丝震惊。城头上的广南士绅官员大抵都是如此,有的眼神震惊中带着惶恐,有的眼神震惊中带着敬佩,有的眼神震惊中带着火热。

“我大宋两面临海,河渠纵横,水师炮船如此犀利,万一与我为敌,深为可忧。”陈公举目中流露出一丝忧色,低声道,“水师教训操练之法,元直拟定的种种操典条令,我已遣人从兵部抄了备份。我广南既然要为朝廷开拓海疆,这水师就必须要重视起来。此外,这场大战只是去了疥癣之疾,海寇这广南路的大患却称不上根除。此战之后,赵元直自领水师远征大食国,要维护这一带海疆平静,须得操演一支剿匪的水师,另外,还要让本地的士绅出钱粮,添筑炮台扼守江河入海口,为了防范强敌自海路深入内河。”

这“强敌”为谁?刘虞自是心知肚明,赵行德绝不可能对理社动武,但朝廷可不止南海一支水师,韩世忠横海军战功赫赫,声名不在赵行德之下,此外,岳家军、曹家军、刘家军中都有水师之制。一旦朝廷调遣任何一支自海路朔江而上,与灵渠南下的大军南北对进,广南便是

腹背受敌的境地。若不未雨绸缪,只怕广南清流一脉将来就成了砧板上鱼肉了。

“火铳营、水师都是必然要操练的。”刘虞压低声音,沉吟道,“不过,经书好念,成佛却难。朝廷火铳营操典,水师操典都摆在那儿,可未必人人都是赵元直一般厉害。”他的目光落在江面上进退有序的水师战列上,唏嘘道,“元直世之良将,文能附众,武能威敌,南海水师操练之精,已经不是照抄操典能够实现的了。”

珠江江面上,南海水师与海盗两方交战正酣,正所谓内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子城城头观战的官员和士绅都是不通战阵的外行,按理说,根本不懂水师的战术。然而,南海水师进退有据,炮船的蛇形机动极为整齐,前后横阵交替掩护开炮轰击敌船,这就好像是耍拳棒的好手,一招一式都耍得清清楚楚,让旁观者忍不住要叫好。而海盗则仿佛牵着鼻子走一样,大船靠不上水师,小船冲上去又没有用。似简单一幕,陈公举和刘虞却知道,做到有多么难。就好像火铳营操典上明明白白,操铳、前进、后队,每一样无不需要付出巨大的心血,真能够如臂使指,一丝不乱的,绝对就是精兵。而在水上操舟,风浪起伏不定,困难又要超过陆上步卒十倍。

若是寻常的海面上,南海水师纵使火炮犀利,训练有素,也只能挫败敌人,无法阻止海盗船只四散逃命,然而,从广州到珠江出海这条河道平常说长不长,但作迎着炮火前行而言,却是不能通过的距离。战斗一直持续三个多时辰,红日西斜,海盗船队锐气被尽数挫败,偃旗息鼓退回西澳码头。

残阳如血,硝烟蔽日,江面上到处是木船的残骸和漂浮的尸体,岸边的江水几乎被染成了红色......

章 136 无时不招寻-5

夕阳西下,海寇退去,南海水师的炮船复又下锚停泊。

经过一天的苦战,江面上到处是战船的残骸,特别是主航道附近,大量的船只残骸让航行变得极其艰难。对南海水师而言,封锁珠江口变得容易了许多。赵行德下令将虏获的战船凿沉在珠江航道上,又砍伐巨木搁浅在浅水里,几乎完全堵塞了珠江航道。按理说,大胜之后,南海水师没有乘胜进击,反而堵塞航道,这是一种示弱的表现。然而,白天这一战赢得实在太漂亮,南海水师不但以一当十地大败海盗,本身折损也极少。让军官们不会质疑赵行德的任何一个决定。

此战击沉海盗战船无数,江上浮尸难以尽数,然而,南海水师各船汇总上来,只有十余人在战斗中死亡或重伤,另有二十余人轻伤。这样的伤亡比,让亲身参加战斗的水师官兵也感到难以置信。大胜,完胜,让很多军官兴奋到头脑发烧,甚至有种晕晕乎乎,云里雾里的感觉。士卒们在执行凿船的军令时,军官的思绪仍然在停留在白天这一战中。虽然一直在海上演练炮船的战术,然而,这真真实实又近乎梦幻般的一场战都,给了很多军官极大的触动。

“简直不像是真的。”冯糜看着水手解开缆绳,将一艘空船留在航道上。

对水师来说,船是很重要的缴获物,赵行德下令将大量的俘获船只凿沉,这是极大的浪费。然而,水师中没有军官反对,连士卒中也没有反对的声音。经过这种不真实的完胜之后,水师中的气氛略显得有些奇怪。冯糜这样士人军官,完全知道这种大胜的意义,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一切水畔的城池,都不大可能抵挡得住。”马援低声道。鄂州、汴梁,可都是靠水的。

远处传来了大声的喝彩,水手们没有军官那么多复杂的想法。一场完美的胜利只让他们兴奋莫名,凿沉俘获的敌船,封锁航道,意味着往后几天都不会主动进攻,水手可以休息。因此,大多数人都怀着看热闹的心情看着一艘艘大船被凿沉在航道上。每一次水鬼从江面上抬起头,朝船舷上围观的同僚打出完事的手势,船舷上就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在很多的船上,充当凿船水鬼成了被众水手争抢的美差,这可可以吹嘘是一辈子的事情。

在短短的时间内,出风头的机会,而不是银钱犒赏,成为水手们最亲睐的奖赏。

“我们是大宋的兵将。”冯糜神情有些复杂,“我们是大宋的人。赵将军也是。保境安民,是我们职责。而不是......相反。”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冯糜是经历过鄂州之变的人。廪生在城内闹得再厉害,大军入城,兵锋所过之处,一切抵抗都化为齑粉。赵将军并不是董卓、朱温之流,才没有重蹈五代兵乱的覆辙。可是,当他手握一支足以俾睨天下,无可制约的强兵时,还会和从前一样吗?就算赵将军一片丹心,朝廷知道此战的结果后,又会怎么想?以文御武是大宋的成制,任何人都不希望太阿倒持。

二人陷入沉默,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都督座船上,赵行德负手站在船头,似在欣赏江上的落日晚霞,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南海水师驻泊的上游,广州附近江面上,海盗的士气低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整整一天折腾,江面上的拉锯战,无论是大食海军还是宋国本地的海盗,死伤都极为惨重。战斗中硝烟弥漫,无暇统计伤亡,众人又惊慌失措,还不觉得。战役过后,各股海盗这才发现,这一天战斗所受的伤亡竟然超过了起兵以来的全部伤亡。大食海军损失了将近两千多水手,连赛义夫丁这样的悍将也战死了。宋国海盗的伤亡则更多。唯一的好消息是,斥候来报,南海水师正在凿船封锁航道,也就是说,近期内不打算主动进攻。许多海盗头目都暗地里松了口气。

“奇怪啊,官军大胜,不但无意进攻,反而切断航道,一副示弱的样子。”

广南有数的海匪头子,九头蛟刘泰一脸侥幸,又有些不可思议。其他海盗首领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些人本来都是草莽豪杰,粗鲁不文之人,现在人人都是一副谨慎小心,深思熟虑的样子,气氛就显得十分怪异了。通事将九头蛟的话翻译成大食语,法麦图看向邱大瑞,一开始,所有人都赞同,只有这个宋国商人就反对从海路出击,虽然法麦图对他有很多不满,但现在看来,宋国的合作者当中,有脑子的人还就是这个奸商了。

混江龙黎老八警惕道:“会不会官军玩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诡计?”

“哦?真有可能啊!”“他娘的,姓赵的太阴险了!”

“说不定,他们在航道上留了口子,让我们放松警惕,天黑就来夜袭了。”

在众多海盗头子当中,这黎老八是个混人,势力也不出众。不过,他的怀疑到在海盗头子引起一片共鸣。南海水师打出赵行德的将旗,所有人都知道被耍了,所有人对官军的无耻和狡诈深恶痛绝,故而猜测官军的一举一动都暗藏着诡计。

“暗渡,渡你老母!”刘泰骂道,“珠海水路,官军能有我们熟?”

“你老母!”黎老八脸色涨得通红,不过他势力远不如刘泰,只敢吼这一句。

“糊涂东西,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江上有没有留口子,你以为他瞒得过去?暗,暗你个老母鸡!”刘泰削了黎老八的面子,转头过去对邱大瑞道,“我们都是粗人,邱大官人,你见识多,和官面的人头熟,说说看,官军是什么心思?”

“本人之见么,说来也简单。邱大瑞冷笑,“古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赵行德不想走这条路的话,势必要放我们一条生路。对朝廷来说,若海盗都禁绝了,还耗费巨资养一支水师干什么?而且,水师这把刀子太锋利了,说不定哪一天,就砍到自己身上。”他的话,有些海盗头子听得半懂不懂,刘泰和法麦图却都露出释然的神色。

“兴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邱大瑞喝了口茶,又道,“兴许赵行德只是不想和我们这帮人消耗实力而已。水师的职责,只是把我们封锁在珠江里面。不过,兔子急了还要咬人,真要吃下我们,说不得他也得元气大伤吧。不管他怎么想,刘当家说得是,官军阻塞航道,这是利弊参半之举,我们不要猜测他们打算做什么,关键还是,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那你说,我们应该做什么?”法麦图褐色的眼珠盯着邱大瑞,通事将他的话翻译了出来。

“邱某一直主张,壮士断腕,海路走不通,接下来,当全力攻打捍海城,走陆路!”

邱大瑞将茶杯放在桌上,手指沾着茶水,边画边说道:“现在的局势,对我们十分凶险。原以为广州官军拼命死守捍海城,只是为了不愿我们靠近城池,却没想到,捍海城将珠海沿岸与内陆隔绝,一旦海上来了强敌,我们就被这道城墙封锁从江岸到城墙这么一长条薄薄的地方。等官军调集大军过来,直接就瓮中捉鳖了。”

“哦,果然这样啊!”

“阴险,太阴险了!”“我说怎么他们把那破城墙看得跟祖坟一样!”

“他奶奶的,跟他们拼了!”

邱大瑞见众海盗有的恍然大悟,有的掩饰不住焦急,撇了撇嘴,又道,“不过,广州官军的战力大家都清楚了。捍海城这么长的防线,如果我们全力攻打,他们肯定守不住。这只能怪他们心太贪,想把我们一网打尽,而南海水师存了保存实力的心思,却让我们缓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向法麦图,郑重道,“阁下,现在我们都在一条船上,就应当齐心合力,打出捍海城。我看过你们的史书,记得芦眉国鼎盛之时,有个叫做思八达科斯的草莽豪杰,起事拥众十数万,屡败芦眉朝廷官军,可是他的部下各怀二心,各行其是,身败名裂。阁下,我们大宋有句话,前车之鉴,你不想像这个思八达科斯一样,被困死在这道捍海城后面吧?”

芦眉国和罗姆突厥乃是世仇,法麦图是突厥贵族出身,对芦眉国史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芦眉国的贵族,邱大瑞提起忽然提起此节,他心中也是一惊,暗道还是看低了这个宋国的商人。他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也不犹豫,端起茶杯道:“我的军队可以全力配合你们攻打捍海城,不过,攻破这道城墙后,你要保证给我找到足够多的船只,不然的话,我保证你一定会非常后悔的。”

章 136 无时不招寻-6

“我会不会后悔?不劳阁下费心。”邱大瑞轻轻抿了口茶,面无表情地达道,“不过,阁下还是保存实力的话,我们都恐怕都不会再有后悔的机会了。”他的话是用汉语说的,敲山震虎,其他海盗的脸色也是微变。到了这个地步,邱大瑞也没有和大食人虚以逶迤的必要了。虽然被迫放弃船只,但对于大宋商人来说,船只并不是问题。如果不能攻破捍海城,说什么都是无用。如果攻破了捍海城,邱大瑞又一百种方法来对付归乡心切的大食人。

对邱大瑞近乎冒犯的回答,法麦图并没有动怒,只是闭上了眼睛。

亚辛和阿巴德两位副官在司令官身边,同时听见他低声念道:“真神保佑。”

同舟共济,正是众海盗当前的处境。哪怕再桀骜不驯之人,也不敢胡搅蛮缠。

和前几天相比,攻打捍海城的计议相当顺利。邱大瑞被众海盗暂时推举为总军师。虽然南海水师估计是在保存实力,但在珠江航道没有完全堵塞之前,海盗们还是留了将近一半的兵力防备水师,剩下一半的兵力轮番攻打捍海城。白天战斗一边倒的结果半是因为水师的火炮厉害,半是因为珠江入海这段江面宽度十分适合炮船作战。如果南海水师要强行逆流而上进攻海盗的话,更窄的江面和将更多的浅水区域将有利于海盗靠近炮船作战。众海盗知道炮船的厉害,为了防水师强行攻打港口,回去后准备了不少快船和火攻船。

海上的直接威胁虽然不再哪么紧迫,但却是是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利剑。不过,在接下来的两天中,水师的消极怠战给了海盗们极大的安慰。官军继续有条不紊地将一条条俘获的船只凿沉在航道附近,数量之多足以令最慷慨的人心痛。这已经不是封锁,而是将整条珠江入海的行道给堵塞住了。要把航道重新清理出来是极费功夫的一件事。

然而,全力攻打捍海城之后,海盗们才发现,低矮绵亘的城墙后面,广州官军不知填了多少壮丁。官军几乎是不惜伤亡的死守捍海城,然而,海盗除了拼死攻破捍海城之外,再无其它生路。而且,必须尽快攻破捍海城,否则,一旦存粮耗尽,不等官军来攻,海盗自己便饿死了。因此,当确信珠江航道当真被官军凿船堵塞之后,邱大瑞便将准备应付南海水师突袭的预备队,特别是大食海军的大部分都调过去攻城。

捍海城下又是一片尸山血海,然而,城墙一直还在广州官军的手中。

广州知府衙门中,陈公举面沉似水看着堂中端坐的几个客商打扮的人。

来者是夏国朝廷使者,学士府天机院大学士李蕤,同时也是赵行德和陈公举二人的同窗好友。李蕤马不停蹄从长安赶来,本是为了劝说陈公举释放赵行德,不要再耽搁联合水师进攻大食诸侯的本土港口。然而,进入广州府之后,才发现赵行德早已金蝉脱壳,南海水师以一当十,在珠江海口大败大食与宋国海寇联军。夏国副使谭兰溪立刻用最快的鸽书回报洛阳,而李蕤这一行则暂时留在广州,等待夏国朝廷最新的指示。

靖康板荡以来,宋人特别是中原士人在关西为官已经常见,然而,清流对武夫当国还是有很强的排斥心理。面对为夏国而来做说客的李蕤,陈公举的态度也十分复杂。他既不愿过分开罪夏国,除了坦言告之赵行德已经返回水师之外,便只是叙旧而已。夏国副使谭兰溪几次试探他对陈东下台,邓素为相的态度,陈公举只是一语带过。在他心目中,清流和奸党之争斗是宋人的家事,若援引外来的助力压倒对方,那便连奸党都不如了。

“李兄既然来了,便在城内多盘亘些日子。”陈公举简单地交代安排之后,便起身离去。

城南炮声轰鸣,杀声震天,水师在珠江击败海盗之后,广州外围的余匪都闻风远遁,而捍海城的战事却无比激烈起来。这三日来,陈公举将所抽调出来的全部团丁都派了上去,他和团练官陆乾日夜在捍海城头督战。市舶司使刘虞留守广州,安排粮草补给和收治伤员,催促各地官绅征发补充壮丁。几位方面大员忙得团团乱转,委实没有时间来接待夏国的使者。

李蕤目送着陈公举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目光闪过一丝寂寥。

他虽然为人洒脱,又潜心于天文演算,但久别故国故人,表面上虽然是淡淡的,心中却是热切。陈公举这种半冷不热的态度,却让他心情却有些复杂。关东清流当道,行事激烈,陈公举大学士府说动他放下连日连夜来广南做这个说客,李蕤便料到会有些尴尬,不过当真身临其境时,才更了解,也有些理解赵行德在关东的感受。

“李学士,李大人?”谭兰溪低声唤了一声。书吏在等着引二位使者去客房。

“哦。”李蕤回过神来,伸手客气道,“谭大人请。”

此次出使广州,李蕤是大学士身份是正使,而谭兰溪实际上是军情司关东曹派来护送李蕤的,进入广州前,李蕤和谭兰溪共同打开了临行前相府交给的密旨,谭兰溪便摇身一变,顶着道路曹副使的身份继续保护李蕤。在夏国的五府,各司各曹各有职责范围,道路曹掌管宾客及出使。谭兰溪虽然是第一次做使者,但他是军情司关东曹的老人,久经世故,办事练达,李蕤也很放心。所以,进入广州城后,涉及到出使的具体事务,正副二使者都是商量着办。

广州城内本有军情司的暗桩,接上头后,谭兰溪动用了信鸽,每天将最新战况禀报洛阳。

............

漏夜更鼓,洛阳团练使府,后堂灯火通明。

一幅囊括中原、东南和广南的巨大地图挂在墙壁上。

无数黑色的箭头从海上指向广州外围,然后,一个红色箭头自海上而来,在珠江入海口打了一个会战的记号。夏国使者动用十万火急信鸽,将南海水师与大食海盗最近的会战禀报军情司,军情司随即抄送洛阳行营上将军吴阶、洛阳团练使陈重、洛阳令袁兴宗。在五府对关东局势作出决断之前,这三人如果意见一致,便有权便宜行事,包括用兵反击宋辽的进攻。

赵行德这一仗虽然胜得漂亮,可他不但瞒过了海盗,而且瞒过了宋国和夏国朝廷。

得知消息后,陈重放下担心之余,立刻召集幕僚商议对策。洛阳团练与南海水师是两个系统,按照常理,赵行德将会把战役的详细经过上报军情司,大将军府行军司抄发朝廷重臣的名单中,也会有太子陈重在内。

“没想到,真没想到,”中尉张师震叹道,“五千打败六七万,宋国海盗如此不堪战么?”

“宋国海盗不堪战,难道大食人也是?”都指挥使谢元翻了个白眼,哂道,“你若不是瞎眼,就要承认,赵上将军虽然是关东人,可放在我关西的将军当中,也是毫不逊色的。这一战他算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方才取得如此悬殊的战果。”

“不过,”参军柳长庚沉吟道:“广州官府尝到了甜头,只怕还要撺掇赵将军出力全歼海寇。”

“我也有此担心,”都指挥使李子翁点头道:“军情司的案卷上说,西澳港口附近的水域狭窄,利于接舷血战,若要赶尽杀绝的话,水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出兵大食的日子却又要耽搁了。现时的关键却是会攻大食腹地。所以,一定要让使者说服赵上将军以大局为重,不要因小失大。否则......”李子翁叹了口气,压住了后话没说。

议事的军官都知道,赵行德现在已经是火器司上将军,将来还有可能更进一步。但是,行军司上将军或者丞相的位置,连皇帝也只能提名而已,如果赵行德对夏国朝廷有二心,引起护国府校尉的不满的话,那无论他有多大的才,也只能终身赋闲了。太子陈重十分看重赵行德,二人几乎是通家之好,然而,若赵行德的行为当真触怒了护国府的话,恐怕不但陈重保不住赵行德,还会影响陈重本人在护国府中的威望。

“赵将军能识大体,”杨任脸色凝重道,“不过,于公于私,殿下还是应当写一封信。”

他是陈重特意从吴阶那里请过来的。按照夏国的制度,校尉晋升将军就必须退出护国府,杨任已经多次推辞了将军的任命,现在以护国府校尉的身份,兼任了团练骑兵的军指挥使,为洛阳地方训练一支辅助性的团练骑兵。虽然是兼任,陈重每次商议重大军政事宜,都会请杨任到场。也有人在暗暗猜测,陈重如果即位的话,恐怕杨任退出护国府,接受重任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章 136 无时不招寻-7

杨任的态度,就是在座多数关西军官的态度,大家都看着太子陈重。

长期以来,因为河中和北疆战事频繁,东面战场相对安静,关西的军官没有多少立军功的机会,安东军司在护国府和大将军府的地位也日渐下降。这一次,河中正酝酿一场大战,为防范关东局势恶化,陈重不得不坐镇洛阳,威慑辽宋两国。而夏国在关东的军队当中,唯有赵行德的水师能够直接攻打大食的本土,这也是安东军司扬眉吐气的一个机会。因此,军官们对水师远征大食本土都寄予了厚望,不希望旁生枝节。

“既然如此,”陈重点头道,“我会给赵将军写一封信。”

广州海战虽然出乎预料,但事态总是朝着好的方向在变化,无需再派出使者。

众人计议已定,便各自告辞离去。陈重返回后宅书房,沉吟了半晌,提笔给赵行德写信,请他以大局为重,尽速远航大食,勿要因广州最后的战事折损了水师兵力。太子妃张氏过来看了一次,蹙额道:“这些天,我见赵夫人一直郁郁寡欢,赵将军的消息,能不能先告诉她一下?”

“也好。”陈重点头道,“广州大胜的消息,过不了几天就会传来了。”

“真是的。”张采薇有些怨气道,“那家伙朝三暮四也罢了,什么事也不告诉一声,害的家里人白白为他担心。他以为这样就算了?李家妹子好脾气,将来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说着将手里的茶盘放在书桌上,“哐”的一声。陈重的眉头微皱,沉声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元直如今已是举足轻重,他的家事也不再只是家事,夫妇冰释前嫌最好,你可千万不要再搅局了?”

“搅局?”张采薇的声音顿时高了一线,“难不成你是站在赵元直一边?好啊!”

张氏是将门虎女,又得了康皇后的真传,平常虽然温柔贤惠,但一涉及这些,便做河东狮吼,瞪着陈重要他说清楚。“我没站在那一边。”陈重苦笑了一声,摇头道,“不过是就事论事。元直与韩凝霜,还有宋国公主,都是形势格禁,姻缘巧合。宋国公主我们不认识,韩凝霜与我们都是旧识,你觉得若非姻缘巧合,她是可以和人共侍一夫的么?而且关东的风俗如此,像韩世忠、刘光世这些大将,不但早已妻妾成群,还胁迫宋国朝廷逾制赐封宠妾诰命,相比之下,赵元直也算是清廉自守了。”

“哼!什么关东风俗!张采薇柳眉微竖,啐道,“这些臭家伙,连大食人都不如!”

“这是怎么说的,”陈重语气一滞,他意识到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是不智之举,便调转话题道,“不过,广州这场大胜来消息传来,洛阳市面的香药、南珠、象牙犀角这些宝货,价钱都会下降一些了。”他微笑道,“如果打算买香粉珠花的话,可以等个十天半个月,应该会省不少银钱。”

“真的?”张采薇眼眸微亮。她贵为太子妃,国公之妹,也不能强命商贾降价以售,不过,能够和寻常的妇人一样,在坊市上讨价还价买些香药珠钗,自有一些小小的乐趣。

“这还有假?”陈重含笑道,“你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一想就该清楚了。”

“不错,”张采薇自得的点了点头,哂道,“这些行市商人,前段时间趁着海盗为祸,将海货的价格抬得也太高了些。”她转念笑道:“那广州之战的消息更要早点告诉赵夫人,过几天市面上的消息传开了,我再约她一起挑几盒香粉。”说完,白了陈重一眼,看在他挂出免战牌的份上,也不计较刚才那些立场暧昧的话了。目送她的背影离去,陈重轻呼了口气,暗道侥幸。

更鼓声声,送走长夜漫漫,东方微明,李若雪放下手上的书稿。

一缕晨光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揉了揉额角,终于有了倦容。自从一气之下返回洛阳以后,她常常静夜无眠,清早督促两个孩子晨读练武,李格非亲自教导外孙读书之后,李若雪方才能假寐一小会儿。短短时日,她瘦了整整一圈,愈显弱不胜衣,正因如此,张采薇才对李若雪的境遇格外愤愤不平。

阳光透过窗棱照进了书房,点点光斑落在书桌的右上方的一方木盒上。

李若雪将书稿放入木盒,在木盒里面,一叠书信映入眼帘。李若雪目光微动,这些都是赵行德近期寄回来的。原来,这些书信接到后,李若雪看也不看,便放入书盒之中。然而,赵行德将近一个月没有书信了。算起来,恰好是被广州扣押这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在担心之余,反而将从前的书信看了一遍。发生在宋国诸事,赵行德对不解释还罢,字字读来,不但没有释怀,反而令她颇为气苦,只是这些心事都埋在心底,对父母也不曾说起。

李若雪正伤怀间,婢女门外禀报:“陈夫人过府来访。”

“嗯?”李若雪一怔,眉间浮起一丝忧色,“这么早,当是有事,不知是好?是坏?”

除了在洛阳学士府下院讲授之外,李若雪过着近乎隐居一般的生活。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波澜起伏,赵府里的日子总是止水无波。张采薇有时戏道“静得有些怕人”。若说有好事或者坏事,都不可能是洛阳这里的事,而只可能是远在广州的男主人。思及此处,李若雪眉间平添几多忧虑。张采薇熟门熟路,前面刚刚通传,后面人已经到了书房门口。

“妹妹,”张采薇掩上房门,含笑道:“广州有消息来了。”

“是么?”李若雪见她脸色缓和,不似有坏消息,心下稍安,嘴里淡淡道:“是么?”

她的心却不争气地跳了起来,脸色愈发苍白了些。张采薇拉着她的手,只觉触手冰凉,心痛之余,暗道男人薄幸,悻悻道:“说起来,赵元直连累你白白为他悬心。前番广州被囚,都是他和陈公举设下的全套,在广州张网相待,引诱大食和宋国的海寇入彀。赵行德早已暗中潜出广州与部属会合了。就在两天前,联合水师突然出现在珠江外海,将大食及宋国海盗联军一举击溃,现在正封锁着珠江入海口。如果广州的宋国军队争气一点,这一仗可使宋国南方海盗的十去七八,至少保得了东南沿海一带五年太平。”

张采薇所谓“五年太平”并非信口而发,她自小生长在石山,乃胡汉杂处的极北之地。每到秋冬之际,楚国公都要召集部属,自威远堡出兵讨伐蛮部马贼。北疆信奉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给对手“放血”越多,敌人生息繁衍需要的时间越多,自己保得“太平”也就久。她所说的“五年”太平,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而五年之上太平,则要看宋国本身施政是否得当,若百姓朝不保夕,则是官府为渊驱鱼,诛杀再多也是无济于事的。

大部分夫人是没有这种见识的,因此,太子妃虽然交游广阔,却独与李若雪更加亲近。张采薇一边说着,一边看李若雪的神色,见她只是听着,虽然一直沉默,目光却有些波动,仿佛心中本来有很重的担心,这时终于放轻松了一些。

张采薇见状,心生怜意:“男人只顾着建功立业,妹妹真是苦了自己。”

她目光落在书桌上,见托盘盛放红色鲜果,讶然道:“这是赵将军差人送来的么?”

这时南北交通不变,新鲜荔枝又极不容易保存,由唐入宋,在北方要吃到新鲜的荔枝,唯有快马运送一途。张采薇是公侯之女,也只在敦煌吃到过鲜荔枝,还是蜀国国王进献,康皇后赏赐下来的。至于普通的北方士人,多只知“一骑红尘”的典故,而未见过新鲜荔枝。

李若雪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拿起一颗荔枝,剥开了递给她。

“这是昨天夜里送到的。”李若雪低声道,“当初和元直一同同窗读书时,偶见白乐天《荔枝图序》曰‘壳如红绢,膜如紫绡,肉莹白如雪,浆液甘酸如醴酪’,我想不出这佳果到底是何模样,元直便说将来一定会找来让我看看。”素手如葱剥开红绢紫绡,只见果肉晶莹雪白,散发出新鲜的荔枝香气,让她鼻端顿生一股酸楚之意。

“啧啧,”张采薇叹道,“赵元直也算是有心了。”

盛夏时节,正是岭南荔枝成熟的季节,刚刚采摘下来便放入冰壶中保存,快马一路疾驰,沿途毫不耽搁,方可在三日之内便送到洛阳。张采薇算着时间,恰好是赵行德身陷广州,布置对付海盗的这段日子。他要么是百忙之中办了这件事,要么及早筹划,安排人在岭南等着,一但荔枝成熟便快马加鞭送往洛阳,完成两人当初的一个约定。

章 137 朱门拥虎士-1

珠江上游,夜幕下光粼粼,江面布满了木船和竹筏。

木船上堆满了柴草,每条船首尾各站着一个水手,草绳将竹排连在木船的后面,竹排上同样堆满了柴草,散发着火油和火药的味道。清淡的月光,将巨大的阴影倒映在水面上。月光映照下,水手们脸色都很凝重,他们是下午才被紧急召集在一起的。每个水手发了五十贯的赏钱,将大军草料场的草料堆积到木船和竹排上,淋上了火油,目的就都昭然若揭了。

珠江本来有一股洄流冲向西澳码头,木船拖着竹排在江心划行,并不需太多的操纵。

“风向,不会有问题吧?”马援低声问道。

“马指挥放心,”他身边站着一个人点头道:“江三目看过的风水,绝不会有问题。”

江糯是岭南黎部的峒丁,虽然是黎人,但生活起居已经和汉人无异,他是石山镇一带有名的风水先生。不过,他还另外有个身份,是南海水师观风站的主事,官拜承信郎,堪于黎部一族的族长相比了。因此,江糯对水师交代下来的军务一向是尽心尽力,如今终于有了立功的机会。马援告诉他,如果此战立功,武昌侯一定会保举他升为承奉郎,这是正九品的官职,堪与一县主簿,或者黎部世家豪族的族长相比。

木船拖着竹排,一艘接一艘地驶向下游,向前看不到头,向后看不到尾。

“林大人这个观风站,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建起来的?”马援随口问道。

“大约半年以前,火把节刚过不久。”林糯恭敬地道,对水师派下来主持大局的上官,他全然没隐瞒之意,只是担心马援不相信自己,又解释道,“不过,若算上师傅,祖师爷一脉传承下来的记录,足有百年不止了,这石门这里风向水脉,小人比手掌上的纹路还清楚呢。”林糯有些自得之意,马援微微点头,暗暗心惊,沉吟道:“看起来,赵大人刚刚掌握水军,恐怕还没离开鄂州,便先一步在这些要紧地方安插坐探,建立水文站了。深谋远虑,委实令人可怖。”

其实,哪怕是马援本人,也就是在两天前才得知火攻西澳码头的计划。

石门镇位于珠江上游,乃广州外围重镇之一。朝廷以防范海寇为名,查缴了这一带所有河船和竹筏。广州府以为朝廷南下大军做准备为名,在石门囤积草料、猛火油等军需辎重,还建了一座大军草料场。当时石门镇的官员还好笑,刘光国果然是北人,不知岭南四季如春,所列军需当中居然还包括大量的枯柴。水师在广州上游建了几座观风站,最终选定了石门作为防火的起点。一切都是暗中分头准备的万事俱备,只盼东风。

这一个多月,江糯一直在观察风向和江流,若风向、水文正好,便需立刻禀报上官。

消息报上后次日,马援带着钧旨前来调遣各路兵马,一切准备的目的才最终揭晓。

“江神保佑。”江糯喃喃道,目光中充满虔诚。

天地之力,水火之威,越是像江糯这样的熟悉之人,就越是心存敬畏,目送竹筏顺着河道向下游漂去,心中暗暗祈祷,这一次却不像平常那样乞求风调雨顺,而是希望风向和江流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径自将这些纵火船送到西澳码头,让那些该死的恶魔下十八层地狱去。

木船拖着长串的竹筏子,一列接一列地消失在马援和江糯的视野中。

珠江上的民船何其多,单单这些被缴来做火攻船的便数以千计,长长的船队向东看不到头,向西看不到尾......在漆黑的夜色遮掩下,前面纵火船驶入了珠江的航道,没多久就要驶进海盗斥候船警戒把守的范围了。西澳码头是依托珠江一处回水湾而建,只要驶到了一定的近处,不需操舟,水流自会将大部分船只带到码头附近。

最前面一艘纵火船上,一个紫红脸膛的中年水手叉腰站着船头,满脸紧张神色,一会儿眺望远处隐约可见的灯火,一会儿低头查看江流,恨不得将头埋进江水里去。忽然,他举起左手,低声音道:“这里就可以看了,放火吧!”随着这一声令下,后面摇橹划桨的水手赶紧地将船停了下来,有人揭开系小船的缆绳,有人晃亮了火折子,点燃了长长的引线。

引线的另一端,连接着浸透火油的柴垛。夜色中,无数木船如鬼影一般顺流而下。

忽然,“轰——”的一声,一道鲜亮的火焰点亮了夜空,紧接着,第二团,第三团......整个江面上到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宛如盂兰盆鬼节满江的河灯,然而,这一团团火焰,却远比那善男信女的放的河灯来的猛烈,整个珠江江面都被照得亮如白昼,不似人间,恍如十八层地狱中的一条奔涌流淌的烈火之河......

明月当空,捍海城低矮的城墙后面,满地是席地坐卧的团练营官兵。

“他奶奶的,”刘三七转了转脖子,喃喃骂道,“当官的都是黑心肝。”

刘三气所在这一营原本是轮休的,但广州府突然下来军令,为防范海盗夜袭,取消全部轮休,官兵不得解甲就寝,枕戈待旦。火铳营、掷雷手营、弓弩手都被调上城头,更将一些在战斗中表现卓异的营队临时调动到捍海城下面宿营,随时可以增援城垣的战斗。累日苦战下来,很多团练营已是疲累不堪,就盼着轮休这一天可以松一松,谁料军令如山,有一个营刚刚闹出事来,广州府立刻将营中军官一并革职,军旗上缴,团练兵则打散分进军饷待遇最差的补充营。这般雷霆万钧的处置,杀鸡儆猴,所有的营队顿时都不敢再闹,全都老老实实地依照军令守夜。

在三个营队中间的篝火旁,几个年轻的军官也在压低了声音议论。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大人莫不是太紧张了?”

“再紧张,张弛之道还是要有的嘛!”

“要这么连续耗他几个晚上,不等贼寇动手,士气就垮了。”

“水师故意保存实力,也不能拿团丁这么折腾消耗啊。”

“左兄,你说今晚上值夜的得有多少人马啊?”

左念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猜测,恐怕数量是极为恐怖的。这几天广州府又征发了不少壮丁,在这群新上来的军官当中,有不少人还是他的后辈,在这些年轻热血的士子眼中,左念远已经是久经沙场的儒将了,成天问东问西,左念远只得耐着性子应付,心中却知道,没有真正见过血,经历同窗好友就死在自己面前这种事情,说什么都是白搭的。无形之中,左念远和这群后辈已经有了距离,但这种距离感在他们眼中,反而更令左念远多了些高深莫测的味道。他眯起眼睛,不理会身边这些人的猜测,看向远处,忽然,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在西南方向,正好是珠江上游的方向,忽然出现了一片火光。

片刻后,火光越来越明显,几乎映红了一片天空。

这绝不是普通的篝火所能映照出来的景象,“夜袭?——不,是火攻!”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一般出现在左念远的脑海里,他霍然站起身来,翘首朝着南边望去,城墙阻隔了视线,左念远看不到珠江江面上的情景,但听见了越来越大的惊叫声。捍海城的城头也开始传来喧哗,这时,所有人都意识到发生了大变故,军官们连忙回到各自的营中,一边约束士卒,一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确认的消息。

果然,火光大盛之后不久,便有旗牌官官骑着马过来大声传令。

“州府有命,南海水师正火攻贼寇,各营严加戒备,不遵军令者斩!喧哗惑众者斩!奔走驰突者斩。官兵整队,随时听调,谨防贼寇夜袭攻城!......州府有命,南海水师正火攻贼寇,各营严加戒备......”旗牌官一边挥动令旗,一边大声喊着传令,渐渐去得远了!

“火攻?!”“水师在火攻!”许多人低声地交头接耳。眼中充满了兴奋的神气。

捍海城头,“轰轰”“轰轰轰”的炮声炸响。炮手们先发制人,开炮配合水师火攻贼寇。

一颗、两颗、三颗炮弹划破夜空飞向乱成一团的西澳码头,更增加了海盗中的混乱。

城头值夜的官兵有幸看到了江面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火光一闪一闪,江风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火攻船源源不断顺着江流不断进入这一段江面,这一段江面原本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海盗的船只,被点燃的海盗船越来越多,火光映红了个半个天空,偶尔还会发出惊天动天地的爆炸声,码头上海盗如无头苍蝇一般跑来跑去,有的胡乱跑到了捍海城下,又被雨点般的铳子和箭矢驱赶了回去。

章 137 朱门拥虎士-2

邱大瑞裹着件青袍,眼神阴郁地看着面前这地狱一般的景象。

江面到处是火光闪烁,不断有人从燃烧的船上跳入水中。天空中不断有炮弹呼啸飞过。炮声有时沉默,有时接二连三地响起,炮弹加重了码头上的混乱。到处是尖叫着奔跑的人群,各股海盗都完全乱了,码头上到处都弥漫着烟雾,栈桥被几条惊慌失措的船撞坏了,所有人都笼罩在惊恐的气氛当中。没有一个镇静的人,邱大瑞把仆从都派出去,调集海盗拦截火攻船,趁夜攻打捍海城,然而,一个海盗头领都找不到,他只能震惊而愤怒地看着局势越来越糟糕。

西澳港口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在熊熊烈火紧逼下,江面上根本避无可避。

上游是不断涌来的火攻船,下游航道又被水师沉船堵塞了,港口火势越来越猛,哔哔啪啪的燃烧声中,越来越多的船沉没了。“快逃啊——”“着火啦!”“救命啊!”“老天爷!”恐怖的尖叫从四面八方传来。因为西澳码头不时遭受城头流弹的袭击,海盗们晚上都住宿在船上。在火势的威胁下,无数人争先恐后地跳船逃生,许多海盗头目忙着从大船抢出金银细软,许多载满人的小船在波涛中倾覆,人们在死亡的恐惧中不断挣扎,尖叫,可就是毫无办法。

“该死的,该死的异教徒。”亚辛低声地咒骂道。大食军官们狼狈不堪地逃到了岸上。

舰队司令法麦图也和其他人一样,脸色苍白,身上胡乱披着件长袍,里面的却是睡袍。他背着手,低着头,在幕僚军官和亲兵们围成的圈子里走来走去。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他无事可做,也无命令可发,只能尽量收拢逃上岸来的大食水手。起初,法麦图还企图鼓舞士气,他强作镇定,给士卒做个榜样,然而,后来他发现这毫无用处。从军官到士兵,没有一个人注意力在司令官这里,他们恐惧、疲倦、惊慌,就是没有一个清醒的,包括法麦图在内。

“又来了,”天空中炮弹呼啸而过,他心想道,“这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

在这一刻,法麦图深深地感到了无力和疲倦。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他背着双手,极力迈着大步来回走动,呼啸声从耳边掠过,“阁下小心!”亚辛猛地扑倒法麦图身上,将他掀到一旁,一枚圆铁炮弹如同夜空中扑击的巨枭,“呯”的一声砸在刚才法麦图站立的地方,溅起的石子将旁边的一匹马吓得惊厥地扬起了前蹄。

马匹挣脱了缰绳,朝着黑暗跑开了,周围的士兵挡也挡不住,恐惧感染了每一个人。

“该死的。”法麦图从呛人的烟尘中爬起来,大声道,“勇士们,可耻呀!”

没有一个人答话,军官和士兵们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有人牙齿在咯咯地打架。在熊熊的火光中,他们只能尽量聚在一起,小心地向四面警戒。就在距离大食人不远地地方,两拨宋国海盗不知为何起了内讧,双方向不同戴天地仇人一样拔刀火并起来,战团中血肉横飞,不是暴出声声惨叫。在捍海城的包围下,码头地方狭小,和大食人一样,其它宋国海盗小心地躲开这些火并的疯子。一片狼藉中,浑身湿漉漉的海盗面色沮丧,相识的人或坐或战聚成一堆,没有任何人来维持秩序,也没有人听。

今夜简直是地狱显现,黑暗和烟雾中,一会儿传来惨叫,一会儿传来凄惨的呻吟声。

沉没的船只中不时传出凄厉的尖叫声,那是许多关押在船舱中被掳妇人最后的惨叫。

码头上到处是嚎叫声,骂娘声,喊杀声,有人说着胡话,拔出刀子混乱地砍杀身边认识不认识的人。邱大瑞在护卫的簇拥下踉踉跄跄地来到一处稍微安全的地方。在他的周围,几个逃出来的掌柜面色苍白,有人的身体仿佛筛糠一样哆嗦着。邱大瑞听见牙齿咯咯打架的声音,只看了那个掌柜的一眼,连骂都懒得骂了。他看着一片混乱的码头,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情。类似的场面,他在北方战场也曾看到过。兵败如山倒,伤者与死者遍布疆场,就算是耶律大石那样的绝世统帅也无法挽回的败局,他又能如何呢?失败已经无可阻止了。现在他只想着一件事,如何从这个死地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些该死的家伙,早点不攻下捍海城,”邱大瑞恶狠狠地想到。“这帮鼠目寸光的家伙!”

大火使整个码头都燃烧起来,硝烟之外又弥漫着蒸气,空气变得十分炎热。

随着越来越多的海盗条船上岸,码头上挤满了湿漉漉的人群,混乱随之到达了顶峰。没有一个首领能够整顿秩序,每一个海盗头子都只能纠集一小股亲兵自卫。更多的人在码头上毫无目的的跑来跑去,有人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蜷缩着,有人相互厮打,有人借机报仇,有人落在仇人手上,有人在抢掠,有人在反抗。

整个码头区域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之中,地上布满了死尸和受伤的人。

“这地方是我们的!”“凭什么,是你娘的!”

“打起来了,上啊,兄弟们!”

“杀了这帮狗日的!”

“我们的人被杀了!”“救命啊!”

“给我朝死里打!”“拿刀子砍呀......”

“他奶奶的!”“干掉他们!”

“该死的狗杂种!!”

“还有活的?!别放过他们,弄死他们!”

对不受约束的海盗而言,恐惧和惊慌早已经压垮了内心的堤防。

这时候,人和野兽已经毫无二至,制止的声音淹没在惨叫和怒吼声中。还存着一丝理智的人也成了混乱中的牺牲品。斗殴一旦开了头就很难停下来了。在拥挤的码头上,任何细小的口角争斗都会演变成不可遏制的大混战。一群一群的人狂叫着,红闹着,相互屠杀着,砍了一刀还想再砍一刀。到处是满脸鲜血的人,打败了的一帮抱头鼠窜,得势的一帮还来不及庆祝胜利,就又卷入另一场斗殴。到处血迹斑斑,人们浑身湿漉漉的,分不清哪是江水,哪是血水。

海盗们用最恶毒的话大声咒骂着,他们拥挤在一起,闹哄哄地自相残杀着。

在珠江海口的船楼上,赵行德披着一件大氅,静静地望着远处燃起的大火。

火光即使在十数里之外都看得清楚,尖叫和呻吟声在黑暗中传来,听起来十分恐怖。

动荡不停的烟火冲天而起,这一切景象,混合着热浪和烟味。

赵行德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仿佛听到桅杆吱吱嘎嘎的断裂声,人们狂乱地呐喊和惨叫。仿佛看到船楼在大火中轰然倒塌,火焰在呼啸,大火从一条船蔓延到另一条船,一艘又一艘船被点燃,冲天的火焰此起彼伏,半个天空被映得通红,仿佛整个江面都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烟熏的味道。十数里外发生的一切,,仿佛倒影一般投射在他的心里。然而,自从第一天上战场开始,他就有个极其古怪的发现,那就是自己对战场上发生的一切越来越无动于衷,既不会兴奋激动,也不会害怕,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虽然实际上他是始作俑者。

很久以前,赵行德就不再为这些折磨人的感觉而自寻烦恼。

不远处,水师炮船拦截着几条侥幸通过了堵塞航道的漏网之鱼,这些都是小船,几颗炮弹打过去的水柱足以将他们掀翻。有见机快的立刻高声告饶,将兵器都抛进水里,然后水师的刀斧手乘着小舟靠过去,丢过去几条绳子让他们自己把自己绑了,将小船驶到岸边,然后就这么让他们在江面上漂着,一切都等到天亮了再收拾。

这一夜,水师各条炮船战斗并不频繁,军官们心情复杂地望着远处的火光。

即使在水师军官中,直到最近两日,赵行德的种种布置才全部揭晓。

“经此一役,”刘志坚脸现欣慰之色,“这帮亡命之徒该收拾得七七八八了。”

“真是没想到啊,”冯糜感慨道,“好一把大火。”

“太厉害了,”丁禁望着赵行德的座船,喃喃道:“大帅真是太厉害了。”

海盗们中有不少好勇斗狠之徒,在海上过刀头舔血的营生,要和天斗、和海斗、和人斗,因此,许多海盗的凶悍程度更胜过陆上的山贼流寇。这样一群亡命之徒若负隅顽抗,将是一个大麻烦。就算最终得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是跑不了的。这一下借助水火之威,一把大火将这些悍匪烧死在江上,无论对水师官军还是广州团练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了。

大火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才有慢慢变小的趋势。

众将松了一口气之余,赵行德又传下了新的军令:“为了逼近炮击上岸的贼寇,各船在天亮之后派出人手,全力清理航道上的沉船。”这么长的时间,广州码头附近再多的船只烧得差不多了,一旦航道清理出来,水师炮船将驶入广州江面,炮击上岸的海盗。而海盗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船只,就是拔了毛的老鹰,去了鳍的鲨鱼,对水师战船再也没有任何威胁可言。无论对水师还是对海盗而言,下一场战斗虽然还没开始,最后的结果却已经注定了。

章 137 朱门拥虎士-3

对赵行德的计划而言,广州之役的进程清楚而简单。

第一步是将海寇引诱到广州,第二步是彻底封锁珠江出海口,南海水师与捍海城守军配合,形成瓮中捉鳖的态势,第三步是火攻毁掉海盗的船只,然后水师炮船则可以在珠江江面上自由行动了。每一步都是以简单而普通的方法进行,但一步步叠加起来,对海盗来说,就是致命的圈套了。

南海水师以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大的战果,现在就是收割的时候。

太阳从东方升起,倾斜的光线穿透了缭绕的烟雾。赵行德举起千里镜,他毫不费力地看清楚上游江面的情况。许多战船还在冒着滚滚浓烟,几条无人的小船在飘荡,无数残骸和尸体顺着江流飘下,无声地述说着昨夜的战果。千里镜的视野在广阔的江面上扫过,他看到一些幸存者的面孔,受惊的、发狂的、惨白的,有人还在拼命从快要沉没的船上搬出粮食。

战船指挥丁禁亲自过来请战,要求拣选精锐乘小船进击贼寇。

“不需要。”赵行德摇了摇头,低声道。他脸上带着严峻的神色,“不该付出的伤亡,哪怕一个人也是多余的。我们可以用大炮来收拾他们,就不必用刀剑了。”丁禁满脸遗憾,叹着气走了。他回到自己的船上,大声抱怨着请战未果的遗憾。他手下的军官和水手则暗暗庆幸,跟随一位看重部属性命的大帅,对士卒来说就是难得的幸运。这时候,杜吹角奉命来到船楼上。

“吹角带三营火铳手上岸,”赵行德沉声道,“协助守御捍海城。”

“遵命!”杜吹角答应得毫无压力。“这一仗未免太过容易了。”他心里想到。

兵书上虽然有“破釜沉舟”的说法,与海盗失去船只情况相似,实则相去甚远。但前者乃主动为之,后者是被动承受,对士气的影响,则有天壤之别。从昨晚海盗遭受纵火船攻击,居然没有组织起一次像样的反击或攻城来看,往后的几天,海盗对捍海城的攻势也会十分有限。

水师派火铳营精锐协助广州团练守城,只是给这副棺材板钉上最后的一根钉子。

黎明时分,杜吹角率一千五百火铳手乘小舟登岸,从陆路绕道前往捍海城。水师精锐的到来,广州府自是欢迎之至,当即安排火铳营沿着捍海城头巡行了一圈。杜吹角打出南海水师的旗帜,宣告水师精锐前来协助守城。沿途团练兵无不士气大振,而城外的海盗则更加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南海水师主力则开始慢慢清理航道上的沉船。

清理航道是个细致活儿,总的来说,分为绞拖和借载两种方法。绞拖是在岸上修筑滑轮铰链,将沉船脱离航道甚至拖上岸。借载则是与捞黄河铁牛之法类似,将满载的打捞船或浮箱与沉船相连为一体,卸去载荷后,借助水力使沉船上浮,再将之拖离航道。若海盗的战船完好,必然不可能让南海水师清理巷道,然而,此时海盗却丝毫没有阻止的实力。加之沉船时间不久,尚未完全陷入淤泥中,水师在沉船时有意留下几个薄弱的节点,因此,清理进展十分迅速。

火攻敌船三天之后,已经清出了一条狭窄的航道。南海水师的炮船驶入了广州水域。

捍海城头的守军首先朝着水师挥手欢呼起来:“看哪,水师的炮船!”“好大的家伙!”

大火烧毁了海盗的大部分船只,然而,因为船就停在港口,大部分海盗还是逃上了岸来,三天下来,在邱大瑞、法麦图等人的组织下,海盗一直在极力攻打捍海城,企图在粮尽之前杀开一条血路。虽然大部分火炮都随船沉没,靠血肉之躯攻下数十万壮丁守卫的捍海城,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困兽犹斗,仍然给捍海城守军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每一天,城墙上下都有无数死伤。在水师座船的船楼望出去,西澳码头到处搭设着窝棚,广州子城时不时朝着西澳码头开炮,弄得码头上的人群狼狈不堪,高大的炮船的出现,顿时掀起了一片混乱。

“该死的。”法麦图眼神阴郁地看着宋国炮船,咒骂道,“阴险的异教徒!”

高大的船舷,宛如一片阴云遮蔽了天空。在船舷上下,分布着一排排炮窗全部打开,炮口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的反光。炮船的距离如此之近,假如手中有几条划桨船或是纵火船,法麦图一定会和宋国海军拼个你死我活,可是,他手中已经没有一条船,能够对炮船构成哪怕一点点威胁。就算有,近岸的江面上飘浮着沉船残骸,不计其数的垃圾散发着恶臭的味道,船只无法从西澳码头驶上主航道,而宋国战船在主航道上巡弋,火炮射程足以从江面一直延伸到捍海城。接下来,海盗们将面临另一场屠杀,毫无还手之力。

赵行德也在看着西澳码头,马援、冯糜等军官环绕在他周围。

马援向赵行德转达了广州方面的谢意,陈公举希望水师协助广州团练完成最后一击。在捍海城墙和珠江江岸包围着的狭小地域里,麋集了大约六万多海寇,其中一小部分葬身火海,大部分还在苟延残喘。年轻军官们脸上神色明显比都督大人轻松一些,年轻的军官门兴高采烈地讨论如何迫降和处置俘虏。

赵行德没有参与他们的交谈,但眉间带着沉吟之色,最后阶段,该考虑如何收官的问题了。

战役前半程顺利得超乎想象,越是收官的时候,他就越是谨慎,不让胜利从指缝间溜走。

战船在珠江主航道上下锚停泊,从船楼向北望去,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早晨的江雾消散一空,空气变得透亮起来,火炮的射界十分清楚。西澳码头上的海盗十分密集,他们的衣衫褴褛,形容枯犒,刀枪晃动闪闪发光。一些海盗将箱子、船板等各种各样的杂物堆积在一起,企图抵抗大炮的轰击,另一些则无所作为地或坐或卧,他们看着水师战船驶入广州水域,脸上浮现出或惊慌或绝望的神情,眼睁睁地看着水师战船打开炮窗,一排排炮口伸了出来。

“赵大人,”刘志坚禀报:“各船都准备好了!”

“开炮吧。”赵行德简短地命令道,“三轮齐射!”

“各就各位——”枪炮伙长拖长声调地命令在各条船上响起,炮手们聚集火炮周围。

海盗毫无还手之力,赵行德得以用一种从容的心态看着这一次全舰队齐射。

说来奇怪,南海舰队从上到下,心情比在海上操练的时候还要轻松,海上有风浪,而江上下锚,舰队几乎是静止的,炮击也不是移动的敌船,而是陆地上固定的目标。一些炮手甚至产生的某种错觉,觉得那些岸上的目标仿佛无中生有的浮动起来,那是因为在海上训练得太多,反而不适应在江上下锚轰击固定目标的缘故。

“开炮!”“开炮——”“开炮!”

“轰——”“轰轰——”“轰轰轰——”

江面上升起团团浓烟,圆圆的炮弹穿过硝烟,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接二连三地朝着岸上飞去,海盗早已见识过炮弹的厉害,炮弹还未落地,便尖叫着抱头躲避,码头上一片混乱。炮弹“呯”“呯呯”地落在地上,堆积杂物上,人群中,每一次都展示出无坚不摧的威力。对炮击造成的伤亡,水师的炮手根本不太关心,他们只是按部就班地装填弹药,开炮,刷洗炮膛,瞄准,再开炮。“轰轰——”“轰——”“轰轰轰——”炮声不断响起,一波又一波炮弹坚定地、准确地落在西澳码头上。

捍海城头不时响起一片片欢呼声。左念远等军官也怀着不同的感情注视着这场炮击。

有人眼中满是震惊,有人的眼中迸发出热情,有人眼中带着些惧意。水师的炮火猛烈,比广州城头骚扰似的炮击高明何止千里,左念远的脸色焕发出强烈的热情,火炮这种摧枯拉朽般的威力,乃是他生平仅见。如此猛烈的炮击,使海盗如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一般。每一发炮弹都给海盗带去恐惧和损失,随着炮击的持续,江上升起的硝烟越来越浓,仿佛笼罩在天上的乌云一般,炮弹越来越密密集地落在码头,轰鸣,呼啸,砸毁一切。

海盗们胆气全失,许多人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只顾抱头鼠窜,与前几天攻城时的凶神恶煞、悍不畏死的样子简直有天壤之别。捍海城头的宋军官兵能够清楚看到西澳码头上的一切,成群的海盗如同老鼠一样被炮击驱赶着跑来跑去,有人瘫软在地,也有受伤的在地上爬着。因为嫉妒恐惧,许多海盗的脸都吓得变形了,左念远认出了昨天一个带头攻城的凶悍贼寇,他弯着腰躺坐在一团血泊里,浑身不断地抽搐着,许多海盗从他身边跑过,就是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给他治伤。烈日在天上的照耀着,不久之后,这个人就再没了动静。

章 137 朱门拥虎士-4

“火炮,太厉害了,真是太厉害了。”

有人喃喃道,左念远耳朵嗡嗡直响,不知是被炮声震的,还是因为太过兴奋,仿佛浑身的血液全都涌上了头顶,他嘴巴半张着,看一颗颗炮弹在码头横扫千军。炮击持续了两个多时辰,炮弹一遍又一遍地蹂躏着一群群海盗,从早晨到正午时分,他们在不断的死亡恐惧中不吃不喝地盲目地逃亡,绝大部分人的精神已经被炮击所彻底摧垮,海盗们根本不敢聚集在一团,甚至不能集中起有效的兵力攻打捍海城。相应的,城头的宋军不断地欢呼叫好,团丁们自发地为水师呐喊助威。

“好啊!”“一个,两个!又打中了!”

“飞过去了,奶奶的!”

“真漂亮!”“又打中了!”

每一次炮弹落入海寇人群中,城头就响起一片欢呼,士兵们兴高采烈仿佛过节。

炮弹呼啸着撞击到人群里,扫荡起片片血肉,转瞬间满地贼寇哀嚎翻滚。

血肉横飞仿佛近在咫尺,左念远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面,炮击堪比天地之威,他感到一阵寒气从后脑一直沿着脊柱传遍了全身,这六月天气,皮肤却起了点点疙瘩,整个人都因震惊兴奋而战栗。“火炮真是厉害!”旁边人再度大声道,“左大人,幸好我们不是和水师为敌。”左念远听出岑之豹的声音,他点了点头,目光中满是热切:“大丈夫当如此也!”

当左念远和许多广南的年轻军官热血沸腾之时候,岑之豹忽然吃惊地看到一股海盗竖起了一面白幡,古往今来,白幡又称为降幡,乃是两军对战时弃械投降的意思。“看哪!”他指着那面白幡大声叫道:“海盗降了!”从南海水师开始炮击到有人竖起白幡,才过去不到三个时辰。

海盗间不相统属,有人竖起降幡后,陆陆续续开始有人仿效。

特别是当水师的火炮有意避开了投降的盗匪,轰击尚未竖起降幡的海盗后,西澳码头上白幡越来越多,到了后来海盗头子找不到白幡,只能将月白的衣服绑在竹竿上不断摇晃,唯恐官军水师没有看清楚,又将铁炮子一股脑儿砸过来了。从城头远远望去,一片片白幡迎风招展,简直出殡一样。

“该死的,懦夫,异教徒都是懦夫!”法麦图暴怒地吼道,“苏丹的勇士是宁死不降的!”

周围的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亚辛、阿巴德等大食军官都垂头丧气。他们的脸无一例外的蜡黄而浮肿,有的还带着烧伤的痕迹,因为心情沉重,大食军官们的眼神很浑浊,耷拉着眼皮,除了有人沙哑着嗓子咳嗽之外,没有人说话。

这时,每个人从内心都希望离开这片地狱一样的战场,死亡的恐惧已经笼罩了每一个人。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难以醒来的噩梦中,的头脑昏沉,胸口发闷,疲惫不堪,饥渴难耐,精神也低沉到极点。不远处,受伤的士兵像尸体一样被摆在一起,他们的身体散发出难闻的血腥味,熬不了多久了。投降似乎是唯一的出路,然而,没有谁敢说出来。真神和苏丹都是绝不容许投降的。“可以投降吗?”“异教徒会接受吗?”“恐怕会被杀吧。”“爱杀就杀,反正再也回不去了。”每个人的内心都在挣扎不休。

“邱东家呢?”法麦图好像想起了什么,厉声道,“把他给我找来!”

“他......”有人结结巴巴道,“一天前就不见了。”

“什么?”法麦图的眼睛猛然睁大,迸出落入陷阱的野兽一般凶狠的光芒。

这时候,被困在西澳码头这一片江岸上的宋国海盗,十有八九都竖起了降幡。

因为在前几天的火攻中大部分海盗都逃上了岸,投降的海盗竟有四五万人之多。在这些白幡之下,是死者和伤者遍布码头的可怕景象,以及海盗中盛传二十多个称王称霸的凶悍头目死在炮子之下的消息。大食海军尚存只不过两三千人,几乎淹没在一片降幡之中。现在,南海水师也分不出哪是求降的海盗,哪是负隅顽抗的,只能暂停炮击,派人上岸和广州府商量如何处置投降的海盗。

即使赵行德也没有料到海盗投降如此之快,他原准备炮击两天之后,再派出人员劝降的。

广州的官员则更是没料到。在他们眼里,这些海寇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疯狂的野兽。海盗来去如风,攻势极为迅猛,而官军兵力若不占绝对优势,绝不敢向海盗发起进攻。战斗中,许多悍匪哪怕受了致命伤,一眼看去快要死的人,也可能砍杀几个团练兵。水师炮击不到一天时间,盘踞在西澳码头上的数万海盗精神上陷于崩溃的境地,毫无征兆的大片竖起降幡,出乎了包括陈公举在内的每一个广州官员的预料。遍地降幡让团练兵的士气高昂到了极点,官员们却陷入了犹豫争执之中。

有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无缘无故,他们一口咬定海盗是在诈降。有人因为前段时间广州的子弟伤亡惨重,坚决不愿接受凶手的投降,主张既然水师大军已到,正好将这些凶徒全部铲除干净。有人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海盗已经竖起降幡,杀俘不祥。在广州不再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振振有词,学政黄元龙终于找到了发挥的空间。谁若主导了受降,谁在广南的声望就会上升。城外的战斗已经结束,城内的战斗复又激烈起来。

就如何对待投降海盗这件事,州学议事,各方势力都互不相让,持续不断地争吵、角逐、相互牵制、秘密筹划,空口许诺、欺骗、权柄交易等行动之后,一天一夜之后,陈公举和黄元龙互不相让,最终还是请武昌侯赵行德出面,让海盗闻风丧胆的南海水师来接受海盗的投降,但要确保惩治那些双手沾染了广南百姓鲜血的凶徒。赵行德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请求,表示请求的公函后面,附加了长达八页的各种相互矛盾的条件,涵盖了广南各派势力的想法和要求。

“他们要把人搞发了癔症不可。”赵行德将公函交给冯糜,含笑道“这样是不行的。”

“那大帅准备如何处置?”冯糜问道。

“这就是我的计划,”赵行德看着他,从书桌旁拿起另外一份拟好的公函,翻开封面确认了一下,递给他道,“你把它通知广州府吧。”他将“通知”两个字咬得稍微重了点,又将另外一份案卷交给刘志坚,沉声道:“这是复件,接收俘虏不是简单的差事,大家准备干活儿吧。”刘志坚点点头将案卷接了过来。既然早有处理俘虏的计划,那么赵行德和广州方面定是早以达成了默契,最有可能是陈公举早就答应将俘虏交给赵行德处理。

赵行德处心积虑地要将数万海寇困在广州城下,恐怕有了处置俘虏的主意。只不过,没有戏谑,没有笑声,一切都在心领神会之中。既然赵行德不愿将交易的细节公诸于众,刘志坚也不会去打听,他只是暗暗好笑,广州学政黄元龙和陈公举争斗了半天,其实结果早在赵陈二人预先的算计中了。冯糜离开后,刘志坚翻开案卷,大致浏览了一遍。

赵行德亲自草拟的方略,只要不是特殊情形,部属都可以提出意见,可以讨论修改的。护军使和指挥一级的军官也可以提出异议,赵行德会主动询问下属的意见,但很少在讨论中轻易表示自己的意见,他多数的时候都在听听别人讲话,通过听取下属的意见,既可以修正计划中的不妥,又能够了解下属的情况。哪怕开始时没有听取正确的意见,赵行德也会在事后惋惜地承认过错,如果先前做出了正确的修改,结果就会不同的。这完全不是装出来的。

在部属当中,赵行德的威信不但没有因此受损,反而更加受官兵们的欢迎。上下都知道赵行德不是一个因自己的昏聩而让部属白白送命的人,因此,当他们执行军令的时候也毫无怨言。越是聪明能干的军官,越是乐于为他竭力效命,当他们转到其他将军麾下时,反而会很不适应。

“京东路选拔五千援军?”刘志坚惊讶道,“他们正在和周将军一起南下?”

“正是。”赵行德沉吟道,“若是为了建立分舰队,而让水师主力舰队战力受损太大的话,就得不偿失了。陆、罗、邓麾下本来有江湖上的豪杰,他们经过前番多次大战的历练,多是忠勇可靠之士,前来分舰队中担任军官,这些忠勇之士有了官职前程,也可使水师羽翼丰满。”

按照赵行德的估计,五万多俘虏之中,杀掉满手血腥的,大奸大恶之徒,罪不至死的至少有四万余人,南海水师汰弱留强,大概可以得到两万到两万五千余可用之卒。海盗的帮派将被全部打散,以赵行德的旧部老兵为骨干,分别组建七支分舰队,每支分舰队大约三千至五千人,其中一千余至两千为分舰队主力,分别驻扎西南海各处要紧之地,此外,各个分舰队还分出若干护卫舰队,专门保护南海屯垦地不受海寇和土王的骚扰。这样一来,南海水师骤然由一万余人膨胀到近四万人,整个西南海都将在分舰队的监视之下,南海水师羽翼丰满,主力舰队也无孤军深入之忧了。

章 13 章 137 朱门拥虎士-5

“水师骤然扩充了三倍,”刘志坚怀疑到,“宋国朝廷会答应?”

提起宋国朝廷,刘志坚脸现鄙夷之色。夏立国于四战之地,一切国家用度都以奉养军士为先,然后才考虑富国安民。而宋国却几乎倒过来了,朝廷要教化天下,赈济百姓,优容士大夫,想做的事太多,恨不得将养兵的钱粮削减到最低。即使北方抗辽前线,兵部对驻屯大军的员额都卡得很紧。军队的员额涉及到粮饷支应,时不时有人或质疑武将吃空饷,或指边帅拥兵自重,虚耗国家粮饷。海盗并非宋国的心腹之患,广州大捷又重挫了东南沿海的悍匪。所谓飞鸟尽,良弓藏,恐怕宋国兵部不但不会同意扩充南海水师,反而会想法设法削减水师的粮饷和实力。“”c0m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

“不需要他们答应。”赵行德皱着眉,摇了摇头。

他沉吟了片刻,低沉地道:“分舰队官兵的身份,不是朝廷官军,而是镖师。”

“镖师?”刘志坚惊讶道,“这算是什么?”

“是的,镖师,”赵行德含笑道,“他们的身份,是南海行的雇佣军。”c0m百度搜索“”看最新章节

“雇佣军?”刘志坚疑惑道。

“雇佣军就是镖师,南海行雇佣他们保护海上商路,所以军饷粮草都由南海行来出的,分舰队由水师代训,必要时配合我们战斗。陆明宇他们派来的人,在兵部名册上已经销了军籍,名义上,南海行将退役老兵安置到屯垦地,他们的镖师身份不占军籍,将来也和兵部无关了。”

赵行德一边解释,一边脱下头盔,擦了擦里面的汗水,将褶子折平又戴到头上。南方的天气炎热,但只要在战斗岗位上的官兵,就要全副武装,这是南海水师的规矩,也将是分舰队的规矩。刘志坚点头示意明白了,赵行德继续道:“政信堂的南海券就是南海行发行的,南海商船队也在里面。我这一次在广州和陈公举商谈,南海屯垦地的一些产业,将来也会折成股券到证信堂去发售,让内陆的百姓也能分润开拓海疆的利益,利益均沾嘛。”

苏三得原打算以分舰队为后盾,由南海行垄断整个西南海航线,但赵行德考虑到福海行、牙角行等大商行的利益,以及其他宋国士绅商贾的反对。最后还是决定改为沿途港口向过往的商船收税。南海行还将出售一种保镖券,过往商贾只要购买保镖券,在相关海域遭遇劫掠,一切货物损失由南海行包赔。为了招揽人心,除粮饷之外,南海行还将在屯垦地为官兵购置田产土地,向都头、指挥以上的分舰队军官发放数额不等的南海券和养老金。如此一来,联合水师的官兵退役之后,分舰队也将是一个极好的养老去处。

“做生意开拓海疆,”赵行德含笑道:“不费国家粮饷,朝廷不会不许的。”

“即使不许,”刘志坚摇头道,“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吧。”

赵行德笑了笑,不置可否。他望着码头上一片飘扬的白幡,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将战败的海盗余众收归麾下,并不是只是充数而已。这些天来,赵行德已经明白,南海水师最大的敌人并不是别人,而是这辽阔无际、风浪莫测的茫茫大海。与普通壮丁相比,海盗们已经习惯了漂泊的生活,在残酷的远海,他们生存下来可能性远远高于普通壮丁,甚至高于普通的渔民。远离港口和陆地,长期在海上生存,是远征胜利的第一步。此外,还有一桩额外的好处。宋国官军不熟海情,剿灭海盗,就跟瞎子摸鱼一样。南海水师招安了这批海盗,对东南沿海岛屿水路、暗礁、悍匪巢穴等便了如指掌,若再有海盗犯境,再剿灭起来便驾轻就熟许多。

船楼下面的甲板,水手们各自忙活,彼此呼应,一切都好像平静如常。

官兵一个个将甲板脚步踩得咚咚直响,有的人偶尔朝码头上一片白幡望上两眼,当两个水手搬着东西错身而过时,会咧嘴大笑彼此打招呼。每个炮位的火炮都填好了弹药,但是,对船上的官兵来说,紧张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了,接下来,无论将军是否接受海盗的受降,事情都不会太难办。最关键的是,这样一场大战,南海水师的伤亡却少得惊人,前后战斗中死伤的人数不过百余人,其中数十人还是因为火炮炸膛而受伤的,相比战役的规模而言,这样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水手们的心情十分轻松。

“恐怕扬州证信堂股券又该大涨了吧?”平常不苟言笑地的刘志坚也戏谑道,“真该早几天买点股券放着,这可是坐地发财的机会,杜指挥又要捶胸顿足了啊!”杜吹角带这火铳营去协助捍海城防守了,如果他船上的话,众夏国军官却是不会拿这等“大事”和他开玩笑的

广州之围既解,各种消息如雪片一般传向四方。

其中最快的,便是夏国军情司动用飞鸽传出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更加详尽,凡是能够打探得到的,数万海盗投降,交战各方的死伤,全都通报回去。洛阳的吴阶、陈宣、袁兴宗三人,照例都在军情司抄发军机的范围之内。这几天来,三人一次又一次的震惊。当赵行德决定收编数万海盗建立南海水师的分舰队的消息报回,陈重更连夜写了一封奏折,请父皇立刻提请护国府为赵行德增加封地,选择一块大食疆土,或西南海上的一处肥美之地增加赵行德的封地。

敦煌,含光殿前,翩然飞起一行白鹭。

“看起来,太子很看重赵元直啊。”

陈宣负手看着一行白鹭上青天,转过身道:“要不,将赵行德加入封爵名册中?”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此子进位太快,反而对他不利啊。上将军、上柱国,封侯爵,已集于一人之身,又要加封?护国府、公侯之中,也不乏对他心怀不满之人。他进位火器司上将军,一直不曾到任,为免军务废弛,此次他若增封的话,火器司上将军一职就可免去了吧。”

“免火器司上将军,授西南海水师上将军就可以了。”柳毅眼中带着一丝玩笑,回答道,“不过,臣倒要恭喜陛下了,太子深得将将之道,并非是把玩印信忍不能予的小器之辈。这几个人呢?陛下觉得如何?”他手上拿着薄薄的一册奏折,也是目前考虑封爵的几人,赵行德的故人,韩凝霜、金昌泰、李邕俱在其内。另有一本韩凝霜的奏折,汉军首领自请率兵攻辽,建议了两条进兵路线,一条是与宋国联兵,自京东路攻打河北州县,另一条则是渡海攻打高丽国,再以此为跳板,发动汉军余部一起攻打东京道。

“朕也不是小器之辈!”陈宣摇头道,他接过柳毅手中的奏折,再度翻看了一遍。

“朕可不是小器之辈啊。金昌泰,封亚卿,丞相太小气了。”

陈宣嘟囔着,仿佛报复柳毅一般,摇头道:“金校尉在辽东战功卓著,辽人屡次进剿都拿他没办法,他和汉军一起扼住辽人之背,可封率滨侯!韩凝霜怎么没封爵?哦,担心宋国那边的问题。先以国书承诺韩氏,如果伐灭辽国,韩氏必定裂土封王,这个朕也要写到诏书里么?丞相你是不是在开玩笑?空口承诺,韩氏会答应吗?”陈宣摇了摇头,“朕的大好信用,就是给国家牺牲的。”忽然,他的眼神微凛,有些不满,“李邕请朕为他的寨子赐名?这小子脸皮太厚了,不是明着向朕索要封爵吗?丞相你怎么看?”朝廷惯例,只有开国侯以上爵位的大臣才会请皇帝为封地或者封城赐名,李邕出身公侯世家,对这个惯例不可能不清楚。

“恩,按道理说,龙珠岛扼住海路要害,李邕的功劳不小,不过,他毕竟不是军功,封侯的话,护国府非议恐怕不会小。另外”柳毅面色踌躇道,“如果攻伐罗姆突厥顺利的话,李四海恐怕另有担当,这博望侯的爵位,还得着落在李邕的头上,博望侯李氏这一代就他们兄弟二人,开国侯惯例不能兼领,现在给李邕封侯,恐怕还得要他上表辞掉,此子肯老实辞爵吗?”

“那就算了。暂时委屈他一下,就封亚卿吧。”

“龙珠岛南寨龙门寨,已经被朝廷买下来了。”陈宣眼中流露一抹玩味,戏谑道,他要朕给他的北寨赐名么?也不用麻烦,就叫李家城好了。”这些开国朝传下来的世袭显贵,与皇室的关系十分微妙。陈宣算是看着李氏兄弟二人长大的,李邕厚着脸要皇帝给他的寨子赐名,陈宣也就还他一个玩笑般的寨名。看他好不好意思拿出去到处宣扬。

“陛下明断。”柳毅忍住笑道,“李邕总不好再请赐一个“李家侯”的名号吧?”

“那也行!”陈宣一瞪眼道。君臣二人终于忍俊不禁,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此次封爵的用意,赏功不过是个幌子,藉此稳住东面局势是目的之一,激励西征将士是目的之二。各路大军云集河中,西征罗姆突厥如箭在弦,便如饥肠辘辘的群狼聚集,这当口上,兑现封爵就好像朝狼群面前丢出大块肥美的鲜肉,必然会大大刺激将士立功的愿望。东面只是小打小闹,已经封爵几人,西面千里出师,灭人国,夺人土地,朝廷许下厚赏的承诺,裂土封爵又岂在少数?为了达到激励士气的目的,柳毅还特地建议,因为许多护国校尉在西征大军中,护国府不妨打破成制,此次在西征大营中另设几个会堂,让军中的校尉也可以参与投票,结果以鸽书汇总到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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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138 列戟何森森-1

“开国帝宰割天下,与豪杰共享之,方有如今大夏之盛。”

柳毅感慨道:“陈重的器量,已有几分人君之资了。唯一可惜的是,河中决战在即,陈重却只能坐镇洛阳,这是太子的本分,驰骋北疆的战将陈千里,今后却难得一展雄姿。”

“事难两全啊。”陈宣点头叹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不光陈重,陈宣心里也有几分遗憾。夏国以倾国之力,一年多的筹备,数十万大军云集河中,准备对罗姆突厥的灭国之战,仅第一波进入罗姆突厥后方扫荡的夏国骑兵便有八万之众。这一仗,陈宣本打算前往河中督战,但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反对陈宣亲临前线。行军司对战争的残酷性做了充分的估计,罗姆突厥和大食诸侯的军队多是擅长骑兵奔袭的,陈宣若是太靠近前线,行军司反而要分出人马来保护皇帝陛下。

“做皇帝的人,行不得快意事。”望着窗外的山色湖景,陈宣叹了口气。

“陛下做如是想,是我大夏军民之福。”柳毅欠身道,心中却不无惋惜之意。

当年他和陈宣一同驰骋北疆,并肩战斗的生死袍泽,许多都晋升将军、上将军,但是,陈宣却止步于校尉。夏国最不缺的便是精兵猛将。开国之后,渐渐形成惯例,皇帝兼任龙牙军指挥使,太子的军职最多到校尉一级。夏国虽然不像宋国那样制定大礼法,但五府的坚持下,有些惯例也和关东的大礼法相差无几。例如,爵位不可兼领,无军功则无封地,太子不任将军,近支宗族任将军不得超过三人,封地须相隔千里等等。陈宣之所以支持太子陈重担任洛阳团练使,也有几分是想在儿子身上弥补一些当年的遗憾。严格说来,各地团练使都是文官,陈重担任洛阳团练使,算不上挑战朝中百年沿袭的惯例。

陈宣斟酌利弊,最后决定,御驾只行至康国,启程的时间,便定在三日之后。

…………

洛阳,团练使府,陈重收到了来自林泉宫的复信。

皇帝要陈重对关东的局势做一个全盘考虑,然后再向丞相府上一个的奏折。

这便是太子身份的好处,若是普通的团练使,决然没有机会参与到整个关东的布局来,但陛下已经有了退位之意,因此,他希望太子熟悉政事。若护国府不反对,皇位的继承有严格的长幼之序,兄弟之间没有什么争斗的余地。陈重这一辈皇子,年纪、阅历相仿的只有陈康,还过继给了康国王做世子,即位更无悬念。夏国的皇帝有年迈退位的惯例,因此,皇帝在退位之前让太子多参与国家政事,这也是朝廷默认的惯例,五府也不会非议皇室扰乱朝政。

不过,陈重的做法与陛下料想的又有所不同。他没有独自奏事,而是请来了洛阳最有力的几个人物共同商议。行营上将军吴阶、护国府校尉杨任、以及洛阳令袁兴宗,这四人商议后提出的奏折,便是整个关东前线的声音,这份量与陈重个人的奏折自是不同。对太子德行,护国府看重的并非个人的本事,而是和衷共济的态度。

阳光透过雕花窗照进书房,主客各自落座后,仆人上茶之后便退下了。

吴阶负手走到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山川地形图前面。

宋国暂时无力向西,他的目光落在盘踞云州的蔑尔勃部上面,徐徐向东扫过,最后落在占据宋国京东路的赵行德旧部及汉军上面。“河中大军决战,我朝无力东顾。一年之内,必须稳住关东局面。”吴阶沉吟道,“韩氏愿意攻打辽国,拖住契丹人是好,不过,韩凝霜也不是省油的灯,这短短几年,她投棋布子,占边据角,根基已成,若是再放任她攻入河北,很容易便是入主中原之势,到那时恐怕会取代辽国,成为东北方向的大患。”

“那……”陈重也走到疆域地形图前,问道,“上将军的意思是?”

“既然韩凝霜也说要攻伐高丽,不妨答应她,只是,兵宜专不宜分。”

吴阶右掌握拳,放在京东路登莱一带,向东北方虚引了一下:“韩凝霜与高丽有灭族之仇,有机会伐灭高丽国报仇,再给予裂土封王的承诺,将汉军兵锋引向东北,让他们集中兵力攻伐高丽国,然后与率滨人马一同进入东京道,给辽人的背后插一把刀子。”

袁兴宗沉吟道:“韩氏在京东路也接受了宋国的册封,发兵高丽,宋朝会答应么?”

“这个无需担心。“吴阶得意地笑道,“方才来不及告知诸位,宋国刚刚派来密使,联络我国一共攻辽。邓素欲使岳鹏举领兵伐辽,不但要收取河北故土,若是进军顺利,甚至还想直捣幽州,让辽国东西不能兼。宋使希望我们发兵攻打辽国西京道,驱赶盘踞云州的蔑尔勃部落,事成之后,宋朝取长城之南,我朝取长城之北。我估计韩凝霜上表自请攻辽,也是受了宋国方面的影响,不过,……最好不要让汉军和宋军在河北、河南、京东连成一气。”

“宋国攻辽?”杨任先是讶然,旋即大喜,“天助我朝!”

陈重、袁兴宗、杨任都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三人都是大喜过望。

前段时间,还有辽国派密使入鄂州媾和的传言。如今谣言不攻自破,宋辽再度开战的话,东面的局势又算是稳住了一大半。三人协助韩凝霜攻辽的事也先放下了不讨论,又再次跟吴阶确认了宋国联夏攻辽的决策。吴阶解释道,邓素是秘密派出使者,通过边境时向巡边的军官,还在路上,巡边军队先报到洛阳大营,吴阶得到消息时,正好陈重找三人商议奏折的事,便带着军报一起过来了。

“邓素借北伐巩固相权,”袁兴宗思索道,“但这时机,也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正是,”陈重也点头笑道,“若果真如此,来得正是时候!”

“护国府应当给邓素封个侯。”袁兴宗笑道,“可惜啊,这人真有大功于国。”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书房中的气氛也由凝重变得轻松许多。

“给邓素封侯,还不如给赵行德封个国公,”袁兴宗半开玩笑道,“关东豪杰,真可惜了啊。”

听到“封公”二字,吴阶脸色微变,淡淡道:“给赵行德封公也未尝不可,若京东路三将,韩氏汉军十万精兵为我所用,不需关西出多少兵,宋国的半壁江上便唾手可得了吧。”

他冷笑了两声,走回座位。杨任的脸色也有些尴尬。陈重和袁兴宗相视了一眼,都听出这话中的诛心之意。因河中决战,大丞相府限制关东战事的规模扩大,对东征行营将领来说,这仗打得便如羊拉粪一样令人难受。在这有限的战事当中,赵行德声名鹊起,短短两年不到,从权将军一跃升为上将军、封开国侯、又被关东百姓推举为上柱国,光芒盖过了关东行营所有的将领。人非圣贤,若真给赵行德“国公”殊荣,便让东征行营的夏国将领更加心里不是滋味了。

“吴上将军倒是大度,”袁兴宗干笑了两声,解嘲道:“不过赵行德资历尚浅,柳丞相、张上将军、徐上将军尚且没有封公,哪里轮得到这些朝中晚辈。破例封公,那便不奖赏,而是将赵元直放在火上烤了。总不成像宋国一样,将公主赐婚给将领做拉拢?看来只能封地了。”他看着陈重,无可奈何地摊了摊双手。

“袁大人慎言,赵行德已有妻室,”陈重笑道,“我母后和众公主可不好惹。”

“若是殿下还想用赵行德,”杨任也笑道:“可不能让他做国公享清福啊。”“正是,”吴阶的脸色也缓和了些,含笑道,“赵行德正值壮年,还要为国家多多效力呢。”四人哈哈一笑,算是打过了圆场。按照夏国惯例,大臣在位时最高只能封侯,即使有大功于国,也只能在致仕以后才能封国公,算是对一生成就的褒扬。如建章朝丞相寇准主持重建长安,也是致仕后进封齐国公。所以,在五府看来,封国公基本就算是退出朝中政争,回家养老,只等盖棺定论的“活死人”了。

“不管怎么说,赵行德收拢了这一批海寇之后,在关东的势力已经不可忽视了。”

袁兴宗正色道。吴阶也点了点头,事实如此,谁也无法否认。赵行德这个人简直就跟撒豆成兵一样,辽东、东南、广州,走到哪里都能拉出一帮部属,做出一番事业出来,旁人远远不能及。想到这里,吴阶也有些释然,却听袁兴宗又道:“不过,赵行德在关东娶了吴国长公主,与韩凝霜又有些暧昧,假若将来这些势力合为一股,便殊为可畏了。所以,朝廷当下便要明确,赵行德的爵位,河南保义侯封地,以及新赐封的土地,只能由李氏夫人之子继承。”

章 138 列戟何森森-2

三人计议已定,陈重取出蜀茶泡上,茶香氤氲,书房中气氛轻松下来。

“说起来,还是皇后娘娘深谋远虑,”袁兴宗笑道,“一开始便为李夫人主持公道了。”

陈重脸上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好多说什么,端起茶盏低头饮茶。

吴阶撇了撇嘴,觉得这个笑话不好笑。皇后娘娘善妒,不但专宠后宫,还干涉公侯重臣的家事,连外朝官员都传开了。不过,袁兴宗也只有在陈重的书房中才是这种态度,洛阳令家中河东狮也不好惹。在皇后的支持下,这些关西的官宦夫人们都是同气连枝,互为援手,雌威颇为可惧,在关东士人当中传为笑谈。吴阶却是关西大将中的异类,他不但娶了三个妻室,还养了四个歌姬在家中取乐,所以尽管他才干不凡,升迁却一直被曲端压了一头。

“皇后娘娘或许有些私心,”杨任端起茶盏,感叹道:“不过,对大夏社稷,实有不居之功。”

“杨校尉忽发感叹,内里有何道理?袁某愿诚心受教。”

别人发感慨,袁兴宗也就笑笑便罢,但杨任却不是寻常人,当即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杨任不可能无故奉承帝后。陈重和吴阶也动了好奇,且听他的下文如何自圆其说。

“袁大人过谦了,”杨任喝了口茶水,含笑道,“一愚之得而已。”

“汉唐厚待功臣,豪门望族权势遮天蔽日,我朝亦厚待功臣,然则,历代帝后恩爱,上以身垂范,公侯权贵效法于下,几乎没有汉唐显贵那样穷奢极欲,广纳妻妾的,因此,公侯子女多不过四五人,少则两三人,甚至如康国王,竟无子需要过继才能延续爵位。再加上朝廷素来不滥封,一爵只荫一子,百载下来,无复前朝权门子弟阻塞仕途之忧,公侯家族开枝散叶不多,对朝政的干预和影响也小。不知不觉间,汉末豪强并起,唐季士庶之争,竟然在我朝消饵于无形。真是令人感慨,治大国如烹小鲜。历代皇后娘娘的坚持,可谓功不可没。”

“袁大人,”杨任将茶杯放下,笑道:“你说是不是如此?”

“这,......”袁兴宗哑然一愣,方才拱手道,“正是如此,袁某受教了。”

陈重含笑看二人,暗赞杨任见识不凡,袁兴宗的气度也不错。

“袁大人客气了,”杨任笑道,“杨某久在护国府,同僚们议论本朝厚赏功臣,又从无阻塞豪杰上进之途,这才偶然有了些想法而已。袁大人曾在天策院供职,若论见识当强过杨某许多。”

“不敢当,不敢当。”袁兴宗拱了拱手。

袁兴宗收起自矜,暗道,杨任在护国府领袖群伦,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啊。他存了较量的心思,沉吟片刻,唏嘘道,“杨校尉此言,竟是与开国遗意暗合。当初开国制定授田法时,刻意颁布《长子继承令》,行按户授田之制,迫使百姓数子分家,又限定一家各子授田须相隔三百里,便意在拆散家族,使军士能管制荫户。如此看来......”袁兴宗微微一笑,按住了不再往下说。

涉及皇室和朝廷的意图,而陈重太子就在一旁,虽然不置可否,但若说得太直白,不知陈重会不会尴尬。朝廷五府表面上一览无余,内里却有无数不为外人所知之事。杨任平常并不好炫耀,这随口一言却语惊四座。袁兴宗从前颇以天策院的资历为荣,他与杨任打交道不多,经过了这一回,二人相互更加敬服。

吴阶的脸色却有些复杂,他除了性喜渔色之外,也喜欢提携吴氏宗族之人。他不禁有些懊悔,当初做校尉时只想早日晋升将军,对朝廷运转的内情,便远远比不上杨任。”莫不是因此犯了忌讳,所以一直不能封侯,还一直让曲端那小人压我一头?”吴阶暗想道。不过,这些话却只能藏在肚子里。今天杨任无意中点醒了吴阶,他也只能暗暗记下,将来再图徐徐补救了。

书房中又恢复了平静,四人各怀心思,静静地品着蜀茶。

............

夜风微凉沁入罗纱,窗外鸣虫嗡嗡嗡地唱响,白纸映出晚风吹动几枝疏影摇曳。

李若雪坐在书桌前,右首放着一本褚遂良描摹的《兰亭序》字帖,左手放着数张空白的信笺,中间却是一首新赋小词。每当伤怀之时,她无人述说,便将心事寄托在词句上,渐渐已成为习惯。词笺上墨痕尤新,而摆在一侧的信纸,满篇还是空白,只有边角几点水渍未干。

每当李若雪提笔想给赵行德写一封信时,总是如此,心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起。

是恨,是怨,还是相思,说了又能如何?

她愁肠百结,不知不觉间,思念出神时,眼角依稀有些水光。

“夫人,”这时,婢女在书房门外秉道:“张学士还在外面求见,夫人要见他吗?”

“嗯?”李若雪发怔中回过神来,将目光从信笺墨迹上移开,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谁?”

“刘大学士在外面等着。”侍婢再度秉道,“夫人要见他吗?”

“哦,他还没走?”李若雪侧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天色已晚,”她伸手捋了捋头发,叹了口气,“抱歉请他回去吧。”

此时的洛阳,女子抛头露面已是寻常事,关西官员家眷骑马招摇过市的也有,然而,学士府女教习仍然是凤毛麟角,十分地引人注目。回绝张汝舟纠缠后,李若雪已经十分避讳男女之交,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位刘歆先生只是在学士府的同僚,探讨过几次诗词文章后,先是为李若雪鸣不平,后来便有些出格的钦慕举动,李若雪已经对他回避了,吃了好几次闭门羹,刘歆还总是前来拜访。此事在外面已经引起了些流言蜚语,人言可畏,李若雪对此亦无可奈何。

保义侯府的门房里,在仆人异样的目光下,刘歆神色自若地品着快泡得没味了的清茶。

李学士夜里休息得不好,早晨困倦,故而他特意下午前来拜访。

然而,等了近两个时辰,美人面没见到,还是只等到一声“抱歉,请回。”

刘歆站起身来,拱手道:“如此,请转告赵夫人,刘某这便去了。”

天色已晚,,若再停留不去,那便是无赖行径了。

从赵府出来,行不多远,迎面都来一队提着灯笼的儒生,看人影憧憧,足有几百人。

对方脚步匆匆,路上行人都避让两旁。刘歆眉头不禁微微一皱,昂着头走了过去。

近日,因为刘歆在学士府讲学的内容颇为离经叛道,引起了许多清流士人的不满。几乎天天有人上门找麻烦,特别是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士子,指斥刘歆为“今时之少正卯”,根本没有尊重之意,甚至有人在学士府中张贴揭帖,要对他行征诛之术。这些天来,刘歆也算是和这些人对上了,虽然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气势汹汹,仍然大步迎了上去。

他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意,脸上难得浮现出大义凛然的、之色,只等那些血气方刚的小子冲上来,问一声:“你便是刘歆老匹夫吗?”熟料几百个提着灯笼的士子急匆匆走过来,不但没有理会,甚至有些粗鲁人差点撞上刘歆,还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数百人擦肩而过,刘歆略感诧异,反而停下脚步,好奇地转身驻足回望。只见这些人走到赵府外停下了脚步,几个为首的交头接耳商量了几句,便分派人手街面上散开,接着,有人带头喊了一句,众人也跟着大声呼喊起来。

“广南水师大捷!保义侯功盖天下!”

“赵先生文能附众,武能威敌!”

“赵上将军万胜!万胜!万胜!”

“赵先生巧施妙计!数万贼寇一网成擒!”

“赵先生保境安民!上万大食贼寇伏诛!”

“赵柱国万胜!万胜!万胜!”

儒生们一边喊,一边向沿途的路人散发揭帖。都是根据最新的消息,描述赵行德如何智计歼敌的事迹,其中不乏溢美之词。“原来如此。是赵行德门下走狗。”刘歆摇了摇头,心中本能得涌起一阵厌恶。“赵行德是伪君子,倒也做不出如此恶心的事。这些走狗跑到他府外煊赫,也是借他的势了。”

自从东人社儒生走街串巷,出力推动赵行德登上柱国之位后,许多人便以赵氏的门人自居,一遇到风吹草动,就会将这块牌子搬出来当门面。赵行德本人或有不知,以东人社为主导,洛阳的儒生抱成了一个集团,党同伐异,作风与关东的清流无异。刘歆在学士府标新立异,讲人欲为进化之本源,人伦当天理之上,与赵氏“以德配天”之说背道而驰。东人社诸生斥之为“禽兽之道”,两边相互辩驳了几次,东人社人多势众,刘歆这边势单力薄,但谁也不能折服对方。

刘歆回到府中,几个亲厚的弟子都已在花厅等候。

田禄见刘歆回来,忙上前见礼,而后道:“恩师,关东的局势尚且不稳,洛阳小人为难,我们向长安申诉便是,您何必离去呢?”他才知道刘歆被迫要离开洛阳的消息。自从刘歆纠缠李若雪以来,就有人给洛阳学士府施加压力,要学士府警告刘歆不得造次,另有士人以“伤风败俗”为名,向学士府情愿,请求禁止刘歆在洛阳讲学,这两件事叠加在一起,再加上学士府处置失当,令刘歆颇为不平,一气之下,便做出了退出洛阳学士府,前往江南讲学的决定。

“不必再劝了,”刘歆心情黯淡,摇头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去不得。”

章 138 列戟何森森-3

刘歆离开洛阳前往江南讲学,消息很快传到了洛阳令府衙。

“这个麻烦,总算走了。”主事潘少微罕有流露出轻松的表情,“报知府令大人吧。”

潘少微将公函交给属下文吏,欣慰地对同僚道:“那个刘歆去江南了!”

“太好了。”签押房里响起一片庆幸之声,“麻烦终于走了!”

众人脸上都浮现出笑容,潘主事平常御下甚严,此时也只微笑地看着这一幕。

也不怪这些文吏们幸灾乐祸,委实这刘大学士给大家带来的压力太大了。

刘歆这人也是文辞院大学士,他的墨竹,草书,汉乐府诗号称“三绝”。但此人偏偏不安本分,演绎出什么人欲更胜天理之道,与普通夏国人的观念截然相反。“不要问营队为你做了什么,先问你为营队做了什么。”这是军士常年挂在口头上一句话,也是大家为人处世的准则。营队是夏国人安生立命的根本。然而,刘歆却道,这完全颠倒了是非,若没有每一个军士,每一个百姓,也就无所谓营队。为营队“大公无私”,可营队又是什么?“大公”又是什么?若一级级往上推,又将推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条一人奴役天下人的旧路上去。

“若他是宋国人还好一点,可偏偏还是咱们夏国人。”

文吏齐杣叹道:“关中的水土,长安的教化,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做奇谈怪论的家伙。”

“若是市井商贩还好,还偏偏是个大学士。”他摇了摇头,“话说回来,这姓刘的墨竹飞白,还真是一绝,千金难求一幅,不过眼高于顶,人家,好端端上门求字画,他却以为推脱,说什么字画只是末节,然后又是只顾兜售他那异端邪说。”

“他老实呆在关中还好,可偏偏到了洛阳。”

叶任拿一根铁笔将澄泥砚敲得叮叮作响,笑道:“搞得洛阳人以为我们关西是蛮夷之邦。”

他脸上带着嫌恶的神情。有一次在雅集上,因为同为关系人的缘故,连累他被东人社的士人冷嘲热讽了一通。碍着刘歆的大学士身份,叶任没好意思和他划清界限,但心里却是引以为耻的。“现在好了,这噩梦去祸害江南了。”叶任欣慰地想到,“什么时候再去参加一次雅集呢?”

“他跑到洛阳来宣扬邪说也就是算了,”潘少微冷笑道,“可万不该再去骚扰上柱国夫人。”

“对呀,李大学士是个妇道人家,看在学士府同僚的份上,不好拂他的面子,人家是洁身自好的,可外面闲言闲语毕竟传了起来,若是传到赵柱国的耳朵里,他夫妻不睦,又或者赵柱国因此对我朝起了什么嫌隙,一怒之下,成千上万人头滚滚都是可能的。哼,‘率性而为,还其本真’,这刘大学士倒是潇洒,到时候,丞相府的板子还不是要打到我们洛阳府的身上。”

“大人说的是。”“太对了!”“总算去了一个祸患!”签押房里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早上的消息,”叶任捅捅齐杣,趁七嘴八舌的机会,低声道,“扬州的南海券暴涨了!”

“真的?!”齐杣喜上眉梢,“真是双喜临门啊!我就知道要大涨!”

“你早知道?”叶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前几天是谁哭爹喊娘,找人到处要脱手来着?”

他们两人都是通过福海行洛阳分店买了南海券,实际上两人手中的只是福海行的券票凭据,而真正的南海券,则由福海行在扬州的分店掌握着。前段时间扬州南海券暴跌,福海行在洛阳又只管卖,不管买,如果没人接受的话,这南海券就算是砸手里了。两人真是捶胸顿足,齐杣还将叶任好一番的埋怨,不过,正因如此,南海券都完整无损地攥在手里,终于等到暴涨的一天了。

............

广州海战大捷,火攻大捷,炮击迫降数万海寇。

南海水师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先后传到扬州,推波助澜,整个扬州市面都沸腾了。广州大捷消息传来的第一天起,证信堂就再没有人将股券卖给公主府,吴国长公主也就顺势撤掉了在证信堂收购南海券的交易座位。南海券的价钱也随同水师大捷的消息,一浪一浪地往上升。

“乖乖,几天之内,又涨了一倍!”肖七抓着肖十娘的手,大声道,“比从前还贵了!”

“那就好啊,”肖十娘笑吟吟地看着他,“兄长就好好收着呗。”

“好啊,好啊,”肖七大笑道,“哥哥帮你收着,将来……”

他的意思是,有了这些钱,将来把十娘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肖十娘红着脸甩开手,扭身转回船舱。肖七看着她的背影,自己嘿嘿直乐。南海券节节上涨,整个扬州上空的愁云惨雾都一扫而空。连漕运码头的生意都好了很多,的确,水师大捷意味着海路畅通,南海屯垦和更遥远西南海蛮夷的巨量需要,让东南产出来的瓷器、绢布、铁器,甚至各种玩物,都有了去处。而未来源源不断的海上宝货,更刺激了富商巨贾对财富的渴求。

“好嘛,当家的,”肖七的浑家吴氏弓着腰,端着簸箕从舱里出来,低声问道,“听说证信堂要再发一笔票子,当家的,我们自己要不要再买点?”她眉上也喜滋滋的,虽然肖七一直明言,早先买的南海券是妹妹肖十娘的钱,但总归是一家人,这几天肖七不再唉声叹气,吴氏也着实欢喜。

“哦,你也知道了,”肖七点了头点,“新票子叫‘保海券’,要筹钱成立南海镖行。”

“啊?”肖吴氏吃了一惊,“走镖啊,那不是风险好大?”脸色又迟疑起来。

“你懂什么?”肖七得意地一笑,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南海镖行里的都是什么人么?”

“什么人呢?”

“都是被武昌侯的海上豪杰。”肖七古咬着“豪杰”两字。

吴氏也是常年在水上生活的,当然明白他说的就是那些海盗。“哦。”吴氏脸色恍然。“明白了吧。”肖七低声道,“这哪儿是走镖啊,还就是‘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南海将来不就是镖行的后院一样吗?过往的海上商队,还不得老老实实把买路钱交了?这镖行后面还站着武昌侯,有朝廷的一力支持,根本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啊!”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激动的心情和兴奋的语气。大多数人犹豫不决的时候,抢先买到保海券,简直就跟抢钱一样。

“那……当家的你说?”吴氏问道。

“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要买,”肖七压低声音,“不要声张,要悄悄地买。”

…………

黄昏,微雨才歇,金黄色的夕阳悠悠落下,金光映着大运河水的波纹,仿佛一圈圈的钱。

扬州漕运码头,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也是远近闻名的销金窝子。

码头一带,酒楼赌坊,瓦舍围栏,应有尽有。福海楼占据了漕运码头的最显要的位置。

福海楼就建在运河边上,背靠着扬州城,朝夕俯瞰着澄澈碧净的河水,南海北往的漕船,浪花淘尽,物是人非。福海行是江南有名的大商号,财雄势大,人脉广泛,这栋福海楼是福海行在扬州新建的产业,所以,短短一年时间,繁华已不输于扬州城中的各大正店。福海楼的第四层楼,更是漕运码头上商贾聚会常去的所在。这一层阁楼只给福海行的熟客,而且永远都是满座的。雅阁中不时传出歌笑嘈杂之声,独一间小阁寂静得仿佛没有人一样,两个店小二一脸小心站在门口,仿佛无声地告诉其他人,这里面的是福海楼的贵客。

“南海券又涨了。唉,多好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福海楼的掌柜,唐钱塘。不过,他话中没有卖出了南海券的人那种丧气,反而有一些淡淡的惋惜之意。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在扬州,乃至东南一带,不时响起“涨了!”“又涨了!”之声,有的欢喜,有的悲叹,手里还有南海券的人欢呼雀跃,而前段时间成功卖掉南海券的人捶胸顿足。然而,对有些人来说,一时涨跌竟全不在乎,他们关心的是别的东西。

“时也,势也,命也,”燕月溪轻轻转动黑瓷茶盏,“老唐,你何必在意,”他看着唐钱塘悻悻的面色,笑着道,“不管怎么说,这次扬州分店赚了一大笔啊。来,尝尝新到的蜀茶怎么样?”说话间,茶壶水滚,燕月溪提起铁茶壶,小心翼翼地将茶汤浇入盏中,热腾腾的蒸汽腾起,只见白雾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茶香,碗中茶水清澈,不过却呈汤药似的深红色,有点点泡沫伏在表面。

“这是?”唐钱塘适才光顾着唉声叹息,没注意到燕月溪煮茶,吃惊道,“黑茶?”

黑茶最耐保存,是蜀中专门供给吐蕃、大理等蛮部的茶叶,因为风味独特,中原人士并不好饮用,价钱也算不上昂贵。唐钱塘知道燕月溪最喜欢的还是蜀中清炒茶,没想到他竟然带了黑茶来招待自己。不过,千里送鹅毛,总是一片心,顺手便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只觉比福建团茶稍微苦涩一些,但吞咽下去后,却别有爽.滑生津之感,回味醇厚,应该是蜀中黑茶中的上品了。

“不错,正是黑茶,”燕月溪含笑道,“这是蜀中专为南海船队准备的货物。”

章 138 列戟何森森-4

“专门为南海备的货?原来如此。”唐钱塘脸色恍然,又一黯,叹道:“真可惜了。”

“要是……能一举打进南海行就好了。”他摇头叹道,一边轻轻转着茶盏里的汤花。

壶中煮出的蜀中黑茶,但唐钱塘日常喜饮江南团茶,饮茶时自然带上了关东的习惯。

为南海商船队备货非同小可,船行越远,货舱的舱位就越珍贵,一应货物,都要亲自抽查,大宗茶叶也要抽来尝过,才能装运上船。黑茶产于蜀中,乃是唐时与吐蕃茶马贸易互市时创制,以价格低廉,经久不坏,颜色发黑而闻名。吐蕃、大理诸番部最爱饮此茶,不过,中原人士却不太喜欢。

“咱们做生意,虽然也讲权谋,果决之类,但是,那都不是正道。”

“记得刚入行的时候,”燕月溪见唐钱塘脸色黯然,劝慰道:“老师傅就讲,咱们福海行终是买卖的地方,生意兴旺才是正业。讲究和气生财、童叟无欺,才能做得长远。行走四方,以行善积德为上,宁可雌伏一时,也不要贸然与人争斗,这是行里多年的经验之谈。这一次南海券风波,既然证信堂应对得当,没有入主的机会,也就算了。不必耿耿于怀,不然的话,只怕会适得其反。”

“燕兄说的是。”唐钱塘叹了口气。他端起茶盏,又小心地抿了一口,仔细的品味。

燕月溪暗暗点头,也抬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香氤氲,阁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二人都是在福海行二三十年的老掌柜了,在商言商才是正途。福海行是百年老店,背靠夏国皇族,生意贯通丝绸之路,在江南也是根深叶茂,然而,它毕竟只是一家商行。在宋国也是多方邀人合股,谨慎殷勤,才得存续至今,成为横跨宋辽,首屈一指的大商行。

国家间的阴谋诡计,朝廷里的明枪暗箭,福海行一向尽量不沾边。

福海行一直就做着海上的贸易,这次南海券价大跌,唐钱塘不但没有卖出手里的券票,反而从总行调来大笔银钱,不声不响地低价买进股券,他倒不是为了以此牟利,而是希望借机一举拿下南海行的多数股券。熟料,天不从人愿,吴国长公主与苏三得联手托市的举动,让唐钱塘的打算彻底落空了。

“这茶是好茶,还过得去。不过,……”

唐钱塘放下茶盏,皱眉道:“海上宝货一向都是红茶和绿茶,以武夷山为上,海路对面饮茶的番邦贵人也成了习惯,行里贸然打算运一批黑茶过去,恐怕销路和价钱还不如红茶、绿茶。货不对路,就是把送给大理国王的极品茶饼匀一些出来,海上番邦也未必识货,明珠暗投不说,还浪费了海船的货舱。燕兄,你给我交个底,行里到底作何打算?”扬州出海的福海行货物,都要唐钱塘的同意,他将茶盏放下,看着燕月溪,若他不给出一个能服人解释,唐钱塘是不会同意用黑茶做海货的。这时,他眼神清朗,已经没有刚才的颓丧之气。、

暗红色的汤花转动,水汽蒸腾,一缕黑茶特殊的香气,弥散在阁中。

“说来也简单,”燕月溪笑着解释道,“从前西南海的商路不畅,我们也不能深入,海货大多卖给了大食商人,大食人饮茶自成了习惯。若贸然将黑茶卖给他们,恐怕事倍功半。不过,西南海路,可不只大食、芦眉为止。按天下地理图说,大食、芦眉、罗斯国以西为欧罗巴,其地西起英恩兰大岛,东与罗斯相接,南起地中海,北至北冰海,欧罗巴为天下第二大洲,局势仿佛春秋战国,有雄国数个,国号分别为西把尼亚、拂郎察、意大里亚、英恩兰大等,附庸小国数十个,列国连年征战不休。百姓皆奉景教,却另立教廷,自称为天主耶稣教,和芦眉国教有道统之争,两厢和大食教黑衣绿衣之争相仿佛......”

“这些个我知道。”唐钱塘皱眉道,“地中海,便是西海吧?”

“地中海在西海的西南方,”燕月溪笑着解说道,“两海的水面在芦眉国相通,地中海水域比西海宽阔得多,而地中海的西面,还有浩渺无际的大西海。”像唐钱塘这样执掌关键地方的福海行大掌柜,其见闻之广博,常人难以想象,但对西方的山川地貌,却也不是太熟悉。燕月溪也不多话,直接了当道,“从前西海路不畅,我们和欧罗巴诸国之间,几乎没有直接贸易,大多通过罗斯、大食、芦眉、威尼斯这些中间商人做买卖。可是,联合水师若真能把大食人赶出西南海的话,我们就可以撇开大食人,直接和欧罗巴诸国通商了。”

“老唐,你不会不知道,”燕月溪看着唐钱塘,眼中闪着热切,“欧罗巴诸国多以金银铜为铸币,大宗交易多用金银币支付,物产有天鹅绒、羊绒织物、兵器、橄榄油、马匹、葡萄酒及麦酒等等,其石雕、画工堪称精巧。东方的货物在欧罗巴一向广受欢迎,这里面的利益有多少吧?所以,别人还盯着西南海时,我们要抢一步先机,先派船出去打通欧罗巴的商路。”

“可是,”唐钱塘迟疑道,“为什么是蜀中黑茶,宋国福建、江西的茶不好么?”

“问得好!”燕月溪提起铁壶,给二人的茶盏添上滚烫的茶汤。

他微微一笑,拖长声音道,“蜀——中黑茶,这不就是最好的理由么?”

“哦!”唐钱塘看着燕月溪,脑中如电光火闪念,不禁说了出来,“垄断行市!”

黑茶不比宋国各地盛产的绿茶红茶,因为蜀中是唐代茶马贸易的起点,这时只有蜀中才能栽培制作黑茶,大理国有黑茶树,但产量远不及蜀中,而且大理是夏国的藩属,福海行早已控制了绝大部分的茶园产量,完全可以像玉行一样垄断黑茶的行市。茶和瓷器、丝绸不同,虽然并不昂贵,却是日常饮用消耗之物,一旦贸易形成了规模,就年年如此,不会缩轻易减。

“唐兄说得好,正当如此。”燕月溪笑道,他伸手请唐钱塘一起饮下了刚点好的茶汤,微微闭目沉吟,似是思索,又似导引茶汤的热力散发全身,片刻后方才睁开眼睛,长吁了口气,气定神闲地继续道,“欧罗巴诸国的人种、食性,都与吐蕃人相类,吐蕃人喜饮黑茶,欧罗巴人也是一样。”他见唐钱塘犹有怀疑的神色,含笑道,“不瞒你说,我们一直通过芦眉向那边卖黑茶,不出所料的大受欢迎,价钱比吐蕃高了数倍有余。只因为陆上的商队要跨过沙漠,翻山越岭,转运不畅,又隔着芦眉国,所以生意的规模一直没有做大。”

“原来如此。”唐钱塘有些明白了,福海行筹划这件事由来已久,并不是心血来潮。

“唐兄刚才说了,大食人和西南海诸番邦都已习惯了宋国出海茶的口味,但是,欧罗巴诸国却因为相隔遥远,大食人从中阻挠的原因,尚还不是如此,就好像一张白纸。蜀中、大理那边严加控制,禁止黑茶的茶树和制造技艺流传出去。欧罗巴那边,我们已先铺垫了一些棋子,让欧罗巴人接受黑茶以蜀地所产为正宗的观念,这就和玉行一样,未雨绸缪,就算将来宋国能够仿制,那也是等而下之,在欧罗巴卖不出和蜀茶一样的高价了。”

“好算计!”唐钱塘听到此处,不禁拍案叫绝。

垄断市面,确立正宗,都可以获得巨额的利润。玉石在长安是玉行垄断,出了函谷关,福海行却有极大的影响力,上次长安玉行合力砸掉南方新出的“贼石”,也是福海行在各地得分店一起出手,一起确立了正宗地位,从此以后,“贼石”在宋国几乎销声匿迹,即使偶有出现,也卖出不好价钱。甚至连开采“贼石”的不臣蛮部,也给大理国派兵给灭掉了。

“好个屁!”恰在这时,隔壁雅阁忽然有人大吼了一声。

这声大吼突如其来,搞得燕月溪和唐钱塘都丈二摸不着头脑。

“岂有此理。”身为福海楼的东主,唐钱塘更脸现怒色。燕月溪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听下去。因为承重的关系,酒楼越往高层,墙壁就越薄,福海楼也是如此。各个阁间虽是单独的,客人说话声音大了,隔壁也还是能听得见的。隔壁那商人是个大嗓门,二人隔着墙壁听他吼道:“什么宅心仁厚,我看分明是他夫妇二人暗通消息,赵行德在广州做戏,公主在扬州做戏。那边打杀了贼寇,这边却叫我们这些人血本无归。这下倒好,全都便宜了那个,那个,......”他哼哼了数声,似乎仍是有所忌讳,不敢有辱视听。这时,另有人道:“唉,赔都赔了,还能怎么着?难道你能把证信堂拆了么?”

章 138 列戟何森森-5

隔壁雅阁一场聚会,恰是几位恰卖掉了南海券的商贾,眼睁睁看着这几天南海券的价格像风筝一样往天上飞,不由得痛心疾首。原先因公主殿下出面原价收购南海券,趁机脱手成功的庆幸和一点点感激,全都化作后悔和愤恨。觥筹交错后,酒意上涌,说着说着便发作了。

“老贺,这事儿也不能瞎猜,说不定人家也不知。”有人好心劝解道。

“不知道?才怪!”那老贺愤愤地一拍桌子,“青天白日,当天下人是傻子吗?”

“可惜!可恼!可恨呐!”另有人长叹一声道,“唉,有什么办法?满饮此杯,聊以解忧。”

“那可不一定!”那老贺压低声音道,“赵元直利欲熏心,公主仗势欺人,这夫妇以为别人都怕他们,但是,犯了众怒,也不是那么好脱身的。我们听说,好些受损失的人准备向州学联名请愿,彻查这件事,扬州府要事装聋作哑的话,就上鄂州告御状,闹到大理寺刑部去!”他愤恨地“呸”了一声,骂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么多银钱,是这么好坑的吗?”

“真的?”有人惊讶道,“武昌侯有文有武,他们也敢惹?”

“当然是真的!众怒难犯!”

“朝廷主持公道,难道他夫妇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

“对,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朝廷不主持公道,咱们要这个朝廷干什么?”

隔壁雅阁中响起一片嘈杂的附和声,燕月溪和唐钱塘交换了眼色,目光都有些惊讶。

商人联名状告宋帝唯一的同胞妹妹,吴国长公主,驸马,武昌侯赵行德?

这些商人利令智昏,难道脑子坏掉了吗?燕月溪摇头叹了口气。“哪儿都有疯子。”唐钱塘叹道,心中少了些遗憾,多了一分庆幸,宋国官绅一体,特别是在东南一带,士绅都经商牟利。若是唐钱塘真趁着南海股券大跌吃进多数南海券,只怕抵挡不住这些恼羞成怒的士绅的压力,被迫把好处吐出去大半。现在还好,就算天塌下来,自有吴国长公主顶着。

............

扬州,吴楚园,庭园幽深雅致。

此处本是扬州府为吴国长公主准备的宅邸,公主大部分时候都住在瓜洲度,这座扬州的公主府,便改建成为博物园后,成了有名的胜景之一。一栋栋精巧的亭台楼阁间,花树掩映,小桥流水,鹅卵石小路曲径通幽,不时有游人仕女经过,对着池塘中色彩斑斓的金鱼指点指点。岸边,杨柳枝条随风摆动,柳枝轻拂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就柳岸旁边,一座小亭临水而立。

亭子四周分散着几个护卫,亭中石桌上搁着小炉,炉上是红泥茶壶。

亭中坐着一个女子,一个中年文士。

二人隔着石桌相对而坐,却让人一望便知并非夫妇。那中年文士说话的神气,甚至有些恭恭敬敬。而女子一边听,一边夹了块炭放到炉子底下,水壶流嘴喷出阵阵蒸汽,女子牵着衣袖,正待取壶点茶,那中年文士抢在前面,执壶将汤茶点好,再分入盏中。中年文士是茶道的高手,只见水壶倾斜,一道飞流直下,龙凤团茶的茶粉随激流起舞,水沫沿着兔毫盏的边沿旋转,聚而不散,茶道称之为咬盏,片刻后,水沫散去,纯白色的茶水散发袅袅清香。

“殿下的决定,果真不变了吗?”苏同甫看着赵环,从心里有些敬服这个女人。

“有什么好变的。”赵环看着水面上拂动的柳丝,轻声道,“若赵将军在此,也会这么做。”

“具体的琐事,便交给在下来办好了。”苏同甫叹道,“殿下用心良苦,那些小人除了羞死之外,再无二话可说了。”他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正当扬州满城风雨之时,赵环銮驾到了吴楚园,请苏同甫过府商议南海券善后之事。广州大捷后,南海券比赵环购买价钱时涨了两倍还不止,而且价格节节攀升,人人惜售,舍不得现在就将手里的股券售出,有心参与的人只能干看着,或者出更高的价格求购。

赵环找苏同甫商量,她思虑良久,觉得此事善后有两个办法,一是将南海券以原价退还给卖主,二是以市价卖出南海券,再以所得银钱建立义庄、善堂,苏同甫劝赵环道,买卖自愿,禁止反悔是证信堂交易的根本,动摇不得,若为了此次南海券风波,商人一闹腾,赵环便原价退还了股券,将来人人效法,证信堂就开不下去了。所以,苏同甫觉得第一条善后的路子绝不可行。若赵环有心,可以尝试第二条行善积德的路子。

“殿下的南海券数额巨大,”苏同甫喝了口茶,沉吟道,“如果一下子全部卖出,只怕会冲击市面,又是一番波折。所以,只能慢慢地转手卖出。在这之前,为了平息物议,殿下可以先建一个义庄,将此次盈余股券放到义庄中经营,这些股券便如同义田一样,每过一段时间从中取得的收入,再用来行善积德。因为这笔财富的数额巨大,若经营得好,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啊。”

这一笔巨额的财富拿出来,为世人驱逐穷困、疾病、愚昧,苏同甫当是乐观其成。

然而,他内心还是有些惭愧。吴国长公主在南海券价钱暴跌时,倾其所有为南海券托市,对证信堂是雪中送炭般的恩典。他这一生从不以言利为耻,既然冒了绝大的风险,事后享用巨额的收益,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外面那些蜚语物议,只要朝廷邸报司全力压制用心,未必能翻出什么大浪来。朝廷邸报司压制蜚语的本事,赵环或许不清楚,苏同甫却是心知肚明。然而,民间非议武昌侯和吴国长公主,朝廷邸报司方面却一直没有什么动作。

苏同甫也不知邓素是如何考虑的?也许,邓素未必希望赵行德掌握了南海行的话事权,希望借清议打压赵行德声望,迫使吴国长公主放弃南海行,同时息事宁人,然后让证信堂尽快为北伐筹措粮饷吧。邓素与苏同甫有故交,又有举荐救命之恩。揣测着邓素的意图,他心头便笼上一层阴霾,脸上却没丝毫表现,详细地为赵环筹划起建立善堂的安排。

“行善积德之事,要做好也不简单。殿下既然有心行善,便要用得力的掌柜伙计,或交易股券,或买卖产业,使善堂的钱财不断生财。另外再延请一些德高望重之士,监督善堂做一些贫苦百姓发放果腹口粮、御寒衣物、为贫女置办嫁妆、料理贫民丧葬、资助寒门士子进京赶考,资助义学延请先生教贫苦孩童认字读书等等善事。为防外人流言中伤,善堂的大账,也要公主府的账目分开,单独立一账簿,不但要公诸于众,广为宣扬,而且要经常请德高望重之人监督查账,这才能让众人心服口服。”

赵环“嗯”了一声,考虑了片刻,问道:“一定要如此张扬行事吗?”

“不是张扬,是先声夺人,”苏同甫肯定地点头道,“开诚心,方能布公道,闲邪存诚。”

赵环蹙额不语,她本心是十分不愿如此张扬的,只是人心叵测,若不先声夺人,将来不定生出什么乱子。权衡之下,苏同甫所言的才是可行之道。她沉思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道:“便依苏先生所言,一应安排,还请苏先生多多费心了。”说着盈盈起身,福了一福。

苏同甫忙站起身来,不敢受她这一礼。二人又商议了一些开设善堂的细节,为了避嫌,便由赵环请皇兄赵柯为善堂赐名并提写匾额,苏同甫回去拟一个名单,分别延请德高望重之士来监督善堂的帐目和运转,另外,也将吴国长公主开设善堂的消息大加宣扬出去。

计议已毕,苏同甫便告辞离去。

他心事重重正待登上马车,旁边却走上来一个不速之客。

“苏大先生,鄙人是方记布庄的方效良。”

苏同甫抬头一看,这方效良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便点点头,让护卫放他近前。

方效良见苏同甫还认得自己,脸色便是一喜,暗道今日果然是个黄道吉日,宜出行,得遇贵人。他本是带着家眷在吴楚园游玩,忽然看见苏大先生,便急匆匆赶来拜见,却不是普通的拉拉交情而已,二人简单寒暄过后,方效良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苏大先生莫怪方某在商言商,现在南海券炙手可热,方某不敢与众东家争风,不过,听说证信堂很快要发‘河北券’,到时候,苏大先生可千万通知一声,方某感激不尽啊。”说话间便先拱手相谢了。

“好说,好说,”苏同甫微微笑道,“这河北券是户部的担保,方掌柜真是好眼光啊。”

他心下了然,朝廷准备北伐的风声,已渐渐地透露出去了。

北方的士绅流民摩拳擦掌,欢欣鼓舞,而南方的士绅商贾也欢欣鼓舞。军粮、铠甲、火药、兵器,一船一船地顺着大运河向北运。在各地学政联手抵.制下,这次北伐并没有增加各州县的税赋,而是以北方的土地、产业为抵押,在证信堂发行名为“河北券”的券票,年息五厘,本息分为十五年期限偿还。“河北券”没有南海券的暴利,但它背后其实是户部在担保,所以,不少富商巨贾对河北券也很有兴趣。

章 138 剪凿竹石开-1

苏同甫受赵环之托,请了扬州左近的名士为证,检查前一个月公主府在证信堂交易的账簿并封存起来,准备为善堂单独立账。从此后,这笔巨额资财就只能用于行善积德。证信堂大力宣扬,邸报司暗暗推动下,吴国长公主将南海券风波所得收益全数拿出,用以成立善堂行善积德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账簿公诸于众,公主府在南海券交易中获取的厚利也为人所知,本金一百余万贯,短短时日,竟赚取三百多万贯的利润。

就算不曾参加南海券买卖的人,也是识数的,顿时,这笔巨额钱财便为人津津乐道。

扬州漕运码头,这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靠着大运河生活的人家,无论是富商巨贾,还是贫苦船户,忙时闲时,议论的中心,都是这三四百万贯的巨额钱财。人们带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惊讶、羡慕、嫉妒、感慨地议论着这件事。

“天哪,这钱要分咱手里该多好。”

“等着吧,这附近的穷苦百姓有福了。”

“还有穷书生!”

“大善人啊!”

“乖乖,三百万贯,这要是普通人家吃穿用度,那得用了多少年啊?”

“瞎,公主把她老人家的本钱也拿出来了,是四百万贯!”

船户肖七和其他人一样,拖着夸张地语调来展示自己的惊奇。

媳妇肖吴氏则皱着眉头,在苦苦计算三百万贯过日子,大概能过五万年还是六万年。小姑子的私房钱买了南海券,已经涨了一倍多了。这两天,肖七天天都要跑到证信堂去看一看,眼巴巴的等着河北券开卖的日子。肖十娘一边洗着菱角,一边含笑听哥哥嫂子唠叨,夏天是个好季节,河里鱼肥虾多,鲜菱角煮煮就能骗饱肚子。水上的人家比庄户人家的消息灵通,头脑也要活络得多,哪怕和自己没多大的关系,议论起来也是劲头十足。

运河两旁是高大茂密的柳林,据说是隋炀帝种的,运河两旁的姑娘唱曲儿都说:“隋杨广,太荒唐,赐河柳,姓了杨,美人拉着龙船走,不穿裙衫穿兜兜。”隋唐到了本朝,这条运河南北有上百万的船工民夫赖以为生,两岸的杨柳棵棵都是数百年老树了。树荫给运河两岸的住家和船户带来凉爽的河风,盛夏的烈日透过浓密的树影,点点光斑照在人身上,人们不但不觉炎热,反而有些暖和明亮的感觉。

肖十娘看着哥嫂,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虽然守寡以后,肖十娘不如以前那么爱说话,但不知为何,吴国公主将南海券都捐了出来,肖十娘心里也好像敞开了一块天空似地。吴国长公主到了扬州以后,行善积德的事做了无数,她夫君赵行德也是鼎鼎有名的大英雄大豪杰。公主和肖十娘素不相识,地位犹如天壤之别,但肖十娘听着别人说她的坏话,虽然没说什么,心中总是有些不舒服,十分堵得慌的感觉。

现在吴国长公主一下子将天大的一笔钱财都捐了出去,再傻的人都不会认为,公主夫妇有意欺骗百姓,巧取豪夺从中渔利了。肖十娘也好像自己沉冤得雪似地,暗自的高兴起来。这份欣喜,她只藏在心里,谁也不说,仿佛运河里的涟漪一般,起了又散了,不留一丝痕迹。肖十娘不知道的是,这份堵得慌的感觉,不光是她是如此,她的兄长肖七也是如此,正因为如此,一向稳重的肖七才会眉飞色舞地和嫂子肖吴氏一起说起此事。同样,肖吴氏也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吴国长公主和证信堂都不是奸人,朝廷的河北券,应该可以买了吧?

扬州东南一带,有千千万万的人感受与肖七一家相似。有升斗小民,也有富户乡绅。

他们和那些制造流言蜚语的人不一样,他们仿佛这一条运河两旁的柳树,静静地守着河水与时光流淌,始终不曾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老实本分的过着日子,不能表达自己的感受,甚至自己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在生活的洪流中,埋头苦苦挣扎的人,偶尔抬起头来举目四望,总想找到乌云后面明亮的天光。他们不知道,心头堵得慌而又释然开怀的,是深深的期望。

肖十娘将洗过菱角的河水又泼回运河里去,水面漂浮的泡沫和菜叶荡开去,一圈圈涟漪碰到别的船身,又弹回来,搅动着水花。出工的船夫用力撑出船只,穿过密密麻麻地泊位,驶入运河中心的航道。一队漕船已经在航道上行事,船头挨着船尾。

艄公的号子声中,漕运的船队,顺着清幽幽的河水,一直向北而去。

“这位吴国长公主,还真是个人物。”

漕运码头上,福海楼中,燕月溪端着茶杯,凭栏低声道:“当断则断,气魄不让须眉,比赵柯和赵杞都要强不少。如此一来,谣言止于智者,她不但还能继续通过义庄掌握着南海行股东的话事权,又能名正言顺地收买人心,......为贫女置办嫁妆,资助贫寒士子赶考......幸好,幸好吴国是妇道人家,赵行德又因我朝深受猜忌嫌疑,不然的话,赵杞、曹迪和邓素这些人都该睡不着觉了。”他喝了口茶,仿佛喝酒下肚似的咂嘴发出“滋——”一声,脸上仿佛汉书下酒一样痛快地神色一闪而过,转身对唐钱塘笑道,“此番过来,本是为了送商船队的货物出海,没想到,却看了一场好戏啊。真是意外之喜。”

“是啊。”唐钱塘感慨道,“吴国知人善用,苏三得也够精,河北券紧锣密鼓就上来了。”

“河北的军需转运,还是不要碰了。”燕月溪猜到他的想法,沉声道,“专心向南。”

“明白。”苏三得点点头,没再多问,商船队的准备千头万绪,有他忙的。

燕月溪与他虽没有上下关系,都是听福海总号的,但燕月溪从前是汴梁福海行大掌柜,后来又迁至洛阳,关东的几位大掌柜,俨然以燕月溪为首。总号的许多安排,也通过他交代下来。燕月溪没特别说这是谁自己的意见。但唐钱塘这样和他相识数十年的人,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这语气,便知这是总号的意思。

赵行德就任联合水师大都督,在广州城下尽歼大食远征舰队,斩杀、俘虏海寇五万余人。一旦联合水师解决了收编俘虏,建立分舰队的事宜,大军很快会远征大食,席卷西南海,甚至直捣巴士拉等大食重镇。南海商路上,既有南海行等宋国商人为主导的船队,也有福海行的商船队,到时候,赵行德不会偏袒福海行,但他也不至于让福海行受宋人的欺压。福海行总号斟酌来去,决心走人弃我取的路子,趁宋国海上忙着接受大食人在西南海的贸易据点,大发横财的机会,利用联合水师打通的商路,跳过西南海,重点开拓宋国商人足迹未至之处。

............

广州子城西南,捍海长城城头,长长的一排木桩,向南望不到头,向北望不到尾。

因海寇骚扰,捍海城一直没有完工,这些木桩本是广州府为了筑城所用,然而,现在却有了新的涌出。每根木桩上都挂着一颗人头,海风吹开干枯的头发,露出青黑的死人脸,这一张张的脸,即使在行刑了多日之后,仍看得出恐惧、求饶、不安、愤恨等神态。

调入捍海营营以后,刘三七一直都低头做人。

每当他瞥见岸上那隐约可见的一排木桩,就有些心惊胆战。

南海水师开始审讯海寇俘虏以后,刘三七主动找到指挥左念远,向他坦白自己就是内鬼。在左念远的担保下,侥幸留下一条命,编入捍海营。所谓“捍海营”者,本应悬首捍海城,却因为种种原因,侥幸留得一条性命之人编成之营队。很快,刘三七就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十分庆幸。因为东海霸的手下至少有三人向官府告发了他。广州团练,甚至水师军中都有海寇的细作,一旦被人告发,不管立过多大的功劳,做到多高的官职,只有枭首示众一条路。

数万海寇弃械投降,南海水师立刻雷厉风行地审讯和清理。

刘三七这种抢先自首,且未犯大罪的细作,全都是戴罪之身,进了捍海营待死。

隔离告奸、告大恶折小过,包庇者连坐同罪之法,让俘虏们人人自危。当初海盗杀人越货之时,谁想到有这一天,哪怕作恶人无人看见,在船上也会吹嘘。因此,没过几天,开始有人被告发,被连坐后,俘虏争先恐后的告发起来。水师中审讯极快,刑罚也十分简单,斩首示众或者罪不至死,罪不至死的贼寇则被移交给地方官府。而犯了死罪,其情可矜之人,全都编入了捍海营。

回想起审讯甄别的那些日子,刘三七就会不自觉的浑身发抖。

每天都有成百甚至上千俘虏被押上捍海城斩首,称得上是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十几天之内,水师审讯、斩首了近万犯死罪的海寇。大食海寇首领法麦图被负隅顽抗,被炮子击中身死,大食海寇死在战场上和最后投降的各占了一半。不过,这些俘虏在审讯问罪过后,几乎被全数被判了斩首示众。水师只留下几十个手上没有直接沾上宋人之血的降人充做向导。

海风阵阵,“砰砰”直响,仿佛椰子落地的声音,无数首级在木桩上随风晃晃荡荡,向南望不到头,向北望不到尾......

章 138 剪凿竹石开-2

七月初八这天,天气晴朗。

赵行德很高兴地收到了一封从洛阳送来的驿囊。

他有意地屏退了左右,忐忑不安地打开驿囊,一看之下,却皱紧了眉头。

书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又十分令人费解,赵行德支着臂肘靠着轩窗苦苦思索。捍海城头飘过来的血腥味也淡了些,他看见了捍海城头那一排光秃秃的木桩,再多十几天,示众就结束了。编入补充营的俘虏们正在木桩下面操练,临时清理出来的营地里冒出炊烟,隐约可见火头兵手忙脚乱的身影乱晃。

平心而论,赵行德十分不愿意行残忍之事,但有些事不能不做。

甄别审判完成后,除了编入捍海营的罪大恶极之徒,其它俘虏编成四十个补充营。

这些俘虏先由杜吹角带着水师军官操练,俘虏都是熟悉海上操舟的水手,操练的内容主要便是各种军令和军法。待分舰队的军官到位之后,再从训练营中挑选人手,到那时,俘虏又会被再打乱编成一次,再由接手的军官重整新的营队。

水师一边操练自己的补充营,一边也派出军官,协助广州团练操练精锐的营队。

陈公举关于操练州军精锐的提议,州学没有一丝助力。

这一次海寇大举来袭,让广州府士绅心有余悸,怕了。

连左学政黄元龙也不持异议,所争的只在新军的位置而已。

而赵行德本人,在做出计划,并清晰地发布了各项军令之后,反而无事可做。

整编海寇俘虏千头万绪的安排,还不如这一封家书给他带来的困扰更多。

一旦周和率部前来回合,过不了多久,就要远航了。在西南海上,可没有宋国这么发达的邮驿。有些话,有的人,可就真的说不了,见不到了。哪怕面对十万敌军,赵行德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心情焦躁。最可怕的可能,让他心神不安。“是的,我很惭愧。”他暗暗想道,“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想去你的面前,求的你原谅,可是......”

他喃喃道,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看到无限远方那苍白的脸颊。

“雄心壮志,拯救万民与水火,改变世界,名垂青史——这些是多么伟大的事,可是,今天我才知道,没有了你,我的一切都是苍白而粗糙的。我错了......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他脸上带着深深的自责,自言自语,“我们都因为离别而心烦意乱。等打完这一仗,打完这一仗,我就立刻到你身边赔罪,无论如何......从巴士拉到洛阳,快马不停的话,明年过年大概能行了。”想起还有漫长的时间,赵行德就感到胸口一阵锥心的痛。

他望着码头上临时清理出来的大校场,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操练上面去。

成列操练的新兵,有的穿上了新发的号衣,有的还是叫花子一样的衣服。

新兵手中拿得全都是木棍,一旁监视的火铳营的刺枪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不管新兵还是老兵,这些人,许多也都有家小吧。这一远航,除了大食的水师,海上不可测的风暴,海底不可知的暗礁,还有数不清的蛮族土王,这一个又一个的考验,任何一个,都足以夺走无数人的性命。他们的家人又会如何呢?”想起这些,赵行德不寒而栗。在旁人眼中,他是战无不胜的名将,而他自己,心态却一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尽力,把他们活着带出来吧。”赵行德摇了摇头,将某些不好的想法摒出脑海,眉宇间浮现出一丝坚决。“胜利,家,而非死亡,才是我们的终点。”他目光微凝,只见一辆马车通过了码头上的关卡,驶近水师座船,一个身穿夏国官服的人下了马车。未几,亲兵来报,夏国使者李蕤求见。“有请李大人!”赵行德忙道,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同窗故友,敦煌一别,经年未见,在广南重逢也是难得的幸事。

广州大捷,赵行德安然无恙,大食水师全军覆没,夏国使者也松了一口气。

副使谭兰溪无事一身轻,正使李蕤却还要为联合水师重新绘制西南海的海图。

李蕤在学士府天机院十余年,吃住都在观天台下的石窟中,若论观天测地的本事,当世已不做第二人想。天机院的西南海图乃是用大食与宋国海图拼凑而成,与海域实际的情况有许多错误。从前夏国势力未能深入海洋,对地图进行观测修整的基点太少,这一次李蕤先会同水师的军官审问大食、东南海盗俘虏,先对海图的错漏做基本的更正,他主动要求带一支观天侧地的队伍,参加联合水师的远航,一路观测过去,绘出更精细的海图。

“以龙珠岛为界,以西的海域为西中国洋,以东的海域为南中国洋?”

赵行德看着大致的西南海图,点头对李蕤道:“李兄有心了。”

李蕤微微一笑。西南海图上的地名,若命名为宋国洋,则夏国不满,若称夏国洋,则宋国不满。威远年间,夏国天机院将敦煌观天台所在的位置定为经线零度,宋国闻讯后,立刻还以颜色,将汴梁皇宫大庆殿龙椅的位置定位经线零度。只不过宋国对西方的疆域不熟,所绘制的地图,都是用夏国的地图修改经度而成,在关西学士府被引为笑柄。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他斟酌来去,以中国洋命名,则两朝都没有争议。中国者,顾名思义,为天下中央之国。天下所有的地理海洋,都以与中国的相对位置而命名,这也是天机院绘制地图的基本原则。这种名份的考究,身为宋人,却在夏国朝中为官的赵行德心知肚明,他抬起头,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将龙珠岛以东,定名为中国南洋,而龙珠岛以西,定名为中国西洋。”

“好倒是好,”李蕤自然明白赵行德之意,点头道:“不过,改名字容易,难的在后面。”

李蕤脸现忧色,设身处地为赵行德打算道:““是宣扬国威?还是歌功颂德?地图开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能不能坐实名份?你想好了?”他虽然埋首于天机之学,在汴梁太学出时打下的底子还在。朝廷衙门的明暗大小规矩,人情世故,勾心斗角,即便不知,猜也猜得到。若赵行德提议改名,联合舰队又不能保持这片海域的控制权的话,先把话说满了,哗众一时,徒惹人笑而已。

“李兄放心。”赵行德心头一暖,含笑道,“我有计较。”

事关军机,他没有做多余的解释,目光徐徐阅览李蕤初步校对过的西南海图,上面有若干红绿黄黑眼色描绘了大小圈点。数条虚线将这些点连结起来,便是从广州驶往天竺、大食,甚至更远的阿非利加诸国的航线。红点是宋国南海屯垦的据点,绿点则是大食商人在西南海上的据点,黄点是西南海上各诸侯的势力,而黑点则是已经归附夏国的势力,最显眼的一处便是龙珠岛。龙珠岛离夏国港口云屯港有数千里之遥,孤立于各方势力之中,扼住了船队南洋航向西洋最关键的一条海峡。

“这里,”赵行德手指着那个黑点,问道,“这便是李邕所取的那个地方吧。”

“正是。”李蕤点点头。

“好一着大飞挂角,”赵行德赞叹道:“这家伙果然有气魄。”

“博望侯府出来的都喜欢行险,李邕这一招虽狠,但势单力薄,若无后援,是呆不下去的。”李蕤摇头道,“若不是水师将远征大食,护国府决计不会从李邕手里买这个岛的。”也看着那个黑点道,“不过,李邕暂时被突厥诸侯扣住了。现在留守龙珠岛的事宜的,是他的左膀右臂刘知远。也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

赵行德一边审阅海图,一边随口问些问题,李蕤都详细地向他解释。

当赵行德低头看图时,李蕤便随意喝茶,偶尔看看窗外的风景。

见一排挂着首级木桩耸立捍海城头,李蕤的眉头微皱,将目光移开,忽然落在书案一旁的驿囊上,不禁微微一愣。这驿囊的囊口的铅封火漆新开,一见便是洛阳保义侯府发出的制式。除了李若雪之外,赵行德在洛阳别无家人,而赵行德的家事也不是什么隐秘,赵行德另娶公主,李若雪一怒折返洛阳,二人闹得沸沸扬扬,在关东关西都广为人知。

李蕤与赵行德夫妇都是旧识,见此事似有转机,也很是高兴。

“这是嫂夫人的飞鸿传书么?”

“船舱简陋,”赵行德点头道:“见笑了。”

南海水师的规矩,停泊港口时,官兵可以上岸游玩,但一律不得在岸上过夜。即便战船停泊在母港长时间停泊时,若无告假,也只能宿在战船上。这条军法立下来后,各地水师老人不免有些埋怨,赵行德、周和等将领都身体力行做到了,才得以执行下去。因船上地方狭窄,赵行德处理公司事宜,都在这件舱室内进行。李蕤来拜访前,他刚刚看过洛阳的家信,驿囊来不及还回去,便随手放在了桌上,若是岸上宽敞的府邸,自然不会让客人看见。

“李学士想开了就好,”李蕤拱手道:“恭喜了啊。”

赵行德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多说什么,只微微叹了口气。

章 138 剪凿竹石开-3

“李学士想开了就好,”李蕤拱手道:“恭喜了啊。”

赵行德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多说什么,只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李蕤问道,“事有不谐?”

“没事。”赵行德微微摇了摇头,脸色微黯。

李蕤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涉及到家事,同窗故友,也不便追根究底。

故友相逢,总是会在相谈甚欢之后,慢慢地发现彼此多年的变化。

这时,无论过去多么亲密无间,气氛总会变得有些尴尬,只不过,对真正的朋友而言,这种尴尬并不会持续太久。随着对彼此再度的熟悉,分享离别后不同的经历,彼此反而会有更大的收获。赵行德和李蕤便是如此,两人久别重逢后,最开始的兴高采烈,到发觉彼此不同而时不时有些尴尬冷场,再到交情更加深厚,不过短短十几天而已。

这十几年来,李蕤所过的日子,简单地说,便是夜观天象,白天补觉。

住在观天台洞窟石室中,他的时间都用来推演计算还嫌不够,洞窟中的演算手稿堆积如山,与人打交道却越来越少。恩师周继朴担心他这么下去,步了自己的后尘,五十岁不到便坏了眼睛,这才大力支持了军情司这次测绘海图的计划,借机让李蕤离开观天台,稍做修整一下。这件事筹划了很久,赵行德被广州府扣留,只是让李蕤的行程提前了,另有一支二十余人组成的观测队,大部分成员都是学士府的人,正快马加鞭赶过来。

这段时间里,李蕤尽可能向赵行德介绍了敦煌和洛阳的情况,赵行德虽然有邸报、军报可看,但总不如李蕤说得清楚,很多事情,仿佛亲眼见过一样。这便是朋友的好处,赵行德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对此,水师的官兵几乎都习惯了。李蕤身上没有普通清流的那种傲气,气质更像是个和善的乡绅一样。相处下来,官兵们觉得观测队跟着水师出海也不是个坏主意。

赵行德也将敦煌别后所经历说了一些。对李蕤而言,这些经历也算是十分有趣。

他的事迹,在关东关西到处传扬,李蕤也曾听说过。不过,天机院的书生又能了解多少内情?倒是有口沫飞溅的,把赵行德形容的仿佛不似人类一般,令李蕤往往转头便走,都不好意思承认和赵行德是故交。如今赵行德本人亲自讲述,便免不了寻根究底。赵行德诸事都安排下去,军官们忙着操练新兵,也不来烦他,李蕤做完了海图的初稿,也正是心情轻松的时候,二人就这么一边喝茶,一边聊着天。

从中午一直到晚饭时分。话题最后还是回到了即将开始的远征大食之事上。

“招降纳叛,也是兵家常事,”李蕤劝说道,“变生肘腋,便悔之晚矣。”

南海水师迫降了五万余海寇,审讯斩杀了万余人,收编近两万精壮俘虏,另外两万多无用之人交给广州府处置。赵行德给军官们的交代是,对俘虏既要严加控制,又要让他们尽快融入到水师当中。他自己便以身作则,从捍海营中选出一个百人队,同牙兵营一起担任座船上的宿卫。这本是推心置腹之道,然而,捍海营中多穷凶极恶之徒,其中若有狡诈反复之辈,非但不能保护赵行德的安全,反而成了身边的毒刺。

李蕤得知此事后,一直隐隐觉得不妥,思量再三,还是劝赵行德不要行险。

“看来,没有你不知道的事。”赵行德含笑道,看来旧日好友和水师部属相处十分融洽,他沉吟了片刻,沉声道,“这两万俘虏,大部分都是被迫入伙的,你也知道了。”他想起审讯海盗时,种种骇人听闻的胁迫之状,眉头不禁微微一皱,江湖上常见的“投名状”尚算普通的,有的海寇中,掳掠的渔民先要被鸡.奸,受害者受此羞辱,在地方上无处容身,不得不跟着贼寇漂泊。有的海盗头目为了断被迫入伙者的希望,将整个渔村烧杀成一片白地。

“我知道一些。”李蕤点头道,“但捍海营中的,可都不是简单的贼寇吧。”

他带着虚心求教地微笑看着赵行德,这时,杜吹角走进来递交今天的操练报告,插话道:“谁说不是呢?”他自然地拿起赵行德桌上的茶壶,自斟了一杯,仰脖子牛饮了,吐了口气,闷声道,“很多家伙身上杀气重得很,心眼也多,要收拾他们,可废了牛劲。”他顿了一顿,咧嘴笑道,“可惜他们遇上我老杜,哪怕是个钢砣子,也给他搓圆捏扁了。”

杜吹角说完将茶杯放在桌上,抱拳出去了。

李蕤目送他的背影,狐疑道:“赵兄的本意,是要将这些骄兵悍将留在身边?”

“杜指挥已爵拜彻侯,这次南海远征回来,一个下大夫爵位是跑不了的。”

赵行德微微笑多说了一句,对杜吹角这种目无上官的行为不以为意。

李蕤点点头,却有些似懂非懂。他从关东过来,一直在学士府中钻研天文,对夏国军士的上下关系并不是太清楚。这百多年下来,军中制度渐渐完备,每个军士都有自己立脚的一方天地。在军议的时候,校尉顶撞将军更是家常便饭,因为校尉直属于护国府,将军属于大将军府。若无校尉的首肯,将军只能调动自己的亲兵。而校尉对营队的掌握,归根结底,还在于推举,在于在军心。因此,在营队之中,军士之间,上下级多是休戚与共的袍泽关系,而不似宋国军中那般尊卑分明。杜吹角和举止随意,在军士眼中,只见他与赵行德亲厚,而没有任何嚣张跋扈的意思。

“放到捍海营的人,固然犯了死罪,但其情可矜。”

赵行德缓缓道,他看着李蕤,想起他将搭乘座船出海,迟早会捍海营的人打交道,心念闪动,淡淡道,“这些人,我打算做分舰队的军官。所以放在身边方便察看。”

“啊?”李蕤吃惊地看着他,“可是,你手下也不是没有别人?”

“可要挑起分舰队的担子,”赵行德沉声,“非用他们不可。”

“为什么?他们是贼寇出身,未必归心,也未必忠于朝廷。”李蕤道。

“归心?忠于朝廷?”赵行德脸露古怪的神色,笑道,“像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他们三位一样么?”他摇了摇头,叹道,“如果归心和忠诚就能解决问题,那大宋就不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了。”他看着李蕤,见他脸上仍是狐疑的神色,缓缓道,“几千年了,莫说西南海上,就是东南的岛屿,一向都是海盗的巢穴,历朝历代,忠诚良将,都不能使之改变。难道我能变什么戏法不成?单靠归心和忠诚,便能让海晏河清,从此天下太平?”

“可是?”李蕤问道,“又当如何?”

“归心,不如规矩。”赵行德轻声道,仿佛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难道不这是一回事么?”

“当然不是一回事。”赵行德语气淡然道,“天理人伦,盗亦有道,就连禽兽,也自有禽兽的规矩。”他看着窗外正在操演的新兵,“海上人虽然一向在朝廷王法之外,但海上人也有海上人的规矩,若是海上人没有规矩,这世上就没有成群结队骚扰沿海百姓的海盗了。而这海上的规矩,与海上的天气、水土、人情都息息相关。周人说以德配天,焉知这海上原本的规矩,不是历代海上生存的人,为了适应着海上的环境而发展出来的规矩,譬如说‘弱肉强食’?”赵行德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笑容,李蕤则惊讶地看着他。

“或有人说,所谓归心,所谓王化,便是使中国之礼法广布于四海。这也是南海水师远征最大的目的。不许抢掠,不可滥杀,一切都应按照大宋礼法来做。可是果真如此么?”赵行德有些刻薄的挖苦道,“说这样话的人,或许是忠心耿耿的。可当真要这么干,水师的力量平白减少了十倍,而让敌人的力量平添了十倍。”

“可是,怎么会呢?天理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么?”

“礼法是天理么?”赵行德摇头道,“恰恰不是,礼法只是德,不是理。千万年来,海上的规矩和中原陆地上不同,何尝不是一种海上的礼法,而且是和海上的天理相配的礼法。若要让我们以中原大陆之礼法,强行推行到海洋岛屿,岂不是逆天行事?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逆天行事而侥幸成功的?”他看着李蕤惊讶的神色,沉声道,“退一万步,我们可以努力把大宋礼法广布于四海,将每件事都考虑得十分谨慎、精细,然而,人力有时而尽,海上几千年来已经有一套完整的规矩,我们另起炉灶这一套,能不能更配合海上的天理?”他摇了摇头,叹道,“我看未必。一人之智焉能敌千万年人之智,说不定比原来更加不堪。”

章 138 剪凿竹石开-4

“退一万步,我们可以努力把大宋礼法广布于四海,将每件事都考虑得十分谨慎、精细,然而,人力有时而尽,海上几千年来已经有一套完整的规矩,我们另起炉灶这一套,能不能更配合海上的天理?我看未必。一人之智焉能敌千万年人之智,说不定比原来更加不堪。”

“可是,”李蕤责问道:“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和蛮夷有什么区别啊?”

“有—什—么—区—别?”

赵行德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他面色冷峻,仿佛在礼部面对州学学政的质疑,缓缓道:“吴太伯,太伯之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周王季历之兄,季历子即文王姬昌。太王知姬昌贤,欲传位于季历而及姬昌,于是太伯、仲雍让贤而奔荆蛮,荆蛮人钦佩二人道德,追随归附的有上千家,立太伯为君,方有吴国。太伯、仲雍,皆古之圣贤,太伯三让天下,孔子赞之曰‘至德’。让贤季历而及姬昌,方才有周朝八百年。然而,太伯死,仲雍嗣之,断发文身,赢以为饰。这二人所为,和蛮夷没区别吗?”

“断发纹身,毕竟只是表象。”李蕤反驳道,“吴太伯,仲雍,怎么与蛮夷没区别。”

“吴国可不是什么礼乐之邦,断发纹身皆是表象,那什么才是神髓呢?”赵行德若有所思道,“难道不是太伯、仲雍得了周礼之神髓,以荆蛮之德,配荆蛮之道,方才能立国于荆蛮之地。后来以区区吴国,西破强楚,入郢都,北威齐晋,为春秋霸主之一。如果不是吴仲雍断发文身,赢以为饰,在荆蛮之地,恐怕连生存都困难吧?”

李蕤沉默不语,吴国断发文身,王位兄死弟及,已近蛮夷。而吴之后又有贤人季札,再三让其国,可见太伯的谆谆君子之风未曾断绝。若说吴人与蛮夷无异,那确实又说不过去。他心中模模糊糊,似有所悟,却又不甚明晰,不禁问道:“那以元直所见,以德配天之说,中国与蛮夷之分,什么是皮毛?什么又是神髓呢?”

“也许吴太伯知道。”赵行德摇头道,“可我却不知道。或者说,不确切知道。某种意义上说,多做做错。正因为如此,水师经略西南南海,我只能尽可能少去变动海上的规矩,尽量依照海上原有的规矩去行事。就如你所知一样,水师整训这些俘虏,最重要的便是教导他们军法军纪,立规矩。但这些规矩,和海上原有的规矩相比,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除了最少的必要的坚持之外,西南海上还有很多很多明的暗的规矩,都是我们要去顺应,而不是对抗的。而适应这些规矩,第一步便是要知道规矩,这就用得着捍海营的人了。”

“既然有所坚持,哪怕最少地变动规矩,”李蕤困惑不解道,“也和原先千万年人所遵循的规矩不同,这也可能忤逆了西南海上的天道吧。那你的说法,岂不是前后矛盾。若你能做到一点坚持,为何又不能做得更多,使中原的礼法真正广大到西南海上呢?”他盯着赵行德,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似的。这种天道人德的的抽象问题,即使在学士府中,李蕤也很少与人谈论,此时竟似受了赵行德的感染一样,困惑之余,心情似乎也有些兴奋起来。

“若天道一样,人德自然不变。”赵行德摇了摇头,沉声道,“可是,天道不同呢?”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李蕤失声到,“天道怎么会变?”

“天道有常,确实不会变。”赵行德无数次回答过这问题。

“但是,当下和千万年前,天道也确实会有些小小的不同。”他看着李蕤迷惑不解的神色,缓缓道,“首先,天道并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蕴含于天地万物之内,若木遇火则燃,若穿衣吃饭,皆是一定道理,此道理亘古有之,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是为天道。天道虽然不会变,但今世与千万年之前,或与千万年之后,确实是有不同的。千万前,世间没有火炮,没有炮船,没有一个国家能够组织起如此强大的舰队,自然也就没有和这些相连的道理。而今时今日,有了这些多出来东西,自然也就有多出来的道理。”他看着李蕤,沉声道,“以此天道为根基,自然也就有了重新制定规矩的空间,以德配天,新立的规矩,这就是新的人德。”

“既如此,何不能将中国之礼法广布于四海之上呢?”李蕤反问道。

二人间的讨论,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人力有时而尽。“赵行德叹了口气,不假思索道:“火炮厉害又如何?从一地到另一地,短则数月,长则年余,距离和时间都没有变。漫漫长途,惊涛骇浪,暗礁莫测,这些都没有变,原先海上的道理自然也都还在。与海洋本身的威力相比,坚船利炮不过是多了一点小小的道理而已。你我有何德何能,敢说以中国之礼法,取代海上原来的规矩呢?”他喝了口茶水,叹道,“我本心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然而,国家大事,只能顺天而行,不可逆理而为。否则,便是一人得快意了,天下人十之八九都不快意了。”

“人力有时尽”,许多无奈。李蕤脸色恍然,他叹了口气,道:“如此,多谢指教了。”

“你我二人,何必客气。术业有专攻,操心这些凡俗琐事,你不如我。测星辰,窥天机,我不如你。”赵行德摇了摇头,谦让道:“兴许千百年后,今日的王侯将相都成粪土,而人们还记得你这第一个测量出精确海图的李大学士。”

“赵兄过奖了。”李蕤拱了拱手,眉头复又皱起道,“要经略西南海,这两万多普通俘虏中,难道不能选出些得力可靠之人?为何非得要用捍海营里那些穷凶极恶的死囚呢?”他看着舷窗外面,码头上操练的军队正在整队,在朦胧的霞光之下,水师老营、补充营、团练营,已经分不太出来,然而,捍海营的队伍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那些待死的罪人身上,仿佛带着一股死气,任谁见了都要皱皱眉头。

赵行德的目光也落在那些人的身上,却闪过一丝精芒,缓缓道:“在北方的时候,我听人家讲相马、驯马之道。有经验的驯马高手就知道,如果很容易就驯服了的野马,多是普通的驽马,奔驰数十里便疲惫不堪。反而是极难驯服的顽劣野马,一旦驯服了,就是难得的好马,这种马往往是马群中的头马,往往能奔驰数百里,甚至为了保护马群,能够和野狼搏斗。”

“难道说,”李蕤问道,“捍海营的人便和顽劣马一样么?”

“打个比方罢了。人和马还是有所不同的。”赵行德摇了摇头道,“这两万海寇俘虏,绝大多数是被迫从贼,有的是被贼寇虏获,有的迫于生计,有的为人陷害。但是,人和人有不同,绝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的过着,与行尸走肉无异,别人杀人,他便杀人,别人放火,他便放火。只要诱之以利,临之以威,他们为海寇烧杀,也可以为朝廷打仗,甚至可以为大食人,契丹人打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们或能够令行禁止,但要真正明白规矩,甚至能将我水师的规矩和旧时海上规矩融会贯通,那就十分的不容易了。”

“那捍海营中的人,可有不同么?”

“是有不同。”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捍海营中的人,至少在性命交关的时候,自己做过一次关键的取舍。都不是浑浑噩噩之辈。”有的人,见海贼大势已去,咬牙自首留了一条性命。有的人,被人欺辱不过,手刃了仇家满门,从此落草为寇。有的人,在海盗的内斗中,斩杀了头目,以身代之。他们都是熟知了规矩,做了决定,并且还活下来了的人。“这样的聪明人,调教起来,会省不少功夫。他们的判断曾经救过自己的命,我但愿经过一番调教之后,他们的判断能救更多人的命,能让分舰队在险恶的大海上生存下来。”

赵行德微微叹了口气。

这时,李蕤忽然有种明悟,生存,而不是胜利,是赵行德首要考虑的问题。

“海上当真如此险恶么?”他心念微闪,又道:“若说熟悉规矩,判时势,断取舍,正是清流出身的军官所擅长,这些人也是你的心腹羽翼,为何不继续依靠他们,反而要栽培这些戴罪之贼?”

“你听说过种痘吗?”

“种痘?”李蕤微微一愣,“便是将牛痘种在孩童身上,使其不生天花的的法子吗?”

种痘,在关东也有,只是流传得还不广。而在夏国,种痘乃是军士的监督下,孩子出生后三个月内必须完成的事。李蕤在关西呆了多年,对此也有所了解。他门下有个帮着担柴做饭的荫户老王,还是特意央求敦煌城里种痘,由李蕤监督作证的。

“正是种痘。痘毒与真正的天花病毒相似,毒性却经过一番调理,弱了许多。”赵行德点头道,“清流军官和捍海营中的人相比,对海洋还是太陌生了。不光是他们,整个水师就好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对海上的病毒毫无免疫之力。而这些被调理过的海寇俘虏,他们学水师的规矩,水师也要从他们身上学海上的规矩。但愿少走一些弯路吧。”他看着那些整队的俘虏新兵,低声道,“他们,便是给新生的海军所种下的痘。”

章 138 剪凿竹石开-5

大夏元德二十八年,七月初七,护国府校尉在康国议事结束。

校尉们同意了护国府对关东诸将的封爵,多数人艳羡之余,心里也憋着一口气。

正如柳毅所料,封爵仿佛在狼群前面丢下一块血淋淋的鲜肉,寥寥数人吃到了肉,更多饥肠辘辘的家伙则深受刺激,将全力以赴扑向猎物。议事结束之后,众校尉纷纷赶回营队厉兵秣马,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虎翼军指挥使,雍王陈昂驻守康国等待陈宣的御驾。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率五万步军从康国前往铁门关,在西境重镇铁摩崖,张善夫将与上将军徐文虎的安西军主力汇合,西征大军稍作整顿,张善夫留两万人马坐镇铁摩崖,徐文虎则统帅十五万大军向西进入罗姆突厥境内,邀战罗姆突厥主力。各骑兵营队则先行一步,从河中各地向前线汇集。

冬季之前,骑兵要对杂胡部落进行一番“清扫”,为大军前进清理出“干净”的战场。

阿兰山乃天山的余脉,东西走向,乃河中腹地与乌浒水流域天然的分界线。

无数河流从阿兰山中奔涌而出,切开条条幽深的河谷,形成的许多重要的谷道之中,一条名为舍得的河流谷道,乃是最重要的行军路线。穿过这条谷道,便是铁门关,而过了铁门关,便是乌浒水北岸最富饶的一块平原,而乌浒水的南岸,就进入白益王朝故地了。在舍得河畔,一群骑兵一边饮马,一边嘻嘻哈哈地议论着。

“金昌泰是权将军,封率滨侯还说得过去,李邕不过是个行商,也封了亚卿!”

“李邕博望侯府的人,火烧巴士拉,先占龙珠岛,这手段,这眼光,这功劳也够了!”

“这位不算什么,韩氏竟可得专征伐,略定辽东后便可封为王,才是真正殊荣吧?!”

“那也不一定,你看看,封王爵的有几个是掌权?”

“不懂就别瞎说,蜀王不是王?康王不是王?大理王不是王?”

“嗐,封王的人,从没有入主过五府中枢吧?”

