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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


第一章 红白事

大周朝佑宁十七年冬,京都新落了场大雪,琼楼玉宇、银装素裹,是一年中难得的好景致。

病了小半年的宁王妃容钰吩咐婢女打开窗户,虽在病中,她也想看一眼这雪景。

嬷嬷叫住了小婢女,弯腰替容钰掖了掖被子,温声劝她:“娘娘,您的身子可万万不能再受寒了,若您实在想看,奴才让人去堆个雪景盆子端进来给您看看,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待您好转些了……”

容钰勉力从榻上支起身子,拿起帕子捂住嘴、咳了几声,待气顺后方扭头看向紧闭的雕花窗,轻声叹道:“雪景盆子哪里比得上外头的雪……”

她出了一会儿神,转头看向嬷嬷,央道:“嬷嬷,我今日格外想看雪,您就应了我吧?”

嬷嬷下意识地要拒绝,可待瞧清楚了此时容钰的病容,那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谁能想到,泰宁侯府嫡出的三小姐,铺十里红妆风光嫁入天家、成为六皇子宁王的正妃,如今不过才二十五岁的年纪,竟已成了这副模样?

容钰看了看嬷嬷的神情,笑着宽慰她:“嬷嬷,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快帮我换身衣裳,我想想穿哪身……”

容钰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把大姐姐去年托人送来的那件火狐斗篷取出来,红狐白雪,再没有更应景的!”

被容钰话里透出的喜悦所感染,嬷嬷的嘴角也扬了起来,边念着:“大小姐送来的东西,总是最称您的心意”,边转身走向东次间开箱子、取斗篷。

容钰含笑看着嬷嬷的背影,只觉得眼皮子愈来愈沉。

这身子,果然是不中用了……

视线变得模糊,昏昏沉沉中,许多往事走马灯般浮现在她脑海里:

小时候,大姐姐指挥下人们在侯府的后花园里取雪存坛、作来年煮茶之用,她淘气,偷偷往坛子里放梅花,连累婢女们不得不一坛坛开坛重装,大姐姐恼了、捉起她的手打板子,她哭着看向母亲,母亲却在廊下牵着二哥对她笑。

后来,大姐姐远嫁,爹爹为她与二姐姐、四妹妹请了坐馆的女夫子,教她们姐妹读书,也教琴棋书画、针线女红。

二姐姐玲珑心思,样样都学得拔尖,四妹妹虽天分不高,但好学上进,谦顺知礼,唯独她,既无天分也不上进,娇蛮任性,最后成了草包一个。

爹爹的指责,夫子的不喜,旁人的轻视和奚落……

从前年纪小的时候把那些看得那样重,受了丁点儿委屈也要扑进嬷嬷怀里哭上半天,可如今再回想起来,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的二姐姐,泰宁侯府的二小姐容滢,貌比天仙,腹有经纶,且身家丰厚,身边聚着神医侠客、能人名士若干,出身庶女却嫁给三皇子端王为正妃,在这瑞雪时节生下龙凤双胎,天子大喜、亲自赐名,百官前贺……

容钰从前对她这位光华夺目的庶姐又羡慕又嫉妒,把满腔心思都花在与容滢相争上头。

争了一辈子,也输了一辈子。

争读书,容滢才华名动天下,她却是京都贵女里出了名的草包。

争夫婿,容滢嫁给三皇子后,琴瑟和鸣,人人称羡,她也卯足了劲嫁入天家,手段用尽、狼狈不堪地嫁给六皇子,六皇子却宠妾灭妻,她成婚十年,饮冰十年。

热血早凉。

同为泰宁侯府的小姐,她们四姐妹的命格大相径庭。

天家亦是如此。

皇帝年迈,太子薨逝,二皇子被贬,四皇子身残,五皇子年幼早夭,六皇子无心朝政,天下人人都看得分明,这大周的天下,日后必是三皇子端王的天下。

到了那个时候,容滢身为端王正妃,还育有端王长子并一对龙凤胎,想来将掌中宫印、母仪天下……

容钰想了想,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容滢那孤高、清冷的模样穿上凤袍后会是什么样子。

总归是,得体又好看的。

容滢,总是得体又好看的。

到了这个时候,容钰再想到这些从前每每思及便心绪难平的事情,心里却早已毫无波澜。

到了生死关头,想来人人都会想明白,名声、财富、地位,世人汲汲营营追逐、攀比的那些东西,的的确确都是一场空。

她这辈子,生来就在富贵锦绣堆里,却偏偏与庶姐、庶妹相争,委实糊涂。

到了这个时候,她唯一遗憾的,是身为女子却没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她嫁入宁王府枯守十年,为了得个孩子,暗中托人从烟花柳巷的女人处买来情药、下在六皇子的茶水里,如此圆房、得子。

却天不遂人愿,不仅她下药的事情走漏风声,致她身败名裂,连她腹中的孩子也被六皇子强行灌了落胎药。

她不在乎外头的人如何议论她,只心疼她尚未成形就夭折了的孩子。

十年落寞,又经此大恸,她的身子终于彻底枯败下来,小产后流血不止,如此小半年,如今已有了油尽灯枯的势头。

朦胧的视野里,嬷嬷捧着红得耀眼的斗篷朝她走来,就像十四岁那年,她在最好的年纪披上嫁衣,带着得意、娇羞与憧憬嫁入宁王府……

容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听见了窗外雪落下的声音。

一行泪从眼角滑落,她难过地想,大姐姐,下辈子,我再也不与人争了。

精致的暖手炉跌落在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满鬓霜白的嬷嬷跪倒在榻前、痛哭出声,小婢女慌慌张张地跑出门找人通报。

同一座王府里头,不同于东边容钰院子里的冷清,西院里一对锦衣男女正并排站在屋檐下看雪景,也看院子里笑闹着打雪仗的一对儿女。

如此温情,寒冬也减了几分萧瑟。

小婢女战战兢兢地跪倒在男子脚下通报:“王爷,王妃娘娘适才去了。”

王妃娘娘,去了……

听了这话,男子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淡淡地交待身边的女子:“派人去泰宁侯府送信……至于丧事,她德行有亏,一应丧葬事宜都从简从速。”

那女子应了,又问:“是否还需送个信去端王府?端王妃与咱们府里那位毕竟是姐妹……”

男子打断女子的话,语气变得柔缓:“端王妃……她还在月子里,不过是走了个无关紧要的人,莫要叨扰她静养了。”

女子点了点头,挥手让小婢女退下:“你且先回东院吧。”

小婢女木讷地退出西院,失魂落魄地朝东院走去。

她今年新进的王府,打进王府就在东院伺候着。

按说,她这样的粗使丫鬟不够资格近身伺候贵人,可东院似乎出过什么事情,主子娘娘身边从前的大丫鬟们都被发落了,近来侍疾的只有寥寥几个如她一般的粗使小丫头和娘娘的奶嬷嬷。

也不知主子娘娘从前究竟做过什么事情,竟惹得王爷那般不喜,连她去了也不愿意见她最后一面……

王爷说,主子娘娘是无关紧要的人……

小婢女茫然地走在雪地里,不觉间泪水流了满面。

主子娘娘,她哪怕是看了眼这雪后走的也好啊……

第二章 重生

神思逐渐恢复清明,容钰心里有些意外。

以为这回大概熬不过了,竟又熬了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却觉得有些异样。

待弄明白那“异样”从何而来后,她不禁诧异地“啊?!”了一声……

她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身下似乎垫了层玉片席子,清清凉凉的。

伸手拨开层层床幔,熹微的晨光里,碧纱窗下的小榻、屋子正中的红木桌椅逐一入眼。

小榻上放着几个竹编的玩具,桌子上的八宝食盒里摆满了零嘴。

她都多少年不曾吃过零嘴了……

容钰有意朝地上看去,果然,她的床边打着个地铺,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和衣躺在上头。

还有,那拨开床幔的手,小巧白净,分明是个女童的手……

容钰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想不到,她死前竟梦到了自己出阁前的闺房,这梦境还这样的清晰。

许是听到床上细微的声响,睡在地铺上的小丫鬟机敏地睁开眼睛,麻利地爬起身,走到床边轻声问:“小姐,您醒了?”

这时,一个穿着蓝布裙衫的中年妇人掀开珠帘走进屋里,她先指挥身后的小丫鬟把提着的热水倒进铜脸盆,然后走到榻边,边含笑说着:“姐儿醒了?今儿倒醒得早,不必三催四请的……”,边伸手掀起床幔、用黄玉勾子勾住。

小丫鬟熟练地配合着妇人的动作,先利落地收拾好地铺,然后伺候容钰起身。

容钰迷茫地看着她们。

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小丫鬟叫宝珠,是她身边的大丫鬟。

妇人姓吴,是她的奶嬷嬷。

只是……

情药事发后,宝珠为了保全她,把全部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自缢而亡。

而吴嬷嬷,陪着她在王府磋磨十年,早已两鬓霜白。

若不是这场梦,她几乎已记不起,那些伴着她的人刚到她身边时的模样。

可,眼前的人、耳边的话都真真切切的,简直不像场梦……

浑浑噩噩的,容钰被伺候着起身,换了身藕色苏绣云纹半袖裙,梳了圆髻,被嬷嬷、小丫鬟们簇拥着走出房门……

夏日晨间清爽的风里有荷花的清香,这晨风花香里,小院门口站着位妙龄小姐,她身后还跟着一众婆子、丫鬟。

见到容钰,那小姐目露赞许:“今日比往日都要快些,也不曾哭闹,看来昨日夫子罚你抄书果然有用!”

容钰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小姐,不觉间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她脑子还没有想明白,脚下已是一阵小跑着扑进了那小姐怀里。

那小姐有些诧异,继而轻轻抚着她的背:“知道害臊了?好了,大姐姐不提了……”

大姐姐说了什么,容钰全然没有听清,她不管不顾地扑在大姐姐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十年委屈,十年隐忍,在这临死前的梦里,便容她肆意哭上一回……

长姐听容钰哭得肝肠寸断,觉得不对劲,她蹲下身、掏出帕子替容钰擦了擦脸,温声问她:“谁惹得咱们钰姐儿难受了?你说与我听,我替你想法子。”

谁惹得咱们钰姐儿难受了?

那些人……

可,其实不能怪那些人。

要怪她自己。

是她不自量力,与人相争、处处落败,最后下场凄凉。

所以,她受过的那些委屈,哭过一场便罢了。

容钰渐渐止住了哭声,她仰面看向长姐,说出她临死前想明白的道理:“大姐姐,我再也不与人争了……”

容钰说的这话有些突兀,长姐追问道:“钰姐儿,没来由的怎么突然这么说?还哭得这样伤心?”

容钰微微一怔,大姐姐在梦里竟也这样较真……

可即便是在梦里,她也不想把那些腌臜事说给大姐姐听,不想大姐姐为她忧心……

容钰擦了擦眼泪,随口道:“我梦见大姐姐出嫁了,心里难受……”

毕竟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听到“出嫁”二字,饶是容华素来大气自若,此时也不禁微微红了脸。

容华身后的嬷嬷笑着解围,屈身对容钰道:“三小姐,定国公府离咱们侯府才多远?将来您若是想大小姐了,直接登门就是。”

定国公府?

容钰一愣。

原来,这梦境的时间是在那件大事前头……

她应该早些想到的。

眼前的大姐姐神情轻松,言语带笑,可,自出了那件大事,大姐姐便再也不曾这般笑过。

那件大事……

容钰不禁又红了眼眶。

容华恰侧头对嬷嬷说话,故而没有注意到容钰的异样,她语气严肃:“嬷嬷,三妹妹年纪还小,今后少在她面前提这些……”

又吩咐吴嬷嬷:“带三妹妹回房洗把脸,母亲那里请安晚了,自有我担着。”

吴嬷嬷笑着应了,又特意说:“大小姐,您事事都是为了三小姐好,夫人怎么会怪您”,然后就牵起容钰的手要转身回屋。

容钰却直愣愣地看着长姐,不愿意挪步子。

这场梦,就快要醒了吧……

最后,她想再多看大姐姐几眼。

容华不知道容钰的心思,故意板了脸:“听话,随吴嬷嬷去洗脸,不然……”

容钰忍着眼里的泪意,认认真真地向容华行了个礼,诀别般转过身去。

……

大姐姐闺名容华,她其实不是容钰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容华的母亲是泰宁侯容衡的先夫人大沈氏。

大沈氏生第二胎嫡子容晔时伤了身子,容晔尚未足月,她便撒手人寰。

彼时容衡身边有位极得他看重的贵妾杜氏,杜氏育有泰宁侯府的大公子容温、二小姐容滢一对龙凤胎儿女。

大沈氏临死前,为着她死后有人照拂容华、容晔,求着容衡纳了她的贴身大丫鬟倩娘为妾,倩娘后来生了四小姐容莲。

沈家为了维系与泰宁侯府的姻亲,也为了保全尚在襁褓中的容晔,说动容衡,在大沈氏头七刚过后,就把大沈氏的族妹小沈氏送入泰宁侯府做了填房夫人。

小沈氏,是容钰与三公子容迟的生母,也是此时泰宁侯府里三位公子并四位小姐的继母、嫡母。

容晔仅比容钰年长两岁,容钰幼时,小沈氏的全部心思都系在容晔一人身上,唯恐因照顾族姐留下的嫡子不周而为人诟病。

容晔大些后,容钰五岁那年,小沈氏又生下幼子容迟,仍然无暇顾及容钰。

容钰自小就与大姐姐容华长在一处。

一针一线亲手缝的贴身小衣、指点着丫鬟们调整她的饮食起居、病中给她喂药、整夜守着她的人……

不是母亲,而是比她年长六岁的大姐姐。

出了那件大事后,大姐姐身心俱损,仓促远嫁关外,山长水远,算起来,她已有足足十七年不曾见过大姐姐……

……

吴嬷嬷拧了方热帕子,仔细地拭着容钰眼周的泪痕。

温热的触感、湿漉漉的水汽……

片刻前起身洗脸的时候,她脑子懵懵懂懂、不甚清楚,此时清醒过来,容钰只觉得大为惊骇:这绝不是在梦里!

吴嬷嬷背对着容钰端起铜盆倒水,容钰趁她不备,举起右手腕放在嘴边,毫不犹豫地用力咬了下去……

手腕上传来的疼痛真真切切,深深的咬痕红得仿佛要渗出血来……

这果真不是场梦!

可若不是梦境,这里又是哪里?

世上可会有人死后再重活一回之奇事?!

眼见吴嬷嬷转身,容钰连忙把右手腕藏在身后,急切地问道:“嬷嬷,如今是哪年哪月?”

吴嬷嬷牵起她的左手出门,随意答道:“怎么这样迷糊?如今不是武成三年八月么?”

武成三年八月!

容钰只觉如闻惊雷,若不是被吴嬷嬷牵着手,几乎跌倒在地。

她抬头就看见依旧站在院门边等她的容华。

清爽晨风,醉人花香,都不及容家灼灼其华的大小姐。

泰宁侯府嫡出的大小姐,臻首娥眉,明丽大气,知书识礼,品性高洁。

世人皆赞泰宁侯府二小姐容滢是仙女落凡尘般的人物,容钰却觉得,她的大姐姐才是这世上再好没有的绝代佳人。

大姐姐是泰宁侯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嫡出的小姐,长辈们都极看重、疼爱她,祖母亲自出面,为她与定国公府的二房独子邵西泽定下婚约。

既是唯二的国公府之一,又是握有实权的大将军府,若嫁为二房孙媳妇,能同享荣光,还不必操持府中大小事务,怡然享清福便可。

更不必说,定国公府从前曾有过一位极厉害的国公夫人,自她之后,定国公府就有了嫡系子孙不得纳妾的规矩。

顶要紧的,定国公府的小郎君们个个出挑,邵西泽与容华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世上再没有这样好的姻缘……

可是,大姐姐没有这福气。

因为,邵西泽死了。

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随父兄远征,佳人盼着郎君凯旋,挣下功名后迎娶她过门,郎君却没有回来。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这场战事,正是发生在武成三年。

容钰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忍着,却终究没能忍住,再次落下泪来。

第三章 远客来

容华快步走到容钰身边,问道:“怎么又落泪了?”

容钰摇了摇头,抬起左手擦干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大姐姐,我没事,咱们快些去向母亲请安。”

哭了一早上却说“没事”,容华自是不信,可今日耽搁这许久,早已过了晨间请安的时辰,她暂时按下心头的疑惑,牵起容钰的手,快步朝小沈氏所居的东正院走去。

紧赶慢赶到东正院,花厅里已或坐或立了满屋子的人。

容华向小沈氏请安,道:“母亲,女儿到晚了,请您宽恕。”

容钰熟练地跟着容华请安,一双眼睛却忍不住打量起屋子里的人。

小沈氏身穿暗红刻丝团花大袖裙衫,搂着迟哥儿坐在北面的镶青玉黄花梨圈椅里。

东边依次端坐着容晔、容温,西边的头两把椅子空着,后边坐着容滢、容莲。

倩娘规规矩矩地站在容莲身后。

这便算是到齐了。

至于杜氏……

杜氏是贫苦读书人家的女儿,为生计她不得不出门打短工,彼时泰宁侯府的处境亦很不好,连足数的奴才也养不起,遇到那需要讲究的场合,便雇短工充作家仆。

短工杜氏与侯府世子容衡由此结识。

杜氏才貌俱佳,容衡对她颇为倾心,又见侯府式微,竟许诺娶她做正妻。

最后,容衡被老侯爷逼着娶了苏州巨富沈家的小姐为正妻,不久,杜氏被接进侯府成为贵妾。

虽做了妾,但杜氏自矜是读书人家出身的良家女,万分不愿行妾室侍奉主母之礼,三天两头告病。

大沈氏气不过,可事情闹到容衡那里,他出于愧疚、每每维护杜氏,如此几回,杜氏的规矩就荒废了下来。

小沈氏虽也姓“沈”,其实不过是大沈氏的远房族妹,她作为填房嫁进侯府,人微言轻,更加不可能给杜氏立规矩。

便成了今日这副局面。

今年是武成三年,容钰八岁。

大沈氏所生的大姐姐容华十四,二公子容晔十岁。

杜氏生的龙凤胎大公子容温、二小姐容滢都是十二岁。

倩娘生的四小姐容莲七岁。

容钰嫡亲的弟弟容迟三岁。

故人们齐齐出现在眼前,还都是许多年前的模样,容钰看得颇为感慨。

容华牵着容钰在西边坐下。

容钰有心仔细看看,可这会儿她若一味盯着人看,既失礼又怪异,她只得状似随意地扫了众人一圈。

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容滢。

十二岁的少女穿着白锦云纹湘裙,松松的发髻里斜插着根白玉簪子,左手腕上亦带着根与发簪同质的白玉手镯,除此之外,周身再无饰物。

容滢喜素净,在容钰记忆里,上辈子除了容滢出嫁那回,她似乎从不曾见过容滢着艳色衣物。

国色美人,着白衣玉洁冰清,着红衣更是浓丽无双。

争了一辈子后再见容滢,容钰心里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她生得那样好!

容滢如今才十二岁,衣着饰物亦不出挑,美貌已令人惊叹。

待再过几年,她完全长开后,穿着最好的裁缝、绣娘用一匹万钱的流光锦为她定制的衣裙,佩稀世美玉,那些精致的衣饰衬着她的绝美容颜、出尘气质,更是让世人观之目眩、一见难忘。

绝色美人,看在旁人眼里是惊为天人,可她身边的姐妹们却未必这样想。

任何女子与容滢一处时都轻易显得逊色。

姐妹们都姓“容”,都是泰宁侯府的小姐,年纪相差无几,偏偏,就容滢一个生得那样出挑。

十来岁的小姑娘们心里多多少少都会生出些羡慕、嫉妒、怨怼……

上辈子,容钰就是这样,一念之差,走上歪路。

如今两世为人,她再看容滢,心境与十七年前的自己早已完全不同。

这样的美人,丹青妙笔亦难以摹出其风华之万一,将来,这世上多少人想见貌若天仙的端王妃娘娘一面而不得,而她,却能清清楚楚地看着这美人是如何逐渐长成的。

应该用欣赏的眼光去看美的事物。

何况,容滢这朵绝世名花既美且厉害,她招惹不起。

容滢注意到容钰打量的目光,淡淡看向她,容钰立刻真心实意地回了她一个亲切的笑容。

这回,她想寿终正寝。

要想寿终正寝,便万万不能招惹那惹不起的人,例如,容家的二小姐。

容滢对容钰这个做作的笑容有些意外,她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

见容滢皱了眉,容钰不禁暗怪自己行事鲁莽。

依她幼时的性子,此时与容滢的关系必定并不亲厚,她无礼地打量人家,又古怪地对人家笑,容滢不起疑才怪。

该如何补救呢……

容钰还没想出主意,就听耳中传入小沈氏疑惑的声音:“华儿,钰儿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提到了她……

容钰暂时按下心头的杂思,看向发问的小沈氏。

小沈氏亦正看着她,眼眸里满是关切。

她的母亲……

容钰心里一酸。

幼时,她与小沈氏的关系并不亲厚。

她怨怪母亲把太多精力放在了容晔、容迟身上。

可上辈子,她一门心思要嫁六皇子的时候,尽管她的心思那样离谱,母亲却倾尽所能地为她谋划,亲事定下后,为她备下丰厚嫁妆,送她风光嫁入宁王府。

出嫁前,母亲与她说体己话,教她闺房秘事,她一时意动,对母亲说出了心底的想法:“母亲,我从前一直以为您不喜欢我,可这回,这回我想嫁六皇子,只有您帮我……”

母亲笑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十月怀胎生下你,怎会不喜欢你?”

笑着、笑着,却落了泪:“当年,沈家家主看中了我,把我送来京都做填房夫人。”

“没有人问我愿意不愿意……”

“那个时候,我就在心底发誓,若我将来得了女儿,我一定要为她结一门她自己满意的婚事。”

嫁人后,容钰逐渐体谅了母亲。

嫁给容衡做填房夫人,殚精竭虑地照顾族姐留下的金贵嫡子,顾不上亲生女儿,嫡子长大些、生下幼子后,女儿已与自己生疏……

每一步,都并非小沈氏自己的选择,而是她不得不走下去的路。

……

容钰回过神来,容华已简单解释了她晨起哭闹一事,小沈氏仍不放心,正要再说什么,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衫的二门婆子快步走到花厅门口,屈了屈膝道:“夫人,府里来了远客,侯爷让小的告知夫人,请夫人午间预备一桌家宴。”

众人都看向那婆子。

小沈氏打起精神处理起这桩突发的事情,她微微侧首看向站在她身边的一位嬷嬷:“尤嬷嬷,你带那婆子下去问话,来的是哪家的客人,有几人,既是家宴,是否需给公子、小姐们设小桌……”

“若那婆子说不清楚,你便拿着我的牌子去前头问丁管事。”

尤嬷嬷应了,屈了屈膝正要退下,却不想门口边那婆子已咋咋呼呼地开了口:“夫人,您不必这般细致,那来的人是个穷小子。”

小沈氏脸色一沉,冷冷地看向那门口的婆子。

那婆子尤自不觉自己的多舌已然惹得主子不喜,竟说得愈发起劲:“那破烂补丁衣衫、周身的穷酸气,比咱们侯府里倒夜香的奴才……”

小沈氏伸掌重重地拍在身侧的小几上,怒道:“闭嘴!就是粗使婆子也不该这样糊涂,当着小姐们的面说这些混账话!尤嬷嬷,把她带下去,等我发落!”

那婆子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事,忙不迭跪倒在地,一叠声地求饶:“夫人,小的知道错了……”

眼见小沈氏怒气不减,最后竟举起手掌,自己抽起了自己耳光。

这混不吝的奴才……

小沈氏心里气郁,到底碍着儿女们都在场,只得忍着怒火先吩咐他们各自回房。

……

容华牵着容钰回了东侧院,院门口等着个小丫鬟:“大小姐、三小姐,侯爷吩咐,家中来了远客,小姐们的课业暂停几日。”

容华问道:“那远客是何处来的,竟连小姐们的课业也要停?”

小丫鬟摇了摇头:“大小姐,请恕奴才不知道。”

容华沉吟片刻,让那小丫鬟去了,又吩咐自己的丫鬟:“去问问,还有,问问公子们是否如常进学。”

丫鬟领命去了。

容钰看向容华。

一个穷困的、造成小姐们停了课业的远客……

容华让丫鬟打听“问问公子们是否如常进学”,说明她已想到了那种可能。

而容钰,重活一世,她再清楚不过,那“远客”是何人。

穆临渊。

……

穆家世代行医,穆家先祖曾救过容钰曾祖父的性命。

那位被救的泰宁侯爷感念救命恩人,特意回赠黄金百两。

穆家却退了那黄金,道是医者救人,不图名利。

老泰宁侯爷有感于穆家大义,言明愿与穆家结姻亲之好,为表诚意,送去盖了印鉴的空白婚书。

穆家并未退回那婚书,但终老侯爷一生,穆家人都不曾踏足泰宁侯府。

先代泰宁侯爷在世时,亦是如此。

几十年过去,侯府里知道这婚书一事的人已不多。

可容衡承爵后,武成三年,穆家的后人带着婚书登了门。

容华对上容钰的视线:“你莫以为今日不上课便不必温书,快随我进来,今晨怎么回事你还没有说清楚……”

容钰忍不住开口道:“大姐姐,那远客……”

容华打断了她:“那远客与你无关”,说完便牵着容钰回房。

那远客与你无关……

是啊,一个穷困落魄的远客,即便牵扯到婚事,与泰宁侯府的嫡小姐们也没有关系。

此时人人大概都是这样的想法。

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

容钰欲言又止地看向容华。

最后娶了她皎皎明月般大姐姐的人,正是穆临渊……

第四章 登门

容华带着容钰回到东侧院的小书房,把她按在书案前的木椅上坐下,又吩咐婆子、丫鬟们都退下并关好门窗后,这才在书案边站定,问道:“钰姐儿,现在没有旁的人,你与我说清楚今晨是怎么回事?”

容钰惆怅地看向容华。

今晨是怎么回事?

今晨她发觉自己活了一辈子,又回到幼时了……

而且还回到了一个要紧关头。

上辈子,在穆临渊登门几天后,从西北传回了战败的消息。

她有许多话想对容华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她坦言死而复生一事,容华说不定会把她看作占了容钰身子的精怪,请来道士对付她……

而且,说不定如今的她的确是某种精怪……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容钰开口,却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看,容华便再次开口道:“你不说,姐姐便猜上一猜,若姐姐猜准了,你便点点头,可好?”

虽然明知容华绝不可能猜准,容钰还是不得不点了点头。

先混些时间,容她想想该如何开口……

容华想了想,问道:“可是昨日卫夫子当着姐妹们的面训斥你,让你心里难受了?”

“傻孩子,被夫子训斥并不丢人,大姐姐小的时候,母亲教我打算盘,我总也打不好,不知被母亲当众打过多少回手板子,你看如今,府里哪儿还有人记得?”

这“母亲”,指的应是大沈氏。

容钰摇了摇头。

容华又问:“那么,可是你一时不慎弄坏了什么东西?”

容钰摇了摇头,打好腹稿开口道:“大姐姐,昨晚我做了一个极骇人的梦……”

“我梦见一个浑身都是血的银甲将军,那将军对我说,小姑娘,请帮我转告你大姐姐,我回不来了。”

容钰边说,边认真地看着容华。

听了她这“梦”,容华的脸立时霎白,手也微微颤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牵强笑道:“梦境都是反的……”

容钰滑下木椅走到容华身前,道:“大姐姐,若那将军虽回来了,却毁了容貌,或是缺了手脚。”

“刀枪无眼,若他最后没能回来……”

容钰仰面看向容华:“大姐姐,那么你会如何?”

容华失了会儿神才开口,语气坚定:“不论他成了什么样子回来,我都不会改变心意。”

“若他没能回来……”

容华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可她不说,容钰也知道她会怎么做。

若将军没能回来,容华会生死相随。

上辈子,邵西泽战死的消息传回京里的当晚容华便自戕了。

她持匕首扎穿自己的脖子,且横着、竖着共计扎了两刀。

她选择这样惨烈的死法,显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所幸她尚未完全断气就被家人发觉。

太医院的御医、京都的名医者们被流水般请进泰宁侯府,可那样深的伤口,他们都束手无策。

几乎是必死的小姐,最后却被穆临渊救了回来。

容钰不知道,对容华来说究竟是死了的好,还是终生都不得不躺在榻上,且不能说话、喝粥维生,那样子活着好。

……

容钰想了想,又问道:“大姐姐,除了那将军,你可愿意嫁给别的人?”

容华答得毫不迟疑:“自是不愿,我此生只愿嫁他一人。”

意料之中。

容钰伸手抱住容华,喃喃道:“大姐姐,那位将军他就那样好?”

值得你,这样的深情……

她听到容华含笑答:“自然。”

那笑声那样好听,她多么想大姐姐能一直那样笑。

用匕首扎透脖子的时候,她有多痛;

被救醒后,她的内心有多煎熬……

她此生只愿嫁邵西泽一人,却被父亲许给穆临渊。

她一心与邵西泽共赴黄泉,却背负着穆临渊的救命之恩。

生死两难。

……

容钰紧了紧抱着容华的手。

她要试一试,这辈子能不能与上辈子不一样。

若失败了……

又如何呢?

再差,亦不过是上辈子那般。

……

这日下午,容钰借口玩耍带着小丫鬟宝瓶从后角门溜出侯府,两人捧着张简笔地图纸问了几回路,才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巷口处。

那巷子狭窄且不平,地上积着脏水,行走在此间的人大多衣着破旧,小心翼翼而好奇地打量着她们主仆二人。

容钰静静地看着这巷子。

这样一个地方……

在这巷子里走上一回,她脚上的绣鞋便算是毁了。

宝瓶一边仔细看那简笔图,一边念叨:“这图纸是从送穆公子回住处的王二处要来的,应当不会错,可穆公子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不是说穆家世代行医?穆公子怎么会连旅店也住不起……”

此处,正是穆临渊的住处。

穆临渊医术精湛,却为什么连住旅店的钱也没有?

因为,医者的钱出在病人身上,而穆家人不愿多收患者半文诊金。

容钰提起裙角,抬步踩进脏水里。

宝瓶咬咬牙,脱下鞋袜抱在怀里,光着脚跟上了她。

穆临渊暂住在这巷子尽头的大杂院里头的一间小屋里。

容钰叩了叩门,很快,一个身材瘦削、身穿泛白灰布衫的少年开了门,问她:“请问小姐何事?”

容钰抬头看向穆临渊,眼前的人与她久远记忆里的印象逐渐重叠起来。

穆临渊……

上辈子,容钰对穆临渊的心态有些复杂。

她感激他救了大姐姐的性命,可又有些介怀。

这介怀,须从国事说起。

大周开国百年,天下一统,四海升平,唯独西北缺了个角。

那角名叫燕云城,被大周建国前北边的小国主割让给了辽国。

大周建国后的百余年西北战事不歇,却始终未能收回燕云城、彻底止戈。

本朝武成三年,皇帝御驾亲征,以邵老将军为主帅,率十万大军远赴西北,誓要攻下燕云城。

结果却大败而归,邵家出征的男儿全部战死、护得皇帝平安回京。

三年后,四皇子亲自押阵,邵家年轻的小将军挂帅,率二十万大兵再次北征。

倾大周举国之力,聚大周万民之心,二次北征初始的势头很好,接连传回捷报。

可最后,却还是败了,邵小将军战死,四皇子身受重伤。

两次北征,消耗的不仅是大周的兵甲、钱粮,还有积累了百年的将才。

二次北征战败后,朝中一时竟无人能扛起西北军防之重担。

在这样的情况下,穆临渊弃医从戎,一介书生披上战甲,却每每成功击退辽人进犯,护得西北百姓安宁。

可想而知,穆临渊有了多高的声望。

这声望,便是容钰介怀的地方。

穆临渊的声望,最后全部化作了三皇子端王的荣光。

人人都说,穆临渊是端王慧眼识珠、不拘一格提携起来的将才。

可,端王怎会知道有穆临渊这个人?

大概,是因为端王妃容滢。

容钰并不清楚上辈子的容滢与穆临渊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交集,但她记得,上辈子容滢曾劝说父亲务必周到招待穆临渊。

那时候,人人都觉得穆临渊拿着婚书登门为的是求娶侯府小姐。

若穆临渊果真能娶到侯府小姐……

论嫡庶,论年纪,都只有容滢合适。

所以听了容滢那番劝说后,容钰当时竟天真地以为容滢是在为她未来的夫君求情。

……

其实,即便只有那一件事情,亦足以穆临渊感念一生。

在人人都轻视他的时候,曾有一位侯门小姐尊重他,为他说话。

容钰不介意穆临渊为端王卖命,却介意穆临渊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他是否如很多男子一般,把容滢当作心头的白月光,因为容滢而救容华、娶容华。

如今再经历一遍这些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容钰不得不承认,比起美貌,容滢更可贵的地方在于她的聪慧与品行,她最后活得那样光耀,亦是她自己点滴积下的福报。

……

容钰回过神来,认真向穆临渊行礼:“小女是泰宁侯容家三女,特来拜见穆公子。”

穆临渊看了看容钰,请她进屋,问道:“不知三小姐为何而来?”

容钰看了看这屋子。

屋子很小,屋子里的摆设亦很简单,仅有一张旧方桌、两个条凳,墙角放着个竹书篓子,方桌上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瓷茶壶,几本书并笔墨等。

此外,屋子西边挂着道蓝布帘子,帘子后头遮着的想来应是床铺。

尽管狭小而简陋,这屋子里却收拾得很干净、清爽。

穆临渊随意在条凳上坐下,指了指另一个条凳让容钰坐:“三小姐坐着说话,穆某这里没有好茶,请恕我招待不周。”

容钰转头看了看屋外的天光,她下午出门,又兜兜绕绕好不容易找到这里,须得尽快说明来意。

她没有坐下,站着再次郑重向穆临渊行了一礼,恳切地问道:“穆公子,请问您此次前来容家究竟为的什么?”

穆临渊一愣,继而笑着看向容钰:“三小姐可有听府里人提起,容家先祖与穆家有婚姻之约?”

容钰点了点头:“小女略有耳闻,但,穆家先人高义,收到那婚书后并不曾登门,穆公子亦是端方君子,却为何……”

穆临渊又笑:“难道我如今的行为不是端方君子所为?”

容钰心里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上辈子,穆临渊带着婚书登门,侯府人人都以为他想攀高枝、求娶侯府小姐,故而如临大敌,多番算计揣测。

当时的容钰也那样以为。

可后来,她逐渐了解穆临渊,才觉得不对。

他医术精湛却甘于清贫,更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庇护西北百姓。

此外,无论是初时的贫贱还是后来扬名立万,穆临渊身边都只有容华那样一位身残且无法言语的妻子,不说妾室,连个通房都没有……

穆临渊带容华离开京都的时候容华的大丫鬟也跟了去,容钰关心容华,常与那丫鬟通信,故而对这些知道得清楚。

容钰绝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因为攀附权贵而上门求娶贵妻。

她特意仔细回忆,发觉上辈子穆临渊造访的那几日,他并不曾开口说想求娶侯府小姐。

他后来娶容华,是在他救了容华的命后,容衡主动提出的。

容钰看向穆临渊:“穆公子,侯府人人都以为您拿出婚书便是想求娶侯府小姐,可为什么,拿出婚书就是想求娶侯府小姐呢?”

“拿出婚书,可以是想退还婚书,也可以是想交换什么东西。”

“穆公子您只是拿出了婚书,却不曾说明来意。”

穆临渊收起笑容,正色看向容钰。

容钰坦然与他对视。

终于,穆临渊开口,似乎打算说什么……

容钰心里一喜。

可就在这当口,屋子里响起一阵悉索布料声,容钰朝着声源处看去,就看见:

一把折扇把屋子西侧的布帘缓缓推开,露出了帘子后的人。

是个黑衣少年。

被偷听的气愤;

好不容易等到穆临渊开口却被打断的气恼……

容钰所有的不满,都在看清那少年的脸后烟消云散。

上辈子,她愚蠢娇纵,做了许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还冥顽不灵,找遍借口,怨天尤人,从不肯承认自己做得不对。

那样的她,心底只对一个人问心有愧,耿耿于怀多年,却不知如何补偿。

想不到,这一回她提前遇见了他。

第五章 于心有愧

清贵俊朗的黑衣少年盘腿坐在帘子后头的床榻上,他神色冷淡,周身透出隐隐的肃杀之气。

许是因他肤白及周身的清冷、肃杀之气,故而他在这炎炎八月里穿着身黑衣也并未给人闷热之感。

他坐着的那床榻,说是床榻,其实不过是在两把条凳上搁了块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旧门板。

可那少年坐在那里,竟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并不是个什么简陋破落的所在。

容钰仔细地看着那少年,突然想起她从前背过的一句古文:

以其昭昭,使蓬荜生辉。

穆临渊唤那少年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北城……”

容钰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是了,北城。

定国公府,邵北城。

武成北伐战败后,邵家因没有出征而得以活着的小将军,他带重孝前往西北戍边三年,孝期满后,在十八岁的年纪打出“定”字帅旗,率二十万大军远征西北,直取燕云城。

最后如他父兄般,战死疆场。

战败并非将军无能,而是小人使诈。

大军兵分三路进击,迫使辽军主力分散作战,此时再出其不意、乘敌不备,邵北城率先锋部队攻进了燕云城。

百年割地之辱,大周的军队第一次打回了燕云城。

押阵的四皇子身先士卒,随先锋军一起入城。

按事先部署,先锋军入城后,后援军当全速支援。

可那快则两日、慢则三日便应当到的援军,邵北城和先锋精锐在燕云城内支撑了五日也未能等到,反而辽军主力逐渐在燕云城回聚,穷途末路之际,将士们拼死把重伤的四皇子送出了燕云城。

直到这个时候,援军才抜营朝燕云城进发。

奸诈小人便是那统领援军的马监军。

马监军是二皇子英王的舅父。

他按兵不动,意在先借辽人之手折了四皇子与邵北城,再攻下燕云城,夺占不世军功。

却贻误战机,待援军到燕云城下时,被集合完毕的辽军主力打得弃甲曳兵。

大周蓄势百年才发起的关乎国祚的大战,竟因为一个奸人这样落败。

千古罪人马监军,食其肉、饮其血亦不足以泄百姓心头对他的恨,他却尤不悔改,被押解回京后待审时,攀诬乃是端王指使。

关乎天家,那大案审了半年,最后,端王出狱,英王被贬为庶民。

普通百姓都以为,马监军攀诬端王不过是死到临头的胡言乱语。

后来,容钰做了十年天家媳妇,逐渐感到那公案并没有那样简单,但她天质愚钝,至今也想不明白真正的实情。

是谁害了四皇子和邵北城?

是谁毁了大周的国运?

容钰对邵北城的愧疚,便是自佑宁北征落败、邵北城战死后所起。

当时,许多百姓感念邵家最后一位战死的小将军没有儿孙,自发为他带起了孝。

这举国同哀的时候,唯有泰宁侯府的草包三小姐,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高调地表达着她对六皇子的倾慕之情。

花痴本就丢人,更何况是只顾一己私心、不顾家国大义的花痴。

莫说大周的百姓,就是容钰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可,明知不对,明明于心有愧,她却仍不得不那般行事。

因为,一年的孝期她等得起,六皇子却不会等她。

六皇子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帝后为六皇子指婚时绝不会考虑她一个区区侯府小姐的心思。

她想嫁六皇子,仅有六皇子自己相中她这一条路。

所以,她只能带着对邵北城英魂的愧疚,受着世人的鄙夷唾骂,想法设法引起六皇子注意,因为行事无状,还差点被容衡送去尼姑庵思过。

最后,峰回路转,她得偿所愿嫁入宁王府。

却始终难以放下心底对邵北城的愧疚。

怎能放下呢?

