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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谋乱红妆》


前言

他本是矜贵天下的嫡出皇子,却因倒生耗尽生母精血而遭皇帝怨恨;她生于书香门第,为人安分守已,不图名利荣华,只求过得平安自在,却偏偏被谋划赐婚给出生尊贵却荒唐纨绔的他……

漫漫长路,他幸得有她相伴,携手历经诸事,终由失圣宠多年的无闻皇子一跃而升座御极。见过黎民苍生之疾苦,更是一改贵族旧制,整肃朝纲,还天下清明盛世。

深谋而动争天下,横卧冷观朝中戏,当时不知戏中意,知晓已是戏中人。

第一章

盛世繁华都,胜地晋阳城。即使入夜,这座城仍旧笑语声声,春色无边。

帝都的柳画桥廊,风帘翠幕,风流名士们醉品箫鼓,吟赏美人,风光正好。一阵清风旋舞,虚掩的轩窗被吹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只见一个头顶金冠身着缃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半举着手对着河面上的自己倒影招手。

年轻男子神色落寞冷清,与身后轩窗内喧嚣欢闹的场面,完全不相符合。

河对面一骑着高马的红衣女子,正恨恨的看着那半挂在窗边的男子,她从马侧抽出一支羽箭,朝他射去。

箭头很快没入那轩窗边沿,只余那箭尾轻颤。

男子并没有被吓到,他微微看了一眼箭尾的“安华”二字,就知道了,是他的姐姐来了。那是盛宠天下的安华公主,当朝皇帝的嫡亲长女,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

年轻男子并不是旁人,而是皇帝唯一的嫡子,未出生既受封为“穰平侯”的皇六子,晋祉禄。

皇帝极宠先皇后,先皇后初怀孕,皇帝就于禁宫左侧建立了一座无比奢华的府邸,府中正庭有上百颗夜珠长烛,昼夜通明,皇帝挥笔亲提“昶园”。皇帝还与先皇后取了一男一女的名字,给他们以后的孩子,其中男孩取字为:重华,期盼他能如舜帝一样做位天下明君;女孩取名字为:安华,愿她能一生平安富华。

只可惜天妒红颜,先皇后只陪了皇帝十年光阴,先诞下一女安华,后在生祉禄的时候伤了身子,在祉禄不到三岁,就撒手人寰。

随着先皇后的盍然而逝,晋祉禄原本的无上荣宠也不复存在。皇帝每每见到他便想起就是因为他的倒生,而导致自己的皇后早逝,因此在祉禄刚满七岁,便要将他送往封地。幸得安华收到消息,连夜便闯进御寝殿内扑倒在皇帝怀里大哭,决绝不让弟弟早早离开。

皇帝虽记恨于祉禄但是却对嫡女安华素来疼爱,或许是因为安华的容颜有六分相似于先皇后,又或许是安华身上有太多他的皇后初为人母时的心血。他舍不得自己掌上的明珠这样悲痛大哭,可也不想再在宫中见到祉禄,便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将祉禄送往昶园,交由安华照看。

可以说,晋祉禄的一生,如果没有安华,也就没有他。

安华很快就到了祉禄在的厢房。那房中的男男女女东倒西歪,案几上的佳酿美食歪斜倾覆,房中弥漫酒香四溢,无比奢靡颓唐,瞬间便让她来了火,她朝祉禄的贴身亲卫卓远训斥几句,又命人把那些男男女女拎出去。

“皇姐不是明天要陪父皇一同去秋狝么,怎么这么晚了还未就寝?”晋祉禄接过卓远递来的湿巾,一边净脸一边问道。

“我听童伯说你那院落没亮灯,便猜想到你肯定又在这地方醉了酒。”安华到底是个修养极好的女子,她并没有大声训斥,而是安静的坐着,等着。

祉禄微微恢复了些精神气,她才接着说道:“去年先生曾有一旧友来帝都,你可记得是谁?”

“记得,是隐居于世的鸿儒大士,沐方朔。”祉禄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微微蹙起眉,脸色也不似之前好看。

“那日与他前来的女子,你还记得吗?”她没有顾忌祉禄神色不悦,接着说道:“你已十九了,我打算向父皇请旨为你婚配。”

“皇姐,你明知道……”

“如今朝中世族势力日益庞大,本就是父皇心中逆鳞,加上父皇对你有怨,怎会同意你与公冶世家的大小姐婚配?现下沚衽和沚袺势力越发庞大,如得知你求取公冶世容,定会有一番波澜,你又如何化解?”

安华叹了口气,皇权逆鳞,即使是她这个圣宠滔天的长公主,也不敢去触碰,她也绝对不会让自己弟弟,去冒这个险。

“皇姐深夜前来,便是为了告诉祉禄打算向父皇请旨为祉禄婚配吗?”他本就没有醉酒,当下已是清明,定定的坐在那里,眸中淡漠如这初冬的江水,冰冷刺人。

对于晋祉禄的反映,安华意料之中,“雍原郡爆发了瘟疫,奏本今夜就会到达禁庭,先生会请奏由你持节前去治瘟。”

果然,这才是重点。

“好。”晋祉禄看看窗外天色,知晓应该也是差不多时间了,扶着案几就起身,打算回去梳洗等候宣召。

“祉禄,你生在皇室天家又是失了势的嫡子,更应该知道这其中残酷,没有权,你什么都没有资格提。”

“我知道。”他心中苦笑,又怎么敢忘记生身父母对自己深切期盼?即使如今父皇冷眉横对自己,这也是自己造下的孽,他,不怨。

晋祉禄,字重华。

他出生于难产,先皇后担忧他难养活,特地取了这个名字,取自“皇灵既祐,祉禄来臻。”寓意皇灵保佑,福禄到达,盼望他的一生顺利安康。他的父皇,曾经更是对于他期盼之重,选了舜帝的名讳:重华,为他做字。

禁庭的宣令很快到了穰平侯府,与祉禄在府门口遇着个正面。

轺车谓轻车,一马车也,可他瞧见轺车由二马齐驾,便知道此番的诏令很是紧急,心下暗道不妙。

果然,口谕令他,火速入宫。

事情紧急,祉禄已经来不及沐浴,只得让仆从关紧门窗,拿来数卷檀香点燃熏燎,自己在房中洗漱更衣。在典事太监的再三催促下,匆匆跟着轺车入宫。

此番召见没有在偏室,而是在日常处理政要的文德殿主殿内,可见这事来得确实紧急,只怕奏本前脚才送到御前,根本没来得及移到宣召所用的偏室。

夜色昏沉,初秋的寒气肆意奔流,进了殿门直觉得内室暖气腾腾,与屋外的寒意对比异常。殿内灯烛闪烁,略有昏暗,安息香从雕花镂空铜熏处缓缓地冒出来。

皇帝端坐在御案前,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不由想起他的皇后,倘若当初他没有想要一个嫡子,一个他和她的儿子日后来继承这万里江山,那么是不是他就可以和她一起携手白头?

思及往事,皇帝的眉间微微松开,他从案上起来走到祉禄的身旁扶起他,却忽然嗅到一丝在熏香遮掩下的味道。灯花越聚越大,烛火跳动得厉害,突然哔啵爆开,皇帝的怒火禁压不住烧了起来,抬腿就是重重的一脚,刚被扶起的祉禄根本预防不及,被踹出两尺之外,腹部疼得厉害。

“你个逆子,月还未上梢头,你就已经满身酒气了?就你这副德性,还有脸做我东景的侯爷?”殿外随侍的小太监听得皇帝的怒骂已是心惊,又传来传来杯盏铜炉打翻的声音,更是不由心下计较着要不要去寻人前来。

要知道御前侍候,掉脑袋也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心下还在计较着,又听殿内传来皇帝怒喝:“你成日就知道厮混,朝中已是颇有言辞,要不是看着你母后,朕早就废了你个不成器的家伙。今日,今日朕要是还放纵你,就对不起列祖列宗,朕,朕今天一定要废了你!”

司殿太监心知不好,赶紧悄悄退出殿外,告知卓远速速去寻安华来。

皇帝发怒起来谁都不听,后宫众多嫔妃无论再受宠的,都无法婉转局面,每回只有安华来了,才能平天子怒。

站在一旁的晁晏也只是冷冷旁观,看看窗外天色,又看看角落的滴漏,心中暗道怎么今夜桓王还未过来,这戏他还想不想登场唱?

皇帝砸完案上的东西,又怒骂了半晌,便听门后的司殿高宣道:“安华公主殿外候驾!”

声音还未落下,安华便匆匆走进殿内,看到满室狼藉不由头疼,刚为自家弟弟收拾了一场,现在又来一场。

她故作惊慌的走到皇帝面前行礼后跪下泣道:“父皇,儿臣今夜梦到母后了,她说父皇已经好久不曾去为她忌酒,问儿臣父皇身子可好,让儿臣务必督促父皇好生颐养。可如今夜已深,父皇还在肝火大动,儿臣,儿臣可如何向母后交代啊!”

祉禄也忍着疼痛跪好俯身道:“父皇息怒,是儿子不孝,今后定会好生克己,不求能为我朝做多大贡献,只求能为父皇分忧一二。”

在一旁的晁晏看着皇帝怒容渐收,继而跪下道:“陛下安康方是我朝之福,穣平侯既已知错,便饶恕他年少轻狂一回吧!如今雍原郡瘟疫肆虐,百姓疾苦,何不让侯爷前往治灾,也好给他以后戴罪立功的机会!”

东景奉行“贵子入朝”,朝中皆是世族大家子弟,而晁晏出身于寻常百姓之家,又毫无权势流派故而素来得皇帝亲信,又有安邦定国的砥柱之才,因此为官八年便从小小的尚书台笔录直升中书监执令,同帝于文德殿一同批阅奏本谏议政事。

随着皇帝逐渐的衰老,处政早已力不从心,现在朝中之事大多由“凤池”的谏议政和“中书监”的内谏议论断过后再呈报给皇帝,而皇帝也习惯了对于一些难以抉择的事情与晁晏简议后再批阅。

可以说,现在的晁晏虽还未拜宰相,但早已是皇帝身旁最有权势的人。

夜也深了,如不是雍原城传来的瘟疫急报皇帝早已就寝,他听了晁晏的话后摆摆手,下令道:“即刻筹备前往雍原治灾事宜,建畿营调拨一支精锐于穣平侯,明日一早穣平侯持天子节令出发治灾。”言罢又想起来什么,停顿片刻又道:“瘟疫乃国之大事,瘟疫期间不可有赏玩之乐,秋收之猎着令推延。”

看到祉禄和晁晏双双领旨退下,安华才暗暗松了口气,见皇帝眉间疲惫,正欲告退,又听皇帝开口道:“安华,你下次梦到你的母后,替朕问问,她怎么好久不曾入朕的梦里来了。”

安华听罢道了声诺,这才踌蹴着道:“父皇,祉禄早已到了舞象之年,射御之礼已也学完,是否该为其婚配了?”

祉禄去年年初就已过了射御之礼并于宗庙祭礼加冠,按照往常,皇子加冠后,必定有开府和婚配的旨意下达,可祉禄加冠已有一年却还毫无消息,安华的忧心不无道理。

皇帝沉思片刻,却还是没有答复,只道夜深了让安华勿奔波来回,到偏殿就寝明日再回去。

第二章

按照当朝礼制,禁中使臣持天子节令到雍原郡城,雍原郡守本应率领城中官员于城门相迎,接天子使臣入城于官驿休憩后。

可此时的雍原好似一座死城,丝毫没有一丝生气,城门处仅有一姓程的郡守携主簿候着。祉禄与郡守见礼过后也不多做寒暄,骑着高马就入了城。雍原中受灾最为严重的便是上饶城,祉禄一行人也不做停留,直奔上饶城而去。

只见原本繁华安宁的城中一片死寂,街头两侧有不少染疾的百姓因怕累及家人而露宿在街头。那些患者苟延残喘在街头上,他们眸中尽是心酸绝望却又平静,好似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仅有少数的许是健康的妇人抱着怀中的孩子,蹲在残垣角落小声的抽泣,不敢大声的哀嚎。

祉禄拉紧了围在鼻上的手绢,沿途观察着城中的百姓,深知此次灾情远比呈报禁庭的奏本还要严重的多。他微微仰首看着天上乌云渐渐聚拢,问郡守道:“程郡守,可有为这些流落街头的灾民供于安置的地方?”

“侯爷有所不知,此次疫情来势凶猛,不出十天这上饶城已是有近半数百姓染疾,安济坊根本无法容下这么多人,郡守府衙已腾出于救疫,可仍是无法满足!”程郡守自知汗颜,可也无可奈何,只得接着道:“臣自知治城不力,待此次瘟疫过后会自行上表向吾皇请罪!”

“冠冕的话语就不必多说了。你速速命人去将官驿清扫出来,将妇孺老少接入驿馆。此番随本侯而来的医官医士也全部与驿馆开设救治点。”

“这可不行啊,如今郡守府衙已经腾出于救疫,驿馆若是腾出侯爷可如何安置!”程郡守大惊。

“本侯随建畿营的将士于城中扎营便可。”

祉禄从进城起,眉头便没有松开过,一直紧紧的蹙着。从出生至今,十九年来无论他陷入再困难的境地,锦衣玉食从不缺乏,如今看到黎民艰辛,竟觉得心中有种阴郁难受。此时此景,他竟然觉得那夜他的父皇骂他骂得是对的,他不应该一直潜在渊底,应该早点出来为这天下百姓做点什么。

程郡守还想劝着点什么,只听不远处走来一粗布深衣儒者衣着的中年男子,他慢步过来朝他们拱手作揖道:“穣平侯心系百姓疾苦,实属上饶之福。如果不嫌弃寒舍简陋,不妨前往安置。”

见有人前来,祉禄也从马上下来,朝来者微微颔首,又顺着他走来的方向望去,瞧见不远处高挂的布施棚,不由温和些许道:“此次瘟疫人心惶惶所有人都不敢出门,祉禄替受赠的百姓谢过先生仗义出手,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侯爷言重了,在下沐方朔。”

听到他的名字,祉禄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出发的前一晚,他与晁晏一同从殿内退出来时,晁晏还一再叮嘱他此次除了治灾,更是要借此次与沐方朔建交。

东景奉行“贵子入朝”,数百年世袭贵族经历过来,如今朝中尽是官员多半是世族世官,朝政也被分流分派。目前世家大族见皇帝渐衰,也都早已开始有所部署,其中以桓王和瑞王为首的党派羽翼最为丰满。祉禄虽有安华公主作为后盾,但安华终是女流不涉朝政,因此他此刻仍是需要有一支清白的世族支撑。

而诸多陈旧世族在朝中早已根深蒂固,轻易动摇极其容易适得其反。加上近年来贵族们仗着自己世世代代在朝中占有优势的局面,已多次逾越礼制,如若再由卿族专权,宗族的势力逐步衰弱,后果将不堪设想。

因此晁晏将目标放在了沐方朔身上。

沐方朔是个鸿儒博士,他年少时晋阳城内已传遍他的盛名,加上沐氏祖上不乏出仕为官之人,天家更是多次欲邀他入朝。可他就是不愿,于是干脆带家眷隐居在雍原郡城中,开几亩良田,设私塾授学。

他的门生多为庶民白丁,旁人都笑他痴傻,教会平民百姓读书识字又能如何,他们又不能入朝为官,可他总是一笑而至,一意孤行。

祉禄再三感谢沐方朔后也不扭捏,爽快的同意了他的提议。

众人徒步而行,郡守与沐方朔慢慢为他述说城中情况,走至另一处布施棚处,一蒙着素白面巾的女子朝他们缓缓而来,规矩的做了个万福礼“见过父亲与诸位大人!”

“也出来劳碌大半天了,早些回去梳洗休憩吧!”沐方朔和悦的回道。

一旁的郡守解释道:“这是沐先生的闺女。沐氏世族在城内多处设置布施棚,沐小姐也常出来帮忙。”

出发之前,长公主早已跟祉禄说过这位沐小姐,只不过多半是些褒扬吹捧的话语,他也就没有多加放在心上。此次再见,倒是发现她着实与京中那些个世家小姐很不同。

至少,他在京中这么多年,从未听过哪家的大小姐会对寻常百姓这样双手相扶。

从晋阳连夜赶了数个日夜匆匆赶来雍原,祉禄也已是疲惫到了极点,他朝郡守摆摆手道:“即刻梳理城中的情况,从京中带来的医官医士即可于官驿开始看诊,另外于周边的郡城张贴布告征集医士,凡是懂岐黄之术皆可参与救灾,只要通过考核入城来为百姓看诊即可得黄金十两。”他顿了一会,又接着道:“此外注明,如若有谁能有治愈瘟疫之策,赏黄金千两。”

待到沐氏府上,祉禄已是走路都半阖着眼,根本无力再与众人多加寒暄。沐方朔赶紧命人备好热水与厢房,让祉禄梳洗就寝。

向来养尊处优惯了的祉禄何时经历过这般奔波操劳,再浴桶中随意梳洗过后便急急到榻上躺下,转眼之间就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卓远想着他也今日没进几口饭食,忧心他身子受不住端来肉粥想让他吃两口再睡,结果隔着门就听到他微微响起的鼾声,一时哭笑不得。

卓远是当年南陵之战的孤儿,从小就入了建畿营习武,本以为此生就为戍守皇城而活,后亲卫营前去选拔良才时选中了他,机缘巧合之下又被祉禄选做了他穣平侯亲卫。不知不觉他已经跟着这位爷十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上心做一件事。

他深知祉禄有就寝中途起来吃茶的习惯,若中途醒来没及时奉茶总会犯大爷脾气,他命人取来风炉放到室内温好一壶茶水,又将粥用铜炉温着,这才放心的去偏室休息。

漆黑的天上还稀疏的挂着几颗残星,大地仿佛笼罩上了一层灰黑色的轻纱。万籁俱寂的时候天渐渐破晓,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在大地之上的轻纱正被慢慢掀去,隐约可见清冷的淡白色的晨曦。

大睡一场过后祉禄精神饱满的推开房门走出院子,却瞧见一脸紧张的卓远在门前来回踱步,不由怔了怔道:“何事如此惊慌?”

见他精神奕奕的走出来,卓远不由松了口气:“哎哟,爷,您这一觉足足睡了八个时辰有余,可把我吓得够呛!”

祉禄这才想起来,他昨天晌午过后就开始睡下,着整整睡了大半个日头,难怪把卓远吓成这样。他刚想调侃一下他,可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有气力,也就收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本侯饿了,赶紧传膳。”

娇生惯养惯了的祉禄向来什么耐性,他坐了片刻便耐不住了,嚷着让卓远带他去厨房看看怎么这么慢。卓远随嘀咕着他以为这是长公主府上,可还是不敢再他急躁的时候说出来,乖乖的带他过去了。

从院中出来没走多远,祉禄就看到了沐琉惜。

再自己家中,她没有挂着面巾,祉禄这才看清了着女子,她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肩头,亭亭玉立得站在那里,清秀的脸上白腻如脂,细弯的双眉不描而黛,眸子明亮有神宛如黑夜星辰,虽不是公冶世家的大小姐那般绝丽动人,却有一种清雅绝俗的感觉。

她瞧见他,微微愣了愣,唇边挂起习惯性的一丝笑容,可眉眼间却是淡如秋水。

“侯爷昨夜可睡得安好?”

虽也是个清丽的女子,可祉禄一想到皇姐要自己舍去心尖上的人娶她,便不由得有一股郁闷之气,他瞧见她只身一人,便遣开卓远去厨房找些点心,待到四下无人时方才出口道:“素闻雍原郡上饶城沐氏家的小姐清雅不俗,只是不知若是面对荣华名利会不会立马放弃那点风骨傲气。”

“请恕琉惜愚钝,未曾听懂,还请侯爷明示。”琉惜微微蹙眉,淡淡凉凉的回道。

“俗人非神,舍不去那点贪婪也是正常。”祉禄胡乱一通言语将琉惜说得云里雾里,便拂袖走开了去。

她原想寻他问个清楚,又想起外人常言京中的穣平侯向来行为偏僻性情乖张,又有圣宠极盛的安华长公主相扶,素来只顾自己舒坦哪管世人诽言,也就不想为自己招惹上这个麻烦,便随他说去了。

沐琉惜虽是不知晓自己哪处得罪了这位爷,可也不想去多加招惹他,便当做过耳旁风,还是每日照旧过自己的日子。

第三章

此次来雍原,几乎在京中排得上名号的御医都被带过来了,祉禄又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招募来不少的江湖游医,可无论典籍古方还是民间偏方,都似乎对这场瘟疫无可奈何,雍原每日的都有不少的患者死去,又增添不少新患。

驿馆中的哀嚎呦鸣之声不绝于耳,那丝丝无力的残喘声好似地狱里爬起来的那不甘就此往生的冤魂,成日缠绕着祉禄的心头。

越是寂静的夜里他越是难以入眠,推门出来见守门的将士都依靠着门廊的大柱瞌睡着,他也不忍叫醒他们,只自己披着大麾就出了去驿馆。

他还未走进医士聚集的药房里,便听到里面的人相互争执的声音。越是有所学识的人,在这种紧急的关头越是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欲推开门的手心虚的又放下,丝毫不懂药理的人就算进去又能做些什么呢?平日里在京中他厮混惯了,那些世家公子因着他的身份总是谦让着他,如今这种无法掌控局面的感觉,深深刺痛了他。

可他还是舍不得离开,转身又踱步来到大堂之中,值守的医士见他发髻微乱并未带金冠,身上只着一袭素色中单外罩着藏青大麾,一时惊愕后慌忙过去见礼。

“今夜馆中可有什么情况?”

“子夜时,有六个妇孺孩童还是没扛过去,已经送往掩埋处了。”值守的医士言语苍凉,眉间依稀可见无奈。

“好生安抚,切不可乱了民心。”他抬手扶了扶额,忽觉头疼异常。

天灾横祸突降,朝廷又赈灾不力无法控制疫情,雍原城如今闭城而治,染病的百姓无法离去,尚且安康的黎民无法离开,极易激起群情愤怒继而引发暴乱。思及此,他只觉心中越发灼热,脑袋更加沉甸甸。

他不能乱,这个时候他更要冷静。

正欲离去,堂内忽然传来孩子哭闹的声音,以及,一丝轻飘温软低哄的声音。

声音经耳漫游至他的心头,他浑然如冷水浇头搬清醒过来,不可置信的回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女人的皓腕,深深地看着她道:“你怎么过来了?”

那人正是当朝第一大族,公冶世族的大小姐公冶世容。

她哄好了那孩子,转身拉着他的衣袖道外边院子去,微微怒道:“侯爷这么大的人了,应该知道这疫病骇人,你怎么还敢不带口巾便进来?”

他也不恼,反握住她的手笑道:“有些凉。”

不知怎么的,自从来到雍原他总是心里慌得紧,许是第一次独自离京,又许是他对时下情况无法把控的慌乱。可是当他看到了她,心忽然一下就安定了许多。

“我在京中听大哥说起你这边棘手,特地来帮你的。”世容微微抬起下颚,自信十足的朝他显摆道:“要知道,我公冶世容可是天山一药的嫡传大弟子。”

“好好好,你是小神医。”祉禄笑了笑,去下身上的大麾披在她的身上,又拢了拢道:“你应该也是今夜才到的吧,速随我去休息先,明日再详议疫情。”

次日天灰蒙蒙时,原本应该还在梦中的人却早早起来了,还蹿到了厨房里瞎指一通。在盘点布施馒头粥水的琉惜再也忍不住,到他面前福礼道:“不知侯爷可是有何吩咐?”

“本侯早点要用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还要一份白萝卜素馅包子。”祉禄见她过来,深知自己搅乱了布施筹备,不由心虚的背起手,收敛起面上慌乱正色吩咐道。

“诺,稍后做好会为侯爷送去,厨房污秽,还请侯爷移步!”

这位爷倒也不与她呛嘴,昂首阔步的就离开了去。知晓他嘴刁,对膳食多有挑剔,琉惜只微微叹了口气,不由得有些郁闷自己父亲怎么请了这么一尊神人回来。

清早厨房要备至布施的食物,哪有闲情做这些精致的点心,可这位爷已经吩咐了下来,那也是侯爷口令,她们不得不从。琉惜扶了扶额,让奶娘去了相应的食材,两人匆匆回来闺院的小厨房给他备膳。

精致的膳食放到祉禄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太阳高起,琉惜一如往常面色从容清淡,丝毫没有因为清早的事情而受影响。只是在踏进他院子时听到的那些欢声笑语有些许惊讶,听院门的小厮说,昨夜穣平侯领来了一姑娘住在偏室,据说是公冶世家的大小姐。

她端着祉禄亲点的膳食,端庄的走到他面前微微屈膝垂首,道:“府上材料难比京中或禁庭,还望侯爷将就!”

瞧见来人,祉禄这才收敛了顽皮,收回要去正欲拍打世容额头的手,清了清方才声音过大略略沙哑的嗓子道:“辛苦了!”

借着放下盘子的契机她微微抬眸瞧了一眼,只见一年轻俊朗的公子一袭玄色宽袖蟒袍,衣襟和袖口处皆有金线镶绣祥云长寿纹,腰间扣着的流清白玉腰带两侧皆挂着五彩丝攒花结墨色古玉宫绦,整个人看起来器宇轩昂,高贵不凡。而在他身侧站着的女子,面容白皙细致,朱唇皓齿,不似身侧的人穿着讲究,只是穿着一件简单的青色衣裳,纤细蛮腰用一条手工编织的麦色穗带系着,腰间同样挂着象征着不俗身份的五色长穗翡翠宫绦。

两人如绝世无双的佳人俊才,站在初阳的光辉下,越发得相衬。

不知她进来之前两人在嬉笑着什么,只见公冶世容似羞还怒,洁净的脸颊上如染上了胭脂,洁净中有一抹淡淡的嫣红。祉禄也不恼她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微微勾起嘴角满目柔情的看着她。

一个是当朝唯一的嫡出皇子,一个是举朝大世族唯一的嫡系小姐,两人站在秋日温和阳光下,身上同披着一层金色的光辉,就好似金童与玉女一般。

祉禄自从治灾以来住进沐府上也有小半个月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洋溢着开怀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杂质,纯粹的很。

她不想去破坏这个氛围,只静静的退下。在漫步离去的路上,她脑海中不停的翻涌出一张脸。

他已经跟她分别了三年了,不知他现下可还安好。当初约定待她长发及腰长大成人,他必定功成名回来以一路红妆迎娶她的,如今她已经行过及笄礼了,他又在哪里呢?

第四章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雍原城的疫情刚开始有点点起色,连续的大雨就飘洒而来,城中已经出现多处积水,使得原本一度控制住的局面又慌乱起来。不知是谁在城中谣传道是雍原受了上天的谴责,所以才会瘟疫洪涝连接不断,城中的百姓都要死亡来平息上天之怒。

城中本就人心惶惶,天谴的谣言压垮了百姓最后一丝镇定,一夜之间雍原仿佛成了修罗炼狱的地方,人人避之不及。

入夜不久,祉禄刚沐浴完正准备写封密信回京给晁晏先生,窗外吹进一阵凉风脑袋忽然胀痛起来,他沉思近几日身子忽冷忽热,心中乱跳有种不祥的预感,刚想唤医师过来拿一下脉,便听见门在匆匆的脚步声。

“侯爷,情况不妙,连夜的大雨导致人心惶惶,如今百姓聚集在城门口都要出城去,建幾营的将士们都快拦不住了!”卓远来不及去靴入室,直直的在门外就高声禀报。

自古疫情多会引发动乱,而动乱极易被有心人利用变成暴乱,继而引发起义。不论这事会不会有机会发展开来,都会引发流血伤命,这也是祉禄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

来不及多想,他抓起一件衣服就打算出门,忽然又想来那日世容来的时候,先生托她带来一个锦囊,让他不到危机关头不必去看。沉了沉心神,他按住胀痛欲裂的脑门从案上的锦盒取出那精致锦囊里面的信件。

信中早已写了此次疫情与动乱的解决方法,他忽然明白了,倘若公冶子真的不让世容来雍原,她又怎么会逃的开公冶家的禁锢,路途迢迢的跑到雍原城。

那信中内容,仿佛是他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忽然寻到的一丝烛光,那点点火光逐渐将他引出了困局。

既然晁晏早早预算到了这个事情,那么他压在心头的巨石也可以放下了。

在门外不停踱步的卓远,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再进去禀报一次,可又想着侯爷如没有歇下必然会有所回应,还未出来必是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贸贸然进去也不好。

正当他纠结万分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出来的人衣冠整齐,眉间意气风发。府门外,沐方朔和公冶世容一行人早已备好马在那里侯着。

老百姓想的就是活命,谁也不想滞留在一个凶险异常的地方。横竖都是死,他们早已决定放手一搏,打算冲出建幾营的防卫逃出城去。

双方坚持不下,建幾营的将士们早已拔刀横枪,城墙之上的弓弩手也已箭在弦上。冰冷的雨水沾染着刀锋更为凌冽,大风席卷着夜雨肆虐狂啸。

人群外有人高喊一句:“穰平侯到!”

原本情绪高涨的乱民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们沉默着不动声色的让开了一条路,是惊恐于他的身份,也是因为知道这位京中来的侯爷一直牵心挂念着民生。

祉禄稳步上前,他抿紧了唇环顾两圈,朝守城的门将大声呵斥:“身为东景皇城建幾营的卫将,你竟然敢拔刀对准自己的百姓?”

卫将又羞又恼,下令众人收拾武器,又诚惶诚恐的对着侯爷道:“是下臣之罪,请侯爷责罚!”

“起来吧。”他语气淡淡,让人听不出情绪,“本侯深知,连接的天灾已经导致诸位心中不稳,可是仍有几句话要跟大家说一下。如今雍原疫情未断,无论诸位去到哪,都不可能融入那里的生活,只会将你们心中的惶恐带给更多的人,这是第一点。第二点,你们中除去少数外城的来客,其余都是本土生长的人,你们当真要放弃自己的故土吗?还有最后一点,不知你们当中可有亲友,此刻正躺在病榻之上苟延残喘祈求能活下去。”

他的声音一直很平静,双瞳无喜无悲。大半月来他经历了太多生死,见过太多绝望与哀愁,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在京中纨绔荒唐的混世魔王,他明白了自己身上的担子。

原本哄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转而为低声的抽泣。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滋味是真的不好受的,这座城已经阴霾在哀愁殇音里太久了,他们都是苛求希望的可怜人。

众人情绪渐渐安稳,被风吹久了他只觉得脑袋又开始胀痛起来,挥挥手让人将百姓安顿好,他打算回去继续写完那封奏报,刚转身忽闻人群在有人高声哭着呼喊:“请侯爷救救小儿吧!”

原是一蒙着棉布的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孩童,正跪坐在地面上哭的撕心裂肺。

他楞了一下,快步上前蹲下身刚欲扶起妇人,她反应更为迅敏反手捉住他的手腕哽咽道:“侯爷您是天潢贵胄,有上苍庇佑,定是能逢凶化吉,民妇一家都沾染瘟疫先后死去,民妇也染了病早已没有活着的路子了,只是可怜了这娃娃,他是健康的孩子,可是没人敢抱抱他!”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

这世间又哪有不爱自己子女的父母?他看着那妇人沧桑的双眸,听着她嘶哑的声音,一时竟也喉间哽咽。他轻轻的拍了拍那妇人乌黑的双手,从她的怀中抱起已经气息奄奄的孩子,微微朝身后道:“卓远,将这孩子抱到一旁让喂些东西,世容你为孩子诊断看看,如果是没有染疾的,先抱回沐府上。郡守,你速速去安排一处干净的院落,将这些遗孤抱到一处,在城中寻那些健康的妇人照看。”

那妇人哭的接不上气,却还是坚持对着他不住的磕头,口中一直念着祝他长寿福禄的祝词。可是他此刻听了却没有以往的悦耳,反而觉得口舌苦涩,好似那些声音是索魂的鬼差镰刀在石上磨砺一般,越听背后越是寒凉,不由得加快脚上步伐,一刻也不想多留在那里。

回到府上已经过了子时,他在房中坐着觉得脑袋更为胀痛,心神晃晃,冷汗直流。喝了两口热茶想歇下却越闭眼越清醒,烦躁的踱了几步,又觉得室内窒闷,干脆拉开门出去院中逛逛。

水池旁有一座亭子,他在亭中坐了一下,又觉得石凳冷硬惹他不舒服,一会心火烧了起来,恼火着让卓远把软塌搬过来。

那水池旁是沐琉惜的闺房,她在房中正睡得香甜,忽然被外面熙熙攘攘闹醒过来,一时懵了心神,躺了一会见没有睡意,便披了衣服起来去外面瞧瞧。

远远的看到亭外站着一持刀挺拔的身影,她就知道了那亭中的是谁了。三更半夜她可没有去招惹他的心思,正准备悄悄离开,又听得亭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忽然听见卓远的惊叫:“小祖宗耶,这是怎么的个一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咯血了!”

这一叫唤,把她的初醒的困意与乏力全部吓走了,她匆忙回房间拿了一壶温着的热茶跑到亭子里。

往日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年轻公子,在这昏暗的夜里却双眸无神,神色苍白,修长好看的手紧紧捂着嘴,猩红的血从指缝流了出来,滴在他盖着的雪白貂裘披风上,显眼异常。

她微微俯下身拍拍他的背为他顺气,又强迫着自己镇静的吩咐道:“卓将军,您赶紧去寻公冶小姐过来给侯爷诊脉,速速前去!”

她颤颤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

祉禄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一侧案几上的几块面巾,又指了指她,可是止不住咳嗽,说不出话来。

明白他的意思,她听话的取过面巾遮住自己的口鼻,在脑袋后面系了个结,又取了一块面巾用温热的茶水浸润后给他擦拭弄脏的手。生怕他这样躺着喘不过气,将他微微搀扶起来,另一只手一直为他抚背顺气。

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染上了瘟疫,他想将她推开,可是身上开始发冷,手脚已经酸软无力,无可奈何只得心下默默祈愿希望她不要被自己沾染上。

可笑他竟然将在城中听得的妇人口中念叨祝词在心底又为她念了一遍。

京中来的天子使臣,矜贵异常的嫡出皇子穣平侯爷染上了瘟疫,这可不是玩笑的事情。

昏迷之前祉禄让卓远闭门,切记不可将他染疾的事情透露出去,又让人请来沐方朔,提及江湖中有一位独臂神医,乃是天山一药鬼石先生的师弟,此人名唤恭玄策,他精通药理,常年游历江湖见过不少疑难杂症,或许可以请他前来看诊。

沐方朔听得恭玄策名字不由一愣。

那是沐方朔在早年收留的一名弟子,因怜他孤苦无依便收下教其读书识字,可后面他沉溺与医药之中,便拜别了师傅去天山一药求学。早几年他还曾回雍原为他祝寿,那时才发现他已经失去了一只手臂,而江湖人敬称的独臂神医,便是他。

瘟疫爆发的时候他曾经写信去寻他,可他游历江湖居无定所,难寻其踪迹。

话刚说完祉禄便呕了一口血痰,两眼一闭昏了过去。公冶世容心乱手也跟着发抖,根本没办法好好沉下心来施针。

第五章

沐琉惜有一个乳母叫阮氏,对她极为宠溺,每日清晨总要亲手为她做好精致的小点,再到她的榻前侍候她起来梳洗。

以前她总会劝说阮氏不必太过操劳,可自从她吃着早点时看到阮氏眼中慈爱喜悦的眼神,便不再多言。每日清晨她总要窝进那温暖的怀中撒娇嬉笑,而阮氏却总是宠溺的问她昨夜睡得如何,总是把她当作一个孩子。

今日一反常态的,阮氏眼中不见往常满满的宠溺,反倒是多了几分欲言又止的犹豫和忐忑。琉惜双手撑着身子往前挪了挪,到阮氏身旁后环手抱住她,带着清晨的暗哑软糯着道:“阮娘,你这是怎么啦?”

阮氏环顾四周,看了看关紧的门窗,略犹豫着道:“皎皎,小侯爷的那个病症,我好像见过……”

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阮氏出身于一个偏僻小村落,当年也爆发了一场极为厉害的瘟疫,并且蔓延速度极快,仅仅数日间整个村庄就有几近半数的人丧命。

东景刑法严苛,特别是对于郡城下的官员,实行家族连坐制度,一但定罪,整个家族一并判罪。当地的县令因为惧怕禁中的责令,隐瞒了此事,并极快的将家眷转移了出去。

阮氏家旁边住进了两位返乡的祖孙俩,白发老翁看到这满目疮痍本想带着年幼的孙子转身逃离,可还是慢了一步,被县令围了下来,勒令不许离去。小儿身子总是比不上成人,那小孙子很快染上了疫病,高热不下口吐血痰,连着眼眶都青黑起来。

周边的人怜爱他活泼机灵的小孙子,都为他的病情担忧不已,却见那老翁并没有荒乱,只是孤身一人上了山,挖了一框连欢树的根,又沿途采集了一些麻黄回来。

他用连欢树根熬了一大壶水,给小孙子灌下去,又用树根和麻黄、桂枝、麻黄、生姜等熬制药浴,逼着他发汗。接连这样调治了两天,那昏迷不醒的小孙子竟然苏醒了过来,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粥,没隔两天,就又开始下床跑来跑去活泼的很。

按照阮氏所讲的那小孙子的症状,倒是和东厢房的那位爷相似,她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阮娘,我记得在院中好像种了一棵连欢树。”

这疫病发作极快,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子患上了不到十天就这样没了,现下还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她真担忧这娇生惯养的小侯爷熬不住。幸好,当年阮氏离开家乡的时候因怀乡之情,带了些连欢树的种子,进了沐氏府上后寻了一处空地就栽下了。

阮氏隐隐忧心道:“可那老翁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懂医术,这也没经过医师试练,真要用在小侯爷身上?况且老爷也不一定会同意,这小侯爷天潢贵胄的,万一有什么闪失……”

“倘若小侯爷真的薨在沐氏府上,那才是真的祸至了。”她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忽然想起来一个人来,忙起身更衣。

还来不及用早点,她便匆匆到了东厢,果不其然厅堂内卓远正来回踱步,公冶世容坐在那,埋首在一堆书简之中。她止住脚步,将卓远过来,两人到院中说话。

倒不是她想避讳世容,只是医者谨慎,她不想等她们在百姓身上试药后再来进药。

她将事情跟卓远略略讲了一遍,避重就轻,很快就说服了他,可他还是犹豫不同意进药,只是同意了用药浴试试,至少先将小侯爷的反复高热降下来。

这已经是一大进展,沐琉惜也不多久纠缠,只是吩咐仆从赶紧去挖连欢树的根,便福礼离去。她到院中取来一些树根后便回到自己的院落,也不去过问其他。

疫病蔓延的速度让沐方朔更加忧心,他禁了琉惜的足,不允许她再去街上布施。深知父母忧心,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应了声是,便在自己的闺房中安静的待着。

次日晌午过后,她才隐隐听闻东厢那头的高热真的降了下去,旁晚时分,卓远前来道谢:“侯爷的高热已退,公冶小姐喂下些汤药后又施了针,已缓缓转醒过来,虽说身子还是不爽,不过能醒来,已是谢天谢地了。此番特地来感谢小姐搭救之恩!”

其实卓远还是隐瞒了一些,比如祉禄醒来后还是断续的吐着血痰,甚至乏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恹恹得连话都没说,便转眼又昏睡了过去。她也明白卓远这般无非是怕她又建议用连欢树根熬汤水进药。

连欢树,冬夏两季开花,花色火红妖艳,幽香阵阵,如若在树下待久了,会恍惚心神,是一种只可远观的树。因此,要用它的根做药,卓远还是不敢贸然尝试的,不过他还是将此事告知了世容,让安济坊火速安排试药。

原本琉惜也是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念头才把这个偏方告诉他们的,想让他们试试,可是结果既然这药浴有效果,那么这就显示了这个法子是对的。

她没心思跟卓远打糊,做出神色疲惫的样子打着哈欠,卓远自然也很爽快的就告辞。

连欢树的花儿有阵阵幽香,可这树根却泛着腥臭浓烈的气味,煮出来的汤水更是腥臭浓黑,让人闻着就够反胃。琉惜熬制了一小煲汤水,本想试着尝一尝,可刚打开盖子,那股味道刺鼻而来,手不受控制马上松开了盖子,躬腰干呕不止。

这种东西,那京中的小侯爷是绝对喝不下去的。

她轻声叹了口气,解下围身回到闺房中安静的坐着。

阮氏端来一碗热粥,看着她愁眉不展的样子心疼不已:“皎皎,你晚膳用的太少了,夫人担心你素来有胃疾,特地吩咐厨房给你做了点夜宵,微微吃点吧!”

纤细修长的手指捏着汤勺,却迟迟不见将勺中的粥送入口中,耽搁了半晌还是放下了:“阮娘,你知道怎么做,才能辟调极重的味道吗?”

其实她表述的很模糊,可阮氏刚踏进这院子就已经闻到了一股记忆极其遥远的味道。她疼爱的抚了抚她的小脑袋,笑着将她拉进了小厨房。

漆黑如墨的夜色下,小厨房烛火通明,身形娇俏的女子极为认真的看着灶边忙碌着的妇人,不时的搭着手。旁边的小几上放着好几样精致好看的点心,菜板上还放着刚洗净的蔬果。

直至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夜,琉惜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她和阮娘竟然一夜之间,做了十种点心三种粥。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很能静得下心的人,可这还是让她重新认识了她自己。

随着那位爷的苏醒,安静已久的内院又闹腾了起来,特别是东厢,就像火烧院子似得闹腾得厉害,人来人往进进出出。

倒不是祉禄的病情有恶化,相反的是他的病情相对稳定,可好转的迹象就像在滴水成河一样,恢复极慢,还是依旧瘫软乏力,眼眶发黑,口吐血痰。

病中的人本就脾气暴躁,加上他脾胃已伤胃口自然不好,吃不下又没精神气力,自然而然的肝火旺盛。

整整一天了,东厢那边摔东西的声音不断,嘶吼怒骂夹杂着咳喘不止的声音阵阵传出,连卓远都不敢进屋里去,生怕哪个举动那句话惹着里面的爷,让他又发怒。世容在院子里看着又一席被搅得乱糟糟的膳食被端了出来,愁得快将鬓角的发丝扯断。

从昨天深夜醒来到现在,祉禄基本吃不进东西,今早她亲手煮了些粥,他强做食欲极佳的吃了一半,可她开心的转身出去的时候,再也无法抑制的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她回到房门的时候看着痰盂里有青有红的污秽物,再也不敢诱着他进食。

祉禄因着她的干系一直抑制不敢发作,她也不想瞧着他肝火大烧却无法发作的样子,只得借口去安济坊的由头一直躲在门外。可他身子未痊愈,她又怎能安心离去?

她再怎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子。

门外传来轻缓的步履声,世容回头,琉惜携着自家乳娘带着一精致的食盒悠悠着走过来,两人打了照面,琉惜见了礼道,:“见过公冶小姐,我听闻侯爷胃口不佳,做了些小点汤水,看看侯爷是否服得下。”

说着她让阮氏将盒子递给卓远,微微笑道:“侯爷身为皇子,言行自有禁中的规矩,烦请将军点验!”

卓远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微微红着脸道:“小姐言重了,只是侯爷病情未愈肝火旺盛,一会进去还望海涵!”