“人家是关起门来一统江山,何等逍遥自在,哈哈哈,猴子称大王。”

“关东的厉害人物,我看,还是以赵上将军居首,可惜功高难赏,这次只给了个盼头。”

“让他径直去取罗姆苏丹的土地。看来,这次护国府是铁了心要灭了罗姆。”

“护国府怎么想的,去问问王将军就知道了,听说他和赵上将军一起打过仗。”

“真的?还是算了吧,王将军煞气太重,老实说,我的胆子还是太小啊。”

骑兵们神色十分轻松,连斥候都有些漫不经心。早在百年之前,舍得河谷已成为夏国的疆土,乃是重兵把守的一条谷道,十分安全。一些骑兵干脆下了战马,带着弓箭到河谷两岸的深山中猎取野兽。打猎有补充肉食,减少干粮消耗,锻炼武艺和战术配合,发现各种敌人或友军踪迹诸多好处。所以,上至大将军府,下至各部军官对此都是赞同鼓励的态度。自从辎重司将号称三年不长虫,硬得可以砸死人的行军饼纳入干粮以后,军士们打猎的热情更比从前高涨了不少。

王童登坐在河岸边一块巨岩上,看着手下的骑兵。许多军士年龄比他还大。

辽东战事平静之后,他和百数十位承影军士回到了夏国。河中战事愈演愈烈,有经验的军官奇缺,安西上将军徐文虎举荐了王童登,将他召到了河中。王童登也不负重望,他先在周砺麾下担任行军司马,随着西征军一路告捷,长驱直入罗素突厥境内,营校尉晋升将军后,王童登又被军士们推举继任校尉,只待军功足够,便可封侯拜将。然而,安西上将军周砺孤军深入热沙海,两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仅百多名军士侥幸逃生,王童登便是其中之一。

“这帮家伙,也太轻松了点。”行军长史余德成笑道,“老油条太多了。”

“多说无益。”王童登面无表情道,“和突厥人打几仗就好了。”

余德成从没见过周砺,如果见过的话,他一定会发现,王童登的神情像极了周砺。

河中动员军士以后,营队扩充了三倍,大批退役的军士重上战场。退役军士不是毛头小子,有的年龄比校尉还大,他们武艺虽然不错,但纪律约束却差了些。一名军士从半山腰拖了头岩羊出来,王童登嘴角浮现一丝笑容。“倒是有些好猎手。”在他眼中,这些人箭法再好,也只是猎手而已。战士没有经过杀戮和鲜血的考验,就像刀剑没有淬过火一样。新丁看似满不在乎,其实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他便是骑兵们口中的王将军,他从热沙海生还之后,正赶上河中急剧扩充军队,军官在热沙海一战死亡殆尽,人才奇缺,王童登直接跳过了校尉这一级,被任命了权将军。

如果赵行德在此,一定会吃惊得认不出他。笑容牵动王童登脸上的疤痕,尤为狰狞可怖。他英俊的脸仿佛被火烧过一样,布满灼伤的痕迹,这是从热沙海中逃命时留下的伤痕。数万大军被突厥人伏击,只有少数军士拼死杀出了来重围,而大部分人又被尾追而至的突厥骑兵截杀。王童登带了一小队人马一直向北冲,绕开了突厥人重兵布防的东面,凭借在承影第七营时熟悉黑海西海一带的地形,九死一生,千辛万苦地回到了海西堡。

“咱们运气好,往后人马一拨一拨地通过舍得河谷,只怕几十里内都打不着活食了。”

余德成含笑道。军士们对王童登敬畏有加,余德成则要亲热许多。在旁的军士眼中,行军司出身的军官,往往有种地上全知,天知一半的感觉。而对罗姆突厥,余德成的感觉却是,知道得越多,就越没有把握。夏国骑兵将深入突厥境内作战,他很庆幸分到了王童登这一军,他知道,老马识途,在秋季深入讨伐突厥大食部落的战事中活下来的机会就多了五成。

“有吃得就不错了。”王童登淡淡道,微微皱起眉头。

为了生存,他几乎什么都吃过,蜥蜴、蝼蛄、白蚁......。像岩羊这种东西,在行军中算是了不得的美味了。山谷下面,军士们看见了岩羊,发出一阵欢呼声,若是在山外行军,驿道两旁极少见到大只野物,也就是在阿兰山中,平常野物少受人骚扰,还才能打到这样的大家伙。有一就有二,不断有军士扛着猎物从山里出来,一副得胜归来的样子。不过,经过这番骚扰,山中机灵一点的野物就该逃得无影无踪了。

军士们七手八脚将野味扒皮整治,没多久,烤肉的香味在谷底升起。

此处是夏国腹地,因此行军中不禁烟火,然而,王童登的眉头却皱得更凶了。烤得炭黑的躯体,焦糊的肉味,勾起了他的某些回忆。热沙海逃命的途中,他曾经遭遇到过一次突厥追兵。天色昏暗,突厥人没有发现王童登,但王童登却听到了大食营地里传出来的惨叫声。这一战过后,无论是罗姆苏丹军队,还是夏国军队,都再没有对敌手丝毫的仁慈。如果无法逃生的话,战死就是最好的结果。

岩羊烤好之后,余德成亲自过去要了两块,拿解刀挑了一块递给王童登。

王童登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还是道了声谢,接过解刀吃了起来。身为军士,若因为些许个人的感觉是拒食,那是不可饶恕的软弱。余德成一边大啃大嚼,见他面色不豫,笑着道:“味道虽然不怎么样,不过,咱们算是拔了头筹,才有上好的野味。等大军经过这里的时候,恐怕张上将军也吃不上新鲜的野物了。”

他拿行军司上将军开玩笑,周围的军士很给张善夫面子,一起都哈哈大笑起来。

张善夫率大军自康国出发,沿着阿兰山西北麓的驿道向南行军,此时还未抵达有五百军士驻守的固上城补充辎重草料。大军将在固上城修整十五日,然后横穿阿兰山谷,沿着谷底舍得河行军便可抵达铁门关。铁门关地势险要,乃是一道阿兰山这道天然分界线的锁钥。越过铁门关再往南去,黄须碧眼的“土著”便多了起来。土著乃是汉时张骞对此地百姓的称呼,是指此地的百姓定居农耕,恋土地,与汉人相似,而与匈奴、突厥这样马背民族大不相同。

铁门关以北,百姓都是黑发,瞳仁为棕黑色,绝大多数都是汉人移民的后裔。

夏国将突厥势力驱逐向南以后,随着汉人移民西进,土著百姓与汉人通婚的也越来越多。丞相府初时还担心通婚会使汉人移民胡化,护国府也有人对此颇有微词,但长时间争论过后,发觉汉胡通婚的后代几乎十有八九都是黑发,瞳仁也是深色的,更像汉人而不类胡人土著,生活习俗也与汉人相近。百年下来,河中人谁也不好说身上有几分中原血脉,几分土著血统,但大多数事实证明通婚利于融合土著,五府中的争论才渐渐不了了之。

章 13 章 138 剪凿竹石开-6

从元德二十六年起,夏国就开始动员整个国家的力量。。第一,//最快更新//

在安西上将军周砺兵败热沙海之后,护国府作出决定之前,河中各地的军士已经携带兵器和马匹自行赶往营队集合。军士们一边做打仗的准备,一边议事。边境的营队准备应付突厥人随之而来的进攻,内地的营队则叫嚣着一定要报复回击。乌浒水北岸,州县白天关闭城门夜晚宵禁,百姓携家带口躲入仓城。在护国府作出决定前,整个河中仿佛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在护国府作出报复突厥的决定后,一切才开始有条不紊起来。

元德二十六年,河中动员了三倍现役的在乡军士,并紧急训练一批团练营队驻守后方。

元德二十六年年底,包括团练军在内,河中的军队已经超过六十万人,这时候,各地民心也彻底安定下来。这次全国动员行动,乃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也最为复杂的有组织活动。如果有人从整个大陆的上空俯瞰的话,将看到数以百万计的人群向西缓缓移动的壮观景象。以禁卫教戎军、连锐军奉命西援河中为标志,整个夏国的军队,游牧畜群、粮草积储都在向西运动,甚至安北军司的荫户骑兵也在向西游牧。河中的军队则陆续向南集结,只是因为大批军官阵亡,新建的营队需要训练整合,以及后勤的关系,大队人马停留在乌浒水北岸整训,前线对突厥仍处于防御的态势。

元德二十七年起,辎重司保证从乌浒水到铁摩崖的粮草输送无虞,徐文虎上将军率安西军主力越过乌浒水,这意味着对突厥攻势行动正式开始”章节更新最快”了。对夏国人,特别是河中人来说,报复攻打突厥是再正当不过的行为。为了躲避夏国骑兵的骚扰,很多部落被迫向西迁徙。对前线的夏国军官来说,这不过是锻炼新兵的牛刀小试,和将要到来的灭国之战相比,这一年的军功或损失都微不足道。而对罗姆突厥部落来说,这是地狱之门大开的一年,每天都有难以计数的袭击、抢掠、杀人、放火发生,简直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对辎重司司来说,每天都有无数不清的粮草、马匹消耗在路上。对行军司来说,每天都有可能接到某部获胜或者受挫的消息。

元德二十八年,护国府、大将军府、丞相府、皇帝陈宣再次确认了对罗姆突厥的进攻。

罗姆突厥几次遣使商谈条款,但在护国府看来,两万多军士的性命已断绝了媾和的可能,不把罗姆苏丹的人头斩断,就不算报了仇。丞相柳毅也认为,突厥苏丹野心勃勃而且反复无常,须及早剪除后患,若姑息养虎为患,只怕河中将永无宁日。

而另一方面,罗姆苏丹虽然建立了梅苏德王朝,取代白益王朝成为大食世界的正统,然而,战争、杀戮和缴获还是突厥苏丹梅苏德聚拢部将的主要手段。苏丹的部将、诸侯以及各个部落首领控制着梅苏德王朝的绝大部分力量。而许多诸侯都对媾和不以为然。这些人跟随罗姆苏丹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灭了白益王朝让他们得到了巨大的好处,然而,大多数人对财富和权力的渴望反而更加强烈了。夏国河中,传说中丝绸堆积如山,金银遍地的地方,刺激着许多人的心底的欲望。一开始他们还有些畏惧夏国的兵威,上将军周砺兵败热沙海,让很””多人都不可一世地想,夏国军队不过如此而已。白益王朝的尸体已经满足不了这些封臣,即使是苏丹也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意见。

既然夏国不同意媾和,苏丹正好宣称战争的起因是夏国的傲慢和野心,突厥人要准备和夏人打仗,他派出使者驰向四面八方,一边广结盟友,一边向各个诸侯征兵,大大小小的突厥骑兵队伍如涓涓溪流一般向东方汇集。

战争的规模将超过以往任何人的想象,战争将许多夏国和突厥的盟友都卷了进来。在广阔的交战地域,没有任何部落,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中立而自保。一边是如日方生的突厥苏丹,一边是雄踞河中百年的夏国,在世人看来,一山不容二虎,这场铁与血的对撞似乎是历史的必然,数以百万计的人的命运将取决于这场战争的结果,这里的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信仰,但却是一样激动而忐忑的心情,等待天神用鲜血写下裁决。正如先贤所言,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是因为人能群结队,而牛马不能群起战斗。反过来,因利益而结成了群体的人们,在历史的洪流面前,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和他身属的群体的命运紧紧相连。

风暴已经将数以千万计的人卷入了进来,而风暴的中心往往是安静的。

元德二十八年七月初八,上将军张善夫离开了康国。

辎重司上将军刘大昕,康国王康恒明,虎翼军指挥使,雍王陈昂,康国王世子康德裔,也就是陈康,以及一些公侯子弟出身的朝廷官员留在康国,组成了一个转运人马辎重的行营。刘大昕很快”帝国的黎明章138剪凿竹石开6”也要出发,在乌浒水建立另外一个转运行营,而张善夫和徐文虎会合之后,还将在铁摩崖建立一个转运行营,将后方的物资源源不断送往前线。临走之前,张善夫特意叮嘱留守康国这几位大员,除了转运粮草之外,千万加紧防备,虽然突厥人恐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突破乌浒水,万分之一的机会打到康国,但这种情况也要有所准备。

特意查看陛下行宫万无一失之后,张善夫才放心地离开。张善夫是个极不张扬的性子,行军的时候不预先通知驿站迎接,也不打出上将军旗号。他本人则一直呆在四轮马车里研究行军司为白益王朝绘制的旧地图,骑兵护卫着车队经过小镇和村落之后,百姓们才激动而欣喜地从后卫营队口中得知,大名鼎鼎的护闻侯张上将军大人刚刚从这里经过了。

东面调来的五万精锐步骑随张善夫一起南下。而跟在张善夫身边的总共只有数百人,主要是行军司的军官、卫士和传令。每到一处驿站,张善夫都要确认各军的位置,并向各军发出新的军令,命令太快的军团放缓速度,督促行动缓慢的加快挺进,使各军之间保持在合适的距离。南下大军骑兵多数是一人双马,甚至一人三马,步军营也带着许多四轮大车。为了缓解沿途补给的压力,各军各营之间有意拉开了行军的距离。

七月二十三日,张善夫抵达了固上城,他难得地走下了马车,穿着件灰色旧军袍,来到舍得河畔,俯看河水不停地向西南方流去,上将军久久沉默不语,这条河的下游,便是乌浒水的上游沃野,天山蜿蜒于北,葱岭耸立于东,兴都山横亘其南,巍峨群山如三座高耸的围墙,将乌浒”帝国的黎明”水上游这片沃野围成一个朝西方开口的盆地。西方的风吹到此处,撞上三面巍峨的高山便戛然而止。

有缺口的盆地,对夏国却是天然的桥头堡。这里是众神瞩目的战场,千万年来,无数民族进入这块入斗兽场一样的地方,希腊人、波斯人、匈奴人、月氏人、粟特人、突厥人,如走马灯一样来了又去。铁门关和护闻城是这一地区南北两边最关键的城池,唐玄奘将铁门关记录为西域佛教传播的起点。而再往南去,跨过浩渺的黑沙海东缘,便是张善夫的成名之地,护闻城。当年以一军威慑伽色尼诸侯,如探囊取物一般千里袭取名城的将军,如今已是年过五旬的护闻侯。

随从行军司军官们各忙各的,少数亲随也知趣地没有打扰站在河边沉思的老将军。

直到一个军官从驿站里出来,走到张善夫身边躬身秉道:“陛下已经抵达高昌。”

“好戏开场,陛下真是迫不及待啊。”张善夫难得地开玩笑道。麾下的军官面露了然的微笑,却不敢接这个茬往下说。张善夫有些乏味地摇了摇头,从河岸边回到了四轮马车内,亲自在地图上标注了陈宣的位置。

皇帝行军速度超过了张善夫的预料。他倒不是轻视随扈御驾的禁卫龙牙军,而是因为陈宣无法推辞百姓对皇室的爱戴。一般地说,御驾每至一地,总会掀起欢呼和围观的高潮。在夏国,巨大的疆土,强大的军队,清廉的官吏,严明的法纪,公平的施政,这让绝大多数夏国人,不管年轻人和老年人,不管性格如何,地位如何,多数人都对皇帝有一种”新世纪”由衷的爱戴。而陈宣即位以来,一直谨守这皇帝的本分,几乎从不插手五府的具体事务,更让这种对皇室的爱戴达到了顶点,这就和古代的隐士隐居不出,反而能在朝野间养成巨大的声望一样。在这样热烈的爱戴中,或许有人会兴奋得透不过气,或许有人会忘了自己是谁,但张善夫知道陛下本人肯定不在其列。

既然陈宣的行军速度超过了张善夫的预计,那就说明皇帝陛下肯定采取了类似于行军司上将军的行军方式,不打旗号,不张扬身份的行军。“真是可惜啊。”张善夫在马车内有些不满地撇撇嘴,如果御驾浩浩荡荡前来,必将从东向西一路将军民士气鼓动到顶点。“可惜了。”他叹了口气,也有些理解陈宣,“舍得,舍得,陛下已经舍弃了不少私人的东西,行军时随心所欲一下,还算是无伤大雅吧,沿途军民不免会有些失望罢了。”

♂♂

章 139 萦流涨清深-1

张善夫若有所思,又翻开了罗姆突厥的卷宗。

罗姆苏丹梅苏德与陈宣简直是两个极端,近一个月来,他都在巴格达检阅军队。除了禁卫军之外,深得苏丹宠爱的大将和诸侯也在受阅之列。每次检阅完之后,苏丹就杀牛宰羊大开宴席,拿出白益王朝宫廷储藏的丝绸、瓷器和茶叶赏赐给部下,然后在众将跪恩之际,苏丹往往举起金杯,哈哈大声道:“勇士们,想要更多的吗?去东方吧!”然后他将一队队士气高昂的骑兵送往东方边境。有的家伙在半路开了小差,但更多的家伙成为了夏国的麻烦。

巴格达谣言满天飞,不过都是关于宫廷斗争的谣言,哪个妃子最受宠,哪个禁卫军将领将得到晋升之类的流言到处都是,关于东方战争除了狂热却没有一点靠谱的消息。梅苏德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做了何种准备,有没有一个总体的战争计划,最近的侍臣宦官都没人知道。战争迫在眉睫,梅苏德好像还在及时行乐,又好像在犹豫不决,他仿佛全凭自己的喜好,往往在某次大型舞会或庆祝活动之后,将某位达官贵人、近臣或宠臣任命为某一支禁卫军的将军。

苏丹所做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自己的快活。他的快活也是别人的快活。

许多人都靠贿赂得到了官职或封号,有时候某位宠妃收了贿赂,敷衍似地提起一位放逐的将领,梅苏德竟愉快表示此人可以担任东方战场的总司令。他似乎忘了,在各种各样的宴会、比武大会、晚会上,他已经任命了两位总司令了。

就在敕封新司令第二天,梅苏德离开了巴格达,他的禁卫军顺道接走了新司令,原白益王朝禁卫军司令图拉姆,据说梅苏德高傲地站在因惶恐不安而下跪的图拉姆面前,用马鞭抽在他的左脸上,说道:“这个,是对背叛旧主的惩罚,从今往后,就为真正的王者效命吧。”苏丹的仁慈气度让图拉姆感激涕零,图拉姆伏地恳求,让苏丹一定踩着他的肩膀跨上了战马。他自己则来不及和家人告别,便骑马参加了东进的大军。

苏丹的行军十分缓慢,沿途不断有新的突厥部落骑兵汇入大军。

内行的白益王朝的降臣暗示沿途地方进献美女。每一天都有新的美女被送到苏丹的宫廷,每一天也有旧的美女被赏赐给臣下。勇士们白天行军,晚上就点起篝火欢宴,每天都仿佛是快乐而辉煌的节日,各地诸侯都赶来参与这场盛会。他们臣服于苏丹庞大的军队与显赫的威严,仿佛太阳的光芒万丈,感到自己的权势犹如夜晚黯淡的星光。

“乱世枭雄,”张善夫和上卷宗,闭目沉吟,“不是易于之辈啊。”

他性格沉静,却是外和内刚。敌人越是强,他便越是重视。四轮马车内,张善夫微闭双目,将罗姆苏丹的行为电光闪过般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感觉此人确实将突厥大食部族的长处都发挥到了极致。

大食、突厥人都依部族而居,以游牧为主,也有从事农耕的,各个部落首领都是桀骜不驯之徒,贪利而不怀德。梅苏德若要整合各个诸侯和部落,恐怕终其一生都完成不了。他以东方的财富为饵,与这些诸侯虚以逶迤,利益相交,反而正中其下怀。在浩瀚的沙海中,在险峻的群山中,无论大食还是突厥部落,几乎每个月都在打仗。最缺的是财富,最不缺的是勇士,只要酋长同意,苏丹的使者在各个部落游走一圈,就轻松拉出数万骑兵出来,这些人多是冲着劫掠财富而来,只要满足了上层的诸侯和酋长,下面的战士几乎不用发军饷。

一名行军司军官走到马车窗外,低声秉道:“张上将军?”

“何事?”张善夫睁开双目,一探身朝马车窗外看去。

“最新的消息,罗斯诸侯已经答应出兵了。”军官低声道,“芦眉国皇帝仍是不肯出兵。”

“知道了,”张善夫眼中闪过一丝精芒,沉声道,“你辛苦了。”

他低头取出身旁木箱中叠放的一幅地图,将它缓缓展开,大食诸侯领地赫然在目。

而在他们周围,夏国的河中、芦眉和罗斯、还有宋国,三个细细的箭头直指大食世界的心脏,巴格达。如果芦眉军队能够与罗斯一同进攻罗姆突厥的西方边境,必将极大的牵制突厥人的兵力,然而,芦眉国新皇帝即位以后,对夏国毫不掩饰其敌意,在与夏国的配合方面大不如前。“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张善夫轻轻嘟囔了一句,“不过,现在,还不能翻脸。”他头也没抬,问了一句:“向芦眉买粮没问题吧?”外面的军官一愣,立刻道:“鸽书中没提,要不要立刻确认?”

“恩,”张善夫轻轻点头,“还有,告诉陆上将军.....”

“一定,”他加重语气道:“一定要让罗斯诸侯的人马南下去打突厥......”

进入巴格达之前,罗姆突厥一直都是行国,突厥国的心脏不在城池,而是苏丹的王帐,它的力量来源是梅苏德周围的精兵猛将。因此,只要罗姆苏丹主力未损,无论占领多少城市,都不能结束战争,甚至可能会像周砺一样被他们拖死。因此,无论是罗斯方面,还是赵行德的海上威胁,都只是迫使罗姆苏丹出来决战的手段,他如果当真逃避而不绝战,张善夫也不介意从四面八方将罗姆突厥国的战争潜力一点点斩草除根,顺便解决掉其它的一些隐患。

“让罗斯人去打,”张善夫皱着眉头强调道,“打不打得都好,军饷可以给,但不能太多,我会全力帮他争取。”他叹了口气,依照他的本意,只要能够令罗斯和突厥人打起来,再多银钱都可以给,但是柳毅肯定不会同意。张善夫顿了一顿,等年轻军官记录下以后,他又道:“联军的粮草辎重,向芦眉国购买解决。”

说完以后,张善夫沉吟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可以把鸽书发出去了。

军官策马奔向固上城驿站,他返回不久,骑兵们就簇拥着上将军的马车再度启程,峭壁耸峙山道蜿蜒,队伍三转两转便已看不见踪迹,只留下数千年军队和商旅踏出的马蹄痕迹,舍得河水缓缓地,却毫不停息地向西流淌。

............

七月,是洛阳游宴最多的月份。元宵之后,七夕之前,这是一年中最漫长的等待。

才子佳人望眼欲穿,终于等到了七月。然而,随着夏国和罗姆突厥战争逼近,这个七月,注定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原本花树山石之间风雅的清流高会,骤然增添了许多慷慨陈词的场面。无数关东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遥远的敌国,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各种场合表现出同仇敌忾。只不过,家事国事天下事,许多母亲还是坚持着操心大龄男女的终身大事。

环溪园南邻池畔,池水清澈照人,朱灵乌一袭白衣站在池边。

旁边的士子很多注目于她的,她却恍若未见,池水倒映着倩影,仿佛笼上一层冰霜。

朱家是关东商贾,朱灵乌精通药理,也算是关西有名的女大夫。当年揭帖之祸后,她举家避祸迁往夏国。洛阳归夏之后,立刻又举家搬回了关东。当年迁到夏国的时候,朱灵乌年方二八,此时足有二十八了,竟是有终身不嫁的趋势。他父母亲早晚念叨,多方劝说,今日朱灵乌拗不过去,才不得不跟着出来了。一看游宴中多是年轻男女,朱灵乌的脸色一下便沉了下来,她本欲拂袖而去,谁料在宴上巧遇了赵将军夫人李若雪

。二人便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各自叙过别情。环溪园乃是李若雪母舅王居正的家宅,王家在洛阳是显赫大族,而其时洛阳游宴的风气以广邀宾客,李若雪本欲深居简出,也是因为拂不过亲戚家的面子,这才勉强和父母亲一起前来赴宴。说到此节,李若雪也是颇为无奈。

“难怪古人说,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朱灵乌黯然想道,“不管多厉害的人物,总有不顺心的事。像李姐姐这样的人物,也是如此。”她想起外面的传言,脸色微黯,她和李若雪在敦煌便是旧识,亲眼见她如何独自抚养一双子女,等着丈夫出征归来,谁料想......想到这里,朱灵乌不禁满心愤懑,暗道,“男子多是负心人,没一个靠得住,父母若是逼我嫁人,我宁可出家做尼姑去。”她年过二八,还待字闺中,名份上是为从前的未婚夫守寡,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去的影子已渐渐淡忘,只是,她这些年来一直没遇见入眼的人。

她看着李若雪的侧影,只觉得这是一幅极美的图画。多年未见,赵夫人安静恬淡依然,外面言之凿凿,朱灵乌也想像不出她在愤然掉头返回洛阳的样子。游宴中的士子淑女不时过来打招呼,李若雪微笑看着他们,朱灵乌却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愤懑地想到:“人说吴国公主也是个极好的女子,可为什么男人做错了事,却要女人来承担后果呢?”这时,她脸上不免流露出更加冷淡的神色,并认为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去找一个男人来嫁了。关东理学兴盛,女子冷若冰霜并不是失礼,反而是大家闺秀的样子。

朱灵乌努力地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将注意力转移到旁边对宋国即将北伐辽国的议论上去。

章 139 萦流涨清深-2

洛阳的七月还是从前一样的热,柳树上的蝉鸣一阵响似一阵。

夏日炎炎,洛阳人度苦夏,游宴、登山、诗词、听曲、看戏,一样都不可少。不过,名士雅集时最喜爱的事,还是清谈。和诗词雅集一样,清谈雅集由一两位德高望重之人主持并出题目,只不过题目不限于四书五经,参与者依次发言,然后相互诘问,论者风度和机辩百出同样,讲究的是胜固欣然败亦喜,面红耳赤者便落了下乘,久而久之,谁是士林翘楚,谁是狭隘小人,公道自在人心。

陈宪在洛阳府的驿站住了三天,便闷在馆驿里读了三天书。

数年的幽囚生活,几乎将一个浮躁小吏变成未老先衰之人。洛阳的天气十分闷热,馆驿里的白昼漫长而无聊,陈宪有些后悔没先行一步,而是陪同使者崔谦之逗留在这陌生的洛阳。他在洛阳也没有熟人,而崔谦之和洛阳令袁兴宗等人是旧识,这几天都在外面应酬。崔谦之囚居辽国数载,期间夏国屡次向辽国要求放还,这返国一事,朝廷已经明发天下,他被辽国扣留数年不辱汉节,返回敦煌必有赏赐重用。这一方官吏士绅,无论识与不识,都愿意与这位人物交往。崔谦之看陈宪一直闷在馆驿中,简直不像个年轻人,也特意把他带到环溪园来透透新鲜的气息。

跟着崔谦之打躬作揖了一阵,陈宪自觉无趣,便告寻了个理由,自去游玩。

此时,洛阳名园号称甲天下,这环溪园乃是洛阳名园中有数的一座园林。陈宪出了几个大人物宴饮聚会的多景楼,也不知去路,便避开人多嘈杂处,顺着溪水散步观景,这溪流潺潺环绕整座园林,南起华庭,西过锦厅、秀野台,北至风月台,诸多亭台楼榭依溪流而建,院中松桧花朩上千株,皆别处难得一见佳品。每一丛秀美殊异的花树之下,必然铺锦张幄,果子香茶陈列其上,才子佳人徜徉其间,赏树赏人,赏心赏目,洛阳正音十分悦耳。陈宪信步而行,走走停停,大约小半个时辰,便来到全园最北边,也是最为壮丽的凉榭锦厅。

陈宪被囚禁出了毛病,人多不太适应。见锦厅下面已经聚集了近百人高谈阔论,眉头微皱,正欲绕行而过,顺风传过来的一些话语声,似乎在议论关东与关西之制不同。他停下了脚步,只见柳荫下面,一个紫衫文士站在人群中央,此人似乎天生的出声洪亮,说话虽然不疾不徐,却能传得远远地,在他周围为了数十人,或坐或立,有的不时颔首赞同,有的冷笑不屑,也有人面露沉吟之色。陈宪心念微动,左右无事,他便踱步上前走入人群中。

“关西这一个校尉之职,天不管,地不收,那才叫一个官儿啊!”

旁有一书生见陈宪挤进来,对他友善地笑了笑,侧身让开一个位置,还随口感叹了一声。陈宪微微点头,也对他拱了拱手,关东人虽然文弱些,但人情和善,待人没什么戒心,陈宪虽然才在洛阳住了几天,已经有所感受了。陈宪身着直裰凉衫,这书生见他仪表堂堂,客气地拱手道:“中间那位是丽正的杨传庐,在下嵩阳易毳,有礼了。”关东优容士大夫,开科取士,学校大兴,这嵩阳二字,并非易毳的籍贯,而是他出身天下四大书院之一得嵩阳书院,所谓“嵩山仰止”,关东士人一听便知,如果是其他官私学出身的正经清流,也当自报出身学校或师门以回应。陈宪历经艰辛,早退去昔日傲气,便拱手答道:“甘州陈宪。”

易毳闻声却一愣,看了陈宪一眼,不再说话。在他印象中,关西来人,要么是赳赳武夫,要么是商贾,要么是刀笔吏,这陈宪长得白皙斯文,神态仿佛是个游学书生,不想却是甘州人氏。陈宪却不知其中他心中所想,只道易毳和他一样是个寡言的人,也不以为意,将目光转正在说话的杨传庐身上。

杨传庐的语气虽然平静,却透出一股书生特有的傲气:“学校行推举之前,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地方大员,一路安抚使,一州知州,看似礼遇隆重,号称封疆大吏者,究其根底,仍不过一大吏而已。朝廷一纸文书则束手就缚,岂能有威福自专者,而辽贼南下,鄂州倡议学校推举,实乃中土千年未遇之大变。州府、团练、学政,悉数由学校推举,这些地方大员,若无干犯朝廷律法,且经过三堂会审,明正典刑,就算是陛下,丞相、吏部也奈何不得。而丞相因为学政推举的缘故,反而要受各地学政的挟制,简直就是太阿倒持,若我为相公,也要如芒刺在背,不得一日安寝。”

“所以邓相公才有州学廪生推举丞相之意,”旁边一个青袍书生道,“天下州学,廪生数万,可有实力与邓相公争上一争的,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他策动北伐大计,若真的收复了河北,甚至直捣五京的话,凭着这般威望,天下廪生,无论是是不是理社众人,大半都会推举他的。”那书生叹息道,“邓相公老成谋国,这是釜底抽薪,从此后,学政要干预中枢,就难了。诸学政都心知肚明,原本应该吵得天翻地覆的事情,竟然这么无声无息地通过了,从中便看出,当下这位执政,胸襟不知如何,手腕却似乎比陈少阳高明得多。”

陈宪转头看着易毳,目光有询问之意。

易毳虽然不欲与他瓜葛,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低声道:“这位是嵩阳的陆修齐。”

陈宪点点头,心中莫名其妙地对这些书生生出一些怜悯。

他自己当年在柱国府时,满腔抱负,粪土公侯,当时的心态,却和这些关东的书生十分相似。夏国文武并用,军士稳压过文人一头。大丞相府虽然是文官的大本营,但百年来,历任丞相,像柳毅这样武人出身的占了一半还多。洛阳既已属夏国,这些书生想要入主中枢,就比关东要难上百倍,若投往宋国,也势必受到猜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这才借着雅集之机,大家聚集在一起,议论时事,发泄心中治国平天下的块垒。可惜,他们已不是宋国的人,闻名遐迩嵩阳书院也好,洛阳官学丽正书院也好,廪生们都不可能参加丞相的推举了。

然而,有些东西,失去了才倍觉珍惜。有些事情,也因为置身事外而无所顾忌。

“如此说来,邓素真的很阴啊。”有人叹道,“伐辽这么大的事,他拿来当赌注。”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人家真有必胜的把握呢?”另外一人道,“辽国不过蛮夷之邦,正所谓其兴也勃也,其亡也乎焉。几年前赵保义提兵北伐便收复了旧京,如今赵保义虽然去了南海,但岳相公驻节汴梁,执掌北伐大局,赵将军部下陆、罗等将虎踞京东,朝廷光在河南就有二十余万,曹、刘、韩诸大帅兵马数十万为援,邓相公以全力支持北伐,而且还有扬州证信堂的河北券筹措粮饷,这是雷霆万钧之势,契丹胡虏能抵挡得了?”

“正是,契丹人不过是一群蛮子罢了,要不是朝廷换将,只怕早就收复河北了。”

众人议论纷纷,言语间大都都对辽国不屑一顾,似乎将不久前辽军南下直逼洛阳的恐慌完全忘记了。“正是,契丹蛮夷而已,只要朝廷大军北伐,必然不堪一击。”易毳也神色激动地附和道。陈宪暗暗摇头,他对辽国的看法,可不是如此,正待转身离去,有人大声叫道:“法宗,陈法宗?”陈宪回过头一看,却是位面目陌生的锦袍公子,一脸欣喜地看着自己。

“这位是?”陈宪面带异色,那贵公子笑道:“多年未见,法宗还记得李某吗?”

“李?”陈宪盯着那人的脸孔,脑海中不断回忆,终于想起一人,苦笑道:“原来是李公子。”说完拱了拱手。李甲乃韩国公世子,陈宪从前和他不过有数面之缘,那时候,李导可不像现在这般亲热,甚至有些故意疏远。陈宪心中还在揣摩,李导却回头道:“十二弟,你们都来见过陈法宗。”他后面跟着好几个公子,闻言都来与陈宪结识,众人一起揖让,反而把易毳给挤到一边去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刚才在多景楼,听崔国使说起陈兄也在这儿,我们立刻就来寻找了。”

李导含笑道:“这一番好找,总算没有白费,”他说话间已经和数人点头致意,这番声势,让众多书生,杨传庐、陆修齐都看向这边,李导笑道:“这位乃真正的大夏男儿,与崔国使一同持节不辱使命的陈法宗。”他语气一顿,陈宪有些不详的预感,果然,李导又笑道,“听众位好像在说宋国北伐之事,法宗对辽国的虚实可是一清二楚得很啊。”

章 139 萦流涨清深-3

“陈宪?”朱灵乌睁大眼睛,吃惊地掩住嘴唇,“他回来来了?”

她低下头,掩饰了目光中一丝难堪,二人近在咫尺,而她完全认不出他来。“他被辽国人扣留了么?难怪......”朱灵乌苦涩地回想,咀嚼着李导刚才的话。几年之前,破落贵族子弟与商贾女儿一场平淡而失败的相亲,二人相识,两人对彼此都没什么好印象,但又有些说不出的印象,此后陈宪到厚着面皮屡屡登门造访,朱灵乌虽不假辞色,但也与他有些交往。然而,心扉渐启之时,陈宪这个人忽然消失了,连个招呼也没打。短暂的若有所失,朱灵乌十分地羞恼,也没不再打听这个纨绔子弟的消息。谁料到,居然在这个场合再见到他。

李若雪听到陈宪的名字,眼中流出出一抹奇怪之色,也看了朱灵乌一眼。

显然,对这二人的往事,她还记得清清楚楚。朱灵乌的羞涩面容让她吃了一惊。

“好像就那个敦煌的陈宪,”大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李若雪微笑道:“怎么自称甘州人氏?”她本是忧郁而庄重的神色,此刻眼含着三分关切,嘴角微微上翘,笑意中带着一抹促狭,唇间露出一线贝齿。岁月不能稍减她的美貌,反而为她增添了一股令人迷醉的风韵。赵夫人的情绪很能感染别人,无论是学士府先生还是闺阁姐妹,谁若和她在一起待上片刻,心情就会和她变得差不多。她心情愉悦的时候,别人会感到轻快喜悦。她心情阴郁的时候,旁人会感到烦闷不安。而任何人,哪怕和她说过一两句话,当李若雪露出这种妩媚的微笑,看见她雪白的贝齿时,都会受宠若惊,甚至有些飘飘然。“赵夫人待我与别个不同。”无论男女,每个人脑子里都会浮现这样的想法。

朱灵乌也是如此,李若雪打趣她,反而没那么不好意思了。

“本来是敦煌人氏,好像因为什么事,祖上迁到甘州了。”她侧着头回忆,目光却仍停留在陈宪身上。陈宪在敦煌属于中等身材,到了洛阳便比文人雅士们高出半个头了,身形显得十分挺拔。和敦煌时相比,他显得稳重了很多,李导等人突然出现和引见,让陈宪惊慌了一瞬,朱灵乌这熟悉的一瞬的表情。只一瞬,接着,他又躲进一层面具后面,显出过去从未有过的从容不迫来。他斯文有礼,得体地应对着李导等人,滔滔不绝中带着几许对契丹蛮人的讥讽,恰到好处地迎合了洛阳的书生们,显得斯文有礼,见多识广,风趣,又有主见。

杨传庐等人,丽正和嵩阳书院中佼佼之辈,对这个关西士人都重视了起来。

“啧啧,这家伙不简单啊,小韩国公给他撑场面,倒底是什么来历?”

“关西重武轻文,但偶有一两个人,倒是出类拔萃。”

“这就叫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啊。”

众人低声的议论传到两女驻足之处,李若雪笑道:“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压低了声音,对朱灵乌道:“故人重逢,怎么,不想上去相见吗?”朱灵乌大窘,面色绯红,难得地腹诽起来:“果然上了年纪的夫人,都是喜欢给别人做媒,连李学士也是如此。”只是想想而已,她在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李若雪却不知道这个小妹妹在想什么,见她害羞了,低声道:“陈宪也是可恶,不告而别,当他自己,方你等了几年,来负荆请罪才对。”“哪有?”朱灵乌闻言,心中羞意大起,“我哪有等他。”几乎跳着脚要否认。

“好吧,不说了,不说了。”李若雪微笑着摇头,轻轻放过,朱灵乌百口莫辩。

虽然只赵夫人知道二人的往事,但她还是十分窘迫,并且将难堪都归罪于这个不人。

辽国困顿数载,都是老天爷的惩罚吧。朱灵乌蹙起额角,狠狠地盯着陈宪。

她敏锐地发现他发髻微乱,可见此人平常不修边幅,出门时才匆匆做了番打扮。他站在在一群洛阳士子中间,倒显得人高马大,但在关西军士当国,比陈宪魁梧得多了去了,而他被囚禁了数载,反而略显肥胖。陈宪所在的一群人距离朱灵乌二人其实很近,一抬头就能看到他们。

“他会看见我么?拱拱手,或者说说这几年,或者解释不辞而别的原因么?”

朱灵乌是拉不下面子去找陈宪的,她心中隐隐有些盼望,陈宪会主动过来说话,又有些怕他过来,太丢人了。陈宪站在众人中间,特殊的经历使他出人意料地成了雅集中风头人物。他的神情和蔼而友善,朱灵乌却感觉十分陌生,仿佛一直戴着面具在做戏,只眼角偶尔流出一丝讥讽,令能和过去的陈宪联系起来。他越是应对得体,从容不迫,朱灵乌就越是不满,这个家伙,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陈宪表面上斯文有礼,内心实则非常不耐。这些关东人是得了健忘症了么?

契丹人雄踞辽东两百年,哪怕唐朝极盛之时,也不能说完全压服了他们。耶律大石即位以来,施政井井有条,先拉拢部族夺位,坐上王位后,立刻翻脸,借八部大会的机制,压迫各部族一次次让步,南征北讨,将各部勇士都拉了出来为国效命,最终将整个辽国牢牢控制在手里,无论是契丹族、奚族还是杂胡部,提起耶律大石无不敬若神明。各地萨满以耶律大石的画像焚灰为人治病,甚至颇有神效,可见其在辽国的威望。关东人觉得北伐的赢面极大,很大程度是因为国力和人口都数倍于辽,然而,宋辽两国的国力,从太祖朝起便是如此悬殊,宋国何曾又占了上风?兵甲、战马、勇士这些方面,辽人本来不弱。哪怕宋人最自傲的财赋积储来说,辽国和宋国差距也不那么大。

辽国庄园的经营极为灵活,通过买卖奴隶的办法为工坊和土地配上合适的劳力。契丹人完全以得到最大的出产为目的,一块地能用五十个奴隶耕种的,就绝不会用六十个奴隶。上次南侵,辽人掳了大批宋人为奴,无论工坊还的农庄,基本技艺都和南边相差无几。奴隶饥寒交迫,消耗越少,反过来,辽人从奴隶身上刮下来的血汗就越多。

这些血汗统统变成了辽国的财富。契丹人一户有一人抽丁,平常大部分时间放牧,少数时间集中起来以千人队一起训练,在册兵军户得到辽朝的盐、酒、茶、布、粮食犒赏。这些犒赏都是耶律大石给兵户的恩典,有任何短少,军户可以向北院,甚至直接向耶律大石告状鸣冤。以陈宪在北边所见,在大批奴隶的血汗的滋养下,契丹人的日子比南边百姓还要殷实,辽国府库也十分充足。辽人唯一麻烦的,是奴隶的繁衍生息远不如南朝的百姓。所以,他们也需要打仗来掳获更多奴隶。奴隶,而非财富,已经成为辽国人战争中的最大目的。

当然,这些认知,陈宪是不会和关东的书生说的,那完全是自讨没趣。

萍水相逢,何必深交。陈宪如是想,应付着李导和这些关东人,李导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反而颇有嘉许之意。揖让议论完了,他拍着陈宪的肩膀,亲热地笑道:“好个法宗,几年不见,才气长进了不少。和我一起去见过赵上将军夫人,你不要自惭形秽就是了。”他早看到了旁边柳荫下的李若雪。“这位是保义侯赵上将军的夫人,是洛阳数的上号的人物之一,她已看见我们了,不上去见面便是失礼,见面时也千万不要失礼之举。”李导对陈宪颇为上心,一边低声叮嘱,一边满脸笑容地便带着陈宪上前。李导等几个贵族子弟则一脸羡慕地在原地等候。

“他走过来了。”朱灵乌心砰砰直跳。

她看着陈宪,想从他眼中看到一丝熟悉的目光,可当他抬头看过来时,她立刻将目光移开了,不和他目光交汇。陈宪眼中闪现一丝惊喜,但朱灵乌这副神情落在他眼中,他眼中闪过一抹黯然,旋即泰然自若地跟着李导上前。韩国公世子和保义侯夫人见礼过后,笑着介绍道:“这位陈宪,陈法宗,刚刚从辽国载誉而归。法宗,今日得见李学士,幸何如之。”后面这句话,却是对陈宪所言。陈宪无奈上前,拱手道:“赵夫人,多年未见,风采依然。”他眼角的余光瞥着朱灵乌的裙角,一只绣履微露碧,陈宪心中一荡,暗骂自己无耻,心中却忍不住去想象那鸦头袜裹着的纤纤秀足。

李导惊讶地看着陈宪,李若雪轻声解释道:“有幸与陈公子在西都有数面之缘。”

她轻推身边的朱灵乌,笑道:“恰巧,朱姑娘与陈公子也是旧识。”朱灵乌脸色淡淡,检纫为礼:“陈公子,别来无恙?”“姑娘”三字落在陈宪耳中,耳膜如鼓槌猛击了一下,忽然觉得胸口有些湿热了。他这呆样落在别人眼中,却显得他对李若雪恭敬有加,对朱灵乌却心不在焉。李导扯了他一下,让他不要这么傲慢。朱灵乌虽然只是商贾之女,却是两都有名的女大夫,公侯女眷看病都是找她,且素有尖酸刻薄的名气,得罪了这个人,可谓后患无穷。

“还好,”陈宪忙敛容道,“朱姑娘,别来无恙?”

“无恙。”朱灵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答道。

章 139 萦流涨清深-4

“还好,”陈宪忙敛容道,“朱姑娘,别来无恙?”

“无恙。”朱灵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答道。

陈宪脸色微变,李导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大丈夫不与女子及小人计较。

李若雪见状,微笑道:“刚才陈公子与洛阳俊彦议论北伐之事,似乎尚未尽吐胸中见解。”

“赵夫人慧眼如炬。”陈宪眼珠微转,含笑拱手道,“攻城略地,晚辈难望保义侯项背。不过,在下私心总以为,军国大事总是持重为妙。也许我见识短浅,但我也知道,大多数关东人并不喜欢打仗,也不知道打仗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激于义愤,想向契丹人讨还血债,所以才会赞同北伐之议。这种舍身赴义的气魄,晚生是十分佩服的。但是,邓素身为执政,不务励精图治,却舍长就短,孤注一掷与契丹人相争于河北,实非智者所为。宋国与辽国相比,长于文治而短于武功。如今宋国的国势刚刚稳定下来,尚未完全恢复元气,并不是用兵的时候。我相信,当初耶律大石之一战放弃河南,与我朝轻取洛阳有极大的关系。他宁可放弃汴梁,也不愿面对我朝与宋国联兵攻辽。可邓素北伐河北的话,我朝又能如何?且不提西面战事正酣,难道邓素会允许我朝借道河南进入河北吗?不可能的......”

真人面前,陈宪打起了精神,语气也有些激昂起来,这时,朱灵乌却插话道:“不能借道河南,难道不可以走长城之外,下西京道,直取上京,或者绕道直插幽州,使辽人腹背受敌吗?”她眼神灼灼地看着陈宪,似乎笃定他编不出来理由,嘴角微撇,准备翘起一个讥讽的微笑。陈宪却翻了翻白眼,一副不与计较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气。李导不知二人的心结,干笑了两声,道:“法宗才从辽国脱困归来,舟车劳顿......”他话音未落,陈宪却开口了。

“我以为,”陈宪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战场距离太远,所谓分进合击就是个笑话。吴上将军自长城外进兵辽国西京道,与河北战场的胜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当然,如果朱姑娘能够强迫耶律大石不动用骑兵奔袭的战术,而且平分兵力对付两面夹击,说不定宋军就胜券在握了。给我来一杯清茶,多谢。”最后这话却是对旁边的仆人说的,显得漫不经心。朱灵乌还在蹙眉想他话中的意思,陈宪接过茶杯,向赵夫人躬身告辞,施施然自离去了。

朱灵乌何曾受过这等闲气,盯着他的背影,眼中觉得他有说不出的可恶。

“看起来,陈法宗颇有见地。”李若雪脸上浮现一抹愁云,“但愿不要被他言中。”

“什么见地呀?”朱灵乌气鼓鼓道,“还皇亲呢,眼高于顶,狭隘浮夸的家伙。”

李若雪几乎无奈地阖上眼睛。她知道,女人心就是这样,生气的时候,无论怎么暗示或明示,朱灵乌对陈宪都不可能有什么好话。“小姐说的是。”一旁的朱灵乌的贴身侍婢琴心也嗔道,“他只是反贼之后,皇亲什么的,都是当初别人胡编乱造的。”

“什么?”朱灵乌眼眸却是一凛,“反贼之后?”

“是啊,”琴心气愤愤道,“老爷说,幸好小姐没被他骗了过去,不然咱家都要受牵连。”

“什么......反贼之后?”朱灵乌脸色发白,她忽然想起一种可能。

“琴心,你都听见老爷说什么了?”她咬牙道:“都说出来听听。”空气中仿佛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朱灵乌的语气冷冰冰的,仿佛用了极大的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李若雪的眼眸也凝重起来,她少时跟随父亲经历过元祐之祸,长成后又与赵行德一起经历揭帖之祸,不得已从关东逃到关西。“反贼”两个字,有千钧之重。没想到陈宪这看似普普通通的落魄皇亲,身上居然还背着这么沉重的秘辛。

“小姐,我,我,......,”琴心这才省起失言,“婢子也是无意中听见老爷说的,你可千万不要告诉老爷啊。”当时朱家老爷便说过,这事不必告诉朱灵乌,但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以朱灵乌的脾气,不问个水落石出绝不会罢休,若她亲自去问老爷,只怕后果更加糟糕。

好一阵吞吞吐吐,琴心才向朱灵乌说清楚了她知道的事情。

原来,陈宪的皇亲身份固然不是冒充,但背后的隐情更加惊人。他祖父陈坚乃是今上陈宣的伯父,先帝的兄长,也就是夏国因独断专行而被护国府弹劾去位的唯一一位皇帝。弹劾之后,护国府还为陈宪的父亲陈庆,也就是陈坚的长子保留了王爵。然而陈庆私下结党欲重新推举陈坚为帝,被人出首告发。陈庆被柱国府判处夺爵,陈坚、陈庆父子终身谪居甘州。

当陈坚被废黜的时候,陈宪还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而陈庆被夺爵时,他也只是牙牙学语的懵懂孩童而已。陈坚、陈庆父子受到五府的惩处,谪居在甘州之后,二人幡然悔悟,在陈宪面前,祖父和父亲从未流露对五府的不满。按照夏国人的观念,陈坚父子已经伏罪,先人之错也与陈宪这后人无关。因此,陈宪进学考文士,在柱国府谋职司,都与常人无异。

无论在护国府还是别的地方,旁人都只知道陈宪是个落魄皇亲,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他就是废帝之后。当初作媒人也是如此以为,才有意撮合陈宪与朱灵乌的婚事。可二人交往一段时间后,朱老爷从别处得知了陈宪的身份,大惊失色,当即不再允许朱灵乌与陈宪来往。他也知道女儿个性倔强,若是强行反对,说不定她反而不听,于是只暗暗叮嘱,凡是陈宪来找朱灵乌一律婉拒,他有任何的书信传递,朱灵乌身边的婢仆也只能拿给朱老爷。若是私下传递的话,轻则赶出府去,重则将卖主行径通告商会,让犯错者在关东关西都找不到事做。

“原来,是这样啊。”朱灵乌脸色苍白,喃喃道,“我还以为......”

她脸带悲哀的的神情,李若雪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朱灵乌的手掌,感觉手心冰冷。

不管朱灵乌作何感想,陈宪却没这么多伤怀,他跟李导等人虚以逶迤,边走边聊。

众人顺着溪水一直绕着环溪园走过一圈,又回到多景楼。崔谦之还在楼上说话,陈宪与长吏同来,自不能单独先行离去。而李导笑道不欲上去打圈作揖,便在多景楼下与陈宪作别。故友重逢,到比从前更加亲热,约好了过几日后一起去登嵩山,二人方才别过。李导等人出了环溪园,众家公子一路骑马顺着长街换换而行,中途不间断有人告辞而去,最后只剩下韩国公府这兄弟二人。各色人等行色匆匆,他二人并辔而行。

“十二弟,”李导问道,“你觉得陈宪这个人如何?”

“似乎太聪明了些啊。”李甲担心道,“这小子有点滑头,会不会过河拆桥?”

李导面色平静,仿佛在问极寻常之事。李甲却小心地往左右看了看。行人都离得远远地,不虞隔墙有耳。大街上,确实是个商量秘事的好地方。“聪明么?”李导冷笑道,“世上聪明的人多了。一个废帝之后,根基全无,他能翻出什么浪来?”他看李甲紧张的神色,不禁皱了皱眉,这族弟不堪大用。李甲毕竟是族里的心腹,与自己算得上荣辱与共,否则,他就算手底下乏人可用,也看不上这种人。

“兄长说的是。”李甲讪讪笑道,“若是大事成就,倒是便宜他了。”

“便宜么?”李导冷笑道,“大人物自己都不肯坐这位子,反而推让来去。我便知道,这位子便是个火坑,坐上去都没什么意思,跌下来可就粉身碎骨了。再说了,这只是备而不用,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语意有些模糊,李甲尚未领悟出真意,李导又道,“管他呢,”我们只做我们认为对的事情罢了。”他轻夹马腹,马儿得得轻跑起来,李甲忙催马跟了上去。

............

多景楼头,宴饮作诗暂告了一个段落,众位大人先生唱酬之余,亦不忘指点一下晚辈。

“法宗,”崔谦之笑着问陈宪道:“在洛阳待了多日,觉得此间人情风物如何?”

“禀大人,”陈宪恢复了惫赖神气,“我的骨头都快生锈了,您何时启程回敦煌啊?”

“人生处处皆学问!”崔谦之不以为忤,反而笑道,“法宗你当思上进!”

“大人说的是。”陈宪拱手道,脸上殊无痛改前非之意。崔谦之只摇了摇头,没有责备于他。他两人在上京经历过极多的危难折辱,可谓患难与共,同生共死,情分远远超过了普通的上官与属吏,说话也随便得很。陈宪的身份,崔谦之清楚得很,也不以为意。虽然五府未必会在意这个小小的废帝之孙,但陈宪若没有拿得出众的功业,上面的人也是很难想到栽培他的。

章 139 萦流涨清深-5

“随我过来,见过各位大人。”崔谦之不由分说,将陈宪带到一群老先生面前。

“这位是洛阳令袁兴宗袁大人。”

“好,后生可畏啊。”袁兴宗看着陈宪,眼中闪过一丝嘉许之色。与崔谦之一同被扣留的使者随从有十几人,这年轻人留到了最后,既是崔谦之对他的信任,也有他自己的胆色。要知道,夏国出兵关东,耶律大石随时可能将二人处死泄愤。对丞相府来说,两位使者遇难,不过是辽国向夏国发出的信号而已。当然,两位使者安然归来,则是另外一种意思。

“哪里,哪里,袁大人过奖了。”陈宪汗颜,拱手谦道。

他知袁兴宗乃夏国主持关东大局的三位重臣之一,在洛阳代表丞相府。无亲无故,这位大人礼贤下士,可有些奇怪,果然,袁兴宗微一沉吟,问道:“关东宋辽相争的局势,法宗有什么高见?”崔谦之推荐了陈宪,洛阳令虽然答应了,仍要考较一番,才能量才使用。崔谦之含笑在旁看着陈宪,眼中隐隐有鼓励之意。这小子虽然惫赖轻浮,但心思和眼光都是一等一的好,乃是一块璞玉浑金,稍加琢磨便可成大器。寓居上京这几年,他也教给陈宪不少东西,然而,此番回去敦煌,陈宪却没什么施展的空间,不如留在洛阳,跟在袁兴宗学一些处理州县庶务本事。正所谓宰相起于州部,总好陈宪回护国府做文吏,半死不活的熬资历。

陈宪心中叫苦:“出门前没看黄历,今日怎么谁见我都要考较一番?”

他郑重拱手道:“大人垂询,晚辈只有班门弄斧了。”他理了理思绪,将自己对关东局势的看法缓缓道来。多景楼头,崔谦之和袁兴宗自是众人注意的中心,他两人一起考较这后生晚辈,其他人自然也聚拢过来,听这人有什么高见。无数考较的目光下,陈宪身上的压力又重了许多,不过,他神情却是沉着,侃侃而谈,在别人眼里没有显出任何慌张胆怯之态。

“此子是谁?”韩国公李蟾站在远处的轩窗前,朝袁兴宗这边看来。

“似是崔国使的随从,”旁边一位青袍文士轻声答道,“陈宪,字法宗。”

“原来是他。”李蟾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他不再说话,听了一会儿,叹道,“假以时日,又是一匹千里驹,可惜了。”旁边那人笑道:“国公爷爱惜人才,难道要提携这小子一把?”

“世人皆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李蟾摇了摇头,淡然道,“岂不知象因牙焚,无用之用,方是惜身保命之道。”他不再看陈宪,凭栏望出去,“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李蟾举起茶杯轻啜了一口,看着窗外的游宴景色,神色悠然。

多景楼下,一片游人如织,繁华景象,几乎令人忘记了天空中密布的战云。

............

洛阳,虽然太阳刚刚落山,外面天光犹亮,行宫四壁已是灯火辉煌。

“此事朕断然不能允准!”赵杞愤然道,“韩凝霜一女流盗首,聚啸山林,窃据疆土,朝廷不发大兵剿灭也就算了,居然还要给她封王?!传扬出去,岂不叫人耻笑我大宋无人!”他越说越是气愤,扬手“啪”地将奏折摔在地上。天子雷霆之怒,旁边的侍从已吓得脸色苍白,邓素却似毫无所觉,他弯腰从地上将奏折拾起来,掸掸灰尘,斯条慢理道,“既然陛下今日不准,那下次再说吧。”

“你?!”赵杞阴沉地盯着邓素,却说不出话来。

这封汉军首领韩凝霜为韩国郡王的奏折,邓素已经是第三次呈上了。王爵乃国家名.器,第一次赵杞就断然回绝。然而,丞相一而再,再而三地呈上奏折,而且一字未改,怎不叫赵杞愤怒莫名。邓素的理由,不外乎国家在用人之际,汉军关乎北伐胜负,乃至河南京东得失,夏国皇帝已经明发诏书,允诺韩氏若攻入高丽及东京道便裂土封王。宋国要争取汉军这支力量,唯有比夏国拿出更高地诚意,现在就给韩氏封王。不过,在汉军用兵的方向上,邓素倒与柳毅不谋而合,他不愿韩凝霜向河北河南扩张势力,而是希望汉军渡海去攻打东京道。

丞相告退后,赵杞余怒未平,伸手抓起茶盏想砸出去,最终却又放了下来。

灯火明晃晃的,照耀得人眼花。

曹皇后已经央求了多次,让曹迪领兵北伐,邓素却始终没有松口。

参政陆云孙虽然忠心耿耿,但朝廷大权掌握在邓素手中,他不同意的事,就绝对不可能办到。今日赵杞本来想再找他商量,哪怕让岳飞为正帅,曹迪为副帅也行。谁知因韩氏封王之事,赵杞控制不住心中怒意,也拉不下脸来软语和邓素商量。想到此处,赵杞就不禁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无力的感觉。邓素虽然表面上事君恭敬,内里却是软硬不吃。短短时间,他就在朝中安插了许多党羽,赵杞虽然在宫中的日子虽然好过了些,但在朝政上的影响力,几乎和陈东当政时没有太多区别。朝廷百官都在丞相府议事,邓素每天入宫拜见一次陛下而已。

“大奸若忠,难道是大奸若忠?”赵杞喃喃道,轻抚着头,额上青筋隐现。

邓素出了皇宫,随手将袖笼中的奏折交给随从文吏。

他自己上了轿子,沉声道:“临江门码头。”旋即闭目养起神来。

南方海寇已经夷平,北伐也没有了后顾之忧,邓素原想请陈东为广南之事转圜,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他也没强留陈东的意思。而陈东离开鄂州,送还是不送,都是态度。而陈东不愿给鄂州官员士绅的难题,他知会了邓素和少数几个好友,就在今晚,一叶扁舟东下长江,然后走海道,回泉州老家忘归崖隐居。

“相爷,码头到了。”邓素睁开眼睛,眸中似雾气氤氲,旋即转为澄澈。

禁军卫士都留在稍远的地方,轿子停在栈桥前面,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提灯笼在前面引路,邓素沿着船板上了乌篷船。甲板上早支起一方乌木小桌,陈东坐在桌边,抬头道:“来了?”伸手请邓素落座,丝毫没有意外,仿佛一直在等着他一样。

“怎么不能来相送。”邓素叹了口气,坐在陈东对面,伸手拿起杯子。

细细的上弦月如一张雕弓挂在东山上空,江面上,万籁俱寂,二人对酌了一杯。

“少阳,一路保重。”邓素放下酒杯,语气一变,“北伐大计,广南出一万精兵如何?”

“出兵之事,相公自去找知府学正,”陈东哂道,“陈某一介四海散人,若再有置喙的余地,岂不是乱了朝廷的规矩。”他垂眸看着杯中酒,一轮残月在摇晃破碎,徒乱人心。广州大捷,广南路团练与海寇血战数十日,时人咸谓天下团练之精,河南路第一,广南路第二。邓素已经知会广州知府陈公举,希望能够从他从广州参战的团练中选出一支精锐,大张旗鼓北上赴援,为天下州县做个表率。而陈公举前日就以鸽书报与陈东知晓了。

“明人面前,不打诳语。”邓素正色道,端起酒杯,“这一杯,敬你与元直不计前嫌,以国事为重,剪除了东南海寇,除了北伐的后患。”广州一役,赵行德与陈公举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谓相托以生死。这样的合作,没有陈东的保证,绝无可能。不过,若陈东矢口否认,邓素自然也不能证明,只是不信,且失望而已。他握着酒杯,只看着陈东。

陈东沉默片刻,端起端起越瓷杯。

两杯相碰,“叮——”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越,酒水微漾,二人皆一饮而尽。

“我敬,”陈东叹道,他脸色黯然,“为国殉难之英魂。”

广州之役虽货大捷,广南死难百姓数以万计,理社子弟牺牲在战场上的也数以百计,广州城内,可说家家戴孝,人人服丧,短期难以恢复元气。陈公举报知出兵的要求时,特意言及了这一点。广南实在伤不起了。陈东初看到战死人数时,还以为写错了。这其中许多年轻人,他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和样子,更有他看重的门人死难,令他如断手足,痛彻心肺。

邓素也沉默了下来,月影照在江心,微风送来江岸上阵阵蝉鸣。

“北伐之事,我知外间谤议如潮,不过......”酒杯中的月影微微晃动,邓素的目光透着某种坚定,缓缓沉声道,“你也知道,每一天,河北都有无数百姓在契丹人的奴役中死去,如果可能,我宁愿今天就北伐。而且,眼前是大宋中兴,恢复旧疆的唯一机会了。夏国困于西面与罗姆突厥之战,东面就难以大举用兵。我们要收复河北,面对的敌人,只有一个辽国而已。如果这几年不能收拾旧河山,如果等夏国西面事了,那么......”他沉默了半晌,忽然以一种苦涩的声音道,“以河南疮痍之地,两面强敌交侵,我们不但不能收复河北,河南和京东保不保得住,都成问题。江北失守,江南和广南保不保得住,也很难说了。弈棋当争先,否则满盘皆输,北伐,我只能赌上去。”

章 139 萦流涨清深-6

“北伐之事,我知外间谤议如潮,不过......”

酒杯中的月影微微晃动,邓素的目光透着某种坚定,缓缓沉声道:“你也知道,每一天,河北都有无数百姓在契丹人的奴役中死去,如果可能,我宁愿今天就北伐。而且,眼前是大宋中兴,恢复旧疆的唯一机会了。夏国困于西面与罗姆突厥之战,东面就难以大举用兵。我们要收复河北,面对的敌人,只有一个辽国而已。如果这几年不能收拾旧河山,如果等夏国西面事了,那么......”他沉默了半晌,忽然以一种苦涩的声音道,“以河南疮痍之地,两面强敌交侵,我们不但不能收复河北,河南和京东保不保得住,都成问题。江北失守,江南和广南保不保得住,也很难说了。弈棋当争先,否则满盘皆输,北伐,我只能赌上去。”

“赌?”陈东皱眉道,将端着的酒杯放回桌上。

“北伐尚有一线生机,苟且唯有等死而已。”邓素神色坚定道。

“难道不仓促了些吗?”陈东皱眉道,“难道你不知道,契丹擅骑射劲马四下劫掠,我朝火铳弓弩善守城池?赵行德与岳鹏举先后主政东京留守司,在河南广修寨堡,团练且耕且战,打下数年的基础,何不以逸待劳,待辽人南侵再迎头痛击?如今内政尚未理顺,便让东京留守司北伐,深入河北平原之地,岂不是舍长就短吗?”

“从战场上来说,未必舍长就短,”邓素沉吟道,“就两国攻守来说,却是反客为主。'”他放下酒杯,以手指沾着酒在桌面上画出一道,“我们与辽军以河为界,河南壁垒森严,河北却远远不是如此。岳将军经营大名府固若金汤,大河天线,等于坦途。这一年多来,东京留守司派人过河联络河北义军,义士,探知辽人在河北不修城寨,我朝旧有城池,有的毁于战火,有的任其荒疏。若说我军大军北伐是以短击长,可这何尝又不是打在辽人的短处上?从现在的形势来看,辽人未必有死守之意,而河北对我们来说,却是必取之地。若能一举攻下,则山川形势重又完整,京东与河南的诸镇亦可徐徐收服。到那时,才称得上休养生息。”

“河北之后呢?”陈东看着邓素,“外面四处张扬,北伐要收复燕云,直捣上京?”

“那也是张扬而已。”邓素微微一笑,解释道,“具体要看北伐的情形,若辽军与我军决战于河北,我们能够击破其主力,不妨乘胜出击,看看是否能收复幽州。如果辽军避而不战,保全主力待我军深入邀击,进军就止于三关之地,依托旧有边关之险。”风声都是邸报司放出去的。邸报司建立以后,对朝野议论的掌控越来越熟练,这次北伐之议,虽然不乏反对质疑之声,但绝大部分人都是支持北伐的,户部准备发卖近三千万贯的河北券,在证信堂公开交易前,已经有千多万贯预卖了出去。河北义军已约定了起事的暗号和日期,只待王师北上传檄,河北各地立刻将处处烽烟,北伐,如今已万事俱备,如箭在弦。

“河北平原之地,我军无坚城可依,与辽人野战,有获胜之把握?”

“我军列阵而战,已不输于辽军。赵将军曹将军与辽人战于河南,直取汴梁。诸军将士选练已久,东京留守司又选了河北敢死之士数千人为前锋突骑,将士有慷慨赴死之烈,这一年多来,与辽人骑兵屡次交战,都没吃亏。岳将军渡河之后,将统帅大军持重北进,遇辽军散骑则以精骑驱逐之,遇辽贼大军则列阵而战,以火器大阵与之相持,两翼突骑冲杀辽人火炮阵,有八九分把握能战而胜之。未虑胜,先虑败,就算不能胜,火铳各营交互轰击敌军,掩护火炮营徐徐而退,辽人追兵未必能占得到多少便宜。”

邓素虽然推心置腹,但陈东却只是静静地听着,丝毫没有答应广南出兵的意思。

时至今日,邓素在陈东去位的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已经昭然若揭。

陈东虽然竭力不将个人恩怨放在国事之上,但这两者又如何能区分得开。

再者,他虽为理社之首,对广南路州县有极大的影响力,但他毕竟只是一个领袖人物,而不是皇帝或藩镇。辽军侵宋,北方州县有切肤之痛,北伐出兵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广南距离最为遥远,团练中又有极多的士绅子弟,广州府一战,清流伤亡惨重,即使陈东等人大力推动,要让州县学同意出兵也不是容易的事。

“少阳,此番北伐成败,非是个人的功业荣辱,而关系这大宋的将来。你的态度,天下人都在看着。你我之间,我是有愧于心”这些日子来,邓素已经习惯了说服一个个朝臣,他对陈东躬身拱手道,“但是,这一次北伐大事,万望少阳抛下恩怨,助我一臂之力。”

陈东看着邓素脸上诚恳之意,心中思绪万千。太学同窗,确实是朝中一笔难得的资本。若换了个旁人,在背后捅刀子,陈东决然连不会让他来送行。可是邓素,却有不同。两人知之甚稔,邓素知道,不管他有多对不起陈东,涉及国运之事,陈东必然将个人的恩怨置之度外。而陈东也知道,邓素可以为权位无所不用其极,但他所言北伐成败关系大宋国运,却不是危言耸听之语。北伐这件事上,如果南方州县因距离遥远,理社因与邓素有隙而坐观成败的话,得益的只会是契丹人。而若北伐大败,辽人乘势再度南侵的话,南方的州县也保不住。这是大义,哪怕邓素不来求恳,陈东也不会在北伐的后面使绊子。举国皆言北伐,理社和广南如果无动于衷,邓素亦可以通过邸报司诋毁陈东等人,若到了那个地步,未免让人耻笑了。

“邓相公,”陈东字斟句酌地缓缓道,“陈某山野之人,广南出兵之事,实难做什么决断。不过,北伐乃国家大事,我将致书陈知州,为相公大人说项,劝说州学同意出兵。”他看着邓素脸色一丝喜意,又道,“但是,广州刚刚与大食人血战了一场,疮痍未复,要派兵北上的话,只能在三千左右。如果朝廷公议,不出兵的州县要捐输钱粮的话,陈某将尽力而为,劝说广南各地尽量捐输钱粮,支持朝廷北伐。”

“如此甚好。”邓素郑重向陈东拱了拱手。事已至此,客套道谢的话,便不必多说了。

二人心里都明白。邓素要的并不只是一万团练,而是陈东明确他的态度。天下人都知道,陈东并非表里不一之人,他既然表态支持北伐,桌面底下也不会任何掣肘之举。理社中其余人物心里也有了数。邓素心怀大畅,拿起酒壶,欲为陈东斟满,这时却发现酒壶空了,邓素笑道:“船家,再来一壶。”船家小心在旁伺候,闻言正待答应上前,陈东却摆了摆手,声音低沉道:“不必了,一已为甚,岂可在乎?”船家手足无措地站着,背心发汗,看着大宋最有权势的二位大人。

“也罢,”邓素似不以为意,摆手笑道:“大禹谓亡国者酒也。多谢陈兄提点。”他施然起身,拱手道,“就此别过,将来若邓某有疏忽之处,还望陈兄不吝指教。”

“你也保重,不送。”陈东也没有挽留的意思,目送邓素的背影离去。

他是重情分之人,虽然邓素在背后捅了刀子,但二人到了这个地步,陈东不禁叹了口气。他料到了邓素一定会来送,刚才那一壶酒,便是一边独坐等候,一边斟酌应对,不觉饮掉了大半。心中正有些了些感慨,一双软腻的柔荑握住他的手。玉手的柔弱无骨,指节上微微有些硬硬的茧印,那是经年弹琴留下的印。陈东心底少许萧瑟之意一扫而空,反手将夫人的柔荑紧握着。二人相守多年,虽然一直没有所出,外间屡纳妾之议,但陈东一直不为所动。

“这样的人,走了便走了,夫君何必伤怀。”陈夫人轻声在耳边道。

她一直对邓素没有太多好感。当初便是邓素出主意,拿着陈东的名帖请李师师出来唱曲,若非赵行德仗义出头,险些被人所辱。及至后来,邓素又阳奉阴违,背后使力弹劾陈东去相位,自己取而代之。她素来不口出恶言,说出“走了便走了”这类绝情之语,实是对此人厌恶到极点了。

“夫人不必担心。”陈东点点头,叹息道,“我与守一,表面上是私怨,究其根底,是各循其道不同。不过,这次北伐大事,我不能不助他一起臂之力。”他握着夫人的柔夷,闻言软语,在别人眼里,仿佛二人说着私密的体己话儿,但陈东脑子里盘算的都是朝野之事。邓守一占据了大义名分,以主驱从,理社若与他对着来,不但坏了大局,而且容易遭人诟病。应对之策,与其逆势而动,不如顺势而为。广州派出三千团练外,各州县更要大兴团练,劝募粮饷,将地方士绅牢牢掌握在手中。不过,邓素这一专程来访,只提了出兵的事,却没有提官学廪生直接推举丞相的事,莫非他已经早有把握?正沉吟间,感觉手心一松。

“不要想那些烦心事了,”陈夫人宛然笑道,“江上月色如好,妾身弹一首曲子,错了的话,夫君大人可不能装作没听出来?”当初在汴梁时,陈东恰是以精通音律的,李师师出来弹一首春江花月夜,不慎错了几个音,便给他听出来了。所谓“曲有误,周郎顾”,二人不打不相识,成就了一段良缘。“好啊。”陈东温和地笑道。想起这几年来,他忙于政事,对夫人诸多亏欠,如今去了重重的相位,倒是有了许多时间,和弥补的机会。

咚咚的曲声响起,在两艘水师楼船的前后护卫下,小小的乌篷船驶离了鄂州。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邓素坐在官轿中,沉声自语道,“陈兄,一路好走。”曲终人散,他轻拍厢壁两记,四个轿夫一起使力抬起轿子。官轿在禁军护卫下,健步离开了码头,人声寂寂,一轮弯弯的明月,照着川流的江水。

章 140 登台坐水阁-1

“广州府三千精兵听调北援啦!”

“啧啧,二陈果然是虚怀若谷,陈相公宰相肚里能撑船!”

“收复国土乃义不容辞,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大宋国力十倍于契丹,上下一心则北伐必胜!”

十数日前,广州致书相府,答应调遣六营精兵北上,邸报明发各州府,消息不胫而走。各州各县士绅无不拍手称快,尤其是扬州证信堂的河北券和南海券应声而涨。持有股权的人无不喜笑颜开。船家肖七刚刚靠上码头,便打听到了这大好消息,高兴地一拍大腿,大笑道:“我就知道,陈相公是顾全大局之人。”这短短半个多月,河北券已经涨了一成,肖七心怀大畅,朝船舱里面吆喝道:“孩儿他娘,鲈鱼不要卖,晚上烧了吃,再打去两角酒上来。”

“你说啥?”肖吴氏从舱中探出头来,脸色半是疑惑。猪油蒙心不过日子了?

“哈哈,”肖七干凑近浑家耳边,颇为得意道,“河北票涨成十一贯了。”

“啊?”肖吴氏眼神一亮,“真的?”乖乖,这才十几天哪。

“那还有假?”肖七扬了扬眉头,三十岁以后,很少见他做这个表情了。

“好的呀,这收成,几十条鲈鱼都够了!”浑家喜滋滋地船舱去,准备整治晚饭,肖七还沉浸在喜悦中。将积攒下来买船的银钱全都买了河北券,他可是咬了牙的。银钱将来发家的希望,平常藏在鱼舱下的暗格里面,若是旁人来夺,肖七拼了性命也要保住的本钱。将之全部拿来换了几张轻飘飘的河北券,他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如今,终于有了回报。“俺老七这一辈子,兴许就时来运转了!”肖七蹲在船头,看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美滋滋的想到。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漕船泊处升起袅袅炊烟。

漕民大多以船为家,一家家捧着碗在船舱外面吃晚饭,大声地说笑着。

辽军南侵时,漕丁四散逃亡,收复河北后,户部一改朝廷役使漕丁转运粮草的成制,改为雇佣商船运货,商船除运送粮草之外,亦能兼运南北货物。户部和兵部只管在扬州、汴梁等各处大码头验发、验收货物,另外再由各地转运司负责定期清理河道。这大半年来,时局虽然紧张,运河漕运却是最好的时候,大批商船都加入到漕运的队伍中来了。一船船的粮食、布匹、茶叶、酒北上,南下的漕船则满载石炭、铁器。赵行德经营汴梁时打下的底子,几年下来,那边的铁产量已经超过鄂州,东南各州反而要从汴梁买铁打造兵器铠甲,铸造火炮。大商行都在码头附近广建仓库囤积石炭,打着入冬天气转冷再售卖出去的主意。

............

“河北券,南海券都大涨了!”

“唉,可惜了。”宋掌柜眼神微黯。

“有什么好可惜的。”田掌柜低声道。有些不甘心,却不是为此。

两位掌柜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叹了口气。

二人喜欢在这座临街酒楼的雅阁小酌。每当宋掌柜朝下看时,往往心生感慨,大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商贩利来利往,生民营营役役,市井热热闹闹的,却仿佛被一个个被命运的线所牵动的傀儡。他二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官军广州大捷,尽歼东南海上悍匪,降服数万,斩杀数千人的消息传来,这二位掌柜先是一惊,后来的心情却十分复杂。南海券不比别的产业,变现银钱极其容易。

二人起了别样的心思,商量之后,趁着南海券大涨,将前段时间为邱东家买下的南海券尽数卖了出去,获利也达数十万贯,正准备各奔东西时,邱大瑞却用飞鸽传讯了。不知他怎么逃出生天,但只要这个东家活在世上,哪怕他只有一口气,两个掌柜都不敢造次的,只得歇了心思,老实禀报南海券风波的经过。

“看谁笑到最后吧,”宋掌柜皱眉道,“东家让我们再度买造大船,不知是何打算?”

“东家总不成还想东山再起?”田掌柜叹息道,“也许是收了雄心,就跟着南海航赚点是点?南海券大涨,海上的宝货也囤积居奇。牙角香料之外,紫檀、花梨、楠木、铁力这些南海出产的木料也越来越行销。家居木材这玩意儿可是个大宗,赚不完的银钱啊。”田掌柜张开嘴,做出个干涩的笑容。以他对邱东家的了解,这番解释他自己也不相信。伸手为自己面前酒杯斟满,田掌柜笑道:“不管那么多,东家的吩咐,你我只要老实照做罢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宋掌柜点头道,“北方又要乱了。”

二人碰了酒杯,一饮而尽,说到底,他们只是掌柜的,有些私心,幸好没付诸实施。

............

杭州府郊外,湖畔支起几根青竹钓竿,一个渔夫披着蓑衣坐在一旁。

浮标忽上忽下,渔夫却视若不见,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烟波浩渺的湖上,长空万里,接天莲叶层层如碧玉盘浮在水面。几名士子沿着湖畔过来,在近处放缓了步子,到了跟前,更正色敛容,一人先走过去,躬身道:“恩师,陈公举已经说服广州州学,派六营团练北上。”

“邓素借了大义,民心,大势,”吴子龙点头道,“少阳也只能不计前嫌了。”

“邓素小人一个,”门生凌九成颇愤慨道,“难不成真的让他遂意?”

虽然陈东与吴子龙起了罅隙。但陈东毕竟是理社之首,清流领袖,一力挽回大宋危局的堂堂君子。陈东被邓素施阴手搬到相位,吴子龙一系的人虽然无心,却成了助纣为虐的。吴子龙也后来也流露些许悔意。不过,吴门弟子大都不认为恩师有错,而将陈吴失和这笔账算在了邓素身上。邓素假借北伐的大义名分号令,各州县巩固权位之心昭然若揭,然而,在朝廷邸报司刻意地渲染之下,各地群情汹汹,但凡有敢于反对北伐者,一律被邓素的喉舌指责为苟安的奸贼,甚至辽人的奸细。吴门弟子因此被泼不少脏水,虽然还没到喊打喊杀的地步,但清誉有损,蒙受不白之冤,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让他遂意又如何?”吴子龙轻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拿起钓竿一提,一尾鲫鱼甩开水花跃出水面,啪的一声落在草地上,吴子龙伸手将鱼抓住,从钓钩上取下来,看也不看丢回了湖里,那鲫鱼一摆尾钻进水中。“朝野的恩怨过节,与天下兴亡相比,便是小节。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邓素要成他的大事,我们要做我们的大事,但是,我们所固执之道,却不是与邓素为难这种小节。尔等明白了?”他也不装香饵,便径直将其甩入湖中,未几,一圈涟漪散去,只见湖水如镜。凌九成等暗暗拙舌,心想这鱼得傻到什么样儿,才会咬没有饵的钩,可是恩师每回垂钓,却总能钓上来。只是吴子龙自说,垂钓只为修生养性,士大夫焉能与渔夫争利,钓上来都随即放生了。

............

广州捍海城头木桩大半已埋进了城墙,风干的首级换成了木雕的头颅,警告着水上乘舟而来盗贼。广州大捷以后,南方的海盗以不足为虑,因此,广州府对捍海城做了“备而不用”的决定,按期筑成此城之后,只安排一些哨卫驻守。如今这里还是一片工地,民夫的窝棚搭设城北,绵延与广州南肆连在了一起。南海各营则在城南空旷地方操练新兵,城头上无时无刻都有孩子趴在上面看,眼中都带着兴奋地神色。时间正在渐渐稀释过去的悲伤。

“这帮家伙,”周和按剑大笑道,“操练得不错。”

“当然啦。”杜吹角回了一句,“今后有劳周大人费心了。”

“当然,当然。”周和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前些时日,倒是杜将军辛苦了。”

“无妨。”杜吹角瓮声瓮气道,“杜某奉命行事而已。”

任谁将自己一手训练的军队交给别人都会有些心疼。不过赵行德决定了,他只能奉命行事。赵行德也不得不如此,水师员额由从前的一万余人,骤然膨胀到四万兵力,尽管分舰队打出南海镖行的名义,将来也并不需要朝廷的粮饷。但假如杜吹角一直训练着这两万多新兵,而不让周和接手的话,只怕鄂州朝廷就要怀疑赵行德的用心了。十几日前,夏国大将军府再发军令,除去赵行德火器司上将军职务,任命其为西南海上将军。新设的西南海上将军不是临时设置的行营上将军,其职权与安西上将军、安北上将军、安东上将军等同。赵行德将负责筹建西南海军司。从此以后,数万里西南海域内,夏国军队、战船、军港,都归西南海军司,以及西南海上将军统辖。同时,护国府将西南海上大食商人盘踞的金岛赐给赵行德作为保义侯封地。

章 140 登台坐水阁-2

“大人要上表?”谭兰溪惊讶地道,“不接受金岛封地?”

这位副使似乎是心思很重的人,所以比一般中年人显老,脸上密密层层的皱纹挤成了一个非常吃惊地表情,这些深深的皱纹让他能够轻而易举地作出令人印象深刻的神情,也能轻而易于地掩饰内心的实际的情绪。此时,他深陷的眼睛也闪现异色,一副十分震惊的表情。

“正是。”赵行德点头。火漆封口上用了金印,赵行德将书信交给谭兰溪。

谭兰溪检视了金印无误,便慎重收好。上将军给丞相府的上表,军情司是不敢私拆的。护国府如何应对,军情司也是管不着。但他会以飞鸽传书,让大将军府提前知晓动向。功臣推辞封地的事。最为著名的一桩公案,便是开国朝丞相李斯反对裂土分封,自己也推辞了韩国公封地。在夏国也非绝无仅有,关键是推辞的理由。时至今日,丞相府文吏出身的高官都以韩国公李斯为楷模,历经相位之人,向来只有接受封爵,而无一位接受裂土分封的殊荣。

护国府的用心,谭兰溪揣测,无非借势行险,抢先在在西南海占一个立足之地。

如今西南海上的局势如棋,宋国早已占边据角,移民数十万计,而夏国全无根基,李邕抢占龙珠岛若羚羊挂角,但不过是枚孤子,但若是得到了金州岛,这两地便可互为为犄角,一方面封锁了宋国势力进入西海的海道,另一方面成为夏国在西南海最大的据点和腹地。这里屯垦的百姓,大多数都自认是关东宋人,而赵行德在关东人中极有声望,让他来收拢屯垦百姓,不易引起百姓的排斥之心,自然而然的,此间土地人口皆归于夏国。

一旦将大食势力驱逐出去,西南海会迎来一个中原屯民的高峰期,然而,除了弹丸之地龙珠岛外,夏国在西南海并无巩固的据点,金洲孤悬海外,周围都是宋国的屯垦地,护国府绝对不会将之封给赵行德。赵行德但有一点点私心,便可顺势接受这裂土分封的优遇。金洲岛土地是小流求岛十几倍,据说气候温和,稻米至少两熟,未来必定是一个主要的屯垦区域。

赵行德是长公主驸马,本人在关东深孚众望,手握南海水师,故旧遍布军中,如果赵行德接受金岛封地的话,宋国朝廷也很难和他翻脸,如果真的翻脸,把赵行德彻底逼到夏国这边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宋国指望与夏国结盟抗辽,也不可能不支持联合舰队讨伐大食。

这是彻头彻尾的阳谋,然而,旁观者清,身陷局中的人,却未必能够拒绝。

“将军高义,”谭兰溪收了书信,叹口气道,“谭某也可睡个安稳觉了。”

他倒不是无端感慨。此次护国府没和宋国朝廷商量就将金岛封给赵行德,十分的冒险,若宋国捏着鼻子认了尚可。否则话,很可能引起一场大乱。联和水师尚未出兵,关西便开始抢先宰割利益,令关东朝廷大丢面子,邓素又是惯于行险之人,宋国朝廷强行换帅,甚至命水师北上参加北伐之役,以水师九成以上的兵将都是宋人来说,关西根本毫无办法抗拒。护国府就弄巧成拙,若恼羞成怒与宋国开战,就完全不符合“坐山观虎斗,一击必得二虎”的国策了。最后收拾烂摊子的不知是谁,但军情司、道路曹在关东的这些人肯定是疲于奔命。

“赵某何德何能?”赵行德微笑道,“贪天之功为己有。”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是推辞的是一块沙漠中的村庄,而不是不是一块比京东路、河东路土地总和还多的丰饶之地。

“护国府可从不行无名之赏,”谭兰溪摇头道,笑道,“上将军过谦了。”

“哪里哪里,”赵行德含笑反问道:“不过,谭大人也觉得在西南海分封,似有不妥么?”

“不敢班门弄斧,”谭兰溪半真不假地摇了摇头,有些油滑地苦笑一声道,“我们这行当干久了,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看关东一片大好局面,只等宋辽开战,两边杀个血流成河,病虎变成死老虎,猛虎成了伤虎,按着开国朝定下的百年国策太太事实的做事,那就万事大吉了。实在不想再横生枝节。这是实话,上将军万勿介意啊。”

“谭大人言重了,大人即将北归复命,”赵行德将两人的茶杯都斟满,笑道,“才真是令人羡慕啊。”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谭兰溪。夏国朝廷制度,一向讲究各负专责,宁可不用,也不可掣肘,像崔谦之出使辽国,李邕出使天竺,都只带佐吏而已。此次出使宋国却有一位副使,而李蕤又是个不熟悉庶务大学士,可见谭兰溪其实才是真正上面放心的人,而不仅仅是李蕤的副手而已。至于隐秘的身份,军情司和方面军司互不隶属,地位有些超然,像谭兰溪这种资深的老人,在关东关西都交游广阔,身后的背景更是莫测了。两人只是试探了一下,都不敢贸然地交浅言深。不过,都觉得还算不错。

“多谢上将军。”谭兰溪微笑接过茶杯,“关东父老亦恭候上将军凯旋。”

从水师告辞出来,谭兰溪轻轻吐了口气,原先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尽数散去。

“关东有赵上将军在,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总有个人出来收拾局面。”

“还好不用收拾烂摊子。”他低声骂道道,“他娘的,那帮混蛋到底想干什么?”

赵行德没有海外自立的意思,不少人该放心了。但另外一些人又该头疼了。

夏国举兵东进以来,在关中和关东,军情司都打探到了一些异动,只是没有真凭实据,征兆也不明显。洛阳百姓推举赵行德为上柱国,亦让有心人对赵行德生出戒心,以他的声望、实力,可以做个东道主人,也可能是潜在的大患。所以,某些人就觉得,如果提前将赵行德放到南海去,金岛虽然辽阔,不过是个虎笼罢了。和关东相比,也是舍小而得大。不过,对夏国而言,将一个有能力收拾关东人心,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人放逐,实在是太可惜了些。

“这位谭大人,还真是不简单的人物。”赵行德目送谭兰溪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无论是宋国的礼部,兵部,还是夏国的道路曹、还是军情司,这些地方听起来相当重要,但实际上,因为太过重要,而重要的事都是由大人物独断专行,部曹小吏反而没有事做。这些人可以为了做好一件出色的事,可以伏案熬上几个通宵,可他们关注的是“此事如何办得漂亮”的问题,而不是“为何要办?该不该办?”的问题。在文稿中推敲词句,谈吐文雅会写,出人意料地引起上官的注意和赞赏,这些才是部曹文吏应有的品质。比起通常所谓“建功立业”的壮举来,他们更相信成功之门在点滴细节中。而谭兰溪表面上是一个干练的文吏,不经意间漏出的态度,却恰恰与之相反。赵行德敏锐地感觉到了,某种程度上,他和自己站在同一边,只不过双反都十分谨慎,又拘于各自的身份,不便交浅言深而已。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他摇了摇头,自嘲道,“但愿吾道不孤吧。”

他摇了摇头,将剩茶一口喝掉,坐回花梨木摇椅上,闭目思索起利弊得失。

金岛封地如此之大,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护国府封赏得太厚了。事有反常必为妖,假如贸然接受的话,恐怕就真给放逐南海了。赵行德过去也曾到过那边旅行,山温水软,风景如画,若刚投身此处那个毛头小子,自是求之而不得。然而,此身已和这片故土有太多的牵扯,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

树欲静而风不止,广州大捷的轰轰炮声,似乎已经渐渐消失。而宋夏两国涌动的潜流之声,却渐如雷鸣,赵行德面色冷峻地看着码头上正在反复操练着的水师官兵。虽然,最危险的敌人不是前方,而是来自背后,但是,这支力量,也不仅仅是震慑大食人,同样那些暗处的人心怀忌惮。他闭上眼睛,这一瞬间仿佛又听见轰鸣的炮声,嗖嗖的铳子破空之声,与细微莫测的风声相比,还是这样的声音更令人安心。

“风雨如晦,该来的,始终要来吧......”他呼吸渐渐均匀,竟就此酣然入睡了。

............

洛阳团练使府,陈重拿着丞相府转来的赵行德上表,苦笑道:“赵将军还真是强项啊。”

“与火中取栗相比,还是强项点好。”袁兴宗含笑道,“不过,赵上将军反对在海上分封,确实有他的道理,护国府众校尉若出于公心,也会觉得西南海上不宜分封的。”皇帝陈宣,丞相柳毅有意增益保义侯封地,有人暗暗使力,一边促使护国府将面积惊人的金岛分封给赵行德,一边鼓动在西南海诸岛广为分封赐爵,像北疆、罗斯一样,将扼要肥美之地尽数封给罗姆突厥之战中的有功之士。但是,赵行德却而且和开国丞相李斯一样,不但反对在西南海分封,还拒绝了给他本人的金岛封地,立时让许多人希望落了空。

章 140 登台坐水阁-3

“希望他有很好的理由吧?”陈重叹了口气。

李邕抢占龙珠岛之后,西南海也进入了五府和许多夏国人的视野。虽然偏处海上,但总是一块肉,又有不少人惦记上了。护国府决定与罗姆突厥开战后,有望分封的军官之间走动得越来越频繁,在五府中,已经有人在四处活动,更多的人兴致勃勃地谈论那块封地比较好。

“应该会吧。”袁兴宗点头,目光流露出一丝忧色。

龙牙军护卫着陛下在赶往河中的路上,敦煌、康国、长安、洛阳,夏国疆域内的通都大邑,到处暗流涌动,赵行德这一辞封,各方的反应很难预料。辞封再有理由,也容易给人落下口实。无论在校尉府还是大将军府,都是很容易被人攻讦。他看了看太子陈重,沉吟未决。

这时,一个文吏呈上来一封书信,陈重拿起来一看,眼中闪现一抹异色。

“这是?”

“赵将军的书信。”陈重沉声道。

他语气带着一丝细微的欣慰,心中些许的不满已经消散。

袁兴宗关注地看着陈重,他很清楚这欣慰从何而来。信虽然是通过道路曹送来的,但并非公函,而是赵行德给陈重本人的一封信。袁兴宗的眼神微亮。陈重与赵行德友善,袁兴宗看得出来。除了护国盟誓之外,皇室的地位也要靠许多其他手段来维系。但是,除了私交外,赵行德是不是把陈重当做朝廷中的盟友?这就分外重要了。看来,赵行德也并非孤高鲠直到那种不近人情的地步。这封信中兴许会提到一些并未在上表中阐述的内容,赵行德需要谨慎的征询一位可信任的朋友看法。这种信任超越君臣、职务、文武,乃是朝廷中最宝贵的财富。

在洛阳共事这几年,袁兴宗与陈重最大的收获之一,便是建立了这种信任。

陈重当着袁兴宗的面用纸刀裁开信笺。这封信并不长,从抵达时间上看,应该是正式上表前后发出的。赵行德的字体和文章一向干净利落,不令人费解,陈重很快看过了一遍,脸色凝重,沉默了片刻后道:“他的理由确实很充分。”他将信交给袁兴宗。

“哦?”袁兴宗接过书信,一边看下去,一边点头道:“确实如此。”

他看完后将书信还给陈重,叹道:“幸好元直还算谨慎,如果就这样径直上表,就陷入到漩涡里去了,我们想保都保不住他。”在信中,赵行德坦承了反对在西南海封地的真实理由。中国人在海外屯垦地并非如夏国在北疆或河中那样连成一线一片的,而是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散落在西南海,绝大多数屯垦地位于海边,最大的威胁也来自于海上。除了一些弱小番部外,陆地上并没有值得一提的威胁。所以,要保护海外的屯垦地,最关键的是海战获胜。而海战之道,无非是大炮制服小炮,大船制服小船,炮多的制服炮少的。一支上下统一的强大舰队,远远胜过数十支涣散无力的弱小水师。

北疆和河中之所以大行分封,是因为突厥、蔑尔勃、契丹等强大的蛮族威胁,朝廷非分封疆不能拓土,封臣也要依靠朝廷讨伐异族。而西南海上的情形却恰恰。建立强大海军所需要的财富和人力,已不是一个割据诸侯所能负担,一支实力勉强的水师,巡行附近水域尚可,要开拓万里海疆就远远不足了。这些封臣无法越过茫茫大海,无法像陆上那样自行开疆拓土,近处又没有足以匹敌的对手,久而久之,若不腐朽败坏,自相攻战的话,他们最大的敌人很可能就是夏国朝廷自己。另一方面,若朝廷在西南海大行分封之道,再加上关东和关西,朝中各派的勾心斗角,利益均沾,有限的人口财赋就可能分散在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割据世袭公侯的手中,西南海水师所需的巨额财赋就成了无源之水,久而久之必然衰弱不堪用。

正因如此,赵行德才坚持反对在西南海大行分封之制,而主张以通商和海军为核心,控制西南海,其它一切举措皆以两者便利为准。所以他将重点放在海军、港口和重要航道上,以海军为手段,掌握住重要海域和海道,控制了海上贸易,就控制了各个屯垦地,从海上贸易中建立的庞大商船队和巨额赋税,反过来又可以维系一支强大的海军。因为距离遥远,各地方和岛屿的情形大有不同,治理应多从当地的百姓自便。商会自治也好,廪生推举学政、知县、知州也好,自组团练或军士营队也好,甚至像李邕那样占岛屯垦也好,朝廷只要能源源不断地从贸易中征收赋税,以海军控制各个海域海道,就掌握着主动权。对付各地的反叛、蛮部作乱等等,朝廷也可以利用海道运兵上岸讨伐。

“分封之事,确实后患甚大,”袁兴宗沉吟道,“眼下的局势,当另寻阻止的理由。”

“是啊,”陈重皱眉道,“照海军决胜之说,屯垦地的军士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也不是这绝对。”袁兴宗有些尴尬地笑道,这正是他所担心的,陈重也看出来了,以屯垦地之分散,若行军士管荫户之制,各个屯垦地的军士数量也不可能太多。在没有优势海军的情况下,各个屯垦地的军士聚为大军再与敌决战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敌人若控制着海道,只需以海军运送兵马,集中绝对优势的兵力,一个屯垦地一个屯垦地的打下来,军士再如何殊死抵抗也是无用。既然军士不再是决胜因素,那南海屯垦地自然不可能耗费巨额钱粮行军士之制。在夏国,荫户首先要交给军士三成岁入,哪怕朝廷百官发不出俸禄,作为立国之基的军士岁入钱粮也是要绝对保证的。而在南海各屯垦地,首先要供养的是海军这吞金巨兽。

在护国府看来,这样的观点,哪怕狡辩方面无懈可击,也绝对是大逆不道的。

军士是大夏立国之基石,在护国府看来,军士当国,不但在夏国绝对不可动摇,更是放之四海皆准的良制。即使辽国、宋国尚在,天策院也有很多议论筹划将来在这两国推行军士之制。而赵行德这海军决胜之说,从根本上动摇了这个论点,至少在南海上,屯垦地的军士变得可有可无,成为和团练差不多角色。

而海军精锐的选拔又完全不同于军士,水手境遇近似于工徒甚至奴隶,而海军军官则更类似进学出身的官僚。海上战斗中,军官的见识眼光,水手配合,尤其是坚船利炮本身的作用远远超过了个人的武艺。和能够以十人队、百人队、千人队的方式简单组织起来的步骑大军相比,海军更像是一架精密的机器。海军的军士和军官,就算勉强冠以名号,也和传统上比武出身的军士十夫长,层层推举的步骑军官大不相同。

赵行德海军决胜这些观点,若在平常隐晦地提出来,或者可以打马虎眼过去,毕竟护国府的校尉们不太在意海外战场。但是,特别是关中,洛阳这些地方,有些人公然贬低军士,非议护国府,虽然还没有达到肆无忌惮的地步,却已经引起了护国府极大的关注。赵行德的观点被这些人加以渲染的话,那就后患无穷,别说封侯赐爵,今后都无出头之日。特别是现在朝中暗流涌动,漩涡愈来愈大,一不小心被卷进去,就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下场。

“那就按上表中的理由吧。”陈重点点头,面色凝重道,“其它的,等大势已定再说。”

“也好。”袁兴宗正色道,“护国府校尉当中,对兑厚赏关东诸将,本来就有不平之声,元直这个姿态,倒也符合这些人的期望,以退为进,对他的声望反而更好。”先以赵行德上表理由先把分封的事情压下来再说,西南海上将军赵行德既然以功劳不够而不受封,那就没有人有资格在西南海诸岛受封,这是对西南海军司最起码的尊重,等到突厥之战结束,夏国国内的大势已定,再来讨论西南海问题的回旋余地就大了很多。

他合上书信,郑重交还给陈重,唏嘘道:“真是不易,既要做对的事,也要说对的话,哪怕明知这两样牛头不读马嘴,也不能不为啊。”陈重同感地点点头,接过书信放入卷宗,打趣道:“所以我常听父皇说,治天下者,不得畅心快意。古人说天将降大任者,必先行拂乱其所为,圣贤三让国而不受,恐怕也是因此吧。”顺手将卷宗放入书桌最下面一个抽屉里。袁兴宗苦笑一声,道:“但愿我们都做了对的事吧。”他看向窗外,两名虎翼军卫士威严的站在花园廊庑下,目光时而来回巡视,对他们来说,正确的事便是保护太子的安全,倒是简单明了。

章 140 登台坐水阁-4

“不过,世易时移,”袁兴宗不经意地叹道,“有些变化,该来的迟早会来。”

他的话似乎别有所指,陈重微微皱眉,沉吟道:“袁大人慎言,立国之基,不可动摇。”他叹了口气道,“开国百年以来,军士当国乃护国盟誓所系,百姓强者以此晋身之阶,弱者以此为荫庇之树,朝廷内以此震慑奸邪,外以此宾服四夷。大夏与百万军士乃一体两面。否定军士之制,则国家土崩瓦解只在旦夕之间。此乃我大夏的根本所系,是绝不容动摇的地方。”

袁兴宗脸色微变,点头道:“多谢殿下提点。”

“你我背后都有人盯着,”陈重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过谦,“不得不谨慎小心。”

二人虽然只是同僚关系,但陈重几年之后便是一国之君。在袁兴宗面面前,陈重并没有忌讳自己储君的身份,因为他乃陈重交好的文臣,也是最倚重的盟友,也因此,陈重这才慎重地告诫。若是旁的文臣对军士当国的不逊之语,陈重至多暗暗记下此人不可靠而已。丞相府的文官,对皇权的依赖,总比护国府和大将军府中人要强一些。大丞相府以下的各地官衙中,虽然有许多退役的军士,但文武彼此相轻的情形也常见。此次也有部分文官卷入了漩涡。

山雨欲来,袁兴宗暗自警惕,这时,文吏呈上来一份卷宗。

陈重翻开一看,不由皱起眉头,递给袁兴宗,叹道:“柱国府的新律令,你看看吧。”

袁兴宗接过来一看,脸色也是微变:“禁止火器法?这怎么行?!”

他仔细一看内容,稍稍松了口气:“不是军中禁止火器,而是禁止民间以火器私斗。”

夏国民风彪悍,团练营大批操练火铳后,以火器私斗之风渐盛。在河中、关中等地,发生了许多起荫户以火器杀人,甚至杀伤军士的情况。因此,柱国府特意制定了律法,规定火器乃对付外敌及野兽之物,禁止百姓以火器私斗,违者鞭笞三十,劳役一年。以火器袭击军士者,轻者鞭笞一百,劳役十年,重者处以绞杀或斩首示众,家人发配北疆苦役的重刑。

“军士的威严,已经到了靠禁止火器私斗来维持了么?”袁兴宗想道,却没说什么。

............

“谁都不想卷入麻烦和漩涡里。”赵行德对陈公举和李蕤道。

“元直这么想就好了。”陈公举松了口气,“现在这局势,可是来之不易啊。”

“正当如此。”李蕤含笑道。

辰时刚过,陈公举便带着邸报来拜访李蕤,质问为何夏国不顾盟约,擅自将西南海岛屿册封给夏国。陈公举是一方牧守,日理万机,也养成了急躁的脾性,见到他气势汹汹前来,李蕤也说不出所以然。于是,陈公举又要拜访赵行德,劝说他一定不可接受册封,李蕤担心二人冲突起来,便也一起过来了。不料,赵行德一见便告知了自己推辞封地的决定,并且劝陈公举与自己联名上书,让宋国也维持现状,不要在西南海册封藩王,以免两国交恶。赵行德又邀请陈公举观看水师校阅,陈公举当即都满口答应下来,于是皆大欢喜收场。

“陈知州来得正好,最近又清理出一批缴获,这是账册,交子稍候将送州府衙门。”

“哦?广南路百废待兴,倒是却之不恭了。”陈公举含笑接过去几页账册。

他随手翻到最后一页看了看总数,不由惊道,“这么多?”

水师收降众多海盗后,又命俘虏的带路,进剿各个海盗巢穴,进展十分顺利,缴获钱帛物资比广州大战还多。这是广州之役后续,加之广南路州县在海盗劫掠中受创甚重。因此,水师也二一添作五,将部分缴获交给地方州县,用以赈济百姓,重建家园。以往每笔只在数千贯,万余贯左右,多不过数万贯,可这一笔总数竟达两百万贯,让陈公举大为吃惊。细细看来,除了银钱外,还包括江西、福建、广南、河南、京东等地许多当铺、钱庄、客栈、赌场、货仓之类产业折算的钱数。

“网到一条肥鱼。”赵行德含笑道,“本来是在广州城下抓到的,清账花了点时间。”

“一条肥鱼......”陈公举吃惊地张大了嘴,“这真吞舟之巨鲸!巨寇,巨寇啊!”

“居然这么肥?”李蕤移过来看了一眼,笑道,“这下陈大人可以宽松一段时间了。”

“也许还不止这点,”赵行德笑道,“水师正在加紧追赃,有收获再通知州府。”

“陈某代广府百万生民先谢过了。”陈公举正色拱了拱手。

赵行德没说“肥鱼”的名号,他也不问,反而咬牙切齿道,“这等巨寇一向狡诈凶顽,一定好狠狠地追逼才能吐实,府衙中也有几个胥吏,几代传下来用刑的手段。若元直你那边需要,我立刻派过来。”他脸上凶狠的神情,李蕤在旁边看得也是心中一突,暗道:“落在了这两位手上,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需要时一定不会客气。”赵行德含笑道,“新建水师学堂的事宜,少不得还有麻烦州府的地方,我也先致谢意了。”陈公举当即答应,南海水师准备在广州新建一个水师学堂,这样一来,扬州、福州、广州各建了一个水师学堂,解决了后顾之忧。广州府本来就想培养海军人才,当即和南海水师一拍即合,只是要求学堂每年为广州水师代为教导十五名军官,特别是第一批十五名军官廪生,将是未来广州水师的骨干,除了五名广州城下战功卓著的团练军官外,十名由在投考的广南清流官员、廪生和团练军官中选出,竞争之激烈,比入太学还难。

............

海寇覆灭之后,清远县令骆欢便带着团练营回乡与家人团聚。

左念远准备投考水师学堂,他和骆欢乃州学的同窗,路过清远县时,顺便拜访了骆府。二人庆幸战后余生,骆欢将家里埋藏的老酒瓮挖了出来,二人一起喝了个酩酊大醉。言谈中左念远提及新建水师学堂一事,他因为战功卓著,广州府保举他进入水师学堂。左念远劝骆欢也一起投考学堂,二人一拍即合,次日便动身前往。一路上,越靠近广州,骆欢心中就越是惴惴,甚至隐隐有些悔意。

“快到了吗?快到了,唉,就这么径直上门投考,会不会被黜落呢?要不要拜访一下赵先生,恳求他收入学堂......或是请恩师保举进入水师学堂,将来提举一条战船驰骋海疆?......不行啊,这要惹人耻笑的,也叫赵陈二位先生看轻了咱。可是,万一考不上的话,丢脸倒是其次......”马车在广州府城外的关卡时天色已晚,城门口兵丁正在盘查入城的清浊人等,骆欢拿出清流竹牌,交给门卒验看,让马车得以进城。

“大老爷,该往何处去呢?”坐在前面的车夫问道。

这时,左念远还在车厢内酣睡,骆欢推醒他道:“左兄,左兄,还在睡呀?我们已经到了,你是否要先去一趟码头水师大营?”他心中隐隐期望,若在大营里遇到赵行德就好了。

“嗯?”左念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把头伸出车厢望了望,“到广州了啊。”

“左兄,先往何处去?”骆欢问道。

左念远甩了甩脑袋,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喉咙,昏昏沉沉道,“顺着这街驶过去,是望海楼,那儿景色好,姑娘的曲儿唱得好,生鱼脍和汤茶也不错,咱哥俩一醉方休......”骆欢黑着脸看这个同窗,若非他是广州城下战功卓著,声名远播的壮士,早就不屑与之为伍,左念远说了会胡话,才清醒过来,眼中仿佛认出了广州的街市,一拍脑袋道,“哟,到广州了,第一件事,当然是去陈知州府上拜访,我要谢过大人举荐之恩,他也可是你恩师呀。”

“那好,先拜访恩师府上。”骆欢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既然是左念远提议的。

“顺便禀告恩师,也无可厚非。”他心中暗想,向前探身吩咐道:“子城,州衙。”

“马上就到了。”左念远缩回身来,蜷缩在车厢一角继续打盹儿。他嘴里喷出一股宿醉后的酒气。广州城下血战以后,左念远的性情大变,喝醉的次数也远胜从前。攻城的海盗虽然大败,商旅却没这么快恢复,原先避居在城内士绅也纷纷回乡下了,子城内街道倒不像平常那么拥挤。不过多久,马车就在知州府衙的角门外停下。骆欢不得不再度叫醒了左念远。

“左兄,醒醒吧,咱们到了州衙。”

“啊?”左念远猛地直起身来,这时才彻底清醒过来,朝身上一看,昨天换上的儒袍还是干净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污秽的样子,这才注意到骆欢皱眉望着自己。左念远咧嘴一笑,问道:“骆兄,你看我脸上没花吧?”“当然没有。”骆欢没好气答道。他却不知,左念远在城下打仗时,难免烟熏火燎,不可花着脸去面见上官,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习惯。

章 140 登台坐水阁-5

“骆大人。”知州府的门房先恭敬道。

“恩师可在府中?”骆欢微笑问道,自然地拿出一小串赏钱递给门房。

“在的。大人稍候。”门房眉花眼笑接过来,暗道,“小人这就去通秉。”说完告了个罪,转身匆匆进府去通传了。骆欢便和左念远一起站在门口,他是这里的常客了,一边等一边打量四周,见廊庑和屋檐的灰泥有些脱落,台阶上青石磨损得厉害,都是旧时的痕迹,不由叹道:“二位陈先生颇以民间疾苦为重,从陈相公担任知州算起,这州衙近十年没整治了。”左念远闻言也点点头,随口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正是我辈当效法的。”

等不多时,府中便请他们一起去书房面见知州大人。

骆欢也不用门房带路,自己便和左念远一同入内,这里的院落门户他都是极熟的,到处都是老样子,地面的青砖已有些凹凸不平,的吊灯三盏只点了一盏,显得有些阴森森。骆欢的步履却不若从前那样轻快,心中盘算着当怎样不经意地毛遂自荐,争取水师担任一个职司,然后顺理成章得到举荐进入水师学堂的机会。转过几个念头,便到了陈公举书房所在的小院落,远远地只见灯火朦胧,将陈公举的人影映在窗纸上,骆欢的心思也悬了起来。来到门口,定了定心神,方才沉声禀报求见。

“进来吧。”陈公举站起身来相迎,脸色惊讶中透着欣喜,笑道,“来得正好。”说话间招呼二人坐下,笑道:“这是陈相公从福州捎来的茶,你们尝尝看。”竟亲自分茶给二人,骆欢倒还好,左念远忙用双手接过来,口称:“多谢陈大人。”陈公举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谨,打量着二人,叹了口气,道:“广州一役,我辈清流舍身赴难,凋零了不少,倒也磨砺出了几个人才。”神情惋惜大于赞许。左念远想起阵亡的周瑞鳞,脸色黯然。骆欢也是默然,暗自捉摸,先等左念远向恩师禀告进水师学堂的事,打开话题,自己再毛遂自荐也好。

“下官蒙陈大人举荐,”左念远放下茶盏,正色道,“必不负大人的期望......”

他刚起了个话头,陈公举脸色微变,出言打断了他:“事情有了点变化。念远,你初来广州,恐怕还知道,朝廷北伐在即,我们广南将出兵三千参与此役。州学已经同意了,在州军和各县团练中招募义勇。”他看着左念远,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沉吟道,“可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听到这时,左念远面无表情,而骆欢心下微沉,陈公举叹了口气,“既然要出兵,就不能虚应故事,反而堕了我们广南的士气。正所谓,不教而战,是诛也。广州城下,清流士子死伤累累,磨练成器的军官却不多,而你是最优异的一个,所以,我打算举荐你为指挥使,统率这三千兵马北上,”陈公举犹豫了一瞬,问道,“你可愿意?”

书房中一时沉默了下来,烛火闪烁,照耀着三人各自的神情阴晴不定。

广州之役,广南清流死伤惨重。特别是广州这一带,几乎家家戴孝,人人服丧。这一战之前,士子们慷慨激昂,意气飞扬,这一战之后,人人都知道了战阵险恶,刀箭无眼,死了的人再也活不回来,伤残亦是终身之恨。无论是清流还是民间,都不愿再打仗了。陈公举先后有两位属意的人选,都是推脱婉拒,他亦不愿将这支精兵交到不合适的人手中,所以这才不得不出尔反尔,反过来征询已经准备去水师学堂的左念远的意愿。

“大人,”左念远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北伐是大义所在,下官愿往。”

“正当如此!”陈公举抚掌赞道,“我果然没看错了人。既然如此,我就向州学举荐你为领兵北援。此番要与辽贼角胜于河北,需得用好火器,北援军共六营兵马,其中四为火铳营,一炮营,一骑营。”陈公举的目光又落到骆欢身上,骆欢心中一下打突,神色微微僵硬。

“仲谋,你从前募兵北上的时候,似乎钻研过火炮之术吧?”

“是。”骆欢答道。

“很好,平原交兵,以炮战为先。我向赵元直请教过,平原上交战,辽贼善劲马冲突,奔袭骑射,而我朝以坚阵强弩与之匹敌。而近年来,辽贼又多以铁桶炮坏我步骑大阵。所以,我们的火炮定要比辽贼更多、更远、更猛。我已向州学力争,将夏国买进的火炮全数配给你,一共有三十门五寸炮,十门四寸炮,十门三寸炮。我也请了水师的军官再帮我们操练一下炮手。可是,数遍广南,知兵懂炮的军官太少,所以,我希望你能做炮营指挥,与念远一同北伐。”

陈公举看着骆欢,问道:“你可愿意?”目光中充满信任。

赵行德北伐之时,北方的局势远远比现在恶劣,骆欢都能够散尽家财募兵响应,如今朝廷大举北伐,陈公举一下子便想到了骆欢。一方面,广州北援行营缺少一个懂炮兵指挥的军官,另一方面,众人皆知骆欢乃陈公举最看重的弟子,在这个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让骆欢站出来,统带北援炮营,能够做一个表率。将来再如何重用,别人也无话可说。

“弟子愿意。”骆欢沉声道。

“好!好!好!”陈公举慨然叹道,“赴义不落人后,正是我辈中人。州府已在募兵,前几日在西澳码头立了大营,与水师在岸上的大营相连,兵马操练也在一起。你们先回去稍作准备,只待州学通过任命,便可去大营赴任,先将兵马掌握住,待操练整齐,再决定北上的行期和路线。”

............

从府衙告辞出来,左念远和骆欢沉默着一直没说话。倒不是二人有畏怯之意,只是变故来得太突然,完全打乱了预想。并肩走了一会儿,骆欢勉强笑着开玩笑道:“左兄,今后你便是我的上官了。”左念远在广州之役时还仅仅是一个团练营指挥,这次一跃成为都指挥使,官职连升了三级,再加上禁军和团练的区别,可谓难得的殊遇。若不是前一段的战事死伤太惨重,家家服丧,大家都不愿远离家乡打仗,这众人瞩目的职位也不会轻易落在左念远身上。

左念远与骆欢的交情很好,经历也十分相似,不久之前,两人还只是穿着宽袍大袖,甚至偶尔会傅上香粉,或是在雅集上吟诗作对,或是慷慨激昂的议论战守大计,结交的也大多是文人。理社治兵斋里讨论北方的战事,赵元直最新写的兵书,乃至统领团练营的操练火铳,都不能改变他们骨子里文人雅士的本质。然而,短短月余,这场战争完全改变了人。有些时候,左念远和久经沙场的老军相差不大,如果不是必须,血淋淋的战场是他最厌恶的地方。

“别扯那些俗的,”左念远拍着骆欢的肩膀,“你得偿所愿,终于可以去河北了。走!望海楼,不醉不归!”他爽朗笑了一声,拉着满脸古怪的骆欢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直奔望海楼。

还未至望海楼,远远听见一片歌笑喧哗之声。

“却是不巧,不知什么人在望海楼摆席?恐怕没有雅间了。”左念远一边说话,一边和骆欢走到门口,早在店门外等候的小儿却迎上来,开口便笑道:“二位老爷来迟了。赵节帅到场之后,宴席便开了,二位大官人勿怪,请随小的移步登楼。”说完恭敬地带二人上楼。

左念远和骆欢相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

“如果赵先生在上面,不好不上去拜见。”左念远低声道,“管他呢,上去看看再说。”

骆欢也点点头,而二人于是跟着小二便上去了。

望海楼最高三层楼、三十多个雅阁都已是一片嘈杂声。这是各大海商联合设宴招待水师大营的军官。赵行德亲自赴宴,许多文官和清流士绅也到会作陪。军官们挺胸凸肚,束了腰带的军袍显的格外威武,广府的文官则穿着各色官袍,商贾们则葛衫或绸袍。为了相互亲近,大家杂坐在一起,一会儿坐着举杯,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以各种由头相互走动攀谈。

一下子招待这么多人物,都是有头有脸,轻易不会小声说话的角色,望海楼的东家紧张得不得了,店小二端着盘子穿梭来回,酒姬的在席间小心伺候着,生恐得罪了谁。引路的小二眼尖,见左念远和骆欢都穿着官袍,便将他们引导到第九重楼,也就是最高一层楼。“这里面坐的是州衙司户参军大人。”小二一边走,一边向介绍着各席客人的身份,说着说着便走到了赵行德所在这一间,也是最大的雅阁的门外,骆欢和左念远相视一笑,便是这里了。

章 141 吐论多英音-1

这一间雅阁甚大,坐了五桌客人还显得十分宽敞。

赵行德、右学政刘公亮、左学政黄元龙、市舶司使刘虞,商会行首聂司伟和其他几个大商贾坐在中间的主桌。其它四桌,商行的众东家坐了两桌,团练官陆乾招待着一众水师军官坐了一桌,广府的文官自坐了一桌。和其它雅阁中官绅商贾杂坐喧哗相比,这一雅间内显得井然了许多。官员和商贾之间,广府文官和水师武官之间,客气中带着矜持。

骆欢本想拜见了赵行德便离开,熟料,市舶司司库梁健仁一看到二人,脸上便露出惊喜之色,招呼道:“正好空了两个位置,你们后脚却来了。”他指着这一桌两个空着座位,笑道:“贾行首嘱我帮着张罗的这一桌,也算得半个主人,坐吧坐吧。”他久在市舶司,与商会几个行首都极熟悉的,自家也有产业,算是半官半商。骆欢见状,也不客气,朝左右同僚一拱手,便和左念远一同进去落座了。他的官职只是从八品县令而已,但他却陈公举的得意门生,清流后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一落座,顿时好几个人主动打招呼,倒显得冷落了左念远。

“他们若得知左兄很快就是北援军的统帅,恐怕态度又会不同吧。”

骆欢暗暗想到,左念远虽然是州学出身,但出仕没有在广州,所以梁健仁等人的态度有些矜持。世态炎凉,左念远到没怎么上心,微笑着和左右官员打着招呼。“都指挥使任命下来后,左兄就不会坐在这里,而是上去和赵先生共桌了。”骆欢不禁想到,“他恐怕也是这副表情,这份定力,倒是远胜于我。”二人落座后,桌上又继续谈起刚才的话题,不久之后,南海水师将在西澳码头外海举行成军礼,水师邀请了广州的官员观礼,百姓也可自行观看,除了船队列队通过码头水域,战船鸣炮十八响外,水师刀盾营,火铳营还将西澳码头的校场上举行列队受阅仪式,据说新组建的北伐行营也将参加。阅兵式过后,大军开拔,这片临时的大校场又将回归本来面目,成为西澳码头的货物堆码场和脚夫棚户区。

“不知道谁是北伐的主帅?”梁健仁遗憾道,“我广南兵精粮足,就是缺良将啊。”

这一声叹引起了文官们的共鸣,他们觉得,或许岳、韩等大帅麾下猛将如云,可自己身边的武将真的乏善可陈。广州城下死伤惨重,大家都是心有戚戚焉,我岭南子弟壮烈,惜无良将,要不然不用麻烦水师,这几十万团练早就把海寇收拾了。

说到后来,竟然你一言,我一语,小声窃笑着奚落起州军的几个将领起来。

骆欢陪着左念远便这么听着,暗暗感叹:“难恩师手边乏人可用,干事情的难,拆台的容易,冒着肝脑涂地的风险,一个不小心,就是别人的笑柄,这北伐援军的主帅,还真不是个人干的差事。”他这么想着,不禁看了左念远一眼,见他微笑着听众人说话,一点都不以为忤,任谁都不知道这个团练指挥很快就要成为众人瞩目的北援军主帅,骆欢心下佩服,暗道:“左兄这份肚量,从前竟没看出来,恩师真是慧眼识英雄。北方人地生疏,还好岳帅驻节广南多年,对我们这一方总要念点香火之情,陈相公和恩师的面子,也不至于为难我们。”

左念远也不觉受到冷遇,反而乐得自在,席上的话题转到北伐上面,他便留神听着。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有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知州大人瞩意的人都推辞了。”

“是么?这帮家伙。”另一个人冷笑道,“平时妆模作样,到头来都是缩头乌龟。”

“最糟的是,可能连兵都募不满了。你说,司库最近停发赈济粮,是不是和募兵有关?”

“真有此事?太无耻了。州学就不能硬气一点,顶着朝廷不派兵北伐吗?”

“别提了,举国清议汹汹,二位陈大人身上的压力也很大啊。毕竟北伐是大义所在。”

“清议?邓素这个奸贼,”主薄唐棣压低了声音,“背主贰臣?也配提清议?!”

“毕竟是大义所在。”梁健仁转着酒杯,冷笑道,“若不出兵,授人口实,将来收复旧疆,邓素独得全功,我辈更没有出头之日了。难道当真要流落道海外蛮荒之地不成?说到底,这是大势所趋。若苟且偷安,只怕朝廷北伐之后,大军立刻就会向南,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啊?”“他敢?!”几个人异口同声道。

“他就不怕遗臭万年?”

“那可未必。”梁健仁冷冷道,“邓素的名声,可不是手软之人”

“对,还有曹迪这老匹夫,刘光世、韩世忠这些拥兵大藩也居心叵测。”

众人七嘴八舌,一个个目露忧色。“怕什么?”唐棣忽然轻声道,“赵将军在我们这边,不管是谁,邓素还是曹刘,都得掂量一二。”众人心有戚戚焉,颔首称是。赵行德部属三将在河南已形同割据,更与汉军取了京东,驱逐侯焕寅,朝廷也捏着鼻子认了。朝廷就算要动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广南第一个挨刀。以赵行德与夏国的关系,势必将河南三镇都逼反不可。北伐在即,朝廷不愿和夏国翻脸,若是北伐成功收复河北,山川完整,就不好说了。

“到那时,我们又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浮现在几个人脑海里。

左念远的目光落在赵行德的身上,充满了疑惑。

赵行德所在的主桌,前半段的话题围绕着广州大捷和水师出发的船期,几个商人在中间穿插了些轻松的话题,席间不时发出响亮的笑声。酒酣耳热之际,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入正在紧锣密鼓筹备的北伐上。几个大商人一改刚才的笑容,不约而同地唉声叹气起来。外面盛传不久后朝廷要加征平辽税,商家无论大小,货物一律十中税一,弄得人心惶惶。

“北伐是大义所在。”商会行首聂司伟叹息道,“可是广州才遭受了一场浩劫,我亲眼看着许多人家破人亡,更多人毕生的心血化为灰烬。打败了海寇,市面还很萧条,家家都是东拼西凑的,若再加苛捐杂税,我怕行市上的商家要关掉一半啊。各位达人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放心,”刘公亮眼神微凛,沉吟道,“加平辽税的事,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可是,外面说朝廷打算......”

“朝廷打算,也得学政公议吧,”刘公亮看了黄元龙一眼,笑道,“可接下来顶不顶得住,就要看黄学政了。”州学两名学政轮换到鄂州议事,刘光亮返回,黄元龙就该上鄂州议事了。部分学政先行轮换是商议的结果,也是朝廷礼部的安排,免得两年以后所有的学政都轮换致使朝政不稳。对黄元龙来说,到鄂州可以广结奥援,见识全国的翘楚人物,但是,保住根基就越显得重要。几年以后,州学推举学政是不是还是自己,就不好说了。

“那就我等细民就仰仗黄大人了。”聂司伟举杯笑道。

“为了这一方桑梓,在下自当尽力而为。”黄元龙正色道,他和众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真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豪气。赵行德心中暗叹,举杯饮了,听黄元龙又道:“邓素授意户部把北伐作价变卖了,我们广南没有丝毫好处,不但要出钱,还要白白流血!这公平么?什么大义所在,河北大片大片的上等田地,还有河北券价值所在才是。”众商人唯唯称是,赵行德脸色微沉。身为水师都督,他本不应该干涉朝政,但黄元龙这种态度,对鄂州议事的朝局,可未必有什么好处。他看着席间众人,心中斟酌着词句。

“黄大人此言差矣,”刘公亮却轻咳了一声,沉声道:“北伐的粮饷,若不是户部发卖河北券,说不定就真要增收平辽税了。唉,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广南遭受海寇劫掠,骨肉分离,家人离散之苦,我等都感同身受。可是,北地父老所受涂炭之苦,更十倍于我等。若非北地拼死与辽贼相抗,大宋疆域之内,谁又能安享富足呢?”他的目光落在聂司伟等人身上,笑道,“河北券出来就被抢购一空,几位东家是不是也发财了吧?”

“哪里,哪里......”行首聂司伟堆笑道,“我有拳拳报国之意,只恨不能像赵节帅这般能耐,只能买些河北券,希望朝廷出师大捷。”有人笑道:“当初证信堂发卖南海券的时候,我本来想多买一些,可惜没争得过扬州那帮盐商。”另有人问道,“对北伐的局势,不知赵节帅有何看法?”众商贾目光都落在赵行德身上。有人想:赵大人既是当世名将,又是证信堂的后台东家啊,说不定有些内幕消息?

章 141 吐论多英音-2

“李卫公尝言,兵法千章万句,不出乎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已。”

赵行德看着众人,微微笑道:“朝廷用岳帅主持北伐大计,岳帅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大家拭目以待好了。”他摩挲着酒杯,虽然自己并不记恨汴梁夺帅之事,但毕竟与曹岳起了罅隙。岳飞的个性沉鸷峻急,若自己对北伐之事指手画脚的,话传到他耳中说不定走样成什么,这误会可就说不清楚了。他此言一出,刘公亮和黄元龙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显然听明白赵行德的言外之意。岳飞与镇国军众将也算是广南路起家的将帅,大家都有些交情,自然不愿看到赵行德与他们势成水火。

不过,理解是一回事,感受是另一回事。安静的雅阁中,一时间,许多人仿佛听见了叹息。宋人的生活在这时代算得上丰富多彩了,然而,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是非常贫乏的。听赵行德这样传奇人物议论一下北伐军国大事,不管他讲得有没有道理,足以让人回去以后津津乐道很久很久了。赵行德话音刚落,许多人脸上流露出遗憾之色。

“赵大人之言有理,”刘公亮点头笑道,“我们且拭目以待吧。”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等没那个本事,也不操那个心了。”贾司伟堆笑道,“我等还是将出海通商的事情做好。平辽税暂且过去了,大家有了喘息之机,可归根结底,这生意做不做的起来,还是要靠我们自己争气。”他看着赵行德道,“禀报将军,这些日子,我们广南诸商会商议,大家拼凑出了三十余船宝货,组成船队跟随水师下南洋,还请赵大人多多关照。”

“这是自然,”赵行德神色由严肃转而轻松,笑问道,“保镖券买好了吗?”

聂司伟语气一滞,随即道:“全额买了。”他和其他几个大商人交换了眼色,没想到赵行德在儒林中有偌大名声,竟毫不避忌这些事情。刘公亮和刘虞相视苦笑,没有说话。

南海水师并不禁止南海行以外的船只跟随官军的水师出海,但是并不保证这些船只一定会安全。只有买了保镖券的商船,才会得到南海镖行,也就是水师分舰队的专门护航,而且随着保镖券价钱提升,南海行最高可以全额赔偿损失的宝货。不过,这样一来,海上贸易的很大一部分利润也就进了南海海的账簿。因此,试探赵行德的态度,看看水师方面会不会有“松动”的余地,也就是这些广州的商人此次宴请的主要目的之一。看起来,赵行德对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以他对分舰队的重视,并不建议这些大商人铤而走险,不买保镖券就跟着水师舰队出海。毕竟,南海水师的主力舰队不是商船的保姆。

“看来,我等要好好备货,才能在南海把这笔钱赚回来了。”

聂司伟笑道,丝毫看不出不满,所谓和气生财,正是说的他这种人。他举起酒杯道:““在下先代我们这些海上漂泊的伙计,谢过赵大人。不过,听说大食人在南海上有许多巢穴,上次大食海盗跨海来袭,就是从他们那儿得到食水补给的。这些家伙就是海盗一伙儿,把我们抢了一通,这次咱们出海,应该那个什么来着,‘以直报怨’,好好敲打敲打这些家伙。”

“聂行首说得太对了!”聂司伟的话在众商人中引起一片附和之声。

“赵大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决然不错。”

“不然的话,说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正是如此!”“这笔血债,要大食人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对,杀光这些大食人,血债血偿!”左念远拍案吼了一声。

“复仇”这两个字,似乎带着天然的感染力,刚刚喝了点黄酒的年轻文官,如骆欢、唐棣、左念远等人,也一个个面红耳赤,好像灌下了半斤酒汗一般叫嚷起来。

赵行德、刘公亮等人只是默默看着这一幕,并没有出言阻止。

商人们见状声音更大了,一个个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刻就出海找大食人报仇雪恨。

其实,海寇来袭的时候,大海商一向都是闻风而遁,逃的最快的一群。和苦守桑梓之地的士绅百姓相比,大海商家族的死伤可以忽略不计。现在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摸样,却是大家心照不宣,下海求财,就是将命卖给海龙王了,顺风的时候就要扯满帆,得势的时候不饶人。大部分宋国商人只敢在安南将宋国货物卖给大食人,然后载着不知被大食人加了多少价的宝货返回。也有人壮着胆子继续向西航行,结果大部分都是有去无回,人财两失。永远不要低估商人的野心和想象力,他们刚刚看到官军水师展示出压倒大食舰队的实力,就立刻想到了垄断西南海上贸易的可能。他们最顾虑的,便是朝廷官军拘于仁义之说,不能放开了干事。

“大人,对付这些蛮夷,可千万不能心软了啊!”

刘公亮微微皱眉,只见一个叫孙绅的商人拉着他的袍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所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咱们这些海上漂着的商人,早就受够了大食人的欺负。官军水师若只大张旗鼓而去,不能斩草除根的话,只怕大食人卷土重来,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啊!刘大人,这个,这就叫‘大人不杀伯仁,伯仁为大人而死’啊?”

这人虽长于经商,但读书只通了半窍,听他乱用典故,左念远等人忍着笑差点岔气了。

赵行德在旁看着,也不禁莞尔,笑道:“孙东家放心,所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将来我们水师在南海一天,大食海盗就一天不可能像从前那般嚣张。”“赵将军真是小民等人的再生父母啊。”孙绅放开了刘公亮的衣袖,就要站起来下拜,、赵行德坚持不受之后,他才讷讷坐回座中,一脸悲喜交集,旋即又充满忧色,仿佛心头始终耿耿于怀似地。聂司伟见左黄二位大人脸上表情僵硬,也上前安慰了两句,实则暗示他不要做得太夸张,反而让其他人尴尬。

“水师常在南海巡弋,说得倒是轻松。”黄元龙看着众海商上前与赵行德和众谁是军官攀交情,心中腹诽道:“听说水师炮船齐射一次,就是数百贯银钱灰飞湮灭。再加上战船修造、维持,平常训练,建造码头,水寨,这全都是拿银钱往上堆的。南海水师有禁军员额不足两万,消耗的粮饷却足以和几大行营相比。朝廷靡费巨资供养水师,得益的是这些豪商,还有这位赵先生,但负担朝廷赋税的,却是大宋所有的士绅和百姓。”他皱起眉头,暗道,“有朝一日我去鄂州参与议事,宁可裁减水师的开支,也不可再平白增加什么赋税了。”

当此之时,黄元龙心里如是想,却没表现出来,只是若有所思看着席间的这些人。

哪些人是从海上贸易得益最大的?哪些人与海上贸易并无瓜葛?广州之役前后,陈公举与黄元龙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而赵行德和陈东、陈公举无疑是一伙的,所以二陈定不会同意裁撤水师的粮饷。而当朝廷真的增加赋税的时候,本分士绅,靠田租过日子的世家,甚至耕读传家的读书人,在裁撤水师粮饷和增加赋税之间选择,很大可能会赞同裁撤水师的。

在座的许多文官,以及和海上贸易没多大干系的商人,一听到“平辽税”,眉头就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可是,朝廷就是那么一本大账,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办法。朝廷又要北伐,又要维持这支庞大水师,将来开支必然不足。如果大部分廪生都觉得水师靡费粮饷,反对加税维持水师的话,自己就有了和二陈相抗的资本,毕竟这学政的位置,是廪生们推举出来的。

黄元龙暗暗盘算着,席间不知何故安静了下来,他也恍然不觉。

“水师驻泊广州多日,叨扰各位了。”

赵行德笑道:“剿灭贼寇时,获得了一批大食那边的上好器物,这次正好带过来,给各位赏玩一番,各位有看的上眼,便可喊价,价高者得。所得的银钱,全都拿来赈济百姓。”

他对刘虞微微点头,目光看向门外。

十名舞姬托着木盘缓缓走了进来,站定之后,市舶司使刘虞走上前去,一一将器物上覆盖着红绡取开,四下顿时响起一片吸气,赞叹之声。只见十个托盘上各放置着造型不一的金银器具,如瓜棱金碗,银缠枝纹马头金壶,百合花纹镶红蓝宝石银方盒等等,这些一看就是海上的宝物,不走中原器物轻薄精巧的路子,宝物大而沉重,纹饰却极为精美,金银交错着千丝万缕,在灯烛光晕下散射着令人迷离的宝光。席间众人虽然见多识广,一时间也移不开目光了,某些人甚至屏住了沉重的呼吸。

“乖乖,单一个金杯子,怕不就有一斤重。”孙绅咧了咧嘴,低声道,“不过我喜欢。”

章 141 吐论多英音-3

“乖乖,单一个金杯子,怕不就有一斤重。”孙绅咧了咧嘴,低声道,“不过我喜欢。”

这时,店小二已撤去了分隔各个雅间的屏风,望海楼九层整个成了一间大厅。

能上来这第九层的人,若非有品级的文武官员,便是富甲一方的豪商,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大宋崇尚典雅细致,本不应为些许金银而变色。然而,或许是这稀奇器物形制新鲜,特别从心底里勾起了一种豪奢之感,刺激着人们对金银的喜爱。哪怕像聂司伟这样大商贾,暗暗起了争夺竞价之心,半是为了交好赵行德,半是出于对充满异域风味的豪奢器皿的喜爱。

孙绅盯着那只金杯,心中暗暗计算,看形制,这杯子就足有一斤多重,光融了金子的钱,就足有一百六十两贯,够普通人家三年家用了。俗话说,美食不如美器。大富大贵之家,吃上面花费总是有限的,既不能一顿上吃十头牛,也不能天天享用龙肝凤胆。而器皿上的讲究,就无穷无尽了。官宦之家非名品不用,最好是前朝的绝品孤品,用一样就少一样的那才叫贵气。豪商之家虽然没这么多讲究,但对金银的爱好却要直接得多。宋人崇尚典雅,金银器造得精致小巧,忽然看到这“够大”、“够重”的东西,众商人不禁目驰神迷,只待叫价争胜。

“竞价之前,好教各位事先知道,”赵行德见状,微微一笑,沉声道:“这些其实都是铜器,大食和波斯人善用鎏金镀银的手段,看上去和金银器皿无异,但内里还是铜胎质的。”清朗的话音落在耳中,仿佛凉水从头上淋下,顿时浇熄不少人的心火。

“怎么回事儿?是假货?”

“赝品?”许多人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怎么可能?”孙绅震惊地想道,“赵节帅好心拿出来赈济工徒的东西,怎么可能是铜器而已?”他就像孩童明明看到了糖人儿,垂涎欲滴,旁边有人去告诉他这糖人儿里面都是面粉,心头的失望难以言喻。其她人虽然没这么失望,也看着赵行德,希望他给出一个解释。

“各位不上手试试?”赵行德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众人脸色疑惑未解,赵行德便不卖关子,自己信手从托盘上拿起一个鎏金的缠枝花瓶,在手上掂了掂,笑道,“虽然比纯金轻了不少,但很是趁手,外面鎏金层很厚,镶了银丝,光看光泽的话,根本看不出来是铜器。”他将花瓶放下,踱了一步又拿起一个十几寸的厚厚的银盘,屈指轻弹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响。

孙绅的脸色微变,这分明就是银声的余韵,他最熟悉不过。

“这还是铜的,”赵行德却笑道,“只是比纯银的稍轻了一点。”

“铜胎外面包的这一层很厚实,所以不要说吹弹,哪怕用刀子刮,也看不出真假,”说着,他竟然真的取出随身的解刀,用力在银盘的北面划了两道,仔细看了看刻痕,笑道,“果然如此。”然后把刻画过的银盘交给旁人验看。骆欢等人更满脸新奇之色。赵节帅虽然有武将的身份,但在宋国清流人的眼里,他终究是赵先生,这此赴宴也是一身大袖葛衫,刚刚他忽然随身取出一把利刃来,已经让很多人倒吸了口凉气,然后又做出刀刻银盘这种举动,简直令众清流官员有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反而那些海商觉得亲近了一些,客气地接过盘子,一个个传观,有人以手摩挲刻痕,一边看,一边发出啧啧之声。

“大食和波斯的工匠的手艺,可谓以假乱真了。”

“这个铜盘,我看就算当做银盘子卖出去,也没人看得出来,难道把它溶了来验货?”

众商人议论纷纷,不知愿为的清流文官们脸色复杂,刘公亮面色微沉。

“赵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黄元龙更怒视赵行德,沉声问道:“难道水师缺钱缺到这个份儿上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倒不是真觉得赵行德打断不顾清誉,伙同广南的商人贩卖假的金银器,而是隐隐猜测,赵行德以此为手段来哭穷逼宫,想办法再从广南士绅商贾身上榨出一笔粮饷。黄元龙虽然没看透他的手段,但先把气势提上来,免得措手不及。

“赵大人,不会真的要?......”左念远等人看着吃惊地赵行德。

“什么意思?”赵行德摇了摇头,含笑道,“这大食、波斯匠人巧夺天工的手艺,我虽不至于要把这假玩意儿,卖出个真价钱。倘若善加利用,以此所牟之利,却也不遑多让。”他拿起一支波斯菊纹的金盏,迎光一晃,众人但觉金光耀眼,近处的小二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这些金器虽是铜胎,但鎏金镀银的手艺,给人的感受已经和金银器皿不遑多让了。”

赵行德摇了摇头,继续道:“换言之,远远低于金银器皿的代价,享受却和金银器皿差不多了。我大宋近千万户,用不起金银器但用得起的这样的器皿的人家,恐怕不在少数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过是各取所需。你们是否觉得,我们利用大食和波斯人的手艺制造鎏金器,做这个两厢情愿的买卖,是大有可为呢?”他这镀金盏放回托盘,环视众人,沉声道:“这些东西很划算,谁想带回去细细把玩,现在就竞买吧。”

众海商咀嚼着赵行德的言语,有人不以为意,有人双目闪光。

“对呀!”孙绅暗暗想道,“我怎么没想到?”

“大食匠人有这等手艺,”左念远一脸疑色,低声道:“好买卖怎么自己不做?”

“因为我朝百姓家里多用瓷碗陶缸,连官宦人家也是如此,就算用铜器,也只会青铜黄铜而已。所以大食人从来没想过,这种鎏金镀银的铜器在我朝能大行其道。”梁健仁眼角挂着一丝得色,压低声解说道,“而我朝的商人也没想到,大食和波斯人的铜器做得这般精湛。”

“原来如此。”左念远点头叹道,“赵大人真能人所不能。”

“赵大人果然不凡。”黄元龙脸色缓和,“此举大有深意。”

刘公亮也赞同的点点头。他二人身为一方大员,见识自不同于普通官绅。

“非是我朝百姓不好铜器。”刘虞看着有些人的不解之色,摇头道,“自太祖朝起,就一直闹着钱荒。铜矿为朝廷所有,只能铸钱。民间欲铸铜器而不可得,铜价腾贵,竟远胜于同等重量的铜钱。于是,商贾干脆融了铜钱来铸铜器,更有人囤积铜钱居奇。钱荒愈烈,朝廷只能厉行铜禁,还曾从民间收缴铜器铸钱。可是,天下人逐利之心岂能拦得住的,这禁令时松时紧,钱荒也越禁越厉害,竟成了一个死结。直到后来关西商行大量以金银互市,市面上有了许多夏国金银钱,全国的钱荒才稍稍缓解,朝廷这才稍开铜禁,允许百姓家中用铜器,但是,钱荒各地仍不时发生。若能从大食、波斯那边贸易铜器,解决了铜料的来源,引进了这一条源头活水,恐怕是条真正能解决钱荒的路子。”

刘虞故作叹服之状,再看向众海商,不少人已是跃跃欲试。

“两百贯!”孙绅急忙先喊了一口价,然后朝着众人拱手笑道,“诸位东家,就让给我吧。”

这个价钱很有诚意,两百贯,就是二十万个铜钱,重量亦远远超过这些铜器的总和了。“四百贯!”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陆恩憨笑着拱手道,“孙东家,不好意思。”他看了孙绅一眼,心中却暗道:“二百千就想包圆?没看见那盘子上镀的银子厚厚一层?更何况,谁知道竞买成功会不会有别的好处。这门大食铜器的生意,既是器物,又是是实实在在的钱啊。”铜就是钱,刘虞刚才貌似无意的一番话,彻底点燃了商贾们的想象力和热情。竞买下这一批铜器,会不会因此得到赵节帅和官府的亲睐,自己就可在铜器贸易上抢占先机?

“五百贯!”孙绅毫不相让,看向陆恩的眼神多了抹厉色。

“六百贯!”另一个商人加入了竟价。

“六百五十千!”“七百贯!”“八百贯!”

望海楼第九层,第一次竞拍掳来自大食的战利品,商人之间已充满了互不相让的味道。

“源头活水,源头活水......”左念远若有所思道。骆欢等人也激动地看着这场面。

“还真是......”骆欢摇了摇头,“挥金如土啊。”若是名马宝刀,再多钱也肯,可这明明只是铜器而已,他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这些商人肯花那么大价钱购买?难道真如赵大人刚才所说,既然真伪莫辨,那便当成真的来买了?想来想去,骆欢还是觉得这些商人多半是为了巴结赵行德,这才如此。“赵先生对他们也算折节下交,”他暗暗想道,“红黑这钱都是用来赈济工徒,没一个子儿落袋,这不都是为了大宋么?水至清则无鱼。”想到这里,他释然一笑,自斟自酌了一杯。

章 141 吐论多英音-4

经过激烈地竞价,十件大食铜器最终以一千两百贯的价钱卖出。

钱货交易将在宴会之后三日内交割。“好说,诸位东家,”孙绅站起身来,只是看他那龇牙咧嘴的笑容,也不知是欢喜还是肉疼,不过还算大方地对四方拱手,笑道,“承让,承让。”

十名展示铜器的美姬退下去,又换了十位上来。每个托盘中放着一个琉璃器。

这一次端上来的器物,稍稍让众人没那么惊奇。琉璃是寻常百姓家难以见到的东西,可是,能上望海楼九层赴宴的贵人,家中就算没有琉璃器,也是大多见过且把玩过的琉璃。众人稍稍从铜器竞买的兴奋中恢复了些从容,一边打量着托盘上的琉璃器,一边窃窃私语起来。

“这琉璃器看着还不错。”聂司伟笑道:“赵大人也雅好此物?”

“原来聂东家是识货之人。”赵行德点头道,“如有兴趣,可以上手把玩看看。”

“多谢赵大人,不过,大食琉璃器,老夫家中还藏有一些,就不和众位东家争了。”聂司伟抚着胡须,颇有风度地微笑道,“有数串七彩琉璃的珠串,另有几个海外舶来的瓶子,尚可一观。改天请大人到府上品评一番。”微微有些自得之意。聂司伟喜藏琉璃,不客气的说,水师拿出来的琉璃器,品相其实还不如他家中所珍藏的。

“小可亲眼所见,”旁边的孙绅凑趣道,“聂行首家藏的琉璃器,乃是珍品中的绝品,但是有一串七彩琉璃念珠,颗颗珠子浑圆,九分大小,晶莹剔透,跟夜明珠差不多。”他眼中闪着精光,绘声绘色道,“孙某不自量,也见猎心喜,想从蒲家互市一串差不多的,结果才知道,光一串琉璃念珠,竟然要两倍重的黄金才换,乖乖,孙某没有聂行首家大业大,只能吞吞口水,息了念头作罢。”他这自我解嘲般地说法,稍稍缓解了竞标铜器失败者的敌视。

“人各有所好,”聂司伟也笑道:“刚才孙东家勇夺头标,也是后生可畏啊。”

“哟,这东西竟如此贵重啊!”左念远吃惊道,“骆兄,好像你家里也有一块极品。”

“不过玩好之物而已,”骆欢却摇摇头,随意道:“若不是先祖留下的东西,我当初就把它卖了充作军需。”他家那一块琉璃玉璧,乃是唐时传下来之物。骆欢以君子自许,对玉佩更喜欢一些,那块琉璃也就放在书房中当个摆设,也不知道这东西竟然如此贵重。

“啧啧,那你可要亏大了。”左念远笑道,心中却丝毫没怀疑骆欢的话。

“各位,且赵某先说几句,再开始竞拍。”赵行德长身而立,环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窃窃私语立刻停止,整个望海楼九层安静了下来,他才走到前面,随手拿起一只琉璃器,站在烛火下,缓缓道,“琉璃乃大食波斯所产,在我朝,上品琉璃可比黄金,这大家都知道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在在座的众人一眼,许多家藏上等琉璃器之人,不自觉地挺直腰板,仿佛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赵行德却叹了口气,徐徐道:“不过,据赵某所知,在大食以西之地,琉璃虽然难得,却也不是十分稀罕。西夷之人喜用琉璃,除了用琉璃来制作器皿外,还用在门窗上,或者镶嵌石雕,甚至有整面墙壁都用琉璃镶嵌的巨幅壁画,贴花。”

商会会长聂司伟带着谦和的笑容,笑容渐渐变得僵硬,甚至有些难看。

他深吸了口气,心头却似一抽一抽地痛,两倍于琉璃的黄金啊,他也是咬了牙才出手,准备做传家的宝物的。可是听赵大人形容,这琉璃在西夷国度里,竞合和大宋的瓷器差不多流行,顶多也就算上好窑厂里烧制的瓷器。瓷器,只要不是柴窑这等所剩无几的前朝遗物,断然不可能和黄金等价,更不能是黄金的两倍。赵大人所言十九是真,这里还要卖琉璃器,断然没有自己拆台的道理。

“这帮无良奸商!”许多人在心底里切齿痛骂,他们从大食人手里买了琉璃。

“真正贵重的琉璃,乃是平板,透光的,彩色的琉璃。”赵行德兀自心平气和地讲述着,将琉璃器放回托盘上,“在下有幸造访芦眉,一睹其圣索菲亚大教堂之壮丽,用在西人大殿穹顶和四周,琉璃俯仰皆是,真是恢弘壮丽啊。”

“俯仰皆是?那还是不怎么稀有。”孙绅暗自庆幸地想到。

他偷躯了眼旁边聂会长的脸色,已经冷得跟寒冰相似。若非大食商人早已被赶出广州市面,只怕他宴后就要去找蒲家算账了吧?不过,世上只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大食、波斯那便情形如何?赵大人去过,可这里大家都没去过,他又何必公诸于众,平白压低了价钱,难道,赵大人果真是至诚君子,今日特意来揭露大食奸商的面目不成?许多人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不会,绝计不会!”孙绅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刚刚他才心甘情愿地,花一千两百贯买了十件镀金镶银的铜器,让他很清醒地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回到赵行德身上,听他下文如何。

“孟子见梁惠王曰,独乐乐,与众乐乐,孰乐?王曰:‘不若与众。’信哉斯言!”

赵行德晃动着手中的琉璃盏,让它在烛火下散发出五彩斑斓的流转光华,微微笑道:“大食那边的开罗和大马士革,更西夷城威尼斯,都是盛产琉璃器的所在。大食商人渡海而来,虽然将这东西卖得价比黄金,可是,贵到连孙东家都因此而望而却步,他们又能卖出多少件呢?若反其道而行之,等海道通畅了,若我们从那边大量地购进琉璃器,以我大宋数百万户士民,只要中产之家能买上一件琉璃,我等获利之丰,必数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于大食人!”

“独乐乐,与众乐乐,熟乐?”赵行德意味深长地说道,“现在,开始竞拍吧。”

雅阁中再度呈现一片安静,众商人咀嚼着赵行德话中之意,一时间竟没有人叫价。

众人都是心思剔透之辈,最擅长的就是猜测人意。这一场竞买,先是铜器,后是琉璃,赵行德之语,仿佛直白揭开了目的,将来海路畅通,西南海上贸易,将不再是以中土的茶叶、瓷器之类大宗货物换取象牙、香药、宝石、犀角这些奢侈之物,而是对面也要大宗的进来铜器、琉璃器,或者还有其他起码中产之家能用得起的物事。这样的生意看起来没香药宝石赚得那么狠,但胜在一旦把市面打开了,货物数量极大,积少成多,也将是惊人的利润。众人大都没有去过西南海对面,对大食的了解也仅止于传闻。这么想来,赵行德安排这场竞买,无疑就是以他对大食和大宋两边的了解,指点他们将来或许可以经营的大宗货物的门类了。

“铜器、琉璃,还有什么呢?”很多商人都在暗暗想道。

“老夫出一百贯。”聂司伟打破了沉默,老商人看着众人惊讶的目光,缓缓道,“赵大人说得不错,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老夫喜欢这波斯琉璃器,所以买将回去,转送给几位行里的老掌柜。唉——活了这一大把年纪,都没想明白。”他叹了口气,看着雅阁中的众人,目光中似有无限感慨。聂司伟当得了商会的会首,自是在广州海商中间人望极高,刚才赵行德又解说的分明,琉璃器根本不值黄金,这时候再和他抬价,不是自己找别扭吗?

等待了一会儿后,仍是无人出价相争,聂司伟才拱手道:“聂某谢过诸位东家成全了。”

“赵大人,”他又问道:“一百贯这价钱,可够了吗?”

“聂行首慷慨。”赵行德微笑道,“这十件琉璃器,可得赚多了。”

“有赚就好。”聂司伟点头道,他深深看了那些琉璃器一眼。

每件琉璃器一两黄金,按赵行德的说法,确实是大赚特赚了,可是比从前大食人那价钱,又便宜得惊人。他买下这些琉璃器,确实是准备转送给众掌柜的,好让他们在大规模的琉璃贸易之前,对这器物多一点认知。聂司伟知道,琉璃器里门道极多,器皿也分三六九等。而民间对琉璃感兴趣的不少,如果这种中等品相的琉璃能再压低一点价钱,一件琉璃器卖个五六两银子,中产之家应该就会慷慨解囊了。“万不可贪图厚利,重蹈覆辙,将好好的一桩大买卖,做成那坑蒙拐骗一般的勾当,气量?气数?!”他看着那些琉璃器,轻轻摇了摇头。

端着琉璃器的侍女退出去后,又上来了十人,不过,这次却不是美姬,而是身形魁梧的仆役,手中拿的也不是寻常器物,而是大小、形制各异的刀剑。短剑的仅有手掌长,长剑的有半人身高,尤其以大食弯刀更为夺目。不过,这些刀具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寒光闪闪,刀身遍布着诡异的花纹,一看便是号称可以吹毛断发的大食宝刀。

章 141 吐论多英音-5

南海水师缴获大食利器何止千万件,拿出十把宝刀卖了赈济百姓,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一次,赵行德没有多话,市舶司使刘虞便宣布竞买开始。

众商人大宋重文轻武,然而,辽军入寇使天下动荡以来,北地黎民朝不保夕,南方百姓人人自危,哪怕远在岭南,士绅也竞相购置兵器铠甲,更有像骆欢这样变卖家产举办团练的士人。产自的大食的宝刀宝剑,也是许多人搜求的对象。只要天下没有太平,坚甲利刃就能卖得出去。经过十几轮叫价,一位吴姓商人以一千三百贯的价钱买下了这十把宝刀。和普通一把提刀两三贯钱相比,这价钱算是十分昂贵了,然而,大食宝刀有价无市,如遇上识货且爱刀如命的人,再翻上两三翻都不稀奇。众商人低声窃窃私语,毫不掩饰目光中的火热。显然,只要能赚钱,这贩运兵器的买卖,也是一桩好买卖。

“可惜了。”骆欢有些遗憾地摇摇头,他出价三次,五百贯以后,就没再跟了。

“不用遗憾。”魏建仁低声道,“如果要厢军团练所用的兵刃,再等几个月,赵大人在雷州府的铁场开张,你要多少都有。”骆欢摇摇头,不以为然,普通的货色,怎比得上大食宝刀,魏建仁见他神色,又低声道,“别不相信,据赵大人所言,这大食弯刀之所以锋利异常,且天然带着花纹,乃是因为用了朱罗国的一种特异的铁料的缘故,所以,只要从朱罗国大量买进这种铁料,悉心打造出来的兵器,就算赶不上大食宝刀,品质也相去不远了。到时候,咱们岭南雷州造的兵器,就和鄂州造、汴梁造鼎足而三,团练也不用千里迢迢去买兵器。”

“果真如此?”左念远奇道,“那为何还要竞买大食宝刀?”

“这也是生财之道嘛。”魏建仁微微笑道,“赵大人的妙算,岂是我等能妄自揣测。”

“大食人锻造宝刀数百年,总有些东西是咱们一时赶不上。赵大人在雷州兴办铁场,要的是不是几百把价值千金的珍玩,而是千千万万的上好铁器,用朱罗铁锻造刀剑也只是其中一小项而已。铁厂真正的大头,一是铁铲、铁犁等农具,二是剪子、菜刀之类家常器具,供开荒屯垦用,三是火铳、火炮,既有为水师造的,也有陆上营头造的。从大食贩运宝刀只是牟利而已,就跟那些琉璃器一样,所以就让给商人来做好了。”

魏建仁低声解释,左念远和骆欢都凝神细听,微微点头。

赵大人无论是推动远海贸易,还是兴建铁厂,都离不开市舶司的配合。魏建仁乃市舶司使刘虞最看重的属吏,所得到的消息也最快最真切。就连这场竞买,也是刘虞交代魏建仁配合水师暗中安排推动的。

魏建仁并不是多嘴的人,如果不是向左念骆二人示好,他肯定会守口如瓶。像左念远、骆欢这样进过州学,为了广州城下流过血,允文允武,又深得知州大人看重的清流后辈,前程明显十分远大。魏建仁和左骆二人不同,他是个实际的人,最大期望就是在刘虞之后接任市舶司使的职位。市舶司使的官职虽然是朝廷任命的,然而,广州地方对朝廷斟酌人选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左念远和骆欢很可能是将来这一方清流的领袖,举足轻重,所以,魏建仁有意地结好二人,就像做生意一样,有眼光才能一本万利。

这三人窃窃私语的时候,侍女又呈上来产自波斯和突厥的毯子、叙利亚的条纹毯、开罗的亚麻布,埃及和朱罗国的糖砂、阿勒颇的白叠布,巴格达的珠宝和香水。望海楼九层的气氛越来越热烈起来,到了后来,人们都明了赵行德的意思,也就是朝廷的意思,那就是要扩大海上贸易。在兴奋心情的影响下,无论是否竞拍成功,商人们看起来都很高兴。每一样竞拍的物事,都代表着未来某种大宗货物的交易,也许一年来往就有上百万贯,甚至数百万贯,商人们不时窃窃私语,已经开始筹划大干一场,各桌的宾客不时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

文武官员们表情各异,杜吹角等水师武官只管狼吞虎咽,偶尔应付一下其他人。赵行德早打过了招呼,不许水师中人私下夹带货物,不得与这些商人私相授受。文官们反而活跃很多,这次赴宴的许多官员家中都有买卖。魏建仁脸上喜气洋洋,骆欢和左念远则相对沉默,他们心里还想着北伐的事,无论这些人津津有味地谈论什么,怎样兴奋激动,都影响不了他们。他们来的本来就晚,饥肠辘辘,除了埋头吃喝外,只偶尔关注赵行德等大人所在那一桌的话题。二人清楚,整个望海楼九层,在上百人的无数虚伪客套的空谈,故作聪明却乏味的戏谑中,相对安静的上位那一桌才是将一切联系起来的中心。不仅是他们,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感觉,各种各样的热闹嘈杂声中,不是有人抬头朝那边看去。

赵行德等人说话声音并不太,但在有心人竖起的耳朵里,一句都不落下。

“赵大人,这场竞买真是别开生面,老朽佩服。”聂司伟沉吟道,“不过,俗话说,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智者千虑或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老夫有些顾虑,还请大人海涵。”

“聂行首请讲。”赵行德笑道,“海上行商,商才是主角,我不过是敲个边鼓罢了。”

“赵大人过谦,”聂司伟摇了摇头,“折煞我等了。”

“折杀我等了。”

“大人真是虚怀若谷!”其它豪商也跟着作揖道:“大人哪里话来,折杀我等。”

“这开拓万里商路,我等不过跟在大人身后,有个残羹剩饭吃就不错了。”

嘲杂一片,赵行德心下皱眉,脸色却是淡淡的,他知道,自己再折节下交,只怕这些人更加惴惴不安,以为自己有什么索求。这世道,商贾对官身之人,始终有种敬畏。哪怕如聂司伟这财雄势大的豪商,哪怕守了清流法,除了刻意的结好官府之外,心底里还存了敬而远之的想法。所谓破家县令,灭门知府,族中若不是官宦显贵撑腰,就怕被某些无良贪官缠上,多年积累的财富,败亡便在一朝之间。所以,赵行德一客气,众商贾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大人目光宏远,屈尊指点大食的财富所出,我等都是感激涕零的。”

聂司伟见赵行德不再说话,仍再三客气,然后才道:“不过,从大食购进铜器这一样,老夫尚有些疑虑。须知天生物有定数,大食原本有那么些铜,就够大食人所用。若像从前一样,只少量买进一些精美器物,当然没有问题。可如果贸易铜器的口子若打开的话,咱们大宋每年所需要的铜,可是以百万斤计的,大人可知,从前我们也向东瀛、安南、乃至西南夷买过铜条,可根本不够,到了后来,一年可买的最多几十万斤而已,连铸造铜器都不够,谈何解决钱荒。而大食那边产铜就算多些,也多的有限,老夫就怕最多一两年,铜器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我大宋乃天朝上国,物阜民丰,种种货物无不齐备充沛,而番邦的物产甚少,除了稀奇古怪的宝货,铜器,糖、布这些大宗的物事。”“就算有,恐怕也不够啊?”聂司伟的话,犹如给脑子发热的商贾们浇了一盆凉水,那些原本心存疑虑的人,更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特别是铜器,我从前出海几次,根本就买不到。”“非但买不到铜,番邦的钱荒比我朝更加厉害十倍。”“西南海上诸番,我朝之钱无不通行,往往以货易货,可买百贯的宝货,若用我朝铜钱买,就能买千贯宝货。大人要从番邦手上买铜器,甚至解决钱荒,只怕堪忧,堪忧啊!”

“果真如此么?”左念远低声问道,他是对禁铜和钱荒之事有所耳闻而已。

“钱荒之事历来已久,”魏建仁脸色略显尴尬,迟疑道,“真要解决,也不是一朝一夕。”

“这些商人目光短浅,根本没看透关键之处乃是源头活水。”

骆欢微微冷笑,低声对二人道:“赵大人从大食贸易铜器,其关键之所在,不在于贸易铜器的数量多少,而是引入了一源头活水,解开原先的死结。”见二人仍然不明,他又低声解释道,“我朝的铜山都为朝廷用来铸钱,民间铸铜器求铜而不可得,所以铜料奇贵,以至于一文钱所用之铜,价值反而远远超过一文。钱还不如铜贵,所以大富之家就不愿意把铜钱用出去,更愿意把铜钱藏起来。所以,朝廷铸越多的钱都变成了死水,市面上仍是钱荒。以往朝廷在番邦采买铜料,仍是用来铸钱,再多也是死水。而这次赵大人这次从大食国买铜器,根本不用来铸铜钱,而是流入市面,让士绅之家可以买到铜器。如果大食那边铜料便宜的话,甚至可能让铜料的价钱日益下跌。这样一来,家藏铜钱就没有意思,还不如藏金银来的简便。久而久之,也就无所谓钱荒了。”

章 142 片辞贵白璧-1

“原来如此,骆兄,在下佩服。”

魏建仁也是心思敏捷之人,顿时明白其中关窍。

但凡有专才之人,在他最擅长的方面被人家折服,敬意便生。魏建仁也是如此。他自从入仕以来,一直在市舶司磨练,平常虽然世故圆通,但内心颇以贸易经济之道自傲。赵行德打算和大食国贸易铜器,借此打破钱荒的办法,他早几天就知道。“骆欢今天听说,但他洞彻关键之处,远胜于我。难怪陈公举陈大人要看重栽培于他。只怕将来这广南之地,当以此子为首,入主中枢也说不定。”魏建仁看待骆欢的目光,与刚才相比,又多了三分慎重。而左念远亦是目光微闪,旋即面色如常。

他们三人说话的声音极小,不虞旁人听见。

整个这一层楼的窃窃私语中,质疑之声也越来越多。

“钱荒之事由来已久,要一朝一夕解决,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刘公亮微有些遗憾地摇摇头,他这也是为赵行德开脱了。一方面,刘公亮治学端方,德能附众,但对海上贸易则了解不多。另一方面,刘公亮知道朝廷几次下旨向海外买铜之事,聂司伟这一提醒,他回想起来,向大食买铜未必真能解决钱荒。

“聂行首所虑甚是。”黄元龙故作忧心忡忡道,“赵大人,智者千虑,恐有一失啊。”

他这一借题发挥,聂司伟心中暗暗懊悔自己唐突,把心中担忧脱口而出,平白给了这位黄学政攻讦赵大人的口实。他只是一番好心,本不愿意得罪赵行德,但事已至此,只得听黄元龙继续说下去:“赵大人,这大食那边要是有铜,贩铜有利可图的话,何必轮到我们来贩运铜料,他们为何不自己运来我朝贩卖。另外,黄某对海上贸易也一知半解,不过也曾耳闻,大食那边也是用铜钱的,如果他们那边铜料充足的话,铜钱自然也部会少,可是为何西南夷国为何一意用我朝的铜钱,不干脆用大食那边的铜钱呢?”

“说的是啊。”

“黄大人说得不错。”

阁楼中响起一片赞同之声。众人听两位学政都如此说,心里越发狐疑起来。

更多人则推而广之,怀疑起赵行德所设想的大宗货物贸易是否可行来。

“我刚才脑子一热,却没想到,大食商人也不傻子,”有人低声道:“大宗货物有利可图,远胜于些许奢侈物事,为何千百年来他们不做?非得等我们做?”“对啊,哪有天上掉金元宝的好事?”就连座中的文官,骆欢、左念远、魏建仁等人目光中也有了几分不确定之色,因为“源头活水”缓解钱荒固然是个办法,也要水量足够大才行,否则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不知不觉,雅阁中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疑惑和目光,又重新集中到了赵行德身上。

“诸位的顾虑,也是有道理的。”

“先说西南海诸夷好用我朝铜钱的事情吧。”赵行德点点头,对黄元龙道:“我这里正好带了几个大食、芦眉的钱币,这也是从大食海盗手中缴获的,”他似是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几枚钱币,举起其中一枚让众人看清楚,沉声道:“这是芦眉的铜钱,比一个朝廷制钱略重点。”又举起另外一枚道:“这是巴格达铸的铜钱,和朝廷制钱份量差不多。”灯烛映照之下,两枚铜钱显得颇为起眼,尤其是中间没有放空的形制。众商人虽然不乏曾经出海行商的,但西南海上几乎都是宋国铜钱的天下,很多人也是第一次看到芦眉和大食形制的钱,,不由得啧啧称奇。

“好生奇怪,”有人自言自语道,“这大食钱没有孔,怎生带在身上,又怎么数得清楚?”

“嗤?蛮子身上才几个子儿,用的着数吗?”

赵行德也不着急,待众人的满足了好奇心之后,方才才将铜钱放回。他另外拿了两个白色钱币出来,众人一看,便又有窃窃私语之声,魏建仁低声对骆左二人道:“这是银钱,是西夷的银钱,大约一钱多点银子。”他没见过西夷和大食的铜钱,金银钱反而见过不少,其他商人也是如此,多少都有点异国的金银钱币。

“诸位说得不错,这是芦眉的银钱,大约一钱二。八个就是一两银子。”

赵行德见状,微微笑道,他又拿出另一个银钱道:“这是巴格达铸造的银钱,只比芦眉银钱略轻了一点。其实最开始,大食人直接就是毁了芦眉银币上的图案,改刻上自己的文字,因为银子是不会掉价的。”他停顿了一声,看着众人沉声道,“这种银钱,按芦眉国的币制,只当十六个铜钱。大食的币制,与之相差不到。一百二十多个铜制钱,就可当一两银子用了。”

他声音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很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才十六个制钱?”

“真的假的?那咱们还做什么生意,直接用铜钱去芦眉换银两好了。”

“哪会有这等好事,肯定说错了。”

底下立刻嘈杂起来,商人对钱的敏感简直是天生的。随着关西输入的金银钱越来越多,金银和铜钱的兑换比是他们最敏感的数字之一。而赵行德刚才所说的比率,简直是白送银子。刘虞和魏建仁等人脸上也有震惊之色,相比之下,杜吹角这个芦眉回来的老粗还要镇定一些。

“不过,”赵行德提高了声量,待众人的声音渐渐平息,又道,“是芦眉和大食的制钱。”

这话如针一样刺破了很多人的发财梦。“能不能偷偷铸点运过去卖?”有人恶向胆边生。孙绅也恶狠狠地想到,不过,略一思索,他又叹着气放弃了。仿制铸钱极难,就是朝廷的制钱,每个年份的成色都不一样,只要略加分辨就能辨认出来。而可想而知,不管在哪个朝代,哪个国家,私铸铜钱都是死罪。有人为了发财,可以不惜性命,但孙绅并不是其中之一。

“换句话说,同样一两银子,同样的货物,可以换西夷铜钱八倍的我朝制钱。”

“这就是为什么西南海诸夷,可以通用我朝的银锭,西夷的金钱银钱,甚至夏国的金银也有,但铜制钱唯独喜用我朝的。无他,利益而已。大食和芦眉的铜制钱,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赵行德摇头叹息道,“海上诸夷好用我朝的铜制钱,只是因为划算而。大食国和欧罗巴诸夷并不是没有铜,恰恰相反,他们的铜很多,只不过相比之下,他们的金银充足而好用,所以在币制上,只有金子和银子铸造的钱币,才是真正通行天下,而铜币是日常所用的贱币,富商巨贾根本不可能贮藏铜钱,在他们眼里,铜钱只比原始的贝币好用一些罢了。”

赵行德对大食和西夷制钱的说法,让许多人震惊得目瞪口呆。

长期以来,他们觉得铜制钱就是最可靠的财富,虽然外面闹着钱荒,富商巨贾家里却藏着不少铜钱。聂司伟、孙绅这些海上的豪商,每家商行藏钱至少在数十万贯。这还是大批宝货占用了广州商贾银钱的缘故。北方的大富之家藏钱更是厉害,海州有一富户,藏钱堆积数十间房舍,有一次朝廷加税,民间苦不堪言,这富户发愿代本州下户纳税,捐纳百万贯,不过空十余间房堆积之钱而已。另一家人,藏钱数十万贯,数代都一文不动,自称为“镇宅钱”。

“还能一直藏铜钱吗?”这是此刻萦绕在许多人脑海中想法。

孙绅紧皱着眉头想着。市面上金银也越来越多,就是他自己也深感铜钱不便,家中储藏的金银越来越多。若将来按芦眉和大食的局势,只要金银源源不断地进来,富商巨贾势必藏金银的越来越多,而藏铜钱的意思就不大了,再加上海上运进来铜器冲击,只怕将来铜料价钱会节节下跌,而铜价越是下跌,藏钱就越没有意思,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把铜钱换成金银。这样下去,朝廷终有一天会铸造“当五”、“当十”、甚至“当百”的大钱,那时候,就和芦眉、大食国一样,储藏铜制钱就彻底没有意思了。

“赵大人所说的姑且当真,”黄元龙脸色有些发白,冷冷笑道,“我等虽然不清楚那边的切实情况,不过可以想象,西南海对面就算铜器,琉璃,白叠布,砂糖并不贵。但这千百年来,那边的买卖也恒有定数,市面若是稍有变化还不妨事,可若像赵大人所计划的,每样都是数百万贯的生意,只怕立刻把市面上货物横扫一空,价钱飞涨可想而知,就连有没有货都不一定了。”众商贾脸上也露出忧色,他们都是知道的,海上宝货各有出产,上好的香料、宝石、犀角、象牙等等,每年都有一定的数量,海上到得早的价钱就低,到的晚的价钱就高,甚至只能买到一些次货。所以,世上物有定数,也算众所周知的一条至理了。

章 142 片辞贵白璧-2

“世上之物,恒有定数。”

赵行德沉声声重复道,他环视众人,目光所过之处,少数胆小之人竟生出一股惧意。有人心中暗暗叫苦,这位赵将军杀人如麻,恐怕脾气也不太好,捍海堤上那些木桩悬挂的首级还历历在目。这恐怕脾气也不好。黄学政惹恼了他,然后就上鄂州了。而自己这些人,还要在南海水师眼皮底下过活,跟着黄学政与赵大人作对,只怕是自讨苦吃。众人暗生惧意,雅阁中也安静了下来,赵行德的目光回到黄元龙身上,微微一笑,问道:“既然如此,那朝廷每次铸造那么多钱,却又去向何处?自太祖朝到如今,制钱屡铸屡缺,可一直是没个定数的。”

“这,”黄元龙语意微滞,一时答不上来。

“世上之物恒有定数,”赵行德也没让他尴尬下去,接着说道,“不能无中生有,这道理原本不错。自太祖朝以来,历年增铸铜钱,所以市面上的制钱与日俱增,而铸钱之铜,却来自开采铜山,所以,历年开采之下,地底下贮藏的铜就少了。所以,从天地万物循环,阴阳相生这个大的角度上来看,世上之物恒有定数,也是不错的。可是,天地之间,尚有阴阳造化,万物消长,若以为每一样物事都有定数,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天下万物之总恒定乃是大道,万物转运消长亦是大道,等而下之,单一物事又岂有定数之限,就如人口繁衍,财货生息,就如我昨晚吃了一碗饭,而今天吃了两碗,就如本朝太祖时,天下户口不足两百万,而如今已近两千万户......”黄元龙听得张口结舌,而赵行德微微一顿,微笑道,“话再转回来,既然大宋能源源不断从铜山中采出铜来,黄大人岂能断定大食那边的铜就是个定数?”

他这一番议论,商人尚没有什么感觉,文官士绅大多深受触动,有的若有所思。

“妙哉,妙哉,”左念远点点头,低声道,“道德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难得。”骆欢则喜形于色,含笑道,“元直先生讲述大道,不枉来这一遭。”

赵行德重述周礼“以德配天”之道,短短数年间已广布天下,哪怕穷乡僻壤三家村一塾师,案头大多放着一本翻旧了的《道德辩》,口头常念叨两句“君子之道”,众人慕名已久,故而约定熟成的给他取了个道德先生之名号。黄元龙也是拜读过他的《道德辩》和《君子国》的,他虽然口舌便给,在广州士绅中颇有人望,但若是与赵行德坐而论道,心下却是发虚的,眼见话题赵行德竟将话题牵引到大道之辨上,他当然不肯就范,鼻子“哼”了一声,讪讪道:“铜钱铜器都要从铜山来,大食那边有多少铜山,多少铜?赵大人难道就知道了?”他转念一想,又冷笑说道:“我朝铜贵钱荒,如果大食那边能采铜来卖,早就采了。还用等你去?”

雅阁中只有他的声音回荡,其余人鸦雀无声,难得听到如此精彩的论辩。众人都是凝神静听着,因为立场不同,许多人的心情随着二人话语而激荡起伏着。听了黄元龙的质疑,左念远袖中不由握紧拳头,紧张地看向赵行德。广州州学藏龙卧虎,黄元龙能独树一帜,可不是等闲之辈。“赵先生,他能知道吗?”骆欢想到,目光却是毫不怀疑。

“我知道。”赵行德强硬地回答道。

这让很多人措手不及,有人怀疑他的信心从何而来,也有人暗皱眉头。

黄元龙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暗暗想道:“你说知道就知道吗?”

赵行德却没有犹豫,而是充满肯定地重复道:“我知道,知之为知之嘛。”他微微一笑,放缓语气,缓缓道:“大食确实没有很大的铜矿,不过,”众人心中一沉,听他又道,“不过,元直曾在罗姆突厥、芦眉游历,知道在罗姆突厥、芦眉国以西,有白狄聚居之地名为欧罗巴洲,却是有极大的铜矿的。”在座的众人面露疑惑之色,许多商人只知天竺、大食,连听都没听过过欧罗巴,于是,赵行德解释道,“欧罗巴洲与我们居于世界之中央大陆之两段,我朝在大陆之东面接东海,欧罗巴洲在大陆之西紧邻大西洋,中央大陆东西绵延十三万里有奇,中间隔着重重沙漠戈壁,贸易往来不便,而且要靠中间商人转手,所以大家鲜知其名。”

说到此处,赵行德顿了一顿,让众人消化这宏伟的描述所带来的冲击。

“十三......万里?”骆欢喃喃道,“我没有听错吧?”