她一日在宁王府,就一日不会忘记她是如何成为宁王妃的。

也就一日不会忘记,她的所作所为,是怎样地对不住那年纪轻轻便为国战死在西北的少年。

十年不忘,耿耿于怀,终成心结。

上辈子,容钰统共见过邵北城两回。

一回是穆临渊带容华出京时,邵北城身带重孝前来送行,替国公府的老夫人带话给容华:“我家老太太说,容家大小姐贞烈高义,是我邵家对不住您。”

“若我二哥泉下有知,必定希望您珍重自身、好好活着。”

那时候,容钰本就哭得伤心,听了邵北城说的话后更是肝肠寸断,泪眼婆娑中她并未看清邵北城的长相。

只记得,他有一双星墨般的眸子,极清亮。

第二回,是在邵北城战死后、皇帝为他举行的国葬上。

少年将军躺在庄重的金丝楠木棺里,身上插满了箭镞,他身上的箭那样多,若是一一拔出,恐怕身子便会支离破碎。

这回,容钰看得很清楚。

是以后来,她追思了十年的,正是躺在棺木中、闭着眼睛的邵北城。

十年歉疚,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这双星墨般的眼睛。

原来,他不仅有星墨般的眼睛,还生得这般清峻。

……

邵北城从床榻上起身,走到方桌边,拉过空着的条凳坐下,举起方桌上的茶壶、隔空就着壶嘴喝了口水,这才看向一直呆呆愣愣盯着他看的小姑娘。

小姑娘个子不高,脸庞圆润,又梳着个圆髻,是个朴实圆润的小姑娘。

容钰并不知道邵北城对她的印象,她盯着他入了神,听到穆临渊打趣的话后才回过神来。

穆临渊说,“北城,待你将来上了战场,若那些辽人见了你也如这个小姑娘一般……是否便是古籍上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邵北城回他:“若是那般,大周便不必再练兵,征选些生得美貌的人送去西北便可。”

容钰不满地看向穆临渊。

她并非不满他打趣她是花痴。

相反,多亏有他这番打趣。

否则,若要她自己解释一味盯着邵北城的行为,便是逼得一个内心沧桑的妇人,不得不用小姑娘那软糯的嗓音、扭扭捏捏地对邵北城说,“小女一味盯着公子看,是因为公子生得俊”之类的话。

真真难以说出口……

她不满的是,穆临渊话里的另一半内容。

若辽人见了邵北城……

西辽蛮子不会因为邵北城的模样就对他格外宽容。

容钰想到上辈子邵北城身上那密密麻麻的箭镞,正要开口反驳穆临渊,却听见邵北城问她:“小姑娘,临渊拿着婚书登你容府的门,你觉得他要的是什么?”

容钰看向邵北城,与他星墨般的眸子对上。

她心里百转千回,少年看她的眼神却很是冷淡。

容钰心里不禁有些唏嘘。

毕竟,她对他所有的心思:

上辈子对他的愧疚,如今再见到他的激动,对他的敬佩与悲悯……

两辈子,他都不知道。

第六章 穷病难医

“小姑娘,临渊拿着婚书登你容府的门,你觉得他要的是什么?”

容钰想了想,看向邵北城答道:“小女愚钝,斗胆猜穆公子来容府为的是财。”

穆临渊含笑看向容钰。

这世上的东西他最不在意的便是钱财,她却说,他为的是财。

他倒要听听她这样说的理由。

容钰侧身看向穆临渊,语气笃定:“其实,小女不知道穆公子想要什么,但小女知道,容家有什么。”

“京都半城勋贵、半城高官,泰宁侯府跻身其中、别无过人之处,唯独除了,家财颇丰。”

“小女便猜,穆公子为的是容家的财。”

“自然,穆公子品性高洁,求财非为一己之富贵……”

容钰正色看向穆临渊:“穆公子为的,是天下患病的穷苦之人。”

“穆家医者仁心,为人治病仅收微薄诊金,有时连诊金也不收……”

“可即便如此,贫寒之人千千万,有很多人连那药钱也拿不出。”

“非是死于无药可医,而是死于无钱买药,想来是这世上您最痛心之事。”

非是死于无药可医,而是死于无钱买药……

穆临渊神色大变。

那的确是他最痛心之事。

容钰看了看穆临渊的神色,心知自己所谋之事成功有望,她振奋精神、继续说道:“穷病难医……”

“穆公子,容家有钱,沈家更有钱。”

“容家非是背信弃义的人家,若小女今日说中了公子的心思,容家必定竭诚弥补公子。”

穆临渊一时没有说话。

容钰静静地看着他,面上虽镇定,心里其实颇为忐忑。

她此时说的这番话听着大义凛然,实则全是私心。

她不知道穆临渊真正的来意是什么,她不知道这一世穆临渊最终的造化如何……

但她一定要把穆临渊留在京都。

因为,她没有十足把握、必定能扭转容华前世的命运。

所以,她必须留住穆临渊。

如此,若她所谋之事不成,若容华再次自戕……

有穆临渊在,容华才能活着。

……

容钰耐心等了一会儿,才等到穆临渊开口,他说:“好一个穷病难医……”

“可,莫说容家,便是富如沈家,亦无力兼济天下……”

“三小姐打算怎么做呢?”

开口问她,便说明有希望……

容钰心里一松,笑道:“的确,容家、沈家都无力兼济天下。”

“但,即便救不了芸芸众生,能多救几个人也是好的。”

“穆公子,若您愿意,容家会在京都为您开家医馆,屋舍、伙计的资费全部由容家承担,药材由沈家按成本价提供,不收分文利钱。”

“此外,沈家每年还额外资助这医馆白银千两,专用于救治那些连成本药也买不起的病患。”

每年资助千两白银……

穆临渊和宝瓶都惊诧地看向容钰。

就连邵北城也微微动容。

被这样三道灼人的目光盯着,容钰面上显得很是淡定。

当然,若此时的她确然只是个八岁女童,必定不敢夸下“每年千两白银”这种海口……

毕竟,设若风调雨顺,农户辛苦耕作一年,除去税银、佃银、家用,结余往往仅有区区几两银子;

兵甲背井离乡,血战沙城,每年所得津贴仅几十两银子;

学子十年寒窗,万幸进士及第、成为朝廷命官,一年的俸禄亦不过约百两银子。

即便繁华富庶如京都、苏杭,年入能达白银千两的普通人家也甚是稀少。

普天之下更多的是所谓贫者,比前面所说的人都俱要不如,只求温饱度日,常年身无分文。

就连容钰自己,身为家境宽裕的泰宁侯府嫡出小姐,亦仅有每月十两月钱的进项。

可她却开口就是,“白银千两”。

这底气,是源于她上辈子对沈家的了解。

有句话,叫财不外露。

尽管行事低调、小心谨慎,可就是这样,说起当世富商巨贾,人人都会说其中必有苏州沈家。

容钰不知道沈家究竟有多少钱。

但她知道沈家填进容家多少钱。

大沈氏当年带着巨额嫁妆嫁进容家,那嫁妆每年的收益在轻松支撑起泰宁侯府的开销之外还能结余颇多。

后来,小沈氏作为填房嫁来,嫁妆虽不及大沈氏,却也是惊人的巨额。

沈家是商贾,不愿张扬,容家亦不愿世人知悉沈氏夫人们究竟带了多少嫁妆入泰宁侯府,所以,尽管人人都能想到先后两位沈氏夫人的嫁妆必然异常丰厚,却并不清楚究竟有多丰厚。

那些嫁妆……

按大周律,有亲生子女的妇人身故后,其嫁妆归其亲生子女。

所以,大沈氏的嫁妆本应由容华、容晔姐弟分得。

可容华嫁给穆临渊时情况特殊,最后她的大丫鬟背着包银票就陪着她离开了京都。

后来容滢出嫁时,因她嫁的是皇子,容衡与沈家商议后,把大沈氏一半的嫁妆给她做了陪嫁,此外沈家还另添了妆。

容滢那样美,她的嫁妆又空前地丰厚,以至于后来十余年过去,京都许多人仍对端王妃出嫁那年的排场记忆深刻。

若有人仔细算过容滢的嫁妆便会明白,与容华原本应有的嫁妆相比,她的丫鬟为她带走的那包银票实在算不了什么……

至于小沈氏的嫁妆,则大半都被容钰带进了宁王府。

所以,容钰有十足把握,莫说是千两白银,便是千两黄金,对于沈家也算不得什么。

不惜成本为穆临渊开家医馆,便是容钰想出的留住他的法子。

她必须留住他,所以慷慨提出足以让他动心的条件。

诧异之后,穆临渊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他起身对容钰郑重行了一礼,道:“不论最后如何,穆某在此替天下贫者谢过三小姐的善心。”

“三小姐,穆某有一事不解,还望您坦言相告……”

“然后,穆某便会回答您,我是否愿用手中婚书换济贫的医馆。”

穆临渊有问题问她……

容钰心里蓦地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知道问题的答案,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穆临渊要问容家后宅之事。

便可能牵扯到她的姐姐们……

果然,穆临渊问道:“穆某冒昧相问,四年前容家的哪位小姐曾去过杭州?”

曾去过杭州的容家小姐?

杭州!

听了穆临渊此问,容钰只觉心口如被人击打般难受。

曾去过杭州的容家小姐是容滢。

杜氏入侯府做妾后,她的读书人父兄深感无颜见人,搬离京都,拖家带口回了杭州杜家祖宅。

是以容钰幼时的印象里便有杜氏带容温、容滢回杭州探亲一事。

容钰眼神复杂地看向穆临渊。

他与容滢果然有牵绊。

自然,即便如此,无论大姐姐还是她,甚至容家和沈家,都依旧应当感激他救了容华的性命……

可是,她终究心绪难平。

躺在榻上、无法言语、身心俱疲,大姐姐那样过了十七年。

穆临渊倾慕容滢,救容华,都没有错。

他错在,不该心里想着容滢却娶了容华。

容钰想,便是这回穆临渊再次救回了大姐姐,她也不能让大姐姐再嫁他了。

她垂眸平了平心绪,然后淡然看向穆临渊:“四年前小女年仅四岁,故而对穆公子所问之事并不清楚,小女回府后必定尽心为公子查探。今日叨扰已久,小女先行告辞。”

容钰说了这话后,本打算立即离去,但她注意到邵北城后又改变了想法,一丝不苟地向他行礼道:“邵公子,告辞”。

她再不愿有任何对邵北城做得不周到的地方。

邵北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的裙摆上。

第七章 处境

宝瓶跟在容钰身后走出大杂院,主仆二人继续沿着来时脏污的小巷往回走。

宝瓶仍是赤着脚,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污水、蹦跳行走,一边问容钰:“小姐,这地方这样糟糕,您说咱们要不要禀明老爷、帮穆公子换个住处?”

听了宝瓶这声发问,容钰停住了脚步。

此时她们已走到小巷中间,这巷子的地势里高外低,故而后半段路面上的污水更多。

容钰静默地站着。

帮穆临渊换住处?

自然是要换的。

只是,上辈子是容滢帮穆临渊换了住处,容钰并没有抢别人福缘的想法。

何况,此时她满心都是因上辈子的容华而生出的难受与气愤……

最后,她漠然说:“他住在什么地方与我有什么关系?”,继而坦然抬步踩进没过鞋面的污水里。

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哪里还会在意这区区污水?

她不曾转身,便不曾看到在大宅院门口目送她身影远去的黑衣少年。

他见她的裙角脏了,打算帮她一回。

毕竟,容家大小姐与他家中的二哥订有婚约,他与这小姑娘也算得上亲戚。

一个小姑娘罢了,虽然圆润了些,但他也提得动。

可他刚走出来,就听到她那句漠然的,“他住在什么地方与我有什么关系”。

若救命的恩情在她眼里亦不过如此,他又何必助她少走几步脏污的路。

然后,他便看到那小姑娘坦然地踩进了污水里。

她的身姿那样端庄,步伐那样从容,仿佛她不是个走在脏污小巷里的八岁女童,倒像是……

像他幼年在宫里伴皇子们读书时偶尔见到的,走在光洁青砖道上的娘娘们。

许多勋贵人家追捧宫里那套,她有那样的仪态,许是容家请了放出宫的年老嬷嬷教养家中的小姐。

做好举止仪态不难,难的是在脏污的水里依然从容高雅。

她那番“穷病难医”的说辞听着高尚,背后藏着的心思却未必:

不过是,不愿让侯府小姐嫁给临渊,又恐世人诟病泰宁侯府心存门户之见、行背信弃义之事,便想出那以重金换婚书的法子。

是怎样的环境和经历,让一个年仅八岁的女童长成这般模样……

巷子里的人早已远去,邵北城转身走回大杂院。

……

容钰与宝瓶一路紧赶慢赶,将将在晚饭前半个时辰回到府里。

吴嬷嬷只当她是带着宝瓶出去玩耍,少不得边给她梳洗、更衣,边不轻不重地说上她几句。

“恰今日下午锦瑟阁的掌柜来了府里,夫人和大小姐与那掌柜的议了一下午今年为府里的主子们订几身冬衣、何种样式,否则,大小姐必会发觉……”

“中间夫人遣人来了两回说请您过去,想来是请您亲自去挑衣裳,奴才都囫囵给您应付过去了,先是说您午歇了,后来说的是您出门买纸笔去了,回头若是夫人与大小姐问起,可千万莫说漏嘴了……”

容钰笑道:“说我出门买纸笔……嬷嬷,她们必定不信的。”

吴嬷嬷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姐,就是府里人人都不信,奴才也要这么说,您是侯门小姐,一言一行都关系着您的名声,也就关系着您将来的……”

吴嬷嬷看着容钰一团孩子气的脸,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全,她委婉地感慨道:“我的小姐啊,如今府里也就只有您在这种时候还一门心思想着出门玩耍……”

“虽然这回的事情与您不相干,可下回呢、再下回呢……”

“小姐啊,您可快些懂事吧。”

容钰心里一动。

上辈子她幼时头脑简单,压根儿听不懂吴嬷嬷这些暗含深意的唠叨,往往假装听着、实则发呆。

吴嬷嬷是在感慨,穆临渊带着婚书登了门,此时府里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最后会怎样收尾,故而人人都在为自己的私心谋划,唯独她一人浑然不觉。

上辈子,她的确活得太糊涂。

若穆临渊坚持求娶侯府小姐,除了已有婚约的大姐姐外,府里其余的三位小姐人人都有可能嫁给穆临渊。

母亲与大姐姐此时泰然自若,不过是觉得一来她是嫡小姐,二来她年纪尚小,这回的事情再如何也波及不到她……

她们会这样想,是因为她们都没有彻底看清容衡的心思。

在多活了十七年的容钰看来,容衡的心思说来其实很简单:偏爱容滢。

容滢聪慧过人、姿容脱俗,又是杜氏所生,是容衡心里最得意的女儿。

除非容滢自己相中,否则,容衡绝不会把她许给穆临渊。

至于容莲……

容衡或许愿意把容莲许给穆临渊,但,他若那样做了便会为人诟病。

人们会议论,泰宁侯留着优秀的庶出二小姐与嫡出三小姐,把那无过人之处、年纪最小的庶出四小姐许给于他先祖有恩的贫寒医者。

容衡是多么在意名声……

容钰看向地上那双已被换下、踩过脏水的绣鞋。

活了两回,她终于看清,此时这泰宁侯府里处境最危险的正是她容钰。

容衡把她许出去,既能保住他心爱的容滢,还能挣个好名声。

世人会说,泰宁侯爷重信,用金贵的嫡小姐报救命的恩情。

她今年八岁,可八岁又如何?

八岁可以订婚,待再过三、四年,她十一、二岁后,就能嫁出去了……

吴嬷嬷此时已为容钰换好一身碧色纱裙,搭同色湖绸绣鞋,再次提醒她道:“小姐,您生在富贵锦绣堆里头,这是老天爷给您的好命,但您不能不惜物啊。”

“您今日穿着外出的那双绣鞋,千层布贴羔羊皮鞋底、真丝鞋里、提花云锦鞋面……”

“即便买那鞋的五两银子入不了您的眼,您也该珍惜那做鞋的人费的心思与好材料。”

吴嬷嬷说完,拿走了那脏污的绣鞋。

容钰直直地看着吴嬷嬷的背影。

再好的材料、绣工又如何,做鞋人的心血又如何,踩了回脏水后,便要被丢弃。

她出了一会儿神,半靠在窗下的小榻上打算歇一会儿,此时宝珠来禀:“小姐,四小姐过来了。”

这么快……

容钰坐直身子,吩咐宝珠:“请她进来,再沏壶茶过来。”

宝珠应了,笑道:“小姐,您今日真不一样,都不像往日的您了,倒有几分像大小姐,夫人和大小姐见了一定会开怀”,说完便一派轻松地走去院门口迎容莲。

说者无心,可宝珠这话落在容钰耳中却犹如重锤一击。

她嫁给六皇子,已做了十年的宁王妃。

真正经历过才知道,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绝不是夸大之词。

皇帝是天子,是大周万里河山的主人。

盛威之下,低贱的内官、宫女们自不必说,便是战功显赫的武官、学富五车的文臣、百年簪缨的勋贵,甚至宗亲、外戚,甚至皇子、公主,无一人敢掉以轻心。

时时如临深渊,刻刻如履薄冰。

还不止如此……

禁宫之内、朝廷之上,人人皆有所图,言行举止俱是机锋。

身在那样的处境,寻常人一个不慎,轻则获罪,重则殒命,还有可能连累父母家人。

天潢贵胄亦难幸免。

龙章凤姿的太子英年早逝,尊荣显贵的英王被贬为庶民,皇帝爱重的宸王重伤身残。

唯一的金枝玉叶与青灯古佛作伴、寂然老去。

即便那最后的胜者端王,他也曾被漠视、猜疑,还曾身陷囹圄。

在那种环境里过了十年,昔日京都最不学无术的容家三小姐被磨砺成举止得体、进退有度的王妃。

年幼时那般糊涂娇纵、少女时那般愚蠢胡闹的人,也逐渐学会了话说三分、察言观色、笼络人心、算计图谋、逢场作戏那一套。

一个人为了活命,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

珠帘的撞击声响起,继而是宝珠殷勤的声音,“四小姐,您里边儿请。”

容钰从榻上拿起一个竹蜻蜓。

她早已不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个这样的玩具;

不记得八岁时她的想法和言行举止;

但无论如何,八岁的容钰绝不是后来的宁王妃那样的人。

幸而有句话叫女大十八变,呵,便让这侯府上下的人以为她不过是在逐渐长大罢了。

第八章 心比天高

容钰靠坐在小榻上,边摆弄着竹蜻蜓,边打量朝她走来的容莲。

容莲今日穿着鹅黄襦裙,用同色绸带绑了双丫髻,这清雅的妆扮减了几分她过于浓丽的眉眼。

大周推崇清幽素雅之美,过于浓艳便是落了俗。

所以容滢会被视为天仙般的美人。

所以容莲才有意妆扮得素净。

容莲已行至塌前,她与容钰见了礼,亲热地喊了声:“三姐姐。”

容钰随意回了声:“四妹妹”,便专注地把玩起手里的竹蜻蜓。

容莲眼里现出几分不屑,又很快隐下,她爬上榻、紧挨着容钰坐下,把嘴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三姐姐,我听人说今日登门的那个穷小子竟想求娶咱们容家的小姐……”

容钰放下竹蜻蜓,先挪了挪身子、离容莲稍远些,然后状似讶异又气愤地看向容莲:“什么?!竟有这等事情?!”

容莲便把婚书的来历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然后感慨道:“毕竟是救命的恩情,父亲决不会背信弃义……”

容莲担忧地看向容钰:“想不到二姐姐那样标致的人物,竟要嫁给这么个人……”

“三姐姐,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地穷酸!见过他的下人们都说,他竟穿打补丁的衣衫,且身边连个奴仆都没有……”

容钰似懂非懂地看向容莲。

容莲继续卖力地添油加醋:“若只是穷便也罢了,咱们侯府有钱,二姐姐多带些陪嫁过去便是。”

“可妹妹觉得,那人的品行恐怕也有问题,他穷困潦倒,不想着奋发上进,却生出攀附权贵这种龌蹉的心思。”

“想不到,穆家医者仁心,竟出了如此不堪的后人。二姐姐不得不嫁给这样的人,今后该过得多么凄苦……”

容莲神情恳切地看向容钰:“姐妹一场,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二姐姐往火坑里头跳……”

“想来,父亲、母亲亦不忍二姐姐明珠暗投……”

“三姐姐,妹妹前来是想与你商议,不如我们姐妹一起去求父亲莫要把二姐姐许给那人?”

小小年纪,便有了弯弯绕绕的心思,又这样会做戏……

容钰若有所思地看向容莲:“咱们做儿女的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怎好出言干涉?”

这草包,果然心动了……

容莲正暗自得意,却见容钰突然冷了脸:“可是,四妹妹怎能妄言穆公子是不堪的人?”

容莲诧异地看向容钰。

容钰神情凝重:“穆家对我容家有大恩,穆公子所持的婚书是容家先祖所赠,与攀附权贵有什么干系?!”

“便是不说先祖,单说穆公子,四妹妹你可了解穆公子?”

容莲忙不迭地摇头道:“我怎会了解他,我与他半分也不熟悉。”

容钰点了点头:“那我便说与你听。”

“举凡世人看重的那些东西,譬如钱财,穆公子医术精湛,轻易便能挣下百万家财;”

“譬如功名,穆公子腹有经纶,科举入仕亦非难事;”

“即便是样貌,穆公子生得端方周正,一身清瞿傲骨……”

容莲惊诧地打断了容钰:“三姐姐,你怎会知晓穆公子的样貌?!”

容钰神色平静:“如四妹妹一般,我亦是听下人说的。”

听容钰这么说,容莲脸上装出的惊诧成了真的惊诧:

这种胡诌的鬼话都能稀松平常地说出口……

容钰还在说着:“四妹妹,这些都仅是我听人议论后知晓的,实际上穆公子的优点或许还远不止这些……”

收起惊诧,容莲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容钰。

果真是情势逼人,连这草包都开窍了……

她大概也看明白,父亲绝不会把容滢嫁出去,所以就和自己斗起了法……

容莲想了想,一派天真地看向容钰:“三姐姐,你把穆公子说得那样好,莫非是……”

容钰肃声打断了容莲的话:“四妹妹,请慎言!”

她冷然看向容莲:“你以为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些?”

“我是提醒你,穆家于我容家有大恩,穆公子德才兼备,容家上上下下谁也不能轻看了穆公子!”

容钰直直地看着容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否则,便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到底是七岁的孩子,那样重的话激得容莲忍不住还嘴道:“三姐姐嘴上说得这样好听,可你敢说你心里就没有丝毫的算计?!”

这小白眼狼,被踩到了尾巴便开始吠了……

容钰坦然看向容莲:“四妹妹,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算计是什么意思……”

“不过,从你适才所说的话里,我倒是听出了几分你的心思……”

“四妹妹,你难道竟觉得穆公子那样的人也配不上你?!”

把她和一个贫贱的医者相提并论……

容莲握紧拳头,涨红了脸,眼里浮起泪光:“呵,兜兜绕绕,这才是你真正想说的话吧?”

“我知道你素来瞧不上我,可你怎能羞辱我,认为低贱的穷小子便足以配得上我?!”

“虽是姨娘养的,可我也是正经的侯府小姐……”

说到这里,容莲终于难以自抑,掏出帕子抹起了眼泪。

容钰眼神复杂地看向她。

“我也是正经的侯府小姐……”

容莲的一生都陷在这句话里。

上辈子,她见容滢嫁了三皇子后风光无限,便撺掇容钰追逐六皇子,实则清楚六皇子绝不会看上容钰,她希望六皇子注意到她……

可六皇子并没有看上她。

不仅如此,最后六皇子果真娶了容钰。

彼时大势逐渐明朗,端王、宁王俱娶了泰宁侯府的小姐为正妻,因此有许多人家登门求娶容莲。

容莲挑来捡去,可其中并没有她满意的,她心里的不甘、怨忿日深。

最后,她竟鬼迷心窍,设计了上不得台面的圈套勾搭六皇子……

端王府有容滢,她不敢招惹。

可宁王府里只有一个不受待见的正妃和一个庶民出身的妾室。

她以为,只要她能嫁进宁王府,最后必能掌控宁王府的后宅。

只是,那不过是她以为的罢了。

她不了解六皇子是什么样的人,也没有看清自己的身份。

最后,她没有勾搭到六皇子,反被六皇子摆了一道、与一个泼皮无赖春宵一度,那场景被许多人瞧见,她羞愤之下投井身亡。

容钰惋惜地看向容莲。

过于浓丽的样貌、平庸的才学……

这些都还在其次。

容莲最吃亏的地方在于她的生母。

杜氏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倩娘原本却是个奴才。

大周没有一户根基深厚的人家会为自家子孙求娶容莲为正妻。

因为,那些人家绝不会让一个奴才生下的女儿做当家主母。

若说不公平,的确是不公平,毕竟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出身。

但,每个人都可以选择如何过自己的一辈子。

多少出身富贵的人凄凉收尾,又有多少寒门子弟平步青云。

至于容莲……

往坏里想,固然是奴才生下的女儿。

可往好里想……

例如寒门才俊、军中新贵、巨商富贾等,若她肯纡尊降贵地嫁过去,那些人家必定都会珍惜她、敬重她。

这回她能不能活好,全看她自己能不能想明白。

……

屋门处响起珠帘声。

容钰扭头看过去,来的果然是容华。

晚饭前,大姐姐必会前来寻她。

她与容莲的这番对话,不知道大姐姐听到了多少……

尽管她已不记得上辈子的这段过往,但想来当时必是容华护着她,她才没有被容莲当枪使。

容莲今日有意描绘给她听,容滢嫁给穆临渊后会过得如何凄苦。

若她着了道,开始洋洋得意地妄想容滢嫁给穆临渊后的凄苦生活……

却突然得知父亲不舍把容滢嫁给穆临渊,她必定会沮丧、失落,这时若容莲再撺掇着她去做些促使容滢嫁给穆临渊的蠢事……

她肯定会做。

那么,容莲便脱险了:

蠢事成了,容滢会嫁给穆临渊;

蠢事败露,父亲就有了借口与小沈氏谈判、把容钰嫁给穆临渊。

小沈氏心里不愿意又能如何?

比起小小年纪就心思不正、在后宅兴风作浪的恶名,自然是体面地与穆临渊订婚要好一些。

才七岁,就有了这样的心思……

第九章 迟哥儿

容华抬步走近榻边。

容莲本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待她看见容华,立时吓得止住了哭声,结结巴巴地喊她:“大、大姐姐!”

容华面无表情地盯着容莲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平日里扮得倒乖巧……”

容莲连声求饶:“大姐姐,我知道错了,求您千万莫要告诉父亲与母亲!”

容华看了她一会儿,才冷声道:“你若不想今日的事情闹大,晚间当着父亲的面便老实些!”

“日后更要牢牢记着今日的事情,莫再把你那些污七八糟的心思动到钰姐儿身上……”

“否则,我第一个不会饶你!”

容莲忙应道:“大姐姐,我绝不敢了!”

……

容府后宅的正中挖了个池塘,绕着这池塘,东面是小沈氏所居的东正院和容华、容钰居的东侧院,北面正对着池塘是个花厅,花厅后挨着建有容温、容晔的院子,西面则是杜氏、容滢所居的西正院和倩娘、容莲所居的西侧院。

迟哥儿因年纪小,仍暂随小沈氏居在东正院。

譬如今日这般,容衡在府里用晚饭,众人便聚在花厅用饭,容衡有应酬时,众人便往往在各自的院子里用饭。

容华与容钰、容莲到花厅时,除容衡外的其余人都已到了,小沈氏端坐在西侧正位上,杜氏和倩娘并排站在她身后。

果真形势严峻,连杜氏都露面了……

容钰边给小沈氏请安、与兄弟姐妹们见礼,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杜氏几眼,这才挨着容华坐下。

瓜子小脸,水雾雾的眼睛,朱唇一点,穿着浅紫罗裙、身材窈窕的杜氏仿佛是从绣像话本子里走出来的美人。

明明已生养了两个孩子,还这般我见犹怜……

再看站在她身边虽长相尚可却气质粗俗的倩娘、以及坐在她身前长相普通、言行板正的小沈氏……

容钰心里发出一声微叹。

她和迟哥儿都远不及兄弟姐妹们生得好看。

据说大沈氏夫人明丽大气,容华与容晔便俱都生得光风霁月。

杜氏清丽标致,才有了美貌惊人的容滢和风度翩翩的容温。

容莲的脸与倩娘有八分相像,虽浓丽了些,到底还是好看的。

至于她和迟哥儿……

若你是沈家家主,外嫁的女儿早逝后留下年幼的孩子,你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人去做替她照顾孩子的填房夫人?

你是否会想:

最好是寒门小户,要拿捏得住那女子的娘家人,警醒她不敢妄为;

也不能过于美貌,否则若女婿对她动了真心,她生下的子女便会威胁到前头的孩子;

万分紧要的,她最好长在行善积德的人家,人品端方,绝不会做那利欲熏心、伤天害理的事情!

小沈氏,正是这样的人。

容钰的五官随了父亲,算得上精致可爱,脸庞却如小沈氏一般是圆脸,而并非瓜子脸、鹅蛋脸这类美人脸。

迟哥儿于样貌上就更吃亏……

容钰看了眼仰着面坐在小沈氏身边的小木椅上淌口水的迟哥儿。

即便是她嫡亲的弟弟,即便如今她对迟哥儿满心都是真切的喜爱,可若要她评论迟哥儿的长相,她带着十二分私心也只能评一句:平平无奇。

容钰曾偶然听到府里年老的奴才们议论,道是泰宁侯府上溯三代,从不曾有过生得如迟哥儿这般朴素的公子……

许是感觉到容钰的视线,迟哥儿也看向容钰。

三岁孩童的眼睛黑白分明,迟哥儿那么看着容钰,容钰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他看化了。

上辈子,她嫉妒母亲疼爱迟哥儿,幼时与他很是生疏,她出嫁后逐渐懂事,与迟哥儿也亲近起来,但相处的机会并不多。

后来,端王逐渐得势,容衡生出了把杜氏扶正、为端王妃容滢造个嫡女出身的念头。

生出这种念头后,他看小沈氏便不顺眼起来……

小沈氏与容衡的夫妻情分本就淡薄,女儿又不争气,想来那时她在容府的日子十分不好过。

容钰虽有帮小沈氏的心,可她是泥菩萨过河……

但,她有个多么好的弟弟!

灵秀聪慧的容晔斩断尘缘,遁入空门;

少时出众的容温泯然众人;

而容迟,他身为嫡子却毅然放弃承爵,师从当世大儒,年少考中举人。

那个最不受容衡重视的孩子,最后却长成了他最期许的样子。

容钰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迟哥儿十八岁中举那年,他难得主动登了宁王府的门,对她说:“姐姐,你再等几年,等我考中进士,我就去求个外放的官职,到时候母亲和您都可以随我一起去任上。”

她当时笑着说,“姐姐就盼着你中进士的那天了!”

她没能活到那天。

其实,即便等到了又如何?

她说的那句话不过是安慰迟哥儿的。

她嫁给六皇子,除非她死了,否则一辈子都走不出宁王府。

这一次,她一定要看着迟哥儿高中进士,还要看着他娶妻生子……

……

容钰回过神来,垂眸眨了眨眼睛。

此时小沈氏正在问容华:“你们三个怎么一齐到晚了?”

容华笑道:“两个妹妹方才在一起玩闹,过来前净手、净脸费了些时间。”

这样轻描淡写地抹过……

容钰清楚容华的想法。

她与容莲争执的事情若是闹大了,父亲固然会责罚容莲,可她的处境却更糟:

如果人人都知道了她对穆临渊赞许有加,那么容衡把她许给穆临渊也就成了顺理成章……

所以,不能闹大,只能静观其变,等父亲憋不住先开口后,再随机应变、据理相争。

那是容华的想法。

她的想法却不是如此。

她清楚地知道,在容衡被逼无奈前,西北战败的消息就会传回来……

等到那个时候,如今这府里所有人的算计都会显得徒劳而可笑。

因为,战败后皇帝很快就会下旨,道是为悼念邵家满门忠烈,举国一年内不得行嫁娶之礼。

至于容华,她在邵西泽战死后自戕,把她许给穆临渊是为了保住她性命的无奈之举,自属特例。

所以,容钰的想法是:把事情闹大、说开,让容华早些看清容衡是个什么样的父亲。

小沈氏又与容华说起了今年订冬衣的事情,容钰边听她们说话,边注意着花厅门口的动静。

终于,门口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掐着时间扬起头,欢喜地看向门口,雀跃地喊了声:“爹爹!”

一个中等身量的中年男子走进屋里,他容貌儒雅,穿着身檀色锦袍,正是泰宁侯容衡。

屋里的众人都看向容衡。

唯独容华眼神复杂地看着容钰。

片刻前对着容莲时的慷慨陈词、话藏机锋,此时的天真烂漫……

她一天天看着容钰长大,却怎么也记不清容钰是在哪一天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第十章 父亲

听到容钰那声雀跃的“爹爹”,容衡边走进屋,边笑着对她说:“见到爹爹便这般开怀,钰姐儿这是饿了?”

说这话时,他已走到东侧主位边,站在墙边的两个丫鬟立刻上前齐力仔细地为他摆正椅子,容衡这才缓缓坐下。

待容衡坐定后,容钰急急地对他说:“爹爹,您今日冤了我,我不是因为饿了……”

说到这里,容钰却突然停了下来,她先侧过头小心地看了眼容华,然后瞥了眼容莲,最后才讪讪然看向容衡,支支吾吾地开口道:“爹爹,我……”

“我的确是饿了,所以见您到了便心生欢喜。”

这么明显的心怀鬼胎……

容衡故意板起脸逗她:“钰姐儿,你素来是个实诚的孩子,决不能对爹爹说假话,记住了吗?”

听了容衡这话,容钰仿佛真的被吓到了般,她的眼睛在容衡、容莲身上逡巡了几圈,最后竟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顺着容钰的视线,小沈氏也打量了几眼容莲,心里不由一惊:

尽管已净过面,可仍能轻易看出容莲的眼睛带着些微红肿,分明是哭过……

想到容华回她的,“两个妹妹方才在一起玩闹”,再想到容钰起初的欢喜与此时的不安,小沈氏心里明镜一般:

定是容钰欺负了容莲,容华帮她把事情压下,她便洋洋得意!

这样的骄横……

怪她大意了!

小沈氏面色不善地看向容钰,厉声道:“钰姐儿!”

她正欲把事情问清楚,这时容衡开口道:“夫人,吩咐摆饭吧。”

容钰是个藏不住事的,容莲的眼睛又红肿得那样明显,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好猜不过……

若是平日,他正可借此事教导儿女们要互相友爱,但他眼下正有一桩烦心事,实在没有心思理会两个小姑娘的玩闹。

听容衡说“摆饭”,容钰立刻抬起头来,满脸都是躲过一劫的庆幸。

小沈氏瞪了眼容钰,又看了看容衡的脸色,无奈地侧身对身后的嬷嬷道:“那便……”

这时,倩娘竟突然开口打断了小沈氏的话,她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容莲,语气浮夸:“呀!四小姐,您的眼睛怎么又红又肿?!莫不是被人欺负得落了泪?!”

“奴才记得,您出门前说要去找三小姐玩耍……”

到底是亲娘,倩娘这是担心若容衡不出面,那么事后小沈氏必定袒护容钰,容莲便要吃亏。

苦主的亲娘喊了冤,始作俑者容钰此时一定恨透了她……

可令人意外的是,容钰还没有说什么,容莲已不满地看向倩娘,斥道:“姨娘怎么这般不懂规矩,竟敢打断母亲说话!”

亲娘鼓起勇气为她出头,她不但不感激,还因为害怕得罪嫡母而斥责生母……

容莲说了这番话后,不但坐着的人,就连屋子里站着伺候的婆子、丫鬟们也都看向她。

感觉到众人眼里的鄙夷、轻视,容莲只觉羞愤难当,可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状若无事地端坐着,毕竟,若她不制止亲娘,万一容衡追究起下午的事情、她下午说的那番话被人知晓了,那么她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一个是不敬主母,一个是不敬亲娘……

容衡冷冷地看了看倩娘、容莲,正欲开口训斥……

这时,容钰大声说道:“爹爹,倩姨娘冤枉人,四妹妹不是被我欺负哭的,她是自己说错了话、害怕才哭的!”

这一根筋的愣子,她倒比苦主还理直气壮……

容衡不得不管起了这桩琐事,他问容钰:“那你告诉爹爹,莲姐儿说了什么错话?”

容钰坦然道:“四妹妹说,今日登门的恩公想攀附权贵,是个不堪的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有些话,就算人人心里都是那么想的,也绝不能说出口……

容衡怒目看向容莲,喝道:“可有此事?!”

容莲畏畏缩缩地站起身、挪到容衡身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爹爹,都怪女儿糊涂,把下人们乱嚼舌根的话学着说给三姐姐听……”

“三姐姐已清清楚楚地教训了女儿一番,听了三姐姐说的那些大道理,女儿如今已知道错了……”

容莲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认着错,心里想的却是:

既然躲不过去,那么她总不能白白受罚……

“三姐姐已清清楚楚地教训了女儿一番,听了三姐姐说的那些大道理……”

若容莲说,“登门之人想攀附权贵,是个不堪的人”……

那么容钰教训她的话就该是……

容衡若有所思地看向容钰。

容华心里一惊,顾不上心里对容钰的怀疑,下意识地开口维护她:“父亲,大家都知道三妹妹素来糊涂,她哪里说得出什么大道理?”

容钰看向容华。

果然是她……

尽管上辈子的婚书风波与此时必非完全一样,可容华维护她的心永远是一样的。

可是,她不能再安然躲在容华的羽翼下、受着她的庇护……

西北战败的消息即将传回来,这一次,就换她来护住容华!

听了容华的话,容衡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着对容钰说:“钰姐儿,把你对莲姐儿说的话再对爹爹说一遍。”

“若你说的果真是大道理,爹爹就要好好地奖赏你!”

容华心里一惊,给小沈氏递了个眼神。

尽管不清楚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小沈氏还是从容华的眼神里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笑着对容衡说:“侯爷,不如先摆饭吧?今日已晚了好一会儿,待用罢饭后您再和孩子们说话。”

容衡没有理会小沈氏的话,他催促容钰道:“钰姐儿,你早已饿了吧?快些告诉爹爹你下午说了什么,然后爹爹就立刻吩咐摆饭!”

容钰心里冷笑连连……

这就是她的父亲!

舍不得容滢嫁给穆临渊受苦,却这样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推出去。

这下子,母亲和大姐姐总能看得清楚些了……

容钰一派天真地看向容衡,问道:“爹爹,你要奖赏我?”

“母亲今日在订冬衣,可我午睡得久了些,竟没能自己挑身冬衣!”

容衡心里生出不喜:这草包,就知道衣裳、吃食……

却只能耐着性子哄她:“若你答得好,爹爹就允你再挑几身冬衣!”

容钰立刻高兴地答道:“多谢爹爹!”

“不过,女儿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看自己挑的冬衣就处处满意,看母亲给我挑的就总有不满意的地方呢?”

容衡忍不住打断了容钰,微微提高嗓门道:“钰姐儿,我不是在和你说冬衣!你快些……”

可很快,他就咽下了未说出口的话,仔细琢磨着容钰说的那句:

“为什么我看自己挑的冬衣就处处满意,看母亲给我挑的冬衣就总有不满意的地方呢?”