“谢将军提点!”琉惜回了个礼,吩咐阮氏先回去,便只身提着食盒进了房中。

祉禄一日多次药浴,房中难免染上那股难闻的味道,尽管用了诸多的香料熏着,还是无法完全掩盖,她抵住舌根抑制住反胃感,将盒中点心汤水拿出来放到小几上,端到榻旁。

又见榻上人此刻靠着背枕头微半坐着,眉头皱得可以夹死一支苍蝇,气息微喘脸色涨红,知晓他刚撒了大气,身子不由微微瑟缩了一下。

硬着头皮将小几放到身旁,轻轻如羽毛飘落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琉惜听闻侯爷身子不爽胃口不佳,不自量力的做了些小点,希望侯爷能进用一二!侯爷现下是雍源得希望,请试着用一下吧,您好了,雍原才有希望啊。”

原本闭着的眸子闻声睁开了,他定定的看着眼前温柔巧顺的女子,冷冷开口:“本候永远是雍原郡城希望。”

案上的点心都是他没见过的,做的小巧玲珑,三岁小儿一口都能吃下一个。他想起来那日她做的早膳,味道极好,一直都想再尝尝,可让沐先生的千金下厨本就是委屈人的事儿,他也不好再提。

本以为没了机会再尝她做的东西,没想到自己这一病,倒是来了机会。

胸口好似不那么气堵,他瘫软无力的手想去提那银筷箸,颤颤巍巍的使不上力去夹那圆咕噜的酥皮点心。她瞧着他脑门渐渐胀起的青筋,赶忙从他手中夺过筷箸笑道:“是琉惜之过,这做的这么圆,让人怎么夹呀!”说着换了食汤用的汤勺呈了一颗喂到他口中。

他冷眸看了她好一会,瞧得她不由心中忐忑,拽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下害怕他又要大动肝火掀翻小几。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张口吃下了那勺子的点心,只是嚼得极慢,慢的她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一口吃完,他慢慢张了口,道了声:“干,汤。”

她知道他是吃进去了,这才吐了口气,由心的笑了笑,赶忙着换了个汤勺给他呈了口汤喂去。

第六章

小侯爷疫病得愈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个消息就好像一缕朝阳的光芒,拉开了笼罩城上已久的黑暗。绝望太久的百姓,终于看到了希望,一时之间所有城中团结至极,没有染病的百姓都主动去帮扶救治的事宜,不再像之前避忌至极。

沐方朔本想趁着祉禄精神好转,打算与他商量关于批量采集连环树根的事情,他拿着手卷沉思着走到东厢的院子,就看到自己的女儿拎着食盒从东厢的房中走出来。他微微怔住了一下,思绪一下子被扯远了。

当日公冶世容住进沐氏府上的时候,曾到他的书房里拜访过,倒也没聊什么,只是给了他一封书信,是京中的晁晏手书给他的。那信的内容除了日常的一些问候,倒也没说什么时局之事,只是的末尾处忽然提及伴驾时,皇帝曾言雍原沐氏,门风正气,其族中之女贤良淑德。最后调侃恭贺道:可见兄之女终栖梧桐之上。

那时候他只当是晁晏的玩笑话,并没有当真,毕竟他曾多次拒绝出仕,拂了禁中的颜面,天家那时便对他颇有微词,又怎么会接纳他的女儿?可照这形势看来,时常伴驾的晁晏那话并不是调侃他,反而是在给他提个醒,天家,是真的看上了。

她的女儿,素来安分守己娴静自如,这样的性子进京入禁中,真的合适吗?

来不及让他过多的思虑,仆从便来报:“老爷,府外有一独臂男子,自称是老爷的门生,前来拜见!”

独臂男子,他的门生,是龚玄策!他抚掌大笑道:“快快请进来,就在东厢会客!”

龚玄策的到来,无疑是让雍原的情势更加可观,特别是他还带了好几车连欢树根以及麻黄生姜等针对这次疫情的药材。祉禄连接听到这些个好消息,只觉得身心舒坦,待安排妥当之后已经自行披了袍子下榻到书案去写奏本了。

一时的兴奋过后,祉禄忽然停下了笔沉思起来,候在身侧的卓远瞧他放下手中的笔扶额垂首,以为他身子不利索累着了,忙上前问安。

“卓远,我总觉着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祉禄沉着声开口。

“其实前几日爷随病的昏沉凶险,但是卓远心里还是相信侯爷命中富贵,福禄相随,是不会有事的。”卓远爽朗的笑着道,:“就算卓远愚钝帮不上忙,京中也还有长公主和先生呢,侯爷这是第一次办差,他们一定不会爷出事的!”

说者无心,可倒是提醒了山中人。是了,身在局中自然看不穿,可局面之外,还是有人一双慧眼纵观全局。

他抬起头,看着门外明媚的天色道:“卓远,安排龚玄策今晚到东厢来,我有事要问他。现在,让人来为本候更衣,我也是时候去安济坊看看什么情形了。”

印有“穰平侯急呈”的奏报不出三天就被送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禁庭之内。

穰平侯持天子节令,所有奏报走百里加急直接由殿前侍奉的司殿太监呈皇帝批阅。

文德殿内,晁晏端坐在皇帝下首,翻看着朝堂上的奏本,不时和皇帝议论。原本所有奏本由皇帝亲阅后择选送到凤池,予各谏议官推演给出回阅,可皇帝一改朝中旧制,增设中书监执令,留于文德殿随驾参与奏本初阅,因此此刻晁晏正端坐在皇帝下首,翻看着送入内禁宫廷的奏本。

垂暮的皇帝则依靠着宽大的龙椅,微微假寐着。

司殿太监端着金盘呈着加急密奏匆匆入内,走到正厅御案下方跪下行礼:“皇上,穰平侯有百里加急密奏呈上!”

龙椅之上的皇帝微微睁开眼,看着那薄薄的奏本,抬起手挥了挥,金丝细线绣着沧海龙腾的暗纹汹涌在玄色的衣袍中,“朕乏了,晁晏,你看看这奏报,挑重点告诉朕。”

“诺!”晁晏从榻上起来,躬身走到司殿面前捧起奏本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小心的用竹片刮开蜡印,细细读了起来。

“陛下,穰平侯已经寻到了法子治雍原的瘟疫,据悉已见起色了,此番前来奏报是想陛下宽心!”

“哦?”这倒是让皇帝起了兴致,他睁开眸子抬起手,掌心朝上,司殿意会的从晁晏手上取过奏本呈递给他。

却见皇帝神色从喜悦转为担忧,很快又恢复平静,龙心大悦:“祉禄这孩子,染上疫病也不回个信来禁中,幸好先祖庇佑化险为夷。此番他办差尽心费力,倒是不能不赏。晁晏,你说朕应该赏他些什么?”

晁晏微微抬眸看着皇帝那眯着的眼,举手敬礼笑道:“穰平侯降生便得封侯爵,如今能为皇上分忧实属报孝皇恩,若真要赏,臣倒是听长公主抱怨过侯爷在昶园中太过闹腾,让她头疼得很。”

“嗯,按理说封了爵位就算未去封地,也该有自己的府邸了。”皇帝把玩着前两日长公主进贡的血玉麒麟,又叹了口气道:“安华这孩子也是个口冷心热的性子,虽说嫌弃祉禄闹腾,可要是分了府邸指不定又躲起来伤心。晁晏,你去昶园附近看看,挑个不远不近,挨着昶园的宅院,着手按照郡王的礼制开始修饰吧。”

祉禄今年十九了,身上的爵位还是当年出生时封的穰平侯,连晁晏都以为皇帝因为憎恨他害死先皇后不会那么轻易晋他的位,不想,这一次治灾竟让祉禄晋了位。

皇帝看完奏报随意的卷起放到一旁,从龙椅上起来伸了伸腰朝着道:“忠靖,去传荣亲王来偏殿跟朕下一盘棋。哦,对了,晁晏,别忘了让摩陀院着手挑选黄道吉日对穰平侯晋位,司礼房也该要制定新的朝服礼冠了吧。”

“诺!”晁晏起身躬身礼送皇帝离开后自己也收拾收拾走出文德殿。皇帝不在,无论何人都是不允许进入主殿的,就连洒扫的宫人都必须是不识文字不能言语。他没有多加停留,匆匆的就出了宫禁。

长公主早已收到祉禄的家书,也知道晁晏定会前来,早早就在厅中等候,只是他来的这样早,倒是让她颇为意外。

“陛下今日精神不济,看不进奏本,干脆寻荣亲王下棋去了。”晁晏到客座上坐好,也不用安华发问,直接便答了她心中疑惑。

“嗯。”安华颔首,让人端来碳炉茶壶,这晁晏每回来总要说她府上的侍茶不会烹煮,这次她干脆让他自己来煮茶。

晁晏见状微微一愣,倒也不拘束,自己动起手来一边烹煮一边说道:“陛下今日果真问起我赏赐祉禄的事情,我倒也没提其他只说了开府邸之事,不过陛下吩咐让我按照郡王礼制督造。”

“郡王?”安华倒是意外至极,不禁拔高了些许声音。

“是,估计侯爷从雍原回来,便会晋封为郡王。”晁晏将新沏好的茶倒了一杯递予安华,又道:“看来祉禄还是对沐氏的女儿没有过多的感情,那奏报里几乎没有提及一个字。”

“那,我们如何让父皇觉得他们般配从而赐婚为好?”

“不需多做什么。”晁晏笑了笑,抿了口茶道:“皇上身旁的潜龙卫只怕早就将这些内容密呈了,祉禄并不知道这潜龙卫的事情,只当自己不提,我们不能面圣直言便无可奈何。”

潜龙卫是历代皇帝暗传的情报密探,安华知晓,是因为皇帝曾跟她提过,晁晏知晓,则是因为他与皇帝商议朝政时,皇帝亲口告诉他。

可是这事,祉禄不知道。

“雍原的事情估摸着还需十来日就可以告一段落了,陛下应该快会提起秋狝之事。不过,在我看来,狩猎只是赏乐小事不足长谈,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先做。长公主何不借此再为侯爷和沐氏推一把?”晁晏放下手中杯子,从衣襟内摸出一封信递到安华面前,微微笑着看着她。

安华从容的拿起那封信打开,仔细读了里面的内容,不由赞叹道:“先生果然是人中龙凤,祉禄能得先生,真是大幸!”

“公主言重,当年如无公主救下只怕晁晏早已是一堆黄土。长公主殿下救命之恩,晁晏永不相忘!”

晁晏本是南郡城旧人,与南陵边防戍将曾有一丝交情,当年南陵与东景的战争而受到牵连,被当时郡守诬陷通敌而入了死狱。后南郡沦陷战火轰塌了大狱逃了出来,流浪到晋阳城郊,一路颠沛流离,尝尽世间心酸。

十二年前长公主带刚出宫的祉禄出城郊散心,救下当时晕倒在郊外的晁晏,发现他有些学识就回府中为祉禄讲学,后感觉以他的才华做个讲学先生过于费才,便又寻了机会为他举荐入仕,在皇帝身边做了个尚书台笔录,为皇帝写写诏令告示。

其实当时安华从未想过,晁晏真是潜渊龙凤,为官八载,就做到了中书监执令,在朝中甚至比凤池首辅谏权力还大。首辅谏只能在决策送入凤池的奏本,而他这个中书监执令,直接与皇帝一起先议奏本。

这么多年来,晁晏从未忘记,如果没有安华长公主,就没有他晁晏。

瑞王和桓王虽说已经收到秘闻得知皇帝要为祉禄开府和晋封,但是想到他已经不受盛宠十年多了,又因秋狝在即,也都没有把这个事过于放在眼中。

秋狝,狩猎于郊外,是皇室以展示自己的武力于天下的一场仪式。每一年入秋以后都会举行,参与人员除了皇室中人,便是朝中大员,偶尔有些大族有时也会破例收到朝中的邀请,这也是一年一次的大贵族聚集时机。

禁中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祉禄手上,还附带着一封安华的手书,本以为内容也就是让他注意身子,回京后便是郡王了,如有机会要练习一下骑射,这新晋的郡王少不得要在以后的秋狝中拔个筹,露个脸。不想还有一页,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祉禄既然要开府,她便跟父皇提了要一个贴己人陪一下,日常也有人说说话,禁中人口复杂,她看中在乡野小城的沐琉惜。

果然,不过两日,京中就来了圣旨,让穰平侯着手回京,同时宣昭沐氏琉惜,入京陪长公主凤驾。

祉禄青着脸色接过了圣旨,回首看着俯身在地上的琉惜,握着圣旨得手不由紧了紧。又看向公冶世容,只见她面色从容,好似早就知道了结果一般,并无太多波澜。

让卓远好生接待传旨的典事公公,祉禄再也忍耐不住,直接到世容的院中去找她:“世容,你当日来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沐琉惜是先去和皇姐为我择定的良人?”

“是。”公冶世容微微勾起嘴角,笑的明媚:“当日就是先生让我过来的,先生跟我讲过了这个事,可是,我还是来了。祉禄哥哥,她能助你完成大业,我,即使只是在万民中敬仰的看着你登上大明楼的丹凤台,也满足。”

“世容,你从来,没看懂过我的心。”他悲戚一笑,转身拂袖离去。

生于皇家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承认是渴望那个至尊之位,是为自救,也是为了完成自己母亲和阿姊的期盼,用一腔热血想要庇佑苍生。可是,自从公冶世容这个女子走入自己的生命,这个人逐渐占据了自己的内心后,他就再也无法在心中将这个宏图大业放在首位。

走出院子,他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公冶家的大家主公冶世鸿来信,让他切记回京时候将小妹世容带上,方才他还没想起来这个事,也就没告诉世容他已决定五日后动身返京。在原地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折回去与她讲一声。

皂底盘龙鹿皮靴刚迈入院门槛,双眸便映入世容烂漫的笑容,她与龚玄策站在屋檐下,手中捧着一个呈着药材的竹匾,两人正谈得欢愉。

“公冶子让本候切记将世容小姐一同待会京中,本候已经决定,两日后启程,特来告知小姐。”他负起手,淡漠着开口讲完要讲的话,就离开。

原本想多留些时日,一来看看疫情的治愈情况,二来也是不想太早返回那禁锢皇城。可是经过这些个事,他突然觉得,那皇城虽是禁锢了些,也挺好的。

至少接触的人没那么,杂。

第七章

临行前的一夜,沐方朔将自己的女儿叫到书房,跟她直言皇帝有为其婚配的打算,她这一走,有可能日后便长留于京中。

琉惜只是安静的坐在一侧,她垂首苦笑,天子一令,她就得离开生活了十七年的家乡,跟着穰平侯的队伍一起返京,倘若天家真的赐婚,又哪里有回旋的余地。就算她可以不顾整个沐氏家族数百年的清誉抗旨,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他,又能听到消息回来见一见她吗?

百姓不予世族争斗,世族不予皇室相争,这是自古长存之理。

因为斗不赢,争不过。

从父亲的书房出来,琉惜看着天上皎洁的圆月,仿佛回到那夜送他离开的场景。

他叫殷池风,出身不怎么好,第一次见面是因为他在街上行窃被一个富家少爷捉住差点打死,她与父亲游学经过碰到了,父亲就将他救下收为门生。

可是她知道,他是一个有忠肝义胆的人,他的心从来不在这小小的一城。

果然,他在沐氏府上住了半年时间,碰上朝堂征兵去边塞戍守,他毫不犹豫的就去报了名。

那一夜天上也有这样一轮皎洁的圆月,他将一柄祥云纹玄铁小匕首送给她,直言三年为期,如若还活着,必定归来以一城红妆迎她为妻子。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并不那么明白情爱,随着他离去,她才发现原来她把他扎根在了心底。

如今,已经是他离开的第四个年头了,他,是已经在边塞投身报国了吗?要不然为什么,他都不回来?

她马上要离开这里了,如果他回来了,找不到她,可怎么办啊!

仰着的头,还是无法抑制一涌而出的眼泪滑落。

这一夜,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的祉禄。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了大麾想去安济坊走走,不想在花园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色。他不动声色的走到琉惜身后,借着比她高出一个个头的优势,轻而易举的看到她握在怀中的那柄匕首。

那玄色的匕首很是眼熟,他好似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径自出手将它抽了过来,细细观看。

思绪早已远飘的琉惜被突如其来的大手吓得差点惊叫,愕然回首发现是那一位骄纵惯了的小爷后抚了抚心口平静了些,这才羞红着脸怒道:“小侯爷深夜不歇息,在这里抢夺东西是做什么?”

“我抢了吗?”他睥睨了她一眼,嗤笑道:“我是拿。”

她正欲反驳,突然听他说了句:“殷池风?”

“你,你怎么知道?”她刚平复的心又狂乱跳了起来,那个名字,她四年没有从其他人口中听过了!完全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之礼,她猛地抓住他的衣袖,忐忑的问道:“侯爷,认识他?”

“我曾在殷池风处见过一柄一样的小匕首。娴熟知礼的沐氏小姐,怎么会有殷池风的东西?”除了他生病那段时间没有气力嘲讽她,让她好过了一段时间外,从他住进沐氏府邸,他对她的嘲讽丝毫没有减弱。

“他曾是父亲的学生,我们认识不奇怪。”她恢复了冷静,收回拉着他衣袖的手,改为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接着道:“殷大哥当年从军报国,临行前为赠我小匕首用来防范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什么问题吗?”

他何尝听不出她话中的话,本欲发怒,借着月色瞧见她眼见的泪痕,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勾起嘴角,邪魅一笑道:“看来你倾心于他。”

“自古女子贞洁为重,还望侯爷口下留德,也给自己留一分自重。”

她又恢复了淡然冷漠,让有心挑事的他觉得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那感觉很是不爽。他将匕首别在腰间,也没打算还她了,堂堂侯爷强占一个小玩意,应该还是能占得过来。

看穿他的心思,琉惜也不打算去夺回,毕竟男女力道有别,她抢不过。看他抬脚正欲离开,她忙道:“匕首既然你拿走了,那能不能交换一个问题?”

“你想知道什么?”他身子修长,迈出两步已经有些许距离,回过身开口问她,就见她小跑过来,定在自己身前双眸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问:“殷大哥,现在在何处?”

听着她的问题,他嘲笑的语气更重了:“殷池风现在是京中建畿营下建章军督军,受封御前侍卫,是陛下身前红人,整个皇城没有人不认识他。看来沐小姐对于殷池风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啊,竟然没有遣人来给你报个安好。”

沐琉惜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越发的苍白,她为他担心了整整四年,夜间常常梦见他在战场上一身是血的模样,又梦见他魂回雍原,对她说着抱歉的样子。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寻到他,质问他当年那些承诺,是不是转身就忘记了。

她回神过来的时候,身前的人已经走远。

其实从父亲的口中,祉禄的言语中,还有前些日子的圣旨中可以感觉得到,如若天家赐婚,她的良人只怕就是这个这么厌恶自己的爷。

她知道他喜欢的人是公冶世族的大小姐,就如同他是那么不喜欢自已一样,自己其实也不喜欢他。

可是他们都是无可奈何的可怜人。

接二连三的事情很快将琉惜的击垮,临返京的前一日她病怏了起来浑身发冷,额头却烫手的很。原定让阮氏留在雍原安过晚年的想法,也随着她这突然的一病发生了变故。

阮氏坐在她床榻边上,握着她的手,很平静的说道:“皎皎,乳娘这一辈子都不幸运,丈夫早逝,儿子夭折;可乳娘这一辈子却又很幸运,因为能够看着你平平安安的长大。其实乳娘也知道此次进京不是什么好的事情,不过你放心,乳娘绝对不会拖累你,就让我跟着罢!说句越了规矩的话,我心里早已经把小姐你当成自己孩子了,为娘的又怎么能舍得自家孩子走那么远呢!”

终究是拗不过阮氏的决心,还是把她带上了。

琉惜以身子不适为理由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辆车上,跟阮氏两个人在最末尾的那辆简单的马车里。她裹着厚厚的貂裘小被靠着车厢内的小椅上,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抱着一个小暖炉,倒也自在。

手上的书倒也不是讲什么大道理的正经书,只是一些关于晋阳城的民俗故事,写得还有些栩栩如生。阮氏看不懂几个大字,见她眼中趣味浓郁,也不去叨扰她,横竖她的高热退了下来,自己也放心多了,拿着针线安静的在一旁给她做些贴己的衣物。

连接几天,她都没有看到祉禄的身影,也恰好她现在不想见他,那夜他发现了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还嘲讽不止,着实让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为好。

本来以为这份平静可以维持到他们回到京中,不想到晋阳前夜他们在官驿就碰上了。

说来也巧,祉禄因为公冶世容不搭理自己,憋着气到院子里静静坐着,而琉惜则是非常纯粹的因为晚饭多吃了两口有点积食,打算在闺房附近走两圈。

官驿的烛火不比自家,凡事讲个节俭,院子里烛火昏暗她隔着十步距离才发现亭子坐了个人,透着皎洁夜色瞧见他头上的游龙镂金束冠,才惊然想转身离去。

到底是心中藏了事儿,她转身太过荒乱了,两脚不听使唤的打了个踉跄,虽然避免了摔倒在地上,可囫囵两步踩在了旁边的树下,踩断了枯落在地上的小树枝。

“嘎吱”一声惊扰了在亭子里静坐沉思的男子,他阴沉着脸回过头发现是她后,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好看却让她心惊的笑容,朝她摆摆手道:“过来。”

现在走已经是来不及了,她认命的走过去,僵硬的笑着福了个礼道:“侯爷还未歇息!”

“虚伪的礼何必多做?你坐下。”祉禄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声音淡漠如冬夜凉水。

“侯爷有何吩咐?”既来之则安之,她恢复了平静,去履上座。

“明日大约午时就会进晋阳城,在京中不比得在雍原,不要说太多无谓的话语。”

他是让她不要说太多跟他有关的事情。

“琉惜明白。”

“还有,倘若长公主说起关于我们的事情,我希望你可以拒绝。”

她第一次发现他的眸子还有这样犀利的时候,好像闪着寒光的利剑,刺入她的心底。

“侯爷是说,让我拒绝婚事?”她虽然知道他心底有人,可让她一个女子去拒绝,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是,你去拒绝。”他答得直接干脆。

“侯爷您是长公主的亲弟弟,是陛下的嫡子,这两位无论是谁想赐婚,琉惜好像都没有任何还口的余地。”她在告诉他,站在关系上来说,他拒绝比她去拒绝要安全。

“嗯,我是长公主亲弟弟,也是皇帝陛下嫡子。”他没反驳,“可是,我不能忤逆他们。”

她突然觉得被气得有点想笑,“侯爷,你可知抗旨……”

他打断了她:“你,没有拒绝的余地。”说着,他从腰间取下那夜他强行拿走的小匕首,晃动了一下道:“私相授受,私定情缘,对象还是被赐婚的穰平侯夫人,你觉得就算沐氏世家丢得起这个人保住你,殷池风,还能活着出晋阳城吗?”

他的话好像迎面泼来的冰水,让她的身子又开始发冷打颤。

难道是她从来都看错了他吗?她一直以为他就算是比较混一点,比较纨绔一点,心还是想着正义的,可是他现在,却在逼迫要挟她?

“我知道侯爷的意思了。”她苦笑一番,看着那夹在修长好看的指尖,借着月色透着点点寒光的小匕首,心中无限后悔,那夜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庭院里拿出来?

“侯爷,琉惜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侯爷成全。”

“你在跟我谈条件?”他眼中的冷意更深了。

“嗯,算是吧!”她的心中已经冷冻至冰封了,也无惧这更寒一分。

“说!”

“到了京中,我想和殷池风见一面。作为感谢,我会让事情如侯爷的意,绝不会嫁给侯爷。”

她知道,他让她说,就是答应了。

第八章

他晋祉禄,终于踏入了宣政殿,堂堂正正的走到了东景的朝堂之上。

宣政殿是东景皇宫里最大的宫殿,整座大殿内光是内柱就有三十六根,全部都是由黑褐色铁木所制,每个柱上都刻着一条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分外壮观。殿中央的基座升起的九龙盘踞髹金龙椅上,坐拥东景天下的皇帝端坐着在上首,睥睨着自己曾经最为宠爱器重的儿子踏入大殿之上。

他那步伐沉稳如风,腰身挺得如立松一般笔直,昂首挺胸的样子,倒是让皇帝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模样。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立定于殿中百官之前,恭敬得行了个大礼,俯首叩拜。

“穰平侯此番出使雍原,差事倒是办的不错,起身吧!”皇帝侧身靠着龙椅微微眯着眼睛,想看看他第一次踏入这朝堂的神情,是不是也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强装着镇定,还是隐藏不住紧张。他不动声色的往前探了探身子,可隔着华丽朱玉精雕细磨制成的冕旒,还是没能瞧清楚。

“谢父皇。”他大方得体的站在一侧,也不去看瑞王和桓王。

“有过需罚,可有功也得赏。忠靖,宣旨吧。”皇帝随意的挥挥手,忠靖公公便从侧边的香案上取下早已书写好的明黄卷轴。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皇六子祉禄,乃孝贤纯仪皇后嫡出,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今出使雍原城治理瘟疫,求治在亲民之吏端重循良,敬之忱聿,隆褒奨。当兹国庆,宜笃懿亲,特授以册印,封为郡王,号不更,赐郡王官邸,留用京中。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儿臣,谢父皇恩典。”祉禄跪谢领旨,由叩首在地朗声道:“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这是他第一次向皇帝用启奏。

“哦?但讲无妨。”

“诺!”他端着圣旨,长跪于地坦言:“此番儿臣在雍原期间不幸染上疫病,所幸沐氏府上一妇人相救,儿臣好奇,一深宅妇人不识文墨,又怎么知晓如何克这连京中医使都束手无策的瘟疫?咨问其后,却发现了一桩发生在二十年前的罪案!”他将眼神瞥向站在身后的众臣。

“二十年前,在乐陵一带有一个偏僻的村落,曾经就发生过瘟疫,那时疫情来势汹汹,可当属地官员发现时村中已有过半数人染上疫病。那官员惧怕朝廷重罚,竟关闭整个村庄的消息,以至于这个村庄近乎没落。这,就是二十年前发生在乐陵郡的那一起山匪灭村大案!”

整个大殿内安静异常,他的声音灌入了众人的耳,勾出了众人心底的深刻回忆。

二十年前,皇帝刚御极满十年,励精图治之下政治清明,普朝上下皆是祥和之态。可有一天下面郡城却忽然来报,有山匪入城将一个村庄几近屠灭,这个消息传入禁中,天家大怒,御案之上笔墨文宝尽数被扫到地上。

次日,当朝的大将军褚融就率领精锐兵马前往剿匪。

皇帝听完了祉禄的话怔了半晌,看着早已跪下呼冤的褚融,忽然拍案而起大怒道:“晋祉禄,你所说的这些有没有经过查探。”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他从衣襟中摸出一颗干树枝道:“这是连欢树的根,它就是出自于乐陵郡的长清县,当年那村中幸存的村民们迁居时将它带了出来做个念想。这次的瘟疫就是这小小的树枝所克,也是它,救了儿臣的这一命。”

御前随侍候的忠靖将那小树枝用锦帕裹着呈给皇帝,在皇帝耳边低声道:“陛下,这确实是连欢树根!”

皇帝看了他一眼,方才想起来忠靖也是乐陵郡人。

皇帝握着那锦帕,道:“宣诏,令掌庭尉公冶世鸿为正使,穰平王为副使,长公主持天子令一同前往乐陵郡彻查此事。”

一旁静候的桓王倒是沉不住气了,难得的机会他怎能放过?他出列上前行礼道:“父皇,祉禄刚办完差事回京,还未来得及歇息,儿臣愿意代为前往替父皇分忧!”

瑞王与桓王在朝堂上相争多年,而当年领兵前往剿匪的褚融,正是瑞王的亲舅父,桓王又怎会愿意错过这番机会?

瑞王也上前一步道:“父皇,仅是一胸无点墨的妇人之语就质疑当年之事,着实有损当朝大将军的威名,儿臣深沐皇恩愿出使乐陵!”

“沚袺,沚衽,你们是要抗旨吗。”皇帝本就怒在心头,说出的话又怎么会有回旋余地,看着他们这样相争,只觉肝火更盛。

瑞王还想膝行上前说什么,袖口处一股阻力让他垂首侧目,褚融朝他摇了摇头。

朝政之上就是这样,有些事就像被一层黑色的纱帐遮盖着,虽然大家都知道,但是没人说穿,那就是没有的事,可一旦有人掀开了一角,那就无法再遮掩。

高座在龙椅之上的皇帝自是看着比所有人都要清楚,可是他不能做那个掀开纱帐的人。

“荣亲王,你怎么看。”皇帝一手扶额,一手指了指沚祯。

他走出两步,拱手垂眸道:“儿臣认为,既然此事是穰平王发现后禀于父皇,那由穰平王前往彻查,倒也合乎情理!”

一旁的桓王当时出言本也不在于自己能否主办此事,他要的只是不让瑞王有机会参与,见目的已经达到,自也不会不再多说什么,恭敬的立于一侧。

现在的朝堂上,对于储君之位最为大热的人选,无非是桓王和瑞王,他们一个是有军功在身的铁血王爷,一个是凤池前首辅的外孙。与之相反的,封爵最高的荣亲王沚祯,反而安安稳稳的做着他的禁庭司镇府,也不站任何人的边儿,踏踏实实的处理宗族内亲的案子。

祉禄从朝堂下来后先去了一趟公冶府上,公冶子今日告了病假没上朝,他得到他府上去把乐陵郡的事儿跟他说一说。

公冶世鸿原是祉禄的侍读,自从祉禄七岁被送出皇宫后他便转而为桓王侍读,说起来也跟着桓王有十一个年头了。其实昨夜他便是跟沚衽喝酒聊天的时候听见他打算在祉禄封赏时,借机掀起当年乐陵的旧事。

他知道祉禄也有这个打算,深知此事一旦掀起,朝堂定会派一位震慑得住的官员前往彻查,禁中也会有人出使督办。

这个时候他不能出现,否者夹杂在桓王和祉禄之间,会出乱子。

一壶清茶沏出满苑飘香,祉禄坐在亭子中的软塌上瞧着不远处的一株常青松,对身侧的人道:“容雁,能不能帮我约见一下殷池风?私下的。”

“哦?怎么突然想拉拢殷池风?”他有些不解。

“没有,只是有些事情想问他而已。”他从衣襟摸出那从琉惜手上抢夺来的小匕首,递给他道:“你现在统领着建畿营,殷池风的建章军隶属于你管制,你见他的机会也比较多,见到他把这匕首给他,就说是我给你的。”

公冶世鸿打量半晌那小匕首,不由赞叹几句:“倒是一柄打造精良的匕首,这可是寒铁所致,削铁如泥!”

祉禄不说,他也不会去问着匕首的相关的由来。将匕首小心收好,他才说起正事:“那日你还在雍原时传回消息让我帮你查探关于那些骇人谣言的事,还想知道吗?”

“是瑞王吧?”祉禄靠着椅背,放松身子眯起了眼睛,接着道:“瑞王虽然略缺点智谋,但是他身旁的谋士,估计已经知道这事倘若如滚雪成球,必定会有无法挽回的后果。”

“嗯,确实是瑞王。”公冶世鸿给祉禄道了杯茶,眸中尽是钦佩。

世人皆以为当朝皇帝的嫡子穰平侯荒唐纨绔不思进取,成日只会混在美人佳酿中醉生梦死,只有公冶子知道,祉禄,只是潜在深渊中静待时机。

晋祉禄,是个心在天下之人。

两人又聊了一会,祉禄眼神左摇右摆没见着心里想着的人,终是忍不住道:“世容那丫头跑哪儿去了?莫不是还记恨着我硬是将她从雍原带了回来?”

她一直都想待到雍原的瘟疫完全结束的。她拜入天山一药这么多年,头一回见自己崇拜已久的师叔,本想与他好好探讨一下医术,没想到就被祉禄半强半硬的带回了晋阳城,只怕心中多的是怨言。

“她一早就去了昶园,说是怕沐氏的小姐远道而来晋阳城,生活上多有不习惯,过去陪她说说话。”

从他进府到现在,也有小半个时辰了,现在才提起自家小妹,倒是有点出他意料。

祉禄冷哼一声,从榻上起来理了理衣服:“我也该走了,司礼房也差不多是时候将新制的郡王朝服礼冠送到昶园,在你这待太久了也不好,况且我估摸着桓王也差不多该来寻你说乐陵的事儿。”

“如此,我便不送了。”公冶子靠着软塌,看他走下凉亭才道:“世容说会回府用膳,看看天色估摸着也在回府的路上了。”

原来匆匆着步伐离开的人,忽然放慢了步子,负起手,悠哉起来。

第九章

长公主仿佛是真的因为之前一个人所以闷着了,从琉惜入昶园以来就一直要她陪在身侧,无论用膳还是会客皆要她在自己身边。

所幸琉惜在昶园将养了两日,被长公主备份关怀,心中抑郁也渐渐如晨雾散去,身子逐渐好转了起来。

整个晋阳城,谁人不知安华长公主是皇帝的心尖宝贝,前来主动攀附的人自然也就多了,会客的时候其实她还是不会主动和去找话题与她们攀聊,只是默默的陪在长公主身旁,安静的给她添茶。

屋外有侍从行礼的声音,是祉禄回来了。

他去了履走进屋子,径自走到碳炉子旁边烘手,也不去跟屋里的人讲话。

原来屋里的好气氛随着他开门进屋瞬间全部流走,今日来访的客人也不好再留下来,寻了个理由就告辞了。

琉惜身子刚好,她可不想再被这这骄横跋扈的侯爷给气到,也轻声告退。长公主看了祉禄一眼,微微点点头,让她下去歇息。

她经过祉禄身旁时,这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冷不丁来了一句:“别忘了你的话。”

“王爷放心,琉惜记得。”她以为他不会搭开口了,恍然听到他开口着实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勾起嘴角朝他福了福身才离开屋子。

“说吧,你又闹腾什么?”

一屋子的人,都被这愁煞阎王的小鬼给轰跑了,长公主不由扶了扶额开口问他。

“皇姐,你说这世容是不是故意躲着我?”祉禄见屋内没了外人,也放开了自己,歪歪斜斜的靠在椅背上,修长的双腿随意的伸展着,一整个放浪形骸的模样。

安华定定的望着他:“祉禄,你相信皇姐,世容,不适合你!”她的人生已经够不幸得了,她不希望她胞弟也跟她一样,在阴霾中度过一生。

郁闷了好几天的人听不到他想听的话。很快就暴躁起来,他坐直身子,眸中阴暗骇人:“皇姐,我说过了,我喜欢的人是公冶世容,无论你们安排谁来做我的王妃,以后能跟我一起站在大明楼上的,只有公冶世容!”

“等你有那个能力站在大明楼上,再来说这个事吧!这些话若是传到禁中让有心人做了文章,谁也不知道父皇会对世容乃至公冶家族做什么,所以这些话你休要再提。”安华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今日桓王和瑞王顾着相争,并没有意会到你的崛起,可他们身旁的谋士,估计早已将你放到敌对的线内,儿女私情,先放到一侧吧!”

她无法忘记,她这个弟弟孤身在皇宫中那几年受过的伤害,那时候他还那么小,却经过了下毒,刺杀,谋害,这些龌龊阴森的事。

在天家里,皇子素来无亲情可享。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座下面,是累累白骨。

祉禄看着安华好一会,抽出被她握着的手道:“父皇让我们去乐陵查二十年前的事,我想借机将褚融扳倒。”

说起来这个褚融和安华还有点渊源。

这事要从六年前说起来,当年褚融为了攀附长公主,向皇帝请旨给他的小儿子褚卫和长公主婚配。长公主倒是没有拒绝这门亲事,毕竟褚卫年少成名又一表人才,当年在晋阳城引得无数少女倾慕。

可是那褚卫偏生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少年,接到圣旨后开始于安华有所接触,意会不到女儿家的娇羞,见她对自己总是少言寡语,又曾看她在看兵法史书,以为她是嫌弃他只靠祖上福荫自己没有建功立业。

恰逢边戎不安分,屡屡来犯东景边塞,皇帝几次三番接到边塞来报后决定出兵边戎,并在世族中征集先锋偏将趁机历练新才。褚卫看到张榜后毫不犹豫的就去建畿营报了名,并信誓旦旦的跟安华说了,他要将边戎拿下来当作他们新婚的礼物送给她。

少女娇羞,直至他出兵征战她都没能跟他说一句爱慕的话语。

那年开春边塞传来喜报,此次出兵大捷,褚卫将军率军深入敌方内部生擒边戎的大汗,边戎从此对东景俯首称臣并年年进岁贡。

大军回来那天,安华早早盛装便在城门相迎。褚卫在最前方,他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模样,她毕生难忘。

从那以后,她越发的眷念他,每日都在盼望着可以红妆盛衣嫁给他,告诉天下人她是他的妻子。

可是摩陀院送来良辰吉日的那天,他带她到晋阳最高的临天峰上一览半个晋阳城,握着她的手,满目苍凉,脸色青白。

原来那日他生擒边戎王的故事并没有那传奇,他被一支毒箭生生穿透了胸膛,却不愿勒马停下,硬是追逐了半日才抓住穷途末路的边戎王。后来即使得到了解药,可毒性已经深入伤了肺腑。

他那时就明白自己已经没多少时日了。

“安华,若是来生,你不要再让我追逐那么辛苦了,我们就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好不好?”

那天,褚卫跟她坐在临天峰的亭子里看夕阳西下,他从后面环抱着她,努力的想给她温暖,看他已经渐渐没了温度。

他听着她娇羞的那一声:“好!”,带了一身的眷恋与满足,走在了黄泉的路上。

褚卫的墓碑是她亲手提的字,落笔是:遗孀晋氏安华,立。

她虽没过褚家的门,可是她在他的灵堂上一身缞斩,又亲自为他扶棺,早已告知了天下,他就是她的夫。

褚家,一直是她心头的一个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避着褚家人,除了每年的褚卫的祭礼,她从不与褚家人有任何往来。

她心中的事,祉禄知道。

安华的笑容僵硬了,她侧过头不想让祉禄瞧见她眉间的哀伤,声音也轻飘起来:“既然机会来了,就扳吧,不要伤他性命就好。”

她一直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他毕竟是褚卫父亲,她不想伤他性命。

“好。”祉禄从椅上起来,离去前还是忍住不说了句:“皇姐,你为他守了六年孝,早已经不欠他的。”

欠吗?喜欢一个人,怎么能用欠呢?

安华看着祉禄离去的背影,不由苦笑,这个孩子还是没懂。

穰平郡王要为二十年前沉冤的人昭雪的事情被传了出去,他们一行人出京的那天不少百姓前来相送,他们都想看看这个少年是何等模样。

一时间出城门的路上拥挤了不少的百姓,其中不少当年长清县阮氏村庄遗存的村民,他们素衣披麻在路边跪地高声哭喊,祈求为亲人讨回公道,诛杀当年一手遮天的黑手。

养尊处优的安华从没见过这些情况,早已震惊不已。同坐一车的琉惜将她扶下车,走到那些百姓面前,紧了紧握住她的手对大家道:“天道昭昭,安华长公主已奉令持节前去彻查当年的事,若是真有沉冤定会得以昭雪!”

公冶世鸿见场面过于混乱,早早就下马到安华身侧静静的守着。

不远处的高楼之上,桓王隐匿在一处阁楼中安静的看着这个场面,他一手端着杯子底座,一手不停地抚着杯盖,嘴角低沉。他身后站着的谋士

因晌午出京时候被耽搁了,他们这一天没走到相应的官驿就已经黑了天,祉禄和公冶子商议一番,鉴于行程中还有女眷,还是原地驻扎不要连夜赶路。

行军中没有过于丰盛的膳食,公冶和祉禄领了几个人到丛林去猎了些野味让伙夫料理,回营地的时候遇上了出来透气的安华和琉惜。安华见祉禄马背上娄匡里放着的猎物,一时惊愕不已:“你这是在哪里学的箭术?”

“两年前先生已经安排我夜间去跟公冶子学习骑射了。”祉禄答得倒是从容,也不顾忌琉惜在场。

安华不由扯了扯嘴角,原来那些日子他成日夜间出去厮混,原来也是半真半假的掩人耳目。

琉惜淡淡的看着他们,瞥见那楼框中泛着血腥的猎物,只觉得胃里翻腾,喉间泛堵。

她从殷池风离开后就开始戒荤茹素。

安华刚好寻公冶世鸿问一些关于后续行程的事情,便和他一同走开了去,琉惜听了倒也帮不上什么,本想回去歇息,又见刚好祉禄落了单在那里整理弓箭行装,想了想还是上前:“郡王那日提醒琉惜勿忘所言,是不是已经为琉惜联系上了殷将军?”

“什么殷将军,殷池风只是个督军。”他睥睨了她一眼,还是没办法好好跟她讲话:“怎么,这么挂念你的情郎吗?”

琉惜虽是个冷清安静的性子,但也是个自尊要强的人,听出他的嘲讽,一时没忍住,红了眼眶。可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咬了咬唇笑的比哭还难看:“还望郡王告知!”

“殷池风是御前侍卫,成日都要当值,估计得回京后才能安排你们见面。”他到底是个柔情的人,见不得女孩子家的眼泪,语气也放软了下来。

“谢,谢谢。”她慌慌乱乱的道了谢,逃命似得跑了去。

其实,祉禄没有讲实话。

他是故意让公冶子等这次出使返京才联系殷池风,他要借这个时间好好查一下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第十章

乐陵郡的事情早在他们来之前祉禄和公冶子已经找人去查清楚了,此次过去无非是走一番过场,除了为当年毫无招架之力就被活活逼死的村民昭雪,还为了将褚融一干人等一网打尽。

当年的县令经过二十年的时间,竟然还成了乐陵的郡守。他早已从禁庭得到消息,长公主一行人此次持天子节令出巡乐陵,就是为了查当年的事情。

郡守本想悬梁自尽,可想到家中老小还是咬着牙坚持着活了下来。他知道褚融已经在被监禁,瑞王也被软禁了起来,他已经无路可走了,苟且的活着到现在只想等着求长公主施恩,救救他才几岁的小孙儿。

不知是否人作孽真会有报应,他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在战场回来断了腿,另一个健康的儿子却在一年前出游时堕马死了。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肝肠寸断可想到这小孙儿还是挺了过来。

长公主看他垂头丧气一副认命的模样,见他卑微的哀求着他们放了他那小孙儿的模样,不由想到京城门口那些为逝去亲人哭喊冤情的百姓,心中悲凉却又恼怒:“你当年封死整个村落,就没有想到那些村民里有比你孙儿还小的孩子,比你父母还年迈的老人吗?”

“长公主出身在天家,受尽陛下万般宠爱,怎么理解为人臣民的无可奈何!”郡守死灰着脸,却忽然苍凉笑了起来:“我朝法律严苛,对下面郡县实行世族连坐,一人定罪至少一族人受累,重者三族连坐。当年之事本就是天灾所致,不出数日已经病逝近半村民,臣若上报定是重罪,臣怎能不为家人着想。”

“臣饱读四书五经,可出身没落小族本无出头之路,是褚将军提拔臣出仕为官,当年又保臣一家安然。公主殿下,郡王殿下,臣还是那句话,当年之事是臣命人假扮了盗匪,蒙骗了褚将军。”

祉禄一直冷眼旁观,见那郡守坚决不松口供出褚融,虽是着急但心底却还是对他有股钦佩。他刚欲开口,只见门外跑进来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孩,笑呵呵的喊着爷爷,抱住那郡守的腿要抱。

他们此番没有选择在郡守官衙里审问,而是到他家中先摸摸底。只是他们没想到这郡守一丝掩盖的心思都没有,他们刚想探探口风,他就直接将坦白了,只是不承认这事跟褚融有干系。

“这孩子倒是粘你粘得紧。”祉禄眯了眯眼,盯着那孩子看了半天。

“是啊,每天这个时候臣都会给他将史书,他是个好学的孩子,常常听完都问的臣都答不出来。”郡守说起自家孙子,倒是毫不遮掩自己的赞赏。

“你这罪,足以让他受累成为奴籍,你难道不想救救他吗?”祉禄眸中的光阴暗起来。

一直站在长公主身侧安静侍候着的琉惜,听到这熟悉的要挟,不由心生厌恶。她微微抬眸看着祉禄,一时无法将他跟在雍原城关爱百姓庇佑老弱的小侯爷重合在一起。

正逗弄孙儿的郡守听到祉禄的话,浑身打了个冷颤,凄然笑了笑,忽然从衣襟中摸出一柄匕首就要扎向自家孙儿。

“不要!”琉惜瞧见他的小动作,慌忙上前去夺过他圈在怀中的孩子,争夺间手臂被锋利的刀锋划伤,庆幸的是救下了那孩子。

在公主皇子面前拔刀已有谋刺之罪,公冶子很快就出售将郡守拿下,他冷然开口道:“好大的胆子!长公主殿下持天子节令代天子行事,你竟然敢在殿下面前私藏利刃,你可知你这是犯了谋逆大罪!”

安华到底不是一般闺中娇柔女子,她很快冷静下来,吩咐医师迅速前来为琉惜包扎伤口,又吩咐公冶子将那郡守下狱等候再审。

琉惜抱着那男童,修长的手指并拢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自己爷爷被压下去的场面。那孩子明显也是被吓坏了,呆呆的站在那里不反抗也不说话。

这样一个粉嫩嫩的小孩子,哪能不惹人心疼啊,琉惜感受着他的因恐惧而颤抖的身子,不由得跪下身子,抱着他,用双手紧紧捂住他的耳朵,开口为他求情:“长公主殿下,郡王殿下,琉惜斗胆想为这孩子求个情,以后让他跟着父亲读书识字,在沐氏府上做个仆从吧!”

一入奴籍,这个孩子的一生就毁了。

祉禄森森得看着她伤口处鲜红的血滴落在地板上,冷清开口:“本王为什么要应承你?”