自古以来,中国人都认为这片陆地乃天下之中,周围四海环绕。宋人也知道在夏国以西,尚有无数的蛮夷国家。然而,商人只是从大食人口中依稀知道许多货物是从西夷那边来的,而读书人则是从“大唐西域记”之类的游记中了解那光怪陆离的西方蛮国,从佛经中想像西方极乐净土。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只知道中央大陆无比辽阔,脑海中却从未出现过十三万里这个距离。若别人说出这话,肯定会被嗤之以鼻,可赵行德是何人?不提他的身份显赫,他在夏国那边的经历,在许多人有意无意地散布之下,也为许多关东士人熟知,所谓去罗姆、芦眉游历一番云云,那是带着兵马出生入死,浴血.拼杀出来的功名。

每当提及此事,左念远、骆欢等后辈士子就热血沸腾。因此,他们想当然便信了赵行德所说的“知道”。不光是他们,连刘公亮、刘虞、聂司伟等人也信了八九分。甚至连黄元龙也信了六七分,只没想到赵行德的反击如此直接和肯定。黄元龙脸色有些发白,勉强冷笑道:“光知道有什么用?那欧罗巴如此之大,你知道铜山在哪里吗?总不至于到处去找吧?”

“大铜山的位置,欧罗巴有些见识的土著都知道。”

赵行德微笑道:“只要细心打听,自然也就知道了。”他的笑容自信而温和,在黄元龙中却显得十分的可恶,“欧罗巴洲之西北,有一大半岛名为斯堪的纳维亚,土地与我广南东西两路总和相当,乃苦寒之地,不过,在这岛的西面,有一个法囵大铜山,单单这一个铜山,稍微善加开采,铜产量足以当我大宋所有铜山总和的数倍。”此时,座中无数人倒抽了一凉气,赵行德似语不惊人死不休一样,准确地说出铜山的位置和名字,这可不是大概说个“我知道,但可惜你找不到”这般容易了,既然人尽皆知,只要有人过去探查究竟,是真是假立刻便知,赵行德偌大名声,想必不会这种明显的事上开玩笑。

“赵先生果然见多识广!”左念远等人暗道。

“难道赵元直那时就留心打听西夷铜山?”刘公亮沉吟道,“他果然有心。”

赵行德心中却道了声侥幸,他从前是炼钢的匠作,自然对世界的铁矿分布谙熟于心,而铜矿是最大宗的有色金属,触类旁通之下,大至情形也是知道的,瑞典的法囵铜矿产量一度占到全球铜产量的三分之二,开采期长达一千多年,自然是错不了的。据他所知,印尼也有全球一个主要铜产地,但没有法囵铜矿那么赫赫有名,也就暂且略过不说,待将来将整个西南海纳入水师掌控后,再徐徐派人勘探查找便是。

“你知道,难道大食人不知?”黄元龙脸色发白,声色俱厉道,“难道他们是傻子?”

他其实在心里已经认可了赵行德的说法,只不肯就此罢休,下意识地坚持最后一刻而已。

“大食人不是傻子。”赵行德摇了摇头,叹道,“只是世易时移,时势异矣。”

见众人脸上又有疑惑未解,赵行德缓缓解释道:“中古直至近前,诸国之间的贸易,全都是分段式的,譬如欧罗巴诸夷盛产金银器皿、琉璃器,就卖给芦眉,而芦眉卖给大食人,大食人又运往我朝发卖。这还只是个大略,实际上,货物仅仅在欧罗巴之内,就可能倒手了好几次,而在中间各段商路上,倒手十几次也不稀奇。我们和欧罗巴中间隔了几十个环节,对他们有什么,缺什么,其实完全不知道。而万里迢迢所贩运的,只能是获利极厚的奇珍异宝。我朝的铜贵钱荒,与我朝互市的大食商人知道,但他们都不是和欧罗巴诸夷互市那些大食人,他们对欧罗巴的矿山的了解,可能也和我们差不多。而且,过去海船狭窄,两边铜价之差,恐怕也不足以冲开这十几个、几十个贸易的环节,让人将铜从西边万里迢迢运送过来。”

说到这时,许多人发出会意的叹息。“原来如此。”

“也许大食人也想,万物恒有定数,”骆欢低声打趣道,“像铜料这种大宗物事运过来,费心劳力不说,还很可能把我朝的铜价给压下去了,哪有把琉璃当黄金卖合适啊?”“骆兄所言甚是,”魏建仁微微点头,笑道,“商贾是无利不起早。所以赵大人要从西边运过来的,是上等的铜器而非铜料,加上工匠的手艺值钱,有厚利才能打动更多的商贾贩运铜器过来。”

“而今,世易时移,时势异矣。”

楼中又有窃窃私语之声时,赵行德却神色一肃,加大声音道:“你们有比他们大几倍的海船,有强大无匹的水师,你们的商船可以从大陆之东一直航行到大陆之西,大食人过去做不到的事,你们现在就可以做到了!万物有恒数没错,但是,这数十万里的海洋,无数矿山、土地,埋藏在地下和地上的财富,这沉睡了千万年的财富,都在等着你们去开发出来!”

注:本书中出现“土著”用法,乃古意“定居耕种之夷人”,而非后世隐喻,不可不察。

章 142 片辞贵白璧-3

“你们有比他们大几倍的海船,有强大无匹的水师,你们的商船可以从大陆之东一直行驶到大陆之西,大食人过去做不到的事,你们现在就可以做到了!万物有恒数没错,但是,这数十万里的海洋,无数矿山、土地,埋藏在地下和地上的财富,这沉睡了千万年的财富,都在等着你们去开发出来!”

“......水师给你们撑腰,只要在舰炮射程之内,没有人能对你们为所欲为!......”

“但是,不要停留在海岸边,要派人深入内陆。那你们不但要贸易货物,还要在当地招募掌柜,市面上铜料不够,那么我们就开采铜山。市面上货物不够,我们就制造货物,铜器不够,我们就制造铜器,造琉璃的熟练工匠数量不够,我们就打破行会对市面的把持,招募学徒,让老匠师教导技艺。你们的市面不是个把豪强把持的一隅之地,而是整个世界!!......”

离开望海楼的时候,不少商贾还是心神激荡,脑中回荡着赵行德的话。

孙绅一边低着头走路,一边想着重重心事。赵大人所描述的,就是将来的前程吗?

忽然,孙绅觉得撞倒一个人身上,踉跄两步,居然不慎撞上聂司伟,忙退后两步,躬身拱手道:“聂行首请恕罪,在下想着海上贸易之事,不想一时心神恍惚了。”他平常一副乐呵呵没心没肺样子的人,这番郑重其事地致歉,也是在心神激动之下,没有了插科打诨的心情。

“心神恍惚?”聂司伟心下唏嘘,“真是年轻人啊!”

他伸手拍了拍孙绅的肩膀:“好好干,大好的局面,来就看你们这些后辈的了。”

这次商会包下望海楼九层大摆筵席,本来想拉拢水师的文武官员,结果不但没有如愿免掉保镖券,反而每个人满脑子都装满了赵行德所说的话。像孙绅这样的后辈商贾,仿佛进了赌场的赌徒一样,而聂司伟这样的老人,已没有孤注一掷的热情了。聂司伟深吸了口气,向前快走了两步,弯腰上了轿子。随着桑叶养马在长江以南大行其道,朝廷放开马禁,聚会乘坐马车更成了身份的象征,即使远在广州,越来越多的达官贵人也喜欢坐马车。但像聂司伟这样的老商人,已经习惯轿子的平稳了。他撩开轿帘,看着一辆辆马车从身边经过,心中不禁有些伤感。

“打败辽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骆欢伸了伸腿脚,长叹道,“东西绵延十三万里,想想就真是......”他啧啧了两声,不知说什么好。左右不时有文武官员经过,有的人浑浑噩噩,仍是边走边谈论着平常那些风花雪月,另一些人则和骆欢一样,一副深为感奋的样子。

“东西绵延十三万里.....”左念远摇了摇头,沉声,“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是啊,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骆欢笑着大声道,“壮哉斯言!”

二人先后上了马车,想起河北、幽州的得失,辽宋之争的成败,和十三万里的大陆相比,真是不过是一隅之争而已。二人都是深明大义之人,明白这只是一时意气,做事还要脚踏实地的来,既然接下了率部北伐的重任,就的慎重待之。

陈公举已经为两人安排了馆驿,并且让他们尽快接手北伐的营头。

鄂州开炮轰击闹事的廪生后,时至今日,任何人都明白将精兵牢牢控制在手中的道理。二人只在馆驿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便前往距离州城十五里的北伐军营盘。对宋国而言,当下北伐乃是重中之重,天下人都在看着,邸报和新闻议论天天都议论着准备的情况,广州征募士卒的尚未齐备,但偌大的营盘中已经堆满了各种各各样军需物资,营盘附近则满是闻风未来的各种商贩。因为缺乏约束,先赶到的大营的营头军纪十分松懈,天天都有各种各各样的人出入营盘,甚至有不明身份的人等骑马横抱妓娘穿营而过。

因为州学尚未通过任命,左念远和骆欢在大营中先只是冷眼旁观,暗暗观察诸将的品行,营头的精锐敢战与否。在这期间,骆欢还买了一批叫做“踏雪”的河中宝马,因此欠了左念远一笔债。而左念远则天天忙着和营中的军官聚会,他穿着破旧的军袍,挎着制式的横刀,骑着打着烙印的军马,带着有破洞的毡帽,一看就跟身经百战的禁军军官没什么两样。当军官们知道左念远曾经是州学廪生时,无不大为惊讶,但没有人把他当做外人。当州学任命左念远为北伐行营都指挥使后,接下来,左念远开始大力整饬军纪时,众将也令行禁止,没有人感到奇怪或是有意违反军令。左念远似乎不知不觉中便在军营里竖起了威望。

骆欢是文武兼资,又和左念远是好友,也不能理解他是怎么办到这一点的。

以大营中从前军纪松弛的程度,他原先还以为要挂几颗人头才能令行禁止呢。可现在,各营都严守军纪,甚至因为不久后将要进行的大校阅而昼夜操练。每天早晚两次,各营头都拉出营盘,官兵们穿过南肆进入子城,各营在观者如堵的大街上迈着整齐的步,相互比赛着队列的整齐和雄壮。左念远特别严明了不得克扣军饷的铁律,让骆欢掌管了采买粮草肉菜的大权,团丁在大营里吃得比外面好很多,有些人舍不得吃,将馒头和肉干小心留下来留给接济家人。每到早晨放操的时候,营盘的栅栏外面就站满了团丁的家眷,仿佛窝里雏鸟似地伸长脖子等着。放操的士卒就将昨天节约下来的食物越过栅栏递出去,家眷们拿回去加点菜叶子煮煮就是一锅好粥。外面非议说此种乃偷窃之事,左念远亲自到州学辩白,士卒饿肚子不能打仗,他们的家人饿着肚子也无心打仗,最后还是追加了日常粮草钱,顿顿管够才罢。

“这帮官老爷,”骆欢陪着左念远从州学出来,“那么难听的话,你也忍得住?要是我......”

“怎样?”左念远笑道,“骆大人身负众望,可要记住今天的话,皇帝还不差饿兵哪。”他拍拍手,丝毫不为某些官员和廪生尖酸刻薄之语而动容,笑道,“把钱搞出来了才是正理。”他靠近骆欢,低声道,“我可是听说,从前赵先生在鄂州北伐之前,为了搞军饷,可是直接派手下大将闯过县衙的,勒逼无度,啧啧,要不然下次咱们不受这腌臜气,骆大人带人去办?”

“可别冲动。”骆欢一缩脖子,苦笑道,“那是事急从权。而且那时候天下动荡,规矩制度未立,现在就不同了。你真受不了这气,与其让我去砸县衙,还不如同我一起去找恩师刘学政说理去,那些小肚鸡肠之辈,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他们。”说完后,他才发现左念远似笑非笑的,这才恍然大悟,这家伙是在戏耍自己呢。

“好个左宏声,”骆欢不由挥捏紧拳头,小声骂道:“居然消遣大爷,很厉害嘛。”

骆欢乃是陈公举最得意的弟子,虽然只是统领火炮营,但品级却升了两级,和左念远同品。他过去虽有投笔从戎之举,但这些日子看着左念远如鱼得水一般混迹于军官中间,他渐渐地觉得,行伍并不是适合自己。按照陈公举的安排,骆欢本是县令的官身,有散尽家财招募兵马的义举,但他上次为保护赵行德去了徐闻,事实上没有参加广州城下的血战,这次统帅火炮营加入北伐,也算是弥补经历上的缺憾。不管北伐成败如何,从北方回来后,陈公举就会安排骆欢入州学,同时在府衙历练,得天时地利人和,将来就可能成为广南这一方清流领袖。这一番苦心安排,陈公举虽然没有明说,但左念远和骆欢都是心知肚明。

所以,骆欢可以仗义陪着左念远到州学“过堂”,却不可能真的带人去抢县衙,自绝与广南士绅。二人皆是广南清流后辈中的翘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自是了然于心。军中最重要的就是粮饷,二人从州学要到了追加的粮饷钱,自是一番欢声雷动。众军官藉此也明了了左指挥和骆指挥确实是大有来头之人,而非外面谣传得罪了上官,所以被发配到北伐大军。

水师出征在即,时间不等人,一个月后,北伐六营大概整齐,便准备参加大校阅。

消息早就放出来了,不禁士绅百姓观看,校阅场附近早早搭起了凉棚。从一大清早开始,各个军袍整齐的营头就动了起来,火铳手在军营前的空地上排着队伍。校阅还没正式开始,但在大校场外面,已经成百上千的枪刺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反光,时而可见士卒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跟着军旗向前移动着,在军官的口令下,火铳手们或停步,或转弯,偶尔有一两个人犯错,必然引来旁观百姓一阵阵大声的哄笑声。

在百姓们眼里,这可比往年端午节校阅时厢军表演的杂耍百戏有意思多了。

章 142 片辞贵白璧-4

为了鼓舞远洋贸易的信心,广州市舶司邀请了许多的豪商巨贾观看大校阅。

市舶司特意在校阅台的右翼搭设一处大凉棚,司库魏建仁一早就了现场,一样一样的核对座次和各种准备情况。他因行事谨慎赢得了市舶司使的信任,办理贸易往来也井井有条,该固执的时候固执,该圆通的时候圆通,在海商中交游广阔,结识了不少有力的奥援。凭借在市舶司的有利地位,魏建仁在广州州学和府衙中也有不少好友,最近更与北伐行营指挥使左念远熟识了,借助左念远的介绍,又和南海水师的军官搭上关系。广州之战前,魏建仁出面当恶人,在市舶司卡住南海水师的给养,虽然是奉命做戏,但也和冯糜等水师军官结下仇隙,至此全都烟消云散,可谓不打不相识。这次水师和广州府联合大校阅,上上下下奔走联络的,都是这一批清流中的后起之秀。这也是刘公亮、赵行德等人默许,甚至有意为之。

市舶司多日准备功夫没有白费,为了占一个好位置,许多士绅百姓提前很早就到了。

达官贵人各色绸缎袍子在阳光下散发着璀璨流光。夫人小姐们都特意做了梳妆打扮,姑娘们的襦裙是最时兴的样式,小姐用扇子遮住脸,眼睛露在外面好奇地张望,鬓发衣襟都铺满了香粉,引得无数蜂蝶嗡嗡地围着他们转。一些妇人们则朝场中的健儿指指点点。小贩边走边看的同时,没忘了用力地叫卖炊饼汤茶之类的。所有人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们未必能够理解今天这场大校阅背后的重要意义,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感觉这是一场少有的盛事。

一营一营官兵队列整齐地进入校阅场,围观百姓们中间不时迸发出大声的喝彩声。

多日的准备操练下来,让每个参加校阅的官兵都把这当成一项极为庄严而重大的仪式。

营队进入开阔的大校场后,无论军官还是士卒,方阵里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就像是海边的一粒沙子一样,然而,个人的渺小反衬出整体的强大。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中,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强大整体的一部分,而产生了自己也强而有力,甚至战无不胜的感觉。

一营一营的官兵进入了宽阔的大校场,如洪流汇入大海一样。

受阅的营头都站到大校场上,骑兵在最前面,炮兵在骑兵后面,然后是火铳手列成的步卒大阵。每个营头中间留下五步的间隔。水师火铳营,广南北征行营,以及在广州之战的功勋营队呈左中右排列,三支军队打着不同旗帜,共同组成了受阅大阵。军官们仿佛约好了似的,眼睛余光看向大阵的左边。

大校场外山呼海啸,场内鸦雀无声。

不久,方阵内的官兵感到阵阵激动的情绪如风吹麦浪一般席卷过来。

“赵将军过来了!”骆欢不禁挺直了身躯,官兵们最后一阵忙乱调整,但这些动作都极为微小,在场外观礼的人看来,庞大的军阵在一瞬间凝固了,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的感觉。

这时,一股凛凛的威势自然而然地散发了出来,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了。

“不动如山!好精兵!”观礼台上,谭兰溪目露异色。

赵行德的身影出现在大校场左方出现时,大较场内外仿佛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空中只有风刮过的声音,无数人都看向马上戎装的身影。

赵行德的神情有种儒雅和坚毅混合着的味道,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时,就连身后者都感到沉甸甸的分量,而他却似豪无察觉,反而用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动不动的方阵,让前排每一个官兵都有种“赵将军看到我了”的错觉。他骑的是一匹河中大白马,高头阔胸,四蹄修长,战马高高地昂着头,自然流露出一种高傲的神奇,它的步幅协调而均匀,浑圆健硕的马臀节律地左右摆动。“他奶奶的,这畜生简直比赵大人还要有官相啊!”骆欢腹诽道,他的坐骑虽然也不差,但所谓“神骏”的派头上还是略逊一筹。而校阅的时候,除了骑兵之外,所有步兵和炮兵军官都没骑马。

寂静中,得得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赵行德身边后是左念远,广州北征行营指挥使的身份为他赢得了这份殊荣。场外死一般的寂静,随着二人骑马进入大校场,沉寂忽然间打破了,仿佛绷断了了琴弦,围观的百姓们先忍不住发出巨大的嘈杂。

“快看!武昌侯来了!”“看哪,那个就是赵大将军!”

无数杂乱的喊声,叫声会在一起,仿佛人们自然而然发出的欢迎。

与此同时,排列在大阵前的火炮开始鸣放。

“轰——”,“轰——”,“轰——”轰鸣的炮声震耳欲聋,炮声就是信号。

“万胜——”数千受阅的军队同时发出呐喊,“万胜——”“万胜——”。

整齐一致的喊声汇成了巨大的声浪,顿时超过了轰鸣的炮声,也压倒了数万百姓的嘈杂声。这就是团体的力量,如海啸一般的巨大呐喊声让许多受阅的士卒自己都吃了一惊,军官们站在军阵前面,更深深感受到这种来源于整体的力量。“万胜!”“万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个人几乎听不见自己了的声音,而只能听见军队这个整体的声音。这钟感觉不能不令人为止颤抖,为之热血沸腾,就好像很多是时候,一个人绝无可能做出种种舍生忘死的英雄行为。但在战场上,整个营队朝着敌人冲去的时候,所有袍泽一起去赴汤蹈火的时候,面对死亡和战斗,对个人来说几乎不可能的行动,忽然间变得自然而然了。

赵行德的战马快到受阅大阵之时,左念远拔出佩刀斜向上举。

雷鸣般的“万胜”呐喊声戛然而止,仿佛风暴在一瞬间凝成了冰,士卒的身躯挺直不动,仿佛石头般一动不动。军官们神色肃然,目光都落在了按辔徐徐前行的赵行德身上。当赵行德策马经过每一个营队时,随着军官大声发出“敬礼——”的号令,火铳手同时举起铳枪,凝固的方阵再度活跃起来,“赵将军万胜!”“万胜!”“万胜!”的喊声如雷鸣般想起,随着赵行德策马徐徐前行,一个又一个营队举起铳枪,加入了欢呼“赵将军万胜”的大风暴,这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强,汇成了一片巨大的洪流,淹没了大校场外所有的人。

“大丈夫当如此也!”骆欢暗暗想到。

赵行德的坐骑距离他只有不到五步,左念远紧握着佩刀,护卫在赵行德身后。

骆欢看这二人十分清楚,赵行德也仿佛认出了骆欢,这个从广州护卫他到徐闻的县令,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这一瞬间,有上百名官兵都激动起来,他们都认为赵将军特别关注着自己。熟悉赵行德骆欢也忍不住莫名地激动起来。在军阵当中,他只能一动不动,竭尽全力地大声喊:“赵将军万胜!”“万胜!”“万胜!”个人的激动情绪汇入到千万人的洪流当中。直到赵行德策骑经过,只剩下背影,骆欢才感到自己嗓子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大丈夫当如此也!”他再一次强烈的感到了恨不得立刻要建功立业的愿望。

赵行德策马徐徐而行,十七个营方阵很快都经过了一遍,战马放慢了脚步。

赵行德则回头跟担任护卫的左念远小声交代着什么。这时候,受阅方阵中欢呼声小了小去,许多人都以为校阅高潮就要结束了,心中正有些失落时,忽见赵行德勒转了马头,脚跟轻踢了两下马腹。白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昂起头,高高抬起四体,仿佛在一瞬间要腾空而起,战马优美而迅捷地猛烈跑动,直到整个军阵中央,方才一个急停,然后高高地人立起来,摇头摆尾,好不威风凛凛。尽管早已知道,瞬息之后,左念远才策马追到了赵行德的身后。

沉寂的军阵仿佛在这一瞬间被点燃了,“赵将军万胜!”“万胜!”“万胜!”之声再度高昂。

赵行德本人端坐在马上,腰背挺直,显得十分精神,他从左向右巡视着自己的部属。

将军的表情,前排的官兵都看得清清楚楚,看见他显露出满意的神色,哪怕没有任何语言,无数人都感到了一种被褒扬的自豪感。假如这时有一群大食或者契丹骑兵在前面,只要将军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刻毫不犹豫,山呼海啸地冲向敌人,浴血奋战,斩落头颅,赢取真正的胜利。大约一刻钟以后,受阅官兵们激动的情绪才和欢呼声一起安静了下来。

“保境安民,是军人的本分!“赵行德说道,“将士们,你们是好样的!!”

“广州之战,你们让大食蛮人看到了中国的血性!”

“赵将军万胜!”“万胜!”“万胜!”

数千将士再度用山呼海啸一般欢呼声来回应将军的褒扬。左念远站在赵行德身后,处在这风暴的中心,他感慨万千,不觉双目模糊,仿佛看到周瑞鳞空洞的眼,看到广州城下无数战死的袍泽的面孔,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喉头哽咽,默默地念道“周兄,我们做到了。”而他的耳畔,回荡着着赵将军铿锵有力的话语:“这世上没有坚不可摧的城池,只有坚不可摧的意志!敌人可以杀死我们,但绝不可能打垮我们!我们只要有一刀一枪,必将保护我们的国家和百姓!我们过去做得到,我们将来也将一定能做得到!”

“万胜!”“万胜!”“将军万胜!”“大宋万胜!”

欢呼声再度席卷了整个大军校阅场,不光场内列阵的军卒,校阅场外,许多士子和幸存百姓也一起高喊着“大宋万胜!”他们一边流泪,一边声嘶力竭的大声喊着,这一刻,无论军民,仿佛所有人都融合成了一个整体。

章 142 片辞贵白璧-5

“轰——轰——轰——”

巨大的炮声将人们激动的目光吸引到码头方向,大大小小数十条水师海船停泊在那里,楼船侧舷的炮窗正依次喷吐着火焰,没多久,天空中布满了黑烟。广州守军对这一幕已十分熟悉。这样喷涂火舌的庞然大物,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看见,大校场周围的百姓,有人脸带惊骇,有人兴奋莫名,也有小孩因此吓得哇哇大哭。

“大食人输得不冤。”商会行首聂司伟感慨道。

他身边众商人深有同感地纷纷点头。如果步骑营校阅让他们深刻印象的话,现在水师校阅则使人深受震撼,有些南洋商船上也安置着巨弩、铁炮,即使面对海盗或普通官军战船,也未尝没有一搏之力。可是这种安置了数十门铁桶炮的楼船,武装商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在官军开炮之前,海盗船兴许还能凭借航速的优势逃跑,但满载货物的商船连逃都逃不掉。在猛烈炮火面前,个人的武勇根本无济于事。到了此时,聂司伟等人才明白为何凶悍的大食海盗会被南海水师堵死在港口,直到最后樯橹灰飞烟灭,也没冲得出去。

“爹,这是在放大炮仗么?”一个胆大的小男孩儿问道。

“这是朝廷水师的火炮。”刘鸿归低头对儿子刘福祥解释道,“前几日,便是他们赶跑了大食强盗。”刘鸿归乃刘公亮之子,在儒林中,刘公亮是温厚的长者,陈东、陈公举都是刘公亮的后辈。刘鸿归与二陈、赵行德、黄元龙平辈论交。他是个博学儒士,一边以耕读为业,一边兼管桑园和蚕场。虽一直没有出仕,但早就是州学廪生身份,在地方上颇有名望。

“那天上飞的黑东西,”刘福祥大声问道,“就是这个这样打出来的吗?”

嫩生生的童音引起周围的注意,不少人都看过来。这一片站着观礼的都是广州城内名士和富绅。“小刘公子莫怕,火炮没有装圆铁弹炮弹的,”孙绅故作诙谐地凑趣道:“也算是放个大炮仗,这炮仗可比上元要热闹多了!”他的话引起一片附和的笑声。更有人笑道:“小刘公子,这炮长可不便宜啊,听说那八寸重炮,打一发就是十几贯,这哪里是炮仗,分明撒钱。”周围笑声更大了,刘鸿归微微皱眉,暗道这些家伙铜臭太重,军国大事,简直是儿戏对待。

“我才不怕呢!”刘福祥猛摇脑袋,小脸通红大声道,“将来我也要像他们一样。”

“我要像赵先生一样,打败那些强盗。”他手指着那边校阅场上正列队操练的军队。

小孩吃不起激,这番郑重其事的言志,倒是惹来一阵小小的笑声。

“有志气!”孙绅一竖大拇指,笑道,“不过,只怕你家刘老太爷舍不得。”

“孙贤弟此言差矣,”这时,刘鸿归却摇头道:“我朝上下一体,保国便是保家,我们岂能落于人后。家父赞许还不够,怎么会阻拦呢?”他抚了抚刘福祥的头,赞许笑道,“就怕他小时了了,长未必佳。”自从朝廷大开地方团练后,士绅练兵自保已蔚然成风。非但像骆欢这样的士子投笔从戎,刘家这样世代书香门第,也不忌讳孙辈谈论兵事了。

“刘老大人真是高风亮节啊。”孙绅再度伸出大拇指夸道。

他心里暗暗琢磨,连刘老大人的孙子,都要效法赵将军。可见赵将军开拓南海的商路,还是得到大部分清流士绅支持的。现时朝廷开科取士越来越少,士人要想做官,一条路是进学,另一条路则是推举,这两条路都要靠士林中声望,走起来都不简单。而在过去,普通富绅人家只要延聘饱学宿儒,一旦有科举高中便鱼跃龙门由福而贵,这样的情况,现在几乎没有了。声望这东西,听起来很虚,却比什么都更难得。像孙绅这样的富商,若不是地方豪强之辈,哪怕是守清流法的,也只能慢慢积累名声,让士林认可他是个“良绅”,而不是“劣绅”,才有指望真正地挤进清流当中。不过,商贾结交清流也是由讲究的,若不小心结交口蜜腹剑,或贪得无厌的家伙,便是家财万贯也赔不起。商人最怕的还是贪官。而像刘鸿归这样身家青白,秉性正值,自己也经营着产业,不排斥商贾之交的清流名士,便是上上之选了。

“东家,”一个掌柜上来,附耳道,“那边没收礼物,砚台都退回来了。”

“什么?”孙绅一瞪眼,低声道,“赵大人那边推辞,你就没有再三恳求收下么?”

“小人求了。”掌柜一副差点没冤死的神情,“可那边说,没有大人合意的?”

孙绅准备良久,凑齐了十方前朝名臣用过的古砚,当做礼物送给赵行德,算是个文房雅物。然而,十方砚台若论价值,也不下于犀角象牙之类,而且就算家财万贯,也未必收集得到这么齐全。孙绅颇费了几番心思到处搜求,方才在大校阅前凑齐了十全之数。他猜测赵将军的心思,既是个大名士,肯定也是以前朝名臣自诩的,这些砚台但有一方暗合了他的心思,赵将军对自己就印象就会极佳。可是,没想到竟没一方合赵大人之意,十方砚台全部退回了。

“没有合意的?”孙绅皱起眉头,问道,“赵大人中意什么款式的?你问清楚了没有?”

他看似性子随和爽快,其实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结交官府向来不遗余力。大宋的风气如此,官绅礼物的往来,只要不是明摆着贿赂,都不避人言。水师不日就要出征,过了这一村,就没了这个店。因此,孙绅此时有些气急败坏,声音也就稍大。这一次,只要赵大人府上透露出一丝喜好,他必然不惜代价弄回来,哪怕一掷万金,也非得打通这条路子不可。

“这,”掌柜面露难色,有些吞吞吐吐,“赵大人那边回话说......”

“说!”孙绅瞪着他,催促道,“大人到底中意什么物事?”

“那边回话说,”掌柜的小心翼翼道,“东家的好意心领了。十方古砚都是不错的,不过,这些赵大人都不中意。赵大人最喜爱的,还是本朝包侍制用过的端州贡砚。”

“哪位包侍制?端州贡砚?”孙绅疾言厉色,跺脚道,“愣着干什么,速速去各处搜求!”

“是,是。”掌柜连声答应,他不敢争辩,就欲退下。

“孙贤弟且慢,”一旁的刘鸿归看不下去,出言道,“本朝只一位包侍制,便是包孝肃公包拯,这位大人生平只用过一方端砚,乃端州父老送的一方砚台。故老相传,包大人三年端州知州,两袖清风,不妄取一物,任满回京时,门人受不过端州父老央求,私下收了一方端砚。直到官船就要离开端州,亦不能回头时,门人方才将此砚献出,结果包侍制立即下令停船,取砚投入端州的江水中,这才继续开船。”刘鸿归脸色有些古怪,含笑看着孙绅道,“本朝包侍制平生只用过这一方端砚,你让掌柜的往何处找去?”

“啊?”孙绅张口结舌,包黑子投砚的故事他也知道,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难道赵大人是消遣于我?”孙绅暗道,不过,他转念又想,好像开了点窍,又把掌柜召到跟前,问道,“你在外面打听打听,赵大人收下别家的礼物没有?”掌柜忙点头下去了。孙绅目送他的背影,暗想到,若赵大人当真若包黑子一样是个清官,倒也好办了。他自从商以来,东奔西走,见惯了世事,戏文里的东西,早就不信了。

这时,孙绅看着大校场上赵行德的身影,心中竟然生出一丝期冀:“但愿吧......”

观礼台中间,另一位掌柜也正在低声向商会行首聂司伟禀报。

“什么?”聂司伟皱眉道,'“赵大人只收下了盒子,将玉璧退回了?”

“是。”掌柜低声道,“那边说,老爷的礼物太贵重,赵大人实难收下。小的也是再三恳求,对面十分为难,又禀报了府上,这才将玉环从盒子里取出来交环小人,留下锦盒,言说聂行首的心意就在盒中收下了,不过,玉璧还是完璧归赵,奉还老大人。小人又一番推让,那边也万分作难,再也不肯回禀,小人这才将玉璧带了回来。”

“好一个完璧归赵。”聂司伟望着赵行德的背影,沉吟了片刻,叹道,“赵大人有此雅量,又有羽翼担当,实乃我等之福。这拓海之事原想留待儿孙去做。可现在赵大人主持南海之事,时机一去不可再来。这次我们也要多准备货物,船也要尽量行得远一些,趁着这几年打下根基,将来不管换了谁来,我们都能应付得了。”他也没有问掌柜将玉璧放回何处了,挥了挥手,让他退下,自将目光转到大校场赵行德的身上,仿佛这才是奇货可居。

章 143 一诺轻黄金-1

大校阅完毕后,步骑营队有条不紊地退场,士绅百姓聚集了方才散去。从西澳码头到广州城内,到处是成群结队高呼“万胜”奔跑而过的孩童,人们三五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有议论大校阅官兵的军容的,有谈论南海远征和北伐的,有谈论赵行德和陈公举的,特别是赵行德,无论是富商巨贾还是水手脚夫,人人都传诵着他的事迹,大到北伐西征,小到一言一行,仿佛话本中的人物突然在本朝活过来了一样,人人为之兴高采烈。

若不是水师即将远航,说不定就有很多儒生要争着拜入他的座下。

大校阅过后,水师官兵的心气都提上来了,众人所希望的只有一条,在赵行德统帅下尽快出兵,坚船利炮,将勇兵强,必将一举扫荡南海各方势力,所向披靡,众人都充满必胜的信心。就乐观的氛围下,修补海船,补充给养,海训水手,各项准备有条不紊地完成。万事俱备,只待东北风起,便杨帆远航。

九月初三,终于等来了稳定的东北信风,。护国府催促的军情如火,信风季节也不等人,赵行德当即下令准备起航。船队起航的日子就定在九月初十。除了南海水师主力舰队八十余艘战船,还有分舰队的两百多条大小战船,以及东南沿海三百多条商船。众商船的船东早早将货物备在西澳码头,就盼着信风来到,因此,大家约定好日子,各自做着最后的准备。

九月初九这天,赵行德来到夏国使者所居馆驿,向李蕤等人辞行。

李蕤接过信囊,只觉入手一沉,差点掉落地上,不禁疑惑地看了赵行德一眼。

赵行德苦笑一声,解释道:“这是家书,还请李兄带给内子。”

“好。”李蕤也不是多嘴之人,点头道,“那我就盼你荣归故里了。”李蕤和赵行德二人都是宋人,却在夏国出仕,这“故里”二字,言简意赅,各自心中想的故里,便是真正的故里。他摇了摇头,叹道,“你是心切妻儿,我只念着敦煌那几座观天镜,恩师目力欠佳,几个师弟又分赴各地观天侧地,这几个月积累的数据,总是放心不下啊。”言罢转身将信囊放好。为了早日返回敦煌,李蕤已和副使谭兰溪说好,舍弃舟船,二人带着几个护卫疾驰返回关中,沿途有军情司安排换马事宜,脚程只比急脚递慢上一点点而已。

“下官也敬祝赵将军早获捷报,荣归故里。”副使者谭兰溪脸上带笑意,一起拱手道。

“谭大人休要多礼。”赵行德摆了摆手,“二位不远万里,也是为了赵某而来,说起来,赵某还要拜谢两位才是。”他笑道,“倘若进军顺利,希望明年此时在洛阳谢过谭大人吧。”说完举起茶杯,以茶代酒相敬。“将军抬爱,下官不敢,”谭兰溪忙举起茶杯,沉声道:“况且,宝刀正是锋利之时,荡平突厥王庭之后,但愿下官能在洛阳再度聆听将军之教诲。”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将茶饮下,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赵行德军务繁忙,只寥寥数语,便告辞离去,谭兰溪送他离开,目露惋惜之色。

大食之战若不能在一两年内有个结果,对夏国而言是祸非福。而一旦西边战事稳定下来,东方战场就会重新吸引护国府的注意力。倘若辽宋相安无事维持均势还好,如今大宋丞相矢志北伐,看来这一两年内,辽宋这两头老虎势必会斗个遍体鳞伤,到了那时候,说不定就是一统三国的机会了。然而,对赵行德来说,如果他不肯为宋国为敌的话,就只能解甲归田了。这不仅是赵行德一个人的命运,也是不肯臣服于关西的宋国士人的命运,甚至有的人要流血。

无论如何,宝剑尚利,柙而藏之,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

九月初九,呼罗珊的草已经黄了。

夏国大军在进攻罗姆突厥之前,东南方向的伽色尼诸侯是必须要解决的威胁。在伽色尼王杜乌拉拒绝缔盟之后,大将军府就一边从河中调集精锐军队充实护闻城,一边派骑兵深入伽色尼境内,焚烧草场,破坏水源,遇见部落人畜绝不放过,全都或杀或虏,伽色尼众诸侯坐立不安,怨声载道,终于惹得伽色尼王杜乌拉率领五万步骑大军来攻打护闻城。夏军凭城坚守十余天,待伽色尼大军粮尽将退时,护闻城大开城门,夏国步骑大军三万出城列阵迎战。

这一天,晴空万里,北风呼啸,空气中带着凛冽的杀意。

河滩上一片金黄随风起伏,这一片野草的长势极佳,远远望去,宛如河中的麦浪。

然而,就在这金黄色草浪之中,夏国骑兵紧紧压着自己的坐骑,战马侧卧着,人伏身拢着马头,恰好隐藏在这一片茂盛的秋草丛之中。人人脸色凝重,侧耳细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轰鸣声,没有人窃窃私语。因为野草长得十分浓密,若不直起身来,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旷野中战场的情势。但是,没有人敢直起身子,这片河滩地低洼而松软,战马跑不起来,对骑兵来说是极端不利的地形,如果被伽色尼人发现的话,只要居高临下一个冲击就能把埋伏的夏国骑兵赶下河去。然而,正因如此,伽色尼人没想到夏国骑兵精锐居然埋伏在看似一览无余,藏不了任何东西的河滩杂草丛里,而且这一片还是伽色尼人前几天过来割过草的地方。

“不知道大阵交战怎么样了?”行军司马余德成忧道。

“尽管放心!”王童登轻轻拍着战马的脖子,安抚着坐骑,冷笑道,“教戎和练锐两支禁军都在大阵中坚守,不要说区区伽色尼诸侯,就是罗姆苏丹亲自来,也得崩掉他一口犬牙。”他回头看了看,骑兵和坐骑都还稳着,唯有风吹草丛摇曳之时,露出军士脸上的期待之色。

他微闭双目,侧耳细听风中隐约传来火炮火铳声,喊杀声,马蹄声,鸣墒声。

“轰——”“轰——”“轰——”

王童登猛地睁开双眼,只见三朵灿烂的烟火正升到半空,“上马!”他大声喊道。

“上马!”话音未落,王童登自己已率先跨上战马,举起大枪。

坐骑四蹄发力,摇晃着从秋草丛中站起身来,他大半个身躯都露在草丛之上。

视野顿时开阔,王童登只觉精神一振。在他周围,战马陆续站立起来,一个又一个骑兵从草丛中现身,放眼望去,这一片宽阔的河滩草丛上,到处竖起如林的长槊,无数锋利的槊刃闪着寒光。王童登知道,为了给伽色尼诸侯联军致命一击,这一片河滩上,夏军足足埋伏了上万骑兵,而在他们前方,伽色尼军队已经完全和夏国大阵缠在了一起,甚至伽色尼王杜乌拉的禁卫骑兵都已经出于动了。

“跟我冲!”王童登大叫一声,一提缰绳,战马摇晃着破开草丛向前行进。

与此同时,其她骑兵都已经在催促坐骑快步行走。这片河滩草地不适合骑兵奔驰,需要了尽快脱离。上万骑兵潜藏地形不利的河滩草丛之中,乃是一个巨大的赌注,如果伽色尼骑兵即使反应过来,以数千骑来一个居高临下的逆冲锋的话,夏国骑兵队形散乱而且没有速度优势,必将损失惨重,甚至会被死死压在河滩上。然而,伽色尼军队似乎并没有这个本事,当距离战场不远的草丛中突然涌现出大批夏国骑兵时,几个诸侯立刻率先溃退了。另有几个伽色尼将领拼命地召集混战中的部属,只是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聚集起哪怕数百人的骑兵。

“杀!”王童登终于策骑走出了河滩草丛,他大声道,“跟我冲——”

战马一跃而起,四蹄踏上坚实的地面那一刻,王童登浑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烧起来。

虽然还未接战,他已经肯定敌军必败无疑。“杀啊!”“杀!”一个又一个骑兵从河滩地上冲了出来,眼看着乱成一团的敌军,他们兴奋莫名,对有经验的骑兵来说,击溃这样的敌人,这简直和切开砧板上的肉一样。然而,按照条令,骑兵应该整队再向敌军冲锋,而此时尚有大批后继骑兵还在河滩的草丛里缓缓前进,许多夏国骑兵都看向了周围的袍泽,此时,只听身为指挥使的王童登一声“跟我冲——”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他身边十几名骑兵毫不犹豫策马跟随,越来越多的骑兵跟在他们后面,不分营属,不断加速的骑兵形成了一个锋矢阵。

“还愣着干什么?!冲啊!”王陵大声喊道,招呼手下骑兵冲了上去。

他这个百人队出来的还不到三十骑,然而,当王陵看到前面伽色尼军队那种混乱的样子后,立刻认可了王童登迅速出击的决断。虽然王陵不是王童登的部属,甚至不知道那个带头冲阵的勇将是花帽第二军指挥使,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战场上跟随正确的决定。

“冲啊!”“跟我冲!”

仿佛约好了一样,一个又一个骑兵军官带头冲向敌军。

陆续走出河滩的上万骑兵虽然没有时间来整队,却犹如溃堤的洪水一样势不可挡地向战场中心冲去,无数长槊闪着点点寒光,无数战马铁蹄践踏着地面,仿佛雷鸣一般重重砸在敌人的头脑中,让他们眼冒金星,惊慌失措。“跟我杀啊——”王童登冲在最前面,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的敌人,然而,骑兵前锋还没接触敌军的时候,伽色尼军队已经开始四散奔逃了。气势正盛的伽色尼军队,几乎没有任何有意义的抵抗,就土崩瓦解。

章 143 一诺轻黄金-2

黄昏时分,护闻城下大胜伽色尼诸侯联军的消息传到了铁摩崖。

夏军以步军大阵消耗了伽色尼联军的锐气,当伽色尼王投入了最后一支预备队之后,埋伏的一万夏军骑兵出其不意地发起了冲锋。然而,夏国骑兵在呼罗珊积威太重,一万精骑刚刚出现在战场的侧翼,伽色尼军队就四散奔逃了,最后的战斗演变成屠杀和追杀,而非聚歼战。令人遗憾是,伽色尼王杜阿拉见机极快地抛弃了军队逃离战场,花帽等诸军骑兵正衔尾追击杜阿拉,同时派出使者招降各地诸侯。短期之内,伽色尼诸侯再也无法威胁夏军的后路。

天上星空闪烁,夜气极冷。一得到胜利的消息,张善夫便骑了一匹膘肥体壮的好马,带着几个行军司马前往安西上将军徐文虎的营寨。一路上随处可见一群一群聚拢在火堆边烤火的白益流民。这些白益百姓衣衫褴褛,白益王朝覆灭这短短两三年里,罗姆突厥和夏国军队在这一带反复拉锯,每一次大军过境,都将把他们抢掠一遍,如今许多人身上穿的好像捡来的破布片子,妇女拉着小孩站在路边,伸出双手,用可怜巴巴的目光向经过的骑兵乞讨。

张上将军随从的马队经过时,所有的流民乞丐都被赶到距离道路三十尺之外。

流民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威武的夏国骑兵簇拥着威武的上将军缓缓驰过。

张善夫看着这些流民,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流露出一丝森然的寒光。

跟在后面的行军司军官缩了缩脖子,这可是上将军大人心情由好转坏的征兆,只见张善夫放缓了战马,凝视那些白益流民,这些百姓样子极其可怜,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眼眶深深地凹进脸颊,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洞,有的则是浮肿,几乎所有人露出来的肌肤上都有恶疮、糜烂,简直像是地狱道中的鬼一样。

几个过路的军士好心丢给他们半袋子行军饼,结果几十人竟然因此撕打起来。

眼见场面一片混乱,最后还是军士拿着刀背将几个壮汉打服,几个军士拎着布口袋,将饼子一块一块散发到老弱妇孺手中,又拔出刀站在一旁,守着他们把饼子吃进肚去。道路不远处还围着另外一堆流民,有几个强壮的白益男人正在争抢一块长了蛆的肉干,旁边为了几十个人,一个个吞着口水,眼中射出贪婪的光,却不敢到中间去动手。

张善夫勒马凝视着一幕,眼睛眯得更加厉害了。这群流民太过靠近道路,虎翼军护卫上前将他们驱散,那些人看见骑兵过来,立刻就一哄而散,中间一个满脸烂疮的男人因此没能抢到肉干,一边跑一边恶狠狠地向张善夫盯着一眼,那是仿佛负伤逃窜的野兽一般的目光。

张善夫眼中透出一丝泠然,看着那个人转身逃跑,眉头皱得更深了。

“大战在即,这片战场怎么还没清理干净?”他沉声问身后的参谋军官。

“这些是最近才从可汗城附近驱赶出过来百姓。”行军长史蒲任思沉声道:“本来做好了见他们向阿姆河南岸迁徙的计划,但最近辎重司的负担太重,所以这些人就滞留在了这里。”

他一边向张善夫报告,一边指着明显缺吃少穿的白益百姓。

百年前夏国夺取河中时,突厥人被赶过阿姆河南岸,又向西不断迁移,沿途和白益当地的部落结下了很深的关系。原来白益王朝的疆域之内,许多突厥部落和白益人信奉的教义也相同。因此,当夏国上将军周砺攻打罗姆突厥时,沿途的白益百姓叛降不定,特别是周砺兵败热沙海之后,望风归顺了罗姆突厥,不但为追击夏军的罗姆突厥军队提供给养,有的部落还与突厥人一起作战。几乎在数夕之间,夏国新占据的疆土丢了一大半。

护国府对背叛深恶痛绝,因此,这一次夏国以倾国西征突厥,行军司有意在交战地域制造广阔荒无人烟之地。夏国的辎重补给的能力远远超过罗姆突厥,因此,夏军能够长途通过这种给养贫乏的荒凉地区,而罗姆突厥的军队就很难越过这样的地区攻打夏国腹地。行军司早将边境百姓内迁,又派出骑兵进入突厥境内,甚至深入其旧都可汗城以西,用尽各种办法威吓当地的百姓西逃,就是为了给突厥军队制造补给困难,孤立前线的突厥重镇。而护国府为了惩戒白益百姓的背叛,也是再也不愿意旧事重演,下令凡是夏国军队重新占据的地方,曾经帮助罗姆突厥袭击夏军的部落村庄,成年男子一律都砍掉右手,妇孺一律发卖为奴以作惩罚。

剩下当地百姓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背井离乡,逃向罗姆突厥的势力范围,另一个臣服归附河中,同样背井离乡,向东迁移,由辎重司安置。如果两者都不愿意的,就视同与夏国为敌,村庄夷平焚毁,男女老幼一律发卖北疆为奴。

在夏军的报复威胁之下,大批百姓向西逃难,只有少数部落村庄降顺向东迁徙。

夏军只允许他们携带少量口粮,其余粮食都征收为军粮,牲畜,尤其是马匹,刀剑弓矢等兵器一律收缴。对那些东迁的百姓,辎重司会在沿途提供最低限度的口粮补给。而张善夫眼前的情形,则是因为大军补给的负担沉重,辎重司顾不上给这些流民提供口粮而已。而与此同时,饿殍遍地的场面,更加深了百姓的恐惧,使越来越多的人不断向西逃难。数以十万计涌向突厥境内的饥饿百姓,不但不能成为突厥人补给的源泉,反而消耗着有限的粮草。

“叛民畏威而不怀德,”另一位行军司军官点头道,“活该有此报应。”

“是啊,”司马刘千山恨恨道,“当初周上将军若不是存了一念之仁,留下这些杂种,咱们也不会损失那么多兄弟。”热沙海一战乃开国以来少有的大败仗,单单行军司派出的参谋军官就阵亡了数十位,其中就有刘千山共事许久的好几位袍泽。

“不过,”司马朱利摇头道,“这些百姓也算心向我朝,殃及池鱼,境遇也太惨了。”

“心向我朝?只怕未必吧。我看他们是害怕我朝的兵威而已!”

“打仗就是杀人,怎能有妇人之仁?”长史皇甫平道,“没有斩尽杀绝,给他们一条自新之路,已经是慈悲为怀了。按照告奸连坐法,一人为叛逆,全家为叛逆,一日为叛逆,终身为叛逆!哼!”他将手按在刀柄上,冷冷地看着这些白益人,经历了上一次白益居民的背叛,大部分军士都将他们当错了敌人,而对敌人存在任何怜悯,就是对自己和百姓的残忍。另一方面,越是如此,白益百姓也越不敢相信夏国军队,哪怕暂时降顺,也只因害怕而已。

“兵法有云,侵掠如火。然则,这些百姓既然选择了东迁,便是信了我朝。”

众行军司军官一时噤声,张善夫沉默了良久,开口道,他招了招手,让负责传令的行军司马朱利到跟前来,吩咐道:“回去之后,整理一下各处军需的数字,倘非必要赶着送上前面的话,告诉辎重司先压一压,腾出来的大车尽快调集辎重口粮,把这些白益人送离战场,这里距离前线如此之近,万一突厥骑兵深入奇袭,再发生了什么变故,反而坏了大事。”

张善夫的命令缓慢而有力,他在行军司威望极高,下令之时,不光朱利俯首听命,周围一圈军官都专注地听着,没有一个人反对。众人目光复杂地看着那群流民。在阿姆河南岸多有膏腴之地,夏国军队刚刚打了胜仗,重创了伽色尼诸侯,清理出来一大片“空地”,河中本就缺人,不能及时填补这些“空地”,正好将这批白益百姓迁移过去占住地方。他们在那边虽然是无根的浮萍,但只要度过了这个冬天,明年开春之后,养上几头牲畜,随便开垦些田地,就可重建家园了。

“上将军恩德,”朱利领命之后,恭声道,“这些百姓会世代不忘的。”

几位行军司军官也点头赞许,有人暗道:“鬼使神差,上将军看见这些流民的惨景,忽然大发慈悲,居然允许辎重司将军需押后,腾出大车来帮助这些流民加快后送,也算这些人有福了。”手握大权之人,一念之差,往往能使千万人头落地,千万人活得性命,莫过于此。

“吾为国谋者,岂以私恩为市?”张善夫轻轻摇头,淡淡道,“莫要忘了,让他们流离失所的那些军令,都是本将一道道签发出去的。你说他们对本将应该是感激还是谢恩?”他看着那些几乎不成人样的流民,眼中闪烁着一种仿佛怜悯似的,又似讥讽嘲弄的亮光。

这时,前面的道路已经清理一空,张善夫轻轻一提缰绳,沉声道:“走吧。”

众行军司军官催动战马再度跑了起来,很快通过这一段短短的流民聚集的道路。

章 143 一诺轻黄金-3

张善夫上将军深谋远虑,在大夏朝内,乃是可与丞相柳毅并肩的寥寥几人之一。

夏军西线云集大军数十万,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为主帅,安西上将军徐文虎为副帅。

整个行军司几乎都被带到了铁摩崖,帮助两位元帅处理各种军务。每一天,都有数十道各种军令从这里发往各地。两位大帅都是以宽厚雅量而著称的,但用兵的风格却截然相反。张善夫用兵奇诡,往往营造形势诱使敌军入彀,出其不意地以最小的代价完成最后一击。而徐文虎素来以用兵持重著称,即使不会大胜,也绝不会大败。在大部分河中的军民看来,张徐这两位大帅主持西线数十万大军,已经堪称举世无敌,基本断绝了罗姆突厥人取胜的希望。

这次护闻之战,张善夫虽然远在铁摩崖,主要的战役安排都是一一过目的。

在护闻之战结果出来之前,铁摩勒的西征军行营还充满着不同的意见。

即使行军司里也有不少参谋军官认同徐文虎的看法,主张持重而战,将上万骑兵埋伏在劣势地形里,无异于行险一掷。但张善夫执意以为,非如此不足以在瞬间击溃崇尚以骑兵决胜的伽色尼诸侯做最后顽抗的决心。如今,大胜的消息足以让所有人闭嘴。张善夫统帅下的行军司策划的会战从未失败过,这个记录也足以让所有人闭嘴,护闻城一战也为上将军的个人记录填上了不算特别显眼的一笔。徐文虎的驻地离张善夫并不远,护闻之战尘埃落定有了结果,张善夫当然不怕放低了姿态,亲自来找徐文虎的大营商议继续进军罗姆突厥腹地的事。

铁摩崖乃是修筑在悬崖上的一座山城,一面关隘,三面皆是绝壁,上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地势极为险峻,山城之内却十分广阔,足以屯驻数万大军以及粮草。此城距离突厥重镇,也是罗姆突厥的旧都可汗城仅仅百余里,骑兵可朝发夕至。周砺兵败之后,罗姆突厥一路追反攻击夏军,就是受阻于铁摩崖。而夏国西征大营也是设这里,不光城内有重兵和粮仓,城外也屯驻着各部军队。附近的白益居民都跑光了,民居多数被改建成随军病坊。在铁摩崖城下的广大地域,各营队则像是多足巨兽一样分散建起营垒,营地外面通常建有低矮的围墙和壕沟,里面则搭设帐篷,囤积十余日的粮草,营垒和营垒之间的道路距离都在弓弩射程之内。

这样密集的筑垒地域,哪怕是罗姆突厥最精锐的披甲骑兵也很难冲锋通过。

按照行军司的条令,各营每天的灶坑都挖在营垒之间的空地上,稍加改造就是陷阱。

张善夫缓缓策骑通过,看着道路左右的军士们三五成群的准备着伙食,军队的士气很高昂,到处传来劈柴的声音和说笑声,在大车马匹集中的地方,军士造饭的大铁锅也就用作马槽。不远处,一些军士正在拆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准备把木板和干草弄来生火和和造篱笆。

“一二三,加吧劲儿啊!”军士们都裸着袖子,齐声叫着,“一起拉呀——”

粗大的绳索拽得那栋房子的单薄的木板墙壁来回摇动,木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打在地基中的木桩也咔嚓咔嚓响,终于,在雄壮的号子声中,看似高大的木板墙轰然倒塌,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到处飞扬起尘土和木屑,倒掉房子本身也摔得四分无裂了。军士们则爆发出一阵快乐的喊声,紧接着一阵粗豪的哈哈大笑。这种蛮干的办法虽然有些危险,但胜在省事。然后这群破坏力惊人的家伙开始像野兽对付扑倒猎物一样走上去分割战利品了。

“你们两个,把这里锯开,对,就这一点点,锯开了就能把这一大块拖走。”

“这儿用棍子撬,把棍子拿过来,找块石头过来,对了!”

“整个拖走吧,大家使劲儿,奶奶的,使劲儿!......再来喊个号子吧!”

“一二三,加把劲儿哟!......一起使劲儿呀!一二三!”一个低沉而悦耳的声音在不断指挥军士,紧接着,二十几个人一起喊起来,“一二三,一起干呀!”军士们一起使劲儿,伴着沉重的喘息声,几乎小半个墙壁被拖上道路,军士将绳索从肩上取下来,套上驭马的皮带,准备拖进了不远处的一个新砌的营垒,胡天八月即飞雪,要赶在下雪前建造一些挡风的篱笆。

“怎么回事儿,怎么停了?!嗯,啊?......”

随着这个声音,队伍中又传来一些军营常见的各种各样骂人的脏话。“你们挡着道啦!”一个军官从后面跑上来,怒冲冲地质问同样满面怒容的行军军官。他满脸的尘土,军袍的袖子还卷得高高的,身后跟着十几个精悍军士,一脸挑衅地看着行军司军官,一看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若不是大营中,就拔刀相对了。当这个军官到了张善夫时,却意外地一愣。

“李都督,”张善夫温和地笑道,“近来还好吧?”

他久居上位,这一出声,其它军官自然就放低了嗓门,无聊骂人的立时噤声,更有人怯生生的打量着这个老将,看这份气度,恐怕至少是个将军,不知跟背运的都督大人是友是敌?

“托您的福。”李四海没好气地咕哝道,“要船没船,要兵没兵,要酒没酒,要肉没肉。”

不过声音却不大,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得见。他认出了张善夫,但不像别的军中后辈那样心虚胆怯,反而有些搓火。他从承影第四营调到西面战场统帅西海水师,已经打了好几场不大不小的胜仗,然而,行军司将他从镇西堡召回铁摩崖,已经莫名其妙等了十几天了,却没个人来理会。李四海自从军以来,还没受过这份冷遇。他既搓火不已,又有些不详的的预感。

“看样子,李都督是打算造营房吗?”张善夫笑道,“你我也是忘年交,不请我去坐坐?”

“鬼才和你这老鬼是忘年交。”李四海腹诽,脸上却是笑,“营房狭窄,只恐招待不周。张上将军见谅了。”他话音不高,但“张上将军”四个字出口,周围的军士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在役现职的上将军两只手就数得差不多了,姓张的上将军只有一个,就是堪称大将军府第一人的行军司张善夫上将军,哪军吃肉,哪军喝汤,哪军啃骨头,哪军放哨吹风,都和他有莫大的关系,虽然在护国府监督之下,不能说是威权自专,但张善夫三字端的是如雷贯耳。

“老夫杀敌吃肉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呢?”

张善夫嘲讽般笑道。他看了看天色已晚,吩咐道:“带路,你这小子惯能享福,我到你那儿去将就一晚,明早再进城拜会徐坐虎。”“徐坐虎”是老一辈军士给徐文虎的绰号,意思就是他打仗就像山中的坐虎一样,轻易不会跑出自己的地界,但谁要是进犯他的地盘,那就不会客气。这绰号有点调侃徐文虎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的意思,虽然徐文虎也以此为荣,后辈军官都是不敢这么叫的。张善夫言罢,也不待李四海推脱,挥了挥马鞭,示意他前面带路,李四海无奈地哭丧道:“老大人,我哪儿营房简陋,眼看北风要起,我还不知在这里窝到什么时候,容我先将这些木料拖回去吧。”他摊了摊双手,对身后军士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众军士被他吼这一嗓子,牵马的牵马,推木料的推木料。

“你们要去帮忙吧。”张善夫笑道。

几个行军司马也下了马,帮着七手八脚地把将木料推到李四海的营垒。

这里已经挖好壕沟和矮墙,土墙上用各处找来的木料竖起了尖桩,再用草编成篱笆墙。墙后面生起了火堆,有几个军士在火堆旁缝补鞋袜,还有人脱光了衣服,烘烤里面的虱子。张善夫见状微微皱眉,虱子这东西,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法彻底赶走似地。李四海安排军士将拖过来的木料再清理分拆,大根的削成尖桩做篱笆,碎掉不能用的就当柴火烧。夏国军队很多时候都要靠就地取材解决食物和取暖,李四海虽然出身在世袭侯门,也是精于此道的,其它军士则更是如此。行军也好,宿营也好,军士们都会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些,那些无法做到这一点的人,意志薄弱者,体力衰弱者,全都早就艰苦的环境淘汰掉了。

李四海请张善夫坐到一处大的火堆旁边,自己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铸铁的茶壶,添满水挂在木棍支架上烧着。茶壶已经烧得黑不溜秋的,仍看得出形制精美,没多久水烧热了,将开未开之时,李四海取出一块茶饼,有些可惜道:“福建的龙凤茶饼,我只剩这半块了,就招待老大人吧。”说完将茶饼细细掰碎投入茶壶中,几乎转瞬之间,就飘出一股浓郁的茶香。

“我就说你小子会享福。”张善夫笑道,“老夫出戍的时候还从没带过这玩意儿。”

章 143 一诺轻黄金-4

“这壶是好壶,茶是好茶,水也是特地从雪山上取的万年冰雪融水。”

若是别人被张善夫这么说一句“喜欢享福”,恐怕多少要辩白两句,李四海不不但忌讳,反而献宝似地卖弄了起来,他往火堆里加了木柴,一边拿军袍下摆将火苗扇得丝丝作响,一边若有遗憾道:“可惜这搞不到金丝木炭。”茶烧好以后,用袖口裹着提把给张善夫倒满一杯。

其他的军官都坐得远远的,有人小声地说话,有人跺脚取暖。

张善夫积威素著,不是谁能能像李四海这样镇定自若地坐在上将军面前侃侃而谈的。

“老兄,怎么称呼?”有个人凑到行军司军官那一堆,“麻烦让一让,凑个火......”

“吾是西海水师十夫长姚五。”这人一边说,一边脱下裹脚布,用树枝穿着在火上烤,将光着的脚丫伸到火堆旁边,“他娘的,这才九月,都冻木了。再多两个月,脚丫子都得冻掉了。我有几条突厥的厚裹脚布,你们要不要,便宜得很,绝对暖和!”他一边说着,一股异样的味道顿时散发出来,行军司军官脸颊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皱了皱眉头,这人却毫无察觉,一边烤着脚,一边朝张善夫和李四海那边看过去,低声笑道,“我看张上将军待人挺和气的啊,你们这些人怎么都坐得远远的?”

“这个浑人。”行军司军官交换了眼色,都有几分无奈。秀才遇着兵就这样。

“行军司马刘千山。”行军司军官们挤眉弄眼一阵后,刘千山笑着答道。

“你要是觉得这里挤,可以去那边嘛。上将军很和善的。”他指了指十几步开外,正是李四海和张善夫烤火的那一个火堆,行军司众军官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色,猜测这个浑人会不会上当,谁知姚五的眼珠骨碌转了转,大笑道:“这么冷的天,还是这儿挤挤暖和。”他顿了一顿,十分有诚意地问道:“真不要突厥的裹脚布吗?按康国市价的两成卖给你们?”说完就变戏法似地从包袱里拿出一沓厚裹脚布。刘千山等人左右无事,见这些裹脚布织得很密实,绣工一看就是波斯的,花纹十分精致,也有些意动,也就顺手接过来边看边讨价还价。

“这混球,又发死人财!”李四海觑见这一幕,不由低声笑骂道。

“哦?”张善夫喝了口热茶,也看过去取,不禁哑然失笑,“也罢,你不要声张,就当帮我教训教训这帮闭门造车的小子。”他久历戎马,知道军士在清扫战场的时候,有些人连死人的裹脚布都不放过的,剥下来后稍微整理一下就转手卖掉。老兵大多不愿要死人的裹脚布,只有没上过战场的新兵才会上当。这假痴不癫的水师的军官,看来是盯上行军司的人了。

“遵命。”李四海故作讶然道,“人说行军司马都是老大人的爱将,看来传言不实啊!”

张善夫轻轻“哼'”了一声,没理会他,将茶杯放下,看着李四海,久久不发一语。

他的目光宛若实质,仿佛要刺透盔甲直入人心一样,连李四海这种油盐不进的人,心里也暗暗发毛。良久,张善夫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白益王朝本来是我朝的盟友,自从巴格达沦陷,罗姆苏丹鸠占鹊巢,白益王朝旧时繁华,一切宛若泡影。这几年以来,我朝与突厥军队你来我往,白益的疆土上,诸侯或割据自立,或依附罗姆突厥,数以百万计的白益人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生灵涂炭之后,反而心向旧朝,这个局势......你有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李四海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旋即隐去,恢复到滚刀肉一般的惫赖样子。

“我一个小小的西海水师提督,权将军而已,我能有什么想法,老大人问错了人吧?”

“不问你问谁呢?”张善夫却没有轻轻放过的意思,将茶杯放到李四海面前。

李四海倒水斟茶的时候,张善夫缓缓道,“百年五十之前,国家的股肱,诸王之王,阿杜德道莱陛下建立白益王朝,后来,我朝略定河中,开国帝派遣其义子,博望侯李朗出使白益,结果李侯娶回了诸王之王的公主,李家和白益王朝从此结为姻亲之好,我朝与和白益国定下盟约,百年来互为支援。可惜的是,这百年来,我朝在河中打稳了根基,国势蒸蒸日上,白益王朝却江河日下,国政日渐颓败,终于被罗姆突厥所灭,诸王之王的子孙,也被罗姆苏丹斩杀殆尽,后继乏人......”他抬起头,看着李四海道,“博望府与白益王朝世代姻亲,你的身上,流着诸王之王的血。白益的百姓,也可以说是你的子民。我问你的想法,可算问错了?”

“老大人是什么意思?”李四海笑容敛去,沉声道,“不妨明说吧。”

“西征战局,赢得一时、一城、一场战役容易,赢得整个战争就难了。”

张善夫看着李四海,坦然道:“罗姆苏丹窃据大食王朝的正统之后,派个征兵官到大食部落里走上一圈,空口许诺就能拉出数百上千骑。与我朝交战,所有大食诸侯都是他潜在的盟友。反观我朝,即便打败了他们,也难保他们不反叛。所以,罗姆突厥交战,首要的关键,是剪除枝叶。否则的话,我们就吃亏太多了,如果罗姆苏丹再狡诈一些,短期内就没有结束战争的希望了。”张善夫拿一根木棍扒拉了一下柴堆,让火烧得更旺,“从过去一百年的经验来看,战事绵延日久的话,护国府肯定会争吵不休了。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大食诸侯缔结盟约的名义,最好有个正统,将他们从罗姆苏丹身边吸引开,以效忠的名义,而不是向我朝投降,白益的臣民更愿意接受,简单说,”他放下木棍,看着李四海道,“一个新的,诸王之王......”

“诸王之王?!......”

李四海吃惊地看着张善夫,茶壶中水烧得汩汩直响,二人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

“大人找错了人,”李四海冷笑道,“我堂堂李家后人,宁为中国之民,不愿为异国之君。”

“是么?”张善夫看着他,摇头道,“当年开国帝允了博望侯与白益王朝的姻亲,历代皇帝与五府都不忌李家,又岂有中外之分?你的身上,除了李家的血脉,还流着诸王之王的血脉。你的先祖,你的母亲都是白益王朝的公主,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的臣民被罗姆突厥驱策,看着他们在战场上与我朝为敌,直至屠戮一空?”他看着沉默不语的李四海,又道,“开国博望侯爵位,”张善夫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你不用担心,护国府会同意李邕继承爵位的,这件事,陛下、柳相都会说话,不过,......”他看着有些动容的李四海,“如果你愿意的话,柳相和我都要你做一个承诺,将来才能说服护国府诸校尉。”

“说服护国府?”李四海似乎想起什么,苦笑道,“张上将军,我朝倾国西征,劳师动众,护国府众校尉还盼着裂土分封呢!你现在让我出来做什么‘诸王之王’,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吗?”他摇了摇头,“或者让我担一个劳什子‘诸王之王’名分,其实暗地里钝刀子割肉,把白益的臣民和疆土慢慢出卖给护国府?这是个欺心的差事,李某断难从命......吾宁愿战死疆场,给李府门楣上添一块干干净净的英烈旌表。上将军请恕李某,断难从命!”

“欺心之事?”张善夫似笑非笑,看着李四海道,“这话从何说起。”

'“李某虽不堪大用,幼时伴读于林泉,曾受陛下面提耳命:人无信不立。为人主,不可负臣下。为君王,不可负百姓。”李四海直视张善夫,一改常态道,“所以,李某断难从命。”

张善夫盯着李四海,没有出言斥责,也没有拂袖而去,而仿佛是在重新估计这个人的人品,气氛显得有些沉闷,片刻后,他终于道:“你想多了。既然你说人无信不立,说服护国府之事,我只要你一个承诺而已。”他看着李四海脸色变幻,心中暗想着,“此子非池中之物,让他做了‘诸王之王’收拢大食诸侯,将来后患......,然而,白益臣民和大食诸侯都不是傻子,他若只是个傀儡,或者庸碌之人,又岂能归心。若不能稳定住白益的人心,河中断难安宁。也罢,世无两全之事。只要能稳住河中,我朝便可抓住东面的大好机会,吞辽并宋以后,兵锋再回头向西,这小子有再大的本事,经营残破的白益故土,能坐大到与我朝为敌么?”

李四海眼中映着篝火,一直沉默不语。

张善夫虽然不是要他最傀儡,但要他做出一个承诺。只要这个承诺将来能令护国府满意,就可以扶助他成为新的“诸王之王”。却没有说要他承诺什么,已经是有考较的意思了。这正应了一句话,人无信不立。若人无信,什么都可以伪造,哪怕书面的盟约也形同废纸,反而不如一句的承诺。承诺过多了,卑躬屈膝的称臣之类,李四海不但做不到,柳毅、张善夫也根本不信。承诺的过少,柳毅和张善夫不会满意,更不可能满足护国府校尉们的要求。

章 143 一诺轻黄金-5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还活着,白益人就不会与大夏为敌。”

“就这样的话,”张善夫脸朝着火堆,皱眉沉吟道,“恐怕还不够。”

不远处烤火的军士时不时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却听不到二人谈论的内容。

“我将捕杀强盗,保护商队的通行……尽力约束大食、突厥各部不得骚扰河中……可是,”李四海一字一句道,他的口气没有平常的轻松随意,而是少有的慎重。每一个承诺,都意味着巨大的利益,无数人的牺牲,和阵营的分化。他看着张善夫明暗不定的脸膛,沉吟道,“可是,即便如此,护国府校尉已经做了决策,张上将军又如何能够说服他们改弦易辙?”

“顺势而为吧,”张善夫端起茶杯,悠悠道,“时也,势也。当初护国府议论大军西征讨伐罗姆突厥时,柳相慷慨陈词地赞同,然而,我的态度实际是反对。这个你是知道的?”李四海点点头,张善夫叹了口气,“国事不是儿戏。护国府校尉们可以因为一时意气而大动干戈,大将军府不能不深谋远虑。”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仿佛滚烫的温度对他毫无影响,“校尉们意气激昂得很,而今是顾头不顾尾,当然难以说服。然而,在战争开始之前,就要考虑它该如何结束。当战事绵延日久,成了一个大泥潭,军士思归,怨声四起的时候,护国府校尉的态度就会不同,到那时候,不是我去求他们,而是他们喊着叫着要我们赶快想办法从这个泥潭中脱身出来。那时候,你觉得我有能力说服护国府接受一个新的‘诸王之王’吗?”

张善夫口气中带着某种无奈和嘲讽,李四海低下头,阴影掩住了他微微吃惊的神色。

“将来之事,将来才知。”他摇头笑道,“上将军何必现在就转告李某呢?”

他长长呼了口气,似乎放下了立刻决定的紧迫,伸出木棍去拨了拨柴堆,木柴噼啪直响,火焰照得他的脸颊忽明忽暗。李四海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西海水师军官们,这其中很多人都是从承影第四营跟随他到西海水师的心腹袍泽,他沉默地凝视着这些部属,仿佛在观察着什么,又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而张善夫则在观察着李四海,对这个看似惫赖的年轻军官,他早有颇高的期许,这一次如果不是形势需要而被迫推他出去,将来必是大将军府的一员干将。

“兵法不过奇正。正何以变奇,奇也可以变正。奇正相生,如循环无端。”

张善夫看着面露疑色的李四海,微微笑道:“护国府大举兴兵,欲一举灭了罗姆突厥,臣服大食诸侯。但是,数十万大军步步进逼罗姆突厥只是正着,西南水师威胁大食可为旁着,再出一奇着,扶植一支白益亡国势力以分罗姆突厥在外势,为正面减轻一些压力,护国府绝不会反对的。你可以借机蓄积力量,等到了将来,若战事绵延,大局有变,护国府的心态也变化了的时候,随时可以奇着变为为正着,以正着变为旁着。此乃奇正之变,你可明白了?”

“晚辈明白了。”李四海吸了一口凉气,神色复杂地答道。

张善夫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坦言了用术势对付护国府。李四海虽然知道五府上面的人免不了彼此勾心斗角,但平时大家说话也都是冠冕堂皇的。哪怕是出于公心,张上将军这么直白向告,也令他油然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眼前揭开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看到了后面的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本来只应该是那些高高在上,一言可以决断千万人生死的大人物才能看到的。这些面纱之后的东西,哪怕李四海也只是耳闻而已。他以为自己要在继承博望侯爵位之后,才会涉及到这些东西。然而,白益王朝正统的身份,让这一切提前悄然而至,让本来有些逃避着这一切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几天,好好想想。”张善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第一批效忠于你的大食诸侯了。不过,这些面上的效忠的不能依靠,你要快些培植出自己的实力。你可以带走一些部属,行军司也会安排一些军官给你用。他们都还是我朝的军事,只是受雇于白益王朝而作战的。对了,白益王朝立国一百五十年,虽然罗姆苏丹灭了白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曾有些致力复国的白益势力和你有联系,或者你知道这些人的势力何在吗?”

“有一些。”李四海看着张善夫,含混地答道。

“那就好,”张善夫没有追问,点头道,“你就名正言顺地和他们联系吧。”

他顿了一顿,看着李四海,低声道:“护闻城下,伽色尼王大败而回,元气大伤。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第一批投效你的大食诸侯了,虽然不是真心实意的,你也好好安抚一下他们吧。”他皱了皱眉,“天竺的突厥诸侯扣留李邕已经有段日子了,他们若不老实的话,可以让伽色尼诸侯威胁一下天竺的突厥,也试试这些家伙的成色。”

他拍了拍李四海的肩膀,站起身来,向不远处行军四军官围着的那一堆篝火走去。

行军司军官见张善夫过来,忙把刚刚买下的布料放到一旁,张善夫一样一样的核对了与徐文虎见面时需要准备的文书和图册。火光忽明忽暗,晃动的人影几乎笼罩了半个屋子。

李四海若有所思地看着徐文虎的背影,暗暗想着他刚才的话。战势不过奇正,奇可以变正,正可以变奇。自己乃诸王之王最近的血脉,确实是打出这个旗号的最佳人选。看样子,若是战局确实如张善夫所料,很可能奇正互变。如果白益人和大食诸侯的反抗并不激烈,西征大军不费多大功夫就能鲸吞大食诸国的话,恐怕自己也就是个傀儡样子而已。夏国朝廷左右都不会吃亏。这奇正相生的术势,不知道是否张善夫本来的谋算,抑或还有其他?

“多思无益,”李四海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排遣,“将来如何?半由人事半由天吧。”

这时,西海水师的军官也凑了过来,一群家伙毫不客气围坐在李四海的周围。

“李都督好大的面子,张上将军也跟你相熟似地。”姚五挤眉弄眼地对李四海道。

“好小子,”吴迈锤了他一拳,笑骂道,“那连行军司的人也黑?”

“也不怕他们发现找上将军告状?”

“我们怕他们干什么?”姚五眼珠骨碌一转,低声笑道,“西边的水师就咱一根独苗,海上纵横自然来得,难道行军司还能调我们去打骑战劫粮草不成?”他一拍大腿,“就算打骑战,咱也不差呀。”吴迈见李四海没有追究的意思,打了一拳就放过了他,姚五嘿嘿一笑,知道此事揭过,他凑到李四海跟前,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碗茶水,问道:“刚才张上将军跟李大人说了这么久,该不会有军务交给咱们西海水师吧?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非要将李大人调到铁摩崖来亲自交代?”

吴迈也好奇地看着李四海,张善夫日理万机,他才不信这位上将军会闲来无事找李四海叙家常,刚才看来是像交代了些什么,联想到已经在铁摩崖等了十几天,恐怕就是为这件事。

“还有什么大事?”李四海咧嘴笑道,“过几天就知道了。”

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仿佛陡然间压上了沉沉的一块巨石,便起身到营垒上透气。

“嘿,吴头儿!”姚五拿胳膊肘捅了捅吴迈。

“姚五你找死啊?!”吴迈一瞪眼,这“吴头儿”的叫法看似尊称,却和“无头”谐音,姚五这家伙发死人财生冷不忌,也不忌讳这些,挂在口里开玩笑,要不是他救过吴迈的命。换别人平常老这么“吴头儿”“吴头儿”的叫着,吴迈还真不会跟他善罢甘休。

“我说,李大人感觉有些奇怪啊?!”姚五望着李四海的背影,低声嘀咕道。

“议论上官,你真想找死?!”吴迈又瞪了瞪眼,却不觉地朝李四海站立的营垒那边望去。从这儿望去,他模模糊糊的身形如一尊万载寒冰冻的雕塑一般,按剑望着无限辽远的天地尽头。“李大人今天是有点儿奇怪。”吴迈心下暗道,”和平常不太一样。“没再出声训斥姚五。姚五还在低声嘀咕道:“怎么个奇怪呢,又说不上来。”他忽然一拍大腿,低声道,“对了,王霸之气,李大人好像突然变成张上将军那种大人物一样了,这就是王八之气!”

“王八你个鬼!”吴迈一掌拍他脑袋,骂道,“敢拿李大人开涮,你想死老子就成全你。”

视野开阔,天上群星闪闪,地下灯火连营,角声处处。

夜风寒冷,李四海拢了拢身军袍,望着满天的星斗闪烁。

站在营垒的上面,但觉野旷天低,满天星斗仿佛伸手可及,其实却与人相距着无限遥远。

李四海呼出一口长长的白雾,感觉胸口的块垒渐渐消融,一股热流隐隐在全身涌动。

“我就是诸王之王——”

章 145 谓我不愧君-1

李蕤将赵行德的家书带到洛阳保义侯府之时,已是南海水师已经起锚扬帆数日之后。

李若雪从李蕤手中接过信囊,但觉手中一沉,她极力维持住脸色不变,匆匆向李蕤道了谢,便踮起脚尖快步走进的书房,颤抖的手将信囊拆开,只见一块赤褐色的石头躺在包裹里,白色的纸卡上正楷书写着“铁石,产自岭南昌化县”。除此外还有一封书信。

“郎心如铁石?”李若雪暗自蹙额,“还是磐石无转移?”

她信手拿起铁石,轻轻抚摸这上面的纹路。很久以前,赵行德远征芦眉时,每至一地都会搜寻当地稀罕之物,随着书信寄送回敦煌,此情此景,让她微微有些恍惚。这些日子来,赵行德的家信一封一封送到洛阳,李若雪还生着他的气,虽然因为广州之战而悬心,仍是置之不理,直到广州战后,南海船队就要远航,航路上的邮传十分不便,她才在矛盾之中给赵行德寄去一封家书,白纸一字皆无,只裹着剪下的一缕青丝。“到底是情丝缠绕?还是一刀两断?”到让赵行德好一番忐忑。因此,这次他回的书信也附上了一块手边的铁石,聊以回报,具体的话儿到是在书信里写清楚了。然而,李若雪却没有拆开信,非要猜测他的意思。

李若雪正低头思量间,婢女通传洛阳团练使夫人过府,陈夫人后脚便进了书房。

张采薇一见桌上拆开的驿囊,含笑问道:“又是广州来的么?”

“嗯。”李若雪点点头,素手将铁石和书信都裹起来,放在一旁。

“想必赵将军现在也后悔了吧?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张采薇拉着李若雪的手,柔声宽慰道,“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待这次西征事了,赵将军必来负荆请罪,那时你就发落了他,别拖着,免得将来两人都时后悔。”李若雪有些惊讶地望着张采薇,张采薇神色微微一黯,低声道,“李四海和林净婉闹别扭这么些年,我看着两个人都是各自伤心。难得李四海写信让林净婉动身去康国。这边又让陈重派人一路保护,那边又让陈康照顾净婉。从前我倒不知李四海这么着紧他这夫人,往日的别扭,不过是争一口闲气罢了。”

她摇了摇头,似乎颇有些感慨。李四海将成为新的“诸王之王”,只要此事一宣扬出去,不知道会有多少明枪暗箭冲他而去。他不放心林净婉孑然一身的留在洛阳,所以先拜托陈重,再拜托陈康照看着家眷,一旦他在大食打下了根基,还要把林净婉接到身边保护,方才算是后顾无忧。这时候,林净婉也放下矜持,没有和李四海赌这口气,而是准备收拾动身。而夏国朝廷也乐见其成。林净婉是西南夷女,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夏国人,李四海越是珍贵她,甚至将来把诸王之王的地位传给林净婉所生的子嗣,白益国与夏国的盟约就越巩固。无论于公于私,陈重都会同意李四海的请求。不过,张采薇此来来却别有目的。

“我亲手手抄的《道德辩》?”李若雪惊讶地看着她,“姐姐怎么知道……”

“真的有吗?”张采薇握着李若雪的手,同情且怜爱地道,“好妹妹,对不住了。这抄本是替净婉借的,我可不想她去了大食那里,几年以后就变得和那些大食的女人一样了。她是诸王之王的王后,普通的版本显不出郑重,你亲手所录的抄本,她带在身边也就方便了。”

“净婉会对《道德辩》感兴趣吗?“李若雪疑惑道。

《道德辩》一书,乃赵行德重述周人“以德配天”之道,明“天道”与“人德”之辩,是“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周人所言以德配天,德乃人之伦理、纲常、制度。道为天,德为地,道为乾,德为坤。大道与天地同寿,而人德则可随朝代更替,甚至有五德始终之说。天道至大至简,如水之下流,火之生热,食能解饥,衣能解寒,非人力所能改变。而人德可应时而变,一朝一代,中原四夷,都可能有所不同。世人若只知人德而不知天道,以为人德如天道一般久居不可变,便有颠倒阴阳之虞,是为刻舟求剑之愚。这些经术论说,就是李若雪都不是太感兴趣。只是因为它是赵行德所著才抄录了一份放在家中。

张采薇叹道:“就算现在不感兴趣,等她到了大食那边,也会感兴趣了。”

“现成的抄本是有,不过没有装成册子。”李若雪从书架上取出了一叠字纸,张采薇接过来一看,只见字体婉约清秀,全是卫夫人簪花小楷,不禁笑道:“有这样的字就够了。”她将抄本抱在胸前,郑重道,“本来君子不夺人所爱,不过净婉这一去万里,不值何时才能相见。我们送给她的礼物,这《道德辩》抄本,再加上一本解苏先生的《天命论》就是最好了。”

“解苏先生的《天命论》?”李若雪越发疑惑了。

解苏先生韩敞乃是夏国河中人氏,他与关中吕二先生有东西两宗师之称。在夏国,越往西走,韩敞的声望越高。而在关东,他的名声比关西低得多。《天命论》也只是在旧党攻讦王安石“天命不足畏”之语时偶尔引述而已。除了像赵行德、李若雪这样饱读文章之人,关东百姓几乎不知解苏之名,反而蜀中的苏大先生在关东是妇孺皆知。李若雪也曾与林净婉有过接触,感觉她心思简单、爱好歌舞,对《天命论》、《道德辩》这类经书恐怕听都没听说过。

“妹妹生在关东,宋国的儒门声势远胜唐朝,”张采薇解释道,“一向将‘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当作理所当然,所以对解苏先生和《天命论》并不太了解,也情有可原的。可是,对河中人来说,若没有解苏先生解释天命,百姓只怕早就被各大教门之争弄得人心大乱,河中也会不得安稳。我出生之时,这《天命论》早已深入人心,河中百姓都奉为正道。但我听父亲说过,在数十年前,河中人心纷乱,就连书香门第也出了不少虔信神佛之人,各教信徒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冲突相杀,人人惶恐不安。地方官和军士杀得了作乱的,却不能控制得了人心。直到解苏先生重述了天命之说,儒门这才重新端正了河中的人心,今日才能以一敌多,与宗教裁判所的各大教门相抗。”

“原来如此。”李若雪看着张采薇心有余悸的神色,心中有些明白了。

朝廷和军士管得住人,却管不住人心。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偏偏这个时代,是一个属于鬼神的时代。尤其是夏国地广人稀的西疆,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漆黑的夜里,几乎每个地方都流传着各种各样的鬼神传说,孩童都是在各种各样鬼神的故事中长大的。人心中有鬼神,敬畏、羡慕、迷信,这无疑给祆教、道教、大食教、芦眉教、佛门等诸多教门在夏国西境传播培植了肥沃的土壤。宗教裁判所偶尔会禁止一些邪魔外道,其本身不但不可能约束各大教门的传播,甚至还会推波助澜。人心皈依各大教门,各教门的影响力的增加,就等于朝廷影响力的下降,夏国朝廷却是绝不希望看到这样的趋势演变下去。正因为如此,夏国以军士当国,在扶植儒门道统上却是不遗余力,当解苏先生刘敞的重述天命之说一出,朝廷立刻出资大量印刷,甚至在解苏先生身前,学士府便将天命论编入了官学的经书当中。

当时各大教门皆言中国之人本无信仰,人心是一张白纸,尽可方便传教。而解苏先生的《天命论》则与之针锋相对,直言我中国之人非但早有天命信仰,而且从古至今从未断绝。论语所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中的天命,便是确认天命信仰之存在,“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便是儒者以“天命”之说驱逐怪力乱神之说了。只不过我中国人的天命信仰较西夷教门更加纯粹,一不称呼其名,二不立偶像,三不传其事。谓冥冥之中,自有天命。老子所谓,大道无名,大道无形。是故圣贤只说“天命”,而不称任何神名,流俗者更以“老天爷”俗语称之,虽然这个“老天爷”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有什么本事皆无可考,然而我们心中所怀之虔诚敬畏实不下于任何教门。所以,我中国人之纯粹信仰,实实在在只有一个“天命”,所谓满天神佛,中国人见庙就烧香者所拜之偶像者,其在天命信仰种的地位只与西夷教门中各种天使、先知相仿,远远不能与“天命”所代表的那个唯一至高的存在相提并论。

章 145 谓我不愧君-2

“如果不是解苏先生,恐怕河中早就分崩离析了。”

张采薇向李若雪解说了一遍原委,有些夸张的拍着胸脯,显得心有余悸似的。

这就是为何陈重一定要张采薇将这两本儒门典籍送出去的原因,表面上是送给林净婉,实际上却是给李四海的一个态度。夏国朝廷将来可以不干涉白益的内政,但是,如果李四海夫妇能够信奉天命论和道德说,甚至将之在王室中一脉传习下去,那无疑会获得夏国更多的好感。对借尸还魂的李氏王室而言,天命论也更有利于摆脱教门长老的挟制。

在李若雪面前,张采薇根本没打算掩饰夏国皇室的用心。

天命论是夏国朝廷制约各大教门的重要手段。河中周边各族,早已不是轻松就被汉化的草原人,恰恰相反,征服河中之后,夏国朝廷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各种宗教在迁移汉人中的传播。各教宣扬教门超脱于国家种族之上,更是夏国朝廷的眼中之刺。

“兵法曰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若人心被攻占,就算是城池完好,也算不战而败了。”

因此,朝廷五府对教门的防范之心极重,皇室和护国府忌讳公侯权贵或朝廷高官迷信教宗,以至与朝廷离心离德。权贵只要稍稍露出迷信的苗头,护国府就会发动弹劾,若不加悔改的,就予以夺爵削职。如陈重,李四海这样的重要人物,大多由宿儒名师从小就教授他们知天命。而张采薇作为太子妃人选,从小所受的教育也是如此。平常谈论诗词歌赋和儒家经义,一向都是李若雪说的多,张采薇听得多。但涉及到天命论和各教门的正统之争,情形却颠倒了过来,张采薇侃侃而谈,而李若雪则耐心聆听。她生在关东,虽然在敦煌居住多年,但对河中及西域各教门激烈争斗的情形,终究隔了一层。

“目中无神,自见天命。这句话让宗教裁判所恨不得将解苏先生关到石塔里去。”

“所以,天命论又叫是无神论。”张采薇抿嘴笑道:“解苏先生宣扬的天命,秉承了夫子‘述而不作’的宗旨,本身只汇编名儒论集,没有各大教门那样的经典,虽然不是和他们针锋相对,却又让他们说不出话来。”她出生在威远堡,在被确立为太子妃人选之前,楚国公将她和几个兄弟一起教养,文武课程皆是一样的。威远堡是胡汉杂居之地,国公府中教习天命论更是重中之重。所以,张采薇平常看似恬淡寡言,实则对琴棋书画均不感兴趣,谈起军略国事,便显露出本性,一改往日沉静,越发的兴致勃勃。李若雪半是好奇,半是不忍扫兴,也就耐心听下去,心中暗暗地将天命论和道德辩作比较。

“大食教有个公案,叫做先知和大山的故事,先知曾经召集弟子说,我必要大让这山到我面前来!于是,先知闭目凝神,作用神力状。弟子们都引颈,待见识宗主的无边法力。然而,山终于没有过来,日近西山,先知忽然睁眼曰:山不过来,我则过去!遂率众弟子攀援至山巅。”宋国禅宗也流行公案,但公案中的禅师常常都是高深莫测的,而这位先知.....

李若雪惊讶地微微张樱口,不知说这公案到底何意?是人不可有执念么?还是......

她看着张采薇,张采薇仿佛揄挪一般微微笑道:“解苏先生说,这不就是‘天命难违’?”

“天道有常,先知圣贤,概莫例外。”她来了兴致,继续说道,“正因为大道无形,定不会是图谶,怪力乱神之类的具象。”她抿了抿嘴,又笑道,“有一次芦眉的神官在康居说上帝全知全能,创造了整个世界,解苏先生站起来诘问,上帝能创造一块他自己都举不起来的石头吗?芦眉国的神官当时张口结舌,面红过耳,当时恨不得把先生绑回去上火刑架烧了。”

张采薇蹬着眼睛,鼓起腮帮,仿佛模仿那气急败坏的芦眉神官。

李若雪惊讶地看着太子妃,仿佛才发现她庄重自持外表下更丰富另一面。

“解苏先生后来讲,芦眉等各教门将天命具象成了一个神灵,实在是作茧自缚,才会在论辩中处处受制。夏虫不可语冰,无论地上虫子如何想象,又岂能想象得到九天之外?西夷谚云,凡人一思考,天神就发笑,不外如是。正因为如此,周人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就拿那个上帝举石头的悖论来说,我们只说天命,天命之上是什么?谁都没说。就算有个老天爷,他会和凡人一个样子么?他会和凡人一样举石头么?天命不可违,可不是说老天爷照着凡人想像那么全能......凡人杜撰老天爷的形象,根本就是山野农夫比想像禁宫大内的皇帝拿着金锄头种地一样不知所谓,没人计较倒还算了,一旦认真计较,就不知所云。”

“夏虫不可语冰......”李若雪若有所思地重咀嚼着这一句话。

“正是夏虫不可语冰,你我以为夏虫如何如何,焉知你我不是无穷宇宙中的一只夏虫。”

“夏虫一味恣意想象,杜撰那些超出可知范围之事,以讹传讹,反成了知见障。”

“倒不如老实沉下心来,在可以猜度、验证的天命之下做好自己。这个如解苏先生所说的,目中无神,自见天命。这个道理,上古中国之人皆已知之,所以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易数,都是不求鬼神冥冥之事,而只是推算天数。数十年前,解苏先生重述天命论之后,到底什么是‘天命’?怎么认识‘天命’?无论是前人典籍,还是解苏先生,或是后来的宿儒宗师,历来都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近年来最出色的阐述,却是赵先生做出的。”

李若雪正听得有些恍惚,忽然听到她提起赵行德,不觉一愣。

张采薇对“天命论”这一番见解,真让李若雪刮目相看。

张采薇这样的学识,不但在关东几乎找不到,在夏国也极为罕见。李若雪暗暗点头之余,不禁为自己从前没有注意到这位闺中好友的才华而有些羞愧。如果她不是拘于太子妃的身份,而是一个普通女子的话,恐怕早就名动洛阳了。这段日子来,特别是广州之战前,外间盛传赵行德被扣留在广州城中,大食海寇攻城,龙困浅滩,兵将分离,很可能玉石俱焚,李若雪的担心压倒了哀怨,这扇心门打开以后,思念就如洪水一般不可遏制,虽然还是恨他不告他娶,但总是希望他能够当面解释个清楚。她对经术并无多大兴趣,刚刚心神有些恍惚,几乎每天,她都为赵行德有一阵发呆的时候。张采薇忽然把话题转到赵行德身上,李若雪还以为她看出了什么,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张采薇立刻察觉到了这一点,这段日子以来,陈重也一直让她劝说李若雪,如果与罗姆突厥之战后,赵行德返回洛阳,有重修旧好的意思,最好宽宏大度的接受,免得将来二人各自伤心。前段时间李若雪的口风一直很紧,张采薇本身也不忿,就没太着意劝说。如今河中已经和罗姆突厥开战,赵行德的水师也从广州出发,说不定什么时候战争就结束了,因此,见李若雪有些松动的神态,张采薇立刻着意地将话题绕回到赵行德身上。

“妹妹久居关东,一向是儒门一家独大,诸教门衰微,恐怕对这教门之争感受不深。在我们河中,人却一生下来就要浸泡在各种教义玄而又玄的争执当中,祆教和大食教争,芦眉国教和祆教争,大食教又和芦眉国教争,佛门又和大食教争,全赖天命说将人心统一起来,我中国人只信天命。但是,这天命的解释太多的虚无飘渺,着实令人头疼。赵将军这道德辩一出,传抄到了河中,顿时让人如获至宝,好像笼罩在天命二字上重重迷雾,被这阵风一吹而散,推敲的道路也显现出来,虽然不知不知道路最终通向哪里,但眼前的路却是清清楚楚了,再也不和那些虚无缥缈之说混为一谈。如果赵先生不是手握重兵的将军,学士府几乎想邀他入府,潜心治天命与道德之说,将这两者的脉络彻底打通。”

张采薇握着李若雪的手说着话儿,李若雪却垂首不语,脸色变幻,不知在想什么。

............

安南云屯港,是西南海水师自广州出发后第一个靠岸的港口。

云屯港也夏国在西南海仅有的两个派兵据守的城池之一。驻守云屯港的有两千五百蜀国军士,另有一万大理团练军。虽然已经占据此地数年,但夏国和蜀国的海上势力都很小,除了云屯军城,皇室出资建造的船场,铁场之外,其他的建筑物都十分简陋。在广州商贾的眼中,云屯城外的商铺根本就是草市地摊,而云屯港口的泊位也少得可怜,根本容纳不了西南海水师和庞大的商船队全部停泊进港。赵行德只能让云屯驻军派出引水员,让船队停泊在可以避风的近海下锚停泊。

章 145 谓我不愧君-3

安南云屯港,是西南海水师自广州出发后第一个靠岸的港口。

云屯港也夏国在西南海仅有的两个派兵据守的城池之一。驻守云屯港的有两千五百蜀国军士,另有一万大理团练军。虽然已经占据此地数年,但夏国和蜀国的海上势力都很小,除了云屯军城,皇室出资建造的船场,铁场之外,其他的建筑物都十分简陋。在广州商贾的眼中,云屯城外的商铺根本就是草市地摊,而云屯港口的泊位也少得可怜,根本容纳不了西南海水师和庞大的商船队全部停泊进港。赵行德只能让云屯驻军派出引水员,让船队停泊在可以避风的近海下锚停泊。

夏国行军司所划定的港区包括了云屯岛口和附近几座重要岛屿。

整个云屯港区被海湾环绕,近海中星罗棋布着上千座岛屿,不但风景极为美丽,盛产鱼虾,也削弱了大风大浪,使的近海的海水幽深而宁静,极其适合船队驻泊。尽管行军司和赵行德都认为云屯港的位置十分优良,扩建之后,足以容纳现在百倍的船只。只需驻守一支得力的水师,足以成为控制这一片海域的枢纽。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行军司的规划而已。

夏国没有商船队,大理和蜀国也没有商船队,安南只有渔船和极少数小商船而已。

蜀中将货物送到安南全靠驮马长途运送,运费十分高昂。基本断绝了蜀中货物自云屯港出海的可能。连福海行的海货也是用宋国造的海船,从福州、广州等地出发。海路已经断了将近一年,陆路从蜀中运送货物的代价极大,除了基本的军需外,绸缎、茶叶货物等都价值不菲,偏偏蜀中富庶在夏国也称得上首屈一指的,军士们虽然武艺不错,但上百年没打过仗,多数人虽谈不上养尊处优,却早已习惯了优裕的生活。然而,这一年多来,驻守云屯港的蜀地军士日子都过得十分窘迫,甚至可谓度日如年。手中有钱但是花不出去的日子太难受了。

因此,当赵行德派出两条小船进入云屯港,一名掌柜上岸了解他们需要些什么货物时,他受到了云屯驻军极其热烈的欢迎,甚至当宋国商船的桅杆出现之时,蜀军将士就开始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宋国的商船队来了!”

“不骗你!船队真的来啦!”

“他奶奶的,老子小半年没喝过好茶了!”

“这破地方还想喝茶?!做梦去吧!”

“除了麻布,就是葛布,这破地方根本看不着卖绸缎的!”

“别说绸衣,连根针都没有!”

“别说针了,铁锅都不好买!”

“女人!商船上还有干净的女人吗?!”

商船队到来的消息在守军中掀起一片轰动,城中军士甚至要排队登记购买各种货物。

掌柜的不得不回禀赵行德加派人手办货,赵行德立刻给他派去十个记账的伙计。

大规模的船队也将附近渔村中的居民吓得够呛,他们曾经饱受海盗之苦,海盗不但奸.淫掳掠,还要裹挟良民入伙为匪。而且,出海的商船一转身就能变成海盗,打家劫舍的事情也没少做。所以,安南百姓一见到桅杆如林,立刻就逃得无影无踪,连屋里的东西都来不及收拾。赵行德本来欲从附近村庄补充一批新鲜肉食蔬菜,见状便下令登陆的水手不准动百姓的家中留下的东西。云屯港然在夏国手中,未来必定是西南海水师的重要母港,他不希望为水手们一时痛快而使此地的百姓视水师如仇雠。

“你们已经赚得够多了,能用钱来买到的东西,为什么要用仇恨来买呢?”

这是赵行德告诉商人和水手们的原话。作为西南海水师上将军,他禁止水师在不受攻击的情况下杀戮和抢掠夷人,甚至要求商人不能利用夷人的胆怯和无知无度地赚取银钱,例如用一个粗瓷碗换满满一碗胡椒或宝石。理由也是一样的,这种做法必然播下仇恨的种子,总有一天会生根、发芽、生长,成为笼罩西南海域的大麻烦。与其事后花十倍百倍的代价去弥补,不如一开始就守着一个规矩。当然,即便如此,宋国商人在西南海以物易物的利润也是惊人的,普通宝货一来一回的利润都在十倍以上,机缘好的话,数十甚至上百倍都是正常的。

沿海百姓大多以打鱼为生,家里器具多为木器,连中原人常用的陶瓷都很少见。

渔村外围有小片的农田,水手也发现了牛和猪的骨头,不过却没找到粮食和大牲畜的踪迹,显然都被村民带到山中躲藏起来了。一头大点的家畜都没找见,让喜欢鲜肉的水手大失所望。百姓屋中摆放着许多精雕细作的木雕,有一种特有的芬芳味道,足见此次附近盛产各种佳木和香料。百姓的院落里挂着成串的鱼干,精细的渔网,鱼钩等渔具。可惜这些东西在中原都卖不出价钱,因此,赵行德的军令也很容易维持,进村子寻找补给的水手秋毫无犯,对百姓的物品一动未动。水手只是详细考察了近处几个渔村的情况,回禀说在一个村子附近有几大片果林,水手认出芒果和榴莲这两种南国佳果,果实都熟透了,尝起来味道十分鲜美。在夷人的观念中,果林是无主之物,赵行德也不故作苛刻,一边请云屯港的驻军出面帮助水师补充给养,一边派了数百人上岸摘取鲜果,给在海上漂了数日的水师官兵解馋。

九月北方秋风都起来了,西南海上的天气还是十分炎热,无论鲜果还是蔬菜都保存不了不多久,因此每次靠岸,水手都必须采摘鲜果和可入口的野菜。船上的给养大部分都是从广州出发时补充好的,在各船派小队上岸采摘新鲜蔬果之时,另有一些水手便放下钓钩在近海垂钓。这片海湾平静,非常适合各种鱼类栖息生长,不多时,各船上都响起欢呼声,看来,晚餐的鲜菜熬鱼汤是有着落了。炊烟袅袅中,带着一股特别的安逸。水手们经历了几天海上的漂泊,此刻晚风拂面,空气清新中带着岸上传来的草木幽香,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赵行德的座船停泊在云屯到码头最大的泊位中央,因为船桅高大,刁斗中瞭望的水手可以用千里镜望见城中的情形。水手在甲板上的活动,城头也看得清清楚楚。得知西南海上将军率水师入港后,云屯守将隋闵仁立刻派了副将王武威带了一队挑夫,抬着酒肉上来致意。按照夏国军律,大将出兵之后,不得擅离其营。隋闵仁既然是云屯守将,若不是出城打仗,就不会出城,而赵行德是西南水师都督,若不是打仗,就不得离开水师。这两位将军距离极近,只能派使者相互问候。虽有些不近人情,却杜绝了赵行德被在广州被扣留那种意外情形。

“安南的民风彪悍,虽然大略平定,可还是平原边缘和山里的部落还不太平。”

“云屯城中驻扎着两千蜀军,两千大理军。五百蜀军保护着船场和木料场。其余的大理军则扼守着各个要隘和道路,一旦发现有叛乱的苗头。隋将军就调集重兵震慑乱民,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对真心归顺我们的熟户,也多示以怀柔。听闻上将军部属上岸秋毫无犯,实在令人敬佩。刚柔并济,这几年的治理总算收到了些成效。云屯方圆三百里之内,可称得上盗贼绝迹。唯有海上来的贼寇十分麻烦,前年大食海寇过境,沿海一片风声鹤唳。我们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现在好了,仰仗上将军的虎威,这一带终于风平浪静,原先的小海贼也躲起来不敢犯事了。”

王武威恭恭敬敬地站着禀报,后来竟有些谄媚恭维之语。

赵行德眯着眼睛打量王武威,并不因为这些恭维而看低了他。

蜀军因为百多年没有打过仗,军中关系融洽比斩将搴旗更重要,这种恭维之语随口便给,不但下级军官对上级军官如此,上级军官对下级军官也是如此,甚至普通军士也讲究个花花轿子人抬人。他身为西南海上将军,受命建立西南海军司,虽然目前护国府还没有明确统属,云屯港守军将来也应是他的部属。军士是以武艺晋身,十夫长、百夫长是军士推举的,各地军团的习惯陈陈相因,就连行军司都改不了,只能在校尉以上军官中选择良将统兵。外来的将领,便有所谓的入乡随俗,以收揽军心,如果故作清高峻急之态,不但不能令将士归心,反会被众人排挤。

蜀军中的一片和气虽然有些懈怠军纪,不过,这次南征安南,蜀军有甲坚兵利的便宜,不但经历了不少血仗硬仗,还打出了一人战死,众人拼命的习性。尤其在最后的决战时,安南军攻势十分凶猛,大理军已经出现溃逃的迹象,行军总管张麟令五千玄甲军下马列阵步战,挡住了数万安南大军的冲击。锦城军指挥使隋闵仁率一千五百人的陌刀队逆冲安南军右翼,最后将其彻底击败。这一战杀得血流成河,不久之后,李朝国王便遣使求降,全境归顺,李朝君臣百余人被押到蜀国问罪囚禁。这时,宋国朝中关于出兵援救安南的议论尚未有个结果。

章 145 谓我不愧君-4

早在熙宁年间,宋国发兵十余万征讨安南,双方各有胜负,安南既没有割地也没有称臣。在护国府眼中,大功干戈最后却却不了了之,宋朝算是不败而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考虑到蜀人厌战,护国府也基本不打算向南发展。然而,此次蜀军与大理国联军攻打安南,居然连战连胜,克尽全功,让护国府颇有刮目相看,经此一役,蜀中军士也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如果不是赵行德的威名,随便派一员大将主持西南海军司,恐怕真不能镇住这一群骄兵悍将。然而,赵行德面前,不但隋闵仁、王武威这些猛将丝毫不敢桀骜,反而刻意的恭敬。若早先众人对他的威名尚存疑惑,广州大捷之后,南海水师一路航行,就仿佛猛虎出林,百兽敛迹消声一般,消息所过之处,海盗闻风远遁,连蠹贼都安静了不少。

“云屯是安南大港,一向可称富庶,商旅通行,为何是这番景象?”

赵行德看着王武威,随口问道。虽然有所预料,云屯港的百业萧条的情况让他大吃了一惊,要知安南在由秦汉至唐朝都在中国疆土之内,五代时分才脱离出去,开发的程度之比广南两路略逊而已。就算大食海盗骚扰沿海,但内陆并没受太大影响。这几年来,蜀中和大理前往安南的商路更有增无减,云屯城这种连军士排队购买货物的情况,实在令人大为诧异。

“这,这个,”王武威窘道,“商路不通,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哦?”赵行德皱眉道,“难道蜀中商旅也不来云屯港么?”

“蜀商和大理商人多走茶马道,原先还有马帮来云屯买海货,自从海路断绝以后,陆上的商旅也断绝了,这云屯岛孤悬海上,土地不广,百姓也不多,市面萧条,商旅散了大半。”

王武威苦恼地挠了挠头。赵行德见他确实不知如何是好,也没有过分追问,反而安慰他了几句。夏国的军士虽然兼理荫户,但从上将军到普通军士,军士也只是管治荫户而已。从郡县往上,直至全国,通商和殖产兴业都是由大丞相府在运筹策划的。这一块政事的格局越大,牵扯越是复杂,越是文武分离,百多年来,唯有柳毅等寥寥数人真正的出将入相,大多数军官维持地方平静尚可,若要他们把百业萧条的云屯港重新恢复起来,未免就强人所难了。

若是其他征服之地,这一块事务自有大丞相府派得力的文官来处理。可偏偏安南情况十分特殊,五府不欲多事,除了派兵驻扎云屯港之外,主要还是蜀国派出少数精干官员,大理国派出大部分流官,收拢安南的世家大族的子弟,以及归顺的安南历朝官员一起治理地方。夏国大丞相府一向不干涉地方具体事务,使其自守,甚至多数安南的世家大族感觉他们的日子比李朝未覆灭时更加舒服。临之以威与怀柔之道并用,这也是数年间平定安南的原因。

然而,无论蜀国,还是大理国,兴趣都在经营陆上的茶马商路,一心一意加强安南与深处内陆的大理国与蜀国的联系,对开阔和经营海上商路兴趣不高,大食海寇侵扰沿海之后更是如此。大理国甚至上表大丞相府,请云屯港驻军配合大理守军实施禁海令,被大丞相府拒绝方才作罢。尽管如此,沿海的商路萧条,驻守云屯港的蜀国军士日子也就越来越难熬。

“西南海之争,十分只三分在战场之上,七分还在战场之外,诸位有什么想法?”

水师中的文军官站立下首,闻言个个面露沉吟之色,却都不愿说话。

赵行德好言宽慰并送别王武威后,沉索了半晌,便召见冯糜、莫如瑷、夏存良等水师中的幕僚商议。听了他刚才那一番话,冯糜等人不觉心中升起些古怪的感觉。赵行德在水师中这批幕僚,无论是才干还是气魄,在年轻文官中都称得上是一时之选。就算不曾治理过州县,对此也不是一无所知。如冯糜略微思索,已有了好几条计较。然而,安南是夏国之地。赵行德身兼两国官职,不提及时,众人也回避此节,然而,此事摊出来商量,却令人十分尴尬。

白虎堂中一片沉默,赵行德也不说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众人。

“赵大人,安南乃夏国的属地,恕我等不便干预其事。”

众人沉默了良久,见赵行德没有放弃的打算,冯糜横下一条心,出列昂然道。

刚才众人心思都差不多,只没人出头而已,冯糜站出来以后,其他人昂头看着赵行德,共同进退的意思不言而喻。众幕僚既然是宋国之臣,自然不可能在水师职分为夏国出力,他们虽然敬重赵行德的为人,但事关忠义大节,一步踏错就再也不能回头,甚至很多人暗暗为赵行德可惜。若不是流亡时为夏国效力,他说不定他就能在陈东之后被推举丞相,一展宏图,哪里轮得到邓素取陈东而代之。以赵行德威望之尊,其实完全可以不理睬他们,径直招揽一批言听计从之辈行事。但是,那样做一方面很可能找来一批奉承上意的小人,另一方面等于另起炉灶,重新扶植一个起与水师幕僚相对立的流官集团,埋下党争的种子......

“夏国属地,不便干预......”

赵行德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尤其是冯糜,仿佛又回到鄂州行营大帐中强项的样子。他摇了摇头,沉声道:“礼部已经是这个说法吗?”他屈起两指叩着桌面,轻轻的砰砰之声,令众幕僚幡然想起,夏国支持大理国吞并安南,宋国虽然没有派兵干预,在靖康之乱前,还有安南的遗臣在汴梁奔走呼号,希望宋国能出兵帮助安南复国。只不过宋国自身难保,无力出手。南是夏国属地,礼部虽然从没承认过安,也算是默认了。

“难道大人以为可以干预其事吗?”

“不止是安南,西南海这一大片疆土,当务之急是先治理起来。”

“不论将来归属,”赵行德看着众人,悠悠道,“楚弓楚得,都是我中国的根基。”

“大人?”冯糜讶然道,众幕僚也脸露异色。

楚王行猎途中遗失宝弓,众随从正欲四处寻找,却被楚王阻止,说:“楚人失弓,楚人得之,不必计较了。”这典故众人都知道,赵行德说出来,冯糜暗暗思量:“难道赵大人以为,天下一统已是大势所趋?所以现在不必计较这些海外边角之地归属,只需将之经营起来。”天下一统,到底是谁为正朔,众幕僚的心情也不免复杂起来,关西虽然咄咄逼人,但鄂州建制以来,宋国也隐隐有中兴之势。而且随着局势的变化,关西的军政制度也为关东士人所熟知,像冯糜这种热心于天下的年轻士人,更是一改从前妄自尊大的毛病,细细研究关西的情势。正因如此,他看向赵行德目光有些复杂,像赵行德这样武能威敌,文能附众之才,在关西能够出将入相的人物,对关东则更为重要,各州县大开团练后,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大人......”

“你们都看到了。”赵行德摆了摆手,沉声道:“安南的情势,蜀国和大理的根基都深处内陆,海路不畅这件事本身,无论对蜀国还是大理,甚至对夏国都无关紧要。然而,对眼前的大宋来说,无论安南归属是谁,海路通畅这件事本身,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他语气微微一沉,“拓殖海路,是数十年,上百年的事业,更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时机。”他看着冯糜等人复杂的神色,径自道,“东南、福建一带地狭人多,甚至有杀婴之事发生,百姓需要向外垦殖,你们将这片地方经营起来,不但是利国,也是利民。”他叹了口气,道,“天视自我民视,无论鹿死谁手,有利于千万百姓生计的事,总不会错的。你们可以问心无愧。”

冯糜等人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波澜起伏。

“拓殖海路之事,关东和关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云屯港是未来西南海路的重要一站,因为大理和蜀国不关注海上的利益,云屯港驻军也不谙此道,使这里出现了一块不该有空白,我会出面与他们商量,仿照长安、洛阳的旧例,在云屯军城附近划出一块商会自治的区域,供商贾修筑货栈,开设工坊,商铺之用。水师出发在即,等不了那些商贾掌柜的慢慢议论,你们下去分头行事,冯糜按我交代的要点,拿出一份商会自治区域的章程,莫如瑷去召集随行商贾,看看哪些商行有兴趣,可以送信回去。商行可以从中原调集过来人手操办此事。莫看云屯港现在一片萧条,几年之后,肯定就是另一番景象,告诉他们,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

章 145 谓我不愧君-5

“下官遵命。”赵行德已是推心置腹,冯糜等幕僚只能躬身领命。

“冯兄,这……果真是楚弓楚得么?”从白虎堂中告退而出,夏存良低声道。

其他几位文官也停下脚步,船舷边站成隐隐以冯糜为首的一个圈子。隔墙有耳,若商议事情,反倒不如这甲板开阔。海风清凉,远远望去,除了军城城头的灯笼,整个云屯岛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很难让人相信这曾经是安南最大的贸易港口。

“赵大人说得不错,”冯糜沉默了一瞬,低声道,“南海屯垦乃百年之计,然而,毕竟根基浅薄,路途遥远,朝廷无论是兵马,钱粮,都指望不了太多。眼下,中原之争才是根本。”他叹了口气,“如果北伐成功,中兴之势已成,就算安南是夏国属地,西南海也是我朝主导。如果北伐不成,甚至……”他脸色微黯,顿了一顿,众人都知道他的意思,不免一同皱起眉头,冯糜继续道,“这些海外的属地,对中原也于事无补,只等两朝相争有了个结果,不过传檄而定的事。夏国既不在乎,我们且用心将它经营好就是了,总之当下对我朝有益无损的。”

他这番话说得含含糊糊,众幕僚心下却清清楚楚。

他们跟随赵行德以来,对关西的军政制度了解得越多,就越是心惊。朝廷放开州县招募团练,鼓励百姓组织弓箭社、忠义社,都有借鉴夏国军政的成分。然而,像洛阳一样,朝廷强行赎买所有土地,废除科举制,大部分官员通过军士晋身入仕,而且由军士治理荫户,关东士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然而,他们也知道夏国一击必得二虎是近乎公开的国策。以宋国的现状,无论是北伐还是内政,稍有差池,就只有亡国一途。

想到此处,众人心绪难免变得有些沉郁。

赵行德提及楚弓楚得一语,对说服云屯港划出商会自治的区域极有信心,乃是因为有长安、成都、洛阳这些前例在先,而众幕僚听在耳中,却是另一番味道。众人都心知肚明,看安南云屯港的现状就知道,将来商会自治地区里面,绝大部分都是宋国的海商。夏国如果答应下来,与其说是气度,不如说是自信,因为对统一天下极有信心,所以并不在乎眼下商会自治的大权掌握在哪国人的手中。

“南海只是一隅,”冯糜低声叹道,“大势还看岳帅北伐,若成……还有回旋的余地。”

众人微微点头,看着北斗星辰,对即将的北伐暗暗生出一股期待。如果能迫使辽军退出河北,就算不能收复燕云,只要恢复三关,北方的形势就会大好。虽然夏国占据洛阳,但宋国朝廷只要不回汴梁,就不受直接威胁。河南经过数年经营,处处是堡垒和营寨,在夏国和辽国两面的压力下,东京留守司一边移民屯垦,一边大兴团练,只不过团练大都由士绅、乡老所控制,而不像关西一样控制在军士的手中。这两年来,东京留守司挡住夏国和辽国两面,证明只要有良将精兵,平原之地也是守得住的,只要北伐成功,局势就算稳住了。

“北伐……”冯糜心忽然想起,“天无二日,大功告成,又如何处置旧君呢?”

……

七月以后,草原上的草就渐渐黄了,九月的天气一日冷似一天。

游牧的部落一波一波地赶着牛羊返回上京附近越冬的草场和山谷。北院也开始清点各部人马,为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自从赵质夫、秦桧等人被南朝以失节、细作之罪处死后,辽人已经不太重视被圈禁的赵柯君臣,一方面这些废物既不能要挟南朝,几乎完全无用,另一方面,给他们的衣食待遇也越来越差。宗室后妃每日三升谷子减到了一升半,被俘大臣的一升半谷子减到了一升。不过,对被俘的南朝君臣来说,最大的打击还是心理上的,赵质夫、秦桧等人被杀的消息传来后,赵柯一直都脸若死灰,其他人也失魂落魄,俘虏营地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死气一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朱颖浆洗完了衣物,将如生姜般通红的双手在布裙上擦干,站起身来,这溪水随天气越来越冷,然而,她的心底某个期待却越来越热。这段日子,游牧的部落一个又一个回到上京附近,她几乎天天都到这溪畔来洗衣,却一直没有看到期待的那个人。

“清卿,应该快回来了吧。”

想起这个他,朱颖就觉得心头暖暖的。李若冰回来的时候,就会带她走,两个人返回南朝,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分开了。那天他说的话,仿佛海誓山盟一般的言语,如在昨日。朱颖心头微微一黯,这一天来的太晚了。为什么早些不能抛开这一切,和他一起远走高飞?接受李若冰之后,她已经抛开一切身份,唯一的遗憾,是觉得自己真的配不上他。以他的品性和才华,应该济世安邦在朝堂中大展宏图,应该娶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他应该青史留名的。可是,他却为自己将这一切全都抛弃了。每次想到这些,朱颖就觉得心如刀绞一般难受。

寒风凛冽,朱颖站在水畔,紧紧咬着下唇,仿佛忍受着不可名状的痛。

李若冰远远望见朱颖的身影,心中一痛,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拥在怀中。

“啊?”朱颖一声惊呼,身子一僵,就要拼命挣扎。

“颖儿。”李若冰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终于来了。”朱颖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放弃了挣扎,身躯软了下来。

她任由李若冰将她抱住。数月不见彼此,二人此时都呼吸沉重,气息相闻,不免人神俱忘。两人都抛弃了一切,她是他最珍重的人。李若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将朱颖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身躯一般。

李若冰看着她憔悴的脸庞,下唇上有紫色的齿痕,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一股明显的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这大半年来,李若冰跟着契丹部族四处游牧,餐风露宿,饱经风霜后,从前的斯文内敛,更磨炼出一种刚烈的脾气。部族中有些人原来看不起这个外来人,这几个月来,李若冰动过手,也动过刀子,守过夜打过狼之后,部族的人才不敢再轻视他了。从前,很多事情他可以忍受下来,但现在,一看见朱颖容色憔悴,唇下隐隐齿痕,李若冰仿佛被一把刀子捅在心口,一股邪火火腾地涌了上来,几乎是怒不可遏。

“没什么。”朱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自己咬的。”

她每当心痛欲绝的时候,就不自禁地咬着嘴唇,用这样的痛楚来代替心头的伤痛。

“越是难受的时候,咬得越重,昨天不知不知觉,就咬破了。”

朱颖低声解释道,李若冰则爱怜地抚过她的脸颊:“颖儿,我这就带你走!”

“带我走?”朱颖心神大震,不可置信地:“现在……”

“就是现在。”李若冰微微松开双臂,“现在就走。”

李若冰看着朱颖的眼睛,脸色无比郑重。他的情绪虽然激动,这却不是心血来潮的冲动。他是谋定而后动的性格,七个月来,随契丹部族四处游牧,熟悉契丹人的风俗习性,了解远近地势,并且探听清楚了南归的道路。他虽然相信朱颖,但毕竟是妇道人家,如果让她在心神震动再等个一天两夜,恐怕就要露了马脚,反而不如自己做好准备,然后快刀斩乱麻的方法将她带走,才能把暴露的风险减到最小。

二人目光交汇,朱颖咬了咬下唇,点头道:“我跟你走。”

“跟我来!”李若冰没有犹豫,时机紧迫,要在辽人发觉之前尽可能逃远。他拉起朱颖的手,带她快步走到不远处一座山丘后面,三匹马正垂首啃咬着枯草,最高大的一匹马抬起头来,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李若冰顺势一手牵着马缰,另一手伸向朱颖:“我扶你上去!”

朱颖咬着牙,点点头,一只脚踩在马镫上,一手扶着她的腰肢,另一手牵着马缰。

朱颖上马后身子微微一晃,随后李若冰上马坐在身后,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中。

朱颖身躯不觉微微一颤,从前她哪怕与赵柯在一起时,也总是端庄自持,不会如此亲密同行,此时微微有些窘迫之余,脸颊浮起一片酒醉般的酡红,刹那间红过了耳根,仿佛浑身都没了力气,朱颖轻轻垂首倚靠在李若冰的怀中,感受着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愈发有力的臂膀,心神仿佛被他的怀抱所融化,又仿佛不知飘向何处的云端,眼角中有些湿润。

“驾——”李若冰左手握住朱颖的纤腰,右手一提马缰。

二人共乘的坐骑迈开四蹄,其它两匹马的缰绳系在这匹马的鞍后一同轻快地跑动起来。朱颖依靠在李若冰怀里,脸色柔和,心情蓦然间轻快起来,不管天涯海角,她再也不会离开他。阵阵北风吹过,深秋的长草随风摆动,仿佛海浪一般向南涌动,二人同乘一骑在草海前行,就好像一条轻舟在潮头起伏不定,向南缓缓漂去。

章 146 青鸟明丹心-5

九月,夜晚已经极冷。

北风呼啸,圈禁南朝君臣的围栏中一片死寂。

天黑之后,所有人都尽量不外出活动,躺在茅草床上苦捱长夜的饥饿。

在粮食稀缺的情况下,要避免消耗热量。这是去年冷死、饿死了许多人之后得到的教训。

契丹人才不会管这些人的死活,除了每隔几天查点一遍人头,就是将死尸拖出去熬油。

摇摇欲坠的茅屋中,赵柯盯着微弱的火苗,眼中充满疑惑、愤懑和恐惧。

火光映着他脸色变幻,时而狰狞可怖,时而喃喃自语,时而额头青筋毕现,时而充满担忧。但他只是怯懦地蜷缩在房屋的一角。赵柯曾经富有天下,乃世间最有权势的帝王之一。然而,当他失去权势的盔甲之后,原来在盔甲保护下的灵魂却比普通人更加软弱。哪怕往日的臣下渐渐对他失却了恭敬之意,神色冷漠地从他面前走过,甚至在赵质夫等人被斩后,被俘的宋臣完全失去了希望,对皇帝投以埋怨憎恶的眼色的时候,赵柯也没有了哪怕斥责一句的勇气。好像海螺壳子藏身的螃蟹,失去权势的盔甲,最专制的帝王立刻变成了世上最软弱,最怯懦的男人。

北风在茅屋外呼啸,曾经的皇帝鼓不起任何勇气,向契丹人讨要失踪的皇后。

“这贱人冶容诲淫,勾引男子,果真出事了!真是贱人!朕早该废了她!”

赵柯脸色阴暗得紧,他忽然恶狠狠地骂道,仿佛能抵消自己心头的焦躁和屈辱。

早在一路北上时,俘虏队伍中就不断有女子失踪。契丹人重视工匠,到了上京以后,北院更将所有宫女以及一部分大臣妻女赏给工匠为妻。从此后,不但契丹人,连带这些北上的汉人匠户都踩在了北狩君臣的头上。赵柯曾经亲眼看到一个铁匠公然拥着侍郎的诰命夫人亵玩。到了上京之后,许多大臣的妻女忽然不见,甚至当着面羞辱,俘虏营中的女眷时不时消失,有的从此便不见踪影,有的数日之后方才容色憔悴的出现,她们的遭遇不问可知。朱颖容颜端庄,早有人垂涎三尺,只是碍于南朝皇后身份,担心耶律大石万一想起此女,事后追究不好交代。如今朱颖失踪,赵柯没料她私奔出逃,而是猜测契丹权贵终于对朱颖下手了。

南朝俘虏的性命对契丹达官来说就跟蚂蚁一样,更何况是女人。

“该死的贱人,贱人!失节事大!怎么没有去死?!”

赵柯愤愤不平地咒骂着,只有这样才能抵挡那如同万蚁噬心一般的屈辱和愤怒。

如果朱颖像其他大臣妻女一样几天后再度出现,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失节的女人。

废了她?赐死她?那样会不会触怒契丹达官呢?

他忽然发觉自己深深地嫉妒着,甚至有些盼望她一死保全贞洁。

赵柯从前是以不近女色而被人称道的,然而,他毕竟不是受清规戒律的和尚。这女人一直找理由推脱他的宠幸,这在从前是不可饶恕也做不到的,可在现在赵柯却没法对她用强,其他宫女妃嫔都被契丹人抢走了,所以,他也将近大半年没有碰过女人了。如今,一想到她被迫在别的男人身下辗转承欢,嫉妒就像火焰一样吞噬着他的心。

“不是将门之女吗?应该会像她父亲,哥哥一样为朕尽忠吧?”

赵柯忽然侥幸地想道,他从前也暗自盼望过父皇赵佑的死,一丝淡淡的愧疚转瞬消失。

长夜漫漫,嫉妒和痛楚反复煎熬着赵柯的内心,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做。

三天之后,清点俘虏的人头的时候,契丹看守才发现宋国皇后不见了。

盘过赵柯之后,契丹达官分派人手寻找,只在溪边找着几件失落的衣物外。

下午时分,这消息禀报到北院,耶律铁哥也没有太在意。自从试探南朝态度的赵质夫、秦桧等人被斩后,被俘的宋朝君臣就成了鸡肋一般的存在,在北院的地位还不如牛马,牛马至少有用,这些人有什么用?耶律铁哥觉得,如果干脆将这些人全部斩杀,南朝皇帝说不定会暗暗欣慰。之所以留着这些人的性命,现在不过是恶心一下南朝,不做让对方欣慰的事情罢了。

耶律铁哥随意吩咐看守回去加紧寻找,随即把精力转移到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上。

宋国大张旗鼓地准备北伐,甚至在扬州出售河北券,幽州券,这简直是挑衅大辽国的威严。虽然河南的败局在一些契丹将领中产生了悲观的情绪,但是,绝大多数契丹人还是看不起南朝人的,特别是那些没有上过战场的八部契丹贵人。他们本能地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那些成群结队在皮鞭下劳作的南朝汉儿,怎么可能战胜契丹的勇士呢?“如果不是奸诈的夏国人从背后捅刀子的话。”这是八部议事的时候讲得最多的话,暗含着对耶律铁哥的讥诮。明目张胆嘲讽耶律大石,是谁都不敢做的事,契丹贵人们即使有怨言,也只敢暗中冲着北院枢密使而已。更有人暗暗推动物议,甚至影响到了部族勇士对耶律铁哥的看法。为了维持皇帝的威信,北院枢密使没有为自己做辩解,这更加助长了对他的诋毁。好在耶律大石仍然十分信任他,这次应对宋军北伐的重任,仍然落在耶律铁哥的身上。

耶律铁哥是最大石最信得过的部属,他甚至可能打破耶律阿保机确立的父子相继的传统,直接由八部议事大会推举为新皇帝的领袖。他参加了几乎所有辽宋之间的战役,对双方两军的优劣都了如指掌。因此,耶律铁哥和大部分契丹贵族不同,大部分人都主张反攻河南的时候,他竭力巩固着河北,并且说服耶律大石同时向夏国和宋国派出使者试探缔结和约。

宋国准备大举北伐的消息传来,刚刚得到了河北土地的契丹贵族一片哗然。

八部大会决心对宋军迎头痛击的时候,耶律铁哥则主张尽量收缩兵力,拉长宋军的补给线,辽国只要守住了三关之地,河北就任由骑兵纵横驰骋,待宋军师老兵疲之时,再齐集大军决战。耶律大石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实际上用沉默支持了耶律铁哥的计划。宋国在河南取得的几场大胜,充分证明他们能在平原战胜辽军。然而,辽军每向北方退一里,宋军的辎重负担就增加一分。战事拖得越久,宋国混乱的朝廷越可能给前方制造麻烦。辽宋相争百年来,事实都是如此。

无论刚开始放弃多少土地,只要打败宋军主力,杀死数万宋军,就能迫使宋军屈服。

如果骑兵能够将数十万宋军的溃败变成屠杀,说不定就能迫使整个宋国屈服。

以战迫和,耶律铁哥至始至终都是这个主张。这场战争打败宋国君臣的嚣张气焰,抢在夏国干预之前,和宋国朝中的明眼人,签订一个体面地盟约。当绝大部分契丹贵族都被宋国北伐所吸引的时候,他考虑最重要的因素则是尚未出手的夏国。与虚弱混乱的宋国相比,一直坐山观虎斗的夏国才是真正的猛兽。为此,他不惜加强了朝中的政敌,萧后的爱婿,驸马萧塔赤,不但默许盘踞西京道的蔑尔勃部落招募汉人匠师建立炮队,还在各项军需紧张的情况下,给蔑尔勃部调去了五千副铁甲,一万五千副皮甲,火药两万斤,粮食三十万石。在他的建议下,耶律大石也多次召见萧塔赤,既让他约束蔑尔勃人不要主动向夏国挑衅,又表达了如果夏军西侵,辽国一定支持蔑尔勃部落抗争到底。

辽军在撤离河南之前,留下了无数的细作,而宋军的北伐准备近乎是公开的。

东京留守司的各路大军井井有条地开往前线,在岳飞和曹良史两人的共同保证下,已得到赵行德授意的陆明宇率领两万五千精兵前来会师北伐,列为大军右翼,邓元觉和罗闲十则率部留守京东三镇以备不测。火铳营、骑兵、辎重兵云集在黄河以南,辽国侦骑甚至能望见高耸入云的草垛,那是给大军的牲口准备的草料。而在黄河北岸的大片地区,辽军在运走最后一批干草后,宁可把剩余的秋草一把火全部烧光。契丹权贵和辽国骑兵对河北汉民进行了最后一轮洗掠,然后驱赶这些两条腿的牲口向北退去,辽军没有一口气放弃掉河北的大片土地,而以骑兵压迫着宋军前进的势头。

广袤的战场上,阴云密布,一场狂风暴雨正在孕育中,时而迸发出小小的闪电,让所有人都无法忽略到战场上空堆积如山的战云。双方的大军还没有相遇,但战斗早已开始,在黄河北岸,每天都有无数场战斗在进行。辽军便打便退,撤退时不断烧掉城池和村庄,给宋军留下一片焦土,宋军前卫的营头不断搜捕辽军骑兵,骑兵不断截击落在后面的辽军小队。战争一开始就是以最残酷的方式进行,辽宋双方战死的人数几乎和负伤人数持平,被俘虏肯定是死路一条,主动投降的俘虏则几乎没有。

章 146 青鸟明丹心-2

在辽军的后方,撤退产生了很大的副作用,契丹人怨声载道,起事的宋人却越来越多。

在岳飞攻占大名府之后,河北的义军就日趋活跃,河北腹地一马平川,有利于辽军骑兵纵横驰骋,但西有太行山,东北有燕山,西北是军都山,山高林密,沧州雄州水泽密布,都是义军隐藏的好地方。在宋军正式誓师北伐之前,已经有数千契丹人,有的是地主,有的是在劫掠和进剿时落单的,死在义军的手中。虽然,汉儿的死伤更为惨重,这就好像一群野狗咬死一头狮子,无论野狗死伤如何惨重,都没有人会觉得他们打了败仗,义军的士气也越来越高昂。

早在六月份,岳飞就派杨再兴等人进入太行山联络义军。

随着辽军后撤的消息传开,宋人奴隶上山落草的越来越多,太行山和附近平原上已经有大小几百股响马。有的义军完全和官军一样,有正式册封,分为骑营,步营,联络旗号整齐,仿照朝廷官军推举了护军使,甚至延聘儒生讲授忠义道德之学。也有的义军和从前的响马没什么区别,特别是招兵买马之后什么都缺乏,他们抢劫一切能抢的东西。但是从某种意义而言,正是这些人严重地扰乱了辽军后方的安定,作用不亚于正规的义军。

在契丹人的田庄、牧场和工坊里,奴隶们传播着各种各样的谣言,有的说只要从前当过官军,落草之后至少是个都头,有的说官军收复河北后论功行赏,杀一个契丹人赏白银十两,杀十个契丹人赏九品官,有的说某某大王一个月就斩杀了几百名契丹人。有的说某个田庄奴隶突然造反起事,睡了契丹的女人,然后把庄园主人全家都杀光了,结伙逃亡进山。

进入秋季,河北各地义军的活动达到了高潮。连杨再兴都为这些人的大胆而心惊。

义军虽然人多,却都是乌合之众,他们随时要提防被辽军骑兵突袭或者包围,但是,这一两个月来,几乎所有的义军都在异常亢奋的活动着。义军传言,官军一旦收复河北,就要点检各路义勇,按照人数和功劳封官。寨主们都在尽一切努力扩充人马,一是因为北伐的消息越来越真,二是因为契丹人北撤虽然井井有条,但也遗留下了大量的空白和“残渣”,特别是马匹和逃亡的奴隶。仅五马山白马寨就四处搜集了两百多匹马,五马山响马早在辽军入寇前就十分厉害,杨再兴回来主持大局后,更隐然为太行群盗之首。骑兵们平常人不解甲,马不卸鞍,伺机袭击正在撤退中的辽军,他们对付不了辽军大队人马,但绝对是普通田庄和辽军小队的噩梦。

九月十二这天,杨再兴联络了附近另外几股响马准备袭击一队撤退的契丹人。

白马寨的斥候一直都悄没声息地缀着押运着辎重和大队宋人奴隶的队伍。

因为契丹骑兵的警戒,侦骑不敢靠得太近,只是从车辙印子判断这是一伙很肥的肥羊。

他们找到一个因为生病被砍死在路上,但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奴隶,大致了解到这支契丹人的队伍大约有千余骑兵护卫,契丹人妇孺也有一千多,押送宋人奴隶大约万余人。护卫队伍不是北院的正规辽军,而是各个契丹田庄的骑兵,目的地是河间府。缀着这伙肥羊的不止白马寨一股响马,还有另外几名义军首领手下,大家都摩拳擦掌,幸好杨再兴的辈分、威望、身份都够高,这才压服了其他几名义军首领,大家决定联手袭击这支契丹队伍,然后再坐地分肥。

杨再兴将战斗的地点选定在距离河间还有两百多里的一个地方。

大道正好从林间穿过,那儿地势起伏虽然不大,但大路周围的林子很多,有的林子就在大路旁边,有的林子距离大路有一两里路。杨再兴亲自带人选好了伏击藏身的地方。然后他骑马和斥候们一直缀着契丹人的大队,看着他们时而在大道上缓缓地移动,时而在道旁的树林中歇息。契丹人似乎发觉被马贼缀上了,队伍走得很急。但杨再兴按捺住了各部义军一直没有发起袭击,只是监视着契丹人漫漫进入了预定的山丘密林地带。

杨再兴早已不是那个凭一己之勇就在山道上劫杀朝廷大奸臣童贯的匹夫,而是一员身经百战的悍将。这次袭击契丹人队伍,他在各处要道都放了游骑斥候,时刻防备着附近的契丹骑兵来援。寅初的时候,又抓到一个契丹人的暗哨,再度问明了契丹人营地里的虚实,这才让各队人马见灯火信号就准备一起冲进去。整个晚上他们都没有惊动契丹人,只是让他们在寂静中疑神疑鬼,然后,各路义军会在黎明时刻突然出现,从四面发对敌人发起暴风骤雨一般地袭击。

“稳住,准备动手了。”杨再兴回头看了看跃跃欲试的手下。

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放哨的契丹人靠在树干上打盹,心头涌起莫名的兴奋。等待了一夜,终于到了敌人最松懈的时候了。

“杨统制,好久没干这买卖了吧?”一个姓贾诨号“贾山猫”的白马寨兄弟低声笑道。

“不行了啊,看这肥膘都出来了。”杨再兴拍了拍大腿,“再这样下去就成肥羊了。”

他一边观察着契丹大车营地的动静,一边搓着手,好像要“大干一场”的毛头小子一样。

他这故意做作的的举动惹得旁边的弟兄一阵轻微的哄笑。杨再兴其实和他的坐骑一样精瘦,不过他身形高大,又留了浓密的胡须,普通人看不出来肥瘦而已。这季节夜露很重,埋伏的人马浑身都湿漉漉的。杨再兴故作张飞怒目的样子,又夸张无奈地摇摇头,露水就顺着羊皮帽子滑到他的脸颊上,又顺着大氅滚落在地。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卧倒在地上的战马歪着脑袋,竖起耳朵,流露出焦躁之意,很快又被骑兵安抚下去,只得驯顺地垂下头,等待着出击的信号。

“杨统制你要是肥羊,我们就改作吃草的兔子算了。”

杨再兴身为天下有名的猛将,众人觉得跟他干,觉得自己脸上光彩。

“咱们跟着杨大哥就是跟着岳爷爷,光宗耀祖啊。”

杨再兴闻言眼光却是微黯。收复汴梁之役,杨再兴和赵行德以及保义军诸将走得极近。他是个粗人,虽然帮助曹良史等人夺了赵行德的帅位,但此后几次三番进谏要以自己性命保赵行德的性命,却是犯了猜忌,甚至有谣言说他反复无常,要和陆明宇等将里应外合。这趟联络河北义军的差事虽是他自愿的,但岳飞和曹良史却都同意了,踏白营也交给了副统制王俊。不过,也多亏了他先到了太行山,才将原来一盘散沙似的响马和义军整顿成型,各路义军既四出骚扰辽人,又避免了许多无谓的损失,势力渐长,渐渐成辽军的心腹之患。

月落西山,清晨的树林中弥漫着淡淡的晨雾,树枝上挂着水滴,安静而一片混沌。

杨再兴目力极好,也只能透过晨气看到契丹人营地,飘忽的人影。

“准备好了吗?”他低沉地厉声问道。

“我们等不及了。”“是啊,干活啦!”

点火发信号的时候,白马寨的义军纷纷站起身来,骑兵在昏暗中勒紧鞍鞯,排列成队。

“上马!”杨再兴翻身跨上马背。

“各在队列!”他提起大枪,回头看了看身后,大声道,“好男儿,跟我杀敌!”随即策马朝着山林下方契丹人营地冲了过去,人马憋了一夜,终于得到发泄的机会,无不拼尽全力朝前面冲去,天色正在黑夜和黎明的交界十分,浓雾遮掩着密林,就在这一瞬间,呐喊声、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这时候,契丹营地才像马蜂窝一样混乱起来。

杨再兴扬鞭跃马,挥舞大枪直冲契丹人营地的中心,四百多白马寨骑兵紧跟在他身后猛冲。冲出树林后,骑兵们时也豁然明亮起来,契丹人的营地和斥候所说的一样,只有营帐和稀疏的鹿角,没有构筑营垒和壕沟,他们完全没想到义军居然会有这么多骑兵。契丹人发出可怕的喊叫声,从帐篷中钻出来的人纷纷上马,没有结阵防守,而是一小队一小队朝着埋伏的宋军冲去。双方几乎没有时间整队放箭,就同时在好几个方向短兵相接了,战斗混乱而激烈。

“杀啊!”杨再兴怒吼了一声,一枪挑死了一个握着长矛的契丹人。

白马寨骑兵一次就冲破了契丹骑兵的拦阻,杀入了营地里面,这时候,战斗已经没有太多悬念。一群群契丹老弱从营帐中跑出来,许多人面色苍白,浑身直打哆嗦。许多契丹骑兵见势不妙开始向外冲,而四面八方有更多的义军朝这里冲来。有些人躲在帐篷后面放冷箭,有的女人涨红着脸双手握着弯刀,一个身形强壮,秃发结辫的契丹男人和几个义军搏斗,杨再兴还没来得及赶过去,他已经被长矛刺死在地,杨再兴看见他面朝地趴着,背后两个大洞,胳膊和腿脚不断抽搐着,头却一动不动。他一提缰绳让战马从尸身上跃了开去,再度冲向下一个敌人。

章 146 青鸟明丹心-3

急促的战斗,好像暴风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日出之前,被押送的宋人奴隶被密集的马蹄声和喊杀声惊醒,没过多久,一切都安静下来,像待宰的羊羔一样圈在一起的奴隶们发现,除了地上稀疏的尸体,契丹骑兵全都不见了,在契丹人营地那边,只见成群的“主人”蹲在地上,奴隶们经历了契丹人长期的压制,一时都懵了,许多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好一阵子,方才响起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官军啊!”“是义军!”

“义军来了!”

“义军爷爷救命啊!”“救命啊!”

这些宋人边哭边喊叫着朝义军跑去。契丹人看待奴隶跟两条腿的胜口相似,撤退的时候将宋人奴隶押解北上,组织得也跟游牧畜群越冬一样,为了减少路途中损失,一路上也尽量给予饮食,让他们不要累死饿死。这些宋人奴隶尽管境遇悲惨,但体力都还维持在能步行赶路的水平。义军分了一部分人照顾这些人,各个小队长挑选身强力壮的,大声喊道:“上山上入伙的吗?”至于那些看不上的,则从契丹人的大车上扔下衣物,粮食,让他们各自逃命。许多奴隶拿了粮食就跑,还有些人在心神震动之下,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的干脆跟着义军的马漫无目的跑着。

“速度要快!带不走的人,让他们快逃!”

杨再兴站在一座倒塌的帐篷面前,木杆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义军将倒地的契丹人从他面前拖过去,就在众人的视线之内了令他们跪成一线,然后刀斧手上前,斩下一排排脑袋,然后又推推搡搡地带来下一批人。能逃走的辽军骑兵都逃走了,剩下这些俘虏要么是心虚怯懦之辈,要么老弱妇孺,要么受了伤,束手就擒后根本没有反抗之力了。

“过来,跪下!老实点!”

义军刀斧手对俘虏吼叫着,几乎每个宋人奴隶都学会了这几句契丹话。

不远处,数百个契丹人绝望地看着这一切。

一些人脸色白得像死人,一些人喃喃念着经,另一些人眼中满是恐慌,在被拉出来的时候拼命挣扎。然而,他们的反抗反而激起了义军的凶性,许多义军都是从契丹田庄出来的逃奴,早就心存了以血还血的念头,他们用鞭子抽大阵那些不听发落的,甚至直接手起刀落。在不远处站着一个义军军官,手里端着一本账簿,每杀十个契丹人就在账簿上加一笔正字。

“多少了?”杨再兴问记数的那个军官。

“四百了。”那个军官答道。

“快点。”杨再兴皱眉道。他一碰到契丹人乞怜的目光,就地把头偏转开去。

当他再回过头来时,眼神中仿佛已多了某种残酷的冰冷。

义军随时都可能遭遇到辽军骑兵的袭击和包围,这些契丹人不可能带走,更不可能放走,放走他们只能暴露义军的虚实,杀了是唯一的选择。不光契丹人,就万余宋人奴隶也大部分不能随着义军行动,以骑兵为主的白马寨义军更是不可能带着这些百姓,只能让他们尽早离去。他们只能听天由命,如果运气不好的话,遇上残暴的辽兵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几个义军抬着尸体从杨再兴面前走过,这些人是战死的袍泽,在离开之前要烧掉尸体。

杨再兴脱下铁盔,一脸阴沉地看着这一幕。有战斗,就有牺牲。

“清风寨的人真是发疯了。”贾山猫将嘴里嚼着草根吐出来,望着远处正在大肆招徕强壮的流民入伙的清风寨响马,“就算走得脱,他们哪儿来那么多粮草养这些人。难不成郭大彪真以为聚集了几万乌合之众,朝廷就能赏他一个大官做?”

“当官倒未必。”刘赟摇头道,“姓郭的恐怕是想使这些人干活。”

他撇了撇嘴,契丹人在河北圈地建田庄开工坊,大量地使用奴隶种地做工,虽然残暴不仁,但聚敛财富却是奇多,奴隶在皮鞭之下呻吟,点点滴滴血汗都变成了粮食、丝绸、瓷器。

河北义军当中也有些头目羡慕这种发财的方法,收拢大批流民,名为抗辽,实则役使他们干活敛财。义军中一些人在盼望朝廷像赵行德在河南做的一样,将土地划成小块分给流民耕种。白马寨众人相信后面这种可能性还大一些。而另外一些人盛传将来把契丹人赶跑之后,朝廷论功行商,这些义军的首领都要分田庄和工坊,现在契丹人已经觉得劳力奇缺了,所以未雨绸缪多囤积一点人总是好的。郭大彪就抱着这种想法,将来养不活了的话就干脆就抛弃掉。如果不是杨再兴主持场面,他根本不会争求这些奴隶的意见,而是会直接将他们赶回寨子里去。

“因为主持北伐大计的是岳大帅,会遂了这帮杂碎心意。河南分地的办法最好了。”贾山猫看着郭大彪满脸得意的样子,吐了口唾沫,对身边的刘赟道,“等打完这场仗,咱们要分了一块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几十亩地一头牛,过个安生日子就好了,这官身不要也罢。”

“你想得到挺美。”刘赟皱着眉道,“我看这些杂碎就不顺眼。”

“没办法啊,”郭大彪摇头道,“现在还指望着他们一起跟契丹人干仗呢。”

“哼。”刘赟一提马缰,冲着不远处的流民吼道,“快逃命,契丹人就要来了!”

不过,再怎么说,跟着郭大彪这种人走,毕竟也是一条生路,所以,杨再兴和白马寨众人都没有阻止,只是催促其他人行动要快点,此地距离河间城不过百余里,不知什么时候辽军就会赶来。白马寨本身是太行山一带最强的悍匪,先挑了几辆大车,随意找了几个会赶车的车夫,其它几支义军人马抢掠契丹车队就有些混乱了,要不是杨再兴在镇着只怕就要火拼起来。只要这些人不自相残杀,杨再兴也懒得理会他们。不过,在契丹骑兵的威胁下,所有义军首领都不敢耽搁时间,很快他们就将契丹的大车抢掠一空,连死者的衣服都全部扒了下来,然后就在最短时间内从各个方向撤走了。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河间的辽军骑兵才赶到一片狼藉的战场。

“这些该死的蛮子!”一个辽国军官骑马巡视了一圈回来,一边骂一边禀报,“蛮子都逃走了,看痕迹,他们除了步军,还有许多骑兵,......只有白马寨的强人才有这么多骑兵。”

萧塔赤面无表情地听着禀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身为驸马,河间府统兵大将,本来不必亲自出来这一趟。但这几天他心中烦闷,想要上战场厮杀一番,听到有盗贼出没,这就亲自带了一千骑赶来,却不见一个盗贼的踪迹,不免大失所望。至于这里数百的契丹人尸体,萧塔赤其实并不太放在心上。草原部落复仇杀死对方族人的事情太多了,对他来说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跟随萧塔赤的辽军军官都不是良善之辈,之所以这么一幅愤愤的样子,完全是做给“上面”看的,免得被北院的人发落一个保护契丹族人不力的罪名。其实对他们来说,不同部族之间情分极浅,这些死掉的契丹人和宋人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有一部分契丹大将们努力把各个部族塑造成一个整体。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隐然是这些契丹将领的领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也是萧塔赤最大一个对手。

在辽国这几年,萧塔赤早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蔑尔勃少年,他知道谁是自己的对手,谁是自己的朋友。耶律铁哥给了西京道蔑尔勃部落大量的好处,又将萧塔赤所部这一万蔑尔勃骑军调到河间城前线。萧塔赤没有和耶律铁哥对着干,而是老老师实地遵命行事,得到了耶律大石的赞许,让他做了河间大营都统,将奚人和宋国降兵组成的三万河间守军也拨到他的麾下。

萧塔赤本是个胸无城府之人,之所以能做到这样,完全是因为他身边一个叫范天成的谋士。他告诉萧塔赤什么时候可以张狂,什么时候只能忍让,积蓄实力等待时机。这个范天成是他的父亲,伯升豁·蔑尔勃给他送来的谋士。刚开始时,萧塔赤对伯升豁·蔑尔勃和范天成都抱着极深的成见。但是,范天成却告诉萧塔赤一件事,伯升豁·蔑尔勃虽然好色,但是,最近几年他妻妾所生下来的子女,伯升豁·蔑尔勃只留下女儿养在王庭,将三个幼儿全部都送给部将做了养子,并没有给任何一个塔赤的弟弟以蔑尔勃王子的身份。他不仅仅是契丹人的驸马而已。在伯升豁身后,蔑尔勃人只会有一个大汗,塔赤·蔑尔勃大汗。这也是他的祖父海都汗的遗愿。

章 146 青鸟明丹心-4

“都统大人,这些逃奴怎么办?”

一个蔑尔勃军官上来问道。萧塔赤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群逃奴正蹲在地上。

这些逃奴都是四处搜寻山贼的蔑尔勃骑兵“顺手”拦截回来的,大约在有一千多人。逃奴们绝大多数都买着脑袋,他们又冷又饿,少数人偶尔抬头窥视这些“主人”。这些被捉回来的逃奴有些人是跑不快或者没有逃亡的经验,三百多个奴隶甚至就藏在附近林中等着契丹人收容。他们根本没打算逃亡,觉得整个河北都被契丹人占了,逃也逃不到哪儿去,留在契丹田庄里好歹有口饭吃。长期的囚禁和劳役生活,磨灭了很多奴隶的尊严,甚至有人自觉得对契丹主人还算有用,和生死不知的逃亡相比,他们对主人的“仁慈”有某种期望和依赖。

不远处,几个契丹贵人眼巴巴地望着萧塔赤。

对他们来说,宋奴是宝贵的财产。牛和牛不一样,马和马不一样,北上驱赶的都是“有用”,“肥硕”的,有善于种地的,有身怀手艺的,有能写会算的,还有特别老实听话的。这次一同北上的契丹大家死伤了不少,余下的奴隶也成了无主之物。他们被马匪打劫的损失,还要指望从这些奴隶身上补回来。

“全都砍了。”萧塔赤冷冷道,就凭这些马贼让自己白跑一趟。

“什么?”蔑尔勃军官一愣,那几个契丹贵人可是私下向他许下了好处的的。

“都统大人,”北院将军萧靳低声道,“这两千多头,值不少钱呢!”

“你是商人吗?”萧塔赤眼神一凛,看着萧靳冷笑道,“宋人杀了契丹人,我为契丹人报仇,你要阻拦?”萧靳语气一滞,萧塔赤不再理会他,厉声道,“全部都杀了,一个不留。”

“是。”蔑尔勃军官不敢耽搁,立刻下去传令。

片刻后,蔑尔勃骑兵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仿佛宰牛杀羊一样,将蹲在地上的逃奴一队队带到一旁去砍杀。奴隶们眼中透着绝望而麻木的光芒,居然没有一个人挣扎反抗,就好像行尸走肉一样听命行事,除了偶有几声临死前的惨叫,这一切安静得可怕,连鲜血嗤嗤的喷溅声都那么清晰。萧塔赤没理会这些那些契丹贵人的抱怨,让军中簿记将这些斩杀全部记为马贼同伙,向北院请功。死无对证,他根本不怕北院查问,除了耶律铁哥,北院没人敢来质问他。那几个苟且偷生的契丹奴主,在萧塔赤看来也和逃奴差不多,既是懦夫就不需要理会。

无声无息,两千多条性命就消失在这世间。契丹奴主看着血淋淋的场面,无不噤若寒蝉,每一个人敢向萧塔赤抱怨一句话。蔑尔勃骑兵将逃奴杀戮殆尽后,将逃奴尸体随意丢弃在林间,胡乱将原先被马贼所杀的契丹人尸体堆在一起,架上柴火烧掉。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随手为之。若不是几个幸存的契丹奴主请求,连契丹人的尸体他们都不会管。

秋风凛冽,燎天的火光中,萧塔赤带着千余蔑尔勃骑兵缓缓返回河间府。

............

安南云屯港,宋国商船队下锚停泊的附近海面仿佛沸腾了一样。四面八方,无数大大小小的渔船都朝着宋国船队驶来。这都是安南土著的船只,有载几十人的海船,有只能载几个人的渔船,甚至还有竹筏和独木舟。远处的安南人还在奋力划桨,近处的已经按捺不住站在船头,朝着宋国商船高举着手里的东西,叫喊着,海面嘈杂得好像当年的汴河上空。

“换——交换——”

“买卖?珍珠要不要?”

“好看的石头啊!要不要换?”

“跟我换货吧——”“买我的吧——”“买我的——”

宋国商船船舷上站满了掌柜和伙计,从船舷上望下去,场面颇为骇人。

商船下几乎看不见蓝色的海面,只有无条高举着各式各样物品的手臂,货物后面是充满期待的脸孔,各种各样的叫卖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上天空。宋国商船队在云屯港停留十五日,明天就要杨帆出发了。很多安南商人都携带各种货物闻讯而来,岸上互市的名额早就满了,刚刚赶到的安南商人纷纷雇用小船直接靠上宋国商船,抓住最后的机会向宋国商人推荐自己的货物。

“咸鱼肉要不要?”

“香料要不要?”

“我有米酒,能不能换布匹!”

另有一些船上站着的附近渔民,一个个不顾强烈的阳光刺眼,努力仰着头,拼命将手中的肉蛋,果蔬之类高高举起,希望能直接向宋国商人换一些布料,瓷器之类日用物事。宋国商船队刚刚到来时,渔民们因害怕海盗逃得不见踪影,赵行德下令进入渔村的水手不得私取一物。渔民们返回家后,发现不是强盗,而是正当的商人。渔村中不少人在家中发现了宋人留下少量的瓷碗、茶叶之类礼物,感激之余,不由取出藏起来的肉食、粮食之类,划船送给南海水师。赵行德下令一律按照港口的市价公平买卖,一来二去,越来越多的渔民主动向南海水师提供各种食水补给,远远超过云屯港提供的种类和数量。

“乖乖,乖乖......做买卖真跟抢的一样!”

杜吹角站在商船船舷上,一边啧啧不已,一边极力睁大眼睛。甲板上挤满了宋国商人和奔走的伙计,掌柜的靠在船舷上,一见到看上的货物,就用手指点下面的安南人沿着绳梯爬上来,有的货物轻巧就直接带到甲板上验货讲价,货物笨重的,就先带个样品上来,讲好价钱后再用绳索网兜将货物吊装商船。时间不等人,各个商行的掌柜都是老手,交易进行得极快,甲板上的伙计肩扛手托,做生意的摩肩接踵,挥汗如雨,声音嘈杂,简直和扬州、长安的集市没有两样。杜吹角每到通都大邑都喜欢逛集市,比较各地物事的价钱。虽然赵行德勒令不许欺负南海土著,这些宋国商人和安南人交易的利润仍然惊人。

“怪不得,怪不得冒死也要打通海路啊。”杜吹角吞了口口水,喃喃道。

“咱们求个不赔本儿就好了。”商人杨筠乐呵呵答道,难得赵大人允许他们直接在甲板上跟安南商人做买卖,派过来监督的这位杜大人不但一点架子没有,反而跟众商人十分投机。

“杜大人是赵节帅心腹爱将,亲自来看着咱们这些买卖,这时给小人等的面子。”

虽然明知是恭维,杜吹角到听得乐呵呵的,抚着胡须笑道:“别说那些虚的,那边谈诗论文的,老杜是个粗人,狗屁不通,还不如和你们混在一起,不图钱图个舒坦。”他一边说,一边朝不远处停泊的水师船队望去,显得沾沾自喜,那些宋国秀才军官不上岸找女人,搞什么吟诗作对的雅集与安南士人作别,还邀赵大人主持其会,杜吹角见机快便讨了个到商船这边来监督交易的差事,不然的话,坐在那边还不给闷得死去活来。

“堂前但见弦歌者,不闻河北恸哭声。这......果真是岳节帅所做么?”

“朝廷明发的邸报,今日才从快船上抄过来的。看来岳节帅真是发怒了。”

“想不到岳节帅出生行伍,居然能诗文?”

“岳相公虽然骨鲠忠直,但如此开罪士大夫,殊为不智。曹尚书也不劝他一劝?”

“唉——”

“无愧于心怕什么?天下尚有清议,岂是几个学政能左右的。”

“唉,要是赵大人在河北就好了,北伐大事必成。”

水师军官三三两两从白虎堂走出,这次与安南当地士绅诗词雅集,最大的收获就是传抄了这一首岳飞自做的诗。北伐开支巨大,增加赋税亦在所难免,鄂州学政中有些怨言传到了大名府,岳飞便作诗回应,“堂前但见弦歌者,不闻河北恸哭声”之句,意思再也明显不过。邓素将此诗登在邸报上明发天下,那些不满加税的学政被一个统兵大将都指着鼻子骂,如果要骂回去的话,胜之不武,不胜为笑,气焰顿时下来不少。宋朝文武殊途,甚至偏爱粗鲁不文之将,岳飞这首诗出来后,朝中有些人不敢和他在大义上争斗,却暗暗指责他心思深沉,有收买人心的嫌疑。但是,民间和州县学的廪生却没有这样猜疑之心,反而众口传诵,广为传抄,都说岳大帅是我大宋难得的良将,短短时间内,这首诗居然就传到了安南。

安南的士绅告辞以后,王武威、高肃、刘志坚等夏国军官留了来话别。

“这位岳将军文武都还来得,若是将来能够出将入相,就和我朝差不多了。”

王武威随口笑道。赵行德却只是微笑着点头,并未置可否。岳飞不但能打仗,而且善于筹措粮饷和料理民政。汴梁易帅之后,赵行德在河南所推行的屯田等诸多事务,他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不但没有荒废,反而愈加发扬光大。然而,关东从根子上就是文武殊途,以文御武,一个武将再如何出色,声望卓著,也不可能被学政和廪生们推举为丞相。

不过,赵行德心念微动,王武威这一句话,似乎别有所指?

“末将斗胆请教上将军,可知待大食战事了结后,我朝是否会出兵一统关东三百州?”

章 146 青鸟明丹心-5

“待大食战事了结后,我朝是否会出兵一统关东三百州?

赵行德看着王武威,目光有若实质,连高肃和刘志坚面色也是微变。

这十几天来,这个蜀中将领几乎天天都上船来禀报联络,与赵行德及水师众将都混得极熟。王武威貌似没有城府,实则是个非常精细的人物,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心中都清清楚楚。赵行德身兼两国之任,夏国攻宋之事,是个再敏感不过的话题。可就在临别的时候,王武威偏偏把这话题挑明了。若非犯了糊涂,就是背后有人在试探赵行德的态度。

数道审视的目光面前,王武威脸带着恭敬的笑容,等着赵行德的答案。

“这个要看护国府的意思。”赵行德轻轻道,抬起茶盏,喝了一口。

王武威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隋将军授意他问赵行德这个问题,他知道隋将军也是为五府高层的人物向赵行德传话。这言外之意,赵行德必定是明白的,若他只抬出护国府来回避实质,姿态未免过于暧昧,甚至叫人轻视了。难道护国府决断攻打关东,他就一声不吭地领兵出征不成?哪怕他随意开出个价码,五府中大人物也会和他商量。最怕的就是两边相互猜疑,日积月累,终至失去信任,酿成不可挽回的恶果。他正心下暗叹之际,赵行德又开口了。

“吾一愚之见,以宋国之大,人口之众,如果政通人和,上下齐心的话,强行出兵攻宋并非善策。哪怕战事一时的胜利,也不是短期内能结束的。若不能将宋国土地百姓分给东征军士,士气难以维持。可如果将关东的土地和百姓划分给军士的话,宋国的地方就难以平定,战事会更久地拖延下去。若损兵折将太过,护国府又会再起争执,”赵行德沉声道,“若是这样的话,赵某必定会谏阻护国府不要冒险挑起兵戈。如果不行的话,赵某自解甲归田罢了。”

“说到底,本是同根生,”赵行德将茶盏放在桌上,叹道,“相煎何太急。”

“如果是另外一种情况,关东不能自守,上下离心,赵某自当为一统天下出力,”赵行德看向窗外海天一色,“兵民才是最大的本钱,能少死伤,就尽量少死伤。眼睛不要光看着一隅之地,外面的天地还大着呢。”他转过脸来,看着王武威、高肃等人,沉吟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大食之战后,我朝是否会进兵关东,权在护国府,不过,究其根底,还是要看宋国能不能自守。”他说完后,目光平静地看着王武威。

王武威惊讶地看他,刚才觉得他态度暧昧,现在这答案却太坦荡了。

这样亮明态度,丝毫不顾忌会不会得罪五府的上层,难道他就不怕大食战后,大将军立刻捋夺他的兵权吗?还是他有恃无恐,仗着自己的关东的根基牢不可拔,乃是宋夏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怕和五府的高层人物翻脸?他难道不知道举足轻重这个典故,乃是形容楚汉之韩信吗?而韩信的下场......他这是胸怀坦荡,还是有恃无恐,抑或兼而有之......

“上将军的意思,末将知道了,请上将军恕末将唐突之罪。”

王武威低头拱手道,他不禁有些汗颜。赵行德在辽东、东南、河南的战绩,连海外藩国中都广为流传,蜀中与荆湖、东南通常已久,蜀人对宋人的态度也较为亲近,不过,蜀中校尉不但在五府的影响力很小,还分成数派相互争斗,所以,蜀中校尉对护国府的影响力几近与无。正因为如此,以隋将军在蜀军中首屈一指的地位,也只能为五府来试探赵行德的态度。若是安西军司的徐文虎,安东军司的吴阶等人,根本不可能接受人指使的事情。赵行德坦然的态度,已经和徐文虎、吴阶无异,不愧他这西南海军司上将军、柱国府上柱国的地位啊。

王武威暗暗生出一股敬畏之心,恭恭敬敬地向赵行德告辞离去。

水师座船停泊的栈桥旁,一群安南士绅还在等候着王武威,见他下船便凑了过来。

“王将军,可否到寒舍一叙,商量一下如何划地给商会自治的事情?”

众安南士绅脸上堆着深浅不一的笑容,露出来牙齿黄黑不一,好像旧铜钱一般颜色。

他们看着王武威的眼光好像盯着一大堆银子。赵行德上书夏国朝廷准备在云屯港划出商会自治区域的消息透露出来后,这些当地的士绅就盯上了这块肥肉。如果能先将商会自治区域的地买下来,将来再高价转手给宋国的商贾,就凭空发了一笔横财。

安南风物人情十分特殊,在中国人看来,这是瘴疠蛮荒的化外之地。而在安南人自己看来,远在秦汉的时候,安南已经和中国无异,只不过自立为王而已。安南百姓大多目不识丁,士绅和商贾却都是读汉书,识汉字的,宋朝的邸报、新闻之类,往往一两个月就传到安南,而这里的士绅商人也对宋国和夏国的不睦的洞若观火。商会自治区域的土地买卖只是一个风标,假如朝廷有扶持安南商人制衡宋国海商的意图的话,这里头将来不知有多少利益可图。

利欲熏心,若是再放纵他们恣意的猜测念想下去,将来还不知要弄出多大的乱子?

“王将军,赏个脸嘛。”“王将军,王将军,请......”

俗话说伸手难打笑脸人,一双双炽热的眼睛盯着王武威,盯着那青楼拍卖开.苞的雏妓一样。王武威感觉自心头一阵燥热,猛然间又一冷,赵行德宛若实质的目光仿佛悬在冥冥之中,他打了个激灵,伸手分开众人,粗声粗气道:“不好意思,赵上将军已定下大计,先派人过去广州发榜招引商贾过来,然后再与众位一起商量如何划地开埠,筹建商会自治的事情。”

“不好意思,王某军务在身,让一让,让一让,改日再去府上叨扰。”

王武威两膀用力一分人群,众人不敢拦阻让开一条路,他便匆匆回云屯城禀报了。

白虎堂中,高肃和刘志坚二人面带异色。

刚才,王武威问出了他们心中疑惑的问题,而赵行德这番话,既证实了他们心中的部分猜测,又让他们暗暗生出担心。这些年来,高、刘二人与赵行德一起东征西杀,结下深厚的情谊,对赵行德的立场也有些猜测,并一直担心他因为宋国之事和五府闹翻,今日王武威明显是有人授意来试探赵行德态度的,赵行德如此坦然回答,真不知是福是祸。

“赵大人,王将军背后不知谁那位高人,这么传话不会有麻烦吧?”