……

小沈氏全然不知道各人的心思、谋算,她实诚地和容钰聊起了衣裳:“傻孩子,这世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衣裳,你并非对自己挑的冬衣就处处满意,只不过那是你自己挑的,你自然不会抱怨它……”

“否则,不就是在告诉别人、你连件衣裳也挑不好么?”

容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容滢,感叹道:“若人人都生得如二姐姐这般美貌,穿什么衣裳都好看,便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了。”

容滢冷然看向容钰。

容钰被她看得心里一抖:

她万分不愿招惹容滢,可这回的事情却怎么也绕不开容滢……

容钰压下杂思,仿佛才想起容衡在问他话一般,苦恼地看向他,说:“哎呀,爹爹,我忘了您方才在问我什么了……”

容衡定定地看了容钰许久。

好一个:

“这世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衣裳,你并非对自己挑的冬衣就处处满意,只不过那是你自己挑的……”

“若人人都生得如二姐姐这般美貌……”

这些话无论是小沈氏、容钰自己想的,或是别人教她们的,无非都意在提醒他:

人无完人。

即便是无可挑剔如容滢,身上也有庶出这样的小缺憾……

所以,无论他把哪个女儿许给穆临渊,都难免受到世人的议论。

把容莲嫁出去,便议论他薄情寡恩、慢待恩人!

把嫡女容钰嫁出去,或许便议论他宠妾灭妻、不怜幼女!

婚姻之事自古难得圆满,若要世人无话可说,除非……

让那穆家小儿自己相看!

可他怎能由着个穷酸医者挑他的女儿!

何况,若果真让穆家小儿自己相看,他相中的必然是容滢!

静默许久后,容衡冷声道:“摆饭!”

第十一章 不忍

容莲被罚不许进食、站着思过,其余众人怀着各异的心思、静默地用毕晚饭。

晚饭后,婢女撤下餐盘、残食,拭净桌面后端上茶水、点心、果子。

然后,容衡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了容莲足足半个时辰。

容莲泪流不止地跪着听训,满脸羞愤。

倩娘也悲悲切切地陪着她抹眼泪。

这场“训女”,容钰看得颇有兴味。

容莲最大的错处是不敬恩人、出言诋毁,可容衡却翻来覆去地斥责她:

“我尽心教导你们,想不到竟养出了你这样的孽障!”

“你现在是自以为长了本事,连这般悖逆不孝的事都敢做!”

“不恪守本分,小小年纪就在后宅兴风作浪……”

多么精彩的一语双关、指桑骂槐!

她这爹爹,分明就是被她气狠了,却苦于没有由头对她发作,便把满腔怒火都发在了容莲身上。

终于,容衡收了尾:“你今日犯下大错,为父不但要罚你,还要你当面给恩公赔礼道歉!”

当面赔礼道歉……

容莲震惊地看向容衡。

容钰也十分意外。

她不愿意容华再嫁给穆临渊,可穆临渊确是端方君子,难道因着她重活一世,穆临渊竟要娶容莲这小毒妇?!

若果真如此,那么她是多么地对不住穆临渊……

容钰尚未想好该如何开口,容滢已起身走到容衡面前、行礼道:“父亲,长姐即将出阁、不便见外男,接下来便是女儿居长,女儿愿代四妹妹前去赔礼道歉!”

“此外,女儿听闻恩公所居之处十分简陋,恩公远道而来,我们理应周到招待,想来是下头的人办事不尽心,父亲又一时疏忽……”

容莲感激地对容滢说:“二姐姐,妹妹会永远记得您的恩情……”

容衡则骄傲地看着容滢。

不愧是他最看重的女儿!

没有那些龌蹉的心思和算计,行事坦荡,感恩怀德!

他怎能把这么好的女儿嫁给那穆家小儿!

想了想,容衡赞许地对容滢说:“滢儿,你愿主动代幼妹受过,这着实很好……”

“但,莲姐儿已七岁了,她犯下大错,理应亲自给恩公赔礼道歉……”

容莲脸色大变。

呵,父亲怎会舍得让容滢代她受过?

父亲指望不上,亲娘又是个没用的,她能靠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想到这里,容莲把心一横,重重地以头磕地……

倩娘惊呼一声,飞奔过去抱住她,哭道:“四小姐,您这又是何苦?!”

容莲的额头已磕破、渗血,她抬眼看向容衡,哀切地说:“爹爹,女儿的确知道错了……”

话没说完,便眼睛一闭、在倩娘怀里晕死过去。

她宁可死,也不愿嫁给一个低贱的穷小子。

这侯府里的人、外头的夫人小姐们,人人都轻视她,终有一天,她会活得比所有这些人都更光耀!

……

突生这样的变故,屋内立时喧闹起来,有人见了血被吓得不轻,有人急急忙忙地奔出去请医者,还有人壮着胆子掐起容莲的人中……

容衡俯身打量了容莲几眼,见她鼻息尚顺、并无大碍,便简单交待了小沈氏几句,由杜氏搀着走出了花厅。

下人们议论纷纷,女儿们惶惶不安,他心里又何尝好过?

诚然他不愿把容滢嫁给那穆家小儿,可嫁容钰或容莲亦是无奈之举……

容衡离开后,小沈氏先吩咐婢女帮着倩娘把容莲抱回屋、等医者过来,然后吩咐其余的儿女们都各自回房。

公子、小姐们便依次给小沈氏行礼后离开。

容滢跨出花厅的门,特意回头看了看容钰。

容钰坦然与她对视。

上辈子,容滢也曾藉着给穆临渊换住处的由头与他会过面。

那个时候容钰见识浅薄,心中满是对容滢的嫉恨,难以客观看待容滢的行事方式。

如今再经历一回,她要由衷地说一句:她钦佩容滢。

容滢和大周的女子都不一样。

面对突如其来的糟糕姻缘,她没有局限在后宅里和姐妹们勾心斗角,而是坦然前往会见穆临渊……

这便是容滢的风骨:胸有成竹,处变不惊。

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扰乱她的心绪,也没有任何事是她无法解决的。

容钰不禁想到端王。

他也总是那般波澜不惊、从容落子,最后大局在握。

真真是一对璧人……

容钰看了一会儿容滢的背影,打算起身回房、才发觉容华并不在她身边。

吴嬷嬷回道:“大小姐许是有事,先行了一步。”

容钰点点头,沿着池塘边的花径慢慢走回东侧院。

容华大概是动怒了……

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身边的人,因被欺瞒而难过、气怒……

这是人之常情。

而且,为对方付出的信任、感情愈多,那难过、气怒便愈重。

上辈子,她被身边的丫鬟这般对待、尚且久久不能释怀,何况她这样对大姐姐……

容钰看了眼宝瓶。

……

回到东侧院,容钰没有回房,而是径直走到容华的屋门前。

果然,屋内没有点灯,屋门紧闭。

守在屋门处的丫鬟恭敬地说:“三小姐,大小姐已歇下了,您明日再来寻她吧。”

容钰身姿笔挺地站在屋门前,说:“你进去通报,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情、不得不叨扰大姐姐片刻……”

容华对容钰素来爱重,那丫鬟立刻应了容钰的吩咐,进屋通报。

可她很快便退了出来,跟着她走出来的嬷嬷对容钰说:“三小姐,大小姐今日身子不适、已睡下了,请您明日再来吧。”

容钰诚恳地看向那嬷嬷,道:“庄嬷嬷,我亦不愿叨扰大姐姐安眠,可我眼下的确有一桩极要紧的事情,若大姐姐一时不便见我,我就站在这里等她起身。”

真是亲姐妹,一个、两个都这样的倔……

庄嬷嬷叹了口气,走到容钰身边、弯下身子温声道:“三小姐,大小姐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

“您又何必自个儿折腾自个儿、白白地受这份苦?待过上几日,大小姐气消了些,您再向她好好地赔个礼,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吴嬷嬷也跟着劝道:“庄嬷嬷说的是,小姐,您先回房歇下,说不定明日大小姐的气便消了……”

容钰一动不动,说:“我就站在这里,直到大姐姐见我。”

她不知道容华要过多久才愿意原谅她……

她不能等……

庄嬷嬷看了看吴嬷嬷。

想了想,吴嬷嬷再次开口劝道:“小姐,您怎么这个时候犯起了倔,侯爷晚间才动了怒,您若这会儿惹事,不是往那火炮口子上撞?”

“您就听奴才一句劝,先回房歇下,明日再来寻大小姐吧!”

容钰却依然没有动。

吴嬷嬷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庄嬷嬷:“老姐姐,您是知道这个小祖宗的,犯起浑来连夫人也治不住她,烦请您帮着再劝劝大小姐,便让她见上大小姐一面,待大小姐训斥过她,她便安生了。”

庄嬷嬷点了点头,走进屋里。

过了好一会儿,庄嬷嬷走出来、讷讷地对容钰说:“三小姐,大小姐……已入睡了,奴才不敢惊扰大小姐安眠……”

“您放心,明日大小姐一起身,奴才立刻向她回禀,说您有急事寻她!”

容钰既不说话,也不动。

两个嬷嬷互相递了递眼色,齐齐苦口婆心地劝说起容钰。

待嬷嬷们词穷后,容钰语气坚决地开了口:“嬷嬷们不必再劝我,不见到大姐姐我是不会走的。”

嬷嬷们无奈,又不敢动手去拉她,怕她犯浑哭闹起来、惹出更大的动静,只得无奈地陪她等在屋门处。

……

屋内没有点灯,容华独坐在榻前的桌边,脸色凝重。

人人都说容家三小姐愚钝又娇纵,她也一直把她看作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谁若听了容钰对容莲说的那番话……

便决不会认为她是个草包或无知孩童!

她与容钰朝夕相处,也全然不知道容钰还有这样的一面……

她这个三妹妹恐怕才是这泰宁侯府后宅里最厉害的角色!

容华心里不禁生出几分伤感。

她把容钰当嫡亲的妹妹看,对她的心意不比对晔哥儿少……

若不是今日无意撞见,她什么时候才能看清容钰?

又或许,今日之事根本不是她无意撞见,而是容钰有心让她看见的,容钰要借她的力压容莲。

甚至,一直以来容钰与她格外亲近,也不过是做戏……

这侯府后宅乌烟瘴气,枉她还素来得意,认为自己教出的容钰是最天真质朴的……

容华黯然独坐了许久,直到庄嬷嬷带着湿冷的水汽走进屋里,急切地对她说:“大小姐,您快出去看看吧,外头落起了大雨,三小姐却还是站在屋门前不肯走……”

“那样大的雨,便是撑了伞也难免被溅到水……”

“奴才原以为落雨了三小姐便会回房,可眼下她身上的衣裙都半湿了,您又没有发话,奴才只能……”

大雨?

听了庄嬷嬷的话,容华才回过神来、听到屋外的雨声。

再想到庄嬷嬷说的,“她身上的衣裙都半湿了”……

容华踌躇片刻,最后还是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哪怕这是出苦肉计,她也认栽。

她心疼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不论那孩子成了什么样子,她也狠不下心不管她。

第十二章 草包小姐

容华打开屋门,便看见瓢泼大雨中,容钰的头发、衣裙俱已湿了,可她依然身姿笔挺地站着。

容华微微红了眼眶,却不愿被容钰看见,便背过身去,冷声道:“进来!”

吴嬷嬷、小丫鬟们立刻拥着容钰进了容华的屋里,庄嬷嬷带着她们往净房去:“早已备下了热水,快给姐儿换身干爽衣裳。”

梳洗后,庄嬷嬷捧着套中衣说:“三小姐,这是大小姐幼时的衣裳,因做多了,这套从不曾穿过,奴才舍不得弃了、一直放着,若您不嫌弃,便将就一晚上……”

容钰自不会计较这个,她换好中衣,对吴嬷嬷说:“嬷嬷,大家都淋了雨,你们也快些回屋洗漱,我今晚就歇在大姐姐这里。”

吴嬷嬷应了,留下宝珠值夜,带着其余的小丫鬟们退了下去。

庄嬷嬷把容钰带到容华房里,容华已上了榻,她便再取出床薄被,伺候着容钰在容华身边歇下。

宝珠已自行拧个热帕子擦净了身子,庄嬷嬷便给她拿了身旧衣,她谢过后换了,进屋后安静地躺在地铺上。

闹腾了半宿,到这会儿才总算安静下来。

容华背对着容钰,不发一言。

容钰坐起身,朝着容华轻声说:“大姐姐,我知道你气我瞒了你……”

容华冷声道:“夜已深了,睡吧。”

容钰语气坚决:“不行,我今日一定要说清楚。”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容华的肩,问道:“大姐姐,你觉得我是京都城最愚笨的贵女吗?”

大姐姐,你觉得我是京都城最愚笨的贵女吗?

容华听了这话更觉气郁难当,她索性翻身坐起,面朝容钰、语带讽刺地说:“三妹妹,你自谦了!”

“愚笨之人,决说不出你今日说的那些话!”

容钰语气诚恳:“大姐姐,我在诚心对你解释,你莫要说气话。”

容华没有说话。

容钰顿了顿,开口道:“你不答,我便自己答……”

“卫夫子不喜欢我,在外头逢人就说泰宁侯府的三小姐是个草包,顶着这样的名声,我原本一直以为自己的确生来蠢笨……”

“上半年四皇子大婚时,母亲带着我们姐妹去贺喜,我见到了许多别人家的小姐,才发现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姐里头有些人的学问比我还不如,甚至还有不识字的。”

“那时我才知道,我虽不是咱们府里最聪慧的小姐,却也绝不是这京都城里最愚笨的小姐……”

容钰垂下头,声音愈来愈低、渐带悲色:“那些学问不及我的、或是不识字的小姐们,她们之所以没有背上草包的名声,是因为她们的夫子、家人没有在外头大肆宣扬。”

“即便教她们的夫子出于文人习性,在外头一时言语不慎、点评了几句不恰当的话,她们的父兄也会帮她们美言挽回声誉,说什么天资虽钝、贵在勤学之类的话,事后再敲打夫子几句。”

“毕竟,人人都知道贵女的名声有多么重要……”

容钰抬手抹了抹泪,语带哽咽:“我的名声不好听,从面上看是卫夫子宣扬出去的,根源却在爹爹……”

“爹爹心里不在意我,他不在乎我的名声如何,哪怕外头的人当着他的面贬损我,他也不会开口维护我……”

“自那之后,我便仿佛开了窍,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也听得懂你和嬷嬷委婉指点我的话了。”

“我想把这些话都告诉你,又不愿你临出阁还被这些腌臜事烦扰。”

容华听得满脸震惊。

竟是这样……

她看容钰整日一派天真、积极乐观的模样,不忍打破她的童真,便很少对容钰说起后宅里弯弯绕绕的门道。

她想,如今容钰还小,一则待容钰大些、她再教她这些也不迟,二则待她出嫁后,顶着定国公府的名头与各家的夫人们走动时,她可以再慢慢帮容钰美饰名声、结门好亲事……

原来,容钰的心里明镜一般!

是啊,有哪个人听到自己被称作“草包”会不介怀呢?

偏偏,泰宁侯爷就不介意他年幼的嫡女身身负如此刺耳的名头……

京都高门的夫人们大多出身不低,甚至还有极少数几位是天家的公主、郡主娘娘。沈家仅是商贾,小沈氏更是寒门小户出身的填房夫人,且她性情板正、有失圆滑,故而她与各家夫人们的走动并不多,容钰随她出门应酬的机会便也极少。

四皇子宸王迎娶荣国公蒋家的庶出小姐为正妃时,因陛下偏爱宸王,那婚宴便办得格外盛大,京都高门悉数赴宴,所以容钰才有机会接触到许多年纪相仿的小姐们,也才看清了她的处境。

容华心里涌起深深的愧疚。

父亲偏心,庶妹心黑,逼得一个娇蛮女童不得不逐渐工于心计,而她身为长姐、与容钰朝夕相处,却全然没有注意到!

不仅疏忽了,还冤了她、害她淋了场大雨……

容华难忍心中的酸楚,她伸手紧紧地把容钰抱进怀里,落下泪来:“钰姐儿,是姐姐不好,姐姐没有照看好你……”

“你放心,姐姐一定为你说一门顶好的亲事,看着你风风光光地出嫁,要比滢姐儿、莲姐儿她们嫁得都好……”

容钰心想:不,不要与别人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

可她眼下自是顾不上说这个,她想了想,伸手回抱住容华、说:“大姐姐,那你答应我,一定要看着我出嫁……”

容华自是允了。

容钰较起真来:“大姐姐,你教我千金一诺,你一定要记得今日答应过我,会看着我出嫁。”

容华笑道:“好,我牢牢记下了。”

姐妹俩又说了几句话,便一齐歇下了。

因夜里淋了雨、就寝也晚了,次日晨起后容钰的头便有些迷糊,容华此时看着容钰满心满眼都是怜惜,不忍再给她立规矩,索性让她又歇下了,独自去给小沈氏请晨安。

容华带着她的嬷嬷、丫鬟们走后,吴嬷嬷开始拾掇昨晚容钰换下的衣裙,小丫鬟们也各有各的活计,有的在小厨房里煨粥,有的在洒扫庭院。

容华的卧房里一时便只有躺着的容钰和今日近身当值的宝瓶。

见容钰睁着眼睛、并未睡着,宝瓶便趴在榻边陪她说话:“小姐,原来您记得端王爷在宸王爷的婚宴上对您说的话……”

容钰有些懵:端王在宸王的婚宴上对她说的话?

天可怜见,别说端王究竟对她说过什么,她甚至已不记得端王曾对她说过话这回事。

若是什么不打紧的人或事便也罢了,可端王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她还是有必要把这一节问清楚。

容钰先想了想:

宝瓶说端王在宸王的婚宴上对她说过话,而她昨晚与容华说话时也提到了宸王婚宴。

她有四个一等丫鬟,分别名唤宝珠、宝壶、宝瓶和宝镜。

昨晚在榻边值夜的是宝珠,但这四个丫鬟经常互通消息,想来是宝珠今晨把她昨夜说的话告诉了宝瓶,使得宝瓶想起了端王这一节。

宝瓶会认为她记得端王说过的话,便说明或许昨夜她说的某些话与端王对她说过的话相似。

容钰琢磨了一会儿,状似随意地看向宝瓶道:“宸王婚宴上的事情我已记得不甚清楚了,你若记得,便仔细说与我听听。”

宝瓶认真地想了想,答道:“那日您身边带的是宝镜。宝镜说,起初各家的夫人、小姐们都聚在后园子里等开宴,六皇子许是寻二小姐、也去了后园子,恰几个刻薄的小姐围成一圈奚落您,您素来与二小姐不睦,六皇子便帮着那几个小姐出言挖苦您……”

说到这里,宝瓶神情气愤:“按说他是皇子,我不过是个小婢女,可我依旧十分不齿他的所为,一个男子竟欺负一个女童,那格局也忒小了,难怪人人都说皇帝陛下极其不喜六皇子……”

“京都城里竟有好些花痴迷恋、追逐他,说什么他是潘安再世,我呸!”

容钰默默地看着宝瓶,心情复杂。

原来宝瓶这么不待见六皇子……

那么,上辈子她锲而不舍地厚颜追逐六皇子的时候,宝瓶的内心该是多么地痛苦……

至于宸王婚宴上,她被别的小姐们嘲讽、被六皇子羞辱,这一段她也是记得的。

她从前可真傻,竟心心念念、一心想嫁一个轻视她的人……

容钰回过神来,提醒宝瓶道:“莫要妄议天家的事情……”

“然后呢?端王对我说了什么?”

宝瓶继续道:“然后您就哭着跑开了,宝镜跟丢了您,后来好不容易在一处偏僻的角落找到您,说是当时您正对着满架的紫藤花串子大哭,端王爷就站在您身后,他对您说,您并不愚笨,只是学东西慢些罢了,让您莫要在意别人的议论……”

“宝镜寻到您后,端王爷便走开了,宝镜说,当时您哭得极厉害,回府后她问您,您仿佛压根儿就不知道您身后还站了个人,也没有听清楚端王爷对您说的话……”

宝镜再次欢喜地感慨了一句:“其实您都记着呢!”

容钰觉得有些意外。

她昨晚对容华说的话本是信口胡诌,结果竟真有个出处。

更想不到,她幼时还曾有过那样的一段经历,有幸得了端王殿下的亲自开导。

她心里如何敬畏当今天子,便是如何地敬畏端王。

当真是,圣恩殊荣……

第十三章 兵败

容钰想了想,仔细交待宝瓶:“虽不过是桩小事,可发生在宸王的婚宴上,又牵涉到端王、六皇子,你和她们几个交待清楚,这桩事以后便烂在肚子里。”

“再便是六皇子……”

“六皇子与哥哥们同在国子监读书,又心怡我们府里的二小姐,二姐待六皇子冷淡,六皇子也从不恼……”

“无论外头的人怎么议论他,咱们还是谨慎些好,以免生出是非。”

宝瓶忙不迭地点头,满脸自责:“小姐,我并非爱嚼舌根的浅薄之人,您、您千万不要与奴才生份了……”

容钰笑了笑:“我并非信不过你,不过是提防隔墙有耳……”

宝瓶连声应了,感激地给容钰磕了个头。

容钰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宝瓶。

她当然信宝瓶……

四个一等丫鬟里,宝珠、宝镜都是家生子,宝壶虽是买进府的,却也自小便伴在她身边。

宝瓶却是在她四岁那年才进府的,听吴嬷嬷说,当时年幼的宝瓶一人蹲在侯府门口哭了许久,前头的管事问她是哪家的孩童,她却说不清楚,只是一味地哭。

管事见她衣裙齐整,便当她是与家人走散了,领着去报了官,可等了好几日也无人上门领她,管事看她年幼又没个去处,便留她在府里帮着做些小活计、给口饭吃。

不久后,容钰身边原本的“宝瓶”因患病被送去了郊区的庄子里,如今的这个宝瓶表现勤勉本分,便被提到了容钰身边。

宝瓶的这来历虽有些不寻常,却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上辈子,宝瓶在泰宁侯府时表现一般,在四个一等丫鬟里算不得出色,却也没有什么错处。

宝瓶的本事是在容钰嫁进宁王府后逐渐显出来的。

王府后宅的下人们个个都是人精,宁王不待见容钰,那起子人便热衷于暗中给容钰使绊子。

容钰和身边的嬷嬷、丫鬟们哪里见过那些手段,众人吃了许多暗亏、苦不堪言之时,宝瓶彪悍地与那些恶奴斗起来,不仅能识破对方的诡计,偶尔还能予以反击,如是几回,那些恶奴才消停下来。

容钰自然要问宝瓶怎么突然那般长进,宝瓶只说是看不惯那些势利眼的狗奴才欺软怕硬,便学着他们的手段对付他们。

十五岁的容钰会相信那回答,二十五岁的容钰却不信。

后来,她艰难地一点点学会了宫里的那套生存规则,才明白宝瓶当年使出的手段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丫鬟短短几个月就能自己领悟的。

可是,她没有机会问清内情,因为那个时候宝瓶已经去了。

宝瓶出手整治宁王府的奴才后,引起了宁王的注意,宁王竟说要把她收房。

容钰当时误以为宝瓶显出那些本事都是为了引起宁王的主意,气得不愿再见她。

直到敬茶那日,她的气才终于顺了些,想着横竖宁王是要娶侧妃、纳妾的,由她身边的人得那份体面也好,便特意准备了一对赤金福字手镯并一个红封,打算在宝瓶敬茶后赏给她。

可宝瓶恭恭敬敬地给她敬了茶后,却说:“娘娘,奴才绝没有勾搭王爷的心思,也绝不会做背叛您的事情”,然后便服毒自尽了。

后来,容钰常常想起宝瓶。

她作为主子活得窝囊,身边的丫鬟们也都没有过上好日子。

服毒自尽的宝瓶,替她受过、当着她的面被活活打死的宝壶,为她顶罪、上吊自杀的宝珠……

唯一一个叛了她、向宁王告发她下药求子之事的宝镜,反而有命活着。

她如今已知道了丫鬟们对她的心意和从前的下场,却仍想不明白宝瓶其人。

她想不明白宝瓶是怎样成了一把利剑,想不明白那利剑为何甘心任她驱使,也惋惜她不得其法、把利剑当砍柴刀用……

只不过,无论是宝瓶还是宝镜,她眼下都暂时顾不上。

她在惴惴不安地等着……

这一日最终平静地过去,发生的都是些琐事:

下午,容华领着她去看了卧床养病的容莲,瞧容莲那有气无力的模样,大约要婚书一事尘埃落定后才能好转……

晚饭时,容滢回禀容衡已为穆临渊换了住处云云,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那要紧的,她自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

自容滢与穆临渊这次会面后,容衡这两日紧绷的情绪便放松了许多,让容钰不得不感叹:容滢真是一个有本事、有办法的人!

容滢是如何化解婚书一事的,容钰在第四日便知道了。

这一日,穆临渊遣人给容钰递了封信,约她在归云楼会面。

时间一日日过去,容钰心里日渐不安,她委实不愿在这样的时候离府、离开容华身边半步。

可说到底是她先主动登门拜访穆临渊的,此时断无道理不赴穆临渊的约。

且,上辈子容华自戕是在夜里……

容钰便留下宝瓶暗中照看容华,带着宝珠去了归云楼。

京都城的正中央是皇帝与娘娘们所居的禁宫,绕着禁宫分为内城、外城、郊区,东内城住的是皇子、宗亲们,西内城起先住的都是勋贵,如今也有高官买了没落勋贵的宅子住着,其余文武官员、市民商贾便散居在东、西外城,茶叶点心、衣裳脂粉、油盐酱醋、酒楼旅舍等各类商铺亦大多开在东、西外城。

其中,东外城的归云楼是如今京都城里最气派的酒楼、旅舍。

商贾身份低微、却获利颇丰,故而要想安安稳稳地把生意最大,背后就须得有权贵做靠山。

归云楼背后的人,是独得盛宠的徐贵妃。

徐贵妃亦是宸王与昭怀公主的生母。

皇帝宠着徐贵妃,上行下效,世人便也追捧归云楼。

何况归云楼的菜色、服务的确都有独到之处,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一家独大的局面。

容钰站在归云楼的正门口仰头看了看。

朱墙飞檐的三层楼阁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恢宏气派,传说皇帝御笔亲书的匾额悬于正中,而她却已不再是昔日的她。

为了能请六皇子在归云楼吃顿饭、一文一两存钱的花痴;

因看不懂归云楼的文雅菜名、被六皇子捉弄闹了笑话的草包;

孤寂时独来归云楼暴食、买醉的宁王妃……

所有那些过往她都还记得,却再也不愿经历。

眼下容滢为穆临渊换了归云楼住宿,可见诚心。

容钰静了静心绪,抬步走进归云楼,轻易便看到了独坐在在一楼大厅角落里的穆临渊。

归云楼的一楼是散座,可点菜亦可饮茶,二楼隔了雅间,三楼则是客房。

容钰走过去,穆临渊起身与她见礼后说:“抱歉,此处资费甚高,我便只要了壶免费的开水,三小姐勿怪。”

容钰坐下,喝了口白水:“说是归云楼用的水都是每日清晨从西郊灵岩山运进城的活泉水,多谢穆公子,这白水味道甚好。”

容钰看向穆临渊:“穆公子今日邀小女会面,可是已想清楚了?”

穆临渊点了点头:“三小姐开出的条件说中了穆某的心事,让穆某难以取舍……”

“但,穆家先祖昔日退还贵府百两黄金,意在教导后世子孙,医者救人非为名利,诊金之外,便是半文钱也不得多拿。”

“若我答应了三小姐提出的条件、以婚书换医馆,虽听着高尚,实则仍是违背了先祖遗训。”

不要医馆……

那么婚书要如何呢?

容钰不动声色地看着穆临渊。

穆临渊起身对容钰行了一礼,道:“三小姐,穆某不要医馆,也不要侯府小姐委身下嫁,明日我便会把婚书正式退还给泰宁侯爷。”

容钰意外极了。

什么都不要……

她一时竟无法判断,究竟是穆临渊本质高洁,他此行本就是来退婚书的,还是容滢足智多谋,劝动了他……

她随口问道:“穆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心里则在盘算着:若穆临渊打算离京,容华该怎么办?

她重活一世、费尽心机,是为了帮容华,而不是要害她丢了性命……

穆临渊答道:“穆某胸无大志,只愿云游四海、饱览河山,若能救得贫苦之人若干、发现新药一二,便了然无憾……”

容钰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快速地想着可以用什么理由把穆临渊留下……

京都还有什么可以打动一个医者?

医者……

她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了明年开春后即将发生的一件大事:太子求医。

武成三年北征战败后,皇帝改元佑宁,佑宁元年冬,太子患疾的消息逐渐传开,佑宁二年春,皇帝下旨广求天下名医……

诚然,最后那位名医是容滢为太子请来,可穆临渊的医术也十分精湛,且他也是容滢的人……

何况,太子早已病入膏肓,没有哪个名医能救回他的性命……

容钰正想着是否要开口、该如何开口,这时,街上突然响起一阵异常的喧嚣,她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正欲上街探听究竟,已有行人冲进大厅里,惊慌地大喊:“败了!败了!”

败了?!

容钰所有的思绪一瞬全部清空,只余这个惊雷般的词:败了!

第十四章 未亡人

容钰心思不宁地站起身,匆匆对穆临渊行了一礼,说:“穆公子,抱歉,我、我家中有事,须即刻回府,改日再会……”

说完,也不待听穆临渊如何回复,便奔到自家马车前爬了上去。

宝珠虽不明所以,也麻利地跟着容钰上了马车。

容钰吩咐车夫:“速速回府。”

马车跑动起来。

街上喧嚣的喊叫声传进车里,容钰掀开布帘朝外看了看。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京都城。

上辈子,两次北伐战败、甚至后来辽人打进来的时候,她都是拘在深宅后院里的小姐、王妃,虽也知晓局势紧张,却从不曾直观感知这样的纷乱:

街上的人个个面露惊慌、四散奔逃,一声声恐慌的喊叫、议论此起彼伏:

“败了,败了!大周败给辽人了!”

“护送陛下的车马昨日夜间进的城,沿路好些人家都听见响动了,据说连陛下也中了箭……”

“怎会败啊?!邵老将军亲自挂帅,领着十万大军……”

“别提邵老将军了,邵家的将军们都死了!”

“什么,都死了?!”

“都死了!一个都没有回来!定国公府没有男人了……”

“西辽蛮子不会乘机打进来吧?”

“谁知道呢?赶紧回家收拾好金银细软,若西辽蛮子真打进来了,就赶紧往南逃命去吧!”

……

容钰放下布帘,闭目靠在马车里想:

不对……

定国公府的男人没有死绝,还有邵北城和邵冬岭年幼的儿子邵承志;

西辽蛮子要再过好几年、佑宁北征败后才会打进来,那一次,辽人长驱直入、打到了距京都仅千里的澶城,端王亲赴澶城指挥御敌,击退了辽人,与辽人签订和约……

她故意想着这些事情,却丝毫未能减轻心里的惶恐不安,这时,她多么希望归云楼离泰宁侯府近些,又多么害怕自己回府晚了……

马车一路飞奔、终于停了下来,容钰跳下马车,径直朝后宅奔去。

宝瓶从小荷包里数出十个铜板赏给车夫,然后追着容钰跑去。

容钰气喘吁吁地跑到东侧院门口,发现院子里极静,竟没有一个走动的婆子、丫鬟。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怯意,她抓着月洞门的石壁撑住身子站了一会儿,才起身朝容华的屋里走去。

隔着卧房的珠帘,她看到容华呆呆地坐在桌边,小沈氏坐在她身边,迟哥儿被放在窗边的小榻上,屋子里还立了好些婆子、丫鬟,众人都神色哀戚,紧张地盯着容华。

看样子,府里已经得信了……

容钰撩起珠帘走进屋里,刚给小沈氏请过安,小沈氏立刻担忧地拉过她看了看:“今天这样的日子还往外头跑,若是撞上那趁乱抢掠的歹人……”

“万幸没有出事,回头我再好好教训你!”

又吩咐尤嬷嬷:“去前头说一声,把派出去寻三小姐的小厮都叫回来。”

“还有,接回温哥儿和晔哥儿后,让他们都来我这里回个话。”

“此外,嘱咐丁管事,让各门轮守的人都务必打起精神来,外头不知已乱成了什么样子,侯爷又不在府里,咱们府里有四位小姐,若混进那居心叵测之人,不知会出多大的祸事……”

尤嬷嬷应了后退了下去。

容钰走到容华身边抱住她。

容华慢慢地回过神来,她紧紧地抓住容钰的双臂,双眼直直地盯着她,问道:“钰姐儿,那个将军,你前几日和我说梦到的将军,他还对你说了什么?你仔仔细细地再与我说一遍……”

容钰手臂吃痛,却没有说什么,她想了想,答道:“那个将军说,小姑娘,请帮我转告你大姐姐,我回不来了……”

小沈氏诧异地开口道:“竟还有这样一个梦?既托了梦,又有定国公府送来的消息,想来……”

小沈氏红着眼眶看向容华。

庄嬷嬷与丫鬟们也纷纷红了眼眶,屋里响起低低的抽泣声。

容华又呆呆地不知看着何处,唇角竟扬起一抹笑:“记得提前托个梦,也算有心了……”

容钰心里一沉,不是哭而是笑,想来容华心里已打定了与上辈子同意的主意。

她决意随邵西泽赴死,所以此时不觉哀戚,因为,她很快就会与他在黄泉再聚。

这样的决然……

容钰心里一时有些忐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劝动容华……

这日下午,小沈氏一直在东侧院陪着容华,府里其余的公子、小姐们并两位姨娘都轮番前来探望,就连额上绑着根白绸带子、病病歪歪的容莲也由丫鬟搀着露了面。

男女有别,容晔、容温俱立在院子里问候了几句,容晔隔着门窗朝容华喊了几句“莫要做傻事”之类的话,小沈氏又交待了他们几句安心读书、莫要乱跑之类的话,他们便回屋了。

闺房地小,容滢、容莲及杜氏、倩娘等过来望了望,说了几句宽慰容华的话,也各自回屋了。

容衡早已得诏进宫去了,晚饭时仍未回府。

与众人的哀戚愁苦比起来,容华反而显得平静多了,对于众人的宽慰、开导,她都安静地听着,偶尔掉几滴泪,虽也满面悲色,好在没有寻死觅活的势头。

众人便都夸她是个坚毅的。陪了半天,小沈氏瞧着容华并无大的异样,便放下心来,又仔细交待了庄嬷嬷几句,抱起迟哥儿回了东正院。

容华屋里便只剩容钰。

容华对她说:“钰姐儿,你也回房吧,姐姐今日想早些歇下。”

容钰却不动,语气坚定:“大姐姐,我今日要歇在你这里。”

容华隐隐动了怒:“平日也就罢了,今天是什么时候,还这样胡闹……”

吴嬷嬷立刻劝容钰道:“小姐,今日众人已叨扰了大小姐许久,您先回房,让大小姐好生歇息歇息。”

容钰嘴里回着吴嬷嬷的话,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看着容华:“嬷嬷,我不放心大姐姐,这几日我都要陪着她睡……”

不是胡闹,而是担心……

吴嬷嬷便不再开口劝了。

容华看了看容钰,冷淡地允了:“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要歇在这里,便随你。”

又交待道:“屋子里挤的人多了便闷,你歇在这里,不必再带个值夜的小丫鬟,我屋里原就有人。”

吴嬷嬷自是应了。

容钰也没有说什么。

入夜,嬷嬷、丫鬟们伺候着容华和容钰梳洗、歇下后,便都退了下去。

到底放心不下,庄嬷嬷本决心坐在屋门口守着,却因上了年纪,坐了半个时辰便腰酸腿疼,容华起身劝她下去歇下,庄嬷嬷见容华情绪平和,便放下心来,交待了值夜的丫鬟几句,也退下了。

容钰与容华并排躺在榻上,她起先一直精神奕奕地盯着容华,小手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后来也熬不住、慢慢睡着了,握着容华的手也慢慢松开。

屋子里静极了,仅偶尔响起低浅的呼吸声。

容华睁开了眼睛。

她看了看容钰,伸出手想抚一抚她的脸,却担心把她吵醒,最后还是收回手,轻手轻脚地起身下榻,拢紧了床幔。

值夜的丫鬟惊觉地醒过来,轻声唤她:“小姐?”

容华坐到窗前的小榻上,低声吩咐:“我睡不着,你去取些安眠香过来点上,响动小些,莫要吵到钰姐儿睡觉……”

丫鬟踌躇了半刻,虽心里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推拒这差事,只得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那丫鬟退下后,容华起身走到墙边的立橱前,摸到其中一个小屉拉开,从屉里取出一把匕首。

那匕首的刀面极光亮,在浓浓黑夜中折出一道寒芒。

容华抚着匕首,想到那个赠她匕首的人,眼泪无声地落在刀面上……

她笑了笑,举起手中的匕首。

第十五章 万古英名

容华举起匕首,闭起眼睛正欲刺下……

这时,她身后突然响起容钰唤她的声音:“大姐姐……”

容钰怎么醒了?

容华快速把匕首放回屉里,转身看向容钰,镇定地问她:“怎么就醒了?”

容钰走到桌前点亮了灯,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她坐下喝了口茶,这才仰头看向容华,说:“匕首,我看到了……”

容华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又很快恢复镇定,她走到屋门处锁上房门,然后走到容钰身前,朝她跪了下去……

容钰急忙拉容华起身,说:“大姐姐,你快些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容华纹丝不动,她拨开容钰的手,坚毅地看向她:“钰姐儿,姐姐求你成全我。”

“我求你不要把今日看到的告诉爹爹、母亲,让姐姐能顺遂自己的本心,与邵家二公子共赴黄泉。”

容钰不再试图拉容华起身,她也朝着容华跪了下去,说:“大姐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我也知道,邵家满门英烈,二公子值得你生死相随……”

“可是,不说外祖父他老人家已遭了一回丧女之痛,是否还经得起白发送你的打击;不说祖母当年是如何呕心沥血地教养你;不说我是如何地眷念你……”

“单说晔哥儿,大沈氏夫人拼着性命生下他,如今晔哥儿年仅十岁,你难道忍心抛下他?”

“便是你忍心,可你去了那阴曹地府后,若大沈氏夫人问起晔哥儿,你该如何作答?”

想到母亲、祖母、外祖父、幼弟,容华心里不禁生出深深的歉疚与不舍……

这时,恰取安眠香的丫鬟回来了,她见屋门落了琐,急急地拍门道:“大小姐,奴才已取回了香,可屋门怎么锁了?”

容华起身走到门边,开门道:“我与三小姐说会儿话,你在外头候着。”

见容华安然无恙,那丫鬟放下心来,守在屋门处。

容华关上了门。

容钰扶着容华在小榻上坐下。

容华没有推拒,她想了想,对容钰说:“世上没有两全之事,二公子去了,我不愿独活,更不愿违背本心改嫁他人……”

容钰给容华倒了杯茶,问道:“大姐姐,为什么二公子去了,你便要改嫁他人呢?”

为什么二公子去了,你便要改嫁他人?

容华无奈地看向容钰:“若不改嫁,难道……”

她脸色微变,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容钰面对着容华坐下:“二公子虽去了,可你与他订有婚约,你依然可以嫁给他,为他守节。”

“或者寻个清净的尼姑庵,为二公子多抄些经文、燃些佛香,给他积下功德,助他来生投个好胎。”

“又或者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头留着,若咱们府里呆着不顺心,便回苏州沈家……”

容钰把茶杯递给容华:“即便不改嫁也有那样多的路子可以走,你何必一心寻死?”