“因为王爷在雍原城里对无辜老弱妇孺的爱护,因为王爷有愿意为无辜百姓平反的正直。”

她说完,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她不保证他能听进去她语气中的低眉顺从,又怕他突然发作为难这个孩子,只得将孩子抱得更紧了点,小心观察者他。

他倒是一贯淡然的神情,长长哦了声,一手撑着脑袋目光还是锁在她身上,话确实对安华说的:“禁令刑罚,所以威心。心畏以刑,不可不严。”

“这些个大道理,是你们男人家的事儿,我们小女子不懂这么多。”安华一席话,倒是女子骄横发挥淋漓尽致。

“皇姐这是妇人之仁,可知,斩草不除根,春风拂又生,这是后患。”

“我本就是妇人。”安华也横了心,要保下这个孩子。

最后还是公冶子出来解决这个难题:“依臣下所见,这郡守之罪已成定局,可也是他的孽,这孩子毕竟无辜,倒不如由臣收入建畿营中,让他日后也有报效朝堂的机会,也当是让他为其家族赎罪。”

安华颔首同意:“此事我会上奏父皇。琉惜你速速去包扎一下伤口。”

月牙素白的衣裳,不消多时整个衣袖已经被血渗透染红,琉惜的唇色已经发白。看那血渗出的情况,那伤口可划的不浅,祉禄倒是不明白,这个向来娇柔的女子是怎么撑下来的。

她朝座上众人福了个礼,转身想退出去,却被人扯住了腿,耳边传来呜咽声:“呜……姐姐,姐姐别走……”

能将这孩子保下来,估计高座在上的那小王爷已是很不高兴,要是将这孩子带在身上,只怕这小爷不知道要怎么折腾自己。

她看着孩子红红的眼眶却害怕得不敢将眼中的泪水留下来,他抱着她的腿,手指还紧紧的拽着她的衣袖。

都是无可奈何的可怜人。

他才不到三岁啊!一想到这,她心中一直抑制的怜悯再也压制不住汹涌而出,蹲下身子抱着那孩子,跪下恳求道:“能否,回到京中之前就让这孩子跟着我?”

长公主好似看着她安抚着这孩子的模样,眸中闪过一丝光芒,更加觉得自己选择她做祉禄的妻子,是正确的选择。

安华刚想开口允了这个事,却听身侧的人先开了口:“那就看你有没有能力照顾好他,没有人会给你帮忙照顾这个孩子。”

那声音低沉得好像从湖底伸出,却又平稳得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琉惜咬了咬唇,知道他这是故意的,他明知道自己受了伤,却不许任何人帮她的忙。可她也知道他对自己一直有敌意,自己不能再得寸进尺。

禁中来了彻查的二十年前灭村的事情,当年阮氏村庄得以幸存的村民们都回到了乐陵,聚集在郡衙门外长跪鸣冤。

一时间递上来的笔录的案纸堆满郡衙的公案,祉禄和公冶子没日没夜的看案纸听民诉,倒是没时间搭理琉惜和那小孩的事情。阮氏那日将她手臂伤的厉害也跟着紧张,成日让她歇息,巴不得她就不要离开软塌。

她倒是个听话温顺的性子,阮氏让她歇息,她也真借着养伤的由头窝在房里,跟孩子讲讲故事,看看书,倒也乐得清闲。

长公主虽是女流之辈,但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之人,她没有去多加干涉他们两人办公,反倒走到乐陵郡内一些贫苦村庄里体察民情。

一日早膳后,他瞧见祉禄传阮氏一同去郡衙,想起琉惜窝在闺中养伤已经好几天了,便想着带上她一起去村里走走,活络活络身子,也顺便给那小孩散散心。

她这年纪,倘若当年没有那些意外估摸着她也早为人母了,那日见那个孩子长得白白嫩嫩又听话乖巧,她也是真心喜欢。只是可惜她与琉惜不同,没办法将那孩子带在身边。

她是东景的长公主,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公主,她的府上不能容身世不清白的人。

孩子到底是活泼的天性,到了山村田野间便开始犹豫着不再一直拽着琉惜的衣袖,只是还是担忧着她会离去,每每追逐田间蟋蟀兔子走动两步,就要回头看看她是不是还在原处。长公主看着那在草丛就扭动着的小身影,心下确实喜欢得紧。

“昨日,他爷爷在狱中自尽了。”长公主道。

琉惜轻叹一声,这到底是一条人命,她做不到毫不惋惜。“虽说那是罪孽滔天的是他爷爷,他们血脉相连,可稚子终究无辜,还望长公主殿下回京之后能向陛下进言救救他吧!”

“嗯,稚子无辜。”长公主将目光从孩子身上挪到琉惜身上,含笑道:“此次返京父皇应该就会下旨为祉禄婚配了。”

这消息如同平地一声雷,惊得琉惜双膝一软,险些坐倒在地上。她强迫自己稳了稳心神,勉笑道:“琉惜明白。”

“琉惜,你是聪明人,我让你从雍原到京中,你便应该知道了你是天家和我一齐看中的祉禄的王妃。因自幼生长的原因,其实他一直活得很孤僻,很多话没人可以讲,他其实需要一个温和善良,知他冷热的人陪在他身边。”

长公主话其实说的很温和,可天太冷了,她感受不到那份温和。

她不能拒绝。

这是天家决定的赐婚,抗旨,是要诛灭九族的。

“琉惜,明白。”她仍旧笑的温顺。

她,不能抗旨。

孩子在外面奔跑了一天夜间睡的也早,她给他压了压被角,更衣去了祉禄的书房。

这个带时间他刚从郡衙回来,正和卓远在交代着什么事,见她走过来便让卓远先下去。

“这个时间过来寻本王,是什么事。”他看着她拢在身前的手,声音很清冷。

琉惜意料之中,她不认为他会给她什么好脸色,“今天长公主跟我说了,此次返京陛下就会下婚旨。”

这个消息倒也是让他一惊,他以为婚旨至少要年后才会下来。

看出他的疑惑,她紧了紧藏在大袖里的相握的手,继续道:“王爷还记得我们之间的交易吗?”

“交易?”他看着她的眼睛眯了眯,显然不喜欢她的用词。

“嗯。”她难得大胆的正视他的眼神,“我希望,返京后尽快可以跟殷大哥见一面,不然,只怕来不及。”

榻上的人忽然起身,大步大步朝她走去,那要将她焚尽的气息让她忍耐不住后退,直到被他逼到角落里,才听到他问她:“本王很好奇,你是打算怎么解决这个事,难道要殷池风带你私奔?”

“这,不是王爷该担心的事。”两个人几乎紧贴在身上,她不敢看他了,侧过头,垂着眸。

“返京后我会安排你和殷池风见面。养好你的伤,本王可不想让他有什么误会,毕竟人家可是陛下身前的大红人。”

他松开她,反身回了书案上继续看供词,不再搭理她。

她得到他的回复,也不想跟他多待在一起,毕竟没人愿意被人膈应着,道了句告退便离开了去。

第十一章

许是那夜琉惜跟祉禄说的话起了作用,他们很快就收录整理好了案纸卷宗,压着一干人等启程返京。

安华借由先启程返京筹备冬猎事宜,想和琉惜提前一日启程返京。祉禄听了以后看了两人一眼,倒也不拆穿她们,只说不放心她们两个女眷,让公冶迟一日押送相关人等返京,与她们一起先出发。

其实她们只是不想孩子看到自己的亲人被囚服镣铐关在囚车押送返京的样子罢了。虽然这些事他迟早都会知道的,可是她们还是想让他缓缓接受,尽可能给他留一些空间和余地去接受这个事实。

安华喜欢那孩子,便让琉惜乘她的车。临行前祉禄拿了些点心到她的车驾里寻她,见两人逗弄着孩子乐呵呵的声音传得几步之外都听见清楚,眉间不由宽了些许,可嘴上却还是不饶人:“哼,妇人之仁。”

琉惜倒是没有理会他说的话,结果食盒取了块桂花糕就去喂孩子吃。安华倒不是个会吃亏的人,她瞥了一眼盒子里的做的精致的糕点糖丸,冷哼哼就去呛声:“住了十年还不知道自家姐姐不爱甜食?”

琉惜看着盒中的点心,笑而不语。

返程的途中祉禄一直觉得眼眉跳得厉害,此次出来办差他一直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感觉很是不好。

事务顺利完成,时间可以充裕一些,祉禄考虑到因带着的女眷长途跋涉过于辛劳,便将行程放缓了,每日日出而行,日落前宿于沿途官驿或是商栈。

呈报的折子安华在返程的路途上已经写好了,合着祉禄整理的卷宗打算回到禁中后一起呈报。这夜宿在官驿时,她将东西放在一个雕花木盒里送到祉禄的房中。

明日就到京城了,估摸着回去就要面圣,她想跟祉禄对一下话,免得在皇帝面前出什么岔子。

晋阳城的冬日很少有大雨,今夜倒是让他们碰上了倾盆大雨,哗啦哗啦的飘洒着让人心里烦躁不安。琉惜侧身躺在床上,手轻轻的拍在孩子的身上哄着他入睡,心中却是思绪远飘。

等明天长公主他们面圣回来,这孩子估计就要被送走了。

运气好点碰上陛下开恩,他还能够跟着公冶子去建畿营,若是陛下不同意开恩,那么这孩子只能被送划入奴籍送到掖庭为奴。

“姐姐……”

不知道是不是室外的雨声太过大,这孩子往时沾了枕头很快就睡着,今夜确不管她怎么哄他就是睡不着。

“怎么啦?”她抚了抚他的小脑袋瓜子,轻声的回应。

“明天我是不是就要被送走了?”他又拽着她的衣袖,“我知道,爷爷做错了事,所以他们要抓我们,是姐姐救了我。”

这孩子其实心里明白出了大事儿了,他虽然不是很能理解,但是也清楚,是琉惜救下了他,可这也是暂时的。他从随行的人里听到一些话,太难的他不懂,但是却也知道了他们明天进了城,他就要被带走了,没人能再保护他了。

琉惜看着他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着,她怕自己一说话就忍不住要流泪,只是将他揽到怀中拍着他的后背。

良久,她压下胸间的酸楚,才开口:“不要怕!”

她只是一个女子,什么也做不了。

怀里的孩子呜咽了一会,很快就睡着了,她翻身想起来去熄灭烛火,却发现袖子被拽的紧。看着孩子那还湿湿的睫毛,她不敢去扯,担心将孩子闹醒。

外面雨下得极大,雨水从天上飘洒下来冲浇着瓦顶,屋内烛火摇曳,这样的情境里她真心没法睡着。

她不敢乱动安静的躺在那里,好像听到这雨声中夹杂了些匆匆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她隐隐好像从话语间听到“抓刺客”三个字,不多会外睡在旁边外间的阮氏便披了衣裳进来,见两人无恙口中叨念了两句感谢神佛的话。

“阮娘,你过来帮我一下!”

阮氏以为她是被拽着衣袖睡的不舒服,帮着她将亵衣褪了下来,又为她更了衣,刚下侍候她躺下却见她从木施去了外衣穿上,“阮娘,你看一下孩子,我出去一下!”

“皎皎,外头闹刺客又下着大雨,你出去做甚?”

“我就去看看情况,很快就回来!”

刺客肯定也不会是冲着她们过来的,他们的目标是什么她应该也能估计一二,无非就是那些卷宗或是两位殿下。公事她倒是不怎么关心,她只想去确认一下那两位贵人是否安康。

她的闺房和长公主的就在两隔壁,跟祉禄的也只隔着长公主的房间,不消多时她便到了长公主的房间。

还未踏入院子就听到隔壁传来利刃碰击的刺耳声,又听到长公主尖叫呼喊的声音,一时吓得不知所措。

有护卫见她撑着伞石立在那,忙上前提醒她:“有刺客进了驿馆,在郡王爷房中打斗,姑娘赶紧撤远些把!”

她微微镇定了一点,朝那年轻侍卫道了声谢,却不退开反而直冲隔壁房间。

屋内卓远和祉禄正与几个刺客在打斗,安华虽懂点防身之术可到底只是皮毛,她提着剑被两个护卫紧紧护在一个角落里,也出不来。那黑衣刺客倒也不寻他们麻烦,只是一味朝祉禄进攻。

琉惜看了一会,才知道他们为的是祉禄手上紧紧抓着的锦盒。

对方人多势众,又都是冷血恶狠的人招招狠辣欲下了死手,他就是三头六臂也应付不了,何况还要护着一个锦盒,渐渐颓势就显露出来。屋子里空间有限,众人都提着刀剑,屋外的护卫也不敢贸然进去。

祉禄匆忙回头见见到她在屋外室外的护卫从中,来不及多加思索一柄闪着寒光的刀锋直向他面门砍来,他无暇多想,手中锦盒用力一会朝她甩来,大喝道:“护好这盒子!”

不用顾忌盒子他倒是专心应战得多,那些个刺客见东西不在他这,也逐渐转移到了院子,护卫们见他们出来了,也都冲过去厮杀起来。

为了接住那盒子她只得丢了雨伞,大雨淋在身上,有点疼。她也来不及顾忌这么多,被一众护卫紧紧围住护在院子中央。

这个盒子她认得,里面是关于阮氏村庄灭村一案的一些卷宗,还有长公主前两夜写得奏报,以及,为那孩子求情的呈请。她看着这血腥味越来越浓的场面只觉得脑子都乱了,一时不知怎么是好,只是将盒子紧紧护在怀。

一只手不由得伸向腰间,摸了个空后,才想起来那祥云纹玄铁小匕首早已被屋内那个骄横的人抢了去。一时间差了神,越发的不知所措,只是定定的站在原地。

“琉惜,小心!”有人大声的喊了一句。

闪着阴光的箭矢,就是在这一刹那破空而来,只对着站在院中的琉惜。

其实不经意间她已经看到了屋檐上有人,她甚至看到了那如地狱钩镰般的箭头朝着自己的胸口直冲而来。可很想跑,可是她就是动不了。

一阵剧痛从胸口蔓延,她耳边一直回荡着刚刚那句呼喊,好熟悉的清冷声音。后面的事情她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在昏迷之前她还是死死的拽着那个锦盒。

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祉禄正看着,那眼中竟有一丝,悔恨?

第十二章

其实她昏睡得一点都不舒服。

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云海深处,昏昏沉沉着不了地,又似飘荡在风中的柳絮,飘飘渺渺天旋地转。沉浮飘摇之间她好像来到了死亡潭水边上,有个声音告诉她,走进那水里,她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耳边好像有人一直在呼喊着自己,拉扯着不让自己去。

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她心里头其实还是想着,其实就这样死去了,也是挺好的。

至少死人,是不用顾虑那么多。

醒来的时候是在夜里,整个房间点满了烛火,亮的她刚睁开的眼睛一时适应不来,又闭了去。缓了一会印入眼见的景象才慢慢清晰,原来已经回到了昶园了,她流动着眸子却发现身侧竟然只有一个男子。

她惊得微微一动,胸前伤口被扯动一时间疼痛的感觉深入肺腑险些喘不过气来。瞧见她额角起了冷汗,他忙起身去拿了放在旁边的温湿帕子替她擦拭。

一时间两人没有说话,空气间多了几分尴尬的气息,她勉强睁全了眼睛看他,开口声音轻的像没有任何生气,“好痛啊。”

他招来外间的侍从去告知长公主她醒来了后才回应她:“你昏迷了有五天了,我们已经回到了京城……”他犹豫着应该怎么告诉她这几天发生的事。

回来了啊,她轻喘着气整理自己的思绪,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我乳娘呢?那孩子,还好吗?”

他的脸色不好看起来,似黑又似红,低语道:“父皇,父皇昨夜得知你脱险下了婚旨,皇姐让我过来照看你……那孩子没事,皇姐求来了恩赦又向父皇坦言了你对他的喜爱,她借机向父皇进言赏你此次保卷宗的功劳,特赦那孩子日后由你决定去由,只是那孩子得改个姓名,不得再从之前姓氏。”

姓名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这倒也好,至少,保全了一个孩子。

两人又安静的待了一会,昏睡的时候倒没觉得多疼,如今醒来了缺觉得那股痛意让她呼吸都难,明明只是个小小的箭伤口子,她却觉得好像是将自己撕裂的巨大伤口。

“我,没什么事了,郡王爷要不……去歇息?”痛意越发汹涌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莫名的委屈感,渐渐的眼眶已经开始酸涩,她怕自己撑不住了。

有时候她会一起的想其实她谁也不欠,为什么却要她承受这么多?难道就因为她投生世族大家,就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她没有任何权利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她渴望做真实的自己,开心的笑,伤心的哭,想要的能去追求,不想要的可以去拒绝。

“不想问我,关于你的殷大哥的事了吗?”他的声音依旧是清冷疏离,淡然浅薄的眸中里隐着让人无法窥探的深沉。

“我问,郡王会答吗?”她的喉咙很干,可她不觉得他会纾尊降贵的给她斟茶递水。身体的不适让她再不想去伪装那假意的温顺,这个时候她只想他赶紧走,让阮娘过来。

鬼门关里走一遭,女儿家心里总是希望有人能给她哄哄,让她撒撒娇得。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可是,我也没办法。”祉禄指了指大门口,接着道:“皇姐非说是我把盒子丢给你,你才受伤,所以把我关在这里,我也出不去。”

她刚想开口跟他说着开导的话,却又听见他接着说:“可我认为,如果你不进院子,我也不会丢给你。那天的情况是屋里太着急,我始终要往外丢的,你……还记得那天的情况吧?”

他直直的看着她,好似怕她睡懵了过去记不得那天的事,又跟她讲了一下那也屋子里有多少人,有多凶险。

她安静的在那里了他的话,听得险些以为她这是自己倒霉被射了一箭,一时间气恼的脑袋更加昏沉,索性闭上眼不去理他。可他一直在那里讲着,闹得自己也睡不下去。

“那夜的刺客,是什么人?”她总算找到了一个问题来打断他。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估摸着应该是褚融或者是瑞王那边的人。”祉禄沉着声回答着她,想了想又接着道:“这事盘根错节,现下还没找到证据不能给你一个公道,后续我自会想法子让他们给你赔罪,也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见她不再搭理自己,他难得主动闭了嘴不去反伤她,还端了杯热水小心翼翼得问他:“你睡了这么久,应该渴了吧。”

看着他端着水杯欲伸手扶她起来,她忙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开口道:“别碰我,我伤口疼得厉害!”

“啊?”他那伸在半空中得手怔得僵在那里,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看的俊脸爬上了片片绯红。

也是,向来都是别人侍候他的,他哪会侍候人。她见他窘迫在那里,一时间觉得好笑起来,可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晾着他在那里困窘。

“拿个汤匙吧!”她忽然意识到好像不对,又接着道:“那个,要不你还是去叫阮娘过来吧,琉惜……担不得郡王爷的侍候!”

听了她的话,他放了水杯在屋里寻了个遍都没见到一个汤匙,一时心中郁闷:这皇姐怎么也没想到让人放个汤匙?

两人又陷入了静默,琉惜艰难的咽了咽干涩的咽喉,知道自己喝水的愿望要落空了,干脆闭上眼去寻找睡意,睡着了就不渴了。

不多时屋外传来通报声,长公主领了两个婢女端着碗盅进来,祉禄犹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快快奔过去,想说什么却见到自家阿姊脸色不佳咽了回去,只是低声嘀咕:“让我照顾人,也不晓得留个汤匙。”

果不其然收到安华一个瞪眼,他又默默得退在旁边安静等着她们讲话,眼中尽是盯着那盘子上的碗盅。

“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琉惜粗哑着声音响起,挣扎着要起来福礼,身旁的男人忙走过来按住她不让她动。

“刚不还嚷嚷着疼,折腾什么呀!”祉禄一脸着急,不小心将她的衣襟扯了开些许,裹着厚厚纱布的胸口就这样呈现在他眼中,一时间他只觉得脑袋好像一潭清泉被巨石击中,水花四溅,汹涌澎湃。

“我,我出去寻个汤匙!”他匆匆将她衣襟整好,手脚慌乱这碰了好几次她的伤口,她疼得抽气却又因伤处过于娇羞不敢说话,只得默默想着这厮赶紧出去。

屋里没了男人两个女儿家聊天也方便多了,长公主上前坐在她床榻旁提她压了压被角,笑言:“你不知,我那弟弟虽说平日比较跋扈些,可从来没让谁因为他受过伤害,你昏迷这几日里他白天吃不好夜里也睡得不安稳,我便让他来照顾你,算是赎个罪孽,没想到他真听进去了,在你这待着连陛下宣召都不情不愿的去了又匆匆告退回来。”

其实从在雍原的时候她便知道,他虽说有时候挺骄横跋扈又不讲道理只顾自己舒爽,可心中到底是仁善的。他困在京城太久了,这里的人都哄着他,护着他,以至于他还没成长开来。

她微微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只听长公主又说道:“你那日一身鲜血倒是把那孩子吓着了,病恹恹的反复发着高热,祉禄不让那孩子进来,我便让阮氏去照顾他了,反正阮氏在你这儿也碰不上手。如今那孩子的事也算解决了,婚旨也定下来了,很多事也算尘埃落定,你也别做多想,好好歇息休养几天,等伤势好了些就给他起个名字吧!”

琉惜略略惊愕了一会,她看着长公主和善的面容,目光里却隐藏着与祉禄一样深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安静的点点头。

长公主,究竟知道什么了?

她心中一片混乱。

屋外传来通报,祉禄推了门大摇大摆就进来了,又重新端起先头倒得那杯水,隔着杯子感觉还有余温也就不去重新倒了。他见安华还坐在床榻旁,不耐烦得冷了脸开口:“皇姐今日如此清闲,倒不如去寻父皇下下棋,琉惜刚醒来,你别在这了。”

安华也不恼,让了位置给这小爷站到一侧,简单吩咐了那些碗盅里的药和补品就走了。

祉禄看似不经意,心中却全听了进去。

琉惜欣喜的看着慢慢一汤匙水到了唇边,刚开了口又有看着他收回了手,去端来那碗盅,一本正经的道:“先喝药,御医说了,药要热着喝效果才好。”

好吧,药也是水,也能解渴。她郁闷的看着碗里那黑不溜秋的东西,还是张了口喝下去。毕竟她不觉得跟这位爷说什么先喝水的事会有用。

她口舌干涩,一口口药咽了下去,这药也不知是放了什么刚入口就觉得连舌根都跟着苦,下到肚子里更是觉得阵阵反胃。

小半碗喝了下去她是再也抑制不住反胃感,摇摇头不敢在喝了,要是吐了出来震到伤口她怕是要再死一回。

祉禄瞧了瞧她苍白的唇间沾染些药汁,拿了帕子给她搽拭干净,又从衣襟摸出一个精致的小银盒,打开,里面是一些饴糖和蜜饯干果。

他用汤匙取了一颗蜜饯眯了眯眼送到她唇边,哄着她道:“去去味就不会犯恶心了。”

她再也忍不住,略微无奈道:“郡王爷,您给我喝口水先吧!”

他愣了愣,啊了一声将蜜饯塞到她口里,红着耳根去重新倒了杯温水一点一点给她喂了喝下去,又清咳一下道:“不是我给你水,可是外间烧的水刚滚开,你不能误会。”

他怕她呛着,还是拿多了个枕头给她垫着后背,又挨近了些喂她,两人隔得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新淡雅的犀木香。在雍原城照顾他的时候闻过一次,因这味道有些独特,她只闻过一次就能记得。

刚醒来也没多大的精神劲儿,折腾了一会她已经觉得浑身发软,昏沉间见他还坐在旁边看着自己,喃语了两句让他去歇息的话,也顾不得他听清没就睡了过去。

她在昏迷那几日就发过几次高热,每次都在深夜里,让他不由得怀疑这人就是报复自己前些日子对她的为难。可心中有愧,加上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就这样脆弱的躺在那里,还是让他心生怜爱的,他纵使再有怨气,也都消失殆尽了。

这天夜间她又发起热来,额上细密的汗珠渐渐湿透了鬓角,人也有些迷迷糊糊,谵语连连。他惊得赶紧让人打来凉水给她敷了额头,轻声唤了她好几次仍旧没有叫醒她,联想到下午她转醒过来,脑子不知怎么的想起府中老人说过的回光返照,慌慌乱乱的让人赶紧去叫御医过来。

他想起前些日子御医说她没什么求生的欲望,所以才时好时坏反复高热,一咬牙在她耳边低语:“你好了,我马上让你见殷池风。不过横生差错,现在没有机会让陛下收回婚旨,那么你见过殷池风就得收回心,嫁给我。”

“不要走。”他准备离去,女子轻若游丝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有些弱,那股绝望的忧愁感,不由地拽住了他所有的心神。

就这样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她才算了缓过了气,身上的力气开始慢慢恢复。

说起来祉禄开口要照顾她到伤势痊愈,也真坚持了下来,成日里除了处理一些公文内务,就待在她的房间里看着她。

是的,就看着她。

她跟着长公主一行人去乐陵的时候,公冶世容也回了天山一药,据说是因为雍原一事对她打击严重,让她怀疑自己的医术,须得回去修习一段时间。

她们俩在雍原城一起度过一段煎熬的日子,虽说没多深厚的情谊,但是女子门规深能接触过的人少之又少,所以算来两人也是半个朋友。

因此公冶世容听到她受伤的消息时,就收拾行装回晋阳了,在她刚醒来这段时间里她来看过她一次还替她换了药,后来这几日就没过来了。

许是见到祉禄一直在她房中照顾她心下不舒服,又或许祉禄因要照顾她不想见到世容所以让她别来。

这其中的原因她没有去过问,她心中其实着急想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她很想问问祉禄的是,她在高热那夜耳边响起的轻语,是她梦中还是真实。

可是每次祉禄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看着他,却又问不出来了。

第十三章

御医今日晨间请过脉后告知她可以适当下床走动,不过得慢一些,稍微注意着点。可以去花园里透透气晒晒太阳,注意不要动作火大让伤口蹦开,活动活动还有利于身体恢复。

听到这个消息,琉惜心情无疑是好极了,躺在床上整整半个月了,终于可以下地。她都怀疑,要是再不让她接接地气出去见见阳光,她都得在床上长根了。

祉禄听完御医的话也觉得心中阴沉许久的雾气终于散去,由心的笑了起来,伸手扯了挂在一旁的披风就要扶她起来,吓得床上的人脸上又红又白,连连后退。

“我,我还没梳洗更衣呢!”

因着身上的伤她已经半个月没有沐浴过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她都觉着油腻腻的,很是难受,绝对不愿意出去见人。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这才放下手中的披风,叫人备好热水,又唤阮氏过来仔细着给她梳洗沐浴。

已经入了冬,屋子外风吹得凛冽,祉禄担心她出去浴池路上会受寒,让人将浴桶抬进偏室里去,两人看着一群人忙里忙完的时候,她见他心情愉悦便趁机问他:“郡王爷还记得我高热那夜,说的话吗?”

她问的很是小心翼翼,每说一个字都要偷偷抬眸看他一眼,生怕他神色有一丝丝变化自己没注意到。

“嗯,原来你听进去了,那也好,我省得再说一次。”他眼睛眯了眯,罕见的没有讥讽她什么,“说起来,你好像也还没进宫叩谢陛下赐婚之恩,你过两日随我进宫见驾吧。”

“谢,谢谢!”她一脸狐疑,不敢相信这厮竟然会好好说话。

“谢什么,我还没谢你护住了那个锦盒,险些我们就丢了此次案件最重要的卷宗。”他轻轻将她扶了起来,力道比起最初轻重掌握的很好,至少不会让她觉得他抓着自己的手太痛。

“郡王爷不用谢我的,我也不是那么大公无私的人,我那夜会过去,是因为担心长公主殿下安危,我拼命护那个盒子,也只是因为想到盒子里有长公主殿下手写的呈请书……”她想告诉他,她受伤真的和他什么干系。

果然,身侧的人脸色黑了黑,可还是朝她微微笑着:“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不懂审时度势?”

她不太赞同他的话,想反驳些什么,门外就传来了声响,是阮氏领这孩子过来了。孩子一见她就小跑着扑倒在她床榻边上,圆溜溜的小眼睛红起来,却惊恐的看着祉禄要紧了唇不敢哭出声来。

阮氏没拉住那孩子,见祉禄脸色如常没有多大变化,这才定了定心神朝他见了个礼。虽说她这么大年纪见过的人多了,可还是估摸不透这个小王爷,在前段时间明明还挺不待见这孩子,有时候在园中碰上照面还总要寻他的错训斥两句,可这两日却好像转了性,竟然会主动问起那孩子日常起居是否习惯。

伤口表层刚愈合,她还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是微微俯身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你原本的姓名是绝对不能用了的,今后你就跟我的姓,叫佑生吧!”

“沐,佑生?”祉禄念着那个名字,笑道:“得你沐氏庇佑而生的意思?”

她的脸瞬间涨红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得郡王爷和长公主殿下庇佑而生的意思!”

“那就不应该由你来起这个名字。”他点了点她的脑袋瓜子,提醒她道:“本王已经开府了,估摸着不消多时就要搬离昶园,皇姐到时候就又要一个人了……”

她有些狐疑的看着他,有些惊愕着道:“你是说,长公主殿下想将这个孩子养在身边?”

“她那么有钱,养个孩子,有什么问题?”他眯了眯眼,低着头看着那孩子的小脑袋接着道:“既然我们有了婚约,我也跟你坦白吧,我这爵位没多少食俸,以后开了府还得养一些仆人府兵什么的,再养个孩子,怕是……”

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胡话,她也懒得搭理他了,虽说她是个女子没出过远门什么的,可也知道他自出生就封了爵,虽说封地偏远不富裕,可又怎会养不起一个孩子?

再者,她发现他最近好像一直在提起她要嫁给他的事情,让她有些疑惑,这人到底是什么个意思,之前不还一直嚷嚷不娶她吗?怎么现在又好像反而在规划起他们日后的生活了。

最终这个孩子还是没有从沐氏的姓,她思前顾后,还是觉得佑生跟着长公主会比跟着她来的好。

不说太多,单凭当朝几乎位极人臣的晁晏先生,便是长公主一手举荐给皇帝的,短短几年时间里,就从一个小小的尚书台笔录升至中书监执令,这平步青云里,不可或缺的便是长公主这一层干系。

陛下荣宠长公主,自然爱屋及乌。

趁着她沐浴洗漱,祉禄抽了个空去了一趟前院,长公主和晁晏已经在等候着他了。

晁晏今天前来主要是与他说郡王府邸得事情,以及,那夜刺客得事情。

那夜刺客得事情皇帝已经知晓,因涉及当朝公主和皇子,这个事雷霆之怒后交由禁庭司镇府处理了,目前有荣亲王沚祯主审。

两人不知在商讨些什么,见祉禄过来后一齐闭了嘴,三人改到书房里闭门私话。

“那夜的刺客,不是瑞王和褚融的人。在其中一个刺客得身上,有这样一个牌子”晁晏落座后从衣襟摸出一块雕刻精致的木牌,递过去。

祉禄接过来仔细端详着,越看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叹息一声垂首低眉间容颜冷沉起来。

那个印记他见过一次,是三足乌得拓形,那时候他还很小,常与三皇兄一起读书,他就是在皇兄书案上的奇异志里面看到过这个图案。

后来他才知道,三皇兄的母妃就是凤池前首辅大人于高句丽皇族公主所生,而高句丽人崇拜起源于中原的神物三足乌,把其当做最高权利的象征。

“那夜,是桓王的人?”他不敢相信,曾记待自己如一母同胞兄弟的三皇兄,竟然是那夜借刀杀人的主凶,言语之间不由得声音轻颤,眉间也透露不疲惫厌倦。

“嗯。”晁晏倒是一脸淡然的看着他,“那夜瑞王也确实派了人,估计是桓王知道了这个消息,命人潜伏在内,因此一拨人只为抢夺那些卷宗,一些人确是下了死手,想要取你们性命。”

“先生此番前来,应是有了对策吧?”祉禄将那刻着三足乌得牌子,丢到一侧,端起桌案上的茶杯心不在焉的抿了两口。

“这事,既然荣亲王还不知道,那么久先遮起来,等该见光得时候,再将这块布扯开。瑞王此番是折损过大,你与他这梁子也算是结下了,此时郡王羽翼未丰不宜恶交过多。”

说起来那日在朝堂之上如果没有桓王烧的那把火引来瑞王出来说话,指不定皇帝真的会让别的皇子去乐陵。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既然桓王那日做了鹬,那他这个渔翁既然得了利,先放他一放,又有何妨。

“朝堂上没有了瑞王与桓王相争,桓王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我,还是荣亲王?”祉禄放下了被子,在榻上放开了身子半躺着靠在椅背上,又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

在一旁的安华瞧他这模样,微微蹙起了眉头,刚要开口训斥两句,晁晏却朝她使了个眼神,摆了摆手,让她不要去说他。

“荣亲王的母妃出身司制坊绣娘,虽说封爵在所有皇子中最为高,但是出身确实最低微,如今虽说正得圣宠,但他生性就是个随和安逸之人,桓王应是不会将他放在眼中。反观郡王爷虽说不得圣心,但是出身尊贵,是陛下唯一的嫡子,如今陛下又有启用郡王的意思,桓王,只怕会先将下手为强。”

桓王的无祖母是高句丽的皇族,加上他的祖父又是凤池出身,因此他对于世家大族与血脉传统的敏感,会比其他人要犀利很多。

黑暗之中的獠牙,远比阳光之下的刀刃要来的可怕,防范于未然,思谋于事前,素来是晁晏的强处。

“先生能想到这,估计已经有所对策了吧?”祉禄勾了勾嘴角,笑了。

“嗯。”晁晏也没有打算隐瞒他,日后要坐上那位置的人是他,谁也没有办法帮他去承受这些应该扛起来的事情。

“这次的事压下来,是要给他挖一个更深的坑,足以将他埋进去的坑。但是不能是现在,一下子撂倒了当朝两个得实的王爷,陛下免不得会有疑心,到时候就算他再不愿意捧荣亲王,也只能选择荣亲王了。”晁晏的声音很平稳,没有任何的一样,仿佛只是在诉说着午膳的菜式。

“有先生谋划,我很放心。”祉禄把玩着腰间垂着的玉坠,指腹摩擦着那上面精致的龙凤呈祥的纹路,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喜怒悲欢。

其实祉禄心里很清楚,经历过雍原郡的瘟疫和乐陵郡的洗冤,他看到了他以后要肩负的东西。

而他,自己想去背负写万民的希望。

从以前的为了母亲和阿姊的期盼而去谋,到现在自己主动去背起天下黎民的责任,他,从今以后已经没有自我了。

第十四章

本来琉惜能下床走动的翌日便要进宫谢恩的,因为皇帝一直忙于朝政,递上去的面圣请安折子也没有批时间,所以也就被拖延了。

直到一日,得皇帝御令可随时进出宫中的长公主进宫请安,带回之前递上去的请安折子和进出宫禁的令牌,祉禄才带着琉惜进宫谢恩。

他特地选择午膳后的时间领着她进宫。

皇帝午膳之后有小憩的习惯,这个时间是见不到圣颜的,可是要见常伴圣驾的人,就方便了。

果然,殷池风扶着挂在腰间的宝剑伫立在文德殿前,一身赤色铁甲穿在他的身上,颇有史书兵法之中的护国大将样子。

沐琉惜就这样远远的看着他,身上的伤口好像隐隐作痛,明明是寒冬无阳之日身上却冒着汗,清雅不俗的脸上隐着疼痛,纤长的睫毛细细密密的颤着,视线模糊的看着远处的男人。

她眸中一片模糊,可却又觉得那人是那么清晰。

垂着的手僵硬冰冷,恍然间被人卧在手心,点点暖意透着指尖传到胸口,她回过头看着祉禄,他的脸上平淡无常,明明知晓各种缘由,却又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就这样牵着她,上了基台。

殷池风看到他们,淡淡的笑着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臣,见过穰平郡王,见过……沐小姐!”

“平身吧。”祉禄的声音温沉让人听不出喜怒,他紧了紧她的手,回首朝她浅笑道:“据闻殷督军曾是沐先生的门生,与本王的琉惜曾是旧识,既然也要候着陛下醒来,不如寻处僻静点的地方闲聊一二。”

本王的,琉惜。

他的话惊到了她,愕然回首见他眸中孩子般恶作剧的神色,不由得有些恼,被他握在大袖中的手狠狠拧了一把他的手背,方才觉得解气。

殷池风看着两人的小动作,心中虽觉得苦涩,可面上仍旧是平平淡淡,没有半点异色。御前这么长时间,他早已学会收敛好自己的神色。

祉禄虽说是一起闲聊,可是等他们进到偏室内,他帮他们关上门,就到外边的廊道下安静的站着,等。

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的殿阁门被一双白皙细长的手推开,素来平淡如秋水的女子如今面上多了几分苍白,她的眉间隐隐得有几分痛意,却还是朝着门外的他笑着。

可是他知道,那是一种深入骨血的痛,没有任何伤口疮疤,却你呼一口气,都是疼痛。

廊道的风比别处更胜,她刚踏出门,一阵风就将她原本整整齐齐的衣裙吹得飞扬,就连垂在脑后的青丝也跟着闹腾。祉禄两步上前替她整好宽袖抚平裙裾,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回耳后,才朝仍在房中的殷池风浅淡一笑。

“陛下有意将小九妹赐婚给殷督军,本王这九妹素来刁蛮任性,倒是有劳殷督军多加包涵。说起来,你还要感谢本王,这一桩婚事还是本王提将军谋来的。”祉禄有意无意的提起这一桩赐婚,好看的手指抚着沐琉惜的眼角,看着她失措又沉痛的眼神嘴角不禁轻轻勾起。

四下没人,深长的廊道里只有他们三个,素来沉稳的琉惜也端不住了,她猛然用力推开身前的人,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那个长得清俊儒雅的男子道:“你,你……”

祉禄阴沉着脸,将她重新拉回怀中,在她耳边冷声低语:“小九妹的婚旨近日便下,怎么,你还想撩动殷池风抗旨吗。”

她被惊吓得不轻,生生颤了颤身子才着抬头看着他,只见那铁青着的脸色,眼中尽是满满的戾气。她原本要说的话,瞬间被他吓得哽咽在喉间,最后吞入腹中,只由得他这般抱住自己。

是了,她怎么忘记了,这才是他的实质。

他赫然一笑,拥着她转身朝殷池风和声道“好了,父皇也该起身了,本王与琉惜就先回前殿候驾了。”

她被拥着,木木的随着他的步伐离去,看不见殷池风的的神色,却听得他口中喃喃:“这世人啊,总是被多少爱恨愚惑着,沐琉惜,你这一生,我只借你一程,陪我一程就好,就,一程……”

皇帝本就与祉禄有隔阂,懒懒得靠着御座看着他们两人行过礼后简单嘱咐两句,只让晁晏对他们的大婚多加留心,尔后赐了一双玉如意让他们退下回府。

一出宫门,她便想甩开他紧握自己的手,心中却又有点惧怕,不敢强硬着去推开只得轻推缓拉的想抽出自己的手。

可那人好似较上了劲,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浅浅的笑了笑,并没有与她置气。

小小的车厢里,祉禄靠着椅背一手支起脑袋假寐着,琉惜远远的坐在车厢门口处安静的看着书卷,只当他好似不在一样。

两人一路无言。

回到昶园,马车一停稳琉惜就逃命似得跑开了去,他生怕她刚愈合的伤口有什么差池,却又不知找到她以后该说些什么,也就由着她去了。

祉禄的这些变化没有逃过安华的眼睛,她带着佑生在院子里的最大的一棵桃花树下读书,隔着远远的看着两人,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安华素来爱到院子里的桃树下饮茶小憩,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童伯便让人在院中建了个小凉亭让她有个遮阳避露的地方。随着年月变迁,这亭子挂起帘帐有置了坐榻,倒成了她平日里最为喜爱的休闲之处。

她将童伯招过来,让他去将那个呆子请来。这段时间她的心思都在佑生身上,也好长时间没有跟他聊聊。

“阿姊唤我是何事?”他已换下朝服,一席青衫罩着雪白狐裘立在桃花树下,玉冠清容,倒是有几分俊雅公子风范。

“来,到榻上来坐。”安华指了指案几对面的位子示意他落座,又收了佑生手上的书卷,抚了抚他的小脑袋让童伯带他下去歇会。

亭子里没了外人,他更是随意起来,去了履上塌去坐着,正坐不久便又随性起来,斜斜靠着椅背一手支起脑袋,眯起了眼睛。

“你这是,终于想通了?”

祉禄自是知道安华在说什么,抿了口茶淡淡答她:“我现在,没有选择。况且,我也想知道被人一直记挂在心里的感觉,真心实意爱慕的滋味。”

他自幼孤苦,在稚子天真的年纪了在深宫之中度过了无依无靠的四年,出宫后长公主见他成日不语,便经常带他到公冶府上于世容作伴。可他孤单得久了,有了玩伴却也只会屈就自己去让人开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爱,还是怕失去。

这些日子,看到琉惜单纯的因为恋慕而将殷池风放到心尖之上,他忽然有点渴望。

他也想尝一尝,被人单纯的,放在心里默默爱着的感觉,仅此而已。

“嗯。”安华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看他神色平平,才又开口道:“你的府邸已经修葺好了,今日你便搬过去。”

“阿姊这是要赶弟弟走?”他蹙起了眉头,声音有一丝不悦。

安华睨了他一眼,呲然一笑道:“三书都已经送到雍原城了,你的婚期在腊月头,你再不搬过去你的丈人在京中只能住在官驿,”

是啊,这段时间只是忙乎着,他竟忘记了腊月头的这个事。

第十五章

天家皇室中嫡系皇子的婚礼是个极其讲究礼制的过程,比不得寻常百姓,两人简单的拜过了天地父母就作数。

帝皇发下婚旨口谕,尚书台笔录承圣意书写后交给典事太监前去禁庭各府司颁宣,内务府接通传撰写行文着手准备礼制事宜,钦天监则与奉常选取指婚吉日,开列帮办婚礼的官员与命妇名单等,郡王夫妇各时各候礼服多达十数套,司礼房更是自接旨后昼夜通明赶制。

举朝上下,无不忙碌起来。

桓王站在宫闱城墙之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只觉得心下淡凉,他藏在宽袖下的手抚弄着垂在腰间的岫岩玉环五彩宫绦,淡漠着问道:“世鹄,世容那丫头最近心情可好?”