高肃沉声道,刘志坚也点点头,二人明显是为赵行德担心的表情。

“无妨,”赵行德摇了摇头,宽慰道,“我身为洛阳上柱国,护民官,担着一份责任,对关东大势提些建议是分内之事。本来就写了一本东西,离开云屯之前,正好要交军驿送给丞相府。”他一旁的书箱中抽出一本奏折放在案上,已经封袋打好漆印,显然早已准备好了。

高肃见他早有准备,接过驿囊点了点头,笑道:“差点忘了这一遭。”

上柱国和护民官身份,尊崇非凡,在朝中言事绝不可能获罪,不管谁授意王武威来探听口风,赵行德正式上书,自己的态度昭然,反而让谁都无话可说。大不了将来朝廷不用他领兵东征宋国,只要赵行德不倒过来为宋国打仗,他就不会有任何问题。至于夏国和宋国之争,在高肃和刘志坚这样的夏国人看来,统一天下不过是迟早的事,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

“赵将军做这个上柱国,不止对洛阳百姓,对宋国人真是福气啊。”

二人笑着开玩笑道,赵行德却摇了摇头,叹息道:“生在此乡,我才是福气。”

他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的一些场面,缓缓道:“人生而无知,如一张白张,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当初我随家父流放黄州,颠沛流离,差官处处为难,近千里路途,若没有仁义之士的关照,我们早成了冢中枯骨。有的时候,我们前脚刚刚离开,后脚权奸的党羽便上门构陷,然而,一路上倒履相迎者依然不绝。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什么叫古道热肠,宁折不弯。”

赵行德眼中流露出唏嘘之色,仿佛想起曾经照顾过自己的那些老人的音容笑貌。

“宣和三年,朝廷解除党锢,我上汴梁求学,可以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身无长物,唯有一个元祐后人的虚名。当时蔡京、童贯尚当权秉政,而陈少阳、张明焕等人不避嫌疑,与我为友,相互砥砺以学问。晁先生、李先生时常面提耳命,甚至......”他心中闪过一丝甜蜜,又生出许多愧疚,“当年揭帖一事,理社的众人只凭一腔热血,不惜将前程做孤注一掷,也要搬到权奸,宋师兄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助我逃到关西,那时候,谁又考虑过生死荣辱。”

“一饮一啄......”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如果没有这些故人,也就没有我赵行德。”

章 147 五色云间鹊-1

“没有这些故人,就没有我赵行德。”

赵行德脸上满是追忆的神色,话音很轻,却很坚定。

高肃和刘志坚相视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赵行德这种关东情怀,他们两人早已知之,虽然能理解,但不希望他被这种情怀蒙蔽了神智,甚至作出徒生遗恨的事。五府虽然看重人才,但一旦和国家的利益相冲突,处置也绝对不会留情。甚至越是重视,手段越是决绝。当年的狄青堪称一代名将,护国府、大将军府中仰慕敬重他的大有人在,但每次宋国遣使要人时,无论护国府和大将军府中绝大部分人都坚决不允,到死都没有放狄青回归关东。

“洛阳赎买土地,编户齐民,”高肃沉吟道,“现在还不错。”

“为关东百姓着想的话,军士治理荫户,恐怕农夫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好。”

“但是,这未必是长久之计。”赵行德摇头道,“洛阳弹丸之地,有太子坐镇,袁大人宰辅之才来治理,方才波澜不惊。关东偌大的地方,户口众多,士绅盘根错节,穷文富武,用不了多少年,豪强仍旧是豪强,只不过换了一些人罢了。”他看着刘志坚和高肃不信的神色,示意他二人坐下来,不必执以部属之礼。

“强行推行军士之制,只怕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赵行德自己给自斟了一杯茶,他沉默了一会儿,白雾从茶水上腾起,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高、刘二人是赵行德的部属,也是相交莫逆的朋友。赵行德的想法一直没打算瞒着他们,只是他们二人都有所避忌,而赵行德忙于处理军务,没有合适的机会谈及而已。

“关东百姓之苦,在人多地少,兼并严重,贪官污吏不过是助长了这一势头。”

“越是人多地少,人力越是低贱,土地就越贵重,地主自然可以挑肥拣瘦,将甚至七成、八成的粮食都收了地租。反之,如果地广人稀,人力贵而土地贱,地主就得求着佃户来租佃田地了,地租也不会太高。不过,如北疆、河中、罗斯这些地方,土地虽然不缺,但胡汉混杂,战斗频繁,军士的勇力和保护甚至比土地本身还要重要,荫户也特别要依靠军士勇力的保护。所以,在这些地方,军士治理荫户,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开国立下军士之制,为大夏开疆万里,赵某若生在当时,自当仗剑随之。然而,如今关东的情势,与当年大有不同。假如天下一统,朝廷以军士来治理关东的话,关东州县深处腹地,军士没有打仗的机会,若万里迢迢去西北参战,又过于耗费粮饷人力,所起的作用多半还是对内。士绅也可以走穷文富武的路子,用不了多久,原先的士绅会和军士成为一体,......,对普通的百姓而言,恐怕负担反而更重了。这正是古人所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可是,关中、蜀中,也是久不经战事,百姓的日子也比关东好多了。”

“关中和蜀中,推行军士治理荫户之制,当时正是乱世之末,地广人稀,膏腴之地抛荒也甚多。开国帝推行军士治理荫户之制,不但阻力极小,土地也足够,从此以后,民间不得买卖土地,更不可能有地连州县的大地主存在,富商唯有经营商路、开设工场、矿山而已。而五代之后,无论士绅还是普通百姓,天然就敬畏军士,无人敢于反对军士料理民政。而此后,关西百姓的日子一直不错,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不断向西移民垦殖。长子继承法之下,长子继承父辈的田产,而次子、三子则得到盘缠,向西迁徙领取授田。上百年来,亩产不断提高,而一家一户所拥有的田地一直没有减少,所以,百姓的日子就越来越好。”

“让关东百姓过得更好,我有上、中、下三策,这也是远、中、近三策。”

赵行德看着高肃和刘志坚,详细地解释道。面前虽然这两位只是他的部属和朋友,但他的郑重态度仿佛在护国府面对数百名校尉阐述国策一样。他身边的人往往有种“推心置腹”的感觉。他本身却非有意为之,而是仿佛与生俱来地这样对待身边每一个人。这副脾性虽然有些迂腐,但往往在不经意间收服了许多人心。

“所谓下策,是抑制兼并。农夫有地,不受地主盘剥,自然日子好过了,但难就难在于人心相悖,正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这是因为人的贪念不足,而且弱肉强食。抑制兼并是逆水行舟,无论开始多大的决心,最后都抵不过天下地主的贪欲,故而历朝抑制兼并鲜有能长久者。所以,抑制兼并只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单靠此策却不能长久,所以只能是近策,也就是下策。”

“而中策,则是移民拓殖。海外诸番皆地广人稀,土著局限于物力不足而没有能力广开荒地,正好为我中原缓解人多地少之困。这样一来,贫民可以在海外授田开荒获得家业,有了一条新的生路,中原潜在的佃户不像从前那么多了,地主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压榨佃户,田租就会下降。结果就像过去夏国百年来所看到的一样,无论是迁移的还是留在本地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向外屯垦拓殖起初虽然艰难,却是顺人心而为,没有反复之忧,可算中策。”

赵行德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下策,中策......”高肃听得入迷,失声问道:“那上策呢?”

“海外土地虽广,总有穷尽的一天,所以不足以称为长远。长远之计,还是要大兴工商,将佃户从土地上吸引到工坊中去。如果工徒一年所得大大超过了佃户劳作一年交租之后的剩余,地主仍不降低田租的话,就没有人种地了,或者应该说......”

赵行德又摇了摇头,沉吟道:“如果地主不想办法让佃户的所得不低于工徒的话,就没人种地了。这里有几个办法,一是同同样的人种样的地,但降低田租,佃户留下的粮食更多。二是让同样的人种更多的地,也许田租比例不变,但佃户留下的粮食同样也增多了。关东人多地少是个痼疾,虽然我们明明知道用牛马,革新农具可以节约人力,但因为人多地少,无论是地主还是佃户都没在节约人力上使劲,反而不惜耗费人力,哪怕多收成哪怕几斗粮食。因为佃户的人力在过去是卖不出去的,闲着也是闲着,多收一升粮食也是好的。当工商大兴之后,佃户的人力不再是没有价值的,还像以前那样靡费人力种地就不划算了。海外的土地吸纳土地有穷尽,工坊只要货物卖得出去,对劳力的需求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所以,这条路才是长远之计,也是让关东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上策。”

刘志坚和高肃出神地听着,和赵行德相比,他们二人更像是纯粹的军官,很少会从治理国家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赵行德为关东百姓所考虑的这上中下三策,听起来很有道理,只不过,似乎没有看到军士在其中的位置,让身为军士的高肃和刘志坚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

“既然不能治理荫户和土地,那占领宋国有什么用?”刘志坚本能地想到。

“难道说,军士之制当真不合在关东推行吗?”

高肃自言自语中带着难掩的苦涩和矛盾。在他看来,军士之制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良制,这也是绝大多数夏国人的认识,世界上只有三种国家,实行军士之制的天朝上国,和实行各种各样因为过于野蛮而无法实行军士推举的番邦,以及误入歧途,未来一定可以推行军士之制的同文同种的宋国。这也是为什么护国府笃定要在关东推行军士之制的最大原因之一。高肃和刘志坚虽然早有成见,然而,赵行德却是他们最信任,也最敬佩的人,三人既是袍泽,又是兄弟。赵行德说出来的理由十分令人信服,动摇了高肃和刘志坚对关东推行军士制的信心,他们甚至对本朝有没有必要一统关东都有些怀疑起来。

“也不尽然。”赵行德摇了摇头,他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军士之制的本质,乃是自守之道,虽然世易时移,关东关西形势不同,吕二先生从军士之制体会出来的道理却是不变的。”高肃和刘志坚的眼神同时一亮,赵行德继续道,“所谓自守之道,使民能自守,而致天下之守,这才是军士之制的本质。文武两途,只是皮相而已。关东崇文抑武太过,这点也要必须要改的。君子之道,执两用中。假如真的天下一统,虽然眼前未必在关东推行和关西一模一样的军士之制,但久而久之,两边将来却未必没有融合的可能。”

章 147 五色云间鹊-2

“自守之道?”刘高二微微点头,脸上仍带着狐疑的神色。

“关东很可能由身份的区分转向信约的自守,这是另一种自守之道。”

“身份?信约?”高肃的脑子已经完全糊涂了,“这和自守之道又有什么关系”

“赵将军何出此言?”刘志坚也疑惑道,“关东从前的情形不说,如今清浊身份区分得泾渭分明,怎能说是由身份的自守转向信约的自守呢?”他早年被父亲寄希望继承家业,一直习文并监管家中的账目,直到他兄长刘知远不愿从军,家里没人支撑门楣后,才被被迫弃文从武加入了火炮营。因为习文的经历,刘志坚对宋国清浊分治的情况清楚一些,身份的区别只比从前更大了。

“清流与俗易择法自律,未尝不是从身份区分到信约认同的转折。”

赵行德缓缓道:“周王封建诸侯,血脉决定了身份,身份决定了君子与庶人之别。而秦汉之后,魏晋士族依然如此,直至盛唐,其后朝廷大力提倡科举,寒门士人也越来越多的跻身朝堂,这才打破了士庶之分。然而,所谓士农工商各安其位,并不来自于本身的自守,而是来源于本身以外的东西,一是来源于官位,二是来源于在地方的势力、财富、土地等等。表面上看来,所有人遵守的都是大宋律法,均平如一。然而,官位、财势这些都是外物,仍然只是身份的另一种形式而已。寒门士子,升斗小民,哪怕他如颜回、闵损之贤,也会备受轻贱。而清流法和俗易法,其实就是每个人和其他人,百姓与朝廷之间所立下的信约。清流与俗易择法自律,人自择法,就是以信约自守,以信约来代替身份的区别。对于那些希望做君子而不可得的人来说,这就是由身份转向信约的时代,只要守清流法,就能得到清流君子的对待。”

“原来如此。”刘志坚有些恍然,拱手道,“谢大人指教。”

他忽然想起金昌泰在率宾府废除了长子继承法,转而行率宾的乡约,曾经激起不小的声浪,现在看来,金昌泰在率宾府所为,竟与赵行德所称的信约代替身份的趋势竟似殊途同归。

“由身份转向信约的时代,”刘志坚出神地想着,低声道,“这真是大势吗?”

“这是大势。”赵行德点点头,“就像火器大兴于世一样的大势。”

虽然火器已经在战场上大行其道,但绝大多数人都却还没有意识到,火器取代冷兵器,乃是战争史上最根本的一次变革。虽然战争的本质仍然是人和人的争斗,但决定胜负的,已经不是军人的武艺和勇敢,而是体力、智力、技能、组织能力、动员能力等多种因素的综合较量,甚至是国家和社会综合实力的较量。如果用猛兽之斗来打比方的话,军队只相当于国家的獠牙利爪,不可不锋利,但真正决定胜负的,更大程度是肌肉、骨骼、灵活的神经,这些潜藏在猛兽躯体之内的东西。军士选拔若只看重武艺,迟早会被历史所淘汰。军士制度迟早会来一场大变革,但是,军士制度所体现的自守之道不但不会变,反而会越来越重要。

以赵行德所见,夏国的掌舵者,如柳毅、陈重、张善夫等人,未必没有预见到这个问题。

然而,军士制度是夏国立国的根本,如何改变军士制度,不能不慎之又慎。

站在夏国朝廷的角度,天下一统之后,与其步履维艰的试探改变军士制度,不如暂时在关西维持军士制度的原状,而在无关紧要的关东不断地做出新的尝试。在此之前,耗费巨大的代价,强行将关东整顿成为军士制度就有些得不偿失了。而另外一方面,站在夏国朝廷的角度,关东的人口是关西的三倍之多,假如真的实行军士制度的话,军士数量亦将是关西的三倍,关中的十倍之多。这无异于倒持宝剑,一旦关东出了乱子,单凭关中的力量根本弹压不住,这也是护国府绝不希望看到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高肃沉吟道,“夏国和宋国,大人会站在哪一边?”

刘志坚也看向赵行德,期待他的答案。推心置腹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也能问出口了。赵行德虽然出生在关东,可说没有关东的故人,就没有赵行德。但是,刘志坚和高肃等人都是同他从战场上出生入死下来的,他们都一起为夏国流过血,二人哪怕平常有些揣测,也绝不相信,赵行德会将宋国看得比夏国更重。他在宋国有亲朋故旧,在夏国同样有兄弟袍泽,而柳毅、陈重、张善夫等人对他的看重,丝毫不在宋国的陈东等人之下。

赵行德看着二人,久久不语,眼神十分复杂。

诚然,他出生在宋国,然而,对夏国的认同,他丝毫不下于高刘二人。

若非如此,以柳毅、张善夫的目光如炬,岂能容他在夏军中一路晋升上将军高位。正因为这一份认同,张善夫才会容忍他在关东放开手脚大干了一场,柳毅才接受洛阳百姓推举他为上柱国,陈康兄弟与他相逢于陌路,彼此却能结为好友,陈重更将赵行德引为最看重的年轻将领,甚至有意让他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基于认同感的信任,相互引为同类的这种信任是十分微妙的,却比任何承诺、担保,以及通过第三人打听出来的东西更可靠。这都是建立在,他们了解赵行德,并确信以赵行德的秉性,他将不会背叛这份信任,也不会背叛夏国。

而赵行德也不负重望,从辽东,到江南,再到河南,没有耗费夏国太多的资源,几乎一力阻挡了辽国气势正盛的扩张步伐,为夏国腾出手来彻底解决突厥留足了空间。同时,他所过之处,辽东率宾府、河南三镇、流求汉军帅府、南海水师,无一不和夏国保持着某种协同,这和从前辽宋相争,夏国除了出兵干预外几乎插不上手的情形相比,不啻有天壤之别。

这些功绩,别人不清楚,赵行德的部属,高肃和刘志坚二人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偏偏马援、冯澯等人天天在水师中念叨赵都督迟早要回归宋国,甚至议论着等班师回去就要联络清流一同推举他出将入相,从邓素手中夺回权柄。刘高二人不屑与他们争执才有此一问。二人都是夏国人,自然不希望赵行德将来因为宋国而与夏国作对,既然直接问出了口,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以他们对赵行德的了解,赵行德虽然智计过人,言辞便给,却决不会虚言欺骗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兄弟。赵行德沉吟不语,屋内,就这么难堪地沉默下来。

“如果一定要选边站的话......”

良久,赵行德抬头,看着二人,沉声道:“我想,没有如果,不管是夏人,还是宋人,都是我不能放弃的骨肉同胞。生于大宋,是我不能选择的,流亡出仕于大夏,也是命运的安排。这两边的人,都和我血肉相连。老天爷既然安排了这一切,如果,他还一定逼要我选边站的话,”他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坚毅的神色,低声道,“那我就只能和这个该死的老天爷斗到底!这就是我的答案。”

刘志坚和高肃惊讶地看着赵行德,这种口气,真不似他们平常那个温文尔雅的人。

然而,这些话从赵行德口里说出来有那么自然,以至于高肃和刘志坚在惊讶之余,不约而同地同时松了口气,这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赵行德。如果说赵行德在党锢结束,孤身一人上汴梁求学的时候,还有些迷茫和惶恐不安,有这种种患得患失的杂念,那么,此后河北从军,揭帖案发,逃亡关西,南征北战的经历,重重考验和磨难,铸就了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面,坚韧不拔的内心。他早已不再是一块师长眼中浑金璞玉,而是经过千锤百炼的钢铁。他的命运,别人做不得主,老天爷也做不得主。正是这种深藏与内的坚韧心性,才让部属归心追随,才能折服陆明宇、罗闲十、金昌泰这样的豪杰之辈,心甘情愿奉他为首领。

此事说开以后,刘高二人便再无疑虑。

“哈哈,”愣了片刻后,刘志坚笑道:“赵大人好气魄,两边都是骨肉兄弟,都不能舍弃,便都不舍弃,这才是真汉子!难怪李学士、宋朝公主和韩元帅都为大人倾心,果真是男儿本色,一个都不能少,家事国事天下事一以贯之,刘某佩服,佩服不已。”他这一插科打诨,赵行德差点被一口茶水给呛着。国家大事与儿女私情,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扯在一起。

高肃一愣,和刘志坚一起呵呵呵地古怪地笑了起来。

他三人多年出生入死的交情,随意惯了,白虎堂中过于严肃的气氛顿时消散于无形。

高肃和刘志坚笑够了,眼看赵行德脸色越来越多阴云密布,恐怕憋不住要佯怒发火了,二人这才知机的告退,独留赵行德一人坐在白虎堂上。窗外一轮明月弯弯如眉,点点繁星闪烁,仿佛眨着笑眼看着这个面色尴尬的男人。

章 147 五色云间鹊-3

脚下似乎是一片斜向上的草坡,赵行德朝左右一看,周围模模糊糊。

有几个人和自己一起在往上走,有点像是陈东,邓素他们,又有点像李四海。

虽然天气十分清朗,但就是看不清楚他们的面目,而赵行德也没有去思考这是为什么?好像是太学时候的一次远足登山,众人都没有说话,低着头往上走,风吹动着绿草起伏,他们喘着粗气,一步步地往上走着。地势渐渐变得陡峭,山上的风越来越大,也野草越来越短,但是还能让赵行德他们抓着草茎往上攀登,他手脚并用,不知道爬了多少时候,终于登上山顶,举目四顾,一片空旷辽阔,四周静静得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人呢?这是这么回事?”

赵行德转身看了看前后左右,唯有片片浮云飘过,山顶的风吹动衣襟飘荡。

他的身影由意气风发而变得有些寥落孑然,这时,前面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便信步走了上去,脚步越来越快。李若雪忽然转过身来,她的脸庞有些微微的浮肿,嘴唇上咬出一道很深的齿痕,容色看起来十分憔悴,她的眼神黯淡,看着赵行德的目光中有几分凄苦,几分委屈。赵行德只觉得心中一痛。“若雪——”他闷哼了一声,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由得加快脚步朝她走过去,然而,无论走多么快,二人之间的距离仿佛一直没有缩短,这让赵行德格外心焦,就在他想要跑过去拉住李若雪的时候,她的身影却渐渐黯淡模糊了。原先站立的地方只有山顶的罡风呼呼地刮着......

“若雪——”赵行德猛然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他慢慢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刚才只是一场噩梦,后纨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外面的夜色如漆,还有很久才到天明,而他再也睡不着,脑子里嗡嗡作响。

梦中那一瞬间的惊慌、恐惧、不舍,全都化作一片苦涩,赵行德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按捺住起伏不平的心绪,披衣而起,这种时候,强行睡觉是不可能的,只能起来,挑灯观书,眼睛定定地落在书页上,思绪却如奔马猿猴一般难以控制。在梦里,李若雪委屈的,凄楚的眼神,仿佛就在对面托着腮看着他。压抑已久的思念如火山喷发一般喷薄而出,难以遏止。

有生以来,赵行德在这世界就有一种外人所不知的孤独感。自小随着父母过着流放的生活,虽然得到许多清流士人的照顾,此后更有陈东、邓素等人与之为友。性格也一步步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但这种根深蒂固的孤独感始终未变,甚至渗透到了骨子里。正因为如此,他才比任何人都更看重情义,却给人一种的淡然超脱的感觉。李若雪则是在他最初所遇见的那个,可以让自己不再有这种孤零零的感觉的人,因而也在他心中占有了一个最特殊的位置。

而韩凝霜和赵环也是在特殊的情形下,与赵行德建立起了形如伴侣一般的亲密关系,让他割舍不下,甚至生出了某种占有的欲望。所以,他并不是迫于宋国,或是别的压力,而是要她们两人留在身边的,更不希望别人触碰这两个和自己所珍重女子。也正因为如此,赵行德才对李若雪有一种深深的内疚,甚至一度不敢,不知如何请求李若雪原谅自己的过错。

“若雪,凝霜,环儿......”思潮起伏中,赵行德低声念着她们的名字。

一直到天色渐渐发白,外面响起了卫兵换岗的口令声,他才推门出去,巡阅当值的官兵。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阳光洒在万顷碧波之上。

今天是南海水师从云屯港出发的日子。云屯港守军特意搭建花楼和台子,以及祭祀龙王、祈福船队平安的祭坛。山坡上,平原上,栈桥上,沙滩上,礁石上,到处都是是人。若不是云屯守军颁下了禁令,不少渔民还打算划船送水师和商船队离开。

在周和眼中,赵行德明显休息得不好,眼角有血丝,眼袋也十分明显。不过,都督的眼神还是很亮。身边的人都很熟悉他的情绪,这说明他的心情不是很好,人非圣贤,这种时候,要尽量少和他说话,否则就很容易撩拨起他的脾气。赵行德平常从不言及家事,故而部属都猜测,这大概是因为风浪莫测,不知南海水师能不能及时赶到大食作战而心忧的缘故。

“大帅,”周和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可以起锚升帆了?”

“嗯。”赵行德淡淡答道。

“出发!”周和没有多言,朝下面用力挥手,大声传令道。

号角吹响,火炮齐鸣,南海水师大小战船依次升帆起锚,在海上列成两列纵队。

水师缓缓离开云屯港口,两倍数量的商船紧随在水师战船后面,云帆遮天蔽日。

岸上观者如堵,人群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许多孩子高兴地又蹦又跳,有的老人激动地指着布满大船的海面,向子女念叨着,这样大的场面,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将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果真是天朝上国的才有的庞大船队啊。

“姐姐就在那船上吗?”衣衫褴褛的少年拉着母亲的手。

“对啊。”母亲转过头,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

“姐姐为什么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少年站在突兀的礁石,遥望着渐远的船队

“那边有好人家啊,你姐姐嫁过去可以天天吃饱了。”

哽咽的语音带着异样,少年的心中尽管装着满满的愁绪,却强作笑颜道:“这样啊,妈妈别哭啦,那等我长大了,能干活挣钱了,我带你一起坐船去看姐姐吧。”他只顾依依不舍地望着天际。却没发觉母亲背过身去,浑浊的泪水顺着枯黄的脸颊不断流淌下来。

碧空远影,最后一列孤帆消失在天际,岸上的人久久流连未去,一些人就地做起小买卖,另一些人在打听宋国船队下一次什么时候靠港,商会自治的地方什么时候准许摆摊开店......

章 147 五色云间鹊-4

“赵上将军准备在云屯港划出商会自治区域。”

“西南海水师已经从云屯港出发。”

云屯距洛阳万里之遥,但宋国和夏国都关注着那里。

快船、鸽驿以最快地速度将那边的消息传递回来,犹如一颗石子激起无数浪花。

今日的洛阳纸贵,城里每个角落充满了热烈的议论。

除了西南海水师的消息外,安西军司已经出动大军讨伐罗姆突厥,宋辽河北大战一触即发,安北军司如约进兵西京道打击辽国的侧翼。宋国扬州的河北券和南海券价钱节节攀升。而最为热烈的一个话题,莫过于辽宋河北之战的走向和夏国对此的态度。无论如何,洛阳人在心理上更亲近宋国,而且大多数人都不熟悉河中的局势。

洛阳的论者大略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宋国和夏国乃是同出一源的兄弟之邦,应该同心同德灭了辽国,永结盟好;另外一派则认为宋夏迟早有一战,既然安北军司已如约出兵,剩下的就是坐山观虎斗,完成“一击必得二虎”的国策。

前者指着后者忘本,而后者指责前者心怀二意,双方由论战甚至爆发了好几场斗殴。

洛阳府和团练使府联合发了布告才将这股骚动弹压下去。

不过,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除了制止斗殴之外,洛阳府并没有压制议论的意思。

种种议论之声中,赵行德的名字又被反复提及。无论是主张联宋灭辽的,还是主张作壁上观的,都引用他的文章来为自己佐证。反正赵行德在广州出发之后,几乎没有任何机会来否认自己被引用的立场。无论在关东还是关西,他的声望同样巨大,这张老虎皮不扯白不扯。连累洛阳赵府的围墙上,被贴满大大小小的揭帖,赵府西侧的的德邻坊已成为儒生们聚集的固定场所,从早到晚,充满汹汹议论和奔走呼号之声。

“有辱斯文,真个有辱斯文!”李格非愤愤将一张新闻摔在桌上。

就在昨日,与赵府隔一条街的德邻坊爆发了一场数百人规模的斗殴,参与者全都是儒生。

双方先是口头论战,发生口角继而相骂,继而拳脚相加。洛阳归夏国所有后,儒生们也都练习射箭、拳脚、刀兵之类,有的打算弃文从武投考军士,有的自量走不了这条路,丞相府下面的文吏也不要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所以,这场斗殴虽然没有操家伙,但双方也没留手,不但很多人头破血流,还砸烂了茶馆里不少桌子板凳,吓坏了的德邻坊商户找人报官,洛阳府这才派了衙役过来驱散这伙斗殴的儒生。第二天的新闻就登上这件大事,特别提到斗殴就发生在与赵府一街之隔的德邻坊,参与斗殴的很多都是“东人社”的儒生。

李格非余怒未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爹爹息怒。”李若雪见状,也不好劝他,双手捧了一杯清茶给他。

“荒唐,荒唐。”李格非抬起茶盏喝了一口,差点呛着,“简直斯文扫地。”

“年轻人火气大,”晁补之见状,笑道,“你老人家又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他泰然接过李若雪呈上的清茶,虽然同为学士府的同僚,但他是长辈,他自是受得起李若雪亲自捧茶的。晁补之轻轻呷了一口茶汤,叹息道,“和军士相比,书生们太过文弱了!斗殴虽然不妥,但矫枉过正,总比无所作为要强。”他叹了口气道,“洛阳有府衙和团练使衙门压着,也就是小打小闹而已,关东的可是开炮流血了的。”

他话一出口,方才觉得不妥,觑着李若雪脸色未变,只得讪讪地笑了一声,低头喝茶。

晁蘅也嗔怪地看了父亲一眼。苏犁过世之后,她一直都郁郁寡欢,两位老人看不过去,这才以访友为名,让晁蘅陪自己前往洛阳散心。在李府住了半个多月,晁蘅和李若雪竟颇为相得。两人当初便是认识的。晁蘅比李若雪年纪大了许多,当她出嫁到蜀中的时候,李若雪还是一个垂髫女童,她还很喜欢这个小妹妹。今日相见,李若雪竟然已是一位端庄明.慧的夫人,令人颇有些唏嘘。晁蘅察觉李若雪对赵行德并非绝情,她自己感怀身世,平常也就时不时地劝解于她。赵府之中,除了老夫人之外,也只有她能和李若雪说上些体己话儿。

赵行德之名在外面传得轰轰烈烈,在赵府之内提起来却是尴尬得很。

李格非也看了女儿一眼,眼神黯然,叹了口气。李若雪的性格是外柔内刚的,他们夫妻之事,只能留待她自己慢慢解决,外人强行劝说,哪怕是父母之命,都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和关东相比,我们这里可算是安静得很了。”

“种种奇谈怪论,真如鸦雀一般呱噪不已。”晁补之把话岔开道,“学校推举牧守,虽然能够制衡权奸,可是近年来弊病也不少,无论教习还是廪生,一个个为了炫人耳目喜发新论,故作离经叛道之语也越来越多,简直令人瞠目结舌。”他皱起花白的眉毛,呈一个深深的川字,“泰州有个僧人程惠,居然说才思和口水一样,是脑子分泌出来的一种物事,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只要刺激脑子,就能分泌得更多。所以魏晋有服散之法,李白斗酒诗百篇,都是刺激脑子分泌才思。许多人受了他的蛊惑,不下苦功,去饮酒,服散,可谓流毒天下。”

“程诚惠不过是一个野狐禅罢了,”李格非摇头道,“学风不正,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

他看了看左右,孙儿孙女这都不在,不怕小儿辈听到这些事情坏了心性,这才继续道:“梧州有个学政吴渊才,尚未被推举为学政时,见着范文正公画像,大呼有奇才必有奇形,自谓形貌与范文正公相似,只少了数根耳豪,居然取了胶水之类,剪下头发沾上。翌年此人被推举为梧州学政,又见了狄仁杰公画像,又说自己与狄梁公相比只少了飞眉入鬓,于是取了女子画眉的笔天天画了眉毛斜飞入鬓,自谓将来必有和狄梁公一般的功业。就这样的妄人,蠢材!居然也能做得了执掌一方教化的学政?!”

“种种斯文扫地,想必舟山也颇为后悔吧。”

晁补之轻轻叹道,他看了李若雪一眼,见她的眉间忽然展开一些,似是好笑那个梧州学政,晁补之忽然明了李格非的意思,不禁暗叹可怜天下父母心,于是也凑趣道:“刚才那吴渊才也自己作践自己也不算什么,还有个更奇特的。”他清了清嗓子,徐徐道,“鄂州建制以后,朝廷渐渐以太学代替科举取士,小州的州学第一,中州的州学前两名,大州的州学前三名,可以由学政推举到太学读书,然后取士为朝廷命官。前不久,苏州有个叫丁简易的廪生,被学政考评为州学第四,恰好失去进太学的机会,他愤愤不平向州学申诉,结果苏州学政陶承裕答他,甲乙丙丁,位列第四,丁某既名‘简易’,做个第四名,何怨之有?”

想像那丁简易哭笑不得的神气,晁蘅和李若雪都会心地莞尔一笑。

“学政既然是推举而来,就不再是靠德才,而是看他们在地方上有多大的势力。今天还是廪生,明天就被推举做了学政的也大有人在。这些人故作炫人耳目之举,不过是另外一种炫耀罢了。想必这个丁姓士子在当地没有势力,又或者他正好是那个陶学政的对头,所以陶承裕才会如此轻慢于他。”李格非喟然叹道,“各地官学里面,廪生争来斗去,根本就不是读书做学问的地方,反而私学的学问做得还算不错,东林书院的朱森做了一篇‘通才论’,引得黄舟山出手,写了一篇‘专才论’,这一老一小你来我往,辩得相当精彩。”

他的目光落在李若雪身上,意思是让她自去找来黄舟山和朱森的文章研读。

李若雪目露思索之色,微微点了点头。从小大大,李格非都将她和兄长幼弟一起教养,并未因为是个女儿而有所偏向,如今李若冰就掳辽国,李若虚在岳飞军前做参谋官,都不在二老膝下。李格非更是将这女儿和儿子一样面提耳命,他知道李若雪酷好诗词歌赋,唯独对经术文章不感兴趣,为不让她的学问有所偏废,外面一旦有精彩的经术文章,不但会让李若雪找来研读,而且他还会提问检查功课。李若雪尽管已经嫁为人妇,是一儿一女的母亲,在父亲的眼里,她就是需要自己教导和关心的女儿。

晁蘅见状,侧身在李若雪耳边低声道:“李伯父真是严厉。”

姐妹二人耳鬓厮磨,李若雪俏脸微红,横了她一眼。李格非教女若子,她心中却不觉得父亲太过严厉。

章 147 五色云间鹊-5

晁蘅见状,侧身在李若雪耳边低声道:“李伯父真是严厉。”

姐妹二人耳鬓厮磨,李若雪俏脸微红,横了她一眼。她心中却也不怪父亲严厉。

倘若是在过去的宋国,自己不读经术也还没有什么。但如今之世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关东不但有黄舟山、陆云孙等长辈的经术大家还在著书立说,赵行德、朱森、苏同甫、金宏甫、吴子龙、何方等后起之秀与之相比丝毫也不遑多让,除此之外,各种经术论说的流派仿佛突然间爆发了一般。几乎每隔几个月,关东就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经术学说传过来。

究其原因,实因为关东取消了科举,州学和学政已成为争权夺利的工具,而凡事有利必有弊,州学的混乱导致朝廷对经术学说的钳制大减,加上国家动荡,黄舟山、赵行德、金宏甫等人立论对经术治学的冲击,于是各种各样的人物和论说纷纷粉墨登场,立论者只要能自圆其说,往往就不乏追随者,甚至能够自成一家。经术一道自从汉朝以来还从来没有如此名家辈出过,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甚至有人以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与之相比。

不但学者热衷,求学的士子更是怀着极大的热情参与到各家的辩论中去。在宋国,无论官学还是私学,谈论经术已蔚然成风,仅次于军国时政,一个士子若对当前流行的题目一无所知,那将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情。

李若雪虽然是教授诗词的大学士,但她既然在学士府开筵设讲,就难免会碰到同僚间讨论经术的场合。一见人家提及经术,自己就避退三舍,这可不是李若雪的风格。当下最流行的经术问题至少要知道个大概,否则的话,不但她自己没有面子,别有用心之人还可能会以此诋毁赵行德,所以,尽管心中不喜经术,她还是会尽量看上一些经术名家的文章。关东的经术文章浩如烟海,好在有李格非预先做了范围选择,李若雪并不需要为此耗费太多的精力。

“学士府有人和你辩驳经术的话,待赵将军出征归来,挨个儿找他们算账就是。”

“哦,我错了,莫非你不服赵元直在经术上的造诣,想要和他一较高低不成?”

从两位老大人那儿告退出来,晁蘅与李若雪一同回到书房中,随手拿起书架上最新的一卷《东林文集》,只见里面勾勾画画,似乎主人已仔细看过一遍,而且还认真作了眉批。晁蘅调笑了她两句,见她默默不理,也没有生气,“得寸进尺”搂着李若雪的削肩,握着她的柔荑,低声笑道:“你既然不喜欢,何苦为难自己,看这样枯燥的东西不气闷得慌。来,让姐姐看看,好标致的美人儿啊,真是我见犹怜。”蜀中因为百年无战事,民间富庶,风气也比关东开放得多,晁蘅在蜀中呆了多年也深受感染,从蜀中到关中,这一路行来,又在李府住了半个多月,渐渐释怀了亡父之痛。姐妹二人相处,反而是她调笑李若雪多些。

“谁要和他比。”李若雪将手抽出来,劈手夺过文集。

她低垂着头,脸颊却隐隐有些发烧。晁蘅无心之语,却恰好说中了她的心事。

在旁人眼中,李若雪是一代才女,愧煞多少须眉。然而,经术之学上,赵行德隐然已是一代宗师之相,大江南北不知多少士子是他的私淑弟子。建功立业上,赵行德身兼两国的重任,在宋、夏三国之间举足轻重,在关东关西都深孚众望,以至于出现了他人还不在洛阳,却被洛阳士民推举为上柱国护民官这样前所未有之事。因此,哪怕在学士府中,李若雪也被尊称为“赵夫人”,而不是“小李学士”,不知多少人当着李若雪的面盛赞过赵行德。

然而当夫妇二人发生龃龉之后,赵行德偌大的名声反过来给李若雪平添了许多压力。

赵行德功成名就之后,特别是以武事建功立业后,李若雪曾经过有很大的压力。盖因从汉唐到宋朝,建功立业的武将大多数都是广纳妻妾的,就是军士的妻室之间,也经常谈论在外出戍的男人和可能会寻花问柳。赵行德常年孤身在外,李若雪自是十分担心此事,全靠不断暗示自己维持着对他的这份信心。虽然他没有眠花宿柳,但先后赵行德与韩凝霜、赵环结下男女私情,给了李若雪极大的打击,她从前有多信任赵行德,心中所受的打击就有多大。最初她也说服自己,接受韩凝霜和自己分享一个男人。然而,当她在前去关东团聚的路上,听说赵行德接受了赵环为妻之后脆弱的心弦就再也绷不住了,怦然断裂,立刻返回了洛阳。

然而,当夏国皇后摆明态度支持李若雪与宋国公主分庭抗礼后,那些心向宋国的士人便开始明里暗里指责李若雪不顾大局,使赵行德不能归宋。若不是李若雪本身是学士府的大学士,有品评士人文章的讲台,李格非在儒林中又既有声望,几乎就有人公开指责她了。这些风言风语传到李若雪的耳朵里,她虽然不至于迁怒于赵行德,但心中总怀着些委屈。作为一个女人,她无法像乐府词里的花木兰和唐朝的平阳公主上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不输于赵行德,但在文事上,无论是诗词还是经术,她都不希望不如赵行德。为此,李若雪的治学比寻常的大学士还要努力许多,许多学者起初对学士府中一女子十分不屑,跟李若雪打过几次交道后,就不得不心服口服,知道她不仅有德高望重一个父亲,一个十分厉害的丈夫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创痛虽然渐渐平复,但李若雪始终难以真正释怀,原谅。

晁蘅见她托着腮,心神不知飘到什么地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想什么呢?”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再这么一直出神的话,恐怕到了天黑了都回不过神来。再晚的话,就来不及给孩子们准备晚饭了。”晁蘅嫁到苏家之后,一直是做少奶奶,过的是手不沾水的日子。而李若雪在敦煌的时候,一直是亲手料理家务,直到现在也是亲手给孩子们做饭菜。她兰心蕙质,厨艺也堪称一绝,只不过有幸品尝的人寥寥无几。晁蘅在赵府尝过李若雪的手艺之后,顿时惊为天人,总是找各种理由要吃李若雪亲手做的饭菜。

她这点小心思,李若雪自然是一清二楚。

“雍儿和卓儿都跟着鲁都头出去玩了。”李若雪白了她一眼,这位姐姐,有时候心性比小孩还天真,“鲁都头带他们在乡下吃完饭再回来。”鲁都头名叫鲁达,乃是虎翼军的百夫长,也是赵府卫队的队长,赵行德胜任上将军之后,保护赵府的虎翼军就由十人队增加到百人队。至于“带出去玩儿”云云,乃是鲁达受太子妃张采薇之托,每次治理荫户,都会带赵雍去看,从小养成他军士的品质,赵行德常年不在府中,如果堂堂西南海军司上将军的嫡子成了软绵绵的文弱书生,以至于继承不了爵位的话,安西、安东和安北军司的人都笑掉大牙了。

“你也真舍得。”晁蘅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不过她也没多说什么。

她在蜀中就知道,一个家族要兴旺发达下去,至少要有一个支撑门楣的士人,最好是军士,以为每一个军士都在营伍中有许多交好的袍泽。赵雍是上将军的独子,如果他不能晋身军士的话,不管李若雪有多高的才华,多大的名声,在关西人的眼里,他都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张采薇正是早已洞见了这一点,才特意叮嘱鲁达从小教赵雍习武,又教他如何管治荫户。

............

“看好啦!”鲁达低声对赵雍道,将生牛皮鞭子在井水里浸了一下。

“是,师傅。“赵雍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大槐树下跪着的一个满脸惊恐的人身上。

这人是另外一个军士的荫户,因为强夺一个寡妇的田产,而这个寡妇恰好是鲁达的荫户。鲁达和对方军士商议之后,罪不至上县衙,便给他定下了十鞭子的惩罚。虽然只有区区十鞭之数,但军士打人的鞭子可不是寻常,乃是用三股生牛皮绞结而成,浸过井水之后,一鞭子下去立刻皮开肉绽,力大的军士行刑常,普通人根本熬不过十鞭子。关西的军士十分有经验,为了防止那个受刑人胡乱叫喊,咬断了舌头,早用破布将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鲁达手里拎着皮鞭,面无表情一步一步朝受刑人走去。

那人上身衣物已经扒掉露出脊背,仿佛小鸡似地吓得瑟瑟发抖,他的双手都被绑在行刑的木桩上,仍然不断扭动身子挣扎不已,嘴里不断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鲁达去不管不顾,径直走上去,挥了下皮鞭,在空中发出“啪”的发出一声爆响。虽然没有抽到那人背上,那人却是浑身一震,额头上冷汗已经下来了,正当他感觉背上不痛,为鞭子还没上身而暗松一口气时,只听“啪”的一声爆响,因为剧痛,受刑者整个人弓着身子从地上蹦了起来,鞭影过后,背上留下一道深深地血痕。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呼,不少妇孺都闭上眼睛,那个被无赖所欺负的寡妇也吓得闭上了眼睛。

“你别看他可怜,他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时候,

章 147 五色云间鹊-6

晁蘅见状,侧身在李若雪耳边低声道:“李伯父真是严厉。”

姐妹二人耳鬓厮磨,李若雪俏脸微红,横了她一眼。她心中却也不怪父亲严厉。

倘若是在过去的宋国,自己不读经术也还没有什么。但如今之世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关东不但有黄舟山、陆云孙等长辈的经术大家还在著书立说,赵行德、朱森、苏同甫、金宏甫、吴子龙、何方等后起之秀与之相比丝毫也不遑多让,除此之外,各种经术论说的流派仿佛突然间爆发了一般。几乎每隔几个月,关东就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经术学说传过来。

究其原因,实因为关东取消了科举,州学和学政已成为争权夺利的工具,而凡事有利必有弊,州学的混乱导致朝廷对经术学说的钳制大减,加上国家动荡,黄舟山、赵行德、金宏甫等人立论对经术治学的冲击,于是各种各样的人物和论说纷纷粉墨登场,立论者只要能自圆其说,往往就不乏追随者,甚至能够自成一家。经术一道自从汉朝以来还从来没有如此名家辈出过,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甚至有人以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与之相比。

不但学者热衷,求学的士子更是怀着极大的热情参与到各家的辩论中去。在宋国,无论官学还是私学,谈论经术已蔚然成风,仅次于军国时政,一个士子若对当前流行的题目一无所知,那将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情。

李若雪虽然是教授诗词的大学士,但她既然在学士府开筵设讲,就难免会碰到同僚间讨论经术的场合。一见人家提及经术,自己就避退三舍,这可不是李若雪的风格。当下最流行的经术问题至少要知道个大概,否则的话,不但她自己没有面子,别有用心之人还可能会以此诋毁赵行德,所以,尽管心中不喜经术,她还是会尽量看上一些经术名家的文章。关东的经术文章浩如烟海,好在有李格非预先做了范围选择,李若雪并不需要为此耗费太多的精力。

“学士府有人和你辩驳经术的话,待赵将军出征归来,挨个儿找他们算账就是。”

“哦,我错了,莫非你不服赵元直在经术上的造诣,想要和他一较高低不成?”

从两位老大人那儿告退出来,晁蘅与李若雪一同回到书房中,随手拿起书架上最新的一卷《东林文集》,只见里面勾勾画画,似乎主人已仔细看过一遍,而且还认真作了眉批。晁蘅调笑了她两句,见她默默不理,也没有生气,“得寸进尺”搂着李若雪的削肩,握着她的柔荑,低声笑道:“你既然不喜欢,何苦为难自己,看这样枯燥的东西不气闷得慌。来,让姐姐看看,好标致的美人儿啊,真是我见犹怜。”蜀中因为百年无战事,民间富庶,风气也比关东开放得多,晁蘅在蜀中呆了多年也深受感染,从蜀中到关中,这一路行来,又在李府住了半个多月,渐渐释怀了亡父之痛。姐妹二人相处,反而是她调笑李若雪多些。

“谁要和他比。”李若雪将手抽出来,劈手夺过文集,“又胡言乱语了。”

她低垂着头,脸颊却隐隐有些发烧。晁蘅无心之语,却恰好说中了她的心事。

在旁人眼中,李若雪是一代才女,愧煞多少须眉。然而,经术之学上,赵行德隐然已是一代宗师之相,大江南北不知多少士子是他的私淑弟子。建功立业上,赵行德身兼两国的重任,在宋、夏三国之间举足轻重,在关东关西都深孚众望,以至于出现了他人还不在洛阳,却被洛阳士民推举为上柱国护民官这样前所未有之事。因此,哪怕在学士府中,李若雪也被尊称为“赵夫人”,而不是“小李学士”,不知多少人当着李若雪的面盛赞过赵行德。

然而当夫妇二人发生龃龉之后,赵行德偌大的名声反过来给李若雪平添了许多压力。

赵行德功成名就之后,特别是以武事建功立业后,李若雪曾经过有很大的担忧。

盖因从汉唐到宋朝,建功立业的武将大多数都是广纳妻妾的,就是军士的妻室之间,也经常谈论在外出戍的男人和可能会寻花问柳。赵行德常年孤身在外,李若雪自是十分担心此事,全靠不断暗示自己维持着对他的这份信心。韩凝霜和赵环的出现,给了李若雪极大的打击,她从前有多信任赵行德,心中所受的打击就有多大。最初她也说服自己,接受韩凝霜和自己分享一个男人。然而,当她在前去关东团聚的路上,听说赵行德接受了赵环为妻之后脆弱的心弦就再也绷不住了,怦然断裂,立刻返回了洛阳。

然而,当夏国皇后摆明态度支持李若雪与宋国公主分庭抗礼后,那些心向宋国的士人便开始明里暗里指责李若雪不顾大局,使赵行德不能归宋。若不是李若雪本身是学士府的大学士,有品评士人文章的讲台,李格非在儒林中又既有声望,几乎就有人公开指责她了。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李若雪的耳朵里,她虽然不至于迁怒于赵行德,但心中总怀着些委屈。作为一个女人,她无法像乐府词里的花木兰和唐朝的平阳公主上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不输于赵行德,但在文事上,无论是诗词还是经术,她都不希望不如赵行德。为此,李若雪的治学比寻常的大学士还要努力许多,许多学者起初对学士府中一女子十分不屑,跟李若雪打过几次交道后,就不得不心服口服,知道她不仅有德高望重一个父亲,一个十分厉害的丈夫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创痛虽然渐渐平复,但李若雪始终难以真正释怀,原谅。

晁蘅见她托着腮,心神不知飘到什么地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想什么呢?”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再这么一直出神的话,恐怕到了天黑了都回不过神来。再晚的话,就来不及给孩子们准备晚饭了。”晁蘅嫁到苏家之后,一直是做少奶奶,过的是手不沾水的日子。而李若雪在敦煌的时候,一直是亲手料理家务,直到现在也是亲手给孩子们做饭菜。她兰心蕙质,厨艺也堪称一绝,只不过有幸品尝的人寥寥无几。晁蘅在赵府尝过李若雪的手艺之后,顿时惊为天人,总是找各种理由要吃李若雪亲手做的饭菜。

她这点小心思,李若雪自然是一清二楚。

“雍儿和卓儿都跟着鲁都头出去玩了。”李若雪白了她一眼,这位姐姐,有时候心性比小孩还天真,“鲁都头带他们在乡下吃完饭再回来。”鲁都头名叫鲁达,乃是虎翼军的百夫长,也是赵府卫队的队长,赵行德胜任上将军之后,保护赵府的虎翼军就由十人队增加到百人队。至于“带出去玩儿”云云,乃是鲁达受太子妃张采薇之托,每次治理荫户,都会带赵雍去看,从小养成他军士的品质,赵行德常年不在府中,如果堂堂西南海军司上将军的嫡子成了软绵绵的文弱书生,以至于继承不了爵位的话,安西、安东和安北军司的人都笑掉大牙了。

“你也真舍得。”晁蘅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赵雍才多大点。”

“让他早点多接触这些,也看看孩子到底适合什么,将来走哪一条路才最合适。”

“你也知道拔苗助长的典故,”晁蘅摇头道,“过犹不及,别给孩子太大的压力。”

“虽说虎父无犬子,但是要做到赵将军那样的功业,不是一个普通孩子承担得起。”

二人平常经常交流一些教养孩子的心得,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所以才能直言不讳。

“我只是希望他们成为于家于国的有用之才罢了。”李若雪轻轻挽起垂到额前的几缕发丝,提起孩子,她的美眸闪过一道亮光:“按黄舟山先生所说,人天生有各种各样的才能,只要于国有用,便不一定要走固定的文武晋身之途。我倒觉得很有些道理。趁着雍儿,卓儿的年纪还小,文物两道,诸子百家都让他们有所接触,能够走通那一条路都好。”

李格非适才所提及的黄舟山“专才论”和朱森“通才论”之争,在关东士林沸沸洋洋。这不止是学说之争,而涉及到朝廷与民间,中枢与地方,各个衙门之间的事权之争。在吴子龙鼓动,陈东的默许下,理社清流绝大部分都支持黄舟山的“专才论”,以反对朝廷中枢干预各项事权,而邓素则通过邸报司暗示朝廷支持“专才论”,礼部更将之与朝廷取士联系起来,推波助澜,在儒林起了轩然大波。李若雪近日耳闻了不少议论,自己也找了不少两方的文章来研读,感触颇深,是以随口就引述了黄舟山的论说。

晁蘅点点头,她对关东“通才论”和“专才论”了解不深,也没多说什么。

不过,李若雪让赵雍拜一位军士为师,她倒是十分支持的。

蜀中虽然百年不经战事,但人人就知道,军士是地位的象征,一个家族要兴旺发达下去,至少要有一个支撑门楣的士人,最好是军士,以为每一个军士都在营伍中有许多交好的袍泽。太子妃张氏正是早已洞见了这一点,才说服李若雪让赵雍自小习武,又特意叮嘱鲁达不但要教赵雍习武,更教他如何管治荫户,以及教他军中袍泽相处之道,务必不能堕了赵行德的名声。赵雍是独子,如果他不能晋身军士的话,在关西人的眼里,不管李若雪有多高的才华,在关东文士中有多大的名声,他都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章 147 五色云间鹊-7

作者:前天因为我的电脑无法上网,原先设置的一章草稿定时上传为“五色云间鹊-5”了。非常抱歉,因为删除稿件会给vip订阅用户和无限更新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只能将错误章节保持原状,本章是免费的,再度向各位书友郑重抱歉。另外,再次感谢以订阅、月票、推荐、登陆点击本书等各种方式支持我的各位书友,多谢大家长期以来对本书的大力支持。

“看好啦!”百夫长鲁达低声对赵雍道,将生牛皮鞭子在井水里浸了一下。

“是,师傅。“赵雍点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木桩上绑着的一个满脸惊恐的人身上。

这泼皮因强夺一个姓刘的寡妇田产,而这个刘寡妇恰好是鲁达的荫户。鲁达和对方军士商议之后,觉得罪不至上县衙,便给他定下了十鞭子的惩罚。虽然只有区区十鞭之数,但军士打人的鞭子可不是寻常,乃是用三股生牛皮绞结而成,浸过井水之后,一鞭子下去立刻皮开肉绽,力大的军士行刑常,普通人根本熬不过十鞭子。关西的军士十分有经验,为了防止那个受刑人胡乱叫喊,咬断了舌头,早用破布将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娘,我怕。”刘寡妇的孩子一会儿将头藏在母亲怀里,一会儿又钻出来。

他可怜兮兮地望着那个被绑起来的恶人,哪怕是现在,这孩子对“坏人”还是心有余悸。

这种泼皮无赖在乡间算天不收地不管的破落户,却最是横行霸道,所犯的罪过又不至于拿上县衙治罪,百姓只能敬鬼神而远之,像刘寡妇这样死了丈夫失去支撑的女人,更是不敢冒犯他。这个无赖前来谋夺田产时,村子里更没人敢管上一管。幸好她的丈夫在去世之前,因缘巧合投为鲁达的荫户,刘寡妇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找鲁达鸣冤,没想到这个官老爷竟真的伸手管事了。眼看着鲁达召集乡邻,将这恶人绑在木桩上准备狠抽鞭子,可真是解气。

“得罪了这恶人,”刘寡妇旋即又想到,“他不会将账我们孤儿寡母头上吧。”

她心中担忧,仿佛那恶人求饶的目光也藏着凶狠,忙伸手将孩子的头埋在怀里。

鲁达却不管那么多,他手里拎着皮鞭,面无表情一步一步朝受刑的无赖走过去。

那人上身衣物已经扒掉露出脊背,仿佛小鸡似地吓得瑟瑟发抖,他的双手都被绑在行刑的木桩上,仍然不断扭动身子挣扎不已,嘴里不断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鲁达去不管不顾,径直走上去,挥了下皮鞭,在空中发出“啪”的发出一声爆响。

虽然没有抽到那人背上,那人却是浑身一震,额头上冷汗已经下来了。

正当他感觉背上不痛,为鞭子还没上身而暗松一口气时,又听“啪”的一声爆响。

“啊哦——”受刑者凄厉地一声惨叫,整个人弓着身子从地上蹦了起来。鞭子飞起,背上留下一道深深地血痕。触目惊心。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呼,不少妇孺都闭上眼睛,刘寡妇当时也吓得闭上了眼睛,不过,再睁开眼睛来时,看着那无赖翻着白眼,裤裆下面居然滴答答的淌水,背上一道深深鞭痕,正在不断涌出鲜血,刘寡妇心中也是一阵说不出的解气。

赵卓轻呼了一声,双手捂着眼睛,赵雍却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陈思和陈婕站在他们身旁,这种鞭刑的场面,他们在关西也见过,所以神态还很镇定。不过,军士对荫户施以刑罚毕竟少见,所以,这次赵府的鲁都头出手惩治恶徒,张采薇也特意让陈思和陈婕一同来观看,不但要学会不心慈手软,而且要学会军士对荫户负责的态度。“皇帝首先是一个军士!”这句开国帝的名言被历代皇室奉为遗训。哪怕太子陈重,也如同普通军士一样荫庇着十几户百姓,藉此磨练身为一个军士的心性。如果陈氏子孙最后连军士的勇气也不具备,心怀妇人之仁的话,那些被陈氏族灭掉的世家豪强岂不是要在阴间发笑。

泼皮被绑在木桩上,拼命扭动身子,被布堵着的嘴发出像狗一样“呜呜”的求饶声。

鲁达却不管不顾,趁他还新鲜着,“唰”的又是一鞭子抽过去。

“呜——”那泼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叫,声音虽然不大,却足以令闻者从心底里生出一阵寒意,甚至起了鸡皮疙瘩,那泼皮更整个儿人都随着鞭子的方向歪向一边,却没什么用处,脊背上再添一条深深的血痕,鞭痕纵横,仿佛一个大大的“十”字,鲜血再度喷涌而出。鲁达却不罢手,趁着那泼皮还清醒着,挥手又是“啪——啪——”两边,在那泼皮背上又添了两道血淋淋的鞭痕。那家伙仿佛死狗一样拼命蹬了几下腿,终于一翻白眼晕了过去。围观村民不由自主地发出有一阵惊呼。而人群之中,两个青衫读书人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头。

“真是粗鲁,”黄惇易低声道,“残暴不仁。”

“简单,”贺及深吸了口气,“但是管用。”

两位好友相视了一眼,各自又将目光转开。

黄惇易已经决定迁往关东,而贺及则打算留下来,争取能投考一个文吏。今日本是贺及置宴送黄惇易,二人听说这里有军士对荫户行刑这就一同赶来了。不料,仅仅这简单的一件事,两位各奔东西的好友都有了不同的看法。一别去也许十数年后再相见,又不知怎样光景?

“呸!诈死么?”鲁达用鞭柄捅了桶昏死过去的泼皮。

“看你横行霸道的样子,还有点份量,谁料却是个软蛋。”见那无赖毫无反应,鲁达狠狠地吐了口唾,骂道。他斜睨着看了看那昏死的泼皮,又看了眼些又惊又怕的村民,闷声发落道,“谁要是被你这个软蛋吓到,那真是瞎了眼了。下次再犯在我手上,十鞭子就抽死了你。按照朝廷律令,鞭刑昏死过去就要暂停,养伤十日之后继续行刑,你们各位乡邻见证恶人伏法,这便散去了吧。”说完,他瞪着眼对刘寡妇道:“看清楚了,下次这厮再敢来扰攘你们,立刻来报,哪怕他逃到天边,也要抓回来给你出气!”

刘寡妇忙不迭地点头。她虽然儒弱,但看那泼皮的惨相,仅仅四鞭就昏死过去,心下也不信他还敢来寻仇,逃到天边也要抓回来云云,并没放在心上。殊不知鲁达这话虽然有些夸张,却并非无端而发,在关西的时候,有个贼人报复荫户之后连夜逃到塞外,十几个军士联手将他抓了回来,报复荫户,且潜逃罪责非小,最后将他发配北疆苦寒之地为奴。

“那人就昏过去了?鲁伯伯真是......难道军士都要这么凶狠吗?”

赵卓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她不明白为什么平常看起来很和善的鲁都头为什么会变得凶神恶煞起来。不仅那个被鞭子打昏过去的犯人,连其他的百姓看鲁达的目光也带着畏惧。

“我的大小姐呀。”陈婕比赵卓年长一些,低声道,“你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不知道关东衙门里面,那些大老爷,刀笔吏勾心斗角,玩弄文字,好像是手上不沾血腥一样,实际上底下的折磨人的把戏比鞭刑更凶恶十倍百倍,可一旦办错了事,上下都是一味推诿,最后找不着个有担当的人。而鲁大叔,自己做的裁判,自己亲自行刑,是非对错都是一人承担,他行的是刑罚,实际上肩上所担负的,却是整个朝廷对黎民百姓的责任。”

“可是......”赵卓睁大眼睛看着陈婕,最后只能闷闷地点了点头。

另外一边,鲁达已经把赵雍和陈思两个孩子叫在一起,教导他们什么是军士的责任。

像这种公侯府第所寄予厚望的嫡子,最重要的一功课就是责任感,对荫户、对家门、对国家的责任,这门功课从孩童懂事的时候便一层层累积而上,将完全渗透进他们的心性之中。

............

红日西沉,天上星星闪烁,大地也彻底陷入了黑夜。

小小的帐篷外面拴着三匹马,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帐篷中没有灯火。

然而,单薄在被子里里面,空气却却比火堆旁边还要燥热。李若冰和朱颖紧紧相拥,好像用彼此的身体来取暖一样。自从逃离上京后,李若冰料到辽军一定会在南下的道路上堵截,而且辽宋正在交兵,边境之处肯定封锁严密。所以,李若冰计划投奔他在放牧途中结识的一个漠北部落的越冬地,先躲藏一个冬季,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再相机南下,或是绕道夏国安北军司,然后再回洛阳隐居下来。因此,李若冰出乎意料地并没有直接南下,而是带着朱颖一起向西北行进,看看避开了向南寻找朱颖下落的辽军搜索人马。

越往西北走,辽军的势力越是单薄,有时连续走上一天都不见一个人影。

一开始时两人还提心吊胆,夜里也都是和衣而眠,天苍苍,野茫茫,二人仿佛同乘一叶孤舟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漂流一样,除了彼此温暖,再没有任何安慰,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男女之事。朱颖跟随李若冰出奔以来,已经决心抛弃了一切矜持。李若冰三十多岁,正是精力饱满的时候,初尝温柔滋味,竟有些乐此不疲。白日里他对朱颖温柔备至,而每当夜幕降临,便喜欢将她安静地拥在怀里,闻着她的体香,感受着她柔软的身体,轻声跟她讲述自己经历过的一些趣事......每天白日初升时候,他的疲劳就完全消散一空,要不是干粮和食水有限,他几乎不那么着急赶路了,颇有些只要和佳人在一起,哪里都是极乐世界的感觉。

而朱颖也非常享受这种感觉,缩在李若冰的怀抱里,彼此肌肤无间的接触,静静地听他诉说,感受温馨亲密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这种男女灵肉相融的滋味,竟是她从未感受过的。而每当她听到李若冰曾经受过的折磨时,自己也会仿佛堕入冰窖一般地发抖,这时,她也会主动地抱着李若冰的身子,将身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仿佛要让两个人融为一体,彼此再也不分离。

章 148 飞鸣天上来-1

小海西岸往西南方千余里之外,纵贯漠北的游牧路线上有一个名为石番的山谷。

这地名取自西边石勒碦河上游而来的石垠部落和自望建河下游放牧过来的番尹部部。

许多大大小小的溪流发源于鲜卑山,使得山谷的水草丰美,溪水顺着山谷汇入望建河,最后东流入海。严格说来,石番谷也夹在大鲜卑山的两条余脉之间,这里不但水草丰美,更难得的是高耸的大鲜卑山余脉挡住了北风。漠北苦寒,这一带每年十月就开始下雪,有时候到了次年三四月份还未消融,每到冬季,相对温暖的石番谷就成了漠北部落越冬的好地方。

李若冰所打算藏身之处,就是在石番谷越冬的一个小部落。

这里的牧民既要给强大的部落贵族缴纳牛羊,又要应付辽国的征发差遣,日子过得苦不堪言,穷困潦倒,稍有不服,就会引来灭族之祸。十数年前,夏国击败海都汗,势力渐渐向辽国西京道北部渗透,各部落更是人心惶惶,有的人担心夏军东进征服此地各部落,也有勇士盼望着夏军赶走辽国的势力,铲除部落贵族,在这一带推行军士之制。

清晨,一缕阳光从帐篷的缝隙照了进来。

李若冰正准备起身,只觉右侧的肩膀一沉沉,他睁眼一看,看见朱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头睡得正沉,听着她细细的呼吸,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嘴角渗出一丝湿润,胸口一片雪腻露在了毡毯外面,随着她的呼吸而一起一伏。李若冰不禁吞了一口口水,目光却是变得愈发温柔,他右肩一动不动,左手小心翼翼地为她将毯子向上拢了一拢,然后缩回来支在腮下,侧身爱怜地看着熟睡中的玉人。朱颖似乎做了不好的梦,蛾眉轻蹙,然后呼吸变得急促,李若冰轻轻握着她的手,她的呼吸才又渐渐缓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朱颖才从睡梦中醒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阳光耀眼,以及比阳光还要温暖的笑。“清卿——我还是在做梦么?”朱颖呢喃了一句,她似乎还没睡醒,于是闭上眼睛,抱着李若冰的右臂还想继续睡下去,李若冰也就由得她如此,宠溺地看着她绵软地缩在被窝中赖床。

片刻后,朱颖方才“呀——”的一声,双手扯开杯子,惊呼道,“睡过头了。”

李若冰好笑地看着她,伸手将朱颖扶起来,掌缘不经意擦掉她嘴角的一点晶莹水渍,笑道:““今天路程不赶,很快就到了。””朱颖这才低声答应了一声,仍是满脸歉疚。李若冰怜爱地看着她,心头有种欣慰地感觉。二人刚刚从上京逃出来的时候,朱颖在夜里睡得很轻,一点点响动就能会醒过来,每天早上她总是更早起,睡觉的时候经常做噩梦,哪怕不做噩梦的时候,她睡觉时身体是僵硬的,几乎一动不动,呼吸也很轻微,仿佛身边没有躺着人一样。二人同行这段日子来,朱颖做噩梦的时候得越来越好,性格也渐渐恢复了从前的几分活泼。

“哎呀,”朱颖被他看得害羞,卷起毡毯蒙着脸,道,“睡过了,你也不叫醒我。”

她背对着李若冰轻轻地整理了一下鬓发,又对着镜子轻擦了下脸,这才转过身来。

“石番谷还有不到二十里路,”李若冰笑着宽慰她道,“天黑前就到地方了。”

朱颖点点头,她很好奇将要到达的避难之所是个什么样的世外桃源,然而,她并没有多问,只帮着李若冰一起将帐篷收起来,再用羊皮索紧紧捆成一卷,又把支撑帐篷的木棍绑好放在驮马上。这几年困苦饥寒,朱颖早已不是饭来张口的皇后娘娘,手脚虽然不若从前那般娇嫩,这些活计却能做得同村妇一样麻利。在上京的时候,赵柯四体不勤,又拉不下面子干活,连劈材、担水这种通常男人干的粗活都是朱颖承担的。这段逃亡的日子,李若冰已教会了她骑马,二人并辔而行,仿佛年少时并肩踏青郊游一般,彼此的心情也变得十分愉悦起来。

“快要到了......就快到了。”李若冰低声念道,他眯着眼望着远方,仿佛在寻找什么。

“好美啊!”进入石番谷,朱颖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

石番谷的山坡五彩斑斓,一排排树冠从金黄到朱红,层次分明的各种颜色。

层林尽染秋霜色与草原上一片枯黄相互衬托,写意出一副绝美的塞外秋山长卷,直令观者目不暇接,醉心不已。看着朱颖喜形于色的样子,李若冰只是微笑着微微点头,不是他见惯了这般壮美的景色,而是因为,石番谷这边也不是太平之地,所以,他时刻都保持着警惕。这里虽然是辽国势力的尽头,但是,仍然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从上京逃出来后,李若冰一开始就让朱颖改换了男装,她和李若冰远远望去好像两个在草原上游荡的牧人。每次遇上别的部落或者牧人盘问,李若冰就说自己二人是在寻找被马贼偷去的几匹好马。在草原上,偷马是足以和杀人偿命相比的大罪,别人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丢了马寻找马贼复仇的牧人,还是游荡在草原上的马贼,这两种人都称得上亡命之徒,所以,普通牧人都对他们敬而远之,二人身边也没有驱赶羊群牛群,强大的部落也对榨不出多少油水的流浪牧人不太感兴趣。

二人在草原上可谓是弱者中的弱者,唯有时刻小心谨慎才能幸存。

李若冰之所以一路寻来石番谷,一是因为这里是夏国和辽国势力交错之地,辽军一般不会深入这里,二是因为在随日连部落放牧路过附近时,他结识了一个名叫莫齐的关西皮货商人,二人谈得投机,莫齐虽然不知李若冰真正的身份,但见他惯于和塞外部落打交道,对中原的人情世故又了若指掌,便起了招揽的心思,李若冰当时答应了,但推脱家人还在上京要接,于是两人约好了在石番谷见面。莫齐主要做貂皮的买卖,尤其以冬天的紫貂皮为最好,所以,这一整个冬天他都会呆在石番谷附近,不时派人向各个部落的搜购貂皮和其他皮货。

莫家商队在石番谷一带名气很大,各部落首领贵人都要和他们做生意,一般也不会得罪莫家的伙计。李若冰希望万一南下道路不通的话,可以随莫家商队一起绕道夏国前往洛阳。李若冰三天两头都听契丹人提到这个妹夫的名字,知道赵行德被洛阳百姓推举为上柱国,在夏国受封保义侯,赵行德的家眷也被“扣留”在洛阳。因为不清楚父母和妹妹在洛阳的处境到底如何,虽然莫齐是夏国人,李若冰还是谨慎地没有向他吐露身份。进入石番谷后,李若冰按照依稀记得的路途一路寻找,距离莫家商队的营地越来越紧,他心情反而有些忽上忽下。这么多年来,他极少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帮助上,尤其是身边还有一个最珍贵的人。

朱颖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情,由雀跃变得沉默,按辔紧紧跟在他的马后。

天空中不知何时布满了乌云,寒风刺骨,二人在罕有人际的山谷中策马缓缓前行,忽然,前面传来阵阵急促的狗吠声,朱颖神色一惊,李若冰凝神细听了一会儿,面带喜色道:“是了,我们要找的人就在前面行猎。”他伸手拉过朱颖坐骑的缰绳,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这时,猎狗的叫声更近了一些,远处更传来猎人的呼喝声,李若冰愈加笃定了莫齐就在前面不远处,于是加快催马前行,没多久,就看见林间一块开阔地上,七八只猎狗围住了一条野猪,不远处有四五个人在大声呼喝。野猪哼哧哼哧地不停叫着,试图冲出猎狗的包围,然而,无论它向哪个方向冲,前面的猎狗都会猛扑上去咬它的脖子,野猪稍微躲避停顿一下,后面的猎狗又追上来咬它的屁股。野猪的叫声越来越凄厉,在狗群中左冲右突。

这时,几个猎人也看见了李若冰,一人大声地招呼道:“穆兄弟真是信人。”

李若冰能够不远千里将家眷接过来,足见其诚信,让莫齐对他更高看了一分。

李若冰小心地护着朱颖,大声答道:“莫东家,好兴致啊。”

莫齐哈哈笑了两声,得意地看着自己的狗群,又皱起眉头。两拨人中间隔着围猎野猪的空旷地,野猪发起疯来连老虎都要避让,在解决掉野猪以前,人是更不可能穿过空旷地见面的。.莫齐喃喃骂了两句,跟身边人交代了两句,举步朝野猪走了过去,眼看离他野猪越来越近,野猪被撕咬得皮破血流,一见有人上来了,立刻调转了方向,拖着好几条狗拼命朝莫齐这边冲过了来,眼看就要撞在人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莫齐不退反进,堪堪让开野猪的獠牙,整个人合身扑在,手中的匕首狠狠刺进了野猪的心脏,得手之后,他立刻放开吃痛踉跄的野猪,一个翻身滚到一边的空旷地。

章 148 飞鸣天上来-2

“呀——当心!”直到这时,朱颖才惊呼出声,双手紧紧抓住李若冰的胳膊。

李若冰也吃惊地看着场中央,莫齐行若无事挺身而起,也不看挣扎地野猪,大步走到二人跟前,先和李若冰打过招呼头,又对朱颖拱手为礼道:“商洛人莫齐,穆夫人有礼了。”朱颖在心神震惊之下,还有些恍惚,听莫齐称自己为“穆夫人”,这才省起李若冰化名为“穆若水”,自己则是“穆夫人”,她心头涌起一阵甜蜜,检纫为礼道:“莫先生万福。”

莫齐见她举止端庄大方,不禁暗暗惊讶,没料到在漠北还能遇见这样的女子。

他看向李若冰的眼神多了些了然,这样的璧人,难怪千里迢迢也要将她接来团聚。

三人见礼之后,一起朝着山谷下方的空旷地走去。

这时,那头野猪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猎狗欢叫着扑上去撕咬着野猪的皮肉。

直到被别的猎人赶开,猎狗们才又跑向莫齐这边,围绕主人摇着尾巴撒欢儿。

“好啦,好啦!”莫齐一个一个拍着在自己裤腿上蹭的猎狗,笑呵呵道,“别担心。”

他向李若冰二人告了个罪,带着猎狗大步走到野猪跟前,弯下身子用匕首将野猪的肚子剖口,也不嫌脏,直接伸手进去将猪心猪肝等内脏全掏出来喂给猎狗,猎狗欢叫着围了上去,只留下一副野猪胃就地煮猪肚汤给人喝,不是他舍不得,而是有讲究,胃是粮食口袋,决不能抛弃或者喂狗,所有猎物的胃,人一定要吃掉。

几个猎人接着处理猎物的时候,莫齐又回到李若冰和朱颖跟前。

“见猎心喜,大概就是如此,”他搓着手笑道:“倒叫二位见笑了,恕罪恕罪。”

李若冰和朱颖忙道不必如此。莫齐给他们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年纪在三四十之间,满脸风霜之色,但筋骨强壮,精神也十分旺盛。不过是个商人而已,但他常年带着商队,又喜欢驯狗行猎,当他站在猎物旁边的时候,流露出一种类似漠北蛮人的那种野性,而当他开口说话时,有全照着中原的礼节,仿佛又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隐士,当他乌黑的瞳仁打量着对方的时候,才像是一个真正的商人。总而言之,这是个让人一眼看不透的家伙。

在漠北闯荡的中原人,谁都不是是等闲之辈。

正因为莫家商队在石番谷的势力足够大,李若冰才携朱颖前来投奔。所谓物以类聚,莫家商队的人给李若冰和朱颖的感觉正是如此,和他们呆在一起,好像距离中原更近了些。朱颖是妇道人家,只站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猎人喂着猎狗,如果不是这些猎狗太凶猛,她也想去摸摸他们的脑袋。莫齐则兴致勃勃向李若冰问起上京那边的风物。李若冰的口才便给,又曾经在都亭西驿供职,接人待物最是娴熟,让莫齐觉得他是言无不尽,又巧妙地隐藏了二人在上京的真实处境。

“穆兄上次留下来的家书,我已经托商队带往洛阳了。”

李若冰脸色一喜,忙拱手相谢,这地界,说是家书抵万金也不为过。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莫齐浑不在意地摇摇手,笑道:“穆兄还是考虑一下,干脆留下来,和我们一道做貂皮买卖如何?”他那幅因为常年呼喝猎狗而变得嘶哑的嗓子,在劝说别人的时候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股奇怪的诱惑,“貂皮可是价比黄金的玩意儿,我看穆兄也是有大志向的人,莫某不敢让你久居人下,什么时候你想自立门户了,咱们哥俩也是好兄弟。只要你能从漠北收得上来皮子,罗斯、芦眉那边多少货都能吃得下。那边银钱哪里赚得完?”

“莫东家抬爱,”李若冰含笑道,“我这不是到东家这儿来讨生活了吗?”

他含糊避开了莫齐的建议,莫齐也听出来了。

他沉默了一阵,打量着李若冰,低声问道:“穆兄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和保义侯府赵上将军,是不是有别的关系?”李若冰托他往洛阳带家书时曾说,他的族妹在保义侯府中当丫鬟,当时莫齐不虞有他,此次和李若冰相见,他夫妇二人都有一种沉稳之气,似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而自己诚心相邀李若冰做皮货的买卖,等于将金矿指给他看,若是普通人绝不会毫不动心,而李若冰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这叫他不能不生疑。

“莫兄说笑了,若有那样的强援,”李若冰苦笑道,“我夫妇二人怎会流落漠北。”

“也是。”莫齐拍了下脑袋,笑道,“瞎猜,瞎猜,老弟莫怪莫怪。”

他回味过来,也觉得刚才的猜测太没意思。

赵保义是什么人?连契丹皇帝在他面前也要避让三分,一双儿女还未成年,宋国和夏国都册封了爵位。如果这位穆兄弟和赵保义真有什么瓜葛的话,正如他所言,又岂会流落契丹部落,潦倒到暂时托庇于自己的地步。算他是赵保义派到契丹的细作,又怎么会千里迢迢带一位我见犹怜的夫人在身边。这世上总有些才高孤傲之人,不欲久居人下之辈,自己若把都当成身后有强援人家才如此,未免器量太小。想到此处,莫齐不免有懊恼的摆了摆头。

李若冰见他神色,心知已暂时遮掩过去,心下稍安。

看着不远处正在帮着烧水做猪肚汤的朱颖,李若冰眼中流露出一抹温柔,他不禁低头沉吟,二人这样的关系,无论在夏国还是宋国,一旦被人发现,不但身败名裂,而且令家人蒙羞,父亲大人更是万万不能接受这个儿媳。他二人本来就要避世,再无可能借重从前的身份。这么想来,刚才莫齐的建议,隐姓埋名地做个随波逐流的商人,也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

............

从安南出发后,南海水师一直都西边的沿海岸航行。

航行途中看到过好几条河的入海口,也发现了一些浅滩和小渔港。

因为时间紧迫,赵行德来不及派人上岸查看,也没有进港停泊,只下令各船避开浅滩,小心暗礁。然而,天公似乎有意和人为难,九月底的信奉还不是很稳定,连续几天都是逆风,水师船只不得不整天逆风而行,商船队则因为逆风航行白白耽误时间,不能随意上岸交易而抱怨不已,但赵行德并没有改变主意,一直航行至占城港,方才允许船队占城停泊两日,一边为船队补充新鲜的食水,一边让商人们上岸和本地的坐商交易买卖。

俘获安南王室之后,大理国代占城王呈递了归顺的上表,护国府答应保留了占城王位,但大丞相府力主应缩小占城王管辖的范围,逐步在大理和占城实现改土归流。占城乃安南之南方第一大城,从前在安南形如国中之国,只是被迫臣服于安南而已。大理国与安南交战的时候,占城王也出兵自南向北攻打安南,虽然屡遭败绩,但也因此而博得了大理国的同情。

西南海水师挟大胜之威途经此地,占城王诚惶诚恐,亲自同流官一起拜见赵行德。

此时还有大批商人正在从内地赶来的路上,占城王和流官都劝说赵行德在占城多逗留几日,给这些商人交易的机会,也给他们亲近上国大臣的机会。大规模的宋国船队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占城的坐商早就准备了大批宝货,此时竞相将存放许久的象牙、犀角、沉香木、肉桂、胡椒、珍珠等宝货换取越州的瓷器、开封的铁、关中的白叠布、福建的茶叶,东南诸州县的五色缎、花宣缎、杂色绢、丹山锦等等。

他们的好意,赵行德却婉言谢绝了,他肯定两日后南海水师将离开占城。不过,为了回应占城王的好意,赵行德答应留下十几条宋国商船停泊占城港,一矣交易完成,这些商船将直接返回宋国。为了保护商船的安全,他留下了几条分舰队的战船。同时,赵行德又在占城附近选择了一处良港修筑炮垒,以供分舰队战船和商船停泊,以及堆积往来的货物之用。因为西南海水师上百条战船就停泊在占城港里,赵行德这一片好心,占城王不答应也不行了。

“你没见占城王那个脸色,简直跟吞下一只苍蝇一样的难受啊。”

马援看着那些港口上搭建的帐篷笑道,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哈哈哈大笑了三声。

“真是可惜,”冯糜端着酒杯,一脸遗憾道:“自东汉以来,中原王师踏足占城之土地,数百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啊,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我竟然错过了,惜哉!惜哉!”他亦将杯中甘蔗酒一饮而尽,皱着眉头咂了砸嘴。赵行德和占城王见面的时候,他正在港口协调宋国商人登岸交易的事情,所以没能亲眼目睹这一场好戏。

占城王没料到赵行德直接提出了修筑堡垒,划出港口以及商会自治区域的要求,加之冯糜等水师的幕僚早已制定了完整的方案,占城王猝不及防,又力不如人,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好在赵行德也言明,分舰队和炮垒驻军只负责保护过往的商旅以及航道畅通,并不干涉占城地方的事务,占城王才稍稍有些欣慰。南海水师驻守占城的分舰队和占城堡守军一共才一千五百人,对占城军队来说微不足道,但强大得过分的西南海水师随时可能返回占城。

所以,只要占城堡守军的行为不太过分,占城王也就准备容忍这根钉子的存在了。

章 148 飞鸣天上来-3

此事一成,马援、冯糜等水师中效命的幕僚无不大受鼓舞。

“汉代以来未尝有过,兵不血刃,建流芳百世之功业!”

马援送走占城王,在码头遇见冯糜时,已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低声对他道:“你我都要上史书了!”

冯糜满心奇怪,交涉完互市的事情,当即前来寻找马援,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碰上冯糜在自酌自饮,书桌上摊开一册记事簿,墨痕尤新。马援说此事将来必上史书,不管史官怎么写,如无亲历之人的佐证便是一件憾事,所以他文思如泉涌,送完回到船舱中,便提笔记下王师重回占城之事,下笔前言一挥而就,意犹未尽,便拉着冯糜小酌了两杯。

熙宁年间,宋国发大军十余万征伐安南,损兵折将却只草草收场,没得到一寸土地。

占城尚在安南之南面,南海水师轻描淡写便取得了开港口、筑堡垒、驻兵保护商旅的权利,怎不叫人大喜过望。就连冯糜这经手之人,都没料到这事居然轻描淡写就办成了。马援闻言也大为感奋,船上水手只是单纯地和那些羡慕占城分舰队可以靠港停泊,不用再冒险远航大食,文官幕僚们更能体会到在占城驻军的巨大影响,像马援这等年轻士子,身上涌动着的都是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热血,反而更盼望着再度起航,见证更多的名垂青史之事。

海上开疆拓土,孤立的港口城堡,实际上布下了笼罩整个西南海域的一张大网。

每处驻屯的兵马虽然不多,但背靠着大海,随时可以得到来自海上的后援,当地诸侯也不敢轻举妄动。这种一步一跳的法子,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将水师的势力布满整个稀罕海域。

赵行德将港口布子做“大飞”,将水师船队叫“鸟群”,私下又管这些港口叫做鸟巢。

马援和冯糜等幕僚刚开始知道这个计划时,几乎无人以为这是可行的。甚至有人私心揣测,赵行德受到了夏国方面急速进军的压力,又担心孤军深入,所有才不得不做出这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保障水师后路的计划。熟料在占城谋取第一个据点竟易如反掌,叫人大喜过望。

这只是囊括这万里海疆的第一步而已,未来想想都心潮澎湃。

“逢此盛事,当浮一大白!”二人心绪激动之下,不免推杯换盏。

一来二去,由兴奋而微醺,继之以酩酊大醉,犹自大声说着醉话。

“......秋冬射猎,春夏读书,图死后得题墓道曰‘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平生愿足......”

冯糜的仰面朝天,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拍案道,声音似断似续,带着一股悲怆激烈之气。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头栽倒在书桌上,伏案呼呼大睡过去。

“冯兄,冯兄?!”马援吟了一首古诗,没有听到喝彩,低头再看,这人已梦周公去了。

“安坐家中,醉生梦死?!酒色财气,全都是暮气呀暮气!”

“听好了,男儿要死于边疆,以马革裹尸还葬!”

马援不由得有些不满,拍案而起大声唱道:“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他举目四顾,居然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豪情满怀之后,酒意上涌,只觉天旋地转,倒下大醉了过去。

............

“当初三千人守孤城南山堡,十万辽贼尚且不能攻破,占城港一千守军足矣。”

白虎堂内,刘志坚展开的地形图,一一对照了拟修建的角堡图样,沉声禀报着。

“原先的地图有些差错,不过,这两天现场勘测下来,误差已经初步修正,并不影响修筑角堡。大概半年以后,占城堡就有自守之力。城内储存的粮食足够一万人支撑半年之用。”

船队到了占城以后,冯糜等关东文官与占城小朝廷“协商”分舰队驻扎事宜,刘志坚、高肃等谙熟守城的将领则负责军城和港口的选址建造事宜。占城堡是仿南山城样式构筑的一座角堡,虽然守军只有千人,却安置了铁桶炮三十多门。赵行德是根据锦檐府细作带回来的地图选定的地点筑城,营造图样早在杨州便设计好了。锦檐府细作绘制地图之精细,就连刘志坚也暗暗心惊,暗道关东并非无人。根据再度实地勘测矫正,营造图样稍作修改就可以用。

“守军虽只有千五百人,”赵行德沉吟道,“算上家眷和逃难百姓,万人存粮并不多。”

“这里水道开阔,如果断粮断水太久的话,暂时撤走也是可以的。”

司南伙长,大学士时恒指着港口外海的海图解释道。

新建的占城堡距离占城王城有一段不短距离,王城背靠内陆,面朝大海,占尽了水陆地利,而占城堡则类似于南山城修筑在一整块深入海洋,三面环水的岩石山上。石山上虽然没有泉水,但占城一年四季雨水极为充沛,只需挖好储水池,就没有缺水之虞,若论易守难攻之处,还在南山城之上。商会自治的区域和货栈修筑在附近,这条陆路虽然很容易被占城军队封锁,但就军城本身来说,三面环海,既易守难攻,后路也畅通无阻。以分舰队的力量,外敌从海上完全封锁宋国船队。

“很好。”赵行德笑着点了点头,“这几天,辛苦了你们三位了。”

在扬州、广州之时,南海水师幕府就在做着在西南海各处要地筑城驻军的准备。

虽然如此,三人能够在水师停留占城这短短两天时间,便将占城堡的修筑和诸军事宜大体规划完成,也确实是令人惊叹的成绩。时恒水文造诣极高,刘志坚和高肃均是跟随了赵行德多年的部属,用起来真左膀右臂一般顺手。三人因为勘测筑城的事,水师停泊占城以来,连王城都还没有进去玩过一趟。不过,若非他们三人,换任何别的人来办这件事,赵行德也不会这么放心。

“时大学士,觉得西南海这一片怎么样?还算是个百姓安居乐业之所吗?”

赵行德这一问,刘志坚和高肃的目光都看向时恒,他虽然是水师的司南伙长,但他另外有大学士身份,所以算是西南海军司的客卿。夏国人人识字,尊师重道并不逊于关东,学士府又掌管着天下教化。因此,赵行德对时恒另眼相看,刘志坚、高肃等军官也视为理所当然。此次时恒跟随南海水师出征,同时肩负了学士府的在西南海观天侧地,采集各地物产的任务。远航完成之后,时恒很可能返回长安学士府。因此,赵行德对待时恒也存着一份客气,如果不是军议的正式场合,都尊称他一声“时大学士”。

“怎么不是安居之所,稻米一年三四熟,蛮部又分散衰弱,简直是天赐之地。”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啊。”

时恒常年在海上漂泊,豪爽不下漠北的军士,他毕生以勘测海路,寻找新的土地为业。赵行德就此事问他,他自然不会扭扭捏捏,直截了当道:“上将军继受了开拓西南海疆之重任,应该早有成算才是。占城王答应我们在这里筑城屯兵,可不是他一时糊涂,更非侥幸。然而,蜀国和大理联兵能够速战速决灭掉安南,实在是侥幸。如果不是安南朝廷自恃称霸一方,居然起倾国之兵和蜀军约期决战,以至于一败涂地,安南战事还不知拖延到什么时候。所以占城距离蜀国,或是宋国最近的城池,有数千里之遥,如果从陆上发兵征讨,胜败先不说,单单一个粮草转运的耗费,安南王只一个拖字诀,就能把大理和蜀国给拖得罢兵言和。”

“时大学士之言不错。”刘志坚点头道。

“正因为此,安南王、占城王,向来都不服中原上国,给予好处便来朝拜,不给好处,说不定就要出兵侵扰。为何这次占城王如此好说话?说白了,不过是主客易势而已。我水师大军浮海而来,大海就是通途,一条大海船所载之粮草,足供数百人半年,不需牛马转运耗费,就节省了九成的粮草了。占城王若忤逆了上将军之意,水师战船今天可以来,明天也可以来,他占城王临海筑城,唯有日防夜防,只有吃亏的份儿,却没有足以匹敌的水师,明明知道我们志在囊括整个西南海域,这张网将来必然会越收越紧,网中的这条鱼却只能蹦跶几下而已。”

时恒要说服护国府为勘测海疆出钱出力,自然有所准备,再加上在西南海水师中耳闻目睹,平常不时与水师军官讨论军略,更是头头是道。他说完之后,高肃和刘志坚都颔首赞同。

“大学士就是大学士,”刘志坚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行军司马呢!”

“时大学士,”高肃也笑道,“干脆来我们西南海水师算了。”

时恒的性格直率,听了二人没口子的夸赞,竟然没有随口谦虚,而是低头呵呵笑了起来。

“正是。”赵行德也笑着附和道。他看向高肃、刘志坚二人,似乎是随意说道:“你们也考虑一下,西南海既然是安居乐业之所,干脆把家眷都接过来好了,这里有万里海疆,列岛无数,正需要你们扎下根来开枝散叶,若经营得好了,功业也未必逊于在大食裂土封侯。”

章 148 飞鸣天上来-4

“时大学士,”高肃也笑道,“干脆来我们西南海水师算了。”

时恒的性格直率,听了二人没口子的夸赞,竟然没有随口谦虚,而是低头呵呵笑了起来。

“正是。”赵行德也笑着附和道。他看向高肃、刘志坚二人,似乎是随意说道:“你们也考虑一下,西南海既然是安居乐业之所,干脆把家眷都接过来好了,这里有万里海疆,列岛无数,正需要你们扎下根来开枝散叶,若经营得好了,功业也未必逊于在大食裂土封侯。”

高肃和刘志坚不由一愣,西南海这般大的局面,情况二人都心中有数。

在西南海定居的官绅百姓,一千个人当中有一千个关东人,一万个人当中未必有一个夏国人。理社清流更将西南海屯垦地视为根基之地,竭尽全力争取在各海外州县开设学校,向朝廷争取推举学政和议政之权,甚至有人提出若鄂州朝廷不肯答应的话,海外州县只有自行推举学政另行议政。西南海水师中,关东宋国军官大都不排斥在海外屯垦地定居下来,而高肃、刘志坚等夏国军官则大多没有这个打算,无它,西南海个屯垦地离夏国实在是太远了。

赵行德的提议虽然看似随意,实际上却是认真的。

高刘二人和他共事多年,二人都很明白,赵行德从不会拿正事开玩笑。

此刻正值宋夏两国都全力支持水师,西南海军司势力大张之时,然而,对赵行德来说,这只是表面煊赫而已。西南海军司和辽东、河南、京东路的基业不同,前三个地方,一兵一卒都是他从战场上带出来的,从上到下,可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正因如此,曹良史和岳飞可以一天在汴梁夺帅,第二天整个河南三镇都另立旗帜,不再奉东京留守司的号令。辽东汉军与承影第八营的联合也是如此。而西南海军司则恰恰相反,除了调入分舰队的京东路旧部之外,西南海水师的许多军官士卒都是宋朝各地水师整编而成。朝廷因为防范赵行德行河南三镇故事,在组建水师的同时,就安排了周和等人加以掣肘。而西南海各屯垦地更完全掌握在理社清流手中,赵行德虽然是理社清流中的元老,但他也只是个元老而已。

换句话说,赵行德虽贵为西南海水师大都督,西南海军司上将军,但他无论对军队,对地方去的掌握,都远远不能与他在辽东、河南的时候相比。目前他虽然占据了一切有利因素,但他对局面的掌控却远不如从前。正因为如此,赵行德才会不遗余力地在水师中拔擢年轻的士子军官,然而,如冯糜、马援这些士子虽然满腹的热情,但毕竟年轻,担当方面大任尚缺火候,因此,高肃、刘志坚等能征惯战的承影营旧部对西南海军司的态度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西南海虽然一片大好局面,如果不好好经营,将来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占城在东汉时反叛出去,数百年游离在中国之外。”

“这西南海许多屯垦之地一旦分崩离析,甚至与各处土王合流作乱的话,将来想要再收拾回来,还不知道要耗费多少钱粮?流多少鲜血?所以,当务之急,是要以西南海路为经纬,以各地母港诸军为绳结,紧紧地将这一大片笼住中国的范围之内。待到将来天下大定时,叛乱自立之心自熄,这西南海疆便永如中国版图了。”

“如今西南海正是创业艰难之际,你们几个要是中途离开,我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赵行德半开玩笑般劝说道。他摊开双手,看着高肃和刘志坚,二人只是沉默着。

对夏国人来说,西南海可比北疆还要神秘莫测......周围都是关东人......这决定可不易做。

“赵将军,我只是会发炮打仗而已。”

“我也没有金司马,不,没有率宾侯老金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本事啊。”

沉默了一会儿,高肃和刘志坚先后讪讪笑道。

和金昌泰相比,他们二人更像是纯粹的军士,对赵行德、金昌泰封侯拜将的功业,他们当然羡慕,但是,要一辈子呆在离夏国最近的也有万里之遥某个海上岛屿,对他们来说是十分困难的决定。直到现在,军士们还时不时谈起富贵还乡后的打算,杜吹角也时刻关注着长安的田地价钱多少?扬州和洛阳的又是多少?

“二位不必过谦。西南海与辽东的情况不同,无为而治,民政上的事情不会太多的。”

赵行德缓缓说道,话音不大,时恒和高肃、刘志坚三人脸色却为之一变,齐声惊道:“无为之治?”这和赵行德从前的作为可是大异其趣,他无论在辽东还是河南,那一次不是把地方搞得天翻地覆,深深刻上了他赵行德印记?夏国虽然海上势力单薄,但大将军府为此专门建立了西南海军司,就是希望赵行德能有一番作为,借助安南、龙珠岛等几个不多的支点,强行在海上伸展一片出势力来,三人谁也料不到赵行德口中竟会说出“无为而治”这四个字。

“无为之治?”时恒皱眉问道,似乎不相信赵行德刚才说过这话。

“正是如此。”赵行德肯定的点点头。

“可是,这一片大好的局面?”

高肃也迟疑道。兵不血刃拿下港口、筑城、屯兵,哪怕他并不打算久居此地,迟早是返回夏国去的,胸中也充满要在西南海大干一场的豪气,谁知赵行德竟是“无为而治”的打算。

“没什么奇怪的。”赵行德向三人解说道,“庖丁解牛,听说过吗?”

“听说过。”时恒点点头,“可这和无为而治又有何关系?”

“你可以把西南海水师看做一把刀,”赵行德含笑解释,“将西南海上疆土看做一头牛。”

高肃、刘志坚、连时恒在内,都是他十分看重的部属,而且,南海水师是宋国和夏国联合水师,如果夏国军官无心于此,即便赵行德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其中维持平衡。

“刀?庖丁解牛?”时恒奇怪地看着赵行德,喃喃道:“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他虽熟悉《庄子》,确实在难以当前的局势联系起来,高刘二人更疑惑不解。

“无为而治,并不是无所作为,而是舍难求易,舍弊求利。”

“西南海上最大的利益......”赵行德沉吟道,“只在海上通商、移民屯垦这二者而已,改土归流,教化土著,都还在其次。而这与各地土王和酋长的利益恰恰相反,在土王和酋长看来,海上商路不过能带来一些奇珍异宝,各岛都是地广人稀,刀耕火种,我们移民屯垦的土地应有尽有。土王和酋长最担心的,莫过于失去从前的权柄。具体就是我们强行干涉部落藩国内部之事,甚至谋夺他们的权柄。”

“所以,如果我们在西南海各地筑城驻军,一意只在维护海上商路的安宁,保护屯垦汉民的安居乐业,而不强行去干涉蕃国部落内部之事的话,并不会触及到当地土王太大的利益,再加上海上通商和屯垦地带给他们的好处,各地土王虽然不满,但就像占城王的反应一样,斟酌利弊总还是能容忍下来。偶有一两个土王挑事不服的,也难以诱惑其他人与我们为敌。”

“我们西南海军只需要镇之以静,临之以威,平常对蕃落无为而治,偶尔杀鸡儆猴一下,若庖丁之刀以无厚入有间,我们不需损耗多少元气,就可保这西南海上数十年太平无事。”

“如是相反,我们在各地的城寨驻军涉入番国部落之事太深,甚至像有些人寄希望于广教化于蛮夷的话,恐怕不但处处树敌,甚至可能会激起蕃落百姓的反抗,哪怕每一次我们都能打胜,但这就跟牛刀去生割硬砍一样,总有一天会将我们的元气和锐气全部消耗掉的。”

时恒等三人一边听,一边频频颔首。这可不是无的放矢,无论夏国在罗斯等地推行军士制度,还是宋国在西南海教化当地百姓,都是十分麻烦之事,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反弹。以西南海疆域之广,一两处造反还可以强行压制,若是有个四五处火头,水师就只能疲于奔命了。如果不能速战速决的话,军队甚至可能像宋军在安南之战中那样陷入泥坑中爬不出来。

“我们水师虽强,”赵行德看着三人,沉声道:“可我们的作用,也只是一把利刃而已。”

“所以,你们两人虽短于民政,保一方的安宁也已经足够了。而且......”

赵行德故作神秘地低声道:“我正准备上书护国府和宋国朝廷,将各个港口以及商会岁赋的三成发给驻地军兵,而这里面,又有三成是各地都督的薪俸。两位若是做着富贵还乡的打算的话,也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他抬头看着二人,刘志坚已有意动之色,而高肃犹在沉吟未决。高肃在虎翼军的时候曾经结识了一位大家闺秀,俩人郎情妾意,女家也答应了提亲。只等他衣锦还乡之后就要大办喜事了。这件事承影第八营的袍泽都知道,大家时常拿来打趣。他一心要会关中,也与这们婚事大大有关。

“钱多事少,这些可都是肥缺,”赵行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开玩笑道:“高长史,你也要抓住机会啊,说不定,你那个未来老岳丈会巴巴地把女儿送过来结亲的。”

“多谢大人费心,”高肃的眼神一黯,低声道:“不过,长安那边......已经嫁人了。”

章 148 飞鸣天上来-5

“多谢大人费心,”高肃的眼神一黯,低声道:“不过,长安那边......已经嫁人了。”

赵行德和刘志坚都是一愣,赵行德拍了拍高肃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第八营的老兄弟都知道高肃对这门亲事十分看重。刘志坚颇为同情地看着高肃,在广州的的时候,高肃拉着刘志坚一起喝了半夜的酒,此后高肃的精神一直不是很振奋。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刘志坚已经隐约有些猜测,他多少理解这种心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嫁给别人,尤其是高肃算是情有独钟,简直是不能忍受的。在扬州的时候,军官们相约去喝花酒,高肃总是最“老实”的一个,在攒钱置家业方面,他还是杜吹角的好搭档。

“明天又要起锚了。”赵行德从桌旁的柜子里拿出一瓶血珀色的蒲桃酒。

赵行德带着淡淡的歉意,将几个琉璃杯一一斟满。高肃的遭遇,在承影营中并不是唯一的。承影营不比其他营头常年驻扎一地,军士们总是在外征战,虽然先皇颁布敕令,出戍军士三年后可与家人团聚,然而,像赵行德这样,每次和家人都是匆匆别过,夫妻间聚少离多。像高肃这样,因为出戍时间太久,家乡的亲事也告吹了。关中、蜀中富庶,商民又多,军士的地位尊崇,大户人家通常要有一个军士支撑门楣,如果自家没有的话,哪怕招赘也要招一个。然而,家中有了军士以后,他们又极力避免这个支撑门庭的军士出外打仗。

对长安的富商巨贾来说,战场上流血送命,还不如做生意挣银钱来得容易。

“嫁人也没什么,为什么还要嫁给一个鳏夫......”

高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痛惜地喃喃道:“后母是那么好做的吗?””

如果那女子嫁给了一个如意郎君,他或许没有这么痛苦,可偏偏嫁给了一个死了老婆的鳏夫,那人比她大了十几岁,还有亡妻留下来的三个孩子。高肃知道这里面有家世的因素,然而,他仍然为心中那人感到抱屈,怎么能这样委屈自己一辈子。又或者,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如果自己不是先去了辽东,后来又出征宋国,好几年没下决心退役回乡,也许,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结局。每当想到此处,自责就如无数的虫子一样啃咬着他的内心。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刘志坚低声吟道,打断了高肃怨妇一般的自责。他没说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无聊的话,而是将话题岔了开去,分别四人面前的酒杯斟满劝饮。他那慷慨激昂的语气,依稀令人想起当年,每回出征之前的情景。海船上的酒禁不像陆上行军那样严格,为了消毒防腐,许多水手习惯将烈酒掺在清水中来喝,但配给官兵的只是普通的米酒。关中的葡萄酒,特别是三蒸三酿的英雄血,不仅是难得一尝的美味,更让人想起关中家乡的味道。

“来,上将军,我敬你一杯!”

“什么时候上将军多指教两招,三妻四妾呀,怎么都能安抚得住呢?”

高肃喝得有些迷糊了,端起酒杯对赵行德道:“老高要是有上将军三分之一的本事,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什么允文允武,真是个没用的人啊。”他这是有口无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赵行德脸色有些尴尬,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也没有解释什么,和他满饮了一杯。夏国人从上到下,大多数军士都是一夫一妻的,像他这样聘有几位妻室的是少数,别人在艳羡之余,也有不少非议,大多是说赵行德对不起原配夫人之类。高肃为人端方稳重,虽然是他的部属,底下恐怕也不以为然,此刻借着酒劲什么都说出来了。

“老高,”刘志坚皱眉道,“你喝醉了!”他将高肃面前的酒拿开。

“我没醉!”高肃却不依不饶地护着酒杯,“明天就要出征,今日还不能大醉一场?”

正因为人稳重,得知长安那边的消息以来,高肃一直将积郁压在心里,直到今日才倾吐出来,酒入愁肠愁更愁,葡萄酒并不算是很烈的酒,四五杯下肚,他的手就微微抖了起来。

刘志坚叹了口气,刚想把他面前的酒换成蜜水,却被赵行德伸手拦住了。

“让他喝吧,”赵行德看着刘志坚询问的眼神,“老高这次发泄出来,有好处。”

刘志坚点点头,把手缩了回来,高肃得这机会,口里喃喃道:“干了!”又给自己满饮了一杯,刘志坚和赵行德、时恒都是浅尝辄止,船上虽然不禁酒,但宿醉的滋味可不好受,特别是明天就要起锚出航,赵行德照例会在船楼上观礼,让岸上和各船的水手都能看见自己。

“赵将军不必担忧,大家当初加入承影的时候,就知道要常年出征打仗的。”

刘志坚宽慰赵行德道:“老高只是一时想不开,这场酒醒了以后,慢慢会放下的。”

赵行德点点头,他何尝不知如此,只是心里有些沉重而已,他心中闪过几位佳人的面容,如烟似雾地眼眸,一次次惜别,漫长的别离,更有许多愧疚。刘志坚也叹了口气,他早就定下了家室,但这些年也是聚少离多。高肃已经醉倒,气氛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愈发沉重。

“关中还好一点,”时恒放下酒杯,忧道,“河中那边,民间已有福福脚的说法了。”

“天下承平年久,人心不比开国之时,再这么下去......”

刘志坚叹了口气。所谓福手福脚,就是断手断脚。河中大规模地动员退役军士与大食突厥作战,又征发团练营上阵。总的来说,河中的民风彪悍,大食突厥激起了百姓同仇敌忾之心,然而,周砺兵败热沙海损失极重,也在河中民间引起了阵阵恐慌。因为断手断脚之人不必上阵得以留在家乡,所以对不想上战场的人来说,断手断脚又被称为福手福脚。虽然厌战的人只是少数,但这样的说法在民间也并不是没有,只是一直被护国府压制住了而已。

护国府并非没有考虑过和罗姆突厥缔结一个和约暂时稳住西线。但是,罗姆突厥人从来没有遵守和约的习惯,若夏国为了统一关西与突厥人缔结和约,他们很可能利用这个时机完成对大食诸侯的统一。在大多数护国校尉眼中,一个统一的突厥王朝,意味着河中直面人口达两千万的新兴帝国。两千万突厥臣民的威胁要远远大于六千万宋人,也超过了以几百万契丹人为核心的两千万辽国人,更别提关东辽宋两国还在互相牵制着。

“河中以一地的军民人力,直面整个大食突厥的军队,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赵行德放下酒杯,叹道:“我们这支偏师或许能派上些用场,希望这场仗早点打完吧。”

他完全能理解河中的校尉们的心理。一旦罗姆突厥统一了大食诸侯,就将真正成为一个庞然大物。白益王朝灭亡之后,河中的校尉就将罗姆突厥视为必须拔掉的眼中钉。热沙海一战,河中军士牺牲惨重固然刺激了护国府,罗姆突厥得到了热沙海以南的埃及诸侯的帮助,也是促使护国府决心斩掉这个心腹大患的重要原因。

而关东的局面,在最好的情况下,也许等河中解决了罗姆苏丹之后,因为辽宋相互消耗,两败俱伤,夏国反而能够比现在更轻松地解决掉关东二虎。而最坏的情况,失去的最多只是一个机会,近百年来,夏国失去的机会并不少。好像是上天不愿一个横跨东西方大陆的帝国出现似地,每当河中刚刚打败蛮夷,东线就开始不稳,每当东线辽宋两虎相争的时候,西线往往也出现了威胁。护国府总是优先考虑巩固已有的地方,按照护国盟誓保护军民的安居乐业,而不是舍弃任何一条战线,或是冒险同时在东西两线作战。

赵行德思绪飞快闪过,身为西南海上将军,护国府的策略他自然了如指掌,只不过,在有条不紊的布局之下,似乎总有些不清不楚的暗流涌动,十余万军士组成的大军都压在了西面前线上,后面还有几十万团练营陆续展开保护着后路。丞相柳毅、上将军张善夫等人的亲临前线,皇帝陈宣亲临康国坐镇,整个国家重心似乎都随着这场战争而发生了严重的倾斜。每当他看着大将军府送过来的军报时,都隐隐有种心惊的感觉。所以,广州出海之后,他就竭尽全力地督促水师加快航行,希望能及时赶到战场,能够为胜利的天平最后增添一点砝码。

高肃醉了过去之后,刘志坚、时恒自将他弄回船舱,三人各自休息不提。占城这种地方,对中原人来说已经是遥远的蛮荒了,但是常年行船的人都有眷恋港口的感觉。船队停留占城两天复又杨帆起锚,竟然又勾起乡愁来了。对很多人来说,前面的航程似乎看不到尽头一般。

这一夜,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因为明天又要再度扬帆起锚......

章 149 传闻赦书至-1

拂晓时分,西南海水师的艨艟巨舰一艘艘驶离占城港口。

宋国造的海船船舷几乎和城墙差不多高,栈桥上送行的占城君臣不得不用力地仰着头,这样才能望见船楼上的赵行德和簇拥着他的水师军官。炮船的甲板上下整齐排列着一排排炮窗,虽然为了防风浪而关闭了炮船,但炮窗曾经在占城做过一次表演试射,令占城人印象深刻,谁都知道,猛虎的爪牙平常是不露出来的,一旦出现,很可能就是要捕猎了。

占城世子制亚那垂下眼睑,掩饰住了眼中一缕复杂的目光。

“终于走了——”

国相杨宝坷八心中松了口气,这两天来,占城国上下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西南海水师正徐徐离开,国王和世子率领一众大臣,恭敬地立在码头栈桥上相送。

在杨宝坷八眼中,国王制麻那的背影有些佝偻,看起来比实际的年岁要苍老一些。世子制亚那身形挺拔,双手下垂笼在袖内,大袖随风飘动,露出捏紧的一角拳头。“年轻人,还是血气方刚啊。”杨宝坷八安叹道。世子殿下的背影似极了当初的国王。制麻那即位之初便出兵讨伐安南,企图从安南手中夺回被侵占三州之地,然而,很快就被安南打败,西北真腊国也趁火打劫,不时骚扰攻打占城,这些年来,占城军队在东西夹击中疲于奔命。虽然国王制麻那从来没有说起,杨宝坷八却知道,他十分后悔当初贸然挑衅安南国。

“你一定要忍,”没有得到回答,制麻那皱了皱眉,低声喝问,“知不知道?”

“是,”制亚那语气顿了一顿,低声道,“父王。”

“只要西南海水师还在,”制麻那压低了声音,“就一定,一定不要挑衅大国。”

“是。”制亚那低声道,语气不服中暗含了些气沮。

对占城人来说,大国只有一个,从前是中原宋国,现在则多了一个夏国。虽然无论夏国和宋国,对占城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因为距离遥远,占城对大国并没有多少畏惧,在表面上臣服中原大国,以借势对抗安南的同时,占城隐隐为祖先曾经对抗过大国而怀着自豪或得意的心情。大理归附夏国,然后蜀中出兵一举灭掉了安南,令占城人大为震惊,但是,占城朝廷上下也只是震恐而已。商人们固然欢欣鼓舞,然而,西南海水师的突然到来,对占城君臣来说,却意味着,大国这个庞然大物,忽然一下子将爪牙伸到了面前。

双方实力悬殊如此庞大,此时还妄图抗拒简直就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风神保佑,把他们都吹到大海里去吧,永远不要再回来”

制亚那即不理智,也不争气地诅咒道,拳头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

西南海水师是大国的爪牙,本身也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绝不是占城能够抵抗的。所以,占城国王制麻那没有任何犹豫,对赵行德的任何要求,占城国都尽量满足,只求他早点离开。占城本身也有一支不弱的水师,但越是如此,和庞大的西南海水师相比,就越是令人沮丧。

“但愿风正浪平。”赵行德低声道,“我们才能赶得上时间啊。”

他笔直地站在船楼上,望着占城港渐渐消失在海平线上。对占城人,甚至制麻那父子来说,赵行德的地位只比天神稍低一点,整个王朝的存续,甚至整个藩国的命运,都握在他手中。然而,对赵行德而言,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事是他无法左右的。海上的飓风和暴雨,在广州一举击败大食水师后,就成了他的主要敌人。很多时候,赵行德对这些敌人无能为力。

宋辽在河北这一场大战,无论胜败,几年前辽军席卷中原的场面恐怕很难再出现。

这几年来,各州县都拼命修筑城墙,火炮也铸造得也不少,处处都是坚城重炮。这些城池还是赵行德亲自设计的。辽军骑兵很难在重演势如破竹那一幕,一个一个城池攻打下去,安东军司就会有很好的时机出兵干预。夏国的出兵,犹如一把悬在头上的剑,邓素和耶律大石如果没有疯的话,都一定会刻意控制战争的规模,就好像两个人只用一只手打架,还要留着另一手防备别人一样,稳妥倒是稳妥了,只是既然留有余地,就很难一举击垮对手。

............

连绵的山丘,空旷的戈壁,寂静的山谷中,只有风在尖声呼啸。

千余骑兵沿着山谷缓缓而行,骑兵铠甲外面罩着黑色的长袍。

为了防风沙,骑兵们一律用黑色方巾掩着口鼻,方巾上只露出一双双冷峻的眼睛。

当先的骑将却是一袭白色长袍,头裹着白色的头巾,宽大的一条黑色腰带上挂着一柄月牙弯刀,胯下一匹高大的白马,在黑色的队伍中前面格外醒目。山谷中十分安静,只偶尔传来被惊起的乌雀扑棱棱地振翅声。骑将目不斜视,似乎是信马由缰,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东西。他身边几名骑兵却一脸警惕,几乎山谷中每一次意外响动,他们都会注意到,不时有斥候从前方返回,将十里之外的军情向本阵禀报。

“大人,伽色尼诸侯就在山谷出口外,他们带了不少人。”

“好。”李四海沉声道,对吴迈点了点头。在夏国大军的压力下,伽色尼王和各部诸侯终于吃不住劲了,夏国提出来的条件就是,伽色尼诸侯放弃向罗姆苏丹效忠,改向白益王朝正统继承者,诸王之王的后裔李四海效忠。伽色尼诸侯并不是罗姆苏丹的嫡系,李四海保证他们效忠后将不会失去现有的封号,如果他们出兵帮助白益王朝恢复正统的话,他会在攻克巴格达之后付给的慷慨军饷,并且将再度加封他们的土地。双方接触过几次后,伽色尼王杜乌拉只答应召集诸侯,大家要一起商量向白益王朝效忠的事,也要一起见见诸王之王的后裔。

夏国和伽色尼诸侯的和约十分脆弱,为了避免引起伽色尼诸侯的猜疑,他这次带在身边卫士仅仅一千余骑。除了吴迈的几位承影旧部,其它都是陆续收服的各个部落的骑兵。李四海派出使者到短短时间之内,以白益王朝的名义招募了一万多骑兵,各部落骑兵集中起来后,通过箭术、骑术、刀术比试的结果,选拔出了一千王室骑近卫军,李四海这次全部带了出来。

这些骑兵虽然武艺精湛,但行军打仗的作风却只有一个勇猛,根本不成阵列。

吴迈等人都说要加强军纪,李四海却反其道而行之,除了生死攸关的一些禁忌,他将夏军的军律几乎删去了十之八九,跟随他的军队就得跟在部落中差不多了多少。然而,军心非但没有涣散,李四海的威望反而涨到了一个高点。普通的战士只是喜欢这个年轻的领袖而已,在一些白益军官眼中,李四海简直是媲美四大哈里发一般的人,真正是大食帝国未来的希望。

白益人不像几个夏国军官一样称李四海“大人”,而是称他为“我的主人”。

他能说汉语、波斯语、粟特语、大食语,刀术和骑术都是极好的,他出身高贵,却丝毫也不傲慢看不起人,他经常和最底层的士兵一起喝酒烤火吃肉,但在长途跋涉艰难行军的时候,他也和士兵一样,在马背上带着自己的清水和干粮,没有享受任何特殊的待遇。

白益禁卫军骑兵大都来自世代生活在地形开阔在沙漠戈壁的部落,谷道两旁的高山耸峙,天上云层也压得很低。许多人感觉好像呼吸都不顺畅,在山谷中穿行了大约三个时辰,道路渐渐变得平坦。转过一个山弯,视野顿时开阔,出现了一望无际深黑色戈壁,更远处则是一些起伏平缓的山丘。

许多人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干冷空气,不过,呼吸刚刚畅快了一下又屏住了。

远处的沙丘下立着连绵的营帐,在营帐前面,一道长长的褐色阵线不断绵亘着。

骑阵两侧和后方,一队队伽色尼骑兵正从营帐中奔出来加入队伍。在李四海等人的视线之内,轰鸣的马蹄踏出烟尘滚滚直上云天,伽色尼诸侯的骑兵阵不断地变宽变长,很快如连绵的山丘一般占据大半个视野,所有的伽色尼骑兵集结完毕后,只见密密麻麻的骑兵中弯刀不时挥舞,尖尖的长矛如林。不久,一个使者骑马过来,请李四海过去和伽色尼诸侯见面。

“这是陷阱?!”吴迈脑海里立刻冒出一个想法,“他奶奶的!”

“诸王之王,我的主人,他们至少有一万人骑兵。”侍卫长库思老低声道,“如果一会他们动手的话,你只管立刻骑马逃走,我们会誓死挡住这些背信弃义的叛贼,将来请一定为我们报仇就好了。”

章 149 传闻赦书至-2

“如果没有夏国在他背后撑腰,宰了这个人,就像宰一只羊一样容易。”

莱伊总督高塞姆不忿道,在护闻之战中,他的军队损失极为惨重。如果不是这样,他绝不会同意向白益王朝的继承者低头的。伽色尼诸侯曾经长期和白益王朝作战。哪怕是道莱家族最鼎盛的时代,伽色尼诸侯也时叛时降,只在夏国的威胁下对白益王朝名义上的效忠而已。

“你没看见,杜乌拉的脸都青了。”贾赫德低声道,“他肯定要给这小子一个教训。”

“对,要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一个月前,谁都不知道这个人,现在他要我们舔屁股。想都不要想!这个混蛋。”

拉马丹总督贾赫德低声骂道。其他几个伽色尼总督相互看了看,没人反驳他。

博望侯李氏世代与白益王朝通婚,夏国也一直支持白益王朝,在各个大食诸侯间合纵连横,李四海为博望侯世子,在各部也早有名声,贾赫德却说没人知道,实是因为不得不以想白益王朝效忠的方式来向夏国低头,众诸侯都心怀怨愤,才故意这样说话。正是在畏惧而不服的心态驱使下,这次商议效忠的事,各个诸侯总共带了足足两万多骑兵前来。

众诸侯一起讥讽、嘲骂所谓新的“诸王之王”,都没有蓄意压低声音。

这些话传到杜乌拉耳中,也让他心里解气,杜乌拉脸色稍微缓和一些。

“先看他有没有胆子过来,”杜乌拉低声道:“待会儿吓吓那个小子。”

“遵命,伟大的埃米尔。”几个心腹点头答应。

“但是别杀了他,也别伤他的太厉害。”

杜乌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笑,他又叮嘱道:“我们要和夏国暂时停战,少不了这个傀儡。”他压低了声音,只让身边的几个人听到,“这仗还没打完,等罗姆苏丹和夏国快打出个结果来,我们再做决定。”伽色尼诸侯和罗姆苏丹一样,他们都是突厥的种,底层的部众则是呼罗珊各族都有。从语言、习俗和心理上,伽色尼诸侯更亲近罗姆突厥胜过白益王朝,更胜过夏国人。但是,即使是同一种族之间,各国各部的争斗也是你死我活,现在罗姆突厥还在和夏国对峙,伽色尼人就冲到前面去和夏国打仗损耗势力,那简直就是傻瓜中的傻瓜的做法。

在伽色尼人对面,白益禁卫军中的骚动已经平息下来。

有什么样的将领,就有什么样的军队,李四海是个胆子大的出奇的人,他拣选出来的白益禁卫军也个个是如此,说好听一点是勇猛,说不好听一点是鲁莽。他们都完全相信李四海。

“库思老为我掌旗。”李四海望着黑云压城一般的骑阵,平静地道,“你们都留在这里,”

“大人!”吴迈脸色大变,刚要劝阻,“这是军令!”李四海脸色一沉,低声喝道。军令如山,吴迈只能退后,眼睁睁看着库思老从掌旗官手中抢过王旗,故意以单手高举大旗,跟在李四海身后。两军对峙之间,只见两骑缓缓朝对面驰去,李四海白衣白马,在旷野中缓缓而行,仿佛面对的不是两万心怀敌意的骑兵,而是在自己庄园中中郊游行猎一般从容,在他身后,白益的王旗在风中猎猎飞舞,告诉对方军旗前面这个引人注目之人,就是新诸王之王。

“这是?”杜乌拉皱起眉头,其他诸侯也惊讶地看着一幕。

对方的举动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李四海没有讨价还价,没有约双方的头面人物在两军对垒的旷野中间见面,也没有在他的禁卫军的重重护卫下过来见面,而是只带了一名掌旗官,孤零零两骑就直奔本阵而来,这样的气魄,如果不是勇猛,那就一定是莽撞了。可是,突厥人、大食人、波斯人,越是勇猛的战士,就越是喜欢莽撞的行事。

伽色尼诸侯目瞪口呆的时候,他们的部属已经在交头接耳。

列阵的骑兵当中,大部分人人根本还不知道突然间列阵是为什么?直到这时,他们才被告知是为了“迎接”新的“诸王之王”,伽色尼的大将和总督总算还是有脑子和顾忌的,并没有直接告诉所有的部属,这一举动就是要给新的诸王之王一点颜色看看。骑兵们议论纷纷,许多人本来对白益王朝就没多少敌意,此刻更是七分好奇和三分敬畏地看着两骑缓缓驰来,越来越近,前排的伽色尼骑兵已经能看清楚诸王之王年轻而又威严的面容,就跟想象中一样!

“库思老,你害怕不怕?”李四海尽量维持着仪容,沉声对护卫长道。

库思老单手擎着白益王旗,只比主人落后半个身位,李四海问话的声音不大,库思老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望着李四海,脸上露出愤怒的神情,库思老怎么会是怕死的懦夫?!因为太愤怒了,他不但没有说答话,反而忍住才没破口埋怨主人。李四海在前面,没有听到答话,也看不到库思老的表情,但他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将库思老的心理“看”得清清楚楚。

“一会儿,他们都朝我下跪。”李四海悠悠道,仿佛理所当然一样。

“嗯?”库思老一愣,刚才的怒色一僵,李四海没有等等他慢慢反应过来,自顾自说下去道,“他们下跪以后,你就跟着我,带头大声喊‘诸王之王’,听见了吗?”“是,主人!”库思老不假思索地答道,直到此时,李四海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但他说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库思老就不能理解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明白主人的命令。

“要是他们不跪呢?”片刻之后,库思老才反应过来,疑惑道,“我怎么办?”

“见机行事吧。”李四海似乎不在意地道,他的声音低沉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不管他们怎么做,我只知道我要做的,我不会是就一个傀儡。”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说话间,两骑已经到了伽色尼诸侯面前,驻马停下,李四海平视着惊讶的伽色尼诸侯。

因为事发突然,伽色尼王杜乌拉以下的十几个诸侯还在驻马在大军阵前目瞪口呆。

他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李四海主从二骑驰到近前,这时,杜乌拉因为过于震惊,居然忘了应该怎么开口,本来他想在叫出“诸王之王”这称号时,刻意带上一种嘲讽的口气,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这种嘲讽似乎显得过于轻浮了,一点没有伽色尼王应有的王者之气。“或许应当让这小子先开口?”杜乌拉想到,他脸色阴沉不说话,其他伽色尼诸侯等着李四海开口说话,伽色尼的贵族和骑兵们更面面相觑。

数万大军屏息等待,无数目光落在白马白衣的诸王之王身上。

白色,在白益王朝,甚至整个大食帝国都有特殊的意义,传说真神的天房就建筑在一片洁白的沙漠之上,每一粒白色的砂子,就对应着一个虔诚信徒的灵魂。不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贫苦百姓,死后都化作一粒白色的细砂,平等地沐浴着真神的仁慈。所以,真正的王者,似乎就是眼前这位诸王之王的形象,高贵得仿佛目空一切,又仿佛在天上注视着每一个人。

“这才是真正的王者!”“诸王之王!”许多人如是想到。

“该死的!”杜乌拉羞怒地想到。夏国商人有句话,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此情此景,哪怕有一千零一个佞臣在他耳边谄媚,也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比李四海更高贵,他甚至有种相形见绌的感觉,真不该在众多诸侯和大军面前见面,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永远也难以想象的出,一个人的气势竟然压倒千军万马,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无形的压力似乎笼罩每一位诸侯,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

杜乌拉后悔着,正打算开口说点什么挽回颜面,抬头看向对方,他的眼睛忽然睁得更大。

李四海平静地看着一众伽色尼诸侯,伸出马鞭向下一指,直直地指向了地面。

“这?”杜乌拉惊怒地看想李四海,迎面的平静目光仿佛冰冷的剑。

从他那双褐色的瞳仁里,杜乌拉看到了无比的决心,要么下马,像一个下属一样和他相见,要么两边一拍两散。如何收场,这位诸王之王根本就没考虑过由此可能导致的后果,他的目光中只有坚定,要么下来,要么,大家就准备战斗吧。“要继续开战吗?”这个问题蓦然浮现在每个伽色尼诸侯的脑海里,李四海的每一个举动都出乎了他们的预料,如果不是为了和约,他们一起到这里来干什么?直到这时,诸侯们才想起效忠于白益王室这个条件。如此想来,像一个谦逊的封臣那样,下马参见白益王朝的继承人,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的礼节。

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难道杀了这个狂妄的小子,然后大家继续和夏国打仗?

杜乌拉低着头下马,十几个伽色尼诸侯几乎同时翻身下了马,库思老最后一个下马,时,他们已经无法与李四海平视,每个人都要抬头才能看着诸王之王的脸说话,然而,一件更加令人惊怒的事情发生了。李四海手中的马鞭不但没有收回,反而继续向下一指,这一次,指着的就是杜乌拉和十几位诸侯脚下的土地,这个举动虽然令人震惊,但意味无疑是明确的。

“跪下?”“诸王之王让他们跪下?”

伽色尼王杜乌拉,各地总督和军团将军们,连同他们身后的副官,无一例外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反而是士兵们并有太大的反应。许多人经常下跪,而另外一些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向谁下跪过了,哪怕是面对伽色尼王杜乌拉的时候,诸侯们也只是微微一躬身而已。杜乌拉脸色铁青地看着李四海,因为过度地愤怒和羞辱感,他浑身微微颤抖。

近在咫尺,诸侯们看清李四海的平静而坚定的目光:“效忠王室,那就跪下宣誓吧。”

气氛沉闷得仿佛要爆炸一般,也许有一个人怒吼一声抽出弯刀,就能把这个高高在上的诸王之王掀下马来,将他砍为肉酱,然而,尽管众诸侯心怀不忿,却终究没人先拔出刀来,僵了一会儿之后,不知是谁带的头,反正事后说法很多,刚开始没有一个伽色尼诸侯承认自己带了头,很多年后又有很多人争抢将这份荣誉揽到自己头上。总之,有一个人先跪下来了,其他十几个人也就陆陆续续单膝跪在了地上,完全是一副封臣向国王宣誓效忠的姿势。

这一幕,让他们身后两万多伽色尼骑兵,以及对面一千余白益禁卫军全都看呆了。

“伟大的诸王之王,请您,”杜乌拉的嗓子有些干涩,“请您接受我等的效忠。”

“我,李四海,”李四海的目光看着大军,平静中透着自然,“接受并将带领你们。”

这时候,整个大军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北风在呼啸着横扫过无垠的旷野。

杜乌拉等诸侯动作很僵硬地跪在地上,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李四海瞥了库思老一眼,忠心耿耿的护卫长似乎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瞪大了眼睛,嘴巴却紧紧地闭着,似乎完全忘记了先前答应的话,就这么干看着伽色尼诸侯跪在地上。

“都起来吧。”李四海狠狠地瞪了库思老一眼,“看看我们的勇士们!”他轻轻一提马缰,白马缓缓绕过跪了一地的伽色尼诸侯,朝着一望无际的骑兵军阵驰去。库思老下意识地跟在他的后面,两骑穿行过一个方阵,伽色尼王杜乌拉和其他诸侯都跟了上来,一行人静静地在长矛如林的骑兵阵中缓缓而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四海的身上,没有人敢交头接耳。

气氛安静得仿佛凝固,这时,李四海轻咳了一声,库思老才惊醒过来,记起自己的使命。

“真神在上,”他恨不得将舌头扒出来,用进了全身力气大声喊道:“诸王之王!诸王之王!”

仿佛一颗火星落进了火药桶一般,这一声喊还没到一半,周围的骑兵全都大声呐喊起来。

“诸王之王!”“诸王之王!”

汹涌的欢呼声如潮水一般,从李四海所在的地方扩散开去!一直扩散到所有在场的伽色尼骑兵,扩散到了对面的白益禁卫军。欢呼声惊天动地,仿佛一道洪流冲开了堤坝,很多人蓄积已久热情完全激发了出来。他们拼命地朝着诸王之王的方向,向天空声嘶力竭地大声喊着。整个大地都被这欢呼声所震撼,整个天空都仿佛充满了暴风一般的激情。

“诸王之王!”“诸王之王!”

“诸王之王!诸王之王!诸王之王......”

章 149 传闻赦书至-3

“李四海这家伙闹这么大动静啊?”

“收拾伽色尼,别人也不是办不到,但达他这个地步,换了个人就不行了。”

“是啊,伽色尼诸侯一下就凑了一万多骑兵给他。”

可汗城外的中军大帐里·,各部将军长史们低声议论着不久前军报的消息。

张善夫、徐文虎两位大帅每日例行点卯军议之后,没到场的李四海俨然成了主角。西海水师船只和水手都不多,却靠炮战加偷袭的战术让突厥人吃了不少暗亏,军报上总是有战果,这位前西海水师都督李将军在前线也算小有名气,然而,在军中,实力总是第一位的,真正的统兵大将却没把他放在眼里。现在李四海成了白益王朝诸王之王的继承者,短短时间内就招揽了两万多人马,叫人再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了。

“这家伙,招揽这么兵马,怎么安抚得住,他养得起吗?”

连老成持重的徐文虎都有些妒忌这个家伙了。从校尉升到权将军,再到白益王朝的诸王之王,光芒仿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一样,特别是他经常率领水师孤军偷袭罗姆突厥人的城镇,单骑降服伽色尼诸侯,在军中传的神乎其神。令军中的老将们暗生长江后浪推前浪之感。

“老徐你不知道,”张善夫含笑道,“李四海这小子是个大富翁呢。”

“哦?”徐文虎一瞪眼,他似乎天生看张善夫不顺眼,故意奇道,“我可不知博望侯老李养得起两万骑兵,就算伽色尼人不要军饷,军粮、犒赏,还要收买部落达官贵人,哼,都不是小数目啊。”普通军士和军官把李四海收服部众之事传得很玄乎,仿佛这个人天生贵胄一样,而徐文虎这些久经世事的将军才知道,合军聚众最根本还是粮饷,就算你是诸葛孔明复生,没有粮饷,大军一样散掉。所以,李四海能收服伽色尼人不稀奇,他在没有向护国府打招呼的情况下,自己就维持起了一支两万多骑的军队,到让徐文虎感到有些意外。

“两万人马啊,”徐文虎摇了摇头,想不通地道,“这小子挖到了金山还是银山?”

“金山没有,不过,银山倒是有啊。”张善夫看了看左右,笑道,“李四海和赵行德合伙,在东瀛找到一座大银矿,又联合其他人将它竞买下来了,这几年来开采的白银越来越多,他这小子是发了大财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对行军司众长史“不过,要收买这些伽色尼诸侯,还要养两万人马,估计他也该倾家荡产了,李四海年纪轻轻有这个气魄,博望侯也算后继有人啊。”他顿了一顿,叹道,“可惜啦,这个家伙,不过呢,”张善夫微微笑道,“还有一个李邕撑着博望侯府,也还不错,伽色尼诸侯既然臣服李四海,李邕不久也该脱身了。”

“这么一大笔钱,李四海那家伙居然舍得拿出来,真是可惜啊。”

徐文虎故作惊讶地说道,看了看左右将军,和众人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到了他这个地位,钱财早已经看得不那么重要了,别的不说,打下一座敌人的城池,全城大索,所获得的财务就是无数商贾累世积聚所得。在徐文虎、张善夫这样的人看来,这世界上最好的买卖,不是找到金山银山,而是将别人的金山银山抢过来。虎狼是不会在乎住猪牛比它肥的,再肥也不过是食物而已。但是,在李四海这个年纪,却能散了金山银海来招兵买马,这份胸襟,却比他以白益王朝继承人的身份慑服了伽色尼诸侯更令人注目。

“人才难得啊。”张善夫点头道,他有些惋惜,却并没有丝毫悔意。

李四海做了白益王朝的继承人,自然就退出大将军府的晋升序列。江山代有人才出,他在伽色尼的表现固然令他也惊讶,但这样一个人,放在诸王之王的位置上才能发挥出他最大的作用。至于李四海继承白益王统,有没有可能反而成了后患,张善夫却并没太放在心上。他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孤身一人,打平大食各路诸侯,休养生息,至少也要十几年以后了,而夏国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时间。试问秦国统一六国前,还会在意匈奴人吗?张善夫端着茶杯有些出神,前面有猛虎,后面是暗流,白益王朝复兴的威胁,和迫在眉睫的危机比起来,已经遥远到不需要考虑了。和那些虚无缥缈的相比,张善夫的谋算永远是最实际的。

“老张,”徐文虎低声道,“你准备把压制伽色尼的大军西移?”

“嗯?”张善夫一愣,徐文虎很久没这么称呼过他了,二人都是在西线崛起的将领,在年轻的时候就相互竞争,随着地位越来越高,各自晋升上将军之后,徐文虎见到张善夫,就以“张上将军”相称,他眼神有些复杂,看着徐文虎点点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西线的兵力,多一点总是好的。”

“这么一来,乌浒水以北,河中腹地,康国,就都太虚弱了。”

徐文虎的目光落在别处,也没看张善夫,似乎无意地说道。

旁边的行军长史听了相视微笑,两位上将军斗嘴,大家也不以为意,这两位上将军互相不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西线的战事本来是徐文虎主持的,张善夫坐镇康国其实就可以了,非要亲临前线来做主帅,换了任何一个方面大将,都不可能没有不满。

“只要前面打得胜仗,突厥人怎么可能越过乌浒水?”

张善夫沉默了一瞬,盯着徐文虎,似乎想看他是不是故意找茬,沉声道:“再说,乌浒水以北,河中诸州县都已经整训了团练火铳营,深沟壁垒,城头有火炮严阵以待,突厥人孤军深入,只能是找死而已。”张善夫说话的时候,徐文虎撇了撇嘴,众军官又是一阵笑,在诸位上将军之中,张善夫最重火器是众所周知的,而安东军司和安北军司则对火器有些不屑。没别的,河中军士中拉出一个弓箭手,站在旷野中能面对面硬撼一个骑兵,火铳手能吗?

“是吗?”徐文虎拍了拍张善夫的肩膀,好像讲和一样,若无其事道,“唉,我就说,我能看出来,你算无遗策,不可能看不出来。”说完他站起身,张善夫目送他走出中军帐,脸上仿佛笼着一层阴云。

章 149 传闻赦书至-4

离开占城十余天后,西南海水师船队再一次看到了陆地。

赵行德登上船楼,只见一条长长的绿色海岸线,港口早已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水师的快船早两天航程到达渤泥国做准备,两天来,渤泥的国王、本地商人,市舶司屯垦流官都在翘首盼望着商船队的到来。船队靠港以后,市舶司流官先登船拜访,这流官中等身材,脸颊黑瘦,带着一丝忧色。他身穿宽袍大袖从八品朝服带着褶皱,崭新得似乎才从衣柜里拿出来似的。这流官进了白虎堂,环顾四周,只见赵行德和水师众人都是军袍短打扮,不由微微一怔,心头苦笑了声,没想到自己刻意换上朝服前来拜见赵先生,竟显得格外突兀。

“下官乌孝邦,参见赵大人。”

“不必多礼。”赵行德看着他,含笑道,“少阳对你大加赞赏,今日总算见到了。”

乌孝邦抬起头,眼中透出一股喜色,原本紧张局促的心情顿时松快了下来。

陈东被迫去相位,让南海屯垦地一片鸣冤之声,屯垦是陈东亲自主持下进行的,各处的流官不是他的门人弟子,就是心腹干吏,众人都担心朝廷改弦易辙,或者邓素干脆派人撤换各地流官。正因为如此,各屯垦州县愈发强烈地向朝廷情愿要求开州县官学,盖因为开州学之后,屯垦地的知州、县令等官职就都由州学推举,而不再由朝廷通过广州市舶司任命了。

开官学事在陈东为相时一直在推动,邓素上位之后又停滞了下来。

各个屯垦地虽然多方奔走,然而,朝中一向来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众心浮动之际,赵行德巡视西南海,一见面毫不犹豫地表明了态度,立刻赢得了乌孝邦的好感。不说别的,朝廷要撤换各地的流官,得先看他过不过得了这片恶海。赵行德和屯垦地流官士绅都不愿意看到的不速之客,自己就得掂量掂量,是火中取栗?还是小命重要?

“晚生惭愧。”乌孝邦执晚辈之礼问道,“赵先生在出发之前可曾见到恩师?”

“少阳很好,”赵行德点头笑道,“西南海桃李处处,开花结子,他应当更加欣慰。”

“赵先生谬赞了。”赵行德毫不见外的态度,让乌孝邦顿时振奋了许多,他看了看左右军官,拱手道,“渤泥州在西南海上一大屯垦之地,我等略备了几杯水酒,给赵先生和诸位将军接风。”他称呼赵行德为“先生”,是敬重他在理社的辈分,其他人则敬将军,分了亲疏。

冯糜和马援交换了个眼神,马援不满地耸了耸肩膀,冯糜只是微微一笑。

“不必了。”赵行德低头看了看军袍,对乌孝邦笑道:“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我水师立下规矩,若无军务,不得随意在岸上过夜。某腆为主帅,在出海之时,若非军务所需,不离开水师船队一步。”他看着乌孝邦脸上失望之色,又道,“不如这样,水师每天早晚都有会讲议论,渤泥州的同僚如果有兴趣的话,乌大人可以邀请他们上船参与?”

“求之不得。”乌孝邦拱手道,脸上喜色更胜。

他看着好几个水师军官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突然省起一事,拱手道:“赵大人,诸位大人,下官先去交代一下。”他一时失察,刚才将这些水师军官当成普通军将,赵行德提到军中会讲之事,乌孝邦这才想起,赵行德的手下不比寻常,军中书院之称早已传遍了大宋各地。汴梁夺帅之后,许多投笔从戎的士子心中不服,又不愿卷入朝廷的党争,心灰意懒弃官回乡,这批人正是各地州县团练的中坚力量。西南还水师之中,恐怕很多人才学不输于自己,只是现在改口已经来不及,乌孝邦只得尴尬地离去。若晚上会讲要是露了丑,恐怕大笑话要传遍中原了。乌孝邦心里计较着,打定主意,一定要遍邀勃泥州的才俊应战才行。趁此机会,也向中原士人展露一下,海外州县并不是蛮夷之邦,完全有能力可以自行推举自己的牧守。

“乌大人,这身官袍,是刚刚才换上的吧?”

“嗯。”乌孝邦看着许晓蕴,见他神色友善,苦笑道:“屯垦开荒,架桥修路,咱们这些流官虽然用不着亲自动手,但你要是高高在上,谁肯为你出力?处处百废待兴,筚路蓝缕,哪里穿得宽袍大袖?下官平常衣着也和诸位差不多,今日进见赵大人,这才郑重其事换上这一身衣冠,没想到还是突兀了。”说着他还拱了拱手,问道,“多有唐突,还未请教大人尊姓?”

许晓蕴气质端方,谈吐文雅,乌孝邦自不会把再他当成一个普通军将对待。

“本官军器少监许晓蕴,差遣在南海水师勾当战船修造和添补军器。”

“铁面御史?”乌孝邦吸了一口气,惊道,“原来是许大人当面。”

他神色陡然郑重起来,再度深深一揖下去:“久闻许铁面之名,缘铿一面,今幸何如知?”

他暗自庆幸多问了这么一句,不然谁料得到赵行德随便派出一个属官陪自己办事,竟然是清名广布于番邦的铁面御史。许晓蕴是清流晚辈中风头最劲的几人之一,虽然中原有许多人议论许孝蕴行事太严苛刻薄,然而,在南海各屯垦州县,像乌孝邦这些清流流官对他却十分推崇,盖因不如此不能做成实事。加上双方都是理社中人,陈东与吴子龙不睦也是君子之争,邓素上位之后,陈吴两位清流领袖关系正在恢复之中,门生故吏惺惺相惜也是自然。

西南海水师帐中人才之盛,乌孝邦这时算有了个直观的认识。

“哪里哪里,”许孝蕴的铁面浮现一丝笑容,拱手道,“乌大人过奖了。”

虽然许孝蕴是从五品朝散大夫,乌孝邦现在只是从八品流官,但是,乌孝邦主持勃泥州一地屯垦事业,是实打实开疆拓土的功绩,只要勃泥开州学,等同于中原的一州,乌孝邦立刻便成了从五品知州。朝廷惯例是不经州县,不得宰辅,陈东将门人弟子放在州县磨练,将来有了机会,这些人里面,总会有高才捷足跻身中枢的。许孝蕴虽然号称铁面御史,却非不食人间烟火之辈,乌孝邦官阶远低于他,又放低了姿态示好,他却并没有任何轻慢对方之态。

“乌大人主持的屯垦,才是利在千秋的伟业啊。”

许孝蕴是名满天下的铁面御史,哪怕是恭维之语,也绝不会言不由衷。

这是无数人付出无数血汗的屯垦大业,乌孝邦胸口微热,他咧了咧嘴,嘴角浮起一丝矜持的微笑,搓了搓手,感觉掌心干硬的茧子互相摩擦着。乌孝邦正欲谦逊两句,这时,许孝蕴又说出一番话,让他再度惊喜地住嘴。“西南海经营初见起色,不能没有自保之力,为防贼寇滋扰,水师为各地运来一批军器,勃泥州有火铳两千五百杆,精钢刀一千柄,铁桶炮十五门,火药七千五百斤,还望乌大人调集人手,明天在码头上清点交卸便可。对了,前段时间,这里可曾受大食海寇的骚扰?”

“太好了!”乌孝邦喜形于色,“下官明晨亲自带丁壮过来点验交接。”

水师运来这一批火器军械,不但足以将勃泥州宋国屯垦军民的力量增加数倍,而且彻底证明了赵行德的立场,试想任何人如果要对付南海的清流士绅,怎么可能容许这一批军械落到南海屯垦州县手中。赵行德的立场已经如此明显,天下又有谁有能耐强行撤换各屯垦流官。

“大食海寇倒不曾前来滋扰,只是有些大食的商人在这渤泥国颇有些地位,自从我朝和大食开战之后,鼓动奸臣一直向国王进谗言,要国王驱逐我们,但是这渤泥国王颇识大体,一一斥退奸邪。赵大人把大食海贼一网打尽,我朝大军巡行西南海,大食商人都闻风远遁了。”

乌孝邦介绍道。这一年多来的局势,着实让他感慨万千。

这渤泥国的人情和美,当初只送出少许礼物,国王便答允划出一大片荒地给宋人移民屯垦,久居此地的大食商人与宋国商人做着买卖,双方相安无事,因为没多少冲突,勃泥州的武备也十分松懈。谁知到,自从大食水师侵扰宋国沿海州县之后,渤泥国这边也风云突变,大食商人反复游说渤泥国王驱逐宋人,将宋国商人财富都缴入国库,那时候,屯垦地士绅百姓人心惶惶,仓促间修了城墙,兵器又不够用,竟到了斩木为兵的窘迫之境。若非渤泥国王一向仰慕中原文物,斥退了奸臣,还不知会生出多大的祸端。经此一事,勃泥州宋人才知晓忘战必危,开始大兴团练,这一次西南海水师运过来大批火器军械,正是雪中送炭一般及时。

章 149 传闻赦书至-5

“多谢许大人。”

乌孝邦拱手道,他招呼随从到跟前听命。

勃泥州流官和名士准备设宴款待水师将佐,因赵行德不能擅离舰队,便反客为主。

乌孝邦吩咐从人的时候,许孝蕴走到舷边环顾了一下四周,一旁的商船上,水手们正忙着将密封严实的木箱卸下,渤泥国的官员就在码头上等着,开箱清点完一批货物,国王的卫士就押送运回王宫。这是国王特意从宋国定制的一批瓷器,瓷器是中原的式样,全部打着“渤泥国麻那氏”的底款,用以更换王宫的瓷器。因为大食海口为患,瓷器到渤泥国已经晚了一年多,所以,许孝蕴才专门安排这条商船优先靠港。

“喂,滑轮边上那个!慢点放,慢点....好!”

一个大肚子勃泥朝官向商船大声喊道:“刘掌柜,让你的的人小心干活儿,这可是贡品!”

许孝蕴眉头微挑,眼中厉芒一闪而逝。

他看着那个絮絮叨叨的勃泥朝官,确定对方是无心之言,方才收回剑一样的目光。这勃泥朝官汉话说得就和中原人一样利索,可涉及到典章制度,就满口胡言乱语了。若许孝蕴从前,肯定要将此事上奏,请朝廷下旨申斥此邦不臣之意。但是,跟随水师放洋以来,他的心性也在渐渐改变着。“不知者不为过。”许孝蕴低哼了一声道,“不然......”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望着窗外的晚霞,赵行德轻呼了口气,合上行军司军报。

他虽然很少直接参与的会讲,但每次都尽量亲临其会。

有他坐镇,众多军官都会全力以赴,无形中也抑制了在议论中恶言相向的可能。

赵行德有意地作壁上观后,水师会讲就进入了“战国时代”,海上的生活是百无聊赖的,清议就成了一种提神醒脑的难得的生活调剂。涉及到道义之争,许孝蕴、冯糜等清流出身的军官看得都很重,一次论辩中,有人破口而出“君子”、“小人”之分,赵行德立刻严厉申斥,确立了论辩只对事不对人的规矩。此后,众军官又立下许多议论的规矩,鼓励面对面的义理之争,严禁使用暗度陈仓,李代桃僵,名实搬运等等诡辩之术,议论中即使不能引经据典,也要言之有据,言之成理,每一理据都必须是大多数人知道的,严禁杜撰。

“今日的议题是柳河东的《封建论》,乌大人你们先请。”

“君子相送以言,既然如此,大家有什么就畅所欲言吧。”

乌孝邦点了点头,他看着勃泥州的流官和儒生,有些中气不足。

众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乌孝邦尴尬地等待了一会儿,居然没有人开口。

一股羞愧的热气从后背直冲脑门,乌孝邦感觉自己的脸烧得发烫。刚才冯糜慢条斯理地介绍会讲的规矩之时,他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严密的规则之下,靠胡搅蛮缠混,那是自己出乖露丑。赵行德所在的军中会讲成风,早有带脚书院之称,乌孝邦原先还有些不信,以为其中多半倚仗了赵行德名声,如今身临其境,方才觉得不但不是名不副实,反而是大大低估了这些军官的厉害。在场的流官和儒生都不是等闲之辈,原来还有很多人跃跃欲试,想在赵行德面前出出风头,现在一个个都谨慎起来,一脸深思熟虑,期待别人先上去试试深浅。

“柳子之论,”乌孝邦横下一条心,轻咳一声道,“徒论周制之害,却不知周制之利。”

“若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周王分封天下,社稷绵延八百余年,暴秦以郡县易之,二世而亡,汉承秦制,国祚四百年不及周之一半,秦制可称良制乎?汉室之后,狄夷交侵,五胡之乱,华族竟险些夷灭,秦汉以前未曾见也,岂非以秦制代周制之害乎?.五胡之后有唐一朝.....”他说着说着,心情渐渐平和下来,其他流官一边听,一边微微颔首。

封建与郡县之利弊,乃是各地清流士绅议论得最多的题目之一,在南海屯垦地也是如此。各屯垦州县上书朝廷,一定要开州学推举牧守,本质上也即是要抓住地方官的推举权,不再由朝廷随意任免流官。因为这层利益上的牵扯,南海州县,绝大部分流官都是贬斥柳子封建论,世易时移,他们倒不是要恢复周朝的分封制,而是反对朝廷将州县视为下僚,命官将州县视为驿站。这种呼声,宋国本土州县的士绅也有很多回应,更多人则怀着一种矛盾的心理。

权操中枢还是还政于州县,如今宋朝的争论十分激烈。

自从秦朝以来,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宋国君臣原先还想着统一天下,然而,辽军攻克汴梁,大大打击了宋人的信心。现在除了少数妄人,已经基本不再说这种大话了。北伐提的最多的,既不是灭辽,也不是一统,而是恢复旧疆,皇帝一再表示鄂州甚好,不愿将返回汴梁,偏安的心态由此可见一斑。假如将来被夏国灭了,关西再来一次“书同文,车同轨”,“焚书坑儒”,强行推行军士制......对很多士绅来说,真比社稷易主还要难以接受,他们从心底里对大一统的郡县制产生了怀疑,对父祖被放逐岭南,心底对朝廷犹有恨意的南海流官来说,则更是如此感受。然而,郡县制在中原推行了近千年,有前辈名儒的推崇,朝廷也急欲从州县收权,也有很多人为之摇旗呐喊。

“州县府库充实了,朝廷不免就空虚了。”

“若北伐辽国,十万之师出,日费千金,难道要朝廷无中生有变出来不成?”

“如果朝廷不能聚集大军和粮饷,”冯糜沉声道:“那么,辽人就一定会南侵,生灵涂炭。而且,难道权操与州县士绅之手,就一定会善待百姓吗?就好像舒州学政查某为恶一方,若不是朝廷派人下去查办,这个奸贼还不知要猖狂到什么时候?朝廷命官客居不久任,与地方的利益无涉,命官所倚仗的,唯有王法而已,一不小心就会激起民变,唯有谨小慎微。而一地士绅却盘根错节,推举之事其实皆是结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的利益分也分不开,若是劣绅沆瀣一气,则百姓喊冤无门,恐怕还不如指望朝廷派来一个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渤泥国流官并非全部赞同乌孝邦,水师军官更是分为好几派,各方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而赵行德静静地居中而坐,一言不发地倾听各方的论点。

所谓授人以鱼,未如授人以渔,这一批水师军官学识品行都是上上之选,底子极好,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赵行德对他们已经完全放心,哪怕有时候,有些论点他并不以为然,他也不会特意纠正。他起初还将马援、冯糜这些年轻士子当做弟子一样看待,而现在,这些人能够独立判断是非。在赵行德眼中,他们已经出师,一把把剑坯已经锻造成型。水师军官都不是赵行德的私属,但他们也不是简单服从命令的人。只是需要命运的磨练。而这些磨练,赵行德是无法代他们承受的。火炉中炼几遍,水中淬几遍,有的断裂,有的回炉,才铸成宝剑。

长途的航行,封闭的船舱,让人更加内省,明心见性。彼此的了解也前所未有的增长着。赵行德看着一个个部属,有的面红耳赤,有的面色青白,有的沉吟不语,每个人的性格都十分鲜明,没有庸庸碌碌的常人之态。受水师军官们的感染,勃泥州的官员和儒生也越来越活跃,乌孝邦也和许孝蕴针锋相对,言辞短兵相接了好几次,对“铁面御史”丝毫也不客气。

“这一路航行到龙珠岛,都有屯垦州县的补给,过了龙珠岛,就不好说了,搞不好就得因粮于敌,李邕那小子,不知道从天竺诸侯哪里脱身了没有?”赵行德一边听着众人的议论,一边抽空想到,因为海上消息闭塞,他还不知道李四海继承诸王之王,收服伽色尼诸侯的事。

............

金色的阳光落在两丈多高的红色砖墙上,落日余晖辉煌而壮丽,群鸦在城市上空觅食。

李邕眯着眼睛,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这是他一天中唯一能看得到太阳的时间。

囚室的窗户朝着西边,只有在傍晚的时候,他才看得到红日缓缓落到拉合尔的城墙后面。一股炊烟味道传进囚室,李邕的肚子不禁咕咕叫了起来。他已经记不得被关了多少天,每天只有一个面饼,一碗清水而已。不过,他倒是天生了一副大心脏。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既然答应了出使的差事,被扣留也是意料中事。番邦可不管什么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不过,番邦人重利,只要博望侯李家付得出赎金,被杀的可能性很小。不过,李邕被关押的日子也不太好受。他虽然富可敌国,却宁可忍痛苦的囚禁生活,绝不敢过分地贿赂看守,因为这些人的胃口很大,完全可能把他榨干到最后一块银币。

“哐当——”一声,牢房的铁门被打开,看守陪着一个宦官走进牢房。

李邕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人。自从被投入囚室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除了看守之外的活人。宦官的面貌很明显,李邕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着这个囚牢。夏国使者盘膝而坐,衣衫污秽,神色平静。牢房中不知名的恶臭让人作呕,宦官连忙走上前两步,一脸同情道:“真神保佑,尊贵的李大人怎么会居住在这种肮脏的地方呢?萨摩可总督特意派我来请您赴宴。”

章 150 却放夜郎回-1

十月初八,河间城外,阴雨停歇,天气转晴。

秋天万物凋零,战场显得十分开阔,这天一大早开始,地面就被炮声震得打颤。

天晴之后,宋军就一直再开炮轰击辽军的营垒。,辽军不擅守城,沿着河间城外的河堤构筑了两道营垒,并在第二道营垒上架设了火炮轰击宋军。李若虚向岳帅请命到河间军前效力,他骑了马,沿途遇到每一队兵将,他都亮出腰牌要询问军情,每一个说得清楚点。十月初八这天天明时分,李若虚才到达张宪的前军大营,这里已可以宋辽火炮互相轰击的场面。

张宪正在河间前沿督战,只有一个名叫周定的参谋官迎接李若虚。

张宪为人谦逊谨慎,连他的手下也是如此。周定不住地抱歉河间军前的条件简陋。

李若虚忙向他表示自己并不需要特殊照顾。然而,李若虚本身是状元出身,武昌侯的妹夫,又是岳帅看重的幕僚之一,他的待遇自和普通军官不同。虽然营帐中都挤满了人,但周定还是给他腾出了单独一间茅屋,而且给他派了两名亲兵保护兼照料。因为军务繁忙,周定安顿好李若虚之后,嘱咐他小心安息等待张宪返回,自己又匆匆忙忙去办别的事情了。

李若虚好不容易才赶到军前,哪儿坐得下来,当即带了亲兵观察军情。

宋军从大名誓师北伐,一路推进到了河间城下,除了与辽军小规模的冲突之外,还没有真正大规模地交战。然而,辽军退到河间之后,似乎不打算就这么弃城而走,于是,双方就在此地对垒起来。在宋军营垒的后方,还有一大片更加简陋棚子。为防民夫冲乱本阵,张宪小心地将民夫安置在本阵火炮射程,如果辽军骑兵要绕开宋军本阵践踏这些民夫的话,就得冒着被宋军火炮切断退路的风险。简陋而拥挤的宋军营垒后面,随处可见一队队的步骑穿行,炮兵拖着弹药箱和打.炮急急忙忙地赶往新的炮垒,一名炮营军官甚至大声呵斥李若虚让路。

“放肆!”亲兵刚想呵斥回去,李若虚抬手制止了他,拉着两个亲兵避让道旁。

“哼!”炮营军官瞪了那个亲兵一眼,招呼手下继续干活。

一大堆马车、弹药车轰轰隆隆地从李若虚面前经过,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泥点子溅了他满身。赶车的士兵包不在意,一边吆喝一边挥鞭,跑车两旁还有炮手不断来回奔走,齐心合力将陷入泥坑的车轮推出,到了下坡的时候,又要大家一起用力拽住车子,以防前后的弹药车撞在一起。巨大的车轮因泥泞中的石块而上下颠簸着,笨重的炮车和弹药车不断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一样。军兵们都紧皱着眉头干活,绝大部分人看也不看李若虚一眼,只有少数几个向这个“寒酸小吏”打了个招呼:“这位小哥,再让开一点。”

“军情紧急,才会如此匆忙吧。”李若虚自言自语道。

大战在即,他心中不但没畏惧,反而有种解脱的喜悦。

自从汴梁夺帅之后,李若虚作为赵行德的妹夫,在东京留守司的地位就有些尴尬。

如果因此而受到排挤,他到可以挂冠而去,可是岳帅对李若虚偏偏十分看重,岳飞十分敬重读书人,堂堂枢密副使之尊,有时竟以李先生呼之。曹良史因为心怀愧疚,对李若虚也十分照顾,以至于在军纪森严的镇国军内部,李若虚竟隐然有如客卿一般的超然。

如此尴尬倒还算了,鄂州强行将赵环赐婚赵行德,才让他肝胆欲裂。

当日得知这个消息时,李若虚只觉得晴空中了个霹雳一样。当初与赵环为数不多的几面如潮水一般涌上脑海,他猛然发觉,似乎自己所憧憬的人儿芳心早有所属。这一后知后觉更令他仿佛心肝猛然被人掏空了一般,他只能强行按捺自己的情绪,拼命把自己埋在军务之中,得知河间大战在即,他又主动请缨军前效力。只有战斗和鲜血,才能冲淡那毫无意义的怨恨。

李若虚在宋军营垒上看了一圈,到处都在紧张的备战,愈发印证了他心中所料。

“看来这一趟来的正是时候。”他不禁有些小小的兴奋。因为宋军的营盘颇大,这一路走走停停,中午来不及赶回大营,李若虚就差一名亲兵回去报讯,自己和另外一名亲兵在外面就着清水分了两个面饼子,直到夕阳西下时分,他将宋辽两军对峙的地形分布大致看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地返回,不料他的居所竟然有五六个客人,其中一人正是白天冒犯了李若虚那个炮营军官,尽管一脸不乐意,还是怏怏地端着茶碗上前来跟李若虚赔礼。

“李大人,白天卑职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黄指挥说哪里话,来,咱们以茶代酒,李某敬你一碗。”

李若虚端起茶碗道,不经意地盯了先回去的那个亲兵一眼。

“李大人莫怪他,”周定在一旁解说道,“是我盘问出来的,你宽宏大量固然好,但是怠慢了贵客,我可是在张统制那儿交不了差。”他瞪了黄指挥一眼,笑道,“你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大人折节下交,老黄,你绷着个脸干什么?李大人状元出身,乃是天下魁星,和和气气给你让路,跟你喝茶,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

他一边说,一边向炮营指挥黄彬使了个眼色。

炮营在军中地位特殊,黄彬这个指挥,连张宪对他也客客气气的。可李若虚也是务必不要招待好的贵客,所以,当周定将此事禀报张宪过后,张宪因为军务繁忙,且他自己不便出面,便叮嘱周定务必要把李若虚和黄彬这两人都安抚好。实在不行,就把赵行德这个炮营军官最心服的人抬出来压黄彬,不过,张宪又叮嘱周定,不到万不得已,能不提赵行德之名,就不要提他。倒不是张宪嫉贤妒能,而是因为岳张乃是一体,夺帅一事,他多少心存着愧疚。

黄彬还在犹豫之时,其他几名军将七嘴八舌道。“李大人果然宽宏大量啊!”“李大人都不说什么了,老黄你还绷着个脸干嘛?”“李大人,你不嫌弃,和老军头我一起喝个茶!”

“瞎吵吵什么?”黄彬涨红着脸,举起茶碗道,“李大人,干了这碗!”

黄彬平常虽然不算嚣张跋扈,但总有几分傲气,他这么说话,惹得众人哄然大笑。为了给李若虚和黄彬两人讲和,周定可是煞费苦心,这次带来的都是和黄彬相熟的军官,另外还有两三个学识不错的幕僚军官,免得李若虚和他们谈不拢。不过,喝了讲和的一碗茶之后,周定很快就发现他多虑了。李若虚完全没有状元公的架子,他真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军官们接纳为自己人,虽然因为岳帅军规严,军中不能饮酒,众人以茶代酒,当李若虚不是外人,气氛倒也不差。李若虚是性情中人,一边喝茶,一边与众军官打着拍子,唱起军中的新歌。

“萧萧易水寒彻骨,燕云未复愤难平。胡尘煊赫侵中土,奋身报国伟丈夫......”

悲壮地调子吼过了,有个军官又捏着嗓子咿咿呀呀哼起勾栏小调:“......罗衫半解,不肯入鸯被,盈盈玉背,只道相公先睡......”那幅粗嗓子捏出来的声,别有一种叫人捧腹的味道,李若虚和几个幕僚也和军官们一起拍掌大笑,完全看不出他居然是个进士出身。

“李大人果真是状元么?”黄彬偷偷问道,“我看......”

“那还有假?”周定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小心一点。”

“明白。”黄彬点点头,他提高嗓子,说出一句话叫周定差点跌倒,“李状元逛青楼,头牌小姐都是倒贴么?”众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到黄彬身上,李若虚也是一愣。

“看我干什么?”黄彬摸了摸肚子,嘟囔道,“话本,戏文里面不都这么编的?”

“难道李状元就没有几个倒贴的相好?”他理直气壮地这么一说,反而将目光都转移到李若虚身上。几个幕僚也微笑地看着李若虚,士大夫风流倜傥也是一桩美谈,只不过通常不会跟贩夫走卒谈论这些事情,李若虚既然表现得和军官们毫无芥蒂,且看他怎么应付吧。

“这个么,晚生倒是没有福分。”李若虚犹豫了一瞬,有些惭愧地说道。

他心有所属,除了雅集唱酬之外,很少出入青楼,现在想起来,不免有些酸楚。

“咳——”黄彬一声大喝,将李若虚从走神中惊醒过来,黄彬一脸失望道:“要么李大人不把我们当兄弟,要么话本里面都是瞎编乱造的。”他一边闹,一边冲着其它几人挤了挤眼,这些人能够在军中混得开,个个心里跟明镜一样,李若虚既然肯折节下交,他们也就愿意拉近和他的关系,而军中最通常做法,好交情莫过于一起犯点事,岳帅军规森严大家不敢试法,只能退而求其次,从李若虚这人口中逼问出一些隐私之事来。

黄彬打定主意,只等李若虚说了后,他们几人也各自说一两件,大家的交情就算更深了。

他一使眼色,其他几个军官当即会意,正准备一起嚷嚷时,李状元却开口了。

“旁的不知道。”李若虚放低声音,一脸神秘地说道,“晚生在太学倒是听说过......”

“什么?”周定好奇地问道,太学对大多数士人来说,是充满吸引力的神秘存在。

“当初陈相公和赵.......嗯哪,他们两位在太学算是同窗,上那个什么地方的时候,都是从来不用银钱的,白......那个什么,”李若虚看着全神贯注的众军官,有意含混不清地道,“嗯哪,至于......倒贴之类,你看,陈相公,赵.....嗯哪......他们,风流,啧啧啧,就是这样......”

“哎呀!”黄彬一拍大腿,指着周兵道,“你说是不是?话本里的不会瞎编嘛!”

“对哟!”议论朝廷重臣的私事,虽然不算犯了军规,也是很刺激的一件事。

章 150 却放夜郎回-2

是夜,李若虚一夜未眠。

“后天就要攻打河间,不知会否顺利?岳帅为将士们请赐授田,朝廷至今未有回音,不知会否影响士气......邓相公借用北伐的大势,强行要各州学考核、斥退不学无术的廪生,会不会操之过急了?”李若虚一整晚都在思索着各种问题。他辗转反侧,干脆披衣而起,站在窗前皱眉思索,神情和宴饮的时候判若两人。

“北伐军中,有许多都并非军户,而是河北、河南的农夫。”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不怕死?之所以从军打仗,不外乎为了家园二字。岳将军为北伐士卒每人请授田一百亩,伍长两百亩,指挥以上授田千亩,正是效法关西授田之制,激励将士效死之心。然而,朝廷却将河北的田地尽数许给了买下河北券的商人,要再拿出千万亩地出来授田,岂不是剜去商人心头之肉?可是,若没有河北券,连北伐的粮饷都凑不齐?”

“增加赋税?学政们更是不可能轻易答应......”

“难怪当初赵元直不得不破家筹集恢复中原的粮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

“邓相公为了甄别良莠,下令禁止捐生一途。天下官学重新考核廪生,默写五经,有错漏十五字以上者革退学籍,虽然是用是好的,清流大为鼓舞。可是政令刚刚下去,州县的反弹却是出乎意料的强烈。原以为州县官员都是清流占据,可现在才发现,似乎不学无术之人也不少,甚至充斥其中,正是这些人用尽手段要反对重新甄别廪生,坚持要开捐生以弥补赋税之不足,否则州县入不敷出,给朝廷的税赋也交不上来了。邓相公借北伐收揽事权,敲打州县官学的用心良苦,可是,有些结党营私之徒,可着实不好对付。”

“千万别耽误北伐大计才好......”

李若虚身在大帅幕府,所知远较普通军将为多,但知道的越多,忧虑也就越多,他越是思索,心头焦虑就越盛,开窗窗户,让寒风吹了半晌,方才稍微平静了下来。

自古以来,但凡才智之人,其思必繁其忧必多。

李若虚有状元之才,又岂能例外。一直以来,李若虚都以赵行德为楷模,直到现在,尽管对赵行德存有心结,仍是如此。每到此时,他就会想,若是赵元直遇到此种情况,他又当如河?刚刚转了半个念头,李若虚就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摒去,他决定要做个一堂堂正正,要让她也刮目相看的大丈夫,又岂能事事模仿别人?后半夜,李若虚就这样站在窗前怔怔地出神,思来想去,难过、煎熬、焦虑,有时回想起自己和赵环难得的相处,有时又整理现在北伐的大局,一点一滴,思绪万千,如果不是天色破晓,他这么一直钻牛腱似地考虑下去,只怕自己就会疯掉。

“黄彬是个有真本事的人,而且明天就要大战,他赶着将火炮运送到预设的炮垒上去,所以冒犯了李大人,还望你多多海涵。”张宪看着李若虚,面露苦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不然,就不会主动请缨到河间来打仗,岳帅大营里舒舒服服地呆着多好。昨天夜里陪你那几个都是军中的好汉子,到了明天,他们一个两个都要上阵厮杀的,一句话,还我河山,不知多少好汉要断头洒血,不管辽贼多么凶狠,我们就和他们拼到底呀。所以,李状元公也不要多和他们这些粗人计较了。”

“这是自然,”李若虚点点头,又疑惑道,““明天就攻打辽军,是不是太过仓促了?”

他一直在岳帅幕府之中,知道张宪统帅的前军大约有三万人马,这两三天之内才逐步聚集到河间,堪堪于河间辽军数量相当。没想到张宪已经决定要攻打辽军营垒。

”仓促?“张宪沉默了一刻,看了看营垒各处中忙碌的军兵,沉声道,”不错,是有一些。”他看着李若虚疑惑的脸色,叹了口气,又道:“可是,辽军每把我们阻在这里一天,朝廷十五万大军的粮饷消耗,加上数十万民夫转运之资,耗费每天以十万计,李大人以为朝廷能支撑多久?就算朝廷耗得起,再多两个月,寒冬腊月,辽骑愈寒愈劲,而我军不若辽军耐冻,还要向北进军,幽州坚城是一块硬骨头。辽贼如果铁了心守幽州的话,我们未必能轻易拿下。若拿不下幽州?河北整个已成一片白地,大军在野外挨一个冬天?还想攻城?野战?”

“那为什么?”