容华没有接容钰的茶,她垂下眼眸:“你说的这些路子并非不可行……但我现在心如死灰,实在不愿独活,一心只想去下头陪他。”

容钰叹了口气,放下茶杯,开口道:“大周人人都晓得,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后把五位陪着他打天下时功勋卓绝的大将封为国公爷……”

容华不解地看向容钰:“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容钰喝了口茶:“这五家国公府,有的被问了罪、有的绝了户,如今已然只剩两家,但大周人人都记得那五位国公爷的名字,随口就能说出几个当年国公爷们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故事……”

“可我前些时候翻闲书,却看到了一段鲜有人知的往事,那书里说,原来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功勋最卓绝的并不是五位国公爷,而是另一位虎将,只不过天下未定,那位将军便已早早地战死了,所以后来太祖皇帝论功行赏时,便没有那位将军的份儿,后世传颂的,也没有那位将军的英名……”

容钰定定地看着容华:“人死如灯灭,无论今日皇帝如何哀恸、万民如何齐悲,可邵家的祠堂里放满了战死的将军们的牌位,二公子走得早,他没有不世的功勋、也没有子嗣,待再过些年,莫说是陛下、莫说是百姓,便是邵家的人祭祀,也不会有人着重提起他。”

“世人很快便会忘记他,正如忘记那位早逝的开国虎将……”

容华脸色大变。

容钰坦然看着她:“大姐姐,这便是你想要的吗?”

容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不,世人怎能忘记他……”

“他从小习武,虽生在国公府却不曾过过几天舒坦日子,年仅十六就为国战死在西北,不曾娶妻、也没有子嗣……”

容华伸手捂住脸,落下泪来:“世人怎能忘记他!”

容钰点了点头:“是啊,世人不该忘记他!”

“所以,大姐姐,我若是你,便要高调地嫁进国公府,把自己活成大周第一贞洁烈妇,每每露面都要提醒皇帝、提醒天下人、提醒邵家的人,让所有人谁也不能忘了二公子!”

“不仅如此,大沈氏夫人留给你那么多的嫁妆,横竖你和二公子没有嫡亲的子嗣,你便用那些钱去修路、去铺桥、去捐庙……”

“到时候,世上有多少人走过那些路、那些桥,有多少人去到那些庙里敬香,便会有多少人念着二公子和你的好。”

“千百年后人们也会记得,大周曾有过一位年纪轻轻便为国捐躯的小将军,那位将军的夫人做了许多善事……”

容钰含泪看向容华:“他对你情深意重,你便回赠他万古英名,这样不是比你枉死更好吗?”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愿独活,可这世上有几个人活得舒坦呢?死有什么难的,好好活下去才难。”

说到这里,容钰也不知还能如何劝容华,只能恳切地看着她。

她的确是这样想的:死有什么难的,好好活下去才难。

就像上辈子,她在宁王府过得万般不如意,她也从没有想过一死了之。

就算活得再艰难,就算宁王心底盼着她早些死,她也要好好地活着,占着宁王妃的位置给他添堵,让他的儿女们个个都不得不背着庶子、庶女的出身……

容钰等了许久,容华才终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她眼里现出生机:“钰姐儿,我听你的,我要好好活着,嫁进邵家、挣个贞洁牌坊,还要过继个孩子,免得他坟前冷清,连个上香的后人都没有!”

第十六章 募捐

“我要好好活着……”

容华说出这句话后,容钰脑子里这几日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她想,她哪怕只能改变这一件事情,也不枉上天厚待、让她重活一回。

但,仅仅说动容华还不够……

她清楚记得,武成北征战败后,皇帝很快就会下旨,道是为悼念邵家满门忠烈,举国一年内不得行嫁娶之礼。

若容华不能在皇帝降旨前及时嫁进定国公府,她不确定容华能不能坚持一年,也不确定一年后是否又会生出什么枝节。

所以,她一定要让容华尽快嫁进邵家,可这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情……

所谓冥婚,往往是指有些阴损的高门富户心疼自家年轻早逝的子孙在地下孤寂,便花钱为那子孙“娶”个良家女进门守节。

容华是心甘情愿要嫁邵西泽的英灵,与那些缺德的“冥婚”自是不同,但说到底也是让花信少女守着个牌位过一辈子的凄苦事……

容华要挣贞节牌坊,沽名钓誉的容衡不会心疼她,可邵家家风中正、朴实仁厚,邵家老太太定不会轻易应下此事……

这一夜容华与容钰都睡得不好,又都不得不打起精神早起、同去给小沈氏请晨安。

容钰走进东正院的花厅,只见容衡与小沈氏并排坐在主位上,他脸色黯沉、显见睡得不好。待儿女们到齐后,容衡开口训诫道:“如今宫里、外头都是一团乱,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兵甲陆续回城,军汉们都是些没规矩的草莽,你们都安心拘在府里读书、做女工,不必忧心外头的事情,那些乱子无论如何也波及不到咱们府里……”

容衡脸上现出几分得色:“为父说话素来谨慎、不作诳言,今日敢说这番话,自有我的道理。”

“横竖这里都是咱们自家人,我便说与你们听一听,你们心里有数便是,莫要在外头乱说……”

容衡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原本不过虚领着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一职,三大营、十二卫的那帮人平日里见了我们五城兵马司的人,惯是拿鼻孔看人的……”

“言官们也不敢碰那些硬骨头、挑软柿子捏,便每每奏五城兵马司无所事事、白费饷银,奏得多了,竟连陛下也信了,命兵马司的人兼管市司,做些什么校勘街市斛斗、秤尺、稽考牙侩姓名之类折辱人的事情。”

“已然憋屈至此,那些言官尤不罢休,还奏五城兵马司里头不该尽是勋贵,应当添些武举入仕的官员……”

容衡冷笑一声,嗤道:“结果如何?三大营志得意满地远赴西北,结果却吃了大败仗回来,十二卫更是连陛下的周全都未能护住,要不是邵家……”

容衡看了眼容华,没有说下去,转道:“如今京都城这样大一个乱摊子,全靠五城兵马司独立苦撑,这回陛下总该知道,关键时候还是只有勋贵靠得住!”

容衡逐一看了看儿女们:“我也只能趁现在交待你们几句,再胡乱填几口米面,即刻就要去衙里,想来已积了满案头的公事……”

“总之,你们安心拘在家里、莫要乱跑便是,我自己手下便统领着专司巡防的兵甲,难道我的府里还能遭了变故?”

众人俱点头应了。

容衡点了点头,转头对小沈氏说:“我近日公事繁忙,府里还是要靠你这个正室夫人撑起来,若有难决之事,你便与滢儿、丁管事商量着办,华姐儿虽也是个知事的,但她现下……

“若还是难以决断,我又一时没有回来,你便让丁管事遣人去衙里寻我。”

小沈氏应了,道:“昨日便排好了轮值表,各门时时都有轮守的人,二门处也加了人手。”

“此外,还特意买了几石米、几车菜、几篓瓜果储着,想着今日是不是应当再备下些茶叶、油盐、熏肉……”

容衡摆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些琐情你拿主意便是,难不成咱们府里还有无米下锅的时候?”

小沈氏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了。

容衡想了想,对容华道:“华姐儿,你此番遭了大恸,幸而你是个坚毅的……”

“待过几日、衙里公事宽松些后,我再与你单议此事,至于今后如何你亦不必忧心,说到底是他邵家对不住咱们家,两家人商量着,总有法子可想的。”

容华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容衡便对一众儿女道:“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便各自回房吧。”

众人正欲起身拜退,容滢突然站起身、走到厅中。

众人都看向容滢。

容钰心里一凛:开始了……

容滢对容衡、小沈氏行礼后道:“爹爹,女儿有一个唐突的想法,请爹爹帮女儿定夺是否可行。”

容衡便问容滢有何想法,容滢开口道:“爹爹,此次大周计有十万大军远征西北,惜败于辽人,死伤无数……”

“寒冬即临、年关将至,女儿看到咱们府里的冬衣、存粮,便想到那些伤亡兵甲的家人,他们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想来家中银钱亦不丰足,不知他们要如何过冬、如何过年……”

容滢对着容衡深深一拜:“女儿驽钝,想到一个笨法子……”

“愿爹爹准女儿去外头设个募捐台子,号召京都的高门大户、殷实百姓捐钱捐物,用所募得的财物购入米面油盐,赠给那些伤亡兵甲的家人。”

容滢正色看向容衡:“爹爹,那些兵甲是为了收复我大周的河山才丢的性命,他们死了、残了,不应当没有人管他们的家人……”

听了容滢这番话,众人都震惊极了。

尽管容钰已是第二次听到这番言论,但她内心的震撼比初次听到时更多。

她愈成熟,愈了解容滢,心里便愈加钦佩、甚至畏惧容滢。

她看不透容滢。

容滢的想法、行事不仅与大周的女子都不一样,甚至连许多男子也远不及她……

这回的战后募捐是使得容滢扬名立万的第一件大事,此事之前,容滢仅是京都贵女中较出众的一个,此事之后,她便逐渐成了世无其二的容家二小姐!

除了极盛的声名,容滢还会得到皇帝的嘉许、皇子们的欣赏、万民的感念……

两世为人,容钰如今已不羡慕容滢将会得到的一切,相反,她很感激自己有一个这般卓越的庶姐,让她可以凿壁借光,借着容滢耀眼的光芒来做一些她想做的事情……

例如,这回大姐姐的婚事……

第十七章 节哀

募捐……

听了容滢的一番话,容衡尤在震惊中,容钰突然也站起身,大声道:“爹爹,女儿也有一桩要紧事向您回禀!”

这草包,头脑空空,却惯爱与容滢争锋……

容衡不满地看向容钰,道:“滢儿说的是关乎家国大义的正事,你莫要添乱!”

容钰不服气地看向容衡:“爹爹怎知女儿要回禀的便不是家国大义之事?!”

“女儿要禀一桩大姐姐的事……”

事关容华,容衡便没有再阻止容钰。

容华疑惑地看向容钰。

容钰看了眼容华,微不可见地对她点了点头,这才继续对容衡道:“大姐姐说好女不二嫁,邵家二公子战死了,她不愿改嫁别的人,一心只想为二公子守节。”

“女儿急着说给爹爹听不是存心添乱,而是担心若邵家的人与爹爹商议大姐姐的事情,爹爹又不晓得大姐姐心里的想法,或许会生出误会……”

容华感激地看向容钰。

容钰急于向父母禀明她的心意,原来是担心生出误会。

的确,容家与邵家此时的想法定然是商议解除婚约,若没有及时说清楚她的心意,待婚约解除后,她再想嫁进邵家便不容易了……

守节虽是义举,但若让她一个大姑娘当着父母、弟妹的面自己说出口,委实有些难为情……

容钰说完这番话后,众人脸色各异地看向容华。

容华坦然站起身,行礼后道:“爹爹、母亲,女儿的心意确如三妹妹所言……”

小沈氏急切开口打断了容华的话:“我还纳闷儿你怎么如此平静,原来竟是存着这样的想法……”

“你如今年纪还小,不知道守节这两个字有多重的份量,依我看,你还是再好好想想,问问你外祖他老人家的看法,不必急着下决断!”

容晔也站起身,走到容华身边仰头道:“姐姐,母亲说得在理,你此时心里自然难受,可再过几年……”

容衡脸色几变,突然开口打断了容晔的话:“晔哥儿,为父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你竟赞同个妇人的浅薄之见!”

小沈氏眸光一黯,无奈地低下头。

容晔看了看小沈氏,又不忿地看向容衡,似要辩上几句,容华及时扯了扯他的衣袖,他轻哼了一声,便没有再开口。

容衡淡漠地看了看小沈氏、容晔,再看向容华时则换了副欣慰、慈爱的面孔:“华姐儿,你不愧是我的长女、是我容家的好女儿,你有这样的心气,容家先祖与你的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

“爹爹这一、两日便抽空走趟邵家,那邵家定然想不到你这般高义,他们竟有福气娶回你这样的好媳妇……”

容华谢过容衡,推容晔回座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容衡便处置起容滢提出的募捐一事:“滢儿,你亦是爹爹的好女儿,有推己及人的仁义之心,募捐之事爹爹准了!”

“你看中哪个地方、需要什么物件、多少人手,拟好单子后让丁管事遣人直接送去给爹爹,爹爹尽快为你备好,再召集三五同僚、知己友人带头募捐,襄助你的善举!”

容滢便也拜谢过容衡后坐下了。

容莲的眼珠子转了转,站起身来,娇娇弱弱地道:“爹爹,女儿虽病体不健,却也仰慕家中姐姐们的高义之举,我有心协助二姐姐,愿为那些伤亡兵甲的家人们尽些绵薄之力,还望爹爹准许。”

容衡冷眼看向容莲,斥道:“你既病着,便安心养病,少生是非!”

容莲低着头、缩着肩,讪讪地坐了回去。

容衡想了想,对容温道:“温儿,爹爹不放心滢儿独自操持募捐之事,你身为长兄,这几天便累你帮着她照应一二!”

容温恭敬地起身应了。

容衡点了点头,便让众人都散了。

容钰走到小沈氏身边握了握她的手,这才退出花厅。

这回请晨安后容衡果然便忙碌起来,众人直到第二日的晚饭时才再次见到他。

静默地用过晚饭后,容衡先对容滢道:“滢儿,那募捐台子已按你的意思设在正对着归云楼的街面上了,爹爹亲去看过,很是妥当。”

“明日值守的、看管募得财物的各排有轮值的兵甲,东城兵马司处也已打过招呼,你明日与温儿径直过去便是。”

容温与容滢齐齐起身道谢。

容衡又对容温道:“带个认得字的小厮去誊账簿,那帮兵甲空有一身气力,却是握不好笔杆子的。”

容温自是应了。

容衡便让众人都散了,唯独对容华道:“华姐儿,你留一留,我和你母亲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众人便都起身行礼、依次退了下去,待厅里只有容衡、小沈氏和容华三人后,丫鬟关上了饭厅的门。

容钰坐在饭厅前池塘边的石椅上等着容华。

容衡要说的话不必听她也知道,定然是邵家老太太不愿让容华嫁去邵家守节。

上辈子,她嫁入宁王府后,邵家老太太因遭了两回重创、身子已大不如前,在外头走动得并不多,故而她与那位老太太打的交道也并不多。

仅偶尔在极隆重的宫宴上望见过几眼。

她更“熟悉”的,是邵家三房的夫人、邵北城的母亲,宣宁郡主。

宣宁郡主的父亲是个远支藩王,那藩王英年早逝,宣宁郡主跟着母亲、幼弟听诏进京时入了当今太后的眼,其后便养在太后身边,与太后、皇帝关系亲厚。

因此,宣宁郡主的出身在宗室中虽不算高,可因着她身后的皇帝、太后,以及她嫁的定国公府,京都高门圈子里谁也不敢怠慢她。

宣宁郡主记恨容钰对邵北城的英魂不敬,每每碰面都格外针对容钰,或是冷嘲热讽,或是直言训斥……

尽管已再世为人,但一想到那厉害的宣宁郡主,容钰仍不禁沉重地叹了口气。

她回过神来,把视线从满池将败的荷花转到饭厅门口,却发现那门依然紧闭着。

这时,一个小厮小跑着过来、禀道:“三小姐,有个自称是定国公府三公子的少年在东角门候着您。”

邵北城怎么会来?

容钰心里一动,嘱咐宝瓶务必照看好容华,便带着宝壶快步朝东角门走去。

带路的小厮弯腰推开低矮的朱漆角门,容钰抬眼便看到了那孑然站在冷月清辉中的黑衣少年。

邵家老太太的态度、容华的处境……

一路上,她反复想着该如何对他开口,可她此时见了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看到他此时憔悴凛冽的面容,看到他袖上缝着的道道白布,便什么也说不出口……

邵北城对容钰行礼后道:“三小姐,深夜叨扰,还望勿怪……”

“我家老太太嘱咐我务必及时走这一趟,给容家大小姐传几句话,我不便见大小姐,只能烦请三小姐为我传话。”

“我家老太太说,邵家上下都敬重容家大小姐,老太太也怜爱她,邵家之所以不愿她给我二哥守节,乃是不忍耽误了她……”

“老太太还说,大小姐今后的婚事她老人家心里也是有思量的,待我家中的事情处理完毕后,她老人家会亲自出面为大小姐寻个合适的人家。”

家风果然朴实仁厚……

容钰定了定神,正色看向邵北城:“三公子以为,您家中的老太太为什么嘱咐您务必及时走这一趟?”

不待邵北城回答,她便继续道:“您家老太太或许是觉得,若您没有及时走这一趟,便会生出什么变故……”

“我家大姐姐贞烈高义,若非有心为二公子守节,她此时或许……”

容钰对着邵北城深深一拜:“三公子,小女感激您家老太太与夫人们怜爱家姐的仁心,但也恳求她们成全家姐对二公子的赤忱心意。”

邵北城走进门内,伸手扶起容钰道:“三小姐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回府后会立即禀明祖母。”

容钰退后两步,再次郑重对邵北城行了一礼,道:“小女代家姐谢过贵府长辈。”

她攥紧了拳,忍着心中深厚的悲怆抬头看向邵北城,缓缓道:“也请您,节哀顺便、珍重自身……”

邵北城垂眸看去,月光落在女童光洁白皙的面孔上,她看向他的眸中蕴着深深的悲悯……

父兄皆战死,他心中固然也悲恸,却不似祖母、母亲等家中女眷那般痛不欲生。

因为,邵家的男人不怕死,一寸河山一寸血,他们的英魂都会化作定国公府的荣光。

可此时,一个孩子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想法:铁与血的荣光之下,无论是那些马革裹尸的邵家先祖,还是这回黄沙埋骨的父兄,以及他自己,以及邵家满门的寡妇……

俱是可怜人。

他不愿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

第十八章 千金散尽

黑衣少年的背影融入夜色中,容钰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荷花池前,容华远远地迎着她走来,道:“你的小丫鬟嘴紧得很,我怎么问、她也不说你去哪里了……”

容钰赞许地看了看宝瓶,这才边与容华回东侧院,边把邵家老太太托邵北城带的话转述给容华。

容华听得这番话后静默了许久,最后叹道:“邵家老太太与夫人们怜惜我。”

此时,她们已回到东侧院,容钰跟着容华进屋、又摒退了婆子、丫鬟,她拉着容华坐下,问道:“大姐姐,你可想早些嫁进邵家?”

容华无奈地看向容钰:“嫁娶是两家人的事情……”

“即便我一时嫁不进邵家也不打紧,不论我是容家的小姐还是邵家的媳妇,我对二公子的心意都是一样的……”

“日久见人心,邵家老太太总有一天会看清我的真心与决心,到那天她定会接纳我。”

容钰摇了摇头:“大姐姐,邵家老太太年迈,这回又遭了大恸……”

“若万一邵家老太太……之后即便邵家的夫人们被你的心意打动,但她们谁也不敢违背了老太太从前的意思……”

“若是如此,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嫁进邵家?”

“再说咱们府里,二姐是爹爹的掌上明珠,二姐已十二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爹爹眼下自然欣慰你有做节妇的心气,可再过一、两年,若他见你难以嫁进邵家,且挡了二姐的姻缘……”

容钰担忧地看向容华:“到那个时候,大姐姐,你认为爹爹会怎么做呢?”

若容华执意留在家里、挡了容滢的姻缘,容衡会怎么做?

最简单省事的,是随便给容华许个人家。

一个自小订有婚约、未婚夫死了的老姑娘,仓促间能结一桩什么样的姻缘?

容华的脸越来越白……

容钰在心里默念了声罪过:

按她上辈子的经历,虽然后来邵家老太太在外头走动得少,但那位老人家很是高寿,她病死的那年,那位老人家依然坚韧地活着……

眼下她为了劝容华早下决断,用了邵家老太太的年纪说事,实属冒犯。

容钰看了看容华的脸色,继续道:“大姐姐,邵家老太太此时不松口,是因为她不晓得你的心意有多坚决,那么,咱们便让她看看你的心意……”

容华打断了容钰的话:“让邵家老太太看清我的心意?钰姐儿,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我绝不能……”

容钰笑了笑:“泰宁侯府的大小姐自然不能如那些小家女一般,使些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之类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容华不解地看向容钰:“不用那些手段……还能如何?”

容钰给容华倒了杯茶:“这两日府里的人都在议论二姐发起募捐一事,那募捐是件稀罕事,又是行善积德的好事,想来明日募捐开始后,京都高门都会关注此事、并慷慨解囊……”

“我便想,咱们何不借一借二姐的东风,用二公子未婚妻的名义捐笔款子……”

“用未婚妻的名义行事……这样一来,邵家老太太总该清楚姐姐的心意,那位老太太若不忍姐姐闺誉有损,定会出面平息此事,姐姐便能如愿嫁进邵家了。”

捐笔款子……

容华托腮沉思了许久,最后似是想通了什么关窍一般、感激地看向容钰:“钰姐儿,多亏有你提醒我,若没有想到这层,恐怕无论我的心意有多么坚决,都是嫁不进邵家的……”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容钰的脸:“咱们钰姐儿如今已是姐姐的小军师了……”

容钰疑惑地看向容华:“姐姐想明白了什么?”

容华目光清明,道:“一个字,钱。”

“京都人人都知道我的嫁妆丰厚,二公子活着便也罢了,可他已死了,若我仍嫁进邵家,世人难免会猜测,邵家是否因贪图我的嫁妆,便以国公府的身份给咱们家施压、逼我嫁去守节?”

“有了这层顾虑,邵家老太太便是再怜惜我,邵家的夫人们便是再通情达理,她们也绝不会让我嫁进邵家、损了邵家的百年清誉……”

容钰恍然大悟。

到底还是经事不多,她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

想到了,该如何化解呢?

即便容华不带嫁妆、只身嫁进邵家,也无法消弥世人的猜测与议论……

容钰不禁皱起了眉。

容华神情自若,先逗了容钰一句:“小军师也没有办法了?”

“其实容易得很……”

“邵家忌惮我嫁妆丰厚,那我便把千金都散尽,眼下不就有个最好的由头?”

容华正色看向容钰:“钰姐儿,便依你说的法子,咱们用二公子未婚妻的名义去捐钱,而且,要捐笔大的。”

千金都散尽……

容钰愕然看向容华。

容华的嫁妆,又岂止千金……

真金白银,就这么捐了……

她一个死过一回的人,都由衷地心疼……

回过神来,容钰劝容华道:“咱们且等上一日,或许邵家老太太并未想到这一层,她不愿你嫁进邵家,不过是单纯地怜惜你……”

容华便依了容钰。

可第二日,邵家并无消息送来。

容钰不得不与容华筹谋起捐献巨资一事,这一日,府里其余的人则都在热烈地议论着募捐之事。

这日募捐结束后,容衡陪着容温、容滢先去兵部要了伤亡兵甲的名册,然后去往户部上交了第一日募得的财物、确认第一批发放救济钱粮人家的名单,忙到深夜才回府。

府里的议论,主要都是由这日随容温、容滢出门当差的小厮嘴里传出的:

“你们没看到今日捐款捐物的人排了多长的队伍,什么勋贵高官、市井小民、油滑商贾,平日里这些人是绝不会凑在一处的,今日竟都和睦地一起排着队……”

“募得的财物也很吓人,不说一篓篓的铜钱,便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都装了满满一匣子。但,还是要数靖海侯世子最为阔气,他竟捐了千两白银,真真吓煞人,我几辈子也挣不到的钱,人家却说捐便捐了。”

“噫,靖海侯马家是什么人家?在宫里头有太后娘娘与嘉妃娘娘,在外头又握着东南沿海的兵,千两白银对靖海侯世子来说算得了什么?”

“依我看,那马世子一掷千银恐怕别有所图,谁知道他是为了伤亡兵甲的家属们过个好年捐的,还是为了得咱们二小姐高看一眼捐的……”

“论起感人,要属一个卖油饼的老婆婆捐的一百文钱,一个油饼才两文钱,那老婆婆步履蹒跚、衣衫破旧,那一百文钱不知是她炸了多少油饼才存下的……”

“还有个军汉,那军汉把他的军饷都捐了,他说他的兄弟们都没能回来,只愿他兄弟的家人们能分得一份救济钱粮……”

说到后来,容家的管事、婆子、小厮、丫鬟们也纷纷掏出钱袋子,众人一齐凑出十两银子捐了。

……

第三日上午,容华带着容钰找到丁管事,道是要容钰为她出门送封信。

丁管事立刻心领神会……

现下大小姐的婚约亦是府里的头等大事,侯爷有心把大小姐嫁进邵家守节,邵家却婉拒了。

碍着面子,侯爷、大小姐此时都不好亲自登门,派三小姐去送封信则再妥当不过,既能把大小姐的心意递给邵家人,面子上也过得去……

丁管事想明白过来,利索地安排好了马车、随从。

容钰手里提着个不起眼的蜡染布包着的盒子,她身后跟着的宝瓶背后背着个小包袱,主仆俩一起登上了马车。

盒子里头装的想来是信函、信物,可小包袱……

丁管事便多看了两眼那小包袱。

容华见状皱了皱眉,斥责容钰道:“才多大一会儿功夫,竟要带包零嘴,大周女子以纤瘦为美,你再这样吃下去……”

容钰羞恼地跺了跺脚:“大姐姐你别说了,再晚要误了你嘱我办的差事了!”

容华看了看容钰,肃声道:“待你回来后再和你计较此事”,便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去吧,路上机灵些!”

第十九章 别来无恙

丁管事跟着马车走出大门,恰看到一个黑衣少年在容府门前的桂花树下系马,他仔细辨了几眼那少年,急急地叫停了刚跑出几步的马车:“王五,停一停,停一停!”

马车停了下来。

容钰掀开布帘,问道:“丁管事,怎么了?”

丁管事小跑到马车前,指了指那黑衣少年,道:“三小姐,奴才曾跟着侯爷去过定国公府,那位瞧着像是邵家的三公子……”

“大小姐的信托三公子带去也是一样的,如此便不必累您亲自走一趟了。”

此时那少年已系好了马,他转身看到容钰、朝着马车走来。

容钰抬眸看了看邵北城,低声对丁管事道:“自然不能事事都写在信里,否则邵家手里握着这些信,将来不就能拿捏咱们家了?”

“此外,大姐姐还嘱我当面对邵家老太太说几句话,亦不方便请三公子传话……”

这时,邵北城已走到马车前,他抱拳对容钰行了一礼,歉然道:“三小姐,抱歉……”

抱歉,便是前日夜间他把容钰说的那番话带回去后,邵家老太太依然没有松口……

邵北城如果当着丁管事的面把这番话说了出来,让丁管事瞧见邵家的态度如此冷硬,他便未必还会支持她去送“信”,而会认为请容衡回府后定夺更为妥当。

所以,她不能让丁管事听到邵北城尚未说出口的那些话……

容钰开口打断了邵北城的话:“三公子,我正要去拜见您家老太太,给家姐带封信、传几句话,有什么话待我见到您家老太太后再说吧!”

邵北城心知祖母行事说一不二,如今祖母已有了决断,莫说是这个小姑娘去送封信,便是泰宁侯爷、容大小姐亲自登门,事情恐怕也难有转机。

但,这回的事情说到底是邵家对不住容家,是他二哥对不住容家大小姐,他断没有道理连封信也不允这个小姑娘去送。

邵北城对容钰点了点头:“既如此,便依三小姐所言。”

丁管事笑着看向容钰:“今儿可真是赶巧了,有三公子护着,三小姐您走这趟是再妥当不过,否则,奴才就得提心吊胆、望着您回府呐。”

容钰满眼赞许:“多亏管事记性好,否则我今日便要与三公子错身而过了……待我办妥了事情后再把您今日的功劳禀给大姐姐。”

丁管事脸上的笑意更深:“都是奴才应当应分的事情……”

马车再次跑动起来。

转过两个街角后,容钰突然掀起布帘,急急地对车夫道:“停车!停车!”

“我竟忘了和你交待清楚,大姐姐嘱我先去归云楼买上几盒外带的点心随信一并送给邵家老太太……”

“幸而我及时想了起来,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嗯……你去归云楼的时候莫要从咱们府前过,否则丁管事见了,必有一番盘问。”

车夫犹豫地看向容钰:“三小姐,归云楼在东外城,路远不说,眼下外城比内城更加不太平……”

容钰打断了车夫的话:“笨!你也不想想归云楼是什么地方?东城的官差们若不想丢官、掉脑袋,就绝不敢不护好归云楼!”

“再者,大哥和二姐正在那里募捐,爹爹也派了好些轮值的兵甲。”

她又指了指邵北城:“何况,有邵家三公子在,遇到什么你都不必忧心!”

邵北城低头看向容钰。

小姑娘立刻仰面对他笑了笑。

他家里遭了大变,祖母此时恐怕并没有吃点心的闲心。

但,还是那句话,这回是邵家对不住容家,他便由着这小姑娘吧。

邵北城掉转了马头。

车夫虽有些犹豫,却没有理由劝阻容钰,此外,他私心里也想去看看那募捐是个什么景象,故而邵北城调转马头后,他便没有再说什么,麻利地掉转车头跟了上去。

……

马车跑了许久,最后缓缓停在归云楼前。

车夫恭敬地禀道:“三小姐,归云楼到了。”

宝瓶掀开车帘看了看,转头对车厢内的容钰道:“小姐,的确已经到了!”

容钰对宝瓶点了点头。

宝瓶便跳下车,然后小心地搀着容钰下车。

车夫惊诧地瞪圆了眼睛:

一个穿着白麻布孝衣、双眼哭得红肿的女童抱着个黑漆木匣子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正是三小姐!

容家现下没有丧事,三小姐怎么穿着身孝衣?!

她登车时绝不是这身打扮……

三小姐说要来归云楼买点心,可眼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车夫想问个清楚,却又不敢伸手去拉容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朝街对面走去。

马车停在归云楼门前,街对面摆着二小姐的募捐台子……

难道三小姐是假传了大小姐的话,故意来这里寻二小姐的麻烦来了?!

车夫心里又慌乱、又惶恐,他无措地看向邵北城,问道:“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邵北城翻身下马,把牵马绳扔给车夫,跟着容钰朝街对面走去。

归云楼前本就车水马龙,这两日在街对面设了募捐台子后,此处更是人潮挤挤,容钰这身打扮刚下马车,便吸引了许多路人的目光。

她抹了抹眼睛,边大声地哭着、边慢慢朝着募捐台走去。

女童哭得中气十足,被吸引得驻足观看的人越来越多……

募捐台前原本围着几圈人,可围着的人们见她这副模样,便给她让出了一条道儿。

普通看客们议论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她自己家中出了丧事、哭得这样伤心,莫非还要过来捐钱?”

也有勋贵认出了容家的马车:“这小姑娘乘的是泰宁侯容家的马车,看她年约七、八岁,不知是容家的三小姐还是四小姐……”

这时,一个穿着月白束身锦袍的少年拦在容钰身前,憎恶地看着她,道:“草包,你来捣什么鬼?!”

“竟还穿着身孝服……待你父母知道了,他们不知会被你气成什么模样!”

“趁着现在还没有闹大,识相的你就赶紧走!若不是顾及到二小姐的募捐大事,你以为我今日会这样轻易地放过你?!”

容钰抬起头,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

白净的皮肤,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精致的鼻唇,风流天成的气度……

面容昳丽,俊美无匹。

六皇子,李乾轩。

她这前夫,的确有副好皮相……

站在六皇子身边的除了容温、容滢,还有几个气度不凡的人。

容钰逐一看向他们。

靖海侯府马世子、英王、宸王与宸王妃、端王……

甚至连昭怀公主也在……

容钰在心里感叹:故人俱在,而我,亦归来了……

见容钰久久没有说话,六皇子再次开口道:“草包,你是没听清楚我说的话,还是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被吓傻了?”

草包……

容钰眸光一冷。

上辈子,她被猪油蒙了心、死乞白赖非要嫁给他,受他凌辱,因他枉死……

重活一世,她再不愿因他而受半分委屈!

容钰坦然看向六皇子,道:“六殿下,臣女有名有姓,不叫草包。”

六皇子满眼讥讽:“你不学无术、刁蛮任性,全京都的人都晓得泰宁侯府的三小姐就是个草包!”

容钰冷然看向六皇子:“臣女的确才疏学浅,却也知道君子不羞当面的道理。”

“幸人之有过,小人也。”

“六殿下,您轻视臣女不学无术,臣女亦不齿六殿下今日所为!”

“先贤有云,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所以,虽然六殿下您并不了解臣女就出言相讥,臣女却不会与您计较。”

容钰真诚地看向六皇子:“六殿下,您不做君子之举,偏要学小人行事,臣女与您志不同、道不合,咱们还是莫要再交谈了。”

六皇子怔怔地看着容钰。

竟说他是小人……

还说,不想和他说话……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难道对草包亦是如此?

第二十章 天潢贵胄

容钰开口反驳六皇子后,抬头看向他身边的人,眼前的人与她记忆里的人逐渐重叠。

她一一看去,众人的反应都在她意料之中。

她已不再是十七年前的容钰,故人却依旧是当年的人。

……

当今天子有六位皇子,并昭怀公主一位皇女。

为免外戚乱政,大周奉行寒门选后,多为太子择娴静淑德的小家碧玉为正妃,新帝即位后往往会给皇后的母家赐个承袭三世的伯爵封号,虚抬皇后出身,彰显天恩浩荡。

当今太后马氏、皇后简氏的母家原本俱是如此。

简皇后育有占嫡又占长的太子李乾元。

京都城正经的勋贵人家骨子里往往都看不上这类靠女眷得的恩赏伯府,却又不敢拂了皇后、太后的颜面,不得不违心地捧着这些伯府。

这些伯府根基浅薄,他们也颇有自知之明,行事低调,谨慎地与京都高门应酬。

但,世事无常。

到了当今太后的母家马家,便不是这么个情形了。

马太后有个出类拔萃的弟弟马九一,马九一投军东南,平息倭患,靠着累累军功挣下“靖海”为名的侯位封号。

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马家的运数还不止如此。

在后宫,今上即位前迎有一位马氏侧妃,那侧妃是如今的嘉妃娘娘,育有二皇子李乾璋。

在前朝,马氏一族子孙繁茂,人才济济,几十年经营下来,无论军中还是朝廷,无论京都还是九边,大周官场处处都有马家的人。

竟至于有了这么句民谚:官帽一匹纱,半匹落马家。

马家是如今最炙手可热的新贵,莫说是寻常的文官武将,便是百年簪缨的京都勋贵,甚至天家远支宗室,有谁敢小觑了马家?又有谁不想与马家结亲?

容钰看了看身着紫衫、器宇轩昂的英王与身着蓝袍、志得意满的马世子,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富贵至极便是烈火烹油,正是如今马家的情形。

马太后、靖海侯、英王……

这几个人里但凡有一个看得清楚,那么短短几年后,马家或许就不会落得那样凄凉的收场。

至于其余的皇子、公主们……

三皇子李乾璟的生母为贤妃张氏。

贤妃是先帝朝文渊阁首辅大学士张慎独之女,在贤妃生下三皇子后不久,张首辅为避“内外勾结”之嫌,主动请辞、告老还乡。

当今皇帝做太子时,张首辅身兼太子太傅,他辅助先帝推行新政,考成官吏、使万里外朝令而夕行,清丈田地、赋税徭役皆以银钱征之,一扫百年积弊,政治清明,国库充盈。

故而张首辅请辞时,皇帝万般不舍、百般挽留,奈何张首辅去意坚决,皇帝最后便不得不准了奏。其后,皇帝仍极挂怀、敬重他,每逢年节必遣特使远送恩赏,甚至遇有军国大政难决之事,还会去信与张首辅商榷。

张首辅归乡后,杜门却扫、寄情田园,仅偶尔为诚心请教学问的儒生指点一二,如今世人多尊称其“张太傅”。

对于张太傅,容钰怀有满心的尊敬与感激。

国之砥柱、天子帝师,正是容迟的授业恩师,也是她的恩人。

容迟随张太傅读书时,她心中感激,时常精心挑选松软点心、珍品茶叶送给张太傅,次数多了,张太傅便知道了有她这么个人,声名狼藉的宁王妃。

张太傅没有像别的人那样轻视她,反而选了几册古籍赠给她读,还对她说,有教无类,只要一个人有心向学,无论资质如何、无论年岁几何,都值得嘉许。

用一匣匣点心换回一本本书,偶尔还能得张太傅亲自点拨几句,因着这样的机缘,她一介草包如今也能说出几句古文、引几个典故。

想到张太傅,容钰忍不住多看了眼端王。

端王今日穿着身银灰锦袍,雅人深致、穆如清风。

这一看,容钰觉得端王身上既有张太傅的影子,又有当今皇帝的影子。

诚然,诸位皇子都是皇帝的儿子,他们身上都有像皇帝的地方。

例如太子的仁厚恭孝,英王的杀伐果断,宸王的坦荡洒脱,宁王的阴郁多疑……

但容钰私心里认为,最像皇帝的当属端王。

其余的皇子们都只是在某个方面像皇帝,可端王身上几乎有皇帝的每一个特质。

皇帝却常常说,宸王最像他。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皇帝最喜欢宸王。

皇帝自然喜欢宸王……

皇帝即位后宫里广选新人,皇后宫里新进了位姓徐的小宫女。

那个时候,无论是中宫皇后,还是六宫嫔妃,甚至是满朝文武、天下万民,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小宫女将来会有一番多么大的造化。

可如今说起独得帝宠的徐贵妃娘娘,天下没有人不知道。

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

皇帝把徐贵妃所生的四皇子取名为李乾珏,待四皇子娶妻后,又封他为“宸王”。

字字都彰显着皇帝的珍爱。

容钰看向宸王与宸王妃。

宸王样貌俊朗,身上有不同于其余皇子的光明磊落之感,当得起他玉中之王的名字。

宸王妃虽是庶女,却出身荣国公府,她长相恬静秀美,气质温柔婉约。

宸王之前,大周不曾有过皇子娶庶女为正妃的先例,可就因着宸王喜欢,皇帝便准了这桩婚事。

若非宸王开了这个先河,后来端王续弦、求娶容滢时,或许便不会那般顺利。

在皇帝那里,但凡是贵妃娘娘、宸王或昭怀公主的事情,所有的规矩都是可以打破的。

禁宫里甚至传过这样一桩秘闻,道是皇帝曾对贵妃娘娘许诺,从此再无异腹之子。

许多人不信那秘闻,因为六皇子并非贵妃娘娘所出。

如今的容钰却知道,的确是有那么一回事的。

徐贵妃得宠后,众嫔妃虽心中有怨,却忌惮皇帝、不敢动手。

唯有嘉妃敢于直撄其锋。

嘉妃背后有太后、有靖海侯马家,又育有二皇子,她笃定皇帝不会动她,便让马家花费重金,选了个顶出挑的扬州瘦马送进宫。

那瘦马的容貌身段、勾人手腕都是一流的,皇帝虽对徐贵妃情有独钟,却也是个男子,在徐贵妃怀着五皇子时,皇帝被勾得情动,幸了那瘦马好几回。

嘉妃洋洋得意地把此事透给徐贵妃,徐贵妃备受打击,早产生下五皇子,五皇子胎里不足,不久便夭折了。

皇帝悔痛不已,决意赐死那瘦马,瘦马却已怀了身孕。

瘦马所生育的孩子便是六皇子。

六皇子出生后便被抱给贤妃抚养,他的生母被赐了白绫。

这些宫闱秘闻普通人自是不知晓的,彤册记的是,六皇子的生母名唤丽姬,丽姬生下六皇子后染病急逝。

皇帝与徐贵妃则重修旧好,一年后,徐贵妃生下了皇帝唯一的女儿,昭怀公主。

……

此时皇子们站在一处,英王的英姿飒爽,宸王的光风霁月,六皇子的昳丽容貌……

他们就像出了鞘的宝剑,俱都光华夺目。

乍看之下,端王并不起眼。

可若有谁因此便觉得,端王在一众皇子中的确是不起眼的,那便大错特错了。

端王这把剑,此时压根儿就还没有出鞘。

可容钰见过他出鞘后的样子。

当大势渐明,当他不必再把自己隐藏在宁静淡泊的表象下……

胸有丘壑、沉稳深邃,提笔能安天下,上阵能定乾坤。

无论谁见了那样的端王,都会折服于他的气度,庆幸天佑大周、降此明主。

至于此时众人的反应……

容温和马世子都如六皇子一般意外地看着容钰,似是难以置信她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英王此前并不曾注意过容钰,此时认为不过是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讽了他无足轻重的六皇弟几句,故而他兴趣寥寥地看着她,嘴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端王和容滢如出一辙,他们都神情淡然地看着她。

尽管已经活了两辈子,容钰还是看不明白在那平静的表情下,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突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两个人,他们成亲后朝夕相处时难道依然如此?