他问的,是公冶家的二公子,公冶世鹄。也就是世容的二哥。

“世容许是在雍原郡城的那场瘟疫受了些打击,前些日子闹着回了天山一药去修习医术,前些日子回来晋阳后也只去看了一次沐家女,在没去过昶园或是郡王府。”公冶世鹄答道。

“当初看世容成日往昶园处跑,本王还以为她对祉禄有意思,现下看来,或许那只是小儿情谊。”桓王勾起嘴角,双眸一直看着来回忙碌的人群,眼中闪过寒光。

公冶世容,公冶子唯一的胞妹,这个女子象征着的是公冶世家的荣耀与权势。桓王素来忌讳祉禄,之前一直皇帝没有下旨赐婚,他夜夜难寐,唯恐那一纸婚书上写着的名字是公冶家族的名字。

如今祉禄婚事已定,虽说沐氏也是算得上名号的氏族,但毕竟退出朝堂旋流已久,即使号称门生万千,也不过是纸老虎,造不出任何威胁。

瑞王因三十年前的那灭庄惨案,被褚融牵连,非但失了军中大将这一羽翼,还失了自己朝堂上的官位,被皇帝勒令在案子了结之前府中禁足反省,只怕连春节宫宴都不能解禁肆意走动。

腊月初六,瑞雪骤降,整个晋阳城都披上皑皑白雪,城中街头巷尾都收到了天家发下的红纸裹糖,东景皇朝唯一嫡皇子的婚乐在这一片祥和欢乐中响彻禁中京师宫阙。

宽阔宏大的皇城御道被清扫得一尘不染,厚厚的绯红锦毡毯从正阳门一直铺到了的大明楼主厅阁前。沿途的宫廷廊道皆高挂着大红灯笼,垂着的大红绸条在风雪中飘舞,编钟鼓乐不断在层层宫墙中回荡。

祉禄站在殿门前的基台下,看着十六人的大红轿子自门前缓缓而来,垂在两侧隐在袖中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是了,那是他的明媒正娶的郡王妃。

那个轿子里头的女人,是他的妻。

桥子在他面前落下,他在司礼太监的指引下取了盘子上缠着红丝,去了箭头的平箭,听着祝礼词对着花轿左右以及上方各射一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家宜室……”

颂词之下,他箭尾羽毛染得绯红刺激得他更为紧张,险些没落对位置,颤着手拉开弓弦完成三箭之礼,喜娘这才从轿中扶下琉惜,两侧的宫人侍婢皆跪下垂首。

他稳步走到她的身前,接过喜娘手上的红绸,又将绸缎换了一只手拎着,挨着她那一侧的手伸了出去,执起她藏在袖中的柔荑,低声笑道:“握紧本王的手,仔细着点。这殿门内可是满朝文武百官还有宗室亲族,要是不小心跌了跤,可就失了大颜面了。”

听了他的话,她无疑是惊着了,盖头那浓密的珠帘挡着了她的视线,她只能握紧了他的手,紧紧的跟着他的步伐,慎重的迈出自己的每一步。

两人稳步入了殿中,朝着基台龙座之上的皇帝,恭敬的行过三跪九叩之礼,听完典事宣读皇帝手写的祝词,又行过大礼谢了恩才退出大明楼主阁,随着宫婢内侍到偏室更换服饰,又到后厅去拜见沐方朔夫妇。

能在大明楼内走过婚典的,除了皇帝与储君,就只有嫡系的皇子。皇帝登丹凤台宣告普天同庆,而储君与嫡系皇子虽不能登丹凤台,但是也在楼内主阁厅室内大庆婚典,这是无上的荣耀与地位的象征。

因嫡皇子大婚蒙特赦而得以出来的瑞王,看着此情此景,自是觉得讽刺。想自己舍生忘死的在战场上洒下血汗为的就是尊荣,结果竟还不如祉禄,什么都不做,混混的过了十九年,仍是东景除了皇帝以外最为尊贵的人。

皇帝体衰不愿移驾,因此婚典过后的喜宴仍是设在大明楼主厅阁中,满殿笙箫丝竹之乐,红烛通明亮堂,毫无入了夜的洞黑寂静。与以往酒宴一样,三巡酒后,皇帝便退了场。没了皇帝高座在上,王族公卿皆放开了拘束,尽情畅饮高声谈笑,觥筹交错间尽是欢喜。

祉禄更是不知手中的酒觞被满上了几次,铺天盖地的恭贺声中他只觉得呼吸越来越不顺畅,好似有人微微的握住他的咽喉。但他还是不想放下手中的杯子,凡是有人举着酒杯过来敬酒,皆是一概不推拒逐个对饮个尽,一盏接着一盏。

在别人看来,这本就是纵情惯了的皇子,加上近期在朝堂颇有重得圣心之势,今夜又恰逢新婚大喜,人生得意事莫过于此,必然是要放纵一番。不少王公大臣见他今夜豪放,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前来敬杯酒,说几句好话巴结一二。

厅室边上安置的金鹤炉中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又徐徐散开,晁晏素来不爱与朝堂众臣有过来来往,看这场面喧闹知觉不宜多留,便在皇帝离开不久也借故离开了。离去前还特地对上了安华的眼神,示意她跟上来。

两人在一偏阁中碰了面不久,公冶世鸿也进了屋里。

为避免被人知晓他们的干系,三人素来不会一齐碰面,今夜世鸿会前来与他们坐到一起饮茶,倒是让安华觉得怪异,她甚是不解的看着晁晏。

世鸿到茶座上坐好后笑道:“前些日子陛下传我进文德殿,下口谕道秋狝乃是祖制虽有延误却也不得不办,春节过后便开设春猎以了此事。此番春节家宴与春猎,陛下令我与长公主殿下一同筹备。”

“哦?”晁晏心理暗暗觉得惊奇,两指捏着杯子默默出了神。

“父皇向来忌讳世家,这次怎么会单独宣昭公冶子让他与我一同筹备春猎?”安华左思右想仍是不能理解。

公冶子神色仍旧淡漠清凉,让人无法窥视他的内心。晁晏瞧了他一会,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陛下人中龙凤,所做的事当然有他的道理。陛下疼爱长公主,无论做什么都会瞻前顾后左思右想,最后所做的决定断定不会对公主有一丝不好的地方!”

公冶世家是东景最大的氏族,族中除了掌握晋阳安危的建幾营,还手握天家暗卫隐军潜龙卫。公冶世代出军中将才,武学造诣响誉天下,每日前去挑战与学习的人络绎不绝,却总是没人能突破家卫挑战家主公冶子。

皇帝如果真想动世家,公冶便是第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晁晏重新泡了一壶茶,给两人重新沏了一杯,朝着安华道:“沐先生现下还住在昶园吗?”

“嗯,天家子弟新婚和丈人夫妇住一起始终不太好,祉禄宅邸既然用作新婚,我便让沐先生夫妇住到昶园了。”安华答得很是详细。

“沐先生素来是陛下渴求的贤士,如今他贵为祉禄丈人,陛下怕是不会轻易让他们离开晋阳了,今年宫宴,少不得要加上他们。”晁晏的声音很是平稳,莫名有一种诱惑人心的力量。

公冶子端起茶抿了一口,只觉得那茶味道略苦涩。他放下茶杯定定的看着两人交谈,手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能将天下放到棋盘中指点谋划的晁晏先生,又怎么会煮出一壶失去水准的茶?是谁乱了他的心思?

宫人来寻安华道是祉禄饮醉,让她出去代为送一下宗卿大臣。

公冶世鸿等安华完全离去了才重新执起茶杯,勾了勾嘴角朝着面前的人道:“看来,先生是知道了陛下的用意。”

“陛下近两年身子骨越发不利索,此刻心中最为牵挂的莫过于长公主了。陛下素来想给她富足平安的一生,这富足倒是容易,可平安,除了屹立数百年的公冶世家,还能有何?”晁晏声音虽淡,却多了一丝微颤。

“先生该知道,长公主……尊贵无比,非你我可以定夺她的一生。”

“晁晏自是清楚。陛下既然意在公冶子也实属常理,还望公冶可以厚待公主。”

公冶世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了话锋与晁晏商量起春宴与春猎这两场盛事。

而另一边,喝得步伐颠簸的祉禄被两个内监扶到了婚房中,原本还有后续的合卺酒一干仪式都因他的醉倒而无法继续了,喜娘与典事太监刚想让人撤了喜盘,却听倒在卧榻的爷突然起了声,歪歪斜斜的走过来道:“小爷的合卺酒还没喝,你们这是去哪?”

喜娘被他吓了一跳,赶忙让人端来两盆清水让新娘和新郎净手,祉禄洗净双手后囫囵着搽干自己的手,一把抄起另外一块绣着鸳鸯的锦帕,执起琉惜白净的双手,细细的给她搽干净。

红烛明火之下,他的双眸微眯着,因为有些醉而不听使唤的手固执得要给她搽手,嘴角微抿的那专注神情,好似手中握着的是什么珍宝。

琉惜有些瞧不懂他这个人,其实他弄得她的双手有些疼,碍着有人在场却又不好推开他,只能默默安慰自己,很快搽完……

净手过后,祉禄在喜娘的祝词下开始给她解凤冠红樱。

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的为她解下红樱金冠,可到底男子粗心,青丝一根根折断在他手上。一开始她还能忍耐,可后来他一下扯断她三根发丝,她再也忍不住闷哼出声。

头上的手明显僵硬了一下,祉禄脸上绯红更甚,他略微羞涩的招来几步之外的喜娘,抬眸示意她来解。

他也没闲着,踉踉跄跄的蹲下一根一根拾起刚刚掉落的发丝,又从歪歪斜斜的走到里头去取了小剪子,从鬓角剪下几根发丝,小心翼翼的交缠在一起后,又跑出去剪了凤冠上的一节红缨将发丝系起来。

这是古礼中的结发礼。

皇室之中在大明楼筹办的婚礼素来不走这一礼,因此地的新郎官过于矜贵。琉惜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很想从他迷蒙的眼中看清一下他的内心,可看着看着,反而自己的眼眸迷糊了。

喜娘将凤冠小心翼翼的放到喜盘中,宫婢马上端来用葫芦一分为二呈着的合卺酒。

两人各执一瓢,举袖饮下。

琉惜以前在家中逢年佳节,有饮过一些果酒,大部分都是甜味的,所以她理所应当的认为,这寓意夫妻和美的合卺酒也是甜美的。

想试试豪气女儿家一口喝完,却被那入口既苦的入心的味道给阻挡了,她微微抬眸瞧见祉禄紧紧盯着自己,不敢吐出来,想硬生生咽下去却还是忍不住反胃。

不知是被呛得难受,还是自己从今以后就要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执手一生,她一手拿着已经干完酒的空瓢,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唇,双眼通红的好似谁欺负了她。

祉禄悄无声息的走到她跟前,微微笑着扯开她的捂在唇上的手,低头将自己的唇印到那涂了丹蔻唇脂的小嘴上,将那苦涩的酒渡到了自己的口腹。

一旁的喜娘和随侍的宫婢嬉笑着渐渐退出新房,雕花的金丝楠木梳妆案几上,龙凤烛台上的红烛燃烧如泪滑落,烛影随着窗缝透入的微风摇曳,那微微闪烁调动的烛焰透着不可言诉的欢愉。

祉禄将琉惜拦腰抱起,这人有时候就是犯倔,固执的很,明明已是入了醉境却硬撑着将人抱入内室卧榻。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嘀咕着道:“你这人肯定不知道为什么新婚的合卺酒是苦的,这是预示着夫妻间的患难与共,甘苦不离,多么美好的预兆,你日后会不会,也陪着我去闯那天下难关……也记挂着我……”

琉惜因那一口浓烈苦酒早已昏沉,如何还能听得清他的话语。

第十六章

东边的朝阳初升,院子里头的参天大树上鸣鸟啾啾。

琉惜睁开双眸,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宫中的陌生帷帐,脑袋空白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她动一动身子想起来梳洗,只觉得全身上下酸痛无力,腰间更是有一束缚,掀开被子一看才发现自己的纤腰还在祉禄的大掌中。

她微微动了一下他的手想让他松开自己,他便也醒来了,一向清冷深邃的黑眸中带着几分初醒的惺忪,倒是少了几分高不可及,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他很快清醒过来,眼中闪着似水的柔情。他眼睛咕噜转了一下猛然一翻身,覆身在她身上,嘴角还勾着淡淡的笑。琉惜忆起昨夜的旖旎缱绻,白皙的小脸乍然如绽放的海棠嫣红一片,那份恬静娇羞的模样让他怦然动心。

两人就这样安静的待了一会,琉惜实在是忍不住了,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声说道:“郡王爷,一会还得面圣敬茶,我得起身梳洗了!”

祉禄倒是顺从的从她身上起来,靠坐在床榻身上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生怕碰到他。她见他坐在床头竟然绕到床尾去下榻。他深知她这是女子娇羞,也是对他没有感情还在怕他,倒也不戳穿,只是好笑的看着她。

见她一下床就想跑得离他远远的,他忽得伸出大手拉住她的手肘发力,稳稳得把她圈在自己怀中。他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背上,平静的说道:“琉惜,既然事情已经发展与逾期相驳,可能这样也是上天的安排,我们以后就尝试着就好好的相处吧!”

琉惜的后背一直是僵硬着,她安静的听他讲完才微微挣开他的环抱,转过身逼着自己坚强与他对视,生硬的开口道:“郡王爷的意思是,以后要跟琉惜一起,好好过日子吗?”

四目相对,两人的神色皆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严肃。

“嗯,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看看花开花落,日月更替,生两个孩子……。”

“那,公冶小姐呢?”她很认真的问他。

“那,殷池风呢?”他也认真的反问。

两人相视一会,不由得噗呲一声笑了。

祉禄拉过她的手,叹了口气道:“我们不要纠结于过去了,先把当下的日子过好,好吗?我母后早薨,父皇连带怨恨我,家中叔伯兄弟皆各有所图阴谋围绕,虽然幸得皇姐庇护关爱,但是我并不懂得什么是家人的和睦温馨。琉惜,你对陌生的人都能伸手搭救,那么,你能不能也用你的仁善温暖,渡一下我这个不懂爱的人?”

有时候,人往往就是这样,能将自己的仁善之心放到陌生的身上,会为他们的不幸难过,哀伤,为他们伸手相助,但是对于认识的人,却缺乏那么一点用心。

她没想到,一向孤傲狂妄的祉禄,会露出这种卑微哀求的情绪。

对于琉惜而言,自从那天与殷池风谈过以后,两人确实已经是过去了,加上九公主的赐婚除了没有下旨基本是定了的,他们两个算是彻底了断过往。

但是公冶世容于祉禄而言,却是没有断却的过去!

琉惜定定的看着祉禄,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怎么做了。事到如今,不管两人有没有感情,他们都已经完完全全结为夫妇。

原本她想着,倘若见到殷池风,他真的已经不想履行以前的誓言,不愿意娶她了,那她的感情已经没有了希望,干脆就成全祉禄和世容。她,死也不穿上那金丝锦绣的喜服。

一切的发展偏离了她的预期,受伤醒来后祉禄对她的的关心她可以视为是他心中的愧疚,但是他跟她说要收回心,嫁给他。

她不知道他这是在图谋着什么,但是她看着他说话模样,直觉他现在的言语是真诚的。或许,她应该尝试着信他一次,也尝试着给自己一个机会开始新的生活。

不管未来如何,至少活好当下!

殿外宫婢见他们迟迟未唤侍候梳洗,已经开始叫起:“郡王爷,郡王妃,今早陛下退朝后需得面圣谢恩,切勿忘乎!”

“进。”

宫婢端着洗漱的用具,今日早朝的礼服、配饰整齐有序的穿入寝殿,祉禄牵着琉惜从就寝内室中缓步走出来,又轻扶着她坐下后搬了凳子到她后面就坐。

他们两人在梳妆,有两个宫婢开始入内室收拾洒扫,祉禄唤住了她们,面色不改道:“枕头下的结发跟将元帕一起收好,后续本王要取回去。”

原来他昨夜没醉,否则他怎么知道她将那红丝结发放到了枕头下面!

他透过她面前的铜镜,瞧着她脸色逐渐绯红,心下顽心顿起,推开正在给他绾发的宫婢,走到她身后附身在她耳边道:“你夫君再怎么多喝,也不会忘记昨夜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那结发,是你我夫妻定情的证物,回去我还得将它结好,装入你我佩戴的香囊之中。”

“好啦!”琉惜瞧他那没点整形嬉笑的样子,无奈的道了一句,又让人将他请回去好生梳妆。

两人更换好礼服到皇帝跟前的时候,皇帝已经下朝半个时辰了,晁宴没有意外的随驾在一侧,之前他们没想到,沐方朔和长公主,以及公冶世鸿都在殿内。

第十七章

祉禄牵引着琉惜缓缓步入庄严宏伟的大殿,尾随在身后的侍官稳稳的端着一杯热茶,见两人行过大礼,方才将热茶端上基座,跪候皇帝饮用。

皇帝看着琉惜端庄踏入宫殿,落落大方的朝自己行完大礼,软糯温婉的声音中却带着不卑不亢的淡然自处模样,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美娇人,知书达礼的,谁人看了不怜爱?

他伸手端起那雕着游龙的盘子上的茶杯,拂开杯中茶叶抿了一口,这才开口道:“免礼吧,来人,给郡王妃赐座吧!”

满殿之内,除却皇帝高坐在上,唯有长公主与鸿儒博士沐方朔赐坐于堂上,连素来深受皇宠的晁晏,都侧立于一旁。皇帝忽然开口,给一个新进门的郡王妃子赐座,着实是让殿上众人一惊。

琉惜一脸惊愕的看着身侧的祉禄,他朝她柔情一笑点点头,又朝皇帝躬身谢恩:“儿臣谢父皇垂怜琉惜!”

沐方朔看着祉禄默默退到自己女儿的身后静候,深知他对自己女儿爱惜备至,心中大石算是放下。为人父母,爱自己的子女总是胜过一切。

皇帝环顾四周,拂了拂宽袖,一侧恭候圣意的晁晏随即开口道:“陛下思贤,求治在亲民之吏端重循良,教忠励资,敬之忱聿。今有雍原郡沐氏,褆躬淳厚,垂训端严,实为天下贤良,特加封赏,赐太傅职,盼能克承清白之风,嘉兹报政,用慰显扬之志,畀以殊荣。”

场上诸位,皆跪俯聆听圣谕。

沐方朔面色平淡的听完后再三叩首,谢过皇恩,又一脸平静的回座。他的模样,告诉了众人这并不是意外。

琉惜呆滞的看着父亲,心中百味交杂。

如果不是因为不放心她,三谢皇恩宣召拒不入仕的父亲,又怎会接受陛下封赏的官职,于近半百之年踏入官场这可怕的旋流之中。

祉禄瞧出她眼底那淡淡的阴郁,心头一紧,暗暗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心,示意她不必过多担忧。

皇帝作为君父,问了几句琉惜可还习惯京中生活,又说了几句自家皇儿素来乖张,让她切勿忧怕,得了委屈直管寻自己为她做主的话。

当下临近年关,皇帝提了几句关于年关宫宴的事情,又觉身上精神不济,也就失了继续谈话的兴致,支起手肘放在龙椅把守上,微微揉了揉额头。站在龙座背后侍驾的忠靖见他这番模样,不动声色的朝着安华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们该退下了。

安华起身正欲告退,皇帝又忽然接着吩咐道:“安华,你虽说对皇室宗亲甚是熟悉,但是禁中事宜还是要多与世鸿沟通商议,知否?”

“诺!”安华闷闷的应了声,心中不由嘀咕,这宫中盛宴素来繁杂,近几年,这宫宴素来是由张管宗族事务的沚祯来筹办,也不知皇帝怎的想起来让她与公冶子筹办。

众人见安华告退,也都随之起身附议离去。

一出宫殿,琉惜不由得挣脱祉禄的大手,快步到自己父亲的身侧,扯着他宽袖的一角略微哽咽道:“父亲何苦为了女儿如此!”

沐方朔任由她扯着自己的衣袍一角,眼角含笑道:“都是我朝郡王的王妃了,怎得还如此任性,这处是禁中皇宫,让人见着你这扯着父亲衣袍眼角含泪的样子,他日你还怎么建立起自己的威仪?”

“在父亲面前,琉惜永远只是您的孩子!”琉惜忍不住,还是抽泣了一下。

祉禄从身后拥住她的双肩,安抚的拍了拍,低声道:“此地终不是叙旧的好地方,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从前头折返回来的安华,见状也开口道:“是啊,宫中人口繁杂,我们先回昶园再好好聊聊!”

女儿家总是好说话,安华很快劝住了琉惜的情绪,两人相互牵着缓缓朝宫门走去。后头的祉禄和沐方朔两人立于原处,祉禄朝他行了个礼躬身道:“不知岳父大人今日可有时间,祉禄望能拜见一叙。”

“郡王过谦了,臣随时恭候!”沐方朔微微颔首还礼。

公冶子身兼京中防治事宜,此时不便离宫,便只送他们到宫门。他看出安华其实对于他并不亲近,可他却不知道怎么告诉他,其实陛下有意将她嫁入公冶家这个事实。

第十八章

昶园的客房厅室里,祉禄与沐方朔对视而坐,随侍的仆从将茶炉和茶点端入室中便退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以后,祉禄挽起袖子主动煮起了茶,他一边做着手上的功夫,一边开口,语气平静听不出有任何异样情绪:“岳父如若能叫小婿一声重华,小婿心中甚喜!”

“郡王贵胄,朔不敢僭越。”沐方朔摇了摇头,仍是不想去僭越礼法。

“室中无天下,你我皆是陛下臣子,又何来僭越一说呢。”祉禄将烧好的水冲入茶壶中,茶叶在热水中点点绽开,茶香在房中四溢,清清悠悠的香气诱人心神。

到底是上好的茶。

“想必皎皎前段时间在乐陵一事中遇险的事情,岳父大人虽不提及,但也是知晓清楚了。”祉禄将沏好的第一杯茶,放到沐方朔面前,语带歉意道:“前些日子一直忙,至此今日才有空与岳父好好一谈,这茶,算是祉禄赔罪,没能照顾好皎皎。”

沐方朔看了他一眼,举杯抿了一口算是受了他的歉。他没有继续自己女儿受伤的事宜,也深知他此番绝不是来谈儿女情谊,便直接切入了正题道:“我年少曾接陛下恩诏入宫,前头摆着的,便是如今晁执令的位置尊荣,可我与陛下在文德殿中长谈一夜,终是在次日天明转身离去,重华可知为何?”

“岳父那一夜与父皇的长谈,是举朝这么多年来无数人想要知晓的秘密。有人说是岳父冲撞了父皇,被迫离京,远离禁中,可在祉禄看来,绝非如此。岳父鸿儒大士,眼观清明,父皇一直宏愿天下大治,又怎会是听不得忠言之人。”祉禄言罢沉思良久,终究是不解。

“还望岳父明言。”

他既然开了这个头,那么此事便是可以告知于他的。

沐方朔放下手中杯子,重衣襟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筒,取出里面已经变色的黄绸递给祉禄,示意他打开。

黄绸虽然陈旧,但上面浓墨所书的字仍是清晰:世卿世禄,其何有殊。

那笔触肆意而苍劲,凌冽却圆润,是他所熟悉的,皇帝的手书。

祉禄微微惊愕,他深知皇帝随着年迈渐渐已经无法管控朝政,此前政事基本由凤池所掌,皇权已有旁落之势,否则又怎么会有长清县那桩冤事?后来晁晏出现深得皇帝赏识,又因长公主的关系晋升极快,得皇帝特赐空缺百年的中书监执令一职,这才分了凤池的政权。

近些年来皇帝虽然与世族世卿表面融洽,但实质关系早已如紧绷的弦,一旦有什么触碰就很容易,断。

可是祉禄万万没想到,表面上早已厌政的父皇,早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有要拔掉世族这颗獠牙的决心。

“陛下聪慧,虽然早有此心思,但是举朝上下,大小官员,谁人不是大族出身?牵一发,动全身啊!”沐方朔忆起那夜的长谈,眼中亮起了闪烁人心的光芒。

“那夜,我本意是想陛下辞去恩令,不愿踏入这昏暗的官场。但是还不及开口,陛下便问我,可有与他一同改变这浑浊朝政之心。”

那时候的他,正是少年才俊,有一身肝胆热血,为人淡薄耿直却又胆识过人,情愿直面圣颜也不将就委屈。可当他听到陛下的那句话,却哽咽了很久。

那夜他们摒弃了君臣之别,如儒学之友,谈尽天下弊端国之病根,言语激昂甚至仰头长叹垂首痛骂。

现如今年老的宫人们甚至还记得那一夜的情景,皇帝与鸿儒学士在文德殿中密谈,整个殿中一夜灯火长明,不时传出两人慷慨激昂的言笑怒骂之声。次日一早,陛下在朝中百官入朝候驾时竟然让忠靖公公宣退。

那是皇上登基以来唯一的一次罢朝。

沐方朔看着眼前的祉禄,他一直觉得祉禄与皇帝神似,每次看到他,他都能想起那一夜两人是大谈天下的场景。他接回那黄绸小心谨慎的折叠好来放回竹筒之内,低声道:“陛下此生宏愿便是能够大治天下,废除世卿世禄,选贤任能。他那夜告知于我,现下朝堂不稳,待时机一至,便会恩召于我。”

他将小竹筒收回衣襟,双眸好似能辩世间真伪的明镜一般,直直照射着祉禄,“重华,你那夜以皎皎的不忍远离父母来恳求我留在京中,是不是晁晏的意思?你告诉我,晁晏是不是一直在辅佐于你,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堆砌着那副能上青霄极座的云梯。”

祉禄整理了自己的衣襟宽袖,正襟危坐,毫不含糊的回答他:“是。”

“为什么要那个挑天下重担的位置?”

“曾经我只是想要那一份原本便属于我的尊荣,但是现在我也有荡清朝政浑浊,温和我朝吏治的决心。当权者,应怀柔天下,施以仁政庇护臣民。”祉禄的声音中正平和,眸中更是平稳得没有分毫变幻。

而在深宫之中,皇帝与荣亲王沚祯对弈棋盘,却心不在焉。他一局未完便已经完全没了心思去下了,放心手中的黑子便从座榻起来,摆摆手道:“有些乏了,将棋盘封了罢!”

沚祯听罢忙下座行礼告罪:“是儿臣疏忽了,六哥今日携皇嫂敬茶,父皇下朝后没有歇会,,儿臣便来叨扰父皇,是儿臣不孝!”

皇帝活动了一下身子,和颜悦色的道:“怎么又扯到你不孝了,是朕老了,精神也跟不上了。你先退下吧,明日再来下完这一盘棋。”

等沚祯退了出去,皇帝让忠靖侍候更衣时,才道:“忠靖,你说这祉禄是什么本事能够让沐方朔亲自来寻朕要恩诏出仕?”

忠靖一边侍候着他褪去厚重龙袍,一边低声回道:“郡王爷素来便是潜渊龙凤,那本事,又怎是奴才能瞧得出来的。”

皇帝躺在御榻上,眯了眯眼盯着忠靖,笑骂道:“你这老油腔,真是八面玲珑。朕要歇会,你去一趟昶园宣召,让安华今夜入宫一趟。”

“诺!”

忠靖允了声,将帷帐放好,又为皇帝点了息神香,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第十九章

夜色的轻纱已渐渐落下,稀疏的星子在朦胧的夜空中开始闪烁,幽幽如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悄然而又冷漠地窥探世事。

安华奉召入宫,心下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直心神不宁。她步至文德殿外,见晁晏披着夜色负手立在凭栏边上,微仰着头陷入沉思的模样,一时顽心大起,悄悄地走到他身后,在他耳边大叫一声。

晁晏正在思考着事情,被她这样徒然一下,整个背脊都直起僵硬,他微怒着回头正欲呵斥,见是她不由得转怒为笑,举手作礼。

“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安华睨了他一眼,“晁执令免礼。”

深知她的脾性,他知道她这是有点气恼,不由噗嗤笑出声,上前一步拉近两人距离,低声道:“公主殿下任性了,今夜值守宫禁的,是世鹄的人。”

安华听罢自知失仪,理了理衣袖正色转身离去,好似方才调皮任性的人不是她一样。晁晏看着她佯装正经,却掩盖不住红透的耳根,不由得笑的更开了。

忠靖瞧着天色暗黑还没听闻长公主殿下殿外候驾的禀报,深怕皇帝心中着急不悦,赶紧小跑出来张望,见她已到门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笑脸相迎上去:“小公主殿下万福,陛下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那我们赶紧进去吧!”

安华随着忠靖快步去了殿内,晁晏眸色深邃的看着她的背影,正欲离开,却见不远处桓王正静静瞧着他。

晁晏微微蹙眉,他现下心情繁杂,没有过多的心思应酬,便隔得远远的朝桓王做了个礼,就转身离去了。走出没两步,他忽然又想到什么,勾起嘴角回过身,朝着沚衽方向走去。

宫殿中烛火通明,私下摆放着兽性铜炉,与外边的透骨寒冷不同,室内亮如白昼,温暖如春。皇帝高座在龙椅之上,半眯着眼睛看着桌上的密报。

安华进来行礼问安,皇帝放下手中的案卷,微微放松了身子,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上基座到自己身旁。

“华儿,父皇这些年身子骨越发不好了,生死之事不过睁眼闭眼,倒也没有过多的牵挂与不舍,只是忧心你,忧心得常常夜夜难寐。”皇帝叹了一口气,语气中皆是慈父对女儿的忧虑。

因为被最为尊贵的人爱着,安华从出生到现在素来不会有所任何忧愁,因为她的愿望,总会实现。听到一直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父亲直谈生死,她忽得就红了眼眶,双膝落地伏在他的膝上,呜咽道:“父皇……,您是天子,是万岁之主,怎可言这不吉利的话语!”

“傻丫头,世上哪有万岁之寿。”皇帝抬起瘦骨嶙峋略显粗糙手,微颤却又爱怜的抚摸着她的后脑勺,语气祥和的开口道:“华儿,当年的事情父皇常常在想,倘若当时朕没有选褚家小儿,你是不是已经为人母亲,朕已经有了嫡亲外孙了。”

自从褚卫早逝她为他一身缞斩,带上素白簪花,皇帝便不再提及此事,过了这么多年他对安华的终身婚事更是闭口不谈,朝中亦无人敢论及此事。今夜他忽然提起,安华好似知道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心中不由惴惴不安起来。

她抬头看着那个掌权天下定夺生杀的人,他经历了太多的风霜,明明只是个半百之年,却已经被岁月风霜击打得苍老无比。他身形消瘦而憔悴,脖颈上有着很细细的皱纹,两鬓斑白,脸色暗淡无光,眼角上的褶皱随着他一双弯弯眯起的眼睛,显得更为深。

她心下一阵酸楚流过,眼中的泪便再也止不住,湿了龙袍的下摆。

“华儿,朕的掌上明珠,天赐珍宝。纵观普天之下,也唯有公冶世家的家主,能与你并肩齐眉。”

如果退缩,也许还来得及。可是不能,她知道父皇做这个决定,必定是经过再三的思虑,她不能再增添他肩上的重担,让他还为她操心牵挂。

“儿臣,谢父皇隆恩。”安华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的声音有所颤动。

皇帝虽然心疼她这番故作坚强的模样,却无可奈何,只得道:“婚旨稍后再行下达,宫宴和春猎的差事你与公冶世鸿一同筹办,便行个熟络先罢。”

“诺。”

安华借故夜深便退了下去,她失魂落魄的踏出宫殿,素来没有交集的殷池风便迎了上来,他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得有些担心,见礼后道:“深夜彻寒,臣下见殿下神色乏累,还是稍候一会,传暖轿过来罢!”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她记起他隶属于公冶世鸿座下,又想起陛下为何单独传旨于公冶世鸿筹办宫宴和春猎之事。

原来,他那日也与她还有晁晏茶聊时候的踌躇和犹豫,是因为知晓了皇帝的心思。不,或许是皇帝早已告知了他,这桩婚事。

“嗯,传暖轿吧!”她没有拒绝。

不消片刻,暖轿便来了,她原本有些惊讶内务府办事的速度,但是回过神来想想他既然知道自己今夜进宫,又安排了殷池风在此等候,想必这暖轿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她临上轿前环顾了四周,没有瞧见他的身影,便朝殷池风问道:“公冶子今夜可有在禁中当值?”

“回长公主殿下话,庭尉大人今夜不在宫中值守。”

又是一阵深夜寒风呼啸而过,她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貂裘斗篷,不再多言上了暖轿便让朝宫门而去。

不远处的宫屋廊道阴影下,公冶世鸿见暖轿起驾唱起,才走了出来。

阵阵寒风凉得刺骨,吹在脸上刀割一般地疼,他从她还未入宫便站在此处,一直守望。晌午风雪刚停,夜间寒风乍起,他知晓她从殿中出来必是这副模样,便让殷池风在门口守着她出来,切要让她乘暖轿出去。

其实早在十年前的秋狝猎场,她以一箭在他面前抢夺了猎兔,他便被她巾帼不让须眉的飒爽英姿所吸引,当时只是欣赏并无贪慕。

第二十章

昨夜祉禄回府得晚,为避免打扰琉惜便没有回房中就寝,在书房将就着睡了。

次日一早,琉惜起身见身侧空空,知晓他没有回房就寝,本想寻他说一下父母在京中府邸的事情,转了两圈也没瞧见人,不由心中生奇。

府中的管家见她在院中晃悠两转好似寻什么,便主动上前去问安顺便问她是否遇到了什么事情。听她寻郡王爷,便答道:“王爷今日清晨便让卓卫尉出府去了,听马滘的小厮说好似去了临天峰赏景,怕是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好端端的这是闹哪门子心情,大冬天跑去山顶赏景,不是明摆着受罪嘛。琉惜心中大叹口气,让管家备马车她要出门。

晋阳的冬天比起雍原要更为凌冽刺骨,琉惜素来怕冷,阮氏见风雪刚停并不是想她出去,刚想劝着一两句,她便倚着她,扯着她的衣袖道:“我去寻重华,也想看看那晋阳城最高的山峰是什么样的一个峭壁绝立景色,据说那里可以看到半个皇城呢!”

阮氏看她那眼中闪烁的光,一时被她弄得也说不出来拒绝她的话了,叹了口气边去给她准备斗篷手炉。

冬天的临天峰也没有什么雄伟矗立,漫山遍野皆是白雪皑皑,遮掩的厚厚雪下的雪松白桦,还是有秀立参天。琉惜披着厚厚的斗篷,手里还抱着祉禄的那件又厚又重的貂裘披风,两步一喘三步一歇的徒步在山间的阶梯,冷飕飕的寒风随着她呼吸刺得胸肺麻木钝痛。

好不容易爬到山顶,隔着灰朦的雾气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他那慵懒恣意的背影。他于亭中靠倚着一张软塌,一手撑着脑袋。倒是不知道他怎得让府兵亲卫将那沉重厚实的楠木软塌背上这高山峻岭。

她一时哭笑不得,心下安慰自己:是了是了,她夫君在京中素有威名,做事总是透着点胡乱妄为。

凉亭四面空洞,山顶的风任性的带着一点暴戾在肆意穿梭咆哮,雪松屹立在白雪之中随着凌冽的山风摇晃扭动着身子,不时发出窸窣的声音,好似在嘲讽着风对自己无力的打击。

琉惜被这股施虐大地的风吹得泪水鼻涕齐齐奔流,呼吸也不畅快起来,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貂裘披风埋首在内,犀木香气顺着她的呼吸透入心扉,她不由咬了咬牙加快步伐朝他的方向走去。

随着两人距离的缩短,她好像看到对面还有一抹熟悉的青色丽影。

是她,公冶世容。

那张面容,就犹如在这寒冬的狂风天里,由头浇下的一盆凉水,她的整个内心好似被冻得瞬间冰封,浑身的力气忽然之间一泄而尽,怀里的披风在跌落在地,她没有去捡起来的想法,只想赶紧逃离,不用再看。

卓远的视线四下扫动,不经意的瞧见正欲转身离去的她,一时惊慌起来快步走去并大声道:“属下拜见王妃!”

祉禄闻声轻颤,不可置信的回头恰好瞧见她决绝的转身,那种感觉,就如同原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远离自己,难受的紧。

他从榻上一跃而起,来不及去穿上鞋子,飞奔着走到她身后伸手一把拉过她,轻喘着气道:“这么冷的天,怎么突然到这山顶上来。”

她的手臂被扯得生疼,心中委屈到了极点也不去强做忍受,闷哼了一声。

知她素来对自己的情绪管控的紧,就算疼得厉害也不会轻易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也是话留三分。祉禄闻她出声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方才紧张鲁莽怕是伤了她,慌忙去撸起她的衣袖见只是一点淤青,又想到她身上的伤刚痊愈不知会不会有影响,伸手就想去扯她的衣襟。

琉惜好似知道了他的想法,连忙推开他自己又后退两步,娇羞生怒道:“这大庭广众之下请王爷自重!”

被她这一声轻喝拉回了些神智,他上前两步轻轻拥抱住她,又松开,为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微微笑道:“是我的鲁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还不是很习惯他的温柔,她又羞红了耳根垂下眸子,恰好见着他没穿靴子站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大惊一声忙拉着他回到亭中。

“见过穰平王妃!”公冶世容立起身,朝琉惜恭敬得行了个礼。

“世容姐姐快快平身吧!”

公冶世容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京中的女子闺友,虽然曾是自己夫君的青梅竹马甚至是心中所爱,但是她还是无法平静的接受那一份见礼。

侍从见他们三人落座,忙递上一张厚厚的裘皮小被包住祉禄的双脚,又拿来两个小脚炉,放到他裹得厚厚的脚下。

祉禄瞧卓远双手抱着自己的那原本在府中的貂裘披风,可双脚刚恢复了些暖意,不想动了,便微微侧眸吩咐卓远:“山峰顶上风大天寒,还不给王妃多加一件披风。”

他这一番颇有讨好意味的动作,让世容惊讶的很,不由得多加打量眼前的琉惜。

三人各坐在一处,不由得沉默了下来,气氛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

山峰的另一侧,公冶世鸿拎着一壶酒缓步朝他们走来,走到亭中见着沐琉惜,明显吃了一惊,行过礼后落座,又让人取来酒杯,道:“这临天峰上葬了一位铮铮好汉,王妃可知是谁?”

公冶子忽然点名与自己交谈,一时愣住了,摇摇头答道:“不知。”

能埋在这京中至高的峰顶,只怕也不是平凡人,她不知道,现下也没有什么情绪想知道。

可公冶子还是解答了她:“是曾经御赐婚旨与长公主殿下婚配的男子,前东景大将军之子,才智胆识名动天下,生擒边戎王的褚卫少将军。”

他的语气中丝毫不掩饰对已故人的钦佩。

祉禄执起一杯酒,看着琉惜一眼道:“褚卫当时身中毒箭,硬生生的撑着伤追逐逃跑的边戎王,边戎便是服了这少年将军的意志,才对我朝臣服。”

杯中酒饮尽,祉禄见风炉上的热茶沸腾,又放下手中酒杯,遣人拿了个大茶杯到了杯茶,松开脚上裹着的裘皮小被走到琉惜身旁将茶送到她身前。

琉惜坐在峰顶亭中的石凳上,无视祉禄朝她伸过来的手,目光漫不经心的流转到别处,那双眸子出奇的孤高冷傲。

公冶子忧心是自己妹妹的出现,让一直温婉的沐琉惜这般淡漠气恼,便干干的喝了一杯酒,借故禁中还有事务处理,带着自己的妹妹先告辞了。

祉禄也不勉强琉惜,将手中茶杯放到一旁,有将盖在她腿上的披风拢紧了一些便允了公冶兄妹的告辞。

没了旁人,他微微坐的放松了些,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有些好笑的看着眼前的小妻子。

“琉惜,你看看,这凌天山顶之上所一览的半个京城,那正中央,便是东景的皇城。”他的手指了指皇城的位置,又接着开口道:“临天峰上每日游赏的人无数,其中不乏想入主皇城,做着天下之主,享天下至尊的野心之人。”

“那,王爷是否也有此番心思?”琉惜忽然开口,问题犀利而直接。

祉禄看着她如若黑夜星辰的明眸,看了很久,轻启尊口道:“是。琉惜,你既为我的妻,他日也定会享无上尊荣。”

“呵。”琉惜轻自嘲,“王爷并不懂我。那些富贵尊荣于我而言如浮云,我从没有那些野心大志,亦从未将心思放在那些凌云之上。我只想相夫教子的平平静静过此一生。”

只是我们都是可怜的飞蛾,作茧自缚,无法解脱。她心里低叹,并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祉禄盯着她,知晓两人志向不同,也不气恼,只道:“皇室从无平静,唯有权势,才是安全一生的保障。”

天色又昏暗了起来,卓远忧心又有风雪来袭,前来禀报是否回府,祉禄见她脸色微白,也没有了赏景的心思,便让人收拾下山。

第二十一章

琉惜就这样保持着不冷不淡的样子,直至回到王府,仍是不搭理祉禄。

一回到王府,她便朝着祉禄行了个礼,也不等他回应就径自回房去了。阮氏一面心疼她在寒冬之中折腾半天,一面又担心她这般冷淡的模样会让祉禄心生嫌弃,到时候娶回三两个妾室就更让她心中难受,就真的是糟糕到了极点。

可阮氏毕竟人微言轻,思虑再三,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祉禄见阮氏欲言又止的神情,知她心中定是上演了几出戏曲,倒也不去点破,只吩咐让她好生照顾王妃,就朝着书房大步流星的走了。

在这事起了之后一连几日,祉禄都没有回房就寝,都是早出晚归宿在书房里头,两人好似约定好了一般,就算在府中行走都没有打过照面。对于两人的冷淡,府中已经颇有流言蜚语,道是这新晋的王妃刚进府就对王爷的行踪加以管束,以至于失了王爷的宠。

其实琉惜冷静过后想想,虽然不知他那日为何会在一大早天没亮就忽然起意上临天峰,而世容也明言只是临时起意跟随公冶子上山,或许两人并非约定好了相会。她知晓自己在这事上犯了妒,也犯了夫妻之间的忌讳——不信任。

时至今日这境地她的过错不少,她也有心挽回两人的关系,几次三番私下的打听了几回,得知他倒也没有在外面过夜,只是在书房中忙碌至更深后直接宿在书房,心中但也松了口气。

沐琉惜有一个习惯,就是早膳过后在寝室的窗边软榻上看一会书,只是近日她心里头有事,这书也看不进去了,常常怔怔的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叹气,心中只道今年寒冬怕是更甚往年。

“天气越来越冷了,不知道你父母是否能适应。”

她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不由得心中一阵窃喜,慌忙从榻上起来整理好着装,回身恭敬的行礼:“见过王爷!”

祉禄直接走到榻上落座,倒了一杯茶想喝,指尖触摸到一股冰凉感,他又伸手去摸另外一个茶杯,又是凉飕飕的感觉,他心中不由生出愠怒,面上神色也不好看起来。

琉惜绕到他面前的位子上坐下,恰好见他面色黑如锅底的样子,心下微微一颤生出几分惶恐,接着不由得想跑。天人交战,她脑袋中的最后一分理智还是让她安静的做了下来。

“心情平复了没有。”他说话还是习惯单刀直入。

沐琉惜很是镇定的摇了摇头,否认道:“琉惜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噢?这么多天没见,本王还当王妃气恼本王当日在临天峰上与世容碰面的事,未提前告知夫人!”祉禄往侧边坐了些,又靠近了她一些。

“没有。”琉惜一本正经的否认,眨了眨眼眸子又道:“近日得了本关于晋阳的风俗书籍,一时看得津津有味,便少出去走动了些。况且年关将至,王爷定是事务繁多,琉惜一介女子不知朝堂皇室风云,还是少去打扰王爷。”

他看着她这装得栩栩生动的一脸真诚却是在此跟他胡扯,当真是既好气又好笑。他起身走动到她身后,猛地弯腰把手架到她腋下,从后面将她一把搂住,清俊逸朗的脸庞恶意在她脖子里磨蹭着,心中一股燥热横生,又想把她抱起来,吓得她慌忙反手去推道:“现下还是大白天,四周还有侍婢呢!”

“夫人的意思是,晚上就可以吗?”他被她推开也不去愤恼,只是顺势将她放开,蹲在她旁边握住她那双软弱无骨的小手,又眯了眯眼睛将这让人听了都红耳根子的的话平静的说出口。

他见琉惜耳根子越发红了的模样,心中知晓这事也算翻篇了,才收敛了方才的轻浮,“关于皇姐之前的那桩婚事,琉惜你也知晓了,那夜我是临时接到公冶子的消息让我去临天峰,是因为陛下前些日子召见公冶子的时候便已经定下皇姐与公冶子的婚事。世鸿素来敬佩褚卫,那夜睡不着天没亮就带着酒菜去他墓前祭祀,不知怎的世容也跟着他上了山,便于我在亭中一起等候他哥哥。”

虽然她早就知晓自己误会了祉禄,但是听他说这整件事的由来,还是觉得心中惭愧,眼眶跟着红了起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皎皎,我说过,你我既然结为夫妻,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他轻轻地抚了抚她的手背,低垂着的脸庞瞧不见他的神情,只是话语轻和含着少有的柔情。

无论是皇室之中还是朝堂之上,多的是赌徒,所遇到的事无论筹划再好都不过是一场赌博,那些混得风生水起的人总是的以好运自谦,可是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好运与巧合,不过都是多重辗转思虑之后的才做出的决定,最终赌赢了这一切罢了。可无论是世人还是转读流传青史的后人,都是从不问过程只看结果,这其中的艰辛从来都是只有自己知晓。

文德殿内,公冶子将春节宫宴的名单递交与皇帝过目,皇帝看过后神情丝毫没有变化,只是示意忠靖将奏本递给晁晏。

晁晏细细看完上面名单,与公冶世鸿对视一眼后将奏本放到一侧,又拿起案上的另一封奏本,躬了躬身朝着皇帝道:“陛下,荣亲王今早递来一封奏本,是关于年前乐陵郡长清县平反一案中褚融将军与瑞王爷的判决,因这二人身份特殊,荣亲王恭请陛下发下圣断。”

昨夜安华前去荣亲王府邸叙旧了一番,其目的倒也简单,就是关于瑞王的判决可有下发,禁足令是否延续到年后。

可这是涉及皇室争权的丑闻,有损皇室体面,兹事体大,沚祯也不敢妄下判决。两人商议无果,又连夜去了晁晏的府邸,这一封奏折,便是在晁晏的授意下所写。

沚祯离开晁晏府邸前,颇有深意的看了安华晁晏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也不去说穿什么。

第二十二章

在这权谋战场中,不是善谋用人,便是被人利用。这些道理沚衽素来知道,只是他无心斗争,自也不会去捅穿这一层面上的安宁,既然只是举手之劳,又何不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乐陵郡的事是安华和祉禄还有公冶子去办的差,这三人,一位是得皇帝极宠的嫡女,一位是东景皇朝除去皇室最地位最为高的世家,还有一位,是最近朝堂之上风头极盛的嫡出皇子。

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都是轻易得罪不得的。

之前沚衽一直没有想到,晁晏是安华引荐给皇帝的,换而言之,晁晏与安华即使从未被人发现过有私下往来,但是倘若动荡一起,这当朝权臣毋庸置疑也定是站在安华这边的。

而安华,作为嫡系长女,还有一个弟弟。

这风云变幻的朝堂,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安华和祉禄占据了一席之地,一席重要之地。

如今瑞王大损其势,桓王却在瑞王的这场堕马之中没有占据任何好处,反倒是仍旧没有一丝动静,阴沉的让人不由心里惊颤。

沚衽当夜从晁晏府邸出来,抬头看着被重云遮住的明月,不由得叹了口气:这看似平静的朝势,又要变了。

端坐在龙座之上的皇帝闭了闭眼,又开口道:“晁晏,此事你如何看法?”