“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攻打河间?”

李若虚沉默地看着张宪,他虽然地位超然,但还是不能明着指摘前军统制。

“辽军筑起营垒,架设火炮,难道六七千骑兵就能攻下河间城?”

张宪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对付辽军火炮,我们就必用火炮,就算炮队上来得再慢,我们也等着。而要越过敌人火炮的拦阻,我就要有足够多的人来填进去,不然的话,死了的人就等于白死。明天,如果辽军和我们打这一仗的话,我这三万人马,至少会战死三千人,受伤也有六千,我这里照料伤兵的郎中、金疮药、马匹大车,全都不够用。”

不远处,一群军卒脱掉外面军袍,满身大汗地挖掘炮垒。

“张某自从跟随岳帅以来,上阵杀敌,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张宪叹了口气,沉声道:“不过,自从有了火炮这个东西,打仗,就成一件脏活,苦活,累活。谁都不想这么熬着,可是谁要不攒够了力气,贸然冲上去,只能被对面的火炮轰得粉身碎骨,你只有把几千人,上万人豁出去冲,才能顶着那些该死的弹子冲过去,然后杀个够本回来!明白了吗?”他拍了拍李若虚的肩膀,道,“李大人,你是状元魁首,国家栋梁。打仗是张某这等武夫的事,阵前效死也不缺你一个,明天打仗的时候,你就跟在我的身边,不过,你自己也要机灵掉,炮子不长眼,我可不想让岳相公和赵大人两位节帅一起找我算账!”

李若虚初来乍到,事事插不上手,张宪也没打算让他上阵。

因此,张宪叮嘱李若虚小心留在前军大营里,不要像昨天那样四处走动。

大战在即,张宪军务繁忙,只陪李若虚了一小会儿便离去。

李若虚目送着他的背影,许多营垒中的士兵都向张宪欢呼,胸中生出一阵怅然。

军卒们汗流浃背,大多敞着军袍,露出因为常年干活而晒得黝黑的脊背。

在某些人眼里,他们是无地的流民,是微不足道的戍卒。

可在李若虚眼中,他们都是为国赴难的好汉子。

可惜,这些好汉,今天还兴高采烈地欢呼,有人或憧憬着一块土地,或憧憬着建个军功。可是,照着张宪的说法,明天注定有将近万人死伤,也许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李若虚忽然起扬州证信堂中价钱不断攀升的河北券,那些买下券票的商人,是否想得到,河北的每一寸土地,其实都是北伐将士们的性命和鲜血换回来的呢?朝廷痛痛快快地答应授田不好吗?

李若虚摇了摇头,将对朝廷的怨言暂时抛开,这一天,他自觉地呆在大营帐中,不给忙碌的前军幕僚添多余的麻烦,李若虚远远地望着明晃晃的太阳东升西落,照耀着宽阔的战场。

“看到契丹人的炮垒了吗?”周定忙完了军务,又过来陪李若虚。

李若虚顺着周定指的方向,只见一条大路通向两河环绕的河间城,大概在离城两里外的地方,辽军构筑了两道营垒,营垒上竖着日月旗帜,周围的庄稼地全被烧成一片焦土。因为距离遥远,辽军的营垒显得很矮很小,只看到河流、山丘,影影绰绰的人影,不时冒起的炊烟,没有过去两军交战时营帐连绵的样子。这也是因为火炮原因,一个布置好了的炮垒,假设十几门铁桶炮,足当数千弓箭手放箭,。双方的攻守都主要靠火炮杀伤,骑兵是夺取炮垒的尖刀,而步卒则是保护炮垒的坚盾。不知不觉,火炮已经成了战场上的中心,改变了整个战场的面貌。李若虚悚然一惊,有些理解以张宪对岳帅之崇敬,仍然将赵元直和岳帅并提。

“辽军的炮垒在哪儿?”他眯着眼睛,努力地分辩。

辽军的营垒在黄褐色丘陵起伏当中本来不太明显,一眼要找出主要的炮垒并不容易。

“哪儿,就在哪儿!”周定有手指指着两条河道距离最狭窄处的中间位置。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为了试探这几个地方,咱们折损了不少兄弟。”周定指着那高出其他营垒的一处中央炮垒,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它占地很大,足以布置几十门上百门大炮,“看见了吗?明天要拿下这个地方,不知要填进去多少兄弟。”他脸色微黯,语气低沉道。

金色的阳光照着两条波光粼粼的河水,仿佛两条金色缎带绕着河间城,景色格外壮美。

夕阳无限好,可是一想到这一场大战的死伤,李若虚满腔壮怀顿时消散了许多。

他不禁有些怀疑,张宪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而自己居然被他给吓唬住了,真是赧颜。

这一夜,李若虚也没有睡好,寅正时分,他就被周定叫醒了,点卯过后就要开始进攻了。

章 150 却放夜郎回-3

“检查火铳!”

“检查弹药!”

“检查火折子!”

宋军营垒中,队长的大吼声此起彼伏。

整齐的队列里,火铳手手忙脚乱地掏出保命的家什,借着微弱的火光,一一仔细查看。

火铳手不需要弓箭手的膂力,但燃放火铳的步骤繁琐,一旦有个疏忽,杀敌不成,反害自身。“哎呀,我的火折子晃不着了!”有个神色紧张的火铳手带着哭腔喊道,他一边哆嗦,一边不住地吹,那火折子就是不亮。“嗯?”队长吴壮劈手夺过火折子,鼓动腮帮猛吹一口,火折子一下就亮了。“用点劲儿吹!”队长哭笑不得,这些没上过战场的家伙,平常训练无数次做得对的,现在都可能做不好。这就是新兵和老兵的区别。吴壮将火折子塞到对方手中,走向另外一个叫火折子不亮的新兵,吹了两下,皱眉道:“火纸潮了!”随手将这个不中用的扔到地上踩烂,掏出一个火折子,随手搓开腊封,递过去:“换个新的!”

火铳手检查弹药的时候,大群军官已聚集在中心营垒上。

张宪穿着骑兵铠甲,没有待头盔,脸色冷峻地看着辽军的营垒,又回头看了看众军官,这时,哪怕身经百战的军官也流露出一丝紧张。细作探知,辽军的兵力三万到四万,主力为蔑尔勃骑兵,火炮营,步卒为奚军、宋军降兵。单论兵力而言,辽军甚至超过张宪所部,又占着地利,这一仗对宋军来说,既仓促又险恶,如果宋军进攻不力的话,很可能被辽军骑兵反冲击溃,甚至全军覆没。

“别害怕,待会儿跟着大队人马走,千万别掉队!”老兵低声叮咛着小老乡。

“大,大哥,听说契丹人吃的肉,马快刀子快,伸手就是一个脑袋啊。”

“是啊,契丹人厉害,他们是吃肉的,咱们吃草的......”

“契丹人也和咱们一样,两条腿顶着一个脑袋,操典上的东西都记住了就成!”

“他奶奶的,你小子不会尿裤裆了吧?”一个粗豪的声音吸引了李若虚的注意。

紧跟着一阵哄笑,一个火铳营方阵从营垒左边转了出来,这是第一批正面冲向敌人的战锋队。“大家都别慌张,按着操典来,实在不行的,就闭着眼睛跟着队伍走,你一睁眼,要么死,要么一百亩授田就到手了!”又是一阵哄笑,粗嗓门的指挥军官一边大声鼓舞着士气,一边冲着中心营垒上行了个军礼,张宪冲他招了招手,营队中又响起一阵欢呼。这个营队通过之后,接着又有七八个营队调到了前面,没一个营队都冲着张宪欢呼一次,很快,战锋队在宋军营垒前面列阵完毕,一面面猩红的军旗呼啦啦地迎风飘扬着,等待着出击的军令。

李若虚站在张宪的身边,看着他时而低头和副将商量,不断简短地发布军令。

“是时候了,”张宪沉声下令道,“开始吧!”

天渐渐亮了,今天是个大好晴天,辽军营垒在晨曦中显得十分清晰,一道道燃尽篝火的黑烟在鱼肚白的天空中分外明显。“轰——”一声低沉的炮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大地分明在颤抖,“开始了!”李若虚心道,目光投向远方,辽军营垒仍一片安静,仿佛没有人。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炮声鼓动着寒冷空气,宋军火炮开始轰击对面的营垒,接二连三,争先恐后的,宋军火炮响成一片,一颗颗圆铁炮弹在空中画出道道黑影,落在辽军营垒附近,在宋军炮击的同时,大约五千人的战锋队以营为单位列成方阵,火铳手迈着整齐的步伐向辽军营垒走去。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传来,两千骑兵调到了宋军营垒后面,骑兵下马随时准备冲击。

宋军的帅营在炮垒的后方,也在对面火炮的射程之外。从李若虚所站的地方看出去,辽军的主要营垒在黄河两条入海的支流之间,在黎明的阳光照射下,河滩上的晨雾在慢慢消散、透明,火炮喷射的黑烟则不断地升腾起来。在烟雾缭绕的广阔战场上,宋军火铳营的枪刺反射着清晨的阳光,密集的方阵缓缓朝着辽军营垒移动着。

在宋军发起进攻后,大约一炷香功夫,“轰”的一声,辽军的炮垒开始朝行进中的方阵射击,因为李若虚所在的位置距离遥远,不但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仿佛变戏法似的,一团团浓烟从辽军炮垒上腾空而起,凭借这些浓烟,他才把辽军营垒和周围的树林、洼地,高低,河滩等等自然地势分辨开来,在轰鸣的炮声中,伴随着风势和火炮开火的密度,战场上的黑烟时而稠密,时而稀疏,烟雾混合在一起笼罩了整个战场的视野。

每一枚圆铁炮弹落在宋军方阵中,都会打倒一片火铳手。

然而,这并未阻止宋军的方阵缓缓前进,火铳收前方的一些方阵

李若虚只看得见高高飘扬的营旗,他只能想象火铳手顶着辽军的炮弹向前冲击的场面。

“不要慌乱!”“各在队列!”“大家挺着死!”

回想起当初大名城外,河北行营的老军号,李若虚视野不禁有些模糊。

随着宋军方阵越来越接近辽军炮垒,辽军更换了霰弹,宋军的炮弹也愈发集中在辽军炮垒上面。在辽军营垒前面有一道小半人高的壕沟,宋军火铳手通过壕沟的时候,正面和侧面的辽军火炮突然一起发射霰弹,开炮的浓烟遮蔽了整个天空,无数火铳手猝不及防,不管是走着,站着,还是倒下,都不可避免地被霰弹所击倒,好几面营军旗也倒下了,在极短的时间内,辽军炮垒正面的壕沟中填了满满一层尸体,然而,惨重的伤亡并未阻止宋军,霰弹的暴雨暂停的间隙,一批不怕死的战锋队火铳手冲过了壕沟,在他们的带动下,受惊的,发狂的,无法明白现在该做什么火铳手们从地上爬起来,扛着火铳冲了上去,在辽军中心炮垒前面,他们遇到了保护炮垒的辽军步卒,双方短兵相接,每一刻都有人倒下!

“张驰所部骑兵上马,立刻冲过去!”

“王权所部火铳营出阵!”

张宪眯缝双眼,紧紧盯着前方,似乎想要穿透烟雾看到辽军统帅的计谋。

战斗一开始就激烈异常,隔着烟雾笼罩的宽阔战场,包括张宪在内的将领都不了解前方战斗的真实情况,这时,将领本人的临阵经验就显得尤为重要。张宪既就要确保以最小的代价拿下辽军的中心炮垒,将自己的火炮推进到河间城下,一个个旗牌官骑着马来回奔驰,传递着张宪的军令,一支支步骑人马因军令而着迅速调动起来。

利用火铳手方阵吸引住辽军炮火的时机,两千骑兵没有任何犹豫,拼命催马朝对面冲过去。宋军的骑兵,每一个都来之不易,张宪目送这群骑兵冲入硝烟弥漫的战场,脸色又凝重了许多。骑兵的后面,十个火铳营方阵也向前移动。战场瞬息万变,步骑营头出阵之后,基本就由阵前统制官和营指挥来掌握,前方经常会发生预料不到情况,比如突然发现敌人骑兵,敌人隐藏的火炮突然开火,步军方阵遭到霰弹射击而崩溃,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每个人随时都可能失去他最宝贵的东西——生命,面对死亡的威胁,军官控制营队已属不易,要做出正确的决定更是难上加难,有时候预期的情况并不会发生,而有时候又会有意外的惊喜。

就在宋军骑兵出动不久,大约千骑蔑尔勃骑兵冲出来,径直杀入已经散开了的宋军之中。

霎时间,到处胡刀挥舞,来不及列阵的火铳手一个个像木桩一样倒在地上,瞬息之前还在浴血奋战的宋军火铳手瞬间溃不成军,许多人狼狈不堪地朝后面逃去,蔑尔勃骑兵并没有追击太远,而是在宋军骑兵冲上来之前缓缓退后,这时,歇了一阵子辽军火炮又开始密集的发射,一道道黑岩腾空而起,密集的霰弹将营垒前面的宋军火铳手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打倒在地。许多来不及撤回的辽军步卒也被霰弹击中倒在地上。

“混账!”李若虚听见有人咒骂着,不知在骂谁!

“张统制?”副将杜乂低声提醒张宪,这一阵已经失败,是不是先鸣金收兵?

“击鼓!再冲一次!”张宪脸色严峻,低声道,“辽贼虚实未明,两军相逢勇者胜!”

战鼓声声,带着某种坚定的决心。战场上正在犹豫的宋军步骑军心重新稳定下来。

骑兵加快催促着战马,几乎衔着刚才那一拨蔑尔勃骑兵后队朝辽军炮垒冲去,后面的火铳营方阵也加快了脚步。刚才溃逃的战锋队火铳手穿过后阵的间隙,军官们开始重整队形,等待帅营进一步的命令。统制吴仑带领另外三千骑兵已经出现在战场上,随时准备冲上去。前面来报,步军统制张志战殁,李若虚站在张宪身边,看见每一个军官的脸色都很凝重,辽军火炮、步卒和骑兵配合得不错,要拿下河间城外的炮垒,不付出重大伤亡是不可能的。

兵战凶危,下一次冲阵,战殁的又不知是谁?

章 150 却放夜郎回-4

李若虚远远望去,只见两千宋军骑兵越奔越快,已经越过了两军之间的旷野。

宋军骑兵离辽军炮垒只剩短短的一段距离,马蹄轰鸣,大地震颤,仿佛下一刻,宋军骑兵就会冲上辽军的炮垒。然而,李若虚环顾身边,张宪等将无一人脸色轻松,反而不少将领的眼中流露紧张、不忍之色。两千骑兵硬冲敌人的炮垒,成败姑且不论,伤亡惨重可想而知。

“让骑兵先撤下来,炮火准备以后再冲一阵吧?”杜乂再度大着胆子权道。

杜乂是张宪的左右手,建管各部粮草、军械的分派,因此,他对前军每一部人马,营队都了如指掌,甚至认识每一个都头以上军官。正因为此,两千多骑兵强行向辽军炮垒发起决死冲击,他实是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就这样送死。

“张将军,还是退下来,先让炮队轰一阵子再冲吧!”

其他几名副将、参谋官也一脸痛惜地看向张宪,宋军中每一名骑兵,每一匹战马都来之不易。两千骑兵整训出来何其艰难,可是在密集发射霰弹面前,不但几个齐射之间就会损失惨重,而且未必冲得上炮垒。所谓先退下来一说,也只是给张宪一个台阶下而已。不过,张宪却没领情,他沉默地看着前方,战鼓声继续。

“轰——”一声炮响,众军官心往下一沉,仿佛印证刚才的担心一样。

辽军炮垒开始发射,圆铁炮弹划着弧线在空中飞过。

张宪、杜乂沉默地看着前方。“轰”“轰轰——”连着数声炮响,好些宋军骑兵受伤落马,众军官脸色沉郁,炮击这还只是开始,最惨重的伤亡是进入霰弹射程以后,辽军现在的炮击还很稀疏,可见他们大部分装填的是霰弹,只等着宋军骑兵进入霰弹射程,众炮轮流齐发之时,那才是真正的血与火的地狱。

“该死的!”李若虚听见有人低声咒骂道,他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该死的!”更响亮的斥骂声在辽军炮垒上响起。

紧跟着,十数骑战马如旋风一般冲上炮垒。战马沉重的铁蹄翻动着泥土,在为首的蔑尔勃千夫长斡尔帖的带领下,骑兵全都拔出弯刀,刀光闪耀炫花了人眼。

“不许开炮,我们的兄弟还没退下来!”

“刚才是那个混账东西下开的炮?”

斡尔帖一脸乌黑,瞪着火炮营的人,大声骂道:“你们这群白眼狼!”

火炮营的辽军见这一群蔑尔勃骑兵气势汹汹地冲上来,大声喊着谁也听不懂的漠北蛮话,一副一言不合拔刀子砍人的架势。也也紧张地各持兵刃,这里大部分炮手都是汉人,少部分军官是契丹人和奚人,这些军官也都是汉化极深的,连炮营的条令都是汉字照抄宋国的。他说的是蔑尔勃话,正在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旁边的契丹通事不敢怠慢,立刻将之翻译成了汉话。这时,火炮营都统耶律恕匆匆赶来,他一眼认出斡尔帖乃是萧塔赤的心腹爱将,耶律恕暗道一声麻烦,人在屋檐下,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边示意手下暂时忍耐,一边迈步上前。

“斡尔帖,你再乱来,让宋人骑兵冲上来,萧都统问罪,看你怎么交代?”

“乱来?”斡尔帖冷笑道,一把撤下毡帽,露出额头上草草缠着的裹布,布面沁出一大块血渍,“打死我们好些勇士,要不是我躲闪得快,早就被你们这些混账打死了!要不是我们蔑尔勃人,现在你们早就宋人杀光了吧,该死的!”他不理会耶律恕,转脸看火炮手,再度喝问道,“杀人偿命,刚谁开的炮?站出来!不承认是吧?”见火炮手呆若木鸡,斡尔帖冷笑道,“一个蔑尔勃人的命,你们拿两条命还来!”他一提马缰,战马纵跃上前,其他蔑尔勃骑兵也跟着上去挥刀乱砍,不明所以的火炮手抱头鼠窜,仍被砍倒一片,斡尔帖这才气哼哼地离去。

“精忠报国!”骑兵统制张驰举起大枪,“跟我冲!”

宋军骑兵跟在他身后,驱策胯下战马越过堆满尸体的宽阔壕沟。

就在宋军骑兵前方,蔑尔勃骑兵还在慌乱地退出战场,更远处,透过战场的烟雾,前排骑兵已看得见一排黑洞洞的炮口,似乎随时可能喷出夺命的霰弹。然而,骑兵们并没有做任何躲避的动作,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战场态势,冲上敌阵的唯一方法,就是前赴后继地用人命去填,哪怕战死大半,只要有一小部分骑兵冲上辽人的炮垒,就为后面跟进的步军赢得了时间。精忠报国!”“大家一起冲!”骑兵前阵中响起一片呼喊声,无数人做好了迎击霰弹之雨的准备,眼睛不自觉地盯着那些黑洞洞炮口,加快策马冲向辽人的炮垒,战马的速度被催到了极致,每一个瞬间,宋军骑兵都更靠近炮垒一点。

辽军炮垒静悄悄的,宋军骑兵无暇思索,只能加快催马。“精忠报国!杀啊!”

在严阵以待的火炮营垒前,每一个瞬间的过去,都意味着更多生存的机会。

一瞬间,过去了,又一瞬间过去了。

两个呼吸过去了,原本预料中暴风骤雨一般的霰弹并没有迎面打来。

“怎么回事?”张驰心头蓦然升起一阵疑惑。

霰弹的杀伤力虽然大,但它的射程远远低于实心铁弹,而骑兵的速度极快,短短的距离,战马在几个呼吸之间就能跑过。火炮营为求威力,有意将骑兵放到霰弹射程之内再开炮,已是冒险或者说大胆的战术,然而,宋军骑兵进入霰弹射程两个呼吸之后,辽军炮垒除了刚开始发射两轮实心弹外,现在仍然是保持着沉默。

“这是怎么回事?”张驰虽有疑惑,却一振大枪,高喊道:“冲啊!精忠报国!”

统制官带头催马冲阵,“精忠报国!精忠报国!”宋军骑兵呼和回应声杀声如山呼海啸。

宋国缺马,百姓不谙骑术,所以,骑兵在镇国军中一向称选兵最精,粮饷最优,擢升最快,张宪所部骑兵更是从岳飞的亲兵背嵬营中选拔骨干,招募河北流民中擅长骑术之人整训而成,单论对辽人的仇恨之心甚至比背嵬营更深。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在这生死关头,绝大部分宋军骑兵没有丝毫的畏惧。距离辽军炮垒不过十余丈距离了,一开始是十死无生的决死冲阵,现在有了几分把握,前阵骑兵顿时信心大增,不顾战马已经是大汗淋漓,拼命催马冲上前去。而此时此刻,前方的蔑尔勃骑兵才堪堪从炮垒两边退去,而炮垒上的辽军火炮手还在一片血泊中没回过神来,眼见宋军骑兵就要冲杀上来,急的火炮营都统耶律恕高声喊道:“快开炮!”“赶快开炮!契丹人、奚人、汉儿炮手才哆哆嗦嗦地将火把伸向药引。

“怎么回事?”张宪注视着远方,喃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军战场攻守,就好像两个相扑手顶着对方角力一样,明明有可能承受巨力的反扑,但对方居然到现在还毫无反应,如果说这是陷阱,张宪无论如何想不出到底是什么陷阱,宋军不惜以宝贵的骑兵精锐冲击炮垒,对辽军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吧?“难道是诱敌之计?吸引我军冲上中心炮垒后再行轰击?辽军哪儿来那么多火炮?即便是有,对峙多日下来,他们怎么能藏得住?”张宪心头电光石火间闪过无数念头,脸色一凛,低声再度对旗牌官下令。

颁下军令后,张宪脸色一松,默默坐到交椅上,盯着战场前方,手臂放在交椅扶手上。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辽军的火炮终于开火了,炮垒上空腾起无数黑烟,尽管看不清楚,李若虚仍然能够想象得出,霰弹的暴风骤雨穿越硝烟飞向宋军骑兵,就在众人注视下,冲阵的宋军骑兵不断地倒下,减少,战场上的浓烟遮住了他们拼命冲阵的身影,空中除了炮声,还回荡着英勇的喊杀声和一阵阵战马的悲鸣,这个距离,以密集队形承受火炮霰弹射击,对骑兵来说就是一场残酷屠杀,然而,这一切牺牲都是有价值的。宋军骑兵冒着霰弹不停地冲击着辽军炮垒,“精忠报国!”“精忠报国!”倒下无数袍泽之后,他们冲过了最后十几丈血与火的距离,骑兵直接策马冲上辽军的炮垒,“杀光他们!”骑兵们早已红了眼,大枪不断挑杀惊慌失措的辽军炮手。战场就是这么残酷,穿越了这一段时间和空间距离,屠杀和被屠杀的一方瞬时翻转。

“好样的!”宋军营垒上空响起一片欢呼雀跃之声。

张宪紧紧盯着前方,顺着他的视线,李若虚看到战场上十几个火铳营组成的步卒方阵加快了脚步,不知是得到了张宪的军令,还是前阵统制官发觉战机直接下令,火铳手原先是肩并肩缓步前行,现在则将火铳枪抗在肩上小跑起来。另外一边,另一位骑兵统制官吴权率领三千骑兵飞驰出阵,穿过战场上凝聚不散地硝烟直薄敌阵。从方向上看,吴权率领的骑兵并不是直冲着中心炮垒而去,而是打算从侧翼再撕开辽军营垒的一个口子,然后迂回侧击辽军炮垒的后背。

章 150 却放夜郎回-5

辽军统帅似乎也没料到宋军居然一下子就冲上了炮垒。扼守炮垒的辽军几乎被砍杀殆尽,剩下的纷纷跪地投降时,辽军既没有用隐藏的火炮轰击炮垒,也没有发起有力的反击。

“好家伙!”这时候,观战的宋军军官开始喜形于色,“拿下来了,杀光他们!”

张宪也意识到,辽军是出了什么岔子,而非陷阱什么的。

“擂鼓!助我军威!”他立刻下令,催促前方火铳营加快进军,又调遣了五个火铳营保护着一百多名炮手快速朝辽军炮垒赶过去,其他宋军炮手则集中炮口朝着辽军中心炮垒的后方轰击。宋军营垒上空笼罩不散的硝烟,火炮轰轰地不停地发射着,许多炮长都下达了双份装药的命令,黑色圆铁炮弹,从辽军炮垒上空划着弧线掠过,落在炮垒后方,那是李若虚目力不能及的地方,他想象得到,如果辽军大队人马想要从后方夺回炮垒的话,在宋军炮弹之下,辽军定会死伤惨重。但是,现在辽军炮垒上仅有两千不到宋军骑兵,如果辽军统帅不惜伤亡也要夺回炮垒的话,骑兵是挡不住的。

随着宋军火铳营越来越靠近辽军的营垒,张宪身边的军官们陷入了一致的沉默中。

“快点,快呀!”李若虚仿佛听到有人在念叨。

他左右一看,每个人都闭着嘴,那声音仿佛来自己脑海中的想象。

没有什么比付出惨重伤亡后的胜利从手中溜走更让人沮丧的了。所有的军官都盯着辽军的炮垒,因为紧张,有人不断地抻平军袍上并不存在的褶子,有人不断地将军袍束带扎紧再扎紧,有人摩挲着发汗的手心,有人从地上捡起土坷垃揉碎,又再度捡起。辽军其他营垒上的火炮已经开始冲着中心营垒和宋军火铳营开炮,但是,这些零星分散的炮弹并不能以阻止火铳营前进。

炮弹呼呼地在宋军头顶飞过,火铳手们穿过弥漫的硝烟,踏过同袍的尸体,朝着辽军炮垒跑去。“好样的!”“没有给岳帅丢人啊!”张宪身旁的幕僚军官中响起一片赞扬声,这时候,刚刚退下来的战锋队已经回到本阵,有人满身都是鲜血,战锋队出阵时将有四千火铳手,此刻撤回来的两千不到,这一批火铳手个个脸色苍白,低着头,有人背着受伤的同伴,许多人脸色疲倦,一些人仿佛失魂落魄,有些人还在为刚才的溃逃而羞愧。战锋队的惨状,让军官们暂时停止欢呼赞叹,有人对这些败兵投以异样的眼光,有人看向张宪,不知他会怎么处置。

“张将军,步军营张志将军战死,请大人降罪。”一个营指挥跪在张宪面前道。

“起来,张志是好汉子,”张宪看着他,脸色沉郁,张志是他的同族,跟随张宪也有十数年了,没想到战殁在这里。他扶起请罪的军官,沉声道,“张志麾下的儿郎,也个个是好样的。回去告诉他们,我张宪必为他们请功!战殁、受伤的,也会厚恤。”说话的时候,张宪一直注视着前方炮垒的争夺,第二波出阵的火铳营离辽军炮垒已经很近。请罪的军官站起身来,脸色稍稍放缓,前方大战正酣,他也不敢多耽误张宪时间,仍是告罪下去了。步军战锋队折损近半,已不能再战。张宪着这军官安抚幸存将士,侥幸生还的众人的心神稍安。

张宪不但不怪罪战锋队火铳手,反而要为他们请功,李若虚也轻舒了口气。

战锋队不可谓不勇,但他们毕竟是溃败下来了,是逃兵还是胜兵,全看战场统帅的态度。

张宪再度举起千里镜,将目光投向战场前方的辽军中心炮垒。

这时,第二波五千火铳手几乎登上了炮垒,他们一部分检查火炮,利用辽军的营垒四面架设火铳,另一部分则在空地上分列方阵,弥漫的硝烟中,每一个火铳手神色都很紧张,在火铳手方阵的间隙中,不时出现辽军的身影,旗帜,有时两军骑兵交错而过。战场形势已经发生了逆转,宋军火炮不断朝对面炮垒后方发射炮弹,大批队伍严整的辽军步卒从后方冲上来,又狼狈不堪地被宋军打退回去,当第三波宋军火铳手增援上了炮垒,三千骑兵迂回到辽军防线的侧翼,并打垮了大约三千辽军步卒的方阵之后,宋军火炮手将辽军来不及捣毁的火炮调转炮口,发射了一轮霰弹之后,面对严阵以待的宋军,辽军只能放弃夺回炮垒的努力。

“萧大人,炮垒丢失,一定要治斡尔帖的罪!”

萧塔赤坐在铺着虎皮的长凳上,垂首看着满面怒容的耶律恕。

萧塔赤并不关心耶律恕告状的内容,蔑尔勃人以血还血,在萧塔赤看来并没有什么大错,只不过斡尔帖这个莽夫选择的时机不对罢了。若是旁人,杀了也就杀了,但耶律恕乃是契丹人中少有精通火炮的军官,连耶律大石都记得他的名字。萧塔赤盯着他的脸,目光十分凌厉,耶律恕不自觉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炮垒丢失,同时丢掉的还有河间辽军一多半重炮和火炮手,没有人承担责任是不行的。他硬着头皮来状告斡尔帖,也是不得不为。

一个时辰的苦战,中心炮垒丢失,宣告辽军在河间城外苦心经营的营垒防线告破,除了蔑尔勃骑兵外,步军和炮营都损失惨重。河间的辽军步卒大部分都是奚人和宋国降兵,战斗意志十分薄弱。在反攻炮垒的时候,辽军步卒成群地崩溃,军法队的弯刀都阻止不住他们的逃跑。宋军巩固了防线,将在炮垒上架设起重炮,河间的城墙根本挡不住多久。今天这一场战斗,可以说决定了整个河间之战的胜败。而从战场局势看,如果不投入蔑尔勃骑兵强行冲击炮垒的话,辽军步卒要夺回中心炮垒是毫无希望的。

“斡尔帖行事莽撞,我会抽他鞭子的。”

萧塔赤站起身来,拍着耶律恕的肩头,安慰他道。耶律恕身子僵硬,看着他紧张的样子,萧塔赤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回头对其他辽军将领道:“我们守河间半个月,和宋人血战数场,大炮、将士折损近半,宋军来势汹汹,如果再苦守下去的话,不但河间保不住,将士们恐怕也保不住,地方丢了不打紧,将士们要是折损了,就再也活不过来。对皇帝陛下来说,勇士比土地更加重要。”他毫无芥蒂地挽起耶律恕的肩膀,看着众人道,“这里河流纵横,土地松软,不利于骑兵奔驰,在河间与宋军前锋决战,是拿我们的短处去碰宋军的长处,所以,我觉得,与其死守河间,不如趁着宋军立足未稳,退往雄州再做打算,你等以为如何?

耶律恕抬起头,吃惊地看着萧塔赤。

河间辽军损失近半不错,但是,河间辽军主力,一万蔑尔勃骑兵几乎分毫未损,对宋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耶律恕的喉头动了动,低下头没有说话,其他辽军将领也没有反对。

萧塔赤是萧后爱婿,又深得耶律大石的器重,当初北院将他放在河间前线,萧塔赤老老实实就来了,而且在河间城外摆出深沟壁垒的样子,众将都以为他要死守河间城,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萧塔赤压根儿就没想困过守河间城。正是因为不愿意被宋军围困,他才将防守的重点放在城外凭借地势修筑的营垒,城外的防线一失,萧塔赤便毫不犹豫地准备撤退。

“谁要反对,谁就留下来守这座孤城好了。”萧塔赤沉静地看着帐下辽军将领。

没有人反对,萧塔赤的威严,已经深深渗透进了河间辽军每一个将领之心中。

哪怕他明摆着保存蔑尔勃骑兵的实力,在河间,也无人敢提出异议。

将领们更没人怀疑,萧塔赤绝对说得到,做得多。他们只能尽量避免自己的损失。这时,有一些将领心下甚至松了口气,萧塔赤做了决断,大家不用在河间与宋人死打硬拼了。契丹人、奚人都不喜欢被动守城,宋国降将更没有死战的决心,于是,撤军之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不激怒宋军,辽军是静悄悄的趁夜撤退的,也没有放火。直到第二天拂晓时分,斥候试探接近辽军第二道营垒的时候,才发现对面已经空无一人,河间城门大开,幸存的百姓见宋军骑兵入城,无不欢天喜地相迎,斥候稍一询问,便明白了辽军动向。

“张大人,辽狗人撤了!”斥候一脸惊喜,声音都有些颤抖地问道,“要不要追击?”

“追击?”张宪抬头看了看周围,又垂下眼皮。

夺下辽军炮垒后,为了防备辽军的反攻,宋军连夜调动人马,加固了这个炮垒。在炮垒后面,大车、战马、帐篷到处拥挤不堪,而更后面一点的地方则临时建起了医治伤兵的医帐,许多血迹斑斑的伤者或坐或卧,呻吟哀嚎之声整夜未绝于耳。更远处的战场上,来不及收殓的数千具尸体遍布疆场,人的尸体,马的尸体,宋军的尸体、辽军的尸体,很难计算出几个宋军的生命兑换了几个辽军。天上乌鸦不断的盘旋,它们闻到了血腥味,急不可耐地狂叫着。

“不必追击了。”张宪垂首摘下头盔,摇了摇头,道,“加固营垒,向岳帅报捷吧。”

章 151 暖气变寒谷-1

“各司其职而好整以暇,军中好议论经义……”

“将官各自发奋,学识日增,谋略亦深,雅量精致之处,不输文人,常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矣。船队每至驻泊处,百姓老小欢喜,清流雅士必不邀而自集,堂前常满,诗礼唱酬,一时盛事,人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周和提着笔沉思,皱起眉头。再这么写下去,给朝廷的密告就成歌功颂德之词了。

过犹不及,对自己不利,对赵行德也没什么好处。朝廷锦檐府粮饷开支一直在增长,耳目之众,也远远超过前朝。周和每天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每到一地,都有锦檐府的桩脚前来接头。他自己虽然是锦檐府的老人,也是朝廷专门放在水师中监视赵兴德的,却不知有没有别人在监视自己,每天将自己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地禀报上去。

每思及此,周和心头就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船身微微摇晃着,刚刚出海的时候,周和吐得一塌糊涂,直到现在,不管怎么清洗,船舱中都弥漫着一股腥馊酸味。不过,两个多月来,他总算适应了。整个水师当中,像周和这样的不在少数。水师漂浮在大海上,就像一个小小的国家一样,即使对军官来说,船舱也好像一间牢房一样,只不过这间牢房比普通水手的稍微大一些而已。生活枯燥乏味到了极点,这也是很多像周和一样原来对清议丝毫不感兴趣的军官参加会讲的原因。海上没有酒楼瓦舍,又禁赌,大家伙总得有个消磨闲暇,宣泄.精力的渠道。对普通水手来说,旁听会讲也是难得长见识的机会,虽然半懂不懂,但只要记住只言片语,就足够回去和人吹嘘了。

周和合上出海笔记,正待拿起一本《太白阴符经》观看,但觉船身猛然一震,他抬起头朝外望去,这时,亲兵禀报道:“周大人,离州靠港了,赵都督请周大人前去赴宴。”

“好!”周和对镜整了整衣冠,待船停稳当了,方才摆着方步出去。

若是别处,他自不必如此慎重,但离州与别处不同。

先皇被奸贼所惑,将元佑旧党之后及揭帖大案牵连的清流士人举族流放岭南,若干年后,陈东等人复起,朝廷又大兴南海屯垦事业,所有的流官,最初甘愿举族迁移到南海屯垦的大族,都来自这批被流放的清流。这些人虽然都是忠良之后,耕读传家,但因种种遭遇,对朝廷多少都心怀怨恨。而流离州一地的屯垦士绅,在整个南海都是对朝廷怨望最重的。为了防范奸党斩草除根,早在朝廷大兴屯垦之前,这些士绅就将子弟送出避难,此岛原名为金岛,他们却称为离岛,后来,此地虽随着朝廷屯垦的制度改名为离州,不但自行开了官学,士绅还一直和朝廷若即若离,不光不买蔡李奸党的帐,对陈东、赵行德等清流领袖也不甚信服。

南海各个屯垦地有九分心力花在休养生息上,一分心力花在造城练兵上,而离州则花了五分心力在练兵备战上,当时大食水师尚未进犯宋国沿海,他们防备的是谁,明眼人一见便知。偏偏夏国又看出了离州与宋国朝廷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将整个金岛加封为保义侯封地,虽然赵兴德上表推辞了,但消息已经传开,赵行德、宋国朝廷和离州之间,变多了一层不好明说的尴尬。这也是赵行德一反常态,特意和周和等水师军官一起设宴款待离州士绅的原因。

周和一边想一边走,忽然,旁边一人抓住他的胳膊,道:“兄台?”

周和一惊,他出身锦檐府,又是习武之人,防身已成了习惯,一时不察被抓住胳膊,他心头一惊,猛然将手一甩,一转身反抄住对方的肩膀往下一按,那人顿时杀猪般地惨叫起来:停,停停停,停手,兄台,有话好好说?”这时,周和才定睛一看这个动手之人,只见他二十左右,头戴逍遥巾,身穿一件宽袍大袖的葛衫,手里还抓着一把折扇,苦着脸求饶:“大人想是误会了,申某并无恶意,不过想打听河北战况而已。”

“哼!”周和一把放开他,闷声道,“有话说话,一上来便动手,你家大人这么教的么?”

申立言冷不丁被这军将说了一句,心中老大不愿意,适才他看着周和背影轩昂,好像也是二十多岁的人,谁知这一转身过来,竟和父亲差不多年岁,而且拿着长辈身份教训自己,他不得不恭敬地解释道:“在下州学廪生申立言,祖籍乃河北高阳县,适才心切故园,有所失礼了,还望将军大人赎罪则个。”说着深深拱手为礼赔罪。他家里再怎么言传身教,屯垦地总比中原要蛮荒得多,礼教也不可能那么森严。申立言又是随和佻脱之性,不然也不会一把拉住一个素不相识的水师军官的胳膊说话。

“嗯。”周和点点头,“既然如此,下次小心则可。”

他目光凌厉,对方是不是真心赔罪,一见便知,这个申立言虽然举止佻脱,却没有普通廪生那种骨子里的狂傲,到让周和不好再怪罪,他摇了摇头,道:“说实话,水师从广州出发的时候,岳帅大军还未渡河。北伐大军究竟如何,我等也不知道。”他一边说,一边朝楼船的前甲板走去,申立言忙跟上他的脚步,边走边问道:“那将军以为,北伐的成败如何?”

“战势不过奇正,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周和随口敷衍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将军言之有理。”申立言心中道,赵大人麾下人才济济,果然不是虚传。

周和颇有高人风范地微微一笑,他暗自得意,也不说话,带着申立言向前甲板走去。

他官阶虽高,但一直都是武夫一个,在赵兴德麾下呆久了,正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次三言两语,居然廪生佩服不已,可算是搔到了痒处。连带着他看申立言也顺眼起来,暗道:“百闻不如一见,都说离州士绅和朝廷离心离德,这姓申的还有点良心,给朝廷的密报上到可以提上一句,朝中相公看不看得上他,未来前程如何,都看个人造化了。”

申立言不知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但这一面之缘,便得了对方随手的提携。

他跟着周和来到前甲板上,摆好的十几张圆桌之旁,离州士绅和水师的军官正在入座,在宴会正式开始前,话题果然还是围绕着朝廷的北伐。周和在水师的地位仅次于赵行德,他拍了拍申立言的肩头,径自走到上席,申立言目瞪口呆看这个“有点学问的将军”坐到他的伯父,学正申名琛的身边。知州林佑和申名琛中间坐着一位,正巧因为他和周和一同入场而来过来,对申立言微微颔首。

申立言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赵先生居然对我点头?”

在这里,这个位置,除了大名鼎鼎的赵元直,还有谁人能坐?他忙深深朝对方行了个礼,然后手足无措地寻自己的位置去了,因为过于激动,差点碰翻了身后的凳子,才被好友徐敩一把拉住坐了下来。徐敩一脸艳羡地看着申立言:“你小子发达了,赵先生怎么认得你的?”

“我,”申立言的脑子还沉浸在不可思议中,喃喃答道,“我也不知道。”

经过简单的布置,水师都督座船的前甲板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虽然天色未晚,一串串大红灯笼已经挂在桅杆上,甲板上摆着十八张大圆桌,桌布全是江南最上等的绸缎,码头上相侯的离州士绅和水师军官们很快坐满了桌子,除了上座之外,水师并没有给每一个宾客指定位置,因此一桌十几位,总有那么几位是不太熟的,在宴会正式开始前,大家寒暄认识,到是好一番热闹。赵行德麾下人才济济,称得上是藏龙卧虎之处,离州清流虽然自视极高,也不至于孤陋寡闻,把水师军官当做粗鲁不文的鹰犬爪牙一般看待。

“小儿辈没什么见识,让赵大人见笑了。”

申名琛对赵行德道,又对周和拱了拱手:“适才我等正向赵大人请教岳帅北伐之事,正好周大人也一起参详一番。”他的态度十分谦冲,若不是周和看过此人的卷宗,绝不会想得到,这个年逾五旬之人,曾经一力赶走了三任朝廷派来的流官,逼迫广州市舶司不得不捏着鼻子任命了离州所谓“州学”推举出来的知州林佑,甚至还建立了一支威震金岛的离州团练。在金岛酋长驱赶宋人的时候,申名琛和林佑带领离州团练毫不退让,申名琛还抬棺上了城头助战。后来他被敌方以议和为名骗去扣留,申名琛一直绝食相抗,十一天之后,宋军在广州取得大捷的消息传到金岛,申名琛才被放归离州,当时这个五旬老人只剩下半条命,却强撑着剩余精力,借势逼迫金岛酋长斩杀了当初进谗言的国师,极大削弱了大食商人的势力。

“这才是老狐狸。”周和打起精神,暗暗对自己道。

章 151 暖气变寒谷-2

“这才是老狐狸。”周和打起精神,暗暗对自己道。

“申学正和林知州二位,对战守之道也颇有心得啊。我们来之前,还有些担心金岛的大食势力,没想到已经被离州压制住了。”赵行德对周和道,他察觉申林两位确实是对诸城、火器以及练兵之术都感兴趣,在周和没到之前,三人的谈论中,林酉居然能随口引用自己所写的炮战的条令,让他大为惊讶,普通团练使都未必能达到这种熟悉程度。

“孙子有云,十万之师出,日费千金。一支有步卒、骑兵、重炮齐全的军队,如果不犯大错的话,肯定能打败缺少任何一个兵种的军队。重炮几乎不能离开大路行动,而大军在运动的时候,全军的速度就是速度最慢的兵种的速度。大军如果步骑炮三军齐备,敌我大军的运动,将领可能做的选择都十分有限,难以凭借奇谋制胜,两支大军更容易形成面对面的决战,以力取胜成为正道,轻骑突进和分兵奇袭都难以奏效。”

“当今火器大行之后,辎重转运的耗费,除了粮草之外,又加上火药、重炮、炮弹,拖运大炮的马匹粮草,然而,统兵大将又会千方百计地集中更多兵力进行正面决战,这样一来,打仗的消耗将数倍于从前,而打仗也越来越不单单是军队的事,而是要靠两国的国力,正所谓倾国而战。”

“耶律大石与岳帅都十分熟悉火器,以赵某所料,河北之战,岳帅必然持重进军,以步骑炮三军俱全的一部精锐为前锋,一旦遇到辽军的大队人马,则前锋转为前卫,主力迅速跟上,与辽军形成正面决战之势。正如赵某适才所言,两国交兵,如果两边统兵大将都不犯错误的话,胜负将取决于国力。”

“所以,辽军虽然敢战,耶律大石必不敢与我朝轻易决战,而是会拖着我朝大军步步北行,河北一片焦土,岳帅大军每向北移动一程,辎重压力就重上一分,而辽军决战获胜的机会就多一分。而辽军又不希望岳帅进军太迅速,这是因为北伐大军每多拖上一天,我朝就要保持粮草输送,国力就多消耗一分,这样一来,辽军取胜的机会就又多了一分,若能拖到隆冬季节,就更是辽人所愿。反过来看,岳帅就既要持重进军,免得大军贸然深入,又要保持一定的速度,免得战事迁延日久,后方辎重不继。”

申、林二人都熟悉兵事,赵行德也没有敷衍,而是详尽地分析了一遍北伐的形势。

“以大人之见,”林知州入神地听着,忽然插口道:“北伐胜算究竟有几何?”

“胜败如何,赵某只能说,只要持重进军,至少不会大败吧。”

“兵者国之大事,”赵兴德十分慎重道,“不好轻易揣测。”

林知州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旋即谦然道:“是林某孟浪了。”

他向左右看了看,离州的清流士绅已经到的差不多,水师军官也济济一堂。

高朋满座,水手不断将做好的菜肴端上来,这些菜肴却是离州当地特意为犒劳水师而备好的。各桌的金银壶中满的是离州特有的水果茶,榴莲、芦橘、香蕉、山竹等鲜果在五光十色的琉璃器中堆得小山也似,大盘大碟更是肉香四溢。南海水师军官以文武双全,藏龙卧虎而名闻大宋,离州清流虽然自视甚高,也多少怀着些好奇心打听军官们的来历,暗暗与传闻中的情形相比较。而众将在船上一天到晚都是腌肉腌鱼,一个个眼神灼灼地盯着,喉咙都快伸出手来,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

赵行德也体察军心,简短祝词后便开席,此次会讲不限议题,各桌宾客可一边议论,一边享用美味佳肴。孰料,会讲开始议论后,立时显出离州清流与别处的不同之处,百无禁忌,远远超过其他地方,各种论题,议论之激烈,马援、冯糜等许多军官都被激起了好胜之心。

不过赵行德却像往常参加会讲一样,沉默是金,他端着酒杯,旁观军官们和离州清流唇枪舌箭,申名琛和林酉好几次出声议论,赵兴德要么一言不发,要么略微劝说两边勿伤和气,倒显得他置身事外一样。申名琛和林酉相视了一眼,对旁边的州学教授张泰禾使了个眼色。

“陈相公换了邓相公,一蟹不如一蟹。邓相公耳目遍布天下,授意邸报司钳制言论,实乃以一己之私,愚天下人耳目。他若得逞,是恶比秦始皇焚书坑儒,赵高指鹿为马更加可恶,秦始皇只焚书坑儒不过是闭塞言路而已,而当朝相公却以国家之公器蛊惑人心,岂不是要天下人以相公之喜而喜,复以相公之仇雠为仇雠,心智为上所牵引,人形同木偶一般......”

“朝廷好用密探,以邸报司牵制言论,”张泰禾沉吟道:“周将军,你怎么看?”

“嗯?”周和正在夹菜,闻言也不禁眼神一凛,一看说话的是个白衫文士,刚才听知州介绍,乃是州学一位教授,也算是离州有名望的清流。周和在锦檐府的身份,军中除了少数人外,谁也不知,这张教授也肯定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冲着自己来发问,周和不明白,不过对方指着和尚骂秃驴,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放下筷子,看着张泰禾,义正辞严道:“古人有三人成虎之说,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朝廷治理天下,广开言路,但总不能让天下人心就这么乱着,邓相公以邸报司引导天下人心,我看妥当得很啊。再者,现在天下动荡不定,朝廷为了抵御胡虏,放开州县团练,使地方充实,可这样一来,怎么防备天下许多野心勃勃之人,朝廷若不广布耳目,防范于未然,万一乱起,岂不是又要生灵涂炭了吗?”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周和能说出这一番话,到让赵行德微感吃惊。

周和自己也觉脸上有光,得意地看着张泰禾,张泰禾却只是见周和在水师地位尊崇,想必是个有学问的,而听他议论,完全是站在朝廷和邓素一方,便不假思索反驳道:“周将军之言看似有理,其实谬矣。”他看了一眼赵行德,说道,“赵先生重述周人以德配天之道,朝廷施政当合天道,何谓天道?天使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朝廷唯有体会民心,才能体会天心。然而,朝廷以邸报司钳制清议,伪造民意,岂不是混淆视听吗?长此下去,到底什么是民心?恐怕朝中那位也看不清楚了吧?自古以来,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前朝的昏君受奸臣蒙蔽,将来恐怕朝中相公弄巧成拙,自己自做自受,他自己被邸报司变成聋子、瞎子,看不见天意民心之变,自以为国泰民安,其实等到大祸临头的时候,犹自不明所以吧?”

“这个?”周和一时语塞,张泰禾却不待他答话,径自又往下说。

“以密探遥控天下州县,此乃法术治天下,非仁义治天下。与前朝守内虚外,毁名城,收州县钱谷,如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仁义治天下之道,首在得人心,人心安则天下安。若吕后篡汉之时,朝廷遍布吕氏党羽,更将南北军兵权据为吕氏所有,然周勃单人奔入北军,一呼拥吕者右袒,拥刘者左袒,众军尽皆左袒,吕氏多年经营,顿时冰消瓦解,局势顷刻翻转,此乃人心在汉不在吕之故。而以法术治天下,法术破而天下危。如周厉王使卫巫监谤者,国人道路以目,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三年相与叛,国人逐厉王。如秦皇收天下兵戈铸金人十二,然天下苦秦,大泽戍卒斩木为兵,天下豪杰群起,暴秦二世覆亡。如汉武好用酷吏,乃有巫蛊之祸,父子兵戈,骨肉相残,牵连诛杀无算,汉室之衰,由此而起。以上这些,皆是以法术治天下,既种恶因,必得恶果,朝中相公若一意孤行,当知前车之鉴。”

这样的长篇大论,并非周和所长,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搜肠刮肚想要应付过去,这时,林酉却出来解围了,笑着对赵行德道:“赵大人赎罪则个。我们离州流人,对朝中总是担忧的多,放心的少。每听到朝廷两个字,心下寒意顿生。不过,思来想去,还是黄舟山老先生说得好,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也。若朝廷是天下人做主,我们就认这个朝廷,若朝廷不是天下人做主了,不管他是帝王,还是将相,恐怕就也不能由他做主,嘿嘿,......说到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既然自己做主了,就再用不着别人来做主。”

“这还没喝酒,好像就有些醉话唐突了,”林酉端起茶杯,看着赵行德道,“不过,赵大人以为如何?”

章 151 暖气变寒谷-3

“好像有些唐突了,”林酉端起茶杯,看着赵行德道,“赵大人以为如何?”

赵行德见周和脸色有些尴尬,本有为他解围之心,闻言却略有沉吟。

张泰禾与周和素不相识,对他却毫不客气,步步进逼,大失州学教授应该有的风度。

如果不是此人秉性刻薄好斗的话,就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啊。

赵行德正在犹豫间,林酉低声又道:“赵大人生在关东,已是皇亲国戚,却出仕于夏,官拜上柱国,上将军,爵封保义侯,带甲十万,护地方千里,数十州百姓,可谓举足轻重,左右逢源。可是,赵将军想过没有,当下宋辽相争,夏国忙于西陲,将军尚可左右逢源,可是,宋辽之战终了,夏国回首东顾之时,若宋夏交恶,甚至倾国相战,将军又当作何选择呢?”他看着赵行德沉下来的脸色,道,“下官只是一时好奇,赵先生如果不便明言,也就罢了。”说完殷勤地给赵行德面前的茶杯斟满。他的话音虽然不大,上席的众人却都听得清楚,赵行德身兼两国之任的尴尬位置,平常大家心知肚明,谁知在这个场合,被一个流官挑明了。

周和、许孝蕴,刘志坚、杜吹角等宋夏两国将领脸色都沉了下来。

许孝蕴更以刀子般的目光打量着林酉,仿佛想把他立刻拿到刑部大牢里拷问一番。

此人到底是什么用心,居然在此挑拨离间?

林酉也似乎感到了无形的压力,讪笑着低头喝茶,避开了众人逼视的目光,暗道:“水师中两边的军官本应是水火不容的,是不是相互倾轧不知道,但在维护赵元直的地位方面,到是出奇的一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是怎么办到的?素闻他文能附众,武能威敌,看来传言非虚。”

此时,其他桌的宾客尚未察觉,还在热烈地议论其他的话题。

“你们当年来的时候,也是坐船坐得上吐下泻啊?果然如此......”

“船也是颠,马也是颠,不过,晕船听说过,晕马没听说过吧?所以呢,要想不晕船,与其躺在吊床上吐啊吐得,还不如在站马步,你们把海船想象成一匹烈马,马步扎在甲板上,就像站在马镫里一样,想象着身子随着战马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习惯了自然就不会晕船了。”

冯糜正在讲出海的事情,“这位仁兄,”邻桌一个青袍文士却插话道:“大家坐而论道,怎么说起这些不相干的事。”冯糜转头过去,看着他鄙夷道:“朱先生有云,男女夫妇,吃饭穿衣,乃天理人伦,妻妾成群,酒池肉林,是穷奢极欲,正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不可只修最高层,‘顺天理,制人欲’之道,适才说解除晕船,正是最基本的明天理之功夫,又有何不相干之有?”那人没想到冯糜搬出朱森的,脸色一滞,脸憋得一阵红一阵白,半晌后终于想好说辞,正想反唇相讥,旁边一位离州文官拉了他一把,以目示意他先别说话。

席上众人安静下来,大家都不说话,看着赵行德,仿佛等着他表明立场一样。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在大礼法上已经清清楚楚。”

赵行德沉声道:“所谓帝王者,如庙中泥塑,丞相者,执事也,所做作为,当以天下大义为重。不过,若要问何为大义?你既看不见,又摸不着,虚无缥缈,那么,大义岂不是成了任人使用的幌子了吗?恐怕这才是诸位真正担心的吧?然而,因为这样的担心,而置大义于不顾,又岂是智者所为?”他看着林酉,缓缓沉吟道,“但是,大义虚无缥缈,远远望去,如在云雾中,有时候,很是让人迷惑。人之目力,隔墙尤不可见,人之耳力,数里之外亦不可闻。州县与朝廷相隔万里之外,耳所不能听,目所不能见,除了相信之外,谁又能说自己真正看得清楚大义所在呢?而朝廷与州县远隔万里之外,虽有耳目,然朝廷诸公,亦非是千耳千眼,人力有所不及,以秦始皇每日批阅奏折无数,宵衣旰食,又不能避免二世而亡。朝中相公,各执一端之时,谁又能说,自己看到的大义,是真正的大义所在呢?”

座中寂寂,赵行德的话如在空谷回音,在人心中震荡。

“谁又能看清楚呢?”林酉面露沉思之色,他身为一州守牧,感受更加深切。

他对上面,鄂州朝廷远在万里之外,邓素、陈东、吴子龙等人明争暗斗,尘埃落定一两个月以后才有消息传来,而一两个月以后,才能知道更确切的消息,而离州虽然草创,但也有数万百姓,这里面千头万绪,士绅间的勾心斗角,胥吏的欺上瞒下,他虽然大概知道,但也只大概而已,多数时候“难得糊涂”,明察秋毫不过是说说而已,除非像包公那样役鬼通神的本事,谁也做不到。“一个知州尚且如此,若我做了当朝相公,面对天下数百军州,又能够明察秋毫么?”林酉如是想着,胸中忽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人力有时而尽啊。”

“谁能说自己的大义,才是真正的大义?”冯糜和许孝蕴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冯糜了当初鄂州的惨事,廪生是为民请命,围攻相府,而官军进城平乱,也是为了国家。冯糜当初虽然强项带头拒绝执行军令,但心中未必没有困惑,或者说,正因为这种撕裂心肺一般的的两难抉择,让他忘记了禁忌,做出了足以杀头丧身的举动。

“若非赵先生体谅,只怕我......”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许孝蕴想到的却是恩师吴子龙与陈东之争,这两位是理社中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却因为对道义的见解不同而分道扬镳,虽说在陈东去相位以后又渐渐地修复了关系,但道义之争丝毫未减,许孝蕴虽然是吴子龙的得意门生,但从心底里也有部分是赞同陈东的,可是,这两位所固执的大义,难道就是真的大义吗?还有浮休先生陆楚州,赵行德本人,东林朱何二位,被砍头机砍下首级的金宏甫,哪一位又不是深信自己的固执呢?

“万里之外事,若非明月,怎能看得清呢?”

高肃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不禁悲从中来。天上一轮明月高悬,照着地上无数的人,可是无数的人,却不能通过明月看到万里之外的事情,所以才会有离愁,有猜疑,有苦痛,有背叛吧。场中气氛有些凝重,无论是水师的军官,还是离州的士绅,都不是闭门造车,坐而论道的人,每个人都经历过离乡背井之痛,“人力有不能及”,甚至“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是这里一个人都曾经切身体会过的。

“名分大义,”申名琛叹了口气,“大义,大义,可惜,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白发苍苍的老学政,眼神竟然有了些萧索之意。无论信与不信,大义这两个子,在天下士人心中重如泰山,为了大义这两个字,多少人不惜性命?有人为民请命血溅朝堂,有人在州县胼手砥足的做事,有人投笔从戎赶赴国难。可是忽然意识到,大义两个字,夸夸其谈尚可,可要落到实处,落到朝堂政争当中,却是陷得越深,越是看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让众人皓首穷经,粉身碎骨?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让人心生一种空虚而无力之感。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赵行德点头道,“赵某从前亦有此惑。不过,近来略有所得,还请诸位不吝赐教。东林朱先生常言‘男女夫妇,穿衣吃饭,乃是天理人伦,酒池肉林,三妻四妾,乃是穷奢极欲,是故,修身养性,务必顺天理,制人欲’。这句话流传甚广,大家耳熟能详,渐渐地已成公论了。”座中众人纷纷点头,朱森与何方开设东林书院,有教无类,只传授圣贤之道,不卷入朝堂政争,虽然朱、何二人在朝中影响力远不及陈东、吴子龙,然而,东林书院在民间的名声鹊起,隐然有后来居上,号称天下书院第一的名头。朱森的顺天理制人欲之说很合清流的口味,乃是各宗族修家谱最常写在前面的几句时人名句之一。相比之下,陈东的赵行德的道德辨,清浊辨,君子国等等著述,在民间流行反而没那么广泛。

“夫妇人伦,穿衣吃饭,这是我们看得清的地方,朝廷党争,勾心斗角,暗室交易,这是我们看不清的地方。既然如此,言及大义,为何还要舍近求远,把大义放在看不清的地方,而不放在看得清的地方呢?大义,并不在万里之外,而是在此身,在此心,也在我们的身边。正所谓聚沙成塔,万丈高楼平地起,大义这座高楼,也是在一个一个的穿衣吃饭的基石上的。所以,当我们言及大义的时候,大义若落脚在朝廷,那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清楚的,那为什么不干脆倒过来。只有把大义落脚在每一个人身上,每个人才能把大义看得清楚。每个人的平安喜乐,聚沙成塔,这就是大义。”

章 151 暖气变寒谷-4

“义者,利之和也。”在众人的目光中,赵行德继续道:“若只是虚言大义,一切便成了空中楼阁。所以,天下大义,必须有个落脚之处。朱先生所言,夫妇人伦,穿衣吃饭,这是天理。趋利避害,这是本心。而天下大义,便是天下人利之和也。既然高远之处渺茫,为何不从底下实在之处着手,以天下人人之利为根基,确立基本的制度。顺天理,制人欲,正需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从根基之处一层层做上来。百姓得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方能安享夫妇人伦,穿衣吃饭这些,顺着天理而活。这才是天下大义的根本所在。唯有认清了这一点,从乡里,到州县,再到朝廷,层层往上,每一层皆以此要,使百姓能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如是一来,人虽不能难知千里之外事,但切身的利害,却不但清楚,而且必定是趋利避害的。苏三得先生尝言,世人多愿得财、才、寿这三益,远离穷、愚、弱三恶,而排斥盗窃钱财,蒙昧人心,伤害人身这三贼。周人所谓敬天保民,明德慎罚,归根结底,还是要使人皆能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以此为要,人人平安喜乐,聚沙成塔,则天下大义得矣。”

“人人平安喜乐,聚沙成塔,就是大义……”

马援喃喃念着,他心中若有所悟,可又模模糊糊不甚清晰,好像抓住了什么,可往深里一想,又是“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类的涌上头脑。“不,不只是这些老套的。”马援摇摇头,再度将目光投向赵行德,期待他再解释一下。

“千里之外,看不见的大义,飘渺难测,而看得见的大义,就在我们的身边。”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耳目之内尚且不能澄清,还能指望解决千里之外的难题吗?若世间一切屋宇都洒扫干净,那天下也就干净了七八分了。这是聚沙成塔的道理,也是小事不做,大事难为的道理。所以,天下大义,根本着落还在维护每一个人的利益之上。”

“若将天下大义的根脚扎在民本二字上,则举一纲而万目张矣。”

“孟子之道,民为本,不仅仅是一句虚言。”

“民为本,这里面藏着真正的天下大义之道......”

“民为本,并非仅仅把万民当做放牧的牛羊,也并非仅仅是一个仁政的结果而已。”

“民为本,不但是仁政的根本,更是实现天下大义的坦荡通途。”

“使天下百姓,包括你我在内,人人皆能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而不靠为上者的仁慈,施舍,这是真正的以民为本。天生一人,两对耳目,一副心肝,皆为此一人之用。只有以民为本,使才能使人各逞智力,各出气力,各尽其才,方才能真正达到天下大义。这才能叫做,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正为如此,舟山先生首倡学校推举州县学正,以学正推举丞相,自下而上,正是民本之道。民为本,社稷次之,朝廷者,乡里,州县,六部,丞相,层层向上,一切都是民本之辅弼,首要之任,在于确保百姓能‘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而不是与之背道而驰。民本也者,天下一家,天下人能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就等于各自坐着主人之位。丞相者,若管家而已,官员者,执事而已,胥吏者,仆役而已。君为客为轻,尊贵但垂拱而治已矣。”

“......天下大义,应当落脚在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这三者之上......”

“适才说到,人皆愿趋利避害,则天下百姓,必以为大义之敌为我之敌,大义之害为我之害。人人张其耳目,竭其心智,大义与千万人之利益切身相关,而一切尽在天下千万人耳目之前,奸贼枭雄,不但难以遁形,一旦败露,则人人欲除之而后快。如此一来,仁者爱人,复将天下大义落脚在每一个人,朝廷为政与民有益,百姓复又各出气力,齐心维护天下之大义,......如此一来,天下人之耳目,天下人之气力,天下人之心智,皆为大义所用,若涓涓之溪流,终将汇成大川碧波万顷,浩浩汤汤奔流入海,试问世间,有谁能阻挡天下大义?”

赵行德语气平缓,甚至没多少起伏,然而,水师军官,离州士绅,无不全神贯注听着。马援攥着拳头,目露激动之色,不住地点头。这番话可真振聋发聩。赵行德久已不在军中会讲传道授业,众人也就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今日居然阐发出这样一番宏论。

孟子在宋儒当中最为流行,许多儒生都自称孟儒,也最为世人所接受。

“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早已成了口头禅,甚至在茶楼酒肆中都是时常有人念叨。然而,赵行德这一番阐发,如同他当年重述道德之辨,君子之道一样,发前人之所未发,这如同打破了一层看不见的壁障一样,打开一片天地。众人才恍然大悟,每天打转的屋子外面,一墙之隔,竟有着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阔大空间,民为本。学校推举之说,不过稍发其意而已,直到现在,才稍见全貌。只是惊鸿一瞥,景色已令人心神俱醉,流连忘返。

“人人平安喜乐......”

“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

“涓涓细流,......聚沙成塔,这便是天下大义。”

赵行德话音落后,有人在凝思,还人小声重复着刚才的句子,仿佛空谷中低微的回声。

后辈不敢轻易插口,申名琛、林酉等离州士绅有的还在回味,回过神也不愿贸然开口。

赵元直的文章流传天下,而他高屋建瓴,别开生面的阐述,显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谁也不愿意,一个不小心,就成了众口悠悠中那衬托主角的小丑。

“敢,敢问赵大人,大人.....”

沉默了良久,才有一个离州士人期期艾艾地问道:“先生所说民为本,从下而上的治理天下。可是,子曰,唯上智下愚不移。还,......,还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何解?”

话音未落,已经引起了几声嗤笑。“真羞人哪。”申名琛也朝那面红耳赤的孙姓士绅瞪了一眼,腹诽道:“满罐水一声不响,半罐水倒是叮当响。礼部一直要重新考核州学廪生的学业,虽然不无私心,但也不是不有道理的。”

“他们笑什么?”周和瞪了瞪眼,有些莫名其妙,“许大人,你知道么?”

“周大人,夫子所谓‘上智下愚不移’,并非是某些人所想象那样,鄙薄贩夫走卒之人。”

许孝蕴看了旁边离州的士绅一眼,低声解释道:“这一句语出《论语》,上智下愚这句之前的句子乃是,‘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而后面缀着这句,‘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乃是对前面那句‘性相近,习相远’的补正。何为上智,何为下愚,论语中另有一句解说,‘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者,又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所谓上智者,生而知之,自然不移,所谓下愚者,困而不学,正所谓朽木不可雕也。无论如何,只要学而知之,困而学之,都算是‘性相近,习相远’,这其中的关键,便是一个‘学’字,这正是夫子有教无类的微言——嘘——待会再说。”

许孝蕴声音不大,同桌的离州士绅若有若无的听见。申名琛和林酉脸色阴得要滴出水来,发问的廪生虽然不知道他说什么,总知道闹了个笑话,满脸通红。赵行德不得不轻咳了一声,让许孝蕴适可而止,不要这么刻薄。周和和许孝蕴这才住口不言,正襟危坐。

“这位孙先生,”赵行德请那位廪生先坐下,方才答道:“愚以为,上者未必智,若晋惠帝,便是一个愚人,下者亦未必愚,英雄起于陇亩之间,历代不知凡几。不过,就算上者智,下者愚。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夫天下人千千万,千万愚者各自之一得,是千千万万之得,足以敌得过智者千虑了。至于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之语么,俗话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赵某身为武夫,到想起了《李唐问对》里的一句话,《孙子》千章万句,无外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孙子兵法计篇则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夫子之劳心与劳力之语,与孙武子多算与少算之语,似有相通之处啊,如哪怕进士及第,到了部曹州县,若不熟悉政务,劳心竭虑,只怕也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原来如此,”孙廪生轻吁了口气,他站起来不过是想出个风头,可在赵行德面前,正如头顶着一座山一样的压力,甚至根本没仔细琢磨赵行德的话,就要拱手称谢,赵行德却又道,“刚才那些,只是他山之石。孙先生的这一问,赵某也曾存疑于心,还有些所得与大家参详。”孙廪生忙把到嘴边的“在下佩服,佩服”咽了下去,强打着精神,做出津津有味的样子听他继续说下去。

章 151 暖气变寒谷-5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自有它的道理。然而,天下士绅百姓,大多是治于人的,哪怕是治人者,在很多的时候,也有被人治的一面。治人者,如刀俎,被知者,如鱼肉,市井俚语:‘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诸位自中原流落自此,当是有所体会。适才所言,天下大义,应当落脚在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这三者之上。然而,诸位都知道,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富绅巨贾,家中若没有人支撑门庭,破落起来,那也是一阵风儿也似。”

赵行德不疾不徐地说着:“所以,无论如何,家也要供一个有功名的人出来。这是为什么?说穿了,也很简单,没有权,就没有利,即使有利,也保不住。不过,官位,功名都是有限的,对天下人来说,有功名之人,恐怕万中无一。那么,没有功名的人,又如何傍身呢?天下人大多无权无功名之人,对他们说什么‘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最终都只是一句虚言而已。”

天上月华如水,楼船甲板上亮如白昼,离州士绅的神情惊讶、尴尬、异样。

正如赵行德所言,他们都是从中原逃难出来的,大厦将倾的恐惧,胥吏的逼迫,颠沛流离,生死一线的航程,很多人都记忆犹新。没有人想再来一次。这也是朝廷开学校推举州县牧守之后,各地士绅无论贤愚,哪怕捐生,都要挤进官学挂一个生员的缘由。“没有权,就没有利。”这话如此直白得有些俗陋,本心还有些遮遮掩掩,模模糊糊意识到这回事的离州士绅,脸色渐渐有惊讶变得异样。如此豪不遮掩地说法,若是换了别人,说不定已有人站出来指斥一番,可赵元直鼎鼎大名,总不可能只是故作惊人之语吧,所有人都静静地听了下去。

“没有权,就没有利......”

“官位,功名只有这么多,没有功名的天下人,他们的利益怎么办?”

随着赵行德的诘问,许多人陷入了思索。

而赵兴德也没有卖关子,径自往下道:“天下百姓要‘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利字。然而,无权之利,只是虚的,如海市蜃楼,镜花水月,有权之利,才是实利。所以,百姓必须有权,而这个权,却与官府治人者之权不同。官府之权,乃是治理之权,可称为治权。那么,普通百姓之权,乃保护自己利益之权,可以称为利权。官府治权落到实处,在于行赏罚也。而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之权,利权落到实处,一在百姓自由处置之权,二在受旁人,甚至官府侵犯之时,可有抗拒,举告之权。适才我说,天下人自坐主,官府不过执事,而胥吏不过仆役也,百姓依照律例行其利权,便如同主人驱策执事仆役一般,只要在律法有据,官府亦不能置之不理。”

“无权则无利。这么一来,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便落在各种各样利权之上。穿衣吃饭,夫妇人伦,皆是天理。百姓之利权,便是天下大义。适才所言,人之耳目有所不及,而趋利避害乃人之本心,百姓之利权,第一是他自己处置,只要合乎律法,旁人,官府,皆不可横加干涉,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是也。官府之治权若与百姓之利权相犯。若朝廷律法并未明文改变,则治权不可侵犯利权,所谓官不与民争利是也。若是形势格禁,官府之治权需压过百姓之利权,又在朝廷律令之外,需州县学议论,甚至礼部召集学正议论,特别为此通过一道律令乃可以。”

除了赵行德朗朗之声,少许夹菜咀嚼的声音外,再无别的声音。

一些水师军官便开始夹菜吃饭,而离州的士绅听得反而更加用心,涉及到“权”和“利”,这些颇有身家的人比光棍军官要重视得多。按照赵行德的说法,如果真的将利权凌驾于治权之上,对士绅来说,当不当官就不那么重要了。然而,真的能够实现吗?许多人虽然还是持着怀疑的态度,眼中却流露出某种热切。毕竟,官府之权是僧多粥少,即使缙绅之家也是要一代一代你争我夺的,成败未必由人,每一家都不能保证,会不会在自己这一代,或者下一代败落下去。而个人之利权,则要牢靠得多,假如真能实现的话......

“......如是一来,则百姓在其利权之内行事,官府、律法,为其辅弼,‘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俨然一方主人矣,利害操于己手,这便将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落在了实处。”

赵行德说完治权、利权之分的时候,再度出现了满堂寂寂无声的情况。

孙廪生都忘了刚才赵行德在对自己说话,自己应该说两句“大人高见,小可佩服”之类的场面,只呆呆地看着上席,满脑子是“权”和“利”,虽然他听得不懂不懂,但隐隐感到有些激动。一些听明白了“治权”和“利权”其中三味的清流士绅则是叹为观止。这些人多饱读诗书,晓畅朝廷制度,又经历过许多具体的事请,于“权”“利”都有切身体会。

适才赵行德将重述民本之道,天下公义落脚在百姓“保其身、固其益”之上,犹如为他们打开一方新天地,正心向往之的时候。赵行德又在官府的“治权”之外,找出一个百姓之“利权”,而听他娓娓道来,种种考虑、如何着手,都十分周详,直接打通了一方新天地的道路。民为本,刚才还有些仙山楼阁一般,现在竟是如在眼前,反而更令人生出一种不震撼的感觉。

“生而知之者,上智也。”林酉看着面色平静的赵行德,忽然想到。

“世上难道真有生而知之者。”越是平常自负才高于人,今日越是暗暗心服。

马援喃喃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奔逸絶尘,而瞠若乎后矣。”

水师中的士子军官,不管是否赞同赵行德对“民为本”、“使民保其身,固其益、逐其利”“治权”、“利权”提法,但一下子听到并理解这么多别开生面的东西,无疑让每一个人心神都大受冲击。尤其是经常参加会讲的水师军官,平常赵行德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仿佛心不在焉,又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存在,可是,元直先生就是元直先生。

“适才林大人请教,若宋夏交恶,将军当如何自处,赵大人似乎忘了。”

正寂寂无声时,离州学正申名琛忽然说出了大煞风景第一句话,将众人从有些压抑的震撼中拉了回来,复又惊讶地看着申名琛。“这个老学究,莫不是失心疯了吗?”周和眼神不善地盯着申名琛,心中暗骂道,“赵大人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把大家伙儿唬得一楞楞的,你这老家伙还不肯放过,非要挑拨离间么?”座中大多是宋人,所谓关心则乱,刚才越是心神震撼,对赵行德的越是心悦诚服,此刻心里就越不是滋味,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忧色。

“其实,这也不难,”赵行德看着申名琛,反问道,“大人可知关西为何一直不大举出兵?”

“难道不是为了等‘一击必得二虎’的机会吗?”

申名琛悻悻道。夏国“一击必得二虎”的国策,几乎没有任何遮掩,坦白,而蛮横。

“一击而得二虎,只是护国府希望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赵行德看着众人,脸色淡然,坦白道:“开国遗训,将来若一统关东,关东人与关西人一视同仁,大军在关东当善待百姓,尤其不可行掳掠之事。”他见在座众人没有太大触动,又问了句,“大人可知,夏人是怎么对待敌国的么?”不待申名琛等人反应,便自答道,“若是征服敌国,王国府库,大族贵人的财物悉数充军,其中近半钱财会分赏军士,百姓则打散分给军士做为荫户,反叛者尽数杀死,家人妇孺送到北疆为奴。”

赵行德的语调平平,申名琛等人心头却是一冷,夏国得到洛阳后,行怀柔之策,对士绅的土地也是赎买为主,没想到对付敌国却如此辣手。从前他们听到的不过是传闻,现在亲耳听到赵行德口中说出来,别具一种森然的威慑。“若不是这开国遗训。”有人暗暗想到。

“仅关中一地,便有军士二十余万,成年男丁皆操团练。如果关西如虎狼之秦,不顾军士百姓的伤亡,大举发兵向东,恐怕洛阳早就不为大宋所有。但是,关西的朝政,却偏偏不是如此,国家大事皆决断于护国府,而校尉又是各营军士所推举的。适才有言,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天性,关东若众志成城,深严壁垒,护国府若大举出兵向东,军士折损必重,又不能肆意劫掠来回报,便是得不偿失了。除非关东自己出了问题,仿佛破屋子一样,一踢就倒,或者,......,辽宋相争,折了元气,虽然在宋未必能抢得到多少,在辽军那边也能抢到不少。”

赵行德缓缓地说道,刘志坚和杜吹角交换了个眼色。

在北伐的时候,二将也从辽军手中缴获了不少财物,可也不算违背了开国的遗训。

“如果大宋自好好的,国泰民安,壁垒深严,进兵关东要死伤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军士,护国府一向的做法,几乎不可能牺牲众多军士的性命,只为了图一个一统天下的虚名。而如果护国府真的举兵向东的话,到了那个时候,两朝之间,我想,我和在座的各位,都要认真的想一想,天下为主,君为客,”赵行德叹道,“做一个以民为本的决断吧......”

章 151 暖气变寒谷-6

“天下为主,君为客,做一个以民为本的决断吧......”

赵行德的话在许多人心头萦绕,每个人想法各有不同。

没有人继续发问下去,各桌的宾客重新回到各自的一起,但就好像刚刚经历过一顿饕餮大餐,谈性忽然寡淡起来。好几桌都干脆接着刚才赵行德言及的“民为本”、“治权”、“利权”等题目谈论下去。尤其高肃等几个坐在众人中间的夏国军官,成了被人发问的对象。

“高将军,赵大人所言的开国遗训,真有其事吗?”

秘史遗诏一类的总是引人好奇的,高肃点点头道:“此事众所周知,所以......”

他看了一眼同桌的宋国士绅,心道,洛阳完璧归夏,为了在这一地推行赎买土地,国库藏就不得不卖出债券来筹措银钱,护国府对此颇多微词。打关东如果损兵折将太多,便铁定成了蚀本买卖。离州士绅对宋国朝廷的好感有言,闻言顿时有几位啧啧点头,大赞开国帝乃是仁德之君。又有人问道:“听说,关西在洛阳府强行授田制,以军士治理荫户,假如将来宋夏当真交兵的话,夏国会在关东也如此行事吗?”随着此人的问话,同桌的离州士绅都看了过来,就连邻桌的士绅都竖着耳朵听。田庄,就是士绅的命.根子。虽然南海许多大家族都兼营工坊商队,但仍然将田庄视为根本。

“那也不尽然。”高肃感受到周围的目光,吐了口气,含混道,“将来如何,自有护国府和丞相府决断。据高某所知,新收之地,如罗斯,仍然保留了旧制,只分封了一些土地。”

他完全了解这些宋国士绅的担忧,因此并没有直接断掉全部的期望。

而事实上,护国府对在关东和罗斯推行夏制都有争议,但争议的内容却大不相同。

在罗斯,各公侯贵族极力反对,一再上书护国府,坚称军士推举之制只适合东方人,与罗斯人世代忠诚于强者家族的传统习惯大不相同。如果护国府要强迫罗斯实行推举制的话,罗斯就会立刻大乱。而在关东,大将军府主要担心的是关东的人口是关西的两倍多,现在重文轻武还好,将来如果出现另一个人数众多的军士集团,似乎对关西的统治并没有实质好处。但也有很多人坚持,关东关西应该一视同仁,打下关东之后,土地和荫户都要分给有功军士。

“罗斯只分封了些公侯,那为什么在洛阳一定要强行授田呢?”

离州士绅低声嘀咕,虽明知没有什么用处,仍然不住地口地劝说。

高肃微微一笑,没有太理会这些人抱怨,只是随口应付着。

一切取决于实力。谁都不是傻子,这就是现实。士绅对乡村的绝对统治,是建立在土地的基础上的,只要将土地收归朝廷,就等于将整个士绅集团的统治力连根拔起。而无独有偶,军士的荫户的治理,虽然靠的是武力威慑,也有大半的基础是在朝廷的授田制上。只要在关东推行军士治理荫户,就势必要行授田制。洛阳是进攻关东的桥头堡,自然不可能姑息士绅,然而,将来在整个关东将采取何种政策,还要看护国府中讨价还价的情况。如果实行军士制的话,东征军就会有大批空缺官职和晋升机会,另一方面,征服关东的代价也会成倍增加。

申名琛、林酉等人继续和赵行德推敲着“治权”和“利权”的划分问题。

这两位都是老狐狸,很快便推断出“民为本”的基础虽然是“利权”,也就是百姓“保其身、固其益、逐其利”,但对官府来说,朝廷、州县、乡里之间“治权”的划分更为重要。因为从前官府的“治权”几乎是无限的,一级一级往下压,最后全部压在百姓身上就可以。而现在百姓以“利权”自守,等于一级一级下压的余地骤然消失,上下级之间的“治权”的冲突,立刻就空前紧张起来。不过,对各地士绅来说,这也未必是坏事,甚至可以民利自重。

从学校推举之后,朝廷和州县治权之争来看,两者的力量并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某种程度上说,朝廷和州县,双方的力量都大大增加了。州县得以名正言顺地以学校推举官员、囤积钱谷、招募

“老夫有生之年,不知看不看得到赵大人这‘民为本’、‘利权’之说写进大礼法。”

月上中天,宴席近了将散的时候,申名琛和林酉一起起身告辞。

已年过五旬,虽然谈性仍浓,神色却已经疲倦了,他站起身告辞是,有些遗憾地对赵行德道。任何一个学说,特别是“民为本”这等和朝政相干的学说,都不是那么轻易实现的。黄舟山年轻的时候提出学校推举之说,被目为离经叛道的另类,甚至有人出首告他谋反,几乎身败名裂,幸好当时党争还没有现在这么激烈。学校推举之说,各地士绅几十年时间才慢慢琢磨到其中的妙处,然而,若不是辽军入寇,朝廷中枢几乎被一网打尽,根本没有机会推行。赵行德的民本之说,将来对天下的震动,未必下于学校推举,虽然他位高权重,不会因此身败名裂,但申名琛却觉得自己不可能看到“民为本”大兴天下的一天了。

“申老大人过奖了。”赵行德谦虚道,其身将申名琛二人送到舷边。

竹篮一次只能送一两个人下船,船舷边甲板这一块地方狭窄,离州士绅和水师军官都站起身,但没有人上前来打扰三人话别,赵行德虽然位高权重,却也执晚辈礼,亲自送申名琛下船。“赵大人,适才多有唐突。”申名琛目光往两边扫过,又回到赵行德身上,不待他客气,又低声道,“大人以民为本,将来若真要抉择的话,我们离州数万百姓与赵大人共进退。”

“申老大人......”赵行德心中惊讶,强自维持着神情不变。

“赵大人不必多虑,以民为本,我们是同声相应。”

申名琛含笑道,林酉也在旁微微点头,二人也没有多说,一起拱手告辞离去。

显然,在赴宴之前,二人就已经商量过。离州士绅一向对朝廷没多少归心,今日和赵行德一晤,彼此试探过后,终于下了这个决心。赵行德旧部据有京东三镇,影响数百万百姓的归属,又通过政信堂和海上贸易与东南一带许多士绅过从甚密。他的势力,在宋夏之间可谓举足轻重。将来若天下真到了作抉择的时候,离州只看看他的态度,便知晓天下大势所趋了。

申林两位告辞之后,离州士绅也纷纷起身告辞,没多久,楼船甲板已经空空荡荡。

“赵大人。”

“何事?”赵行德还在目送码头上的人影,闻言转过身来,却是许孝蕴站在身边。

“大人宏论,民为本,治权、利权之分,孝蕴甚为叹服。”

许孝蕴正色道,深深一揖下去。以他的端方品性,自然不可是奉承之语,赵行德忙把他扶起来。“可是,大人想过没有,大人之说,无论道德辨、君子论,还是民为本,都是更切合我关东士大夫与天子共治的形势。若夏国当真举兵东进,强行授田,以军士治理荫户的话。夏国的施政,自有其传承,关西也未必像我们关东人一样接受大人之说。这一套施政良方,只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了。”许孝蕴叹了口气,惋惜道,“难道大人忍心将它束之高阁?”

“许大人,你言重了。”赵行德语气低沉道。

“赵大人,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孝蕴以为,民为本之说,实乃我关东之良制,”许孝蕴打断了赵行德的话,沉声道:“关系大宋中兴,千万百姓的福祉。如果大人有心回天,许某愿辅佐大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许孝蕴眼睛盯着赵行德,一幅文死谏,武死战的样子,以他的个性,又是吴子龙的门人,若非心神激荡,根本不可能向赵行德说出这些话来。假如赵行德点头的话,将来万一赵行德与吴子龙交恶,甚至争权夺利的话,许孝蕴就难以自处,甚至会负上背叛师门的骂名。然而,正如他所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张年轻的脸,让赵行德想起多年前的陈东,当初不惜冒犯蔡京,跑到码头去送黄舟山流放岭南,差点被官兵抓捕,他们都是这样的神情吧。

“朝闻道,夕死可矣。好志气!”赵行德点点头,道,“但是,我之道,乃是民为本,而非民为本之说。假若为了后者而放弃前者的话,那我就是叶公好龙了。正所谓逐二兔者,不得其一......”他看着许孝蕴,缓缓道,“昔年晁师教我,天道者,如南北之方向,大义者,如指引之磁针,云数如山川险阻,人生在世不是坦途,可以权变绕到,但不可以失却大义这个磁针,失却本心。民为本,便是我本心之磁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今时之人,为今时之事。民为本之道,不会永远束之高阁的。我与你共勉吧。”

“多谢先生指教。”许孝蕴沉声道,他直起身,站在赵行德身旁,心情复杂而沉重。虽然赵行德所说乃是至理,但他心头却有如火山一般的不甘心。二人沉默着目送离州士绅的灯笼缓缓离开码头栈桥,在远处称为一个个小小的闪烁光点,最后完全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之中。

章 151 暖气变寒谷-7

赵行德在会讲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民为本,利权治权之分,关东士人,无论水师军官还是离州流官,无不心神震动,甚至如许孝蕴一样,直接将此当做中兴的希望所在。相比之下,关西军官的反应则平淡得多,五府治国的体制巩固无比,身为军士,只希望国泰民安。对民为本之道,即便如高肃、刘志坚这等文武兼备之人,也只是觉得新奇而已。

赵行德的部下中也有一些水师老军官,几乎不关心这等道义之论,对他们而言,“书本上的东西”,太多虚无缥缈,远不如军规实在,他们只关心具体的事情。这些老军官,反而是锦檐府最放心的人,在周和眼里,这些老军官,只要粮饷给够,就绝不会惹出大事。对许孝蕴、马援、冯糜等人,周和反而没这么放心,一把刀如果有思想,主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心的。不过,南海水师的主帅是赵行德,赵行德虽然很少参与会讲,却是这些清流军官最大的靠山。周和一则敬重他的为人,二则出于吴国长公主的关系,也就在密报中尽量为他遮掩。比如赵行德今日发这一番宏论,周和也把它描述为一种书生议论,尽量刻意地淡化它的影响。

“夫妇人伦乃是天理,啧啧,赵大人三妻四妾,这是人欲啊。”

做完当天的航行记录,周和从船舱中出来,见赵行德独自在后甲板眺望岸上,便走过去,对他开玩笑道。这样的打趣,也只有周和等少数几名将领才有敢做。赵行德正满腹心思沉在宋辽夏将来局势的演变中,被周和打断了思绪。周和这个密探的身份,与吴国长公主的渊源,赵行德早已知之。他素来心头有亏,一时来不及细想,尴尬辩解道:“周将军言重了,赵某三妻是有,何来四妾?”话一出口,自己就后悔了。周和是何等样人,立刻凑上去,笑道:“周某代劳禀报吴国殿下,见赵大人深宵独立甲板,长叹何来四妾?大人觉得怎么样?”

“万万不可。”赵行德知道他开玩笑,佯作勃然怒道,“周大人岂能构陷赵某。”

“赵大人的面子,说不报那就不报也罢。”周和哈哈一笑,站在赵行德身旁,好奇道,“将军一直站在甲板上,在眺望些什么?”锦檐府分管一方的密探首领,与统军大将的关系如此融洽,是极其难得的,除了吴国长公主的渊源之外,周和的八面玲珑也是很重要的原因。赵行德为了取信于朝廷,在组建水师之时,就放手让周和招募军官,周和只是安插了有限的暗桩,南海水师的军官大多数都是难得的人才,赵行德本人亲自招募军官,也只能做到这样。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赵行德看着天上悬着的一轮圆月,不知何故,这晚上的月亮显得非常之大,犹如一个大银盘挂在海面上空,月影朦朦胧胧,仿佛有桂枝摇曳摆动。“这一仗打完,天下太平无事的话,我便解甲归田,处理一下家事,静心著书立说。周大人你看如何?”赵行德若随意道,周和瞪大了眼睛,失声道:“大人正值壮年,怎能急流勇退。”

不知不觉,周和心下却是微微一松,赵行德有功成身退态度,他也就不那么为难了。

............

“北伐之后,岳曹刘韩这几个人的兵权,且得徐徐削去……”

邓素放下朱笔,轻呼了一口气,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是个善谋多虑之人,满心满腹都是各种各样的计算,哪怕看上去人在休息,其实脑子还是转个不停,就是想休息,都停不下来。因此,暂且放下眼前的大事,思索一下遥远的将来谋划,成了他的一种特殊的放松手段。不过,哪怕心里面打定了要削藩的主意,此次北伐,他仍秉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态度,几乎全权放手曹良史和岳飞二人,丞相府只管尽力筹措自重粮草送到军前。北伐进军十分顺利,邓素的这种态度,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在朝中,邓素的威望也与日俱增。

在邓素面前几案上,摆着礼部重新甄别考核廪生的奏折,圈圈点点,朱批十分详细,他几乎从头到尾地修改了一遍。和北伐相比,邓素更在意的是控制各地的州学。在礼部尚书任上,他将州学摸了个透,理社的势力表面煊赫一时,实际上,州县学中大部分还是中间派,只不过原先汴梁重臣被辽军一网打尽,学校推举有对这些人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理社稍加鼓动,他们立刻就借此把持了各地的大权。这些士绅最好拉拢,然而,也最容易背叛,邓素自己就深有体会,因此,一登上相位,他就不遗余力,软硬兼施地要控制各地州县学。

礼部推动考核甄别廪生,便是相府控制州县学的突破一环。

黄舟山倡议由州县学推举之制,只说地方牧守既然由廪生推举,学正等地方官就不应该干涉廪生的考核,甚至学校的教授也只有教授之责,然而,黄舟山自己也未料到他所倡导的学校推举之制实现的竟会这么快,他起初并未特别解说如何廪生考核之事,到了后来,因兹事体大,黄舟山轻易不再出言干政,更何况,他声望再高,也只是一介文人,说话也未必管用了。因此,争权夺利之下,各州县的考核标准不一,廪生更良莠不齐,特别是为了筹措钱粮,广开捐生之路,更使斯文扫地。这样一来,不但民间的非议颇多,士绅当中的声浪也越来越大,希望州县学廪生亟待甄别良莠,革退滥竽充数之人。邓素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授意礼部率先提出天下一格,由朝廷统一制定一个廪生考核的标准,趁着北伐和天下物议汹汹的大势,压服各州县遵照执行,以达到间接影响各州县学的目的。

正沉吟间,门外突然出来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和和大声呼喝。

“邓相公在不在?赶快让路,我有急事求见邓相公!”

邓素听出了这是兵部职方司郎中蓝绍忠的声音,眉头微皱,沉声道:“何事喧哗?”

“卑职蓝绍忠有要事禀报!”蓝绍忠瞪了阻拦他的相府卫士一眼,尽管邓素对他信任有加,禁军相府卫队仍是几个兵部职方司不能染指的禁区之一。一见卫士让开一条路,蓝绍忠蹬蹬瞪大步迈进书房,一脸焦急,沉声禀道:“卑职刚刚得到急报,曹固大军已经过了岳州,却未西归襄阳,反而顺江而下,沿途若不阻挡的话,大军明日就兵临城下了。”也怪不得他如此焦急,得到岳州水师的急报之后,蓝绍忠大惊失色,兵部职方司在曹固大军中本有若干密探,竟然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曹固的用心可见一斑。如今鄂州城内外虽有三四万人马,但各营互不统属,曹固既然能瞒过兵部职方司过了岳州,焉知他在而鄂州军中没有内应。

“鼠辈敢尔?!”邓素圆睁双目,拍案怒喝道,“林师益呢?难道他也要谋反!”

曹固只是副将,而林师益乃南下援广的主帅,此人一向老成持重,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林将军怕已被乱军裹挟,”蓝绍忠忧急道,“军中还有些护军使,参谋官,只怕也……”

邓素夺得相位后不久,就让蓝绍忠做了兵部职方司,他以邓相公的心腹自居,效命不遗余力,但是,因为历练太少了些,一遇到这等谋逆大事,便忍不住惊慌失措,急匆匆来见邓素,也是希望他拿一个主意。邓素见他神色,心中暗叹,若论手底下的人才,自己比陈东,甚至比赵行德远逊。不过,他并未怪责蓝绍忠,略作思索,便沉着下来,吩咐道:“不必慌张,派人知会刘知府,请他调集衙役上街宵禁,一应宵小作乱,可当街格杀勿论。当务之急,我这里有一封钧令孝扬,你亲自带领人手,去保护陛下的安危。务必隔绝内外,万万不能让宵小之徒进宫惊扰升圣驾,也不能放一个宫内的细作出来。”说完,他竟然随手从书桌下抽出一张早已用印的丞相钧令,将皇宫的禁卫大权都交给了蓝绍忠,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

蓝绍忠能坐到职方司郎中的位置,自然不是傻子,曹固手中也就是一两万兵马,之所以悍然兵临鄂州,必定是有内应的缘故,打的是一举取而代之的主意。邓素身为丞相,与曹家势不两立,那么曹固唯一占据大义名分的可能,就是宫中陛下。无论陛下有没有卷入其中,都绝不能让他落在曹家同党的手里。

“卑职遵命!”蓝绍忠心绪也安稳了一些,立刻领命出去办事。

“城内,城外……”邓素沉吟了片刻,叫来卫士,吩咐道:“速召王贵将军前来。”

章 151 炎烟生死灰-1

乌云遮月,江面上黑沉沉的,远处鄂州城的灯火,耀眼而辉煌。

子夜时分,竹簰门外的夜肆不但没有收摊,反而进入了又一个高潮。

瑟瑟秋风中,若有若无的歌声随风传来,仿佛还带着春意融融,一片歌舞升平。

曹固站在船楼上,紧盯着远处鄂州的轮廓,目光变幻不定,一会儿双目赤红如火,一会儿又冷若寒冰。“谋大事岂能惜身,”他暗暗道,“若不能五鼎食,必当五鼎烹。”借着这次领兵援广回师之机,忽然直逼鄂州,乃是曹迪和宫中那位商议好的。这一万五千兵马是襄阳行营中拣选的精锐。鄂州虽有兵马三万,但兵权分散,城外八军,城内二十营城卫军互不统属。曹家以精锐对乌合,以有备对无备,以快打慢,城中还有内应,何愁大事不成。唯一可虑的,便是城门这一关,鄂州城墙高厚,如果强行攻打,折损必重且拖延时日。

只要大军入城,控制了皇宫,再以陛下名义传檄天下,大事定矣!

“曹将军,大军已至竹簰门外!”牙将郭继忠上前禀道,“如何行事?”

“先礼后兵,”曹固眼神微凛,喝道,“本将有要事面见丞相,让城卫军打开城门。”

他扫视了一遍身边几个将领,每个人脸色都有些紧张。

大家伙儿都知道,今晚这桩大事,要么一步登天,立下拥立之功,要么掉脑袋身败名裂。

种种计划,众将早已知道。郭继忠招呼一声,两百牙兵次第登岸列队。

牙兵都是见过血的悍卒,一色锦袍罩着精钢锁子甲,雪花镔铁刀。照郭继忠的说法,一个牙兵足以干翻八个城卫军的雏儿。城卫军以火铳手为主,统兵官要么是赵行德操练出来的士子军官,要么是兵部派到军中的文官,虽然朝廷放心,但却没多少经验。如果能赚开城门,众牙兵一拥而上夺下城门,后继大军鱼贯而入,这鄂州城就算是姓曹,也少却许多血光之灾。

两百卫士簇拥着少帅,队伍迸发出一股隐隐的杀气,直直地穿过竹簰门外的草市。

市肆中的百姓纷纷避让,百姓虽然惊骇莫名,但谁也没想到这是要谋反,只是怕了这些凶神恶煞的军汉,小贩们纷纷把摊子移开,无人敢挡路,道路两旁的人家关门闭户,妇人赶紧拉着小孩的往屋子里躲,生怕童言无忌,惹出天大麻烦。曹固自不把这些蝼蚁放在眼中,摆足了朝中大将的架子,带着一众牙兵直趋城门。兵贵神速,就算沿途有人密报,朝廷恐怕也来不及反应。前队几个大灯笼高高地挑起,牙兵们扯着嗓子,七嘴八舌高声叫城。

“曹家国舅有事进城面见丞相大人!”

“赶快的,打开城门,让我等进城!”

“误了大事,小心曹大人一本奏上兵部,扒了你们的皮!”

竹簰门底下闹闹嚷嚷,曹固是国舅身份,位列城外八军头之一,在鄂州城内外算是气焰最盛的几个之一。马前牙兵指着城头大喊大叫,或言语威胁,或戟指大骂。曹固端坐马上一言不发,城上城下的灯笼火把一照,显得面色阴暗不定,到真有几分不怒自威的煞气。

巡城军兵不敢怠慢,连忙找来在城楼中睡觉的竹簰门守将。

“他奶奶的,莫说曹国舅,就是曹国丈来了,这城门也说开就开的吗?”

营指挥杨成务被人从睡梦中扰醒,无名火冒三丈,戴上头盔,瞪着眼骂道:“惹毛了老子,莫说开城门,开炮轰他娘的。”骂完了稍觉出气,杨成务眼珠一转,吩咐道,“光叫老子有什么用,赶快把典护军一起请过来。”打发亲兵立刻去请护军使典博古,二人在营中虽然明里暗里较劲,这个节骨眼儿上,杨成务却没忘了这个兵部派下来的秀才。典博古到来之前,杨成务只冷眼觑着城下的人,任他大喊大叫,也不做声。他是相府卫队炮军都头出身,廪生围攻相府时,第一个开炮轰击的有他一个,因此记功升为营指挥,从相府卫队调到了城卫军。

这曹家公子,他也不是很怕,只不过不愿平白得罪这个人罢了。

“底下的,若有相府和兵部军令,立刻便大开城门。若没有,明日再进城吧!”

杨成务看着灯笼底下曹固铁青的脸色,悠悠道:“吼大声点,让他们先老实呆着。”

这般大模大样,在城底下大吼大叫的,铁定是没有兵部令箭的。“你那张脸长得还不像是大令!”杨成务腹诽道。曹国舅在别处作威作福尚可,在城卫军这里,却找错了人。城卫军诸营先后历经岳飞、赵行德二帅整训,留下的习性,城卫军中的军法比天都大。都头以上的军官都有来历,内部虽然争权夺利,对外可是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城外八军都是大营的精锐,可若要过鄂州城门洞,是龙就得盘着,是虎就得趴着。

“国舅算个鸟,”杨成务看着城下喃喃道,“到相府告状,我还怕你了?”

没过多久,典博古从军营中赶来,他衣衫不整,匆匆往城下一看,嘴里不禁倒“嗞”了一口凉气,“这不速之客,可不简单啊——”忙转头对杨成务道,“杨指挥,万不可打开城门!”

“城门严实着呢!”杨成务有些不耐道,瞪了典博古一眼,“典大人什么意思?”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营指挥和护军使这一营中两个同级军官,互不隶属,关系相当尴尬。城卫军把军规看得天还大也与此有关,一旦有一方稍有差池,说不定另外一方立刻就背后告发上去,或是借势打压一番。典博古脱口而出的一句提醒,听在杨成务耳中却是刺耳得很,好像他打算卖曹固一个人情,为他打开城门一般。统兵官知法犯法,这罪状可轻可重。

“在下唐突了,”典博古抱歉后又焦急道,“事关重大,让军卒全上城头戒备,速报兵部。”

他望着城下,脸上浮起一层忧色。

典博古深知北伐之时正是鄂州空虚之际,曹家外拥重兵,內通中宫,曹固统帅援广军,已是足以动摇大局的一支力量。他现在突然出现在广州城下,事先兵部并无通报消息,不知他只带了几百亲兵回来,还是裹挟了整支援广军谋反逼宫?

“会不会动静太大了?”杨成务疑惑道。他开始不过是以为皇亲国戚耀武扬威而已。

这帮权贵子弟有一样恶习,不以循规蹈矩为善,而以逾越法度为荣,若是别人惧了他的权势,也许就怕得罪了他,冒险开城门放他进城了。却没想到典博古的反应如此激烈。杨成务看着典博古,脸现犹豫之色。不开城门,曹固大不了折返城外驿馆住一宿,若禀报兵部,这就把事情闹大了,他这个小小营指挥就和将门曹家结下了死仇。典博古文官出身,军中混不下去,大不了回去当御史,杨成务世代军户,他是打算在军中一直干到死的。

正在这时,城中忽然喧哗大作,似乎四面八方同时有人闹事,隐隐还有火光闪烁。

“内外呼应,”典博古脸色一变,厉声道,“有人要造反!”

“听典护军的!”城头的军兵脸色也都变了,杨成务下令道:“城门锁死,上城头戒备!”

他看了城下簇拥着曹固人群,犹豫了一瞬,沉声又道:“铁桶炮准备开火,让城下的人让开,否则,出了什么误会,打死打伤不要怪我们!”刚才城下那一番吵闹,竹簰门守军早就醒得七七八八,各队闻令立刻操持火铳上了城头,炮手揭开笼在铁桶炮身上的油布炮衣,填上弹药。赵行德主持鄂州城防之时,在城楼正面加筑凸角,两头修筑了角堡,布置的炮位完全没有死角,若同时发炮轰击的话,城楼底下就是一片死地。曹固麾下牙兵也是常年驻扎在鄂州的,晓得厉害,听见城上的动静,忙簇拥着曹固往后退却,一直退出交叉射界之外。

“少帅,攻城吧!”郭继忠指着城头,大骂道,“冲进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再等一等,”曹固犹豫了一瞬,吩咐道,“派人到清远、武昌、汉阳门外再试一试!”

竹簰门城楼,已经点起了三倍与平常的灯笼,将城下照得亮如白昼。城头的炮位和垛口上,不时露出守军的身影,显然,这里已经严阵以待,如果强行攻打的话,折损必重。曹固手下只有一万多兵马,本钱不算雄厚,他不得不谨慎行事。更何况,虽然不能控制城卫军,城内还有其他一些暗棋,如果能够发挥作用的话,不必付出重大的代价就能进城。

“杀人啦,着火啦!”“大兵进城啦!”

鄂州城内各处,忽然响起无数鼓噪声,还在许多百姓聚居处点起了火头。

鄂州城虽然在夜间关闭城门,但城内城外的市肆一直没有宵禁之说,夜市里摩肩接踵的都是小商小贩和南来北往的客人,不亚于白日的热闹会一直延续到早市之前。各处突然爆发的混乱,一下子让夜市里的百姓四散奔逃,惊慌失措的人流涌进大惊小巷。在鄂州府反应过来之前,动荡和骚乱很快就蔓延到了全城范围。

章 151 炎烟生死灰-2

牛马都是温顺不过的牲畜,但是,受惊了的牛群马群奔跑起来,连狮子恶狼都不敢阻拦。

在鄂州城里,百姓便是最温顺不过的绵羊,但是,当成千上万的绵羊受惊的时候,就甚为可怖,让人想起“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句古话来。鄂州城内这阵骚乱突如其来,猛烈地扩全城,开封府、刑部、兵部、城卫军都猝不及防,当值的官员分不出人手,外面有人喊“反贼作乱!”“清君侧!”“扶保赵氏!”城卫军军官更轻易不敢调兵出营,怕给自己惹上麻烦。

“范班头,外面闹得挺凶的啊?!”新到的衙役脸色煞白。

“怕什么?”范昌衡拍了拍腰刀,“拿好吃饭的家伙,咱们出去!”

他模仿宋安的神态,颇有威势地一挥手,带着三十几个衙役上街去了。

普通惊慌百姓不管,一旦发现有趁火打劫,故意蛊惑人心地,先一抖链子抓起来再说。“有反抗的,格杀勿论。”范昌衡恶狠狠地喝道。“好嘞!范班头指东,咱们就不敢往西。”几个有眼色的衙役跟着咋呼道,范昌衡满意地点点头,压抑住心中的一点激动。在别人眼中,城中的骚乱意味着危险,但在范昌衡这样的人眼里,每一次动荡都代表着机会。

上次廪生之乱,他因为办事得力,被破格拔擢为班头,范昌衡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是乱世,乱世出英雄的话,不单单在战场上才成立。

“衙门宵禁巡城,”范昌衡大声喝道,“闲杂人等速速回避,不得逗留。”

这一行几十个衙役,水各持火棍,铁尺锁链,气势汹汹地跟在范昌衡后面,不时挥舞铁尺警告一下街面上的乌合之众。“大老爷,我们都是本分人啊。”“那边,那边有人放火!”偶尔被拦下的百姓,一个个惊慌失措,问话丝毫不敢隐瞒。沿途还真没遇到敢于公然捣乱的叛贼。“过了今晚,又是大功一件。”范昌衡心中暗暗得意,自从入了刑部以后,他就彻底断了进学出仕的念头。好在朝廷用人不拘一格,科举进士越来越少,学校选任官吏越来越多。

出于“丞相必起于州部”之说,原先胥吏和官身之间鸿沟也渐渐消失,范昌衡亲眼看到几个由胥吏一跃而成为品官的例子,他的心也不禁热切起来。像他这样上进的在六部衙门不知多少。朝政不稳,丞相、尚书一拨一拨的换,底下空出来的位置也多,特别是温尚书辞官回乡,赏识范昌衡的宋侍郎升任刑部尚书以后,范昌衡的心就更热起来,各种场合拼命表现。

“呔?!前面小子,在宫门外徘徊不去,可是作奸犯科之辈?”

来到行宫外面,远远地觑见有人在宫门外大街上,范昌衡就先喊出声来,他精神抖擞,故意大声喊叫挥舞铁尺赶上去,那几个行人吃他这一吓,莫不抱头鼠窜,根本不敢停下来,若被这些公人缠上,那就无事惹官非了。范昌衡得意洋洋地赶到宫门外面,对着宫城门楼上的军官大声道:“我等乃是刑部衙役,奉命宵禁,巡行城内。惊扰了各位,还望海涵一二。”

“哪儿冒出来的家伙?”兵部职方司郎中蓝绍忠皱着眉头。

虽然这些衙役帮忙赶走了宫门外可疑人等,但这个班头一副趋炎附势的嘴脸,叫蓝绍忠心生警惕,鄂州的六部中,最不缺少的就是这种削尖了脑袋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的人。蓝绍忠对他们一向没好脸色,却不能不用他们,只得挥手让底下军官让刑部衙役上别处巡行,勿要在宫门外面多做逗留。底下那个小班头没见宫门上面喝问自己这群人来历姓名,有些失望地姗姗而去,蓝绍忠这才回过头来,低声问道:“陛下那边的动静又如何?”

“陛下留在皇后宫中,有几个侍婢想要靠近宫墙,都被我们的人拦回去了。”

“曹娘娘么?”蓝绍忠冷冷一笑,“好好盯着她手下的那几个,不但不能靠近宫墙,也不能让他们和宫门禁军有任何瓜葛。”属吏点头称是,口气自然而然带着几分对皇家的敬畏,但蓝绍忠却并无这种感觉,自幼“士大夫与天子共治”的观念是一方面,邓素的知遇之恩是另一方面,既然决心报答相公的知遇之恩,他就是别人眼中铁板钉钉的“邓党”,就是宫中恨不得斩首夷族的仇敌,这时候心中再存了妇人之仁,那就是白痴了。自从担任职方司郎中这一要职之后,蓝绍忠就想明白这一点了。他朝皇后宫室的方向望了望,眼中毫无敬畏之色。

鄂州城内外天翻地覆,宫城之内却是一片寂静,甚至有些阴森可怖。为防叛贼趁机作乱惊扰圣驾,除了禁军加派岗哨内外隔绝之外,连平常值夜的宫女和奴仆也被告知老实呆在自己的房中,不得四下走动,如有违令者格杀勿论。惨白的月光将庭院中梅花芭蕉的映在窗棱纸上,往日优雅的花树剪影,今夜随风摇曳摆动,却如无数张牙舞爪的怪兽一般令人可怖。

“娘子,国舅,这是国舅在外面有动作了?”

赵杞双手手握着曹皇后的手,满脸忧色道:“可是,内应怎么还没入宫?该不会......”

平心而论,曹固在外面起兵清君侧,为免牵连,赵杞本不该留在皇后这里,然而,他就忐忑不安,若不留在福宁殿,只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曹皇后是将门之女,贤良淑德,素识大体,这次联络内外出力不小,和她在一起,赵杞才觉得心下稍安。特别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曹皇后的另外一只手上,目光又柔和了许多。皇后一只手被赵杞握着,另一只手轻轻覆在隆起的肚腹上,过不了多久,曹皇后就将诞下龙种,皇位也将后继有人了。

“官家勿忧,国舅他一向做事稳重,不会误了大事的。在大军入城之前,城中的内应若不入宫说不定更好,免得将乱党借故扰乱宫中,反而......这些乱党虽然有野心,但总是满口道德仁义的,不管外面怎么样,只要宫中不乱,他们没有借口,就不敢进宫来伤害陛下。”

皇后微蹙峨眉,柔声细语地宽慰着赵杞,自从嫁给他以后,曹氏很快就摸清了夫君的脾性,风流儒雅,吟诗作画,就算没有皇家身份,在外面也是一等一的才子,正是春闺梦里人。然而,夫有一利必有一弊,这郎君面临大事时,就没有曹家大营中那些军将的狠辣果决,甚至连曹氏都比不上。所以,这次曹固回师清君侧,曹氏也只在这两天才大概告诉了赵杞,更没向他说起,城中的内应,除了曹家的细作之外,夺宫门还要靠另一将门刘家在城内的部属。

“娘子说的是。”赵杞神色稍缓,将一只手覆在她扶着肚腹那只手上,柔声道,“你这儿也要将息身子,休要动了胎气,若是个男孩儿,我大宋的江山,最终还要他争气。”赵杞尚未有子嗣,他这番话似安慰,似承诺,说得自然而然,发自肺腑又温柔之极,饶是老夫老妻,曹氏心中也涌起一阵蜜意,轻轻靠在他的胸口,低声道:“臣妾代孩儿谢陛下的隆恩。”

窗棱花影摇曳,紫铜香炉轻吐芬芳,外面再多腥风血雨,龙凤帷帐之内一片甜蜜。

“宫门那边情况怎么样?”

刘光国全副戎装,四五个心腹牙将也满脸紧张地看着两个刚回来的探子。

“禀将军,兵部职方司蓝的人已经先进了宫,蓝绍忠亲自把守着宫门,小的们根本没法和里面联络,正想等待机会,可是后来巡街的衙役又来多事,小人怕生出枝节,这才先回来禀报大人再做定夺。”探子头领小心翼翼地禀道。如果范昌衡在此,必然认得出这就是宫门外面,被他那一喝惊走的“市井闲汉”之一。

“大人,我们当如何行事?”牙将看了看左右,低声问道。

二百多名牙兵已经穿戴好盔甲,一个个挺胸凸肚,站在在刘府庭院中待命。

刘府之中,知道今夜要谋干大事的,也只有刘光国身边这寥寥几个心腹牙将而已。这些牙兵都是分散偷偷潜入鄂州的。不过,他们现在只知道保护刘府,要刘光国亲自下令,这些如狼似虎的悍卒才会知道,今夜他们将影响天下大势。刘光国的兵权虽然不如曹固,但刘延庆却曾经执掌东南行营,在鄂州附近的潜力却比曹家要大些,再加上刘家军近水楼台,先到圣驾面前。这一把如果赌对了,陛下如果真的重掌大权的话,刘家的好处未必少于曹家。不过,直到现在,刘家也没有仍和把柄罗在外面,这一把赌还是不赌,全凭刘光国现在临机决断。

“抢夺宫门,不是小事,一旦形迹昭彰,就再没了退路了。”刘光国抬头看着城中若有若无的火光,脸色有些狰狞,“这一把,赌还是不赌?”

章 151 炎烟生死灰-3

竹簰门外,往常黎明之前,河边市肆已经热闹起来,今日却静悄悄的。

百姓已经感觉到气氛不对,半夜就纷纷收了摊子,白天也不敢开门,有挑担划船远道而来的,不是被官军远远地拦下来,就吓得自己离去,码头边的店铺都紧闭大门,住户要么逃散,要么只敢从门缝里往外看,原先依着码头而居的船户渔民也不敢逗留在这里,将安家的小船远远地划开。

“这曹家,真是奸臣啊,大奸臣!活该满门抄斩!”

张十一从门缝后面缩回脖子,街面上一个人都没有,看来外面兵荒马乱还没结束。就算张十一不怕死挑着摊子出去,外面也没人买。这一天生意看来就耽搁了,张家的汤茶摊子小本买卖,一天不出摊,就是坐吃山空,张十一回过头,看看搂着两个孩儿的浑家,心头一阵焦躁,不紧破口低声骂道:“书生讲得不错,曹迪这父子都是奸贼,老天怎么不收了这奸贼!”

“世道又要乱了吗?”

“唉,咱们吃力气饭,一天不下力,就一天没得吃。”

“不知道造反的是哪一家叛贼,真真是奸贼!”

“唉,赵相公,岳大帅在的时候,哪容这些乱贼猖狂!”

不仅竹簰门如此,鄂州城内外,原先一片太平景象,顷刻间,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起来。原本鸡鸣之后,日出之前,城门就应该开启,可今日鸡鸣已经很久,各处城门仍然紧闭。口耳相传,一早准备进城的纷纷打道回府,人吃了惊吓,又耽误了买卖,人人无可奈何,或唉声叹气,或破口大骂,指望着官军早点平了乱贼,重开市面,聊以维持生计。

............

“秉少帅,清远门紧闭城门。”

“望泽门没有动静,守将执意要见相府和兵部令牌。”

“汉阳门守军不但不开城门,反而朝我等放箭!”

竹簰门码头上,曹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派往各处城门查看的裨将陆陆续续回禀,却没有一个好消息,整个鄂州城,居然没有一座城门为他打开。“难道真的豁出去攻城?刘光国这个家伙,到底有没有动手?”他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怀疑,“还是中计了?”曹固抬头看了看竹簰门城楼,却发现城楼的上空,东方天际浮现一片鱼肚白,鄂州城周围二十四里,私下查探回禀,再加上各处犹豫不决,不知不觉,竟已耽搁到了天明时分。

“攻城,还是......”

刚刚兵临城下之时,曹固还踌躇满志,以为鄂州守军无备,再加上刘光国在城内发难,只要大军一到,自然就掌控大局。然而,他在城外折腾了整整一夜,不但没控制一座城门,城内的喧闹也渐渐平息了下去。鄂州城高炮多,兵部虽然调遣了近半守军北上,城内外仍有三万余人马,若没有刘光国的配合,单凭曹固麾下这支不足两万人的军队,要攻克鄂州城,他不但没把握,而且失了出其不意的先机,还可能被陆续赶来的朝廷援军围困。

“管他娘的,少帅,叫船上的开炮攻城吧!”牙将徐振大声劝道。

“是啊,少帅,这城卫军的底子咱们还不清楚吗?”另一牙将张元也道。

“都是些没上过阵的雏儿,只要一登上城,他们就只有哭爹喊娘的本事了。”“少帅,下决心吧!”“攻城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其他几位牙将纷纷劝道,援广军千里回师,在鄂州城下折腾了半夜,各处城门碰壁,还受到城头守军的奚落甚至箭矢相加,平日眼高于顶的襄阳众将都憋着一肚子火,哪怕打不下鄂州城,也要给守军一点颜色看看。

“且慢,且慢......”曹固额头微微见汗,“且慢......”

曹迪素以儒将自居,曹固也颇有父风,父子二人还同有一个习惯,军中除了文官幕僚之外,最喜粗鲁不文,有勇无谋的将领,曹固觉得这样的人少私心计算,用起来才放心。援广军回师以来,凭借这批心腹军官的支持,曹固将主帅林师益软禁,又把心怀二意的文官、护军使尽数扣押起来,然而,到了此时,曹固这才发现,身边尽然没有几个能出谋划策之人。城外受挫,他心中已微微有些怯意,这些牙将没一个看得出来,反而有恃无恐地请战攻打城门,曹固即便想要从长计议一下,也无从说起,他紧皱眉头,环顾众将,踌躇不决起来。

“少帅,兵贵神速啊!”

“少帅,请速做决断!”

左右的催促,不但没有让曹固下定决定,脸色反而越发阴沉。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条小刀船在战船的间隙中驶进码头,还未靠上栈桥,一名斥候军官便跳上岸,奔到曹固跟前,气喘嘘嘘地禀报:“少帅,大事不好,鄂州的阴险小人在汉水沉了铁索,现在已经拉起来了。”

“什么铁索?”

“汉水上游有铁索,我等驻扎许久,怎么也不知道?”

众将一片哗然,援广军都是从襄阳抽调的精锐,如今正是汉江枯水的季节,航道狭窄,援广军自上游顺江而下直取鄂州,可若战事不利要退回襄阳的话,即便有合适的风向,逆水船行也十分缓慢,可想而知,稍微不慎,就会被朝廷大军尾追文公。如今铁索横江,更拦住了援广军的退路,只待朝廷调集大军上来,只怕要被瓮中捉鳖。消息一传过来,刚才还气势汹汹要攻打竹簰门的众将顿时面面相觑,有人的眼中更露出一丝怯意。

“少帅,怎么办?”这时候,曹固额头的汗珠更大了。

“铁索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厉声问道。

“这个,好像,”斥候吞吞吐吐道,“好像是当年用来阻拦辽贼的铁索,虽然被辽贼用火攻船烧断了,但是桩子和铁索两头的堡寨都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铁索不但被重新连起,而且沉在江底,这些阴险的家伙,”说到这里,他愤愤道,“进兵的时候,他们不声不响,等我们的战船全部通过之后,这才将江底的铁索拉起来。不但如此,江岸两边的堡寨中也进驻了兵马,似乎还有重炮对着江面。另外,岳州那边,洞庭水师好像也有动静。”

“他奶奶的,阴险小人!”有人骂了一句,更多的将领则是沉默。

陷阱,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到底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曹固的脸色铁青,暗暗想到,难道邓素早就料到今天,甚至他同意自己率领援广军,都早有预谋,刘家到底是那一边的?他心念如电,闪过许多念头,却一个都无法证实,原先手握大军兵临城下的自信满满,顿时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惶恐。曹家虽然兵多将广,但常年驻扎洛阳,并不擅长水战,南下援广军虽然乘坐战船,但军中九成是步骑军,绝大部分都是北人,江面上畅通无阻还没什么,如今鄂州在上游早布下了拦江的铁链,洞庭水师只要一日便可顺流而下,他们虽然船少兵少,但只要配合铁索和岸上的炮垒拖住曹固这支孤军,朝廷从四面八方调兵围困,只怕援广军等不到襄阳方向的援军赶到,就要全军覆没了。

江面上飘着白雾,远了就看不清楚,可是在曹固眼中,江雾中似乎隐藏着重重的危机。

后悔,深深地噬咬着他的内心。“我太看轻了邓素这个小人,这个靠阴谋把陈东搞下去的小人,又怎么会安心将兵权交给我,他不是不怕我在背后捅刀子,他是怕我不捅!这个小人。”曹固沉默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沉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鄂州城高池深,既然奸相有备,咱们也不必和他硬来。传我将令,诸营舍舟登岸,从陆路回师襄阳。”他一边咬牙切齿地下令,一边不甘地望着鄂州城楼。诸将心中惴惴,竟然无人反对,得令后各自招呼部属,一营营军卒从船上下来,准备从陆路撤回襄阳。

襄阳大营援广军气势汹汹而来,折腾了大半夜,灰头土脸而去,士气已堕到了谷底,曹固本打算趁着鄂州军尚是守势的时候,匆匆向北撤去,然而,上岸行军没多久,前面又有大军拦住了北归的去路,前方一看旗号,当先竟是鄂州城外八营统兵官之一岳云的旗号,两军刚刚接触,岳云便亲自带着五百精骑冲阵,竟一口气冲垮了曹固的前军,他好容易稳住阵脚,却发现前面拦路的不仅仅是少数骑兵,而是旌旗蔽天的步骑大军,中军方打出了王贵的旗号。

“十荡十决,乱贼已无胆再战,会卿勇冠三军,不负素来赢官人之名。”

王贵立马两军阵前,一边仔细观看襄阳军的士气,一边不紧不慢对旁边道。他微微眯着双眼,目光如刀,一派大将风范,丝毫没有长年投闲置散那种颓丧之气。在他身旁,鄂州城外八营都指挥使,除了曹固和刘光国之外,竟然有六营的都指挥使都在王贵身后列阵相待。

章 151 炎烟生死灰-4

“赢官人”是镇国军中对岳云的尊称,乃每战必胜之意。

刘如果仔细打量,他观敌瞭阵的神态倒与王贵有五分相似,其实因为二人都出自岳飞的帐下,不知不觉都受其影响。只不过,王贵更像是岳帅沉鹜多谋的一面,而岳云则更是像他勇猛固执的一面。王贵自从自立门户以后,与岳帅帐下部将就有些尴尬地,此刻他握着丞相的钧旨,统辖鄂州城外全部驻泊兵马平乱,对岳云却比别的部将更客气几分,甚至带着点恭维,岳云却视若不见,王贵只得干笑了两声,转头冷下脸,沉声道:“朝廷钧旨已出,刘光国还不肯率军出来平叛,难道非要丞相请圣旨出来,他才肯降尊纡贵地动上那么一下子吗?”

他这话不紧不慢,却让身边的诸将一阵肃然。

鄂州建政以来,皇权与相权之争,民间的议论一直沸沸扬扬,哪怕目不识丁的粗人,也知“世道变了”。朝廷官员,无论文武,一旦涉及这等“名分”“大节”,都是小心翼翼。半夜时分,王贵拿着丞相的钧旨调遣鄂州城外八营平乱,除了曹固之外,八营都指挥使只有刘光国不在,而且副将以都指挥使不在为由不奉命。王贵只能派旗牌官到鄂州城内找刘光国出来领兵,当时,诸将心中就有怀疑。如今王贵又说出这等诛心之语,仿佛一阵寒风刮过,与曹刘二将交好的将领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帅,要不要立刻进攻?”裨将张昶问道。

“不着急,”王贵摇了摇头,缓缓道,“等等刘都指挥使。”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道王贵到底卖什么药。唯独岳云脸色不变。

岳云和与王贵都出自岳飞帐下,彼此相知甚深。一方面,王贵和张宪、岳云都不同,他用兵最多谋算,打仗如果有便宜可占,绝不会白白放过。曹固千里奔袭,一挫于鄂州城下,二挫于适才的遭遇战,士气已经降到了谷底。刘光国如果到来平叛,鄂州城外八营都指挥使就是七比一,曹固将彻底孤立,如果刘光国托词不至,甚至或者曹固也在等着刘光国的援军,王贵也稳操胜券。火器交战,防守严密的一方占便宜,朝廷平乱占据着大义名分,兵部发号施令,每拖一刻,对叛军的围追堵截就越严密,而叛军的士气则更低落,如果一直拖下去的话,甚至会不战自溃。

“要不要冲过去?”曹固的背心已被冷汗浸透,仍然不能做决断。

叛军诸将脸色也是犹豫,鄂州城外八营乃是各处驻泊大军拣选精锐和鄂州禁军诸营混编而成,各营头的实力彼此间都清楚,虽然援广军势大,但无论如何不能六家都指挥使联手相抗。曹固原先更以为朝中大将都在外,鄂州八营各自为政,不可能有人能立刻协调众将,却是失算了。

“该死的,漏算了王贵这小子,他什么时候搭上邓素的?两个阴险小人。”

曹固懊恼地想到。王彦、刘光国、赵行德、王贵先后统带过鄂州大营兵马,王贵在这几人当中虽然威望最逊,然而,他也是鄂州大营最后一任都部署。自从鄂州廪生之乱后,王贵投闲置散,被解除了兵权,不但他本人只管新兵营的训练,连鄂州大营也被拆成了八营互相牵制。但是,营指挥、都头这些中层的军官,却大多还是旧人。除了曹固这等肆无忌惮的人以外,其他八营指挥使,谁也不敢肆无忌惮地将这些骨干军官全部换掉。连刘光国也不敢。

以寡敌众,曹固不敢行险,王贵也不着急,其他六营指挥使更加不急,两军便从黎明一直对峙到正午时分,除了偶尔有些小部队的试探之外,双方一直没有发起决定性的进攻。

“少帅,刘将军的旗号!”耳闻部将禀报,曹固闻言抬起头来。

只见鄂州的来路方向上,一支兵马打着刘光国旗号正急急赶来。

“难道鄂州事败?”他心中一紧,旋即又是一松,“若两军合力,未必冲不出一条生路。”

曹固正待派人和刘家兵马联络,却发现情况不对,刘家军靠近援广军之时,不但没有放松戒备,反而整理了队形,摆出两军交战的架势,加快速度冲了过来。援广军猝不及防,一下子让刘家军冲入了后阵,援和广军的后阵立刻乱成一片,连带着前阵和中军都乱了起来。正在这时,王贵觑着机会,下令岳云统帅八营骑兵,猛击曹固援广军的左翼,他自己亲帅步卒大阵从正面展开攻势,两军交兵没多久,岳云就突破了援广军的左翼,他极其敏锐地骑兵将进攻的矛头转向中军,使援广军左翼的溃败很快蔓延开来,当王贵统帅的步军大阵赶到时,几乎没有发生激烈的战斗,只剩下收容俘虏的事。

这一战大获全胜,宋军伤亡甚少,曹固则被刘光国的牙将俘虏了。

“末将一时贪杯,险些耽误了大事,请总统制大人责罚。”

刘光国不但没有居功为傲,反而脱掉铁盔,径直来向王贵请罪,他满面羞惭,王贵立刻中曹固这样世受国恩之人,居然也能反叛,他真是贪心不足啊。曹家在军中的故旧甚多,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但愿不要牵连太甚,以至于军心浮动,动摇国本。”他这句话不紧不慢说出来,刘光国心下大定,心悦诚服:“总统制大人宅心仁厚,刘某佩服之至。”他的态度恭敬中带着几分感激,王贵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已成阶下之囚的曹固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胜败乃兵家常事,然而,曹固被俘虏以后,整个人失魂落魄,让王贵不禁心生鄙夷之意。

“记得当初王某到洛阳投军,还曾见过小曹将军一面,当时他可是意气风发啊.....”

王贵挥了挥手,让人将曹固带下去,这个败军之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曹固从前看不起王贵,他心知肚明,然而,从此以后,这个人就被他踩在脚下了,成为他向上爬的一块垫脚石。“曹家父子,妄想螳臂挡车,焉能不败?”他微笑着对左右道,“拿了小的,再看那个老的怎么说,向朝廷报捷吧。”

曹固兵败的消息传来,鄂州城彻底恢复了秩序,刑部和兵部衙役将市面交还给鄂州府。

“真真好运气!”范昌衡艳羡地叹气道。

他将铁尺放在公案上,抓着茶水猛灌一气。

忙碌了一晚上,范昌衡没有抓住几个立功的机会,然而,他刚回刑部衙门,就听人传言,邓相公向陛下请旨意,封王贵为平阳侯,这叫范昌衡艳羡不已,复又懊恼昨晚这桩大事,没有抓住一个立功的机会。

鄂州城内,像范昌衡这等想法的人,直如过江之鲫。自从汴梁之变,废帝北狩后,不知不觉,无数人从底层冒了出头,远的有陈东、赵行德、岳飞、韩世忠等辈,近的有邓素、王贵等人,这些人的性格各异,手段不同,唯一的相同之点,就是从最开始全无根基,到成为牵动天下的人物,几乎没有怎么依仗过家族的余荫。他们的成事,更刺激了更多的人如飞蛾扑火一样走上功名之路。另一方面,鄂州建制以来,中枢尊天子不奉乱命,地方学校推举,无论中枢还是地方,似乎到处都有空缺,到处都有机会,刺激这范昌衡这样的人的野心。

不管是劳心劳力,还是阴谋构陷,还是去偷、去抢,或者趋炎附势,强取豪夺,总而言之,有机会往上爬就好了。然而,正是这些营营役役的小人,让鄂州朝廷汴梁活跃了十倍,朝廷的制度虽然千疮百孔,每到关键的时候,却总有人站出来补上漏洞,飞黄腾达。

鄂州行在大内崇宁殿,君相四目相对,气氛十分怪异。

邓素的面沉似水,神色和平常一样,仿佛昨夜之事只是一场小骚动。赵杞脸色青白,他看邓素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一头蛰伏的猛兽一般。担惊受怕了整整一夜,却等来曹家兵败,曹固被俘的消息,失望和沮丧几乎让赵杞哭出声来,根本没有勇气召见邓素,然而,曹皇后泪眼婆娑地哀求,还是让赵杞鼓起了最后一丝勇气,毕竟,该来的,总是会来的,邓素再怎么专横霸道,总要借用皇家这块招牌,只要他还不打算篡位自立,总不会做出弑君之事。

“邓爱卿,我听说,曹固昨夜并未兴兵攻城,兴许,这里面是不是有误会?或许,曹爱卿只是心切回鄂州保护圣驾,忘了统兵大将必须在离都城三百里之外交出兵权这个规矩了。”

赵杞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说道,他强行按捺住惧意,目光却不敢直视邓素的眼睛。

“哦?曹固是将门子弟,对朝廷掌故最是熟悉,那么,陛下以为,为什么出了这样的误会呢?”邓素慢吞吞道,神情仿佛有些迷惑,“另外,微臣尚且还在等着王贵等城外将领的禀报,陛下这儿的消息,又是听谁说的?”他的语气平和,赵杞的脸色却更加白了,支支吾吾无言以对,王贵方才又道,“既然不清楚,是不是有误会,陛下请容微臣细细查个清楚吧。”

“是,是,”赵杞连连点头,“那就有劳邓相公了。”

他垂下眼睑,不敢再接触邓素的逼视,这些天下来,这个如温吞水一般的相公,竟然比那个刚直不阿的陈少阳,更令赵杞绝望,如果说陈少阳是芒刺在背的话,邓素简直就是一根套在脖子上的绞索,他想让你吸几口气,就可以让你吸几口气,想让你憋死,你就得憋死。

作者:再次向各位等更的读者抱个歉,最近因为个人的事情太忙,耽误了几天更新,请大家继续支持元吉和本书,接下来我会坚持更新的。

章 151 炎烟生死灰-5

立冬之前这场波澜,其影响的范围并未局限于鄂州。

谋反之心虽路人皆知,然而,曹固毕竟没有真正攻打鄂州城,赵杞以九五之尊为曹固开脱,曹迪更连连上书为子鸣冤,声称曹固身为鄂州城外八军都指挥使之一,统兵回朝交令也是应有之事,他是疏忽了朝廷规矩,没有将暂摄的兵权交回兵部而已。而满朝文武之中,亦不乏希望曹家牵制邓素的大臣,合纵连横之下,如何处置曹固,竟成为大宋朝野议论最激烈的话题之一,直到前线军报传回,曹迪为要挟朝廷,居然擅自断了自襄阳一路给北伐大军输送的粮草补给,更隐隐有“清君侧”之说,朝廷上下这才慌了,诸州学正责成大理寺、刑部和兵部会审,将曹固定为擅专之罪,判决囚禁鄂州刑部大牢十五年,曹固保住了一条命,这才将事件平息下去。曹固回师鄂州时还未到立冬,而这时已经是大雪天气了。

因为后方不稳的缘故,岳飞、张宪、陆明宇等将联名上书,期望在冬季休整兵马,待春暖后再继续北伐,夺回三关即幽州故土。宋军北伐进展缓慢,扬州证信堂发售的河北券价格一泻千里,户部、兵部都因此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好几位州学正也上书弹劾北伐诸将逗挠不进甚至玩寇自重,请朝廷严加督促诸将从速进兵,朝中又是一片物议汹汹。然而,另一大件事转移了朝野的注意力,举国皆知东宫已孕龙种,孰料大雪之后,皇后不慎小产,小皇子竟然没了!传言曹皇后哭得撕心裂肺,赵杞为此郁郁寡欢,一直不肯上朝,而外间传言,此乃邓丞相为绝后患,使人下毒所致。曹家还没有什么反应,朝野上下又掀起一片弹劾邓素之声。

大宋在喜忧参半一片混乱之中度过了至理二年。

相比之下,夏国统治的洛阳则稳定得多,洛阳人每天已经习惯同时看鄂州发来的最新邸报和洛阳府发出的夏国邸报,然后事不关己地高谈阔论一番。河北战事给洛阳的商贾带来了丰厚的利润,粮食、布匹、兵器、火药、战马,每天一船一船地运到汴梁,又运回宋国廉价的瓷器、白纸、茶叶、矿石。因为连年交战,夏国朝廷的财赋也开始紧张起来,河中与突厥的战事已到了紧要关头,国库藏发行券票已经不够,朝廷不得不在关中和洛阳都增加了赋税。洛阳城内外市肆也有些抱怨之声,但因为军士牢牢控制着荫户,民间也仅止于抱怨而已,上下都盼着战事早点结束,如果丝路的东端从长安延伸到洛阳的话,商贾也能弥补一点损失。

对很多人来说,这个冬天是真正的严冬,只有挺得过冬天的人才看得到春天。

“邓素,邓守一,想不到,竟然还有这等手段。”

陈重将最新一期宋国邸报放回案上,长吁了口气,惋惜道:“只可惜了”

“曹固就擒,曹迪不肯干休,一边上书为儿子喊冤,一边按兵襄阳,甚至派兵截留北伐大军补给,宋国乱成一团。关东北伐局面败坏,可别牵连我们在北疆和西京道部落的战事。若是辽人又钻了空子,攻守之势再度转向,万一关东支撑不住,将来我们收拾起残局来倒也麻烦。”陈重摇摇头,对坐在一旁的袁兴宗道。最近关东的风云变幻,引起了护国府和大将军府的注意,并责成陈重和袁兴宗共同草拟出一份奏折,做为三府考虑关东局势的依据。东征行营上将军吴阶已经率军北上会和安北大军,共同讨伐辽国在西京道的势力。

“宋军北伐的赢面颇大,就算不大胜也不会大败,”袁兴宗沉吟道,“就算有所闪失,以宋国境内深沟壁垒,州县团练之多,辽人也很难如同上次那样势如破竹了。我倒以为,关东的局势,从前是外紧内松,又好似一个缩头缩脑的乌龟,只要破了外围的险关要塞,里面便是一马平川,而现在则是内紧外松,看似内斗得厉害,但内里的力量也多,不但外力难以深入,假以时日,他们国内容纳不下这些力量之时,这些力量说不定就会转而向外。宋国早些年移民屯垦,又与我朝一起建立西南海水师,都只是先声而已。对我朝来说,关东之事,再不能拖下去了,只待西面战事平定,哪怕多付出一些牺牲,也要优先一统关东,否则的话......”

“到此为止,”陈重摇了摇头,“再多的话,别人就以为你危言耸听了。”

袁兴宗叹了口气,住口不言,二人的目光重又回到大将军府送来的行军地图。

张善夫与徐文虎统帅大军围困突厥旧都可汗城已经一月有余,夏军并不是没有攻克可汗城的实力,而是希望借此吸引突厥大军来援,最好罗姆苏丹梅苏德亲自率军前来决战,然而,梅苏德却没有上当,他假借体恤勇士劳顿的名义下令大军驻扎在哈马丹等待春天,只派了一些不怕死的勇士保护使者进入可汗城鼓舞驻军的士气,实则是拖延时间等待决战的机会。

梅苏德认为,战事每拖一天,远征的夏军压力就越大,然而,与夏军相比,可汗城的突厥守军更加脆弱。夏国不惜代价,不惜耗费巨额的代价,从罗斯、芦眉、河中、甚至其他大食诸侯那儿为前线军队弄到辎重补给。而可汗城的突厥守军只能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挨饿受冻。夏军事先将许多心怀二意的部族百姓驱赶到罗姆突厥一边,冬季到来简直就是这些人的噩梦,许多部落不得不杀掉了为明年留种的牲畜,可汗城和其他突厥城池中挤满了逃难的百姓,贵族用不到十分之一的价钱能买到自愿卖身的奴隶,而平民中更出现了人吃人的惨事。

因为夏国骑兵的封锁,冬至之后,可汗城内饥荒达到了前所未有高峰,连突厥军队也得不到充足的粮食,可汗城守将阙特勤率突厥军队弃城突围,被夏军骑兵拦阻,徐文虎旋即带着夏国大军追了上去,两军在一片雪原之上展开决战。突厥军队中有三万余骑兵,三万余步军,而徐文虎所率夏军有五万骑兵,七万步卒,夏军不但占据着绝对的数量优势,士气、军械、补给上也占据着绝对优势,因此,战斗一开始就没有了任何悬念,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

“跟我冲——”王童登高呼一声,“不要俘虏!”策马冲在全军前锋。

严寒让大地冻得硬邦邦的,正适合骑兵的冲锋,昨夜下了一场小雪,一群群战马疾驰而过,将雪地践踏成一片狼藉,突厥人为了冲破夏军的围困,前赴后继地拼命冲杀,雪地上到处是死伤的人马尸体。先期赶到的夏军骑兵已经和突厥骑兵缠在了一起,挥舞刀枪拼命战斗。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突厥的战马践踏了河中人精耕细作的天地,而夏国军队报复性地将突厥的城市村庄变成片片火海和废墟。到了现在,双方战士都没有任何退路、仁慈或侥幸之心。

“嗖嗖嗖......”利箭呼啸着从王童登的耳旁掠过,战场上到处都是流矢。

这个时候,夏军骑兵为了避免误伤,已经基本不再放箭,四处飞射的箭支,大部分都是突厥骑兵一边逃跑,一边放出的回身箭,这种毫无准头的箭矢,射中的自己人和敌人一样多,同样,再好的骑手,也很难说自己一定躲得过一支不知从哪儿斜飞过来的流矢。一支支箭飞过王童登的头顶,他拼命催马,冲进了一群逃跑的突厥骑兵当中,挥动大枪连挑带打,将一个个敌人条路马下,然后,他的战马忽然双膝一跪倒在地上。

“呼——”王童登猛地低头,避开了旁边横砍过来的一柄弯刀。

他斩断马镫,飞快地从马鞍上爬下来,同时抽出横刀,架住一柄弯刀,伸腿将敌人蹬开。因为冲得太急,王童登陷身于一群杀红了眼的突厥骑兵中,这些人失去了逃命的希望,只想要为自己的性命索取最高的代价,王童登不得不拼命地左挡右杀,他不知道杀伤了多少敌人,身上也不知带了多少伤,他边战边走,最后背靠一棵干枯但粗大的树干横刀守御,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突厥人见这个杀神不好对付,虽然不敢上前,却也不肯放他离开。直到最后,有一拨王童登部下的夏国骑兵冲了过来,将这些突厥人杀散。

“王将军!”一名骑兵见着王童登,跳下马,将缰绳递给他。

“谢啦!”王童登大声道,刚要抬腿上马,却发现鲜血顺着皮靴哗哗的往下流,原来,他刚才踩在血泊中战斗,靴子里灌满了血。“他奶奶的,”王童登翻身上马,看着部属关切的目光,咧嘴笑道,“都是突厥人的血。”

章 151 炎烟生死灰-6

“都是突厥人的血!”骑兵大声重复着王童登的话,肆意而欣喜。

王童登骑在马上,举目四望,只见大队陌刀队和长枪营已经赶到战场四周,他们的出现意味着骑兵突进的战斗基本结束。因为王童登等骑将拼死拦阻,夏军完成了对绝大部分突厥军队的合围,陌刀手和长枪营在四面八方彻底击碎了突厥人抵抗的信念。夏国步卒全身披挂重甲,列阵如墙而进,仿佛铁磨一样将抵抗碾得粉碎,重甲步卒大阵合围之势一成,突厥骑兵便只剩下两种选择,投降或者死,连以命换命的机会都很少有。突厥大将阙特勤以下,许多将领都放弃了部属军队,逃亡得不知所终。徐文虎也没有着意追赶这些漏网之鱼,他将这些败军之将留给梅苏德去收拾他们,而他的最终的目标则是梅苏德。

冬日的阳光洒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无数鲜血浸透了荒凉的戈壁。

天上盘旋的群鸦发出凄凉惊心的悲鸣,一队队突厥俘虏垂着头坐在地上,他们将长期服劳役直到战争结束。军士们则高兴地搜集战利品,敌人突围时随身携带的大都是值钱的。军官们有战利品的分成,大多数没有亲自去参加抢夺,而是维持着战场上的秩序,或者为麾下军士做仲裁。徐文虎带着一众将领巡视战场,每到一处,都会响起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白发苍然的老将军微笑着朝着军士们挥手,回应他们的崇敬,然而,当他低头时,头盔帽檐遮住了眼中一层阴霾。

徐文虎和张善夫一样喜欢打有把握的战斗,但是,他骨子里却和张善夫完全不同,张善夫好出奇兵,而徐文虎则崇尚以正兵步步推进。然而,夏国与突厥大食之战,战场并不仅仅在正面,也在背后。徐文虎虽然一直呆在前线,却隐隐感到后方的暗流涌动。河中大部分校尉和军士都调到了前线,而乌浒水一带还聚集着许多尚未完全臣服的部族,长途的迁徙,使他们饥寒交迫,离乡背井,让他们心怀怨恨。夏国并不是不想安抚他们,但限于朝廷用度的拮据,只能给予最基本的照顾。这些被夏国和突厥交相逼迫着的白益百姓,如果被人蓄意煽动,再加上有人别有用心地纵容,就可能爆发一场大规模的叛乱。

徐文虎并不怀疑河中平定这些乌合之众的力量,甚至隐隐知道某些人的用心,但他决不允许这些事情影响到前线战事的稳定。哪怕张善夫亲自担任西线大军统帅,徐文虎仍然牢牢地掌握着安西军司大部分的军官,他体察这军官们的情绪,警告他们不得卷入不相干的事。他一直在催促辎重司向前线输送粮草,要求丞相府和河中各州县务必保护好各出征军士的家属。大军出发之前,徐文虎难得地和张善夫进行了一番长谈,试探他对后方那些暗流的态度,并且措辞严厉地表明,他可以不管有些人的小动作,但是如果这些动作威胁到前线大军的安危的话,那就打破了他的底线,所有的军士都不会同意,“有些人”会知道什么是后悔。

张善夫只是笑着让徐文虎不要担心,一切自有皇帝陛下和五府来解决。

到十天前为止,河中后方都很平静,然而,就在可汗城之战前不久,被强行迁徙到乌浒水以南的一些部落发生了叛乱。为了阻止叛乱的蔓延,河中方面的反应是强有力的,河中各县再度征召了退役军士,一支大军被派往乌浒水以南平叛。山雨欲来,徐文虎感到有些心神不宁,幸好在此时可汗城的突厥人撑不住了,这一战让罗姆突厥失去了最重要的据点之一,下一战将在巴格达。徐文虎感觉到后方即将发生大事,可汗城之战后,下达了将突厥俘虏押往后方服劳役的军令,但很快又取消了这个命令,宁可消耗一些军粮,将这些俘虏全部编入肉盾营。他宁可背负“杀俘”的骂名,也不愿冒险把这些家伙添加到就要烧起来的柴堆里去。

“那些人只是不满护国府,但愿他们还不是疯子。”

白天,徐文虎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与梅苏德的决战,如果他避而不战的的话,巴格达将回到新的诸王之王李四海的手里,臣服于梅苏德的各部大食诸侯也将分崩离析。因为李四海的存在,梅苏德已经没有退路。而在寂静、漆黑的夜里,训营的老将军则忧虑着后方越来越汹涌的漩涡,他黑色的身影仿佛钢浇铁铸一样映在西征军士的眼中,映在黑色的天幕上。军士们爱戴老将军,将他视为保护神,每当徐文虎经过的时候,原本瑟缩着伏在马背上,将脸裹在厚厚的皮帽子中军士都会挺直腰杆,显得很有精神的样子。

“老爷子还很有精神呐......”爱将王童登的话顺着风飘进他的耳朵里。

“没心没肺的家伙。”徐文虎皱起眉头,“那个赵行德要在这里就好了。”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望着繁星点点的寒冷夜空,老将军的坐骑是一匹身躯高大,肌肉强壮的河中大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思,不屑地喷白气打了个响鼻。一队骑兵紧紧跟在徐文虎身后,整齐有力的蹄声在大营中渐行渐远。

可汗城大捷,罗姆突厥旧都失守,震撼了无数的大食诸侯。

每天都有无数急使被派往各方,数天之后,新的诸王之王,李四海收到了无数的信件,一些诸侯希望通过他与夏国媾和,突厥苏丹梅苏德不得不加紧笼络各路诸侯,他派出一队队的使者,说服那些迟疑不决的大食诸侯,向他们说明,夏国人和突厥人不同,突厥苏丹所需要的只是形式上的臣服,突厥人占领的地方,只是更换了统治者,而夏国人所谋求的是同化,他们所占据的地方就好像一个熔炉一样将各种各样的种族融化,相应的,原有贵族的地位和特权也成为了空中楼阁,取而代之的是建立在军士制度基础上的一批新贵,罗姆苏丹是大食诸侯们最后的希望和保护人,如果他们不希望成为傀儡,就必须与夏国人一战。

清晨,一匹满身泥浆的战马载着信使跑入李四海的临时营地。

一位年轻的信使跳下马来,他表明身份后,跟随卫士进入李四海的大帐。

他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方才单膝跪下,向李四海呈上了密函:“伟大的赞吉向诸王之王致意。”阿尤布打量着盘坐在上首的诸王之王,用平缓地语气说道,“伟大的赞吉让我转告诸王之王,他非常愿意与诸王之王作战,但是,您应该先夏国划清界限,赞吉愿意与您一起成为哈里发的左右臂膀,而不是和一个夏国的傀儡合作。”这些话本来已经写在密信里了,但是,为了显示自己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一无所知的使者,阿尤布还是冒着触怒这位诸王之王的风险,大体将密信的内容当着李四海的面复述了一遍。

他的态度虽然不卑不亢,但信的内容还是激怒了周围的人。在无数不善的目光下,阿尤布强行保持着镇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诸王之王,这个男人看起来年龄并不大,嘴唇上留着短短的胡须,褐色的瞳孔里闪动着捉摸不透的光芒。李四海摸了摸下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使者,虽然阿尤布留着络腮胡子,样子显得很老,但他看出这个信使的年纪不超过十六岁。

“有意思,你的父辈是不是得罪了赞吉,或者你不小心拐了他的女儿?”

李四海开口戏谑道,满意地看着阿尤布紧绷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他摆了摆手,随意地将密信放在火堆上:“年纪还小,就不要学着别人的样子逞英雄,回去告诉赞吉,夏国是我的盟友,李四海绝不会做背叛盟友的事。另外,国家的臂膀,只能是我,”他看着阿尤布,加重了语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巴格达,只有哈里发在我之上,其他人都应该臣服于我。信我就懒得写了,你把我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赞吉,放心,他不会杀你的,否则他就不会派你到我这儿。”

说完后,李四海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卫士将这个少年带下去。

阿尤布满脸通红,李四海说话用的大食语,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让他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身为库尔德人领袖的父亲将自己送到为伟大的赞吉的麾下效劳,却没想到赞吉将自己送到这样一个陷阱中去。不过,与赞吉的毒辣相比,李四海的风度更让人印象深刻。在见到诸王之王之前,阿尤布曾经有过诸多想象,但见过李四海以后,就觉得诸王之王似乎天生就应该是这样一种风度。年轻的库尔德少年默默地催马前进,大道在他面前延伸开去,马蹄留下一行行蹄印,他相信李四海的话,并愿意为他做一次信使。银河像一条雪白的头巾,华丽地系在他头顶的天空之上。

章 151 炎烟生死灰-7

赞吉的使者离开后,李四海继续和部将商议向巴格达进军的事宜。

在白益王朝的故土上,同时进行着两场战争,一场是夏国和罗姆突厥的战争,一场则是李四海与罗姆苏丹梅苏德争夺正统的战争。可汗城之战夏军大胜的消息传来,李四海立刻加快了联络大食诸侯的步伐。诸王之王提出了“向巴格达进军”的目标,一方面是为了提振士气,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内心的想法,要摆脱傀儡的地位,没有什么比亲自收复巴格达这座辉煌之城更有说服力了。李四海深知徐文虎用兵的风格,在做好完全的准备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特别是夏国大军已经深入白益王朝的疆土,四面皆敌的情形下。徐文虎善于拖延时间,制造全胜的态势,这就给了李四海先发制人的机会。

在诸将的簇拥下,他在行军地图上写写画画,为盟友军队制定行军路线和汇合地点。

他就好像隐蔽在两头老虎身旁的狼一样,吸着寒冷的空气,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对手,一旦梅苏德这头猎物露出致命的缺陷,他会争取在另外一头老虎反应过来之前,先扑上去咬断它的喉管,用旧王者的死亡来宣告新王者的到来。在梅苏德的眼皮子底下,借助白益王朝残存的影响力和夏国的支持,新的诸王之王暗中的,不断地积累着力量。这样的情形都让人深受鼓舞。每一天军议的时候,大将桑吉都要遗憾地地小声咕隆:“不用再等了,现在我们就能打进巴格达,把那个该死的梅苏德吊起来抽脊背。”他的话毫无疑问地引来一阵大笑。

桑吉是李家从开罗买来的奴隶,不过,如果不是遇到李家的掌柜,当时还是男童的桑吉很可能被阉割再转卖掉,他博望侯府接受了完善的教养,所以,他并不恨李家,最恨的反而是将他从家乡抓捕到开罗贩卖的突厥商人,他现在还记得从内陆家乡到开罗的路上,许多被奴隶贩子抓捕的黑奴被吊起来抽脊背,并且一直想把这种惩罚回报在那些突厥的贵族身上。

“快了,很快,”李四海随意拍着桑吉的肩膀,含笑道,“我向你保证。”

“抓到梅苏德以后,让你第一个抽他的脊背。”另一个将领笑道。

“在巴格达的城楼上示众!”桑吉嚷嚷道。

“好,就在巴格达城楼上示众。”李四海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向后帐走去。

他虽然聚集了几万兵马,但实力和梅苏德还有差距,现在的梅苏德就像被猎人围住的狮子一样,谁第一个冲上去,就可能被狮子咬伤咬死。而他李四海,还有很多的敌人,芦眉国的皇帝,还有野心勃勃的赞吉,都在盯着巴格达的新主人,如果到时候还要依靠夏国军队来打仗的话,还要他这个诸王之王做什么呢?正当诸将准备离开时,大帐的帐门被掀开,又一位信使匆匆走了进来,单膝跪地,将来自芦眉国的一封密函进呈给李四海。李四海当着众将的面打开密信,一边看,一边微微皱起眉头,小声地说道:“这位约翰皇帝,可真够奇怪啊。”

“天眷顾的约翰,”李四海带着讽刺的口吻,对左右笑道,“他不好好守着那点儿可怜的家业,到底打算干什么?邀请西方诸侯一起攻打巴格达,就凭芦眉国那点底子,主弱客强,难道他想找死?攻打巴格达,这位天眷的约翰,他连我的巴格达的城门朝哪边开都找不到吧,再加上一群光有兵力,像瞎子一样的想要发财的家伙,我倒要看看,他们是自相践踏,还是各奔东西,还是在鬼门关前打转转......瞎折腾吧,赞吉离他们最近,如果他们真想要进巴格达,就要先过赞吉那一关。不过,约翰这个家伙,最喜欢耍弄他的那点可怜的小聪明,他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过,这个小子既不了解他的部属,也不了解他的敌人,他就是个可笑的玻璃瓶子,外面看上去亮晶晶的,里面就是空的,还特别容易碎,要不是这样,我那个好兄弟也不会那么容易踩着他成名啊。”

他站起身来,将密信随手交给卫士,就待离去,转念一想,又道:“将消息通报军府。”

“是。”亲卫低声退入黑暗中,李四海摆了摆手,示意众将各自回营。

............

海风吹过,叶子沙沙作响,稻穗摇摇晃晃。

绵延的小山像城墙一样将田地围成一圈,在小山的内侧的梯田里,一些田地已经收获,而另一些田地里,耕牛正在犁地,温暖的季风带来充沛的雨量,每天傍晚,龙珠岛都会下一场大雨,多余的雨水随着田垄间的沟渠地潺潺汇入鱼塘,最后流向大海。在耀眼的阳光下,岛上的自然景物显得那么安详,宁静。不远处,龙门港港口上方的小山,龙门城,一座完全按照赵行德的图样修筑的城池已经巍然屹立。

铁铸的炮口闪着寒光,垛口不时现出手持火铳或弓弩的守军身影,虽然战事远在万里之外,但他们仍然随时准备用鲜血去保护这片肥沃的土地。港口中停泊着数百条大大小小的船只,水手们安逸地躺在甲板上晒太阳,而商人则在岸上面红耳赤地争夺港口商会所划定的每一块珍贵的土地。这里还是一个刚刚开垦不久的海外荒岛,但是,任何人只要看过了海图,都不会低估了它的价值,像福海行、牙角行等大商行早已在龙珠岛上圈定了货栈码头,甚至派出了营建的掌柜和工徒,商会自治的区域也划定了出来。

朝廷虽然买下龙门城,但龙珠岛商会自治之事,还是相当尊重李邕的意见。

李邕完全照搬了长安、康国和成都的商会自治,但是,他有意地玩弄了一些小手段,他以低价向牙角行、福海行这样的大海商提供土地,以确保这些商行不会另外开辟港口和龙珠岛竞争,又将现在商会自治大部分土地做为将来的“储藏地”,现在就允许竞买下来建立货栈商铺的土地位置极好,但面积却却是极小,这样一来,对中小商行来说,靠近码头的商会区域内寸土必争,铺面价格也节节攀升,几乎赶得上洛阳的旺铺价钱了,所得银钱不但足以支付龙珠岛守军的军饷,更足以支付未来几年从招揽农民和工徒上岛开垦的费用。

“这场大风,水师的行程可大大耽误了。”赵行德望着西方的海面,沉吟着说道。

“末将查阅了龙门城的风势和海潮记录,未来这一个多月,像半个月前那样的大风,应该不会再有了。”司南伙长时恒慎重地说道,“从龙珠岛航行前往朱罗国,故临港,再从故临前往大食诸侯的港口,海上航路也比前面半程平顺,大食商人用小船都可以来的,我们的大船更加无碍。另外,船队的一大半商船都只航行到朱罗国为止,不再继续西行,剩下的都是精干船只,就算遇到大风吹散了船队,集中起来也会比这次要快很多。”

“希望如此,”赵行德沉声道,“河中已经开始围攻可汗城,水师至少要赶得上最后一战。”

“希望如此。”时恒点点头,神色也很凝重。

军情司不惜代价建起了从占城到龙珠岛的鸽路。西南海水师抵达龙珠岛后,许多沿途听说夏宋两国的谣传都得到了证实,张善夫和徐文虎会师后坐镇铁摩崖,徐文虎统帅大军向西进攻罗姆突厥腹地,宋国攻下了重镇河间城,但是因为路途遥远,大部分经过的地区又不在夏国的控制下,信鸽飞越的损失也十分惨重。河中大军围攻可汗城应该是一个多月前,战势的进展谁也不知到,徐文虎用兵持重,若按照周砺的作风,只怕现在已经攻克巴格达了。从前在漠北行军会师的话,迟到的统兵将军至少要被降职责罚。若河中与罗姆突厥之战结束以后,耗费巨大的西南海水师才赶堪堪到大食地界,那赵行德在护国府中必将成为一个笑话。

西南海水师的这次远航,几乎没有遇到强有力的抵抗,只和一些海盗和土王发生过零星冲突,水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粉碎了这些不是天高地厚的家伙,如果不是赵行德严禁劫掠沿海的村落,就连商船都可以横行海上。大食的势力好像冰雪一样消融了,跟随西南海水师的商船队带着精美的货物,公平的买卖在西南海各地登岸,除了宋国朝廷认可的屯垦地之外,每家商行还根据自己的需要建立起一些独立货栈,这些货栈和屯垦地一起编织成一张巨大无比的网,将整个西南海都笼罩其内。

傍晚的时候,龙珠岛屯垦村落里升起一团团软绵绵的炊烟,赵行德在楼船的船楼望出去,中原移植的杨柳树隐约可见,耀眼的夕阳染红了烟雾蒙蒙的半天天空,无数海鸟在晚霞中展翅飞翔。

章 152 君登凤池去-1

“这一趟出征,计划几乎没有实现过的时候。”

杜吹角走到赵行德和时恒旁边,咕哝这抱怨道。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就是咱们水师的特色。”

刘志坚笑道,他身后刘知远也点了点头。

因为一场大风,西南海水师在龙珠岛滞留半个月之久,他这兄弟二人到是全了手足之情。有了这层关系,水师在龙珠岛得到了出海以来最好的补给,一众水师军官也和刘知远叙上了交情。周和、冯糜等人见夏国在西南海虽然只有这么一个据点,但龙珠岛上两座城池皆修筑得十分坚固,兵马精锐,囤积了大量的火器弹药粮草,都是暗暗心惊。不过,在表面上,在龙珠岛这半个多月,先后抵达港口的宋夏两国军官都融洽无比。水师这个隔绝的小环境,仿佛一个熔炉一样,有时会让人暂时忘记大陆之上的风云,而专注于一同渡过眼前的波涛,而这正是赵行德做希望看到的。

“赵大人,这是最新的军令。”刘知远上前,将一张帛卷交到赵行德手中。

“军令?”杜吹角奇道,“不是半月前才收到过么?”

他看了看刘知远,刘知远也一脸不解,飞鸽传书虽然迅速,但是因为沿途军鸽损失巨大,军府一般不会轻易动用鸽站,若是无事,一般两三个月才有一次来回传递消息,像现在这样,半个月内连续两次传来军令,乃是闻所未闻的事,再加上赵行德用鸽站简短回禀了一份奏折,这半个月三次动用军鸽传递,耗费之大,甚至可能让一些沿途鸽站暂时无法再传递消息了。

“敕令我水师务必于三月末前赶到并占领巴士拉。沿途征集商船,不惜代价,搜集稻米、麦子、木薯,肉干,鱼干,果脯,糖块等一切可充军粮之食物,总数以折合粮食二十万石为限,其余船舱则满载草料,以供河中大军之用,不得有误。购粮所需银钱,由水师开出契据,国库藏将如数兑现给商人。另,龙珠岛原先囤积之军粮弹药,全部交由水师装载运走。”

赵行德沉声道,将军令合拢。他的面色不豫。刘知远、时恒和杜吹角也一脸惊讶。

“就半月前那场大风,若是普通的船队,早就散了,亏得赵将军的威望素著,各船指挥尽心尽力,这才能重新将水师汇拢。护国府那些一辈子没见过海的人怎么能想象的出来?海上风浪不定,就算是神仙,也不能肯定在三月末之前赶到巴士拉,这军令简直就是乱军!”

时恒没好气道,他是学士府的人,不受大将军府和护国府的节制,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在他看来,航海最要紧的就是风向和潮流,像西南海水师这次前无古人的远航,只要没沉船太多,平平安安到达目的地,就要谢天谢地了,根本不可能像行军司所希望的那样严苛地控制速度。“这帮只知道用尺子算时间的蠢材!”他心里把下达这份军令的人痛骂了无数遍。

“强征商船,船东就要哭死了。”杜吹角哭丧着脸道,“蛮子都是以物易物,现在该装宝货的都满载着香料、象牙、犀角、胡椒,还没装满的就在龙珠岛等着宝货上船,现在要征用商船,这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吗?再说了,消息一旦传回扬州,南海券的价钱肯定是一落千丈,要有多少人倾家荡产啊!”停泊占城的时候,杜吹角就请托了一个相熟的船东,一回广州,就立刻在当地牙角行将他的军饷兑出,全部买进南海券,照他的预计,这是包赚不赔的买卖。

这一趟西南海远航虽然屡经周折,但是,陆续返航的各条商船都赚得盆满钵满。

在广州,福州,扬州等沿海城市,每天都有人守在港口,等待着船舶靠港的消息。

大食海盗对宋国沿海短期的骚扰,反而造成了市面对南海宝货的极度饥渴,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着的北伐也急需各种物资,因此,大宋市面对远航归来的蔗糖、稻米、香料、犀角、象牙等货物的需求近乎无穷无尽的。每一条船刚刚靠岸不久,商人们就闻讯蜂拥而来,将货物抢购一空,许多船东因此一夜暴富。好消息一个接一个,扬州证信堂的南海券的价钱一天接一天没有尽头似的涨。但是,南海券的价钱,归根结底还是靠这些海上的商船支撑的,如果西南海水师强行征用商船的消息传回去,绝对会使南海券的价钱像洪水一样倾泻而下。

“完了,完了,”杜吹角失魂落魄,紧攥着拳头,拧着眉毛问道,“为什么要征用商船?”

“是啊,理由呢?刘志坚也奇怪道,“军府征用民间物事,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而且......”他脸色有些尴尬,住口不言,叹了口气。

“而且,”时恒却接道:“这些商船绝大部分都是关东的,如果强行征用的话,往小了说,是失信且挑衅宋国,往大了说,是失信关东百姓。下达这份军令的人失心疯了不成?”他不满地摇了摇头,哪怕是夏国国内,丞相府征用民间物资,布告中必然加以详尽的解释,以谋取百姓的理解。即便如此,上柱国、护民官还是会加以抨击,校尉也常常代军士们发出怨声。而这次突然征用宋国的商船形同抢夺,完全无视关东朝廷的权威和本朝在关东的信用,如果没有过硬的理由的话,实在是难以服众。

“军书没有解释理由。”赵行德将军书递给刘知远,“但意思很明确。”

“可是......”

“没有可是。军府下达这一条军令,自然有军府的理由。”

赵行德看着杜吹角和刘志坚二人,沉声道:“为免军心浮动,传我军令,军中不得擅自议论此事,另外,去把周大人,许大人、马援、冯糜他们请过来,一同商量一个弥补海商的善后之策。”杜吹角不情愿地应诺了一声,和刘志坚分头去请宋国的军官过来相商,一路还腹诽着,也不知行军司是怎么想的,水师官兵大部分都是宋人,夏国一道军令,便强行征用宋国商船,难道不怕宋国翻脸,官兵哗变吗?刘志坚则是心事重重,事有反常必为妖,军府不说明理由,如果不是昏了头的话,就是在西线发生了极其重大的变故,以至不得传言议论。

时恒皱着眉头看向赵行德,只见他眺望远处的海天相接之处,面色无惊无怒,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过,时恒料想他的内心必然不平静,夏国军府这样强横地征用宋国商船,赵行德身居两国之间,必然是加倍的为难。不久,船舱外传来咚咚咚急促地脚步声,周和、许孝蕴、冯糜、马援等军官相继闻讯前来,周和面沉似水,许孝蕴脸色则异常难看,如果西南海水师的都督不是赵行德,哪怕拼了一死,他也要破口大骂了,现在则是沉默地看着赵行德。

“不瞒诸位,军府原先给西南海水师的军令当中,除了威慑沿海的大食诸侯外,也有相机攻取巴士拉和开罗,为西征大军准备辎重粮草这一项,只不过,这一项军务并非优先也不急迫,和现在的情形截然相反。如果赵某不是寄居于敦煌有些日子,一看到这份军令,肯定和诸位心中想的一样,做出这份军令的人,简直是失心疯了。”赵行德沉声说道,周和等人的脸色稍缓,他摆了摆手,又道,“可是,以赵某所知,像这样征发民间物资的军令,肯定不是大将军府单独做出的,还需要大丞相府签署,护国府议论方可发出。虽然如今战事正酣,敦煌护国府议事的校尉,至少也有四十人以上。关西校尉和关东学正一样推举上来,并非幸致,每位都不是等闲之辈,一人失心疯有可能,数十人一起失心疯的情形,就几乎不可能了。”

刘志坚、时恒等人点点头。“不是失心疯,”许孝蕴反问道,“那又怎样?”

“那就是说,这道军令的背后肯定有一个重大的理由,以至于五府不得不如此。”

“所以,军令虽然看来有些蛮横无理,但究其本意,征用宋国船只,也可以说是向关东求助了。军令也中有‘不惜代价’之语,我们可以和商船掌柜们先商谈补偿,开出条件,争取自愿随水师西行的船只,唯有当西行船只不够时,才考虑强征之举,如此将此举对商船队的冲击减少到最小。”赵行德不疾不徐地说道,刘志坚和时恒等人则有些动容,无论军令中“不惜代价”这四个字确有深意,还是起草文稿的书吏随手为之,赵行德和这些商人谈出来的条件,事后在护国府的追认之前,就是自己担着干系了。不过,他在辽东时仅仅是一个校尉权将军,就给汉儿百姓发房契地契,如今身为上将军,上柱国,如此行事,倒不出人意料。

章 152 君登凤池去-2

“关西军府要大批征用船只!”