或许吧,毕竟皇帝与娘娘们便是那样相处的……

只是,那样做夫妻,有意思吗?

最后,容钰看向昭怀公主……

尽管她和六皇子争辩、惹出了一番动静,可昭怀公主并没有在看她,而是在看着她身后的什么人……

容钰垂眸朝自己身后看了一眼,瞥到一角金线滚边墨色锦袍……

她微微一怔,再想到上辈子昭怀公主最后青灯古佛的结局,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二十一章 十万黄金

怔愣过后,六皇子回过神来,他嘲弄地看着容钰:“不知从哪本书里背了几句古文就出来卖弄……”

“我不屑于与你一般见识,也不想与你多费口舌,你今日过来究竟要做什么?”

容钰平静地看向六皇子:“六殿下,臣女与您的想法是一样的,不与你一般见识,不与你多费口舌。”

六皇子脸色勃然大变,气怒地喊道:“容钰!”

容钰没有看他,她先依次对英王等人行了礼,然后对容滢道:“二姐,妹妹要代人捐笔钱。”

穿着身孝服来代人捐钱……

容滢看了看容钰,转身走到募捐台边,道:“既是捐钱,便来此处登记。”

容钰双手捧平她一直抱在怀里的黑漆木匣。

宝瓶弯腰打开了那木匣。

明亮的阳光照进木匣里,折出耀眼的金光。

围观的人纷纷探头去看那木匣里的东西,但金茫刺眼,一时竟看不分明。

或许是饰物吧……

容钰把木匣举得更高一些,那金茫便更瞩目,她缓缓道:“小女受定国公府二房公子邵西泽的未婚妻、泰宁侯府大小姐邵容氏之托,代她捐钱。”

“邵容氏追思亡夫,她想到天下千千万万与她一样痛失亲人的兵甲遗孀,愿散尽家财,助那些妇人与孩童一二……”

容钰提高了声音,字字铿锵:“邵容氏认捐黄金十万两!”

她看向容滢:“正通银号金票在此,还请容二小姐查收。”

黄金十万两……

一阵异常的静默后,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激烈的议论声:

“黄金十万两!我的天老爷……”

“那匣子里装的是金票!传闻中一张可兑万两黄金的金票!世上竟真有此物……”

“邵容氏一介女流,怎会有如此多的银钱?!今日竟又悉数捐了,莫非她死了夫君后神志不清了?!”

还有人拔腿跑开:“世上竟有这种稀罕事,我得去喊我婆娘、娃儿们过来开开眼!”

因着这声声议论,又有更多人从归云楼等临街的商铺中走出来,围聚在募捐台四周看热闹。

容滢也意外地看着容钰,她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先点出几人护住容钰,然后吩咐其余的兵甲沿街分散、维持秩序。

不同于百姓们对十万两黄金的议论不休,在场的勋贵、高门心里虽也震惊,嘴上却不好总挂着银钱,故而他们议论的是:

“我记得定国公府二房公子出征前不曾娶妻吧?眼下却有位邵容氏夫人,莫非是我记错了?”

“您不曾记错,适才这小姑娘已说了,邵容氏是容家的大小姐、二公子的未婚妻。”

“未婚怎是妻?世风果然不古,如今竟连高门小姐行事都这般没有章法!”

“您就少说几句吧,二公子为国战死,邵容氏散尽家财、救助妇孺,他们都是高义之人,咱们怎好再揪着这细枝末节不放?”

“大周是礼仪之邦,婚丧嫁娶是顶讲究礼仪的,怎么就是细枝末节了?名不正则言不顺,容大小姐散尽家财、捐献巨资之举的确高义,我心中也敬佩,但她未婚就打着夫家的名头行事、自称邵容氏,这一点恕我难以认同!”

一道道复杂的目光落在身上,一声声不休的议论响在耳边,容钰神色如常、身姿笔挺地捧着木匣,仿佛她感觉不到那些目光,也听不到那些议论。

待议论声稍平息一些后,容滢走到容钰身前,认真地问她道:“的确是大姐姐嘱你来代她捐钱的?”

容钰神色坦然:“自然,否则我如何会有这盒金票?”

容滢看了看容钰,又看向她身后的邵北城,问道:“三公子,家姐今日所为,定国公府是否知情?”

定国公府是否知情?

若邵北城答“不知情”,那么容华便不能用“邵容氏”的名义捐这笔钱……

容钰转身看向邵北城,抢在他开口前说道:“定国公府自然知情,否则,三公子便不会亲自陪我来此!”

“定国公府与泰宁侯府为邵二公子与容大小姐定下婚约,他们相知相许、生死不渝……”

容钰定定地看着邵北城,落下泪来:“二公子战死后,大小姐本不愿独活于世,后经家人苦劝,才转变心念、决意为二公子守节!”

“定国公府的老太太、夫人们俱是仁厚之人,她们虽不忍大小姐年纪轻轻便要做节妇,可念在活着的节妇总比死了的烈妇强,这才答应大小姐嫁进邵家守节。”

“毕竟,若二公子在天有灵,亦必定希望大小姐能好好活着……”

容钰抬手抹了抹眼泪,继续道:“至于今日捐钱一事……”

“大小姐的母亲出身苏州沈家,大沈氏夫人为大小姐留下丰厚嫁妆,如今二公子已战死,大小姐只愿嫁进邵家静心守节,不愿这些黄白之物给邵家百年清誉招去非议,又心恤天下兵甲遗孀,便毅然散尽家财、悉数捐出。”

“邵家的老太太与夫人们高风亮节,她们劝大小姐留些银钱傍身,不必在意外人议论,后见大小姐心意坚决,便不再相劝,鼎力支持她的义举!”

容钰恳切地看向邵北城,问道:“三公子,小女说得可对?”

毁了穆临渊命定的姻缘;

瞒着容衡与小沈氏行事;

造形势逼邵家迎容华进门;

捐了沈家的真金白银……

做下这些事情,她全都不怕。

只要容华能活着,她什么都不怕,什么手段都敢用,什么瞎话都敢说。

可邵北城此刻在这里,她那些心机手腕便全都使不出来。

这一回,她不愿有任何对不住他的地方。

所以,她只能求他……

甚至,她并不了解他,连应该怎样求他也不知道……

上辈子,他曾对容华说,“若我二哥泉下有知,必定希望您珍重自身、好好活着。”

她便把他曾说过的话对他再说一遍,希望他能动一回恻隐之心。

邵北城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对容滢道:“确如三小姐所言,我家中的长辈都知晓我二嫂今日要捐献巨资,特命我护送三小姐。”

二嫂……

容滢对邵北城点了点头,接过容钰手里的木匣,从匣子里拿出一张金票看了看,然后吩咐一个兵甲道:“去东外城的正通分号请人来验票。”

围观的人群里立刻有人高声应道:“容二小姐,三小姐拿出金票后便有人跑去我们分号告知了此事,掌柜的命我过来看看,我这就回去请掌柜的过来!”

容滢点了点头,那兵甲便挤到那伙计身边,二人快步跑开了。

英王走到容滢身边,随手拿出一张金票看了看,又递给马世子。

马世子翻来覆去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把金票放回匣中,眼神复杂地看向容钰。

其余众人都安静地等着。

正通银号是大周官办银号,在各州府皆设有分号,在京都、苏杭等富庶城中更设有数处分号,所发银票的承兑信誉极高。

除银票外,相传正通银号还发行一种金票,那金票以纯金刻印,一张可兑万两黄金。

一个油饼两文钱,一身粗布成衣一百文钱,外城一处单进宅子千两白银……

这是普通百姓熟悉的银钱数字,至于万两黄金,他们做梦也梦不到那么多钱。

勋贵高门中虽不乏家财丰厚的,但那些家财往往都购置了田庄、铺子、古董等,少有把十万两黄金存在银号里的。

故而围观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金票……

正通银号东外城分号与归云楼同在一条街上、相距不远,那兵甲和小厮很快就拥着一个穿着褐色圆领棉布衫的中年男人小跑着过来,众人让出一条道来,那中年男人先恭恭敬敬地给英王等人磕头请安,然后拿出一个放大镜,一丝不苟地查看起木匣中的金票,又从怀里拿出一本小账簿仔细核对。

他如此这般重复了十次,才小心翼翼地把金票都放回匣内、收好账簿,对容滢抱拳道:“容二小姐,这十张金票的确都是正通银号所发,票额总计黄金十万两。”

围观人群发出整齐的吸气声、惊叹声。

容滢对掌柜道了谢,然后走到募捐台前,对誊写账簿的小厮道:“按邵公子与三小姐所说的记,定国公府二房公子邵西泽之未婚妻、泰宁侯府大小姐……”

“邵容氏认捐黄金十万两!”

第二十二章 鲈鱼羹

“邵容氏认捐黄金十万两!”

短短的几个字重逾千钧,那小厮握笔的手颤抖不止,久久难以落笔。

容滢见状,拿过笔杆、亲自落笔。

她姿态高雅、笔法行云流水,围观的人眼里都露出赞许。

英王看了看容滢,吩咐兵甲道:“围观者过多易生事,让他们速速散去!”

兵甲得令后,边纷纷高喊着“别看了、别看了,速速散去”,边驱散着围观的人们。

人群逐渐散去。

马世子看了看英王的脸色,殷勤地对容滢道:“容二小姐,您累了一上午,不知在下是否有幸邀您共进午膳?”

容滢神色淡然、摇了摇头,抱着怀里的木匣子说:“多谢世子好意,但这盒金票过于贵重,今日有许多人都见到了,我守着它更为妥当。”

英王闻言笑道:“区区十张金票,岂值得容二小姐为它费心?”

他随手点了几个随从:“你们替容二小姐把这盒金票送去户部,不得有失!”

那几人跪倒在地,齐声回道:“奴才遵命!”

容滢看了看英王,对他行礼道:“臣女谢过英王殿下。”

然后她把木匣交给容温,道:“哥哥,累你去送一趟这金票。”

容温应了,接过木匣子。

六皇子看了看容滢,又看了看英王,笑着对容温道:“温兄,你独自前去、路上岂不是无趣?我横竖无事,便陪你同去!”

英王瞥了眼六皇子,冷声道:“六皇弟,你虽比不得哥哥们,却也是天家儿郎,弯弯绕绕的心思怎么那么多?”

“哥哥不像你,是个爽快人,我让人帮容二小姐送趟东西,就是送东西而已!”

他冷眼看向六皇子:“你愿意一路护着,随你!”

六皇子笑了笑,回道:“弟弟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二皇兄的训诫总是在理的,弟弟定会牢记在心!”

英王不置可否地看了眼六皇子。

六皇子对几位王爷行礼后,便与容温等人护着木匣、骑马离开了。

英王又看向容滢,道:“不必再挂怀金票,容二小姐便能安心用午膳了!”

他又对宸王、端王、昭怀公主道:“三皇弟、四皇弟、皇妹,若不是父皇今日命咱们兄妹几人来看看这募捐台子,咱们倒也难得聚在一起,今日何不共进午膳?”

昭怀公主笑着答道:“自家兄妹,在一起吃顿饭有什么?”

说到这里,她状似随意地看向邵北城,问道:“三公子与咱们也是素来亲近的,何不一起用膳?”

邵北城尚未开口,宸王已轻斥昭怀公主道:“邵家刚遭了大变,北城此时怎会有心思与人宴饮,妹妹休得胡闹!”

昭怀公主不满地看了看宸王,却没有再说什么。

端王看了看宸王,对英王道:“还是四皇弟思虑周全,父皇龙体欠安,今日本是交待我等出来办公事的,若我等聚众宴饮,岂不是令父皇寒心?”

英王冷哼了一声:“父皇抱恙,难道我吃顿饭便是不孝了?”

他侧头对马世子道:“这归云楼过时不候的莼菜鲈鱼羹,看来有的人是无福消受了!”

马世子立刻陪笑着附和。

端王面色微沉,却没有说什么。

昭怀公主看了看端王,不忿地对英王道:“莼菜鲈鱼羹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人人都喜欢吃鲈鱼!”

端王看向昭怀公主,道:“难为皇妹记得为兄不吃鲈鱼,为兄知道几家有趣的私房菜馆子,不知皇妹是否有兴趣同往?”

容钰抬头看向端王。

或许是感觉到她的视线,端王也看向她,容钰立刻收回视线、垂下眼眸。

她反复想着他刚才说的那句,“不吃鲈鱼……”

世人只看到他后来的无上尊荣,却少有人知道他是怎样一步步走到那个位置的。

不占嫡、不占长,没有皇帝的偏爱,没有得宠的母妃,没有势大的外家……

可走到最后的人,是他。

步步惊心、断情寡欲,愈喜欢的东西便愈不能宣之于口、被人窥见。

他那么喜欢鲈鱼,却不吃鲈鱼。

当然,容钰与端王并不熟悉。

上辈子,尽管做了十余年亲戚,但她与端王连话也不曾说过几句,印象最深的是她出嫁后三朝回门的那天,端王也陪着容滢回了泰宁侯府。

女子回门的体面全靠夫君的爱重撑起,宁王那天却一如既往、对她十分冷淡,她心里苦涩,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美满如意的样子给娘家人看。

独角戏不好唱,人人都轻易看穿了实情……

端王那天打趣问了她一句,“三妹妹,我六弟就那样好?”

端王不应当叫她三妹妹,而应当叫她六弟妹。

他特意随着容滢叫她三妹妹,是要给容滢一份体面。

她与容滢同嫁为天家儿媳,境遇对比却是那样鲜明,所以那句话她记了许多年。

除了那句话,她记忆里便几乎没有与端王接触的印象。

她之所以知道端王对鲈鱼真正的态度,乃是因为端王府的一位郑嬷嬷。

上辈子,她嫁给宁王后第一回参加宫宴时,不知晓天家禁忌,见有道菜皇帝多夹了几筷子,在布菜的内官打算撤下那道菜时,她为了讨好皇帝、贸然说了句,“莫要撤下去,父皇喜欢吃那道菜!”

她至今记得,当她说了那句话后,殿内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筷子,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

皇帝更是直接起身离席。

没有人斥责她,也没有人对她解释她错在哪里,宫宴后,皇后娘娘命宫人当着她的面把那天随她进宫的宝壶活活打死了。

因为她说错了一句话,宝壶就落得无辜惨死,而她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哭喊也不敢发出声音。

她在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嫁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那样的人在那种地方是活不下去的。

可她后来还是活下去了,因为郑嬷嬷。

宫宴后不久,或许是担心她惹出什么更大的祸事,容滢从端王府选了位嬷嬷送到她身边指点她。

那位嬷嬷便是郑嬷嬷。

不得窥探帝后心意、不问不言、不露真心……

若没有郑嬷嬷教她那些,她连二十五岁也活不到。

端王不吃鲈鱼,便是郑嬷嬷教她时所举的一个例子。

郑嬷嬷说,端王幼时喜食鲈鱼羹,有时连着好几日都要吃鲈鱼羹,贤妃娘娘得知后,有一回有意在鲈鱼羹里放了根细刺。

端王被那根刺卡住嗓子,折腾了许久才取出来,其后贤妃还训诫了端王一番。

从那以后,端王就不吃鲈鱼了。

郑嬷嬷教导容钰一年后便回了端王府,容钰心里虽牵挂、感激她,却担心过从甚密会落人口实、给郑嬷嬷招去祸事,所以她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郑嬷嬷。

她去探望出家的容晔时,特意向他讨了道用豆腐做的素鲈鱼羹方子,然后又数次亲尝、改进那方子,终于琢磨出一道与鲈鱼羹味道相差无几的素鲈鱼羹方子。

她托人把那方子递给了郑嬷嬷。

她想,若有一天郑嬷嬷有求于端王,献上那道菜或许有所助益。

……

回过神来,容钰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辈子,她与郑嬷嬷或许连见一面的缘分也没有……

眼前,听了端王的提议后,昭怀公主满脸欢喜地点了点头,她看了看邵北城,又瞪了眼宸王,便与端王离去了。

容钰抬头看向端王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无限寂寥。

他会有江山万里,也会有绝代佳人,可他一辈子都没能吃上一口喜欢的菜……

第二十三章 娇生惯养

端王与昭怀公主离去后,募捐台前便只剩下英王与马世子、宸王夫妇、邵北城并容滢、容钰。

英王面露不耐、对容滢道:“容二小姐,不必理会他们,我们去用膳!”

容滢平静地看向英王,道:“多谢殿下美意,但……”

她刚说出“但”字,英王的眼神立时变得冷厉。

这时,宸王妃突然笑着对容滢说:“容二小姐,我新得了幅柳公《玄秘塔碑》的拓本,有心约你共赏……”

容滢看向宸王妃,眼里难得现出了几分喜色:“《玄秘塔碑》!臣女最喜柳体风骨清劲、不染尘俗,习的亦是柳体……”

宸王妃笑着点了点头,歉然看向英王,道:“二皇兄,您知道的,弟妹是个书痴,遇到同好便情难自抑,弟妹有心邀容二小姐回府同赏书法,扰了二皇兄的饭局,还请二皇兄见谅。”

英王虽极不快,可听容滢话里的意思、并不打算应他的邀约,宸王妃这番话反而给了他个台阶下。

他脸色阴郁,对宸王妃道:“四弟妹客气了,一顿饭而已,我怎会挂怀!”

宸王妃便对英王道了谢。

容滢也对英王行了礼。

英王冷哼一声,与马世子朝归云楼走去。

英王离开后,宸王对邵北城说:“北城,你与三小姐也一道去我府里用顿便饭吧?”

容钰抬头看向邵北城。

邵北城回道:“多谢殿下好意,我家中事多,改日再叨扰殿下。”

宸王点了点头,看向容钰,说:“三小姐,那你……”

容滢的视线落在容钰身上。

容钰心神一凛,立刻回道:“多谢殿下过问,臣女须得尽快回家,告知家姐今日捐钱的情况。”

宸王便没有再说什么,与宸王妃、容滢离开了。

容钰抬起头来,看到宸王妃与容滢亲近地并肩同行。

她们原来早有交集……

凡人不问神仙事,这回,她便离她们远些吧。

她从前只看到了容滢的风光无限,如今才看到她身边的麻烦不断,容衡虽偏爱容滢,可追逐容滢的尽是些天家皇子、世家大族……

那些人有本事把容滢捧成一轮高悬九天的海岛冰月,也就有本事让她跌进万丈深渊。

若真出了什么岔子,容衡也护不住容滢。

但,容滢毕竟是容滢。

即便是与虎谋皮,容钰也觉得容滢必定能护住自己、全身而退。

因为,才名远扬、战后募捐、与沈家合伙做生意、为太子请来神医……

这些都是容滢自己的规划。

不是容滢有幸嫁进了天家,而是她自己选择了嫁进天家。

至于容滢为什么要嫁进天家……

容钰想起一桩往事。

上辈子,再过几个月后,佑宁二年初的正月里,有个四方游历的僧人登了容府的门,他为容府的公子、小姐们都批了命。

那僧人在前厅给几位公子批命时容钰并不在场,故而她是听人转述的,道是:

那僧人给容晔批了“慧极必伤”,还赠了他一串佛珠;

给容温批的是“福禄双全”;

给容迟批的是“德厚流光”,还为他改名为“守拙”。

至于小姐们,那僧人并没有一一见过几位小姐,只是在二门影壁处远远地望了一眼她们姐妹几人,然后,他便对容衡说了这样一段话:

“侯爷,您府里的景致这样好,若世上果真有凤凰神鸟,恐怕也会争相飞来。”

皇帝是真龙天子,人人都知道“凤凰”意味着什么……

让人费解的是,凤位只有一个,那僧人却说“凤凰争相飞来”。

后来,那僧人批的命格都一一应验了。

容晔皈依佛门,容迟弃爵科考。

容温继承了泰宁侯府的爵位和家财,正是福禄双全。

至于凤凰,自然是指容滢。

而另一只不自量力、与金凤相争的“凤凰”,说的大概是她。

毕竟她也嫁进天家,做了宁王妃……

这回,她不会再与容滢争了。

容钰很庆幸她提前想起了这桩往事,那僧人神通广大,明年正月里她一定要警惕些,一旦那僧人登门后她便赶紧远远地避开,否则那僧人见了现在的她,说不定会把她当精怪收走。

万幸、万幸……

容钰回过神来,才发现由于她的走神,邵北城已陪着她在募捐台前站了一会儿……

她立刻真诚地看向邵北城,道:“三公子,多谢您今日帮小女说话。”

“不知公子常去哪里的酒楼饭庄?小女愿请公子吃顿便饭、略表谢意。”

邵北城拒绝了她的提议:“不必,我无心帮你,我说那番话是为了我二哥。”

这少年的脾气有些冷硬……

容钰自不会与他计较,她笑着说:“不论您心里是怎么想的,小女总归是感激您的……”

邵北城转身朝街对面走去,打断了她的话:“把你那套把戏收起来,上马车,我先送你回家。”

这话说得……

容钰无奈地看着邵北城的背影。

她想请他好好地吃顿饭,是悲悯他即将去往西北戍边三年,然后便再也没能回来。

他先要送她回府,回邵家后又要对家中长辈解释清楚募捐一事,大概顾不上吃午饭。

只可惜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不好,一顿饭而已,他却那样抵触……

横竖印象已经不好了……

容钰想了想,小跑着追上邵北城,拉住他的马缰绳、不依不饶地对他说:“我饿了,回府还要许久,我必须得吃饭!”

邵北城冷淡地看着她:“我去归云楼给你买盒外带点心,你在路上垫垫。”

容钰摇了摇头:“点心不行,必须得正经地吃饭,有热饭、热菜、热汤!”

邵北城微微皱起了眉,问她:“你怎么这么麻烦?”

容钰随口答道:“因为……我娇生惯养。”

娇生惯养……

邵北城的眼神依然冷淡,嘴角却突然现出笑意:“好,那就去正经地吃饭!”

见了邵北城那样的表情,容钰心里不禁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做好人可真不容易……

她摇了摇头,带着宝瓶上了马车。

……

马车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宝瓶先掀开车帘看了看,却发出了一声讶异的“啊”,然后忐忑地看向容钰。

容钰心里一沉:果然……

她弯腰走到车帘边、掀起车帘,一排破烂、低矮的小棚屋映入眼帘……

每间棚屋里都架有锅灶,还有几个围着锅灶忙活做吃食的人。

棚屋外则三三两两地或站或蹲、挤着一些穿粗布衣衫的男女,从打扮看似乎都是做工的人,他们手里或是拿着馒头、饼子,或是端着面条、馄饨,毫无形象地大吃大嚼。

破破烂烂的木板屋、油腻发黑的布帘、屋门边大木盆里堆着的脏碗、污浊的路面……

容钰心里不禁生出怒气。

他竟带她来这种地方……

邵北城翻身下马,走到马车前对她说:“三小姐,热饭、热菜、热汤这里都有,请吧!”

宝瓶气愤地看向邵北城,说:“邵公子,我家小姐是泰宁侯府的嫡小姐,您怎能带她来这种地方吃饭?!”

邵北城冷然看着容钰,没有说话。

容钰也沉默地看着他。

车夫看了看容钰,又看了看邵北城,搓搓手、打圆场道:“三小姐,您有所不知,这地方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味道的确是很好的,奴才有时候……”

宝瓶打断了车夫的话:“闭嘴!岂能把小姐和你相提并论?!”

车夫讪讪地住了嘴。

邵北城看向宝瓶,说:“你家车夫说得不错,此处味道的确很好。”

宝瓶不满地看了看邵北城,劝容钰道:“小姐,咱们回府吧?”

容钰又静默地看了一会儿邵北城,然后问他道:“邵公子果真想在这里用午饭?”

邵北城语气笃定:“不错!”

容钰轻叹了口气,提起裙摆,跳下马车。

罢了,谁让她上辈子欠他的呢……

第二十四章 不算计

跳下马车后,容钰低头看了看,路上污浊的泥浆已粘满鞋底、溅上裙角。

又毁了一双绣鞋……

马车里,宝瓶咬着嘴唇开始脱鞋。

容钰仰头劝她:“你莫下来了,在马车里等我便是”,又吩咐车夫:“你也自去吃些东西”。

然后,她笑着看向邵北城,说:“邵公子,请!”

女童笑容明媚,仿佛并不在意她已然脏污的裙角、鞋底,也不介意吃饭的人们投向她的复杂眼神。

邵北城心里突然生出悔意。

犹疑不决乃是用兵大忌,他自小学的是落子不悔,极少有后悔的时候。

可此时,他的确后悔了。

她心思再多,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

一顿饭而已,他实在不该与她较真。

邵北城下定决心,对容钰说:“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吃饭。”

容钰仔细地看了看邵北城的脸色,心念一转,指了指棚屋对面的一个面摊,说:“既来了,何必再换地方?不过小女想对公子说几句话,那面摊比这边清净些,去那里可好?”

邵北城点头道:“好。”

……

面摊主端上一碗红烧羊肉面、一碗清汤鸡蛋面。

容钰拿起筷子,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到了羊肉面里。

邵北城问她:“你不喜欢吃鸡蛋,为什么点鸡蛋面?”

容钰摇了摇头,笑着看向邵北城:“我喜欢吃荷包蛋。”

“邵公子,今天的事情……”

“没有事先与您家中的长辈商量好,我便擅自用邵家的名义行事,这样不对,也不合规矩……”

“但我别无他法。”

容钰恳切地看向邵北城:“三公子,如果我不用这样的方法,家姐必然是嫁不进邵家的,对吧?”

“家姐的嫁妆过于丰厚,若她嫁进邵家,将来或许会有损邵家清誉,您家中的长辈们想到了这一层,却没有对容家说破……”

“有个词叫兵不厌诈,您自然是磊落君子,可将来有一天您率军与敌对垒时,想来也会周密谋划……”

容钰眼眶微红:“所以,这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耍心机、玩手段,您实在不必这般反感我。”

“就像我今天想请您吃顿可心的饭,就像我把荷包蛋给您,我给你的必然都是好的。”

“这便是我对你的诚心……”

“邵公子,我今日出门时恰遇上了你,最后把你牵扯进捐钱一事,实在抱歉,绝非是我有心算计。”

“你或许不信,但无论我有多少算计,也绝不会算计你。”

无论我有多少算计,也绝不会算计你……

女童神情真挚,邵北城难以辨明她究竟是真心还是做戏。

他别开视线、不再看她,拿起筷子把荷包蛋夹回清汤面里,说:“这回的事情说到底总归是邵家对不住容大小姐。”

“我家中长辈那里,今日之事我会一力承担,邵家不会不管容大小姐的清誉。”

容钰点了点头:“多谢邵公子”,又对摊主说,“店家,加一份外带的葱油拌面”,然后想了想,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贵女吃饭自有一套讲究的做派,可她想到邵北城对她做戏已然心生反感,便有意抛下那套做派,自在随意地吃着面。

她自在吃面的样子……

邵北城见了,很是意外。

女童吃得心满意足。

仿佛她吃的不是一碗普通的清汤面,而是什么难得的珍馐佳肴。

他想到她平时工于心计、仪态端庄的样子,再看她这会儿吃面的样子……

这才是一个孩子应有的样子。

摊主端上用一节竹筒装着的外带葱油拌面,他见了容钰吃面的样子、觉得有趣,笑道:“看小姐吃得这样满意,小人的心情也变得愉悦了。”

丢人了……

容钰放下筷子,略有些不好意思、道:“让店家见笑了。”

看她吃饭,心情会变得愉悦,甚至胃口也会变得更好……

正是如此。

邵北城看着容钰,声音依然冷淡:“把面吃完,莫要浪费。”

容钰不愿再惹得他不快,便拿起筷子、低头吃面,她没有看到,此时邵北城看她的眼神已不再淡漠冷厉。

吃完面后,邵北城拿出四十文铜钱递给摊主,摊主却坚持要返他十文铜钱:“公子,这位小姐的面不收钱,见她吃得这样满意,小人对自己的手艺也自信了许多!”

邵北城不接摊主的钱:“吃面怎能不给钱?”

摊主仍执着地想把铜钱塞回邵北城手里:“不收、不收!公子您就把钱拿回去吧,小人还得赶紧给别的客人煮面呐!”

只是,邵北城有心不接,那摊主哪里近得了他的身。

容钰看了看邵北城,劝摊主道:“店家,我兄长是个倔脾气,您便收下吧。”

“再说,若是您今日不肯收钱,我下回便不好意思来这里吃面了。”

摊主看了看容钰,收起铜钱、道:“那小人便收下了,小姐以后一定要再来啊!”

容钰笑着点了点头,走回马车边,先把外卖竹筒递给宝瓶、说:“快趁热吃”,然后爬上了马车。

……

马车在容府大门前停下。

战战兢兢的丁管事陪着脸色阴沉的容衡站在门口。

邵北城心里闪过一个让他诧异的念头:不仅邵家不知情,连容侯爷也不知情!

一个八岁的孩子,竟有胆量瞒着长辈把十万两黄金捐了出去!

容衡僵着脸与邵北城见了礼,道:“三公子,今日我家中有些琐事急需处理,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邵北城回道:“侯爷客气了!”

容衡点了点头,沉声对容钰道:“钰姐儿,随我进来!”

容钰笑着对邵北城行了礼,然后跟在容衡身后走进泰宁侯府。

邵北城看着她的背影。

依然是他记忆里的高雅从容。

他突然理解了,她为什么能那样从容地走在脏水里、走在污浊的路面上……

侯府的青砖石地面光洁平整,却比那些路更难走。

邵北城骑上马背、疾驰而去。

……

宸王府前,宸王妃亲自把容滢送到门口,看着她登上马车后才转身回府。

她回到王府后园后,丫鬟禀道:“前头的小厮说,王爷用过饭后,听闻您正与容二小姐赏书法,便直接进宫了。”

宸王妃点了点头,神情愉悦。

那丫鬟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的脸色,说:“娘娘,容二小姐风头那样足,英王、六皇子、马世子……引得那么多人围着她一人转,也不知道她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不过,任她有再多心思,娘娘您也不必挂怀,咱们王爷心里、眼里都只有娘娘您一人!”

宸王妃轻斥道:“越说越离谱!”

丫鬟立即告罪认错。

宸王妃冷眼看了看那丫鬟:“你一定要记牢了,多少祸事都是一张嘴惹出来的!”

她顿了顿,又开口道:“不过,容二小姐心思的确深,我也看不透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想来,她要的必然是能入得了她眼的……”

宸王妃没有再说下去,脸色微变。

逐渐驶远的马车里,容滢随手把一本字帖递给丫鬟寒露,然后拿出手帕,仔细地擦着手。

寒露小心地把字帖收好,笑着对容滢说:“小姐,宸王妃娘娘对您真好,不仅主动帮您解围,还赠您书帖!”

容滢没有说话,继续擦着手。

过了一会儿,她才停下来、对寒露说:“你觉得,这便是好?”

似乎想到什么,容滢眼神渐冷,她把帕子扔给寒露,说:“烧了。”

第二十五章 训女

容钰跟着容衡走到后院花厅,除了容温、容滢、迟哥儿,府里其余的人俱都已等在花厅里。

见容衡、容钰走来,容华立刻站起身。

容衡瞪了眼容华,甩袖经过她身边、朝主位走去。

容钰跟在容衡身后,无声地对容华比了个口型:成了。

成了便好……

待容衡在东侧主位上坐下后,容华立刻走到他身前、跪下道:“爹爹,今日之事都是女儿一个人的主意,钰姐儿是受我差使的,爹爹要罚、便罚女儿一人。”

容衡怒目看向容华:“你以为我不会罚你?!”

“一个未出阁的小姐竟打着夫家的名头行事,擅自捐出十万两黄金,简直前所未有、骇人听闻!”

“你是唯恐天下人不晓得你有多么想嫁进邵家,还是唯恐天下人不晓得容家有多少钱?!”

容华没有说话。

容衡看了看容华,侧头厉色看向小沈氏、道:“你也脱不了干系!放眼整个京都城,有哪家的主母似你这般无能,推诿己责、竟让待嫁的小姐自己打理嫁妆?!”

小沈氏恭顺地低头道:“侯爷息怒,都是妾身的错……”

容衡冷哼一声,看向容钰、喝道:“还有你这个小孽障!”

“犯下大错,竟如个没事人一般,跪下!”

容钰此前一直站在容华身边,闻言便跪下了,她疑惑地抬头看向容衡、问道:“爹爹,您为何说女儿犯了大错?”

“今日外头人人都说大姐姐捐钱之举慷慨高义,几位殿下也在,他们也都没有斥责女儿……”

“按大周律,女子有权处置自己的嫁妆,大姐姐捐的是大沈氏夫人留给她的嫁妆,并未动用府里公中的钱,有何不可?”

容衡琢磨着容钰说的话,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她。

容钰继续说道:“至于邵家,爹爹,大姐姐与邵家二公子自小就定有婚约,京都高门哪家不晓得?”

“邵家老太太起初拒绝让大姐姐嫁进邵家守节,一层是出于怜惜大姐姐,另一层则是担心大姐姐嫁妆过多,将来惹出非议、生出事端……”

“大姐姐知晓实情后,便毅然决定散尽家财、嫁进邵家守节,邵家老太太有感于大姐姐的高洁坚贞,已应允了迎大姐姐进门……”

容衡脸色陡变,脱口问道:“邵家老太太答应了?”

容钰点了点头:“答应了,爹爹您适才也看到了是邵家三公子亲自送我回府的……”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邵家定会在二公子下葬前把大姐姐迎过去,那便没有几日了……”

容钰仰面看向容衡,声音雀跃:“爹爹,邵家老太太很快就会来和您商议结亲之事了!”

容衡目光阴沉地看着容钰。

天家已知晓……

世人交口称赞……

邵家很快就会登门议亲……

容钰弯弯绕绕地说这些,无非是意在提醒他:不能动容华!

其实,从结果来看,容华这回的行事很合他的心意,容家将会出一个高义的节妇,收获许多的好名声……

《大周节妇录》也会清楚记载,是他容衡教养出了这样好的女儿!

若不这般破釜沉舟,以邵家老太太的行事风格,在那位老太太已然拒绝后,容华想嫁进邵家实在希望渺茫……

他介意的是,这么大的事情,妻女竟敢瞒着他行事!

他虽不是看重钱财之人,但毕竟是十万两黄金之巨,即便容华不便带巨资嫁进邵家,那么把钱留在容家即可,岂不比悉数捐出更好?

如今府里看着花团锦簇,其实全靠两位沈氏夫人的私库撑起,公帐上的钱压根就不值一提……

容滢还尚未出嫁,那样光耀的女儿,他怎忍心看她在嫁妆上受委屈……

这回倒是个契机……

他眼下虽不便罚容华,可容华用这样的手段嫁进邵家,邵家有个厉害的老太太,还有一屋子寡妇……

今后不晓得要遭多少罪!

至于小沈氏、容钰,还不是任他拿捏!

容衡想了想,温声对容华道:“华姐儿,你此番行事高义,爹爹自是万分赞成,可你不与爹爹商议便擅自行事,既不合规矩,也伤了爹爹的心……”

“念在你即将出嫁,爹爹也不忍再责罚你,你便自行反思己过吧!”

容华恭恭敬敬地给容衡磕了个头:“爹爹,女儿并非有意欺瞒您,而是想到您素来疼惜女儿,必不舍女儿这般委屈自己、嫁进邵家,如今行此下策,女儿心里也是万分愧悔……”

疼惜、不舍……

容衡看着容华,生出几分感慨。

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还记得她幼时的模样,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她便已到了出嫁的年纪。

他又想到他早逝的发妻,大沈氏出身商贾、市侩气浓了些,但她样貌明丽、性格爽利,为了给他生嫡子把命都丢了……

大沈氏活着的那些年,正是他与杜氏少年情浓的时候,因他偏帮杜氏,时常惹得大沈氏气郁,那个时候他的确有些忽视大沈氏。

这些年,看着沉闷的小沈氏、粗鄙的倩娘,他偶尔忆起大沈氏,回回心头都很是怅然……

虽不是样样称心如意,可发妻也是个妙人儿,还为他生下容华、容晔这样好的一对嫡出儿女……

容衡叹了口气,对容华道:“罢了……他日你嫁进邵家后便是邵家的人,国公府门第高,你今后务必谨慎行事,万不能再如今日这般任性而为了……”

容华心里生出几分伤感,拿出帕子抹了抹泪。

容衡喝了口茶,稍稍平复情绪后,冷声对小沈氏道:“夫人,孩子不懂事也就罢了,可你管家不力又该当何说?”

容华看了看小沈氏,立刻开口道:“爹爹,这回的事情全都是我一人的主意,是我瞒着母亲、指使钰姐儿行事,母亲毫不知情,她何错之有?”

容衡看向容华,斥道:“我今日没有罚你,你便果真觉得自己没有错了?不好生反省,竟敢贸然插话、干涉父母双亲的事情……”

容华解释道:“女儿绝没有这样的想法,但这回的事情的确与母亲无关,还请爹爹明察!”

容衡一掌重重地拍在坐椅扶手上,喝道:“够了!”

容钰轻轻扯了扯容华的衣袖,对她摇了摇头。

容衡面色不豫地看了看容华,继续对小沈氏道:“夫人管家不力,险些酿成大祸,我决意换个得力的人管家……”

“华姐儿即将出阁,今后便由滢儿主持容府后宅中馈!”

让容滢主持中馈!

当家主母年富力强,却让一个庶出的小姐管家!

这样明晃晃地打小沈氏的脸,她今后哪里还有脸面出门走动?!

连同她生的容钰、容迟,也俱会被人看清!

这处罚,委实过重……

众人都诧异地看向容衡。

小沈氏死死地盯着容衡,眼里逐渐蓄满泪水,她觉得满心委屈,却苦于口拙、不知如何开口。

容华急道:“爹爹!”

容衡看向容华。

这时,容钰突然朗声道:“爹爹,你偏私二姐、处事不公!”

偏私容滢、处事不公……

容衡勃然大怒。

这小孽障,不老老实实地听候发落,竟敢口出狂言!

容衡拿起桌上的盖碗茶杯便要朝容钰掷去,小沈氏惊呼一声,来不及多想便飞快起身夺下了那茶杯,茶杯打翻,滚烫的茶水浇在她手上、衣襟上,她的双手立刻便泛了红。

容衡瞪向小沈氏,见她被茶水烫伤,便没有说什么。

尤嬷嬷先指挥丫鬟们速速去取凉水、药膏,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小沈氏的手吹气。

容钰看了看小沈氏的手,心里亦生出怒气,她站起身道:“爹爹,你就是偏私二姐、处事不公!”

“京都城里后宅腌臜的高门大户数不胜数,母亲自嫁来容家后,打理后宅、教养子女、管束下人,谨小慎微、从未出错,府里众人有目共睹,岂是无能?!”

“母亲让大姐姐自己打理嫁妆,一来大姐姐嫁妆丰厚,母亲并非大姐姐的生母,此举乃是为了避嫌。二来让即将出阁的小姐自己打理嫁妆并非没有先例,亦是一种历练。三来母亲让大姐姐自己打理嫁妆,并非对大姐姐备嫁之事不管不问。”

“母亲一片赤忱之心,到了爹爹口中,怎就成了推诿责任?!”