“臣下以为,此事乃褚融将军过失,可将军毕竟是为我朝建立边境军威有功,其子褚卫少将军,更是降服边戎有功,不宜……斩杀。”晁晏微微抬眸看了看皇帝,见他神色依旧,方才继续道:“瑞王爷虽为将军外甥,可毕竟是皇帝亲子,如若过于苛责不免有失慈父之情,亦会损皇室颜面。”

皇帝的眼眸更加眯紧了点,口中吐出一句话,不带丝毫温热,冰凉如水:“不必忌讳,直言即可。”

“臣下建议,将祝融将军褫夺京中一切职务,收其兵权,三族之内所有家子削职为民,留其护国忠勇侯之爵位,恩赐其留守京中颐养天年。”晁晏躬身俯首,大胆直言。

听到想听的话,皇帝放软了身子,又恢复了往日慵懒的模样,“嗯,晁爱卿言之有理,褚融的事就按照爱卿所言去办吧。关于瑞王,毕竟是天家皇子,虽与褚融为甥舅关系,但那时他还是襁褓婴儿,强加之罪也实属无辜,但作为皇子又职属军中却监管不力不得不罚。”

皇帝顿了顿,忽然将视线朝向公冶世鸿道:“公冶,你说,这瑞王如何处置为好啊。”

公冶世鸿微微蹙了蹙眉头,躬身垂眸道:“瑞王爷为我朝镇守疆域,屡次击退犯我边境的流军,身上多有军功,还望陛下功过相抵,勿让军中将士心中有所惶恐!”

无论是褚融还是瑞王,都是军中一步步走出来的铁血硬汉,在军中颇有声望,关系复杂,一旦两个一起拔除,极其容易动摇根基,造成军心不稳。

这,才是皇帝心中所忧虑的事情。

他面色平静的听完公冶世鸿的话,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就着公冶世鸿的话顺势而下:“爱卿言之有理。传旨,瑞王在军中身为镇军参将,未能及时发现军中舞弊专权、遮蔽天听之事,寒天下百姓之心。今革去瑞王镇军参将一职,王爵不更,留用京中静思己过。”

晁晏与公冶子听罢圣谕皆俯身叩首,口中念道:“陛下圣明!”

半晌,皇帝忽然又道:“尚书台笔录再书一旨:惠贵妃褚氏深沐皇恩,却无尽心训幼教子,至于今皇四子沚袺玩忽职守愧对朕之厚望,其失慈母之风亦有愧于贵妃之位,今令褚氏上缴暂管后宫之凤印,降为惠妃,以儆效尤。忠靖,你亲自如宣昭。”

自古母凭子贵,皇室之中更是讲究,如今瑞王有了过错,惠贵妃自然会受到牵连。帝王天家,最是无情。

这案子判了下来,安华和公冶子才放心的将褚融和瑞王的名字加进去宫宴名单中,而沚祯无疑也松了口气。当天中午他刚好无事,便进宫去看看,一来急于探听一番这个案子的情况,二来也是知晓后宫变动,忧心慧贵妃会刁难自己母妃。

行至文德殿附近,瞧见殷池风呆愣着现在门口,刚要上前打个照面,反而惊得他回了神,拉着自己去演武场比试一番。

常在皇帝面前行走,对于御前的人沚祯倒是熟悉,加上殷池风与他年纪相差不大,他们便常常凑到一处比武相会。其实说是比武相会,多半都是殷池风教他一些武学技巧。

而这一整天,穰平王府倒是平静异常,祉禄难得一整天都不出去厮混,一直窝在寝室里头懒洋洋的也不起身。琉惜劝了两次,他听得烦了干脆抓着杯子连头捂住。

知道他素来都是任性随意惯了,琉惜也不再多加口舌,转身就要出去,却见卓远急急忙忙跑过来,两人在转角处相遇,差点撞到了一起。

“属下拜见王妃!”

“卓远将军快快免礼,何事如此惊慌?”琉惜站稳身子,一脸惊吓的看着他。

“是禁中传来消息,陛下召见先生和公冶子时忽然胸口疼痛,咯血了。”

琉惜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神情略略呆滞道:“陛下……上次见父皇时,父皇精神仍是抖擞,怎么会忽然就咯血了!”

话一说完,她又猛然转身跑回房中,只是刚转个弯,就看到原来窝在被窝里不愿起床的人,一脸阴沉不定的站在门口。

祉禄看到琉惜,有看着屋外飞扬着的雪花,伸手轻轻将她带入房中,开口道:“更衣。卓远你去昶园知会一声,本王在宫门前等长公主车驾。”

临近年关,各属国使臣不日将至,皇帝在这时候不能有疏忽。

这是琉惜第一次替他更衣,也是第一次细细着看清他的身子,后心有一处一指宽的伤疤,就如同她胸口那处一样,一看就知是深入皮肉才会造成的。

她忽然忘记了手上的动作,轻轻抚摸着那处,“当时……是不是很疼?”

他透过铜镜凝视着她,风轻云淡的回道:“当时才六七岁,晚上睡觉被人用小刀扎了一下,幸好当夜皇姐做噩梦来寻我,及时发现了。如若你要问我疼不疼,我真是不大记得了。”

他的儿时,她听长公主说过,年幼的他只身一人在皇宫那四年,那是一段没有任何阳光的黑暗岁月,孤苦无依,危机四伏,好好活着都是一种奢望,根本没有美好。

她心疼的抱住他精瘦却笔直的腰身,小脸贴在他的后心处,轻声道:“我跟你一起进宫。”

“琉惜,你听我说……”他握住她圈着自己的双手,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抢了话:“我们是夫妻!”

结发为夫妻,无论从前如何,往后,她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了。

第二十三章

未央殿内,皇帝半卧在花梨木精雕细致刻的龙榻上,他的脸色有些灰白,御医跪在床边的榻板上正专心的听脉,祉禄牵着琉惜的小手跟在安华身后,安静的站立在一旁。

不多时,门外传来通报:“陛下,桓王殿下与瑞王殿下门后候驾!”

从他们进来到现在,门外已经陆续来了一群人,只是皇帝一直不吱声,守在门口的侍卫和内监都不敢轻易放他们入内。

待御医诊好脉,安华便急匆匆上前道:“陛下情况如何?”

“回长公主殿下,陛下这是积劳成疾,加上寒冬来临时一时不慎,让邪寒侵入了体内,积压着爆发出来便咯血了。”

“一时不慎?”安华一脸阴沉的转身看向忠靖,声音是众人都没有听过的阴森低寒:“忠靖公公,倒是侍奉的好。”

动动脑子,都知道这是嘲讽。忠靖公公知晓安华这是动了怒,不由得背后凉飕飕的,忙跪下膝行至皇帝跟前,猛的磕头泣道:“老奴,老奴没能照顾好陛下,不求陛下开恩,只求能给老奴一个赎罪机会,照顾陛下安康后自会自裁!”

琉惜安静的看着安华的背影,只觉得她的脊梁挺得很直,头微微昂着,这种孤高冷傲的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

祉禄朝她又挨近了一点,低声在她耳边用只能让她听清的声音道:“皇姐素来有权掌天下的魄力,倘若不是生为女子,只怕早已是那东宫,早已有主。”

皇帝无奈的看着怒中的爱女,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跟他没有关系,是前段时间朕睡不着,去了几次昭阳宫。”

昭阳宫,是先皇后所住的宫殿,期中的含光殿,更是皇帝与他的皇后所有回忆的所在。据传皇帝和皇后在那含光殿内以夫妻相称,没有君臣天下,就如同平常百姓一般平静安宁。

那含光殿,更是在先皇后薨逝后被皇帝封锁,除去两位洒扫的宫人和长女安华,不许任何人进去,就连祉禄,都只有祭祀的那一天,才能进入。

皇帝看着安华还要发作的样子,本想佯作疲倦让她退下,却忽然想起来什么,朝琉惜招了招人让她上前:“穰平王妃,到朕跟前来。”

“诺!”

沐琉惜垂首上前,缓步到方才御医跪着请脉的位置上跪下,一副乖巧恭顺聆听圣意的模样。

“抬起头来。”皇帝又开口道。

安华和祉禄隔着几步之遥,只见皇帝微微俯身在琉惜耳边轻言着什么,却听不见话中内容。两人大眼瞪小眼的一脸不解,本想着等出宫后再问那恭听者本人,却见一直躬身垂首的琉惜猛然直起腰身,一脸惊吓的模样,越发勾起他们的好奇心。

看穿两人心思的皇帝眯了眯眼,朝着他们开口,话却是对众人说的:“穰平王妃,朕方才对你说的话,你需得牢牢记刻在心中,没到朕告知你的那一天,谁都不能说。”

琉惜耳边还回荡着皇帝方才的话语,浑身打颤,满眼尽是荒乱。

祉禄虽不知皇帝方才是说了什么,但是他却知道,那几句话让琉惜陷入了无尽的恐怖之中。他微蹙着眉紧盯着她,见她浑身僵硬失神的模样,唯恐她圣驾之前失仪,忙跪下高呼:“儿臣谨遵父皇圣谕。”

他的声音唤醒了琉惜,她一愣一愣的跟着跪俯顿首,呆呆的跟着开口:“儿臣……谨遵圣谕。”

殿内氛围重重,殿外亦是暗流汹涌。

刚被降位的慧妃和瑞王一语不发的站在不起眼的一侧,甚至还不如其他不出众的皇子和妃子站的显眼,后宫之中圣宠正隆的德贵妃,与其子桓王端端的站在大门口,两人低语着什么。

与母亲一同缓缓来迟的荣亲王见殿前热闹,本想回避,他们母子二人素来不爱在后宫出众。

“沚祯留步。”沚祯正扶着自己母妃欲转身离去,背后忽然传来瑞王的声音,瞬间引来众人目光。

沚祯的母妃虽然出身卑微,但是他却与皇帝极为亲近,更是朝中唯一一位亲王,甚至手中掌控皇室宗亲刑狱案件审理的禁庭司镇府一职,也算是引得宗亲忌惮。

瑞王松开一直紧握着的自己母妃的手,昂首挺胸的阔步朝沚祯走去,行至他身前数步之时,忽然恭敬的躬身朝愉妃行礼:“儿臣见过愉妃娘娘。”

愉妃出身卑微,虽然儿子有所出息,但是素来胆小惯了,一直在后宫之中都备受忽视,连比自己份位还要低的妃嫔都敢在自己面前嚣张。如今一时被朝中军功压身的王爷这般恭敬,一时多有惊吓,忙扶起瑞王道:“瑞王快快请起!”

沚祯一手扶起险些陪着一起躬身作礼的母亲,一手轻轻抚着自己母亲的后背,待两人站好后有朝瑞王作揖颔首道:“沚祯见过皇兄!”

跟着走过来的惠妃朝沚祯欠了欠身,又朝着愉妃微微颔首,道:“一直没有机会正式向荣亲王拜谢当日搭救之恩!”

宫中谁人不知,惠妃出身当朝大将之门,是褚融最为宠爱的妹妹,自幼性子泼辣惯了,在宫中也是横行无忌,她仗着出身世家大族对愉妃素来轻视,可以说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在那风火正盛之时,沚祯会上奏谈起关于乐陵的案子,而不是落井下石,直接宣判。

沚祯微微楞了一下,目光转向正与桓王攀谈的晁晏,脑海中忽然浮现那夜长公主带着自己去晁晏府上的场景。

那夜他去寻长公主的时候只是晚膳之后不久,月刚上梢头。可是当他与长公主话过两圈点明来意后,长公主却将他留在府中东拉西扯的攀谈了很久,待到夜深人静,街道之上已无人影,这才拉着他轻装小驾的去了晁晏的府上。

可见他们本就不想让人知晓这事真正授意者是另有其人。在皇帝面前久了,即使没有争权夺位的念头也有了一颗七窍玲珑之心,他看着禁闭的宫门也不去多说什么,只是朝着两人和煦的笑了笑,算是应了惠妃的话。

第二十四章

新年的祭祖不比圜丘祭天时候礼仪极其隆重与繁复,新年的祭祖只是皇室宗亲的内部宗族祭礼,简单很多。

正月初一,天还未亮所有皇室宗亲便整装齐聚在太庙门前,待圣驾到后,由皇帝领着众人一齐入内对着列祖列宗配位跪拜,焚香,叩拜,其后又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祈求皇室英灵与上苍诸神护佑天下太平,来年风调雨顺。

与此同时,唱乐天下福泽的编钟鼓乐响起,礼官奠玉帛、进俎依次进行,尔后又由摩陀院道众诵读经文,晁晏替代皇帝念祭文。

一整套礼仪下来已日上三竿。在祭礼之后,皇帝率领宫中与妃嫔与子女回到宫中,大家沐浴更与过后再吃上一顿团圆斋饭寓意天家和睦,齐家治国。尔后时间便看皇帝事务安排,如无事便继续与妃子儿女齐坐一堂吃年茶唠嗑。而此时,宗室亲眷则可以回家休息,到旁晚再协同家眷进宫与皇帝拜年吃赏宴。

入了夜,五彩缤纷的烟火在大明楼前燃起,有的好似金雨飞流,有的仿佛银花朵朵,有的恰似红燕飞舞,有的又宛如孔雀开屏。

进到宴会场中,大家按照身份落座好,皇帝对大家伙说了两句祝词后朝忠靖使了个眼色,忠靖便宣歌舞入场,晚宴也算是正是开始。殿内的雕龙御座之上坐着的那位睥睨天下的王者,底下,歌舞升平,舞姬们衣袖飘荡翩翩;鸣钟击磬,乐声纯粹悠扬。

舞姬们姣好的身姿仿佛随风飘舞的杨柳,婀娜多姿,有仿若随着流水跌宕沉浮的桃花花瓣,精彩的舞步,妖娆的面容,美不胜收。幽深宫禁之内,糜烂与纸醉金迷,足以将不定的人性腐朽殆尽。

陛下从中午起就一直跟大家坐一起,本就身体抱恙强撑了一天完成祭天大典后又听朝臣祝贺,撑到晚上夜宴本就没有多少精力,面色青灰,朝大伙敬了杯酒,便让沚祯和桓王招待来使,自己则回宫就寝了。

祉禄坐的位置比祉禄靠后半个身子,垂在膝上的手忽然伸出一只,轻轻拉住祉禄宽大的衣袖一角,荒乱忐忑的心仿佛在拽住那一角衣袍的时候找到了依靠,瞬间安定了下来。

衣袍微微动了动,修长的手朝她伸了过来,十指交叠,他温热宽厚的掌心包裹着她略微冰凉的手。那是誓言要牵着她走这此后一生慰藉,琉惜悄悄使力,牢牢地回握住他的手,贪婪的汲取着他掌心绵绵不绝的暖意。

手中感受她力量的变化,祉禄微微侧过面容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俯下头在她耳旁轻语道:“怎么,凉了吗?”

她微微摇了摇头。

“那是,”他环顾殿上朝堂众臣、世家大族、皇室宗亲座无虚席,又回首低垂着在她耳边问道:“那是,惊慌?”

她耳根微微红了一些,还是固执着摇了摇头。

旁边有人换了他一声,来人是宗室中的一位叔伯辈分,是来敬酒唠嗑的。宽袍下的手抚了抚她的手背,低声朝她说了一句:“别怕,我在。”便不得不去应酬来者。

一墙宫门隔开了殿中的热闹喧嚣,门外的丹陛台下,公冶世鸿负手而立,面上并没有因新一年到来的喜悦感,他微微仰着头看着满天的星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知道,自己孤身之立的身影映在苍茫夜色中,越发显得他寂寞凄凉。

安华与他隔着有些距离,她并没有去惊扰他,只是安静的看着他挺得比直的背,心里不由叹息:这个倨傲清冷的男子,是一个人孤苦寂寞了多久。

春节盛宴过后,各属国使臣开始陆续抵达晋阳城,待到所有提前递交拜帖之禁中的使臣都完全到齐后,奉常开始与凤池一同筹备接待。

今年几乎是所有的属国都遣了所有使臣来京面圣,有些属国,甚至是由王亲自前来,队伍规模比起旧时更为浩荡。

第二十五章

正月十三,这日,初春旁晚的阳夕普照,提前清洗得一尘不染的金黄色琉璃瓦在夕阳的直射下显得格外辉煌耀眼,迎接属国来使的仪仗从大明楼一直摆到了皇宫大门。

皇帝携带所有封王的皇子立于大明楼前,基台之下百官阵列挺立,建章军护卫威武的伫立与两旁,一手叉腰一手扶刀,面容严谨的环顾着四周。众人皆整装等待晁晏与风池首辅从宫门口迎接所有使臣到来。

按照惯例,这一场夜宴只有已经束发立冠或是已经封王的皇子有份参与,安华如不是奉命筹办这差事,也不能到场。因为,每年的这一天,也是臣属国进献美人或是与东景结为秦晋之好的契机。

今年也不例外。

南羌早在入冬递上拜帖时便已经上表,羌王最为疼爱的公主柯拔索玛已达二八之年,素来倾慕东景文化,望能前来与东景结亲。

南羌早在百年以前便臣服与东景,但是在先帝时期曾挑起过多次战争,后被朝廷发出十万大军镇压,屠灭了他们过半数的暴乱军民。当时的羌王独立的梦想破灭,虽杀了当时储君以给禁中交代算是平息此事,但自己也很快郁郁而终。

后来继承王位的小儿子素来软弱,自继位起就一直战战兢兢,多次向皇帝进献珠宝美人,自幼女出生后更是一直观望禁中情况,一心想把幼女培养起来嫁给东景的太子。只是可惜皇帝一直不立储,女儿随着年纪增长也等不了太久了。

当夜酒宴正盛时,南羌使臣起身走到中间,朝皇帝恭敬行礼后道:“皇帝陛下,我南羌索玛公主为庆贺天朝新年学习了一支舞蹈,想让陛下鉴赏一番,不知陛下可能允许她入殿进舞。”

酒已三巡有余,皇帝微酣的眯着眼睛,宽袖一拂,道:“准。”

南羌服饰与东景的广袖长裙衣袂飘然不同,柯拔索玛一身耀眼石榴红的紧身胡服,勾勒出婀娜健美的身体曲线,过腰长发编成细辫子发式,额上金银挂链的正中间一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彰显出的是让人勾人心魂的妖冶风情。那一双明亮的眼眸,有意无意地落在难得安静沉稳的祉禄身上。

她再来之前便听过这位禁中的混世魔王名号,因为唯一的嫡出皇子,虽不得皇帝圣心,但因着他的身份以及盛宠正浓的姐姐,他还是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储君。

他,也是南羌王孤注一掷的目标。

安华坐在御座下首的位置,那个位置可以很好的纵观整个场面。她看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和亲公主,眉眼之间从未移开对祉禄的窥视,转过视线看了一眼沐方朔,却见他也是不动声色的观测中央起舞的娇媚人儿和自家弟弟,心中不由得一沉:怕是要横生枝节。

这是一支极度展示女子娇柔优美的舞蹈,舞姿的轻盈、飘逸、柔美、自如,那纵身飞舞转身动作,犹如边塞关外展翅鸿雁,垂眸俯身露出的光滑白皙曲项宛如垂首浮水的鸯,一举一动都动人心弦。

坐在场上的人,那个不是怀有七窍玲珑心,瞧见索玛公主的视线不时飘到祉禄身上,便知道她此番的目的就是穰平郡王。宗室亲族早已知晓此番姻缘不会落到自己家,朝中文武与世家大族更是不敢攀这门亲事,他们此刻便如同围在斗室之外的看众,三分冷眼七分嘲讽的看着上首的皇子们。

桓王何等聪慧,虽未及早得到消息,但是前后思想便知道南羌此番寓意便是接亲于禁中储君。他虽看不起南羌王的软弱,但是自身母舅家已是高句丽皇族,倘若能再得南羌支持,岂不是好上加好。

但是他迟迟未立正妃,为的便是迎公冶家的大小姐入府,让南羌最为受宠的公主位居侧妃,只怕南羌王不会有所怨愤,但足以激怒南羌军士。

南羌军士,那一个个可都是即使折手断足,只要刀剑在手便绝不退出战场半步的可怕战骨。

瑞王在朝堂之上早已输得一子不剩,他此刻已经再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休养生息静心修复自己的势力,才是他此刻要做的事情,因此他从未去正眼瞧过这位娇媚动人的公主,只是安静的吃菜喝酒。

一场盛大的晚宴,在波光暗涌以及众人阿谀奉承中进行得如火如荼。这席间觥筹交错,皇帝的垂暮与虚荣朝臣与世家大族看在眼中,已经有不少朝臣与世家大族暗中开始这场赌局,慢慢的开始为了自己与世族下注。

祉禄虽然一直没有抬头去看索玛一眼,但是他很明显的感觉到那一又一股股灼热且强烈的视线,一直锁定在自己的身上。他斜斜勾起嘴角,知晓自己已是逃脱不开这场谋算,干脆动起筷子,让自己吃饱再说。

反正他的桀骜不驯素来出了名。

自春节大宴后,他便没听下过酒宴,如不是皇室走亲便是世族盛情,早已对这山珍海味与琼浆玉液心生厌倦,更是倦怠了与人应酬假笑。自顾自的吃菜喝酒,酒足饭饱后,他担忧又有人来拉扯自己唠嗑吃酒,更怕南羌的公主换装过后来寻自己,干脆就早早向皇帝提了告退。

殿门之外,殷池风正克忠职守的站立在那里,见他出来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祉禄在殿中一直担心皇帝会做出什么举动将那个娇艳的女子强塞给自己,又气恼那女子对自己的执着表现的那么明显,心情本就不佳,出了门瞧见他便更加觉得心里不舒服,冷言冷语的开口道:“你与九妹的婚旨虽未正是下达,但是父皇已经在春节家宴的时候提起。可本王最近听闻前些日子你带九妹去宫外闹市,却让她眼角湿润着回宫,这些话要是传到父皇耳中只怕圣心不悦。”

殷池风苦笑一番,知晓他定是因为宴上索玛公主的事情心情不悦。他暗中叹了口气,忽然后悔自己为了躲避九公主的邀约而值守宫中,撞了这位爷的刀锋。

可他最近也是心情抑郁,九公主是个俏皮活跃的人,每日嚷嚷着要与他出游,无论骑马郊游还是谈诗论画皆不拒绝,只为与他培养一番情感。可他此刻心中有哪有心思去与九公主谈情?

他长叹一声,不想与祉禄有所冲突,便干脆沉默不语。

祉禄见这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不由的也没有了寻他出气的念头,干脆就拂袖离去,想着早点回府陪陪自家小妻子,希望今夜的消息不要那么快从出去,传到他家妻子的耳中。

第二十六章

欢迎各国使臣的接风盛宴过后,便是诸国像皇帝汇报这一年以来的民生政绩。

这其实是对各国的一个考验。

潜伏在暗处收罗天下密报的潜龙卫早已经将各国的大事,特别是军将异动或是民生大事逐一的在发生后即刻传递到禁中,交由皇帝过目。不过这潜龙秘卫,仅有皇帝一人知晓,一人指挥,世人并不知他们的存在,因此这就成为皇帝对公卿大臣乃至自家儿女的考量。

这世间从不怕明着相恶交恶,最可怕的就是别人已经对你洞察得一清二楚,可自己仍是一无所知。

就算是智谋卓绝的晁晏,在与皇帝一同坐在文德殿内安静的处理朝政之时,偶尔也会偷偷瞧着金龙御座之上的皇帝,心里不由得没有底。这位高深莫测的天下之主,是否也如同洞察各臣属之国一般,对于自己的所做所为早已经只晓得清清楚楚?

可朝堂局势风云突变,晁晏深知自己已经陷入泥潭之中,早已没有了退路。

自那夜见过柯拔索玛,祉禄对她莫名的心生厌恶,干脆就各国皇帝递上折子告个病假躲在府中。晋阳城的春暖来得晚,即使是春节已到,天气还是寒冷,素来眷念床榻的人得了闲,早晨自然是贪睡不起。

新年过去,陛下开了朝堂,沐方朔身为人臣比不得这矜贵郡王自然是得早早上朝。沐夫人上了年纪睡不得晚,为人又喜静不爱闹腾,与那些世家夫人素来少有走动,年关期间府中的仆人大多数被她放了假期,这府上冷冷清清的她闲着也闹心,干脆就送自己夫君上朝后就到琉惜府上去。

这日琉惜起身梳洗后如往日一般又到回过身来叫祉禄起身,两声下去见他将自己的头都埋进被窝里,也见怪不怪了,将他的被子往下扯了扯让他不至于被捂着,便吩咐侍婢小心侍候单不必唤他起来。

等祉禄睡饱醒来已是日头高起,他懒洋洋的唤来侍婢更衣洗漱,慢悠悠的询问自家王妃的去处,思索着今日带她去哪里走动一下。

“回王爷话,今日沐夫人来访,王妃与沐夫人此刻正在茶室说话!”

“哦!”

他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配合着为他更衣的婢女穿好长衫,举手之间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大变,急匆匆的大步跑了出去,留下一脸惊吓的婢女愣愣的举着他的腰封。

茶室内聊得正欢愉的两个女人被一阵猛然推开门的声响吓了一跳,沐琉惜回头见他衣冠不整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气恼,瞪了他一眼后又神色尴尬略带歉意的看了自己母亲。

祉禄自是收到她的眼色,他见她看着自己的时候面上并无冷意,心中忐忑总算放下。身后匆匆的脚步声跟了上来,方才侍候他更衣的婢女捧着他的腰封和外衣,见到这般模样不由得跪下求饶道:“是女婢没有侍候好王爷更衣,求王爷、王妃恕罪!”

还没等祉禄开口,琉惜就已经微微笑着从座上起身走到门口,到他跟前。

他以为她多半是要接过那衣服为他整装,毕竟这些事在府中也没少发生过。

就在他一脸宠溺的看着她,缓缓举起双手时,却见她突然收起面容,伸出双手展臂拉过房门,只听“啪”的一声,他还没瞧清楚什么情况,面前的门已经被重重关上了。

跪在屋檐下的婢女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内心更是惊慌,整个人抖得像个筛子一样。

祉禄忽然受了冷脸,还是再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又或者说是在信心满满的情况下受了冷脸,一时愣住了呆在那里。回过神看着跪在地板上极力卷缩的身子企图不让人注视到自己的婢女,好气又好笑的伸腿轻轻踢了她一下,低声道:“还不快来为本王更衣!”

听到动静从茶室旁边的小厨房急急忙忙走出来的阮氏,瞧着他这番模样,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后还是悄咪咪的退回厨房,把门关上后才敢轻笑出声。

茶室的门直至临近晌午才打开,琉惜拉着母亲的手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垂眸欲涕,刚一侧身欲送她出去,却看见祉禄不知从哪搬来一张大椅,正一本正经的坐在门角处看着书。

琉惜被他整得懵在原处,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却见那人一本正经的站了起来,朝沐夫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语气恭谦道:“不知岳母来府上,重华未能及时前来见礼,在此赔罪了!知晓岳母与皎皎定是有私话要说,重华不敢打扰,只能在门外恭候!”

沐夫人被他这番模样整得不由笑了出声,刚要跟他道一声告辞,却听一直在小厨房忙活的阮氏拎了个食盒上前道:“见过王爷!夫人,这是老奴做得上尧城小菜,您别嫌弃,带回去跟老爷一同尝尝!”

“岳母不留在府中用过午膳再回?”祉禄一脸惊讶模样。

“谢过王爷厚待,老爷只身在家还在等候我回去呢!”

“如此,便不耽搁岳母,下次再邀岳父岳母一同前来用膳,也算是解解皎皎思念双亲之情!”

一行人将沐夫人送到府门口,琉惜与她再三拜别后祉禄又唤来卓远,让他务必将沐夫人安全送回家中。

等沐夫人走后,琉惜也不与他说话,转身便回房的书架上抽了本书,走到床边软塌上自顾自的看书。

一直默默跟随在他们身后的阮氏对此也见怪不怪了,默默的退下,去厨房为琉惜备膳。

倒不是她有颗宽大的心,只是自打两人成亲后,祉禄偶尔做了什么荒唐的事,琉惜朝会如此冷待他,而这自幼娇生惯养的郡王爷,偏生吃这套,每次总能把人哄好。

祉禄刚要进去搅扰琉惜一番,便听到有侍婢来报:“禀王爷,长公主殿下驾临,此刻正在书房等候!”

“知道了,本王马上过去。”

此次春猎各国来使都要参与,近期安华一直为此事奔波忙碌,连以往至少两日便要寻他的习惯都生生改了。细算起来,他们好似从宫宴过后就没怎么见面了,偶尔见到,也都是插身而过打个照面。

在他书房里等候的安华,明显是遇到了急切的事情,一直在来回踱步。她一见到祉禄,便急忙开口道:“祉禄,你可知今日早朝之上,边戎使臣和高句丽使臣一同提议此次春猎与我朝来个友谊赛,分别选出一支队伍竞猎。而下了朝后,桓王更是向父皇建议今年春猎让褚融和瑞王这两位曾经在边关镇守多年的军中杀神,作为主将参与竞猎,用以震慑边陲属国。”

“桓王……会帮瑞王?”祉禄坐下后一边听着一边给安华倒了一杯茶,听到这其中几个人的名字时,不由得顿了顿动作。

他放下茶壶,微微坐散了些身子,眯了眯眼眸道:“先生当时应该在场,父皇按照习性应该会问他,那先生当时怎么答?”

“这就是我纳闷的点,先生非但没有拒绝,反而非常赞成桓王的意思。”安华一口饮尽那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两杯喝了,才接着说道:“我听宫中人说父皇与我商讨……商讨筹划春节期间事宜那夜,先生曾于瑞王座谈半夜,不知这……”

“皇姐!”祉禄忽然高声打断她,“此事日后不要提及了!”

安华注视着祉禄漆黑深眸,忽然安静了下来,她定定看了他许久,终于发现这个以往总是要自己操心善后的弟弟,或许已经不再需要自己这样细心的护他周全。

第二十七章

安华在祉禄的府中丝毫没有客气,即使事情说完了看着已经到了用膳的点儿便也不提离开的事,抽了本书就赖坐在那里。

“皇姐可是还有事儿?”祉禄靠着椅背,微微睨了一眼装模作样的安华,开口的语气不是那么的好。

“有啊。”安华一本正经的回答他。

“哦?何事?”

“我还没跟我弟媳吃午饭。”她的声音平稳,好似真的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一般。

祉禄听着她张口就来的话,不由得扯了扯嘴角,也不再搭理她。

两人相安无事的待了一会,有婢女前来传话,祉禄以为午膳备好了很快就站起了身,却听那婢女说道:“禀王爷,公冶世家家主呈拜帖来访!”

公冶子这个时候过来寻他?祉禄偏过头,面色不善的看了一眼安华,“你该不是,在躲公冶子吧?”

“这是什么话。”安华一听,瞬间从椅子上起来,理了理衣襟袖口道:“公冶子来找你定是有要事,我便不打扰你们谈事,我先去找琉惜说说话。”

说完也不等祉禄接话,脚底跟抹油一样飞快的就出门,穿鞋,转弯,快步走人。

祉禄无奈的坐会原位上,又让人端来一壶热水,重新煮了茶。他摸了摸饿得有点扁的肚子,又想到茶室里那个还没解决的事儿,不由得有些郁闷。原本他是打算午膳的时候好好哄哄自家妻子,结果访客来了一个又一个,而自己起来到现在一口饭都还没吃上。

公冶子进来室内,也不拘谨,直接就到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拿起风炉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后道:“长公主来寻你了?”

“嗯。”祉禄看着他这如在家中的模样,脸色不是很好。

“那么说来你应该已经知道今天朝堂上桓王的提议了。”

“嗯。”他靠在椅背上,斜斜的看了对面的人一眼,那眼神,好似在看一个傻子。

明知故问,素来不是公冶子的行事作风。

祉禄微微挑了挑俊眉,双眸紧紧的盯着公冶,一脸耐心十足的模样等候他说明来意。

公冶子性子素来了解他,见他这般模样也就不再客套,直接明了的说道:“陛下下朝后单独召见了我,让我此次带领一支队伍必须在竞猎中夺胜,我是来告知你,也在名单内。”

“哦?”祉禄沉思片刻怅然长叹道:“看来,父皇是要下昏旨了。”

“嗯。”公冶子放下手中把玩的茶杯,正眼对视着祉禄,面不改色的开口道:“我听摩陀院那边提了一下,估摸着婚期会定在春后,届时,你便要唤我一声姐夫了。”

祉禄举手抚了抚额头,很认真的就着公冶子的话思索了一会,“依我所见,你还是好好与皇姐培养好感情再说吧。你到时候可以就是皇姐的夫婿,依照父皇对皇姐的厚爱,你们完婚后必定得三年抱俩才能以报圣上隆恩。”

门外传来婢女的通禀,使来告知午膳已经备好,王妃已经定下在茶室进膳,来请祉禄过去。

公冶子看他慢悠悠的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装,又一脸介意嫌弃的看着他,也不介怀,跟着起身整理衣装,一副让他先行的模样。

“公冶子这是要在我府上用膳?”

“据闻穰平郡王府上的厨子曾是宫中御厨,陛下赏给长公主后又被郡王要了来,既然恰好到了午膳的点,便厚颜尝一尝了。”

祉禄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仍是神色不改的模样,忽然勾起嘴角邪魅的笑了一下道:“好啊,人多热闹。”

人多,热闹。

他说这话的时候公冶子没有意会到是什么意思,但是当他跟着祉禄即走到后院茶室,他就明白了。

这顿午膳无论厨师做的是多么的用心,味道是多么的好,桌上的四人都没有吃得很专注。四个人,各怀心事的坐在那里安静的吃着菜。

祉禄无暇去插手公冶子和自家皇姐的感情问题,他一直悄咪咪的观察着自己的小妻子,只见她大多的时候都只是端碗呆坐在那里,眼神虽然是看着那些精美的菜肴,但是举着的筷子确是凌空半晌仍是空着收回。看样子她这是毫无食欲。

只是她再怎么气恼,在他人面前也总是顾忌祉禄颜面,虽说自己的胃口不佳却总是不会忘记给他布菜。公冶子与安华两人本就心事重重,也没有在意到这点,两人心不在焉的赶紧吃完饭就告辞了。

祉禄倒是巴不得她们赶紧走,一听他们说要告辞,就赶紧的让卓远送客。

见客人离去,琉惜也干脆放下了碗筷,朝他做了个礼就往卧房走去。

被遗在饭桌上的祉禄眼巴巴的看着她即使朝自己做礼也不看自己一眼,一时也纳了闷,即使自己在她母亲面前失了礼,也不至于对自己冷淡成这个模样。他也没有了胃口,放下筷子的似乎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一些事,不由得心头跟着一沉。

他心情沉重的又提起筷子,夹了两口菜斯条慢理的吃完,才悠哉悠哉的朝着琉惜的方向走去。

正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一会还有正事要处理,还是得先把五脏庙祭好了先。

卧室的大门紧紧的关闭着,他轻轻推开了门走到最里头的,只见床上那个娇小的身子连被子都没盖,背对着自己横卧着,他看不到她的神情。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绕到她面向的那边,见她睫毛微颤眼眶红肿,知晓她方才定是哭了一场,心尖好像被什么重挫了一下酸酸疼疼得,他再也忍不住了全盘托出:“其实那天招待各属国使者的夜宴上,发生了一件事。”

祉禄一边说着一边帮她盖上被子:“南羌王的公主也来了,她是带着联姻的使命来的。那夜她当众献舞,眼神一直在看着我这边,估计连父皇都意会到了她想选我作为联姻的对象。可是我都没有正视她一眼,真的,这事儿的全过程皇姐和岳父都看到了。”

琉惜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睁开了,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看着他,红肿的眼睛吃力的想睁得大点,开口用瓮声瓮气的声音问他:“你就是不想见到她,所以才告了假不去朝堂的吗?”

“嗯,这是其一,还有就是我不希望你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南羌那边的使臣定了春猎后就回去,因此联姻的人选应该这两日就会出来,只要不是我中选,到时候即使你听到晚宴上的事情,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既然南羌的公主选中了你,那万一,陛下就是让你娶那为南羌公主呢?”

“整个晋阳城,谁人不知穰平郡王素来乖张刻薄,总是目中无人不按常理走,倘若父皇真的下旨,我抗旨就好了。看在母后和皇姐的份上,父皇不会杀我的,顶多就是削爵在冷落两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的语气平白寡淡,却让她觉得无比心安。

她微微躺平了身子,轻轻拍了拍隔壁空着的位置,“午后也没什么事情做,我们小憩一会吧?”

“好。”

他进房的时候已经让所有的侍婢都退下了,估计短时间内没有随侍的人在门外听候差遣,又看了眼在床榻上躺着拉起被子把自己包裹的只剩一双明眸的人儿,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自己更衣去履。

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担心,他也很是疲累,又刚吃了午膳到就是犯午困的时间,刚沾了床铺枕上枕头就开始瞌睡。琉惜见他鼾意已经起来,一时气急的推了推他的手臂。

午后安宁,多么和谐的氛围,这人怎么就不懂温情呢?

“怎么了?”他微睁开眸子,侧过身子将她拥入怀中,像哄个孩子似得轻轻拍着她的背,“春猎过后我便会入朝堂任职,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这种事情出现,你如若听到了什么,不许再这般藏在心里。你我是夫妻,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问我,我连争天下的事都告诉了你,便不会在隐瞒你什么。”

“那你以后如果有什么事,也不许再瞒着我了。”她的小脑袋靠着他胸口,一手搭在他精瘦的腰身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轻声开口。

“嗯,以后我会主动去告诉你。不过男女有别,我不知道什么事是你心里特别在意的,如果你心里不舒服了或者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一定要说出口,知道吗。”

祉禄从来没想过,一向端庄大方,温婉知礼的沐家大小姐,有时候就像是一个爱极爱吃醋的孩子,这一醋起来,任谁好说歹说都是行不通,倔强的像一块顽石,让人心生联席又让人气得哭笑不得。

“嗯。”她的小脑袋在他怀里蹭了一下,丝毫没有睡意,又提起话题:“皇姐来寻我的时候,面上好似带有三分羞恼,她和公冶子这是闹别扭了吗?”

他微微松开她,垂眸看了她一眼,这小女子平日里挺机灵的,怎么遇到感情问题就犯糊涂?

“公冶子为人清冷,皇姐又是热火性格的人,他们虽自幼相识但没有过于深交。父皇急于下婚旨让二人完婚,皇姐一时娇羞也是人之常情,偏生这公冶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成日忙于公务也不会私下与皇姐多多沟通交流,皇姐便是恼他每次寻自己都是公事,故意躲着他。”

“哦!”她自是读懂了他的眼神,闷闷应了声。

“我们过完年还没去拜访过晁晏先生,要不明日去他府上坐坐?但是这会不会有什么影响?”琉惜沉默了一会,忽然又开口。

“不必,我们与先生素来少有私下往来,朝中大臣只知他是皇姐举荐,皇姐于他有知遇之恩,却不知我们之间的这些关系。”

“对了,皇姐给了我一封拜帖,是世容的,她明日向来府上坐会。”她小心翼翼的看这个他,却见他听完丝毫没有什么变化。

“嗯,这府中后院之事你做主便好,公冶的竞猎名单有我的名字,明日我须得去一趟演武场。”

她听到他要参与竞猎,心中无疑有些担忧。作为妻子她定是不愿自己丈夫犯险,但是同时她也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寻常人,她不能去做他漫漫长路上的绊脚石。

“后面还有很多的事儿,趁现在琐事不多我们还有偷闲的时间,我们抓紧好好歇息!”他忽然松开她,睁着眸子邪魅一笑问道:“还是皎皎现在精力旺盛,需要为夫帮你消散一下?”

“我们还是抓紧休息吧,养精蓄锐准备后面的事儿。”她一本正经的忽略他话中的不正经,闭上眼不再搭理他。

第二十八章

皇帝最终还是决定在元宵之后再出发前往猎场。

本来推迟前去猎场一为元宵佳节皇室宗亲的团圆小聚,二是为了给足些许时间让参与竞猎的皇子们修习骑射,未免在属国面前失了皇族脸面,失了上国之尊。

可是这祉禄偏生就不是一个听话的主,只是去了一天演武场便嫌累不愿再去,懒了一天后逼得荣亲王亲自来劝。可祉禄是何许人也,纵使荣亲王怎么相劝,他都不愿意离开他的床榻半步,最终气得沚祯双耳泛红,愤愤然离去。

所幸,琉惜深知自己定是劝不动这位爷,干脆在荣亲王来后便退出房中躲得远远地,免得自己身份尴尬到时候反而不知是劝哪位王爷为好。当她听闻沚祯离去的消息,就知道连荣亲王都没法改变自家夫君的决定了,虽然这结果早是意料之中,她仍是她这夫君令人又好气又好笑。她深深叹了口气平复心情,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行贤妻之责,对自己夫君好生劝导一番。

她已经想好一肚子的劝说打算好好与他说教说教,可刚踏入房中却惊奇的看到之前还在床榻被窝中眷念不已的人此刻竟然已经起身梳洗。

“王爷这是?”她甚是不解。

“此时正是晋阳的早春仍是严寒,听闻晋阳城郊那片梅林此时开得正盛,我们也去赏赏。”祉禄一边更衣,一边吩咐着她身旁的阮氏:“阮氏,去为王妃寻件斗篷,我们今日出城去一趟。”

“诺!”阮氏领了吩咐,很快就去了偏室。

琉惜等他换好衣裳后才屏退众人,微微蹙起眉头面上略带一层忧虑问他道:“方才荣亲王来寻你习骑射你连床榻都不起,这一转头又带着我去踏早春赏梅花,这传出去可如何使得?”

“我说使得便使得。再说了,这整个京城,谁不知你夫君我……”

见他又要说那些京中对他评头论足的话,琉惜忙顺从着他道:“好了好了,不是要出去吗,我们赶紧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很是不喜欢听他将那些诋毁自己的话语。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其实他不是这样子的人。

卓远驾车的技术非常的好,马车不一会儿就出了晋阳城的大门。然而直至此时,琉惜都还不清楚,素来厌恶在寒天早起的他怎么会忽然提起要带她出来赏梅花。

他们此次出门轻装简从的,连阮氏都没带出来,只让卓远跟随着驾车。而祉禄更是鲜有的没有金冠华服,一袭素色冰蓝的绸缎锦衣外罩着素白软烟轻罗衣,腰间松松垮垮的扎着一条同色的腰带,如墨长发以一根木簪束起,越发显得姿态闲雅,只是与生俱来的那股气还是无法掩盖。

他慵懒的靠在一车厢内的椅背上,侧着面容一直看着琉惜双眼涣散的失神模样,不禁嘴角勾起。

她的心思被他猜的无一丝误差,此刻她心中满是疑惑却不愿去问他,那些个问题压在自己心中,抑郁不已。

“府中眼多口杂我才没告诉你,今早沚祯过来府上的时候手中拿的一枝梅花,是今早出门的时候遇到先生时,受先生所赠。”祉禄笑了笑,还是不想看她郁郁不展的样子。

“荣亲王遇到先生?”她微微蹙起眉头又深思片刻,“先生送他梅花就是为了让他告诉你,去桃林?”