“宝货都得卸了,运送粮草交河西军前听用”

“赔偿?能活着回大宋就不错了,依我看,咱们这是被骗了!”

“船和货看来是保不住了,夏国官府能给个路引回家就谢天谢地了!”

赵行德召集众将议事后不久,夹杂着各种谣言,猜测的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尽管水师正在和牙角行、福海行等大的商行商量补偿事宜,绝大部分的商人却是无缘与会。一时间,龙珠岛上立刻人心惶惶起来,众海商不由觉得海上波涛莫测还比不上朝廷的心意难测。尤其是关西朝廷,关东商贾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这么轻飘飘的一纸军书下来,到手的金山银山就化为泡影了。这一趟海路数个月下来,商船的船东、水手和水师的官兵,就算不是同舟共济,也算得上甘苦与共。商贾的抱怨不可避免地也影响了水师的士气,岛上到处怨声载道。

“完了,完了!”吴大傅坐在人丛之中,目光呆滞像个傻子。

他心乱如麻,满脑子嗡嗡嗡的都是利滚利的债。吴家本是扬州大盐商,传到了吴大傅这一代,因为辽人南侵而元气大伤,为免家道中落,吴大傅凭借在祖宗余荫,自己出头充当纲首募集行钱买船出海,许多扬州商人都是看着吴家的面子才入股的,吴大傅为充大股,自己不但一咬牙变卖了不少家产,又私下借了不少债。扬州的钱民讨债向来以厉害得很,只认钱不认人,逼死人那只是寻常小事。如果这次出海血本无归的话,风光了几十年的扬州吴家立刻就要败落,吴大傅要么被债主逼死,要么隐姓埋名一直躲在外面。

台子上的许大官人说些什么,他全都听不见,反而是商贾中间一些刺耳的窃窃私语声,仿佛根根钢针一样刺入他的耳膜。“这下子完了!”“什么航行权啊贸易权啊,这到底是画了一个饼,挖了一个坑让咱们跳啊!”“赵大人是个好官,但朝廷一纸军书下来,他还不得乖乖照做。”“唉,逃不过,逃不过......”“这一趟亏了个底儿掉,回乡如何与父老交待。”

赵行德召集最大的几家商行商议的补偿结果,先是说水师代夏国朝廷开出契据,给予船东运送粮草的补偿,然而,海上输送粮草的费用远远不可能与宝货贸易动辄十倍数十倍的利润相比,就算水师开出如此巨额的补偿契据,丞相府和护国府也绝不可能答应的。于是,赵行德和众商贾商议,将给予参与此次行动的宋国商船龙珠岛以西的航行权和贸易权。

若夏国战胜罗姆突厥,威服大食诸侯,则这些宋国商船在龙珠岛以西的各个港口都和享受和夏国商船一样的待遇,龙珠岛上的夏国朝廷关卡不但给予放行,而且将之按照夏国商船对待,不征收关税,只收靠港的港税和停泊费用。夏国都深居内陆,几乎没有港口,也没有以在夏国靠港的大型商船队,未参与行动的宋国商船则不享受这些优待。如此一来,龙珠岛以西的海上贸易权就由这些随军参与海上行动的宋国商船给垄断了。所以,赵行德提出以航行权和贸易权做补偿时,福海行、四贤行、云山行、贩易行、牙角行、海珍行等几家大商行颇有移动,这才又召集了其他船东,共同商议征用船只补偿的事宜。

许孝蕴站在台上说明情况后,冷眼看着下面窃窃私语的众商贾。

福海行的大执事燕月溪坐在为首的众商行掌柜之间,眼睛半睁半闭着,仿佛没睡醒的样子。这个老家伙不简单,许孝蕴瞥了他一眼,旁人不知福海行与夏国皇室的关系,许孝蕴却是大概知道的。他心中暗暗存着担心,七八分地精力应付着商人们七嘴八舌地质疑询问,始终留了两三分心思在这个福海行的大掌柜身上。那日许孝蕴向武昌侯进言之后,一直在暗暗留心机会,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联络了好几位心同此意。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这次夏国军府突然征用商船,他预计只需顺势而为,就能将武昌侯向那个方向上推动一大步。

“赵大人威望素著,施政对百姓最宽仁,他的承诺,当是信得过的。”

“赵大人一向最重信义,为天下君子之楷模,赵大人的承诺,老夫自然是信得过。不过,朝廷一向是人亡政息,这次关西朝廷征用民船,又事发仓促,水师各位官人与我等商量的一切都是权宜之计,老夫别的都不担心,就担心嗣后朝廷不认这些条款,万一,万一......”’

四贤行的纲首尤永杰脸露忧色,他沉吟了半晌,拱手对许孝蕴告了个罪。

“万一我等返回中土过后,朝廷借故将赵大人调往他处,新上来理事的大人一抹脸不认账,咱们找谁喊冤去?如果是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打开天窗说亮化,大老爷将这些船只悉数取去,我们这些人无颜见家乡父老,早些自谋去路路,一辈子流亡在外算了。”

前任欠账,后人不管,要讨债请找前面那位大官人,这几乎已成大宋官场的惯例,船上的商人多多少少都吃过些苦头,尤永杰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许多人撞天叫起屈来,更有人扳着指头一个个历数自己血泪斑斑的教训,满堂一片嗡嗡嗡之声。

一旁的佐吏一见这般“喧哗公堂”,脸色都变了,频频以目请示是否要弹压一下。

许孝蕴却面无表情,耐着性子听众人倒了许久苦水,方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沉吟道:“今日之事,涉及关东和关西两边,下官受赵大人差遣前来与众位好生相商,虽然做不了主,但赵大人有言在先,请各位休要顾虑,有什么话,下官都会如实向赵大人禀报,请赵大人做个决断。下官不才,人称作许铁面,这个都是虚的。赵大人有一副铁肩,这个确是实的。众位想想,眼前的事情,和赵大人孤军北伐,兴复中原,鄂州平乱,扬州证信堂这些事情相比,也不算什么。各位要信得过赵大人,哪怕是天塌下来,赵大人,他也是担得住的。”

许孝蕴说完这番话,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围的大商贾一眼,住口不言。

“许大人的话虽不错,不过,尤东家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啊。”

牙角行的大掌柜黄元挺沉吟道:“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避免人亡政息呢?”

“是啊,是啊。”“总的寻个万全之策。”

黄元挺和尤永杰本来在众海商当中有些人望,这番担忧更说道众人的心坎儿上。

堂中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宋国大开清议,州县学推举学正、地方牧守,自治议决州县大事以来,各地的议论之风越来越浓厚。众海商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议论起来倒也热闹。半晌过后,有人道:“关西和咱们订立的条款,换不换人来处置,权在关西朝廷,可是咱们认准了赵大人,不管关西朝廷怎么换人,咱们只找赵大人说话便了。”另一人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关西朝廷换了人来料理航行权和贸易权事宜,赵大人就失了处置的名分,就算你去找他,也只是徒然叫赵大人为难而已。”另一人叹气道:“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如何是好?”

许孝蕴和尤永杰交换了颜色,后者对周围几位大海商道:“诸位,赵大人北伐中原,兴复中原,鄂州平乱,若说本事仁心,既能让关西的豪杰心服口服,又是我大宋数一数二的人物。贸易权和航行权的补偿,我们担心关西朝廷可以换人处置,使赵大人不得插手此事,可是,以老夫之见,就算朝廷走马换将,赵大人本心也愿意帮我们一把的,所缺的,无非是一个名分而已。既然朝廷那边的名分靠不住,我等何不共同推举出一个名分来,让赵大人可以名正言顺地为我等担待起这件事。”他轻轻地咳嗽一声,加重语气道,“老夫看如今这形势,除了赵大人,也没别的人能领这个头了。”

“哦?”黄元挺颇有兴趣道,“尤老东家若有计较,何不说出来,大家仔细参详一下?”

“是啊,何不说出来,大家参详一下,再一起向赵大人进言。”

附和的几位都是众海商中极有名望的,他们一起要听尤永杰详加解说,身边的商贾也被带动着住口倾听,不多时,刚才还议论纷纷海商都安静下来。商人最善于察言观色,即使不明所以的,见众人都如此,也住口不言看着尤永杰。谭月溪瞥了许孝蕴一眼,后者正看着尤永杰,仿佛对尤永杰的提议饶有兴趣,又仿佛他的提议与自己毫不相干。

“这也不算什么新主意,”尤永杰抚着胡须谦虚道,“只是众人同心,其利断金而已。”

“海上买卖因为本钱大,风险大,一人一家不敢做也没这个本钱做,往往众人凑齐银钱买船。蛇无头不行,行船尤其如此。所以大家再推出一位德才兼备之人,担任纲首,总揽船货出海的一切大小事务。在座的诸位,很多都是家乡父老寄予厚望的纲首吧。”他目光掠过下意识地点头的海商,沉声说道,“老夫的提议,我们便是仿照陆上的学校推举之制,推举赵大人做我们这些无根船民的总纲首。有这个名分,将来不管朝廷名义如何变化,只要赵大人还是我们的总纲首,大人就可以为我们出头,确保朝廷承认我们应得的贸易权和航行权。”

他蹲了一顿,目光掠过许孝蕴,有看着众人,含笑道,“诸位大东家的意下如何?”

章 152 君登凤池去-3

“推举我担任总纲首?”赵行德略有些吃惊。

“正是,”许孝蕴直视着对面的目光,沉声道,“赵大人深孚众望,众海商担心将来朝廷另外派人处置此事,后来者不再承认今日与大人商定的条款,所以才商议了这个附加条件,希望大人能够担任各大商行的总纲首,将来即使朝廷走马换将,赵大人也有个名分来维护今日所商定的条款。”他的神色自若,仿佛商人的推举与自己毫无关系。旁边的周和皱了皱眉头,目光转向船舱外面的大海。马援,冯糜等人则神色期盼地看着赵行德。

赵行德身兼夏国和宋国的上将军,在西南海水师中担任大都督,乃是关东和关西朝廷妥协的结果。水师官兵绝大部分虽然是宋人,包括周和、许孝蕴在内,都对执行关西征集商船的军令心存抵触。他们也知道,要赵行德抗拒执行军令,也是不可能之事。许孝蕴推动众商贾推举赵行德做总纲首,以护民利为引,隐隐将他置于可能和关西朝廷相对立的位置。自从远航出海以来,众军官几乎一有时间就聚在一起议论会讲,彼此行事的手段和用心都十分熟悉,一开始许孝蕴只是和极少数几个人商议谋划了推举赵行德做总纲首这件事,而当事情公诸于众之后,像周和、冯糜、马援这些心思机敏之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猜到了他的用意。

对此,宋国军官多数都是乐见其事的态度,或明或暗地站到了支持的一方。

杜吹角挺着腰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赵行德聚将议事时,一向由他负责警卫。

这个军务虽然枯燥,却有很大的优越性,杜吹角一向以赵行德最信任的军官自居,议事多数时候,他都“谦虚”地“不出风头”,然而,这一次,眼光似乎比宋国军官还要激动。如果赵行德答应担任众海商的总纲首,虽然不能完全弥补军府征用商船对南海券价格的巨大打击,但能最大限度挽回人们的信心。杜吹角心理清楚,从长远来看,如果真的能够拿到龙珠岛以西的航行权和贸易权的话,对此次随军西行的宋国商行来说,不但没有损失,反而是大赚特赚了。那样的话,他的南海券不但不会血本无归,还要抓住价格下跌的机会大笔买入。

“大丈夫敢作敢为,答应吧,大人。”杜吹角心中默默念道。

“纲首们担心,如果关西朝廷另派他人来处置此事的话,恐怕那位大人不若赵大人这么了解我等的苦楚,在某些清高之人眼中,我们这些商人就是一根根钱串子而已,要用的时候呼之则来,不用的时候,挥之则去,还要骂上一声,像赵大人这样深明事理,又能服众的人物,委实再难遇着一个。所以,大家合计了一下,就差遣老夫厚着脸皮前来求恳大人。”

尤永杰的两鬓斑白,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用袖子抹了抹眼角。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推举书,颤颤巍巍地呈到赵行德面前,道:“这是八十三家出海的纲首共同推举赵大人担任总纲首的记录,赞同的有七十五家,人人都签字画押了的。这每一家纲首后面,都有无数的船民,水手,连带他们的家人更是成千上万。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大人的身上。只盼大人以民为重,千万不要抛弃我等。”

尤永杰眼巴巴地看着赵行德,一脸如久旱盼甘霖一般的期冀之色。

周和面沉似水,暗道好一个老狐狸,将视线转向一旁。他身负为宋国朝廷监视赵行德之责,然而,海商们推举赵行德为总纲首,于宋国朝廷的利益并无妨害。而且吴国长公主常年居停扬州,虽然不问外事,但吴国长公主府中人等与扬州等地的商人多少有些关系,尤其是广州之役时,吴国长公主一力挽回局面,深得东南钱民之心。赵行德与这些海商干系更深一步,就隐隐与长公主所为遥相呼应,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吴国长公主来说,都是有益无损。

刘志坚心中叹了口气,许孝蕴和尤永杰的算计可谓阳谋。

夏国朝廷并没有禁止贵族和军士经商,而是恰恰相反,皇家和开国公侯是福海行的幕后东家,关中、河中和蜀中的军士当中,参股商行做买卖,或者买卖股券,经营交子契据的,都屡见不鲜。赵行德接受这一总纲首的推举,从法令来说,并无不可。然而,这个名分却将他推到了有可能和夏国朝廷对立的位置上了。如果是在陆上,一个上将军或者开国公侯经营产业与朝廷的军国大政冲突尚不足为虑,可是在海上,夏国的势力极度薄弱,对西南海水师的掌控几乎完全依赖赵行德个人的影响,而一旦失去赵行德和西南海水师用命,别说剥夺宋国商船在龙珠岛以西的航行权、贸易权,整个西南海由谁说了做主都成问题。

白虎堂中,有众将中有人不断劝说,有人低声议论,但所有的视线集中在赵行德身上。

他将尤永杰呈上来的推举书大略看了一遍,发现这并不是一篇普通的劝进文章。

推举书的第一部分,详细明八十三家海商结盟的条款。总纲首名位最重,总揽大略,但并无多少事权。众海商还推举出了八位大执事,再由这八位执事中的多数同意来任命一位大掌柜,这位大掌柜再任命诸房掌柜来处理各方面的细务。总纲首并不能干涉八位执事任命大掌柜。但如果总纲首反对大掌柜提名的诸房掌柜,大掌柜只能换人,直到总纲首同意为止。这样一来,无论总纲首,还是八大执事,或是大掌柜,都不能大权独揽。在推举书的第二部分则详细列明了入盟的海商的利权和责任,总的来说与合股做买卖相差不大,海商实力越强,推举总纲首、八大执事的话事权就越大,相应的,越是大海商,为商盟缴纳的银钱就越多。在推举书的第三部分才详细地列明了推举赵行德担任总纲首的人名,以及各人的手印花押。

赵行德先大略过了一遍,然后又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他的目光越来越冷。

开始时还在劝说的将领,现在都住口不言了。赵行德偶尔抬起头,环顾一下周围的人。许孝蕴感觉他的视线好像刀子一样锐利,又好像有些沉重的光芒,整个人仿佛装填好炮弹的火炮一样,每次都将相遇的目光压下去,又沉重地落在那份精心炮制的推举书上。许孝蕴心中不禁惴惴起来,赵行德平时给人以谦和宽厚的印象,在许孝蕴眼中,甚至比朝廷大多数文官都要好相处,直到此时,许孝蕴才发觉,他铁青的脸,短短的胡须,透出一股慑人的威严。

在这股无形的威严之下,许多将领甚至暗暗屏住了呼吸。

“你们,”良久,赵行德方才放下推举书,看着众人,苦涩地叹道:“做得好一篇文章啊。”

............

甲板的另一头,海商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正翘首等待着结果。

有些人唉声叹气,有些人闷闷不乐,有些人满怀期待。

福海行的大掌柜燕月溪则了一处人少的地方,沏上一壶茶,与另一位大执事唐钱塘相对而坐。唐钱塘闻听此事,一脸惊疑之色。福海行背后就是夏国朝廷,焉能和宋国商贾合谋违抗军令?他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这些人是想把赵大人架到火炉上烤,他们倒是轻松,可这样的事情,咱们福海行怎么能随便参合呢?就算总行不过问,难道就不怕五府问罪吗?”他和燕月溪相交莫逆,不可能卖友自保,也不知如何行事,二人才能从这桩祸事中全身而退。

“老唐,稍安勿躁,”燕月溪到是有闲心,示意唐钱塘先喝口茶消消火气。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燕月溪慢悠悠道,“大事决断,还要看赵大人自己的主意。就算上头追究下来,商人中间挑头力主推举也不是我们,只不过是从众而已,又能有多大的责任呢?”他说得轻巧,唐钱塘岂是这么容易糊弄过去的,闻言不满地将茶杯一放。

“你考虑五府那些人的反应,可是五府那些下军令的人,考虑过我们福海行的处境没有?”他重重地“唉”了一声,就要反驳,燕月溪却将茶杯递回他手上,摇了摇头,叹道,“在商言商,我们福海行一百多年的老店,不是靠讨那些走马灯一样的人物的欢心,而是扎扎实实的,每年都为他们赚取大笔的银钱啊!大笔赚钱,这才是福海行的根本!这帮满脑子打仗的人强征商船,如果没有足够补偿的话,这一趟就亏大了。对总行来说,这一趟只是试水而已,成败不论。然而,无论对你还是对我来说,摆在眼前的机会,绝不能就这么白白的葬送掉了。”

章 152 君登凤池去-4

“以赵大人的脾性,就算不被推举为总纲首,他也会极力争取朝廷承认补偿条款。”

唐钱塘不以为然道:“推举总纲首,反而将他架在火上烤,我觉得有些多此一举了。”

“单单从眼前来看,确是多此一举。不过,从长远来看,却很有必要。”燕月溪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淡淡道,“谁都不是傻子,龙珠岛以西的航行权、贸易权,就算拿到了又能怎么样?海路迢迢,不是那么容易贯通的。就算是大商行,也要在沿途设立据点,笼络海外蛮部,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赵将军今次能为我们说话,下次不关他事,却又如何?”

“下次主事之人,再着意笼络便是,何必......”

“可是,过了这个村,还真就没有这个店了。”

燕月溪道:“老唐,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都知道要做成一桩大买卖,那可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这西南海上的总纲首的位子,如今除了赵行德这人还真没有合适的。”他看着唐钱塘不信的眼神,一一列举道,“照你说的,将来朝廷换了个主事之人,咱们着意笼络着他,可是他当真敢为了咱们这些人和朝廷相抗,甚至翻脸吗?进一步说,他真敢这么做,可他有这个能耐吗?假如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他能像赵行德这样,只做一个名位尊崇而不管细务的总纲首,而将我们这些人都变成他的私属或钱袋子吗?没有,没他人会这样。”

“现在?未必不是引狼入室,”唐钱塘绕自反驳道,“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这倒也是,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燕月溪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不过,人这东西,本来就是看不穿的。咱们,做买卖,从来都是越大的利,就要冒越大的险。赵行德自从揭帖上书以来,做了这么多的事,立了这么多的言。我和其他的掌柜一样,听其言,观其行,觉得此人的性情,并非口是心非的枭雄之属,处事公平,从前也并没做过心狠手辣,强取豪夺之事。”他摇了摇头,自嘲道,“当然,我们这些人如果看走了眼,也是活该。”

“唉——”话到这个地步,唐钱塘只得长叹了一声,“要是军府不下这道令就好了。

福海行一向与五府中的争斗保持距离。

但是,这并不是说,福海行的掌柜们对朝堂上的风雨不闻不问,恰恰相反,任何一个得力的福海行大掌柜,都对夏国朝廷的动向十分敏感,否则的话,一次大的风波可能把他几十年努力的心血给葬送掉。燕月溪常年往来于敦煌、长安与洛阳等关东大邑之间,夏国朝廷中暗流涌动,不少人对护国府颇有微词,燕月溪也有所耳闻。平心而论,他对护国府也有所怨言,只不过小心谨慎地和“那些人”保持着距离罢了。

“护国府做出这样的决定,我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燕月溪低声道:“不过,导致这样的局面,就一定出乎某些人的意料之外了。”

二人年纪一大把了,唐钱塘很少听他用这么幸灾乐祸的语气说话。

“‘种田的荫户养活着整个国家,商人和工匠都是寄生在农夫荫户身上而已。种田的荫户可以自食其力,自己种自己吃,他们本来就不要需要商人,而商人和工匠却不能离开农夫荫户。军士来源于自食其力的农人,也当首要保护农人,其他商户工匠儒生之类,都在其次......’”燕月溪撇了撇嘴,摇头道,“一条大船,用来造桅杆的木料来用辽东巨木,肋条和龙骨用岭南铁力木,有的铁骨要鄂州铁场造,铁钉来自汴梁铁坊,轮桨机关产自扬州造船坊,帆布来自东南绸缎坊,编造又在扬州,这里面要用多少工徒劳力,又要多少商人奔走。现在好了,西南海商一起推举赵行德,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让农夫来造船出海、打仗?”

“可是,”唐钱塘顾虑道,“护国府不会这样轻易干休的。”

“不用太担心,”燕月溪看了看左右,其他关东的海商还在满脸忧色的等待着,有人在窃窃私语,没人注意到他们二人,燕月溪再度压低了声音,俯身对唐钱塘道,“看情形,河中必然有大事发生,在这样巨大的波涛面前,不管谁胜谁败,不会有人来理会我们这儿的。”

“啊?”唐钱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心中腾起某种不想的预感。

他正想问个究竟,这时,人群突然骚动了起来,有人喊道:“出来了!”

“许大人,尤东家,结果如何?”

唐钱塘抬头一看,只见许孝蕴和尤永杰走出了船楼。

许孝蕴面沉似水看不出端倪,尤永杰面上却带着喜色。

二人走到船楼栏杆边,未及下楼,尤永杰就对急迫追问的众海商大声道:“诸位,赵大人答应为我等总纲首了!”话音刚落,楼船前甲板上就响起一片欢腾之声,有人拍手相庆。

“有救了!”“太好了!”

“神佛保佑,总算有转机了!”

征调船只虽然沉重地打击了海商的利益,但赵行德答应担任总纲首,又承诺了补偿的条件,也算是能够向钱民交待一二,将来还有反败为胜之机。

众海商是久历风浪之人,绝处逢生的事情,也有人曾经经历过。从前一次死里逃生,多数人就念神佛保佑,可不像现在这样,那么多人一起欢欣鼓舞。尤永杰满面笑容,许孝蕴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少许笑意。他原以为会颇费一番周折,还想了好些劝进之语,谁知赵行德只是对海商结盟的章程提了几个小小的修改条件,便答应了下来,其他军官也无人反对。过程之顺利,连许孝蕴也始料未及。

“赵大人身处嫌疑之地,为何还要答应这个有名无实的总纲首之位呢?”

冯糜站在赵行德身旁,若有所思地看着甲板上弹冠相庆的海商们。照道理说,赵行德与夏国朝廷交恶,正是一干年轻的宋国军官所愿,然而,兴许是在水师呆的日子久了。在赵行德的有意安排下,冯糜、马援等人与高肃、刘志坚等夏国军官相交甚笃,渐渐地相互间少了陌生和敌意,也就不希望两国交恶。赵行德执行征发船只的军令时,军官们也没有坚持反对。

“海疆的拓殖,是百年的事业,若无恒心,半途而废,是在是太可惜了。”

赵行德似是叹息,似是回答,他转过头,对另一旁的周和道:“周兄,前日和你说过,这场大战之后,我便马放南山,解甲归田,修身齐家,治学著述为乐。可惜,若就此抽身,是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身上有这诸多牵绊,我想要急流勇退亦不可得。”

周和点了点头,沉默无言。

赵行德和这些宋国商贾的关系,就好像他与河南京东两路旧部一样,唯有他才能将这些人凝聚起来,不至于分崩离析,不至于成为各方强横的口中之肉。若是旁人,周和一定会怀疑他是个居心叵测的枭雄,以此为称王称帝之基。然而,对赵行德,周和却清楚地知道,赵行德并没有比陈东或邓素更大的野心,他只是自己做自己认为应当做的事而已。

“多谢赵大人!”“吾等拜见赵总纲!”聚在甲板上的商人冲着船楼喊着。

“多谢赵大人成全!”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暖洋洋的光辉,仿佛一层迷离、柔软的大氅笼罩在赵行德的身上。

章 152 君登凤池去-5

哈马丹城外十里的地方,夏国和罗姆突厥的骑兵小规模接触战已经持续了十余天。

每天夜里,都有马蹄声和箭矢嗖嗖地天空中飞过。哈马丹是罗姆苏丹大军驻扎之地,再往后退就是巴格达。可汗城丢失,李四海重新竖起白益王旗,都让罗姆苏丹梅苏德不可能再不战而退。夏军骑兵前锋逼近哈马丹的那天起,小规模的战斗就没有停止过。夏国和罗姆突厥大军好像猛兽一样张牙舞爪地嚎叫,试图在决战之前尽量压迫对方的空间和士气。

王童登麾下的花帽第二军是最先逼近哈马丹的骑兵军,骑兵们把营垒修筑在一片树丛后面,白天轮番与哈马丹的突厥骑兵比拼骑射功夫,夜里就在营垒的保护下睡觉,警惕地监视着对面突厥大军的动向。夏国和突厥军队都有大量的骑兵,两军主力之间的距离已经极近,任何一方的退却,都可能以极快地速度脱离战场,也可能在对方追击下演变成一场大溃退。

一月天气极冷,白茫茫的雪覆盖着大地,突厥人的狼烟散发着恶臭,天空熏成了灰黑色。

王童登走出营帐,牵着他的战马,顺着营垒的矮墙走到后面那一片树林中。

战马是骑兵的另一条命,哪怕他身为将军也要亲自喂马、遛马,马儿刨出雪地下面的枯草啃食,王童登也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假寐,战场上,也只有这片紧靠夏军营盘的树林才会如此安逸。其他的树丛里说不定就会飞出来一支暗箭。王童登紧了紧军袍,仰头看着天空渐渐暗淡下去,他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了下去。奎、楼、胃、昂、毕、嘴、参西方白虎七宿在夜空中熠熠发光,白虎者,百兽之长也,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主杀伐之事。七宿中的参宿与大火星商宿相对,却永远不能在一起。所以,关中人喜欢用参商相隔比喻夫妇分离,而河中则更习惯将长子继承法逼使兄弟分家称为参商分离。

王童登眯起眼睛,遥望着参商星宿,不知为何,他想起了留在后方的家眷。

他闭上眼,任凭记忆描绘出妻子的脸,初见时钟情火热,重逢时抵死缠绵,离别时的依依不舍,回忆起那淡淡的醉人的香味,王童登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气充满肺部,让他有些发热头脑冷静下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棵歪脖子枯树粗糙的树干上。他想起了乌浒水南岸的动乱。一些被驱逐到后方的白益王朝臣民掀起的叛乱而已,一开始,王童登只以为是疥癣之疾,真不知道留守河中的军队是怎么回事,这么久了,不但没有将叛乱彻底平息,反而影响了大军的供应,连出征军士和后方家眷的书信也变得不稳定起来。

王童登的眼中笼上一层阴霾,他站起身来,紧紧握着自己的横刀。

身为一个军士,面对一切问题,最后和最终的解决方法,就是依靠胯下烈马,手中的刀剑。当他走出这片树林的时候,已经压下了一切杂念,重新成为徐文虎手中的虎将,军士心目中那个将军。河中正在动荡,为了保护家园平安,军士们只能继续战斗直至战胜全部敌人。

突厥人力图将夏国骑兵的前锋驱离,连续几天,大队的突厥步骑进攻花帽第二军的营垒。第二军的军士将战马圈在内,军士站在营垒上用弓箭射杀敌骑,王童登亲自带着一个到几个营的骑兵对突厥骑兵进行反冲击。虽然遭到了数倍于己的敌军围攻,夏国骑兵仍然不慌不乱,他们总是精准地射箭,勇猛地冲击。箭矢将一个个突厥骑兵放倒在地,骑兵们随即发动凶猛的反冲锋,王童登自己也有许多斩获。几天鏖战之后,当徐文虎的大军顺利地进军到附近,围攻花帽第二军的突厥骑兵就狼狈撤退了,营垒的战场上留下许多突厥人的尸体。

“我们要尽快打败梅苏德,大军进入巴格达就能获取粮草给养。”

王童登对徐文虎建议道。徐文虎大军到达以后,他才发现情况远比想象的糟糕得多。王童登无法想象河中方面无能的程度,居然让乌浒水以南的小小叛乱扩大到影响大军粮草辎重输送的程度。原先计划中的粮草没有按时接济上来,许多战马掉膘了。现在是寒冷的冬天,在这片夏国和突厥反复交战的地区,光靠军地就地补给根本不可能找到充足的饲料。附近的百姓有的躲进了深山,有的远远地逃走了,军士们冻得脸发青,军官因为补给不足而怒火中烧,而军士们则扒开一切干草的屋顶,并在附近幸存的百姓中毫不客气地搜集粮草。

徐文虎表面上后方的事情,只是和军官们商议尽快击败正面的突厥大军。

“突厥人的日子比我们好不到哪儿去。”

王童登尽量详细地向徐文虎说明他所了解的梅苏德大军的情形。

“附近的百姓不仅躲我们,也躲着突厥人,他们一听到马蹄声宁可藏在雪堆底下冻死也不肯出来,突厥人的马比我们的还瘦,哈马丹城里能烧的也烧得差不多了,城里打柴草还没我们容易,突厥军队百姓一个个冻得发僵,我们不时在城外见到过突厥人偷偷丢掉的马骨,”

“突厥人开始吃马肉了?”徐文虎追问了一句。

“是的。”王童登补充道,“虽然烧得漆黑,但我认得出来,就是马的骨头。”接下来几天时间,徐文虎一边派炮营猛轰哈马丹的城墙,步骑大军扫荡突厥大军在城外的据点,渐渐形成断敌后路的合围之势,增加对突厥苏丹的压力,一边要求各营队加紧操练,准备迎接与突厥大军的决战。与此同时,他暂时封锁了河中过来的消息。这月余以来,河中过来的信使要么立即返回,要么被他隔离起来,以防居心叵测之徒在大战之前扰乱大军军心。

天气越来越冷,腊月三十,夏军收回了挑战的骑兵,准备休整两天。

当军士们准备在哈马丹城外的田野度过除夕夜时,罗姆突厥大军却突然开出城外,列阵向夏军挑战。徐文虎也不示弱,传下口令“灭此朝食”,军士们士气大振,暂且放下准备中的年夜饭,各营出发列阵迎战突厥人。花帽第二军的营盘里,王童登带着随军的铁匠从伙房赶回铁铺子,军士帮他一起将风箱拉得呼呼地响着,炉火熊熊,铁锤叮当,战马在长声嘶鸣,在大战之前,所有缺损的马掌都被重新钉上,军士们一边修整马具,一边擦拭刀枪,忙着做大战前的准备。

“突厥人憋不住了,再拖下去,他们会先比我们饿死。”

王童登看着远方连绵的突厥军阵,有些得意道。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冬季的天空冷得干净,北风劲吹,骑兵们瑟缩着脖子,把脸藏在立起来的军袍领子里,这正是一年中天气极冷的时候,人若赤手空拳地摸着铁盔铁甲,说不定就会被冻上撕下一块疲弱。不过,寒风虽然把人吹得直皱眉头,眯缝眼睛,但相互间传递的目光却很是兴奋。徐文虎大军赶到以后,花帽第二军就退到二线担任预备队,这次也是在大军军阵右侧后的一个山丘上列了一个松散的骑阵。在花帽第二军左前方,是夏军的中心炮垒,以及保护炮垒的两万步军。五万步军和一万骑兵的军阵向两旁伸展开去,将中心炮垒严密地保护起来。在中军大阵后,四万骑兵分军分营列阵,等待着出击的军令。花帽第二军就在骑兵大阵最右方。

“大战在即,王将军,有何感想?”行军长史余德成副将笑道。

“大好杀人的天气。”王童登耸了耸肩膀,看着前方突厥人。

天空一片湛蓝,仿佛被风吹皱了似的波光粼粼,天空中飞鸟绝迹。

高空中白云不停地自北向南流去,仿佛逃避地上冲天杀气。凛冽的北风刮过一无所有的苍茫大地,对峙的两军阵前大旗被吹得猎猎作响,军阵后方的麦秸和干草被吹得漫天飞舞。在极冷的天气和咆哮的狂风中,夏军和突厥战士都将围巾拉到口鼻上,只露出一双双情绪各异的眼睛,战马的口鼻喷着白雾,马蹄不安地砸着地面。夏军的大阵,如严冬一般安静而凛冽,响起的每一个军令都清晰而肃穆。而突厥军阵中响起一阵阵喃喃的念诵和祈祷声,越是平常把戒律犯了遍的人,这时候越希望得到神明的保佑。在更远的战场外围,各个方向上,斥候之间的渗透和绞杀战愈演愈烈,不时有无主的战马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太阳从乌云中露了出来,冬日苍白的阳光迎面照过来,王童登微微眯了下眼睛,他看到对面的突厥军阵动了,仿佛孤注一掷般,无数突厥骑兵驱驰战马朝夏军大阵冲过来,万籁俱寂的冬季荒原上,上万匹战马的铁蹄震动着地面,突厥人大声叫喊着拼命打马,挥舞着弯刀仿佛海潮一样冲向夏军大阵。王童登呼吸一滞,浑身的热血仿佛不受控制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章 152 君登凤池去-6

“来了,准备好——”王童登拖长声音道。

他手痒地从得胜钩上摘下马槊,“噗”一声顺手将枪柄浅浅地插在雪地里。

罗姆突厥在大年夜里突然发起决战,显然是有所准备的。

徐文虎在中央炮垒上放了六个炮营,一百五十多门铁桶炮。

中央炮垒前列阵的步军之中,细柳军乃驻扎于天山北道的劲旅。夏国在葱岭昆仑山以西数十军,除了禁卫军之外,成建制调到河中参战的步军精锐仅此一支。细柳军在出发之前,行军司特意挑选天山南北的精锐军士充实细柳军,细柳将军刘钰正值壮年,为人谨慎细致,他曾经在河中以西的承影营中服役多年,十分熟悉大食突厥军队的战术,虽然细柳军不属于安西军司所辖,但刘钰却是深得徐文虎的信任,任命他统御中央炮垒的防线上的四支步军。

夏军虽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列阵迎战,但是,不过,因为突厥军队发起突袭来得太快,夏军的阵型不免有些松散,突厥骑兵看似从正面漫天遍野而来,实则在左翼暗藏大队兵锋,企图绕开仓促列阵的步军大阵,一是打算抄袭并击溃夏军大阵的右翼,一是打算冲上夏军的中心炮垒。突厥骑兵的来势极快,以至于游荡在两支大军营垒之间的一支花帽军骑兵差点被突厥人给断了后路,骑兵斥候们狼狈不堪地一边回身射箭,一边打马逃回,眼看就要被突厥骑追上了,千钧一发之际,夏军右翼的两千弓箭手突然放箭,箭矢划过天空,堪堪避开了前面逃回的骑兵斥候,落在后面追赶的突厥马队当中。

“轰——”“轰轰——”炮声连响。

夏军炮垒上的十数门火炮也朝着这个方向齐射了一轮。

沉重的炮弹呼啸着穿过战场,在突厥马队之中不时响起一声声惨叫。

然而,因为事发仓促,除了这十几门炮,夏军火炮营的绝大部分火炮都还没准备好发射炮弹。这一轮齐射过后,突厥骑兵不但不退,反而从后面涌上来更多的骑兵,他们兜了一个大圈,企图绕开火炮的轰击的地方,再度尝试从侧翼攻打夏军的步阵和炮垒。突厥骑兵弯弓搭箭,每当掠过夏军阵前时便对人放箭,夏军弓箭手也毫不示弱地还以颜色,天空中箭矢交错往来如群鸟归巢,严寒的天气对双方都有影响,也让战斗变得更加残酷。突厥骑兵一边围绕着夏军步阵放箭,一边不断尝试冲入夏军阵中,但是,步阵边沿如林的长枪手阻止了他们。

长矛手身着重甲,肩并肩半蹲在地上紧靠着一丈多长的长矛。

哪怕骑兵强行驱策战马冲撞进去,也很难一下将长矛阵撞开,而这些逡巡在步阵之外的突厥骑兵,就成了夏军弓箭手和炮手最容易瞄准的靶子。马匹践踏的泥泞不堪的雪原上插满箭羽,不时骑兵中箭落马,有的在雪地上挣扎,有的一只脚还套在马镫里,惨叫着被惊马拖曳,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相比之下,夏军步阵则要安静得多,虽然不时有弓箭手或者长矛手倒下去,但后面的军士迅速填补了死伤者留下的空缺。周围骑兵不断来去奔驰,多数军士却丝毫也不惊慌失措,一双双的眼睛透过头盔的面罩,冷冷盯着那些马上的身影,放箭,出矛,收矛。有些军士身上插着箭矢,他们即使被突厥骑矢射中,只要不是伤着要害,也忍着疼痛,照常依着军令战斗,连箭杆都顾不得拗断,最多只是闷哼一声而已。

右翼的军士虽然咬牙苦战,但突厥骑兵一队接一队涌入营和营的方阵之间,射向箭矢夏军步阵的箭矢越来越密集,受伤退后的军士也越来越多。此时,大阵周围其他各处,大队突厥骑兵只是虚张声势,打马掠阵游斗,与左翼的敌军则不顾伤亡前赴后继的情景截然相反。

大队突厥骑兵不顾死伤的冲击,使夏军左翼的步军营承受了大部分压力。

然而,但仓促间却难以变阵,步军各营虽然竭力苦战,却拦不住越来越多的突厥骑兵突破了步军营方阵之间的空隙,冲向环列火炮的中心炮垒。眼看敌人骑兵挥舞弯刀,就要冲进了数十步的范围,炮长大声喊道“霰弹,上霰弹!”炮手们忙不迭将刚刚搬上来不久的圆铁炮弹推到一边,重新给火炮装填上霰弹。关东战场的火器大兴之后,夏国大将军府虽然极为重视火器,甚至专门设立了火器司,但在河中战场上,火器却还不是主角。这些火炮营炮手也大部分来自城防火炮手,对火炮操作瞄准的熟练程度远远不如赵行德麾下的火炮手。轰击不动的城墙已经勉为其难,更换不同种类的炮弹,轰击快速移动的骑兵就难免手忙脚乱了。

“快,快!”“准备——开炮!”

“轰——”“轰轰”数声炮响,横飞的弹子倾泻而出。

冲在前面突厥骑兵顿时倒下数骑,两匹战马悲鸣着拖着尸体向炮垒两边逃走,然而,因为炮兵开火不够集中,霰弹的密度威力并不足以阻止后面的突厥骑兵继续朝炮垒上冲来。“该死!”“射,射射!”“射射射!”霰弹的暴雨过后,弓弩营庶长周琦仿佛受到侮辱一样,一边念念有词,飞快地拔起早已插在身边的箭矢,如闪电般射向冲来的骑兵。在周琦看来,弯弓射箭是毕生的艺业,哪怕读书人也尊为六艺之一,哪里像这些常年龟缩在城池里头炮手一样靠着药石之力胡乱发射一气,朝廷太重视火器,甚至有人说火器必然代替弓弩,简直荒唐。

“大军为了带着火炮一起前进,耽误了多少行程,到了头来,还不是要弓弩手的保护。”

“拔刀!”“拔刀!”

通过步军大阵冲到中心炮垒之前的突厥骑兵越来越多,保护火炮的校尉下了拔刀令。

弓弩手们一边放箭,一边将横刀抽出来插在身旁,准备和冲上来的骑兵肉搏。

细柳军的长矛手列队站在弓箭手后面,行军司马一边紧张地看着将冲上炮垒的骑兵,一边不时回头看着将军,等待他的军令。步军抗衡骑兵全靠阵型,然而,为了保护炮垒,细柳军的弓弩手和长矛手分散在炮垒周围,仓促间,是继续防守炮垒,还是放敌军上来,步军结成方阵自保,将炮手保护在方阵之中,就需要将军的战场决断了。

“该死的,”细柳将军刘钰举起陌刀,大声喊道,“陌刀营准备白刃突阵!”

随着一片细碎的“叮叮”之声,炮垒中盘腿休息的五百陌刀手站起身来,放下铁面罩,气势凛如山岳一般。陌刀营是夏国步军的精锐,哪怕对撼骑兵冲阵也是不惧。大军决战,夏军统帅一向都爱将各军陌刀营集中起来做为精锐使用,战则先锋,退则断后。徐文虎也是如此,各路步骑大军聚集之后,他就将三千陌刀手集中起来,由有陌刀将之称的横阵将军俞伯岩统帅,只给另一位陌刀将,也就是负责保护中心炮垒的细柳将军刘钰留下了自己的陌刀营。

步军大阵方向,一骑飞快驰来,旗牌官远远便冲着花帽第二军的方向挥舞令旗。

“传我军令,上马,冲阵!”

王童登得意地大声喊道,身为骑将,王童登一直和步军中的两位陌刀将憋着争一口气,他早就看出了突厥骑兵是打算突袭中心炮垒,到了最后关头,徐文虎还是按住了中心炮垒上面的刘钰,舍近求远,点了他王童登的将。“徐上将军究竟是自家人,解决蛮夷骑兵,还是得靠咱们骑军。”王童登得意地对身旁余德成道。

行军长史余德成苦笑着点点头,这个时候,他当然不可能拂了王将军的兴头。

“这也是为了鼓舞士气吧。”余德成想到,长吸一口气,抽出马槊横在手上。

“突厥人利欲熏心,不知死活,强行通过我大军步阵,已是半济而击之之势,只待我军操刀一割,冲过来这些蛮骑就算是交代了。”余德成沉声道。“操刀一割,”王童登哈哈一笑,“说得好!”这时,花帽第二军的骑兵已全部上马,王童登长槊向前一指,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跟我冲!让这帮蛮夷见识见识我大夏骑军的厉害!”

众骑兵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十人队、百人队、千人队,如风卷残云一般朝着突厥骑兵冲过去。夏军骑兵推崇近战肉搏,骑射功夫或不如游牧部族的骑兵,但是,无论战马的力量,还是骑兵的甲胄,都远远超过突厥骑兵。左翼战场上迂回奔袭夏军炮垒的突厥骑兵虽然有两万之众,但前后队已被夏军大阵隔开,队形更散乱不堪,王童登率领花帽军这数千骑冲入其中,虽然数量仍然比不上对方,却如虎入羊群一般,所过之处,无不一触即溃,战场的局势瞬间逆转,战场上到处都是夏军骑兵持槊驱赶着逃命的突厥人。

章 152 君登凤池去-7

“杀——”王童登虎吼一声,双臂使力,马槊将一名突厥骑兵挑翻在地。

其他几名突厥骑兵竟不抵抗,驱策战马如惊弓之鸟一般逃了开去。

马上交战,一寸长,一寸强,夏国的马槊比突厥人的长矛长,更比弯刀长得多。马槊的前端尖利如枪,两边侧面开锋,既可以像长枪一样刺挑,也能像刀一样横割,只不过马槊的制造,军士习练槊术都十分不易,一旦练成之后,马上却强过其他兵刃。这百多年来,突厥骑兵与夏国骑兵屡次交手,在这马槊底下吃了无数的亏,碰见善使马槊的夏国骑兵,往往不愿与其近身肉搏,而是一边逃跑,一边回身射箭。然而,像现在这种场面,突厥骑兵强行穿过夏军大阵,被堵在了夏军大阵和夏国骑兵之间,没有充足的空间来施展回身箭,只能慌张的被夏国骑兵追得四下躲避。

“好王童登,好虎将!”中军大阵帅旗之下,张善夫微微颔首道。

徐文虎也点点头,王童登算是他最看重的骑将之一。他很快又皱起眉头,他看到王童登率花帽第二军将抄袭右翼的突厥骑兵击退之后,不但不乘胜收兵回来,反而一直衔尾追击不止,夏国骑兵不断催马,一旦赶上,马槊就直挑敌军的后心。然而,眼看数千花帽军骑兵就要追击进入苏丹大军的本阵了。对面已经按捺不住,突厥大军从中军和左翼驰出近万骑,一方面阻止夏国骑兵直接冲入本阵,一方面要将这支孤军包围起来,正如狭窄的战场距离限制了突厥骑兵的回身箭一样,更狭窄的战场既制约了战马的速度,也会限制夏国骑兵施展马槊,在马贴马,人贴人的骑战肉搏中,弯刀威力就会大大增加。

“这家伙......”徐文虎拧紧了眉毛,盯着前方,“我的骑兵!”

王童登在最后关头止住了前军冲进突厥人张开的陷阱,堪堪在陷入对方的合围前退军了。“这个鲁莽的混帐!好像从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直到王童登安然无恙地退回本阵,徐文虎才怒意未平地松了口气,看着身旁张善夫,他不禁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王童登若惜身保命,也当不得你给他安西第一勇将的评语啊。”张善夫似笑非笑道。

“可惜,这小子不懂谋定而后动,”徐文虎沉声道,“入不了你的法眼了。”

大军决战前夕,后面辎重粮草居然接济不上,让徐文虎大为光火。不过,张善夫没有悠哉悠哉地在铁摩崖坐镇,而是尽了最大的力气调拨粮草,不但动用了行军司和军情司原来埋伏在白益王朝的暗桩,还命李四海与白益王朝部落会商,尽量为夏国大军筹集补给,他本人则带着一众行军长史,押运着筹集到手的粮草在大年夜之前赶来安定军心,正碰上这场决战。

“放心,我不插手战场决断,你徐上将军是安西猛虎,最多战事不利,我给你断后罢了。”

张善夫半开玩笑道。他虽然有西征大军主帅的名头,但若论对安西军司,对大食突厥军队的熟悉程度,他自认及不上徐文虎的,而且,张善夫一向以“将将”自居,也不愿与其争功。不过,徐文虎听在耳中,却又皱了皱眉头:“哼,安西军司用不着行军司断后。对了,后面那些狗屁倒灶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连大军粮草都能作怪,难道就不怕玩火自焚?”

“有些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些。”张善夫摇了摇头,转了话头,“罗姆苏丹有些古怪!”

“嗯。”徐文虎沉声道,抬头看着前方。

左翼突厥骑兵抄袭不成,又缩了回去,正面的突厥骑兵仍不知疲倦地驰荡奔突。

徐文虎阴沉着脸,看着那些突厥骑兵在夏国大阵面前表演着骑术。

突厥大军和夏军交战了这么久,对彼此的底细都了若指掌,安西火炮手的炮术不佳,无法瞄准稀疏的,速度极快,方向有不断变化的骑兵群,零星的炮弹反而不如弓弩营攒射厉害。因此,突厥骑兵就在夏军大阵弓箭射程的边缘来回游荡,偶尔进入弓箭射程,飞快地射出一箭,打马远远地逃开,在寒冷的天气里,这种白白地浪费马力,不发起决定性攻击的行动,与其说是骚扰,不如说是再拖延时间。

“传我将令,大阵往前压,王童登带他的人绕道突厥人背后去,查探情形不要恋战!”

徐文虎沉声下令道,旗牌官骑马迅速把将令传了下去,没多久,鼓声响起,四万夏军步卒组成的中军大阵向前移动起来,中央炮垒后方的骑兵也纷纷上马,一部分缓缓行进于步军大阵的两侧,另一部分驻守原地,王童登率数千骑兵绕开了大阵,直接向西北方奔驰而去。

夏军大阵俨然是发起决战,让突厥骑兵有些慌乱,驰突骚扰的突厥骑兵纷纷向后退去。

这时,突厥苏丹的大阵也见松动,突厥骑兵和步卒当中也响起乱哄哄的嘈杂之声。因为火炮的关系,两军列阵的间隔有千步之遥,当安西军大阵前行还不到一半的距离时,罗姆突厥大军突然反守为攻,不但骑兵挥舞着弯刀,高声呐打马冲了过来,连步卒也举着各色旗帜往前冲。数万匹战马的铁蹄咚咚的敲击着地面,马蹄声,呐喊声混乱地交织成一片,在夏军大阵前锋步卒的眼中,仿佛天地之间充满了突厥人的骑兵,甚至连跟在骑兵身后的数万突厥步卒都完全看不见了。任何人,包括身经百战的老兵在内,没有一个人不为这景象而震撼的。

“左锋将率陌刀队出阵,两翼骑兵展开,准备包抄敌军后路。”

徐文虎阴沉着脸下令道,张善夫也皱着眉头,心下叹了口气:“可惜了。”

“出阵!”俞伯岩大声喊道,举起右手拳头,他披挂五十斤重甲的身躯如铁塔一般高大,三千陌刀手,站在最远处的军士也能将俞伯岩的手势看得清清楚楚,在校尉和各队队长的口令下,整齐地加快了脚步。陌刀刃长达六尺,刀柄也有三尺,陌刀手选的步军军士当中最为身高臂长,膂力过人者,这样的勇士一旦挥舞起陌刀来,身边一片寒光,刀锋所向披靡,对面的人马俱碎。因此,陌刀队不必像长枪阵那样肩并肩地密集结阵,而是可以排成相对稀疏的队形,每名陌刀手的前后左右有将近一丈的距离,陌刀方才能挥舞得开,当战马冲过来时,陌刀手也有闪避的空间,而不像长枪手那样只能生生地硬顶奔马之力。当军士需要休息或是敌军重甲骑兵冲阵时,陌刀手方才排列成密集的阵列,远远望去,如铜墙铁壁一般。

“来吧。”张世清透过面罩的铁窗,看着不远处奔驰而来的战马,紧握着陌刀。

十几年苦练的武艺,等得就是这一天。张世清身在小农之家,从小便比别的孩子长得高大一些,他的父母也欣喜无比地发觉了这一点,宁可节衣缩食,也让他从小吃饱了饭菜,每天打熬体力,终于在二十岁那年一举通过了军士的选拔,而且两年后入了陌刀营,光宗耀祖。

“来吧,来吧。”张世清望着越来越来近的骑兵,咽了一口唾沫。

这些陌刀手虽然身形高大,身披重甲,但三千人稀疏队形,加上步伐稍快,俨然在夏国大阵左翼形成了一个突出的部位,顿时吸引了不少突厥骑兵调转方向打马冲了过来,骑兵们在原本坚不可摧的夏军大阵左翼,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软肋”。对陌刀手来说,以疏阵对抗马队冲阵是日常训练的最多的,而对突厥骑兵和大多数游牧部落的骑兵来说,陌刀手则不像夏国骑兵那么常见。突厥骑兵们放肆而狂野地打着呼哨,他们仿佛狼群一样招呼着同伴,后面的骑兵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只知催马冲向将这群看似稀松平常的重甲步卒。战马的速度虽然快,但它们会本能的拿着武器的步卒。突厥人大多爱惜战马,若非严令,也不会驱驰战马去冲撞步卒,只是利用马速,在人马错身之时,骑兵居高临下以弯刀一挥而就,收割头颅。

一匹战马迎面冲过来,张世清连对方脸上的狞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暗吸了口气。

“呔——”

说时迟那时快,在那马头距离左侧身两步之时,张世清向右移动了半步,堪堪避开了战马的余势,手中的陌刀同时向左一挥,六尺长的刀刃带起一阵寒风,刃口正对着突厥骑兵的侧面。刹那间,战马带着一阵劲风掠过他的身边。微不可闻“哗”的一声,马上的骑兵被陌刀斩为两段,战马的脖子也被划开一个极大的口子,但余势仍然让它继续冲了几步,到了第二列陌刀手身旁时,又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刀痕,战马冲过三列陌刀手之后,脖子和腹部留下两处吓人的伤口,鲜血汩汩地流了一地。马歪歪扭扭挣扎几下,四蹄一软,哀鸣着倒在了地上。

章 152 君登凤池去-8

“呼——”

战马带着劲风冲过,俞伯岩将头微微一侧,避开横削而来的骑兵。

他只是将陌刀在马蹄下轻轻一扫,陌刀又称为刀棒。战马为了躲避它四蹄被迫奋力跃起,还未落地,一位军士的陌刀已直指马腹之下,俞伯岩没有看到他身后军士如何将战马开膛破腹的情形,身为陌刀将,他和许多全军最强的陌刀手一样,站在陌刀阵的最前列,前排陌刀手不但要承担骑兵群最初也是最强悍的第一波冲击,还要在瞬息之间做出判断。突厥骑兵的阵型也是稀疏的,两军相逢之际,每一个瞬间,都是陌刀手和骑兵一对一的决斗,每一个瞬间,都是生死之间的抉择。第一列陌刀手必须要根据对手的强弱来选择战斗的方式,而不是硬碰硬。对强横的骑兵,第一列陌刀手只是骚扰,降低对方的马速,或者制造障碍,给后面阵列的陌刀手创造机会,对付相对较弱的骑兵,第一列陌刀手就会选择一打一地干掉他们。

战马踏出的烟尘笼罩着战场,俞伯岩皱着眉头,盯着不远处一个个晃动的身影。

烟尘让他看不太清远处的马队。战场的尘土是一柄双刃剑,骑兵驱策战马疏忽来去,突袭而来之时,陌刀手的反应时间更短了。不过,对有经验的陌刀手来说,马队所制造的烟尘却更有利于他们,但这让陌刀手的身形在尘土中若隐若现,后排骑兵也看不清前方的遭遇。

一匹战马缓缓经过身边,那骑兵似乎误打误撞冲到俞伯岩身边。

“嘿——”俞伯岩一声虎吼,跨前一步,六尺长刃如风扫去。

“哗——”的一声,战马的脖子几乎被陌刀一切两半,鲜血噗嗤喷涌而出,几乎将俞伯岩淋成一个血刃,无头的战马双膝跪倒,突厥骑兵猝不及防,跟着战马跌倒地,眼看没命了。一名陌刀手正想上前补上一刀,却不防他身后方向突然冲来一名突厥骑兵,陌刀手几乎没有任何反映的时间,骑兵长长的矛尖直抵后心,长矛借着战马的冲力,几乎将浑身重甲的陌刀手整个人带到在地,深深地扎入铠甲,那突厥骑兵顺势丢开矛柄,抽出弯刀,驱马向旁杀去。

“呼——”一匹战马从张世清身旁掠过,弯刀扫过头顶。

几乎在一生死的瞬间,他悚然一惊,几乎下意识地闪开,刀锋擦着铁盔过去,张世清正口干舌燥着,有一匹战马从烟尘中窜出来,不过,这骑兵似乎并没关注地上着陌刀手,没有驱策战马做任何闪避的动作,张世清顺势将刀棒在战马侧面一拖,骑兵的披在腿上的皮甲被轻易地切开,突厥人惨叫着跌下马来。左边的一名陌刀手顺势结果了他的性命,这时,汗水才顺着张世清的脊背流淌而下,他却无暇惊恐,无暇回味刚才那一生死的一瞬间。

有一匹战马直撞眼前,张世清“嘿”地低呼一声,挺刀上前。

原本还算完整的骑兵阵型,通过了数列陌刀阵之后,已然变得残缺不堪。

滚滚的烟尘中,无数号令大声响起,陌刀手迈着统一的步子,沉稳地向前,已然超出整个夏军大阵不少,在他们身后,突厥骑兵已经深入到夏军大阵之中,无数骑兵环绕着营方阵奔驰放箭。然而,夏军方阵以重甲长矛手在外,训练有素的弓弩手在内,无论是冲击还是对射,突厥骑兵都占不到任何便宜,只能徒劳地驱驰战马,一遍一遍围绕着军士的方阵转圈,企图找到一两处薄弱环节突破方阵,然而,在近距离内,夏军弓弩手不需要开满弓,故而放箭极快,游荡在方阵中的突厥骑兵承受着四面八方交叉射来的箭羽,无时无刻都有人跌落在烟尘中,却丝毫不能阻止夏军大阵的前进。少数突厥骑兵费劲千辛万苦,终于穿插到夏军大阵的侧翼和后面,然而,他们遭到夏国骑兵的凶狠凌厉地截击,不得不更加辛苦地打马逃窜。

随着时间的推移,夏军的火炮声渐渐密集,黝黑的炮弹不断飞越空中,落在突厥骑兵后队之中。罗姆苏丹所召集的骑兵大多来自各个部落,这些骑兵何尝见过火炮,甚至连火药都没听说过,他们只是将火炮和炮弹看成是喷着黑烟的魔鬼而已,虽然起先有念诵经文护身,但是,炮弹所过之处,要么血肉横飞,要么惊起一片人喊马嘶。整个战场都笼罩在硝烟和尘土中,中军大阵后侧却看得清清楚楚,整个夏军大阵步骑配合着,不断地压迫向前。三千陌刀手更在左翼形成一个坚实的拳头,不但深深地楔进了突厥大阵的右翼,而且已经开始向右转,自南向北破坏着整个突厥大阵的秩序,在侧翼的冲击之下,大阵中的突厥人已经混乱不堪。夏军骑兵则远远地张开展两翼,形成一张大网,将数万突厥步骑围在当中。

“关西陌刀手,果然名不虚传。”大胜可期,张善夫点头赞道,他的话音一转,“不过,东线的火器得力,若是炮队能够向前推进发射,甚至随着大阵到敌阵的侧面布置一个炮垒,一起轰击密集之敌,只怕突厥人这时候已经全军溃散了。”看了眼徐文虎阴沉下来的脸色,悠悠道,“火器司的赵行德原先也是安西出身,听说徐上将军对他还颇看重,这次赵行德率水师夹击大食诸侯,与安西大军会师之后,可让他将安西的火炮手教训一番,免得落了人后。”

徐文虎“哼”了一声,未置可否,目光看向突厥大阵后方,两道花白的蚕眉皱起。

在战场的西方,王童登率领的数百骑兵遭遇到了最凶狠地抵抗。大约两千突厥骑兵簇拥着一群状若达官显贵的人,正在向西退去时,被花帽第二军衔尾追上,突厥骑兵当即分出千余骑前来拦住,王童登意识到可能抓住了大鱼,虽然敌众我寡,他毫不犹豫地当先冲了过去。

烟尘滚滚,两支骑兵毫不减速地撞在了一起,霎时间无数人跌落下马。

在花帽军骑兵严整结阵的冲击之下,突厥骑兵吃亏极大,然而和往常一触即溃不同,这支断后的骑兵极为悍勇,哪怕队形散乱,死伤累累,仍然高举着弯刀,死命阻止夏国骑兵前进,有的突厥骑兵被花帽军冲散了却不逃跑,复又整队而回,有的突厥骑兵战马受伤了,就在军官的带领下原地结阵射箭,阻止夏国骑兵向前。以王童登之骁勇,花帽军之精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刚刚摆脱了这支突厥骑兵的纠缠,正待继续向西追击,东面又有大队的突厥骑兵溃散下来,这些骑兵遇见花帽军,以为被抄了后路,有的作鸟兽散,有的却如红了眼的困兽一般,举着弯刀长矛直冲过来。

因为溃兵的数量众多,王童登不得不下令部属结成圆阵对敌,直到夏国大队骑兵杀过来,王童登才得以脱身,这时,战场上才传来遍寻不到突厥苏丹的消息,原先站在苏丹王旗下面,骑着白马,浑身甲胄戴面罩的那个人只是苏丹的副将。整个突厥大军都崩溃以后,他下令众禁军杀掉了战马,以战马和人的尸体堆积成营垒,一直抵抗到了最后一刻。直到军士们粉碎了最后的顽抗,杀死这个假冒的苏丹,揭下他的铁面罩之后,方才发现了这个李代桃僵之计。

“这个懦夫,他丢弃大军,就算保住了性命,哪还会有人肯跟他?!”

王童登悻悻复命道,他虽然斩获颇多,但是,却让罗姆苏丹从战场上逃走了。

“丢弃大军?”徐文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张善夫却反问道:“谁说他丢弃大军,他的替身不是在战场上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吗?罗姆突厥的禁军中,难道每一个人都被这个副将给骗过了吗?”他摇了摇头,看着语滞的王童登,叹道,“如果梅苏德能让亲近的人这样为他效死,只需稍加修饰,这些人的牺牲,足以洗清丢下大军的耻辱。梅苏德既然早作了丢弃大军的打算,就必然保存着一部分实力,他要是不肯和我们决战,又再阴魂不散的话,我们有的头疼了。不能在战场上击杀梅苏德,我们要在短期内结束战事,就得费更多的功夫了。”

“可是......”王童登看着张善夫,一时有些语塞。

“我们是军士,不是躲在远方玩弄阴谋的小人。”徐文虎看不过眼,为他解围道,“可汗城,哈马丹两战大破敌军,梅苏德聚集起来的人马已十去五六,而且,哈马丹一失,从这里到巴格达再无阻碍,用不到多久,军士们就可以进巴格达过冬了。”他扬起马鞭,朝远处坐着的一群陌刀手挥了挥,这些勇士顿时欢呼起来,陌刀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却极为消耗体力,大战过后,左锋将俞伯岩以下几乎全都虚脱乏力,军法禁止军士在战斗过后立刻脱下盔甲休息,陌刀手们就穿戴着五十斤重的铠甲围成一圈盘坐休息,连打扫战场的事都不管了。

战场上,夏国军士们一个个士气高昂,缴获的盔甲兵器堆积如山,俘虏战马成群。

“进入巴格达越冬?”张善夫面色复杂,淡淡道,“也许吧。”

数日过后,消息传来,梅苏德丢弃大军逃走之后,并没有返回巴格达,恰恰相反,为了报答和补偿跟他一起参加大战的部落,梅苏德将整个巴格达的财富都许诺给了他们,结果就是,整个巴格达的所有城门大开,从前方溃退下去的突厥人、大食人、波斯人,附近的各部落都涌入巴格达肆无忌惮地抢掠了一天之后,在夏国骑兵赶到之前,不知是谁放的火,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一夜,当夏军最终进入巴格达的时候,除了瓦砾和焦土,绝望的居民,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称作是战利品的东西。

章 153 忽弃贾生才-1

广州西澳码头,海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广州是西南海船队返回大宋的第一个大港口。自从西南海船队出海以来,每隔一段时间,都有满载宝货的船只抵达广州,天南海北的商贩重又汇集广州,因海寇作乱而沉寂了许久的海市热闹的不得了。部分海船在广州卸货,部分海船则在广州补给一批食水,重新起航,满载宝货驶向北方的扬州、泉州等大港。原先广州城西的瞭望楼已毁于战火,如今虽然海波清平,但为了更早看见海船,南市商会集资在捍海堤上重新建起了瞭望楼,楼高十三层,此层用铁石筑了七层,上面六层是木塔,足足比从前官府修筑的七层望楼高出了一倍半,这还不算,商会还集资在珠海上修筑了一座灯塔,塔身做华表之形,晚间点起灯笼,光芒四射,宛若昼间,一白玉柱立于海上,数十里外看得清楚。

“哎哟,人说地运南移,北边儿打契丹乱成一团,怎比我岭南安享太平。”

“这太平岁月,赵大将军剿除海寇,当居首功啊!”

“当初咱们避祸南来,现在想来,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岭南山温水软,又得海上宝货之利,再过若干年,只怕比江南都不差。有些人还张罗着要迁回去,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嗨,人各有志,我倒是和老哥想法一样,千辛万苦地南来,不想再动了。”

“诶?”头戴子瞻帽的葛袍老者放下茶碗,站起身来,喜道,“宝船驶入珠海了。”

“果真?”孙绅也又惊又喜地站起身来,拱手道,“傅老,告辞,我且去码头上看看。”

“孙东家请。”葛炮老者堆笑道,“若有好的货色,还望给转给老夫点儿份额。”

“好说,好说。”孙绅不在意地点点头,客气了两句便匆匆出去了。

他是入股了西南海船队的大商贾之一,按照商行的规矩,每一艘宝船靠岸,他们这些入股的商人可以优先竞买一半的货物。如今的市面如烈火烹油,如饥似渴一般地需求宝货。每一条满载宝货的海船驶入广州,立刻就被一抢而空,简直就跟不要钱一样,孙绅等人的这个优先购买权,立刻就显现出优势来了。当日有幸参加赵行德和广州市舶司邀宴,并且花大价钱竞买宝货,入股船队的商人,在行市中的地位无不随之水涨船高,他也日益趾高气扬起来。

码头上早已聚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有些是得知消息,匆匆赶来想要饮头啖汤的商人,更多的是凑热闹的小商小贩。

找活儿干的脚夫四处张望,看热闹的市井闲人翘首企盼,还有不少小孩儿骑在大人的肩上遥望着海面。每一次海船靠岸,码头上都热闹得像过节,众人一边等候,一边热烈议论着。

“船呢?船呢?怎么连个影儿都没有?”这是有人不耐烦地问道。

“嗨,这位兄台少见识了,殊不知这地面之状若一个大球,船在大球的另外一面,望楼看得见,咱们就看不见了。对了,我说地面若一个大球,你可能不信吧?”那书生还没来得及掉完刚刚从新闻上看到的奇谈怪论,旁边立刻有人嗤之以鼻道:“穷酸,不知道别装,这海船靠岸的风声,是海上的灯塔先看到,再打棋子通报给望楼的,可不是望楼直接看见的啊!”

“这......,不过,小生所说,地是圆的,千真万确啊,不信可看最新一期的鄂州邸报。”

书生结结巴巴,没来得及解释,有人高声喊道:“来了,船,船!”顿时没人再理会他。

孙绅站在人群中,同众人一起望向远方,只见两艘船出现在海天相接之处,一艘五桅硬帆快船,一艘三桅快船,众人都欢呼起来,孙绅却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这种快船快是快,可惜装得货物太少,哪怕他有权优先购货,那么多人一分,还有人情要应付,自己也落不下多少。海货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不知不觉的,这些日子来,孙绅的胃口被养得比从前大了不少。

海船从出现到靠岸用了小半个时辰。当船舷上抛下锚链,水花四溅的时候,岸上等待的众人都齐声欢呼起来,脚夫们急急忙忙地朝前面涌去,远航归来的商行执事出手最是大方,他们为宝船卸货干一天的活儿,足以低得平常四五天的进项。孙绅反而退后了几步,不和别人挤,站在离海船有一段距离的码头上。两条海船又放下来数艘小船,分别靠岸之后,执事忙着找脚夫,掌柜的忙着找各大东家禀报。一名掌柜的远远望见孙绅,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吴掌柜,海上情形怎样?”孙绅蔼声问道。他看出老吴的心神不定,心头就是一紧。

“孙东家,大事不好。”吴掌柜见问,苦着脸道。

“怎么?龙吸水还是风暴?损了几条船?”

孙绅强按着心头焦躁,一边问,一边将吴掌柜带出人群,早有牛车停在外面相侯。

“都不是,东家,是朝廷,夏国朝廷,强征了大部商船为西面输送粮草。”

“什么?”孙绅袖中掌猛地捏紧,心头一沉,不可置信道,“真的?”

“千真万确。”吴掌柜苦着脸点头,迟疑着又道,“还有,赵将军拟了一个补偿的条款。”

“先别说了!”孙绅粗暴打断他的话,“大事不好!”他不理会吴掌柜,伸手猛拍牛车的车厢,用嘶哑的声音道,“去福海行的邸报站,要快!”牛车动了起来,孙绅轻吸了口气,这时觉得手掌隐隐传来阵阵疼痛,他看着噤若寒蝉的吴掌柜,沉着脸解释道:“南海券要出事。”

“南海券?!”吴掌柜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

孙绅沉着脸不理会,他已心乱如麻,除了赶紧卖掉南海券,满脑子再没其他。

一夜,两艘海船靠岸广州仅仅一夜之后,次日清晨,扬州证信堂的南海券就开始莫名其妙地下跌,一些流言开始在大商贾之间流传,有些人将信将疑,到处打听更确实的消息,另一些人则同孙绅一样,不惜降价求售,差人以最快的时间将手上的南海券在证信堂卖出。“快点卖吧,再抓在手上就还不如草纸了,草纸起码还能擦屁股。”证信堂中一片风声鹤唳,很多商贾不仅南海券,甚至连手上的河北券也一并卖出。更多的人不明所以,有人刚刚还在为低价买到了南海券、河北券而高兴万分,一炷香之后又心急火燎地要以更低的价格把他们卖掉。一个多时辰之后,焦头烂额的证信堂主事苏同甫也得到了夏国征用商船的切实消息。

“该死,邸报司这帮人真是该死!”苏同甫拿着迟到的邸报,望着楼下乱成一团的大堂。

书吏战战兢兢地在一旁伺候,不知是怕苏大人的怒火,还是怕堂中的乱子。邸报司已然用了最快的鸽驿,但因为驿卒的稍许拖沓,证信堂得到消息还是比一些商贾迟到了很多。这一夜的功夫,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的耽搁,看似微不足道,但如果能早作安排,事态“兴许”不会像现在这般不可收拾。不会像现在这样,证信堂里的混乱甚至超过了当初广州之乱时候。

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仿佛一阵飓风刮进了证信堂,空气中飘浮着震惊、谣言,和绝望。

任谁也想不到,夏国和突厥之间的一场战争,既然会影响到数万里之遥的大宋。

可这是真的,甚至关系身家性命。这可能吗?许多人不可置信。然而,它就发生了。

这样荒谬的事情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仿佛一座塔轰然坍塌。

许多人像疯了一样想要把纸片换成踏踏实实的银钱,不管它是南海券,还是河北券。

朝廷的信用?本来就不如一张草纸,不过再被证实了一次罢了。

证信堂里面人潮涌涌,似乎全扬州买了南海券的人都涌进了这里。

无数手臂挥舞着一张张薄薄的纸片,仿佛坟头上粉白的蝴蝶扇动着翅膀。

“便宜卖了!要不要?”“买我的吧,我的比他更便宜!”“喂,我先到的,先给我登记要卖出去!”往日满脸堆笑,甚至附庸风雅的富户商贾,此刻满面青筋,瞪大眼睛,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仿佛落入陷阱的困兽一样惊慌失措。前一段时间,南海券、河北券涨得实在是太好了,许多人大发横财,叫人看得眼热心动,于是更多的人卷入了进来,还有一些胆大的,不惜抵押了商铺田产,以厚利向钱民借贷来买进南海券、河北券,一旦血本无归的话,很多人不但要倾家荡产,甚至连命都保不住了。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苏同甫喃喃道,他走到外侧的窗户,掀开帘子朝外望去。

证信堂外面的情形和里面同样触目惊心,邻近的几条街巷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人,越靠近证信堂的地方,人越是密集,真真是摩肩接踵,连脚都插不进去。因为大堂之内已经挤满了人,证信堂外面守卫的厢军和衙役奉命拦阻更多的人涌进堂内,然而,这更加引发了人群的担忧和愤怒,更多人大喊:“让我进去!”“抢钱了!”厢军大声打骂,甚至抽出腰刀来恐吓,都不能阻止人们拼命往前挤,拦路的鹿角早就被推到一边,厢军只能挺着枪棒阻止百姓靠近。更远处,还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证信堂仿佛成了一个凤眼一样,不断将风暴扩散出去。

章 153 忽弃贾生才-2

邓素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他的眼中布满血丝。

“邓大人,河北又催粮饷了,可是......兵部确实是没粮了啊。”

刘端阴着脸地秉道,在他旁边站在户部尚书寇敏中,兵部职方司郎中刘鹤鸣,工部侍郎张英等人,吏部侍郎王务观,礼部司郎中程子由,邸报司郎中王梦得等大臣,如众星拱月一般将围坐在邓素左右。邓素为相以来,并没有动摇尚书等大臣的位子,然而,不知不觉间,他所亲近信任的同党臣僚已登上了侍郎等各部高位。以雷霆之势处置了曹固的叛乱之后,曹家为了保住曹固,竟擅自断了漕运要挟朝廷,后来,在参知政事陆云孙的斡旋之下,邓素免了曹固的死罪,但将他囚禁在鄂州。除此以外,又大力提拔王贵等鄂州驻屯的火器营将领,亦让鄂州的地位巩固了不少。然而,因为曹家叛乱之故,河北战事竟然一直拖延了下来,大宋朝野上下这个冬天收复幽州的愿望落空了。物议汹汹,朝廷也因此受到极大的压力。

“扬州,扬州证信堂的河北券发出去了吗?”

“尚未,”户部尚书寇敏中忧虑道,“扬州市面忽然大跌,商人都只愿意卖,不愿意买。”

“唉,都是关西朝廷强扣下了我们西南海上商船所致。”他顿了一顿,不待邓素追问,沉着脸禀道,“各州县亦坚持不肯再增加赋税,北伐迁延日久,每日耗费粮饷以十万贯计,礼部学正那边颇有微词......”寇敏中摇了摇头,叹道,“汴梁的粮草仓已经快空了,漕船还在扬州等着,本官也曾让陆参政前去淮南淮北的学正相商,州县府库若有粮草,先赊借一些出来,可是,反而被陆参政训斥了一通。”陆云孙以参知政事兼礼部尚书,在清流中辈分也比邓素等人要高得多,结果礼部非但不劝说州县,寇敏中反而被陆云孙斥责一通。

“此事缘起夏国强征我朝民船,形同劫掠,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兵部侍郎刘端愤然道,“西南海水师大多数都是我堂堂大宋子民,却听从夏国朝廷之命,反手强征我大宋的民船,简直形同叛乱,水师大都督赵行德居心叵测,罪不容诛。”刘端啪地一拍桌子,站在旁边的职方司郎中张慕兰脸色阴沉道,“正值北伐紧要时候,夏国突然出这么一招才是居心叵测。”

“是啊,现在想来,和夏国联合建立起这支水师,不啻与虎谋皮。”

寇敏中随口感慨了一声,让邓素的心情更加糟糕,内心并不赞同,还腹诽不已。

难怪此人去劝陆云孙,反倒被陆云孙斥责一通。当初宋国和夏国联合建立水师,一是大食海寇猖獗的形势所迫,二是夏国要挟,中间还涉及归还襄阳半城,释放赵行德重新出山等等讨价还价。如今时过境迁,寇敏中一个大臣再来空发议论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和学正当中裁撤水师的呼声相应。不管西南海水师的官兵是不是大多为宋人,宋国一旦真正裁撤水师的话,必然被夏国顺势接手过去,而以大食海寇为祸沿海州县之烈来看,水师若落入关西的掌中,宋国等若腹背受敌,形势将恶劣无比。

“外有强敌,诸将跋扈,内有掣肘,这时局可真是艰难啊。”

“粮草吃紧,也不能全怪兵部和户部。”

刘端站起身来,对邓素和众大臣道:“东京留守司自从收复河中府以后就一直逗挠不进。”

“兵法有云,食敌一石,当吾二十石。辽军退守幽州后,我们原来还打算让北伐诸将因粮于敌,就地征集一些军需,孰料不但没有成效,反而将大军的军粮拿出去赈济了不少,前面一直往后面报捷,可是输送的负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重了,唉!外面物议汹汹,说岳飞与张宪等将有意效法赵行德,故意在河北拥兵自重,所以才故意拖延战事,朝廷若纵容下去,只怕将来尾大不掉。如今北方折将两家据有河东,赵行德旧部强占河北,再加上岳家,北方三镇,任意一家都拥兵十数万,还有曹韩刘驻屯大军,形势之恶劣堪比唐末割据之时了。”

“从速进兵之事,”寇敏中问道,“难道兵部就没催促么?”

“怎么没催促?”刘端将双手一摊,无可奈何道,“三催四请,邓相公的钧旨都下了好几道,可是,东京留守司就是一动不动。不光是岳飞,坐镇汴梁的曹良史也不替朝廷着想,和统兵的岳飞异口同声,只道天寒地冻,河道干枯,最利辽国骑兵奔驰,大军劳师远征,河北又饥民遍地,到处乏粮,所以持重用兵,打算拖到春暖之后,还要粮草充足,再出兵收复幽州。殊不知天下财赋已尽数供给汴梁,兵部和户部,整个朝廷都在替在他们承担着压力,别的我不怕,只怕这压力再多一分,战事再拖延一段日子,不但兵部户部,整个朝廷就要被要压垮了。难道钱粮是变得出来的吗?莫说增加赋税,连从前摊牌到州县那些,已经引起了极大的不满了。”他叹了口气,曹迪作乱,北伐进展迟缓,本是前后相继的两件事,加起来却沉重地打击了朝廷的声望,刘端是邓素登相位以后拔擢起来的兵部侍郎,自然忧心如焚。

“所以说,”他摇了摇头吗,叹道,“果真要攘外必先安内吗?”

“刘大人慎言。”寇敏中沉声道,他看了看左右同僚,心中暗自摇头。

这些人皆是邓素上位之后一手简拔的大臣,亦与邓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外人谓之曰相公“小朝廷”。然而,寇敏中这户部尚书却是学正单独推举出来的,当初即意在制衡权相。邓素虽然对寇敏中多加尊重,但寇敏中偶尔置身这“小朝廷”之间,感觉还有有些不太舒服。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要强行遥制,是谓乱军引胜。!”

寇敏中沉声道,他的态度俨然与几位侍郎、郎中完全不同。

邓素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其他人,沉吟了片刻,断然道:“既然如此,那户部再与扬州证信堂商量一下,为了筹措粮饷,有没有法子以河北的田地作抵押,再发三千万贯河北券,兵部也与东京留守司商量,请岳帅从速进兵,”他叹了口气,沉声道,“北伐之事是攘外,说到安内,各州县廪生甄别之事,邸报司和礼部司当下要大力推动。”邓素看了一眼寇敏中,并没有在意他还不算是“自己人”,又多说了一句,“天下州学廪生推举学正,州牧,学正推举丞相、户部,所谓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落到根子上,一个是清议,一个是推举,而这两者的中坚,便是州县学廪生,抓住了根子,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下官明白。”礼部司郎中程子由,邸报司郎中王梦得异口同声道。

寇敏中将目光转向窗外。礼部甄别廪生,乃是大宋朝野仅次于北伐的另一件大事,在礼部,在各州县学,影响甚至还超过了北伐,邓素试图以甄别廪生的方法来控制各地的州县学,进而巩固朝廷的权威,然而,此举涉及到的人和利益太多太多,底下更交织着各州县内部的争权夺利。寇敏中本人对此并不以为然,以他户部尚书的身份,自己也不愿卷入到漩涡中去。

窗外的游廊高高挑着灯笼,照着数枝寒梅在北方中摇摇晃晃,梅花上的白雪颤颤巍巍,寇敏中等人过相府议事之时,天上才开始纷纷扬扬下起细沙一般的小雪,不知何时,庭院中、街道上已经被雪覆满,举目望去,天地一片素白。雪天极冷,鄂州大街小巷的行人稀少,商贩也都早早收了摊子,一顶用厚厚的毡毯盖住的轿子匆匆经过,轿夫在一座深宅大院的墙外停下轿子,这是大宋举足轻重的第二人,参知政事,礼部尚书陆云孙陆相公在鄂州的府邸。

随从将名帖递给门子,很快就出来一位仆人,将这位嘉宾从东侧小门引进去了。

陆府后院的书房里已经聚了五六位,这些都是与陆相公交好文人雅士,这次他们约好了一起过来,却不知是吟诗作对,而是别有怀抱。外面是漫天的大雪,书房中却温暖如春,紫铜炉子的炭火烧得通红,一位中年士绅一边擦着汗,一边叹息道:“陆相公,朝廷收复河北本是一件好事,可是,将河北的田地许给军中的兵将,乃至在证信堂公然发售,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要知道,无论河南河北,这些田地都不是无主的。契丹侵入中原,咱们这些北人不愿做异族之臣,对朝廷忠心耿耿,这才舍弃家园流亡南下,谁想到朝廷北伐,竟会是这个结果呢?这不就是明抢吗?朝廷此举与劫掠成性的辽寇何异,真真是寒了我等北人之心啊!”

章 153 忽弃贾生才-3

“朝廷此举与劫掠成性的辽寇何异,真真是寒了我等北人之心啊!”

说话的这位名叫韩延陵,原来也是地连州郡的,在河北乡绅中颇有人望。

他一边说,其他的人也纷纷附和。今日来访陆相府的这一群士绅都是原籍河北,在家乡广有田产的。辽寇南侵之时,他们逃离了河北,支持朝廷北伐最激烈的也是他们,原本满心盼着官军收复河北之后能够收回庄园田产,谁料想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按照户部和证信堂的安排,河北收复的失地,所有的田产都要用银钱来购买,这些田庄的原主人整个被晾到了一边,就便不算是被连根拔起,也是元气大伤了。失望之下,这些人由原来鼎力支持朝廷北伐,变成了邓素和证信堂的死敌,一些人甚至已公然称邓素为国贼,积极联络,誓要扳倒邓素一党。

“韩老说的是,朝廷如此强取豪夺,与契丹人何异?”

“是啊,朝廷如此待我等,岂不叫南渡北人寒心?”

“邓素为相以来,一向骄横跋扈!”

“是啊,东宫曹娘娘小产,小龙种不保,外面流言说就是邓素使人下毒了。”

“朝堂上目无君王,侵凌同僚,打压异己,任用私人,结党营私,又以邸报司钳制言论,妄图塞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种种作为,比当初的陈东有过之而无不及,陆相公,您虽为副相,却是清流前辈,邓素这个心胸狭窄之辈,又何尝将您放在眼中?”

众人议论纷纷,言辞越来越出格,陆云孙微微皱了皱眉眉头,却没有表示什么。

这时,门外仆役秉道:“魏承吉魏先生来访。”

“魏承吉?”陆云孙微闭的眼中闪过一丝凛色,对面的韩延陵不由低下头去。

众河北士绅目光交错,有人错愕,有人却是了然。魏承吉乃是曹太师的心腹幕僚,今日河北众士绅前来拜访陆云孙,本是一件隐秘之事,魏承吉自然不会是不请自来。曹太师刚刚因为曹固之事,与朝廷交恶,甚至为了要挟朝廷,切断过北伐大军的粮草,清流名士大多不耻为伍。河北士绅为扳倒邓素,居然联络了魏承吉甚至曹迪,陆云孙的神情当即便冷了下来。

大宋朝廷一向以文御武,早在汴梁之变前,清流士人若不到走投无路之际,绝不会自己投靠在藩镇大帅的幕中担任清客,因为一旦“失节”,从此便受朝廷猜忌,失去晋身庙堂的机会,更会被清流疏远。是以当初揭帖之乱,陈东、赵行德、邓素、张炳等人,或隐居,或去国,或悔过,或死难,竟无一人投靠节镇大帅。这魏承吉却是个异类,他早年便投在曹迪帐下,也因此而深得曹迪的重用,他虽然不是正途出身,却也保举了品官。不过,在陆云孙等清流眼中,朝廷保持河北、西京、东南、河东诸行营,豢养藩镇武人是形势所迫,这种委身投靠的文人甚至比藩镇武人更为居心叵测,若没有这种人推波助澜,唐代未必有安史之乱。

“不才魏承吉,见过陆相公。”魏承吉深深一揖。

“老夫正在招待河北的贤达,”陆云孙请他坐下,淡淡道,“魏推官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这个......”魏承吉语气一滞,旁边韩延陵不得已,堆笑着解释道,“邓素跋扈,天下人神共愤,,我等考虑着,邓素在朝中势力极大,又拉拢了王贵等将为羽翼,而朝中不欲与之同流合污者,除陆相公与曹太师外,已无他人能与之相抗,两边分则力弱,合则力强,所以......”

陆云孙捻着胡须,沉默不语,韩延陵讪讪地越说越是小声。

“陆相公,下官前来,不为别的,”魏承吉拱手道:“只为曹太师带两句话,倘若能够搬到邓素奸贼,拨乱反正,陆相公是众望所归,曹太师别无所求,出则就藩戍边,入则将相和睦,和衷共济,必使大宋重现中兴。”他似是久在军中,也没有拐弯抹角地劝说,说完后便看着陆云孙,等待他的决断。众河北士绅也沉默下来,期待地看着陆云孙。他在朝中是一人之下,百官之上,又俨然为江淮盐场州县士绅的代表,而曹迪手握襄阳军权,又与宫中遥相呼应,他二人如果能联起手来,扳倒邓素就指日可待了。

书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陆云孙脸色阴晴不定,他缓缓地抬手端起茶盏。

“魏大人。”

“下官在。”魏承吉不由自主道。

“诗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今北伐紧要关头,上下正需和衷共济,一雪国仇家恨,曹太师若念大宋养士百年,存着将相和的气度,与其留待将来,不如便从现在开始吧。”

陆云孙说完,平静地看着魏承吉,手里端着的茶碗却一直没有放下。

茶雾氤氲,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神,魏承吉却觉得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一个衣冠整齐的人面前一样,心头涌起无限羞耻之意,脸一阵红,一阵白。到了这个地步,旁边的河北士绅亦无人敢于开口圆场。“这些人倒也不是全无羞耻之辈。”陆云孙叹了口气,他虽然在朝中隐然与邓素相抗,但究其本质,二人秉持之道不同而已。道义之争,若仅仅为了扳倒邓素,便以北伐国运为赌注,这是“小人”所为。“国家疮痍未复,北伐若有差错,只怕最后一丝国运也丧失了。邓素藐视皇室,权倾朝野,钳制言论不假,但这个关键时刻,整个大宋却再也经不起一场折腾。”

想到此时,陆云孙叹了口气,只挥了挥手,让魏承吉和众河北士绅退下。

“邓素小儿,老夫所能做到的,也只是这个地步了。”

............

书房中的蜡烛快烧到尽头,邓素批阅完堆积如山的奏折,喝了一口参茶,精神不觉一振。

人参和海参,这两种辽东盛产的东西,经过赵行德介绍到中原,如今已大行其道。

人参有提神醒脑的大用,普通人晚上喝了就睡不着,但邓素却恰恰相反,因为日理万机过于疲乏,睡觉前若不喝上一杯参茶,回一回神,反而会睡得不好。他长长地呵了口气,站起身披上黑色的大氅走出书房,静静站在台阶前,仿佛在观看相府中的雪景,良久之后,他才缓缓步入相府中的签押房,在休息之前,还要再处理一些突发的情况,已成习惯。早已等候在签押房外的邸报司散官卜准志走上前,恭恭敬敬地低声禀报了陆相公上发生的一切。

“相公,魏承吉身为朝廷命官,擅离驻地,私会朝廷重臣谋乱,要不要......”

“不必,”邓素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先看着他,北伐要紧。”

“是。”

“扬州那边,代我传一封书信给苏同甫先生。”

邓素的语气流露出一丝歉意:“户部和兵部那边,未必体会得到苏同甫的难处,不过,国事要紧,河北兵民无御寒之衣,无隔月之粮,无杀敌之箭。河北券若不能如数凑足银钱,北伐大事危矣。我知道苏先生的难处,但为了国家中兴,不得不请苏先生全力筹措,切切,切切!”毛笔饱蘸徽墨,在宣纸上运形如风,写到最后这“切切”数字时,执笔的书吏的手不禁微微一颤,字迹墨色又浓,又黑,仿佛带着无数的期望。

窗外,圆月高悬在漆黑的夜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二更天。

.............

天色拂晓,扬州证信堂的衙役胆战心惊地从门缝往外望着。

三楼的主薄房中,众账房掌柜聚在一起,人人唉声叹气,有人从窗户缝儿里偷偷往下看,很快又受惊地转开目光,面如死灰。证信堂外面的大街小巷聚满了人群,整整一夜没有离去。虽然厢军和衙役在竭力维持秩序,但不安和愤怒却在人群中不断积累、发酵,嘈杂的议论和不时发出的喊声,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短短两天时间,南海券和河北券的价格从山巅跌落到了谷底,从证信堂发售价钱的好几倍,跌倒了不足发售价的一半。饶是如此,还是卖不出去,因为已经没有人敢再买了,只有一大堆惶恐不安的人挥舞着手里的纸片在大吼大叫。后来,不知谁带了个头,有人喊道:“让苏同甫出来,我们买的河北券都不要了,退银子!”一时间群情汹涌,局面顿时乱作一团,甚至有市井刁民企图冲上三楼直接找苏同甫理论。把守证信堂的衙役和厢军将闹事的百姓赶出大堂,这些人又在堂外的大街小巷聚集不去。天知道这些“凶徒”会做出什么样的事?证信堂的管事都不敢回家了,只能挤在账房里过了难熬的一夜。

“百姓聚众闹事如此厉害,简直就和宣和年间砸了织造局衙门那次不相上下了。”

章 153 忽弃贾生才-4

“百姓聚众闹事如此厉害,简直就和宣和年间砸了织造局衙门那次不相上下了。”

“这些人真是疯了!”

“刁民,刁民!简直没有王法了!”

“王法?你知道王法?狗急了还要咬人呢!”

“全城大乱,可不只是咱们这儿,听说,州府衙门哪边也被堵了,知州大人不知所终。还有,......,连吴国长公主府也被乱民扰乱,若不是赵大帅的余威尚在,水师的坚船利炮保护着,只怕长公主也要受此连累,唉......,赵大人怎么就那么糊涂,干什么不好,给夏国做狗子强征咱们大宋的民船呢?”说到后来,这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另外一人却不干了,骂道:“我呸,你哪只眼睛看见赵大帅给夏国做狗子了。关西和我朝有约在先,打跑了大食海贼,水师就要直捣巴格达的,两国交兵征用民船运载辎重本来就是顺利成章的事,再说了,水师那边又不是没有补偿,我看,都是受人挑唆!”

“受人挑唆,到底何人挑唆?”

“哼,我怎么知道,只看这场面,没人挑唆能成这么大阵仗吗?”

“唉,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不是吗,上一次吴国长公主倾力托市,可这一回,连吴国长公主也自身难保了。”

书吏们窃窃私语着,这种风雨飘摇的时节,一切等级和秩序仿佛都失去了原本的威压。

话音透过重重帷幔,传到书吏们看不到的一个偏僻角落,苏同甫静静地站在乌木的轩窗前,面沉似水地看着拥挤在证信堂外密密麻麻的人群。短短两三天,他仿佛苍老了两三岁。南海券方面,今日不同于广州围城之时,那一次不过前后数十天的事,拖一拖也就过去了,最后还来了一个空前的大捷。而这次,夏国朝廷征用民船千真万确,短期之内,事情也看不到反转的迹象。而且,和南海券相比,河北券才真正是一个大窟窿。各州县学正拖拖拉拉地不愿增加赋税,北伐催粮催饷又急,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邓素书信劝说下,苏同甫一次次在证信堂为户部发售河北券,直到现在,河北券售出的数目更远超过南海券了。

“苏大人......”一个书吏匆匆上前。

“如何?”苏同甫回头看他,眼神一亮。

“外面谣传,河北券其实与朝廷无涉,全都是证信堂经手蒙骗百姓的,所以,乱民们叫嚣着要把您,您,......,还有,还有两淮,两淮转运衙门不同意用盐引为河北券作抵,还有......”书吏满面羞惭,吞吞吐吐地说着,全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满面尘土,鬓角带着几根枯草,刚才还是钻狗洞才进来的。苏同甫摆了摆手,让书吏不必再说了,长叹了口气,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现下唯一的指望,就是鄂州方面能够出面,户部想方设法为河北券担保做抵也好,或者相府调集禁军、厢军弹压也好,总之将事态平息下去,再作打算。

正沉思间,证信堂外人群忽然大声嘈杂起来。“苏奸贼出来!苏大奸贼出来!”

“老贼出来!”“苏大奸贼出来!”

苏同甫低头朝下望去,双目不觉大睁,流露出痛楚之色。

只见拥挤的人群两边分开,有人将几副蒙着白布的竹床抬了过来,揭开白布,居然全都是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的须发苍然,小的尚是垂髫童子。尸体旁边有人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指着证信堂好大骂不止,原来这一家之主自觉血本无归,兼之尚有许多借贷未还,居然动了轻生之念,他又担心死后妻儿老母受苦,又买了砒霜先哄家人吃掉,自己再投缳自尽。次日债主上门逼债,才发现了这一家五口的尸首。

“造孽呀!”“太惨了!”

“户部已经说了,河北券不干朝廷事,朝廷不管退赔,全是证信堂的账。”

“都是赵行德,苏同甫这两个奸贼!”

“今日定要苏同甫这奸贼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

南海券,河北券市价大跌以来,倾家荡产而自尽的并不鲜见,有富户也有穷人,居住在运河两岸的船民尤多卷入,只不过这一家竟至绝户,情形尤其惨烈,因此,尸体刚一出现,立刻在人群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这是怎么了?!”“官府还让不让人活了!”“赵奸贼扣留了南海船队,血本无归,河北的地本来就是有主的,苏奸贼欺哄我等将之拿来卖,人不能这么白死了,我等一定要找他算账!”“烧了这证信堂,打死苏奸贼!”人群闹闹穰穰着。

“好好做,一鼓作气!”一个面目阴沉的廋高个对身旁人道。

“好嘞,看兄弟我的。”那人低声应道,一边朝另外几人使眼色,一边大声喊道,“不能便宜了这帮贪官污吏,大家一起使力冲进去!”另外几人亦一起大声鼓噪:“冲进去!”“打死苏奸贼,烧了证信堂!”“证信堂里囤了大笔的银子,都是咱们的民脂民膏,一起冲进去啊!”

“冲进去!”“冲进去!”“冲进去!”人潮中的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冲进去!”“冲进去!”“冲进去!”“冲进去!”后面的人推搡着朝前面涌动,前面的人一步步朝官兵衙役把守的衙门挪动,成千上万的人,有船民,有小商贩,有小地主,有工徒吗,有士绅,仿佛中了魔障一样,一个个赤手空拳,不但不怕证信堂门口手持枪棒的官军,反而恶狠狠地威胁他们,许多人眼中布满血丝,狠毒地瞪着那些明显露怯了的衙役,就好像吃草的样一夜间变成了吃肉的老虎,反过来威胁狼一样。

“来了!”“来了!”人群后面又是一阵骚动。

肖七闻着浓浓的烟味,转身朝后面看去,只见一辆堆满柴草的大车推了上来。

火头已经点燃,推车的人大声叫着:“让开,让开!”

拥挤在道路上的人群一边躲避,一边兴奋地大声叫着。

“这是要来真的,造反了吗?”这念头带着些许怯意,一刹那间闪过肖七的心头。

他摸了摸怀里的南海券,有一刹那,他又被周围人的狂热所裹挟。

“叫苏老贼出来说话,不然我们烧了证信堂!”“大家一起往里冲啊!”

人们嘶吼着相互壮胆,有人把点着了火的小车往官兵跟前推动。证信堂门外的厢军和衙役平常吓唬吓唬市井无赖,升斗小民还行,哪里经历过这般形同造反一样的景象。各人都念着性命和家小,外面人群气势汹汹往前逼迫,有的口水吐在衙役的脸上,石子儿扔在身上,甚至挨了拳头,他们都不敢还手,生怕激怒了众人被群殴致死。此等情势之下,着了火的推车一上来,立刻摧垮了众厢军和衙役的防线,推推搡搡中,有人退入证信堂,有人四散而逃。

退入证信堂的厢军用木杠子顶死了大门,百姓推不开,就将柴火堆积在门外准备放火。

“苏大人,苏大人,该怎么办呢?”书吏恐惧的脸色煞白,带上了哭音。

“罢了,罢了,”苏同甫痛苦地闭了闭眼,“今日之事,既因我而起,我自去给他们一个交待。”说完,他站起身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事到如今,饶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平息局势。这自寻死路一般的举动吓坏了旁边的书吏,这书吏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然而,另外一种念头,又将小吏劝阻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他就这么看着苏同甫沉重地一步步走向楼下。

“苏大人。”

“苏大人。”

所过之处,掌柜和书吏们都向苏同甫行礼,苏同甫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说话,有人上来问计,他也不理会,只是一步步朝楼下,大门走去,和证信堂外杀气腾腾,沸反盈天相比,气氛显得压抑而沉重,一些掌柜和书吏望着苏同甫的背影,已意识到苏大人的举动不同寻常,然而却没有人站出来阻拦。“也许苏大人出去安抚一下,乱民便自会散去吧。”许多人自欺欺人地想着,退到道路两旁,目送苏同甫的背影走向证信堂的大门,他还没说话,几个厢军已经把手放在了门杠上,在他们想来,也许把这个“罪魁祸首”交出去,自己就能保平安吧。

众叛亲离一般的情形下,苏同甫缓缓走到大门前,叹了口气,就待下令打开大门。

“苏先生。”一声喊从身后传来。

证信堂中大小官吏,掌柜书吏对苏同甫都敬称“苏大人”或“主事大人”,唯堂外之人,方才以“苏先生”或“三得先生”相称。这个时候,证信堂中能脱身的都脱身了,更没有任何外人留在这死地,因此,这一声“苏先生”,令苏同甫不自觉地回过头去,目光更是惊讶。

刘文谷一身常服,袍袖和裤脚都用布条扎紧了,拱手道:“赵先生有一言转告,慷慨赴死易,从容负重难。如今时势,与其玉石俱焚,不如留得青山,将来风波过去,还要仰仗先生收拾残局。”刘文谷的话语甚轻,只有他和苏同甫二人听得清楚。赵行德的密信和南海船队被扣的消息几乎同时到达。刘文谷安排好瓜州大营方面诸事后,立刻又马不停蹄赶到扬州。他主持扬州水师衙门以来,历练甚多,比之从前更多一份沉稳之气。赵行德密信中的话只前面两句,后面的话,都是刘文谷为了说动苏同甫而自己加的。他一边说,一边眼神灼灼地看着苏同甫。

作者:今日二更,第一更送上。感谢诸位书友对帝国的黎明不离不弃的支持。

章 153 忽弃贾生才-5

刘文谷一边说,一边眼神灼灼地看着苏同甫。

“慷慨赴死易,从容负重难。”

苏同甫沉吟着,眼神微变,怀疑地看着刘文谷。

他虽然应赵行德之托担任了证信堂主事之位。然而,因为邓素的故交,以及救命、知遇之恩,苏同甫就任以来,在河北券的事宜上,不可谓不尽心,河北券筹措的银钱远远超过了南海券。对此,赵行德从未有一言见责,亦不做过多干涉。此次南海船队被扣,连累河北券大跌,苏同甫初始内心也有些埋怨赵行德行事偏向夏国,以致连累证信堂,然而,当他仔细思索之后,却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短短的时间,这么大的声势,若说背后没有人做鬼是不可能的。上次吴国长公主出钱托市,这次闹事的人索性先往赵行德和吴国长公主身上泼污水,令吴国长公主身处嫌疑之地。苏同甫思来想去,又派人打探了消息,终于确认是南渡的士绅不满朝廷强行变卖河北田产而发难,东南的士绅因不满北伐迟缓,袖手旁观者有之,落井下石者亦有之。滔滔天下,他苏同甫本不是官场中人,此时竟是形同孤家寡人了。

“赵大人言道,当年明焕公汴梁死难,乃平生憾事,可一二不可再,请苏大人三思。”

刘文谷上前一步,背后给亲兵做了个手势。

八名亲兵散开,呈一个半圆形,隐隐将苏同甫“保护”了起来。

这些亲兵赵行德牙兵营出身,平常保护公主,百战余生之辈,各自挺兵上前,煞气散发开了,不是证信堂中的衙役和厢军可比,若要强行带走苏同甫,更不是那些书吏、掌柜能够阻拦的。赵行德给刘文谷的密信中下了军令,证信堂这次所遇到的风暴因他而起,若有大乱,哪怕苏同甫不同意,也要保住他的性命,否则,就是子不杀伯仁,伯仁因子而死。刘文谷虽然也同情那些在券市风波中倾家荡产的人,但他更坚信赵行德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下百姓,所以,当赵行德要他尽可能保住苏同甫的性命时,他就毫不犹豫地挑选了精锐前来相救。

周围的证信堂文吏不明所以,只疑惑不解地看着刘文谷数人。

苏同甫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他看了看左右,叹道:“老夫悉听刘大人安排。”

“好!”刘文谷沉声道,“那就委屈苏大人了。”

他一挥手,亲兵一起上前,将苏同甫拥在当中朝证信堂后院走去。

在证信堂后院有一条排水渠通向外间,因为出口处于陋巷之中,平常无人注意。此刻证信堂外面围满了闹事的人群,刘文谷和众亲兵便是通过这条排水渠进入证信堂的,此时亦带着苏同甫通过排水渠出去。巷子深处停着一辆没有标记的轿子,苏同甫上去之后便匆匆起轿离开,在城外换乘双马大车,日落之前,刘文谷就护送苏同甫进入了瓜州渡的水师大营。而他们离开证信堂不久,乱民就冲入了证信堂,遍寻苏同甫不见,没有找到什么银两,又“顺手”砸开了证信堂附近的几个店铺,临去又放一把火泄愤,幸而扬州府派出的厢军终于姗姗来迟,在火势蔓延开之前,厢军的水龙队才止住了大火的蔓延。

这一天,整个扬州都充斥着焦躁不安的情绪和烟火的味道。

肖七在浑浑噩噩中回到家中,看着妻子和妹妹担心的眼神,他后悔得想死。

“我到底干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悔恨地想到,“完了,就算官府不追究,这证信堂垮掉了,将来河北券的事情,还有谁来管?”肖七这一辈子都在江湖上混饭吃,也称得上见多识广,此时回过味儿来,便发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像自己这样的小民只怕被人家当了枪使,然而,天下没有后悔药吃,面对老婆和妹妹询问的眼神,他只是一问三不知,将白天的事情都推说得干干净净,只说自己去证信堂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将河北券换回一些现钱,却没想到遇上了一场大乱,于是在一个小铺子里避了避风头,这才耽误了归家的事情。

他这番话吞吞吐吐,肖十娘和嫂子也不由得不信,只但愿神佛保佑,破财消灾罢了。

经历了充满动荡的一天,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这些家伙真够狠的,如果不是苏同甫跑得快,只怕要把当场打死。”

福海楼头一间安静的齐楚阁子,一名中年掌柜推开门,讪笑道:“这帮人失心疯了吗?烧掉证信堂,毁了账簿,岂不是死无对证?人家要想赖账的话,就更容易赖账了。证信堂就是个纸糊的架子,全宋国上下,人人私心自用,就只苏同甫一个人念念不忘要维持这个‘信’字,好了,现在赶跑苏同甫,看谁敢来接这个烂摊子。”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拿出一叠券票,摊在桌上,摇头道,“不知上面怎么想的,虽然便宜,但竟是一堆废纸,买回来又有何用?这一趟南海船队被征用,老燕和老唐也算是倒霉,再加上这一大笔支出,只怕总行也吃不住,到了年底,给上面分红必定是十分难看,又说咱们这些人无能,唉,真是难做啊。”中年掌柜一边抱怨着,一边给自己倒了碗参茶,咕噜一声喝进肚里,又笑道,“不过,你真该看看那些人的嘴脸,一听说咱们还收河北券,一个个跟见了腥的猫儿一样寻上门来,有的简直恨不得给我当场上香下跪了,嗤,也好,老唐出海以后,行里在这一片的人情寡淡了很多,门路也少,这大把撒银子倒打开了扬州的局面。”

中年掌柜掌柜自说自话,坐在对面的年长之人并不理会。

他将桌上的河北券左券仔细清点了一遍后方才点头道:“二百三十万贯,做得不错,这几天再收一些,还要低调一点,免得惹人注意。”中年掌柜忙点头称是,心中暗暗提醒自己,唐钱塘大掌柜随南海船队出海以后,福海行扬州分行交到他手上,不免有些得意忘形了,可莫要得罪了这位总行派下来的大人物。总行专门将这位老掌柜派过来布置暗中吃进河北券之事,还特别交代东南一带的掌柜悉听安排,必有深意,自己出力奔走便是,何必多嘴多舌。

中年掌柜禀报了低价搜购河北券的事宜,便知趣地告退了。

老掌柜莫玉斋才将这些左券收好,取出一张帛笺,用针笔简短写了几句。

待墨迹干透之后封入芦管,他以蜡将芦管封了,这才唤来随从,纷纷以鸽书发往洛阳。

没多久,三只灰鸽子振翅飞出福海楼,莫玉斋负手目送鸽影消失在夜空中,方才坐回书桌前,暗暗思量,“上面”只交代了福海行全力吃进河北券,并未说明原委。莫玉斋却能从自己所知猜测到一些。安东军司和安北军司虽然按照宋国的要求,并未直接派兵参与河北之役。敦煌、长安、洛阳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从未忘记过去一统关东的大业。“区区百千万贯又算什么?就算我们这些人,也不过是飞鹰走狗罢了。”莫玉斋暗暗摇了摇头,不禁有些妒忌那些南海船队的船东,外面虽然一副天要塌下来了的架势,他却知道的清楚,赵行德给予被征发的南海船队龙珠岛以西的航行贸易权,在将来会带来何等巨大的财富。

整个福海行的大掌柜之中,没有一个不认为应该抢先抓住这个机会的。

............

入夜,海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海船桅杆灯火微动,仿佛浮动的鬼火。

从大将军府的军令来看,河中军情急迫,因此,只要不是大风天气,附近海域没有暗礁,西南海船队夜里也只是稍稍降低了航速航行而已。所有的水手都被分成了三班轮流上甲板,爬桅杆。各船后甲板上的清议的气氛也凝重了许多,夏国军官和宋国军官之间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纷争,众人甚至达成了某种默契,这些天来,许多条战船的军官议论最多的不是各地战局,不是兵书,不是五经正义,而是各地的乐曲。

夜阑人静,赵行德巡视甲板之后,回到自己的后舱。

航行这些日子来,虽然风平浪静,但他为了安抚船队官兵,以及被征发的商人、水手的情绪,表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可谓心力交瘁,好在周和、高肃、刘志坚等人在关键时刻最后还是站在了他这一边,水师从上到下没有离心离德,还是一个完整的水师!

赵行德解下佩刀,坐在书桌上,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随手拿起一本论集,这是一本水师军官们自行编纂的《南海论丛》,书名还是冯糜请赵行德题的,早在龙珠岛上时便呈给赵行德,不过,龙珠岛上是非多,忙碌了一个多月,赵行德方才有精神来翻阅这本论丛。

作者:二更如约奉上。

章 154 桀犬尚吠尧-1

不过,龙珠岛上是非多,忙碌了一个多月,赵行德方才有闲心来翻阅这本论丛。

所谓云从龙,风从虎。从保义军开始,大批清流仰慕赵行德之名,投入其帐下效力,故而,赵行德麾下一向以人才济济著称,如刘文谷、马援、冯糜、许孝蕴等人,在各地士林皆是一时之选。南海水师更因为吸纳了观天测地,航海炮术、百夷通事等专才,水师军官称得上群贤毕集,军中早晚研讨,每个时日聚会讲义,海上书院大名播于中土。而冯糜、马援等青年军官的心性也和清流士子类似,勇于任事,而且对朝局和时势充满热情,总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众人更将文辞俱美,众人膺服的文章结集成册,委托返航的商船带回去刊印,好叫中土士人见识一下,不至于将水师军官与鲁莽匹夫等同视之。

对年轻军官们的这种心态,赵行德也只是一笑置之而已。

“‘本朝与辽夏鼎立形势’、‘开言路论’、‘养廉去赃论’、‘伐辽论’、‘移民屯垦篇’、‘新封建论’、‘为政者当致人而不致于人’、‘去掣肘论’、‘兴工商论’、‘财赋论’......”水师军官的议论文章与中土书院有很大不同,仅仅小部分专注于经义文章,绝大部分走的都是朝廷取士用的策论路子,对时势朝局,可谓无事不敢言,言则无不尽,给人以一种痛快淋漓之感。

月下读书,对赵行德和其他士人来说,都是一种难得的休息和享受,更何况这些水师军官都深得赵行德的栽培点播。他曾经想过,将来天下太平之日,这批水师的军官能文能武,若解甲还乡的话,许多都足以执掌一县,俊彦者足以执掌一州,再磨练些时日,未必不可能入主中枢。赵行德拘于身份和威望,克制自己着不参与军官的议论,但他本心却对他们的论题都极感兴趣。浮生偷得半日闲,他就这么坐在船舱里,一页一页翻阅着军官们的《南海论丛》,右手执笔不时加以圈点。

“礼部甄别州县廪生动摇国本论”几个字映入眼帘,赵行德的眉头微微皱起。

许孝蕴这篇策论,毫不客气地驳斥了礼部要重新甄别州县廪生的种种理由,并指出礼部此种做法,意在钳制言论,甚至意图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方法影响州县的推举。事关《大礼法》,诸州学正,廪生,清流士人要一起抵制礼部甄别廪生,以维护大宋的国本。这篇策论是《南海论丛》的最后一篇,翻过之后,赵行德叹了口气,邓素企图以礼部甄别廪生来牵制诸州学正,未免想得太简单了,许孝蕴是朝廷命官尚不忌惮,那些起落与朝廷无关的州县学正、廪生更不可能对朝廷卖帐。地方的守牧、廪生,无论是谁,尝过了推举的甜头,就再也不会心甘情愿将手中的权柄交出。邓素的初衷对错,如此操之过急,恐怕不利于北伐。

“咦?这是......”

在《论丛》的末尾,竟有一行题跋小字,记述了末年某月某日,此论丛结集于西南海疆,请海商某某带回中土,使世人知军中匹夫未敢忘忧国云云。“集子在这时候发回中土了。”赵行德心中摇头道,“只怕有些不妥了。”这些文章议论时事,虽然都发于公心,但如此传回中土,难免不被人和朝堂的争斗连在一起考虑。赵行德自从返回大宋执掌保义军以来,一直都尽量避免卷入朝中政争的漩涡。他背后有夏国的支持,又是清流中声望素著,因此,无论陈东还是邓素为相,都没有视赵行德为朝中之敌。然而,水师军官中多理社中人,有人对邓素扳倒陈东愤愤不平,文章中对朝廷多有指摘,这样一卷“论丛”传了回去,一旦被人胡乱猜测,赵行德却没有转圜和解释的机会,以讹传讹,只怕会引起邓素极大的误解。

“前日只想到维持水师的士气,没想到这件事疏忽了。”

“事已至此。”赵行德叹了口气,将《南海论丛》书卷轻轻放下。

赵行德的身份,自然是要保护部属的。而以他的地位,实力,倒也不怕邓素的误解,只不过,当年同窗之人,现在各自身居高位,所谋所虑甚多,相互间反而没有了从前那样无所不言的畅快。赵行德就算坦言无意,邓素也未必相信。将来如何消解误会,只能等待时机了。

窗外圆月高悬,皎洁的银光洒满整片海面,波光粼粼。

在海风的推动下,船身一边微微摇晃着,一边向前航行。西南海水师和商船队自从离开龙珠岛之后,海上风平浪静,极其适合船队航行,然而,即使这样,一直向西航行,也要月余后才能抵达大食。海上传讯不便,自从离开龙珠岛之后,水师就再也没有得到过河中的消息,不知道罗姆突厥与夏国之间的战事到底如何,也不知道本军抵达之后,还将承担什么样的军务。对绝大部分西南海水师的将士来说,河中,是一片仅仅见诸于文字的神秘之地。那一片完全陌生的蛮夷之地,距大宋故土足足有数万里之遥。

............

康国,国王的王宫上空飘扬着龙旗,四处也增添了许多禁卫。

皇帝陈宣抵达河中之后,便住进了康国的王宫。这是应康国王康恒明之邀,也是历来的传统。康国王宫原先是统治河中的萨曼王朝修筑的王宫,乃是王权的象征。夏国征服河中之后,开国帝曾经将此做为行宫,后来因为常年闲置不用才赏赐给康国王室。而每次夏国皇帝驻跸河中之时亦应康国王的邀请入住这座宫殿,宫中大殿的圆穹顶上升起皇帝的龙旗,皇宫的禁卫也由龙牙军接管,权贵朝拜络绎不绝,无一不象征着夏国皇室才是河中真正的统治者。

河中苦寒,大族无不在家中筑有蒸汽浴室,不但是沐浴之所,也是款待朋友宴饮之所。

王宫中也不例外,占地广大的蒸汽浴室始建于萨曼王朝之时,足可同时容纳数百人。

历经百年来历代康国王室的扩建,庞大的宫中浴室美轮美奂,奢侈已臻极致,正方形岩石地面上铺满精美的波斯地毯,布满花纹的石墙上层层叠叠地饰以金银图案,墙边站立着玉石雕像,到处镶嵌着闪闪发光的宝石玛瑙,墙上挂着中土名家的工笔仕女图,浴池里飘着娇艳新鲜的玫瑰花瓣,香气馥郁,乌木几上摆满各色干果和乳酪,犀角杯中盛满河中的美酒。

同样,自驻跸康国王宫之后,这里也成为陈宣接见亲信大臣的所在。

陈宣,康国王康恒明、世子康德裔、虎翼军指挥使陈昂,环坐于浴室四周,各人除了肩头搭一条白汗巾之外,身上一丝不挂。康恒明是康皇后之兄长,康德裔原名陈康,乃是陈宣第三子陈康过继给康国王当世子的,陈昂乃陈宣的二弟。在这里都是一家人,袒裎相对也没有什么尴尬的,彼此反而更加亲切。陈宣自少年束发从军,和军中的弟兄不分彼此,当了皇帝之后,不得不守着各种规矩,因此,这种没有君臣上下那种拘束感的地方,反而让他放松下来。热水不断潺潺地自池底涌上,水雾蒸腾而上,在屋顶凝结出颗颗露珠,“滴答......滴答”落入浴池中,在雾气蒸腾中,陈宣微闭双目养神,然而,不经意间,陛下的眉头微微皱起。

康恒明和陈昂对视了一眼,俱都叹了口气,陛下是心忧国事啊。

夏军在哈马丹大胜罗姆突厥大军,斩首三万,俘虏四万,突厥苏丹梅苏德被迫率千余骑掏出战场,数日后,夏军进入大食国都巴格达,然而,接受的却一片饿殍遍地的焦土,巴格达连久负盛名的白色城墙,也被大火熏成了黑色。哈马丹大败之后,梅苏德仿佛消失了一样,夏军骑兵始终捕捉不到他的主力,然而,在巴格达附近,尤其是南北两片热沙海,以及巴格达与河中之间的戈壁里,突厥骑兵仍在不断袭击夏军的小队。这样的战斗中,双方虽然各有死伤,但夏军始终无法完成最后一战,取得一个“决定性”的战果。

看不到战事结束的希望,这让出征军士的士气越来越低,相应的,河中校尉们当中,将巴格达交给“诸王之王”李四海来收拾残局,大军班师回河中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只是在皇室和大将军府的力主之下,才稳定了远征大军的军心。然而,正月刚过不久,又接连传来了两个坏消息。原本坐山观虎斗的赞吉苏丹宣布将发兵收复巴格达,与此同时,盟友芦眉竟突然和夏国反目,芦眉皇帝“幸运的约翰”宣布,基于他祖母的血缘关系,他有权得到罗斯的土地。他驱逐了居住在芦眉的夏国使臣、商人,还大肆招募西方的军队,积极准备远征基辅。

章 154 桀犬尚吠尧-2

“‘幸运’的约翰,找死!”陈昂捏紧拳头,恶狠狠地道,“等收拾了突厥......”

皇帝尚在闭目养神,因此,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这一声却似惊醒了酣睡的猛虎。

陈宣原本微闭的眼睛睁开,双目如电扫视过来。

“如今四方不平,芦眉孺子也敢来挑衅,与我们争夺罗斯。”陈昂心神一凛,沉声道:“陛下,河中孤悬于中原之外,兵民只得数百万人而已,周围的蛮部加起来人口何止千万,一个个早就对河中垂涎三尺,全靠兵威震慑,这形势,就好像身处都是狼群,万万退避不得。我们一旦露怯,就壮了他们的胆子,到时候四面八方都铤而走险,一起扑将上来,那时不知要流多少血才能把他们重新镇住了。”

“嗯。”陈宣发出一声粗重的鼻音,转头看向康恒明。

河中是东西交通的要冲之地,粟特人,突厥人,吐火罗人,波斯人,都在此经营过。

夏国收取河中之地后,虽历经百年移民屯垦,又一直推行诸族归化融合之策,汉民户数大大增加,但是,河中各地各族的利益仍然错综复杂。康王与方方面面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法度允许的范围之内,康恒明经常为各族各方居中调停。对本地军心民情的了解也最为深切,他又是国舅,因此,虽然康王权势并不大,涉及到河中之事,陈宣都要听取他的见解。

康恒明头发粗而直,眼仁是黑褐色的,神态也和汉人十分肖似,只是眼窝和颧骨比普通的汉人要高一些。他的汉话十分流利,没带河中口音,而是字正腔圆的敦煌腔:“河中与罗姆突厥这一场苦战,两次劳师远征数千里,河中府库多年的积累为之一空,军士经年不得归家,民间确实多有怨声......”陈宣背靠着浴池边,微闭双目,听康恒明转述这些民间的怨声。

康国王侃侃而谈,从民心一直讲到军心,陈宣不时微微点头。

陈康叹了口气,陈昂的眉头拧了起来,正要忍不住打断时,康恒明话锋突然一转。

“不过,我倒觉得,正如先贤所言,民可以乐终,不可以忧始。罗姆突厥是我河中百年的宿敌,怎能容他坐大。中原有句话,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罗姆苏丹梅苏德现在避我锋芒,就是盼着我们支持不住退兵,如果真的如所愿退兵的话,它必然卷土重来,那不但是前功尽弃了,而且恐怕打蛇不死反被咬。”康恒明坚定地道,“吾以为,不但不能退兵,还要增兵。”

“增兵?”陈昂摇摇头,“现在护国府校尉们态度,不退兵就不错了,还能增兵?”

“当初辽宋交战,关东一击得二虎正有机可乘的时候,他们义愤填膺,非要大举在河中挑起倾国之战......”他忿然道:“现在河中到了关键的时候,正当犁庭扫穴,这些校尉又开始叫苦,装出一副体恤军士的样子,开始吵吵着乘胜退兵!国家大事,怎能委诸于这群鼠目寸光之辈呢?”陈昂的须发花白,却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长叹了一口气道,“百年以来,我陈氏有过多少次一统天下的机会,都葬送这这帮蠢才手里。依吾看,五府之中,护国府中的蠢材最多!”陈昂越说越愤愤,越说越是大声。

“二弟!”陈宣猛然喝止陈昂,“别说了!”

“陛下!”陈昂还不肯停止,“眼下形势......”

“我叫你别说了!陈宣厉声道,他重重一掌拍下,激起一片碎片也似的水花。

“百万军士,是我大夏立国之基。军士们推举护国校尉,在护国府共商大事,此乃我大夏的根本之制,绝不容动摇。”陈宣严厉地看着陈昂,陈昂眼神似有些躲闪,随即毫不退让地和陈宣对视,怒道:“大哥,时势变了!就连昏昏之宋朝,也知道变法图强,我朝先祖一百前立下五府议事的规矩,怎能一点儿不做变动!你焉能不知,如今天下的大势,是火器大兴,胜负已不取决于人力。一个农夫、工徒只要稍加训练,就能使火铳上阵。五府之中......”

“够了!”陈宣看着陈昂,怒道,“今日到此为止,你好好做你的虎翼军指挥使!”

他又将目光移向康王恒明,康恒明的脸色如常,并没有出言劝解。

陈宣紧皱双眉,重重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父皇!”陈康吃惊地看着父皇和二叔,不明白刚刚还其乐融融的局面,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见陈宣起身离开,他看了看康恒明,康恒明叹了口气,点点头,陈康忙起身追出了浴室,只见陈宣已将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在身上,接过龙牙军卫士递上来的宝刀挎在玉带上,在一队龙牙军卫士的簇拥下大步离去。

“父皇!”陈康忙紧随上去,“二叔他是意气用事,无心的......”

“无心?”陈宣反问道,他看着陈康,从他眼中看不出装假作伪。

陈昂和大多数将军一样,对护国府校尉决断一切军国大事有所不满,然而,这是护国誓约所确定下来的立国之基,也为夏国皇帝所坚持,因此,即便是陈昂与陈宣兄弟二人一向交好,他在陈宣的面前也从不曾这样直率地指斥过护国府。另一方面,陈宣同样知道陈昂和许多将军、世袭公侯一样,对护国府有着诸多不满,但是,只要他们不耽误国事,不违背护国誓约的话,皇帝还是可以接受的,甚至乐得这些世袭公侯和将军们与护国府形成一种相互牵制的关系,以使得双方都有求于皇室。然而,最近夏国内部发生的一些事情,却让陈宣感到局面渐渐划出了可以接受的程度。此番御驾亲征,未尝没有震慑的意思,然而,陈昂刚才那一番话,让陈宣大感意外,这番话如此露骨,若传到护国府耳中,陈昂只能赋闲养老了。

“你二叔他貌似鲁直,却绝不是那样的蠢人,你常在河中,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陈宣忽然开口问道,眼睛盯着陈康的脸。陈康呼吸一滞,脸色既惊且疑。

数十年前,在护国府和世袭公侯的力主之下,柱国府定下法令,若没有真凭实据在手,无论是军情司还是察奸曹,都不能暗中监视世袭公侯和五府的士大夫。因此,军情司尽管察觉了一些异动,对于陈昂、康恒明这样位高权重之人是否卷入,军情司也不甚分明,亦不能以无端的猜疑来构陷对付朝廷大臣。这些天来,陈宣一直在观察着这两个在河中举足轻重之人,今日的答案却是令他失望。这个过继康王的儿子的立场到底是和谁更近一些,他已没耐心试探了,便单刀直入地问了出来。夏国皇室尊卑不如宋国那般森严,父子二人在宫中并肩而行,龙牙军卫士手握刀柄,紧紧跟在后面。

“父皇......”陈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下,陈康只略微犹豫了一瞬,便脸色微变道:“前段日子,父亲,康王也召见过不少本地的世家大族,我还以为是安抚他们,响应朝廷平叛之事,如今看来,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若有人挟持兵马作乱,”陈宣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康国,可稳得住吗?”

“这个......”陈康脸色更是尴尬,陈宣这一问,已经把怀疑的对象直指现在的康王,国舅康恒明。康王是康皇后的亲弟,无子的康恒明就一直很疼爱这个外甥。而陈康成为康国王位的继承人之后,康恒明对他更是看重,几乎把他当成亲生儿子来对待。今日听陈宣的口气,在康国有人要挟持兵马叛乱的话,舍康王还有谁人?局势竟然演变到这个地步,更让陈康难以置信,一时间竟讷讷不知如何回答。不过,在陈宣眼中,陈康这样的反应反而更令他放心。

““别担心,”他拍了拍陈康的肩膀,脸色微沉,低声道,“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另外一个方向,康恒明送陈昂到了王宫的另外一个门口。

“陛下从军的日子太长了,他更像是一个军士而不是皇帝,要说服陛下自己把大权从护国府夺过来,简直是不可能的。”陈昂不满地道,康恒明则是一脸的懊恼。陈昂本打算突出奇兵,控制住陈宣,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陈宣有了警觉,整个王宫又在龙牙军的控制之中,戒备起来,再要想挟持陈宣,只怕非得发动兵马不可了。这样一来,军中和康国密谋的势力就大部分都要暴露了,一旦变乱失败,就是败家丧身的后果。

“今日已经把事情挑破,”陈昂翻身上了马背,低声对康恒明道,”万不可再犹豫了。按照事先的谋划,以龙牙军叛乱挟持陛下为由,你去布置发动团练,先把皇兄‘保护起来’,再试试说服他把。从关东战场来看,火器才是战场决胜的关键,团练中火铳营若用得好,不但可守住河中腹地,挡住半残守缺之辈的反扑。待各方并起,大势底定以后,河中的团练火铳营还可渡过乌浒水,先荡平叛乱,再应付西征大军回师的事情。”

章 154 桀犬尚吠尧-3

“你看......”康恒明面露迟疑,“陛下会不会抢先下手。”

“应该不会,”陈昂低声道,“只要我们动作够快。”

他直起身子,叹息道:“我这皇兄,说好点,是宅心仁厚,说不好听,是墨守成规,妇人之仁。”他看着康恒明吃惊的眼神,低声道,“总之,不通过五府,他是不会做什么大动作的。话说回来,如果他有这般魄力,一切我都承担了,为了大夏的基业,区区一颗首级有何惜哉!”说完,陈昂摇了摇头,在亲兵的簇拥下径自催马离去。

康恒明站在宫门口一直目送他卫队的身影消失,方叹了口气,神情泱泱地回身。

他心中尽管不愿局势走到这一步,但事到如今,每一个被卷入密谋者都深陷漩涡,他也无法独善其身了。康国王宫虽然做了陈宣的行宫,但康王一家人仍然住在里面,甚至连卧室也没有更换。一方面,陈氏皇族与康国时代联姻,留康王在宫中“伴驾”是亲近之意。另一方面,康恒明也好就近观察陈宣的动向。龙牙军虽然接管了整个王宫的宿卫,但众多宫中的礼官、乃至婢女、奴仆中间,处处都有耳目。

漆黑的夜空,鸽子腾空而起,一道道黑影飞向四面八方。

数日后,长安城,韩国公世子李导匆匆进入父亲的书房,李蟾将一份译好的鸽书给他看。

“这,”李导细细浏览了一遍,紧张地道,“父亲,果真要做大事了吗?”

“嗯,”李导面色平静,点头道,“如今局面,敦煌空虚,成大事还看河中和康国,长安紧邻着太子坐镇的洛阳,咱们先不要动,如果康国那边动手了,我们就要阻止太子调动团练进入长安,再邀集世家大族一起上表。太子虽然掌握着十数万团练兵,但洛阳孤悬关东,只要国内大事底定,派一个能言善辩之士,未必不能说服他以国家为重,将动乱消饵于无形。”

“消饵于无形?这,可能吗?”李导有些担心道。关中已经数十年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乱,如果陈重强行兴兵攻打关中,或者征用关中军民为他夺回帝位的话,必然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这结果不但和“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也将大多数关中世家元气大伤,李家更是首当其冲。

“应该不会,数十年前,护国府弹劾陛下,不也黯然退位了?”李蟾有些惋惜道。

李导点点头,没有接话。数十年前那场弹劾风波,他也听李蟾说过。

书房一时静了下来。数十年前,夏帝陈坚喜乾纲独断,重世家勋贵,竟然被护国府弹劾以致退位,当年亦有人进谏陛下,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召集各地开国公侯勤王,与护国府做鱼死网破之争。然而,陈坚权衡利弊之后,接受弹劾的结果,黯然退位。陈坚及子孙被夺爵并押送甘州居住,直到两代以后才得到入仕为官的机会。这件事对世家勋贵的打击亦十分之大,从那以后,护国府对开国公侯的防范之心日重。而楚国公、韩国公、秦国公等开国公侯也渐渐淡出了朝廷中枢,直到陈宣继位之后,开国公侯的后人方有一个张善夫入主大将军府。张善夫十四岁从军,在河中北疆屡立战功,直到晋职将军之后,才被人得知他乃楚国公次子。

紫铜香炉中散发阵阵轻烟,房中弥漫着宁神的沉香,然而,李导的心绪就是宁不下来。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顾虑吗?”李蟾见李导沉默不语,眉头微皱,问道。

“没什么,”李导一愣,叹息道,“我与陈重也算是相交一场,他若即位,当是个好皇帝。”

“你不是已经多次试探过他了吗?”李蟾摇头道。

“关东火器大兴,你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哪怕是普普通通的工徒、农夫,只要有执兵之力,稍加整训就能成军。再有数千精锐的军官,十数个老成之将,就能把他们几十万,成百万地带上战场。火器大兴的背后,是工坊,是辎重,是把这些工徒数十万、成百万的选练出来的本事,而不是骑术箭术。武夫决定天下归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大势。陈重和他父亲一样,他只要点点头,就可以从五府手中夺回大权,可是他不但不肯点头,还执意维护五府的威权......只能说,这是他自己选的。我之所以赞同改弦易辙,并非背叛国家,亦非不忠于陈氏,而且是恰恰相反!”李蟾不自觉地加大了说话的声量,仿佛在自己说服自己一样。

“若陛下身故,太子必然不肯干休,到时候挥军西向,关中可能生灵涂炭,不管哪边得胜,都是一片废墟。可是,陛下即位多年以来,未尝有大过,体恤军心民力,威望如日中天。倘若陛下仍然健在,哪怕是被拘禁起来,雍王若取而代之,也是废长立幼,我朝以长子继承法为根基,雍王只怕难以服众。”

李导皱着眉头,他犹豫了一瞬,又道:“再者,能做出手足相残之事的人,心狠手辣,全无情分可言。父亲也不可不防他一手,万不能让他大权独揽啊。”

朝堂以《护国誓约》为重,在民间,《长子继承法》则要更加重要。

老百姓最重要的家业,土地只能有长子继承,不得分割,次子要么做买卖,做工徒,要么远走他乡领取一分新的授田。自从《长子继承法》颁布之后,在民间就一直被人质疑,很多人恨不得拼了命去废除它,但是,更多的人拼了命去维持它。废长立幼,在关东已并非不可逾越的原则,然而,在关西,百年激辩下来,哪怕最底层的荫户从心底里本能地反对此事。

身为韩国公长子,李导自然也对废长立幼没什么好感。

雍王能谋夺兄长的皇位,上行下效,其他开国勋贵的次子,岂不是也可以谋夺爵位,百姓家的次子可以继承家业,又或者雍王将大权独揽之后,会不会因为己身不正,故意把“废长立幼”推而广之。对长子的顾虑,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李蟾自是心知肚明,从前走漏风声,许多密谋之事,李蟾都只告知李导一个大概而已。大事将至,也就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就算大事底定,雍王在朝中的地位,大概同如今之柳毅、张善夫相类。重组柱国府、护国府之后,公侯们虽然没有校尉那么多事,但制衡君权,防范权臣这两点,谁都不会含糊。”李蟾看着长子,眼神有些黯然,低声道,“吾与陛下,雍王二人,托名君臣,实有朋友之义。若为私谊,拥雍王而害陛下之事,我是断然不做的。如今之事,都是为了国家,你放心,于公于私,我在参与之初就与雍王、康王明言,长安改弦易辙可以,断不可害了陛下性命。”

李蟾眼神和话语,都十分的笃定,然而,李导的神色却愈发疑惑。

“若雍王不取而代之,又能是谁?难道是陈康?”李导和陈氏兄弟都是旧识。想起陈康当年为了韩凝霜,不惜偷偷逃出敦煌,万里迢迢赶往关东,又被军情司押解回去的旧事,他不禁皱起眉头,如此荒唐糊涂之人,怎可为君?况且陈康代替陈重,也还是废长立幼。

李蟾微笑道:“康王自属意陈康,不过,雍王和我心目中却另有人选,名分可以服众。”

............

洛阳,又是一年元夜时,河南河北的战乱,丝毫没有影响洛阳。

这里是乱世之中的一片净土,今年洛阳灯市不但没有萧条,其热闹喧嚣之处,较往年犹有过之。洛阳城墙内外,一百二十行,三百余坊,东南西北四大市,一万余店铺,每一处都在大放花灯。尤其以洛水河畔的六坊最为热闹,大小街巷,无一处不是人头涌涌,花灯处处,坐车灯、球灯、日月灯、诗牌绢灯、镜灯、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琉璃灯、影灯、诸般巧作灯、平江玉珊灯、罗帛灯、沙戏灯、火铁灯、像生鱼灯、海鲜灯、人物满堂红灯......璀璨的花灯照耀下,洛阳城美轮美奂,仿佛仙境不似人间,游人如织穿梭于花灯之下,或猜灯谜,或买卖各种物事,涌涌人潮中,不乏忽而四处张望,忽而脸红心跳的游士仕女。年年元夜,猜灯谜,拾香囊,听曲对对子,都是男男女女耳鬓厮磨,甚至私定终身的机会。

熙熙攘攘的人海里,洛阳府书吏陈宪手里紧攥着一个锦囊,脸色忽明忽暗,心情忽上忽下,脚下仿佛踩着棉花一样,两旁的花灯全然不看,女子的青眼全然不理,就这么随着人流往前走着,甚至忘了看路让人。对他这种神情,旁人也见怪不怪,甚至为了给他让路,人流分开向两边,给他空出一条若有若无的路来。每年元夜,像这种神情恍惚的青年男女在洛阳不知有多少.不管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还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章 154 桀犬尚吠尧-4

“快了,就快到了吧。”陈宪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他满怀着期待,不禁加快了脚步。

洛阳的人情和美,又是上元佳节,对这样的年轻人,大家对会心给他让开一条路。

璀璨的花灯下,陈宪的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意,仿佛走在鲜花铺就的道路上。这时,两个人忽然挡在他面前,这二人仿佛黑白无常一般无趣,并没有像其他路人一样知趣地让到两边,陈宪脚下一滞,身子转向右边,然而,前面那两个陌生人也随之挪动身躯,恰恰又挡住他的去路。如此这般再三挡路,就是傻子也明白对面的人是有意为之了。

“两位兄台,到底要怎地?”陈宪抬起头,对这二人怒目而视。

“陈长史勿怪,因涉及一桩大阴谋,察奸曹请陈公子去问话,这边请。”

一人对陈宪亮了下腰牌,花灯光影下,黑檀阴刻的“察奸”二字一晃而过。

察奸曹专司纠察百官,特别是丞相府和各地的文吏。夏国在洛阳赎买土地,涉及到巨额的银钱往来,又不得不使用了一批关东的士人文吏,前段日子,就爆出一桩内外勾结,虚高地值骗取朝廷赎地银子,察奸曹正在追查此事,因此询问了许多洛阳府的文官,陈宪也隐约知晓此事,却没想到,察奸竟然查到自己头上来了。他面色难看,朝前面望了一眼,洛阳东门就在前头不远处。诗云“其出东门,有女如云”,不知从何时候起,洛阳东门之外,有一片花树林子,就如汴梁朱雀大街金水桥下一般,成了青年男女相约相聚的一个地方。

“到底是何事?”陈宪强按捺住心头怒意,反问道:“非得赶在今日问话?”

“此处说话不便,”挡路的一人堆笑道,“核问一些小事,耽误不了陈公子多少时间。”

话说得客气,另一人却上前一步,站到陈宪身边,做出一副“你不去也得去”的模样。

陈宪见事难善了,只得拱拱手:“好吧,我便随你们走一趟。”

陈宪心下腹诽不已,察奸曹也不能这么趾高气扬,不近人情吧。自己也没什么亏心事,待问话事了,非得参他们一本不可。自称察奸曹官员的二人仿佛没见到陈宪浮在面上的不满之色,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便带着他离开了东门大街。大街上人潮涌涌依旧,方才那蹊跷的一幕,仿佛浪花中的一个细小的泡沫,刹那后便被欢度元夜的人群所忽略了。

人潮顺着东门大街朝前涌动,到了洛阳的东门,仿佛一条大河汇入了海洋。

东门市肆乃是洛阳四大市之一,而元夜之时,这里比平常繁华了百倍不止。花灯如海之中,衣香鬓影之间,朱灵乌一袭白衣,亭亭玉立于一株花灯树下,如出水芙蓉一般惹人注目。

月至中天,人潮已不如前半夜时那样拥挤。

朱灵乌等候了许久,然而,陈宪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好几个登徒子上来搭讪,都被她的随从给挡了回去,她的容颜也愈见清冷。

“那人多时不至,”婢女韩蕊气鼓鼓地道,“小娘子,咱们回去了吧。”

朱灵乌与陈宪这对冤家在洛阳重逢,她是一直看在眼里的。原以为陈宪自辽国归来以后,性情沉稳了许多,人有了个正形儿,这二人终于可以花好月圆了。韩蕊也给他说了许多好话,却没想到,这次相会,陈宪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爽约,而且还是洛阳男女最看重的元夜之约。

朱灵乌没有答话,仍站在花树下等着,灯火照在她身上,孤独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

“这个负心薄幸的......”韩蕊不敢多说,只能一边跺脚,一边在心里腹诽着。

东门之外,人影双双对对地离去,夜气渐冷,沁人,伤人,韩蕊苦劝不过,只得从轿子上取出一天青色雀裘披在朱灵乌肩上,元夜后半夜,随着行人渐少,商贾收摊,繁华如梦一般地花灯也零落了不少,行人冷落车马稀,更鼓声声,天色渐渐的亮了,陈宪始终没有出现。

“小娘子,咱们回吧。”韩蕊眼中满是怒火,“这不知好歹的臭家伙。”

“下次他用八抬大轿来抬,下次,咱们也不见他。”

朱灵乌的俏脸冻得青白,倔强地紧咬着发紫的嘴唇,忍住眼中的泪花。

听了这话,她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任由韩蕊搀扶着上了轿子,这一回去,就是一场大病,十几天不得出门。朱家就这么一个女儿,上上下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延请郎中。然而,朱灵乌她自己就是一位名医,自己生了病治不好,更没郎中能开得出药方来。婢女韩蕊知道病根儿,却不敢在人前嚼舌,尽心服侍起居之余,更将在暗地里将陈宪骂了个狗血淋头,直到某天,两个面目可亲的官人来府上拜访,才让某人从口舌地狱中解脱了出来。

“下官军情司长史林修,敢问朱小娘子,上元那夜,可曾见过洛阳府长史陈宪公子?”

林修微笑道,眼神却有些锐利,他丝毫不避嫌地盯着对方,仿佛时刻都在窥探她的内心。

朱灵乌一场大病下来,整个人都削瘦了不少,漆黑的眼睛如一泓冰冷幽静的湖水。就算是林修这样见惯了各色人等的老练人物,也在心中暗赞了一声我见犹怜。然而,查找陈宪下落事关重大。无论是谁,任何线索,军情司都不会放过。即便这位女郎中久负盛名,不但与长安、洛阳的许多家夫人是至交,出入宫廷,深得康皇后的喜爱,军情司也是如此。这种冒犯的态度,直令韩蕊翻了个大白眼,陈宪这人负心薄幸也就罢了,居然还将麻烦惹上门。

“那人负约,.故,.....未曾见过。”朱灵乌低声道,语气里透着一股涩意。

对林修来说,有这句话就已足够。陈朱二人之间的纠葛,军情司早有备案。

林修点点头,茶水未喝,这就抱歉告辞。朱灵乌因病体沉重,精神也是萎靡,这时也不能相送,然而,在林修起身之时,她还是多问了一句:“请问林长史,陈宪他,......可是出了什么事么?”林修回过头去,只见一双清冷地眸子看着自己,有期待,有关心,他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瞒朱小娘子,上元夜之后,陈长史便不知去向,到底去了哪儿,出了什么事,我们也在找。”

这时,林修敏锐地发现对面的眸子里情绪,原来是静水幽潭一般,忽然有了一丝波动。

这种欣慰和担忧混合着的复杂心绪,林修是个过来人,自是一清二楚。“看来她确实是不知。”林修当下也不多言,抱拳道:“我等也是担心陈长史的安危,倘若朱小娘子知晓他的消息,抑或想起了什么,还烦差人通知军情司衙门,这是我的信物。”说完便告辞离去。

“他是有事,还是,菩萨保佑,......但愿他平安无事。”

朱灵乌只愣愣地坐在花厅中,凄楚苦闷,不知不觉间,化作了深深的担忧。

从一开始敦煌初见,到洛阳重逢,陈宪,不知不不觉,她心里面深深印上了这个人的影子。愁绪如跗骨之蛆一般,外面“乒乒乓乓”放起了爆竹,也没将愣愣的她惊醒过来。

“天下事............这次第,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天空无限广阔,海面好像一块巨大晶莹的蓝色宝石,西南海水师船队在航行着。

桅杆微微摇晃着,每一张硬帆都撑满了追逐着风向,船身微微倾斜,不断地劈波斩浪。

赵行德站在船楼上,不自觉地吟哦出这有些不合时宜的句子出来。

此时中原应是隆冬天气,而西南海上却丝毫不觉寒冷。

在赵行德的身旁,每条福船都如同城楼般高大,辽阔无垠的海面上,数百条海船呈数列纵队整齐向西北方向航行,如一片移动的城池。这样恢宏壮观的景象,举世罕见。

西南海水师从龙珠岛出发,沿着北方海岸一路航行,途径大小港口数十个。

每至一处,当地的土王一睹水师壮盛军容,无不胆战心惊。沿途藩部,就算从前与大食人交好的,也丝毫不敢生出反抗之意,只老老实实接受了贸易条件。另一方面,赵行德是个至诚君子,严禁水手和商贾仗势对藩落行劫掠之事。因为大将军府的军令,西南海船队此番不要奇珍异宝,只要粮食、肉干、腌菜等。这些日常物品,当地大族和百姓倒是都能拿得出来。这样搜购粮食的船队十分罕见,积储下来的宝货还可以卖给其他的客商,双方贸易往来,竟是皆大欢喜。中国的船队规模之大,远远超过了沿途港口居民的想象。

当地大族也有不少对中原的物产之丰,人情之美,甚至礼仪教化心向往之的。赵行德便顺势而为,以西南海军司和南海市舶司双重的名义,招安了不少西南海上势力,部落几十个,敕封土王数人,镇守使数十人,一路顺风顺水,竟是势如破竹一般。诸参谋官汇总下来,海疆不计在内,单单岸上受封的土国藩落,单论疆域竟远远超过了大宋的长江以北土地的总和。

章 154 桀犬尚吠尧-5

自龙珠岛出发后一个多月的长途航行,开拓海疆之顺利,大大超过众人的预料。

众军官心情放松之余,又生出其他的一些想法。他们原以为南海上都是生番聚居的瘴疠之地,然而,如今亲眼所见,一片一片都是难得的沃土,大宋若要开疆拓土,相比西北两面强邻,向南海的阻力就小得多了。许孝蕴便在军议中提出“失之于西北,取之于南海”,与其劳民伤财北伐,不如放弃河北,让辽夏两国在北方相争,大宋固守河南甚至江淮一线,集中人力物力向南海扩展势力,待将来国力雄厚之后,再做徐徐北图之计。

此议经由许孝蕴提出,当即在水师军官当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此时朝中的大势是倾国力收复旧疆,因此,水师中的“北伐”和“拓海”两派争论也十分激烈,连赵行德也不得不亲自告诫众军官,汲取朝廷新旧党争致使国势衰败的前车之鉴,军议止于君子之争。南海水师虽然不是只会执行军令的死物,但此等国策大事,还当以朝廷中枢的决策为准,总算将争论限制在了军议的范围之内,没有恶化到“党争”的地步。经此一事,赵行德豁然发现,就连他自己也只是能稳住局面,哪怕他亲身说法,也无法完全将军官们说服。水师中不少年轻士子从军的军官,与赵行德实有师生之谊。赵行德倾注在这些人身上的心血,实不下培养至亲子弟。发现这一点后,他的心绪有些复杂,既为许孝蕴、冯糜等人越来越独当一面而欣慰,心中又有些隐隐的失落。

“他人将将,不外乎以威临之,以利诱之,以义结之......”

赵行德转头看去,却是周和立在身旁,低声道:“似赵将军这样的,任由诸将军议,吾还真是从没见过。可是,诸将如此忠心效命的,我也是闻所未闻。这其中难道有什么诀窍吗?”

“哪有什么诀窍。”赵行德摇头道。

周和年纪要比他一些,二人带船出海以来,和衷共济,和朝廷其他大营中诸将和监军之间的关系迥然不同,说话也随意很多。看着周和不信的神色,赵行德沉吟了一会儿,解释道,“譬如木匠做器,必顺木材之纹理,方得长久。军议论的是国家大事,对诸将来说,也是明心见性。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智者见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军中诸将都是栋梁之才,本身也有济世救民之心,刚开始时,赵某还有些因势利导,强作解人,到了后来,他们相互切磋,也就越发看清自己的内心,其后道路都是个人的修行,不需要赵某再多做什么了。”

“可我怎么觉得,每天在那儿空谈,和我们水师的军务也不相干啊。”

杜吹角不知何时到了后面,一脸不解道。他虽然偶尔也参加军官们的军议,但对大宋的国家大事始终都没什么兴趣,杜吹角整天为证信堂券票的价格忧心忡忡,不过身为一个夏国军官,他还有些为国分忧的觉悟的,他看着赵行德,忧道:“赵将军,不知咱们打下巴士拉后,那边弄到的战利品是就地分掉?还是是陆路送到河中发卖?还是海路运回宋国发卖?按道理说,河中大军该抢的也抢够了,咱们水师本来就是分遣军务,这万里迢迢给他们送粮,他们吃肉,总得让我们喝口汤吧。”按照他的看法,河中大军既出,大胜就没有悬念了。安西军司就是仗着在护国府和大将军府中势力庞大,强迫水师干苦活儿而已。

“你说呢?”赵行德一愣,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问道,“运到哪儿划算?”

“当然是运回宋国发卖了。”杜吹角来了兴致,眉飞色舞道,“大食的物事,在的宋国的价钱要比河中高得多了,而且,高价出售还是其次,这一船船的宝货运回去,南海券肯定要暴涨的啊。”他的拳头在空中狠狠一击,又懊恼道,“他奶奶的,现在的价钱肯定特别低!”

“那你也不用遗憾。”赵行德被他逗乐了,接道,“因为别人也不一定买得到。”

众人都是哈哈一乐,然而,赵行德的笑容后面,却藏着很深的忧虑。西南海水师看似一帆风顺,然而,东西方两场正在进行的大战,水师都不能左右结局。任何一场大战的失败,都将带来惨重的后果。海风微醺,吹动着他的衣襟,而此时此刻,他的心思却不在平静的海上,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够身处战场,在凛冽的寒风中带着自己的军队前进。

............

刚出正月不久,鄂州就降下大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而来,城内外整个成了冰雪世界。

深夜,丞相府依然挑着灯笼,北伐已经到了关键时候。

“岳帅那儿,有消息了吗?”邓素盯着书吏,沉声问道。

整顿了州县廪生之事因绝大多数学政反对而作罢,北伐已经成了朝廷扳回局面的最后机会。州县已经谤议如潮,如果北伐再没有进展,只怕过不了今年,相位就得更替了。可是,邓素这儿忧心如焚,河北前线的岳飞,坐镇汴梁的曹良史却似抱定了一个“拖”字诀,始终借口辎重不济,拒不发兵攻取三关和幽州。邓素屡次催促不果,不由得怀疑这二人的用心,是不是与理社在州县上的势力勾结在了一起,已经有人提出,吴子龙为相,曹良史为参政了。

再三催促之后,邓素终于失去了耐心。

正月初二,鄂州新整训的二十营禁军誓师出征,一万名马步火铳手押运粮草前往河北增援北伐大军。吏部侍郎王务观上书,建议任命王贵为河北路制置招讨使接掌河北前线的兵权。岳飞虽然还保持着北伐主帅的名义,但实际上被王贵分去了前线的统御兵权,帅帐也被安置在大名,负责北伐大军身后的二线防御和辎重输送。同时,兵部侍郎刘端代替曹良史兼任东京留守之职,曹良史除兵部尚书之职,改任河北河南转运使,专责督促各路各州县向大军转运粮草辎重。

邓素犹豫良久之后,终于同意了王务观的上书。

同时,邓素以岳云护卫京畿平叛之功,奏请陛下加封为定西侯。

当年曹良史和岳飞在汴梁夺帅,导致河南三镇形同割据的局面,如今旧事重演,若岳飞拥兵自重,籍故拒绝交出兵权,来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甚至“清君侧”的话,朝廷的脸就难看了。岳云年不及三十,虽然有平叛的大功,兵部的意思本来还是要压一压,以免将来功高难赏。邓素之所以成全岳氏父子两代三十封侯的佳话,也就是要让岳飞知道,只需退让眼前这一局关,朝廷回报他一个如杨、曹、刘几家一样的世代将门。然而,诏书和钧旨同时发出之后,邓素仍然有些忐忑,几乎日夜都等待着北方的反应。

他虽然深信岳飞是个忠勇之将,但以他刚烈的脾性,老实接旨也不容易。

“相公,岳大帅的奏折递上来了!”书吏小心翼翼地将一封奏折呈上来。

“怎么不用急脚递?”邓素一见这奏折居然只是普通漆黑封皮送来的,眉头一皱,厉声斥责道,“两国交战,军前换帅,最是轻忽不得。此等大事岂可马虎处置?”他正着急等待汴梁的消息,因此大为光火,口气不由带着几分严厉,相爷威风如山之重,平常只见他和颜悦色的书吏那经得住这般惊吓,当即结结巴巴辩解道:“这,这,从汴梁发出来时,就是如此,原先以为是普通军书,小人,等,等,也是拆开之后,才发现这是岳大人的奏折。”

“哼!”邓素无暇理会,打开奏折看来起来。

黑色漆皮的奏折,乃是各州各营上奏中最不要紧的一种,不但在路上走得慢,到了丞相府里,也是压到最后才会分类上呈的奏折。从汴梁到这里,也不知道耽误了多少时候了。然而,随着目光的移动,邓素的脸色并没有好转,反而越发阴沉,甚至带着些怒意。这奏折并不算密折,所以,书吏事先看过内容,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脸色阴郁的相爷,暗自懊恼:“怎么就让自己碰上这回事儿了呢?”他赶紧又把头深深埋了下去,“神仙打架,莫要殃及小人。”

正默默念叨着,“啪——”一声巨响,几乎把书吏的魂儿都下了出来,他抬头偷看去,邓素正几乎怒不可遏地将奏折拍在书案上。相爷如此这般震怒之态,连曹固反叛攻打鄂州之时,书吏都未曾见过。“解甲归田,回乡养伤,岳鹏举,你这不算挟朝廷,那什么才是要挟?”

奏折里,岳飞居然以足疾发作,不能视事为由,请求解甲回乡养伤,北伐军中大事,皆可交予王贵及诸将主持。奏折虽然写得恭敬委婉,但仍然让人感觉到一股淡淡自傲、不满、疏离之意。邓素看罢,只觉一股怒气涌上头顶。“这就是要挟朝廷。”他坐实了这个判断,“而且必有所恃!恐怕就是和吴子龙、曹良史他们勾连的诡计。用不了多久,清议上就会编出些‘嫉贤妒能,残害忠良’的桥段来了吧。”他原先以王贵夺取岳飞兵权还存着有三分惋惜,此刻连一分都不剩下了,甚至顾不得发泄怒意,只思索如何将这个釜底抽薪的局面破去。

章 155 匈奴笑千秋-1

“岳飞已经离开汴梁,据说只带了几个亲兵,回相州侍奉老母亲去了。”

兵部职方司郎中刘鹤鸣失声道。“什么?”邓素脸色大变,签押房内众大臣无不大惊失色。邓素接到岳飞解甲归田的奏折后,邓素立刻召集了心腹大臣商议,众人计议来去,均觉得岳飞久掌北伐大军,兵将均熟。朝廷原先的安排,虽然走马换将,东南王贵在前面统兵进攻幽州,岳飞在后经营,也是稳妥之策,如今岳飞居然撂挑子不干了,贸然换将就有些危险了。然而,如果就此收回成命,则朝廷的颜面无存。所以,当务之急,既不能继续激怒岳飞,让他一意孤行,又不能让王贵就此打道回府,须得想个两全其美之策。

丞相的签押房内,众大臣正你一言,我一语,字斟句酌,准备再次下旨宣慰岳飞之时,兵部忽然收到王贵和刘端送来的鸽书急报,王贵和刘端赶到北伐大营之后,岳飞虽然接旨,但言辞间对王、刘二人极其冷淡,甚至连接风宴也没有摆,当夜就托辞离开大营了。现在大营中人心惶惶,张宪称病不来点卯,罗闲十和陆明宇两将一直在前线未归,其余众将也乱哄哄的,还有人说要联名上奏朝廷把岳飞给请回来,否则军心溃散,辽军打过来大家都是死路一条。王贵好容易才安定了大营,他也是岳飞麾下出来的将领,此时不敢擅专,只用最快的鸽书回报鄂州,是请岳飞回来主持军务,还是依照先前钧旨行事,请朝廷火速拿个主意。

窗外,鹅毛雪已经停了,天色仍阴沉沉的,邓素的脸色比天色更阴,仿佛一块青铁板。

“跋扈,太跋扈了!”吏部侍郎王务观怒而拍案道,“简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这一句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大臣纷纷斥责出口:“以一己之私,不惜败坏北伐大业,这么看来,当初就是养寇自重了。”“王贵有朝廷的钧旨,岳飞的部属也不服他,这到底是朝廷的军队,还是岳家的军队?”“正是,兵骄将惰!”太骄横了!”“相公,这是有预谋的。岳某人早已计算好了王贵到达大营的时间,这才用普通奏折来托病请辞,就是要陷朝廷于不义。朝廷若派人将他请回去,这人必然气焰更加嚣张,东京、河北这支大军,从此不为朝廷所有!”

众人七嘴八舌之际,邓素的脸色越发铁青,阴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既如此,你等以为,当如何处置当前局面?”他冷冷道,看着周围的大臣。

王务观等人心中一凛,丞相这种神气,在“解决”曹固兵变等事件时都曾有过,邓素已经下了决心,他所需要的,只是众人把他心里所想的说出来,再表示赞同而已。

这些人位列邓素的心腹,自然知道他心头想法,再结合语气略作思索,便能“意会”。

果然,邓素的问话话音未落,王务观便沉声道:“如此,当以快刀斩乱麻!”

“诸将跋扈,若犹豫不决,日子拖得久了,不定生出什么变故,不如令王贵从速进军,直取幽州,以战事凝聚人心,一则借势掌握住兵权,二则,也好安天下人之心。”王务观说到最后“安天下人之心”时,他着重了语气,北伐大军与辽军在边境对峙,每拖延一日,钱粮耗费不计其数,夏国在海外强征宋国商船之后,证信堂券票价格暴跌,扬州百姓围攻证信堂,逼走了苏同甫,如今,朝廷再没有别的渠道来筹集军饷,而诸州学正一又不愿意增加“河北税”,二还有大批流亡的河北士绅闹事,不允许朝廷将河北土地用以发卖和赏功。

再这么拖下去,宋国几乎就要不战自败了。因此,王务观之论,迅速得到了众人附和。

“王大人之议甚好!”

“一面催促王贵进军,一面令差人劝说,让他顾全大局,赶快到大名统筹全局方为稳妥!”

“为从速进兵,兵部和户部可再筹措一批犒赏三军的银钱。”

邓素默然良久,终于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命王贵火速进军,不可再拖延下去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东方已是微明,星辰寥落。

从得到岳飞告病的奏折到现在,整整一夜过去了。众大臣商议来去,最终还是把最重的担子压在了王贵的肩上。而诸多武将,王贵是邓素为相后最为重用的一个。“吾以国士待王将军,王贵,你这次可不要令我失望啊。”邓素握紧了拳头,望着天边寥落的晨星,暗自祈祷道。夫战者,庙算多者胜。众人皆以为朝堂高位者能左右天下兴亡,然而,身居庙堂之人,才知人力是有穷尽之时,许多时候,庙堂庙算之后的等待,与赌徒投下骰子也没有多少区别。

............

从鄂州到河间,将近三千里路程,金字牌急脚递六日夜方至,然而,丞相府催促进军的军令用最快的鸽书传递,只用一日两夜,便送到了河北前线大营,河北路制置招讨使王贵的手中,相府钧旨加封王贵为河北诸路安抚使,将统御北伐大营的重任彻底放在了王贵肩上,大营四品以下武将有不听将令者,王贵有先斩后奏之权,四品以上武将有不从将令者,王贵可将其就地免职,押送鄂州治罪。钧旨催促王贵火速统帅大军北伐三关,直取幽州,另有三五万贯的钱粮犒赏在扬州发运,希望三军用命,攻下三关直取幽州之时,便是大行犒赏之日。

“请向丞相复命,末将等奋身报国,哪怕朝领命,夕就死,绝无二话可说!”

当天早晨,王贵在大营中向诸将展示钧旨,然后当众对书吏口述了一封奏折。丞相府严命,哪怕张宪这样的悍将,也不敢当面有所违逆,于是,王贵接着吩咐诸将各自回去清点人马,整理火器兵刃,准备七日粮草,此后每日诸将都要到大帐点卯,会商北伐军务,一矣雪停天晴,随时便挥师北上,先夺雄州、霸州等三关之地,略作休整,再视情相机攻打幽州。

“末将遵命!”诸将的齐声应命,吼声盖住了帐外的北风呼啸之声。

“好!”王贵满意点点头,

王贵原先便是岳飞帐下第一大将,此番携丞相府钧旨而来接掌北伐大营,底下的将官虽有不满,但许多人也还念着他旧日的威望和恩义的。这一次又有丞相府的严命催逼,不管愿意与否,至少在表面上,整个大营的气氛为之一变。前几日人心惶惶,在王贵的手段和相府的威压下,似乎漫天阴云被清扫一空了一般。

“大人,怎么样?”副将韩铭走过来问道。

“准备准备,近日就要发发兵北上。”张宪阴沉着脸从韩铭手中接过马缰。

“什么?天气酷寒,大军北上和辽军野战,怎能有胜算?”韩铭失声道。

张宪望了望天空,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这场雪已经下了五日。

斥候往北出河间三十里外,回禀道路积雪深达没膝,战马只能勉强前行,宋国大军若要强行通过,只怕困难重重。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大雪也给辽军骑兵行动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在如此严寒的气候下,野外的一点小伤就能致人死命,所以,这几日,辽宋双方犬牙交错的前沿,斥候和拦子马之间的零星战斗几近于无,辽宋双方军兵都默契地没有主动挑起战斗。然而,这寂静竟是电闪雷鸣的前兆,伴随着来自鄂州相府的严命,河北平原上短暂的平静很快就要打破了。

“咄,咄,驾——”

战马旋风般地踏出四蹄,泛起一片雪花,战马忽然一顿,在一片雪地前面立主。

“吁——”贾元振长声喊道,双手猛地一勒缰绳。

他朝前望去,虽然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却已经不再是陆地,而是冻结了的湖面。

这一片水面位于宋辽边境,乃是宋国历经百年所营造出来的人工屏障。为了阻止辽国骑兵纵横,在西北自保州绵延向东,东至沧州,引来徐河、鲍河、沙河、唐河等河水,又往东汇合滹沱河、漳河、淇河、易水、白水等河水,甚至凿泉灌入洼地为湖,形成这一片水网地带,东西绵延八百多里,南北宽的地方也有六十里宽阔。夏天的时候,宋军可以凭借河汊抵御辽军,到了冬天,湖面和沼泽尽数结冰。在冰层厚实的地方,骑兵足以缓缓通过。因为每年的冰情都不一样,每到冬季,这里各处冰面的情况,就成了宋军斥候们要豁出命去弄清楚的头等大事,而全力阻止对方探明湖水的冰情,成为宋军斥候豁出去命去执行的另一桩头等大事。贾元振所在的营头每天都派数队人马出来巡行各处,哪怕连续下了五天的大雪也不曾间断。

章 155 匈奴笑千秋-2

“吁——”

贾元振轻拍着安抚战马,放开缰绳,单手提着刺枪,跺了跺脚,缓缓地走入冰湖。

每向前五步,就狠狠地用枪刺向下扎去,试探冰层的厚度。雪白的冰湖看似一片平静,实际上危机四伏,这一片冰湖是贾元振曾经试探过的,但他仍然十分小心翼翼,不知什么地方就藏着窟窿,一不小心就吞噬掉性命。枪尖击刺着冰面,砰砰做声,白色的冰屑四溅。在冰湖上探路是十分耗费体力的事情,有的斥候随便刺些白点,根本不管冰层是否厚实到能通过战马战车,也有的斥候宁可猫在湖畔吹两个时辰的冷风,然后回去编个幌子交差了事。不过,贾元振却是个踏实做事之人,他身为十营护军使,却每每单人匹马,亲自出巡查探虚实。

“还好,这帮混小子,没给我打埋伏。”贾元振咧嘴道。

冰面上行走十分费劲,步行不长的距离,已让人气喘嘘嘘,体力将要耗尽之时,他才折返了回去,打个呼哨,爬上马背之后,他感觉双腿仿佛惯了铅似的,所幸从军这段日子来,他的马术已颇为了得,又是老马识途,不需如何费力,战马便随心意得得得往回奔驰。这一路十分顺利,回到大营时,已是人为雪人,马为雪马。在大营门口,贾元振敏感察觉有几分不同,将战马料理好,踏入大帐,见到左念远和骆欢的神色,贾元振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大军要北上了?”贾元振将头盔放下,沉声问道。

“正是。”骆欢有些激动地道,“贾兄,你看,这一回有几分胜算?”

贾元振摇了摇头,伸手接过左念远递过来一碗暖酒,微闭目喝了下去,热力散发出来,冻僵的身子方才暖和回来,看着一脸兴奋之色的左、骆二人,他心下暗暗叹息。广南营乘船一路北上,虽然器械精良,奈何都是南方人,除了一腔热血之外,连带兵的将官,如左骆二人都没见过下雪。广南准备的冬衣不足,又是客军,到了北地样样都缺,特别是御寒的衣物鞋袜,从广南带过来的在河北几乎毫无用处,还是陆明宇看着赵帅的面子上,从京东路的补给中分出一部分给他们的。饶是如此,从广州出兵时盔甲鲜明的六营精锐,如今衣甲杂乱,但从军容上看去,就和普通的州县团练差不多少。不过,广南军上上下下,特别是左念远和骆欢二人也憋着一股气,平常也盼着早日在战场上打出广南营的声威。

故而,他们得到大军即将出征的消息后,立刻联袂来找贾元振,希望听听他的看法。

贾元振乃太学生从军,赵行德旧部,北边久历戎马,对左骆二人来说是最好的结交对象。

“王大人如果分派北伐军务,广南营一定争取要和陆、罗二位大人同路行军。”

贾元振看着左念远和骆欢,沉吟良久后,低沉地说道。

左念远一愣,和骆欢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明显的失望之色。

骆欢满怀一腔热血,而贾元振这话无异于一盆冷水。

相比之下,左念远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在广州城下经历过一番血战,亲眼目睹许多同窗和袍泽血染沙场,他又是广南营的主帅,也比骆欢要多想一些战场之外东西。广南营数千里千里北上而来,坐了几个月船,将士们正晕晕乎乎,到了河北之后,几乎未经休整,六营广南子弟就被调到最前线,和河南三镇兵马待遇相似。而且,粮饷补给也比其他营头要麻烦得多。那时候,还是岳飞和曹良史主持北伐大营。广南营遭遇的这些虽然未必出于岳曹二人的授意,更可能是军中陋习,朝廷倾轧所致。如今岳曹退位,换了王贵,北伐大营中的明争暗斗也更加激烈。广南营身为客军,无论如何,战场上保命存身还是要多考虑一点,否则的话,数十万大军角逐生死的疆场,就是一个吞噬生命的黑洞,吞掉这三千广南子弟只是一瞬间事。

“多谢贾兄提点。”左念远诚心谢道。

骆欢也跟着他拱了拱手。对方在此等情形下邀请形同孤军的广南营与本军同行,本身就是一种关照。骆欢虽然心里觉得贾元振有“暮气”,但他久在公门历练,这点人情还是心领的。“彼此,彼此,”贾元振亦拱手还礼,又道,“二位都是南人,初来河北,虽然看似适应了这里的天气,但旷野之中行军,又与呆着大营里截然不同,所以贾某这才多嘴了一句。大军出征在即,我也不说那丧气的话来。大军出营以后,就不能再畅饮了,来,我们满饮此杯。”

“好,干!”三只酒杯碰在一起。

河北苦寒,所以军中平常不但不禁酒,而且非烈酒不饮。岭南州县盛行淡味的黄酒或淡甜的蔗酒,左念远和骆欢初到河北时,还大醉过几次,至今还不能完全适应烈酒。骆欢被呛得咳嗽了一声,却抹了抹嘴边的酒渍,大笑道:“说夏国有烈酒名英雄血,可惜不层尝过。”

“我认识几个关西的军官,他们应该有,”贾元振点头道,“下次带过几壶过来。”

“好,一言为定。”左念远微微笑道,骆欢也笑道:“愿在在幽州城头与贾兄痛饮。”

他和骆欢的背后的广南理社,贾元振言语间涉及到河南三镇、京东汉军与关西朝廷在暗地里的暧昧关系,他们虽然不是迂腐之人,但涉入太深也有不妥。虽然在东京留守司的阴影下,河南三镇兵马与广南营形成了事实上的盟友关系,但左念远和骆欢还是十分谨慎,别一不留神就卷入了朝堂争斗的漩涡。哪怕名满天下的赵先生,也差点被这漩涡撕了个粉身碎骨。

大军出征在即,不便耽搁时辰,三人喝过几杯之后,左念远和骆欢便告辞回营。

“南方来的斯文人,打仗还不知如何?这要到了野外,怕不冻掉了鼻子。”

指挥简天良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站在贾元振身旁,目送左念远和骆欢二人乘马离去。

简天良是关西的军士,他和太学出身的贾元振相处甚得,却和左念远和骆欢格格不入,因此,每当这二人前来拜访贾元振,甚至是向他们道谢时,简天良都能躲则躲,而且每次都能躲掉,仿佛隔着一两里就能闻着二人身上的酸气一般。简天良对左骆二人这种莫名的排斥感,贾元振只能报之以苦笑,岔开话题道:“老徐,雪一天小似一天了,天气该转暖了吧?”