容衡怒极反笑,双眼怖人地盯着容钰:“好!”

“我从前竟不知道,你心里这样地有见地!叫你草包当真是冤了你!”

“今日,便请三小姐不吝赐教、指点为父!”

小沈氏担忧地看着容钰,低声劝她:“钰姐儿,别再说了!快些认错……”

认错……

容钰坦然看向容衡,说:“母亲说我错了,爹爹您以为呢?”

不待容衡开口,她继续道:“爹爹,设若杜姨娘在母亲的位置,设若二姐在我的位置,爹爹您还会这般处置今日之事吗?”

“您不会……”

“所以,女儿说您偏私二姐、处事不公,没有说错。”

容衡颤抖着举起手、指着容钰,吼道:“闭嘴!”

容钰屈膝跪在容衡身前:“爹爹,连女儿这般愚笨的人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京都高门的主君、主母们怎会看不清?”

“侯府上下同气连枝,若爹爹、母亲失了体面,府里的公子、小姐们再如何光耀,也绝没有体面。”

她恭恭敬敬地磕头道:“今日之事错处全在我,与母亲无尤,爹爹要罚,便请罚女儿一人。”

第二十六章 跪祠堂

罚……

容衡靠在坐椅上顺了几口气,训斥容钰道:“满嘴胡言!”

“不安心跟着夫子读书,脑子里尽想些污糟事!”

“今日我定要好生管教你这个孽障!”

他吩咐屋角立着的丫鬟:“速去祠堂请家法来!”

请家法……

小沈氏与容华慌张地对视一眼,齐齐恳切地向容衡求情。

初代泰宁侯爷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武将,皮糙肉厚,他传下的家法也很是蛮实。

若容衡手上带劲,莫说是年幼的小姐,便是府里的公子们也受不住几棍……

小沈氏顾不得被烫伤的双手尚未涂药,跪在容钰身边苦苦相求,容衡却不为所动。

这时,容晔突然站起身。

容衡脸色不善地看向容晔。

容晔周到地给容衡行了礼,道:“爹爹,孩儿腹痛……”

……

容衡脸色微变,挥了挥手道:“退下!”

容晔退出花厅。

小沈氏跪着,泛红的手被铺地的方石蹭破,容华拿出手帕为她包扎,容钰看得心里酸楚……

母亲的手被烫伤了,父亲一声也没有过问,母亲的手被蹭破,父亲也视若无睹……

容钰扶起了小沈氏,劝她:“母亲不必为我求情,女儿犯下大错,被爹爹责罚是咎由自取。”

然后,她平静地看向容衡:“爹爹,您心里虽气怒,可过会儿动手时还是要体恤女儿年幼体弱,若女儿被打得厉害了,不慎被外人得知,或许又会生出什么不好听的议论……”

“毕竟,今日捐钱是女儿出的面,安知会不会有那起子糊涂人,误以为您是心疼捐出去的金子,便把怒气撒在我的身上?”

“爹爹,吝惜钱财的名声多不好听……”

容衡冷哼一声:“现在开始害怕了?晚了!”

“任你如何巧言善辩,今日我定要好生管教你一番!”

容钰便不再言语。

可容衡等了许久,他派去的丫鬟仍未取来家法……

容府的后院不算大,祠堂设在后院东北角,那家法虽然有些份量,但也不该这样慢……

那丫鬟出花厅后,容晔也退了出去……

容钰心念一动、看向容华,容华也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容衡久等不耐,又指了个丫鬟:“你去看看那婢子在磨蹭些什么!”

那丫鬟应了、正要退出去,这时,一个二门处的小厮匆匆小跑到花厅门口,下跪禀道:“侯爷、夫人,定国公府的老国公夫人亲自登门了!”

定国公府的老夫人……

竟来得这样快!

容钰心里松了口气,笑着看向容华。

容华感激地回望容钰。

听闻邵家老太太亲自登门了,容衡立刻站起身,先对厅内众人吩咐道:“你们各自回屋!”

然后点了两个丫鬟,道:“你们两个送三小姐去祠堂跪着,给我把门守牢了,否则我就拿你们两个是问!”

说完,他瞪了眼容钰,便快步朝前厅走去。

容钰安抚了小沈氏、容华几句,在容莲幸灾乐祸的注视中,镇定地朝祠堂走去。

……

容钰端端正正地独自跪在先祖灵位前。

从祠堂侧墙高处开的小窗里透进来的天光渐黯,她身后祠堂黑色的大门始终紧闭着。

看来,父亲今晚是不打算放她出去了……

父亲……

她抬头看向先祖们的牌位。

世家大族过久了富贵安逸的日子,便易出不肖的后人。

她的祖父、先代泰宁侯爷便是如此。

老侯爷风流成性、挥金如土,把泰宁侯府的老本败得所剩无几,还在烟花柳巷之地染上脏病,三十多岁便因病去世。

他临死前悔悟自己一生荒唐,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先祖,与苏州富户沈家搭上线,为容衡和大沈氏定下婚约。

容衡彼时已与杜氏私定终身,不愿娶大沈氏为妻。

老侯爷死前苦求,容衡最终便娶了大沈氏为正妻,抬了杜氏进门做贵妾。

勋贵之后,却靠着商贾银钱支撑门楣;礼乐治家,一家之主却宠妾灭妻。

如今,还有了个死过一回的精怪小姐……

不知先祖们看着如今的容府,作何感想呢?

……

夜色渐深,容钰泛起困意,便闭上眼睛小寐。

突然,她觉得身侧似乎有人,猛然惊醒过来。

一睁眼,竟看到邵北城蹲在她身侧……

容钰诧异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身后的门。

那门依然是紧闭的。

容钰轻声问他:“邵公子,您怎么来了?”

邵北城答道:“下午祖母登门,已与容侯爷谈妥了我二哥与大小姐的婚事。”

原来是特意告诉她这件事……

容钰感激地点了点头:“多谢您!”

邵北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着的酥饼递给她,说:“想来你没有吃晚饭……这饼是我出门时从家里拿的,你先垫垫。”

容钰便道了谢,接过酥饼小口地吃了起来。

那酥饼的味道实在不佳,她心里疑惑,国公府怎会有这样粗糙的点心?

邵北城边看着她吃东西,边说:“你睡着的时候也跪得端正……你是个小姑娘,又已跪了半日,便是你躲懒躺一躺,也情有可原。”

“若你担心被人看见,过会儿我替你守着门,你躺下歇一歇。”

容钰摇了摇头:“跪半日祠堂算什么?便是外头下着雨我也……”

她微微一怔,没有继续说下去,收尾道:“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她在雨中下跪是上辈子的事情。

情药事发后,宝珠独自担下所有罪名,她为了求宁王饶宝珠一命,刚被灌落胎药后便在宁王府西院门口跪了一天。

那天的雨真大……

西院的门始终没有开,宝珠为了不连累她、上吊了。

那个时候,她跪在雨里,宁王并不在意;

现在,父亲也并不在意她跪在祠堂是否害怕、是否饿了困了……

那些不在意她的人,她就是死在他们面前,他们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容钰收回思绪,欣慰地看着邵北城:“所幸您府中的老太太与夫人们宽厚,您没有被我连累受罚。”

邵北城认真地看着她。

她惯会做戏,他总是难以辨明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不喜欢她的为人方式,可又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责怪她。

一个八岁的孩子长成了这样,该责怪的绝不是这个孩子。

他希望,她能多看到一些光明与良善……

邵北城下定决心,对容钰说:“以后你不要算计我、不要算计邵家,我亦会诚心与你相交。”

容钰感慨地看着邵北城。

到底还是个少年,她今日在他面前演了出大戏,他却如此轻易便对她卸下了心防。

所幸他遇到的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对他另有所图的人。

她想,一方面她很有必要趁热打铁、巩固二人间来之不易的友好关系,另一方面她还须提醒他人心险恶,万不能轻信他人。

容钰想了想,开口道:“邵公子,您不必怜悯我,我心里一点儿也不难受……”

“人心本来就是偏的,爹爹固然偏爱二姐,可母亲与大姐姐都偏爱我……”

她看着邵北城,目光柔和:“我私心里也极偏重你……”

“我上回已对你说过,我不会算计你,也不会骗你、利用你,我真心实意地希望你顺遂如意……”

她心里突然生出伤感,怕邵北城看出异样,便垂下了眼眸。

她希望他长命百岁、建功立业、儿孙满堂,可他只有几年的阳寿了……

她低下了头,便没有看见,摇曳的白烛灯火里,少年的脸渐渐变红。

邵北城不知所措地看着容钰。

他想到她第一次看见他时呆呆愣愣的样子;

又接连两次对他说这样的话;

按说一个八岁的孩子不应当有那些想法,可她是个少年老成的孩子,或许比普通孩子萌动得早……

他不知道她是看中了他,还是看中了定国公府的三公子。

他此时也不宜牵扯进这些风月之事。

邵北城不自在地站起身,转身道:“我不宜久留,你自己当心。”

“若心里害怕,不要逞强,拍门喊人便是,容家大小姐也在门外。”

“告辞。”

大姐姐在门外……

容钰想请邵北城帮忙传话、劝说容华回屋,可她尚未开口,便见他已踏墙借力、跃上了房梁,然后从房梁上走到侧墙上的小窗边,从那小窗子里跳了出去。

身手利落,悄无声息。

她少有接触习武之人,故而看得大为惊叹。

她反复想着,下回见面时务必记得提醒他,人心莫测、切勿轻信。

第二十七章 三千宠爱

容府祠堂的西侧依次是容晔、容温的院子。

容温的院墙边种着一丛端直挺秀的紫竹。

邵北城越墙离开容府后,一个蹲在容温的院墙上、借竹丛遮身的少年站起身来。

那少年的身手亦极好,轻巧的几个跃落,最后进了西正院,停在容滢卧房的后窗边。

他先朝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后伸手轻轻扣了扣窗棂。

很快,一个丫鬟从卧房里打开后窗,那少年便翻窗进屋。

闺房里,淡雅出尘的白衣少女手里握着一册书,坐在小桌边。

见少年走进屋内,她对他点了点头:“凌少爷”,又示意他落座。

少年看了她一眼,便移开视线,在桌旁的小圆凳上坐下。

尽管移开了视线,脑中却全是她的模样……

她生得极好,幼时玉雪可爱,如今逐渐长成,尽管衣饰简素、神情冷清,却难掩国色天成。

少年喝了口茶、平复心绪,招呼道:“二小姐。”

容滢放下手里的书册,问他:“可有异样?”

少年答道:“起初贵府的夫人与大小姐都等在祠堂门外,后来大小姐劝回了夫人,独自等在门外。”

“祠堂里倒安静,我本打算看上一眼,可后来邵家三公子去了,三公子呆了片刻便走了,我担心被三公子察觉,就直接回来了。”

容滢“嗯”了一声,静默地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装痴扮愚这么多年,我从前倒真是小看她了……”

“又是帮大姐捐金守节,又是引来邵家三公子夜探祠堂……难不成我这三妹妹想做国公夫人?”

“只是,她不该把主意动到我身上,我谋划募捐一事,岂是为了给她做嫁衣?”

“她敢借我的东风,我便要让她知道,国公夫人岂是那么好做的……”

她收起眸中的冷意,对眼前的少年浅笑道:“凌少爷,多谢。你身为堂堂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却总是为我做这些微末小事……”

这少年正是武林大家杭州藏剑山庄凌家的少庄主凌寒。

凌寒看了看容滢,劝她道:“二小姐,为了打窝老鼠碰碎玉壶不是聪明的做法,若你现在改变想法,还来得及收手……”

容滢制止了凌寒:“多谢少庄主一片好意,但,我此生必须做成那件事,也不想牵连他人,您不必再劝我了。”

凌寒便不再开口,他惋惜地看着容滢,叹了口气。

容滢亦叹气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收手又谈何容易……”

“少庄主你便看着我,能走多远吧……”

……

是夜,皇城禁宫。

皇帝在养心殿内翻阅奏折。

一个华服宫妆丽人带着随从走到殿外。

内官立即层层通报,最后,侍立在皇帝身边的魏公公恭敬地禀道:“陛下,贵妃娘娘亲自给您送汤点来了。”

皇帝放下奏折,声音温和:“请贵妃进来。”

殿门开启,徐贵妃亲自双手端着个小汤盅,走进殿内。

出身卑微却扶摇直上,因独得帝宠而福荫族亲。

贵妃娘娘所居的寝宫名唤关雎宫,皇帝每月大半的时候都宿在关雎宫。

贵妃娘娘从前是宫女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名叫贺归云的御膳房小姐妹,那贺归云出宫后开了家酒楼,便是如今京都城里、乃至整个大周声名最盛的归云楼。

贵妃娘娘的生辰是八月初一,皇帝便把八月初一定为游园节,让万民同乐、共贺贵妃。

太子幼时进学,随阁老学文、跟邵家将军习武,还有二皇子、三皇子、勋贵子弟等一众伴读。

后来四皇子进学,亦是同样的规制。

甚至,连昭怀公主也与四皇子一起跟着阁老读书,六皇子却独自在宫外的国子监进学。

因着四皇子、昭怀公主是一起进的学,故而那伴读的,除勋贵子嗣外,还有几个贵女,荣国公府蒋家的嫡出大小姐和庶出二小姐俱在其中。

同窗进学数年,四皇子与蒋二小姐渐生情愫。

因着从前没有过皇子娶庶女为正妃的先例,太后与皇后便提议四皇子同时迎娶蒋家的两位小姐,以嫡小姐为正妃、庶小姐为侧妃,既不会坏了祖宗规矩,也遂了四皇子的心意。

皇帝和荣国公爷都觉得提议可行,四皇子却执意求娶蒋二小姐为正妃。

那件事闹了许久,太后、皇后和言官们都纷纷劝谏,可皇帝最后还是顺了四皇子的意,连发两道谕旨,先把蒋大小姐指婚给了个新科进士,然后把蒋二小姐定为四皇子正妃。

又在今年上半年,亲临四皇子的大婚观礼,封四皇子为“宸王”,随后才御驾亲征。

大周是皇帝的,礼仪律法、祖宗规矩,都敌不过皇帝的心意。

而贵妃娘娘,便是那称了皇帝心意的人。

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不为过。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

如今禁宫里头,但凡太后、皇后有的,关雎宫里只多不少、只好不差。

禁宫外头,但凡稍有几分才学的徐家子弟都得了恩授的官职,有几分气力的都入了行伍,实在一无是处的也俱得了丰厚的赏金赏地。徐氏族人所至之处,文武官吏、士绅大族无不恭迎、莫敢轻慢。

大周开国百年,头一回出了位这样的贵妃娘娘。

有些贫苦百姓遐想自家也能有徐家那般的福气,竟一改汉人几千年来重男轻女的想法,盼得好女不盼儿。

这样的独得盛宠,不曾见过贵妃娘娘的人往往都猜想她必定生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

但此时给皇帝送汤点的娘娘,她的样貌虽清丽柔美,却绝非倾国倾城。

徐贵妃刚端着小汤盅走进殿内,魏公公早已忙不迭地迎了上去,弯腰接过那小盅,试过毒后、放在皇帝面前的书案上。

皇帝看去,只见莲子糖水中浮着五色小丸子,新奇有趣。

他逐一品尝,抬头看向贵妃时眸中带着明显的笑意:“朕尝出了紫薯、南瓜、芋头、芝麻四味,却不知这绿丸子是用何物制成?”

贵妃走到书案边,行过礼后,边替皇帝叠起书案上的奏折,边答道:“陛下能猜出四味已属难得,绿丸子用了抹茶粉,臣妾把五种原料分别与臣妾家乡的木薯粉揉成小丸,煮出来晶莹剔透、入口滑润。”

皇帝又舀起一颗抹茶丸子、细细嚼下,道:“一碗小小的甜汤里也有这样多的巧思,月娘有心了。”

贵妃浅笑:“只要陛下满意,臣妾就是花再多心思也甘愿。”

又劝道:“陛下,您长途奔波,又带着伤,实在不宜操劳过度。”

皇帝抚着贵妃的手:“朕几个月不在京里,积下许多事情,待忙过这几日,朕再好好地陪陪你。”

又问她:“今日下午珏儿进宫了,你可给他煮了这五色甜汤?”

贵妃摇了摇头:“他与王妃新婚燕尔,臣妾瞧着他牵挂王妃,便没有留他用晚膳。”

皇帝加重了语气:“岂有牵挂妻子却忽视母妃的道理?你固然是慈母心怀,可也不能过分纵着他。”

贵妃心里一凛。

古人尤重孝道,是她大意了……

她笑了笑,岔开话题道:“臣妾今日听珏儿说起一桩趣事,道是那泰宁侯府,先有二小姐为兵甲家眷发起募捐,又有大小姐高义,托三小姐捐献巨金。”

皇帝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朕昨日得报后,今日特意让珏儿兄妹几个去看了,他们恰目睹了捐金一事。”

贵妃若有所思地看向皇帝,笑道:“臣妾还听闻,那容二小姐美貌非常、才情过人,不知陛下可有听闻?”

第二十八章 错付

美貌非常、才情过人的容二小姐……

皇帝静默地与贵妃对视了一会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月娘,你想到哪里去了……”

“朕不会忘记小五,也不会忘记对你许下的承诺……”

贵妃立即跪倒在地,告罪道:“陛下息怒,是臣妾唐突了……”

她眼眶微红、垂眸道:“臣妾心里时常惊惧不安,唯恐陛下哪天得了可心的新人,便忘了臣妾……”

皇帝用左手按着腿上未愈的伤处,俯身用右手扶起贵妃,语气感慨:“休要说压根就没有什么新人,便是有,谁人又能及得上朕与你的情分?”

“朕并不在意那容二小姐,倒是对容大小姐捐出十万两黄金有些介怀。”

“此次北征前,朕与朝中那帮老顽固争了许久才筹齐军费……可如今,沈家一个外孙小姐便轻易捐出了十万两黄金……”

贵妃想了想,轻声道:“陛下轻减税赋、藏富于民,这是您对万民的仁心,沈家是当世大贾,有些余财也正常……”

皇帝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沈家的钱是哪里来的?”

“先帝朝变法后,一应税赋徭役皆以银钱征之,兵部年末报备军需,次年户部再按需从商贾处采购军粮等运至九边……”

“沈家由此发家……”

事关朝政,贵妃便不再言语。

皇帝靠在椅背上沉思了一会儿,对贵妃道:“沈家这些年差事办得妥当,况且劲敌当前,粮草不宜大动,朕原本有心再宽待沈家几年……”

“可这回朕若不敲打沈家一番,那些商贾恐怕会愈加得意忘形、不知轻重。”

“月娘,朕记得你娘家有个侄儿在跟着人学做生意?”

皇帝要动沈家的军粮生意……

贵妃心里大惊,再次跪倒在地、回道:“陛下,臣妾那侄儿是个糊涂的,不堪大用。”

“事关军政,还请陛下三思,切勿因顾念臣妾家人而轻易定论。”

皇帝语气随意:“什么军政,不过就是从江南采买米粮送去九边,这桩生意稳赚不赔,只要不是那痴傻的……”

皇帝的话尚未说完,魏公公走近禀道:“陛下,贵妃娘娘,请恕奴才冒犯,中宫派了个小内官在殿外求见……”

皇后素来守礼,此时深夜派人前来,定是有要事……

皇帝吩咐道:“速传。”

殿门打开,一个神情焦急的内官进殿跪下、禀道:“陛下,贵妃娘娘,太子殿下突然有些不适……”

“皇后娘娘心里慌乱,派奴才来请陛下过去看看……”

太子不适……

皇帝脸色微变,先对那中宫的内官道:“你对皇后说朕即刻就去。”

那小内官飞快地跑了出去。

殿内的小内官闻言把一具木制轮椅抬到皇帝身边,贵妃帮着小内官们一起搀着皇帝坐上轮椅。

皇帝又对魏公公道:“传朕谕旨,让太医院的医正全都速去东宫。”

魏公公得令后立即退了下去。

皇帝在轮椅上坐好,对贵妃道:“月娘,你先回宫,朕去看看乾元……”

贵妃自是应了。

小内官们便抬起轮椅、快步朝着东宫行去。

贵妃站在养心殿门前目送皇帝一行走远后,才转身走回关雎宫。

回到寝殿,她坐在梳妆台前,大宫女绣琴手法轻柔地为她取下发簪、松开发髻。

贵妃出神地看着西洋镜里的人。

镜中的女子容貌秀美,皮肤紧致,考虑到年纪,已属难得。

她反复想着皇帝说的那句:

“休要说压根就没有什么新人,便是有,谁人又能及得上朕与你的情分?”

新人……

情分……

宫里这些年一直都有新人。

皇帝已为她做了许多破格的事情,若再因她不纳后宫,恐怕世人都会把她看作祸国妖妃。

她与他,从来就不是她期许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对她许下的“从此再无异腹之子”的承诺,也不过是个笑话。

若他果真守诺了,又怎会有六皇子?

可笑她竟总是认为自己与众不同,以为自己和皇帝间果真有几分寻常夫妻的情分……

早在小五夭折、丽姬怀上六皇子的时候,她就应该想明白的。

可那个时候她自欺欺人,告诉自己是因为她怀着身孕,对方又是有心设计,皇帝才一时糊涂……

就那样原谅了他,又为他生下女儿。

这世上的女子,无论哪种性情哪种模样,只要皇帝想要,他都能得到。

他如今虽捧着她、捧着徐家,可若哪天恩宠不再,她和徐家便俱会落得凄凉收场。

她竟痴心妄想和这样的一个人有夫妻情分……

她独得帝宠十余年,是因为她不同于大周的女子,也因为她恰称了他的心意。

更是因为,她运气好,这些年后宫里没有出现够分量的对手。

可现在,那个人出现了……

惊人的美貌,绝顶的聪明,孤高的性情,难以征服的诱惑……

不要说是现在的她,就是十五年前,她在最好的年纪也斗不过那个人……

她连个扬州瘦马都斗不过……

皇帝今天说“即便有”的意思,就是来者不拒。

天仙般的少女,他为什么要拒绝?

而她,这么多年的心思,这么多年的隐忍,这么多年的情意……

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地方、失去了她真正的人生,现在,又白活了这些年。

贵妃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不断地顺着眼角滑落。

绣琴见状大惊,不知哪里出了岔子,颤抖着跪倒在地。

殿内的宫女、内官们见状也纷纷跟着跪了满屋。

贵妃抹了抹泪,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独留下绣琴一人。

她盯着绣琴看了一会儿,悲声问她道:“绣琴,你觉得本宫的命好吗?”

绣琴认真地想了想,战战兢兢地答道:“娘娘独获圣恩殊荣,育有宸王与昭怀公主,福泽亲眷,普天之下除了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天下女子谁不羡慕娘娘?”

绣琴所言,也不无道理……

贵妃不知道她的命好不好,可她活出来的这个“徐月”,到目前为止命都是很好的。

一个别无过人之处的农家女,扶摇直上,凭一己之力改变了徐氏族人的命运。

谁人想凄凉收场?

她既已走到了这帝国权势的顶端,便不能坠下去。

他既无情她便休。

这世上的好东西,又不是唯有夫妻情分。

何况,她当年进宫、有意接近他,原本就是为了改变族人贫贱的命运。

如今兜兜转转,也算是回到了她的初心……

贵妇的眼神渐黯。

皇帝出征前钦点太子监国,太子监国不久后突然染疾,如今已恶化到整日卧病在床。

想必接下来,皇帝与太后、皇后要费许多心思为太子延医问诊。

没用的……

她看过病中的太子几眼,又听了几句太医把出的脉象,知道除非太子有福气遇到个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神仙,否则这凡世的医者谁也救不了他。

太子不是染了一种病,而是中了几种毒,其中有的毒更是已浸润多年。

金銮殿里的大宝之位只有一个,有多少人眼热那位子,就有多少人盼着太子死。

自然,太子的毒不是她下的。

无论是基于她的做人底线,还是基于身为医者的仁心,她都不会动手毒害别人的性命。

否则,此时这皇城禁宫里那些她看着不顺眼的人,坟头早已长草了。

不是她害了太子,但她也不会出手救太子。

她入宫时有意隐瞒自己会医术一事,为的便是只求自保、少生事端。

既然不是她害的太子,左右不过是嘉妃、或贤妃害了太子。

她就静静地看着她们斗,适时添把柴、泼桶油。

最后,拥有这江山天下的,将是她的儿子。

才不枉她来了这里一回。

眼下,她需要做的是不能让那容二小姐进后宫……

绝代佳人,若她有本事能入皇帝的眼,那么谁得到了她,皇帝就会看谁不顺眼。

英王有勇无谋、六皇子势单力薄,都不足为惧……

剩下的,唯有不显山不露水的端王……

贵妃想了想,吩咐绣琴:“本宫从前请巧匠做了具幽独琴,但本宫琴技不佳,可惜了那具好琴,贤妃姐姐琴技高超,你把幽独取出来,明日陪本宫给贤妃姐姐送过去。”

绣琴立即应了。

贵妃再次看向镜中的人,眉眼依旧,神情却大不同了。

幽独……

待浮花浪蕊俱尽,伴君幽独。

这幽独,她不要了。

第二十九章 伴君幽独

日光一点点穿透浓夜,从小窗里洒进祠堂。

厚重的祠堂大门被缓缓推开。

小沈氏和容华快步走进院内,奔到容钰身边。

小沈氏满脸焦急地把容钰搂进怀里,问她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容钰靠在小沈氏怀里摇了摇头,轻声道:“阿娘,我困……”

小沈氏先吩咐吴嬷嬷给她揉腿,然后对她说:“再忍一会儿,你跪了半天一夜,腿早已木了……”

又轻声斥她:“听你这几日说话似变得聪慧了些,可心眼儿怎么还是那么实诚?!说是罚你跪祠堂,大门一关,你难道就不会在垫子上躺一躺了?”

容华从丫鬟手里接过蜂蜜水,一勺一勺仔细地给喂给她:“钰姐儿,你先喝几口水润润,一会儿回屋了咱们便用饭,今日小厨房里煨了乌骨鸡蓉粥,还有……”

容钰打量着她们,小沈氏的手上包着层层白纱布、血迹隐现,而容华脸色憔悴,眼底发青。

她心里酸涩,往小沈氏怀里靠了靠,闭上眼睛忍着眼泪。

饱尝世间辛酸十余年,若非今日重新经历一回,她早已忘记了被人捧在手心、无微不至关切爱护的滋味。

小沈氏与容华见她落泪,只当是孩子因受了委屈而哭,便都温声安抚她。

哄得容钰不哭了,容华便带着她回了东侧院,她用过饭后便睡了。

一觉睡到下午,吴嬷嬷与宝镜伺候她起身,容钰听得院子里有些喧闹,她抬眼看去,只见好些丫鬟在小院里奔来走去、忙碌不休。

她不解地问吴嬷嬷:“嬷嬷,她们在做什么?”

吴嬷嬷边给她整理衣裙,边答道:“大小姐就要出阁了……”

“您被关在祠堂里所以不晓得,昨日下午国公府的老太太已与侯爷议定,八月二十七便迎大小姐进门,好像是因为邵家的将军们定在九月初一下葬,自然要赶在二公子下葬前完婚。”

“再过三天就是八月二十七了,咱们府里仓促准备送嫁,且此前备下的红布红纸都要换成白布白纸,难免手忙脚乱……”

说话间,吴嬷嬷已为容钰理好了衣裙鞋袜,笑着对她说:“齐整了,小姐您去寻大小姐吧,待她出阁后,您便不能如现在这般时时与她相伴了。”

是啊,今后便不能时时相伴了……

她与大姐姐一别十七年,幸而重活一世、得缘再见,可再过三天,大姐姐便要出阁了。

自然,定国公府与容府相距不远,大姐姐也依然康健,她今后可以时常去邵家探望她。

只是,再也回不到如今的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容钰怅然地穿过院子里奔忙着的丫鬟们,走进容华屋里。

容华卧房里的小榻上、地上摆着几个打开的箱子,她正与庄嬷嬷拿着帐册清点、核对,她见了容钰,笑道:“钰姐儿,你来得正好,姐姐的许多首饰以后都用不上了,我分给滢姐儿、莲姐儿的都已给她们送过去了,留给你的自然是最好的,你过来看看可喜欢?”

容钰收起心里的感伤走到容华身边,走近后,不禁被小榻上一个首饰箱里的珠光宝华吸引住目光。

色泽纯正的整套红宝石头面、做工精致的金丝攒东珠流苏步摇、水头碧透的翡翠手镯……

若容华有机会戴上它们,华美珠宝与明丽佳人相得益彰,那场景该有多美……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守节”二字意味着什么。

在富贵锦绣堆里长成的娇小姐,她在最好的年纪割舍下她所拥有的一切,从此紧锁院门,独守灵位,直至老死。

容华见容钰盯着首饰箱出了神,笑道:“看来姐姐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她从首饰箱里拿出一个朴素的木雕首饰盒,打开给容钰看:“这箱首饰都留给你,唯独除了这个发簪……”

“这根银发簪不值几个钱、做工也不精巧,但这是我外祖母传给我母亲后、我母亲传给我的。”

“别看沈家现在家大业大,可当年外祖母刚嫁给外祖父的时候,外祖父只是个做丝绸生意的小贩……”

“外祖母特意把她从前的朴素首饰传给母亲和舅母,是意在警醒沈家的后人莫要忘本。”

“我这回用了手段才嫁进邵家,又是嫁过去守节的,也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情形……这发簪便请你替我保管着,若我今后不便出门走动,待晔哥儿成婚的时候,你便替我把这发簪赠给他的夫人,把外祖母的那番教导也说与她听。”

容晔成婚……

容钰看了看容华。

容晔不会成婚。

容晔是泰宁侯府的世子、沈家的嫡亲外孙,又自幼便没了亲娘,长辈们都极怜惜他,如珠似宝地捧着养大。

待他大些,不仅把他送进国子监读书,还额外为他请了书画、诗赋、骑射等专门的师傅,尽心教导他。

容晔天资聪慧,教他的师傅们无不真心实意地恭贺容衡,道是假以时日,世子爷的学问必将大成。

可最后,容晔并没有长成众人期许的模样。

慧极必伤,容晔天资过人,他不满足于世俗的学问,先是逐渐沉迷玄学,最后遁入了空门。

容华没有注意到容钰眼神的异样,她又说起了另一桩事:“说到晔哥儿,倒有件趣事,你猜他昨日是如何拦住爹爹派去取家法的丫鬟的?”

容钰摇了摇头。

容华道:“按说他若吓唬那丫鬟几句或好言劝说都属正常,可昨晚我遣人去问话,回话的人说,晔哥儿竟拦着那丫鬟说了许久佛经……”

“说佛经!亏他想得出来……”

容钰眼神复杂地看着容华。

大姐姐以后就会知道,她那嫡亲的好弟弟是多么地擅长说佛经。

或许是聪慧的人做什么都能冒尖,容晔做和尚做得很是不错,后来,有许多信徒跋山涉水地专程去听他主讲的法会,京都高门、甚至皇帝也会专门请他登门说禅。

上辈子,若她能活得再久些,大概便能看到容貌灵秀、佛理精深的释空小禅师成为一代高僧的那天。

……

皇城禁宫。

长春宫内,贤妃与端王同站在一具七弦琴前。

贤妃伸手轻挑琴弦,琴音清泠,她抬头看向端王,说:“这具琴名唤幽独,是今日贵妃娘娘所赠……”

“贵妃娘娘赠琴后,说起听闻泰宁侯府有位琴技过人的容二小姐,还问起了你续弦一事……”

“贵妃娘娘从前甚少主动与各宫走动,可这回,又是赠琴、又是主动相问……”

“说到续弦……叶氏的确走得凄凉,但如今你已独身三年,对她也算有情义,我也觉得贵妃娘娘所言有理,你是该考虑了……”

四年前,三皇子年满十五后迎娶小家女叶氏为正妃,其后被封为“端王”,授职兵部。

几个月后,他因故左迁工部,其后三年一直在外南北奔波、治水修坝,还兼管着建皇陵一事,直到今年才调职礼部、重回京都。

三年前,独守王府的端王妃叶氏生头胎时不幸难产,最后那孩子没能生下来,叶氏也丧了命。

端王看着眼前的“幽独”琴。

待浪花浮蕊俱尽,伴君幽独。

他想到一个圆润可爱的小姑娘。

想到她幼时遇险了还浑然不知,没心没肺地吃着糖葫芦;

想到她委屈地在紫藤花架前嚎啕大哭,哭过之后,在宴席上却还是吃得开怀;

想到她淡定地捐出了十万两黄金……

四年了,他心里的小姑娘长大了。

待有一天,浪花浮蕊俱尽后,他希望陪在他身边的人是她。

第三十章 十里白妆

贤妃看了看端王,道:“人家送上门的虽是好东西,可你若并不想要,便是个麻烦……”

“你在外头吃了几年的苦,如今好不容易才调回来,我只盼着你身边有个可心的人,为你打理后宅、生儿育女,把你的衣食起居安排得妥帖……”

端王也伸手拨了一下琴弦,琴音铿锵,他开口道:“人家既然把好东西送上了门,岂有不收之理?”

“何况,不过一具琴罢了……”

好东西人人都想要,容二小姐的声名有多盛,就有多少人想得到她。

如今,英王、六皇子、马世子俱已下了场。

除了已在场内的的人,明里暗里必然还有许多观望的人。

别的人倒都罢了,可皇帝如今春秋正盛,焉知皇帝是个什么想法?

贵妃是知道皇帝想法的。

贵妃坐不住、想引他下场,恰证明皇帝对那位容二小姐并非全然无感……

容二小姐长相漂亮,气质孤高,又有才情,轻易便引得许多男子心动。

那些男子,不包括他。

他唯独属意他心里的小姑娘。

他在意的,是容貌、才情之外,容二小姐的谋算、手腕、目的……

容二小姐,即是所谓变数。

或用之,或毁之。

他不得不下场。

既然贵妃亲自出了手,他便把贵妃也拉下场……

端王对贤妃道:“这琴的确好,儿子甚是喜欢,不知母妃可愿割爱?”

贤妃看了端王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喜欢便拿去,我这里有什么是舍不得给你的……”

端王点了点头,说起另一桩事:“今年新采选的宫女即将抵京,六弟已十二岁了,两、三年后便要出宫开府,母妃这回不妨先替六弟物色几个机灵妥当的备着。”

替六皇子物色宫女……

贤妃感慨了一句:“岁月催人,小六都十二岁了……”

她又问端王:“新采选的宫女即将抵京?”

端王点头道:“就在这几日了。”

……

武成三年八月二十七,除葬仪外,余事皆吉。

这日,京都城里行了场不同寻常的嫁娶之礼。

冥婚。

泰宁侯府容家的大小姐铺白妆嫁进了定国公府。

北征战败,定国公府的老国公爷与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孙子俱战死在西北,其后与邵家二公子订有婚约的容大小姐捐出十万两黄金、毅然嫁进邵家守节。

这两件事情都是时下满城热议之事,故而冥婚当天,京都的许多百姓早早地便赶去西内城,挤在从定国公府到泰宁侯府的街道两边,等着观礼。

这日午后,一个少女率着两列兵甲从定国公府中走出,那少女身着男装、披麻戴孝,她骑上一匹白马,打头的几个兵甲抬起白轿,一行人朝泰宁侯府走去。

这便是要去迎亲了。

待定国公府来人行至泰宁侯府门前时,侯府门前早已列有一字排开的十八个管事,个个手里都捧着碗酒。

大周民俗,新郎官迎亲时须喝尽岳家备下的拦门酒,勋贵、高官人家讲究排场,常列十八碗,平民百姓往往办得简朴些,但至少也须有三碗。

至于碗的大小、酒的品种、每碗酒倒几分满,便各家自定、情况不一了。

例如今日,因是位年幼的小姐代亡兄迎亲,故而容府门前虽拦了十八人,可每个人捧着的碗里都仅浅倒了层米酒。

邵家小姐在泰宁侯府门前翻身下马,逐一接过侯府管事们递上的酒碗,饮尽后把碗摔碎在地,然后撩袍单膝跪在侯府门前,朗声道:“定国公府邵家二房公子邵西泽,前来求娶贵府容大小姐,小婿恭请侯爷、夫人开门。”

她说完这句话后,所率的兵甲们也都齐齐单膝跪倒在地,朗声道:“恭请侯爷、夫人开门。”

侯府门内响起女子的哭声。

这便是大周婚仪的第二道民俗,哭嫁。

若是正常的婚事,新嫁娘在门内哭着拜别父母双亲时,新嫁娘的兄弟们往往会从侧门出来,通过斗文、比武等方式再拦一回新郎官,新郎官则要边与舅兄、连襟们周旋,边寻机给门内扔红包,央着门内的小厮帮忙开门,增添婚仪喜乐。

但今日乃是冥婚,悲色重于喜色,故而便没有这环节。

门内的新嫁娘哭了许久,侯府的大门才终于缓缓打开,侯府门外围观的人早已挤了里三层、外三层,众人纷纷探头看去,只见:

门内众人皆穿白衣,站在正当中、盖着白盖头的显然是新嫁娘,侯夫人泪水涟涟、依依不舍地放开新嫁娘的手,新嫁娘端端正正地跪在双亲面前,哭道:“儿今去家,祈愿父母双亲身康体健,家和门兴。”

说完,恭恭敬敬地给他们磕了三个头。

容衡眼眶微湿,道:“儿既去家,当事夫家尊长如事双亲,坚贞守节……”

他挥了挥手,哽咽道:“去吧……”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搀起新嫁娘,扶着她坐进了白轿。

一位嬷嬷走到白轿边站定。

其后,四位公子、小姐率着两个丫鬟、以及一队挑着白箱子的小厮走出侯府大门,跟在白轿后站定。

这便是大周婚俗之送嫁。

今日给容大小姐送嫁的两位小公子俱都生得俊朗,身量较矮的一位送嫁小姐脸庞圆润、眼眸清澈,瞧着可喜可爱。

但他们三人都不及另一位身量较高的送嫁小姐风华动人。

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女穿着羽纱衣裙,仅用根白绸系着圆髻,微风吹过,羽衣翩跹、白绸翻飞,五官精致、神情冷清的少女仿佛不是这红尘俗世中的人,而是令人心驰神往的仙女。

许多围观之人看向容滢的眼神难掩痴迷热烈……

容钰心静如水。

她活了两辈子,才终于能做到泰然自若地站在容滢身边。

人各有命,这一回,她不会再羡慕任何人,唯愿安稳度日,护住自己在意的人,弥补曾经的亏欠与遗憾。

若未能想通这些,那她便是白死了一回。

送嫁的人皆站定后,邵家小姐郑重地拜别了容侯爷与侯夫人,然后翻身上马,挥手示意众人随她返程。

容钰看了看那位小姐,跟在白轿后朝定国公府走去。

她以为今日代亡兄前来迎亲的会是邵北城,没想到是她。

邵家四小姐,邵南烟。

定国公府长房次女,嫡系孙辈唯一的小姐。

邵南烟自幼与她的兄长们一同习武,在京都贵女里尤为特别,两次北征战败后,她的父兄悉数战死,而她则终身未嫁,以女子之身,庇护寡嫂幼侄,撑起邵家门庭。

容钰又看了看邵南烟的背影,白马上的少女英姿焕发,此时的她全然不知她在走向什么样的命运。

容钰又看了看白轿。

大姐姐温柔体贴,这回有她在邵家后宅与邵南烟作伴,邵南烟定会比上辈子过得好一些。

众人行至定国公府门前停下,容钰抬头看去,已有许多人等在国公府门前。

站在人群中间的是位精神奕奕的白发老太君,正是老国公夫人,邵老太太身边站着三位中年妇人和一个抱着婴孩的年轻少妇,想来便是邵家三房的夫人们和长房的少夫人。

邵北城亦与她们站在一处。

英王夫妇与皇长孙、端王、宸王夫妇和六皇子、昭怀公主俱都来了,观礼的还有宗亲、英国公府等勋贵、以及阁老们等文臣。

邵南烟翻身下马,走到白轿前抬腿轻轻踢了踢轿门。

轿内的新嫁娘亦轻轻回踢。

婚仪上踢轿门的力度寓意着日后新夫妇相处时谁占上风,但今日这场婚事里真正的新郎官已过世,这寓意压根儿无法实现,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邵南烟轻踢轿门,众人都不觉有异,谁也没有注意到邵家二房夫人、邵西泽的母亲关氏脸上露出的不豫。

第三十一章 衣冠冢

踢过轿门,丫鬟们把新嫁娘扶出白轿,邵老太太走到轿前,亲自牵起容华的手朝门内走去。

其余众人亦跟着走进门内。

容钰抬头看向定国公府大门上悬着的金字匾额。

太祖皇帝御笔亲书。

这是她第一次来邵家。

上辈子,她成为宁王妃时,邵家已然仅有满门的寡妇与一个年幼的独苗,她们锁门闭户、不作宴请。

即便有私宴,邵家也不会请她。

她对邵北城英魂不敬,被宣宁郡主视作眼中钉,邵家人定然都不屑于与她来往。

她感激上天让她重活一回,也感激上天让她重活在武成三年。

遗憾还没有发生,大错还没有铸成。

她是容钰,不是宁王妃。

容钰收回视线,与容滢一起抬步走进定国公府。

不同于容府的格局精致、铺陈奢华,定国公府的屋舍、园景俱都简素朴实,透着一股从悠长岁月、厚重传承里沉淀出的大气。

她想,这才是百年簪缨的世家大族当有的气象。

行至正厅,邵家老太太先亲自请几位王爷王妃、皇子公主在东侧落座,然后与邵家的夫人、少夫人们及邵北城在西侧坐下。

最后,二房夫人关氏在西侧主位坐定,东侧主位上则放着二房老爷的灵位。

接下来要进行便是最紧要的一道婚仪,拜堂。

邵南烟抱着邵西泽的灵位走至厅中,丫鬟扶着容华走到邵南烟身边,二人依着引礼人的祝祷,拜了天地、高堂后,弯腰对拜。

如此,礼便成了。

年仅十四的侯府小姐,嫁给了一个灵位。

厅内许多女眷都红了眼眶。

丫鬟扶起容华,正欲引她去往婚房,一位礼部小吏开口道:“二少夫人且慢……”

说了这句话后,小吏恭敬地走到邵老太太身前,磕头道:“老太君,陛下有恩赏给贵府的二少夫人!”