“嗯。”他往她这边靠拢了一些,伸出手宠溺的点了点她小鼻尖甚是欣慰的说道:“先生入宫的那条路上,正好会经过沚祯的府邸,可先生入宫伴驾带梅花做什么?这城郊的梅花林中的花开得再美,也比不上宫中御花园那几株龙游梅。”

祉禄轻轻圈着她,伸出一只手挑一侧的卷帘,只见不知不觉这马车已经跑到了一片梅林之中。

马车沿着城郊的一条僻静山路缓缓前行,蜿蜒山路两旁满是不知谁人曾经种下的已有九尺高的梅花树,这梅林中的梅花种类虽颇为多,但是以红粉与雪白为主,一阵清风拂过,斑驳的零碎花瓣随着清逸幽雅的暗香飘扬在空中,与寒风嬉戏,构成一幅引人沉醉的梅海仙境图。

马车缓行了一段路,穿过梅林后来到一片幽幽竹林,高耸的翠竹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不甘于在高处孤独俯视这苍茫大地。四周静谧至极,这流动的风擦着竹子的冽冽声响越发让人觉得空旷的心慌。

连琉惜自己都没有察觉,她握着他的手微微施了点力。

祉禄微微怔了一下,想起春宴那日她悄无声息的拽着他衣袖的模样,不由得放下手中的帘子回覆在她的手上。他脑筋一转,恍然发现原来她心里不安定的时候,便会不自觉的想要去握住些东西。

清俊卓尔的脸庞忽然轻柔的笑了,他想,其实这样一种被人所依靠的感觉,真的是很好,至少让他觉得其实他在这世间仍是有人需要的,仍是有用的。他将她圈在怀里,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什么是彼此的珍惜,他开始离不开她了。

临近午时的时候,他们才到了相会的地方,那是一处幽静的密林,有一处不显眼的瓦房,门前有几位农妇在梳理农作物,角落的烟囱炊烟袅袅。

祉禄小心的扶着琉惜下了马车,牵着她的手走进了院内。那些农妇见他来了都分分放下手中的活儿与他打照面:“公子来啦,想必这位便是夫人吧!”

先前在车上她曾听祉禄稍微说了一下,在这大山之后有他数年前遣人开垦的良田数十亩,用作便是储粮。她初听时甚觉心惊,一脸恐慌的问他是否日后还会有狼烟烽火,只是见他一脸平静,直言前路漫漫有备无患。

琉惜温婉一笑,微微颔首算是回礼,那农妇憨然一笑又朝着祉禄道:“今年春天来的晚,估摸着收成不能太好。”

“无妨,往年丰收的余粮颇丰,如若粮草供给不上,可开仓补给。”祉禄忧心着山风过寒,一边替琉惜拢了拢斗篷,一边漫不经心地回话。

“诺!”农妇答了话,又说了几句他们夫妻情厚的话,这时,从另外一侧走出来一肤色黝黑身形健硕的中年男子,他见到祉禄极是欢喜,忙上前见礼后道:“公子前来也不差人来个口信,这也没备什么珍肴野味。”

卓远入院子稍稍晚了些,见状不由得略有责备:“公子和夫人长途跋涉你们也不先劝座!”

院子里里头说话的声音传到了内室,翠竹所制的门被打开了,晁晏一身粗布麻衣的走了出来,微微伸展双臂笑道:“公子定是沿路跟夫人上了一截梅林罢,这来饭时间比我预期还要长了小半个时辰。”

“先生还真是神机妙算!”祉禄背起手,慢慢悠悠的朝着晁晏方向走起。

他到了门边去履的时候,只听耳边传来晁晏低沉的声音:“重华,你怎么把王妃也带来了。”

“她不是外人。”祉禄回眸,看了琉惜一眼,又朝低声道:“先生,祉禄一生亲情寡凉,如今好不容易能得一人真心相伴,先生应该为学生感到开心!”

琉惜和卓远一同跟着祉禄和晁晏走到室内,却见卓远走到书架出搬动了机关,晁晏同时触动了另一处书架的某处,只见机关打开,书架打开后竟还有一处密室。

晁晏取了一烛台,领先着走到了密室之中。琉惜深知他们这是要谈极为重要的事情,本想与卓远一同在房中等候,却见祉禄走到密室入口处,又转身朝她伸出手道:“皎皎,来!”

“王爷有要事要谈,琉惜前去怕是多有不便!”其实方才她便看出来了,晁晏对她仍有避忌。

“你是我妻,你我生死富贵皆是与共,没什么不便。”

第二十九章

密室之内早已摆好了茶炉和糕点,祉禄朝着琉惜使了个眼神,她心领神会的走到茶炉的位置伸手为他们煮茶。

祉禄收回眼神中的柔情,双十漆黑幽深的眸子底下似有着什么,不知不觉的吸引着人,却又让人抓不住,却想窥视。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开口就是单刀直言:“先生的书信我已收到,只是京城惊现身带三足乌的刺青的人,能否遣人跟踪截获他与桓王有所联系的证据?”

“桓王做事素来谨慎,我们暗中派遣在他府邸的人这么多年都没能进入他的书房半步,只怕从他所养的暗卫身上更难收获与他相关的线索。”晁晏并不赞同他这个做法,“如今高句丽的使臣也在京中,桓王完全可以反咬那些人只是前来我朝进贡的随从。”

争夺东宫储君之位,每一步都是在刀尖火海之上踩着钢丝行走,一旦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可如若不接近那人,如何得知桓王召集暗卫死士是在做什么惊天阴谋。”

“谁说我们不接近?”晁晏接过琉惜煮好递过来的茶,放到鼻下嗅了一下,一股清新淡雅的茶香沁入心脾,他不由得朝着她送了赞赏的眼神。

祉禄也举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清润回香。他看了一眼琉惜,脑中忽然清明起来,“先生是想,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晁晏微微一笑,从袖口摸出那块之前官驿刺客身上搜罗出来的精致木牌,放在桌案上面,只见那雕刻着的三足乌图形在烛火辉映下栩栩如生。祉禄拿起那块木牌沉声呼喊卓远入内。

“卓远,你遣人将这个牌子以及禁庭司中关于官驿刺客的卷宗一同送给瑞王,记住了要悄无声息,切不可暴露丝毫与我们相关。”

“诺!”卓远硬着头皮结果那块牌子,正惆怅如何办这个差事,却听一直沉默的琉惜开口道:“昨日世容到府上做客,曾听她说起公冶子今日会请瑞王过府上一聚,因往年春猎秋狩皆由瑞王殿下统管防卫部署……”

这事直接递给瑞王多有不妥,但是如若传达到公冶子耳中,顺带给瑞王知晓,岂不是更好?卓远瞬间领会到了,他朝着琉惜拱手拜谢,便退出密室。

晁晏待卓远出去后又道:“这些死士来的时间过于巧妙,只怕这次前往猎场就不是简简单单的狩猎了,如今这猎物是谁,便还说不清楚了。”

如果说之前的刺杀他们所用的刀法都是褚融军中所授的褚门刀法,只得只是借刀杀人行一石二鸟之计,那么此次又集合起来,是因为知晓安华与公冶世族即将联姻忌惮于他,还是只是单纯的想要碾死瑞王让他再无反击之力?

至今他都无法忘记那一天雨夜里头,从屋檐上凌空飞射出来的那支犬齿倒钩箭,琉惜昏迷躺在床上拔箭时候飞溅而出的鲜血,让他陷入很长时间的梦魇。

那一夜他清楚地看到琉惜定定的看着趴在房檐上射杀自己的那一刻,虽然他事后问过她是否对那弓弩手有印象时她一脸迷茫的摇了摇头,可是这难道不会是惊吓过后的短期失忆。毕竟这世上只有死人是最为安全。

思绪越飘越远,他再也无法镇定下来,“我曾在昶园里看过皇姐的春猎名单,沐先生在随行伴驾的名单中,那么我把琉惜带上,但也不足为奇。”

琉惜惊奇地抬起头,微微羞涩笑着说道:“我素来惧怕杀生见血,随行去猎场怕是多有不便,还是不去给王爷添麻烦了吧!”

“什么麻烦,你不跟着我才是给我添麻烦!”祉禄忽然冷峻着脸大声说道。

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朝着自己呛声,琉惜不免有些委屈,她放下手中额度茶汤勺子,低着头不在做声。

也是,他是穰平郡王府的主人,她虽然占了他王妃的位置,但也不过是他的一个物件,他要怎么安排她,从来没有她反口的余地。

祉禄也明白自己方才着急上了火,看她这般模样就知道她定是心里委屈了,那垂着的眸子定是有挂满了泪。他叹了口气,低声道:“过来。”

她本想当做没听见,又听他更为低沉的继续道:“过来。”

晁晏见状不由得扶了扶额头,站起身来朝他做了个礼打算把这里腾出来给他们小两口先解决内部的事情。

“先生坐下,此处不应是先生离开。”祉禄虽说心中有愧疚感,但终究觉得他这个妻子总是喜欢胡思乱想,这是病,得治。

房中就他们三人,琉惜自是知道他在责怪她,只是她以为她这是拂了他的颜面,才让他这般突然生出怒火。她仍是低着头,缓缓站起身朝两人行了个礼正准备出去,走过祉禄身边时忽然被人用力扯过臂弯,那力道凶猛让她措不及防摔到他的怀里。

“你似乎总是会拎不清我给你说的话哪些是轻,哪些是重。”

他束缚住她的手臂有些大力,她有些疼,想到有人在场她羞赧气急之下只觉得胸口有些疼痛感,小脸瞬间白了不少。他见状也吓了一跳,送了松手懵然说道:“我好像也没发多少力……”

“胸口,疼!”手臂的束缚松开,她刚想顺一顺胸口的气,便感觉一股熟悉的温热感已经顺着她的胸口上下轻轻抚。

“好些了吗?”他语气中的担忧感没有任何修饰。

“嗯!”她的头垂着更低,轻飘软糯的小声开口道:“对不起,我不应该当着别人的面驳了你的意思……”

“这是什么话。”祉禄忽然明白了她为何忽然这般难受,不由得被气着笑道:“也是,怪我没有跟你说清楚那些刺客的事情,只是说来话长,为夫今夜好生与你说道。还有,今夜我得让更为深入的认识一下你夫君是个什么性情的人。”

晁晏并没有多听得清他们说什么,只是祉禄最后半句话或许咬牙切齿字句清晰,聪慧的他一下便听出了这双关之意,只觉得万分郁闷。

想他晁晏一人之下重权在握,为了心中倾慕的人以及天下大业至今未娶,却要看着自己择定的君主在自己面前大显夫妻和睦幸福,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晁晏今日之意也是要让他近期仔细些琉惜身边的人和事,毕竟这敌方在暗处我方在明处,谁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发了什么打算。正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未雨绸缪多思多虑总是有备无患的。

第三十章

圣驾出宫的这一天,皇公大臣和属国使臣们集结在演武场上,皇帝健步的走到高台之上正中位置。只见头顶游龙镂金发冠,一袭明黄龙袍掩盖在金丝锁子甲下,脚上的皂底鹿皮龙靴上有金丝嵌绣的五爪飞龙和吉祥彩云,那步态威严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他的身体早已垮了大半。

整个演武场的四周站满了建畿营的将士,他们一身精黑铁盔甲,手扶精钢所制的陌刀,各个站立如松,气势威凌。皇帝受众人叩拜后扫视一眼骤然开口道:“掌廷尉与建章军卫尉听令。”

“臣在!”公冶世鸿和殷池风同一时间出列,单膝跪地,声音在这空阔的场中异常的响亮。

“此次出宫,由建章军卫尉御前卫驾,掌廷尉于銮驾之后伴长公主凤驾。”

“诺!”

圣驾出宫将公冶子指派给长公主为护卫,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朝臣倒也见怪不怪,毕竟这位嫡长公主,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心头宝贝。

东景皇帝盛宠安华长公主的事情天下皆知,只是可以盛宠至将天下武学世家将门大族的家主公冶子放到她的旁保护她,仍是让那些属国使臣颇为惊讶,他们分分重新审视起那位英姿飒爽一身白银铠甲的长公主。

桓王横眼观望着长公主与其身后那素来不入圣眼的穰平郡王,眼神不经意的扫视到了圣驾下方的沐方朔,恍然回神,至上一年的近秋伊始,至今不过短短半年时间,晋祉禄看似不涉朝政,无心争东宫之位,但是身边的人,都已经开始渗入朝堂且直击重心,连皇帝都开始不再对他呼喝怒骂。

与琉惜正垂首低言不时无声嬉笑的祉禄明显也感受到了有一股异常阴森的目光朝着自己,他抬起头寻到了那一处目光,与之对视片刻,拉过琉惜到自己的身前,看似为她整理衣襟,手却不经意的在她箭伤附近轻点了两下。

这是正面的宣战。

他晋祉禄,从来不怕争斗,如果说人性本善,宽宏为本,那么他的善良与大度早就在他母后仙逝后他独身在深宫之中的那段黑暗岁月中磨灭了。他只是担心桓王这只老狐狸,会把目标放在琉惜身上,对她做出不利之事。

他们目光似无形刀剑,暗中较劲过招,却没发现的还有一人,一直淡然薄凉的看着自己。

那日卓远遣禁庭司的人送过去的东西,瑞王果然还是无法如他面上那般毫无波澜,他的心中早已泛起了滔天巨浪。他抿了抿唇,双手在袖中早已攥得关节发白,拳头面上暴起的青筋宣示着主人的愤恨恼怒。

虽说那日祉禄与朝堂之上将褚融的遮拦了二十年的事情于大庭广众之上尽数说出,借着那正义凌然狠狠的刮了他一记大耳光子,可他是军中将帅出身,虽说如今投身致力于夺东宫之争,可毕竟是经历过兵戈交战的热血英雄,又怎会这么快就被熏染污浊。

褚融一己之害得这么多的人无辜枉死,他自是认为他应该受到惩戒。只是他在战场上戎马战争多年,身上的血早已被好战的性子所主导,他又怎么会甘心,自己竟然成为他们桓王追逐皇权的踏脚石。

“武之相争,以快为首,权谋之斗,胜在隐忍。”褚融一直安静的站在他的身后,见他拳头咯吱作响,唯恐他面上的从容淡漠掩饰不住。

春宴过后,皇帝特地召见了公冶子,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将春猎名帖呈上,那时公冶子尚在犹疑是否应该增添褚融的名字,可皇帝去亲提朱笔将褚融的名字添在末尾。

初知此事的褚融还以为皇帝终是不会如此绝情,他一生为国四处征伐,最为宠爱的儿子也为国捐躯立下不世之功。可当他那日在招待属国的盛宴之上看到昔日的敌对半生的人才知道,原来皇帝放他出来不过是要让他震慑素来傲慢的边戎王。

“圣上起驾!”

一声高喊,拉回了众人思绪,众人跪拜迎皇帝上了车架,皆陆续起身上了各自份位的马车。

东景重礼仪,天子驾六,诸王驾五,士卿与侯驾四,这是任何人都不能违反的礼制规定。浩荡绵长的队伍在飘扬的黄底红边的龙旗之中缓缓驶出晋阳城。连接城门的大道两侧跪满了百姓,他们早早就在路边上等候已久,为的便是皇帝路过之时叩拜高喊一声万岁。

皇帝年少登基,素来施以仁政宽厚待人,又重视民生之治多次推行大赦免除众多被严苛刑罚牵连的醉奴,深得百姓民心。从皇城到猎场的遥遥路途,圣驾所到之处,百姓无不俯首拱地高声唱喊。

祉禄挑着车帘子,看着这一路以来从无断绝的老百姓,眼神深邃复杂。

这天下,还有很多弊端很多不足,他很想去祛除那些污浊,让天下更为清明乾坤。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他日升座御极,能否也能如他父皇一般,大治天下做一位万民敬仰的盛世明君。

第三十一章

昨日一行人舟车劳顿中途又歇息了个把时辰,故而下午才到了皇帝御用的驰马狩猎场——上林苑。

上林苑并非单单只是一片林子,它分有围场、御春苑还有行宫。

围场方圆百里皆是参天林木,其中散养着有百兽,以供春秋狩猎取之。而御春苑之中各处景色都是参照古籍中的蓬莱仙境说修建的,依山引流的山泉汇行宫之中人工开凿的太元池,山水咸备林木繁茂。上林行宫就更加不用说了,金铺玉户豪华壮丽,清幽雅静恢宏壮丽,如筑台登高极目远眺,可观致晋阳城庄严肃穆的城门。

大家在行宫之中休憩一晚,第二天清晨才在放眼望去是宽阔的广场长集合,前面高耸在三重台基上的巍峨大殿门前,皇帝一身对襟金鳞罩甲,腰间挎着金鞘宝剑。

众人山呼叩拜,皇帝昂首阔步自甬道走下,抓着马鞍一脚踩在马镫上发力跨了上去。

场地宽阔,皇帝与众人离得有点远,唯有殷池风和忠靖看到了他方才一股发力后微微青白,连气息都微微急促起来。

祉禄今日也穿着窄袖骑装,没有带往常的镶碧鎏金镂空发冠,只用嵌着一枚珠宝的锦缎束着头发,一身墨色窄袖过膝锦袍袍,衣襟和袖口处缀着的明黄缎边儿镶绣金线祥云,腰间佩戴一枚精致小巧的玉笛,整个人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俊朗的面容上此时挂着一抹放荡不拘的浅笑。

他与瑞王、桓王同站一线,沚祯作为亲王站在前头。朝中较为拔出的四位皇子都参与了此次竞猎,不少公卿大臣纷纷有所猜测,却又不敢名言声张。

猎场素来少有女眷莅临,即使来了大多数也只是在行宫前方的会场等待男子归来,鲜少有女子披甲持弓上马,进入围场一同狩猎。皇帝昨夜下赐远扬鹰笛的时候没有给到安华,她便知道这次的春猎皇帝没打算让她进围场。

可安华是什么人,她可是七岁就与皇帝同骑汗血宝马驰骋围场,自幼由皇帝亲自教授骑射的长公主。虽说她并没有在竞猎的队伍之中,可连入围场的机会都不给她,她也是几位不愿意。

大伙蹬上高头骏马皆摩拳擦掌等待皇帝一声令下便冲入围场。安华赶在圣令未发抢先一步骑着她那匹白马跑到最前面皇帝身侧,鼓着双眼望着皇帝,也不开口说什么。

皇帝见她一副武装,便知道她心中所想,可那终究是自己心尖上的宝贝,他舍不得苛责,只是微微蹙眉低声道:“安华,此次狩猎你留在行宫陪同穰平王妃,不要进去围场了。”

倒不是皇帝要不愿意带她,只是这次狩猎不比以往只是一些没有什么杀伤力的动物,围场放出了生性凶猛的巨型人熊,且不说这人熊的危险有多骇人,还有边戎和高句丽异口同声一唱一和的要求举办这次竞猎背后的目的,他们来势汹汹是模样也着实是让皇帝忧心。

他素来怕安华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情。

安华正了正眸子,不再去皇帝的面容却也不看对皇帝方才的话当作过耳边的轻风。殷池风自知这不是自己能干涉的事情,便退了两步,以免让皇帝的面上不过去。

而忠靖公公与他不同,他侍奉君主大半生,唯恐他方才身子便不大好又被安华惹得气着,慌忙走到安华身旁垂首低眸劝谏。

“忠靖,去取朕的弓箭来。”皇帝不动声色的阻止忠靖,又传召公冶子前来:“此番进围场,在建畿营中选出一支精锐小队跟随长公主,长公主如有什么闪失,这建畿营你也就别再督军了。”

“诺!”

公冶子今日是东景竞猎队伍的主帅,皇帝再疼这个女儿也得顾全大局,可又怕万一那人熊还是让安华碰到,只得将自己的传音鹰笛给了她,又冲建畿营中调遣精锐跟随保护。

围场的猎物放闸,两名将士抬上一支木笼到围场入口打开,一只高角花鹿从笼中跑了出来朝着围场葱郁的林中狂奔。只见皇帝挽起臂膀左右开弓,羽箭自弦上飞射而出精准射中了花鹿。

殷池风快马上前查探花鹿情况后举起红色黄边的龙纹旗帜,四周将士见状高呼三呼陛下神武。皇帝将手中的精良弯弓递给忠靖,举起右手朝围场一挥,只见早已跃跃欲试的众人挥起马鞭,扬起的漫天黄沙之中劲马奔腾,齐往围场冲去。

等众人离去后皇帝下了马,双眸眩晕险些跌倒在地,幸得忠靖及时扶住。远远站在外围的琉惜瞧见皇帝虚晃两下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担心,见皇帝转身进了行宫殿内,再三思量还是有些不放心,小步跟了上去。

皇帝接连奔波早已身虚体乏,本想趁着众人在围场中尽兴狩猎的时候好好歇息一会,却听殿外侍卫高声报道:“陛下,穰平郡王妃殿外候驾!”

因着祉禄跟皇帝并不亲近,琉惜平日了除了日常的初一十五进宫问安,平时也未与皇帝多有接触。虽说皇帝素来欢喜她的乖巧娴静,但是碍着祉禄的关系他也从来没有过多表现对这儿媳的关爱。

“传。”

琉惜缓步走到殿内,恭恭敬敬的正要朝着皇帝行了个叩拜大礼,皇帝怜惜她年前大病初愈,提前开口免了她的礼,又赐了座。

原本琉惜见驾是要为皇帝问安以进孝心,不想反而自入殿后就一直被皇帝问话,反倒没了机会开口。

“琉惜啊,年前的大伤可好全了?”

“回父皇话,已经大好了。”

“大病即使面上好全也总是应该颐养以防皮下暗伤未养好。”皇帝看着她这番恭顺温和的模样,越发想起自己的皇后,他叹息一声又关切问道:“穰平郡王自幼离开朕的身边没得君夫教导,又得他皇姐过于宠溺素来骄纵,你与他相处多半是得吃些暗亏。自成婚后他可有欺负于你?”

琉惜倒是没有想到皇帝对祉禄如此知晓,她瞧着皇帝慈祥和蔼的面容恍了恍神,如若不是因为知晓皇帝对祉禄的苛刻薄凉,她还以为这是一对慈孝父子。

“回父皇话,郡王爷性情温润带儿臣极好,并没有对儿臣不好。儿臣让父皇费神了!”琉惜回神过来微微垂首,耳根泛红,倒不是她娇羞,而是略有羞愧。

细算起来好似自打成婚之后一直是自己在做女儿忧愁多思,并没有过多的顾及他的心思。有时候在他的温情与包容之中,她甚至忘记了,她的夫君曾是多么的乖悖违戾狂妄自傲。

皇帝眯了眯眼神看着琉惜这般模样,也自是知道他们之间相处应是和睦。他打了个呵欠,忠靖微微上前躬身请琉惜退下后,皇帝从衣襟中取出一块雕刻着丑不堪眼的玉佩,满是爱惜的一下又一下的来回轻抚。

而此时,祉禄一行人已经进入围场深处,他微俯身去取箭筒里的箭,眼角瞥见身后的阴影不由得微微勾起嘴角。

这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他将羽箭放回箭筒,又将手上的弯弓挂到马背上,轻驾着马儿走到一处人烟鲜少的地方,环顾四下确认无人后才仰首道:“二皇兄不去狩猎,一直跟着我这是要做什么?”

桓王自丛林中驾马出来,一双阴鸷冷眸看着祉禄,“皇兄倒是如来不知六弟有这般能耐,可以发现皇兄踪迹。”

那夜的官驿刺杀,他做足了完全的准备,就连那些死侍身上的刺青都被一一磨灭,有参杂着褚卫军中将士,就连禁庭司的完全没有发现丝毫与他想干的线索。可是今日他的线报却告诉他,瑞王知道了那夜的刺杀是他的人。

一个已经开始没落倒台的皇子,又还会有能耐去翻查禁庭司已经定审归档的案子?他本来也没从祉禄身上去想,可是方才在在殿前的一幕,祉禄故意点了两下琉惜身上旧患,他就知道了,查出这件事的人,是祉禄。

“近来天气阴冷,难得见日光,今天却拨云见日,皇兄倒是别忘记出来见见光阴。”祉禄轻笑两声,同样双眸冰冷,开口声音利如索魂铁索。

不等桓王搭话,祉禄又道:“皇兄,祉禄素来横行傲慢,最是无礼护短,这事,你是知道的。”

他的话说完后便径自挥鞭策马而去,留下桓王在扬天灰尘中沉思。

第三十二章

上林苑位于僻静的山林之中,晨雾总是散去的比较晚,随着艳阳高起山间的雾渐渐散去,纱般的雾霭掀开后猎物的逐杀开始显示人们好战好杀的天性。

祉禄在寻了一处山溪浅流的密集草丛下了马,将方才猎杀了两只野兔放血置于一棵参天大树下方,又从马鞍上的包裹里取出一带四爪倒钩的麻绳,朝着大树奋力甩出倒钩将麻绳固定好。

他将挂在马鞍上的箭筒背在身上,又将那精钢锻造的鸣鸿刀负在背上,伸手摸了摸之前在抢夺来的祥云纹玄铁小匕首,还在腰间,这才扯动绳索借力上了树,收起那倒钩麻绳。

既然是比试,那么小猎物都算得什么,要猎,就要猎那头熊。

本想凑上公冶子一起来猎这头巨熊,可见安华既然进来了围场,他便知道今天这场搏斗只能自己来了。

祉禄站的位置极高,他在树干蹿动几下,安静的观测着四处位置。不多时林中传来人马嘶叫声惊天动地,只见那边草丛窸窸窣窣的却不见熊的踪影。草丛的动静渐渐朝着自己这边传来,他微微蹙了眉头总觉得有些许不对劲,据闻今日放出的人熊高大凶猛,着杂草虽有半人高矮但是也应该遮挡不住。

血腥的味道渐渐浓郁,他扶着树干蹲着身子屏息凝神,只见电光火石之间两头凶猛嗜血的猛虎从草丛之中飞跃出来,身上还带着未干的鲜血,它们嗅着树下两只血淋淋的野兔贪婪的啃食。

怎么回事,围场的侍郎没有说放出了两头猛虎啊!祉禄脑中凌乱轰轰,稳了稳心神往树干重心微微退了退,想将自己隐藏起来,却不想微微一动别在腰间的匕首蹭到一枝丫松了开来就往下掉。

不好!他心中大叫一声,眼疾手快的身手去抓。

匕首虽是被他抓住了,可背在身上的箭筒却松了,羽箭纷纷下掉,刚好砸到了那猛虎头顶上,倒是应了句:太岁头上动土,活腻了。

两头正啃食的尽兴的猛虎被惊动,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就开始猛烈的撞击树身。

他本就没有稳住身子,被他们这样一撞,险些掉了下来。幸好掉落之前长臂一伸勾到了那捆麻绳扬手一甩将钩子挂在另一侧的枝干上,而自己则借力腾跃到另一棵树上头。

没等他站稳,那两头猛虎便转移到他这边,又开始撞击树身,好似与他杠上了,非要将他撞落下来。来不及收起的麻绳被一头猛虎咬住拖拉,树干联带着树身已经有弯折的迹象。

他抓紧树干,思量再三还是将手放到腰间打算吹响远扬鹰笛,却不想摸了个空,他好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子,瞬间懵住了。

那笛子刚才腾跃的时候,掉了。

这棵树不比方才那棵,光是树身就小了近一倍,他在摇摇晃晃的树身之中不由得仰天长叹,这怕是天要亡他。这里地处围场边缘,众人此刻正在中心地域猎杀的尽兴,只怕他就要成为这两头猛虎的猎物也让它们尽兴一番了。

树身已有断裂的趋势,他想了想与其等这树断落摔伤自己,还不如跳了下去与他们搏斗一番。可他这个念头刚起,就见树林中又窜出一头相对较小的老虎,正垂涎欲滴的加入了对他的围猎。

他欲哭无泪的看着下面的猛虎一家团结相爱,知道自己逃不过了。他数了数背上箭筒还剩下孤零零的两支羽箭,从内袍下摆撕扯了两块布出来咬破手指写了求救,飞别朝着两个方向射了出去。

但愿他的母后能在上苍庇佑他吧!

这棵树也没能撑住了,轰然倒在地上,幸好他身手较为敏捷,迅速跳了出去只是擦伤些许没有被伤到筋骨。

猎物到场,这一窝猛虎发出兴奋的嘶吼声朝他扑来……

其实安华今天耍着性子非要进围场,倒也不是真的被狩猎的氛围感染想参与一番,她只是想帮个忙,为东景的队伍添上一份力。

倒是公冶子放心不下她,一直断断续续的跟随在她身后,虽偶尔追逐猎物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一旦猎物被射杀后即刻就又赶回她的附近。

“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奔波,你专心去狩猎吧,我能照顾好自己。”安华终是忍无可忍的开口。

“陛下早在之前就将公主托付给臣,臣必须护佑公主安全。”公冶子面容丝毫未变,看似淡漠开口确实不容拒绝的倔强之势。

“你们先退出二十步之外,本宫有话要跟公冶将军说。”安华见他这番姿态,只得挥挥手让跟随的将士。

那些将士看了看公冶子,将他微微颔首这才转身小跑退下。

“公冶子倒是好有号令,这建畿营连本宫的话都不能听从了。”安华冷笑开口道。

“建畿营执掌京师安防,只属陛下管辖。”公冶子言外之意就是想告诉她建畿营只听陛下圣谕,本想安慰她一番,但见她脸色渐渐黑沉,愣了一下又补充道:“,领陛下圣谕护卫公主安全,他们也只是出于担忧,还望公主不要气恼!”

“我气恼了吗?”她收回方才的不悦,一脸正色开口道。

公冶子这下是不再说话了,他出身武学世家自幼长在军中,除了妹妹世容没有与女子过多接触,是真不知这女儿家心思。未免越说越错,他还是安静就好。

安华见他又是一副榆木模样,也没了心思逗弄他,直入话题道:“我只是进来逛一圈,一会就出围场,公冶子你去狩猎吧,别失了我东景的颜面。”

他还是不动,:“臣不会输,也能护卫公主。”

“那我现在出去吧。”安华扯动缰绳正欲离开,马儿却有些不安的乱动,只是很快又安静下来。“我想进来射上两箭,一为你们添分力,二……是因为他素来喜爱狩猎,以前每年的春猎秋狩,他都会期待很久。”

她的他,指的就是褚卫。

公冶子微微蹙起眉头,双眼平静毫无波澜。他年幼时曾与之前的公冶家主一同进过围场,曾经目睹过那位名震晋阳帝京的少年俊才,那气宇轩昂鲜衣怒马的模样,他至今仍是记得清楚。

那时候的安华也是一个风姿绰约潇洒活泼的女子,依仗着陛下恩宠京中众人拥戴相敬。那些年晋阳城中的大街小巷中她哪里不是轻衣扬起策马飞驰,围场的狩猎她哪次不是驰骋林中满载而归。

只是,从何时起,她眉间的忧郁渐渐浓郁,性子也早已不如当年洒脱活跃。

“生者若不能释然,亡灵便不能安息。”公冶子面上依旧毫无波澜。

安华微微一愣,她从未想过公冶子会主动与她聊起那件事。她刚想说些什么,只听远处传来猛虎的暴露嘶吼,马儿收到惊吓开始不安分躁动起来,安华方才晃了晃神一时没拉住缰绳往下摔了起来。

公冶子毕竟是个练家子,一瞧见她已经控制不住烈马,赶紧飞身上前跨坐到她身后,有力的双臂越过她抓紧了缰绳奋力扯住,等马儿微微平复了一些,又往前靠了一些伸手去抚摸马儿的脖颈安抚它。

安华被他拢在狭窄的地方不由得红了耳根,她一手撑着马鞍另一只抚着胸口让自己平复下来。

“公冶,方才的嘶吼你听到了吗?这好像不是人熊的声音。”

“没听清,许就是人熊,我先送你离去就得去寻郡王。”他自是知晓那声音是猛虎,而且还不是一只。没有直面回答她的话,就是为了让她放心,赶紧离去,这样他才能安心去处理这麻烦事。

安华扭过身子看着他的眼眸,忽然莞尔道:“好。”

第三十三章

公冶子和祉禄开场就不见踪影,桓王又神出鬼没时隐时现,瑞王见沚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知晓他定是怕那只人熊,便主动开口道:“七弟,你便跟随着我,我们走一道吧。”

“好的,三哥。”

即使沚祯是众皇子中封爵最高,却不可忘记他比祉禄仍要小上一岁,更别提他从未见过太多的血腥厮杀。素来风清月朗的他常与琴棋书画为伍,往年的狩猎他总是借由待在行宫之中,再或者就是骑匹马在围场中转悠两圈就收弓离去,如今要让他这般见物就起弓射杀,满眼血腥,倒是有些许难为他。

瑞王见他不到半个时辰眉眼已经充满疲惫之色,干脆让他将箭筒中的箭都给自己,让他先回行宫歇息陪皇帝下下棋。

这广阔围场满是飞禽走兽,素来是武者最为欢喜的地方。瑞王作为疆场驰骋的将帅更是年年要猎到过午才出来,如今让他这般领着自己走,他也不得兴,沚祯朝他做了个礼就把箭筒里的箭都给了他。

围场广阔少人,他一边四处寻找猎物一边去寻褚融,跟说一下自己打算年后请旨回西塞戍守,这满是阴谋算计的朝堂,他想他还是先离开,回到自己的领域之中好好沉静积蓄。

瑞王心思较量一番,虽然自己在乐陵的事件中失了镇军参将的官职和圣心,但是自己毕竟还是金册印玺正式加封的藩王,手握西塞十万镇疆大军,只要能在军中磨炼一番他日仍有重返禁庭一争天下皇储的机会。

心中有所想,他驾起马来无心指挥,只是任由马儿自行行走。

而在偏僻角落里的祉禄就没有这么闲暇,三只猛虎从他正面直冲而来,那快速令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思考余地了,抽出负在背上的鸣鸿刀,看准体型较小的幼虎位置腾空一跃,反转身子落在幼虎身后时接着往下落的身子重重砍在它的后颈,又借力凌空一翻立到虎群后方。

虽说先杀幼虎容易激怒大虎,可现下他的处境已经足够艰难,能宰杀一只就再杀一只吧。

幼虎毕竟还小,后颈很容易就被砍得很深,鲜血瞬间汹涌而出,而它无力的趴倒在地上,喘息两声站不起来了。两只猛虎果然被激怒,发出两声哀鸣嘶吼,又朝着祉禄龇牙咧嘴的低吼两声,朝他又凶又快的冲了过来。

祉禄后腿往后放了一点,正准备寻找能够突防的空子。

忽然两只并驾齐驱的猛虎错开了身子,他后脚发力侧过身子堪堪避开先头那只,正欲举起手去伤它,举起的右臂肩胛却被后继扑来的猛虎猛烈撞到,那冲击力道之重,直接将他的肩胛装的脱臼,精钢锻造的鸿鸣刀直接飞出十步之外,与地面摩擦出如龙鸣般的寒戾之声。而先前的那只猛虎,也在另一只猛虎冲过去后迅速转身如闪电般地扑到祉禄身上。

成型的猛虎力气远比祉禄想像的还要大,而且它们的动作也快疾灵敏,眨眼之间一下就把他仰面压倒在地,一只锋利的爪子压住他的胳膊,血丝密布的骇人瞳孔里燃烧着仇恨的愤怒火焰,白森森的尖利牙齿直逼他颈项之间暴起的喉管。

猛虎的利爪穿透了他的衣袍,鲜血开始肆溢出来染红了他身下的黄土。不只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猛虎低吟轰鸣的声音,他有些恍然起来。

眩晕迷糊中他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公冶世容。那时候他刚从阴森的深宫后苑中走了出来,安华带他到公冶子府上去寻年纪相仿的世容玩,希望开朗活泼的世容可以解开他心头的忧郁,让他不再那么孤寂沉默。

那时候的世容眸子清澈明亮,笑容就像沉在无根雪水中的玉玦,于尘世之中一尘不染,纯粹至极,让他深深陷入迷恋。

一阵眩晕,琉惜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她的笑容不像世容的明艳动人,那笑容很温暖。她从前总是想离他远远的,生怕他会在她的周围好似他就是一个地狱修罗会将她的生活搅得不得安宁。到后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妒忌起她心中惦记的殷池风,他也想要有人陪着他,无关任何利益的记挂着他,然后他就娶了她。

两人成婚以后,他很是享受她总是很安静淡然的在他的身边的感觉,虽然她从不会关切他的谋划,甚至并不是那么支持他去搅和朝堂之事,即便是如此,他都能够在她的身上领会到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让他痴迷而又贪恋。

是了,他的琉惜……他的琉惜还在上林苑的行宫之中等着他。

他压在身下的那只手不顾疼痛猛然抽了出来,摸到了那把玄铁匕首。在另外一只猛虎还没有冲过来之前,他眼中闪过一丝恨绝,手起手落,那匕首已经插在他身上那只猛虎的眼睛里。

受了伤的猛虎迅速从他身上起来,发出令人胆子发颤的怒吼声满地打滚。那只正大步奔跑的冲向他的猛虎瞬间被吓得微微收了脚步,原本一直凶狠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警惕,既没有朝他猛攻,也没有离开,只是绕着他们转圈。

趁着没有了压迫,祉禄从地上爬了起来,忍着剧痛抬起手臂,为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头发。

虽然他此刻手上已经没有了任何武器可以反击,或许他下一秒就会被这只猛虎咬断脖子丧命于此,可他不能失了身份。

他,是东景第九位皇帝唯一的嫡出皇子,是东景唯一一位自降生起就受封为侯的皇子,是他母后拼死生下又拖着残喘之躯也要守护他每一时每一刻的晋祉禄。

环顾了四周四周一眼,他擦拭干净嘴角的鲜血,盯着不远处的鸣鸿剑极力思索有没有办法能拖着残破的躯体夺回宝剑再杀了这头畜生。

皇灵既佑,祉禄来臻。

他相信他母后赐予他的名字定有福禄相随。如今手刃这两头猛虎已经没有太大的可能了,他只能赌一局,就赌能有人发现他放出的求救信号。

那头绕着他打圈的猛虎仿佛也感受到他的疲惫和伤痛,看准时机就朝他扑去,精准的咬住他的肩胛。

老虎的牙齿比爪子还要锋利,软甲在它口中已经失了效用,他甚至可以听到尖锐牙齿刺破皮肉的声音。

祉禄没有任何兵器在手情况越发不妙,他被虎咬住肩部,陷入了犹如死局的困境中。头偏转一圈,他绝望的发现方才被刺中眼睛的猛虎醒了过来,正龇着牙虎视眈眈走了过来,那双铜铃还大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脖子。

就在他已经绝望的要放弃挣扎的时候,从不远处射出两支强势飞疾的羽箭,将那原本就受伤的猛虎吓得退了几步,暂时算是保住了他。

祉禄艰难的回首,却看到一双淡漠而又深邃的眼眸。

第三十四章

瑞王一身绛衣玄甲,手握长弓正对着祉禄的方向。

皇四子沚袺,他自幼跟随与公冶一家几近齐肩的武道世家的家主褚融一同习武,冠礼之后更是投身从军。他是西塞镇疆大军军中素有威望的大将军,身上除却皇族的贵气外更是多了几分刚毅英武之气,一身刚铁精功锻造威武的铠甲更是将他威仪彰显极致出来。

祉禄显然是没有想到瑞王会过来搭救他,在原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还能不能起来。”瑞王从箭筒取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箭锋直指完好无损在一旁怒目低吼的猛虎。

“自是可以。”祉禄捂着肩胛底咳一声,嘴角溢出猩红的血,开口确实一副玩世不恭不甚在意的模样,微微勾起了嘴角邪魅的一笑。

祉禄的那一匹汗血宝驹早已不知所踪,他蹙了蹙眉也不恼怒,走到鸣鸿刀的位置捡起刀,脚下的步伐却不是去沚袺的方向。

“还不走。”沚袺愣了愣,开口的语气并不和善。

说起来祉禄虽是在朝堂之上没有热衷于权势的争夺,但是冲着年前他办的两件差事与他本身的身份地位,沚袺本是不应该救他的。可从军多年的中正侠义,让他做不到同根兄弟危难之时视若无睹。

祉禄捡起鸣鸿刀撩起下摆擦拭了一下刀身和手柄,低垂着的脑袋微微侧后看向沚袺,勾起嘴角轻笑道:“看到那虎眼中的匕首了吗,那是我的。”

瑞王冷漠的看着他这个倔强顽固的弟弟疼得颤抖的手死死握着日光之下寒光闪烁的刀,脚步坚定的冲向那两只猛虎,左手抬起与右手一同握住刀柄,扬起。

猛虎毕竟是好战好斗的凶猛之物,即使已经受了伤也决不在战中退缩,它看着那寒光闪烁的刀锋非但没有躲闪,反而张着血盆大口迎面扑过去。

人的力气终究抵不过发起狂乱的猛虎,更何况祉禄还负了伤。他已经见识过力量的悬殊,微微侧着身子腾空跃起,避过了那可以咬断他脖子的大口,可却迎上了另一只眈眈已久的虎。

虽说已经不可能再次腾空跃起,可他也没有放弃救赎自己的机会,手腕轻转反手握住刀柄用刀锋狠狠划入虎的前爪,又在猛虎吃痛歪了身子后迅速拔了大步到它身后用反握住的刀刺入它的后腿。

那前后受伤的老虎没有倒下,它仍然倔犟地站立着,低声嘶吼。眼中有伤的猛虎灵巧反身扑了过去,祉禄方才动作过大牵动着伤已经没有多大的力气去反杀这两头凶狠之物。

他淡定从然笑着,将刀用左右横卧放在胸前,双腿微微前后分开跨着半蹲马步,等着。

猛虎直面扑来,祉禄却不再躲闪,他顺势被它扑倒,横刀用刀锋抵住它的狠毒利爪将它与自己隔开,又迅速伸出手拔了那柄玄铁小匕首,凌空抛向沚袺。

“烦请皇兄,帮我交给我的王妃。”祉禄带着笑意的话语传来,支撑已久的伤臂再也顶不住卸了力,他甚至可以感受到猛虎那垂涎滴在自己涨力鼓起的颈部动脉上。

从空而跃来一绛红玄甲的身影,威风凛凛的十八重剑从空中笔直插在那猛虎的头颅之上,穿过皮肉骨骼,在祉禄脖子一寸的地方止住。

祖皇帝好战崇武,曾在征伐天下的时候佩戴一柄有十八斤重的佩剑,御极后这剑被供奉于宗庙之中。祖皇帝得重多宝剑都觉得不够称心应手,而当时公冶家主曾游历江湖学了一身铸剑的本事,他就命当年公冶家主寻天下玄铁锻造了三把宝剑,分别重于九斤,十二斤,以及十八斤。

九斤的用于历代帝皇所佩,赐名为晋天子;十八斤的就赋名于十八,赐予历代从军戎马的皇子;而十二斤重的那一柄,也只有他们的祖父武皇帝御驾亲征的时候出过一次鞘,一直挂在文德殿内御座左侧,名为辟地。

十八这近两百年来在战场上饮血厮杀,如今隔得这般近祉禄竟然觉得好像闻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令人不由得胆颤。

沚袺还没来得及抽出重剑,只见那头方才被伤了的虎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啸就如闪电般直冲而来,巨爪一伸,他的手肘处瞬间被鲜血浸湿。祉禄看到那虎的身影后还来不及提醒,那虎已经袭击完将沚袺推到一边死死压制。

祉禄低吟一声想推开压在身上这头足有两三百斤的重物,无奈手臂已伤,本根推不开。他侧首望向徒手抵住猛虎脖子的沚袺,嘶声力竭的大喊:“畜牲,你来抓我啊,来啊,来咬我啊!”

他的耳朵贴近地面,马蹄踏地的声音传来,他惊喜得叫到:“皇兄,撑住,有人来了!”

双手已经发抖的沚袺听到他的话,咬紧的牙关忽然松了,开口道:“你别叫唤。”

接连三支羽箭划空而来,猛虎被射中一只眼睛和身躯,疼得翻身再地上打滚。沚袺身上重物失去,一骨碌从地上翻身起来,见到不远处的公冶子一手持弓一手在身后箭筒摸着箭。

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一支羽箭,直射那在地上打滚的猛虎,其力道极重,羽箭的三分一没入猛虎躯体,那猛虎瞬间连翻滚的动静都没有了。

是桓王,沚衽。

他瞧了一眼公冶子和瑞王,又看了一眼被压在虎躯之下的祉禄,勾起嘴角笑得阴森:“三弟,六弟,这来历不明的神秘凶兽,既刚猛嗜血又伤人无情,我们可要小心些啊!”

公冶子眸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抬头之间忽然看到桓王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他面上神情丝毫不变,心中却已经有些荒乱。

虽然公冶子幼时就走动在宫中,但那时是作为祉禄的伴读,可只从祉禄七岁离宫,圣旨随即颁发下来他就变成了桓王的伴读。在桓王的眼中,公冶子一直都是自己的人,他也就成了潜伏在桓王身边最尖利的那支暗箭。

之前他心中忧心祉禄安危,出于救人心急,他一路狂疾,并没有细查有人暗中随行。此刻,他已经估不准桓王此话是何意。

瑞王随手用衣袖擦拭干净佩剑,利落的将剑收回鞘中,睥睨了桓王一眼,冷笑道:“是啊,这真正的凶兽往往总是潜伏深沉,待它从黑暗之中一跳而出,那即使咬不死人,也得把人整得重伤。”

接踵而来的是安华和褚融,他们策马飞疾而来,扬起的黄土泥尘一片朦胧。安华一声惊叫赶紧下马去推开祉禄身上的虎躯,奈何女子力弱一时无法推动,她惊慌失措的回头朝公冶子大喊一声:“公冶,你还不快来帮忙!”