“暖,卵?”简天良伸手接过一把雪花,捻了一捻,摇头道,“这雪沫子越来越小,天气不是转暖,应是越来越冷了。”他见贾元振不信的神色,将发髻拉开,指着残缺的左耳朵,赌咒发誓道,“老子在漠北打仗的时候,天上下的雪细得跟沙子似的,这半拉耳朵,就是那时候冻掉的。”贾元振顺着他指点看去,只见左耳剩一半的耳朵触目惊心。漠北苦寒之地,安北的军士虽然有毛皮大氅,羽绒袄子,身上有冻伤的仍然比比皆是,因严寒而残疾的也不鲜见,不过,对军士来说,这些都是资格。简天良在夏国退役行商之后,平常虽对残损处有所遮掩,却不惮向军中同伴展示它们,在他眼里,贾护军有这个资格,也能理解自己的骄傲。

“水寒风似刀,不过,血总是热的。”贾元振低声道,目送马上身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陆将军是左军,即是前锋,咱们广南营随陆将军行军,也必然是先锋啊。“

骆欢侧头对左念远道,脸上带着兴奋之色。陆明宇是赵行德麾下大将,他也见过两面,并无排斥之意,反而隐隐为能够做为北伐的前锋而兴奋。原先岳飞执掌北伐大营时,张宪的前军和陆明宇、罗闲十的左军轮流担任大军的前锋或者前卫,如今岳飞去位,张宪和王贵面和心不和。王贵用左军当前锋的可能极大,唯一可虑的,是陆明宇是否接受王贵的调遣。

“曹岳与赵先生有夺帅之恨,陆罗二将因此反出了东京留守司,即便这样,两位仍然不计前嫌,以大义为先,率军参与北伐大业。如今岳帅去位,张宪等人或尚有心结,对陆罗二位来说,却是两可的,他从前怎么样,今后亦当怎么样。”左念远按辔徐徐而行,沉吟道,“再者,左军有三万之众,陆、罗将军,这都是跟着赵先生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将悍卒,他们不论做前锋还是断后,都应该有自保之道。咱们和左军一同行军,应该也是稳妥的吧。”

他这心思还是受了贾元振的影响,骆欢也点点头,毕竟是三千广南子弟,性命都压在了二人身上,二人心头也是沉甸甸的。不知不觉,白茫茫的前路上出现一片鲜艳的旌旗,广南六营的营垒已然在望,骆欢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阴沉沉的那些想法暂且摒出脑海,沉声喝道:“管他呢,眼看出征在即,我再去搞点酒肉,这两天杀猪宰羊,大家伙儿吃饱了,奋力杀敌破阵,复我三关,直取幽州!”

章 155 匈奴笑千秋-3

听着骆欢的豪言壮语,左念远苦笑着摇摇头。

广南营样样都缺,唯独不缺银钱。虽然朝廷对他们另眼相看,广州府却另外贴补了一笔开拔北伐的银钱。然而,到了河北,左念远等军官却发现,银钱在这里几乎买不到什么东西。河北历经战乱,契丹人撤退的时候,几乎将田庄尽毁,壮丁要么带走,要么流为盗匪。宋国北伐大军在河北不但难以从民间征购补给,反而要分出军粮来赈济百姓。军械,棉袄,各军都缺,猪羊的价钱是广南的几十倍。好在骆欢等军官出手豪阔,一意维系军心,不惜重金四处搜求军需物品。虽然外面天寒地冻,广南营垒里面倒是其乐融融,大家一心想着早日南归。

“左大人——”“骆大人——”

营门口的军兵见了左念远、骆欢二人,都主动行礼。

“嗯,很好。”左念远满意地点点头。

营里的军兵一个个脸带着笑容。看样子,大军就要出征的消息,并没有给他们带来过多的负担。军官们想的是建功立业,兵丁则想着早日克服幽州,大家好早点回家。在众多广南士子心目当中,大宋土地人口数倍于辽国,北伐大军十余万,聚集了天下精兵猛将,只要朝中没有奸臣作梗,打平辽国是理所当然的事。广南营重用士子为军官,这种乐观的情绪不可避免的影响了全军。因此,上下一意求战,并没有畏战怯战的情绪。大军出征在即,进进出出的人都带着一种格外的利落劲儿,营房里飘荡着一股烤肉的香味儿。骆欢咧嘴笑了笑,看来广南营其他的军官想法和他一样,就要打大仗了,先让士卒吃饱,才好上阵杀敌。

北伐大军即将拔营北上的消息,以河间府为中心的整个宋军大营都动了起来。朝廷的犒赏虽然还没运到,但已是许下了,除了钱粮之外,王贵再度当众向众将确认,一旦北伐成功,上至将佐,下至兵卒,根据官阶和功劳大小,人人都在河北分得一份田地,当兵吃粮。这样一来,底下士气立刻就有所回升了。对东京留守司的绝大部分将士来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兵吃粮,图的就是银钱土地而已。特别是那些从军多年的老军,他们与辽军鏖战多年,哪怕在旷野作战也并不惧怕,反而隐隐盼望着早点结束这场战事,领得犒赏解甲安歇。

相府极为看重此次进兵,曹良史被左迁河北河南转运使之后,不但没有和朝廷置气不理,反而全力督促各地辎重军需的转运。他是理社大佬,又执掌东京数年,曹相公这一杆子插下去,居然见了奇效,各地转运官吏丝毫不敢怠慢。在东京、大名、转运司和兵部严加督促之下,后方的辎重补给骤然加快了速度,一车一车的粮草、火药,冒着大雪不断地送到河间。曹良史估计,只待二月雪融,各处运河渠道解冻,北伐大军的辎重问题就将全数解决。

然而,他的奏折上达相府之后,只被当做是他为自己和岳飞辩解的另一种手段。

二月开春,虽然气候格外寒冷,北地大小河湖都还在封冻着,相府还是催促发兵。

于是,二月初十,北伐大帅王贵再度聚将议事,决定二月十五出兵。

王贵颁下将令,陆明宇、罗闲十率左军三万先期出兵攻打霸州,张宪率前军攻打雄州,都统制杨文忠率三万兵马留守河间城,王贵自领大队人马跟随在左军和前军之后,相机与辽军主力决战。出乎某些人的预料,无论赵行德旧部陆明宇、罗闲十,还是岳飞旧部张宪,都没有在军议时反对王贵的安排,三将领命各自回去准备出征的事宜,让一直遥遥关心着河北大营的朝廷重臣把心放下了一半。二月十五,便是左军出兵的日子了,左念远、骆欢的广南营原被配属前军,张宪担心南风不竞,未必能和辽军在隆冬季节野战决胜,便以前军的补给不够而推辞不收广南营。于是广南营又被踢到了左军,陆明宇便安排他们和炮队一路行军,炮队是和左军大营一同行动的,保护最为周全,这已是看理社的面子而对广南营格外照顾了。

“想不到,阴差阳错,还是跟了陆大人一起行军。”

骆欢牵马行走在炮车旁边,阴着脸道。左念远走在他身边,闻言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为此上下活动,保不齐后面又生出什么风风雨雨。”他看着不远处的陆明宇,感慨道:“听贾兄说,左军的掷雷手,个个都有数个辽贼头颅的军功,这才是奋击百万的精锐强兵。”“精锐?”骆欢苦笑道,“该有个精锐的样子。可左军这些家伙,哪儿像是朝廷禁军?”

贾元振所在的马步火铳营已经作为左军的前锋先行进发。

按照斥候事先查探出来的冰面上的道路,左军大队两万余人马列作整齐的数列纵队,一队队的战马拖动着笨重的炮车、弹药车、辎重车、铁匠车行走在队伍中间,一营营火铳手扛着铳枪行进在炮队的两侧,端的是盔甲鲜明,气势雄壮。然而,和以军容军纪著称的前军相比,左军的行军队列还是显得有些松散。张宪麾下的前军,号称是东京留守司的第一强兵,岳飞罢将之后,除了少许亲兵,原先的中军精锐,包括背嵬军都归了左军,左军由原先的三万人马膨胀到了四万余人。王贵知反正无法令岳飞的亲兵归心,也就听之任之地默认了。

这样一来,原先东京留守司的猛将精兵都归了前军,端的是军威如铁。

虽然从广南营的利益计较,和与赵行德有些渊源的左军一同行军更为妥当,但被前军踢出来让骆欢有些郁闷。岳飞张宪亲自训练出来的左军最重军纪,无论军容、军纪都极为整齐,相比之下,陆明宇、罗闲十荆襄好汉为骨干的左军就显得松散许多,有的指挥以上军官甚至还带着匪气,令骆欢等士人出身的广南军官为之大皱眉头。

不过,骆欢皱眉归皱眉,即使是他也要承认,左军的武备与广南营最为接近,绝大多数步卒都操火铳枪刺,骑兵也大多数以操火铳的马步人为主。相比之下,无论是张宪的前军,还是王贵的本部,都保留了大量的冲阵骑兵。因此,左军的战守完全是围绕着火器来进行的,即使进攻,也是以火炮轰击为先,火铳手列阵如墙而进,关键时候便以精锐掷雷手突破敌阵。

“陆将军,晚生是‘鄂州新闻’的报料人,您身为左军主将,此番出兵有何感慨?”

陆明宇皱了皱眉头,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名青布棉袍的书生一脸热切。

在这书生的旁边,还有其他几个人,一眼看去便是普通的文人。牙将王麟站在这群文人身旁,不动声色地对陆明宇点了点头,示意这些“报料人”是左军幕府精心筛选过的。

自从朝廷大开清议以后,清浊分流之后,宋国国内的报业大兴,像鄂州、汴京这样的大都市,各种邸报、大小新闻不下数百种,有的时候,内朝昨夜商讨过的政事,次日清晨就能上报,传得满街都是,很快就天下皆闻。有信誉,有流品的新闻,已成为朝廷邸报之外,州县学廪生共商国是的依据。尽管邓素设立了邸报司来钳制舆论,也不能完全控制新闻和清议的走向。“鄂州新闻”就是影响极大的一家,几乎每天都有一期刊行,影响遍及全国各州。

“记得有人曾说过,只要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则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陆明宇看着“鄂州新闻”的报料人,一脸正气地道:“此番北伐,将士们浴血沙场,我河南三镇担当左军前锋,先取霸州。哪怕我陆明宇朝闻命,夕就死,只要有益于国于民,也在所不辞!左军三万男儿人同此心,心同此志,不惜肝脑涂地,誓要驱逐北虏,恢复旧疆!”

陆明宇面容严肃一字一顿地将这义正严词的番话说完,不待几个报料人再发问,只微微颔首,便拨马朝前驰去,旗手和几名传令军官催马跟在他的身后,仿佛有什么紧急的军务在等待着大将前去处置一样。左念远和骆欢相顾一笑,骆欢低声道:“这位陆将军的本事,可不只是在战场上啊。”左念远朝左右看了看,低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河南三镇支撑到现在,甚至左右逢源,岂是单凭兵精将勇能够做得到的。天生豪杰之士,只看他为善为恶罢了。”

几名报料人书生还在愣原地,左军牙将王麟含笑招呼道:“几位大先生,昨夜大伙儿喝出征的酒,还余下许多酒肉,正好送给几位大先生带回去打打牙祭。”几个书生忙堆笑着道谢,河北的各种物资缺乏至极,他们虽然是清流文士,但其中有人已一个多月不尝肉味了。

“陆将军,真当今国士也!”一人目送陆明宇的背影感慨道。“无愧赵先生栽培。”另外一人附和道。“鄂州新闻”那名报料人则若有所思,喃喃道:“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难不成河南三镇已经和岳相公言和,不再计较夺帅之事?真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时,

章 155 匈奴笑千秋-4

“王将军出兵北伐了!”

宋军再度誓师向北的消息,还没隔夜,便有各大新闻的报料人以最快的鸽书报回。

当丞相在鄂州签押房内看到王贵北伐的奏折之时,汴梁、广州、襄阳、扬州等通都大邑的早市已经满是叫卖邸报的声音。北伐三关,夺回幽州之役,在大宋举国上下万众瞩目中拉开了帷幕。整个国家因为这个消息而再度沸腾起来。辽军南侵,使大批宋人流离失所,无数河南河北的衣冠士族流落南方,更多的流民百姓离散在大宋各地。因此,各地的宋人也和他们一样,感受着辽人南侵所带来深深的屈辱和创痛。北伐辽国,收复故土,早已成了无数人憋在心中,不吐不快的一团火。此乃国家大义所向,与之相比,朝廷中的勾心斗角恍如衰草之于大风,在举国一致的舆论之下,对丞相府和朝廷种种非议迅速销声匿迹。偶有一两声杂音,也淹没在无数人的热情所汇集起来的汹涌澎湃的舆论的洪流之中。

“朝闻命,夕就死,为国为民,觉无反顾!”

“朱先生,这陆明宇,真是大宋第一条好汉!”

“辽人在北地废汉字,剃发蓄辫等种种手段,南侵之后更加乖张,这就是以夷变夏。”

“而我堂堂中国,正义之师,北伐讨逆,是顺天应命,维护天道之举。”

“自古以来,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所以,此次北伐,一时胜败不论,咱们大宋举国上下,只要抱定一个决心,不计一时得失,胜也好,败也好,咱们就和他打到底!久而久之,辽人必败,大宋王师必胜!王将军等用命北伐,田园美宅,封妻荫子,流芳百世,俱可期也!”

竹林掩映,一群白袍的书生,激情激昂地围在一起。举国汹汹之下,哪怕是标榜“绝不干预朝政,不议论时事”的东林书院也不能例外。天下板荡,人心激奋,又岂能容得下一方安静的书桌。课业之余,众学子都围在一起,毫无顾忌地议论时事。就连朱森也难以苛责他们没有沉下心来讲学理。人非圣贤,孰能无情,就算是朱森自己,心下亦难免为之澎湃不已。面对着一张张年轻而激动的脸,朱森面沉似水,并不给他们分辨北伐将帅各怀心机,也不向他们指出,平常反对朝廷增加赋税与声援北伐是背道而驰。东林的规矩是绝不议论时事,不干涉朝政。学生们偶有违反可以,朱森却不可以不以身作则。再者,他笃信万事万物都逃不出一个“理”字,学生们只要精研理学,再多经历一些世事,这些俗务迟早都能参得透的。

书生面红耳赤地议论没有多久,数声云板声响,短暂的休息结束,讲习重又开始。

这一课是的道德,书生们按捺住心头激动,各归原位,朱森看着座下的学子,心头微动,他并没有引经据典,而是缓缓道:“我堂堂中国,四千年传承,一以贯之,延绵不绝,薪火相传,这一代又一代相传的薪火到底是什么?它不是冷冰冰的东西,它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它映着那个软绵绵、暖融融的天理、大道。道德譬如天上的北极星不断牵引着天下人心,又如日头照耀着我们,温暖着我们,安慰着我们,给我们以荣誉、希望、信心、力量。四千年以来,至今让世人仰望,让四夷羡慕、惊讶、妒忌,这个,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德性......”

座中寂寂无声,朱夫子难得如此平白一回,众书生讶然之余,无不专注倾听。

............

“加油干呐!朝廷王将军出兵攻打幽州了!”

运河上,肖七抬起头,爽快地朝对面的民夫大声答道:“好嘞!”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满是补丁的棉袄上。

大运河的河道上,肖七没有驾船,而是步行走在冰爬犁旁边,胡子上结满了雪白的霜花。

寒冬腊月,本来是船工停歇的季节。然而,运河尚未解冻,鄂州朝廷便效仿北人赶制了一批爬犁,大举向河南输送粮饷,若是从前,无论是船商还是船工,都是有耗无补,能留一条命回来就不错了。然而,这次却是不同,扬州知府和州学站出来反对转运使衙门使白条子强征民夫,又为民间的船工争到了一个好价钱。肖七当然就报了名,以他汴梁的出身,少年时玩过爬犁雪橇,又能赶马车,而且常年在运河上讨生活的经历,肖七不但通过了录用,还被任命了分管十条爬犁的队长,加入了往北运送军粮的行动。

愣了一会儿,肖七回头又冲着船舱里喊了一声:“朝廷攻打幽州了!”他期待地望着后面。

和往常一样,肖十娘也跟着哥哥在队里当差,挣点口粮贴补家用。

自从扬州证信堂关张以来,肖七家里也好像下沉的船似的一片愁云惨雾。

“真的么,真好呀!”船舱里脆生生的回答,肖七眼神一亮,心中莫名地松了一些。

“官军北伐,很快就要打败辽国,收复幽州了!”

民夫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人人脸上挂着一丝振奋和喜意。这不是因为官军收复河北,很可能让河北券、南海券恢复价格,自从证信堂关张之后,肖七就当家里藏的那些是废纸了。不过,官军打败辽国,收复河北,总是是一件能让人人高兴的大好事。

“咱们加把劲儿嘞!”“得儿——驾!”

一声声响亮的吆喝在爬犁队里响起,民夫们舍不得抽牲口,只变着花样儿在空中甩出一个个响鞭。“噼——”“啪——”“叭——”鞭子作响声中,骡子、毛驴、驽马喘着粗气,在结实冰面上得得得快步走着,将堆满辎重军需的爬犁拖着忽忽滑行,穿越寒风,一路向北。

............

万物冰封,白茫茫一片冰面,飞鸟绝迹,此地桥梁早已被破坏,往北不远即是瓦桥关所在地界,辽人骑兵在北岸巡视得十分严密。宋军大营所在的河间城距辽军占据的雄州不过区区两百余里。而左军驻地几乎就在雄州边界,因此,向北行军数日之内,兵锋就抵达了易水南岸。易水早已结了厚厚一层坚冰,丝毫没有解冻的迹象。不过,辽军十分狡诈,早在河水刚刚结冰的时候就开凿冰窟,有的冰层看似没有不同,其实远比别的地方单薄,一但冰面上的人马多了,冰层就会吃不住劲儿而碎裂。贾元振率领火铳马步营为大军斥候,在辽军不断袭扰之下,终于在茫茫冰面上勘察出一条足以承载大队人马通过的道路。

未免孤军深入,宋军前锋抵达易水河南岸后便停了下来。待大队人马聚齐之后,左军各部纷纷请战当锋渡河,而这个军务终究落在广南营的身上。诧异之余,众人也捏了一把汗。

“过了南易水,前面就是瓦桥关了。”贾元振以马鞭指着冰面,对身边人介绍道。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左念远深吸了一口寒气,对贾元振拱了拱手:“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贾兄,今日就看我广南子弟,亦有豪杰。”他回头看了早已列队完毕的广南营,挥手道:“听我号令,过河!”

随着这一声令下,两千火铳手排成四列纵队,如一条长蛇般小心翼翼向对岸爬去。

“左兄,兵战凶危,辽人狡诈,广南营为先锋,当以谨慎为先。”

贾元振看着对岸,低声道。左念远拱手道:“多谢贾兄提点。”

他无暇过多思考,匆匆作别便走向前方,快步超过了大队,赶上了贾元振派出的向导。

北风劲吹,各营都将大旗裹了,但旗手仍然奋力将旗枪高高举起,枪头下面三角形的小旗猎猎飞舞。宋军此番北伐乃是正兵,白茫茫的冰原之上,大队人马蜿蜒向前,左念远身先士卒走在队列的最前方。“这姓左的是个人物。”简天良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神色。简天良这营常担当左军的斥候营,而他自己才刚刚从雄州附近查探回来。他带回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辽军不但没有坚守的准备,而是在大队向北撤退。为免轻敌大意,陆明宇下令各部仍按原计划行军,同时命简天良等人严守秘密。此时,除了贾元振、简天良等寥寥几名将领之外,连带队先行渡河的左念远也是不知,雄州眼下只剩下一座空城了。

“瓦桥关乃幽州的门户,辽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真的不战而逃?”

贾元振看着前方。暗暗思索道。他揣摩着,以简天良的能耐,不至于连辽军是不是真的撤兵都弄错了。陆明宇也是肯定了这一点,才会将这份首功让给广南营,全了河南三镇与广南情分。

“不过,辽军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呢?”

............

幽州城头,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高高的旗杆上。

章 155 匈奴笑千秋-5

“胆敢擅自弃城逃窜者,这就是下场!”

耶律铁哥斜视一眼旁边的萧塔赤和完颜斜也二人,咬着牙挤出一句。

血淋淋的人头下面,萧塔赤低着头,他的脸色铁青。

数月前,萧塔赤不战而弃河间,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大发雷霆,不过,他背后有萧后势力的支持,铁哥也无可奈何。宋国大兵压境,南女真大王完颜宗弼孤军难守雄州,也学萧塔赤,虚张声势一番便放弃了雄州。谁知道,这一回,耶律铁哥居然将完颜宗弼当场斩杀,并且将他的部众悉数分给了南下助战的被女真大王完颜斜也。杀鸡儆猴,不过如此。物伤其类,完颜斜也虽然得到了完颜宗弼的万余女真人马,在完颜宗弼的头颅下面,脸色也好看不起来。

耶律铁哥看了看左右,北院军将簇拥在他身后,手握着刀柄,若有若无地将萧塔赤和完颜斜也四周围住,显得这两个人势单力孤。幽州城内外,契丹大军与蔑尔勃、女真军的态势也是如此。常年征战已将青壮的女真男子消耗殆尽,完颜斜也南下之前,已经将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生女真部族男丁全部征发。因此,斜也的南下大军和宗弼的余部加起来共五万余人,不过,女真军充斥老弱,缺少老兵。相比之下,萧塔赤麾下的两万余蔑尔勃骑兵更具威胁。此时,幽州已经集中了近五万契丹骑兵,三万奚军。北面还有皇帝亲军七万精骑准备南下,与宋军决战幽州城下。大军环绕,耶律铁哥根本不怕萧塔赤和斜也这二人犯上作乱。

南朝大举北伐,皇帝耶律大石的打算是消耗疲惫宋军,再以骑兵袭扰其后路,寻找战机一举击破宋军。若不能在幽州打败宋军,也要让南朝付出重大代价,失去北进之力。而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则另有打算,在他眼中,无论萧塔赤,还是女真人,都是不下于南朝的敌人。而且,对耶律铁哥而言,这些辽国内部蛰伏的毒蛇,比南朝大军更令人防不胜防。

“雄州城池残破,不过,它却是幽州的门户,若放任宋军站稳脚跟,休整好了再进攻幽州,我们是无法像陛下交代的。”耶律铁哥盯着萧塔赤,徐徐道,“前段时日,萧将军丢弃了河间,尚没有责罚。南女真军也有弃守雄州之罪。我看,不如这样,女真军和蔑尔勃军两部人马加起来,足有七万之众。而南朝大军左路陆明宇左军,是赵行德余部,不过三万余人,”提及“赵行德”三字时,耶律铁哥咬了咬牙根,“他们虽然向称能战,但孤军深入雄州,正是送死。你们两部就戴罪立功攻打雄州。若王贵的大军不救,你们便合力将这支孤军吃掉。本将亲率大军为你们压阵,若王贵前来为雄州解围,大军便在易水河边决战。你二人如何?”

耶律铁哥的目光有若实质,盯着萧塔赤和完颜斜也二人,等他们答话。

萧塔赤沉着脸,一声不吭。他因弃守河间,耶律大石曾大发雷霆,好容易才脱罪,如果此次再抗命的话,只怕过不了关。完颜斜也更感受到压力,背心凉津津的,衣物竟被汗水浸透了。契丹诸将交换了颜色,隐隐得意,无论萧塔赤怎么嚣张跋扈,他只是契丹人的一条狗。

辽国,终究是契丹人的大辽国,狗可以吃肉,但绝不能爬到主人的头上。

如果它敢冲着主人狂吠的话,大家就一拥而上把它宰了。南朝大军,再说吧。

辽国用兵远比南朝灵活,皇帝不遥制,军前统帅有临机决断之权。耶律铁哥所说,大军在易水河畔与宋军决战云云,可能确有其事,也可能是骗女真人和蔑尔勃人去雄州送死的鬼话。最终如何,只看他自己的用心。几个耶律铁哥的心腹将领暗暗转着心思,萧塔赤始终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而完颜斜也额头已经见了汗水。耶律铁哥也不说话,抚着嘴角的胡须,冷笑看着二人。他执掌北院日久,威严已经极盛,曾几何时,辽军中盛传,北院的军法,铁哥左手捉须子,必杀一人,右手捉须子,必灭一族。完颜斜也不禁心中打鼓,再也熬不住了。

“北院大人发话,女真部就算是上刀山,也一定会攻下雄州。”

完颜斜也口不对心地大声道,虽然极力忍着,仍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旗杆上的宗弼。

时至今日,完颜斜也已经没有了当初女真勃兴时的野心,无论才干还是胆略,完颜斜也自认宗弼远胜于他,可就是被视为女真人希望的宗弼,刚刚却被北院大人像宰猪一样给宰了。“耶律铁哥,我是陛下钦命的南女真大王,你敢擅自杀我!”惊怒交集的吼声,仿佛还在完颜斜也的耳畔回荡,不过。耶律铁哥一句:“不尊军命,杀了就杀了。”更让他心惊胆寒。

“北女真大王已经答应了,萧将军,你怎么说?”

耶律铁哥的声音,冷得像漠北的雪风,萧塔赤猛地抬起头,冒犯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目露凶光,仿佛一头欲择人而食的猛虎,周围的契丹将领感觉到森森杀意,好几人都握紧了刀柄,而耶律大石却毫无动作,只冷冷地看着萧塔赤:“萧将军,你怎么说?”萧塔赤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剑拔弩张的将领,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你既然下令,我也没有话说。”

众目睽睽之下,萧塔赤向耶律铁哥微微躬身,将手按在刀柄上,倒着身退了下去。

完颜斜也也以要准备攻打雄州为名,告退,逃命般追着萧塔赤商议两军合作的事去了。

他二人离开以后,城头的气氛才稍稍松了一些。望着城外的营帐,有的将领目露出嘲讽之意。虽然皇帝陛下严命不得放弃幽州,但在契丹人心中,南朝城池的得失从来就不重要,上京附近的肥美草原才是契丹人的家园。守城也是交给汉人和奚人的苦活儿,从来不是契丹骑兵的差事。皇帝虽然有守幽州城消耗宋军锐气的意思,但刚才耶律铁哥这么一说,众将还是觉得还不如在易水河畔和宋军决战,又或者,让雄州的七万大军和宋人拼命,契丹人等待机会给南朝大军致命一击。拔营北归上京也不是不可以,只能能在皇帝面前交待得过去就行。

“铁哥大人......”北院将军萧靳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这是狼崽子。”

“由他去吧,”耶律铁哥看着城门下萧塔赤的后背,意味深长道,“狼崽子,他还不敢!”

蔑尔勃部落早已结怨于夏国,安北军司对其恨之入骨,伯升豁·蔑尔勃得到云州做休养生息之地后,曾经多次遣使向夏国求和,得到的都是拒绝。萧塔赤生性好杀,辽国南侵以来,他手上宋人的性命,只比契丹将领更多,凶名早就传到南朝,就算他有心投靠,重视清议的南朝朝廷也不敢收留。在辽国内部,尽管萧塔赤贵为驸马,有萧后护着,但是,如果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违抗军令,甚至举兵作乱的话,绝对会引起耶律大石的雷霆震怒,到时候,谁都保不住他。萧塔赤这个人虽然年轻狠辣,是头狼崽子,但他还不是傻。听命攻宋,他还有一线生机,而不识时务的话,无论是他这个人,还是蔑尔勃这个部落,瞬息间就会碾为灰烬。

耶律铁哥没有料错,萧塔赤虽然愤愤而去,但这次却不敢抗命,而是整顿兵马,次日率领一万蔑尔勃骑兵先行出发,另外万余蔑尔勃骑兵交由副将带领,携带攻城辎重与女真部一起行军。完颜斜也不敢怠慢,齐集三万余南下的女真军队跟随在蔑尔勃骑兵身后,又在半路会合了完颜宗弼的残部。耶律铁哥借口雄州的城池残破,并没有为蔑尔勃骑兵和女真军配属攻城的火炮营,只派了一万北院骑兵远远地在后面监视,不断将南面的消息报回幽州。

对萧塔赤这个人,耶律铁哥虽然视为眼中钉,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一员悍将。

兵贵神速,蔑尔勃骑兵只用了两天不到,便直迫雄州城下,辽军来势如此之猛,杀了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差一点就被蔑尔勃人一举冲进雄州城。不过,守城的宋军也十分顽强,虽然不过区区数千之众,却一边点起烽火,一边凭借城垣拼死抵抗。此时,陆明宇所率的左军主力已经度过易水,得知辽军骑兵围攻雄州城后,陆明宇非但不惧,反而下令全军结阵,大张旗鼓向雄州行军。尽管不断有蔑尔勃骑兵前来骚扰,但宋军火铳营的阵势严整无比,一旦有蔑尔勃骑兵接近,远处用火炮轰击,近处则火铳齐射,再近了就以枪刺对付。

严寒中的战斗一天下来,蔑尔勃人死伤了不少,亦无法阻止宋军大队进入残破的雄州城。

章 155 匈奴笑千秋-6

“陆明宇和罗闲十被围了?”王贵接过军报,怀疑地看着马前的信使。

“正是,陆将军请大帅速速发兵救援。”信使躬身道,他神色镇定,毫无恳求之态。

王贵点点头,翻开军报看到最后,方才恍然。以左军之能战,陆明宇不是被辽军围了,而是在辽军骑兵的袭扰之下,强行进入宋军前锋占领的雄州城。据左军查探,围攻雄州的辽军步骑皆用,总数在五万至七万之间,但是没有炮营。陆明宇估计这只是辽军一部,辽军的火炮营应该是和另外一支辽军在一起。这两支军队加起来,应该就是幽州辽军的主力了。陆明宇建议,如果辽军真打算齐集兵马夺回雄州,宋军不如接受决战,全军向前,争取在雄州打一场大胜仗,以减少攻打幽州的困难。攻城不如野战,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很诱人的计划。

上百年来,宋国边境官员耗费心力,投入无数民夫,在辽宋边境营造了纵横数百里河渠纵横的地带,仅有数个关隘留作辽宋互交往之用。雄州就是其中最主要的一座。如今天寒地冻,河北到处都是冰雪世界,河湖沼泽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四通八达,雄州如同平原上的一座孤城。然而,一旦天气转暖,宋辽边境变成一片泽国,雄州关隘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

“辽寇狡诈”副将果大鹏低声道,“”,陆将军擅自孤军深入......

“给左军的军令便是攻打雄州,”护军使宋为学却道:“如今岂能说是擅自做主?”

“王将军......”信使崔师见王贵沉吟不语,不禁也有些急了,向前一步,直视着王贵。崔师出身草莽,随陆明宇在岳州招安的,乃是左军中少有擅弓马的悍将,此次回来搬兵,他率一百骑兵硬是冲过了蔑尔勃人的围追堵截,过了易水河时,麾下只剩五十余骑。崔师本来就信不过王贵,如果王贵执意不肯发兵,就算上下森严,他也要破口大骂这个贪生怕死之徒。

王贵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崔统制,你是从雄州战场上来的,可知辽军的虚实如何?”

“围城的辽军大约五万多,攻城的多是女真部人马,里面有不少老弱。”崔师毫不犹豫道,“除此之外,还有蔑尔勃人的骑兵,至少有万骑,没有攻城,远远地在外兜圈子拦截我们。”王贵统帅的中军兵马众多,许多都是从南面调来的新军。远近的统兵官全神贯注地听崔师讲述和辽军交战的经过,编练火铳新军以来,军官的更替极快,许多年轻军官当上了营指挥,都指挥使。但是,和崔师这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将领相比,战场的经验尚且欠缺很多。

“围攻雄州的辽军五万余人......蔑尔勃骑兵,大致在两万到三万之间......”

“西有夏军威胁上京......冬季无处打草谷......”

“辽军能够用于南下到幽州的,不会超过二十万人马。”

王贵皱眉望着远处白雪覆盖的山峦,口中断续地重复着一些字句。这些有的出自崔师和陆明宇的军报,有的来自军情司对辽军兵力的一些密报。天气严寒,宋军固然极端困难,但北方辽军南下的困难更大。相府和兵部也因此一再催促,等到春暖草长,北方辽军南下救援幽州更加容易,而宋军则顿兵于一无民二无粮的宋辽边境,要攻陷幽州更是难上加难。

兵法曰,两军决战,有算胜无算,庙算多者胜,庙算少者败。然而,像王贵这样久经沙场的宿将却是清楚,人力有时而尽,若是势均力敌的战争,决定胜败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具体到一个战役,一场战斗,则更是如此。上至将军,下至士卒,走上战场的那一刻,就是将自个儿的性命交给老天爷。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也只有拿命去拼。因为,只有你敢拼,你才有赢的机会,如果你不敢拼的话,你就输定了。所以,岳大帅说武将不怕死,是对麾下将佐最基本的要求。武人以求死之心求胜,最后胜还是败,只有活着的人才知道。

“左军坚守雄州,难能可贵......”

良久,王贵终于下了决心,沉声道:“全军向北,直抵易水北岸列阵。”

接着,王贵又令张宪抽调精骑两万向中军靠拢,两军遥相呼应,准备应援前出雄州的左军。若辽军不准备放弃雄州,那么三部宋军便齐心合力与辽军决战于易水之北,雄州城下!他胸中早有成算,做了决断之后,几乎不假思索,立刻分派各军的行军和位置,一切都有条不紊。东京留守司精锐尽归前军之后,河间大营的兵马尚有十一万之众。除了原东京留守司的兵马之外,多半是朝廷决定大举北伐以来从南方奉调而来的禁军营头。前些时候,朝廷临阵换将,诸将虽有些奇怪,但王贵本是岳元帅帐下出身,近年来崛起又快,为人一向圆通,又有手段,恩威并施之下,除张宪等少数前军的将佐之外,中军诸将也都甘心俯首听命。

众将见王贵有大将之风,无不肃然遵命。宋军自赵行德北伐以来,与辽军交手胜多负少,无论攻城还是野战,心理上对辽人并不处于下风。渡过易水的军令一下来,各营的老兵都兴致勃勃谈论朝廷的犒赏,衣锦还乡,没上过战场的新兵则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第一次战斗到来。

早春二月,河北的天气不但没有转暖,反而越发严寒,活活将人手沾在铁铳上。

“别扯,别扯,小心点儿,嘿——”河北老卒张鹏冲着一个脸色苍白的新丁大吼道。

“该您老说,怎么办呐?”万进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他是河北人,可也没经历过这么冷的天儿,雪停了以后,天气不但没有暖和过来,反而更冷,早晨上操时,刚拿起火铳,就觉得不对劲儿,结果粘在手上,差点连肉都揭下来,一阵钻心的疼让万进杀猪般地惨叫起来。他还算运气好的,昨天,旁营的新丁试铳遇到炸膛,居然将手掌给炸掉了。

“还得待会儿。”张鹏撇了撇嘴,他张望着帐篷外漫天,喃喃道,“这鬼天气。”

这一天,各营宋兵都得到准备出征的军令,每一队士卒分别背了野地宿营的棉帐棉袄,每人裹七日干粮,五十余发铳子铳药,初次之外,还有十余万民夫搬运军需辎重随同行动。王贵十分谨慎,将河北老营的行军队列安排在前锋和两翼,众多南方来的新营、火炮营和民夫营保护在行军队列中间。二月二十八,大军渡过了易水,在易水北岸停下扎营,并派出崔师带着一队骑兵突破辽军拦截进入雄州与王贵联络。十一万宋军互为犄角,步步为营,仿佛巨石一样滚动着向前行军。小股的辽军骚扰根本无力阻止宋军前进。对攻打雄州的辽军,雄州宋军是一块又臭又硬的骨头,难啃得很,而王贵大军仿佛泰山一样缓缓而不可阻挡地移动过来,宋国大军越靠近雄州,辽军就越感到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还没等完颜斜也和萧塔赤请援,北院的军令便到了,令女真部和蔑尔勃部不得后退一步,准备在雄州城下与宋军决战。

这是耶律铁哥有意要消耗两部的实力,萧塔赤和完颜斜也虽然怀疑,却无可奈何。

耶律铁哥的打算,以女真军和蔑尔勃军这两部化外蛮人试探宋军的实力,辽军在旁监视,观望会战的成败,如果宋军兵疲力尽,则以优势的骑兵发起决胜一击,如果宋军轻松地击垮了女真军和蔑尔勃部,则退保幽州,按照皇帝耶律大石的意思,依靠幽州坚城消耗宋军,再看有没有一举击破宋军机会。依照铁哥的打算,辽军主力根本不必要离开积储粮草的幽州,然而,三月初一,一队上京宫帐军快马送来的皇命,却打破了耶律铁哥的如意算盘。得知北院有意将驸马萧塔赤派到雄州送死之后,萧后亲自带着普速完公主向耶律大石哭诉求情。耶律大石本来就不满北院擅自改动了自己在幽州城下消耗宋军的计划,又要稳住女真和蔑尔勃两部,于是严命耶律铁哥不可一意孤行,务必将女真和蔑尔勃军从雄州城下救应出来。

雄州城头,宋军与女真军苦战数日,士气不但未堕,反而愈发高昂。

雄州城外,王贵大军渡过易水两日之后,前锋骑兵便和围城的辽军接触上了,蔑尔勃骑兵还好,女真军要全身而退也不是那么容易,耶律铁哥权衡利弊,不得不亲自带了五万精骑南下雄州,企图逼退城外宋军,援应女真军撤回幽州。这时,张宪所部的两万骑兵也赶到了雄州城下,王贵意识到和辽军决战的机会来了,于是,宋军不但不退,反而摆开了阵势。雄州城下对峙,宋辽两军就好像两头相互顶着犄角的公牛,谁若转身先退,一定会被对方追着屁股顶翻在地。

章 155 匈奴笑千秋-7

北风呼啸,刮面如刀,空中飘着一股焚烧牛马粪的味道。

左念远倚着城头垛堞望出去,广阔无垠的冻土地,经过多日拉锯战,雪地已经十分肮脏,城下分布着稀稀拉拉的尸体。远处,城头火炮射程之外,牛皮帐子一座连着一座,辽军的活动在城头看得清清楚楚。南方更远处,宋军的联营隐约可见,骑兵偶尔冲到近处,将大营的军令或檄文射入城内。宋国大军的压力下,辽军对雄州的围困名存实亡,然而,为了将辽军拖在雄州城下决战,而不是退入幽州坚守,王贵大军从雄州二十里之外便放慢了行军的速度。足足花了三天时间,宋军才推进到了雄州南面五里之地下寨。辽军也似乎下定了决心,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将雄州附近的十数万兵马都集中到了南面,摆出一副和宋军决战的架势。

天渐渐亮了,猛烈的北风令碧空如洗,不见一丝乌云。

燃尽的篝火在晨曦中冒着缕缕青烟,雄州城外安静得有些过分。

宋辽两军仿佛对峙许久的相扑力士准备做一个了断。

此前,辽军步步后撤,宋军渡过了易水,严寒让雄州变成了一座冰原上的孤城。

无险可守,若是从前,宋军绝不敢在如此地形下和辽人决战,然而,编练火铳营之后,火铳手既可以当弓箭手,又可以当长枪手,同样人数,步卒战力徒增了一倍。在诸将和参谋官的建议下,王贵笃定了以正兵决胜的谋划,否定了张宪以骑兵迂回女真军侧翼的建议,亲自为火炮营选定了中央营垒并安置了火炮。宋军中央炮垒有三十二门四寸炮,四十门三寸炮,左翼炮垒有十六门炮,右翼炮垒有四十门炮。整个布阵完全遵照了赵行德撰写的操典,以发扬火炮的威力为重,以火铳营保护炮垒,并以精锐骑兵和步军营头做为反击的预备队。

辽军明显分成了三个集团,正面是女真军修筑的木栅营垒,虽然不够坚固,但女真人十分狡诈地虚设了许多营帐和篝火,漫山遍野,叫宋军无法分辨出他们的主力在哪里。蔑尔勃骑兵和契丹骑兵在远离宋军炮火射程的更北面聚集。很明显,如果战事不利,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女真人单独逃走,然而,这需要看时机。皇帝下了严命,任何擅自撤军导致大军失利的都将受到严惩,完颜宗弼那颗人头还在挂在幽州城头,对包括耶律铁哥在内的所有辽军将领都是震慑。耶律大石虽然没有亲临战场,但杀戒已经开,谁都不想成为下一只猴子。

早晨,轰轰炮声拉开了战役的序幕,雪白的冰原上升起一朵朵黑烟。

战役一开始,宋军布置的炮垒上的重炮就开始轰击辽军修筑的简陋营寨。

一声沉重的炮击声划破寂静的空气,然后消失在北风呼啸中,紧接着,又响起第二、第三声炮击,那是炮手们在试射。最初的空气震荡过去后,辽军还没来得及情形,更多的炮声响起,上百门火炮的声音连成一片,沉重的圆铁炮弹划破蓝天,接二连三,争先恐后地落在辽军的前方营盘中。因为耶律铁哥的私心,雄州辽军,无论是女真人还是蔑尔勃人,还是监视他们的契丹骑兵,都没有哪怕一门重炮。因此,炮击一开始辽军就处于绝对下风。然而,辽军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们的营寨虽然并不坚固,却分散得很开,女真步卒远远躲在宋军炮弹射程外,蔑尔勃骑兵时聚时散,宋军光靠火炮显然无法一举摧毁辽军大队。

炮击时断时续,进行了大约一个时辰后,千余蔑尔勃骑兵裹着数千女真步卒企图饶过宋军的中央炮垒,从侧面攻打宋军。从雄州城头看去,蔑尔勃骑兵时而稀疏,时而密集,显然对如何在火炮的威胁下进攻很熟悉,骑兵的速度并不快,大队步卒跟在骑兵很快通过了宋辽辽中间的冰原。炮弹不时发出尖利的呼啸声穿过天空,有的直接打穿了辽军步卒的队伍,留下一条血肉胡同,因为距离遥远,除了轰轰的炮声,雄州城头宋军根本听不见敌人的惨叫,他们只看见辽军三次朝宋军右翼炮垒冲过去,一次比一次凶猛,三次被侧翼的宋军打退回去。

最后一次,大队蔑尔勃骑兵几乎冲上了炮垒,然而,当他们冲过大团小团的硝烟,拼命打马发起最后冲刺的时候,早已严阵以待的宋军火铳手进行了两轮迅速而猛烈的齐射,最后关头,火铳手插上了枪刺,大片白刃在阳光下闪着森然的寒光,侥幸冲到炮垒前面的辽军骑兵根本无法冲过这道枪刺如林的铁壁,抛下了数百具人马尸体之后,混乱地退了回去。

另一方向,宋军骑兵对辽军右翼的攻击也被打退了回来。不过,和辽军相比,宋军骑兵的损失并不大,几乎是一触即退。和力主骑兵决胜的张宪不同,王贵崇尚的以步卒正面进攻,骑兵的攻击只是试探性的。战役暂时陷入平静,宋军借机再度向前移动了阵地。

“这一仗,能赢下来吗?”左念远深吸了一口气,寒冷刺得胸口生痛。

“胜败主要看大营,咱们牵制辽军,最后关头,才能从城里杀出去。”贾元振沉声道。

“就凭南面那些开不了弓,连铳子都没打过几发的软蛋么?”

简天良撇了撇嘴,挑衅似地看着左念远。几天的战斗下来,素来看不起南军的简天良不得不承认,左念远麾下火器营确实能打硬仗,并不逊于河南精兵。广南营的排炮尤其厉害,敌军蚁附抢城之时,炮手和火铳手能在女真人的箭雨之下忍住一铳不发,直到敌军仅有二三十步就要登城时,军官一声令下,炮声铳声顿时大作,烟雾中弹子如暴雨点打落下去,爬城的敌军惨叫连连,如同被狂风吹落的树叶一样跌落,偶有几个漏网之鱼拼死爬上来,后排上了枪刺的火铳手上前一阵攒刺,全数杀死。这时候,简天良才知道,广南营士卒大部分都是在广州和大食海寇血战过的老兵,左念远也不是文弱书生,而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

夏国军士判断强弱的标准很简单,一向是按照对手来的。

若论实力,夏国各军各擅胜场,突厥大食是安西各军的劲敌,左念远能在广州城下击败大食武士,这就说明了一切。不过,赢得尊重是一回事,简天良无论如何对南人没有好感,而且,他感觉左念远将广州战绩瞒着,让自己从前奚落他的行为变得好像是小丑一样蒙羞。所以,这几天来,简天良对左念远等广南军兵的态度愈发恶劣,虽然广南营在守城战中十分出色,但这并不妨碍他奚落其他南兵营不能打。

“三天不练手生,弓箭手一天至少要射十几箭,我看那些火铳手一年也未必开一铳......”

“我看未必......”左念远的脸色阴沉起来,泥人再好也有脾气,更何况这几天他在城头和女真人搏杀,战阵杀伐带来的焦躁闷在心底。读书人的涵养消磨了不少,简天良见面就冷言冷语。这时,左念远脸色一沉,眼看就要起争执,贾元振忙走到二人中间,大声打断左念远道:“我看也未必......”二人一起朝他看过来,简天良抱着臂膀,嘲讽般似笑非笑,而左念远则是一脸怒意。火竟然烧到他这儿来了,贾元振苦笑着打圆场道:“火器不比箭矢,一发打出去就是银钱,收不回来了。朝廷用度吃紧,除了少数精兵外,火铳手平常不开不了几铳也情有可原。”“我说得对吧?”简天良不依不饶,一副不怕事儿大的样子。

大军决战的关头,辽军暂停了攻城,雄州守军反而闲了下来。

简天良也是早年养成的毛病,危急关头弦儿绷得太紧,一松下来就有些肆无忌惮。

“这个,火铳手放铳不比弓箭,都是站成一排攒射,个人射不射得准无甚关系。”

贾元振暗骂了一声,继续往回找补:“火铳齐射的关键,在动作整齐一致,装填弹药迅速,这些都不用打响就能训练的,中军各营也都在反复操练。火铳手虽然不能与娴熟的弓箭手相比,不过,数百成千人一起放铳子,也就是无所谓了。而且,现在天气苦寒,用牛筋鹿筋做的弓弦都不太行了,射程也比大受影响,而火铳不用牛筋鹿筋,除了偶尔有劣货炸膛之外,倒没就没这么麻烦。”简天良鼻子里“哼”了一声,贾元振毕竟是十营护军使,他这话虽然维护火器,倒是事实,若非女真弓箭射程受严寒的影响,雄州城头的死伤还要多上不少。

“没有炮,我们根本就赢不了!”完颜斜也亲自骑马驰向耶律铁哥的大营。

他心事重重,仿佛在考虑一件十分重要,必须要面见耶律铁哥的大事。然而,他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没有炮,我们根本就是送死!”他的马在耶律铁哥大帐前被拦住,“干嘛骑马乱闯!”卫士仿佛不认识他,无礼地大声吼道。“萧大人,我是女真大王!”完颜斜也认出耶律铁哥的副将就站在旁边,萧靳本想装作不认识,任由卫士呵斥这个女真蛮子,完颜斜也主动招呼,他才冲他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笑容,问道:“大王不在前面督战,怎么到这儿来了?”

章 155 匈奴笑千秋-8

“我......”萧靳的咄咄目光下,完颜斜也忽然说不出话来。

幽州城头,完颜宗弼死不瞑目,圆睁的眼睛仿佛还看着他。耶律铁哥在辽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有风声说,耶律大石归天之后,很可能由八部大会推举耶律铁哥做新皇帝。这个人,完颜斜也得罪不起。他自量没有让耶律铁哥费尽心力来铲除的实力,如今的窘境不过是遭受了池鱼之殃,如果贸然跳出来的话,只怕就真的要被就地正法了。

“宋兵坚韧,前面死伤惨重......我特地来向北院大人请示如何行事的。”

完颜斜也口不对心地说道。如果就是论事的说,耶律铁哥的一道道军令简直是要蔑尔勃人和女真人送死。第一道军令是没有任何火炮支援就让蔑尔勃骑兵和女真步卒进攻雄州。第二道军令是让他们进攻宋军大阵的右翼,结果遭受到宋军右翼炮垒和中央炮垒从两面发射的炮弹轰打,死伤惨重。第三道军令是让蔑尔勃骑兵无论如何要夺下右翼炮垒,而王贵放在右翼的火铳营全是河北老卒,根本不惧怕骑兵冲阵,结果蔑尔勃骑兵在刺枪阵前败下阵来。不过,也不能完全说耶律铁哥的军令无理,骑兵冲阵以试探宋军的虚实,为最后胜利付出牺牲是理所当然的。接到这样的军令,任何一支由契丹族人组成的精锐骑兵都不会反对,然而,完颜斜也是女真人,萧塔赤是蔑尔勃人,这样明显的理由偏偏是难以启齿的。

“蛮夷之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辽国,终究是契丹人的大辽。”

萧靳看着口不对心的完颜斜也,心下暗道,他隐去眼中的一律蔑视,神色傲然道:“北院大人有令下,适才试探出来,宋军左右翼布置的皆是精兵,女真军和蔑尔勃军戴罪立功还算不错,现在你们集中兵马猛攻宋军大阵中央炮垒,没有攻下来,不得后退。”他瞪着眼睛说罢,又看着仍想申辩两句,却又不敢的完颜斜也,冷冷道,“萧都统那边已经有人传令,完颜大王,军情紧急耽误不得,请回去快快整顿兵马。北院大人怪罪下来,我们都不好交代。”

“这......”完颜斜也一听要攻打宋军中央炮垒,心中就是一紧,“宋国中军大阵......”

然而,在萧靳森然目光的逼视下,他朝中军大帐里张望了两眼,还是支支吾吾地回去了。

大战关头,违抗军令者,以耶律铁哥之跋扈,斩了也就斩了,幽州城头那个血淋淋的脑袋,想来便让人心惊。“耶律铁哥是个狠人,不过,那边还有个硬柿子,蔑尔勃要是抗令不遵,我们女真人跟在后面便是。”他这样安慰自己,也安慰愤愤不平的女真部将,然而,很快蔑尔勃人派来联络协同攻打宋军的传令兵让完颜斜也失望了,他几乎不敢相信,桀骜不驯的萧塔赤就这么不顾惜蔑尔勃族人的性命,任凭契丹人消耗他的实力。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算他识相。”

北院亲兵聚集的一座小山之上,萧靳回过头对耶律铁哥秉道。

耶律铁哥微微点点头,并未说话,眯着的双目中却流出一丝冷意。别的契丹将领都道萧塔赤不敢违逆北院的权威,但耶律铁哥却揣测,这张牙舞爪恶狼能忍得住,才是最可怕的。若萧塔赤抗命不遵,他也不会要了他的命。耶律铁哥更不怕他向皇帝陛下申辩。耶律大石治军,最重的是令行禁止,最喜欢的是悍不畏死的勇士,最厌恶的是贪生怕死的懦夫。只要萧塔赤一而再,再而三地令陛下失望,耶律铁哥不用多做什么,陛下自然就不会重用萧塔赤,甚至分他的兵权。萧皇后一族在兵马上最大的依仗也就没了。

至于两三万蔑尔勃骑兵本身,耶律铁哥还真没放在心上,长生天是保佑契丹人的。

对这一仗的胜负,耶律铁哥也没放在心上。宋军气势汹汹而来,连战连胜,耶律大石然定下坚守幽州,决战城下的策略,但皇帝陛下没有太多必胜的把握。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亲临前线,而是留在上京等待战役的结果。耶律铁哥被陛下放在了前面,同样的,他将萧塔赤放在前面也无可厚非了。同样的,他自己精锐的骑兵主力,在后面观望着战局的进展。

没过多久,乱哄哄的女真军开始朝着宋军营垒前进,女真军的后方是蔑尔勃骑兵。

为了躲避宋军的炮击,女真军大队人马有意驻扎在一座平缓的大山丘北侧,绕过这座山丘就是空旷的雪原,广袤的雪地上散布着稀稀拉拉的炮弹坑,地势由北向南缓缓倾斜,一直到易水河畔。辽军一方的位置略高一些,宋军则依托起伏的小山和平滑的沼泽冰湖构筑营垒防线。因为地形和气候所限,十数万人马轮流凿冰挖土,只能利用木头和掘土构筑一些简单的营垒。尽管如此,宋军还是依照赵行德所攥写的操典要求,将正面中央营垒构筑为一个多角的炮垒。炮垒构筑在一座难得的小山丘上,左侧是一大片结冰的水面,右侧和后方则是缓坡。王贵的帅帐设在中央炮垒上,又在炮垒的前方和左翼构筑营垒,形成了中军大阵。

适才辽军先后攻打左右翼都遭受挫败,让中央大阵中起初的紧张气氛变得放松了不少。

赭红帅旗下,一位参谋官正在禀报左右翼报来的战果。按照宋军的惯例,哪怕没有首级,打退敌军进攻就是战功。王贵端坐胡床上,脸色虽然凝重,却比刚才缓和了许多。而稍远一些地方,几个年轻的参谋军官望着对面的辽军,低声猜测着对面山丘上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中,哪一个耶律大石,哪一个是萧塔赤,眼中流露出贪婪而热切的光。他们虽然没参加过几次大战,但战役中发生的一切都跟操典里讲的一模一样。

“辽人骑兵看似厉害,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无非是敌军来袭,前队以排铳骤发,后队上枪刺击贼。”

“轰——”“轰轰——”猛烈地炮声打断了军官们的谈话。

大队辽军从山丘后开出来,宋军正面布置的火炮就对准他们轰击。

东京留守司和鄂州的炮营骨干都是赵行德亲手训练出来的,炮术精湛,动作有条不紊。

一团团浓烟升起,一枚枚炮弹落在缓缓前进的辽军步队前后左右。然而,随着辽军距离越来越近,宋军炮弹打得越来越准,炮弹开始不断落在密集的女真步卒当中。直径四寸的圆铁炮弹每一次几乎能够打穿十数人的血肉胡同,横扫过去,四处响起一片惨叫哀嚎声。虽然女真人并非没有见过世面,但这场面实在太惨,一个气势正盛的百人队挨上一枚炮弹,士卒立刻就四散奔逃,后面的蔑尔勃骑兵则挥舞刀剑砍杀溃兵,强迫女真人军官在炮火轰击之下整顿队伍,将一群群女真人送到前面去充当肉盾。当炮弹越来越多地落到骑兵群头上时,萧塔赤高高举起骑矛,蔑尔勃骑兵大声催马绕过了女真步队,挥舞着弯刀朝宋军大阵冲了过去。

“长生天在上——”

“海都汗——”“海都汗——”

夹杂着各部族的祖先和英雄之名,蔑尔勃人呼喊海都汗之名的声音响彻着整个战场。这是传统,尽管血肉之躯根本挡不住四寸炮的炮弹,蔑尔勃骑兵们仍然按照躲避箭矢的方式紧紧搂着马脖子冲阵,尽管不断有人被炮弹击落下马,前面遍地都是尸体,他们仍然毫不犹豫地朝前冲去。“这些蛮子。”山丘上观战的耶律铁哥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同一时刻,在部落勇士簇拥下的萧塔赤也皱了下眉头。海都汗,这个名号曾经是他的梦想,可是现在,当他见识过辽国的强大和富足的时候,他的目标已经远不止此了。今天付出牺牲,都是为了将来。

“为了将来,什么牺牲都是可以做出的。”

萧塔赤从铁面目窗看出去,眼中流露出森然的寒意。

寒风呼啸声中,黑压压一片,蔑尔勃骑兵悍不畏死的背影,炮弹不时掠过头顶,身旁卫士的大呼小叫,都不能令他的眼神有一丝变化。马背,对蔑尔勃男人来说就跟床一样,死在马背上更比死在床上要痛快许多。萧塔赤的目光,始终牢牢地盯着前方。

“海都汗——”“海都汗——”

迎着对面呼啸的炮弹,蔑尔勃骑兵如排山倒海一般冲向宋军大阵。

“点火,放铳,下铳,接铳,支铳,点火,再排铳,排铳,然后,准备,上枪刺......”

一个年轻的宋兵紧攥着火铳望着对面,在他身后,响起同样年轻的护军使的大声鼓动。

“这些蛮夷是送死来的!他们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待会儿大伙儿听号令行事,没有号令,谁也不许抢先放铳,谁也不许手忙脚乱,上枪刺之后,谁也不许躲在后面当软蛋!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这一仗打败了,咱们个个都不得好死,这一仗打胜了,人人封官授田,衣锦荣归,许多年以后,你们可以给子孙后代讲,老子曾经在雄州城下打过仗,光复燕云,灭掉辽国有老子的一份血汗功劳!”这些话如蚊子一般钻进脑子里,年轻宋兵颤动的手稳了下来。

章 155 匈奴笑千秋-9

从雄州城头望去,左念远看到整个战场上已经布满了硝烟,漫山遍野都是辽国的军队。

蔑尔勃骑兵看似混乱,实则干净利落地绕过了移动缓慢的大队步卒。

生长在马背的蔑尔勃人将骑术发挥到了极致,数十人一队,数百人一团,一边躲避着炮火的轰击,一边拼命打马前进,仿佛天上的乌云一般忽聚忽散,又好像潮水一般飞向南涌动。

即使相隔遥远,轰鸣的马蹄声仍然清晰可闻。

宋军大阵的火炮虽多,却不足以完全阻止这完全由骑兵发动起来的惊涛骇浪。

浓淡不匀的硝烟中,宋军的大阵显得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一团一团的火光。

乌云一般地辽军骑兵离宋军炮垒越来越近,而越是接近炮垒,蔑尔勃骑兵的队形就越是变幻,时而稀疏,时而密集。炮垒上浓烟不断升起。千里镜的视野里,炮垒周围的地方都被硝烟笼罩。保护炮垒的火铳营已经列成了密集的阵势,弥漫的烟雾中,一排排盔顶的红缨格外显眼。按照操典,敌军在五十步之外都不能放铳,有的甚至将敌人放到三十步之内发铳,然后上枪刺。火炮给蔑尔勃骑兵所带去的巨大死伤,在硝烟中看得不甚分明。而无数骑兵所组成的黑色浪涛声势却极为浩大,眼看就要狠狠地拍上宋军火铳手组成的礁岸。

在蔑尔勃骑兵后面,大队的辽军步卒也加快了脚步,拼命迎着炮弹向送军炮垒冲去。

“一定要顶住啊!”雄州城头,左念远不禁紧咬牙关,攥紧了的拳头里全是汗水。

他“别担心,契丹人没有炮。中军这阵势,稳稳地把他们耗死算完。”

贾元振沉声道,同时耸了耸肩。火器制胜已经是大势,契丹人居然不携带火炮前来会战,已经输了一筹。王贵为了稳住陆明宇和雄州的军心,早在决战之前,便命人将阵图带入城内。只不过是事关军机,贾元振是陆明宇的心腹爱将才得与闻。宋军列阵的地方恰好左右皆是沼泽冰原,不利于骑兵大范围地抄袭后路。中军十一万人马,王贵以东京留守司的精锐老营扼守左右翼高地炮垒,防范契丹骑兵抄袭,中心炮垒前后则以数万南方带来的火铳营保护,再往后则是十余万民夫的营盘,张宪所部两万骑兵一边也放在大阵后方,作反击辽军的预备队。

“左右翼已经打败了辽军,中间虽然多是未经战斗的新兵,但胜在人多,训练亦精。”

“辽人比我们更不怕冷,冬季决战从前是对他们有利......现在则不一样,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们的弓箭和我们一样大受影响,原先五十步的骑弓,现在只能射二三十步。而我们的火铳却不一样。本来骑射比火铳要远一点的,可是这天气,却反而比火铳更近了。这十几步差距,就要无数的人命来填的......中军火铳营猬集一团,又有火炮相助,辽人骑兵冲到炮垒近前,早已是强弩之末了。这时候,只要再放几排铳子,打乱骑兵的步骤,再以精兵掷雷手营杀入辽军骑兵当中,后队上枪刺向前,敌军必备打退。这一阵打下去后,前阵会被调到炮垒后面去休整,再换生力军营头上来。中央炮垒前后阵势雄厚,王大帅打得是车轮战的主意。”

“新兵经此一役,便练成了老兵。”

“蛮子骑兵看似凶悍,正应了那句老话,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

贾元振说话间,辽军已经到了宋军阵前五十步之内,蔑尔勃骑兵骤然加快了速度。

蔑尔勃骑兵长时间忍受着炮火下冲击,到了这最后的时刻,许多人将最后一分勇气和力量都使了出来,战场上响起一片片疯狂的“海都汗——”“海都汗——”的呐喊声,骑兵冲锋的喊杀声竟然一时压住了宋军炮声。

正在这时,宋军火铳营前列猛地一开火,无数铳口闪着火光,喷出缕缕青烟,虽然但单支火铳发出的声音无法和火炮相比,但数千支火铳齐射的声音,“乒乒乓乓”响成一大片,比沉重炮声更加慑人。因为火铳营对骑兵齐射的距离极近,威力也显而易见,即使在雄州城头,透过硝烟也看得见许多骑兵落下来马来。新营第一列火铳手发铳后并不装填弹药,而是直接将放空的火铳交给第二列火铳手,接过另一杆填满的火铳。按照操典,在敌骑进入射程的时间内最多可以放五铳,再加上火炮霰弹齐发的威力。短短的数十步距离,充斥着烟雾,震耳欲聋的炮声,火铳声,暴风骤雨一般的铳子打击之下,只有极少数精锐骑兵能冲得过去。

左念远紧张地举着千里镜,贾元振目视着前方,低声道:“辽骑冲不过去的......”

然而,数息之后,他的嗓子仿佛被捏住了一样,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处,说不出话来。浓浓的硝烟中,辽军骑兵仿佛顶着狂风暴雨一样向前冲阵,然而,第一波齐射之后,宋军原来铜墙铁壁一般紧密的阵列,居然瞬间乱了,第二波,第三波齐射都没有第一次那样的威力。左念远的千里镜中,有的前列火铳手第一次齐射后便立刻溃不成军了。不知怎么回事,硝烟弥漫中,许多第一列士卒捂着脸倒下,更多的人不知所措。蔑尔勃骑兵冲阵的速度极快,只耽搁了数息时间,数以万计的骑兵愈发逼近,骑兵的身影几乎完全淹没了前列火铳手的身影。左念远没有看到预想中打退敌骑的情形,反而是中央炮垒的防线仿佛纸糊的一样被突破了。

“该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贾元振气愤地一拍城垛。

“短兵相接,难道不能上枪刺么?”左念远也高声道。

如潮的冲击下,中军前列火铳营中的溃退在不断蔓延。蔑尔勃骑兵是见缝插针一样在乱成一团的火铳手之间冲突,有几支骑兵直接向中央炮垒发起了最后的冲击。这场面落在高地上观战的耶律铁哥眼中,也是一脸地不可思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向镇定的耶律铁哥有些失态地问左右副将道。众将也面面相觑,早在火器大兴之前,契丹对南朝就有成列不战的规矩。而火器大兴之后,辽军没有火炮的配合,以步骑冲击宋军的营垒,没有不付出惨重代价的。从来也没有像这一次蔑尔勃人一样,如此“轻轻松松”就冲破宋军火铳营的防线。

“也许......”副将萧靳迟疑道,“说不定是宋人的诡计。”

“宋人想来狡诈,他们大概是想吃掉萧塔赤这股子人马......”

另一个北院将军也猜测道。耶律铁哥不发一言,端起千里镜望向前方,这时,宋军中心炮垒前的溃败已经成不可遏止之势,在骑兵的驱赶下,大量的步卒扔下火铳,争先恐后往后奔逃。千里镜视野上移,弥漫的硝烟中,一支蔑尔勃骑兵已经穿过火铳营防线,冲上了宋军的炮垒,正在砍杀来不及撤退的炮手,另一些骑兵还利用战马的冲力用携带的木桩堵住炮口。

“就算是计,王贵敢拿出这么多火炮来赌的话,我也跟他赌了。”

耶律铁哥放下千里镜,看着面面相觑的众将,马鞭指着前方,大声道:“全军冲击!”

以北院枢密使在军中的威信,副将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传令兵已经摇动令旗。

耶律铁哥的军令只有一句话,而北院骑兵的调度自有体系,全军出击之时,五个万夫长早已分派前后左右,底下的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则如臂使指一般,一层一层驱策着骑兵。转瞬之间,在女真营垒后歇马的五万多契丹骑兵都动了起来。无数的鼙鼓螺号声起,大队契丹骑兵缓缓涌出。数千拦子马精锐冲在前面,后队骑兵则以千人队,万人队列成横列,缓缓向前推进,声势之大,远远超过了正在冲锋的蔑尔勃骑兵,数万骑兵几乎挤满了整个战场。

此时,辽军正面的宋军营垒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一刻钟之前,这里还严阵以待,可是,当前列火铳手一波齐射过后,居然有十之三四的火铳炸膛了。而炸膛对火铳手士气的打击是最致命的。无论从勇气还是射术来说,第一列火铳手都是火铳手营的精锐。当他们满脸鲜血地倒在地上时,正准备递上火铳的第二列、第三列火铳手直接就呆住了。营里大家的火铳都是一样的。这时候,火铳就跟震天雷一样危险。再发铳,无疑是自己找死。这时候,本来军官应该下令全体上枪刺列阵和骑兵相斗。然而,因为缺乏经验,中军火铳营的大部分营队军官不知所措,当蔑尔勃骑兵冲上来以后,惊慌失措的火铳手便愈发不能抵抗了。

在蔑尔勃骑兵的弯刀下,有的人在拼命地逃,有的人仍在奋勇抵抗。

“不得后退,上枪刺!上枪刺!”少数军官和老兵反应过来,大声制止四散奔逃的溃兵。

然而,他们的努力如同一朵朵渺小的浪花,几乎没产生任何作用,就被溃逃的大潮吞没了。少数原地坚守的火铳手们上了枪刺,背靠背围成一圈和骑兵交战。刚才齐射时那一幕恐怖的情形,让大多数火铳手都不敢再放铳,只能被动地抵御着蛮人骑兵的箭射枪刺,不断有人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这场面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一般。中心炮垒上,守军和火炮手根本没有料到前阵营垒竟然会被敌骑一击而破。不过,经过了前阵营垒这一波缓冲,火铳手刚刚来得及列成方阵,枪刺朝外保护躲入方阵的炮手。然而,他们殊死抵抗,却无力阻止越来越多的的辽军骑兵涌上来。

章 155 匈奴笑千秋-10

中央的炮垒周围布置了数万火铳营保护,防线原应是固若金汤的,孰料却在瞬间崩溃。

大队的蔑尔勃骑兵涌入宋军大阵,惊慌失措的火铳手纷纷奔逃,竟成如虎驱羊之势。

箭矢横飞,越来越密集地落在仍在抵抗的宋军头上。

大部分宋军火铳手却无法反击,随着冲进宋军大阵的骑兵越来越多,火铳手四散奔逃。然而,兵败如山倒一般的局面中,仍有不少人在拼命战斗。混乱的战场上,有人在高叫:“掷雷手!掷雷手!”“不准后退!各在阵列!列阵!”年轻军官拔出腰刀,有人愤怒地呵斥着逃跑的人,有人着亲兵阻止大军的溃退。

饶州营是参加过北征的老营,因并没有发生火铳炸膛的意外。虽然阵线失守,在营指挥张九融的带领下,火铳手们围成方阵,外面的火铳手上枪刺,里面的不断放铳,虽然被蛮人骑兵团团围住,却一直坚守不乱。军官在呼喝号令,士兵们一边战斗,一边大声说着话。

“他妈的,跟他们拼了!”

“妈呀!”一个火铳手捂着大腿惨叫,却引起旁边人一阵哄笑:“见了红了!”

“哎哟,差点射到老爷的脖子了。”一个红脸的队长扯开嗓子,呲着牙大笑。

刚才那箭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毫不在意,又对旁边一个脸色煞白的新兵吐了口痰:“呸,孬种!反正都死球,得像条汉子一样!”他指着方阵外正在被骑兵追杀的溃兵道:“这些孬种,胆子跟乌鸦一样小,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快得过马么?”他的话在众火铳手当中引起了一阵更大的哄笑:“哎哟!”“早死早投胎!”“逃得越快,死的越早!”北征结束后,饶州营汰弱留强,想回家过日子都发了路费,留下来的老兵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如今身陷绝境,伤亡越大,这帮兵油子反而越没个正形,就连平常忌惮的官威都不太在乎了。

“不得喧哗!”张九融挥舞腰刀大声喝道:“快上枪刺!”

“是,小张大人!”老兵们嬉笑着大声回答,殊无敬意。

张九融皱了皱眉,却忍住了没斥责他们。他明白,这些人并不是愚钝得对危险的战况毫无知觉,而只是这样来赶走内心的恐惧。人心都是肉长的,张九融虽然出身州学,但在这个吞噬人命的战场上,每条生命都是一样。火铳手们在绝境中战斗着,外围的骑兵越来越来多,战也是死,逃也是死,也激发了血性,落在头上的箭矢越多,反而越发的激动。铳口喷射出一道道火光,人人的眼中也仿佛喷着火一样,好像是漫天乌云中不断闪现的闪电。张九融觉得自己浑身的学业仿佛要燃烧起来,他平常虽然竭力做出一副和蔼的样子,但内心还看轻这些粗人的。而这个时候,老兵们在生死关头所展现出来的平常,让他不自禁地赞赏他们。

饶州营的士卒不断倒下,越战越少,周围的蔑尔勃骑兵也来越多。

四面八方都是蛮人的呼哨和马蹄声。一支箭,两支箭,三支箭堪堪擦过张九融的头顶,在他身边,刚才那个大声说笑的红脸队长已经战死了,他背对着张九融趴在地上,在最后一刻,这个人还高喊着“弟兄们!”将铳枪捅进了一个蔑尔勃骑兵的大腿,然后,他被另一柄骑矛刺中了后背。蔑尔勃人还想砍下他的头,几个又黄又瘦,满脸鲜血的火铳手拼死挡住,保住了队长的首级,后来,那几个士卒也战死了。

活着的火铳手越来越少,漏洞百出的饶州营方阵也岌岌可危。

一个蔑尔勃骑兵挥舞着弯刀,呐喊着冲他撞了过来。

张九融早已不复是刚刚投笔从戎的文弱书生,他让了半步,让开了敌人的弯刀,却没让狂暴的战马。马匹擦身而过,战马挟着巨大的惯性将张九融的刀撞落在地,他也差点被撞晕过去,眼前一黑,血气上涌。千钧一发之际,张九融却没倒下,而是本能将跳将起来,将驰过的蔑尔勃骑兵拖下了马来,两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那个蔑尔勃人一脸慌张,挣扎着一手掐住他的喉咙,一手抓住他的脖颈,张九融却在对方使出劲之前将头撞了过去,将那人的下巴顶得高高扬起,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在勃颈下面,一股腥臭的鲜血嗤地喷了出来。直到那个蔑尔勃人不再挣扎,张九融才松开了嘴,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迎面又冲来了一大群契丹骑兵。

饶州营仅存的十数个火铳手全都如礁石一般站着,大家上了枪刺,紧紧靠在一起......

宋军中心炮垒的后面,大帅王贵的帅帐所在,从炮垒上溃退下来士卒就像放羊一样,原先完整的营队都被打散了,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很多人丢了兵器。在帅帐周围原本收容了许多伤兵,他们走着,爬着,被人扶着,严寒的天气下,伤势稍微重一点就必死无疑,兵败如山倒之下,更没有人来管他们的死活。有的伤兵躺在雪地上,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结成了冰。郎中汗流浃背地给刚刚送过来的受伤军官治伤,这时没有麻服散,伤者只能一边抽搐着一边发出低声惨叫,手术还没做完,许多人就痛死了过去。他们的尸体就留在原地没人抬走。

王贵弯腰坐在半截土墙后面,他脸色枯黄,丝毫没有战役开始时那般镇静。

战场上的浓烟仍旧遮蔽着太阳,然而,炮声和火铳声却微弱了许多。特别是在宋军防线的中央,当大队女真兵和契丹骑兵冲到之后,整个中央炮垒都已失守了。浓烟遮蔽了整个炮垒,烟雾中有黑影在不断晃动,有弯道和矛尖的闪光,有如雷的马蹄声,鞑虏嚣张的喊叫声,还有宋军将士最后抵抗时,竭尽全力喊“大宋万胜!”之声,他们为大宋拼杀到了最后一刻。

久经沙场之将,战役开始之前,王贵做了多方准备,然而,却无论如何没料到这个结果。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仿佛契丹人该死的日旗,倾斜的阳光照着王贵的脸,刺痛了他。

战役一开始很顺利,左右翼轻易打退了辽军的进攻,然而,就在他以为胜局在握,而辽军最后孤注一掷地进攻之时,中央炮垒前数万火铳营的防线居然在转瞬之间崩溃了。两军相争只在一线,真正的兵败如山倒。前阵火铳营齐射出现大规模的炸膛之后,后阵火铳营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中军虽然兵力雄厚,但火铳营大都是南方调来的新营。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南方实弹训练时还是好好的火铳,忽然在性命攸关的决战关头纷纷炸膛。辽军还没冲上来,士兵们有死伤,有受惊的,还有发狂的,新营的军官经验不足,也没有当机立断地控制局面,甚至发生了营啸,士卒们惊慌失措地叫喊着丢下随时会炸膛的火铳,回头逃跑。

脸色苍白的护军使和带兵官不停地从炮垒上退下来,向王贵报告大军前阵崩溃的经过。

这些报告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在蔑尔勃骑兵最开始突破,宋军死伤最为惨重的一段防线,火铳营的带兵官和护军使大部分都战死了,逃回来的军官只是转述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消息。即使是真的消息,从前方逃到帅帐,军情已经瞬息万变。而王贵不得不依靠这些消息调派手中仅有的预备队企图夺回炮垒。因为辽军骑兵突破的太快,在宋军反应过来之前就割断了中央营垒和左右两翼老营的联系,王贵可以用来反击辽军的精锐营头极其有限,张宪的骑兵冲了上去,但很快就和契丹骑兵缠战在一起,双方骑兵厮杀了足足个多时辰,张宪所部损失惨重,不得不在被辽军包围之前撤出了战场。因为辽军骑兵割断了宋军各部之间的联系,此时王贵得到的消息是张宪已经战死,宋军反败为胜的机会已经变得极为渺茫了。

左右参谋官有的神色仓皇,有的脸色煞白,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此地危险,我等护送大帅退下去?”牙将胡清低声道。

他一挥手,几个膀大腰圆的牙兵围了过来,只要王贵点头,就簇拥着他退出险地。

“放肆!”王贵不但没有接受,反而斥道,“我等身受朝廷大恩,焉能怕死?退缩苟活?”

他手按宝刀,冷冷逼视周围的将领,有人刚才跃跃欲试,想要跟随大帅退走,此时都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目光。“大帅,胡某不怕死!”牙将胡清忿怒异常,他拔出腰刀,单膝跪地,悲愤异常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事已至此,大帅当先保重身躯,收拢部属以待将来,请允末将带人出去冲杀一阵,为大帅断后!”其他几个牙将也或单膝下跪,或挺刀请战。这些都是出生入死多年的亲将,到了这地步,生死置之度外,拼却一死也要保王贵的性命。然而,王贵却并不领情,他环视众将,虎目凛然,按刀徐徐道:“岳相公常说,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则大宋天下太平。今日一战,贵无德无能,连累三军,焉能再贪生受辱。”

“今日好叫辽贼知道!”王贵脸色转冷,沉声道,“大宋有断头之将,无惜死之人。”

章 156 中夜四五叹-1

天色渐暗,左念远等人的心情也暗了下去。

城外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时间。雄州城内的宋军多次出城冲杀,陆明宇、罗闲十甚至亲自带领最精锐的掷雷手营出城交战,然而,中军崩溃得实在太快了。陆明宇虽有心将其他几部宋军救出来,但每次出城,都遭到大队辽军的围攻,苦战竟日,不得不又退回城内。

及至暮时,战斗已渐渐平息,城外宋军尚未完全崩溃,却被辽军分割成三部包围。除了原先的中军、左右翼炮垒守军之外,张宪所部骑兵已经不知去向。战场上幸存的宋军余部纷纷收缩起来防守,人人都在拼死抵抗。而辽军既没有炮,也没有炮手,一时不能吃掉这些硬骨头。

这一场战斗,无论对宋军还是辽军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宋军大阵中央炮垒前面的防线本来应该是最难攻克的,结果却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崩溃了。辽军骑兵就好像嗅到了鲜血的蚊子一样,拼命地从宋军防线的缺口涌了进去,并不断地扩大这个缺口,在极短的时间内,造成了整个大阵中央数万宋军的溃退,进而将宋军分割成相互不能救援的几个部分。对辽军来说,这是一场做梦似的胜利。一种长生天保佑的幻觉笼罩着大部分辽军将领和士兵。而对耶律铁哥这样的大将来说,不可思议的胜利同时也是令人恐惧的。因此,确定了胜势以后,他选择了最稳妥的一种方法,在马力彻底耗竭之前,将宋军团团围住,等着往后几天集中兵力,一一将被围的宋军吃掉。

弥漫在战场上空的硝烟在渐渐消散,战场上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体。

战场上的尸体有单个的,有成堆的,白天流出的鲜血已经结冰。人马尸体最密集的地方是宋军的中央炮垒上,大军崩溃之下,数千宋军做了殊死的抵抗,给辽军也带来了惨重的伤亡。哪怕是久经沙场的辽军将领,也从未见过在一个狭小的地方死伤这么多的人。白天,辽军骑兵在胜利的兴奋趋势下,马力几乎用到了极限,数个时辰不停地战斗,也让人疲惫不堪。因此,对于耶律铁哥暂且围困宋军,停止进攻的决定,无论契丹人、还是蔑尔勃人、女真人,都由衷拥护。这就好像狼群困住了一群羊,没有必要赶着吃掉,只等着挑选弱者一一扑杀罢了。

雄州城内,中军帐里火把通明,军官们还在连夜议事。

“我军新败,辽军气势正盛,如果弃城撤军的话,会不会正中敌军下怀?”

“不撤军,雄州难道守得住吗?这是座孤城,粮草又已经不多了。”

“城外十万大军都败了,如果半路被辽军围堵截杀,我们冲得过去吗?”

“那可不一定,辽贼和城外大军激战整日,已经十分疲惫,此时不冲,将来更没有机会了。”

“城外尚且有被围困的人马,救是不救?”

“咱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管得了他们?”

“对啊,张宪和背嵬军都不知哪里去了,中军本部人马,要救也是该他们去救。”

“那可不是这么说,中军营盘扼住南下的道路,咱们总得找一条路杀回去,总不能往北冲吧?”

“那倒是,不过,中军就别指望了,那帮混蛋!白天这一仗输得莫名其妙。”

“可是中军那边,说不定王将军也在里面,咱们如果放弃中军,弃大帅不顾,会不会有麻烦?”

“狗屁麻烦,先保住大家要紧吧,大帅什么的,咱们只认赵大帅,王贵算哪一个?”

诸将议论纷纷,陆明宇只垂着头听。白天的冲杀让陆明宇十分疲惫,此刻他坐在铺着虎皮的便椅上,双脚大喇喇叉开,没有说话,沉着脸听众将的建议,只偶尔点一两下头,表示自己听到了。不知是否巧合,他恰好坐在火把投下的一片阴影当中,别人也看不清他的神情。白天战役开始之后,雄州守军就和城外宋军没了联系,到现在也不知道中军大阵为什么像在赵行德麾下时,陆明宇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赵行德南下,他与罗闲十、邓元觉经营河南三镇以后,在军中的威信也越来越高。多年的战场经验,让陆明宇知道,很多时候,决定胜负的不是战前的庙算,而是微妙的士气。军心这个东西相当微妙,很多时候,一只大军是败在自己人手上,而不是败在敌人的手上。不过,陆明宇自认没有像赵行德那样,几乎凭一己之力就把大军的士气从低落带动到高涨。他更擅长的是仔细观察,查看士气到底如何,并以此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一名牙兵掀开门帘,冷风灌入,陆明宇神色一动,抬头道:“你去请罗将军,那边怎么说?”

牙兵拱手道:“罗将军让小人回禀大人,大军新败,军心浮动,他恐怕辽贼乘夜偷袭,就不来军议了。军情紧急,当速做决断。出发之前既和陆将军说好,同舟共济,是战是守,陆将军主持军议有个结果,他也绝无二话就是。”陆明宇微微点头。无论在赵行德麾下时,还是在河南开镇,陆罗两将的地位都是并驾齐驱的。因此,此次出兵北征之前,为免贻误军机,罗闲十提出军议以陆为主,他要么不参加,参加了也近乎一言不发。两家合作,陆明宇也不可能亏待罗闲十的部下。因为罗闲十不在场,他的部下在军议时反而更活跃一些。

左念远坐在河南诸将中间,并没有多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早已不是初出茅庐,唯有一腔热血的士子。广南营的身后是陈公举和陈东,无论在中军大营,还是在河南左军,突围时都不会被丢下的。参加军议的都是久历沙场的宿将,近半个时辰后,结果已经渐渐出来了。总的来说,雄州不可守,当趁着辽军骑兵激战疲惫,城外各部宋军还在坚守的关头,立刻向南突围出去,只不过在突围的方向上,众将的意见还有些不同,到了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看着陆明宇,议论再多不如兵贵神速,这就是主将一言而决的时候了。

“孤军陷于绝地,这背水一战,我们只能赢,不能输。从白天看,辽贼还没有炮手,”陆明宇说。众将脸色凝重,稀稀拉拉地附和着,心下猜测接下来突围的部署,陆明宇却站起身来,伸了伸腿,仿佛坐久了要活动一下身子,他背对着众将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神色坚定道,“今夜准备,寅时造饭,卯初时分,骑兵带双火把四门鼓噪而出,掩护大军从西门出城,而后往西南方,通过辽贼被围大军左翼炮垒,然后再向南行军。”他顿了一顿,环视众将,问道,“你们先回去看看,有什么困难?”接着,有侧过头去,让牙将去通知罗闲十。军议之前,他们二人已经简短交谈过,都认为应当趁早突围,还有一线生机。如果等辽军解决了城外各部宋军,朝廷短时间再难派出一支大军北伐,守雄州就是死路一条。

因此,接到军议的结果后,罗闲十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便开始准备突围了。

午后酉时,辽人的进攻就停止了。城外宋军令人意外的打败,让城内每一个人都很紧张。是战是守,是盘旋在每个人心头的疑问。若让这种疑问继续存在下去,无疑会是谣言四起的开端。幸运的是,主将军议很快就有了结果,并且和大多数人想的一样,突围。各营都在紧张地准备。对极少上战场的新兵来说,躲在城墙背后会感到安全一些,而对久经沙场的宿将老兵来说,尽快摆脱绝境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是九死一生,总比十死无生要好得多。因此,突围的准备开始之后,军心反而稳定了许多。突围的行军队列和河间进军时一样,陆明宇和罗闲十两员主将带着精锐火铳营一前一后,炮队和辎重队走中间。

所谓死地则战,哀兵必胜。败仗和绝境,某种程度上,能使全军同心同德。

虽然将军和士卒所思所想并不一定相同。一个不可捉摸的天平,随着军队上下传达军令和为突围做各种准备,原本心存侥幸的人开始下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疲惫的人在积蓄着精力。“死就死吧,老子要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几乎每一个人心中都这么想过,一股决一死战的情绪开始笼罩。白天战斗所留下的小烟味儿还没散尽,大部分人都面色阴郁,沉默不语地做着各种准备。大部分军兵按营队或坐或卧。除了军官们小声的商谈外,各营很少有谈话声。有的人一遍一遍检查衣甲弹药,有的人细心地将行军饼叠好缠在腰间,有的人用手抓雪反复擦着枪刺,有的把塞靴子里的草倒出来,换上新烤干的草。所有人都全身贯注地做着各种琐碎而细小的事情,不多想,也不多谈论几个时辰之后的突围战。

章 156 中夜四五叹-2

城墙炮垒上,炮手缩在垛口后面,呼啸的北风刮过城头,人都被吹透冻僵了。

广南炮队指挥骆欢面色苍白,鼻子也冻得发红,他低头看着炮位上的四寸炮。炮身周围堆积塞子和火药桶,卯初突围,五寸炮和四寸炮因笨重无法带走,必须提前炸毁。骆欢不舍地一一抚摸着它们黑黝黝的炮身。“淳于造的上等铁炮,可惜了。”炮长低声道。火炮的巨大与威力,宋人重情,让人都对它产生某种依恋和不舍之情,在被迫要毁弃大炮的时候,更是如此。不过,和城外战场死伤遍布的情景相比,和数以万计的阵亡将士相比,这种情绪非但不合时宜,而且软弱无力。在战场上,胜利,或者生存,已经成了压倒一切的存在。骆欢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目光从火炮身上收回。

骆欢叹了口气,转身正待离开,忽然,传令兵带着一个脸色姜黄的军官走过来。

“左将军下令,让我前来接收贵部的重炮。”军官递来一张手令,面无表情地说道。

“什么?”骆欢本能地声音粗了起来。然而,对方却无动于衷,只是将军令伸到他的面前。

这不满的声音,让周围几个炮营的军官都围了过来,充满敌意地望着来人。五寸炮和四寸炮都称为重炮,火器大兴之后,这可是最宝贵的军器,若在平常,绝不可能拱手让人。然而,众人不善的目光下,那军官似乎毫无察觉,他的眼神阴郁,就这么冷冷地看着骆欢。这时,一群步履沉重的伤兵上了城墙,有的断了手,有的截了脚,有的缠着厚厚的裹伤布,他们脸色腊黄,有的相互搀扶,有的是被人抬上来的。这些人对城墙上的炮营官兵仿佛视而不见,静静地聚在接受重炮的军官身后。此时,骆欢这才注意到,那名军官右肘下面袖子里竟是空荡荡的,风一吹便有些微微飘动。

“你们这是,”骆欢心中不禁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贵部将重炮移交给我们。”姜黄脸军官冷冰冰地重复道。

“然后呢?”骆欢失声问道。

“然后,”军官嘴角浮起一丝骄傲,沉声道,“我们将坚守于此。”

他阴郁的眼神闪过一丝明亮,骆欢分明感到,这军官身后的几位部属几乎同时挺了挺胸口,带着某种特殊的骄傲。“好。”他沉声道,挥了挥手,广炮队的军官和炮手也退到两旁,无言地将重炮交到死守雄州的伤兵队手里。所有人的心中都是沉甸甸的,甚至不敢直视这些留下来赴死的人的眼睛。仍它天大的好汉,在目睹了战场上无数的受伤和死亡之后,说不恐惧那是自欺欺人。而眼前这一批人,尽管因为负伤,很难捱得过突围的慢慢征程,但在一线生机和以死捍卫荣誉之间做出抉择,却足以令任何自称好汉的人汗颜。三十五门五寸炮,十门四寸炮的移交,在压抑的沉默中完成了,有几个被截去双腿的伤兵被直接坐在炮位旁,闭目靠着装震天雷的木筐休息。骆欢本想指点一下炮位的安置和交叉射击,却发现那个姜黄脸的军官比自己更谙熟此道,便停止了班门弄斧。

广南炮队沉默地离开了,这时候,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

大战之前,每一个人最宝贵的休息和安静。

左军将士当中,有大约三千多伤兵自愿留下来死守雄州城。在大军撤离之后,四面城墙上的火炮会轰击来犯之敌,并在最后点燃火药,与登城敌人归于尽。除了这三千死士外,左军各营队在丑时完成了集结,丢弃了所有重炮和绝大部分弹药,只携带轻便三寸炮的炮队随同左军主力自西门出城,两千骑兵和三千马步人火铳手各手执双火把从四门驰出,高声鼓噪以掩盖大军的去向,最后汇集在一起向西南而行,会攻已被辽军围困的宋军大阵西翼炮垒,杀出一条南归的血路。

准备突围的军队都集中在直通西门的道路上,黑压压的一片,只在中间让出一条道路。众人没有交谈,没有咳嗽,没有呻吟,此时此刻,虽然没有战场上那般马蹄轰鸣和箭矢的呼啸,但这种安静更加让人毛骨悚然。军官都在士卒堆里,左军军官的袍甲本来跟士卒相仿,此刻更是分不出来。左念远和骆欢也挤在广南营的人堆里,感觉他有些郁郁,不由半开玩笑道:“怎么了,舍不得雄州?”骆欢哼了一声,反问道:“左兄,你怕死吗?”左念远一愣,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死亦我所惧也。”他心道。只不过,此时周围都是士卒,说出来怕是乱了军心。

“我也是,”骆欢看了一眼城楼上面,低声道,“不过,现在倒觉得,死比活更痛快。”

左念远顺着他的目光,身体有同感地点点头,道:“杵臼赴义,托孤程婴,确是死了更痛快。不过,各人有各人的责任,但有一息尚存,就不得丝毫松懈。”

骆欢知他是在激励自己,正要点头,前面的城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开了一条缝儿,与此同时,随着一阵密集的马蹄声,数百骑手执双火把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火光短暂地耀人眼花缭乱,“贾兄?”左念远低呼道,忽然认出了疾驰而过的贾元振,旋即收声。这数百在黑暗中打着火把冲出去的骑兵,半个时辰之后,每一队对将竭尽全力吸引辽军的注意。

他们将面临十倍于己的辽人骑兵的追杀,半个时辰之后,能有几人回到军中,就是未知之数了。

“各有各的责任,”目送骑兵们的身影消失在城门之外,左念远喃喃重复道:“一息尚存,就不得有丝毫松懈。”他浑身血液仿佛凝固,又好像要燃烧起来一般。

骑兵冲出城门后不久,城南和城东的重炮开始放空轰击,早已等在城内的各营便依次序鱼贯而出,和大张旗鼓的骑兵不同,出城的各营都没有打火把,而是借着大军西翼炮垒上依稀的火光引路,后队跟着前队一直往西南方向走。陆明宇,左念远和骆欢等统兵官都和士卒一样闷头疾走。因是夜里行军,又要隐蔽行踪,所有营头都不准备放铳,而是预先上枪刺,将火铳当长枪来使,并在枪刺上涂了黑泥。一路上,左军大队伍四面的蹄声声响个不住,广南营跌跌撞撞,走走停停,有时外围的呐喊之声大作,似乎是外面和来袭的骑兵交上手了。

“各在队列,不得乱走!”“辽贼没有炮,结阵向前!”左念远听见有人低声传令。

喧嚣声了一会儿,很快又平息下来,继续往前走。

“我们也许会败,大家肝脑涂地......”黑暗中,骆欢盯着远处的重重的黑影,暗暗想到,天边黑影仿佛无边无际,地上偶尔会绊到冻硬了的死尸,仿佛在地狱中行军一样,“不过,”他喘了口气,握紧铳杆,“大丈夫死则死耳,辽贼只是煊赫一时,我们就算败了,大宋也一定会胜!千秋之下,自有人来祭奠我这些孤魂野鬼。”想着想着,脚下的步伐不觉轻快许多。

“死则死耳,就算是死了,我等也是十万雄鬼,哪怕十八层地狱,也是不惧。”

此番形势,与白天出城救援中军时有所不同。白天胜负未分,辽军求胜心切,故而拼命堵截雄州出援的宋军。宋军又有退路,每每遇到挫折,便退回城内。而此时此刻,左军数万人马,上下抱定了背水一战之心,而辽军不知是因为苦战一天,或是不愿与宋军夜战,或是主力分为数路包围宋军,且被四面游荡的宋军骑兵所迷惑,抽不出足够的兵力前来堵截,或是派出了兵马堵截却兜错了方向。总而言之,在左军主力到达城外宋军西翼炮垒之前,始终没有一支足够规模的辽军拦住他们,几支先后前来的骑兵也被打退了。

骆欢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就要破晓时候,大军便到了被辽军围困的大营西翼炮垒前面。

幸运的是,虽然消息不通,苦守西翼炮垒的数千宋军在高处先望见城内大军出援,不由喜出望外,当即开炮轰击炮垒外围的辽军。炮垒下面的宋军前锋听见前面炮声,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发起了攻击,火铳手没放一铳,就上枪刺往前冲。西翼炮垒的周围的是女真军,在白天的战斗中早已损失惨重。在内外宋军的拼死夹击之下,女真军只稍作抵抗就退了开去。左军夺得一条生路,炮垒上被围困的宋军则是绝处逢生,双方都是士气大振,欢声雷动。

炮垒上都统制官姚先当即表示愿受陆明宇的节制。两部宋军汇合在了一起,稍作整顿,便向南撤退。此时,天色方才微明。辽军判明雄州宋军突围遁走意图,急忙禀报耶律铁哥。

章 156 中夜四五叹-3

“雄州宋军主力突围而去?”

耶律铁哥怀疑地看着完颜雍,又看了看奚军统领萧檀。

就在刚才,萧檀还向他禀报说,宋军主力仍坚守雄州,奚军奉命攻城,结果被城头的火炮猛轰,吃了不小的亏。昨天夜里,雄州宋军主力四出骚扰,不但女真营来报遇袭,其他各处也都报了急。不但是雄州宋军,各处被围宋军仿佛约好了一样,全都趁黎明前这段时间拼命折腾,尤其是被辽军困住的数万宋军中军人马,几乎在雄州方向闹出动静之后不久就开始全力向南突围,因是夜里,辽军各部都久战疲惫,耶律铁哥能用得上的捉襟见肘,只能调兵遣将全力阻止宋军中军突围,并阻止各部宋军向中军靠拢,其余辽军大都紧守着营盘,天明时候又纷纷禀报遭到宋军的攻击。

“你们遇到的。确实是陆明宇所率宋军?”

“千真万确。”完颜雍跪在地上,头皮有些发麻,他只知宋军攻势猛烈,前面根本撑不住,“雄州宋兵都凶悍得很,人数又多,不要命朝我营冲过来,我营已经苦战了一天,死伤无数,士卒疲惫,实在是挡不住,这才退了下来。大王正在整顿兵马,想要夺回炮垒将功赎罪,另外,我部势单力孤,无炮无骑,请北院大人调拨援兵......”完颜雍话音也来越小。完颜宗弼这样的女真人中顶天立地的人物。耶律铁哥也是说杀就杀,完颜斜也又不敢亲自来向耶律铁哥请罪,只派了他过来禀报。

“果真如此?”耶律铁哥的目光仿佛刀子一样地盯着完颜雍。

这个女真人卑躬屈膝的样子,让他生不出任何怒意。他早已过了靠杀人来泄愤的年纪,要杀,他也是杀像完颜宗弼这样的大辽后患。可惜,蔑尔勃人还没有多少死伤,王贵的大军就莫名其妙地崩溃了。萧塔赤凭空立下了大功,今后要铲除他又要多费一些手脚。来自草原的蔑尔勃蛮人才是大辽的隐患,而女真人已经元气大伤,完颜斜也这样的庸人为主,不但不是威胁了,稍加笼络,反而能成为已经想到这里,耶律铁哥的目光生寒,再度看向了完颜雍。

“雄州宋军不过三万人马,女真部却有将近五万人,五万对三万,被人家一下子打退了,好厉害啊?!难道就因为这样?完颜斜也怎么不敢亲自来见我?”耶律铁哥的话仿佛雪风一样冷,令人忍不住战栗,完颜雍的脊背微微发抖,不知不觉,冷汗已经浸透夹袄。“不过,女真营昨天为攻打宋军大阵,立下了大功,女真死伤了不少勇士,兵马疲惫,还没有休整过来,败了一阵也没有什么,将功折罪就可以了。本将也不是赏罚不明,残暴好杀的人,你回去告诉完颜斜也,他大可不必担心。”周围的契丹将领都露出嘲讽的笑意,耶律铁哥又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完颜雍。”

“既然完颜斜也派你来见我,也算是一个勇士,”耶律铁哥放缓了语气,沉声道,“完颜雍,我记住了,今后为大辽好好杀敌吧。”

“多谢北院大人。”完颜雍松了口气,告退出了大帐,冷风一吹,直觉脊背都是凉浸浸的,整个人仿佛虚脱一般。不知为何,极度的恐惧之后,对耶律铁哥,完颜雍便不那么害怕,取而代之的反而一股敬畏,而对完颜斜也这位名义上的女真之主,他从心底里生出一股隐隐的恨意。

完颜雍离开后,耶律铁哥沉思了一会儿,一边割肉,一边吩咐道:“羊要吃肥的,西边窜出去这股宋军,不值一提,中路被围住的大军,千万不能放跑了。”他的语气十分笃定道,“打完这一仗,宋朝就得跟我们求和!属于我大辽国的,我们要宋国加倍地赔出来!”说完,他将一片沾着血的羊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帐中原本冰冻一般的气氛顿时一缓。被围宋军闹腾得虽然厉害,但总是弱势,辽军的难处,只在初时本没料到这般大胜,而南下兵力不足,只是将宋军分割围困已耗尽全力。兵力捉襟见肘,便须得有个取舍。此时耶律铁哥做主放掉了最为难啃的雄州一部宋军,剩下的宋军就要好办多了。

众将虽不明白为什么耶律铁哥这么有信心,也都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随着白天的到来。砰砰的火铳声再度激烈地响了起来,昨夜雄州宋军的突围让被围各部宋军都兴奋起来,呐喊声、叫骂声,炮声响彻了天空,战场再度弥漫着血腥味和火药味。困兽犹斗,才能求生,残存宋军鼓起了所有的希望,力图为自己的命做最后的搏斗,夺下一条南归生路。而辽军一边紧急从南京调集兵马前来助战,一边全力构筑营垒,继续将战场上剩余的宋军团团围住。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每一次交锋都是一场无比惨烈的厮杀。

............

月色明亮,大食的土地因干燥而微微有些发白,地面很硬。

经过最后一段平静的航行,庞大的西南海水师终于靠上波斯海的西岸。

在富有经验的海商指引下,顺着海岸驶到距离大食的名城巴士拉最近的一座海边市镇。

“就在这儿登陆吧。”赵行德用力踩了踩脚下坚实的土地。

这里曾经商贾云集,货栈密布,是宋国商人与大食商人交易的一处主要地点,历经战乱劫数之后,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清澈的海水上漂浮着木板的残片,庞大的宋国船队突然出现在波斯海上令大食人十分惊慌,各地诸侯紧急征召了民夫,日日夜夜都在修补城墙。进入波斯海之后,先后有几波大食水师主动进攻西南海水师。然而,在水师数以千计的火炮齐射之下,这些攻击如同飞蛾扑火一样,轻易被粉碎了。多数商船将暂时停泊在海边市镇,适合内河航行的炮船将溯流而上,前往巴士拉尝试与河中大军会合。

水师军官们现在完全不担心在水上与大食人交战,不过,却有些担心来自岸上的攻击。

溯流而上之时,炮船行驶缓慢,大食人若岸上顺流放火,恐怕应变不及。因此,赵行德下令火铳营上岸,除了五千火铳手之外,又从商船船队中征召了会使火铳,发弓弩的水手两千多人,总共七千余人,分为左中右三军,左右军各两千人,分别由杜吹角、高肃统领,沿着河流的两岸行军,搜索大食军队踪迹,保护船队的侧翼,并尽可能在火炮射程之内征集粮秣。中军三千人住在船上,由刘志坚统领,准备增援左右两翼。抵达波斯海西岸之前,水师原有战马因为不耐长途航行,已经全部死了,只有一些不堪骑乘的驽马和骡子可供驮运和拉弹药车。因此,在上岸的军队没有骑兵,只有火铳手和少量的弓弩手,全都是徒步行军。

这支全是步卒的军队一被发现,附近部落立刻将之视为了盘中餐。

因为西南海水师在海上的战斗中干得太过干净利落,几次侧舷齐射,绝大部分敢于挑衅的大食海船都已变成了木片。宋国水师的威力,还远远没有传播到内陆部落。而且,内陆的部落首领都固执得仿佛石头一样,就算有所风闻,他们也只相信自己看见的。“全是大船,装满了东方的货物!”“他们没有骑兵,没有马!”“居然没有骑兵?!”“还有比这更肥美的羊羔吗?”这两句话简直就是最好的动员令。各个部落首领头人欢欣鼓舞,战士们飞快地上马,人人唯恐落在了后面,在出发之前,有的村子甚至举行了盛大的庆祝。

“切开他们的头!”年迈的父亲高声鼓励着儿子,“不比切西瓜难。”

“这些东方人不是河中的夏人,而是懦弱的宋国商人。”稍有些见识人这样想着,“而且,平原上步兵根本没有用,怎么能敌过骑兵呢?宋人真的只适合当商人啊。别说是几千人,哪怕几万人,也敌不过勇士们几次冲锋。”在这种幻想的驱使下,还没等罗姆突厥的将军招募,他们仿佛见了肉一样的苍蝇似朝着河岸赶去。

水师火铳营上岸行军刚刚半天,正午时分,杜吹角所带领的左翼火铳营就遭遇到了第一波五百多大食骑兵的突袭。沙漠中的部落骑兵的队形十分混乱,但若单论勇悍而言,他们丝毫不逊于罗姆突厥的禁军。为了避免伤亡过大,杜吹角下令火铳营整队收缩,直接将行军队形列改为了便于防守的横阵,并靠拢正溯流而上的水师船队。

这样一来,大食骑兵向火铳营冲锋的时候,除了要面对两千杆火铳之外,还要承受数百门重炮的齐射。

水师炮船的齐射是如此猛烈,在部落骑兵的眼里,这简直跟天崩地裂一样,炮船一轮齐射之后,大食骑兵就纷纷策马往后退,仅有几个控制不住战马窜到火铳营跟前的,也被趁势向前突击的火铳手刺。战场上大食人马尸横遍野,而杜吹角麾下的火铳手却没有一个受伤的。在水师火炮的支援下,他们一次齐射都没有,就上枪刺就把气势汹汹的大食骑兵打退了。

章 156 中夜四五叹-4

“真太没意思了。”杜吹角若有遗憾地将枪刺插回皮套。

气势汹汹的大食骑兵,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尸体,除了少数呻吟哀嚎的伤者外,全都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去清理一下。”他派了一个百人队过去。火铳营老兵在清理战场方面有十分娴熟的技巧,先挨个儿检查敌人的尸体,发现没断气的就补上一铳枪,然后拾取兵刃,最后才是翻检口袋。老兵们还尽可能将倒毙的战马分解成肉块带了回来,水师战船上盐巴充足,马肉虽然有股腥臊味道,毕竟是新鲜的肉,比广州出海时携带的老腌肉要强多了。

因为船行缓慢,火铳营打扫战场几乎没耽误时间,就跟上了船队。

大都督座船上,马援羡慕地看着岸上:“这仗打的,真是痛快。”

“可惜北方没有这么大的河。”许孝蕴遗憾地摇了摇头,他回头向船楼上看去,只见大都督本人也深深皱着眉头,丝毫不为眼前这场轻易的小胜而高兴。自从登上波斯海岸以来,赵行德便派出牙兵探听消息,然而,海岸小镇遍寻不见一个了中国人,大食人只知道夏军攻占了巴格达,在巴士拉与大食军队恶战了一场又撤走了。“不知北伐的结果如何了?”许孝蕴暗暗思忖,“最好不要大胜,大胜则邓素的权位巩固,再过数年,他的羽翼更加丰满,要扳倒邓素就殊为不易。但也不要大败,大败不但令国家元气大伤,而且以现在朝堂上的势力,未必是理社得益,副相陆云孙很可能借此机会取代邓素。陆云孙久负盛名,根基巩固,又主张还政于陛下,他若上位,理社想要东山再起就更难了。

大块大块地马肉被小船送上来,甲板传来水手们的阵阵欢呼声。

“都督大人,干脆筑一座京观,让他们知道厉害!”

“不必了。”赵行德回过头,看见一群年轻的过分的脸庞,说话的人名叫卞常,是水师学堂学生中的佼佼者。马援、冯糜等人陆续担当方面之后,这批学生军官就递补上来为赵行德担任文吏,另外又从牙兵中选拔了几位传令官。这些人能经常得到将领们的指点,都是作为将来的军官种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打过仗就算了,留点余地。将来商人们还要一拨拨过来和他们交易,单靠水师也不能包打天下。”他放缓语气,对跃跃欲试地参谋官们道,“不过,这场战斗,如果杜吹角愿意做保姆的话,你们都可以下去见见血。”

卞常等人呢顿时喜出望外,拱手齐声道:“多谢大人。”

他们投笔从戎以来,还没经历过几次血战,他们的战争经验,主要就来自史书里的记载,平常和宿将老兵们相处,别人高谈阔论,他们只能暗暗羡慕。实战机会不可多得,哪怕只下到营里当个普通的火铳手,也兴高采烈地请战。从刚才的情况来看,火铳营在战船的掩护下有惊无险,赵行德这才放他们下去参战。虽然战场之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但不冒点险,又怎么能锤炼出来。

小船将学生文吏们送上岸,杜吹角体会赵行德的意思,将他们尽数安排在火铳队的第一排。这时,被打散的大食骑兵又在火炮的射程外聚集了。刚才那种惊骇过去以后,溃退让很多部落的战士觉得羞愧,他们极力地向新来的部落战士描述东方人带来的雷火的可怕,特别是哪些在极远的距离散布死亡的邪恶铁球。可是,新赶到的部落骑兵不但不信他们的话,反而把这些话都当成了懦夫编造的谎言。偶尔有人将这些谎言禀告给部落的首领,无一例外引来部落首领们大发脾气,认为他们是被东方人的数量给吓到了。于是,首领们再度向部落战士灌输了“一个英勇的骑兵足以践踏一百个懦弱的步卒”之后,聚集起两千多骑兵,向杜吹角所部火铳营发起了冲锋。

“放近了打,没有军令,不得发铳,听明白了?”

“明白。”卞常压抑地兴奋,低声答道。

铺天盖地而来的蛮人骑兵,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和呐喊声,在这一瞬间仿佛全都消失。

他只听得见自己的砰砰心跳,一瞬间之后,战场上的声音再度充斥耳膜。

卞常朝左右看看,发现除了几个和自己一样,从都督幕府出来的文吏之外,其他第一排火铳手面色平静得惊人,他们脸庞肾铺满尘土,从侧面看好,他们就像泥俑雕塑一样静静挺立着,眯缝着眼睛目视前方。第一排火铳手身后,大部分火铳手面色也十分平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真壮士也!”卞常暗暗叹道,不禁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惭愧。他心绪平复后,平常所知关于火铳营战斗的条令和经验又重新回到了脑子里。

宋国的火铳营经过多年的战斗,已经形成了一整套与骑兵交战的条令。

如果敌我兵力相差不大,火铳手又足够精锐的话,火铳营将领们通常喜欢采用“临敌不过三发”的反冲击战斗。那就是将骑兵放近,前排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出三铳,然后全营上枪刺向前突击。这时,已经被排铳打乱了队形的骑兵,每一骑通常都会遭到五六个火铳手的围攻。通过这种办法,火铳营就能在敌骑撤退之前,留下更多的“首功”。刚才第一次遭遇大食骑兵攻打时,杜吹角出于稳妥而选择了稳守,现在他显然有了更多的想法。

“各在队列,不得发铳!”营指挥悠长的口令,让卞常更明了了主将的意图。

大食骑兵加快了速度,数十个号角一起吹响,两千多骑兵撒开了冲刺,当真遮天蔽野,马蹄纷乱如雷,震动着大地,飞快的骏马载着部落的旗帜呼啦啦地急速接近,大食骑兵们喊着宋人听不懂的口号更压过了马蹄声,惊天动地。船楼上,赵行德皱起眉头,水师中只有他在内的几个人听得懂他们的口号“杀光他们!杀光他们!”其他人只当这是野兽的咆哮罢了。

宋军这边,两千火铳手如山岳一般岿然不动,安静得可怕。

突然,“轰”一声炮响,黑色的炮弹如流星般穿过湛蓝的天空。

随着大群骑兵进入射程,水师战船火炮开始连续不断地发射,无数被形容为“邪恶的铁球”的炮弹破空飞过,炮弹是如此密集,一发接一发地呼啸着落在正在冲锋的骑兵群中,血肉横飞,又带起一片片惊呼。后面的大食骑兵清清楚楚地看到,伴随着炸雷般的声音,颗颗“邪恶的铁球”从船上呼啸而出,铁球飞行的距离远远超过普通弓箭的射程,更给冲在前面的骑兵带来巨大的死伤。“这是魔鬼,还是天神的震怒?!”部落骑兵们从未见过这种群炮齐发的场面,阵势,刚才山呼海啸一般拼死冲锋的气势顿时萎靡了下去,冲锋的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

“他们不会就这么退走吧?”卞常忽然想道。

他双目余光看着严阵以待的袍泽,忽然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羞愧。

“该死的,不会又退下去了吧。”

杜吹角嘴里喃喃道,他眯着眼睛紧盯着不远处惊慌失措的大食骑兵。这些都是送上门来的军功啊。“应该不会的。”他身旁的副将低声念叨道,又有些但心地望着前面。果然,除了少数骑兵慌乱地逃到火炮射程之外,在首领们大声地鼓动下,大部分骑兵不负众望地在弹幕下完成重新整队,然后挥舞着弯刀朝火铳营的横阵冲过来,前锋骑兵已经在弯弓搭箭,在马上摇晃着身子朝这边瞄准。“这才像话嘛。”杜吹角一拍大腿,大声叫道:“预备——”火铳营前排的火铳是早已经架好了的,军令一下,火铳手们扶着铳杆的左手愈发用力了一些,右手将火折子送到嘴边,小心地将火苗吹得又红又亮。吹火折子是火铳手最重要的本事之一,小了吹不亮,大了又可能把把火苗吹灭。第一排几乎全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对方排山倒海的骑兵冲锋,颤动的地面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动作。

“呼——”“呼呼——”

卞常第一次上阵,抖着手连吹了几下都没把火折子吹亮,急得额头汗水都下来了。

“卞大人,别担心,打他们比打野猪还简单。”队长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低声道。

“是,是。”卞常稳了稳心神,“呼——”的一口气吹去,终于,火苗吹亮了。

他的心才落到胸口,忙不迭将右手放在了火铳药引之旁。这时候,大食骑兵已经冲进了射程,战马的冲力再加上强弓的力道,再加上向天抛射,射程略微比火铳长出一筹,箭矢嗖嗖地从天空落下,后排的部分火铳手忙将大藤牌举过头顶,为身旁的袍泽抵挡箭雨,另外一些火铳手则端立不动,准备送火铳或者上枪刺冲击。在前排火铳手的视野里,大群的骑兵冲出了烟尘,越来越近,凶狠地挥舞着弯刀叫嚣着,仿佛一群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魔一样。

章 156 中夜四五叹-5

“点火!”

一声暴喝在耳畔想起,卞常直觉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将火折子凑到药引上。

“砰——”“砰砰——”“砰砰砰砰——”爆豆子一般炸响的铳声,阵阵硝烟腾起。

铳子如暴风骤雨射向前方,近处,数匹大食战马哀鸣着前踢软倒在地。战马伤口喷涌着鲜血,马上的骑兵拼命挣扎。卞常吸了一口凉气,他还来不及细看,身后又是一声喝令“递铳”,第一排火铳手忙将放空了的火铳借给后面,顺手接过一杆填好的火铳,刚刚架好,“点火”的喝令又喊了起来。“砰砰砰砰——”“砰砰——”火铳声再度响起,几个刚刚爬起来的蛮子战士被铳子击倒在地。另有数匹战马被打死,这一次冲得更近,战马在惯性的驱使下跌跌撞撞地往前,在浅白的沙土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扬起的沙尘几乎溅到了卞常的脸上,他也顾不过上,在背后高声“递铳”的军令下,前排火铳手如木偶一般迅速和身后交换了火铳,迎着横冲直撞而来的大食骑兵点燃了火药引线。

“三、二、一......”

尘土铺面,卞常只觉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大食骑兵只有十数步之遥,弯刀闪耀,火铳药引子“兹啦兹啦”的跳跃着火花。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大食骑兵堪堪冲到近前,铳子如暴雨一般射了出去,被击中的马匹厉声长嘶,有的受伤翻滚在地,战马受惊高高扬起沉重的铁蹄,骑手拼命地驱使受惊战马向前冲,啼声如雷,更多疾驰的战马在惯性下根本停不下来,骑兵的身影遮住了阳光,好像山岳一般压了过来,好像要把面前的矮小的火铳手踏为肉酱一般。

“妈啊——”卞常刚刚放完火铳,连上枪刺都来不及。

战马急冲而来,灰沙铺面,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干翻他们!”“冲啊——”“向前——”“向前!”

正在这时,第二排,第三排火铳手猛跃向前,他们手中拿的,正是刚才第一排放空,上了枪刺的火铳。铳枪如林,仿佛豪猪突然鼓起的尖刺,势如扩弩,节如发机,猛然扎向因火铳齐射而陷入混乱的大食骑兵,两军争锋,争得就是这一线之机,如果大食骑兵稍作整顿,被动应付的火铳营就会受到更大的损失,而现在,原以为可以杀入火铳阵大砍大杀的骑兵陷入了真正的噩梦。“冲啊——”“挑翻他们!”“干死他们!”每一名骑兵都受到五六杆铳枪的围攻。杜吹角麾下的水师火铳手,无一不是百战余生之辈,个个悍勇无伦,莫说是火铳在手,人手一杆铁枪,都是一支奋击百万的虎狼之师。些老兵不用刺的方式,而是枪刺划过战马的软腹部,制造出巨大的伤口,战马鲜血狂涌出,一些骑兵在马上挥刀乱砍,却被更多的枪刺扎下马来,乱枪刺死。大食部落交战,勇士都是骑兵,两条腿的都是懦夫和奴仆,哪里遭遇到过如此强悍的步卒。

“该死的。”拼命控制住战马之后,冲在前面的骑士开始操控战马后退。

有些骑兵一边退,一边弯弓搭箭,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深陷的眼中射出凶芒。

“邪恶的异族人,该死的。”冲在前面皆是大食部落的精锐骑兵,在火铳营上枪刺冲击之下,本不会如此轻易地溃退,不过,这一退并不是溃退,而是一种成熟的战法,俗称为“放风筝”,步兵战骑兵,只能靠阵型以少胜多,骑兵一退,步兵为了追上去,勇健者在先,懦弱者在后,阵型一乱,便容易被骑兵个个击破,单个散乱的步卒只能任由骑兵箭射刀砍,是毫无抵抗之力的板上之肉。“后退——”“后退——”“有他们好瞧的!”

异族人听不懂,骑兵们肆无忌惮地大声呼喝着,准备陷阱。

然而,火铳手们大杀一阵之后,齐齐停住了脚步,狂风卷着沙砾掠过他们的脸庞。

火铳手呼呼大声喘息,身躯却纹丝不动。“闻鼓则进,虽有刀山火海而不避,鸣金则退,虽有金山银海而不留,”军阵的前排,铳枪如林,经历了刚才那般爆发之后,如山岳一般沉默的火铳营军阵更给了对面极大的威力。第一排和第二排火铳手冲过了第一排火铳手身旁,卞常这时已经回过神来,他看着前方肩并着肩的宽阔背影,神色复杂地自言自语道:“十步一杀!”一步不多,一步不少,随着各队队长的口令,原先站在第三排的火铳手冲了十步之后,猛然一起停步,冲在前方的火铳手也迅速地收拢队形,推到了队列整齐的火铳手身后,这时,卞常所在的原第一排火铳手也上好了火药铳子。

前排火铳手重新架起了火铳,指向前方惊疑不定的大食骑兵。

十数个呼吸,十步之间,火铳阵便从暴发冲阵到重整,不动如山。

“呼——”“呼——”卞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胸口发闷,刚才那十数个呼吸,他好像一直憋着气一样。

就在那一刻,发了狂一样的骑兵和战马距离卞常是如此之近,仿佛下一瞬间就要被踏成肉泥,卞常已经做好了成仁的准备。然而,几个呼吸之后,后排的火铳手以狂飙一般的冲刺将敌骑杀退了下去,其间生死之交的转换,令卞常这个初次上阵的雏鸟浑身虚脱,紧接而来的,是激动不已的战栗,战栗,仿佛打摆子一样从心里的战栗。这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兴奋。一股热流直贯胸腹,通达四肢,让他不由自主地昂首挺胸,虎视鹰扬。

“这就是强兵,天下精锐!”这种念头随着热流浮现在脑海,盘旋不去。

兵部操典上以步制骑之法,早已刊行天下,敕命各营操练,然而,在两军阵前能够如此娴熟的施展出来,收放自如的兵将,普天之下数不出几支来。在这一霎那,卞常不再为刚才的失态而羞愧,而是从胸口升起了一股浓浓的自豪,一股他从前所无法理解的,只属于火铳营老兵的自豪,同时,也有了为此不惜性命的决心。

风沙扑面,卞常觉得视线有些模糊,用力睁了睁眼睛,忽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说的不错吧,杀他们和杀野猪差不多,屁滚尿流。”队长大笑着说道,“野猪可不会这么成群结队地冲过来挨铳子。”他说着不屑地朝远处吐了口唾沫。“正是。”卞常下意识地收住了一个书生的笑,咧了咧嘴,喝道,“干死他们!”他握紧了手中的铳枪。

大群的大食骑兵在火炮射程外逡巡不定。他们不甘心就这么被打败,可是,火铳营的悍勇坚韧,大大地震惊了那些部落骑兵,此外,刚才短促的战斗中,战场上还遗下一些受伤的部落战士。于是,他们就这么远远地徘徊在“邪恶的铁球”轰击的范围之外,操着各部落的土话,用尽最恶毒的语言朝着火铳营大骂、诅咒、威胁着。火铳营这边虽然骂回去,但是,片刻之后,几十名刀盾手出身的老兵越众而出,揪住那些躺在地上的大食人的脖子,一个一个地补刀,杀完人以后,又将地上哀鸣不已的伤马也一一杀死。然后将战死者随身的首饰,钱袋,以及精良的刀剑收集起来。“搜尸”的整个过程,这些火铳营的老兵做得有条不紊,在和契丹人的战斗中,他们早已轻车熟路了。

好马、快刀、兄弟,是部落战士最为珍贵的财产。然而就在他们眼前,这些被一群渺小的步卒被一一收割,这场面落在大食骑兵的眼中,无疑是赤裸裸的羞辱,对面的诅咒和骂声越发的大了。这些丝毫没有影响老兵们打扫战场的动作,不过,一直到他们马肉分割成大块运回船上,对面的骑兵都没有发起一次真正有意义的进攻,他们一边高声诅咒着,一边眼睁睁看着这群邪恶的步兵在战场上完成了“收割”,退回本队扛着火铳继续行军。

“可惜了。”刘志坚十分遗憾地摇头道。

大食骑兵犹豫不前,赵行德手下将领没有一个觉得幸运,只感到遗憾。甚至有人建议示敌以弱,引诱更多的大食骑兵进攻火铳营,再集中火炮猛轰他们。“刚才那一阵,要是有五百精锐骑兵抄他们的后路,哪怕从步卒背后杀出来追上一阵,战果至少要多上一倍。”刘志坚继续遗憾道,他身旁的中军将领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水师的火铳营不在多而在精,因此,这些将领都是赵行德从火铳营里选出来的精锐,有步将出身的,也有骑将出身,炮手出身的,无一例外,他们在船上早就憋出了一肚子火气。水手们和火铳手仿佛天上势不两立一样,私下将这些搭船的叫讥笑做“客商”。好容易有了一次见血的机会,让这些成天缩在船舱里的老鼠见识见识火铳营精锐的厉害,对面的骑兵却又认怂了。

这可真叫人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

“好了,继续前行。”赵行德摇了摇头,安抚众将道,“巴士拉说不定有大仗打。”

章 157 常为大国忧-1

“将来,还有大仗要打。”赵行德低声道。

他摘下帽子,冲着前方挥了挥,兴高采烈的士兵们大声欢呼起来。在他们头顶上,一轮太阳挂在湛蓝天空的正中,炙热的阳光烘烤着白色的大地,战场上飘荡着硝烟、马粪和尸体的臭味,火铳手们买着整齐的步伐向前走着,这些味道对他们来说,这些都是令人心醉的胜利的味道。在那些由南打到北,又由北打到南的火铳营老兵心目当中,只要赵行德领军,世上恐怕没有打不嬴的仗。

刚才这一仗,以步制骑,打死大食骑兵四百多人,火铳营死伤不足十人,端的是军心大振。

岸上远处,椰枣林间时常看见茅屋,原本定居的百姓则不知所终。大食骑兵一直不肯离去,刚才的失败得太过迅速,以至于许多骑兵惊魂未定,却又不敢相信,在平原上,战无不胜的骑兵居然会被一群步卒冲刺给赶了回来。他们顽固地相信,这一切都是异族人施了魔法,就好像刚开始时那些“邪恶的铁球”一样,消减了战士们的勇气。然而,在人数没有足够多之前,这些部落骑兵又无法鼓起再次试探的勇气,并且竭力向新来的骑兵解释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就这样,聚集在远处的大食骑兵越来越越多,却又十分犹豫,他们像护卫一样伴随着西南海水师逆流而上。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才有三千多骑兵再次发动冲锋。这次骑兵冲锋,又毫无悬念的被打败了,然而,散而复聚的骑兵仍然没有离去。

哪怕是在广南新募的火铳手,对骑兵的恐惧之心也尽数去了。

“如果赵将军让他们去赴汤蹈火,他们也一定毫不犹豫吧。”战船上,马援心情复杂地望着赵行德,低声对许孝蕴道。

在他看来,这一仗是为夏国而打的,宋军在大食无论取得多大的胜利,都是为他人做嫁衣,战斗对这支军队的锤炼才是最重要的。“韩将军曾有渡海击辽之议,如果大军北伐诱使辽军主力南下,二我水师横渡辽海,火铳营精锐挟炮骑登陆奔袭幽州,恐怕有八九分成算。”站在一旁的马援低声道,“那时候,赵大人的声望如日中天,出将入相也是指日可待。”“那也要大人愿意才行。”另外一旁的冯糜摇头道,“夏国的国势蒸蒸日上,又素来厚待功臣,不惜裂土封公,若我是赵大人,恐怕也难以抉择。”说到这时,脸色微黯,三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我等在中原坐井观天,却不知山外有山,出了这一趟西海,方才知天下之大,而夏国疆土万里,格局也远大于我朝。可叹朝中重臣仍在做蝇营狗苟之事,却不知在他人看来,只是图惹人笑的蜗角之争而已。我朝再不奋起,数十年,甚至十数年之后......”许孝蕴声音渐渐地沉了下去,最后仍是一声叹息。

这一趟西南海之航,真正打开了他们的眼界。海外之广大,物产之丰茂,皆不在话下。尤其令许孝蕴等人震惊的是,从大理、安南,朱罗国,一直到大食,几乎无处不见夏国势力的阴影。尤其是夏国以一个内陆大国,居然还步步为营地经营扼守东西大洋要冲的龙珠岛和金岛,这般大气魄,着实令这些年轻的宋国士人叹为观止,进而感到深深的忧虑。

“夏国这次与大食突厥决战,兴师动众,不惜动用水师万里奔袭,对关东我朝与辽国之争,纵然有心,也是乏力。不过,如果夏国东面事了,大军转而向西的话,我朝如何能与之相抗?”许孝蕴眼望着高处的赵行德,低声对马援道,“除非赵大人......”马援却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道:“即使赵大人重归朝廷,未必能够,朝廷党争激烈如是,即便是陈相公也难得全身而退,何况他人。”他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朝廷、州、县、清流各行其是,怎么都不像话。我看,夏国虽是武夫当国,护国府议论来去,决断却总比我朝学正们议事要利落一些,更有军士在县底下牢牢地把持地方,从上到下如臂使指。如果夏国护国府当真不惜一战的话,就算赵大人站在关东这一边,应付起来会很难。”

马援心头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他抬头看着远处荒漠上聚集在一团,却迟迟不敢冲锋的大食骑兵。无论从书生意气还是军官的身份来说,振国威于万里之外,这是莫大的荣耀,哪怕是马革裹尸也没什么。可是,百年前,夏国早已做到了这一点。西南海水师这次远征,说到底也是为了夏国而战。战争胜利得越是彻底,夏国在西方越是没有后顾之忧,东面宋国所感到的威胁也就越大。“难道天命果真在夏吗?”西南海水师名义上是宋国和夏国联合水师,这一年多来,许多武人出身水师军官越来越接受夏国的强大,甚至私底下闲聊一些禁忌的话题,谈及夏国武人做主的时候,不免带着羡慕的口吻。

“如果赵将军站在朝廷这边,以东京留守,河南三镇之力,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许孝蕴缓缓道,马援正待说话,杜吹角沿着绳梯从船舷边爬上来,见二人站在一起,得意地大声招呼道:“两位好雅兴啊。”在他身后,几个火铳营军官陆续爬上了船舷,脸上都带着喜色。看着许孝蕴等人疑惑的目光,杜吹角解释道:“赵大人体恤,让左营上船休息,刘将军带中军营上岸轮战。”他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柄弯刀,刀身上的花纹在阳光下颇为显眼,笑道:“二人大人见多识广,这柄大食宝刀在宋国市面上,价值几何?”

“大约两千贯不止。”许孝蕴微笑着答道。

“我就说嘛,大食部落的战士,值钱的都在身上了。”

杜吹角一副我早就知道了模样,得意洋洋地跟身后几个军官说道。

这些军官都是宋人,闻言不禁一个个喜形于色。赵行德在水师中引进了夏国军律,出战营队将留下一半虏获,剩下一半上交水师。刚才打扫战场时,除了弯刀之类的兵器,战场上的收获极少,众官兵原以为没什么油水,没想到却是捡了大便宜。刚才杜吹角跟他们说大食弯刀的上品在宋国价值千贯万贯,这几位军官还不怎地相信。许孝蕴和马援这二位大人也这么说,他们便立即信了。刚几个人还觉得在岸上行军行库,现在反而隐隐有点遗憾,把这么一个发财的机会白白地让给中军营了。

杜吹角向许马二人道谢之后,带着一脸喜色的军官上船楼向赵行德缴令去了。

“杜将军官阶,若在我朝应该到统制了吧?还这么市侩气?”

马援压低了声音,一边暗暗摇头,一边好笑。许孝蕴却摇了摇头,低声道:“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人贪利而好勇,故争利于战场,能人自为战。夏国之制,军士与秦之锐士差相仿佛,战场富贵,总比在乡里欺压百姓好。”他神色变幻,目光转而坚定,沉声对马援道:“当今之势,如同战国之时。抱残守缺者必败无疑。夏国、辽国、我朝,莫不变法求存,不变必亡,小变仍亡。不过,风云际会之时,人心思乱,总是会让社稷板荡。对我大宋而言,这个险关过去了,前面就是一马平川,若是过不去,自己就乱作一团,社稷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马援神色微动道:“那又如何?”

“这时候,就必须要有一英雄豪杰出来匡扶社稷,定人心,安黎民,立不世之功!为后世开太平......”

许孝蕴喉头动了动,没往下说去,眼中闪出灼热的光芒。马援也赞同地点点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傍晚时分,一轮红日沉入远处的山脉之后,天际一片湛蓝。大食河道曲折,适合海船航行的航路狭窄,为防搁浅,天色渐暗以后便下锚停船。很快,夜幕低垂,天空中星星繁密,愈发显得天空高远澄净。水师下锚之后,远处的大食骑兵也搭起帐篷,点起一堆堆篝火,这两天夜里,双方都相安无事,水师留了一半火铳手在岸上值哨防守,一半人上船睡觉,水手们扒在舷边朝着岸上的景色指指点点,大食人宿营的方向更是传来阵阵弦乐和苍凉的歌声。

此时,风力强劲,水手不断转动硬帆捕捉风向,虽然是逆流,炮船仍在河流中心向上游缓缓而行,速度刚好与火铳营行军的速度相当。

经过几次试探性的进攻,大食骑兵也摸着了一些门道,决不再在战船火炮的射程之内久留。

大食骑兵在河流两岸与西南南海水师同向而行,时而有一些自夸耀“勇敢”的骑兵飞快地冲入火炮射程,朝着宋军战船大声咒骂,然后以更快递速度打马离去。虽然大食骑兵多方挑衅,火铳营恪守着操典战术和赵行德的军令,只要对方不过分逼近,对他们就不予理会。不过,这样一来,火铳营就无法远离河岸,不能打探消息或者去沿途村庄搜集粮秣了。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天多,外围聚集了将近五六千大食部落骑兵,他们虽然没给宋军带来大麻烦,但如同苍蝇蚊子一样的骚扰却着实令人气闷无比。

“该死的。”刘志坚低声骂道,“五百骑兵,就能把他们赶得屁滚尿流了。”

这样的话,他不知已经抱怨了多少遍,可是,水师编制里面骑兵本来就极少,就算缴获了一些马匹,火铳手们上马去和大食部落骑兵争胜,那就和送死差不错。于是,大食骑兵和水师火铳营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对方老实呆在水师火炮的射程之外,却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时不时派出一小群骑兵来骚扰一下,就像是一群心存鬣狗骚扰羊群一样。对此,完全是步兵的火铳营也无可奈何。在部落骑兵的不断骚扰之下,西南海水师走走停停,沿着大食河逆流而上的速度并不快,大军缓缓地,却不容阻挡地向着巴士拉靠进。

章 157 常为大国忧-2

灯笼高悬,刁斗相望,船上当值水手,岸上火铳手来回巡视,把水师下锚停泊之处把守得密不透风。

甲板下面,各营军士相继就寝,军官居住的船楼上,许多舱房还亮着灯。长途航行以来,军官们养成了各种各样消磨时间的习惯,天文地理、诗文典籍、养花种草等等无所不包。赵行德对此也不反对,还曾经对众将开玩笑说,待得天下太平,朝廷要重建翰林院的话,水师可以出一半的编修。

“马大人。”两名值哨的火铳手一起行礼,马援点点头,抬步上了船楼,在赵行德所在这舱室门还有七八步,又停了下来。他犹豫了片刻,方才下定决心,沉声道:“大丈夫当断则断,有何难为?”大步走到大都督船舱门外,正待叩门,却听见里面隐约有人声传来,不由又停下脚步,在船舱外等候。里面人说话的声音颇大,虽然隔着舱门,马援也隐约听了个大概,似乎是有人正在和赵行德说话。

“当今之世,大人举足轻重,东则宋存,西则宋灭。关西国势强盛,亦以高官显爵待大人......”

声音像是许孝蕴,马援正待离开避嫌,这句话进了耳,却不由得驻足听下去。

许孝蕴在朝中素有“铁面御史”之称,烧船验钉的名声,马援等人虽然和他相熟,心中也忌惮几分。西南海水师中,宋国和夏国之战是忌讳的话题。傍晚时分,他和马援议论那一番话,已经犯了忌讳,没想到他在赵行德面前的言辞也是肆无忌惮。马援这次面见赵行德也有劝谏之意,却没想到许孝蕴一个“外人”,也敢在赵行德面前如此。要知道,赵行德身负着夏国上将军、保义侯等名位,若他真是心向夏国,明的以一个离间两国,扰乱军心之罪,就可以把许孝蕴处斩正法,若是他不欲人知,此地距离大宋万里之遥,只要稍加暗示,他的心腹如杜吹角、刘志坚等将就能让许孝蕴回不去中土。

“然而,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夏国久有一击得二虎之意,倘若河中与大食战事了结,西向再无后顾之忧,趁我朝与辽国两败俱伤之机举兵东向,大人当如何自处?”许孝蕴看着赵行德,沉声道,“大人出身太学,当知关东与关西根本不同,无论朝野皆自有道统,大礼议,州学推举之后更是如此。假如夏国举兵向东,急欲一统天下,陈少阳、陈公举、陆云孙等大人,诸州学政,恐怕甘于俯首者少,宁折不弯者多吧?到了那时,大人将如何自处?难道您要和理社同道兵戎相见?大人身兼两国官职,若不早作打算,难道坐等将来身败名裂之日?反之,若大人未雨绸缪,以河南三镇之强兵,兼水师海陆之劲锐,则夏国未必可以逞意于关东?大人挟再造之功,收理社清流之心,只需十数年时间整顿朝纲,以关东州县之人口财富,中兴可期,便稳稳的千古名臣,比之屠戮故人,身败名裂,何异于天壤之别。”

他越说越激动,握紧双拳,双目直视着赵行德,言语已有些冒犯之意。

马援立在门外,越听越是悚然心惊:“他到底是自己的意思,还是为吴大人来做说客来了?”

“你有事禀报,”赵行德打断了许孝蕴,沉声道,“就是来说这些的吗?”

“正是。将军或者打算,在大食战后独自解甲归田,纵然夏宋相争,先生也可以独善其身。”许孝蕴沉声道,“可是,先生岂能料不到,兵戈交侵之下,关东必定玉石俱焚,要恢复元气何止百年。君子之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若先生如许某这般,只是一介书生,桃花源避世可也,悠游海外可也,然而,赵大人你有力挽危局之能,却袖手旁观,坐视生灵涂炭,置天下百姓于何地?又置我等这些跟随大人的部属于何地。”许孝蕴一边说,一边观察赵行德神色,见他沉吟似有意动,不由上前一步,声色俱厉道:“大人若认为可以置身事外,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以卑职所见,夏国虽然给大人高官厚禄,但涉及国家兴废之事,大人若存了侥幸之心,稍微犹豫,必定招致嫌疑,轻则如汴梁夺军幽囚,重则身死名裂,遗祸家人......”

“从善,不必再说了,”赵行德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太看重我的力量。”

“非也,”许孝蕴还想反驳,赵行德却摇头道:“你也曾监造军械,管过粮草,为何只见精兵猛将,却没看到,国运之争,争的是国力。河南三镇虽有精兵十余万人,但中原残破,疮痍未复,军粮补给全仗着东南半壁,火器大兴之后,则更是如此,大炮之费,一发三十贯,足以当一名步卒一年之费,此外,驮运火器的牲畜,消耗草料,火药铳子,看似涓涓细流,耗费更远胜从前,非举国之力不能维持。你若以为凭借河南数旅精兵,海上坚船利炮,就可以逞意于天下,未必把军国之事,设想得太简单了些。”

“我朝富甲天下,”许孝蕴握拳道:“武力未必比得上西北二朝,若论钱粮供给,当可稳胜一头。”

赵行德打量着他,摇了摇头,正待说话,舱门“咣当”一声打开,马援沉声道:大人,末将也觉得事有可为!就像北伐之战时,真到了危难之时,只要大人振臂一呼,定可以力挽危局!”他拱手向赵行德施礼,自然而然地和许孝蕴站在了一起。灯火照在二人的脸庞上,眼中俱都是期待之光,只要赵行德当仁不让,二人为了社稷,就算是断头洒血,也在所不惜。他们笃信以大宋之大,仁人志士何止千万,只要有人振臂一呼......

“我朝富甲天下?”

赵行德看着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当年我因揭帖之祸,逃亡关西时,曾经经过大河,亲眼看见,穷困的百姓逃亡关西,不惜冒死涉险过大河。辽军南下,各地义军蜂起,朝廷准州县自建团练,然而,各州县的钱粮就没有足过,百姓苦不堪言,你们知道,我的部属砸过县衙。我听说,每次有钱粮运大营,岳相公总要叹一句‘东南民力尽矣’。收复边梁之后,中原遍野饥民,生灵涂炭,赈济粮草还要靠关中的工徒募捐。如果说,这仅仅是因为辽军入寇,满目疮痍,倒还罢了,可是在辽军入寇之前,我朝就困于理财,收复边梁之后,同样如此。我知邓相公急欲收复幽燕,可是大军北伐之资,学正们议论纷纷,一直筹措不出。你二人说我朝这样的情况,可称得上富甲天下吗?倘若夏朝当真举兵东向,必定是全力以赴,北出洛阳经略中原,南出三峡收取东南,两边都是倾国之战。河南三镇,再加上西南海水师,只是数枚棋子而已,当真能力挽狂澜?”

马援一时语塞,许孝蕴却踏前一步,沉声道:“满朝庸碌,国用匮乏,难道大人就不能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赵行德看着许孝蕴,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你也太小看了朝中衮衮诸公吧?”

“大人当仁不让,”马援急道:“何必自谦......”

“史书上,”赵行德打断他的话,摇头道,“以外力入中枢,取而代之之臣,可有善终?”

马援一愣,道:“大人乃众望所归,怎能说是借助外力?”

“如何不是?陈少阳,邓守一,虽说有学正推举,哪个不是起于州部?而赵某,除了博得虚名之外,世人皆知,亡奔夏国,部属割据,倚重武人。”赵行德冷冷地说道,不带着一丝感情,“哪怕是理社之中,陈、吴,朱等大人先生,可谓门生弟子遍天下,而我赵行德,除了军中这些士子之外,可有一点根基?将来,哪怕因缘际会,侥幸上位,若有大人不服,我除了兵马之外,耐掣肘何?总不能事事都将大炮火铳摆上街吧?”

“如何不能?”许孝蕴上前一步,厉声道,“操刀必割,乱世用重典,有何不可?”

话音铿锵有力,马援眼皮一跳,不由自主想起当年鄂州相衙外面血迹斑斑的照壁。

“乱世用重典?”赵行德摇头道,“且不提用不用得了重典,若果真如此,这就比夏国东进更好吗?保住了朝廷正统,还是皇帝的大位?”他走到窗前,扶着栏杆,看着外满天星斗下,露营的军士,缓缓道,“外人说赵某手握重兵,把河南三镇十数万将士,西南海水师两万余男儿,都算作赵某的私兵。可是,你们两位扪心自问,算么?许大人难道真的以为,赵某登高一呼,不管为什么?做什么,陆、罗、邓三位将军,数十万将士,一定会追附骥尾么?未必。”

章 157 常为大国忧-3

“未必?”马援震惊地喃喃道。许孝蕴则是神色复杂地保持沉默。

“为天下舍身取义,效张子房博浪之一击。我想,诸军未建之时,陆、罗、邓诸人,区区赵某,还有你们二位,都能做得到。”赵行德看了许、马二人一眼,语气一转,缓缓道,“能做到舍身取义的人,就算百中有一。但是,其他人呢?十万大军,九万九千多人,恐怕都不是这么想的。”“未必吧。一夫拼命,万夫莫当,而后,人心善变,”许孝蕴紧握着双全,辩道:“千人,与千万人之别,好似火种与柴碳,只要大人登高一呼,我等必不惜断头洒血,只要大事起来,成了势头,自有无数人前赴后继的。”“断头洒血?”赵行德神色微动,似乎想起一些往事,最后却摇了摇头,“能舍身取义,不惜断头洒血的,有几个是人云亦云之人?哪怕只有千人,若千人同心,恐怕也能成极大的事业。然而,子曰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具体到各人,,何所谓‘重’,何所谓‘轻’,各人胸中所见又有所不同了。军官们外有清浊之分,内有师门之别。上有大义名分压着,局面尚不至崩坏。大义名分若有问题,内里就乱成一团。常胜之军,失了魂魄,便与游兵散勇无异。”

“以河南三镇而言,就算陆将军铁了心扶保大宋,可他手下的兄弟们答应吗?”

赵行德顿了一顿,不待二人回答,又道:河南三镇早已授田,朝廷议事时还有人叫嚷着要将田地归还原主,这可能吗?军中的将士,心大的,盼的是马上封侯,封妻荫子,心小的,望的是田园美宅,现世安乐。夏朝以军士之制,校尉当国,将军显贵,早一步得了之武人心。如今河南三镇形同割据,本也是朝廷逼出来局面。若两朝交恶,三镇十数万将士何去何从,又岂是赵某可以一言而决的?”

“怎么可能?”马援一脸不可置信,低声道,“北伐中原之时,大人登高一呼......”

“那是大势所趋,”赵行德的声音带着习惯性的谦逊,可以多了一些平和,“那时候,契丹人在河南河北倒行逆施,中原流民遍布东南各州县,我大宋子民耳闻目睹,遂拼死抵抗辽寇南侵,一次次战役,一次次激起了澎湃之气,击退辽寇之后,天下民气已经达到了一个顶点。这时候,朝廷北伐已是众望所归,却不意截然而至。所以,天下人心不忿,就好像冬去春来,解冻以后汹涌的河流,猛然被前面河冰塞住了一样,急需一个宣泄。这时候,可以说,天下人心,皆思北伐。无论是赵某,还是谁站出来,振臂一呼,都是一样的。”他看着急于想插话的许孝蕴,摇了摇头,继续道,“可是,如果夏国大军东进,情况却是不同。无论如何,夏国都不可能像契丹人那样倒行逆施。虽说关东与关西各有道统,毕竟分治不过百年,百姓也不会像契丹入寇那样拼死抗拒。就算夏国在洛阳左近强行赎买田地分给荫户百姓,清流士大夫之中,也未必是一片反对之声......”

赵行德没说下去,河风吹过,船身随着水波微微摇晃,烛火摇曳,舱内数人的脸色也阴晴不定。

“大宋朝廷,六千万百姓的未来,决定在内而不在外,不在河南三镇,更不在赵某一个人的去留。”赵行德摊了摊手,走到窗前,外面夜色已浓,乌云遮月,满天星斗在黑色幕布似的天空中闪烁着微光,赵行德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夏国之制,以军士治天下,军士推举校尉,校尉为军士张目发声,护国府决断大事,其余四府,丞相、柱国、学士、大将军府各执一方大权,相互牵制。赵某出仕夏朝,知护国府虽然如大宋学正议事一般争执不休,但有一样‘令行禁止’好处,只要做下了决断。各个校尉能约束军士,军士更能指使荫户,越是到了倾国之战的时候,越是上下如臂使指一般。反观关东朝廷,朝中学正争执不休只是其一,到了州县这一层再往下,却总是涣散无力。乡绅大贾,清流俗易,各有各的打算,对朝廷的律令,择其有利于己者行之,不利于己者便想方设法的拖沓、抗拒。所以,一旦东西两朝以倾国之战,关东的人口虽然比关西多出一倍有余,动员出来的国力,却远不如关西......倾国之战,争的是国力。”

“大人既然知道,我朝与关西只差一线,难道大人就不能事急从权,”许孝蕴争辩道,“匡扶社稷之后,再徐徐还政于民吗?”

“事急从权?”赵行德重复道,脸上浮起一丝莫名的笑容,让人觉得心生寒意,“国之大政,只怕从权之后,就身不由己,甚至变成倒行逆施了。”

“义者,利之和也......关东之异于关西者,在礼义治天下。关西以力服人,关东则以理服人。”

“如果赵某可以事急从权的话,别人也可以从权,”他摇头道,“除了死更多的人之外,和夏国入主关东还有什么不同呢?”

“难道说,”许孝蕴厉声道,“在赵先生眼里,大宋六千万百姓,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吗?”

马援垂下眼睑,默念道:“千人千面啊。”许大人刚才还是苦谏的架势,转瞬已经流露出疏离之意。

“那也未必。”赵行德又摇了摇头,沉声道,“我再说一次,关东的命运,在内力而不在外力。”

“内力?“许孝蕴气急反笑,看着赵行德,忿然道,“先生大才,敢问先生自视是外还是内?河南三镇十数万将士,虽然割据一方,但至今为止,大半钱粮仰给于东南,他们不是大宋的将士子民?算是外力还是内力?”他的话如锥子一样,令赵行德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狠狠地盯着许孝蕴,许孝蕴亦毫不畏惧地和赵行德对视,船舱内空气仿佛弥漫着火药味儿一样。马援站在旁边,感觉他身上怒意,仿佛下一刻就要迸发出来,不由上前一步,想要为许孝蕴求情。熟料,赵行德沉默了一会儿,自嘲般地苦笑道:“想当年,赵某与少阳诸人所作所为,自以为算是‘内力’的。”接着,他没有顺着许孝蕴挑衅似的言语,似自言自语一般道,“那时候,明焕罹难,少阳出奔,我虽然苟全性命,可是真想找个能豁出命去做的事。”赵行德叹了口气,仿佛回忆起许多过去的事,最后苦笑了一声,叹道,“那是血气方刚吧,到了现在,若只为关东朝廷,我是决然不会豁出命去了,而对朝廷来说,赵某恐怕只算个‘外人’吧?”

他这席话,隐含着几多苦涩之意。感到他并非对关东全无情义,许孝蕴和马援二人脸色缓和下来,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赵行德在宋国位高权重,但对朝廷中枢来说,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外人”,他在中枢呆的最久的时间,恰是他被囚禁的那段日子。

“敢问赵大人,”马援鼓起勇气,大声质问道,“难道关东就没有值得大人豁出命去的东西了吗?”

远处,戈壁的旋风刮了起来,在夜空中仿佛鬼哭狼嚎,疾风将船舱内的烛火刮得明灭不定。

“有,”赵行德转头看着马援,低声道,“值得我豁出命去的,当然有。”他转过脸,望着东方,“但不会是朝廷。”

赵行德说完后,没有继续说下去。马援和许孝蕴对视了一眼,模模糊糊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先生,”屋内一时无声,马援才打破沉默,道:“赵大人何出此言?”他顿了一顿,又道,“若夏国动进,难道我朝就真的毫无还手之力吗?”赵行德出身关东,青年出仕关西,壮年返回关东,南征北战,若论对关西关东两朝廷了解之深,当世不作第二人想。在外人的眼中,大宋中兴势头正盛,朝中众正盈朝,军中名将辈出,国力很快就回恢复如初,甚至远过辽国南侵之前。正因为如此,许孝蕴才会力劝赵行德为关东而战,而赵行德刚刚那一番话,却着实给两个年轻的宋国官员心头浇了一盆凉水。马援这一问,不免有些沮丧之意。

“那也未必,今时今日,不只看战场.....”赵行德字斟句酌,却最终摇了摇头,只叹道,“还是那句话,关东的将来,不在外力,而在内力。”

许孝蕴和马援还待再言,赵行德却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再说。

“祸从口出,今日之语,你二人不可妄自传出去。”许孝蕴和马援躬身告辞时,赵行德又多说了一句。

“明白,多谢大人。”马援点点了头,许孝蕴也点了点头。

“赵大人,虽然您丝毫没有对不起夏国之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马援犹豫了一瞬,又道:“若关西当真有吞并我朝之意,您好说举足轻重,坏说就是心腹大患,若我为夏国重臣,为免旁生枝节,说不得要编个理由,把您留在河中。可是,大人,为了关东父老,您当自重......和夏国河中大军会合之后,如没有必要,您万万不可离开水师,咱们从水路回去......”

他怕赵行德打断,因此将话说得极快。说完之后,便赶紧退出了房门。

章 157 常为大国忧-4

马援和许孝蕴出了都督船舱,都还没有倦意,二人便顺着楼梯来到后甲板上。

这时候,戈壁上风沙渐起,大风吹动漫天乌云翻涌不停,星月无光。甲板上也仿佛比平常冷了好多。二人都是赵行德素所看重的年轻官员,马援和许孝蕴此次向赵行德言事,事先互相都不知道,可谓殊途同归。赵行德下了封口令,他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长吁短叹,大宋风雨飘摇,就如远处的风暴一样。

甲板上隐约传来语声,是几个当值的老兵聚在一起打发时间。

“那啥,你们算是捞着了,我们队屁都没有。”这是昨天上岸行军的营头的。

“嘿嘿,刀头舔血的营生,到巴士拉指不定还能干几票。”这是前两天缴获大食军器的营头的。

“唉,几支驻屯大军里面,还属跟着赵大人划算,卖命几年也没白干哪。”一个岳州老兵唏嘘道。

“划算?这算什么?”另一个人却不屑道,“这点散碎银子,关西当兵的都瞧不上。”

“嘘,小声点儿。”见到两名军官转过头来,老兵们议论不约而同地小了下去。

水师一向的规矩,军官和亲兵住甲板上通风敞亮的船舱,普通军卒则住在甲板下阴暗潮湿的船舱。上下尊卑之分比陆上营头要明显得多。这群老兵对军官明显的排斥防范,许孝蕴倒不觉什么,一向与火铳营熟稔的马援不禁有些尴尬,轻咳嗽了一声,道:“许大人,咱们到另外一边去走走。”

许孝蕴叹了口气,点点头,跟着马援朝甲板另一边走去。

管中窥豹,从这几个老兵身上,已经可以看出西南海水师,河南三镇,乃至多数下层官兵的想法。

二人踱步到甲板另一侧,正是大食骑兵扎营的河岸一边。

满天乌云的天幕下,狂风卷起的沙尘越来越大,大食人营地那边火光全无,满地的帐篷已经在风沙看不清楚了。不过,风沙虽然大,大食人的营地却十分安静。显而易见,对这种戈壁中常见的天气,大食部落战士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白天,他们一直骚扰沿着河岸行军的火铳营,把自己也累得够呛。刮再大的风沙,只要帐篷不倒,他们就能呼呼大睡。饱睡到日出之后,做过祷告,把马匹从帐篷中拉到河边洗洗刷刷,然后再开始新一天的战斗。赵行德下令,如果大食骑兵不主动骚扰,火铳营也不必劳师动众出击。

许孝蕴和马援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连绵大食人营帐,二人久久沉默不语。

火铳营的士气很高涨,只有熟读史书的人,看到这么大队的游牧骑兵,才会感到深深的恐惧。

夜色如漆,沙暴稍稍小了一些,轰隆隆,天边响起一阵轻微的闷雷声,夜色漆黑,良久,也不见闪电。雷声越来越大,忽然,马援的脸色微变,喝道:“骑袭!”“什么?”许孝蕴还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一名值哨的老兵已经大声喊了出来:“大队骑兵!”哨音四起,片刻之后,从睡梦中惊醒的火铳手和水手已经各持兵刃奔上了甲板。稍晚一会,一直以地听监视大食马队的火铳营也在岸上列队,严阵以待。酣睡的大食部落战士最后才惊醒过来,惊叫声、号角声,响箭声,交织成一片。这时,成千的战马已经出现在风沙中。风驰电掣的马队一眼望不到边,骑兵的身影在沙尘中疏忽来去,在漆黑的压力仿佛鬼魂一样飘渺不定,声势浩大的马队又如黑色的沙暴一般冲着大食人营帐奔流而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哨兵的喊声由一开始的紧张变成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哪支人马?”许孝蕴疑惑地看着马援。

第一波突袭的骑兵顺着风向放出一轮火箭,紧跟在火箭后面冲进了大食人营帐区,因为风沙极大,骑兵都默契地不再放箭,也不和大食骑兵缠斗,只以马槊不断挑杀从营帐中匆匆奔出来的大食人。相隔不远处,又有一队骑兵跟在后面,一对接着一队,连绵不断的从风沙中冲了出来,他们仿佛从魔瓶中仿佛来得魔鬼一样。杀声震天,突袭骑兵借助战马先发的冲力,摧枯拉朽地粉碎了仓促应战的对手,溃逃大食骑兵很快发现,在战场的外围还有更多的敌人冲杀过来。外围的突袭马队以五骑十骑为一排横冲直撞,长槊如林,挡者披靡,大食骑兵不得不在越来越小的圈子里狼狈逃窜地逃命,最后大部分都被围拢了起来,除了反抗死于非命的,剩下的只能老实丢下兵刃,下马跪在地上投降。

这时候,风沙还没有停歇,大食人蹲坐在地上,许多人衣衫不整,狼瑟瑟发抖,狈不堪。

周围骑兵监视,锋利的马槊在他们头上晃来晃去,许多人还是一脸迷茫的神色,不知到底谁袭击了他们,甚至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火铳营也正糊涂的时候,数骑朝着西南海水师方向缓缓驰来,奔到火铳射程之外停下,高声喊道:“通秉赵行德上将军,河中花帽第二军王童登前来拜见。”

火铳手秉报上来,杜吹角立刻就下去相认,片刻后,将王童登请上了楼船。适才他以奇袭大破大食人,虽说占了风沙的便宜,可也让马援和许孝蕴等许多参谋军官暗自佩服,进而对这位夏国的骑将十分好奇。赵行德站在船舷边等候,大家也都簇拥在甲板上,要看看这位片刻间击破大食骑兵的悍将是何许人物。

未几,一位满脸灰尘,军袍带着血迹的将领沿着绳梯上来,站在甲板上赫然比旁人都高出一头。

赵行德当先越众而出,在他肩上擂了一圈,笑道:“我是一番好找,你也不打个招呼,就自己干了一仗。”“我的斥候已经在外围跟了两天,怕通知了你们,”王童登本打算正式参见他,见状便也不拘束,笑道:“这些大食人,滑得跟泥鳅似的,若不是你们做了诱饵,恐怕很难找着这么大一股呢!”他一边说,一边举目环顾,向刘志坚等几个熟识军官颔首致意后,和赵行德一同走进船舱,方才压低了声音道:“老赵,你们可算是来了,军中乏粮,再晚一阵子的话,我们恐怕就要断粮了。”“竟会如此?”赵行德吃惊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难道河中转运出了麻烦?”

“麻烦,河中出大大麻烦了!”王童登冷笑着说道。

自己找了把交椅上坐下,抓起茶盏猛灌了一口,摇头叹道:“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怎么?”赵行德疑问道,“出大事了?”他心中本有些猜测,此时更生起了一阵不详的预感。

“嗯,大事。”王童登含糊地咕隆了一声,本想把嘴里的茶叶吐掉,咧了咧嘴,又咯吱咯吱地嚼碎咽了下去,叹了口气,沉声道,“雍王失心疯了,居然作乱自立,龙牙军保护着陛下,却被河中叛军围困在大宛城。”“怎么会是在大宛城?”赵行德疑惑道。“因为康王也参与了叛乱,”王童登阴沉着脸,说道,“陛下虽然提前发觉奸谋,在龙牙军的护卫下离开了康国,反而引起了乱党的警觉,陈昂和康王提前发动了叛乱,叛军围追堵截,终于将陛下困在了大宛城。”王童登一拳捶在桌上,茶盏震得一阵晃动。

“叛乱怎么会这么厉害?”赵行德皱着眉头道。

“还不是因为河中空虚。”王童登恨恨道,“咱们和大食人在前方打仗,他们在后方捅刀子。真他妈的活见鬼了。”

他又喝了口茶水,将河中的事仔细说出来。原来河中有军士二十余万,周砺热沙海之败折损数万精锐,军府屡次动员过后,退役的军士绝大部分都已经出征,留在乡间的数量极少,而且年迈体衰,对付流民匪盗还可以,但却应付不了大事。原以为大军在外,河中又征发整训了十余万火铳营团练,腹地稳固,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然而,坏就坏在这不被军府控制的火铳团练身上,雍王和康王正是裹挟了这新整训的十余万火铳营团,再加上陈昂和康王原先在军中潜伏的势力,一下子发动起来,居然势不可挡,一下子控制了整个河中的大城市。

叛军一方面围困了皇帝所在的大宛城,一方面昭告天下,指责陈宣好战残暴,护国府昏庸无道,使得民不聊生,宣布将由雍王陈昂摄政,并且号召各地统兵大将,开国勋贵、护民官、校尉向摄政王效忠,并且齐集到康国,准备公议拥立新君之事。虽然陈宣的威望极高,但因为叛军势大,也有一些百姓被叛军文告所迷惑,当真以为朝廷这是要另立新君了。

张善夫的大军在外,军府靠着留守军士虽然还控制着大部分乡村市镇,却暂时无力讨伐数量庞大的叛军。

章 157 常为大国忧-5

“陈昂卡住了西征大军的补给,如果我们不承认摄政王,反对拥立新主的话,恐怕......后果难以预料。”王童登摇了摇头,愤愤不平地道,“他们真是疯了。”西征大军仅攻入大食国的就有十余万步骑,数千里路都是地方人稀,许多绿洲城郭屡经战乱,早已破败不堪,无力支撑大军给养。如果河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断了西征的补给,大军不但难以继续作战,就连回师都成了问题。“陈昂这个小人,用断绝西征补给来做要挟的筹码,无论如何,都令人齿冷,也失去了绝大多数河中人心,”王童登愤愤道,“只不过他裹挟留守河中的团练,这才鸠占鹊巢而已。他说陛下昏庸,我呸,这个篡位之人!挥刀向自己人,既已见血,定要以血还血。”

陈昂、康王一伙人发动之后,留守康国的校尉猝不及防,大部分就擒,少数当场殉难,几人投降。

这场阴谋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蓄谋已久,声势浩大。目前大多数校尉都在河中前线,军士屡经征发,乱党们早有准备,大都通过各种手段留守后方,特别是在通都大邑的附近,乱党力量远远超过了留守的军士。对河中人来说,与西方蛮夷的战争始终是第一位的。

虽然战争艰苦,但河中百姓,哪怕老弱妇孺都支持要把这场仗打下去。

可是,陈昂一伙所依仗地并不是由河中的军士和普通百姓团练,而是新征召的火铳营团练,其中军官则由乱党的心腹充任,而军卒绝大部分原先都是工坊里的工徒,对上级军官唯命是从。叛军占据了河中的主要城池,短短数天之内,夏国各地有数十州县的护民官檄文响应,其中有不少开国勋贵,甚至于阗王尉迟萨玛也赫然在列,更有坊间传言,在关中影响巨大地长安护民官李蟾也有意响应,长安城内外人心浮动,富商巨贾一边私底下商量着推举的事情,一边疯传屯军洛阳的太子陈重将回师平乱。

若长安倒向摄政王的话,关中的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河中如此巨变,洛阳团练使大人就没有什么反应吗?”赵行德疑惑道。

以他所见,陈重拥兵在侧,即便有人心怀二心,也绝对不敢在关中发动。

赵行德身为洛阳护民官,民间人望所归,耳目众多,有心投效之人更不知凡几。他虽然久在军中,于公于私,对夏国关东州县之事只要有心,夏国官员在关东的一举一动都可明察秋毫。太子陈重担任洛阳团练使,与洛阳令袁兴宗,东征行营上将军吴阶合作得极好,堪称三位一体。以赵行德所见,陈重接掌皇位,必然倚重袁兴宗和吴阶,甚至可能提名袁兴宗接任丞相之位。因此,在袁吴的支持之下,陈重不但能够动员洛阳的十余万团练,更有东征行营的数万军士可用,关中的局面不比河中,军士在地方根深蒂固,一旦关中有变,陈重回师关东,根本不用担心地方不稳的问题。

“本来如此,可是,嗨!”王童登看着赵行德,一拍大腿道。

“你有所不知,关东也出问题了。若不是关东与河中相隔遥远,我真怀疑他们是勾结在一起的。”

他原本还存了些犹豫,说到此处,也不再忌讳什么,不待赵行德追问,便将关东辽宋战局的转折和盘托出。宋国从大军气势如虹北伐开始,一路直逼雄州城下,却在雄州城下功亏一篑,宋国北伐大军与辽军决战失利,兵败如山倒,北伐各路宋军之中,张宪见势不妙,先一步率骑兵脱离了战场,原已占据雄州的陆明宇、罗闲十所部也突围而出。这两部的单独突围让王贵所率的宋军主力更加孤立。

王贵也算是悍勇,尽管被辽军重重围困,仍然收拢溃兵拼死抵抗。

与此同时,耶律大石得悉雄州的消息后,大喜过望,星夜调集南京道、上京道的精骑南下增援。

双方鏖战十余日之后,宋军十余万全军覆没,王贵以下数十员将领战死殉国。

“怎么会这样呢?”赵行德喃喃道,“宋国练兵已久,只需持重一些,不至于这样。”

虽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可是以王贵生性谨慎,用兵不大胜亦不会大败。

王童登的说法实在是让他无法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

“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据说两军交战后不久,宋军火铳纷纷炸膛,然后就全线崩溃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王童登摇头道。在赵行德面前,他收起了一些对关东军队的轻视。

宋军前线大败之后,耶律大石趁机调集骑兵分略各路州县,南军以步制骑的不利一面被彻底放大了。张宪率骑兵急速退往大名,陆明宇所部人马多为步卒,且战且行,王童登从军报上得到最新的消息,陆明宇所部还未渡过黄河,有可能被解决了王贵所部的辽军大队骑兵追上。

与此同时,雄州大败的消息在宋国掀起的一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宋军从一路凯歌到丢盔卸甲,当汴京新闻以最快地速度将消息发回之后,官绅百姓无不震惊失语,紧接着就炸了堂了,无论朝野,识字不识,几乎所有人都在追问:到底谁应该为这场大败负责?北伐诸大将中,王贵以身殉国,人死为大,自然不能但这个责任,于是,清议抨击都集中在了张宪和陆明宇这两个大将,甚至坐镇大名的岳飞身上。岳飞为了张宪,已上表请朝廷削爵三级,而陆明宇的情况则要艰难得多,河南三镇的军队还在撤退的路上,无法为自己辩白,赵行德不在中原,朝中刘文谷等人微言轻。因此,清议汹汹,到有一大半是冲着陆明宇和罗闲十而去的,甚至有人叫嚣陆明宇临阵脱逃,论罪当斩。

“这......简直是在误国!”赵行德脸色越发阴沉,摇头道,“乱军误国。”

王童登干笑了一声。他无法理解,民间的议论怎么可能决定将军的生死?