邵老太太看了看容华,对那小吏道:“大人稍候,待我家新妇去后堂揭了盖头再出来领赏谢恩。”

那小吏自是恭敬地应了。

引礼人便带着邵南烟、容华快步走进后堂,片刻后,都齐齐回到前厅。

众人这才看清新嫁娘的模样。

她今日未施粉黛,却天生朱唇黛眉,明丽动人,不过穿着身棉布孝服、发髻上亦仅簪了根银发簪,周身气度仍自雍容。

众人不禁暗暗惊叹。

这两年,京都高门人人都知道泰宁侯府有位惊才绝艳的二小姐,却直到这时才知道,容家大小姐亦是位世所罕见的皎皎佳人。

容钰看到众人见了容华后的惊艳,心里颇为舒坦。

大姐姐这样的妙人就应该光耀地活着,而不是如上辈子那般,明珠蒙尘,凄然躺在榻上了却残生。

容华重回前厅后,邵老太太便率着邵家众人下跪接赏。

宣谕旨如圣上亲临,厅内其余众人亦纷纷下跪。

端王从小吏手里接过谕旨,宣道:

“定国公府节妇邵容氏,振威校尉邵西泽之妻,忠武将军邵庭柏之媳、辅国大将军邵毅之孙媳,泰宁侯容衡之女。其幼承庭训、仁孝知理……高义捐金,世人贤之,守节明志,上谕嘉之。”

“又,容氏次女,心悯孤贫,容氏三女,幼晓大义,上亦嘉之。”

“特恩赏邵容氏银宝一锭,恩赏容氏次女、容氏三女银角各一枚。”

容钰有些意外。

竟连她也得了恩赏……

她与容华、容滢一起恭恭敬敬地对着端王叩头谢恩后,端王从身边的小吏手里接过银宝、银角,逐一递给三人。

太祖皇帝开了嘉奖臣属时一并赏银的先河,其后渐成规制,如今恩赏的银宝、银角俱是特制,铭有“天恩浩荡”字样。

这种好东西,容钰上辈子自然是没份儿的……

她恭敬地双手接过端王递给她的木锦盒,不经意间,视线对上了端王的眼睛。

端王的眼睛明亮深幽,仿佛能看进她的心底。

容钰心里一紧,忙垂下眼眸。

她觉得端王似乎又看了看她,才转身离开。

随后,容华与她的陪嫁嬷嬷、丫鬟们俱被带往后院新房,邵老太太则带着容家前来送嫁的人、以及观礼的众人去往灵堂拜谒。

白幡高挂,灵堂里摆着七具黑漆棺木。

众人皆沉肃地依次走过灵堂,烧纸钱、致哀思。

大周葬仪,停灵不封棺,容钰跟在容滢身后走过一具具棺木,她看到棺木里将军们带伤的尸身,下意识地想起了早已铭在她心底的一幕:

少年将军躺在庄重的金丝楠木棺里,身上插满了箭镞……

她抬头看向站在灵堂边的黑衣少年,满心都是无力与悲凉。

重活一世、占得先机,有些事情她可以试着去改变,有些事情却实在无能回天。

辽国、战争、燕云城对她来说遥远而陌生,即便她重活一百回,恐怕也救不了邵北城……

若有以命易命之法,她甚至甘愿用自己的命换他活着……

容钰匆匆看了眼邵北城便收回视线,容滢的背影映入眼帘。

这一回,她反复警醒自己不争不羡,可此时,她发自内心地羡慕容滢。

如果她有容滢那样聪明的头脑,有容滢那样厉害的本事,或许便能护住邵北城的性命……

这种痴妄的念头,还是少想为好……

容钰收回思绪,朝最后一具棺木看去。

邵西泽的棺木。

幼时她跟着容华外出游玩时曾见过邵西泽,可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记不清邵西泽的模样。

她想看一眼邵西泽的模样,可最后一具棺木里并没有人,仅放着套银色盔甲。

竟是衣冠冢……

大战中,想来邵家的将军们都是辽人重点围攻的对象,他们的尸身或是被人抢回,或是战后有人冒险重回战场寻回。

刀枪无眼,他们的尸身难得齐整,前面几具棺木里的将军们死状都很惨烈,尤其邵家大房的将军,他的两条小腿俱被砍断,却只找回了一条。

可邵西泽的残身竟也未能寻回……

重回战场寻尸首的往往是邵家的忠属家仆,想来那些人必是尽心竭力寻了的,或许邵西泽的死状过于惨烈,面目血肉模糊,才未能被寻回。

容钰没有多想,诚心烧了几叠纸钱,又向邵北城行了礼,便朝邵府后院走去。

邵府后院已摆了寒食席,众人静默地用过饭,容晔率着送嫁的人向邵老太太行礼道别,便带着他们离开。

容钰仔细地看了看邵府的后院。

国公府比容府要大上许多,她连容华这会儿在哪个方位也不知道。

洞房花烛夜是许多女子一生中最幸福甜蜜的回忆,容华的夫君死了,她希望她今晚能陪着容华,却不敢妄为。

从今日起,容华先是邵家妇,再是容家女,她若言行不当,最后只会让容华难做。

容钰心情沉重地登上马车,与容滢同车回府。

回府途中,容滢罕见地主动与她说起了话:“三妹妹,国公府果然与侯府不同。”

国公府与侯府……

容钰随意答道:“有社稷之功方可封公爵,这超一品的国公府,开国之初也仅有五家,如今更是仅剩了两家,他们与天家亲近,又有丹书铁券,与侯府自然大不一样。”

容滢看了看容钰,没有再说什么。

容钰只当容滢是随意与她闲聊。

人人都知道国公府的门第高,但即便是国公府,容滢也是不在意的。

容滢,她将来会嫁给这世间最尊荣的那个人,母仪天下。

第三十二章 赏赐

马车刚在容府门前停下,丁管事立刻精神振奋地迎上,他边引着容晔几人朝后院走去,边说:“礼部的大人亲自把二小姐和三小姐的嘉文送来了府里,端王殿下还加了恩赏,侯爷与夫人都很是欢喜,这会儿正在花厅等着您几位呢……”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到花厅前,丁管事恭敬地向容衡、小沈氏行礼后道:“侯爷、夫人,世子爷、大公子和小姐们都回来了!”

容衡点了点头,吩咐丁管事道:“把嘉文和端王殿下的恩赏都取过来。”

丁管事笑着应了。

兄妹几人走进厅内,给容衡和小沈氏行礼后依次就座。

小沈氏频频看向容钰,面上虽故作镇定,眼中却难掩激动。

容钰笑着对她眨了眨眼睛。

素来被人轻看的草包女儿突然间长进,得了天家恩赏,身为母亲的小沈氏自是心怀舒畅。

容衡见了容钰的小动作,亦没有如往日般训斥她,只是看了看她,然后问起容晔邵家今日的情形。

父子二人才说了几句,丁管事已指挥着一众丫鬟把嘉文、恩赏端进了花厅。

容衡便止住了与容晔的对话,对众人道:“想来你们都已得知,华娘、滢儿和钰姐儿今日俱得了圣上嘉许,一门三女同得殊荣,这可是头一回!”

说到这里,他自得地抚了抚须,然后正色警醒儿女们道:“得了嘉许的,自当铭记圣恩、不得骄傲自满,一时未得嘉许的,也要宠辱不惊、奋发进取……”

公子、小姐们都站起身、弯腰回道:“孩儿谨记爹爹教诲。”

容衡点了点头,便接过丫鬟们端着的嘉文、恩赏,分发给儿女们。

嘉文分别是容滢、容钰的。

至于恩赏,容滢和容钰在定国公府便已领了皇帝恩赏的银角,送到容府的乃是端王加的赏。

皇帝恩赏银宝、银角后,若有意加赏,便往往由宗室传谕,以传谕人的名义加赏。

也有传谕之人有意结交获赏的人家,自行稍微加赏的。

如今端王在礼部任职,他代宣圣谕后,不论是出于皇帝的授意或自行决定加赏,明面上都合情合理。

至于这回端王给容府加的赏……

容钰推测,这回加赏应该是端王自己的意思……

上辈子,并没有容华捐金守节一事,仅有容滢一人因发起募捐而得了皇帝嘉奖。

当时亦是端王宣的谕,除银角外,他还赏了一具琴给容滢。

容钰起初仅知道那琴名唤“幽独”,是具极好的琴,琴的名字寓意着男子对女子的情意。

端王赐琴后,众人才知晓他对容滢的心意。

后来容钰做了宁王妃,又逐渐知道了些赐琴一事背后的隐情。

那具“幽独”,原本是贵妃娘娘请名工巧匠所制,然后,贵妃娘娘把“幽独”赠给了琴技高超的贤妃娘娘,最后,端王把这琴赐给了容滢表明心意。

知道这些隐情后,容钰更深刻地理解了端王对容滢的情意。

武成三年,端王刚结束外任、得诏回京不久,他此时根基尚浅,所任职的礼部亦远不及英王任职的户部显要。

加上北征战败、皇帝受伤、太子患疾……

他此时向容滢表明心意,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一个深沉内敛的人高调陈情,一个韬光养晦的人率性而为……

想来,便是所谓情深。

或许,容滢最后会选择端王,也有这个考量。

世间女子,即便完美无暇如容滢,心底大概也盼着能嫁一个情意真切的如意郎君……

容钰收回思绪,此时容衡已把端王所赏的三方砚台、一本《女训》分给了三位公子和容莲。

丫鬟递上一个红木雕花首饰盒,容衡打开木盒看了看,唤容钰道:“钰姐儿,你过来。”

容钰走到容衡身边。

容衡把木盒递给她,笑道:“端王殿下赏了一个金葫芦坠子给你。”

金葫芦坠子……

容钰接过木盒看了看,那金葫芦中等大小,造型圆润可喜。

此时她在众人眼里是个八岁的孩子,给小孩子赏个金葫芦倒也合适……

她满面欢喜地道:“多谢爹爹。”

容衡点了点头,对容滢道:“滢儿,端王殿下给你的恩赏已送到了你屋里……”

容钰心里了然。

人人都知道“幽独”是个什么意思,事关容滢的终身大事,容衡便没有当众出示那具琴。

只是,端王赐“幽独”给容滢,是公然命礼部官员所为,想来众人很快便都会知道此事……

容衡又交待了几句,便吩咐众人各自回屋。

容钰笑着给容衡、小沈氏行了礼,退出花厅后正欲回屋,却被容莲拉到了池塘边说悄悄话。

容莲先是恭贺她得了嘉奖,然后转了转眼珠子,低声道:“三姐姐,你可好奇端王殿下赏了什么给二姐姐?”

容钰没有说话。

容莲看了看容钰,继续道:“自然,殿下赏给你的金葫芦也甚好,可他赏给二姐姐的是一具琴!听说那琴是宫里出来的,不仅价值不菲,听起来比金葫芦也要雅致一些……”

这挑事精……

容钰不耐烦再听下去,她打断了容莲的话,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生来愚钝,比起名琴,金子倒更适合我。”

“至于你,与其闲得搬弄是非,还不如认真地读一读端王殿下赏你的《女训》。”

容莲脸色微变,嘟囔道:“三姐姐,妹妹也是一片好意,特意告诉你二姐姐得了什么恩赏,却无端被你奚落!”

无端奚落……

容钰冷然看向容莲,道:“容莲,接下来的话,我只会对你说一次,你听仔细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婚书之事是你第一次招惹我,今日妄议恩赏是第二次……”

容钰眼中寒芒渐盛:“若再有第三次,我便不会再忍你了!”

“我自是不及你心思玲珑,但,你不要忘了你的终生大事捏在谁的手里。”

终生大事……

容莲脸色大变,她惊惧地看着容钰,道:“容钰,你,你要做什么?!”

容钰浅浅一笑,道:“四妹妹,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你要记住不能做什么!”

“不要再惹我,否则……”

“死了原配夫人的老鳏夫,满院子妾室通房的浪荡子,穷得叮当响的破落户……”

“四妹妹,你说,母亲把你许给哪家合适呢?”

容莲脸色煞白,身子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她惶惶然抓紧了容钰的手,恳求道:“三姐姐,我再也不敢造次了,您千万不要……”

容钰抽回了手,认真地看着容莲的眼睛:“四妹妹,那你便要把我今日说的话记牢了!”

容莲忙不迭地点头。

容钰不再看她,转身走回东侧院。

她这番话,自然是吓唬容莲的……

嫁人对女子来说好比二次投胎,她自己吃过一回遇人不淑的苦头,实在做不出把别人往火坑里推的阴损事。

但,她也不会善良大度地去帮一个两辈子都在孜孜不倦地算计她的小毒妇。

容莲,就自求多福吧……

回东侧院的路上,宝瓶见容钰沉着脸,以为她是听了容莲挑拨的话后心里不快,便宽慰她道:“小姐,金子虽不及名琴雅致,却要实在许多,在奴才看来,端王爷赏您金子,一来是嘉奖您捐金的义举,二来也暗合了您名字里的带的金,您莫要沮丧,这是件极好的恩赏。”

金葫芦不过是件寻常的吉祥物件,想来端王是随意定下的,宝瓶却说出了这么多门道。

容钰笑着看向宝瓶,摇了摇头。

宝镜看了看容钰,试探着开口道:“金子确然俗气了些……”

“若说是暗合小姐的名字,小姐名字里还带着玉呢,端王爷为什么不给小姐赏块玉呢?”

愈说愈过……

容钰停住脚步,斥责宝镜道:“既得了恩赏,就该诚心谢恩,哪里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宝镜脸色大变,惊惧地跪倒在地,道:“小姐,奴才知道错了。”

容钰朝宝镜看去,昏暗的提灯火光里,她眼露不忿、双拳紧握……

知道错了才怪……

大姐姐出嫁一事已告一段落,接下来,她便该清理清理自己身边的人了……

容钰看了看宝镜,没有说什么,继续走回东侧院。

一路上,主仆都再无话。

容钰想着宝镜说的那句:

“小姐名字里还带着玉呢,端王爷为什么不给小姐赏块玉?”

亦曾有人赠她以玉……

第三十三章 做戏

因名字里嵌着个玉字,故而打落地起,长辈们便给容钰赠过许多各式玉器。

小碗、耳铛、坠子、发簪、手镯、环佩等等,不一而足。

因今日端王赏了她一个金葫芦,故而她这会儿想起的,是个玉葫芦。

那和田玉葫芦材质润泽,雕工也很不错。

上辈子,她出嫁前整理嫁妆时才注意到那玉葫芦,帐册上却没有登记那玉葫芦的来路,问遍身边的人,众人也都想不起,唯有吴嬷嬷囫囵说了句似乎是她小时候哪回出门玩带回来的。

至于她自己,幼时是个顶迷糊的人,更是毫无印象。

她出嫁后的日子过得糟心,那玉葫芦便被抛诸脑后。

这回,她得了个金葫芦,不知是否已得了那玉葫芦……

……

皇城禁宫。

长春宫内,皇帝坐在木制轮椅上,贤妃亲自泡了杯茶端给皇帝。

细瓷茶杯里沁出茉莉清香,皇帝接过看了看,澄碧的茶水里浮着朵朵白蕊,赏心悦目,他对贤妃道:“制花茶讲究留香去花,如此看来,把花留着倒也不错。”

贤妃笑道:“能得陛下一句认可,也不枉臣妾的父亲费心费力制出这茶。”

张太傅制的茶……

皇帝特意问了句:“这茶是恩师亲制?”

贤妃蹲在皇帝身边,边给他捏腿,边道:“正是,他老人家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些年学会了许多手艺,农桑之事样样熟稔,近来又迷上了制茶,明前亲自登山采摘云雾茶芽,配以茉莉花苞,窨制出这花茶,父亲还给它取了个雅名,道是碧潭飘雪,陛下您看看可有这么个意思?”

碧潭飘雪……

皇帝认真地端详着茶水,过了一会儿才道:“白花浮于碧茶,确是碧潭飘雪,妙极、妙极……”

又嘱咐贤妃道:“山路险阻,恩师年岁已高,你去封信劝他,派几个小厮登山采茶摘花便是,莫再亲身躬行。”

贤妃回道:“臣妾遵命,不过父亲心里牵挂陛下,每每得了点风物特产总想着送些进宫,如此便须得万分谨慎,他怎敢假借旁人之手?”

皇帝便道:“恩师有心了……”

他又问了几句张太傅,转而问起另一桩事:“朕听闻,乾璟今日把贵妃赠你的琴赐给了泰宁侯容家的二小姐?”

贤妃点了点头,笑道:“是有这么一桩事情,陛下,这不是您的意思吗?”

皇帝心里微诧,他事先对此事毫不知情,怎会是他的意思?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问贤妃道:“你把来龙去脉仔细说一说。”

贤妃想了想,回道:“前几日贵妃娘娘来了臣妾宫里,说她琴技不佳,要把幽独赠给臣妾。”

“那年贵妃娘娘制幽独时,寻了多少好材料、费了匠人多少心思,幽独这名字也是有寓意的……”

“臣妾自是不敢收,万般推辞。”

“然后,贵妃娘娘便摒退了左右,对臣妾说,陛下牵挂乾璟续弦一事,瞧着泰宁侯府容二小姐不错……”

“贵妃娘娘还说,容二小姐擅于弹琴,若乾璟把幽独琴赠给容二小姐,既能表面心意,又可让众人知晓陛下的意思,毕竟,若无陛下许可,乾璟怎敢擅自把贵妃的东西拿去赏人?”

“陛下与贵妃娘娘自然都是好意,可当时臣妾心里,其实有些不情愿……”

“容二小姐其人,臣妾曾听太后娘娘与嘉妃姐姐提过几回,是位极出类拔萃的小姐,英王、靖海侯府马世子,似乎都有意与她交好……”

“乾轩与容二小姐的两位兄长是同窗,故而他也识得容二小姐,每每谈及,赞不绝口……”

“有道是,一家好女百家求……”

“臣妾私心里并不愿乾璟再卷入是非,唯愿他娶个品行端方的小家碧玉,为他生个一儿半女……”

“可贵妃娘娘已说了,容二小姐是陛下亲自为乾璟相中的,臣妾自是不敢有违圣命,便收了幽独琴,又召乾璟进宫,把此事说给他听。”

“谁曾想,乾璟心里竟心悦容二小姐已久,只不过他生性内敛,从不曾宣之于口……”

贤妃感激地看向皇帝:“陛下,臣妾惭愧,臣妾未能体谅乾璟的心意,幸有陛下明察秋毫,臣妾万分感激您对乾璟的爱护之心,也惶恐让您被这些琐事烦扰。”

皇帝想着贤妃说的这番话,心里五味杂陈……

容二小姐……

泰宁侯容家的二小姐近两年声名鹊起,皇子们和马世子都动了心思,他亦略有耳闻。

容二小姐发起战后募捐,引得贵妃特意去探他的口风。

眼下,又多了乾璟赐琴一事……

自然,让乾璟赐“幽独”给容二小姐并非他的意思。

要么,就是贵妃假传圣谕;

要么,就是贤妃栽赃嫁祸……

皇帝脸色渐沉。

贤妃察觉到不对劲,忙恭敬地跪在皇帝身前,惶恐地问道:“陛下,可是臣妾哪句话说得不妥?”

皇帝看着贤妃,缓缓道:“乾璟赐琴,并非朕的意思。”

贤妃大惊失色,嗓音微颤:“陛下,不是您的意思?!”

皇帝没有说话。

便是默许了……

贤妃脸色灰白地跌坐在地,喃喃道:“怎会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不是陛下您的意思,那便是……”

说到这里,她倏然住口,跪倒请罪道:“陛下,定是臣妾愚钝,误解了贵妃娘娘说的话,都是臣妾的错……”

皇帝看着贤妃,心里的怒气渐消。

即便是贤妃误解了贵妃说的话,也不该全是她一人的错……

何况,贤妃素来稳重,恐怕不是她误解了贵妃说的话,而是贵妃说了不恰当的话。

恩师的掌上明珠,容貌清丽,才情过人,因为仰慕他而大着胆子自请进宫,从不生事、亦不邀宠。

他忽视她良多,她却毫无怨怼之心,对太后、皇后恭顺,待六宫嫔妃和善,尽心教养皇子。

每回他来长春宫,都把他伺候得周到细致。

贤妃看了看皇帝的神色,落泪道:“陛下,臣妾与乾璟惹出祸事,牵连了贵妃,无论陛下如何惩处我们母子,都是我们罪有应得……”

“臣妾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提要求了……

皇帝心里生出戒备,对贤妃道:“你说。”

贤妃鼓起勇气道:“陛下,还请您看在乾璟年近二十仍无妻无子的份上,暂且容他留在京都,待他续了弦……”

仅仅是祈求留在京都……

皇帝心里的戒备悉数散尽,生出几分愧疚。

恩师教他治国之道,还辅佐先帝排除万难力行新政,让他继承了一个民富国强、政治清明的大周。

贤妃对他一片赤忱,真心伴他二十余年。

而他,回报给他们的是什么……

皇帝伸手轻扶贤妃起身,道:“璇娘,这么多年,朕从不曾疑你,也看重乾璟。”

“四年前,乾璟成婚开府后,朕让他在兵部任职,你便该知晓你们母子在朕心里的位置……”

“这回的事情……乾璟未婚,容二小姐亦未嫁,乾璟对他有意,赐了她一具琴,虽那琴有些不妥当,但也并不打紧。”

贤妃泪眼涟涟地谢了许久恩,又自责了许久,皇帝宽慰她几句后,移驾去往关雎宫。

……

关雎宫内。

皇帝淡淡地看着贵妃,道:“月娘,乾璟今日赐了具幽独琴出去……”

“幽独,多好的名字,你为何要把它赠人呢?”

贵妃听了皇帝此问,立刻忿忿不平地道:“陛下,便是您今日不问起此事,臣妾也要主动向您申冤!”

她满脸委屈:“前几日,臣妾收拾旧物时见名琴蒙尘,觉得可惜,便好心赠给贤妃姐姐,谁曾想,贤妃姐姐竟那样糊涂,让端王把臣妾赠她的琴拿出去赏人!”

皇帝问贵妃道:“宫里的好东西数不胜数,乾璟为什么偏要冒险拿你的琴去赏人?”

贵妃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追逐那容二小姐的人过多,端王便想扯着臣妾虎皮做大旗,让外头的人以为,他追逐容二小姐是得了臣妾授意的……”

“再者,陛下素来宠爱臣妾,端王打出臣妾的名头后,说不定会有人猜测,陛下是否也是这个意思……”

贵妃这句话里暗含的意思是,世人以为,贵妃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

世人会这样以为,也是他自己宠出来的……

就像这回,假传圣谕是多大的罪过,他也没有半分责罚她的念头。

皇帝静默了一会儿,对贵妃道:“月娘,你可还记得你从前在中宫做小宫女的时候,冒尖后被有些狗奴才欺负,那个时候,贤妃曾帮过你……”

“今日赐琴一事,贤妃也未曾说你的不是,只说都是她的过错。”

“制成幽独的那年,你练了许久《凤求凰》,特意弹给朕听……”

“那日你送五色甜汤来养心殿,朕与你谈及容二小姐,次日,你便把幽独赠给了贤妃……”

“贤妃素来谨小慎微,若非你明示,她怎会贸然让端王把幽独拿去赏人?”

皇帝眼里露出疲态:“月娘,朕待你,是世间女子都不及的情分……”

“便是你一时任性……说到底也不过是为着个旁的女子,朕不会怪你。”

“朕只愿,你与朕坦诚相待。”

坦诚相待……

贵妃对上皇帝的眼眸,心里一沉。

第三十四章 心思难辨

贵妃看向皇帝,读出他眼中的失望、落寞、疲倦……

这回,是她大意了……

她想引端王去追逐容二小姐,端王却赐出幽独,把她也牵扯进去……

面上最与人无争的一对母子,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如此一来,端王如愿娶回容二小姐后,这笔夺了皇帝美人的债却要算在她的头上……

皇帝此时觉得,她心生妒意、撺掇端王赐琴。

那并非事实……

可皇帝心里若有了定论,不是事实也是事实。

贤妃做了二十余年的戏,得到了比恩宠更宝贵的东西:信任!

六宫嫔妃众多,皇帝偏选了贤妃教养六皇子;

端王初次入朝,去的便是至关紧要的兵部;

后来端王因故外放,却仍兼管着建皇陵……

一桩桩、一件件,都彰显着皇帝对贤妃和端王的信任。

更不必说,张太傅挂冠归隐,皇帝便把对张太傅的感激、挂念转化成对贤妃、端王的关切。

所以这回赐琴一事,明明是贤妃母子设计了她,皇帝心里却认定是她在生事。

莫说皇帝被那二人蒙蔽了,便是她自己,虽估摸着贤妃母子别有居心,却也没有料到他们有那样狠的心思和手腕,第一回过招就把她拉下场……

也怪她意气用事,把幽独赠给贤妃,成了现成的把柄……

皇帝说,“坦诚相待……”

这话的意思是,即便这回是她生的事,只要她据实以告,皇帝便不会再追究。

皇帝愿意宽宥她,是念在他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可情分这种东西,用一回便少一回……

贤妃母子给她挖了个大坑,她不得不跳,却要拽着他们一起跳……

贵妃打定主意,跪伏在皇帝腿边,啜泣道:“陛下,是臣妾糊涂,臣妾听了那些年轻出众的小姐们的传闻,想到自己青春已逝,心绪低落,一时冲动把幽独赠给了贤妃姐姐……”

“那日赠琴后,臣妾又与贤妃姐姐聊了几句端王续弦一事。”

贵妃握住皇帝的手,仰面含泪看着他:“臣妾所言句句属实,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

“陛下,您知道臣妾的,虽有些小性子,却绝没有使阴谋诡计的坏心肠,更不会拦着什么人进后宫……”

“若陛下身边果真有了称心如意的新人,臣妾心里虽也酸涩,但只要陛下开怀,臣妾便也开怀,臣妾也坚信,不论有多少新人,陛下都不会忘了臣妾……”

“贤妃姐姐素来和善稳重,这回却……想来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心意。”

“端王倾慕容二小姐,容二小姐的追逐者众多,贤妃姐姐为了成全端王,便冒险行事……”

贵妃匍匐跪倒在地:“陛下,臣妾也有儿女,能体谅贤妃姐姐身为母亲的心意,也始终感激她当年对臣妾的维护,这回说到底都是臣妾虑事不周、行事冒失惹出来的,陛下要罚,便罚臣妾一人吧!”

皇帝久久没有说话。

贵妃所言,也不无道理。

一边是恩师的爱女,别无所求、谨小慎微地伴了他二十余年;

一边是他倾心相许的人,在人前,他不能袒露心思、不能言明喜好、不能放下威仪,唯独在贵妃这里,他可以松懈片刻,做回普通人……

贤妃为了乾璟冒险行事,有可能;

贵妃心生妒意假传圣谕,也有可能。

他难以判断孰真孰伪。

皇帝看向匍匐在地的贵妃。

明亮的宫灯里,贵妃发髻上簪着的华美珠玉折射出斑斓的宝光。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伶俐小宫女……

那个时候,他绝不会怀疑她,她也不会把幽独赠给别人……

他与她许下白头之约、约定互不相疑的时候,确是真心实意,可一辈子太长了,他们都变了。

皇帝声音苍凉:“月娘,此事就此揭过,你起来吧。”

贵妃谢恩后站起身,询道:“陛下,夜已深了……”

皇帝转动轮椅,背对着贵妃道:“你歇息吧,朕去钟粹宫看看怡妃。”

怡妃段氏,户部尚书段保德之女,她三年前入后宫,在一众年轻嫔妃里最得圣心。

贵妃走到关雎宫的殿门边,看着内官们簇拥着皇帝远去。

收复燕云城是皇帝此生夙愿,尽管这回北征受挫,但朝野人人都看得分明,不出几年,皇帝定会再次挥师北上。

战火一响,千金万两。

粮草、军饷、武器战甲……

样样都要钱。

天下是皇帝的,也是文武百官、天下万民的。

皇帝筹军资,也要劝动阁老们松口,还要户部尚书尽心当差。

所以,皇帝不能忽视这位怡妃娘娘。

皇帝走远后,贵妃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落了泪。

道理她都明白……

她也决心斩断情丝,筹谋夺储……

却还是难免伤心。

相伴十余年,这是皇帝与她第一次分别数月,她思念他,也担心他受的伤。

端王赐琴一事,如果皇帝相信了她;

如果皇帝今晚留在了关雎宫……

那么,春帐低语、耳鬓厮磨,那温情或许会令她回心转意。

但,没有如果。

皇帝去了钟粹宫。

即便皇帝是有目的亲近怡妃的,可他宠幸她的时候,面对一个年纪轻轻、天真娇丽的少女……

他心里,必然也是欢喜的……

贵妃抹去泪水,转身走进寝殿。

……

这晚,容钰心里牵挂着容华的洞房花烛夜,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她觉得自己将将入睡不久,便被吴嬷嬷摇醒了。

容钰揉着眼睛,不解地问道:“嬷嬷,今日为何起得这样早?”

吴嬷嬷一边伺候着她穿衣裙,一边紧张地答道:“小姐,这桩要紧的事您怎么忘了呢?!侯爷前日便交待了,卫夫子从今日起复课……”

卫夫子!

容钰一听到这个名字,心肝一颤,神思立刻变得清明。

她代容华捐金后被罚跪祠堂的那日,穆临渊把婚书退还给容衡,其后便离开了京都。

她虽介意穆临渊心里有容滢,却也感激他上辈子曾救过容华的性命,本有心弥补他一二。

可她被关着的时候,他便离了京,这辈子他们或许再也不会相见了……

至于卫夫子复课……

她们姐妹三人自婚书一事后已停了十余日的课,如今婚书一事已平息,京都城里也太平了些,前天父亲便提起了待容华出嫁后、她们姐妹三人复课一事。

卫夫子是个清高、严苛的女夫子,她出身文官之家,父辈受过党争官司牵连,也影响了她的婚事,故而她一生不曾嫁人、全心钻研学问,如今是京都城赫赫有名的女夫子之一。

以卫夫子的为人,她心底万般瞧不上与商贾结亲的容家,若不是赏识容滢,她绝不会屈身来容府授课。

如此说来,容钰和容莲俱都是沾了容滢的光,才有幸能跟着卫夫子进学。

只是这“沾光”,容钰实在有些吃不消。

她年幼时在这世上顶厌恶的人,便是那卫夫子。

自然,卫夫子看她也极不顺眼。

只可叹,重活一世,她又要被这卫夫子折腾一回……

算算时间,端王将在佑宁三年春向容滢提亲,其后容滢开始备嫁,卫夫子的授课便也随之结束。

也即,她还要跟着那卫夫子进一年多的学……

当真苦闷……

梳洗完毕,草草用过早膳后,容钰满眼痛苦地看了看吴嬷嬷,吩咐她把端王赏的金葫芦仔细收进库里,又嘱咐她寻一寻库里是否有个玉葫芦。

吴嬷嬷应了是,容钰又吩咐宝瓶走一趟定国公府、探问几句容华的消息,然后便点了宝壶跟着她去进学。

这时,宝镜看了看她,开口道:“小姐,从前都是奴才陪着您去进学的……可是奴才哪里做得不好,让您不满了?”

吴嬷嬷斥责宝镜道:“你这没大没小的奴才,小姐如何使唤你们自是随小姐的心意,你这是喊的哪门子屈?”

又笑着对容钰道:“小姐,您快去给夫人请安了便进学吧,若迟到了,那卫夫子少不得又要训斥您。”

容钰看向宝镜。

宝镜的爹娘都在容府做事,与爹娘在京郊庄子上的宝珠、自幼被家人卖身为奴的宝壶、与家人走散的宝瓶相比,算是个有人疼爱的。

也因此,她是这四个大丫鬟里心思最活络的,容钰幼时是个一心贪玩的糊涂孩子,宝镜便投其所好,把各式吃的、玩的都钻研得精通,每每把容钰伺候得十分顺心。

故而上辈子,在四个大丫鬟里,容钰最喜欢的便是这宝镜。

有意给她派些轻巧活计、赏了她许多银钱首饰……

那般以诚相待,宝镜却不满足,宁王许诺让宝镜做妾,宝镜便出卖了她这个小姐……

容钰看了看宝镜,问道:“你想陪着我去进学?”

第三十五章 卫夫子

“你想陪着我去进学?”

听了容钰此问,宝镜笑着答道:“小姐,奴才不敢挑拣活计,没有什么想不想的……”

她支支吾吾、神色鬼祟地道:“只是,从前都是奴才陪着您进学,奴才与四小姐的几个大丫鬟熟悉,便于……嗯,便于您与四小姐探讨学业……”

和容莲探讨学业……

听了宝镜这番话,容钰才回想起她幼时进学是个什么情形。

卫夫子主要的授课对象是容滢,故而所授课业具有一定深度。

容钰资质欠佳、也没有下苦功做学问的心思,很快便跟不上课业进度,若上课时被抽中答题,每每一问三不知,继而便少不得被训斥、处罚。

而课后,卫夫子布置的作业她也无从下笔。

所谓“和容莲探讨学业”,指的是她抄写容莲的作业……

如此一来,卫夫子既不喜她资质愚钝,更轻视她不思进取,在外头的诗会、清谈等文人雅集中,大肆宣扬她的种种劣迹。

让她成了京都贵女中赫赫有名的草包小姐。

她年幼时虽觉得委屈,却无从辩解,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

重活一世,她才看明白:

卫夫子本就对她和容莲不上心,让两个七、八岁的普通孩子与天资聪颖、时年十二的容滢学习同样的课程,她们俩必然跟不上课程进度。

容莲看清了那一点,假装勤奋好学,糊弄过关;

唯有她,愚钝又莽直,既学不会,也不会做样子,触怒卫夫子,屡被针对。

如今的容钰想到自己八岁时的处境,心里不禁生出酸涩。

她心疼八岁时委屈而不知所措的自己,也深深不齿卫夫子的所为。

既没有教书育人的诚心,也没有因材施教的本领,枉为人师。

至于宝镜积极地想陪她进学,一方面是图个轻松,另一方面则是,乘机认几个字,学几句诗文。

身为丫鬟却如此孜孜好学,这宝镜,恐怕早就生了异样的心思……

容钰冷然看向宝镜。

有上进心是好的,只是这回,她不想再被宝镜踩着往上爬了。

容钰想了想,对宝镜道:“我素来与你亲近,近几日远着你自是有原因的,你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来向我回话。”

“再者,你昨日妄议端王恩赏一事,便是我,便是爹爹,也不敢那般狂妄,念在你跟我一场,我昨日仅训诫了你几句,可你不仅未能诚心悔过,还生出了怨怼之心……”

“为免你日后惹出更大的祸事,我不得不罚你一回。”

容钰对吴嬷嬷道:“嬷嬷,接下来三日咱们小院里婆子、丫鬟们的衣裳鞋袜都由宝镜一人浣洗,若她当差不尽心、敷衍应付,有一件不干净的,便再加一日,直到件件都干净为止!”

整个东侧院里婆子、丫鬟们的衣裳鞋袜……

吴嬷嬷心里虽觉得这处罚有些重了,却不好当众驳了容钰的话,便应了是。

宝镜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脸色煞白地看向容钰。

容钰不再看她,带着宝壶出了东侧院。

她先去给小沈氏请了安,然后匆匆赶往西正院的书斋。

她一步步走近挂着棕色苇席的书斋,想起许多幼时痛苦的记忆:

言辞犀利刻薄的训斥;

动辄一本书抄三遍;

在众目睽睽之下,头顶着书在后院池塘边罚站……

容钰在书斋门前站定,对自己说:莫怕,你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被她欺侮了……

她挺直脊背,抬步走进书斋。

一个穿着青色布袍、戴青布头巾、身量高瘦的中年妇人端坐在上首的书案后,正是卫夫子。

容滢、容莲依次坐在左侧的书案后。

容钰进屋后,卫夫子先看了看屋角立着的沙漏,然后意有所指地看向她。

意思就是,让她自己开口请这晚到之罪……

她偏不……

晚到又不是迟到……

容钰全当没有看见卫夫子眼神里的涵义,向她行礼后径直朝右侧首位的书案走去。

卫夫子嫌憎地看了看容钰的背影,待她落座后,开口道:“小姐们安好!”