“诺!”公冶子微微蹙了蹙眉,脱缰下马上前去帮忙。

褚融也下了马上前去探查瑞王伤势,见他无碍便朝着桓王做礼,扶着沚袺就要离去。

“慢。”瑞王松开褚融扶着他的手臂,走到祉禄身边,从衣襟处摸出方才他投掷过来的匕首,放到他手中,抿了抿唇也不说话,转身就离去了。

投身朝堂风云,争夺东宫至尊,手足阴谋相残,这么多年了,他与桓王在朝中相争相斗,多少无辜的人为他们流血牺牲,就连同为兄弟都常有踩着肩膀往上攀爬落井下石的事。他都快忘记,与兄弟一同并肩作战的快意恩仇了。

第三十五章

穰平郡王在围场之中被猛虎所伤,这个事可谓是闹得满城风雨。

从围场出来当夜皇帝的持令加急圣旨就传入禁中,令,太医院院首即刻携带医药前往上林苑;令,禁中撤销监国事宜,晁晏携带文德殿内蜡印封存的奏本前往行宫;令,殷池风即刻清点建畿营士兵封锁上林苑与晋阳城。

皇帝连发三道加盖大宝印鉴的圣旨,且由由六位建畿营将士护送黄褂典事內监宣读,禁中一时风起云涌。

行宫内殿镂雕万寿如意楼阁式宫灯随微风摇曳,忽明忽暗,鎏金的炭盆不时传来木炭燃烧爆裂的声音。皇帝躺在宽大的龙座之上,一手举起背在额头上,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屈起的那只膝盖,殿内一片寂静,善于察言观色的忠靖公公自是不会去打断皇帝的沉思,他微微隐于垂帘后边,安静随侍在一旁。

皇帝忽然从龙座上起来,四处寻找忠靖,见他站的位置巧妙,不由得笑骂一句:“你这老东西,躲那么远做什么。”

忠靖躬身上前笑道:“奴是怕惊扰陛下深思了。”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是怕朕迁怒到你了。”皇帝睨了他一眼哂笑一声,“说起这事,确实让朕恼怒,这建畿营不知怎么办的事,朕亲临上林苑狩猎,竟然还能让三只猛虎窜入围场而不自知。”

忠靖安静的听着,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次伤的是嫡出皇子,虽说皇帝因先皇后早逝迁怒于他常常对他多加压制,冷眼相待,但是那毕竟是孝贤纯仪唯一的儿子。皇帝无论多么怨恨与他,终究还是心痛的。

况且此次是皇帝身子没好利索才没有进围场,倘若圣驾入了围场,那么此次就不是意外了,而是行刺谋逆的阴谋。可皇帝身子自胸痛咯血第二日,就已经让太医院放出消息,圣体无碍已经痊愈。

这如若不是有人蓄意谋逆只是想借机铲除异己,那么就说明皇帝身边已经有了他人潜伏的眼线,而如若这次那些人的目标,就是圣驾,那就是企图谋反的大罪。

皇帝见忠靖不答话,又开口道:“你这老东西,尽会揣测朕的心思。”

忠靖公公躬身垂首,举起一手微微遮住嘴角轻笑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含蓄。皇帝瞪了他一眼,又开口问道:“祉禄殿中可有消息传来?”

“随行的御医去看过了,说是肩膀被虎爪抓得重了些,胸口被撞得有些许严重,其余倒是皮外伤。”

“嗯。”皇帝微微阖眸,忠靖瞧不见他的眼色,只见他面上平静无意,便也不在出声。

从下午穰平郡王被抬了回来,皇帝就一直没去他的殿阁中看过情况,可御殿门外慌乱走动脚步声和女眷低声垂泣的声音,隐隐约约的搅得圣心烦乱。他接到消息后召见了沐方朔,令他以御使之尊代天子处理群臣事宜。

不论这次的意外是否是属国有意挑乱,这次竞猎活动真真切切就是他们所提议,如今事态发展成这样,难免有伤害天家之嫌。如今发生此事,即使这只是建畿营疏忽导致的意外,这份责任,番邦属国也得承担半数以上。

天家华贵尊荣,岂容他人侵犯。

“陛下,沐太傅殿外候驾!”

门外的司殿太监高声报了一句,皇帝睁开双目,忠靖上前扶他坐好身子,又微微整好仪容,传话道:“传,沐太傅进殿!”

沐方朔昂首阔步走到殿中央,朝着皇帝工工整整的行完礼后。

“沐太傅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入夜后高句丽和边戎使臣各自上表问安,絮絮一些我朝诸位皇子与大族新贵在围场中英武非凡,天家威仪心中叹服。”

皇帝眯着眼眸,看着沐方朔恭敬的回完话,从衣襟中摸出几封奏本,递于头顶之上。金线衮边的宽袖在空中轻轻摆动一番,忠靖心领神会从基台之上躬身走下来,双手接过奏本又垂首躬身走回皇帝身侧,将奏本放到龙案之上。

坐在上首纵观朝堂政局多年,皇帝又怎会不知这些番邦属国的用意。他拿起这些奏本随意翻看两行,又掷回案上,哂笑道:“太傅不必理会,先按压两日。”

“诺。”

身为御使,一言一行皆为天家所表,沐方朔为人慎重,自收到奏本后闭口不言,再三斟酌考虑现下情况特殊,这事关边境安稳,还是连夜觐见。

今夜皇帝忽然让殷池风率领建幾营封锁上林苑和晋阳城,明着虽为发旨罢免公冶子的官职,但公冶子自围场回来后便去冠素衣于御殿前跪席请罪至今,都没有得到皇帝的一句话。

围场之中不少公卿大臣和世家大族都不由得心中惊恐,他们不时遣来仆人侍从探听御殿情况,可每回所得的消息都是圣驾未出御殿半步,公冶子仍旧素衣跪着。

“陛下,公冶子彼次也是为了保护长公主,并非……”沐方朔原本想为公冶子求个情,可话到一半,却又不知如何继续了。

公冶子虽说奉旨保护长公主安慰,无暇顾及围场中其他皇子安危,但是这京中安危,圣驾安危,本就是建幾营职责所在,公冶子如今掌管建幾营,确实有失责之罪。

连自己都无法完全说服,沐方朔真心说不出开脱的话。

“臣,恳求陛下看在公冶世代衷心侍君的份上,赦免公冶子此番罪责罢!”沐方朔跪俯于地,诚心开口:“陛下,长公主于公冶子的婚事虽说唯有明旨颁发,但宗室之中早已知晓,长公主婚事坎坷,为君为父岂有不忧心之理,还请陛下看在长公主面上,饶恕公冶子!”

平地一声雷,屋外骤雨突降。

皇帝叹息一声。

东景刑法严苛,对朝中公卿大臣更是管辖细微,其中失责更是大事,如果有心人在此做文章,公冶子少不得得降职处刑。其实皇帝又怎么会不知公冶子在这个节骨眼上栽了跟头,会对安华造成多大的影响。

安华生来娇贵,自幼便受尽无上恩宠,皇帝为她挑选夫婿始终小心,唯恐她受到些许委屈。可天不遂人愿,越是在乎紧张,越是坎坷不顺。

“太傅放心,公冶一族还不能倒,朕心中知晓。”无论是为了安华的幸福,还是禁中氏族均衡,公冶一族,都不能倒。“朕只是恼怒,公冶子竟会如此大意。”

皇帝睁开眼眸,眸中一片清明,微微蹙起的眉头彰显出他心中的不悦。

沐方朔见他已经知晓自己的用意,也不再多加言语,道了声告退就往祉禄的殿阁走去。

方才他往御殿方向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了那夜为番邦属国接风洗尘宴上的那一抹俏丽婀娜的身影。他那女儿虽说素来沉稳,可如今贤婿伤重昏迷,他真怕她端不住心,被人利用有增添什么事出来。

第三十六章

上林苑行宫的某处殿阁之中,琉惜坐再离祉禄床榻远远地的床边小榻上,夜已深,烛火斑驳摇曳,她低垂着小脸,他人看不见她的神情。

屋外瓢泼着夜雨,屋外一宫婢匆匆进内寻到安华,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神色变得犹豫,最终还是走到琉惜身前蹲下身子握住她冰冷的手,“御殿跟前有些事宜,我去去就回来。祉禄已经没大碍,你年前身子大伤,就不要守夜了。”

安华见她好似一尊石雕毫无反应,也深知她心中的伤痛,便不再劝阻,只是让殿内侍奉的宫人们小心侍候。

初春的夜雨微凉,夜风带着雨水瓢泼卷席,安华在华盖遮蔽下斗篷和裙摆仍是沾了湿润。她隔着些许远的距离瞧着那简陋竹席上一身素衣免冠的男人,他一声不吭抿紧唇角跪的端正。

她正想上前去,一个身影却从他身后的黑暗处走了出来,是他的同胞兄弟,公冶世鹄。

一把伞打在公冶子的头顶之上,御殿之前的灯火明亮,袖长的身影投在地上,熟悉的掌京司官印皂靴闯入视线角落,公冶子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公冶世鹄静静的陪着他斜后方,握管刀剑枪棍的手死死握紧了油竹伞,喉间哽咽不知说什么好。

“回去。”经久不说话的人忽然开口,声音暗哑却气息仍是平稳。

见撑着伞的人不为所动,他又开口:“男子汉大丈夫,既然选择了,无论内心多么煎熬,都要担起来。你幼时从军,在南境的战场上刀头剑戟里滚了无数次,怎么就没学会心坚如铁。”

公冶子的声音仍旧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他是公冶世家的家主,身上肩负着整个家族的重任,护佑族人平安,是他家主的责任。他的父母早逝,长兄如父,同胞兄弟的过错,是他作为兄长教导缺失之过。

他们岁数相差无几,十二年前他父母在南境之乱中早逝,他十二岁的稚嫩肩挑整个家族,因无暇顾及胞弟就把他送入建畿营中受教,十年前他随边境换防一去就是七年。他对这个弟弟,从来都是愧疚。

“桓王殿下朝政勤恳带人诚挚,兄长何不与我一样,辅佐桓王殿下。”

“公冶一族,只忠君王。”公冶子微微垂首看着脸上滑落的水滴在地上的积水中荡开水漾,声音越发低沉,“这是家主的首条戒律。世鹄,你与我不同,你尚有自由在身,既然选择了,就去做吧,但是切记护自己安危。”

“这次的事,我不怪你,你有你的立场。但是我也不会让你有下次。”雷声大震,雨水瓢泼的越发的大,打在身上有些疼。

安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细细想来,也猜出大概。她静静的站在一侧,等到公冶世鹄离去,才从角落里出来,从他身边走过不带一丝情感,也不说一句话,直接走往御殿。

裙摆略过他的身侧,他伸出手,轻轻拉住。

她止住了脚步,转眸看着他。

“如若是……为我求情,就不要去了。”他看着她,语气沉厚柔和。

“公冶子怕不是被雨淋得头脑发了胀,公冶子既然已经知晓其中来龙去脉,又何须本宫为公冶子求情。”她伸手抽回被他拉住的裙摆,看着真丝绸缎上的那一团水印,冷然开口。

“一个人连自己都不懂得保护,又怎会去守护相伴一生的情人。”她的话语决绝,透着微微的不甘。

一直跪在那处的人忽然起了身,向前大跨两部拉住她的手,深沉眸色中夹杂着惊慌无措。

“你要去,请陛下收回赐婚的圣心?”

“是。”

她手腕略微施力想挣脱他的禁锢,却无果,干脆放弃了挣扎。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她倔强的小脸仰着,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

“身为当朝掌廷尉,我得护卫京城安宁天下太平,身为族中大家之主,身为弟兄之长,这个家的天,我得撑住,这是男儿家国之责。”

他见她虽然仍旧不搭理他,只是面色微微缓和了一些,又接着说道:“不过这个事是谁做的,也确实是发生在建畿营戒护范围中,我有无法推脱的失职之罪。”

御殿的大门忽然打开,皇帝丝毫没有顾忌着风雨迈出殿外,忠靖忙打开华伞跟上来小心翼翼的为他遮住风雨。

“公冶子,倒是不失男儿气概。”皇帝话语中丝毫不掩饰对他的赞赏,他负手挺立朗声道:“掌廷尉执掌建畿营不力,撤除代管建畿营督军一职,罚杖责二十。”

“臣,谢陛下隆恩。”

公冶子松开握住安华的手,恭敬端庄的朝皇帝行跪伏之礼。安华本想开口说些什么,裙摆又一阵一栋,公冶子跪伏后又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裙摆。

皇帝虽然年老却并未混浊的瞳仁将这一切看得清楚,他知晓,这次为安华择定的夫婿,没有错了。

“功过赏罚不可不明,公冶子既然有过失已经受了罚,此番瑞王搭救兄弟彰显我皇室兄友弟恭天家和睦,也不得不赏。忠靖,宣召尚书台笔录拟旨,撤销瑞王禁足静思令,复镇疆大将军之职。置于穰平郡王,此番彰显皇室威武,也算是有功,置于行赏之事,就让他身体康复之后再来向朕讨吧。”

见门口的事情处理完了,皇帝正打算回身入殿,忽然想起来什么,又朝着安华招招手让他上前,仔细打量她见她身上没有损伤,又眯起眼睛笑了笑,让她好生回去休息。

这些年来皇帝一直尊庶抑嫡,正宫所出的皇子已经年满二十连朝堂都没有踏入的机会,反观其他庶出的皇子,加冠礼后封爵开府赐官职一样不少。就连此次瑞王涉及如此大案牵连,竟然只是随手搭救了穰平郡王就得以翻篇官复原职,不由得让朝中又是一阵猜疑皇帝对这东宫之尊的考量。

御殿之前的三重台基之下一个人影缓步登上,他一身玄色蓑衣举着宫灯,随行的太监为他撑着油竹伞。夜色太暗沉,那人走得近了他们才发现,来人正是皇帝旁晚三封圣旨中其中一封圣旨的领旨人,留在禁中监国未曾一同前往上林苑的中书监执令,晁晏。

三十七章

安华睨了缓步登上台阶的人,向皇帝行了个礼就要告辞。

在幽幽深宫之中,最不缺乏的就是流言蜚语,晁晏近期在宫闱之中与桓王常一道而行低声言语的事情虽说传不到圣上耳中,但也在四处多有闲话谈起。

如今祉禄正处于涉如朝堂的关键时期,忽然折了公冶子的建畿营督军一职,瑞王又复其镇疆大将军之职,此事看起来桓王好似一分好处都没有得到,但越是这样安华心中越是不安。

素来精工算计的人,又怎会错过这场封赏。

女子家心思灵敏,她又怎会不知道晁晏虽处处对自己恭敬有礼但是隐隐约约带着一种异样心思,只是且不说她心中对晁晏还记挂着逝去的那位少年,她对晁晏也仅仅只有七分恭敬三分赏识,再多的,也只是倚重和亲友的对待。

可她也知道,晁晏是一个难得的没有任何政治立场与背景的治世良才,她和祉禄,都需要他。

可十二年的来往,她却发现自己的心已经不似最初的那样全是算计,她对晁晏已经是九分的信任一分的畏惧。

处处听说他与桓王在宫禁之中私语,她还以为这是先生的计谋,可如今看来,却好似又非如此。

皇帝瞧了瞧她眼底的红丝,知她定是忧心床榻上躺着的弟弟,挥挥手让她好生休息,又让公冶子撤了卷席明日自行去领罚,便于晁晏入了御殿。

公冶子接过侍卫递来的油竹伞,自己也不撑,只是为她稍微遮蔽随风飘洒而来的雨水,默默的跟着她。

一直静默行走的安华忽然止住脚步,她横眸看了公冶子一眼,走到一处亭子中让随行的人去煮壶热茶。

“公冶子可还撑得住。”她看着他一身湿透,衣裳贴合彰显出他英武的身躯。

公冶子拧了拧宽袖,底面上瞬间多了一摊水渍。他挑眉看着跟前的娇小女人,道:“撑不住。”

安华定定的看着这素来沉稳持重的人忽然觉着有些好笑,她刚要开口让他先回去换身衣裳,又听他大声唤住刚来开的內监:“回来,将茶送到公主殿中。”

那內监一脸茫然的看着这两人,一时不知道答不答,只呆呆立在原处望着安华。

“院中湿寒,安华何必选这地方,要人传你与我在私话,在你殿阁正堂不是更好吗。”

“公冶子未免过于自以为是。”

小心思被看破说透,安华不免红了耳根,她轻咳一声让內监回来,头也不回的甩着青丝就离去。留在亭中的那人看着她这般故作平静的模样,轻笑起来,打开油竹伞回了自己房中。

他只是怜惜她裙摆已经湿透,忧心她着凉,只是直白说来只怕这素来淡漠好强的女子并不会当做一回事。

只是这偶尔个性迷糊的长公主并没有想到这点,她回首有些恼怒的看着那清冷挺拔的背影,知晓他换完衣裳定会去她殿中寻他,忽然勾起嘴角对內监说道:“我们回去穰平郡王府邸。”

这么大的人还当面说穿人家心思,太不成熟了,让他慢慢等着去。

安华还没走进祉禄的殿阁,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殿阁门口站着一个人影,那纤瘦身影不带一簪的素髻,她一眼就认得出来。

“外头下着大雨湿湿凉凉,怎么不在房中待着?”安华上前去与她招呼,却见她素净的脸庞目色清淡好似在想什么失了神,久久才反应过来朝她做了个礼。

“屋内有人探望重华,我想,我不那么方便。”她笑得如烟雾轻渺,让人看了有些许难受。

要让她这个郡王正妃避开的,安华随便一想就想得到。她脱了斗篷甩给随侍的內监,走到殿阁内室卧房看着柯拔索玛坐在祉禄身侧托着脑袋与他说话。

要是以往安华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碰巧撞上她刚才在御殿之前见到晁晏心中有气,加上本就不喜欢这妖娆妩媚的异域女子,开口也就没有那么多客气了。

“哟,这索玛公主是有什么这么着急的事,这郡王爷重伤在身还没有好好歇息缓缓,就过来叨扰。”

柯拔索玛还没来回话,祉禄倒是先出蹙起眉头,低声嘟囔一句像是解释:“她也是刚来,又没有什么。”

跟着安华走进来的琉惜朝祉禄行了个礼,又虚扶着安华想要带她离去,却不想安华又来一句:“你紧张什么,我问的是人家索玛公主。”

祉禄被她这样一说,心里有点虚的看了琉惜一眼,一下犯了脾气作势就要起身。琉惜也不过去搀扶,只是咬紧了唇也不看他。倒是柯拔索玛见状将他扶着靠坐在床榻头上,又转身朝安华微微一笑道:“公主殿下不必紧张,索玛只是听闻郡王殿下受了重伤,过来看看,不会打扰殿下养伤的。”

“我们东景乃礼仪之邦,重视礼法,未出门的女子家,还是少入男子房子,与之独处为好。”

“长公主殿下说得对,南羌风气开放,男女之间戒线讲究不多,索玛一时疏忽忘却东景礼制,是我的疏忽了。”柯拔索玛笑得妩媚动人,眼底一片清澈透亮,对安华言语中讽刺好似毫无介怀。

安华见连续两拳都打在棉花上,一时也没了兴致再跟她说话,冷哼一声上前看了祉禄一会,见他下午昏睡一觉缓过了一些劲儿,也就不再多忧心,只是瞥了他一眼道:“既然要养伤就好好歇息,如果屋里蚊虫过多惹得心烦气躁睡不安宁,就让人抬你去我殿阁中歇息。”

“初春季节夜间还是寒冷伤身,皇姐裙摆湿透不利于贵体安康,要不随琉惜去换身干净衣裳吧!”琉惜瞧着祉禄神色越发不对,叹息一声还是上前来劝慰。

柯拔索玛虽说对中土文化不多了解,但也知晓自己才是安华气恼的源头,她也不恼,仿照方才琉惜做礼的姿态对祉禄和安华道:“夜夜深了,索玛也不叨扰长公主殿下和郡王殿下叙话,先行告退!”

见自己借意出气的人走了,安华也没了兴致在这里,闲话两句也就打算走了。殿外传来通报只道太傅来访。

“你且与你父亲叙话,这个病秧子你就将门窗关好了,让他好生,静养。”

这安华平日里素来疼爱这个弟弟,可一旦火气烧起来却也是嘴上不饶人惯了

第三十八章

礼法有定,天子后立六宫,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而诸王妾八人,郡侯妾六人,为礼制。

出身名门望族的琉惜自是知晓这些道理,自加入郡王府,她就已经知道了酣卧在自己身侧的丈夫,不是只属于自己的。

只是这些个到底心底都知道,但是心头上总会萦绕着一些不太好的情绪,她,管不住自己的心。

沐方朔进了内寝室,朝祉禄躬身作揖,琉惜唤人搬来一张坐榻和风炉茶具,便对自己父亲做了个礼先行退下。

四下无人,祉禄也不讲究太多,只道:“岳父深夜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倒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情,下午在围场善后,又被各国使臣绊住脚步一直未能前来看望,夜间晁执令来了行宫御殿伴驾,得了空便来看看你。”

“那,重华在此写岳父关心。”

“嗯。陛下连下三道圣旨的事情,想必你应该是知晓了。”沐方朔拿起风炉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初初醒来,听卓远说了一下。”

“如今建畿营缺了督军,禁中现在形势开始严峻,宫闱之中只怕更为乱。”

“我一不在朝中,二后宫无亲,这些乱,影响不了我什么。”祉禄勾起嘴角,轻笑一声,不想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又还是忍不住要笑。

沐方朔抿了口茶,放下茶杯,一脸正经严肃的看着祉禄,沉声问他:“重华,这次围场有危的事情,你是不是事先便知道了。”

“是。”祉禄收回方才的笑,面容清冷寒峻。

“我是知道有人要借这次围场做一些事来达到某些目的,但是我不知他们竟然胆大妄为到在围场放入三只猛虎的地步。可当我看到这猛虎,我就知道他们是要借虎杀人。”

年前乐陵灭庄一案,褚融涉及在内连带瑞王也受到波及,如无过高建树他已经没了争夺东宫储君机会。荣亲王风清雅月没有夺储之心,如今桓王在朝中可谓一人独大,如若能够反借他们这次的图谋杀死那几只虎,即使不能让皇帝改观,也能在朝中树立一定的口碑。

他离开宫禁已经十三年了。

十三年,物是人非,很多人都应该把他淡忘了。他,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御殿之内晁晏将奏本恭敬递交给忠靖,退回下手双手叠合垂放在身前,立定在原处等候皇帝发话。

暖气萦绕,殿内的四方灯盏全部点亮了,门窗的卷帘没有打下来,风见缝就钻扰得灯火摇曳,昏黄的光线明暗恍惚,带着投在地上的影子一闪一烁。

宽大的梨花雕龙御案前,皇帝细细翻看着近日禁中奏本,两侧燃得明亮至极的长寿吉祥鹤型宫灯下,华发丛生的皇帝此刻他眉弓紧绷,神色是晁晏从未见过专注与沉着。

“晁晏,朕悬空建幾营督军之位,你觉得,应该由谁接掌妥当?”皇帝看完最后一封奏本,双眼眯了眯,紧紧盯着台下站着的人。

晁晏看了皇帝龙颜一眼,深知这是天家试探,心下不由绷紧了些,“建幾营护卫京城安危,陛下安危,这个位置可谓极为重要,臣……”

“好啦,朕也就是随口一问,这事回去再做斟酌。”皇帝见他躬身比往日更为低了些,忽然笑了笑,打断了他。

“朕听闻,晁晏你是南郡旧人,曾经更是朝中张榜招贤得三甲名仕,只是因当地官吏与世家勾结,借南陵起战事诬陷你通敌令你下狱,又因战事激烈投石毁了牢狱让你逃了出来,一路颠沛流离到了晋阳城郊被安华所救。后来安华赏识你的才华,留你在府中给祉禄教学。”

皇帝的话犹如惊天霹雳,将晁晏心中的那潭水炸出滔天巨浪。

他曾是皇榜招贤的三甲名士行衣锦还乡之制待诏定职,这个事他自逃出牢笼改名换姓后再无提起过。而他为祉禄教学,更是无人知晓。

禁中只知他是受南陵战乱所累成了流民,但他福气未尽,逃至晋阳城遇到安华,又得长公主赏识行举荐令使他直面圣颜。可那时已经距离他最初作为贤士入宫面圣考察已经过了六年时间了,皇帝,已经认不得他。

“臣,有欺君之罪。”晁晏心中凌乱,面上仍是不改一片平静,他不急不躁的跪俯在地上,重重的了磕个头。

第三十九章

皇帝虽不在禁中,但是几日来接连下发的圣旨已经将整个禁中搅得满城风雨。短短数日,上至中书凤池,下至京卫府衙,下狱的官员多达十数人。

自那日封锁禁中,几乎每日都有数名黄褂典事內监从上林苑驰马而出,那马蹄飞踏扬起的尘土,犹如禁中大小官员慌乱不定的心。

帝銮还在上林苑,沐方朔便奉旨回皇城中书监草拟招贤令。

这次招贤与以往不同,不论出身且由郡城先设书经考核,再将贤才举荐至京城,由中书监再设政论答辩与书文考核,最后由皇帝金殿御试。

沐方朔临行前那一夜,祉禄让人将他请了过来,让他如若在禁中遇到什么事情大可去寻京卫府衙的府尹崔圣捷。

“这京卫府衙隶属京司府所属,这掌京司镇府公冶世鹄不是桓王的人吗?”沐方朔看了祉禄一眼,他的独女加入穰平郡王府,他着实想不通这京卫府衙的府尹由什么理由会帮自己。

“崔圣捷的孙子曾在临安郡圈占土地,引发当地百姓动乱,打死了当时的郡守之子。”这明明是人命大事,可祉禄却勾起嘴角,眉间尽是一片寒霜。

临安郡,皇陵所在,政务中心扶京距离晋阳皇城如若快马加鞭连夜赶路也不过是一天一夜的脚程。这,也是祉禄的封地所在。

据闻这是因为他的母亲自生下他后自知阳寿不足,特地为他选了这个距离皇城较近又在皇陵之地的郡城为他的封地。

“封地之内当城郡守之子被人当街打死,这种事又怎么会没人上表给本王?本王让崔圣捷带着郡王手书和他孙子的近身侍从亲自前往临安,谢罪郡守后又当众杖毙那些侍从,又割下他孙子的长发,又重重杖责他孙子一番,这事儿才作过去了。”

当日崔圣捷知道临安的奏表送到祉禄手上后连夜就到了昶园,他开门见山也不多加掩饰,直接道:“小孙犯下杀人命案,自是该死,自是为一家之主也不能见死不救,如若侯爷能保下小孙之命,他日如若侯爷有所需,定为侯爷赴汤蹈火!”

祉禄看着他,提笔写了一封吊唁的祭文,又写下两句话转交给他,道:“临安虽为本侯封地,此时本侯也有管辖不当之责,你只需做好这上面的内容,然后将这封祭文一同送去临安,其余本侯自会处理。”

那信笺上写着:主仆之道,主子之过,奴仆之失。失子之痛,寸肠千结,捶胸顿足,又何必再添他人家中白首丧孙之痛?

这事在世家之中从未有人提起,大家只知临安当年曾有权贵圈占土地事宜,后当城郡守之子仗义出面,在混乱场面中不慎被击中头部救治无效身亡。众人怜惜这青年才俊英年早逝,他的侠义之举护佑百姓一时也成为广为流传的佳话。

祉禄目光如剑,语气已不如以前轻佻随性。他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是沐方朔最为重要的女儿,只要他不做伤天害理折损沐氏门楣的事,他绝对不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因为他可以无条件的信任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

阴谋诡变的朝政权谋,你的人潜伏在我身边,我的人埋盖在你周围,这都是常有的事,这也就是为什么祉禄总是将自己隐藏的那么深,在禁中总是那么放纵任性,肆意妄为让人总是捉摸不透。

京城之中,如有人都知道六皇子流连于酒桌之间,只要有美酒美景美人,就能有幸与他共在一桌之上把酒言欢,醉生梦死。而他,也总是那么的给面子,酒醉之后总是别人有意无意攀谈中的问话答得淋漓尽致,让他的那些兄弟们久而久之都已经不屑于去花时间精力去刺探他。

既然他愿意将一些从未见光的东西如此光明正大的呈现给自己知道,沐方朔也不是吝啬之人,他告诉祉禄:“陛下已经知道了晁晏的过往,他如今被软禁在御殿侧室,任何人都见不到他。”

“我听御殿那边传来消息,说晁晏曾在南郡入了冤狱,后来又因为战事一家都受累惨死。好像还说了先生曾是禁中招揽的贤士,可发生这般大事逃出来后却不上表请冤反倒改名换姓入了禁中伴驾是吧。”

“嗯。你说的一点都不错,可是漏了一点,他并非八年制前流落京城被长公主所救,而是在十三年前入的昶园,为你教读五年,这个事陛下也知道了。”

祉禄一脸从容,他淡然一笑道:“可是这个事父皇不会让它有流传出去的机会。因为涉及昶园就涉及皇姐,依照父皇对皇姐恩宠,他是不可能让皇姐涉险,毕竟弄死一个臣子而又不让他有机会开口的方法,有很多。年前先生故意露了空子让桓王接近他,只怕桓王认准了先生因为某些事有投靠自己的机会,只要先生是我老师的事情不传出去,桓王就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拉拢人心。”

言下之意,就是晁晏这次的难关,不必出手,如若皇帝真要动他,桓王自会出手相救。

虽说这是极度有为报私仇泄愤的契机,又碰上围场发生的险事,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但是要坐实当朝首数一二的权臣谋反,也不是一件简单说说的事。况且桓王也不会因为对付自己而那晁晏来做挡板。

“父皇这次……怕是要借风起浪了。”祉禄垂眸低声嘟囔一句,又随口问起公冶子的情况。

“禁庭司府这次怕是下了死手,公冶子那二十杖责被打得时至今日仍是下不了床,还躺在床上修养。”说起公冶子,沐方朔不由得捋了捋那寸半长的须,语气中丝毫不隐藏对他的叹息。

欲享天家皇恩,也不过如屡薄冰。

“岳父不必感伤,公冶子,不会有事的。”祉禄原本也险些相信了举朝大族的公冶子因皇帝盛怒而遭遇重惩,但是听完沐方朔的话,他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不过是皇帝的一步棋子。

这时候,禁中应该已经知道了围场的事情已经要变成了谋刺皇帝的大罪。

夜渐渐深,两人谈了一会就话别,沐方朔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转身开口道:“陛下如今心思大变,如若欲为郡王添上以为侧妃,郡王当如何?”

御赐新婚不到半年又增赐婚旨,这在朝中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可当朝皇帝素来注重夫妻和谐举家之道,从未为皇室宗亲与臣下赐过妾室。如果有人告诉他皇帝要为他增一房妻妾,他只会当做是个打趣调侃,一笑置之,可,这话从近期常伴驾左右的沐方朔口中说出,祉禄就不得不认真计较。

半晌,他才垂着头,低声答道:“天家皇恩,岂能不受。”

倘若陛下真的恩降婚旨,他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抗旨不尊,且不说他郡王府血流成河,连带着他的王妃都会被冠上没有贤劝或是妒忌的那一些列不好的名头。如若天子之尊下不来台,那么他的王妃,很有可能会有妖祸的罪名而成为这次事件的总结。

毕竟牺牲一个女人,总比斩杀他身侧的近臣来挽回皇帝的面子,挽回君臣父子之间的局面要划算。

又或许他想得太多,可当事情总是先考虑最坏的后果,是他思谋的习性。况且,这是要波及自己心底最为想要保护的人,深思多虑,没什么不好。

沐方朔问完,心里总算安定了着。

沿途而来的路上,他脑中一直回荡着皇帝那句:眼下南陵异动,西境边戎王位更替容易叛乱,南羌还得顺着。

顺着南羌,是什么意思?难道是顺着南羌公主的意思让她嫁去穰平侯府吗?

沐方朔一脚还未迈出房门,却又听已经躺下了的那人又说道:“父皇如若只是想顺水推舟允了索玛公主的请求以安南羌王,那么,岳父不必放心。”

“郡王此话何意?”沐方朔心中有些许不祥的感觉,不由得回首蹙眉问道。

“此事岳父不必操心,本王,自会处理。那人欠了琉惜的仇,本王也是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

第四十章

围场事件发生后,整整十天,风卷云涌,人心惶惶。

各属国使臣一直未见圣颜,先是由当朝太傅代天子招待,后太傅奉令回禁庭后,就由荣亲王殿下持令招待。

近年来东景兵强马壮国库充盈,在各境驻扎的兵马都已达到前所未有的强盛状态。不知是谁在使臣团队中有所流传,皇帝盛怒,曾经盛宠极盛的两大权臣晁晏和公冶子都因这次事件而受到迁怒吗,一个幽禁一个重责,倡议此次竞猎的属国有谋逆嫌疑,已触及帝王逆鳞。

近日来祉禄与卓远总是在房中商议事情,闲暇时候又要应酬各方来探望的熟,或不熟的人,等他完全闲下来的时候,不是午休,就是晚上就寝的时间。

不知不觉,琉惜已经好几天都没能跟他好好说说话,聊聊天。

春雨已停,御医也说祉禄伤口愈合极好,可以适当下床走动走动,不必成日在榻上躺着。琉惜瞧着这日天气不错,特地梳了妆打算扶他在院子里走动一下。

近日因明着暗着来寻祉禄的人太多,他怕惊扰了琉惜的休息,与她分塌而卧,琉惜也担心自己的睡沉后会碰到他身上的伤处,也就主动搬到侧卧去睡了。

主卧室的门口见大门紧闭,卓远百无聊赖的在门前走来走去,琉惜犹豫再三还是想要上前,忽然闻到一阵女子家的脂粉味道,不由得脸色眉间多了些寒霜。

她本欲就此离开,可跟在她身后的阮氏却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朝门口看了一眼。

无奈,她只能上前。

卓远见到她稍微楞了一下,朝她行了个礼,面上犹豫一下,还是咬牙道:“王妃,王爷在房中会客,有,有要事商议……”

“你且进去通报一声,如若王爷让我等着,那我便在院中静候。”

有点眼色的人都瞧得出来,她神色不对。卓远暗自捏了把汗,只得虚着步伐进了房中。

这王爷不在房中,他寻谁问去?

皇帝陛下亲下圣谕,命公冶世鹄封锁上林苑,谁也不能离去,可这位爷非要出去透透气,他只能紧闭卧室的门谢客了。谁曾想,这好几天都没踏入主卧一步的王妃,今天会这么好兴致过来。

卓远在房中转了两圈,本想出去告诉她王爷让他先回去,可想到她那句在院中静候,头抽疼一下,还是决定出去如实相告。

这王妃和王爷夫妻一场,总不会害自己丈夫吧!

门外一番动静,他忽然听到祉禄的声音,瞬间惊喜万分忙跑了出去。如不是太多的人在场只怕他要保住自家主子的腿涕泪横流。

本来卓远已经做好了被这两位主子训斥一番的准备,可谁知道走出门外,确见到前两日还闹别扭的两人此时不顾旁人的相拥抱在一起。琉惜手中紧握着一个精致的香囊,那香囊上好像还串着永安寺院的小佛牌。

永安寺地处上林苑与临安郡的中间,如快马加鞭也就是三个时辰的路程。祉禄自昨夜离去,想想也有七八个时辰了,他本就有伤在身轻车软架的,也是要这些时候才能来回。

琉惜原本还在想着他是与某些个女子在房中私会,可见他风尘仆仆的搀扶着拐杖从门外走进来,闻着他一身香油味,也就知晓方才院中的脂粉味跟他没有干系。

“王爷怎么这么不遵医嘱,伤刚好就奔波操劳!”

“这点路程奔波什么,能让本王操劳的,只有你!”祉禄捏着她的小脸,笑得像个妖孽一般,拇指轻轻抚着她的红唇,又将她拥入怀中,语气中温情萦绕,“本王的琉惜,今日的妆容很是精致。”

女为悦己者容,这道理祉禄又如何会不懂?

“昨日下午一位臣工来探望本王,我们叙话的时候听他说起我们夫妇坎坷,半年来伤病不断,我是真的怕了,你的身子娇弱,上次那么重的伤已然伤了根基,如若再有什么闪失,怕是要折阳寿!”

他不敢提,就好像他的母后,根基已伤,阳寿大折,红颜早逝徒留痴情人在世间残喘。

“王爷可喜欢,我今日的妆容?这额间花,我从未画过,还是阮娘给我鼓劲我才敢描上。”轻柔言语婉转话锋,心如玲珑,琉惜怎会不知他心中掩盖的好好的那个伤痛和担忧。

“花钿,眉间一点相思红,皎皎这是在怨本王没有陪着你。”祉禄望着她的眉眼,流光潋滟,动人心魂,一时没忍住颔首吻住那一点红唇。

阮氏见两人又如胶似漆,含笑轻咳一声,缓声道:“王爷甚至还未康复,不宜久站,王妃还是扶着王爷道屋里头叙话吧!”

琉惜耳根微红,小心翼翼的将手中香囊藏入衣襟,搀扶着祉禄往室内走去。祉禄一手虚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死死的攥着拐棍,深怕自己的身子压到她。

走两步又想到什么,在她耳边轻语道:“这山路的夜风和晨风是真的冷的骨头疼,这香囊,是我亲自抓着那住持装的,里面有陈艾,苏合,还放了好些奇楠和檀香,把那老头子给心疼得那样子,好似极不情愿,把我给气的险些没给他香油钱!”

琉惜侧眸瞧了他一眼,刚要说教一二,却又见他许是说得尽兴了些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一时也就不忍心说他什么,只道“我会贴身带着的,让它陪着我。”

傍晚时分,祉禄亲自拄着拐杖站在一旁亲自看着侍从将被褥搬回房中,这才放心的回床上躺着。当夜琉惜梳洗更衣后见侧卧床榻空空,无奈之下也只能回去跟他一起入睡了。

两人别胜新婚,夜里难免恩爱半缠绵,又窃窃私语到深夜。

子时刚过,忽然来了传旨的典事内监,侍卫匆匆奔走的脚步声,铠甲和配刀摩擦碰撞的声音响彻了宫墙内外。

“传,陛下口谕,喧,穰平郡王即刻前往御殿见驾!”

典事内监传诏完后便他们行了个礼就要离去,琉惜赶紧叫住他:“公公留步,不知陛下这么晚了还宣郡王入宫所谓何事?”

“回郡王妃话,边戎使臣昨夜潜逃了!”

昨夜!

琉惜瞬间心慌不已,她惊恐地转身看着身侧的人,却见他双眉紧蹙,抿紧了唇,好似在沉思什么。

在为他更衣时,她忽然屏退了侍婢,蹲在他身前抓着他的手问:“重华,你老实告诉我,昨夜你出宫是不是把边戎的使臣带出去了。”

边戎的使臣经彼一遭,本就心中惶恐不安,就算活着回到边戎,边戎王真的只是因为忧虑东景的兵马强盛特来试探,那么他为了不给东景挑起战事的缘由,定会杀了那使臣。了如若那使臣私逃回去为求自保,那么,他就是点燃两国烽烟的那一把战火。

那使臣如今选择私逃,只怕是早已决定了,他要自保。

她,可以接受自己的夫君玩弄权谋,可,绝不能接受自己夫君为求权利而罔顾天下。

被他握住的那双大掌反过来握住她的双手,他目光坚定,语气恳切的回答她:“我没有。”

他说完,眼神复杂的看着她,松开她的手轻轻将她拉起来,言语寡淡的传唤道:“劳累一夜,刚入睡就被吵醒,你也别忙活了,让下人来为本王更衣,你去歇息吧!”

说完就猛然使了一把劲,将她旋即压倒在床榻上,隐忍着怒意额角青筋暴起,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你啊,又猜疑我,真让人伤透了心。看来今夜对你还是太温柔。”

说完也不等她起来,自己就抄起拐杖快步走了出去,还嚷嚷着让人拿他的衣冠去侧室更换。徒留下一脸熏红的琉惜,羞恼的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脸。

第四十一章

待众人叩拜完毕,皇帝睥睨座下众人,又让內监搬来坐榻让他们先坐下。

祉禄环顾一番,今夜竟然众皇子都被宣召到了一起,公冶家族的两大公子也在殿中,除去朝会和祭典饮宴从未与他一同站在御前的凤池首辅季言松,连一直有幽禁的晁晏都在场上,这让他不由得有些疑惑。

今夜,到底皇帝是要宣布什么。

陆续又进来此次伴驾随行的凤池谏议大夫和两个笔录,那两个笔录朝皇帝行过礼后到御座下的桌子处坐好,內监随即端来文房四宝和玄色绣金的圣旨。

人齐,皇帝捋了捋花白的短须,深邃的视线直扫视着宫门口,藏在广袖中攥紧拳头微微颤动的手透露了他此刻的慌乱与愤怒。

“今夜召见诸位爱卿,是有几件大事朕要宣告。”

“臣等聆听圣谕!”

众人俯身以示恭敬,过了半天还未见皇帝发话,祉禄胳膊和腰都打着纱布,腿上更是夹着木板,俯得他难受的紧,不一会额头就已经青筋暴胀起。

他倒是对的他别人对他骄纵的雅称,不肖多时就哎呦一声微微起来一些。

满殿的人瞬间愣住,无不侧眸看着他。却见他仍是面不红心不乱,面色如常的比众人高出大半个腰身。

高坐在上的皇帝撇了他一眼,低声唾骂一句:“这个逆子,生习骄恣,岂能成贤。”

在一侧的忠靖自是听见了,他掩着嘴低声笑了笑。

这坐拥天下定夺世事的皇帝如若真的气恼,又怎会只是这般低声唾骂,只怕早就如之前一般上前便是一脚。

这穰平郡王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几乎每次见驾都要惹得圣心不快,要么就是被踹上两脚,要么就是气得陛下将御案一扫而光。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每次都活了下来不单止,封位还毫无动摇。

“先起来吧。”皇帝拂动宽袖,开口道。

沚祯离祉禄较近,他先坐直身子,又去扶起他。可这人偏生不知好歹,非要哼哼唧唧好像在彰显自己身上的伤有多重,连带着好像在控诉方才皇帝的不仁道。

原本紧张肃穆的氛围瞬间就被松动,连素来严肃古板的瑞王,都憋不住噗呲笑了出声。唯有桓王蹙紧了眉头,低声呵斥道:“父皇面前,如此失仪,成何体统!”

祉禄微微抬眸极快的扫视了一眼皇帝,又换了个姿势稍微端正些坐着,面上神色似隐忍,又似无奈,滑稽又好笑。

“好了,差不多得了。”皇帝冷笑一声,丝毫不委婉的一言戳穿他佯装做作的样子。

从御殿侧门走入一个内监,忠靖微微看了一眼皇帝,见他没有亲自聆听的意思,便缓步走下台阶,伸耳细听。

忠靖听完,神色丝毫无异,又缓步走道皇帝身侧躬身俯首,在他耳边低低私语。

也不知那内监匆匆入内报了些什么,只见忠靖越讲,皇帝面色越发沉黑,雷霆之怒犹如多变的天气,惊天雷响凭空炸起,御案之上朱笔金纸,紫檀镇纸,纷纷跌落在地。

“陛下息怒!”

众臣惊恐,又纷纷离座跪倒,俯身在地。

就连腿仍有伤的祉禄,都撑着腿虚扶着桌案尽量伏低身子,只是与康健的众人一起,仍是突兀的显眼。皇帝看着他这般模样,也不是心硬如铁,为人君父自是心疼自家孩子,他忍着胀痛的脑壳快速的拂拂袖子,不甚耐烦的道:“起身。”

“诸卿可知,朕为何深夜大动肝火。”

忠靖端上一杯热茶,皇帝瞧着他埋首躬身的模样,伸手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润了润怒极干渴的唇舌,才接着道:“方才殷池风遣人急报给朕,建畿营在京城之内乃至城郊之地搜索一天一夜,都没有找到那边戎的使臣。朕的建畿营,出动半数人,竟然还找不到两个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人。”

提起建畿营,皇帝的双眸自然而然的放在公冶世鸿身上,他一把抄起方才饮过的茶杯,本欲朝他投掷出去。可脑中回荡起前两日安华泪目跪倒在自己身前为公冶子求情的模样,又见他唇色仍是苍白,心中柔软被触及,终是放下了那茶杯。

公冶子自是知道皇帝此刻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他抿了抿嘴角,本想起身上前请罪,坐在他旁边的祉禄垂首低咳,阻止了他:“父皇如若真的要问罪,还用得着你去请罪吗。想想皇姐,坐好。”

“凤池怎么看待这个事。”皇帝以往素来喜欢遇事先问晁晏,可今夜却为提起过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中书监执令,反而将话题抛给了凤池。

季言松领话正欲出列,却见皇帝摆摆手,让他座上回话。

“边境战事往往烽烟凸起,况且边戎在臣服我朝之前更是百年宿敌,不可轻视起反叛之心。臣建议我朝先小人后君子,整树西境镇疆军以防他日应对不及失了战时先机。”

皇帝听完,沉默静思片刻,又看了一眼晁晏,“晁执令怎么看待此事。”

“臣附议季首辅之言。兵家之事,先机为上。”

东景虽然注重弓马强兵,可也奉行文治天下,因此武官之首当朝当将军一职在无战事时素来空缺,此前兵马之事素来由褚融统领,瑞王任镇军参谋一职监管军中。

如今褚融和瑞王双双被解职,熄灭了十数年的烽烟忽悠再燃趋势,要重新挑选良将出兵,倒是一时让皇帝不知挑选谁人。

“朕也有此意派遣良将前往西境震慑边戎,亦可应对随时发生的兵变叛乱,避免西燕有趁乱进攻的机会。只是,这良将人员,诸卿可有人选。”

对西境最为熟悉的无非就是瑞王和褚融,可此时正值争储胶着之时,桓王一行人自是不会举荐他们出行西境领兵作战,晁晏如今一身难洗清的嫌隙,自然不敢随意谏言军中大事。

瑞王一心寻机会要回西境,他见殿上一片寂静,本欲自行举荐,却听不远处传来一慵懒之声:“父皇何必烦心忧愁,这瑞王殿下不是在西境戍守多年,论起对西境的地势与情况,谁又有瑞王兄熟悉?”