赵行德却不这么认为。如果邓素真的迫于压力以陆明宇等的人头来平息清议,正遂了某些人一直的心愿,让赵行德彻底和邓素相府决裂。外面只要放出这样的风声,邓素的态度未明,陆明宇必然不肯自投罗网,束手就擒。陆明宇手握重兵,背后是河南三镇,朝廷要杀陆明宇,陆明宇不肯就死,朝廷就下旨岳飞来率兵平乱,这样一来,岳飞所部和赵行德必势如水火,可谓一石二鸟。这也许就是另一些人冷眼旁观的原因。赵行德更为担心的是,若陆明宇顾忌朝廷的处置,不敢率军撤往大名府,而是不惜冒险绕路回京东路,就很有可能被辽军在半路追上,陆明宇所部师老兵疲,又是孤军作战,可就比雄州之战更加危险了。

“耶律大石本来已打算退避上京,吴阶上将军也准备呼应宋国北伐军队,一同直捣上京了。”

“结果,这些可好,雄州之战后,辽国再度转守为攻。我们在东面的压力也大了起来,吴阶上将军和洛阳团练使大人只能屯兵洛阳防备辽军,所以,长安的狐鼠之辈这才活跃起来。”王童登愤愤道,“我怀疑他们暗地里与罗姆人,甚至耶律大石有勾结,都是一丘之貉。”他的怀疑也是绝大多数军士的怀疑,然而,形势比人强,粮草是大军的命脉,如果河中大军因为乏粮而崩溃,关中也倒向了摄政王的话。皇帝和护国府就很难再扳回局面了。即使最终平叛,因为战争都是在夏国腹地展开,国家也必然元气大伤。

“幸好你们到了,”王童登咬着牙道,“不然的话,我们可能就要吃马肉了。”

赵行德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河中的夏人将马视为家人一般,老马一般都会土葬在主人的墓地之旁。非到万不得已时,绝不会吃马肉。夏国骑兵更是如此,不到万不得已,战场上的马肉也不吃。因为天色昏黑,他没看清水师的炮船两旁晾着一块块的马肉。不然的话,王童登绝不会这么和颜悦色地和赵行德说话。

“徐张二位上将军准备怎么办?”赵行德问道,“回师平乱,还是继续打突厥?”

“这事儿我不知道!我只管打仗!”王童登干净利落地道,“张上将军得知水师到了,必然过来和你商量。下一步打算,你自己去问张上将军吧。”他顿了一顿,沉声问道,“这次,你们带了多少粮草过来?”

“粮食约五十万石,此外,还有,肉干三十万余斤,菜酱各五万斤,兽皮十万张,牛角五万,牛筋两千斤,箭矢五十万捆,铁料二十万斤,火药七十万斤,。”赵行德介绍得很简单,王童登的眼睛却越睁越大,失声道:“竟有这么多?这足以供大军支撑好几个月了!”他按照通常从陆路接力补给的想法,水师万里迢迢而来,所供给的军需够大军二十天支用都难,可没想到,南海水师竟然送来了足足半年的军需辎重。

章 158 旌旆夹两山-1

“这这,这下子,解了燃眉之急。”王童登噌地站起身来,叉着腰道,“反攻河中的军粮都有了。”

他一会儿瞠目结舌,一会儿豪情满怀的,到让赵行德乐了。

“多乎哉?不多也。”他耸耸肩,解释道,“近半粮食和其他军需是龙珠岛上船的,辎重司在那里建了一座仓城,囤积了不少军需。”赵行德语气稍微一滞,龙珠岛军士不过一营,附近也没有大片领地,辎重司居然在那里囤积了足以供给十余万大军三个月的军需物资,着实叫人不解。”他摇了摇头,又道,“还有一些是我们沿途购买,主要薯干和稻米,还有不少飞禽走兽的肉干,海产腌鱼之类,你们河中人吃得少,恐怕要习惯一阵子了。”他半开玩笑道,“要是忍受得了这些,水师还继续可以西海诸国继续筹措粮草,近海航行往返,一两个月就可以供给一趟。”

“还有什么比行军饼更难吃的,我们都快吃爬虫、烤马肉,罗雀掘鼠了,没什么不习惯的。现在好了,”他站起来,拍拍手掌,道,“劳驾你跟我走一趟巴士拉。徐坐虎要知道你们送来这么多粮草,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现在军粮还不够二十天,你再不来的话,我们说不定要攻打开罗去搞粮草了。”二人是出生入死的旧袍泽,虽然多年不见,也没怎么生分。王童登一边说,一边伸手拉赵行德起身往外走。

赵行德也站起来了,不过,口中却婉拒道:“水师规矩,出征时都督不得离船,这个还请见谅。”

“什么?要让张上将军来见你?”王童登一愣,旋即释然道:“你这细柳将军的脾气还是没变。”他说罢,随手拉开房门,就要离开,却是一愣,退回来道:“这是怎么回事?”赵行德闻声出去一望,不觉哑然。只见楼下甲板上挤满了水手,不得不说,王童登夜奇大食营那一仗打得极其漂亮。火铳营倒还罢了,在没有目睹战斗的宋国水手口中反而越传越神。骑兵夜袭的时候,许多水手在甲板底下,现在得着机会,都争相想来看看这个一夜击溃了数千大食骑兵的飞将军。这么多人站在甲板船楼上翘首以望,王童登乍一看,差点以为出了营啸哗变了。仔细一看,无数道“古怪”的目光落在身上,令人直觉得浑身起疙瘩。

“没什么,”赵行德一看,不觉好笑,没好气道,“他们都是来争睹你王将军虎威的,一路上拱拱手就是了。”

“原来如此,”王童登这才回过味来,心中得意,口里却道,“老赵,你的营里还是这么简易啊。”

赵行德唯有报以苦笑,带着王童登出去,好不容易穿过围观军卒的人墙,

就凭这五十万石军粮,莫说让张上将军来见你,就算是两位上将军联袂过来,有何不可?”离去之时,王童登半开玩笑道。

张善夫和徐文虎,一个是将军府里第一人,一个是执掌河中十余年的老将,赵行德和他们虽然同为上将军,但在夏军中的资历却有天壤之别。两军相距百里,若非水师规矩,赵行德前往拜见这两位才是正常的。正当夏国朝廷乱局之时,他身为方面大将,每一个举动落在有心人眼里,都会解读出不同的含义,不过,他信奉军规如铁,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破坏一个规矩可以有千般理由,万种情况,但坚持下来却只有四个字,军规如铁。当然,他也相信张善夫和徐文虎都不是心胸狭窄之辈。

既已知晓夏军进驻巴士拉,大军无事,赵行德便放心了,下令许孝蕴等人准备船上货物的交接。

次日天明,王童登率众骑兵押着俘虏离去。夏军刚刚占据巴士拉不久,附近大食部落的首领都十分圆猾,在夏国和罗姆突厥之间时降时叛,部落骑兵也游走不定,剿灭起来很麻烦。这次王童登借水师为诱饵夺得一大批俘虏为人质,对付附近部落也就多了一笔筹码在手,还可以榨出一点油水了。除了前几天的少数俘虏之外,赵行德也让王童登带走了一封给张善夫的军报,两件给张徐二位老将军的礼品,还有一批腌制好的肉干鱼干。

整整一天的路程,岸边不见一个大食骑兵,这让沿岸行军的火铳手轻松了许多。

杜吹角带着火铳营进入村庄搜集粮草,探听消息时,甚至看不见一个成年男子,妇孺眼中全都是畏惧,可见这一战对大食部落的震慑极大。

当楼船刁斗望得见巴士拉城内的尖塔时,数名辎重司的军官已在岸边等候,这些军官告知杜吹角,巴士拉港口航道因沉船封闭航道,此处即是距离巴士拉最近的一个可以停泊众多海船的港口,水师可在此这还是辎重司连日赶工疏浚,清理泊位的结果。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昨夜已赶到巴士拉,他得到禀报后,很快就会亲自前来和赵行德会面。几乎片刻之后,又有一队虎翼军骑兵前来,通知说张善夫即将到达。赵行德才刚刚把下锚的军令传下去,五十名虎翼骑兵便护送张善夫到了码头。

“赵上将军,”张善夫亲自上舷梯,见到赵行德第一句便是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面上丝毫看不出焦急之态。

“你们水师来得正是时候,”他站在甲板上,环顾水师众军官,气势沉雄地说道,“堪称中流砥柱,接下来力挽狂澜,也多多仰仗各位了。”

水师众人虽多关东出身,闻言也不禁为之一振,有人脸上竟露出与有荣焉之色。

“这位张将军出身行伍,可也不只是个鲁莽武人。”马援低声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许孝蕴点了点头,面露沉思之色。劝谏赵行德以后,二人的关系便更近了一层,时常推心置腹地讨论天下大势。

夏国的大部分军士虽然是赳赳武夫,可传说其朝中大臣却多是出将入相,文武双全之辈。出身关东的赵行德自不必提,今日一见这大将军府第一人的风范,二人更知此言非虚。不过,越是这样,许孝蕴心中忧虑更深。他目送赵行德陪同张善夫进入白虎堂,低声道:“晋代刘渊熟读经史,却是五胡乱华的肇始之人。听说那位耶律大石也是熟知典籍。其善足以济恶,他们有这样的人物跻身朝堂,对我关东社稷来说,却未必是福。”马援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这时,白虎节堂大门已经关上,水师军官和张善夫带来的参谋军官便在外面等候。张善夫已提前告知,先要和赵行德密谈军机。所以,这时白虎堂中只有赵行德和张善夫二人,密谈之后,其他军官才一起进入白虎堂共商。赵行德本来就是夏国上将军,和张善夫密谈自然不需避讳,这安排落在有心人眼中,又引起一番猜度。

“这都是张上将军,”二人坐定之后,赵行德看着张善夫,含笑道,“运筹帷幄之功?”

“不敢当,”张善夫摇了摇头,他仿佛不认识似的打量赵行德的神情,确定他并非无心之语,又点了点头,抬起茶盏喝了一口,缓缓道,“乱党蓄谋已久,虽未昭彰,但蛛丝马迹,早已为陛下、柳相,还有张某察觉了一二,不过,没料到他们发动这么急迫,又不惜以国运相赌,连累陛下差点失陷在康国,说起来,这都是我的责任。不过,乱党虽然一时势大,气数也将尽了,以你的见识,恐怕也不难看出。”他看着赵行德,缓缓点头,沉吟了片刻,又道,“赵将军,你出仕两朝,久经风雨,关东关西后一辈的人才中,可谓一时无两,太子殿下、柳毅丞相对你也颇为认可,如今正是有为之年,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这个机会,你可要好生把握啊。”

张善夫放下茶盏,后背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目视窗外,也不看赵行德,仿佛在欣赏舷窗对面河岸上的风景。

河岸上,火铳手们正在扎营,和水手们只是偶尔上岸不同,火铳手们只要有机会就爱呆在岸上。这些火铳手大部分是关东人,来自万里之外的国度,他们乘坐海船来到了夏国历经一百年扩张才来到的地方,他们大多数不会骑马,甚至不会舞刀弄剑,这让他们比夏国人更百倍地依赖手中的火器,将它视为生命的依靠。而这又反过来,火器在这些人手上发挥出前所未有的稳定威力。他们,就是赵行德手中的利剑,也是他背后最大的依仗。

行军司管着行军秩序,堪称半个军法司。张善夫身为大将军府的第一人,在后辈军官面前,哪怕是后辈的将军面前,也一向是以身作则,危襟正坐的。反而是在陛下,或是和柳毅、徐文虎等资历相当的重臣商谈军国大事时才是这种看似随意的姿态。赵行德能够如此快地走到可和他平起平坐的地步,如果他是出身关西,哪怕他是后辈,张善夫也是欣慰大于不甘。而他却是一个与大宋朝堂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关东人,这就不能不叫张善夫的心情复杂起来。世事如棋,因为这个从关东逃难而来的后辈,这盘棋局平生了多少变数?

章 158 旌旆夹两山-2

一缕阳光射进船舱,张善夫靠在椅背上微闭起双目,此时他仿佛不是手握千军万马的上将军,而只是一个感受着暖阳温煦,和风晓畅的老人。

“危急存亡之秋,行德身为军士,若有差遣,自是不敢有辞。”

赵行德打破了沉默,问道“不过,水师中数万关东子弟,在下想知道,现在,行军司需要水师做什么?”

他看着张善夫,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能让张善夫放下架子的循循善诱,可不是什么人都担得起的。

如果只是让他带水师为大军做个粮草官,那他就大可不必如此了。

外间看来,河中的局势风雨飘摇,不过,军士当国的体制已有百年之久,根深蒂固,不是那么好动摇的。乱党看似来势汹汹,可是在河中腹地,也只是控制了康国等较大的城池,较小的仓城和广袤的乡村,人口众多的荫户大都还控制在留守军士的手中。在外,响应河中的勋贵官吏虽然不少,却无足轻重。夏国以武力定天下,陈宣在位时间又久,威望极高,皇帝太子也没有任何失德之处。胜负天平上最为重要的三颗砝码,关东行营大军拥戴太子陈重无疑,西征大军多为河中军士,上下对乱党恨得牙痒痒,举足轻重的安北军司和北疆勋贵尚未态度,但安北上将军朱燕衡与秦、赵、楚国公一同发布檄文,并没有承认陈昂僭越的摄政王,要雍王等务必保证元德皇帝和皇族眷属的安全,否则将引天下共诛之。叛军唯一的机会,就是利用河中居于中心的优势,先攻破大宛城,挟持元德帝陈宣,再在各方势力尚未反击之前,依次收服安西、安北、关中和关东大军各方面的势力。而随着西南海水师的及时赶到,乱党获胜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

“为了华夏,不能跟着乱党的步子,让河中搞得元气大伤。”

张善夫缓缓道。赵行德顺着他的目光看着窗外,虎翼军骑兵的营盘就扎在水师火铳营旁边,在河边饮马的军士和火铳手们打着招呼。

“陈昂这次算是趁虚而入,他最大的倚仗,一是我西征大军的补给,二是我等顾全国家的元气,不愿玉石俱焚。哪怕是太子殿下,也是如此。”

“投鼠忌器,”赵行德点头,深有感慨道,“破坏易,恢复难。辽国入侵大宋的河北河南,十室九空,生灵涂炭,中原恢复起来都十分不易,河中孤悬万里之外,清醒可想而知。河中的局面,是百年来无数人汗水和牺牲换来的,这是百年之功,筚路蓝缕,若因为内乱而毁于一旦,无论如何,恐怕都难辞其咎。”他叹了口气,夏国以五府治国,人心思安,西征将士的眷属都还留在河中,如果真的只为争一个正统,导致玉石俱焚的话,不但河中家园残破,更会使人心离散,白白便宜了环伺诸夷。陈昂也正是拿着这一点,让张徐等手握重兵在外的将军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作。如果大势已去的话,太子陈重也很可能流亡关东,而不会鱼死网破了。

“赵将军是关东人,能体会开垦河中的艰辛,老夫心中甚慰。”张善夫愈发和蔼,又摇头道,“可惜陈昂这些乱臣贼子,居然一个关东人都不如!”

赵行德听着,嘴角暗自抽了抽,却没有说话。

“元直万不要以关东出身而在意,”张善夫自觉语失,又道:“我大夏最重才德,英雄不论出身。想当年开国帝,诸开国公侯,出身关东者,十有八九。更何况,将来天下混一,华夏一体,又何来小肚鸡肠分什么关东,关西?对了,关东朝堂,不是也说,为万世开太平么?这可以算殊途同归的。”赵行德点头称是,张善夫的目光却一暗,语气低沉道:“可惜,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顾全大局的。莫说是河中百年的艰辛,就连我们和罗姆这场仗,正在了两牛顶角的关头,牺牲军士数以万计,耗费财富无数,国库藏为之一空,如果为了平叛而匆匆退兵的话,罗姆势力必然要卷土重来,而且比之从前更加气焰嚣张,老夫以为,是可忍孰不可忍!从这点来说,陈昂一伙是真正的罪不可恕!”

“大人说的是。”赵行德眉头微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要挽回局势,不知有什么是赵某可以做的?”

“西南海水师及时赶到,为我大军解了后顾之忧。消息传到河中,在乱党看来,我们当下有两个选择,”张善夫沉声道,“第一,西征大军滞留在白益王朝故地,护国府从安北、西域和安东调集大军平叛,如此一来,一则靡费时日,二则顾此失彼,说不定就像河中一样,平叛大军一出发,地方上就又乱起来了。百万军士虽众,也经不住这么顾此失彼,疲于奔命的折腾来去。”赵行德点了点头,从张善夫的语气来看,他并非危言耸听,而是真的担心,“第二,西征大军撤离罗姆突厥,抛弃重炮等累赘辎重,立刻回师河中平叛,不过,这么一来,前期的鲜血和财富可都白洒了。”张善夫摇头叹道,赵行德也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他也在曾在安西征战多年,深谙游牧部族的秉性,夏国大军一撤退,必然被周围的部族视为软弱,罗姆突厥卷土重来之后,不但会重新纠集势力,还会疯狂报复与夏国合作的部落,所谓新的“诸王之王”李四海的处境也将极为艰难,甚至难以立足。这样一来,夏国兴师动众,付出了重大代价,不但没有改善西疆的形势,河中周围的环境反而比从前更加恶劣,墙倒众人推,甚至可能连卢眉、罗斯都会抱团一起与夏朝为敌,后患无穷。

“乱党以为只有两个选择......那么,张上将军您想必,”赵行德抬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道,“还有第三个选择吧?”

“办法倒不是没有。”张善夫点点头,苦笑道,“不过,却要你来助我一臂之力。”

“固所愿也,”赵行德点头道,“愿闻其详。”

“西征大军回师河中的路途遥远,远水难解近渴,不过,可用之兵,也不仅仅是远水而已。当初护闻城与伽色尼之战过后,虽然大部军队西调,但在护闻城附近尚且还留有两军万骑军士,以震慑伽色尼诸侯,此外,”张善夫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从乌浒水到护闻城,原先负责转运辎重的火铳团练,大约五万余人马,都是可靠可用之兵,辎重司在护闻城囤积一百个营的火器,都是最新的一批淳于造,其中有可以用来攻城的四寸炮一百二十门。现在万事俱备,唯独缺少一位统兵的帅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元直若愿担当此任的话,我可以说服护国府,任命你为护闻行营总管。你还可以从水师中挑选出一批炮手和参谋军官随同前往。”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赵行德,这个大军统帅,并不一定要赵行德来当,但是,赵行德确实是最合适的一个人选。

大将军府,安西军司都有不少悍将,然而,这次平叛所面临的形势却与从前截然不同。首先,平叛所依赖的兵力,绝大部分都是近期征发的火器营团练,护闻城驻守的万骑军士,最多只能有一军五千骑北上平叛,相比之下,只是一支偏师。安西军司的将领从来没有指挥过这样一支军队,如果不是赵行德而是别人来统领这支军队,付出的代价定会极大。其次,叛军凭火器据守河中坚城,注定了平叛之战将会有很多攻城战,纵观大将军府,没有别人比赵行德用火炮攻城。更何况河中许多城池都是根据他制作的炮垒图样改建过。最后,此次平叛之役是在夏国腹地的一次战斗,统兵将帅务必军政两头都要能挑得起胆子,否则的话,就算平叛成功,河中一片焦土,那也是失败了。赵行德在宋国素有儒将之称,先后治理过辽东和河南地,丞相柳毅也盛赞他文武兼资,若用赵行德为将,则可将河中民间的扰攘减到最小。

“河中火器团练营?”赵行德眉头皱起来,“能战么?”

他虽然久在关东,但是,因身为火器司上将军的关系,对河中火铳营团练也了解一些。河中最重武勇,相比之下,连普通团练都有些看不起火器营团练,所以,进入火器营团练的,要么是连弓箭都拉不大开的力弱之人,要么是初来河中不久,不习武艺的工徒。火铳团练营不但兵员极差,军官和炮手更是奇缺。在河中,因为军中崇尚白刃相接,野战决胜,轻视火器之风不独团练营,就连正规的炮营也是如此,原先的城防火炮营,以关中的最好,河中的最差,后来火器司训练的炮手依然如此,甚至出身河中的火炮军官,稍有抱负一些的,也会申请调到关东大军或者水师。这样的火器营,当赵行德听说陈昂等人居然依仗来谋乱造法时,竟免不了大吃一惊。

章 158 旌旆夹两山-3

“河中火铳团练,掺上一些能战的军官老兵,还是可堪一用的。”

张善夫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补充道:“陈昂他们,就是这么干的。”

赵行德这才恍然大悟,没说什么。一开始,行军司也没有料到乱军居然能战,匆匆调集了一批留守河中的军队去平叛,结果不但顿兵坚城之下,连野战都无法获胜,致使军士伤亡惨重。如果不是张善夫及时调整了战略,勒令各营留守军士不得出击死保仓城,又将主力集中在乌浒水以南的护闻城,陈昂等人又在全力围攻大宛城,只怕忠于护国府的军队现在河中连一个支撑点都保不住了。

“那至少要带五百人去护闻。里面有许多宋人,”赵行德看着窗外,沉声道,“此乃东西两朝协议之外的军务。还有留在此地的两万水师将士,商船水手,对他们的想法,还有对他们的安排,将军府和护国府可有考虑过吗?”窗外,已经扎营的火铳手放松地在岸边游荡,有的还大声地夏国骑兵打着招呼。对火铳手来说,这趟海上之行虽然艰苦,与河北战场比起来,却称得上是享福了。炮船的火力几乎可以横扫一切敌人,火铳营只担负警戒和打扫战场的军务。既靠了岸,到了夏军的地头,更让他们一下子放松下来。正所谓士气可鼓不可泄,士兵在执行军务时憋着一口气,能够克服许多常人想象不到的困难,可当完成任务之后,突然又冒出来一项更艰苦的军务,无疑会招人抱怨,有损士气,甚至可能引起哗变。此外,赵行德对宋国朝廷,特别是已经有思想的军官们,也需要有一个交代。

“五百人里面四百多都是宋人,全是军官和老兵,眷属都在宋国。”张善夫沉吟未决,赵行德便又补充了一句。

“这么多?”张善夫皱眉道,“火器司不是在关东训练了一大批军官和老兵吗?”

“那些大部分都在洛阳团练使和吴玠上将军麾下。”

“这样,”张善夫垂下眼睑,拍额道,“真是人老糊涂了,”他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赵将军为大夏出生入死,位居上柱国,也不怕你知道,陈昂这一伙人谋乱,先后结好了契丹、突厥,许下休兵之约,真正的目的,便是集中力量并吞关东。关东诸人若有疑虑,赵将军大可对他们直言相告,为大夏平叛,也就是为了关东。除此之外,这一仗之后,大将军府将论功进爵,颁发赏赐,平叛兵将有功者,若愿归化我大夏,可以晋身军士,除了领取田地,荫庇民户之外,丞相府也会与关东交涉,安排家眷来河中团聚。平叛军若果真忠勇可嘉,我还愿意向护国府建言,这些关东壮士可以和团练精锐共同新立一军,自行推举百夫长,校尉。不过,”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压低声音道,“这次河中叛乱,护国府校尉们震怒异常,已经有人指责因为大将军府抽空了河中兵力,才让乱党有机可能,甚至怀疑老夫是乱党的共谋。”

“真是荒唐,”赵行德心下也有疑惑,口中却斥道,“老大人若是参与其事,就绝不是如今这个局面。”

“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张善夫苦笑了一声,不与他计较,接着道,“赵将军还不知道,痛定思痛,西征军中的校尉们正在动议,将来如果不能得到三分之二以上护国校尉的同意,不得征调普通军团的军士离开本州,如果要讨伐异国的话,护国府和大将军府会优先考虑调动禁卫军和招募团练出征。这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老夫估计,只待叛乱平息,护国府就会通过这个动议。此外,另立新军,增加护国府校尉人数也会越来越难。”张善夫不知是真是假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大夏也算是如日方升的强国,校尉们也多三四十岁的壮年,正是建功立业之时,没想到凑在一起,这暮气沉沉的,竟比我这等老头子还要重。”他看着赵行德,意味深长道,“不过,元直麾下的关东俊杰应当看得出来,对关东来说,这倒是喜非忧。”

赵行德一愣,随即笑道:“当年开国帝定下一击二虎之策,恐怕也是考虑,关东若无失德之处,就不必流血漂杵了。”

“你对关东朝廷,倒是有信心的很哪。”张善夫含笑道。

“赵将军对个人名位也看的不重,放心不下的,恐怕还是关东的故人。”话已经说透到这一层,他便索性更大方一点。

“只要老夫还能在五府说话,若韩氏能在辽东站稳脚跟,灭了高丽,有一国之地,韩氏便可以封王,若契丹一再倒行逆施,自取灭亡,韩氏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赵将军在关东的旧部,元直也可以和将士商议去留,军府不会相强,如果陆罗邓诸将更愿意自守于三朝之间,老夫也可以助其一臂之力。至于西南海水师,赵将军且去布置,只需要做到,当前,从海路确保西征大军的粮草不缺,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如何?”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赵行德,这条件不可谓不厚,从夏国的利益来说,支持韩氏牵制契丹是理所当然,但若是说辽国覆灭之后,韩氏取而代之,则是未必乐见。而放任河南三镇的去留,等于放弃关东战场的主动权。哪怕护国府历经动乱,不愿再兴师动众,大将军府也未必愿意。张善夫的一诺千金,不过,能不能相信,却要看赵行德自己了。若不是当下形势急需赵行德统兵解围,哪怕五府已经决定休养生息,张善夫也不会做出什么承诺,这种谨慎,也是对身为上将军,上柱国的赵行德的一种尊重。

“如此甚好,”赵行德含笑道:“老大人美意,在下是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提起黑陶壶,恭恭敬敬地给张善夫添上茶。

“既然如此,”张善夫大喇喇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站起身道:“兵贵神速,你这就安排,两日之内动身赶赴护闻。”

赵行德斩钉截铁道:“遵命!”他起身送张善夫除了船舱。

这一回,马援等水师军官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聚集围观,而是集合了五火铳手在甲板上列队向夏国上将军致敬,张善夫站在船楼上望出去,只见五百人如一人,整齐如规矩量过一样,一见张善夫和赵行德出来,礼宾官大声喝令:“敬礼!”“哗——”的一声,众水手同时举起铳枪,目光张善夫走下船楼,同声高呼:“张上将军万胜!万胜!万胜!”虽然只有区区五百之众,喊出来的声势犹如千军万马,更远处,水师外围炮船开始依次鸣响礼炮,“轰轰轰——”的炮声震耳欲聋。栖在桅杆上的海鸟被惊得一群群扑棱棱飞起。

张善夫目光微凛道:“素闻赵将军练得好兵,名不虚传。”他回首看着赵行德,“将护闻行营交到将军手中,老夫也就放心了。”

“赵某尽力而为。”赵行德微有些尴尬,经过马援、许孝蕴时,瞪了二人一眼。

他送别张善夫回来,也无暇计较二人自作主张,立刻召集水师众军官,向他们说明了张善夫来意。

果不其然,这一下顿时激起轩然大波,在很多书生出身的水师军官看来,对大宋而言,夏国是远比突厥大食更直接的威胁。

水师恪守东西两朝的协议,维持夏军的粮草补给已经仁至义尽了,要众人深入内陆,流血流汗为夏国打仗,不但危险,而且也不符合宋国的利益。众人义愤填膺,若不是赵行德的威望压着,只怕当场就要哗变起锚回航。赵行德不得不向他们反复解释,陈昂等夏国乱党视吞并宋国为当务之急,只要他们得势,首先要便是进攻大宋,为此不惜与契丹、突厥媾和,甚至可能和辽国达成瓜分宋国的协议。因为陈昂等人深信,关东的人口之众完全被宋国朝廷浪费了,如果夏国并吞了关东,哪怕只是大部分的人口,便可雄视宇内,横扫契丹、突厥都不在话下,所以,对蛮夷一时的妥协算不了什么。所以,哪怕是为了关东的百姓,水师中的宋国军官也应该参与平叛。

参与远征河中的官兵,军官要熟悉火铳营的操典,炮手不但要炮术精准,还要骑术娴熟方可。各种条件粗粗一框,抵达巴士拉港口的水师万余官兵当中,只有千余人合格,当真称得上是精锐中精锐。随后,赵行德将参与夏国平叛的决定权交给了水师官兵自己,令他欣慰的是,绝大部分被挑选进来官兵,包括马援和冯糜,都选择了加入。夏军中熟悉水战的军官本来就是凤毛麟角,虽然河中平叛要紧,赵行德也将近半的夏国军官留在了水师里。五百名随同前往护闻的军官和炮手中,关西人只有五十三名,其余四百四十其名全是出身关东的。根据行军司送过来的资料,河中团练招募的火铳手里面,也有大量关东出身的工徒,军官和士卒之间倒是可以叙叙乡情。此外,王童登也率领五百骑加入远征营,救兵如救火,辎重司为远征营都配备了一人三马,并保证沿途供给草料粮秣。

最后,赵行德将西南海水师的指挥权交给了周和,让两个关西出身的军官担任书记官,专门负责水师与夏国西征大军之间的联络。

章 158 旌旆夹两山-4

赵行德率部出发后,张善夫离开了巴士拉,前往巴格达去见徐文虎。

他抵达巴格达的时候,徐文虎正在巡阅军营,老将军没有任何特殊的待遇,带着参谋和一群陌刀手围着大锅煮东西吃。

于是,张善夫也自然地加入进来。赵行德送来的鱼干被切碎了加到大锅里,水手们闻着就想吐的海腥味,对给养不足的西征大军来说,也是难得的美味。这场面让他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带着骑兵和马贼在戈壁上兜圈子的时候。在戈壁沙漠作战,很多时候,不看你武艺有多高,或者有多勇敢,而是你对恶劣环境的忍耐。夏国和罗姆突厥这场战事就到了这个阶段。罗姆突厥宁可不战而弃巴格达和巴士拉这样的大城,也不愿和西征军决战,将夏国人拖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

同样的,突厥人的日子也不好受。现在,突厥人和夏国人就是看谁能撑到最后一口气的问题。部分突厥人已经习惯了定居的生活,突然要四出迁徙,而且是从水草丰美之地迁往荒凉之地,这导致本部大量的牲畜在迁徙中死亡,百姓也怨声载道。同时,避而不战的策略严重打击了罗姆苏丹的威望,新的“诸王之王”李四海在不停地派人四出联络,把越来越多的原先白益王朝统治下的部落拉拢到自己这边。据军情司得到的消息,一部分罗姆突厥骑兵已经开始抢掠中立的部落,另外一部分人则离开了苏丹,逃回自己的部落。如果说河中叛乱是西征大军的心腹大患,李四海就是罗姆突厥人背上的恶疮。不过,西征军的辎重参谋也没少抱怨,号称李四海部属的部落叛降不定,私下与突厥人勾结的也不在少数,几乎所有部落都拒绝,或者至少不配合西征军征发粮食。

“两个后生晚辈,赵行德就没李四海那么滑头,”徐文虎听完了他的介绍,咕哝了一声。

“老伙计,”张善夫苦笑了一声,摇头道,“要是他们真是毫无二心,也不用我们这些老家伙冒风沙啃沙子了。”

“这就是人善被人欺啊。”徐文虎伸了伸腰,叹道:“你这家伙要是哪一天不念叨‘一击必得二虎’的话,那天太阳肯定是从西边出来了。你用兵爱行险,要是河中打烂了,就算平叛成功,这里十几万人都不肯干休的。”他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叹道,“我搞不懂,陈昂也是,你也是,为什么要操心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原来军心可用,扫平突厥不在话下,为什么偏偏放任那些家伙惑乱军心,搞什么动议?这背后是你授意?还是柳毅的主意?”

“军心可用?”张善夫冷笑道,他朝着周围看了看,几个参谋军官已经先吃完饭,站在一旁敬畏地看着两个在夏国军中资历最深的上将军低声交谈,见张善夫看过来,参谋军官自觉地又往后退了两步。“军团轻易不能离乡作战的动议,难道不是军心?难道校尉们都是毛头小子,可以任由我和柳毅指使的么?“张善夫拿起一根棍子,往大铁锅下捅了捅,原本有些黯淡的火焰腾地一下燃烧起来,在火苗贪婪地舔舐下,大铁锅里的汤再度“咕咕”沸腾起来,“我倒忘了,就是你‘徐坐虎’本人,和这些校尉恐怕也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吧?”听着他不客气的话,徐文虎脸现怒意,咳嗽了一声,张善夫按住他的手臂,又道,“人心思安,谁不恋家,这也没有大错。只能说,世易时移,开国朝的定下的以军士主征伐之制,已经不适于当今的开疆拓土了。”

“谁说的?”徐文虎微眯着双目猛然圆睁,将饭碗重重地顿在地上,“开国朝西征以来,这么大疆土,难道不是打下来的吗?”

张善夫摇了摇头,端着碗喝粥没有说话。两个人望最高的上将军,对彼此的观点都心知肚明,但从来没有这么面红耳赤的争过。

“别怕战,你倒是说请楚?”徐文虎一把将张善夫的手臂拉下来,差点连碗都打翻了。

“怯战?”张善夫眼中寒芒一闪,沉声道,“我张善夫从来不怕战!”

他吐了一口唾沫,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怒意,方道:“当初开国之时,中土大乱,开国帝收残唐后蜀的精兵猛将,西征夷狄,打下这一片疆土,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形势。土地,荫户,都要从敌人手中抢过来过,军士们唯有死战而已。如今呢?河中、关中、蜀中,都是天下有数的富庶之地,莫说军士,就算是荫户,也都过得十分安乐!可是,一个人朝不保夕,你给他一个炊饼,他就能豁出命去抢!可是现在,大家日子越来越安乐富足,你给他一个金饼,他也未必愿意背井离乡,出生入死!我大夏国内,武艺高强之人依然众多,但‘亡命之徒’却越来越少,对朝廷来说,天下太平是好事!可是对开疆拓土来说,却未必是好事!关东两国抱残守缺,我国未必没有吞并之力,可是护国府抱着‘一击必得二虎’的祖训做幌子,一直拒不同意征发大军灭之。眼下突厥之战依然如此,不过热沙海一败而已,周砺战死,数万军士同日殉国,对敌杀伤相当,结果有人却如丧考妣,方寸大乱。有的说军士牺牲太多得不偿失,有的恨不得把周砺拉出来鞭尸,有的说我张善夫是故意把数万军士送入死地的奸细,这些个奇谈怪论,老徐你未必没有听见吧?”热沙海之战后,不但行军司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徐文虎也是一样,甚至不得不在退役之后重披金甲,再度就任安西军司上将军。

“这些虚妄议论,”徐文虎脸色阴沉道,“理他作甚?!”

“人家可不是叫叫而已,人不咬狗,狗叫完了可是要咬人的。”张善夫哼了一声,沉声道,“有人做好人,体恤军心,让军士们能够安守乡土,我又何必做恶人,非要让大伙儿离乡背井呢?将来仗还是要打的,就以禁卫军、招募团练军组成远征大军好了。再从百万军士中拣选真正的国之干城在团练中充任军官。禁卫军为骨干,团练军为羽翼,照样可以开疆拓土。我大夏千万男儿,尚武成风,这一国之中,总有不怕死,想要豁出命去干点事情的人。”张善夫似乎想起什么,“就连安于逸乐的关东,也不缺。”

“招募团练军,你倒是和陈昂想到一块儿去了。”徐文虎讽刺道。

“不过是大势所趋罢了。”张善夫一边说话,一边将碗里粗砂子拣出去,喝了一口,“打仗总是要靠兵马的,不这样怎么办?”

徐文虎哼了一声,河中富庶,虽然军士强悍,但背井离乡长期作战,依然怨声四起,现在的情况,和开国朝时已经大不一样了。不过,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军士。无论是陈昂,还是张善夫,企图用武艺稀松,不堪战斗的团练来取代军士四出征伐,就好比用拉车的驽马来取代战马一样,在老将军的眼中是荒唐得不值一驳的事情。不过,张善夫却不肯就此干休,徐文虎在河中军士中间拥有极大的威望,正因为他与河中军士的立场,陈昂等人才不得不铤而走险。而对于将来做出的谋划,他也希望得到徐文虎的支持,至少不要极力反对。

“将来不但要招募团练,而且倘若没有必要的话,团练兵五年一更募,服役五年之后便解甲回乡。若是战事需要招募大军,战事结束之后就立刻裁剪,太平时节养兵也不会太多,少数精兵,选入禁卫军便可以了。”张善夫看着满脸阴云的徐文虎,不紧不慢道。“他娘的,这样的人马,还能打仗吗?”徐文虎忍不住骂道。“只要比敌国的兵马强上一点就想了,”张善夫轻轻道,“火器大行,关东团练用火铳火炮,在关东已经能够和辽军铁骑正面交战,河中乱军也算能战,这就够了。战事结束过后,大军解散,团练兵并没有太大的武艺,离开火器,火炮弹药的支持,朝廷稍加安抚,也就安居乐业了。就算有一二宵小之辈,又岂是国内百万军士之敌。”

“不出征的军士,”徐文虎叹道,“还是军士吗?”

“不愿出征的军士,强迫他们出征,对国家也未必是福。”张善夫道,“疆域越来越大,战事若绵延日久,边将掌握重兵势所难免。东土唐朝安史之乱,卢眉国边将拥兵作乱的例子摆在那儿了。本朝开国仅仅百年,谁敢拍着胸脯说,唐朝和卢眉的故事不会在本朝重演?徐坐虎你是忠心不二,可我看,唐朝和卢眉开国那些大将,未必就不忠心,只因为军士久戍在外,底下和朝廷渐渐离心,只要有一两个奸雄暂时取得兵符,稍加煽动,这宝剑立刻就调转过来对着自己人了。军士是国之干城,不可轻动。当初护国府弹劾废帝,现在陈昂作乱河中,所以说,军士久戍在外,未必是国家之福。可是反过来,让军士们安于保卫乡土,人心可用,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老徐,你只见开国朝打下这一大片疆土,却没见百年以来,我朝疆土一直都只是徐徐西进蚕食,再没有鲸吞囊括万里之举,便知道,哪怕开国之初,普通军团的军士们也是不愿意长久离开乡土打仗的。”

“百年事你慢慢考虑吧,不说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徐文虎站起身来,沉声道,“现在我倒要看看,到底谁耗得过谁。”

他站起身,将不远处候着的西征军参谋军官叫过来,张善夫三两口口喝光了碗里的肉菜面糊,坐在旁边,看他们商量如何向游荡在巴格达以西的突厥骑兵发起下一次进攻。

章 158 旌旆夹两山-5

水师抵达巴士拉的消息传来的第二天,绝大多数洛阳人还在为天下重又大乱而忧心忡忡的时候,张采薇拜访了赵府。

她向赵将军夫人通报了西南海水师“应该”到达巴士拉的消息。虽然在现在的情势下,不可能让上将军夫妇言归于好,但是,张采薇仍不时给夫人带来和赵将军有关的消息,将军夫人对此类话题既不欢迎也不排斥,可是,一旦张采薇谈及赵行德本人,她就会把话题岔开。不过,张采薇还是看得出来,在夫人的心目中,赵将军有着相当的分量,她不愿意轻率地谈论他,假装忘记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可实际上,假如世人都忘记这么一个人,至少在洛阳的将军府里,还有人在挂念着他。所以,虽然极力想要再度撮合赵氏夫妇,张采薇还是有些气愤、不值。不过,她尚未感到,在赵夫人平静如水的外表下越来越多的担忧和不安。

地球是圆的,早在开国朝时便有奇书作此立论,水师起锚离开广州日子越久,离洛阳也就越近。

经历了广州之围时那种锥心的担忧,这段日子以来,李若雪不断地考虑着应该怎么对待赵行德。她时而决定,如果赵行德出征归来,哪怕他亲自上门求肯,她也决计避而不见。时而决定,如果就这样将他拒之门外,是否太过失礼,也会给孩子们留下不好的影响。她时而想起太子夫妇似乎对她和赵行德存在着某些期望。时而告诫自己,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后,她不情愿提到赵行德的名字,这个令她十分尴尬,又不得不去想起的名字。不过,这种矛盾的心情不知不觉在起着变化,就好像积雪的厚度在慢慢变化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积雪底下总会冒出一些青葱翠绿的野草来,乱糟糟的,惹人心烦。

今天,当张采薇不经意间说起赵行德很可能受命领兵平叛的时候,李若雪在一瞬间将目光转向窗外。

一抹明亮阳光下,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虽然极力掩饰,眼底却闪着明亮的光芒。

“出征的事情,已经决定了吗?”她轻声问道,仿佛只是处于礼貌回应一下张采薇的话题。不过,整个人的由内而外突然发生的种种变化,却如同一盏精雕细琢的宫灯,原先在黑夜里只是静静地优雅,现时却被闪烁的光芒,忽然间令蓬荜生辉,这一瞬间,连张采薇也不禁微微一呆,这样子的李若雪,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她心里暗暗叹了一句,装作丝毫没有察觉,将自己所知西南海水师的消息尽数和盘托出,其间好几次提到来了赵将军,每一次,张采薇都暗暗地观察着对方。李若雪虽然极力表现的镇静如常,但她明亮的眼睛里种种生动的变化,微笑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温柔,都让人无法忽视。到最后,张采薇已经彻底肯定,冰雪已经消融了。

“赵将军此次率部赶到西陲,恰逢英雄用武之时,若能立下功勋,再加上将军在关东的人望,将来是众望所归......”

张采薇字斟句酌道:“赵将军转战天下,在我朝也极为罕见,若总是偏居一隅,不但与将军的大才极不相称,也让英雄寒心。陈重常对我说,赵将军是关东和关西两地的人望所归,将来执五府之牛耳,可安天下。”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张采薇微微有些尴尬。身为楚国公长女,太子妃殿下,她从来都在众星捧月中长大,从来不需要亲自去拉拢谁。可是现在形势不同了,夏国的三大腹地,河中在叛军的手中,而关中勋贵的态度暧昧不明,蜀中距离遥远,蜀人一向置身于夏国政争之外。北疆的秦楚诸国公虽然拥护皇室,但一方面鞭长莫及,另一方面被罗斯、蔑尔勃人拖住了脚步。赵行德和他所代表的力量,对夏国就显得极为关键,不但是现在,而且在将来。

“不管对赵将军本人,”张采薇这般想到,“还是对若雪来说,这样的安排都是最好的。”

然而,李若雪只是看着窗外柳荫,目光变幻,没有接口说什么。

张采薇自然不再提及,将来如果李若雪主动带着孩子搬到敦煌去住是最好,如果她不愿意,她自然也不便强人所难。

只不过,赵行德是不是能回到洛阳,就要看将来的局势了。

宋国北伐战败之后,关东的局势急转直下。雄州之战后短短两个月不到,宋国北伐收复的失地尽数失却,河北唯有大名府为中心的几座城池还在坚守,所幸宋军早一步将河北的百姓多数撤到了河南,不然损失尤为严重。不过,辽军的野心似乎并不止于河北,军情司得到的消息,耶律大石亲自坐镇幽州,辽国十四岁以上的男丁全数征发,尽起契丹、奚族、女真等各族之兵,老弱者留守后方,强壮者充为骑兵南下,军情司估计南征辽军至少在三十万以上,先头拐子马已在修建黄河浮桥了。反观宋朝这边,雄州大败之后,满朝文武,江湖清议似乎一下子都陷入了混乱,弹章四起之余,直到现在,居然没有拿出像样子的应对之策。兵部屡次三番严令之下,曹迪、韩世忠、刘光世等将仍迟迟不发兵北上,另一方面,对退守大名府的陆明宇等将,朝中还是有人不肯放过,若不是岳飞再度上书,自请削爵位三级,揽下北伐兵败的过错,弹章如潮才得以平息。不过,宋国朝廷欲岳飞总揽河北河南诸路兵马,却也因此而不太可能。

就在朝廷举步维艰的时候,宋国民间却出于意料的活跃,辽军骑兵尚未饮马黄河,大江南北的州县义兵都已经起来了。各州县廪生四出奔走,疾呼若不奋起则国家将亡,每天早晨邸报新闻的头条,必定是北疆战事的最新进展,新闻上的消息甚至比兵部还要准备。在草木皆兵的情势下,上至州县,下到村寨,到处都在修缮城墙,火铳、火药奇货可居,淳于铁厂在宋国的工场日夜开炉炼铁都满足不了需求,东木行往返东瀛贩卖硫磺的生意竟然超过了白银采矿收入。在大宋市面上,只要是兵器,不管是弓箭、枪矛,还是盔甲、火器,到处都缺货,一有新货到达,就会被一抢而空。各州学正纷纷上书朝廷,要求效仿当年辽军南下时的成例,允州县招募团练抵御外侮。

闻鼙鼓而思良将,辽军再度饮马黄河,大兵压境的关头,许多人又再度怀念起赵行德来,指责朝廷“放逐”良将。

............

宋国国内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赵行德正率部赶往护闻城。

两千兵马沿着西征军通过的大路,从巴士拉到铁摩崖,横穿过整个呼罗珊地区抵达护闻城。

呼罗珊,日出之地。在夏国大将军府的版图上,巍峨高耸的阿赖山和兴都库什山横亘南北,葱岭是西域的大门锁钥,河中是三面城垣围绕的一片沃土则。这是一条在雪山、荒漠、盐沼和戈壁之间穿行的道路。原本沿路有不少村镇和绿洲,屡次战争过后大多废弃。戈壁上的绿洲原本于人无关,但村民在开垦绿洲的过程中,烧掉了茂密的植被,修筑水渠,开垦农田,就打破了原来自然的平衡,建立起人为的平衡。如果这种平衡一直不被打破,只要不缺水源,倒是可以千秋万世的延续下去。可是战争一旦将这种平衡打破,人造的水渠因毁坏或无人维护而干枯,就会造成整个绿洲的枯萎和消失。这一路行军中,刘志坚和马援等人就遇到过许多这样的村庄,房子都还在,可是除了尸体之外,活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与此同时,是他们看到的是渐渐干涸的水渠。即使行军司和辎重司全力保障沿途的草料和替换马匹,对他们来说,这仍是一段漫长而艰巨的行军。对参加这场远征的宋人唯一的慰藉是,他们一直是在迎着日出的方向行军,也就是说,每前进一步,就离故土近了一步。

就在赵行德拼命向东行军的时候,原本应该安静地等待接收的河中团练火铳营却并不平静。

对行军司来说,团练火铳营是对付河中叛乱最重要的暗子,然而,对辎重司来说,这是粮草补给排名最靠后的没娘养的孩子。

从这些从工场里招募而来的乌合之众的角度来看,河中叛乱后他们就被扔下不管,甚至被遗忘了。他们就好像一堆石头被风吹到了茫茫戈壁滩上,滚动过一阵子,又停下来了。最糟糕的是,石头停下来的地方几乎是他们见过最荒凉之地。在火铳营里,士气下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忧心忡忡的军官们则束手无策。如果不是这里距离河中腹地太遥远,动乱中的道路又太危险的话,有些人早就逃到不知哪里去了。而河中方面乱党派过来的细作活动,则让这些火铳营渐渐要脱离行军司的掌控,军心一步步滑向危险的边缘。

章 158 旌旆夹两山-6

与来自同一乡土的正规军团营队,以及河中本地荫户组建的团练不同,军府招募团练营故意不使同乡抱团,于是,同一营队的士卒操着各种方言,甚至各种语言都不鲜见。正因为如此,无论是大将军府,还是陈昂等乱党中人,都么有将西征大军留在后方转运粮草的团练营队当回事。在他们眼中,如果没有足够的军饷和粮草,招募的团练兵根本不能打仗。特别是对那些工徒出身的募兵来说,尤其如此。哪怕在普通团练兵身上存在的保卫乡土的情节,在这些人身上也完全看不到。他们应募就是为吃饱肚子,攒钱,对他们而言,军营只是另外一种工场而已。可以说,谁给他们军饷粮草,他们就可以为谁打仗,对任何人都没有忠心可言。

而在招募的火铳营里,军官与团练兵之间交流的主要方式,就是军令和赏罚。

反之,募兵们对河中各地百姓所遭受的恐惧和痛苦并没有太多同情,来自关东的工徒更关心宋辽战事的进展。

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打听关东的消息,或者聚在一起猜测议论,即使他们关心河中的战事,也只是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心着。在火铳营里,军官们维持营队主要依靠的是军纪。然而,当河中大乱以后,军心涣散的速度就像是物体落地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势头越来越猛。周围是数千里荒无人烟之地,敌我不明的居民,多数团练兵完全是因为恐惧才留在军营里,没有人谈论平叛、打仗之类的事情,只算计有多少个月的军饷没有发下来,怎样才能保住性命之类的事情。与此同时,一些别有用心家伙开始在军中串联,已经有人在偷偷议论康国最新开出的价码,只要投奔过去,康王不但既往不咎,而且立刻能把积欠的军饷补上,这可真是慷慨宽宏的条件啊。

“想不到我大夏的将来,居然要靠这么一群渣滓来打仗。”

王恒骑马屹立在山头,一边眺望西方,一边低声骂道道。

刘骅点点头,都指挥使大人从行军司调到护闻以来,从来没有如此如此忧心忡忡过。

营垒中暗流涌涌,王大人每天亲自登高眺望,真是急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

眼看红日西斜,刘骅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又是一天,大人先回去吧。”

“都是远水不解近渴,安北诸公,或是殿下领兵平乱就好了。”王恒闷声发着牢骚。

“五府既然点将,想必全盘有所考虑吧。”刘骅不以为然道。

王恒“哼”了一声,这些火器司出身的军官,总是对赵行德抱有莫名的信心。似乎这个人一来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对赵行德南征北战的功勋,王恒并没有怀疑,但是,火器司军官对赵行德这种发自内心的敬畏,甚至迷信,在他看来是极其幼稚的。“难道说他还能超过安北诸公的精兵南下,或是太子殿下一呼百应的威望吗?”王恒暗暗想到,“如果真的无所不能,那他怎么不从巴士拉飞过来呢?”不过,他也不是傻子,腹诽只腹诽而已,王恒没有鲁莽到公然质疑张上将军的决定,或者莫名其妙得罪未来的上官。

出于某种目的,或是某种防备,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只是下了暗棋,不愿打草惊蛇。护闻城附近团练军相互间并无统属,更没有一员声望卓著的大将坐镇护闻。也许在行军司的方略中,护闻行营只是一着后手,先手则是留守河中各地仓城的军士。然而,河中军士无力攻打康国,亦无力支援被围困的元德皇帝,最终解决河中叛乱的希望,竟然又落回到了看似人多,却混乱不堪的护闻团练军的肩上。辎重司的补给时断时续,张上将军通过军情司传递过来的消息也时断时续,不由得王恒不忧心如焚。得到赵行德即将赴任护闻的消息,王恒大喜过望,随即天天望眼欲穿盼着赵行德早日过来主持大结局。然而,荒漠戈壁中行军千里之遥,虽然倍道兼行,又岂是短短数日能到达的,可偏偏形势不等人。

红日依山,一点一点往下沉,远处山峦在荒漠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天空中群鸦为阵。

大风呼啸,王恒和刘骅几乎同时叹了口气,又是一天过去了,援军还是没有到。

“再拖下去,只怕河中派一支偏师过来,我们这边就举白旗哗变了。”王恒低声道。

他何尝不知,哪怕一人三马,计算脚程,援军要在今日赶到也是不太可能的。只是关心则乱。王恒无奈地拍拍坐骑的脖子,拨转马头下山。刘骅脸色黯然,正待一同回去军营,料理那些理不清的乱麻,他忽然站定脚步,眼中闪现疑惑之色,举目极力向西望去,夕阳西下,漫天彩霞的地平线上一丝人影也无,可是,呼呼的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丝别样的声音,好像是行军时齐唱的军歌。刘骅竖起耳朵,仔细分辨这些随风飘来的细碎之声。

行军时候,统兵官常令士卒齐唱军歌,一来为了缓解疲乏,二来统一行军的步伐。

“新丰美酒,......咸阳游,......”

这分明是大军行军的歌声,刘骅脸色一喜,大声喊道:“王大人留步!”

“好像有大军过来了!”

王恒尚未离远,吃他一声喊,脸上阴云一闪而过,仍转回来眺望远处。

然而,什么都没有。

“刘二,你要诓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王恒怒道,“那有什么大军?”

刘骅却不道歉,反而挥手道:“王大人,仔细听!”

这时风向正好顺着吹来,歌声愈发明显。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王恒仔细一听,果然是大军行军齐呼之声,虽然微弱,但却如疾风之劲草,带着一股百折不回的意志,随风凛冽而起。

王恒脸色也随之一变,他按捺不住,以都指挥使之尊,居然跃身站在马上,极目向西望去,只过了一会儿,天边就出现了一支人马。

这支大军车骑兼有,还有一些士卒在车骑两旁步行,自西向东宛如一条长龙缓缓蜿蜒而行。

“真的是吗?”到了这时,王恒反而忐忑起来,喝道:“看清楚,是赵上将军的旗号吗?”

他也是关心则乱,全然不顾大军距离遥远,不借助千里镜,根本看不清旗号。

“定是赵上将军!”刘骅却毫不犹豫道,“绝不会有错!”

他极目远眺,只见大军左列赤旌,右列黑旗,从群山之间缓缓而来,关西尚黑,关东尚赤,在整个河中,乃至天下,并用黑红两色旌旗的,除了赵行德麾下西南海水师外,别无二家。旁人虽未必晓得,刘骅却是知之甚详。他心绪激动之下,道了一声:“王大人且稍待片刻,我前去问个清楚。”也不等王恒答应,便策马下山。

“唉,等等我。”王恒大声叫着,顾不得质疑,只得骑马跟着。

二骑一前一后向大军飞驰而去,在距离前锋大约一箭之地,被游骑拦住,相互间问了个究竟,确定了是友非敌,这才被带到一群灰头土脸的步卒跟前。“那位便是赵上将军。”骑兵军官见二人有所迟疑,指着领头的一个肩负铁铳的军官,低声介绍道,“我部长途跋涉,驭马折损不少,士卒病倒了不少。将军将坐骑让给了病弱士卒。”他指了指车队两旁步行的军卒,他们神色警惕而振奋,绝大部分人肩负铁铳枪,虽然风尘仆仆,举手投足之间,却有种和普通团练不同。正说话间,数骑还未行至近前,便被一排铁铳枪拦下。

王恒和刘骅不再迟疑,一起翻鞍下马,拱手道:“属下参见赵上将军。”

二人一起将护闻行营的情况禀报了上官,请赵行德早日着手稳定军心。

“不必客气。”赵行德听二人道明来意,挥挥手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去军营看看,安抚一下军心。”他转头对几名参谋官交代了几句,从骑兵军官手里借了一匹马。

“大人,”一名参谋军官劝阻道,“团练营募兵军心正乱,万一有居心叵测之徒。”

“万一出什么不测,”另一名军官怒视王恒二人,斥道,“你们担当得起罪责吗?”

“这,”王恒脸色难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如果这般将赵行德领到军中,万一出事,可不是二人担当得起的。

“无妨。”赵行德反而笑道,他看着有些尴尬的王刘二人,笑道,“想来,火铳营团练并非谋乱之人,他们的铳枪绝不会对着赵某开火的。”

他摇了摇头,不把众人担心放在心上,翻鞍上马,招呼了许刘二将跟随,没有丝毫犹豫,当先朝着团练军宿营的方向驰去。

............

章 158 黄河当中流-1

广袤的呼罗珊戈壁上,安平寨好像一个不起眼的土包。

夯筑的寨墙上是稀疏不齐的城垛,城垛上插着破损的军旗,垛口哨位却空空如也。

数骑战马驰到近前,城头毫无反应,连一个喝问来历的斥候也无。寨子里面到是传来阵阵闹嚷之声,也不知何事。

见此情状,赵行德面色不禁微微一沉,王恒和刘骅相视一眼,不觉脸上发烫。大夏的军队,何时荒废成了这个样子。

“这些兔崽子,军棍打得少了。”王恒悻悻道,扬起马鞭,对着寨子大门高声吼道,“来人,本都指挥使在此,还不快开城门!”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西北风在天空中呼啸着,仿佛嘲讽着地上的凡人。安平寨的寨墙上看似空空如也,大部分当值的哨兵溜了号,但是,城垛后面却密密麻麻趴了三百多火铳手。他们身上的团练服早已破旧,一个个屏住呼吸,紧握着填满的铳枪,在他们面前,蹲着几个神色紧张的军官。“不许出声!”另外一人则低声喝道:“想回河中的,准备好,大人一声令下,你们就一起发铳。”近处火铳手在他目光逼视之下,不由自主地点头。在城垛后面稍远一些的地方,几个火铳手比旁人更紧密地挤在一块,这是一个小队,而且是特意从关中调过来的精锐。

几个火铳手将头凑在一起嘀咕,军官看见了也没太管束,毕竟打仗还要靠这些渣滓呢。

“这当官儿的糊涂得紧,好死不死,还不快跑,上赶着找死。”包七丈低声道,“真是榆木脑袋。”

“就是,”郭宏骂道,“妈的,老子还没开过杀戒呢。”

“小声点儿。”队正傅庆低声喝道,“没开过杀戒,这次也别开。”

“嗯。”郭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眼中却闪出一丝兴奋。

投军团练前,他只是为了吃饱饭,可俗话说,身怀利刃,杀心自起,发铳、刺枪、行军,这么些天操练下来,一种不安分的因子悄悄在郭宏等少数操练优良的团练兵种子心里滋生着。军府在洛阳团练营抽调精锐西援,傅庆和包七丈是为了节省路费,早日抵达传说中的乐土河中领取授田,郭宏心目中却有别样的打算。可是,团练营到了河中后,几乎立刻被军府打散做掺沙子使用。原先看重郭宏的军官不知被调拨到哪儿去了。他们这一队人更像是戈壁上圆滚滚的石头一样,被不知那道儿邪风刮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从此以后,便窝在这个生蛆了发霉了一样的安平寨里。郭宏好不失落,所以,河中康王掺进来的细作偷偷联络起事的时候,郭宏是第一个响应的。那边当官儿的许诺了他,只要起事成功,至少是个百夫长。不过,在这以前,他还是老老实实在傅庆这小队呆着,好在他说服了傅庆、包七丈等人,倒戈以后,大伙儿都可以早点回河中。这一小队的伙伴,傅庆、郭宏、包七丈,还有苟三儿,做为关中过来的精锐火铳手上了寨墙打埋伏,在郭宏眼里,这是立功进爵的好机会。

“准备发铳——”军官低声法令道,“一——,二——”

郭宏掏出火折子,小心地将火星吹亮,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要跳出喉咙了。

“别打马虎眼,把铳口抬高点。”傅庆低沉的道,他如何不了解这位兄弟的想法,但他只要还是四人中的老大哥,就不会听之任之。王将军虽然不大看得起关东人,满嘴骂不绝口,但他还算把他们当人看,营里从来没有克扣过军饷,现在虽然钱粮吃紧,可那和王将军无关,要不是想着早日回河中,傅庆也不会答应郭宏加入进来。也幸好

郭宏点了点头,没有回答。时间仿佛凝固了,西风烈烈,从安平寨的上空呼啸而过。

城下,几骑人马越来越近,离寨墙只有数步之遥。

“他娘的,这帮兔崽子,老子......”王恒骂骂咧咧,正要再度高声叫开寨门,他的脸色忽然冻住了,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哗啦啦,几乎在一瞬间,寨墙垛口上伸出一排黑洞洞的铳口,火铳手们脸色苍白,王恒眼睛不用看,也猜得道火铳屁股上的引线正在嗞啦嗞啦地燃烧着。

“妈的,有埋伏!”王恒脑中闪念而过,他本能地声嘶力竭地喊道,“赵大人快走!”随即眼前一黑。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几乎在王恒喊声的同一瞬间,早已在寨墙上埋伏的数百杆火铳如爆豆般炸响。

铳子如疾风骤雨般呼啸而下,寨墙外面,马背上众人几乎应声而倒,战马被铳子击中,哀鸣着倒下,地面上鲜血淋漓。“这就完了。”城墙上面,郭宏心里闪过一丝失落。无论如何,他还是按照傅老大的吩咐,把铳口稍微抬高了点。不过,几百杆火铳的弹雨之下,几骑人马都死得不能再死,也分不清是谁的功劳。郭宏收起火铳,失落之下,也没有再度装填弹药,探头从寨墙上往下望去。可是,同样站在寨墙上面的河中军官反应却和火铳手们不一样,虽然只是瞬息先后,他却看清楚了,城下众骑早在铳声之前镫里藏身躲到了马肚子,那个王恒都指挥使还是被人拉下去的,虽然摔下了马,好歹在弹雨之下拣了条命。王都指挥使要放跑了,那可就放虎归山了。

“被让他们逃了,开城门!”城头的军官大声下令,“开城门,死活都要!”

寨门里面早就埋伏两百火铳手,和城头火铳手不一样,这些火铳手全都上着枪刺,随着寨门吱吱嘎嘎地打开,全都一涌而出。

赵行德等人才刚刚从战马尸体底下钻出来,王恒一只脚还套在马镫里头。

“谁敢上来!”王恒满脸血迹,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双目通红,连刀都忘了拔出来,张开双手拦住众人,转头大声吼道,“赵大人快走!”

这时,寨子里涌出的火铳手已经端着明晃晃的枪刺围了上来。

“赵大人快走!”王恒这一声大喊,到让前头的火铳手一愣,纷纷将目光投向王恒身后那生面孔的军官。在众火铳手心目当中,都指挥使王恒独领一军,已经是最大的将官,因此,只要斩杀王恒,就算交了投名状,造反起事。众火铳手虽然被煽动起来作乱,但要王恒在团练营里也有些威望,昨日还是他们的上官,今天便要将之乱刃分尸,谁都不愿冲在前面第一个下手,脚步不免放缓了。寨墙上刚刚放了排铳的数百火铳手也冲了出来。可是,在众人眼里无比金贵的王将军,临难居然不但不跑,还挡在另外一人身前,这个人到底有多大的来头?火铳手中间不乏头脑灵光的,见状不禁心里犯疑:“这赵大人究竟是谁?”众叛军一时间竟顾不得杀人,一起往王恒身后望去,看到底何方神圣?

“还愣着干什么?后面军官见状大声喝道,“不管是谁?赶快抓起来,死活不论!”

在他的催逼下,犹豫的火铳手又往前涌了几步,明晃晃的枪刺眼看就要顶着王恒的胸口,他却被人一把推开,一个身形瘦高的军官挡在了王恒的前面,他目光平静,看着涌上前来的叛军,沉声喝问道:“上刺枪的时候,带好备用药包吗?!”这是操典上的一句口令,火铳手上枪刺出阵前必须准备好备用药包。这样的话,上枪刺之后如果需要列阵排铳迎敌,就可以立刻装弹药发铳。吃这一喝,近前的几个乱军止住脚步,有人不禁伸手摸了摸腰间,差点高声答道:“带好了。”被他的气势所慑,前排的火铳手都站定了脚步,有人神色紧张,有的面色尴尬,不像是穷凶极恶的叛军,反而像是违反军纪被当场抓住的人一样。后面的叛军不明所以,又开始大声鼓噪,一边推推搡搡地往前涌,一边从两翼包抄上来,将赵行德这几人围了起来。、

“保护大人,先退!”王恒急得额头冒汗,大声喊道,然而此时已经退无可退。

“不必。”赵行德在随从参谋军官的簇拥下,反而镇定了下来,只是冷冷看着逼上来火铳手,沉声斥道,“火铳营角逐沙场全在阵列,进退千百人如一人,勇者不能独进,怯者不能独退,你们把操典训练全都忘在脑后了么?”他久掌大军,端的是不怒自威,前排火铳手有的心里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敬畏之心,另有人喊道:“他奶奶的,你算是什么东西?”有人恶向胆边生,举起铳枪,高声喊道:“造反了,干脆要他的命!”王恒急了,伸开双手,大声喊道:“这位是保义侯赵行德上将军,你们若敢伤他,死罪难逃,天下之大,也没有容身之处!”

“什么?赵保义?”火铳手一时愣了,赵行德之名,哪怕对普通火铳手而言,也是如雷贯耳。对关东工徒出身的人来说,不知道陈宣是谁的有,可绝没有人不知道赵行德是谁?

“没错,就是赵保义!”傅庆挤到前面,一眼便看见了赵保义,他在洛阳曾经受过赵保义的校阅,赵行德的形貌哪里会忘记。

章 158 黄河当中流-2

“别动手,这是赵保义!”傅庆大声喊道。

“真是赵保义?”

“真的是赵保义!”傅庆愤怒地喊道,“老子拿人头担保。”

“就是真人,”另有人附和道,“俺们在洛阳大校阅上见过!”

“真的啊!”“果然是赵大人!赵青天啊!”

赵行德这三个字好像有一种魔力似的,长了翅膀一样在众火铳手口耳间传播.

后面的火铳手急切往前挤,不是为了打仗,而是要亲眼一睹传说中的赵保义。

对工徒出身的火铳手来说,赵行德不只是上将军,而是神明一般的人物。他不仅手创了火铳营,还早在校尉之时,他和杨任就一起在护国府仗义执言,为关东的工徒争取到护柱国府颁布“工徒自守律”,推动赈济府建立,可谓一手将工徒们从生不如死的境地中捞起来的人。此后赵行德领军收复中原,成为关东抗辽的中流砥柱,更是声威大震。以至于关中和洛阳招募团练时,起初关东工徒应募者寥寥,募兵官便四处宣城火铳营是“赵保义大人的营伍”,立刻就趋之若鹜。火铳营所用的操典条令也全都是赵行德亲自拟定。傅庆等营中的骨干则是赵行德在洛阳亲手校阅操练出来的。

所以,时至今日,许多火铳手也以为火器司上将军赵大人是全夏国所有火器营、火炮营的统帅,给家里人写信时有时还有“跟随赵将军出戍,当勉力,勿念也”之语。这些,行军司派下来团练统兵官并非不知道,不过,他们还是远远低估了赵行德在火铳营下层官兵的威望。

“你们平常将赵上将军奉若神明,现在见到真神,反倒没规矩了么?”

刘骅见状,抢上一步,大喝道。

“赵保义?!”“果真是他!”越来越多火铳手相信了。

“千真万确!俺在洛阳见过的!”傅庆回头大喊道。

“对,这就是赵保义。”郭宏也小声对旁人道,眼中满是复杂。

“如今赵保义来了,这反造是不造?”

已经有关东调过来的队长大步上前,右手执铳枪,左手行礼,单膝跪地道:“末将参见赵上将军。”

傅庆等几个曾经参加洛阳校阅成军的队长都笔直地单膝跪在赵行德身前请罪。他们的行动影响了后面的火铳手纷纷收起铳枪。

“起来!”赵行德皱眉道,“立刻整队,火铳营成列而战,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可独退,你们的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是!”傅庆等人仿佛弹簧一样站起身来。这时,王恒也一瘸一拐地走上来,大声道:“愣着干什么,立刻整队!”

“遵命!”随着军官的大呼小叫,混乱的人群开始变得有秩序,士兵们开始紧张地寻找自己直属的军官。

火铳手大多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为了制止他们在战场上的恐惧、害怕、自行其是等情绪,火铳营平常所受的训练,本来就尽量剥夺了火铳手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情绪。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操练,无数次重复的口令,每一个口令对应一个动作,将火铳营打造成了一架运转精确的机器。然而,当营啸或者哗变已然起了势头的时候,火铳手们也普通人那种情绪上犹豫和种种顾忌,他们作为一个集团仿佛一架机器突然脱出正轨,带着狂暴的力量要扫荡一切似的。正常来说,除了更强的武力,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这一切,然而,因为赵行德这个人的出现,忽然让这架已经出轨了的机器在一瞬间仿佛又变成了人的群体,找回自己的敬畏和理智,每一个人都记起了军纪之后,整个营队随之恢复了秩序。很快,这极少数不肯顺服的人就被上了铳枪的火铳手给围拢了起来。

“护国府已命火器司主事,西南海水师大都督,赵行德上将军,兼任护闻行营总管,从今以后,我等皆是赵上将军的部属了。”刘骅的大声宣布道,这个消息随即在火铳手中引起了一阵低声欢呼,那几十个被包围起来的乱党则脸色发暗,他们刚才不是没有人想过,这个赵行德是冒充的,但刘骅这一宣示,显然坐实了赵行德的身份。

“这些乱贼如何处置,”王恒沉声道:“请赵上将军示下。”

“请赵将军示下!”刘骅也恶狠狠地瞪着那些未入队列的乱军。

因为胆怯,他们背靠背收缩成了一个圆阵。赵行德还未下令,王恒等军官已经指挥军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双方都上了枪刺,明显乱军势弱一些,然而,面对刚刚还在并肩行动的袍泽,火铳手面色复杂,更多人心存疑虑。对多数人来说,站在哪一边不过是一瞬间本能的决定,甚至有些人根本没有决定,只是一犹豫的功夫,就置身于对立的两个阵营,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甚至是可以相托生死的兄弟,可现在眼看就要铳枪见血,更不用说,事实上,大家都参加了叛乱,眼前这一关算过了,可是将来呢?朝廷不会秋后算账吗?

“我等一时糊涂,请赵将军恕罪!”不知谁先带的头,外围的火铳手们单膝大声道。

“请赵将军恕罪!”千余火铳手跪倒一大片,无数目光望着赵行德。“我们只是想要回乡,赵保义救救我们。”有人大声喊道。

除了赵行德身边几位,仅仅有一百多乱军聚在一起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场面。

“这些蠢材,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人挥舞着横刀咒骂道,“他们难道不怕军府秋后算账吗?”

“你们难道不想回家了吗?”另一个乱党军官高声喊道,“今天你们要是不再,你们就永远是别人的奴隶!”

“杀了他,”有人气势汹汹指着赵行德道,“他是个冒充的。”

然而,这些人的叫嚣,在请求宽恕的军士中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死硬的乱党越是气势汹汹,越是显示出其内心的虚弱。

“诸位放心,”赵行德沉声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好似瞬间见其他杂音都压住了,“我赵行德赦免诸位之罪,并上书五府为诸位脱罪。只要诸位戮力为国,这桩事情就此揭过,今日之事,将来,倘若还有旁人故事重提,与各位计较的话,赵某愿一身担之。”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赵行德何等声威,他说一身担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哗变叛乱这桩天大的罪状就算揭过了。

“赵将军万胜!”“万胜!”“万胜!”众火铳手无不欣喜若狂,站起身高举铳枪大声欢呼。王恒和刘骅则趁机又整顿了队伍。

军队恢复理智后,凝结为一个整体同样是不可阻挡的,这极少数火铳手和军官手足无措地看着集合起来的大多数人。

“叛贼反复无状,当斩草除根!”有人在赵行德身后低声道,“以免后患!”

众目睽睽,全都落在刚刚现身就扭转了局势的赵保义身上。

“赵帅,刘骅低声道,“下令吧。”

“不。”赵行德摇了摇头,他看着被包围惶恐不安的人,沉声道,“他们想走,就放他们走吧。”

“大人!”王恒急忙阻止道,“切莫放虎归山啊!”

“虎?!”赵行德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却提高了声量,对惊疑不定的士卒道,“让他们走!想要走的,也可以跟他们一起走!”

“河中内有数万留守军士牢牢控制着地方,外有张善夫、徐文虎二位上将军手握重兵,关中有洛阳团练使陈重震慑。叛军虽然势大,扰攘河中,不过,只是一时气焰嚣张。”赵行德沉声道,“此刻反戈一击,或者作鸟兽散虽然痛快,你们愿意戴着叛逆的身份回去,终身懊悔,使亲族蒙羞?还是跟随本帅,昂首挺胸地回去,扑灭奸邪,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何去何从,独看你等自行抉择?”

“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做决定吧!”在众人狐疑地目光中,赵行德回头让参谋官开始计数。

被包围的火铳手和军官都沉默了,造反哗变,本就是提着脑袋干事,此刻,一个抉择就能决定生死,每个人都想自己决定。

“赵大人,”一个站在叛军一方的火铳手大声道,“你不是骗我们的吧?”

“他一定是骗我们的!”另一个人绝望地喊道,“放下火铳,他们就要动手杀人了!”

“赵某不是无名之辈,是否食言之人,天下自有公论。”赵行德脸现傲然之色,沉声道,“你们也不必放下铳枪,军人不能没有防身之物,所以,想走的人,可以保留随身武器,军官可以带走配属的马匹,不过,”他顿了一顿,厉声道,“这是给你们防身用的,你等当立誓,回归河中的路上,不得与我大夏军民为敌,这片土地上,虎狼环伺,百年繁衍生息,方才有了如今的根基。眼下虽然是个乱局,豪杰奋起之时,但是,我大夏军民流血,多流一滴也是可惜的。你等听明白了吗?”他说话时,双目炯炯,目光深沉,又如火焰一般盯着对面,几个领头叛乱的军官羞惭地低下头去。“我等明白了。”有人心中道。

“什么?”王恒吃惊道,“将军,怎能让他们携带兵刃离去?”

不单单是他,两边的官兵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赵行德,有的人怀疑赵行德疯了。

“虎狼环饲的四战之地,”赵行德看着神色各异的叛军官兵,沉声答道,“如果他们放下兵刃离去,无异于让他们去送死。我大夏的军人,宁可战死,也不能束手就戮!”

王恒点点头,没有反对,护闻城是夏国和伽色尼突厥的交界之地,游牧部族众多,如果让这批叛军官兵徒手离去,等于是见他们赤身丢进了狼群里。赵行德低沉的话音落在叛军的耳中,更让他们动容。大部分已被赵行德赦免的火铳手更是心中欣慰,赵行德对这些死硬的乱党尚且网开一面,更何况是对他们呢。此时此刻,有的乱军已经万分懊悔,甚至希望留下,然而,赵行德虽然让他们携带马匹、兵刃离去,却不收容动摇、叛乱之人,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部分叛军留下来的要求。

次日凌晨,百余叛军在骑兵监视下收拾行装向北而去,阳光将他们长长的身影拖在地上,慢慢消失在天际。

章 158 黄河当中流-3

叛军全部离开之后,赵行德才派人让王童登带领骑兵过来合营汇合。

果然不出所料,王童登听说团练营叛乱致使,立刻勃然大怒,要带骑兵把乱党追回来。不过,他还是被赵行德阻止了。

赵行德的理由很充分,河中战事无论胜败,多拖一天,夏国的元气就损耗一分。乱党主脑自然不能放过,但底下当兵吃粮的,大部分还是一时糊涂的多。平乱既当以雷霆之势,又要网开三面,不能做为渊驱鱼之事。军队说到底,最大的组成部分就是基层的官兵。平乱和眼下虽然很多人抱着侥幸之心,放归这些乱兵起的作用并不大,但将来局势发生变化,效应就发挥出来了。一个人不愿为乱党殉葬,乱党就失去一分力量,五百人不愿为乱党打仗,乱党就会不战而失去了一个营。这些人还会相互影响,这将使平叛大军所取得的胜利效果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未来的战斗有可能付出极小的代价就能让数量庞大的叛军限于崩溃。

王童登勉强接受了赵行德的解释,和他一起上书,建接护国府颁布“赦征人令”,鼓励乱党裹挟的士卒弃暗投明。

这场风波似乎是老天爷对赵行德的一个考验,此后接收团练营再没遇到类似的哗变。因为团练营分布从乌浒到护闻的绵长补给线上,赵行德抵达护闻的半个月之后,他只集合了护闻附近的一万余军队。来不及等待其他团练营到护闻汇合,赵行德便率领大军向河中腹地进军,目标直指康国都城。沿途不断有新的营队加入大军,团练兵思归心切,这让长途行军士气高涨。无论从数量还是士气来说,平叛大军就好像从高处落回地面的铁球一样,越是接近康国,其势头就越猛。一般来说,行军的人数越多,速度就会越慢,可是,护闻行营北上的速度并未随着不断加入的新营队而变慢。在赵行德有意的安排下,这种势头不但为每一个士卒所感到,也让乱党坐不住了。

一开始,赵行德担任护闻行营总管的消息是密不外泄的,而当赵行德初步整合护闻城左近兵马,誓师北上的时候,摄政王陈昂还在亲自都督人马围攻大宛城,留守康国的康恒明也没有将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只是让铁门关守呼延泽不可放这支人马通过乌浒水。乌浒水乃是河中腹地与呼罗珊天然的分界线。呼罗珊多为广漠无垠的戈壁沙漠,因为水源的问题,赵行德所部只能沿着巍峨高耸的阿兰山行军,通过古寨军城后开始穿越阿兰山脉中贯通南北的舍得河谷地,舍得河是乌浒水的一条支流,铁门关位于乌浒水北岸,过了铁门关,就是一望无际的河中沃野,夏国百年经营的人烟繁盛之地了。

铁门关地势险要,为了防范伽色尼人北上,历代军府都加以修缮,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一座雄关。

铁门关守将呼延泽也是一员老将,麾下两万余人,其中五千多都是康恒明视为心腹的昭武九姓子弟。

康恒明预料赵行德无论是硬攻还是绕道,都不可能在陈昂拿下大宛城之前突破乌浒水。

五月十五,赵行德率护闻行营兵临铁门关前,他只在前两日派出了少数兵力试探守军的虚实,然后数日都按兵不动,呼延泽还回禀康恒明,称赵行德胆怯之将,请康王放心。然而,仅仅在九天后,护闻行营将铁门关外的攻城炮垒悉数构筑完成,架起重炮,对准了城头发炮轰击。守军也发炮还击,但无论炮弹的密度还是准头,都远远不如城外的,而且护闻行营构筑的炮垒工事的角度十分刁钻,城头重炮即使击中工事,往往不能打穿,而是沿着工事的斜面反弹出去。炮战五日之后,城上城下伤亡悬殊,铁门关守军也是以团练为主,士气下降到了极点,而城外的军队利用炮战的间隙挖掘壕沟曲折通往城墙下面,第六日,护闻行营对铁门关发动总攻,赵行德先令火炮压制住城头放火铳,又命一千掷雷手找准关城的薄弱之处登城,这一千掷雷手乃是护闻行营五万大军中拣选出来的精锐,个个膂力惊人,爬城爬到一半就能将掷雷投上城头,一千掷雷手集中掷雷这一段城头顿时弹如雨下,城垛后面的守军别说发铳反击,连站也站不住,被炸死炸伤一片,剩下的无不抱头鼠窜,掷雷手突破城墙后,仅仅一天战斗下来,铁门关便宣告易手。

铁门关陷落的消息震动河中,雍王陈昂闻讯之后,星夜从大宛城下返回康国。

铁门关失守次日,康恒明发布了倍增动员令,宣城赵行德和护闻行营为叛军,征发所有军士和团练兵组成大军保护康国。然而,还没等护国府方面反应,许多仓城的留守军士便发布文告,不承认康恒明僭越五府名义征兵,要求所管辖荫户不得服从本地军士之外的任何官吏指使,乌浒水一线仓城更直接倒向了赵行德,为护闻行营提供粮草。护闻行营长途行军疲惫不堪,就势在乌浒水北岸作短暂整顿,步军扩充到六万,王童登率领的骑兵也扩充到五千之众,只待补充兵马粮草之后兵锋便再度向北。一场大战的阴云越来越浓,南北双方都在厉兵秣马,河中各地反而平静下来,如果陈昂获胜,那么短期内,军府再无能力发动大军平叛,而如果护闻行营获胜的话,陈昂等人无疑立刻失去作乱的本钱,唯有败亡一途,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关注着这场决定河中主人的战役。

............

关东洛阳,更鼓声声,夜色中,军鸽携带着从遥远的河中带来的消息飞入洛阳团练使府。

团练使府门口立着两面大旗,一面是关东团练旌旗,另一面则是肋生双翼的虎翼军军旗。陈昂作乱之后,军府立时宣布他为叛逆,并罕见地任命太子陈重为新任虎翼军指挥使,当前陈重直接指挥的虎翼军虽仅仅百余骑,名义上已经可以指挥五千虎翼骑兵,而真正跟随陈昂作乱的虎翼骑兵,也就在两千上下而已。

鸽子刚刚在鸽舍平台上停稳,立刻有人从鸽羽中解下一根羽管,并把特殊密写的小字誊写在薄纸上。

陈重亲自从黑色夹子里将军书取出,目光扫过一遍,禁皱的眉头顿时松开了一些,他合上军书,在房中踱步来回数次,停下来,推门而出,沉声道:“备马,去东大营!”片刻后,陈重就在三十骑虎翼军卫士的簇拥下驰出团练使府。

一众人马直驱洛阳城东大营,夏国关东行营上将军吴玠驻地,通报之后,便直奔吴玠的寝帐,吴玠已一脸倦容地披上了铠甲。

河中是夏国的根本之地,当年随从开国帝西征的精兵猛将,许多都留在了河中,这百多年来,河中几乎无时不战,安西军司战事频繁不下于安北军司,而河中的富庶亦不下于关中,如果陈昂等人真的占有了河中,也就有了问鼎夏国皇位的本钱。元德帝被围大宛城,则让陈重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关中韩国公和安东军司曲端的态度暧昧不明,似乎在观望成败,护国府和许多忠于陈重的勋贵又催促陈重和吴玠立刻发兵勤王,先定关中,甚至不惜从关中征发兵马远征河中。然而,在内外巨大压力之下,陈重出乎意料地按兵未动,只是一边加紧操练兵马,一边频繁地向关东派出使者,稳住关中的文武重臣。吴玠一直觉得,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殿下来访,”吴玠开口便道,“是河中战局有了消息?”

陈重点点头,没说话,把军报直接递给了吴玠。

“护闻行营夺取铁门关!”吴玠一见,惊叹道,“赵行德真乃良将!”他合上军报,叹道,“这次没人再说三道四了!”

在军府看来,赵行德在关东那些战绩,始终有些水分,但是,统御乌合之众夺取铁门关,却是实打实没人能否认的大功。

“正是,接下来这一仗若能战胜,河中便稳住了!”陈重点头道,“只等接下来这一战的结果,拴在我们头上的绳子就放松了。”

在烛火的映照下,陈重的眼中闪烁发光,吴玠沉吟片刻,建议道:“应该立刻把这个消息放出去,稳定军心。”

关东行营和洛阳团练加起来总共十五万人马,当前的局势下,可谓举足轻重。这支人马如果用在关东,就可以立刻阻止辽军骑兵对宋国的席卷之势,避免靖康年的战乱在关东重演一遍,直接拓展夏国在关东的领土,这支人马如果回师关中,韩国公和曲端都难以抗拒。可是,问题就在于,无论都关东还是关西,陈重和吴玠都只能有一个方向,否则就会陷入遭受两面夹击的窘境,以夏国疆域之大,尚且不敢尝试在东西两边同时大战,关东洛阳这弹丸之地,更加承受不起。

为此,陈重才一直按兵不懂,关东行营这柄宝剑,在剑鞘里的时候,比拔出来以后更具威慑。

不过,他这番苦心,常人却未必能理解,甚至有了陈重优柔寡断,只待大宛城破,就以退位换元德帝性命的流言。

章 158 黄河当中流-4

“回师关中,可能不费太多时日。”陈重如释重负道,“也可能让大军被拖住。”

陈重如释的担心,让吴阶有些不以为然:“关东之战,当真有这样重要么?”

“就算靖康之事重演,耶大律石在南朝也站不住脚的,”吴阶道,“我们解决了关中再回师,把他赶回去就是了

吴阶虽然嘴上没说,他早就想挥兵关中,和老冤家曲端见个真章,这该死的方略,让他这样的战将有劲儿使不出,大营里几个部将到洛阳青楼消遣,和当地的几个无赖子弟动手打架,还被军情司警告了。正当用人之际,吴阶好容易才把这破事抹平。他心里念叨着,要是一早发兵打仗,这种破事就不会发生了。他一直无法理解,为何陈重如此着紧关东的战局,不就是靖康年的重演吗?

“关东的局势不能再拖了,”陈重看着吴阶,意味深长道,“关键不在契丹,而是宋人。”

“宋人?”

“正是,宋人。””外间天色漆黑,大地尚在沉睡,陈重的眼中却闪着若有若无的光芒。

“辽人南征疲敝,本来应该龟缩漠北,休养生息,可耶律大石偏偏不缩反盈,再度倾全力南征,这是自取灭亡之道。契丹眼下煊赫一时,只要宋人撑过眼前这一关,辽国一败涂地,可想而知。不过,宋人就不同了。关东人口数千万,辽军两次南征之下,元气犹存。辽军两次南征,面对的情势却和从前大有不同,上次辽军南下,沿途宋国州县大多不战而降者众多,而这次辽军南征,宋国上至州县,下至村寨,竟然能各自为战。辽军看似得势,实际上却是陷入泥淖了,越是南下,陷得越深,全身而退亦不可能。”

“吴帅,”吴阶点点头,神色轻松,陈重话锋一转,沉声道:“我想,假如你与辽军易地而处,能轻松摧城拔寨,甚至一击得二虎吗?”

“这......”吴阶的脸色一滞,思忖片刻,虽不甘心,还是摇了摇头。

身为关东行营大帅,吴阶无时不关注着这次辽宋之战的进程。这一次辽军南侵,宋人的抵抗堪称坚决,河南,甚至河北许多新收复的县城,守军都拼命抵抗到了最后,甚至一兵一卒。与此同时,在战线的后方,宋国朝廷州县拼命招募团练,总数恐怕不下百万之巨。而最要命的是,无论是是前面守城的还是后方招募的,宋军全都以火铳手为主,这就意味着,只需要简单的训练就能上阵,而在战场上,这些火铳手的角色不再是两脚羊一样的没用签军,而是能让辽军真正的对手,宋人在河南河北无数次战斗所流的鲜血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他疑惑道。

“所以,”陈重低声地,却是坚定地道,“契丹败亡无疑,如何一击而得二虎,眼下是唯一的机会,不能再拖了。”

吴阶眼现出惊异,陈重向来沉稳,胸中谋划,少与人言,哪怕康国之乱后,也很少如此坦率,看来,眼下的形势当真紧急了。

“若要攻打宋国,那赵上将军?”吴阶疑惑道,他心目当中,领兵攻宋最佳的搭档,莫过于赵行德。陈重极为看重赵行德,而赵行德十九不愿领兵攻宋的。不但如此,赵行德的亲朋故旧都是宋人,久掌大军,若他想不通,说不定还要拥兵反戈一击。康国之乱前,大将军府还没将全部由火铳手组成的大军放在眼里,而康国之乱后,再没人轻视这些匆匆训练而出的火器团练。如今关东团练已有百万之众了。

“赵上将军平定叛乱,”陈重声音低沉道,“需要留他在河中坐镇一些时候,等关东局势平稳了,再让他回来吧。”

“也好。”吴阶点点头,“我早已联络河东杨家,应该很快有消息了。”

他叹了口气,从心底里,吴阶还是对赵行德最为认可。不过,陈重和他有相同的顾虑。

号角响起,东大营仿佛一个巨人从沉睡里苏醒过来,马蹄得得声,士卒的喊号声,整齐的步伐声陆续响起。天色微明,关东大营的晨操就开始了,火铳营军官带着士卒每天要完成十四项操练,一直持续到太阳下山。军士们则要自由得多,校尉、队长先后集合演练了一下营、队两级战阵队形,便各自练习武艺,三五个,十数聚在一起,射箭的射箭,举石锁的举石锁。数万将士圈在大营的弹丸之地,如同猛虎圈在笼中,若不狠狠地打熬抓牙,耗其精力,就会闹出乱子,不过,这反过来,时间拖得越久,将士们求战之心就越是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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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烈的白日悬在天空,地面升腾起一股热浪和腐尸的恶臭。

滑州城,这座河北州城,已经抵抗了辽军一月之久。滑州位于黄河大桥的桥北,辽军刚刚出现的时候,宋军就主动烧毁了大桥,这也意味着,这一个月来,滑州守军一直困守孤城,没有退路,也没有援兵。辽军调遣兵马攻打了几天,见守军坚韧,便留了一部人马监视,大队渡河而去。守军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后续的辽军又来了,因为滑州地当要冲,这一次,辽军不愿意留下隐患,劝降未成之后,便加派人马日夜攻打。在上一次靖康之乱时,滑州城墙已经被拆毁过一次,新的州城修好不过一年,又在辽军火炮的轰击下摇摇欲坠了。

长达月余的抵抗,早已激怒了辽兵,幸好知州黄英华提前将城中老弱妇孺送过了河,否则,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时

滑州城外的护城河早已填满了尸体,辽军每次攻城时,都携带沙土袋抛在城下,日积月累,垒起了好几个足以和城墙平齐的突破,骑兵可以顺着突破直冲上城。宋军不得不在这几处地方临时加筑了寨墙,架起别处移过来重炮,靠着血肉和死志,勉强又守了三天,三天下来,宋军的死伤超过了过去一个月的总和,拼到今日,所剩兵丁已经不足千人,全部集中在城墙薄弱之处,知州黄英华已经在数日前殉国,学正陆秉义带着留守官吏,也亲自上了南城楼。城外,辽军火炮照例轰击了数十发弹丸,然后便是上千人步卒簇拥着数百骑兵照着城头冲锋。

“陆大官人,”都头燕天擦着刀锋,低声道,“看样子,今天这个坎儿是过不去了!”

“燕三,周六儿”陆秉义望着远处铺天盖地的黯然道,“我连累了你们。”

“大官人哪里话来,”周文市天拍着胸脯,豪气地笑道,“若无大官人提携,我等也不得入忠烈祠。”

“好汉子!陆某果然没看错人!”卢秉义闻言精神一振,伸手拿起一柄铳枪,照城下密密麻麻的辽兵一指,道,“今日便叫辽贼看看我北汉子的忠烈。”城头数百宋兵齐声答应,这些残兵在城头苦守了数日,铳子火药早已用尽,几乎人人带伤,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不可幸免。不过,就如燕三、周文市所言,大家出征之日,已经在忠烈祠列上了名字了。与其落到辽贼手上受尽折辱,不如慷慨赴义。

城下不远处,辽将已经看出城头弹药用尽,冷笑着下令蚁附攻城,大群的辽兵冲了上来。

厮杀声,呐喊声,再度响彻城垣,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城头的大宋旗帜终于被辽兵砍倒。

河北清流卢秉义,联络南渡乡人数千家北归,被推举为滑州学正,八月初三,滑州沦陷,卢秉义与滑州守将周文市、燕天等数千宋兵无一生还。消息传回,流落汴梁、大名等地的滑州父老哀声动地,朝廷也郑重将卢秉义等人的灵位移入忠烈祠。自从雄州之战,辽兵大军南侵以来,卢秉义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与城同殉的地方牧守,忠烈祠中,州官学正这一级的灵位已经摆满了数排,记载殉难兵将的名册也越来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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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学正殉国了。”

大名府城头,曹良史望着耀武扬威的辽军骑兵,几乎目眦欲裂。

岳飞阴沉着脸,望着日月旗上挑着一排木笼中的首级。

辽军每陷一城,都会将守将首级传到尚在坚守的大名府前,滑州是河北重镇,与大名府遥相呼应。

滑州陷落后,辽军不但将陆秉义的首级送到大名城下,更扬言要把他传首河北,借以打击宋军的士气。

“谁愿出城,将陆学正首级抢回来?!”岳飞沉声道。

城外辽骑如云,早已张开了天罗地网。然而,纵然明知道辽军是有意挑衅,但这口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末将愿往!”张宪左右看看,第一个站了出来,其他几名骑将也抱拳请命,人人脸色悲愤。

“且慢!”曹良史阻止道,他看着城下的辽军,切齿道,“辽贼的奸计便是激将法,我军兵少,唯有深沟壁垒可自恃,如果仓促出城,是舍长就短。眼下只需坚壁稳守,河南各路援军都在路上,只需相持一段日子,就要辽贼好看!”他虽然是文官,但代表朝廷经略河南已久,在军中也极有威望,岳飞沉吟了片刻,也不再坚持。他看破了辽军的陷阱,便下令张宪带骑兵从另外一边的城门杀出,专找辽军阵营薄弱处冲杀,斩落数百辽军首级,为卢秉义等人一泄心头之愤。

章 158 黄河当中流-5

夜幕降临,大名府城外篝火星星点点,仿佛一直连到天上。

辽军此次南侵,骑兵是以快打慢,迅速切断了汴梁、大名府等河南宋军主力之间联系。

辽军兵锋甚至袭扰淮北,与刘光世的部将打了几仗,各有胜负。宋军各部兵马的总和,自是远远超过辽军,然而,单以前线而论,大名府、汴梁面对气势汹汹的辽军,唯有稳守待援最为稳妥。大名府虽然在河北,但有岳飞、曹良史坐镇,又有张宪、陆明宇等率领北征宋军残部退守,自保有余。相比之下,汴梁就岌岌可危了,王贵北征时已将汴梁的精兵悍将抽调一空,留下能战之兵不过万余,而汴梁城内原有百姓数十万,战乱以来又收容了不少流民,百姓合计也有百万之众,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东京留守刘端履新未久,不识兵将,手边无人可用,不过,刘端也不是无能之辈,危情之下,他将城内工徒都征发了起来编为团练,他自己也亲自抬着棺材上了城墙,总算稳住了局势。刘端在城墙上守了四天,杨再兴带着百余骑且战且退,进了汴梁城外。刘端素闻以杨再兴之名,便令杨再兴主持城防,汴梁这才稳定下来。因为汴梁事关重大,兵部已督促韩世忠的江南大营、刘光世的淮西大营和曹迪的襄阳大营并力北上援救,又在各地州县加紧征募团练,以填补三大营兵马北上后留下的空白。

夜已深,鄂州相府里仍然灯火通明,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自从辽军南侵以来,每天晚上都是如此。

辽军南侵以来,不但北地州县的团练抵抗十分强烈,江左淮右也编连了大量团练。要把这些分散在地方的团练整合起来,甚至组成新的北征大营,重担落在鄂州相府的头上了。雄州大败之后数个月,鄂州相府的签押房每每通宵达旦。邓素为了迅速处置军情,下令兵部和枢密院的官员全部搬入了相府,虽然于礼制不合,但国难当头,也没人计较此事。邓素劳心劳力,原本一头乌发,短短几个月来,已经变得两鬓斑白,见者无不唏嘘。雄州大败后,有人上书指责刘端和岳飞见死不救的,也有人指责江北三大营按兵不动,致使王贵北伐孤军深入的,甚至还有人要追究赵行德、吴子龙主政河南期间不修守备的,弹章漫天飞。不过,国难当头,同舟共济是人心所向,即便是吴子龙、陆云孙的嫡系清流,朝堂上对邓素也偃旗息鼓,转而在各地全力招募团练,各州县对相府钧旨意的推诿也少得读了。

“可惜了陆秉义大人。”“辽人不能持久,再顶上一阵子,就是强弩之末了。”

签押房里,文吏们在案牍劳神之余,偶尔低声议论一两句。值夜的文吏大多是三十左右,正值年富力强之时,本身策论文章均为上上之选,又在相府或兵部历练许久,见闻极广,对时局的把握亦远超旁人。辽军攻陷滑州,江南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兵部签押房里却是一片惋惜,绝大部分人都不认为战局比靖康年更坏,多数人认为,辽军撑不过一年。当下,包括汴梁在内,河南、江北的多数重镇都没有丢。江北三大营只待后方补给充足,将在秋季出兵北伐,辽军若见机便自会退回河北,若不见机,只怕败得会比上次宋军北伐之时更惨。只可惜了滑州军民,没能撑到援兵到来。

“几家欢乐几家愁,辽人这次南侵,遭劫无数,不过,对邓相爷来说,契丹人倒是来的正好。”

一个文吏抿了一口苦茶,低声对身旁人说笑道。“是啊,”那人附和道,“辽贼南下,朝廷反而风平浪静了。”

“这二人!”离他们不远,一个年长些的文吏一脸正气,低声斥道,“真是轻浮!”

近朱者赤,对于邓相公佩服有加的文吏占大多数,至少在他们看来,邓素所作所为称得上鞠躬尽瘁的一代贤相。

“是啊,”范昌衡低声应道。一个多月前,他因为表现殊易,被选调到相府签押房办事。

相府啊,这可是大宋三百州县的中心,范昌衡得到通知,简直就跟中了进士一样激动,谁能想得到,仅仅数年前,他还是一个潦倒不堪的寒士,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这这个天下要津之地站稳脚跟,衣锦荣归指日可待。因此,他抱着小心无大错的心,每天不辞辛劳地在相府签押房里打熬着,总算没受到了签押房众多老“夫子”的排斥,也算得上左右逢源。“时辰到,收工。”随着这一声吆喝,几个文吏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另一班人又顶了上来。大宋的军政中心,就这么不分昼夜地运转着。

众文吏十天才能告假一天,而邓素则一直前衙,后院与前衙不过一墙之隔,辽人南侵以来,他一步也未踏过后院门槛。

天色未明,相府门口的一条街上的人群已经川流不息,这里几乎是汴梁最热闹的街市。因为过往行人众多,每天早晨,临街店铺前都会支起无数的小摊子,以供清早赶来相府办事的各色人等果腹。久而久之,朱雀大街的早点摊竟成了名闻全国的一绝。许多外地人到鄂州也要慕名前来品尝。不过,对于相府中日以继夜的书吏们来说,这也就是方便填饱肚子的地方罢了。

距相府角门很近的一个早点摊子,范昌衡又和刚才被斥为“轻浮”的两个文吏坐在了一起,热腾腾四大碗肠血粉羹端了上来。

东方隐现鱼肚白,各地公人、上书言事者、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接踵摩肩,当年廪生之变时流在相府门口的血早已被淡忘了。

一轮红日升上天空,相府门口人声鼎沸,朱雀大街热闹得宛如集市,而仅仅数条街巷之隔,大内行宫所在仍是静悄悄的。也不知是当政有意无意,行宫是鄂州难得清幽之地。大礼议之后,天下人几乎都知道相府,州县官学才是热灶,皇帝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哪怕国难当头,上书言事者也都去相府,宫门前面可称得上门庭冷落,有好事者以“皇庵”称之。和灯火通明的相府相比,皇宫方向漆黑一片,仿佛是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曹固作乱失败之后,赵杞下旨减掉了宫中一半用度,御膳看盘俭省到了极致,夜里的灯烛则能不用则不用。

福宁殿,龙脑香的味道浓郁得让人昏昏欲睡,陛下脸色蜡黄,眼神直勾勾地仰望天空,盯着台阶下跪伏的一个太监打扮之人。

“曹国丈派小人禀报,陛下毋庸挂虑,大军已万事俱备,只待发兵。”那人恭恭敬敬地秉道。

话音回荡,龙椅上面却没有回音,信使仿佛在对着殿中的空气在说话,他继续规规矩矩地跪在殿内。

上方仍然死寂一片,正信使他忍不住好奇,想要抬头看看陛下还在在不在殿上的时候,上面说话了。

“朕久居深宫,疏于军旅之事,你说的万事俱备,朕都不明白,不过,还望国丈多保重身体。”

殿中回荡着声音有气无力,仿佛从天外飘来,一阵风儿就能把它吹散了一样。“小人明白。”信使低着头,小心谨慎地记下了陛下的话,这都是不落文字,只能口耳相传的,他又等了良久,上面又道:“你退下吧。”微微带着一丝愠意,似乎恼他不知进退。信使连忙告了个退,到得殿外隐身在龙槐树的树影中,轻轻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他不过是个小小军官,生平第一次担着这泼天的大事,第一次面见天颜,不免紧张万分。事情经过了,又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这就是皇帝老子?”信使摇了摇头,“咱吃的是曹节帅的饭,听话办事,与他何干?”他为自己刚才紧张感到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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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爬上了在半空,再过一刻,就是开城门的时候,永隆县的团丁打了个哈且,伸了个懒腰,顺便从城垛口探头望出去,却是“啊呀”一声,险些从城头跌落下去。

“有,有,有......”他脸色惨白,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吞吞吐吐,方才醒悟过来,回头抄起铜锣“咣咣咣”一阵猛敲,示警的锣声响彻城垣,这团丁方才声喊出声来。

“辽贼来了!”“辽贼杀过来啦!”

“咣咣咣——”“当当当当当——”

“辽贼杀过来来啦!”

城头困觉的团丁乱纷纷地一边示警,一边手忙脚乱地找寻兵刃,另有人飞步上城楼禀报情况,却被告知指挥大人宿在城内万春楼里,还没回来,副指挥也不在,枪棒教头跟着指挥大人去万春楼了,城楼里只有一个旗牌官,还是指挥留下来防范学政老爷查哨的。辽贼犯境是天大的事情,旗牌官哪敢擅自做主。这旗牌官从前是学正老爷的家人,知道得罪少爷不过是一顿好打,得罪老爷那可是终身无望,辽贼犯境这等大事,哪敢欺瞒老爷。他只得急急忙忙一边派人去万春楼找指挥少爷,一边又派人禀报学正老爷,这一来一回,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大军已杀到城下,永隆县学正和团练指挥这父子二人才赶到城头。

章 158 连鸡不得进-1

“辽贼,哪里是辽贼?”

蒋子春慌张地问道,其实大军已逼到近前,单凭目力已可看得很清楚,还是从团丁里抢过千里镜望出去。

“哎呀,好多人马。”蒋团练使一惊一乍地叫了声,他摆动千里镜,只觉得一眼望不到头。

忽然,一面猩红大旗映入眼帘,一个大大的“宋”字,左右幡子分别上书“奉天讨逆”,“扶保赵皇”。蒋子春“咦?”了一声,又仔细看了看旗号,讶然大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哪里是辽贼,分明是襄阳大营曹太师的人马。”他放下千里镜,不敢看自己老爹,只对着那把自己从温柔乡里惊过来的旗牌官发威道:“谎报军情,军棍暂且寄下了,还不快开城门,曹太师怪罪,你脑袋都保不住!”

旗牌官不敢耽搁,忙不迭要去开城门。

“放肆!”学正蒋方健沉声喝道,他忿怒地瞪了不争气的儿子一眼,“不得开城!”

蒋家累世缙绅,趁着推举学正州官的大势,在永隆县可说是说一不二,蒋子春文不成武不就,处置不了县衙的冗务做不得知县,蒋方健捐出大笔银钱,使手段便让他做了团练使,然而,这个混蛋差点儿又误了大事。若不是蒋方健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几乎想把废了他。

旗牌官胆怯地望着这父子二人,而蒋子春稍有胆气,反驳道:“父亲大人,这可是曹太师的旗号!”

“那又怎样?”蒋方健冷笑道,“兵部三番两次催促襄阳大营北征,曹太师却领兵向南,他想干什么?”

“谋反?”就算是驽钝如蒋子春,也醒过味儿来了,北方战事吃紧,曹家不但不遵命北伐,反而引兵向南,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那该怎么办?”蒋子春结结巴巴道,“曹太师......”妈的,公子爷喝着花酒听着曲儿,怎么就被卷到谋反中去了呢?

蒋方健皱着眉头望着远方,庞大的战船队连江而来,无数旌旗飘扬,仿佛只要一鼓就能将小小永隆县碾为齑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蒋方健眼底现出一抹厉色,他长长吸了口气,“照着契丹人对付,全部团丁上城!”永隆县是蒋家的地方,强龙不压地头蛇,哪怕是曹太师,是龙你就要给我盘着。现在开了城,不但要被勒索粮草军饷,还坐实了谋反罪名。为了抵御契丹,蒋家和城里士绅再修葺城池上没敢耽误,添置火铳火炮,招募训练团丁一样没有落下。永隆虽小,曹太师要敲开这个核桃,恐怕也不容易。

“父亲大人。”蒋子春还有些胆寒。

“就这么定了!”蒋方健打断他的话,回头道:“召集县学廪生。”

永隆县县学有廪生百人,其中四十三是在大考中学业殊异者,在大宋的进学科举体制之下,这些士林骄子奇货可居,前途不可限量之人就在他们中间产生。另外五十五人则是捐生,几乎代表了全县所有的豪强势力。兵荒马乱,有点身价的缙绅都到了县城内避难,因此,县学廪生中除了几位去鄂州报效朝廷外,全部都在。平常,蒋家在永隆县的势力再大,对这些人也只是笼络而已,远远谈不上主从之分。不过,永隆县第一家的族长,蒋学正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县城不大,不长时间,这群白衫儒生都被召集到了城头。许多人不明所以,诧异的望着学正大人。蒋方健也不绕弯子,简短地将曹迪大军南下的局势姐说了一遍。

“诸位,平常都以前朝颜真卿,张巡大人自诩,眼下奸贼作乱。正所谓,时穷节乃现,板荡识忠臣,如今正是我名垂汗青之时。县里团丁原有五百,由犬子带着在城头戍守。我已和刘知县商量好,打开武库取出兵刃,县城之内,两丁抽一,拣选精壮再组五团团练上城守御。按照早先的共赴国难约定,这些团丁全数交到各位的手中。”蒋方健长长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永隆县一县清流,是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都看各位了!”做为永隆的地头蛇,蒋方健熟悉每一个廪生的出身脾性,丝毫不担心其中有曹家的奸细。

各廪生闻言,各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县学早先确有个共抗辽贼的约定,不过,怎么也要在襄阳恶战一场,辽贼才能南下,大家观望成败,到时候再定行止,若是不可为,早早的举家南迁就是,却没想到居然无声无息的,就被困在了县城里。此时此刻,无论原先对朝政的观感如何,廪生们此刻无人不在痛骂曹迪,形势格禁之下,只得照原先约定行事。临时征募的团丁缺乏军官,廪生们就临时带着家仆控制着队伍抵抗外敌。

“或者我能做出像赵大人一样的伟业?”有人头脑发热的想到。

“不知鹿死谁手,眼下这步,也只能先保住县城再说,不然乱兵进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些大多数人的想法。

蒋子春紧张地看着父亲,说不出话来。他绝没料到,蒋方健会说出这么大义凛然的一番话,可是,相比之下,这个大义凛然的父亲更令他从心底里感到一股寒意。

“你跟我来。”蒋方健沉声道。

廪生们各自去收拢团丁,按照预先安排行事,蒋学正则带着蒋团练使上了城楼。

不过,他没瞭望军情,而是伏在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待墨迹晾干之后,亲自封好,交给了蒋子春。

“爹,这是......”蒋子春不明所以地看着父亲。

“时运不济,被卷入这场巨变,若城上难以坚持,你就带着平常那几个狐朋狗友开城,把我绑了送给曹太师,可保我蒋氏一门性命无忧。”

蒋方健看着满脸震惊地儿子,将目光转向城外遮天蔽日的战船旌旗,叹了口气,继续道:“若是曹太师谋朝成事,再无反复,这封信你就小心收好,万勿让人看见。”他顿了顿,继续道,“若大势有变,曹太师事败,你就拿着这封信去联络党人,我父子二人效法程婴、公孙杵臼的前事,也算是一门忠烈,今后蒋氏发扬光大,旌表门楣,就看你了。”“父亲大人。”蒋子春大惊道,就要劝阻,蒋方健却挥了挥手,沉声道:“休要多言,做儿女惺惺之态。大兵围城这几天,你就宿在城上,再不可离开一步。”他不理跪在地上的蒋子春,沉声道:“为父不反对你结交那些狐朋狗友,男儿要担当大事,不能没有臂助,贤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你自己将来好生体会吧。”说完,蒋方健转身离去,大军压境,城内千头万绪的事还要去梳理。

“爹......”蒋子春跪在地上,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城楼的甬道外,视线越来越模糊。在这一刻,他脑袋里,仿佛有个东西“砰”的一声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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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大军等待良久,不见开城,学正连信使也不愿意放上城。前锋大将樊琦不免焦躁起来,请示要不要攻城。

“这些个鼠辈,胆敢抗拒大军?”曹迪愠怒非常,蒋家再是永隆一霸,在他眼中,不过一只土狗而已。

“你跟他们说明白了么?”曹迪看着前来报讯的牙兵。直到此刻,他还不相信,一只土狗竟敢拦在万千虎狼面前。

“说明白了。”牙兵战战兢兢地道,“樊将军叫人向城头喊话,城头却是不信,说朝廷邸报上只见曹太师率襄阳大营北伐的消息,怎么会反而南下?肯定是......假扮的。”

“愚钝!托辞!”曹迪呼吸沉重,“就这么算了?”

“不是,”牙兵又道,“樊将军把大帅的手谕射入城内,还要派一位信使进去,结果......结果......”他期期艾艾不敢说。

“结果什么?”曹迪怒道。

“城上的人看也不看,将大帅手谕给撕了,信使更是不见。只一口咬定咱们是假的。”

“鼠辈敢尔!”曹迪怒不可遏,伸手按剑。

他的手按在剑柄上,沉吟了良久,却始终没有下令挥军攻城。永隆县也不是什么坚城,他只需一个手指头,就能教训这些狂妄的土狗。然而,兵贵神速。

襄阳大营一夜之间拿下来几乎所有朝廷的耳目,次日誓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下,便是要以快打慢,在朝廷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攻下鄂州,最重要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过了永隆县,杨帆东南,顺风顺水,一日一夜不到便可进逼鄂州城下。朝廷能战之将,久练之兵都已先后抽调北上,等若门户大开,这一回,鄂州再无人可以抵挡襄阳大军。

“大事要紧。”曹迪站起身,踱了两步,沉声道,“樊琦留下两千步军看着永隆县,别让鼠辈逃了,他自领三千骑兵,速向鄂州进军,不可耽误。”

章 158 连鸡不得进-2

永隆县到鄂州,不过三百里距离,战船沿着汉水顺流而下,若再是顺风,一日夜可至鄂州。

自从大宋相府在鄂州建政以来,朝廷更着力对四通八达的驿道进行了整修,从永隆到鄂州这一路,沿岸的道路原本就是坦途,工部更借助加固江堤的机会,在汉水南面的江堤上铺路补桥,新造了一条更加便捷平坦的驿路。樊琦所率的三千骑兵,便是沿着这条驿路进军,行军速度甚至超过了顺水帆船。

三千铁骑不惜马力,一路呼啸而过,沿途遇着驿站,也不多做解释便将驿卒收押起来,钥匙往草丛里一丢,备用的粮草一卷而空。

就这样马不停蹄,前锋直抵鄂州之时,正值鸡鸣开城之前,樊琦下令骑兵俱都在十里堡梨树林暂歇歇马。

这时候,都城内外的军民对这支骑兵居然还毫无察觉。少数在梨树林歇脚的行商,也只以为朝廷兵马调动而已,在契丹大兵压境的形势下,这已是寻常事了。得益于邸报新闻的广为传播,哪怕贩夫走卒,都知道今日形势与靖康年大不相同,北方的汴梁、大名等雄城尚在坚守,江北三大营也俱都完整,特别是北面门户襄阳还牢牢在宋军手中,鄂州距离真正的战事尚且遥远,大家也都和往常一样,各自做着各自的营生,没有风声鹤唳之感。樊琦所部歇马梨树林未久,鄂州城内宋军毫无察觉,便有附近小贩闻讯而来,向官军兜售果子炊饼之类吃食。为了不打草惊蛇,樊琦只命部下将这些小贩驱赶开,不得和他们说话而已。三千骑抓紧时间休息马力,只待天明抢城。

数年的生聚,让此时的鄂州,俨然已经有了一派中兴的都城气象。

天色微明,城门外已经聚集了数千百姓。

一辆辆送菜、送柴大车中间,散发着油墨味道的送邸报新闻的车子格外显眼,因为鄂州城内房价腾贵,大部分邸报新闻都在城外印好,当天便送进鄂州,再走水旱各路分送各个州县的学校、书塾、茶楼、码头、驿站。每天是否能拿到一分出自鄂州的新闻,这已经是清流士绅和土财主最重要的区别之一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鄂州城看门戍卒的见识,抵得上偏僻州县的一个廪生。

晨风送来炊烟的味道,都城的炊烟,带着一种格外安稳的味道。

距离城门不到十里的梨树林里,骑兵们已备好了战马,经过数个时辰的休息,人和马的精神都恢复了几分。

算时辰,已到了开城门的时候了。

“将军大人。”副将神色复杂地对樊琦道,“请下令吧。”

“全部上马。”樊琦点点头,当先翻身坐上马背,他环顾着纷纷上马的部属,戴上铁头盔。虽然只是一个粗人,这时候,樊琦的心情也有些复杂。毕竟是攻打大宋都城啊。

“兵贵神速!”他强自镇定了心神,沉声下令道,“趁敌不备,一起从西门冲进城内。第一营守着西门,第二三四营随我去保陛下,李全带着五六营去攻打相府。”

“遵令!”营指挥们低声答道,各自又对百夫长做了交代。

梨树林中气氛有些压抑,骑兵们沉默着最后检查了一遍马具和兵刃。都到了这份上,就算不是义无反顾,也没有回头路了。

“驾——”樊琦阴沉着脸大喝一声,用力挥鞭,战马吃痛嘶鸣一声,四蹄翻飞。

三千骑兵陆续跟在将军身后,如旋风一般奔出树林,上了宽阔的大路,鄂州西门在望。

鄂州乃相府治下的首善之区,申时,西门五个门洞已经全部大开,中间三个门洞通车马,两边门洞过行人,每个城门口站着三名看门的,简单查一下验路引便告放行,无论行人车马,经过门洞之时向竹篓子里扔一个当十通宝。城门口的人潮涌涌,却井然有序地向城内流动。正因为这样,当西边传来轰鸣的马蹄声时,城下等候的百姓都好奇地转头张望。“好威风,好煞气!”“这是哪家大营的兵马?”有些人低声议论道。“擅自冲撞城门,就不怕学正弹劾?”“不会是契丹人吧?”“胡说,明明是王师旗号,再说,契丹人还有几千里呢!”而从城头上望去,三千骑兵是黑压压一片,冲近城门仍然丝毫没有放慢马速的意思,敌意已经丝毫不加掩饰。这时候,城头再迟钝的,都从心底里感到了寒意,只是守兵们仍然不知所措。守在城外的几个门丁,甚至连反抗都来不及,就被奔驰的马队给掀到了一边,更谈不上去关城门了。

“不想死的都闪开!”“闪开——”

纷乱的马蹄踏在鄂州石板路上,声音震耳,骑兵们大声挥舞马刀,大声呼喝着,毫不顾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奔相府。

樊妻“先拱卫圣驾!再捉邓素奸贼!”

“辽兵来了!”“哎哟——妈呀!”“不是辽兵,是官军!”“管他呢,大兵来了!快逃啊——”

沿途街市人人惊慌失措,男女老小自顾奔逃。跌翻了担子的,推到了棚子的,慌乱的叫嚷中夹杂着哇哇的哭声,四下里乱成一团。

鄂州深居大宋腹地,自中兴之后,辽军从未渡过黄河,这几年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哪料得到一下子就天下大乱。

恐慌迅速向四面八方传过去,兵部得知乱军入城消息,一边紧急报知丞相邓素,请钧旨兵符调遣城外八营屯军入城平乱,一边抓拢城内的人马,在相府周围的街道上筑起巷战街垒,然而,乱兵已经冲入城内,城外调兵尚需周折,城内驻扎的城卫军分散在各坊军营,仓促能调动只有驻扎兵部之旁的三营火铳手,兵力捉襟见肘之下,兵部只得打开武库,连鄂州衙内当值的衙役都发了火铳枪。

叛军骑兵已经冲进朱雀街,同一时候,相府签押房的内厢房里,邓素得到紧急禀报,顿时呆在当地,面如死灰,良久不语。

他圆睁双目,眼中布满了血丝,昨夜筹划河南军饷到了二更时候,其后又批阅奏折,直到四更时分方才在签押房中和衣而眠。没想到大敌当前之际,辽军还在千里之外,居然有大宋人马反了?这是闹饷,还是谋朝作乱?饶是以邓素之智,城府之深,一时间也不禁懵了。

“大好中兴形势,难道要毁于一旦?!千古罪人!”思及此处,邓素只觉得喉头发甜,头脑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身旁一人方才站稳。

“丞相,”职方司郎中蓝绍忠急道,“叛军势大,是否退到城外暂避?”

邓素从恍惚中惊醒,回过神来,双目炯炯地看着蓝绍忠,叛军忽然兵临城下,兵部职方司无论如何都有失职之过,然而,看着蓝绍忠一脸焦急之色不似作伪,邓素叹了口气,人孰能无过,蓝绍忠得他的栽培,从一个普通的锦檐府军官升为总管密探的职方司郎中,这才不到两年间,无论是蓝绍忠,还是他邓素,根基确实都太浅了,从前些日子用雷霆手段慑服各方,到了现在叛军冲入鄂州居然无人示警,也是个因果。

“入城乱军,打得是哪家旗号?”恢复神智,邓素脑中电光石火闪过无数念头。

举国抗辽之际,到底谁会如此利令智昏?难不成真是引狼入室的辽贼奸细?

“旗号尚不分明,不过,”蓝绍忠羞愧道,“不过,乱军喊的是‘清君侧,扶保赵皇’,我估计,可能是......曹太......”

“十有八九,就是老贼!”邓素打断他的话,脸色铁青道,“万没想到,老贼竟冥顽不灵至此,他自误,也是误国!”

“大人说的是。”蓝绍忠点点头,上前一步,又道,老贼蓄谋已久,如今之计,丞相还是暂避其锋芒.....”

邓素闻言沉吟了一会儿,还未决断,相府外面忽然铳声大作,“砰砰”“砰砰砰”响成一片就像过年放鞭炮一样。

邓素似是吃了一惊,浑身一抖,抬头看向蓝绍忠。“这是禁军的排铳,”蓝绍忠侧耳听了一瞬,脸色更忧,秉道:“乱兵在朱雀街东面,距相府不过三个街口。”邓素点点头,正欲说话,忽然,另外一个方向又是一阵排铳声响,蓝绍忠脸色一边,惊道:“南面也有乱兵来袭,狼子野心,这是冲着相公大人来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且让末将护送大人出城暂避。”邓素脸色微沉,可蓝绍忠不待他说话,就强行将他拉出签押房,外面已经围了一圈书吏,这时,谁都顾不上料理千里之外的军机文书了,一个个神色复杂,全都眼巴巴地看着邓素和蓝绍忠二人。

蓝绍忠有理会他们,只拉着邓素大步往外走去。

“等等,”邓素却强行住了脚步,他环视了诸人,叹了口气,沉声道:“如今有人拥兵谋乱,蓝将军将护送本相出城,城外八营尚有四万兵马可用。兵战凶危,你等如愿意跟从本相,可以随我去城外召集兵马平乱,如欲保全自身,趁着乱兵还未攻入相府,及早散入民间。都是大宋子民,乱贼若存一丝天良未泯,也不至于在城中乱杀官吏百姓的。”说完,他平静地看着众书吏,目光恢复湛然之色,再无刚才的惊惶模样。这时,东面忽然一声巨响,“轰——”将相府屋檐上的枯枝灰尘都震得扑簌簌掉落下来。

章 158 连鸡不得进-3

西方又响起一片密集的排铳声,蓝绍忠脸色大变,疾呼道:“大人,速走!”

邓素没有听他的,而是继续看着签押房中人,这里的书吏,全都是他简拔训练的人才,而今,正是危难识诚臣之时。

“我等愿追随大人!”顿时,便有人先叫了起来,紧接着,几乎所有签押房中的文吏都表示愿意跟着邓素出城去召集兵马平乱。

邓素点点头,他感慨地看着诸文吏,没有多说话,以宰相之尊,拱手道:“多谢诸位。”

此间事了,蓝绍忠急忙半请半拖地保护邓素出了相府,一众文吏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因北面尚无动静,蓝绍忠等便拥着邓素出相府北门,这时候,大街上已经空无一人,慌乱中,一群文吏也不辨方向,只顾着跟在蓝绍忠等军将卫士后面仓皇疾走。出了相府,冷风一吹,邓素才渐渐清醒过来,“曹迪老贼......”他问蓝绍忠道,“行宫那边,可曾派人过去看守?务必不能让陛下陷入贼手。”“末将已经派人去接驾了,”蓝绍忠边走边答,“不过,尚未回报。”他见邓素脸色不悦,又补充道,“曹相公放心,贼子远道而来,只是一时得手,城外八军头,都是靠得住的。只要到得城外,相公便可以挥军平乱了。”

“靠得住?”邓素被蓝绍忠拖着疾步快走,自觉大失体面,他皱着眉头反问道。

辽国大军南侵后,北方战事吃紧,为了增援河北,也为了安抚各路诸侯,鄂州城外的八军头,岳云等悍将及其部属先后调往北方。另一方面,兵部不知不觉将鄂州城外八军头都换上了信得过的将领,又从别处调来新的营头充实行伍。然而,兵部信得过了,营中兵马将不识兵,兵不识将的毛病又发作了,这些日子忙着应付边事,还没来得及整顿,就出了曹迪叛乱攻打鄂州之变。此时,人心草木皆兵,城外兵马靠不靠得住,邓素心里也要打上一个问号,只不过,形势格禁,不得不依靠他们来平乱。

“糟糕——”

蓝绍忠脚下一滞,拉住邓素,沉声道:“前方也有乱贼。”

邓素顺着他手势往前望去,只见不远便是城外军匆忙构筑的一处街垒,而在街垒前方,数十骑兵出现在远处街角。

鄂州乃天下中枢,城内禁止骑兵奔驰,这群骑兵毫无疑问就是乱军了。数十骑仅仅是前锋而已。

更多骑兵转过街角,骑兵一边歇马,一边朝这边看过来,毫不掩饰敌意。而城卫军则一边准备弹药,一边紧张地看着对方。

“相公大人,末将护送您先回相府?”蓝绍忠望着前方,紧张地秉道。他虽然身为职方司郎中,可自己并未经历过大的战事,一见着两军对垒的形势,心下不免忐忑,尤其是邓素的安危,刀箭无眼,万一有个闪失,这过错可就无法弥补了。跟在后面书吏见兵部将领如此,心下也多怯了,眼巴巴地望着邓素,有的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

“不可,退回相府,也就是困兽犹斗而已。先冲出去再说。”邓素摇摇头,他望着前方,沉吟道,“兵法曰,十则围之。乱贼偷袭鄂州,人马总数不会太多,却从四面八方而来,每一路的人马肯定相当薄弱,不过占了偷袭的便宜,一上来便冲进入城内,乱了人心,打得是擒贼先擒王的算盘。而我们,则是要趁着叛贼兵力尚且单薄,无法面满兼顾的时候,一举冲出罗网!”邓素的话越说越快,显然这番话不仅是说给蓝绍忠等人听,也是他自己说服了自己。

“大人所虑甚是。”蓝绍忠点头道,当即派人去收拢人马,准备突围。

这时,前方街垒守军也望见了蓝绍忠等人,一个队长小跑过来查问,蓝绍忠拿出职方司腰牌,反过来向他询问了情况,原来这里布防是从行宫抽调过来的一个火铳营,刚刚筑好街垒,就遭遇了乱军骑兵,双方已经对峙了约莫一刻钟了。“看来,兵部有内奸。”查验过调防的文告和印鉴过后,蓝绍忠忧心忡忡道,行宫守军被调开,显然贼子是早有准备了。他一边向邓素禀报,一边让守军都头以上的军官都过来向自己报到听命,三言两语之后,从营指挥手里接过了营队的指挥权,着手布置列阵突围。这营指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军官,他也有眼色的,全程只垂手站在蓝绍忠身后,俨然副将一般。

一名书吏上前半步,压低声音对邓素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话......”

“如果乱军裹挟陛下,”邓素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此人名叫俞余同,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想着出人头地的年轻人,等过了这一劫,倒是个可造之材。不过,先得度过眼前这一关才行。他收回思绪,冷笑道:“时移世易,乱贼妄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寻死路而已。”这时,蓝绍忠已布置好突围的安排,看了看周围文武官员,朝前方骑兵望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对蓝绍忠沉声道:“将你的佩刀给我。”

“大人万金之躯,”蓝绍忠惊道,“岂能犯险?”当即作势要跪下去阻止。

“住口。”邓素厉声道,“有道是,我邓素身负天下重任,岂能落于贼手,受他折辱?废话少说,快去。”

蓝绍忠不敢多劝,只得解下佩刀交给邓素,自己另外取了一柄腰刀。火铳营的官兵不知邓素身份,知道他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准备亲自上阵了。而跟随邓素的书吏们看这一幕,心知他做了取义的准备,心头都是沉甸甸的。俞余同等人也纷纷向火铳营寻了多余的刀剑等武器握在手上。六百多人在街垒后面列作冲击骑兵的鱼鳞阵,前三排火铳手上了弹药,后面的则把弹药退了,全部换上铳枪枪刺。这时,远处的骑兵还很闲散地朝这边张望,压根儿想不到,这些龟缩在街垒后面的火铳手有鱼死网破的勇气。

“保护好大人。”蓝绍忠匆匆跟两名亲卫交待过了,转身去招呼火铳营指挥,“准备冲阵。”

营指挥点点头,回身以一个标准的手势下达军令,火铳手全部从半蹲状态站起身,“前进—-”各百夫长大声下令,五百火铳手顿时听命向前行进。鄂州城卫军的素质立刻显现出来,行进速度虽然不快,但步伐十分整齐。对面的骑兵顿时一阵骚动,军官开始大声吆喝着整理马队。火铳营竟敢悍然发动进攻,大大出乎了骑兵的意外,驻马的地方距离街垒只有短短数十步距离,还不够战马发力助跑的。这时候,后退一步气势就沮了,骑兵军官只得来得及匆匆整理了队形,火铳手方阵已近在三十步开外。

“直娘贼,给我冲,冲垮他们这些——”骑兵军官大声的命令被一阵急促的铳声打断了。

“砰——”“砰砰——”第一排火铳手放完一铳,就站在原地,也顾不上清理渣滓,从腰间掏出铳枪插入铳管。

火热的铳子呼啸而去,顿时打翻好几匹人仰马翻。第二排火铳手从第一排间隙快步上前,架起火铳,“发铳——”,在军官急促的口令下,吹亮火折子点燃了火药引子。“该死的,冲过去,杀光他们!”对面骑兵也反应过来,大声斥骂着,拼命控制住战马朝火铳手冲杀过来,几乎在第二排火铳开火的那一刹那,骑兵的铁流和火铳营撞在了一起。“砰砰砰”“砰砰”,“杀啊”,各种声音交织杂一起,血肉飞溅,第二排火铳手还没来得及上铳枪,就被战马掀翻在地,就是刚刚上好铳枪的第一排火铳手有的几乎被吓傻了,有的拼则命将铳枪朝对方战马身上扎去。在军官的大声催促下,第三排,四排,后面的火铳手不断涌上前,汇入前排火铳手的横队,和前排发铳时相比,火铳营军阵前方铳枪的密度几乎增加了三倍,远远望去一片寒光闪闪。

“这真是......”俞余同感觉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他跟其他书吏一样,手握着刀剑跟在火铳手大队后面,虽然还没有直接对上敌骑,但是,却已被眼前这你死我活的场面所震惊。前方烟雾弥漫,到处都是呛人的硫磺味儿,血光飞溅,俞余同脸上也溅上了几滴不知什么东西,令他干呕不已,他小心地朝邓相公那边望了一眼,却发现邓素的神态十分镇静,和他在相府签押房时并无二致。顿时,俞余同自觉羞惭不已,却又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强自镇定之外,只能徒劳地跟在火铳营大队身后。两军相接,火铳手与对面骑兵互不相让,很快就错落间杂在了一起。双方都咬牙狠斗,铳枪刺和骑兵的横刀不断起落,带出鲜血飞溅,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俞余同两次跘到路边的尸首,一次差点被冲过来骑兵砍杀。

很快,他就没有了感慨,只记得在这个混乱的战场上保住性命。

章 158 连鸡不得进-4

市井的街巷狭窄,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战马奔驰,失去速度的骑兵奋力挥刀,却总被更多的铳枪刺下马来。

折损近半后,骑兵军官眼见不敌,带着残余骑兵打马向后退去,战场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伤兵的呻吟。

蓝绍忠从战场上找来几个受伤的骑兵,简单地连哄带吓,这些人便先后招认原是襄阳驻泊,只是听命前来鄂州“清君侧勤王”的,再多的就一问三不知了。曹迪暗地里调动了数万大军,职方司居然全蒙在鼓里,沿途州县没有一个示警的。蓝绍忠回想起来,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向邓素禀报情况,便问要不要将这些叛军就地斩首。

“算了。”邓素脸色苍白,他看了看满地尸横狼藉,摇手道。

不远处,还有百姓偷偷从门缝里担惊受怕地朝外看着。

“一已为甚,岂可再乎?”邓素摇了摇头,低声叹道:“都是我大宋的子民,叛军已走脱不少,把这几个人移到路边,咱们相机出城便是。”蓝绍忠点头称是。火铳营的街垒扼要而筑,不经过这里,叛军就无法攻打相府,反过来,内城的人也出不去。这一场恶战将叛军驱离,鄂州城内街巷密布,东南西北城门有九座之多,叛军初来乍到,兵力不足,必然无法一一照顾到,职方司的人又是地头蛇,只要小心谨慎,突出城外到有八分把握。刚才这场战斗虽然激烈,火铳营伤亡不大,只是有一名都头战殁,两名百夫长重伤,蓝绍忠当即任命军官补缺,又挑选了几个机灵的在前面做斥候。

这一路中间只遭遇了几次叛军骑兵,都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最后从汉阳门旁的一座小水门出了城,坐船进了汉阳城。汉阳还是赵行德在鄂州时经营改建的,城小而坚,里面驻有两炮营,四个火铳营,都是靠得住的军官带领,汉阳守将陈元是邓素一手从营指挥拔擢起来的亲信,也是蓝绍忠的旧部,一进了汉阳城门,蓝绍忠就算是彻底松了口气,他吩咐亲兵去召陈元立刻来见邓素,然而,当他快步走到邓素面前时,却发现相爷的脸色十分苍白,紧接着,蓝绍忠发现,邓素衣袍一角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色。

“邓相公,”他扭头,几乎狂怒地喝问两个保护邓素的亲兵,“这是怎么回事?”

蓝绍忠在邓素面前虽然恭敬地如同卫士一样,在军中却素有铁面阎王之称,他这一喝,两个亲兵顿时被吓傻了,讷讷说不出话来。这时,邓素却笑道:“绍忠,不怪他们,是本相命令他们,不可扰乱军心的。”他说着眉头便皱紧,似是吃痛吸了口气,伸手捂住腰间,这一按下去,蓝绍忠才发现,那里的衣袍几乎完全被鲜血给浸透了。

“大人......”蓝绍忠的声音几乎带上哭腔。

“中了流矢而已,”邓素一边吸着气,一边微笑道,“速速召见陈元,让他备马准备传檄讨逆,另外,传令城外八营向汉阳汇合,还有,为本相送过来纸笔。”

他在城内交战时便受伤了,被一颗横飞的铳子击中,当时便鲜血横流。邓素为免影响军心,禁止卫兵声张,卫兵只能为他匆匆裹好伤口,连铳子都来不及起出,就背着他一路跑。整个这段时间,邓素经常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只强撑着没完全失去意识,这时候,疼痛反而成了使他不至于完全失去知觉的助力。十几里路,邓素没有半句呻吟,除了简短地应付蓝绍忠的请示之外,只是低声默念着春秋大义,这让连背负他的卫兵都极为吃惊。擦血的汗巾连换了好几块,这样严重的伤势,常人早就痛得大呼小叫,昏死过去了。

“是,大人。”蓝绍忠恭恭敬敬地低头道。

若是寻常,邓素必是挥挥手道,去办事吧。然而,这一次,上面沉默了许久,没有声息。

他抬头一看,不禁脸色一变,扶住昏过去的邓素,大声道:“相公大人,邓大人!”

邓素的脸色惨白,类似战场上弥留之际的伤兵。

这种脸色是蓝绍忠十分熟悉的,他压下心中的惶恐,急忙让刚刚赶来的陈元把汉阳城内最好的郎中请来,又向知道此事的部属下达了封口令。邓素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郎中替他再次清理了伤口,挖出了残存在身体里的半个铳。第二天晚上,邓素醒过来只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让鄂州城外八营集中到汉阳,二是参知政事陆云孙可能是叛贼同谋,最后邓素又口述了一段檄文,任命岳飞为讨逆大元帅,韩世忠为副帅,号召天下兵马讨逆,不过,这段檄文只口述了一半,邓素又昏迷过去。

这段时间持续不断地发着低热,郎中知道他中了铅毒,具体如何驱毒,却是苦无良方,只能说吉人自有天相。蓝绍忠无法,只能一边等,一边四处延聘名医过来诊治。形势逼人,邓素昏迷的三天里,鄂州城外八营陆续赶到,三万多兵马集结到了汉阳城,然而,八军头各有靠山,平常虽然对蓝绍忠和职方司敬畏三分,那也是看他背后邓素的面子,此时,邓素生死未卜,蓝绍忠要协调大军就难了。他既无名义,又无能力来调度这支大军反攻叛军,谁也不愿打前阵,只能猬集汉阳,坐视叛军盘踞鄂州。又过了数日之后,襄阳大军赶到,曹迪立刻将汉阳城团团围住,不过,暂时还没开始攻城。

从襄阳到鄂州,大军出发的时候原有七万三千人,一路急行,到达鄂州时,除去掉队和扼守后路的,还剩五万六千人,因为连日来疲于奔命,官兵都疲惫不堪,更没什么斗志。因此,曹迪也没有一味逼迫部属攻城,在他看来,汉阳城里乌合之众,邓素瓮中之鳖,放眼天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将重树皇权。他进入鄂州第一件事就是关心户部和兵部的粮仓,虽然绝大部分储粮都被输送北上,但仓中存粮仍然足够大军支用一年之久,这就让曹迪放心了。

当邓素被围困在汉阳城内,和外界通消息都难,现在,曹迪觉得,只需要一道诏书,天下人心便拨乱反正了。

然而,十几天过去了,送出去数十道诏书,仅仅换来一两道上表朝贺,曹迪这才发现事情远远不是他想象那么简单。

除了跟随邓素逃亡的随从之外,朝廷六部文官大都滞留在了鄂州城内,一开始,曹迪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心想大事底定,皇权在上,这些吃朝廷俸禄的自会哭着喊着前来投效,到时候再分亲疏远近,一个个甄别使用罢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只一天工夫,六部的尚书、侍郎便逃走了大半,剩下的也都跟死人一样闭门谢客,明显不打算和曹迪合作。非但如此,就连在朝中一直支持曹迪的参知政事陆运孙,无论如何也不愿出来主持政事堂,若不是皇帝召见,陆云孙甚至根本不愿意见曹迪,还在御前唉声叹气,说曹迪擅自回兵,不但耽误了北伐大事,还让朝局变得不可收拾了。最后,还是在陛下再三请求下,陆云孙才勉强答应了“暂代”丞相之位。

正当曹迪松了口气,以为这个老学究可以替他收拾局面时,他没想到,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各州拒不上表朝贺曹太师拨乱反正之后,还在相互观望的当口,已经致仕的陈东和吴子龙先后发布文章,公开指责曹迪违背大礼法。吴子龙的文章言辞尤为激烈,他说曹迪驱逐丞相,是为不义,不听兵部军令北上抗敌,是为不忠,等同谋反,表面上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其实是以为主上暗弱,想离间君臣,要重演汉末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这两篇文章就好像往一堆火药桶里扔了两根火柴一样,数日间传遍大江南北,吴子龙的文章因为更加激烈痛快,在街坊间口耳相传,其影响甚至超过了陈东。

有人用一两银子一个字的价钱用鸽书传递吴子龙的这篇檄文,到处无不争想一睹为快。

各个州学、县学,以及私塾茶馆,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士子仿佛得到了号令似的,斥责曹迪谋反篡位的文章如雪片一半铺天盖地而来。

有人开玩笑说,如果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话,曹迪恐怕已是万死之人。

而这,也仅仅是一个开始,就在陈吴二人文章传出来的第二天,广州、杭州、泉州在同一天明发邸报,称曹迪是挟持陛下的乱贼,因为陛下受了曹贼的挟持,所有圣旨没有邓素的副署,所以都不能成为正式的皇命,而是“乱命”,这三州为了不让上缴的赋税落入曹迪手中助纣为虐,便自己截留了赋税,而且号召天下州县“不奉乱命”,州学另外再派人前往杭州,共同商议

章 158 连鸡不得进-5

“风急了,官家还是先回宫歇息吧。”邢贵妃低声劝导道。

“唉——”赵杞叹了口气,步履沉重转身走下亭子。

这几天来,每到傍晚时分,赵杞都会登上跨鹄亭,眺望远方暮色,又失望无比地回去。

别人不知为何,只有少数贴心之人才明白,陛下是在等各地的上表。

前方重镇,汴梁、太原、大名,手握重兵的大将们态度未明。时日一天天过去,当曹迪进入武昌时,赵杞脸上的兴奋的红晕,也一天天变得苍白,进而眉头紧锁。

现在全国州府大多截留了原本应该输送给朝廷中枢的钱粮,鄂州虽然积储,但曹迪的大军回师,名义本来就有不足,维持士气全靠犒赏,要说服其他重镇支持陛下重揽大权,也还是要靠犒赏。朝廷坐吃山空,显然不是办法。大宋的名城大邑,大都不受陛下更换丞相的旨意,两边早已撕破了脸,广州、杭州、泉州的州学甚至开始征募义勇,摆出加筑城防,不惜与朝廷一战的架势。朝廷粮饷唯一的指望,则是号称天下财赋第一的扬州,即使证信堂遭受重创,扬州的财赋也足够缓解燃眉之急了,更何况,赵杞的同胞亲妹,吴国长公主在扬州经营了许久。然而,直到现在,扬州方向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既没有上表,也没有粮饷押解上来。

“长公主一介女流之辈,扬州底下的官员也不是她任命的,妹妹也是难做,扬州虽然没有消息,可是也没有附逆与乱党沆瀣一气啊。”

邢妃低声劝解道。她见赵杞满腹郁郁,知他除了焦虑国事之外,更对长公主有所猜疑,对赵杞来说,真正视若亲人的也就是仅仅几人而已。

“嗯,朕心中明白。”赵杞低声叹道,“可惜赵元直不在。”

二人徐徐而行,到了寝宫前面,便有侍从上来禀报:“官家,曹太师在书房等候已久了。”

“嗯,知道了。”赵杞挥挥手,示意侍从退下,犹豫片刻,又让邢妃先回去等候,自己整了整衣冠,这才迈步进殿。

“老臣参见陛下。”曹迪见赵杞进来,只是微微欠身,赵杞忙让国丈不必拘礼,他又顺理成章地坐了下来。

“国丈,”赵杞脸色凝重地问道,“各州府可有什么消息?”

“哼,”曹迪寒着脸,道,“多数都是墙头草,观望成败,不足为虑。”他看着赵杞焦虑的脸色,心下没来由一阵烦满。这也是龙种?真是难当大任。

“老臣此番前来,是想与陛下商量另一件大事......”左右并无他人,曹迪却站起身来,走到赵杞跟前,压低声音说着话。

赵杞越听眼睛越是睁大,待曹迪说完之后,半惊半疑道:“契丹豺狼之性,怎肯如此罢手?”

“时势如此,罢不罢手,也由不得他们。”曹迪冷声道,“此乃天赐良机,如果议和成功,双方各归原界。夏国还在与西方蛮夷缠斗,我朝外患平定,陛下自然腾出手来,收拾这些不臣之臣,自是不在话下。先拿出名分大义,稳住韩世忠,岳飞等手握重兵的大将,以雷霆之势解决陈公举等乱党,大局底定之后,再反过来将韩岳等人的兵权徐徐解除,或者效仿河东折杨,调往边关安置一方藩镇,则陛下江山稳固。”他拿话宽慰着赵杞,见他脸上仍有狐疑之色,又道,“契丹人虽说是虎狼之性,不过,他们现在情况也很困难啊,虏酋耶律大石派特使前来请和,言明了,只要两边罢战,什么都可以谈!”

“什么都可以谈?”赵杞脸色复杂,沉吟道,“那北狩的皇亲,是不是也可以放归南朝?”

“当然不能,”曹迪毫不隐晦,道,“天无二日,陛下,当以天下为重。”

“如此,议和大局就有赖国丈了。陆丞相那里,先瞒着他吧。”

“陛下重托,老臣当鞠躬尽瘁。”

曹迪告退离开,书房内的光线越来越阴暗,赵杞的脸色也越来越暗。

这时,侍从才进来将蜡烛一支一支的点燃,书房内才有了些光亮。自从鄂州建政以来,赵杞在宫中深居简出。丞相府废除了阉人太监,只许皇宫选取身家清白的子女做为侍从,等若斩断了皇帝的手足。曹迪驱逐邓素以后,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恢复阉人。因此,除了几个心腹之外,赵杞也不知道哪个侍从是哪个方面的耳目,自然也就无心与这些人亲善。在侍从的心目中,皇帝陛下是个高高在上,喜怒莫测,甚至有些虚无缥缈的主人。殿内灯烛

“若赵元直在,局面当不致此。”侍从退下之后,赵杞才怅怅地叹了口气。

赵行德若在,以他长公主驸马的身份,又有河南三镇,西南海水师的部属,就可以和曹迪分庭抗礼,有个制衡,军政大权不至于落于一人之手。此外,赵行德与理社众臣的渊源极深,必要时,还可以在中间转圜,局势未必如同现在这样你死我亡。只不过,赵行德现在不知何处。他的部属,赵环更调动不了。别说是一介女流,就是赵杞本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局势越来越无法控制。

............

东林书院养心斋,朱森正端坐读书,门“哐当”被推开。

他诧异望去,却见顾方怒气冲冲而入,一把将书本摔在桌上,气呼呼道:“这帮臭小子翻天了!”

“顾兄,因何动怒?”朱森放下书卷,笑道。能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顾方如此不顾形象的大发脾气,怎么会是小事?不过,他信得过书院的士子,断不会做出有违大义的事情。值此多事之秋,朱森心里清楚,何方虽然表面上波澜不惊,内里也焦心得很,也难怪一下子被这群学子破了养气的功夫。

“你自己去看看,学堂晨讲,底下只有寥寥数人!”何方怒气更盛,他整个脸都涨红了,边说边摇头,胡子剧烈地抖动着,他见朱森似笑非笑,自己觉得失态,索性气哼哼一屁股坐在交椅上,伸手拿过茶杯牛饮而尽,这一口气儿顺过来,他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因为平素太过古板,东林士子敬畏何方更甚朱森,朱森的晨讲尚可告假,何方的晨讲可没人敢,正因为如此,才让何方如此动怒。

“什么?”朱森奇怪道,“你的晨讲他们居然也敢逃?!”

“啊?”何方没好气道,“怎么不敢?!”他顿了一顿,又道,补充道,“他们都跑去州学集会了。”

天下形势眼看要好转,谁料到襄阳大营擅自回兵,曹迪以还政于上为名,不但取了鄂州,还将丞相困在汉阳,将大宋天下搅得乱成一团。天下士子,群情汹汹,一百个里面,无不以舌为枪,以笔为剑,对此口诛笔伐,被皇帝封为代相的陆云孙都挨了不少骂名,始作俑者曹迪更被千夫所指,每一次州县学的集会,都成了各州县士子发泄怒气的一个渠道。对此,何方是一万个不赞成的,他以为,天下无时没有大事发生,要总为这些外事耽误了学业,世上就没有真正做学问的人,士子们既然以求学为本职,就不该过于涉入外事,特别是议论朝政,这也是和东林书院的宗旨相悖的。

“国家有累卵之危,总不能袖手旁观,只要不太过分,又是在书院之外,就让他们闹腾去吧。”

朱森的劝慰怎么都像是火上浇油,何方愤愤一拍桌子,怒道:“这么干,还读什么书?可惜赵元直不在,不然,让赵元直收了他们充军算了!”“元直若在,”朱森淡淡道,“曹迪安敢篡逆作乱?!”

............

“先锄国贼!再驱北虏!”

“先锄国贼!再驱北虏!”

常州州学内外喊声直入云霄,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在这里集会的士子,早已超出一州的范围。

附近十几个州县的士子都聚集在了这里,远远望去衣冠胜雪,比大户人家出殡的场面不知壮观了多少倍。士子们到处慷慨激昂地当众宣读讨伐逆贼的文章之后,吸引了更多普通百姓聚集起来看热闹。读书的士子们大都是家境宽裕,出手阔绰的,有消息灵通的小贩从四面八方赶来做他们生意,这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前来集市,人群仿佛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一时间,常州的州城居然比任何一个节日更为热闹。

群情激奋之际,突然又传来了更令人气愤的消息。

“议和!”“朝廷要和契丹人议和了!”

一个满脸涨红的士子拿着墨迹未干的邸报,跳上高台,几乎声嘶力竭地大声哭道。

“河北河南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国仇未报,朝廷居然要议和!”

这条消息仿佛一个火星落进了火药桶了,瞬时间引燃了众人的情绪,薄薄的邸报在无数人手中传阅,传抄,在北方流落人聚集地方,议和消息刚刚传到,立时哭声震天,悲愤的情绪让整个城市仿佛陷入了严冬。

作者:最近更新缓慢,再度向大家抱歉,请耐心等待,我会努力。

章159 饮马空尤夷-1

夕阳的光辉下,葱岭余脉上万年积雪映出五光十色,平原上野草起伏,恍如金色的波浪。

傍晚时分,大宛城上下,苦战了一天的双方不约而同地收兵罢战,黄土夯筑的城墙上反射出一片金灿灿的光辉,使这座雄踞葱岭西麓的古城显得辉煌而安宁,然而人,如果仔细看去,红黑的斑斑血迹显得格外醒目地昭示着这里是血腥的战场。城内外都升起了黑烟,元德帝陈宣虽然被叛军围困大宛数个月之久,仍然对他的臣民心怀仁德,特意恩准攻城一方在交战间歇收尸回去,地面早已被鲜血泡得酥软,筋疲力尽的士卒动作迟缓地拖着尸体,在不远处堆成小山也似,然后浇上火油,付之一炬。分属不同教派的十几个教士分别站立在周围,带领信徒为死者吟诵祷文,苍凉的声音随风消散。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城内,为了防止疫病横生,战死者的尸体被运往指定的几个地方,烧成灰烬,滚滚浓烟升起,城内外一片肃静。

如此情形,落在陈宣的眼中,让他的心里十分沉重。

“我大夏子民,不去开疆拓土,却在此自相残杀,我之过也。”

“叛军狼子野心,岂能归罪于陛下!”龙牙军副将张英达沉声道,“看情形,叛军也是撑不了多久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封羽檄双手呈给陈宣,“这是今天下面射上来的,口气软了不少,不要臣下的脑袋了。”他鄙夷地“哼”了一声。自从被困在大宛城内,叛军放出许多猎鹰,己方鸽书也无法传入,唯有从敌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外面的局势。叛军从前的劝降书中,提的都是可以保全陈宣和皇族的性命,却要他下决心斩杀身边的“小人”和“佞臣”,张英达便名列其中。虽然十分恶心人,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离间计。今日叛军射上来的劝降文书不再提及“小人”之事,张英达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方。

“南面的形势,叛贼大概是吃紧了。”他乐观地说,“张徐两位上.将军回师一击,叛贼就吃受不住了。”

“未必。”陈宣心道,却没说出来,反而笑道:“这是两厢角抵,谁弱了一口气,就算输了。”

西线的局势,他心中再明白不过,莫说大食人马不容西征军从容回师,单单沿途经过不毛之地千里,在后方吃紧的情形下,大军回师的给养都成问题。但是,此时,城墙下面,叛军各营已经吃过晚饭,再度列队准备攻城,最近这段日子,叛军攻城的力度远胜从前,常常一天恶战下来,城下尸如山积。而十余日前,叛军攻城重炮也运到了城下,昼夜不停的炮击让城中伤亡骤然加大。张英达也曾派龙牙精骑趁夜出城偷袭,但叛军在城外修筑了极多的矮墙和壕沟,尤其是炮垒周期,以火铳营护得跟铁桶一样,龙牙军数百骑兵全数战死,仍然无法突破最后一道防线。

这一仗龙牙军遭受重创,令陛下极为痛心,此役之后,陈宣便再也不许张英达派骑兵出城了。

“大夏的男儿,没能死在开疆拓土的战场上,却在内地无谓地流血,二弟,这一回,你可真是错得厉害了。”

望着城墙内外升起的黑烟,陈宣目光越来越冷。

夏国国内的暗流汹涌已非一日,他也做了些准备,可是,变生肘腋之时,他万万没有想到,主谋者竟然是骨肉兄弟。自从开国以来,因为护国府的存在和其他的种种因素,夏国皇族近亲是十分团结,还没发生过骨肉相残之事,更别提举兵反叛兵戎相见了。哪怕数十年前的废帝之举,也是护国府所主导,并非皇族的本意。这也让陈宣对虎翼军指挥使陈昂没有丝毫怀疑的主要原因。陈宣此番御驾亲征河中,甚至还将让陈昂在大军出征后镇守河中腹心之地,暗中叮嘱他掌握河中大族的动向。如今,史书上不绝与书皇族同室操戈之举,竟然发生在一向和睦的夏国陈氏皇族之中,陈宣心中感受到的,就不仅仅是痛心而已了。

城外,防护严密的炮垒之后是一处壁垒森严的营地,按照赵行德编制的条令,这是战场指挥部标准地点。

“马上告诉,我不要你给我猜,赵行德想要干什么?!”

中军帐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命令道,“告诉康罕之,我要听到的是他做了什么?!”

一位锦袍金冠,方面宽额的王公高居上位,若是陈宣在此,当能认得,赫然是雍王陈昂。

诸军大将分列两旁,望向陈昂的目光充满敬畏,他若夺位成功,将不再是被护国府所掣肘,甚至控制的瘸腿皇帝,而是如同秦皇汉武那样的雄主。元德帝陈宣就困在大宛城内,陈昂距离大位只有一步之遥。然而,此时此刻,陈昂脸上却毫无得意之色,反而阴沉得可怕。

五月二十一,赵行德攻陷铁门关,护闻行营扩充至六万之众,留守河中的康王发布倍增动员令,征发了十二万大军,赐名为讨逆军,由康国王弟康罕之亲自统兵讨伐赵行德,带足了火炮等攻城的利器。陈昂原以为这次必然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游并散勇拼凑的护闻行营打垮,解决河中后顾之忧。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讨逆军还没有抵达铁门关,而赵行德也并没有老实等着挨打,护闻行营快速穿过了阿兰山谷,敢在讨逆军抵达之前,再度攻陷了阿兰山谷北面的固上城。固上城是阿兰山孔道的北端锁钥,护闻行营若再往北去,不但可沿着阿兰山西部的驿路直插康国都城,也可以转变方向攻打其他的河中大城。一时间,河中的震动比铁门关陷落还要大,毕竟铁门关之陷,还隔着阿兰山孔道和固上城关隘,如今固上城也不保,便等若是大门洞开。以护闻行营连陷两城的威势,在河中还有哪座城池挡得住他们的?

康罕之统率讨逆军还在半路上,听到固上城陷落的消息,立刻就停止了行军。

陈昂没有没想到,张善夫、徐文虎的大军未动,赵行德小小一支偏师,就能将河中搅得天翻地覆,留守河中的康王父子却拿他没有办法。大宛久攻不下,已令陈昂十分恼怒,康国不但连赵行德这支偏师都拿不下,反而对其充满忌惮之意,康罕之在军书中满篇都是猜测赵行德下一步将如何行动,他可能攻打哪一座城池,只字不提如何出兵将其剿灭,如果不是河中大局还要康国的贵族相助,陈昂几乎想要立刻立刻将这个畏缩不前的家伙就地斩首了。

“还要再增兵十万?”看到后面,陈昂的眼睛一下瞪了起来。

“赵行德一共才六万人马,他十二万人马,居然还嫌兵少?”

陈昂压抑不住怒气,气冲冲地抖着军书:“堂堂上.将军,畏敌如虎,还不嫌丢人的吗?”

“摄政王殿下息怒,”一位大将出列劝解道,“康罕之如此,也是老成持重的做法。”

此人名叫石天波,言语与中土无异,面目却是高鼻深目,褐发碧眼,是康国大族出身,在陈昂麾下听用的康国将领以他为首。石天波虽然不算是康王康恒明的部属,却同属河中本地的势力,这时候站出来为康氏辩解,也是隐隐有争取众多康国将领人心的意思。果然,他说话以后,又有几个康国大族出身的将领出声,虽然没有出什么高明主意,话里话外却都是维护康国王族之意。陈昂若要追究,也不得不忌惮两分。

陈昂盯着石天波等人,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

陈昂的身边人都知道,这是他怒极的表现,下一刻,很可能就要挥剑杀人。

然而,这一次,他长呼了一口气,按下心头的怒意。

“好了,既然众位都为康罕之说清,孤王暂且寄下他这畏敌不进之罪,一个月,”陈昂看着周围大将,目光令人不寒而栗,石天波等不禁把头低下去,摄政王久掌虎翼军,旧部人马无数,他手中的可不仅仅是河中的势力,“一个月,”他冷冷地说道,“康罕之必须出兵,解决赵行德,万不能让他在河中站稳脚跟,更不能让他从容征集粮秣,接应张善夫徐文虎大军东返!”赵行德在宋国经略河南河北的事迹,陈昂在敦煌也略闻一二。这才是陈昂最为担心的,河中与大食国之间是万里戈壁,若不能解决粮草辎重,徐文虎和张善夫的大军只能坐视河中之变,万一赵行德从河中搞到足够的粮秣,说不定就能接应大军返回。

陈昂重重地“哼”了一声,挥手示意这个议题结束。

“今日继续四面围攻,以南城为主攻,谁愿率部先登?“

大宛城小而坚,自古以来便是河中有数的坚城,从前唯一的弱点是城内没有水源,需要从城外取水。陈宣巡狩河中前,暗中安排在大宛城内凿了深井,因此,连水源都不再依赖城外。大宛城内原有十余万居民,陈宣进入大宛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城内老弱妇孺全部驱赶到城外,称得上是无懈可击。所以,虽然陈昂所率河中诸军在兵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围攻数个月,又得铁桶巨炮之助,仍然不能攻克城池。只能靠断粮和持续不断地攻城来消耗守军的兵力和士气。

章159 饮马空尤夷-2

对统帅大将们来说,攻城是冗长而无聊的。

随着火器大兴,大军战场,尤其是攻城战,逐渐演变成了消磨两边血肉和意志的磨盘。

攻城战,也就是深沟壁垒,按部就班地先以铁桶炮轰击,然后火铳营营队轮换上去。

摄政王陈昂麾下,围攻大宛的诸军背后有各个不同的势力,在陈昂刻意地纵容和压制下,内部也形成某种相互间制衡。因此,陈昂攻城最大的考虑,并不是匹夫之勇,而是诸军势力的平衡。如果一群饿狼围攻几只羊,那肯定是你争我抢的,可如果被围在里面的是一头凶恶的猛虎呢?那就谁都不肯真个试试它的爪牙了。

元德帝陈宣就在大宛城内,天子近卫龙牙军人数虽少,却各个都是武艺精熟,堪称一当十的勇士。龙牙军原本以具装甲骑,冲阵若摧枯拉朽而闻名,如今虽然被困在这座孤城里负隅顽抗,其实力仍然不容小觑。于是,吃了几回亏以后,陈昂麾下诸大将谁也不愿耗损营队实力去拼掉这些负隅顽抗的龙牙精锐。

实力关系到将来势力的分配,哪怕陈昂也无法强迫大将们做出这种自折羽翼的事情。

他只能用车轮战消耗的方式慢慢磨掉守城的兵力和士气。

日复一日,再多的鲜血和性命,在谋大事者的心里只是简单的数字累积而已。

议事不久后,城外遍地烧起火堆,将城墙照得犹如白昼,城外战鼓有节奏地擂响,第一波攻城的营队开拔出营。火铳手一营一营地步行到城墙下列成阵,在巨盾的掩护下发射火铳,另一些火铳手则背着刺枪,推着攻城车靠向城头,在爬城的火铳手队伍中间,偶尔间杂着一队同样身披火铳手皮甲的横刀手,他们要么是军士,要么是大族家里蓄养的家将武士,这些人给城头守军造成的麻烦要远远大于武艺不精的火铳手,然而,这些人的死伤,也是令攻城一方最为心痛的,毕竟火铳手只是三个月整训就可以上战场的炮灰,而武艺精熟的横刀手死一个就少一个了。这也是尽管火铳营不善于近身肉搏,仍然被驱赶上来蚁附攻城的原因。

在世家大将心里,一百条火铳手的命,也比不上一个家将横刀手。

“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

陈昂口中喃喃念道,对麾下将领的这种做法,他并不反对。一条人命和另一条人命,并不是等值的。在战场上如此,朝堂上更是如此。陈昂心中估量着,到底有多久,才能将城中守军的新鲜血液流干。他毫无表情地目送万余“炮灰”上了战场,厮杀开始之后,陈昂低声吩咐道:“请小康王过来。”

未几,康王世子,也就是陈康被“请”到了陈昂身边。他一身锦袍玉带,在顶盔贯甲的将领当中十分显眼。

摄政王当面,陈康眼中却仿佛没有这个人,陈昂虽然是长辈,但事已至此,也没有情份了。

他这态度,陈昂到不以为意,淡淡地问道:“还没想通?”

“想来想去,”陈康冷笑一声,“陈某也不可能助纣为虐,认贼作父吧?”自得知康恒明谋反以后,他已经不把自己当成康国世子了。

这话立刻引来许多敌意的目光,陈康也不以为意,从康国脱身不得,反被囚禁押解到大宛城下以来,他虽然没受太大的罪,但心内极度郁闷,逮着机会若不发泄一下,只怕会憋出内伤来。他心知陈昂打得是什么主意,相比之下,这般礼遇反而不如做个真正的阶下囚来得痛快。

“你也知道,我与你父并无私怨,只是为了大夏,才不得不行此兵谏。”陈昂坦然说道,环顾左右,以马鞭指着前面惨烈的攻城场面,“你父亲一意孤行,才落得众叛亲离之境。如今大局已定,你父亲何必做困兽之斗。城外的各族勇士,城内龙牙精锐,都是我大夏的好男儿。只要你肯劝说他不要困守孤城,白白消耗我大夏勇士的鲜血性命,我可以对陈氏先祖盟誓,不但不容任何人伤害你父亲,且让他在康国做长乐老,优容富贵度过余生。”

“大人此言差矣,”陈康冷笑道,“我陈氏岂有忍辱偷生之辈,要战便战!”

他见陈昂的脸色一僵,心中快意无比,继续道:“大人见我父皇入城之后,立刻将满城老弱妇孺驱出城外,便知道,父皇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城内数千壮士,无有二心。苏秦张仪复生,亦不能动摇,大人何必徒劳口舌!”

听了这番话,陈昂不但没有发怒,反而苦笑一声,好像默认了一般。倘若换了旁人,莫说陈昂本人,他身旁的大将也不可能干休,然而,陈康的身份特殊,他说这话,陈昂没有表示,别人更不可能有什么表示。难堪的沉默过后,陈昂摆了摆手,屏退左右,他看着有些吃惊的陈康,沉声道:“你以为我是觊觎大位,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之前,我和恒明兄,”他意味深长道,“你父王,商议的结果是,如果皇兄答应退位,我们就拥立你继承皇位,”陈昂看了惊疑不定的陈康一眼,以为他有所意动,“只不过,从此以后,大权须得归还君上,两府无权任免朝廷重臣,更无权弹劾君上,护国府的职权一部分分给柱国府。”

这番话,顿时在陈康心中掀起了滔天波澜,他生在皇家,要说对权势完全不动心,那是假的。

此时,战场上炮声震耳欲聋,两军交战杀生震天,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倒下,鲜血流淌成河。

陈康的意动,落在陈昂的眼中,简直是洞若观火,盖因他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

身为豪杰之后,没有野心之辈少之又少。夏国的皇子,从小笼罩在长子继承制的阴影之中,只有第一代顶着亲王的虚名,子嗣连可以基层的爵位都没有,还不如那些世袭的开国公侯显贵。陈康被过继给康王,尚可以说是时运所致。陈昂投军积功得授虎翼军指挥使,可就是实实在在一步步流血流汗打拼出来的。虽然陈宣也曾在北疆服役,可在陈昂心目中,这样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单凭军功,如果他陈宣不是皇长子,这皇帝之位,还未定是谁人来坐。不过,话虽如此,陈昂也明白,要迅速安定人心,自己可以做摄政王,若要当真取而代之,一个“僭越”之名却是跑不了,到时候一个不慎,恐怕就是各路诸侯群起而攻之的局面。陈康既是陈氏皇子,又有河中康王一系的渊源,出来做这个傀儡再合适不过。将来在徐徐图之,只不过,这后面的打算,就不便对人言了。

陈康在沉默中犹豫着,一声巨大的炮声过后,他猛然抬起头来。

“怎么样?”见他仿佛做了决定,陈昂鼓励地看着这个侄儿,“当仁不让才是大丈夫!”假如陈康首肯,另一个不那么好用的傀儡,就可以不用了。元德帝父子并未失德,关中李家那边,暗暗中也是拥戴当今皇统。只要关中河中大势定了,兵强马壮的北疆诸公也难以翻过天来。

“大人言之凿凿,”陈康却拱手道,“却没想过,你要给在下的,本来就不属于你的吗?”

“往日,我还敬你是个豪杰,今日,你却如此昏聩!”陈康如释重负般呼了口气,毫不恭敬哈哈大笑起来。

“竖子好胆!”陈昂的怒意上涌,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二人本是叔侄,国事也是家事,叛军众将原本站在数步之外,忽见陈昂按剑发怒,立刻又涌了上来,有的还拔出了佩剑,对陈康怒目而视,只要摄政王稍稍示意,立刻就将陈康斩为肉泥,煮成肉羹送入城给他老子吃。攻城数个月,双方都杀红了眼。战斗最激烈的那几天,几名康国武士率部侥幸攻上大宛城头,最终却被龙牙军俘获,活活剐了煮成大锅肉汤,龙牙军副将带着守城军士一人一碗肉汤分而食之,将城下康国武士气得咬牙切齿,一个个指天发誓,如果攻入城头,一定将这些人全部杀掉报仇。

陈康虽为康国世子,但更是元德帝皇子,也让他成为众将迁怒的对象。

群狼环伺之下,无数凶狠的目光犹如刀光,陈康却毫不在意地众将对视,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他也是军士,手上虽然没有剑,又岂是轻易屈服别人的威胁的。

“算了。”最终,陈昂还是将手从剑柄上一开,挥了挥手,“带他走!”

众将虎视眈眈之下,两名虎翼军卫士越众而出,一左一右将陈康带出人群。

也算陈昂早有交代,虎翼军卫士对他并没有动粗,仿佛随从一样,一前一后将他押往软禁的营帐,沿途士卒虽不知陈康身份尊贵,却都敬畏地看着被两位虎翼军卫士护送的贵人。唯有一人神色怪异,看向陈康眼中不但没有敬畏,反而充满如陷阱中的困兽那样凶横而疯狂的光芒。这时天气已经转暖,许多士卒都换上了单衣,而这人穿着冬季作战的大袍子,还将双手笼在袍袖子里面,加上脸色青白,仿佛大病初愈十分怕冷一样。

他待陈康走到近处时,忽然抢出一步,大声喊道:“康王世子殿下?”

陈康的身份,等闲士卒是不知道的,闻言不禁脚步一滞。

陈康也脸现狐疑之色,两名虎翼军卫士也警惕地将手按在剑柄上。

数万大军驻扎四周,哪怕对方是盖世英雄,也不可能插翅将陈康救了出去,不过,必要的警惕还是要有。

“放肆!你是何人?”一名虎翼军士一边喝问,一边就要上前拿他。

“看来是了。”那士卒并不答话,反而狞笑了一声,低声道:“没错就好!”

这时,另一名虎翼军也察觉不对,一边拔剑,一边从旁大步上去上前要将这人拿下。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两名军士尚未赶到之时,近处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砰——”“砰——”两声铳响,众人还四顾寻找铳声来源,却见陈康一手捂住胸口,鲜血不住地汩汩用处,另一只手指着刚才拦路的那个军卒,蕴含着极大的吃惊和不解。

此时,那军卒的袍袖炸开了两个黑黑的大洞,里面不断冒着青烟,隐现出刚刚发射过的铳口。

显然,刚才此人左右手各持一把自来火的手铳,就专门等在这儿要伏击陈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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