第四十二章

整个御殿突然安静的有些诡异。

桓王看了一眼靠在椅背上坐得没点仪态可言的祉禄,有回首正目,偷偷看了一眼皇帝,微微皱了下眉头,有些看不懂祉禄的意思。

按理说,褚融的落马瑞王的失势是祉禄一手所为,就算让瑞王知道自己借褚卫的手行刺祉禄,他也不可能为了报这个小仇而忘了把自己推下高坛的大仇,还是跟祉禄相互勾结来与自己敌对才是。

可近日很明显瑞王府与穰平郡王府上的来往密切了许多,他们在朝政之事上总是若有若无的牵连在了一起,皇帝也不可能看不出来。

天家的皇子长大成人后便再无一家和睦可言,随着皇帝的日渐年老体衰,掌中长时间掌握的君权早已无法撼动,人在高处寒凉久了,最为渴望的无非是寻常家中天伦之乐。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几乎是所有已经走到至高无上之后又转首渴求的。

人,总是得到鱼后又眈眈的望着熊掌。

“沚袺,你戎马近十年,好不容易卸甲回京,如今又要你回去西塞那环境酷烈之地,你可有委屈?”

瑞王自打投军已九年有余,戍守西塞整整六个年头,这六年来无数的朝堂军奏和潜龙卫密报,都有他负伤的消息。身为人父,即使平日子女众多没有过多的相互交流,身上流着的相同血液,还是不由自主的会让心中有所牵挂担心。

“戎马操戈,为的就是报效朝廷,儿臣愿意将这一身热血,洒在西境,即使真的不得上天眷顾藏身在战场之上,儿臣的魂,也会镇守在西境防线上。只是,这一走不知何时回来,无法在父皇膝下尽孝,儿臣……儿臣不孝!”瑞王言语激昂,双目泛红喉间哽咽,让在场之人无不钦佩汗颜。

皇帝眸中含泪,举袖掩面,好一会,才放下袖子,又恢复往常的一片平静。

“朕为君父,需顾得天下子民。今能得皇儿如此,实乃上苍之恩,又何来不孝之谈。”皇帝说着又好像想到什么,朝忠靖招了招手,对他吩咐道:“去,将年前内廷打造供奉御前的紫铜龙首护心镜,赐给瑞王。”

瑞王微微一愣,但很快缓过神来,昂首阔步走到殿堂中间,工工整整的行了个跪俯大礼,叩谢皇恩。

“边境防围,急不可待,笔录即刻拟瑞王返还西塞设防节制边戎的圣旨。”西塞的事情处理好了,皇帝心头大石也算落下了。

遙想十数年前,南陵派出十八万主力大军来犯,边城南郡等四城不足半月就全部沦陷,禁中立马组织战时应对政策,派出褚融率领十万大军前往收复。那一战,虽说成功收回被夺的四城,但对军中兵将耗损极大,整整十万大军,班师返回军营时候,已折损过半。

此后虽修养生息的政策持续了好几年,但兵马精良仍是没能恢复到以往。

诸国争夺天下,政治总是敏锐,虽然东景在与南陵一战中已然震慑四方,可内部军防掏空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西境得边戎本是一游走在与西燕中间的游牧部落,受两国文化熏陶也有了立国称王的想法,受人诱惑竟然对西境起了歹念。

边戎多次僭越国界烧杀掠夺,但每回都是小队突袭,似只为抢夺一些粮草棉衣,并无意与东景对立起战。

但这些对于开战厮杀不过是小打小闹,禁中凤池仍是主张以休养为主,只是加强防围并不出兵围剿。

这样的僵持一直到那天,边戎入夜来攻击西境城门,褚卫领兵出征,与边戎交战一年有余,他出兵惊奇料事如神绞杀其大半强兵悍将,又舍命深入擒下边戎王,这才换来边戎降服西境太平。

那一年的西境之战,虽没有南陵一役波及之广惨烈之重,但那一年血,确实染红了西境荒漠凄凉的黄土,马革裹尸累累白骨,都被漫天黄沙尘封在地底下。

侧边角落尚书台笔录的书案上那还放着垒起如小山的圣旨,今夜绝非只是商讨西境应对之事。

“上林围场,平白无故走入三只猛虎而不知觉,封锁上林苑和晋阳京师,仍能让人逃离,可见这建幾营兵将是何等无用。”皇帝猛然拍下御案,桌面上的血玉麒麟瞬间倾覆。

公冶子眉间仍是淡漠冷清,他扶着桌案起身到殿中央跪下俯身,重重磕下头,“臣掌制建幾营十年,非但没能传承建幾营的精勇威猛,还让手中兵将松散无纪,此番罪过,臣万死难辞!”

站在桓王身后的公冶世鹄见状心中犹如滚油煎熬,满堂寂静,那沉重的头颅磕倒在地板上的声音,犹如撕开他心底后悔的手。

正当他要忍不住上前,桓王幽森低语拉住了他:“大丈夫谋事,应狠下心肠。”

皇帝正要拍案而起,忽闻殿外高声唱起:“陛下,安华长公主殿外侯嫁!”

“安华?”皇帝明显愣了愣,但还是收回大掌宣她入殿。

安华昂首挺胸,箭步如流,行至大殿中央朝皇帝行了个大礼,却不顺应皇帝的话平身,反而伏地不起,“儿臣打断父皇朝堂议事,是有一件急事,想求父皇开恩。”

仿佛已经知晓她的来意,皇帝缓缓起身,不可思议的看着她,道:“皇儿,尽管说来看看。”

“皇儿福薄,先有未能成婚便早逝的郎君,当日父皇为让儿臣宽心,曾言只要他日儿臣有心仪之人便成全儿臣一世佳缘。今日儿臣便是想来向父皇讨个恩旨。”

“确有此事,皇儿是看上哪家俊才?”

“儿臣,倾慕公冶世族的家主,当朝掌庭尉公冶世鸿,愿下嫁与他为妻!”

安华的话,犹如一块巨石,再众人心中湖面荡起惊天浪花,层层涟漪。

一直垂首沉默的晁晏听言瞬间猛然抬头,一件不可置信的看着不远处一直俯身在地的安华,眸中尽是意外得惊慌失措。

祉禄倒是没想到皇帝忽然问罪公冶子,更是没料到安华会在这时来御殿求见皇帝,还为自己请旨赐婚。这一切的意料之外,他不由得略有担心的看了晁晏一眼。

第四十三章

“安华,你抬起头来。”

在皇帝的注目下中,安华缓缓直起身子,迟缓的动作中她听到同样跪伏在隔壁的人说道:“安华,你不必如此。”

是啊,不必如此,皇帝顾忌公冶世家的军武背景,是不会杀他的。

她颤动的修长睫毛下是比外面初春夜雨还要寒凉的幽黑眼眸,面上浮起一个浅淡而无奈的微笑,不过这个笑容就如过眼的云烟,很快就消失。

皇帝凝视着她的双眼,久久都不开口说话,仿佛在等着什么,又好似想在她眼中看出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举袖道:“你们两个,起来说话。”

公冶子得令倒是起来的快,他眉睫微动手已情不自禁的伸了出去。安华只有娇生惯养又得皇帝宠爱,除去年关大祭和皇室大丧,什么时候跪过这么长的时间。

双膝微痛,她踉跄一下随手一搭扶住了身旁的伸出的手,借力站稳。

御殿宽敞,他人坐得有些远瞧得并不清晰,看不清他们面上复杂的神色,只知公冶子伸手扶着安华,安华搀着他的手臂面色微红。不知情的人只会觉得他们眉目传情妩媚含羞。

“安华,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在跟朕要求什么”

“儿臣知道。还望父皇成全。”安华双手交叠于胸腹前,与皇帝眼神对视。

“既然皇儿如此坚定,身为君父自当成全,只是公冶子,你对安华可有求娶之心呢?”皇帝转了目光,看着公冶子。

“臣,倾慕长公主已久。”公冶子坦荡的回答,丝毫没有保留。

皇帝还是看着他,他蹙了蹙眉,又接着道:“如能娶安华长公主为妻,臣此生将绝不再纳侧夫人与妾室,终了一生对长公主……好。”素来不善表达情感的公冶子,还是词短。

“罢了,罢了。”皇帝坐回龙椅,一手靠着扶枕撑着额头,另一手拂了拂袖。

“尚书台拟一道旨,令摩陀院合长公主与公冶子的生辰八字挑选完婚吉日。”皇帝吩咐完,让他们到一边入座,又想到什么,接着吩咐道:“近期的事情公冶子作为建畿营督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今后解除其督军之权。”

听到这个消息,桓王无疑是心中暗喜,唇角微微勾起,但很快控制住自己心中的窃喜,他起身上前,朝皇帝拱拱手道:“父皇,建畿营督军之职自我朝开朝一来就由公冶一族领任,历代先皇多次赐丹书御笔颂扬公冶世家忠心为主,如若就此解了公冶子的建畿营督军一职,恐遭天下诟病!”

凤池首辅季言松也出来讲话,他躬身举手,道:“桓王所言极是,公冶子尽心劳力护卫京城安全,禁庭安全,如若陛下就此卸掉公冶子的督军之权,恐会被论过于苛责啊。”

凤池的余下两位谏议大夫只是出来附议。

蛇打七寸,皇帝本就气极,发下口谕又被群臣所拦,只是面上挂不住,他面上虽没多少变化看不出喜怒,却眉眼间一片彻骨寒凉,可见也没有多少善意。皇帝调整了个姿势微微松了松背脊靠在一侧,放缓了语速道:“沚衽所言有理。晁卿,沐卿,你们怎么看。”

沐方朔并不行出言,而是看了晁晏一眼,示意他先说。

晁晏自知现在自己在皇帝面前已经大失圣心,他心中暗自思量一番,还是决定说出自己心中的见解,道:“臣认为,雷霆恩宠皆是君恩,朝廷因理清法治,既然公冶子过错在先,便应担起自己的责任方为君子。”

晁晏是什么人,坎坷的人生遭遇早已让他学会了以隐忍坚密为武器,曲柔婉转专却专击重点。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桓王看似在保公冶子,实际是要让公冶一族继续执掌建畿营,众人只看到锋芒全露的公冶世鸿,却几乎忘记了,公冶家的大家主还有个弟弟。晁晏并不去参与他们对这个掌控帝京防卫的要职,只是站在公正法理和道德正义的角度,说了两句。

不过,这两句话也不是随便说的,这是一柄双刃剑,谁也不得罪。

沐方朔正要起身,却听皇帝道:“不用出列,座上说话,都坐回去吧。”

“臣赞同晁执令所言。公冶一族的荣耀是历代皇上对他们忠心尽责的赞誉,公冶子身为公冶世家的大家主,定然也是一位明辨是非的铮铮铁骨,有错自是不会推卸。可臣认为,近期禁中聚宴出行,公冶子身为掌廷尉又兼任建畿营督军着实事务繁多,有所疏忽,即使也并非是他本意。他兼任掌制建畿营这么多年都没有任何过失,可见也是有实才之人。”

原本此事倒是与瑞王没有些许干系,他只要安静的听着就可以,但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说了一句:“父皇,今夜还需商讨的事情应该还有许多,皇姐身子柔弱,还是先让皇姐下去歇息吧。”

安华毕竟不是朝堂中人,留在殿中也确实不合适。

皇帝先前是想着让她听听也无妨,毕竟这个女儿甚得他心,她也是历朝第一位享有郡城食邑公主。他对她的期望,还不止这一点,只是季言松也开口说了附议,他也不好偏袒的过于出面。

“安华,夜深了,你先回去休息。”皇帝讲完,又看了一眼公冶世鸿,又接上一句:“公冶子,你送长公主回殿阁。”

皇帝素来偏袒安华,众人皆知既然让公冶子离殿,自是不会再责罚他什么,只是建畿营督军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下来了。安华本想再为祉禄争取那位置,可公冶子倒是在她开口要留下来之前先行举礼告退,连着把安华也带了出去。

一出御殿的大门,这长公主可就不干了,她一脸气恼,眼神明显是责怪他。

公冶子倒也不气,一脸含笑,与她走到一处较为隐秘的角落,才道:“你啊,就是性子急又直接。”

“什么意思?”安华看他面色从容的样子,心下也猜到了这督军的位置他们早已有所铺排。

“你以为祉禄遣人让你在殿外掐着点进来,就是救我?”

他们自幼相识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发现,公冶子的双眸除了平静和淡漠,还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好像永夜里头划过的烟火流星,总归是让人喜欢的。

公冶子比安华要高出大半个头,一下子就看出了她耳根的红晕,他嘴角含笑,却不再兜转挑逗,“如今晁先生落难,沐先生势未平稳,陛下还是要重视些凤池的谏议。桓王表面上字字句句维护我,可讲得确是建幾营督军这个位置还是应该由公冶家掌制,季首辅再帮着说两句我的罪责,那么我自然也没有颜面再掌这个位置,那么,应该由谁接任?”

“世鹄?”安华一点就透。

“没错。”公冶子看着她,嘴角微挑,眼神中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宠溺。“按照这个情势下去,陛下似乎只能选世鹄。”

“公冶一族在朝堂上较为拔尖的武官,不就剩下你和世鹄吗?”她不解,难道还有别的人可以选择?

“众人不知,可你应该知道啊,这朝堂的游戏不是一直在陛下手里嘛。”

公冶子指的是暗中观察天下事的潜龙卫——皇帝掌控天下的暗卫情报机构。

这禁庭中的纷争看似使着谋略牵引着皇帝,其实不过是被人在高处看着的一场又一场闹剧。皇帝早已知晓桓王和瑞王在密谋东宫储君之位,更是知晓他们阵营中绝大多数的人有谁,他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折腾,私下里在观测着他们的能力到了哪一步。

桓王的外祖父是前凤池首辅,在凤池中享有极高地位,他外祖母更是高句丽皇庭公主,这般出身,既在禁庭文官中占据了优势,又有外戚属国支撑,本就是皇帝一个忌讳。加上前段时间潜龙卫密报晁晏跟他有所往来,更是已经引得圣心猜疑。

如今可谓是文官两首都已经跟桓王扯不清关系,再加上工业世鸿曾与他伴读数载,公冶世鹄又是他府中亲卫,这样一个风头鼎盛时期,如若再不知低调只会更惹得帝王不快。所以,这个时候他更是不该出来说任何一句关于这个位置的话。

掌控半壁朝廷势力,还妄想得到掌控京师防围督军一职,这就过于出头了。

安华听完后沉默了一会,道:“父皇即使不把这个位置给世鹄乃至桓王阵营中的人,也不见得会考虑到祉禄。”

“陛下会想到他的。”公冶子一脸信心十足。

倒不是他过于自信,只是这个局面下,皇帝已经不能去考虑别的世家大族,况且皇帝本就有心整顿那些世家权贵,也不会去考虑他们。既不能给公冶世鹄,也不考虑其他世家武官,瑞王又要率兵出征,荣亲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清贵公子,倒还有一位立冠的皇子,五皇子恭郡王,不过他自幼体弱手有残疾,自是不可能掌制建幾营。

安华自是想不到这么周全,虽说中还有诸多疑问,可她看着他的眼眸,心中竟然会因为他的话而放心。

两人又不在言语的往外走去,公冶子看着她神色自是知道她对于这些事心中还是有很多疑惑的,只是他还不能告诉她太多。

走到安华殿阁门前时,素来沉稳耐心的公冶子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安华,你可后悔今夜在御前之上众人面前自请婚事?”

安华自是没想到他会问出口,微微懵了一下,又缓了很久的神,才道:“没什么后不后悔的,父皇本就是要下这个婚旨,只是我提前自请。”

说完她就要离去,却被那人拉住衣袖,耳边响起他霸道而又不容反驳与抗拒的话:“安华,你是我公冶子的。”

第四十四章

雷霆一场,终归平静。

瑞王回西塞驻守疆域防线,整理镇疆大军;公冶子不出意外的解除了建畿营督军一职,连带掌廷尉一职也被革除,转任御史台任御史大夫监察朝臣与政事。晁晏卸任中书监执令,改由沐方朔接掌,这中书监此后不再是横空设置的职位,而是独立出来作为政要机构,增添了沐方朔回京招贤选出的三名贤才作为中书大夫,一同处理朝堂政务,权掌招揽天下贤士的考核。

而晁晏,则转任司徒掌管刑事;而殷池风,则直接连升两级直接任镇军参军,处理军中事务。护卫帝王的建章军卫尉与御前侍卫一职,竟然是由原本建章军下一名不见经传的校尉郁久怀胜任。

荣亲王也捡了个官,掌管京司与禁庭司刑狱与晋阳防卫的掌廷尉一职,让他任了去。而最让桓王心心念念的建畿营督军,最后竟然让祉禄给得了去。

桓王又如何能甘心,他急忙谏言:“父皇,六弟虽说能勇猛挫杀两头猛虎,但是毕竟从未涉足朝堂,对军中事务也从不熟悉,将护卫禁庭的建畿营交给六弟,儿臣认为有所不妥。况且如今建畿营换人掌制,正是需要整顿编制,而六弟有伤在身,儿臣以为,还是交给一位对军务熟悉的朝臣为好!”

说完,他在俯身的时候朝季言松微微使个眼色,季老自是会意,但是他入主凤池二十载,可谓深知皇帝最是忌讳他人谏议武官的任命,他心中也是认为祉禄能力无法匹配这个职位,咬咬牙,还是出列附议。

皇帝冷着眼看着他们两个,也不发怒,只是当做没看到他们,继续吩咐。

南羌的公主在京中也住了大半个月了,她的婚事皇帝虽说看她与各皇子后期关系发展再行商定,但是等圣驾回京估计各国使臣也该请旨回去,她的夫婿这时候也该给人答复了。

南羌公主前两日特地来御殿给皇帝请安,两人在殿中谈了一炷香的时间,她诚言,她的夫君,定是天分高明性情颖慧,骄纵天下却又胸有成竹,她倾慕京中那个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穰平郡王,甚至不介意为侧妃。

皇帝听完也没有表态,只道他这个儿子因为先皇后所生,自幼又被安华娇惯,如若强行赐婚只怕于她而言日后过得也不安生,还是让他先观测一下祉禄那边的反应。

事后皇帝也曾与沐方朔谈论过关于给祉禄娶个侧妃的事情,他倒不是担心沐方朔会心生埋怨,只是他想听听看依照沐琉惜的性子,成婚不到三月自己夫君就纳侧妃,她会否心中有成见。而南羌女子生性泼辣,琉惜性子温婉,日后两人同住一屋檐,琉惜又会否掌控不住场面。

知子莫若父,皇帝虽说不知道祉禄心中是何打算,但也看得出来,沐琉惜在祉禄心中的分量,不是一般的重。

可能连他,都不知晓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子。

“祉禄,身为天家皇子,既然行过冠礼也该将分担朝堂事务提上日程,回京后养好伤,就去接掌建畿营。关于南羌公主和亲一事,朕与太傅、公主都谈过一番,既然公主意向祉禄,朕自当成人之美,笔录承旨,让摩陀院选好日子颁布婚旨,为穰平王立妃。”

穰平,王,不是郡王。

承旨的笔录愣了一下,两人面面相觑,一位胆子较为大的躬身问道:“陛下,是否另行颁发一道旨意,晋穰平郡王为穰平王?”

“与婚旨一同颁发即可,不用另行开旨。”

“诺!”

季言松刚要立身谏言,却见皇帝正冷眸凝视着自己,他心中瑟缩一下,还是俯身闭口。

凤池议政,不可于众驳论皇帝处断的军政,这是祖皇帝金笔丹书所立的规矩。虽说后世皇帝多亲信凤池,不论军中大小事务,都会询上一两句。渐渐的,凤池都快忘却了这条规矩。

“公冶家的二公子,可是在殿上?”皇帝本欲离去,忽然想起来公冶家还有一位公子,也在这朝堂之上。

公冶世鹄闻言愣了一会,出列行过大礼躬身跪俯于地,答道:“臣,公冶世鹄,拜见陛下!”

“抬起头来。”

世鹄听言抬起头,皇帝眯着眼睛瞧了他两眼,“倒是个俊才。京卫府尹崔圣捷年前就上已经表请辞告老还乡,朕一直压着没批,如今倒是有人能接替让他回乡颐养天年了。”

“笔录承旨,公冶世家二公子世鹄,返还禁庭后择日接掌京卫府尹一职,加持,四尺仪刀,盼尔尽心护卫京师安全,守护京城礼法周全。”

“臣,谢陛下隆恩,此后定当尽忠职守,以报皇恩!”

“好,好。”皇帝应了两声,又朝着忠靖微微抬了抬衣袖,忠靖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压低声道:“陛下,夜深了,该歇着了!”

皇帝这才伸了伸腰,颔首道:“众位爱卿,回去歇息吧。”忠靖扶着他起身,刚走下龙座要回后殿休息,忽又停下回首道:“至于,你们,如有想在这御殿上跪着的,就跪着吧,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回去歇着。”

桓王与季言松等人仍在跪着,皇帝也不明言让他们起来,只是让他们一行人什么时候想通,在起身,也算是给个警告,倒也不挑明严惩。

有时候处政之道,并不在于事事分清对错,有些事有些话,点到为止,戳破反而不利于事,无济于事,反倒还毁了长久以来建成的关于。

此番风云变幻,桓王分毫没有占到半分好处,心中本就积怨,但是他实在没有看清楚皇帝究竟意欲何为。

作为皇长子,他殚精竭虑的为君父分忧朝政,皇帝却始终对他忽远忽近,从不亲近多半分。如今祉禄不过立冠,却已经奉圣谕持皇节下郡城办过两次大差,又接二连三的晋封爵位,还一步登上朝堂掌制建幾营。此番种种,他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夜越发的深,一众人等都已经离开御殿,唯有桓王,仍旧跪在御殿。世鹄在门口等了好一会,见他仍未出来,知晓他定是心中郁结,让他静静地待了许久,才进殿来劝慰。

“王爷,夜深了,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

“世鹄,你说,本王是不是真的没有天命在身,这次这么好的机会,朝堂换洗,本王竟然一点优势都没有占到。”桓王的言语中,竟然透着一丝苍凉,“我十六岁习完射御之礼加冠成人,继而封王开府,登朝堂处政,那一件事不是尽心尽责,尊崇礼法祖制,为什么,父皇从不多青睐两眼。”

世鹄闻言,心中愧疚,他跪下双膝哽咽道:“属下办事不利,没能将猛虎放到合适的位置上,更没能夺取建幾营的位置,是属下无能!”

这话一出,但是桓王怔住了,“猛虎?猛虎不是山上下来的?”

“不是啊,这不是王爷那夜遣人给属下送的锦囊吗?”世鹄一边说,还一边从衣襟中取出绣有桓王府上图腾的锦囊。

桓王接过锦囊,眉头拧得紧紧,他握紧了拳头沉声道:“本王,还以为这是天机。”

第四十五章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祉禄便披着深黑色的斗篷去晁晏的房中。他一人素衣轻装简行,连睡在他床榻旁的琉惜都没有感觉到他起身。

同时过去的还有公冶子,以及卓远。

大家围坐在茶炉边上,所有人都察觉出晁晏的情绪不对,他向是一个能把自己情绪管理很好的人,从来不会像现在这般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很轻易的就把自己的情绪外泄给他人知道。

但,那些所谓的能把情绪管理的很好,喜怒不形于色,都只不过是因为没有触及心底的禁区。

晁晏的禁区,就是安华。

这个事情祉禄和公冶子一行人都知道,只是圣谕已下,就如开了弓的箭,已经没有回头路。今日太阳高起时,深夜时连续书写的那近十道圣旨,便会下达道各处。其中包括,安华的婚旨。

晁晏此时只怕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公冶世鸿,他淡入凉水的双眼扫视过一行人,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公冶子,平静中略带一丝微颤的声音却还是出卖了他此时无法平静的心。

“臣在此便恭贺王爷了,明日圣旨一下,朝堂换洗,形势可定。”

祉禄抿了一口茶,“如今已是从深渊中浮起,我起欲东宫的事情只怕是瞒不住了,瑞王经此一跌要想翻身还要潜底很久,都是不足为据,只是桓王,如今已是明起来的敌对,要想扳倒他,只怕还有一场硬仗。”

“王爷登上朝堂一步掌制建畿营,倒是在意料之中,只是辛苦公冶子那顿杖责。只是,然后这种危险之事,还是不要再做了,手握京畿安危,失职,是大罪。”

公冶子闻言顿了顿伸去拿茶杯的手,抬眸看了一眼晁晏,语气尽是疑惑:“上林苑西垂边侧防卫更替,不是先生为重华铺路的计谋吗?”

那夜他虽说已经知晓世鹄更换西侧防卫,原本他想阻拦此事,但刚出门便收到一侍从传话,直言晁先生有言,今夜公冶子沉睡房中,暗示他不需干涉那事。

晁晏曾为祉禄教学的事情没有人知道,称他为先生也只是他们几个人私下的称呼,并没有他人知晓,因此那夜侍从传话晁先生,他便以为真是晁晏遣人带话过来。上林苑人多口杂,事出突然,他倒也没有去寻晁晏验证一番。

晁晏沉思片刻,忽然就想通了。

为什么皇上既然知道自己是当年受了冤狱,是个心中有仇怨的人,又是为祉禄谋划争夺东宫储君职位的党争爪牙,却并未对自己动手。

先前他一直以为皇上留着自己,不过只是因为凤池未除,世家门阀旧制未改,皇上还需要自己来平衡朝政,与凤池抗衡,可如今看来,这事却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看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人,在搅动着这摊浑水。”祉禄瞧了两人一眼,忽然笑了出来。

公冶子也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抿了一口茶,放下手中茶杯,看着祉禄道:“明日婚旨便要下达,你可有想好怎么跟王妃说此事?”

他与琉惜两人本就彼此信任不足,这个事情也是他心中惆怅的。可既然那夜沐方朔来与他说了一番,他也已经做下决定了:“前些日子,也有人来问过我这个问题。且不说陛下恩旨岂能不受,如今谋事在即,万事还需得谨慎为上。本王志在御极,自是不会只有一位妻,此事,她要学会自己转过弯来。”

祉禄早已跟琉惜明言,他志在凌云,自古君王之爱,总是薄凉无情,

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确实金碧辉煌掌握天下,可同时,那个位置也太过沉重了,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皆在肩头。那些薄凉与无情,不过是因为承受的重量太多,无法顺心如意,只能卸下心头所爱所想,咬紧牙关吞下眼泪与遗憾。

门外有侍从低咳,一断两长,是约定好的暗号。

卓远出去查看,稍时回到室内回禀:“王爷,瑞王来访,此时正在在殿阁之中等候。”

晁晏倒是不意外,他低眉浅笑,只吩咐他与瑞王好生拜别。

瑞王是豪气男儿,他自幼从军,在战场上刚强盛阳的血战惯了,虽说今年回到朝堂受党争门阀阴晦蒙蔽了双眼,但那日祉禄的一声兄长,彻底唤醒了他。

朝堂之上,冤家宜解不宜结,祉禄初显大势,能得军功累累的天家皇子相助,起势已稳。

祉禄离开,公冶子与晁晏的言语,自是少了几分平和。

“晁晏,安华是个涉世不深的单纯女子。她一直都只以为,你是因为她相救之恩,才诚心相待。”

“你在害怕。”晁晏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笑了笑,又给他倒了一杯茶,“长公主殿下,是个至真至纯的人。公冶子,你放心,这个秘密,至今夜止,从今往后,晁晏,不会再与长公主有牵连。”

“我知道,你要什么。”公冶子举起茶杯,却不饮。

“公冶子这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晁晏勾起嘴角,却不看他,只是看着那炉中煮着的茶水,翻滚沸腾,就如同他此刻的心。

“当年南郡通敌一案,因战事突起,传达到禁庭的时候,南郡已经失守,其中涉及的中小氏族门庭,有一过氏小族,仅仅三天,当时的县丞就判了斩杀。如若战火纷飞炮火轰鸣之际牢狱崩塌,那过氏一幼子逃离了去,只怕这过氏便已灭门。”

公冶子看着晁晏原本勾起的嘴角渐渐下沉,眉间渐渐拢紧,接着道:“那过氏幼子也不是常人,他曾是朝廷招贤经过层层筛选得入禁中与圣驾答论过得贤士。他曾在晋阳城待过两个月,走访无数名胜之处,结识诸多新晋贤士,自然,也知道在这禁中除了皇帝谁人最为尊贵娇宠。”

“你是怎么知道的。”晁晏已然蹦立不住,他额角青筋暴起,声音低沉的骇人。

“先生莫要紧张。虽说先生之前对于身世多有隐瞒,但先生一心想要肃清朝堂,整理吏治换天下清明,这个心,是真的。”公冶子一口抿尽杯中茶水,又接着道:“先生想要为过氏沉冤昭雪,公冶可助先生一臂之力。”

“你既然知晓我是被冤下狱,那你应当知道我当时是得罪了什么人。”晁晏冷眸看了他一眼,给他重新填满茶水。

“这天下,除去皇族之事,还没有公冶一族办不了的事。”公冶子又是一口抿尽那杯中茶水,“权当,谢先生将一些事尘封心底,勿扰安华之心。”

“公冶子这是,要与晁某,做交易?”晁晏诧异。

“倒不是信不过先生,不过如若不做些什么,公冶心中难安。”

天将要大明,公冶子看着窗外渐渐明亮,缓缓放下茶杯,站起身子,朝他拜了三拜,方才告辞。

第四十六章

自从皇帝已经决定回禁中的日子,那夜所立的十三道圣旨便一并发出到各处,其中,包含着那三道婚旨。

而令祉禄着实感到意外的是,自从那日典事內监到府上宣过婚旨后,琉惜竟然毫无情绪,仍旧每日坐在厅中,翻阅着府上帐册用度于规矩发条,看看诗书杂记,好似没有那侧妃将要入府的事情一般,平静的让他有些害怕。

那三道婚旨中,有一道,是殷池风与十公主的赐婚。

这也是他为何最近如此注意她情绪的原因。他承认,他心中还是还在意殷池风与她的那段过往,他恨不能将她过往的时日里,都塞满关于他的记忆。

门外有內监来传圣谕,陛下决定明日清早回禁中。他听罢也没有言语,仍旧在那躺椅上摇曳,自是挥了挥衣袖示意已经了然。

卓远见他眉间结满愁绪,也不去叨扰他,但是不论他再怎么愚钝木纳,也很明显的感受到这殿阁之中的异样情绪。他在门口转了两圈,忽然好像想起来什么,匆匆忙忙往屋子里跑去。

“王爷可还记得,王妃在雍原老宅时候的闺房院子?”卓远本想慢慢打开这个话题,不过在他收到一道不耐烦的眼神后,他便马上改变了主意将话说完:“王妃应该是喜好花木之人,但是王府的院子里除去松柏这种常青树,好似也没点花草。”

原本坐在榻上撑着脑袋发呆的人,忽然回过神来,他伸出手,卓远忙颠颠的跑过里扶起他,不想被人敲了一下脑袋,“我们卓远长大了。”

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话语整的有点懵圈的卓远还没回过神来,这几日一直装死不见客的主,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撑着拐杖走到门口去了。

雍原跟晋阳两城虽说隔得不远,但气候却相差的远,雍原郡四季相差不大,即使是寒冬,都抵不过晋阳城的春秋两季来得寒凉,因此那郡城里花木良多,但凡有点家境,喜好风雅的人都喜欢种上几株珍奇花树。

东景皇族好弓马骑射,祖皇帝更是倡导强兵强民,以武强外邦,因此晋阳城中民风强悍,附庸风雅赏花品花的人较少,自然而然的花木种类也不多。

他吩咐完侍从事情,站在门口看着侍从离去,心中不放心又杵着拐杖一蹦一跳的走出殿阁门口,重新有给侍从交代一遍:“……记住,兰草一定要是十三太保和银边大贡,还有什么其他的好看的都搞过来,工匠师傅要最好的。”

事情吩咐完,他仿佛已经看到琉惜一脸欢喜的模样,内心也跟着明媚起来。可当他转身打算进去,眼角扫过一个人影,勾起的嘴角又拉拢下来。

“殷将军这时候不预习一下军中规矩,到时有空来本王住处溜达,不知是来见本王,还是来寻本王的爱妃。”他将拐杖一立,微微昂起头颅,语气并不和善。

祉禄的话刚落音,却听得身后传来朝自己问安的熟悉声音:“妾身见过王爷,王爷千福!”

“殷将军,此刻本王在尚在邸中,就算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来见本王的王妃,也该跟本王问个安先吧?”祉禄此刻虽说面上有笑,可从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比腊月酷冬中的冰下湖水还要寒冷。

琉惜闻言,正迈着步伐的身子僵硬了一下,但却并没有应声停下,反而僵硬着背脊抬起头,缓缓走下台阶,朝殷池风走去。

“琉惜。”祉禄低声轻吟一声她的名字,却并不说接下来的话。

夜夜流连在温床软枕之间的时,他总是喜欢这样低声轻念着她的名字,每回都是这般,只是一声又一声的叫唤着,从不说接下来的话语。

一声轻叹,琉惜终是收回准备踩在地面的脚,回身朝着祉禄走去,走到他上边的那一级台阶,伸出手抚摸着他的清俊脸庞。“王爷,此处风大,您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妾身让人扶您进去!”

他忽然伸手抓住脸上的柔荑,向来盛气的剑眉耷拉着,星眸充满着哀求。

琉惜知道,他这是稚气又犯了。

每回他执拗起来,又害怕她不从自己的意愿,便总是这样可怜兮兮的看着她,令她不由得想起曾经在雍原老宅后门躲在角落蹲着等她投喂的流浪犬。

高贵如他,又怎么这般可怜,这不过是他逼迫她从自己所愿的手段罢了!

她自是知道,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是心甘情愿的踏入他铺设好的道路。

“王爷莫急,臣此番前来,只是想与王妃说两句话,毕竟她对臣而言,就如同臣的妹妹。”殷池风轻笑一声,又道:“禁中人多口杂,所以才会想着在这与王妃见一面。”

祉禄送开琉惜的手,勾起嘴角,转身笑得妖魅,“原来殷将军也知道,这种事,是不可能让人知晓。你与琉惜的过往,一旦爆发,本王,是护不住的。”

他这是在警告。

话已经说完,祉禄离去得极是利落,连衣袖,都不曾多拂动一下。

“琉惜,看来你嫁的可真是个狠人,你日后切莫忘记他此刻的绝情。”殷池风双手交叠与身前,语气淡淡,却丝丝缕缕都是担心。

“殷大哥,你别担心我了,此次陛下让您去各地巡兵应是要收拢兵权,您一定要小心啊!”琉惜并未上前半步,两人仍是以前的距离。

“此次不过是日常巡视,即使要手拢兵权,也不会是我们这种外姓官员去做的。倒是你,遣人寻我来是有何事?”

“确实有件事要当面与您说说的。”琉惜从袖中取出那柄玄铁匕首,“当日您说送这匕首与我,希望代替殷大哥您在我身边护我周全,可如今琉惜已经长大,嫁做人妻,这匕首,该物归原主了。”

“只是这事?穰王忌讳我们之间的过往,你不应该约我会面的,遣人送来便是。”

琉惜摇摇头,“我知道,这匕首原是一对的,是您父母所留,珍贵非凡,我又怎可假人之手?”

殷池风上前几步,在她身前一臂之宽的距离止步,伸出手结果匕首,笑了笑。他知道,他的琉惜是真的长大了。

“琉惜,以后,我会当你是我的妹妹,你记住了,无论何时,无论各地,受了任何委屈,尽管来找殷大哥。”

殷池风小心的将匕首收起来,转身便离开了。

琉惜释然的笑了,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松开。

看着殷池风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她转身回了殿阁,却并不往前厅走去,只是去了卧房收拾东西准备明早随圣驾队伍回禁中的事宜。

第四十第七章

陛下最近总是身子乏累容易头晕,返程的队伍脚程放缓了许多,半天的功夫才走了大半路程。

时过正午,队伍走至已经搭好的营帐处,殷池风持玄色明黄滚边龙旗驰马扬鞭安排歇脚。

皇帝在安华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龙驾,刚要进营帐歇会,护见队伍中间有一骈驾华盖马车,不由得愣了一下,问道:“此次返程公卿大臣皆皂轮软厢,是何人乘这华盖?”

安华此前也未收到消息有谁换乘了车架。她刚要遣人去问问,便看到一将军搀扶着什么人从车上下来,那一瘸一拐的模样,任是谁人,都看得出来。

果不其然,她回头看向皇帝的时候,圣颜可是难看至极。

“忠靖,去传穰平王来见朕。”皇帝抛下一句话,便任由安华扶着进了御帐。

安华扶着皇帝在铺满棉垫的宽大龙榻上坐下,见他抬起袖子知要唤退自己,忙抢先开口道:“父皇,重华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他胸前还有一大片发黑的淤青,腿上的挫伤也刚好了些……”

“好啦,安华,朕有分寸。听闻公冶子身上的杖伤可是不大好,昨夜在检查车架的时候跌了一跤,背上的伤又裂开了。”皇帝敏锐的双眼细细捕捉着她面上神情的变化,见她眉间踌躇犹豫,不由得笑了出声。

“父皇这是在笑话儿臣!”安华跺了跺脚,将头瞥向一边,嘟起嘴好似真的生气一般,引得皇帝不由得开怀大笑,拍拍她的手背,“好啦,去瞧瞧吧,今早听御医说昨夜去重新包扎的时候背上那纱布都染红了,想必是伤的不轻。”

安华回眸鼓得圆圆的眼睛看了皇帝一眼,口中嘟囔着:“公冶子这伤还不是父皇罚的,这手下的人也真是,好歹是个掌廷尉,也不会轻点下手。”

“这是什么话,为君者,赏罚分明,既有错难道还包庇不成?军中大杖不比宫里头的廷杖,二十杖下去脱身皮是常事,公冶子此刻状态也正正底下的行刑官刚正不阿。”皇帝捋着那三寸长须,低眉摇头的给她讲着道理。

父女俩又说了几句,皇帝看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干脆拂了拂袖子让她先退下。

皇帝看着安华出了营帐,微微抬起手揉了揉额头,长长的叹了口气。忠靖看他头疾又犯了,不由急得来回踱了两步,试探着开口道;“陛下,这公冶子的妹妹世容姑娘,好似与那独臂神医龚玄策认识,要不……”

“你以为朕糊涂,不记得这事?如今朝中换洗一番,西境边塞又有烽烟烧起的可能,这时候,禁中天子又怎能抱恙。”皇帝挥手将忠靖招来跟前,让他给自己去了发冠,又系上绣有二龙抢珠金抹额。

忠靖将龙冠放到一侧的奉香端案台上,见皇帝双眸微阖,也就不去搅扰,出去看御膳和茶水备好没有。

皇帝此时只觉得脑门胀痛,身子也虚发得厉害。他闭着眼将自己至于一片漆黑,可心中却无法平静,翻来覆去都是朝堂之事,天下之事。

门帐传来翻涌的声响,祉禄走了进来。

平地的营帐不比宫闱之中,御座台基高起,众人即使能见圣颜,也只是看见皇帝端庄严肃昂首低眉的看着他们。此时他们相隔不远,没有了高高在上的龙椅,皇帝微躺在榻上,祉禄轻而易举的就可以看到他头顶上斑白的头发。

祉禄抿紧嘴角,将拐杖递给御前侍奉的內监,一步一顿的缓着脚步尽量走的平稳,走到皇帝跟前跪伏于地,请安道:“儿臣拜见父皇,愿父皇福寿安康。”

“你少气朕,朕就福寿安康。”皇帝睁开眼眸,睥睨了他一眼,又屏退众人,徒留他在帐中说话。

“起来说话。”皇帝看他腿脚不便的模样,又指着下首的那张坐榻,让他落座。

难得见祉禄这般听话,规规矩矩坐好,一脸乖顺。皇帝眯了眯眼睛,嘴角不自觉勾起了些许,“身上的伤可好?”

整整十三天,皇帝甚至没有派一个內监去他的殿阁前看望,连祉禄都以为他的父亲厌恶他至这般模样,连他虎口脱险重伤于身都不过问半句。

“儿臣,已无大碍,谢父皇关心。”祉禄由心的笑了笑,轻轻的拍了拍肩膀。

“没事便好。说说吧,今早又是什么个情况。”回禁中的仪仗与军士队伍早已有所布排,皇帝也是惊奇,这一夜之间他是怎么整出来一辆华盖马车。

这下,祉禄倒是惊奇了。皇帝素来对他不闻不问,任他怎么胡闹,只要没人在他面前嚼舌根都会选择漠视,如有人参他一本,皇帝也就是大发雷霆唾骂责罚,从不会像今日这般问他是何缘由。

“儿臣……昨夜与王妃有些许吵闹,一不小心就惹得王妃气恼了。”祉禄轻叹一声,又道:“琉惜从小身子就弱,年前胸口的那道箭伤至今还时常隐隐作痛,儿臣怕与她同坐一车会是她心中抑郁不快,干脆寻个华盖马车另为乘坐。”

皇帝瞥了他一眼,面上神情明显并不相信。他换了个坐姿,一脸不屑的望着祉禄,讥讽道:“知子莫若父,你还真当朕老糊涂了不成,一看你这副模样就知道是你这倔强又傲慢的性子将琉惜惹恼了。”

“父皇圣明。”祉禄干笑了两声,面上明显有些挂不住,他伸手挠了挠头又轻咳两声。

“圣人云,举家治国平天下,你这还只是一位正妻你都做不到举家和睦,日后再来侧妃姬妾,估计你那王府,得翻了天了。”皇帝今日讥讽他,倒是起了兴致,也不雷霆震怒的斥责,或是动手责打,只是一直在奚落与他。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这话出自《礼记·大学》,大学之道,在明德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是治国政治思想。

祉禄猛然抬头,看着皇帝,内心狠狠瑟缩了一下,一时不明所以。

东宫储君之位未立,皇帝忽然与他谈起这个话题,他不由得疑心皇帝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君心难测,字字言语话中藏着的是引路明灯还是夺命银针,都难以知晓,一旦猜错,便再无回头余地。

祉禄只觉得背脊发凉,一时间甚至连抬头看看皇帝神情面容的气力都没有,缓了好一会儿气息方才平稳,他微微俯低了些身子,极力的藏住自己此刻怵白的脸色稳住声音道:“儿臣,谢父皇教导。”

皇帝见他这般诚惶诚恐的模样,便知道无论是安华还是晁晏,都没告诉他关于辅助君王权掌天下的潜龙密卫一事。他眯着眼,又看了他好一会,“重华,你已经长大了,也该知道身为天家皇子不比寻常布衣,你身上加持的责任,是与生俱来无法逃避的。琉惜是朕一眼相中儿媳,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作为你穰平王的王妃,替你收拾好你身后的府宅。你啊,也该收收你的脾性,踏上朝堂旋流,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皇帝絮絮叨叨的说了很长一番话,看着就好像他给每一个长成的皇子在上朝前一夜的叙话一般,这是他作为君父,对子女最后的一番的教导。

“好了,朕有些乏了,你退下吧。记住,好好给王妃道个歉,夫妻,是要相互扶持携手一生的。”

“诺!”祉禄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才缓缓退下。

直至走出御帐,祉禄都还觉得自己好似做梦一般,自从他母后薨逝,他的父皇就从来没有过这般好好与他说过话了。

只是,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试探,还是难以割舍的父子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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