三人便回:“夫子安好。”

卫夫子点了点头,看向容滢道:“二小姐心悯兵甲家中的孤老遗孀,发起募捐,世人交口称赞,连圣上也特颁嘉文,有徒若斯,余心甚慰。”

容滢站起身向卫夫子行礼后道:“是恩师教导有方。”

卫夫子满眼欣赏地看着容滢,问她停课的这几日都读了什么书,寒暄几句后才示意她坐下,对三人道:“贵府有高义坚贞的大小姐与心悯孤贫的二小姐,譬如芝兰在室,三小姐与四小姐当见贤思齐,奋发进取。”

绝口不提容钰也得了嘉奖……

在卫夫子与许多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容钰不过是代容华捐金,其后幸运地一并得了嘉奖。

这种误解,如今的容钰自是毫不介意,她平静地与容莲一起回道:“学生记下了。”

这草包,竟这般沉得住气……

卫夫子意外地看了看容钰,随后从书篓里拿出几节新砍下的翠竹,开口道:“接下来便开始今日的授课。”

“观今日大周之四邻,西有强辽、东有倭患,燕云未复、北征受挫,我辈读书人,皆应心怀天下,弘扬正气……”

“我已教过你们如何做骈文,今日你们便以翠竹与汉人气节为主旨,在一个时辰内各做一篇骈文,我批阅后会当堂讲评,再引申教授小姐们一些与翠竹有关的佳文、典故。”

写骈文……

容滢沉思片刻后,流畅地书写起来。

容莲苦思冥想了一会儿,也开始落笔。

容钰看了看她们,一筹莫展地看向自己眼前摊开的宣纸。

骈文,又名四六文,讲究对仗工整、词藻华丽。

此时的她与幼时的她一样,不会做这种文章……

卫夫子冷厉的目光落在容钰身上。

容钰无奈地提起了笔。

……

一个时辰后,三人都交上文章,卫夫子逐一批阅起来,她们姐妹三人则稍事休息。

容钰低声吩咐宝壶:“速回去取些药粉、纱布来,我过会儿要被打手板了……”

宝壶:……

她担忧地看了看容钰,飞快地跑开了。

这时,一个二门小厮走到书斋门口禀道:“卫夫子好,有贵人来访二小姐。”

贵人……

容钰抬眸朝书斋门口看去,便看到了站在小厮身后的端王、六皇子。

上辈子,似乎也有过这桩事。

端王来访,自然是为了向容滢解释他昨日赐琴一事……

至于陪着端王前来的六皇子……

容钰由衷地觉得,六皇子就是个奇葩。

他仰慕容滢,又自觉配不上容滢,便帮着端王追逐容滢……

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终生大事,娶容钰为正妃,冷待她十年,以此为容滢出气。

还纳了容滢的大丫鬟谷雨为侧妃,珍之重之,与她生儿育女,把个奴才捧成了宁王府里最尊荣体面的西院侧妃……

六皇子对容滢的这一腔深情,实在堪称震古烁今、感天动地……

见了来客,卫夫子立刻率着书斋内的众人向端王、六皇子下跪行礼。

端王亲手扶起卫夫子,道:“小王久闻夫子大名,还望您特允小王旁听一回。”

卫夫子神情激动:“太傅大人乃是当世大儒,贤妃娘娘亦素有才名,殿下师从阁老,皆余所望尘莫及。殿下愿纡尊指点,草民感激涕零、不胜惶恐。”

容钰跪在地上,琢磨着他们的对话。

这意思就是,端王不仅不会打断卫夫子授课,还要旁听……

卫夫子给三个小姐授的课,端王怎会有兴趣旁听……

不过是,一来显得他尊师重教,二来也能表明他对容滢的看重……

只不过,偏偏是在今天,她交了那样一篇文章……

罢了,她便在端王殿下的这出戏里扮个丑角,哄这位将来的天子一笑吧!

容钰站起身,无奈地看向端王。

恰端王也在看她……

容钰立刻垂下了眼眸。

她心里有些疑惑:近几日自己似乎与端王对视了几回……

她并不记得自己幼时曾与端王频频对视……

想来,是她幼时并不知道端王是多么重要的人物,因此即便对视了也不曾放在心上。

至于端王,大概是不好一味地盯着容滢看,便随意看看她……

第三十六章 退学

端王与六皇子在东侧依次坐定。

端王所坐的,便是容钰的书案。

做人,一定要有眼力见儿……

今时不同往日的容钰麻利地把自己的书册、纸笔都挪到了西侧最后一个书案上。

容莲立刻谦卑地表示要与她换座位。

容钰坚定地回绝了。

若她与容莲换了座位,便还得与容滢再换座位,也就会碍着端王观美人。

这种得罪未来天子的事情,她是断不会做的。

众人坐定后,卫夫子开始讲评三位小姐做的文章。

自然是由次及好……

卫夫子点了容钰:“三小姐,你做的奇文为师实在读不出口,你上前自己宣读。”

容钰默默腹诽:又不是艳文,还读不出口,至于么……

然后,便坦然走到卫夫子身边,接过自己今日所做的文章宣读起来:

“竹者,杆直色翠,常见于庭户、山野,尤以蜀、闽二地为盛,其类繁多,如湘妃竹、楠竹、墨竹等,不一而足。”

“竹之初生,色白质嫩,名曰笋,笋味甚鲜,与火腿同煮,即所谓腌笃鲜……”

这时,六皇子笑出了声……

容钰抬头看去,书斋内众人都在憋着笑,就连端王和容滢也不似平日那般淡定。

她恭敬地对卫夫子道:“学生惭愧,无颜再读。”

卫夫子冷哼了一声:“你觉得惭愧?依我看,你镇定得很!”

“我交待你们做骈文,你写的这是什么?!”

她拿起容滢的文章随口读道:“听听,虚怀千秋功过,笑傲严冬霜雪,你与二小姐同随我读书,做出的文章却有云泥之别!”

“若大周人人都如你一般,浑浑噩噩、不学无术,那何时才能收回燕云城?!”

端王突然开口道:“夫子莫气,可否让我等一睹二小姐的佳文?”

卫夫子应了是,便不再训诫容钰,冷声对她道:“退下去!”

容钰没有动。

若不是端王想看看容滢做的文章,按从前的惯例,这卫夫子定然还要训斥她好一会儿……

这些训斥,如今的她自是不会放在心里……

只是,卫夫子训斥她可以,却不该妄言燕云城如何……

这等朽儒,没有资格妄言邵家的将军们用命去打的城池!

容钰打定主意,看向卫夫子道:“夫子,与其整日惹您气怒,不如学生坦诚相告,学生并不愿跟着您学这些诗词歌赋、锦绣文章。”

不愿学……

卫夫子诧异地看向容钰。

容钰继续道:“生花妙笔,不能化解贫者的困顿,不能制裁贪官污吏,更不能击退辽人、收回燕云城!”

“竹之一物,在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眼里是所谓气节、所谓风骨,可在普通百姓的眼里,竹笋可食,竹竿可输水,劈竹为蔑,可制箩筐、筛子、竹篓等农具……”

“在学生看来,知道百姓眼中的竹为何物的文人,比那些只会引经据典、堆砌辞藻写骈文的文人,更为可贵。”

“若不知民生疾苦,便是文章做得再好,这样的人踏入仕途、登朝为官,如何当得起父母官三个字?又怎会是一方百姓的福荫?”

“若满朝都是那样的官员,大周何时才能收回燕云城?”

容钰对着卫夫子行了一礼:“夫子,您不愿教学生这样的愚钝之人,学生也不愿跟着您进学,还请您准许学生退学。”

她说完,便等着卫夫子答复。

书斋内满室寂静,落针可闻,众人都震惊地看着容钰。

主动提出退学……

卫夫子气怒地看向容钰,呼吸急促,喘了几口气后方问她道:“你说,你不愿再跟着我进学了?!”

当然,求之不得……

容钰平静答道:“正是。”

然后,卫夫子颤抖地伸手指了指她,便生生晕了过去,倒在书案上……

容滢吩咐她的丫鬟速去请医者后,立刻奔到卫夫子身边,把她扶在自己怀里。

六皇子和容莲也都围了过来。

端王依然淡定地坐着。

容钰无奈地看着卫夫子。

一个言语刻薄的人,内心竟如此脆弱……

容滢轻拍着卫夫子的背、给她顺气,如此片刻,在医者到来前,卫夫子便悠悠醒转了过来。

这时,闻报的小沈氏也赶来了书斋,她先向端王、六皇子行了礼,然后满面愧疚地给卫夫子连连道歉,最后训斥容钰道:“冤孽,竟把夫子气成这副模样,还不赶紧给夫子赔罪!”

容钰坦然对小沈氏道:“母亲,我没有错。”

“再有,卫夫子与女儿互不待见,协商一致结束了师生关系,所以,她再不是我的夫子了。”

小沈氏捉起容钰的手掌用力打了下去:“你这小冤孽,还在说浑话!”

“你可知道,女子能进学并非易事,能跟随卫夫子进学更是难得的福气!”

好不容易有机会摆脱卫夫子,她怎能轻言放弃……

容钰眨了眨眼睛,泪眼蒙蒙地看向小沈氏,伤心地说道:“母亲,卫夫子在外头宣扬女儿是个草包,她轻视女儿、败坏了女儿的名声,女儿不愿意跟着她进学。”

她愈说愈悲切:“贵女的名声是多么重要,女儿顶着草包的名头,将来还不知会过得多么凄惨……”

“这回圣上嘉奖了女儿,想来女儿的名声也好转了些,若要保住那好转的名声,就万万不能再跟着卫夫子进学了!”

小沈氏迟疑地看向容钰。

对于卫夫子宣扬容钰是草包一事,她的确也是颇为介意的。

毕竟,高门大户给家中的小姐们请女夫子,又不是要教出个女状元,即便小姐资质稍差、学问一般,夫子也不该在外头大肆诋损小姐的名声。

只不过,她在容衡跟前说不上话,卫夫子也瞧不上她一个商贾出身的继室,故而,她只能无奈地任由卫夫子在外头说三道四……

若要容钰的名声好,就不能跟着卫夫子进学……

小沈氏掏出帕子替容钰擦了擦泪,宽慰她道:“母亲也觉得你说得在理……”

这般糊涂的母亲……

卫夫子轻蔑地看向小沈氏,讽道:“呵,鼠目寸光!”

小沈氏听出了卫夫子是在讽刺她,瞬间羞红了脸,惭愧地低下头去。

容钰握住小沈氏的手,对着卫夫子啐了一口,道:“呸,斯文败类!”

卫夫子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

容钰只当看不见,给端王、六皇子行礼后,与小沈氏、背着书篓的宝壶一起离开了书斋……

原以为将要折磨她一年多的夫子,一天便解决了,她心里是多么地愉悦……

……

闹了这样一出,这一日的课自是草草结束。

医者替卫夫子看诊后,开了几帖护心养气的药,又嘱她静休几日、勿再轻易动怒,六皇子便护送着卫夫子回家去了。

容莲也回了西侧院。

书斋里,便只剩端王和容滢。

容滢仔细地打量了端王许久,才开口道:“殿下既对臣女无意,又何必赐臣女幽独琴,无端引人遐思。”

端王看向容滢,答道:“因为,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对你无意,所以,与我合作,你仍是自由之身。”

容滢浅笑道:“合作?臣女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端王打断了容滢的话,语气肃然:“二小姐,你明白。”

“许多人现在还看不清这局势,但你是聪明人,你一定能看清……”

“待你看清后,再回答我,是否愿与我合作。”

端王起身离去。

容滢站在书斋门边,看着端王远去的背影。

非嫡非长、不受宠爱、无权无势的皇子……

他唯一的优势,或许是张太傅外孙的身份。

张太傅……

容滢心里一惊。

曾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他果真甘心把毕生才学都埋没在蜀地的田园里?

若他不甘心,那么端王,就是他的希望……

他毕生的才学、人脉和资源,全部都会倾注给端王。

若果真那般,端王的赢面的确是最大的……

容滢看向卫夫子的书案上今日授课用的翠竹。

那位传奇的太傅大人……

当真是,虚怀千秋功过,笑傲严冬霜雪……

第三十七章 玉堂金马

东内城,英王府。

马世子恭敬地对英王道:“殿下,不曾想端王竟也敢肖想二小姐,赐了她幽独琴……”

“自然,端王如何能与您比?”

“可毕竟,若二小姐进英王府,便是做侧妃,若进端王府,却能做正妃……”

英王神色不善地看向马世子,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马世子笑道:“殿下,小人尚未娶妻……”

“侯府世子夫人虽不及王妃尊荣显贵,可端王仅赐了具琴……小人可以抢在端王前头登门提亲,那泰宁侯必不敢拒绝!”

英王不置可否地笑道:“你打算登门提亲?!”

马世子壮胆道:“小人登门提亲自是权宜之计,待娶回美人后,自然……自然还是殿下的。”

英王目光阴鸷:“小表舅有心了!”

“不过,大可不必!”

“李乾璟得不到二小姐……”

“小表舅你,也最好趁早断了向二小姐提亲的心思,先回府问问小舅婆,她对你的婚事是个什么想法……”

英王的外祖父、嘉妃的父亲许昌伯马初一是马太后的长兄,马世子的父亲靖海侯马九一则是马太后的幼弟。

故而英王唤马世子为“小表舅”,唤靖海侯夫妇为“小舅公、小舅婆”。

马世子离开了英王府。

英王召了个心腹道:“就端王赐幽独琴一事,点个人上道折子,理由诛心些,用词刻薄些,办好了,本王有赏!”

“本王这三弟啊,在外头吃了三年苦头,却还是不长记性,刚回来就敢和我争女人……”

“呵,本王也很好奇,父皇这次会把他贬到哪里?!”

那心腹应诺后退了下去。

……

马世子面色阴郁地回到靖海侯府。

英王让他断了向容二小姐提亲的心思……

可他的心思,自是由他自己定夺,而非英王……

他去往后院寻侯夫人甘氏,甘氏正盘腿坐在主屋小厅里的罗汉床上翻帐册。

马世子行礼后,边站着给甘氏捶背,边央道:“母亲,您就应了我这一回吧,替儿子走一趟,去容家向二小姐提亲……”

甘氏没有抬头,仍看着手里的帐册,问马世子道:“英王殿下可知你要去容家提亲?”

马世子顿了顿才答道:“不知……”

甘氏放下手里的帐册,抬头看向马世子。

马世子坐到甘氏对面,满面不忿:“李乾璋将来亦不过是个藩王……”

“马家有今天,倚仗的不是宫里的女人,也不是长房那三世而终的许昌伯爵封号,而是父亲的赫赫战功!”

“说到底,不是他李乾璋给了马家体面,而是马家给了他李乾璋体面!”

“可凭什么,从小到大我事事都要让着他?!”

“旁的倒也罢了,这回容二小姐……”

马世子恳切地看向甘氏:“母亲,李乾璋早已娶有正妃,他只能纳容二小姐为侧妃,我却尚未娶妻……难道正经的侯夫人比一个藩王的侧妃还不如?!”

许氏不动声色地看着马世子,问道:“你说完了?”

马世子看了看甘氏,从罗汉床上站起,撩袍朝她跪下、道:“母亲,您是见过的容二小姐的,仙子一般的标致人物,儿子做梦都想能娶回她!”

“若您答应让儿子求娶容二小姐,儿子以后必定奋发向上,事事都依您!”

甘氏语气平静:“倘若,我不允呢?”

马世子毅然道:“若您不允,儿子就出去自己找个喜婆登门提亲!”

自己找喜婆登门提亲……

甘氏气极反笑:“好一个自己找喜婆!”

“世子爷问我,凭什么从小到大,你事事都要让着英王殿下……”

“我亦想请问世子爷,你父亲娶那丁氏进门在先,丁氏贤良淑德,还生了两个儿子,可你说,为什么如今丁氏只是个姨娘,反倒是后进门的我做了侯夫人?!”

“又为什么,你两个哥哥俱是庶子,反倒是年幼的你,一落地便请封了世子爷?!”

“还有,东南兵甲数以万计,你父亲虽称得上孔武有力,却也没有三头六臂,为什么独他一人能立下赫赫战功?!”

甘氏目光灼灼地看着马世子。

马世子讷讷答道:“母亲、母亲您是泉州甘家的小姐,丁姨娘不过是老家许昌的小户女,她怎能越过母亲、做这侯夫人?”

甘氏冷哼道:“小户女又如何?莫非大周律规定了,小户女不能做正妻?!”

“便是太后娘娘,当初不也是个……”

她顿了顿,转而道:“不论富贵贫贱,只要是明媒正娶,先进门的便是妻,说白了,是我夺了丁氏的正妻之位!”

“你父亲虽对丁氏有愧,却连个名分也给不了她,只能假惺惺地把你的两个庶兄都带在身边……”

“可带在身边又有什么用?!”

“我甘家出人出力,把你父亲捧成靖海侯,可不是为了让那丁氏母子几个坐享其成的!”

靖海侯夫人甘氏,出自泉州甘家。

有诗云,好风鲤城起,浮舟泛重洋。

泉州港是大周与倭国、南洋诸国互通海商的第一大港,泉州甘家则是当世首屈一指的海商大家。

海上风云莫测,海盗凶狠残忍,甘家数年经营下来,不仅养着若干擅于造船驶船、观海测风的伙计,还养着许多能直面迎战海盗的护卫。

马九一投军东南后,结识甘家,其后以三书六礼不全为由逼发妻丁氏委身为妾,再迎娶甘家的小姐进门为正妻,得甘家鼎力相助,平息倭患,获封侯爵。

甘氏把马世子扶起身,道:“世子爷,你如今年纪尚轻,觉得一段情意、一位心怡的小姐便是这世上最要紧的事情……”

“可待你到了母亲这个年纪便会明白,什么情意、承诺都是空的,唯有你手中握着的权势、财富,是真的!”

她眼眶微红:“虽你父亲几年才回一次京,每次亦不过短短数日,但,这侯府里别的女人都只是妾,母亲才是侯夫人!”

“你看不上英王将来只是个藩王,可你得先做了靖海侯,抓牢了闽、浙的兵权,才有资格看不上他。”

“若你这回执意求娶容二小姐,触怒了他,他便能让你做不成靖海侯!”

马世子静默了许久,怆然道:“母亲,儿子知道您的苦心,儿子不任性了……”

“您给外祖家去封信,就说明年开春后,请外甘家的表妹们来京都城玩耍……”

甘氏欣慰地看着马世子,叹道:“孩子,母亲又何尝不想你过得称心如意……”

“外头的人都只看到玉堂金马的风光无限,却不晓得这高墙深院里的龃龉……”

“还有英王殿下,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都一定不能失了恭敬,也万莫再随意提起藩王一词……”

甘氏目光微闪,隐晦地说道:“太子这回病得蹊跷,谁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情形……”

“长房的人,近来虽故作高深,却难掩得色……”

若太子不治,嫡子薨逝,英王便居了长……

李乾璋,便不会只是个藩王……

所以,他嫡亲的外家,许昌伯一家才会难掩得意……

马世子震惊地看向甘氏。

甘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第三十八章 禁足

容钰回到东侧院,便被刘婆子拦住了。

刘婆子,正是宝镜的娘。

宝镜正在院子里苦兮兮地洗着衣裳……

刘婆子跪在容钰身前,又是求情诉苦,又是赌咒发誓……

容钰冷然看着她,不发一语。

刘婆子卖力地哭诉了一会儿,见容钰不为所动,便讪然停了下来。

容钰这才开口道:“刘婆子,宝镜昨日妄议天家恩赏,今日挑拣活计,你可是觉得我罚她罚错了?”

刘婆子陪笑道:“不是、不是,小姐罚得在理,那不懂规矩的小蹄子连连犯事,就是小姐您不罚她,我和她老子也要狠狠地揍她一顿!”

容钰问道:“既然你也觉得该罚,那为何还替她求情?”

刘婆子看了眼宝镜,抹泪道:“小姐,蒙您看重,这死丫头从前不曾吃过大的苦头,不过洗了半日衣裳,她的一双手已泡肿了……”

“自然,一个小奴才不值一提,可若她的手脚不便利,便也不能尽心伺候小姐,还请小姐念在她从前当差得力的份上,饶她这一回……”

容钰不耐烦与她多费口舌,道:“刘婆子,赏罚分明方可正风,从前她既受了我待她的好,如今也就要当得起我对她的罚……”

“若她当不起,你便把她领回去吧!”

奴才也分三六九等,给小姐做贴身丫鬟体面又轻松,待小姐出嫁后,往往许给管事,甚至还有可能被新姑爷收房……

刘婆子自不愿把宝镜领回去,她见容钰态度坚决,便不再求情,愁眉苦脸地告退了。

吴嬷嬷见状高声道:“小的不懂规矩,老的也不知道么?!”

“摆出这副脸色,让那不明就里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是三小姐苛待下人呢!”

刘婆子一惊,忙折回来告罪了几句,收起愁容退下了。

宝镜怯怯地看向容钰……

容钰没有看她,径直进屋了。

她在卧房坐定后,便问宝瓶去邵家探回的消息。

宝瓶先给她递了杯茶,然后答道:“奴才想着,若叫邵家的人得知大小姐嫁过去的第一天咱们家便派人去探听情况,或许会觉不喜,便扮作个嘴碎的乡下小丫头,好奇邵家高义守节的二少夫人,向邵家的下人探问了几句。”

容钰喝了口茶,笑道:“不错,正应如此!那你都探问到了什么?”

宝瓶亦笑着答道:“有许多人来邵家拜谒,邵家理应备饭招待,因此送菜、送柴的人等从后厨角门里进进出出……”

“人来人往的,奴才蹲在那角门外的树下玩泥巴,并未引人注意……”

“后来有个厨房里的小丫鬟出门倒灶灰,她凑过来看我捏的泥人,被我揪住问了几句话,那小丫鬟说,二少夫人一直在屋里抄经文,并未出屋待客,用饭也是送到屋里去的,其余的她便不知了。”

抄经文……

容钰想了想,道:“这经文,大概是要放进大姐夫的棺里下葬的……”

“抄经文虽辛苦,但只要大姐姐安好,我便放心了!”

宝珠一面整理着书篓,一面担忧地看向容钰道:“小姐,您且先别担心大小姐了……”

“就今日卫夫子一事,侯爷回府后还不知要如何罚您呢!”

容钰:……

容钰欣慰地对宝珠道:“你的顾虑甚是有理!”

……

恭送端王离府后,丁管事立刻赶到西城兵马司衙门,向容衡禀报了容钰自请退学、气晕了卫夫子一事……

容衡立即提前下了衙,怒气冲冲地回府,直奔东侧院而去。

他沉着脸走进容钰的屋子,却见:

容钰正娴雅地坐在小桌边做女红,桌上还摊着本《女训》,她绣几针,看一眼《女训》……

容衡恍惚了一瞬。

这一派岁月静好的女童果真是他顽劣的三女?!

容钰看见容衡后,立刻放下了手里的女红,站起身恭敬地向他行礼:“爹爹安好!”

容衡冷哼道:“安好?!你这孽障,竟把夫子气晕了,我如何能安好?!”

容钰满眼无辜:“爹爹,卫夫子并非是被女儿气晕的,而是女儿说不愿再跟着她进学后,她心中不舍,所以才晕了过去。”

不舍……

满嘴胡言,却仍这般镇定……

容衡怒道:“好一个不舍!亏你说得出口,卫夫子怎会舍不得你这个草包学生?!”

“大周尊师重教,似你这般忤逆师长、主动提出退学的,恐怕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容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你速随为父去向卫夫子负荆请罪!”

容钰心中冷笑:那卫夫子给她赔礼道歉还差不多……

面上则恭敬地对容衡道:“爹爹,女儿昨日得了圣上嘉奖,感念天恩浩荡,反省到自己过去有许多做得不是的地方,决心痛改前非!”

“女儿想到,圣祖皇帝开创大周后,圣祖姜皇后教化天下女子,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坚定地看向容衡:“所以,女儿决心谨遵圣祖姜皇后教诲,再也不进学了,做个安分守己的女子,学女红、背《女训》!”

容衡震惊地看着容钰……

女子无才便是德?!

开国之初,圣祖姜皇后的确是那般教化天下女子的……

可时隔百年,如今大周女子进学已蔚然成风,不仅高门大户,但凡家境殷实些的人家,俱都时兴给家中的女儿请女夫子。

也有置架屏风,让家中的儿女一起进学的。

这草包,明明是不愿下苦功做学问,却美其名曰“做个安分守己的女子,学女红、背《女训》”……

可偏偏,他既说不得她,也罚不得她。

因为,他绝不敢说,圣祖姜皇后的教诲是错的……

既然她自己说,要安分守己……

那么自当本分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于是,容钰被禁足了……

……

直到八月三十,容华三朝回门之日,容钰才获准出了东侧院……

陪容华回门的仍是着男装的邵南烟。

若是寻常亲事,回门之日女家当备归宁宴。

但,容华出嫁乃是冥婚,故而容家仅简备了寒食家宴。

寒食宴后,容华借口午歇,与容钰一起回了东侧院。

无处可去的邵南烟也跟随前往……

三人回到容钰屋里,宝珠早已摆好了点心、茶水,容钰招呼邵南烟落座后,走近容华身前问道:“大姐姐,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身形似乎也消瘦了些……”

容华从小桌上拿起一块芙蓉糕,咬了一口道:“这几日我都在赶抄经文,要随棺下葬的东西,自是不能马虎……”

果然是替邵西泽抄的……

话毕,容华又吃了口芙蓉糕,然后喝了口茶。

容钰心里微诧。

容华是极讲究贵女做派的大家闺秀,从前绝不会边与人说话、边进食……

她状似随意地看向邵南烟,只见不过这一会儿功夫,摆在邵南烟面前的水晶糕已空了半碟……

一个、两个都这般能吃……

难道邵家的人吃不饱饭?!

她不禁想起她被罚跪祠堂那日,邵北城带给她的那个味道不佳的酥饼……

容钰看了看桌上的吃食,给宝珠递了个眼色。

宝珠立刻退了下去。

这时,容华问容钰道:“不说我了,你可知道如今外头对你有许多议论?”

“我虽不曾出门,可听我身边的丫鬟说,这几日许多来邵家吊唁的人都在议论你,我便特意派人去酒馆茶楼里打听了一番,果然,那些地方更是议论得热烈……”

议论……

容钰很是淡定。

人们大概是在议论她自请退学、气晕了夫子一事……

算不得什么……

第三十九章 流言

听闻容华提起议论一事,容钰笑道:“随他们议论去,总之我绝不会再跟着卫夫子进学了!”

容华无奈地看了看容钰,道:“若仅有卫夫子一事倒也罢了……”

“外头也有人支持你那日驳斥卫夫子的言论,认为如今学风务虚不务实,一味推崇骈文八股,脱离了先贤大儒们经世致学的本心……”

“但,还有别的议论……”

别的议论?

容钰不解地看向容华。

容华看了看邵南烟,委婉地对容钰道:“穆家……”

“有人说,你与穆公子在归云楼会面后,穆公子便退还婚书、离开了京都……”

竟生出了这样的议论……

容钰很是意外。

上辈子,穆临渊是带着容华离开京都的,所以并没有这样的流言……

可这回……

穆临渊的确是与她在归云楼会面后,退还婚书、离开京都的。

实际上这两件事并无关联,穆临渊与她会面时,已决意离开……

只是,若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说事,世人便会猜想是她薄情寡恩、嫌贫爱富,逼得穆临渊离开了京都……

一个闺阁小姐背上这样的名声,实在非同小可……

毕竟,没有哪户家风中正的人家会娶一个薄情寡恩、嫌贫爱富的媳妇进门。

而且,这流言是个死局。

因为,穆临渊已经离开了……

所以,无论她怎么辩解都是徒劳……

薄情寡恩、嫌贫爱富……

在容钰看来,这样的恶名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因为她上辈子曾背负过比这更糟糕的名声……

此时她在意的是,这流言是如何散出的?

必然是熟悉她的人……

容莲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有动机、又能成事的,唯有容滢。

她与容滢关系本就不睦,自她重活以来,在婚书、募捐、卫夫子这三桩事上都冒犯了容滢。

若果真是容滢所为……

那么,这流言不过是容滢对她的警告,否则,若容滢决意对她出手,绝不仅是几句流言这么轻巧……

这回,她无意与容滢再斗一辈子,也自认没有本事与容滢相争,便只能,认栽……

名声有损,不过是于姻缘有碍,正好,她如今也并没有嫁人的心思……

见容钰一派淡定,容华正色道:“你莫要不以为然……”

“背着这样的名声,你日后……”

她顿了顿,转而道:“熟知婚书一事,还拿来做文章算计你,定是咱们府里的人,得先把那个人揪出来……”

容钰一惊。

不能让容华与容滢作对……

她想了想,劝容华道:“薄情寡恩、嫌贫爱富,这样的名声的确不好听……”

“但,祸福相依……”

“大姐姐你想,若某户人家道听途说了这流言便认定我就是那样的人,可见是没主见的糊涂人家。”

“可若有哪户人家,有意愿、也有本事能看清这重重流言背后,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且他们看清后依然满意我,那样的人家,才是我想要的好归宿。”

容钰的这番话本不过是随口说出搪塞容华的,可她说完后,自己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两辈子,她的名声都不好……

如果有人不轻信流言,能了解真正的她,并欣赏她……

如果有那样的人,且她也能相中对方,那么,她也可以考虑再嫁一回……

可,她大概没有福气遇到那样的人……

这时,邵南烟突然开口道:“二嫂,你这妹妹和流言里传的不一样。”

容钰看向邵南烟,眉眼英气的少女对她扬眉一笑……

容钰愣了愣。

有那样的人……

只可惜,是个女子……

容华看了看屋角立着的沙漏,对容钰道:“名声一事,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但又不全然在理,待我们下回见了再细细商议……”

然后便拉着邵南烟起身:“明日你姐夫与邵家的将军们便要下葬了,我今日要早些回府。”

这时,恰宝珠提着两匣点心进了屋,容钰便让宝珠把点心匣子给容华的丫鬟带走,又把容华和邵南烟送到了二门。

容钰缓缓走回东侧院,才想起来忘了件事。

前几日吴嬷嬷从库房里寻出了她记忆里那来历不明的玉葫芦。

吴嬷嬷模棱说了句,是她幼时有回随容华出门玩耍后带回来的……

大概是容华替她买的……

下回见了面再问便是……

巧的是,这回端王赐给她的金葫芦与她原有的那玉葫芦,大小、模样都一般无二……

……

皇城禁宫。

中宫里,坐在主位上的简皇后神色疲倦,她微微蹙眉道:“妹妹们都进宫许多年了……不过是个小宫女的去向,你们商量着处置便是,何必非要本宫拿主意?”

今年新采选的宫女们已抵京,皇后现下整颗心都拴在患疾的太子身上,分身乏术,便命四妃协同共理新宫女分配一事。

原以为是桩小差事……

不曾想,其中一个小宫女的分配上头出了岔子,贤妃主张把那宫女分给六皇子,嘉妃却坚持要把那宫女放在养心殿当差。

徐贵妃与怡妃则俱未表态。

以至于皇后不得不亲自过问……

皇后开口后,坐在左侧首位的嘉妃拿起丝帕,掩唇笑道:“皇后娘娘,姐妹们抢着要安置的小宫女,可见是个稀罕的……”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徐贵妃,道:“何况,那丫头如今虽然只是个小宫女,谁知她将来会有一番怎样的造化……”

人人皆知,徐贵妃最初入宫时便仅是个小宫女……

故而嘉妃说了这话后,殿内众人的脸色俱是一变。

皇后看了看徐贵妃,对嘉妃道:“你啊……”

又侧头吩咐身边站着的嬷嬷:“传那小宫女进殿,让本宫看看。”

嬷嬷快步行至殿门处传令,很快,一个穿着初等宫女服的少女恭敬地走进殿里。

皇后眼里的震惊一闪而过。

逆着日光向她走来的人……

像极了多年前她曾惊鸿一瞥的那个人……

风情美人,薄命红颜。

但,绝不会是那个人……

那个人,早已不在这世上……

小宫女行至殿中,向皇后行跪礼、道:“奴才恭请皇后娘娘圣安,恭请诸位娘娘安。”

然后,仰起脸来……

勾人的桃花眼,媚惑天成……

与六皇子有七分相像……

殿内众人都心思各异地看着这小宫女。

皇后看了她一会儿,才问道:“你老家何处,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答道:“奴才是岭南潮汕人,贱名莫小雪。”

潮汕人……

嘉妃似笑非笑地看向贵妃,道:“巧了,竟是贵妃娘娘的同乡!”

皇后看了看嘉妃,思量了片刻道:“是个伶俐的,就是模样生得艳了些,如今陛下需要静养,暂不宜让她在养心殿当差……”

她对贤妃道:“贤妃,就依你的意思,拨给六皇子!”

拨给六皇子……

嘉妃急急地看向皇后,却对上了皇后冷肃的目光……

皇后与众嫔妃又闲话了几句,便吩咐众人散了。

嘉妃僵着脸回到永福宫,进殿便砸了个珐琅彩瓷插花瓶,怒道:“亲生的儿子刚受了罚,那木头却不知收敛,为个下贱的养子和我别苗头!”

自是说的贤妃……

宫女跪在地板上,一边捡着碎瓷片,一边默想着:英王曾与嘉妃娘娘说起,近日有御史进谏端王赐琴不当一事,最后圣上把端王从礼部调到了刑部……

刑部听起来比礼部更厉害,嘉妃娘娘却为何说端王是受了罚?

……

回到邵家后,容华把一匣点心分给邵南烟,提着另一匣点心去了婆母关氏屋里。

邵南烟仔细地把那匣点心分做几份,分别是孝敬祖母、母亲、大嫂、三哥的……

至于那位金贵的郡主三婶,想来并不差这几口点心,就免了吧……

她兴致勃勃地挨个儿给各人送去,送到最后,直接连匣子端给了邵北城。

她盯着邵北城吃了块奶皮酥,迫不及待地问他道:“怎么样,容家的点心好吃吧?”

邵北城点了点头。

邵南烟感慨道:“祖母当年为二哥定下二嫂,真是英明!”

“只愿二嫂将来常回娘家走动……”

她又想起一事,交待邵北城道:“这点心是容家三小姐准备的,就是……嗯,最近流言缠身的那位容家三小姐……”

“三小姐好心赠咱们点心,咱们可不能乱嚼她的舌根……”

她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道:“何况,我今日瞧着,容家三小姐并不是流言中传的那样不堪的人……”

“她大气且豁达,并不在意别人的议论。”

大气且豁达……

的确……

邵北城看着匣子里精致的点心,想起那个眉眼精致的小姑娘,道:“我知道。”

第四十章 忘本

邵南烟意外地看着邵北城,问道:“三哥,你怎么知道容家三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邵北城微怔。

他为什么知道容钰不是流言中那样的人?

他曾目睹她上门与穆临渊谈条件,打算用医馆换婚书,亦曾闻得她那句凉薄的“他住在什么地方与我有什么关系”……

捐金那日,又看着她演了出大戏……

他起先对她的印象并不好。

可他知道,她不是薄情寡恩、嫌贫爱富之人。

若她薄情寡恩,压根儿就不会主动登穆临渊的门;

若她薄情寡恩,也不会冒险代容华捐金,帮着容华嫁进邵家守节……

他难以辨明她对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却能看出她对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邵北城心里一惊。

在兵法上,这叫当局者迷……

在俗语里,这叫关心则乱……

……

定国公府二房院内。

关氏虔诚地跪在小佛龛前诵经。

容华敬了香、拜了佛后,恭敬地把点心匣子呈给关氏,道:“婆母,这是媳妇从娘家带回的点心,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仅是媳妇娘家人的一点儿心意,请婆母尝尝。”

关氏看也不看那匣子,冷声道:“容府的点心想来做得精细……”

“敬给菩萨吧!”

邵家的历代将军们镇守边关、征战四野,为免家中儿郎耽于华物美味、被养得骄奢淫逸,故而定有家规,嫡系子孙自幼起便都用特备的粗糙饭食。

这家规传到如今,邵家后宅的夫人、小姐们亦都用同样的饭食。

容家奉行的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故而容华虽愿意谨遵邵家的家规,短时间内却难以习惯,在邵家饿了三日,直到今日回门才吃了顿饱饭。

其实,虽有那样的家规,并不意味着邵家的人一口好东西也不能吃……

金贵的三房夫人宣宁郡主更是全然不理会那家规……

所以,她好意把这匣点心孝敬给关氏。

容钰特意给她准备的点心……

容华看了看关氏,正欲再劝,关氏又开口道:“你抄的经文我看过了,有几处落笔急了,显见得是你心不静,这样不敬神佛的东西怎能随棺下葬?”

容华闻言一愣。

不敬神佛……

她少眠少休、忍饥挨饿赶抄了三日的经文,关氏一句“不敬神佛”,就让她的心意都落了空……

关氏出身书香门第,又热衷礼佛,在外头的名声很好。

如今这般,或许是突遭大变,性情亦变得尖刻了些……

又气恼于容华是用了手段嫁进邵家的,要立一立婆母的威仪……

容华忍回了眼泪。

便是没有那册经文,邵西泽的英魂定然也知晓她对他的心意……

她垂眸道:“您说得在理,是媳妇没有做好。”

……

邵家的将军们九月初一下葬那日,如上辈子一般,容钰并没有见到。

上辈子是因为,穆临渊带容华离京后,她过于悲恸,病了一场。

这回,则是因为被禁足了……

九月初一,她在容府后院池塘边的小亭子里绣花……

九月初二,亦是如此……

或者说,手里拿着丝帕、针线,坐在小亭子里发呆……

唯有被禁足的人,才知道自由的可贵……

容莲亦在,她声情并茂地对容钰转述着邵家的将军们下葬时的空前哀荣:

“将军们的棺椁出门后,先从邵家抬至禁宫正门前,圣上与娘娘、王爷皇子们俱在门楼上致哀送灵!”

“送灵的人可真多啊,除了邵家的夫人、小姐们,大姐姐也在里头……还有许多兵甲,以及许多百姓……”

“我还是头一回见着那么多的人……”

“爹爹不许我们去外城,后头的我便没有见着了……”

容钰虽然没有见过容莲所说的场景,却可以想见。

她见过邵北城下葬……

这时,容莲遗憾地道:“三姐姐,可惜你没见着,昨日邵家那位扶棺的小郎君好生英气,听闻是邵家三房的公子,宣宁郡主的独子!”

容钰看向容莲。

这小毒妇若敢打邵北城的主意……

容莲仍在说着:“若大姐夫没有战死就好了……昨日大姐姐虽未落泪,神色却极是悲恸……”

容钰认真地看了看容莲,收回视线。

容莲又说起另一桩事:“卫夫子至今仍未复课,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来咱们府里授课……”

她讨好地看着容钰,道:“三姐姐,其实我也不喜欢卫夫子,若卫夫子就此不来了,换个夫子也好,到时候你便继续进学吧,大周重教,没有学问的贵女将来会被夫家轻看的……”

容钰抬眼看向容莲,恰看到容滢正朝着小亭子走来。

来得正好……

估摸着容滢能听到后,容钰开口道:“我已对父亲禀明心志,愿谨遵圣祖姜皇后教诲,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论换不换夫子,我都不会再进学了!”

她有意让容滢听到这番话,意在让容滢明白,她甘愿本分度日,无意与容滢争锋。

容滢走进亭内坐下,隐然带着怒气对容钰道:“呵,女子无才便是德!”

“大周的女子争取了百年才能堂堂正正地进学,如今却有你这样不知珍惜的人!”

容钰心里亦生出怒气。

流言之事她认了栽,今日她又有意示弱,人家却并不领情……

她也不是全然没有脾性的……

容钰看向容滢,道:“如今女子进学,为的不过是得个好名声、嫁个好夫家,并不能如男子一般科考入仕……”

“为了取悦男子而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与女红,甚至是低贱的歌舞,又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学,不进也罢!”

容滢若有所思地看着容钰。

容钰坦然与她对视。

气氛一时僵住。

容莲看了看容滢,又看了看容钰,劝道:“三姐姐,你莫要动气,二姐姐劝你进学,总是为了你好……”

“这几日你被禁了足,或许有所不知,妹妹也是昨日出门才听人说起,如今外头对你有一些议论……”

“自然,那些议论都是胡诌……”

“虽说清者自清,可也不能放任流言肆虐。”

“三姐姐你今后便发奋进学,时间久了,外头的人听了你的贤名后,便会知道……”

议论……

容钰看了看容滢,打断了容莲的话:“四妹妹,你不必再劝我了!”

“那议论我也听说了一些……”

“说我薄情寡恩、嫌贫爱富并不准确……”

她不屑地笑道:“但我的确曾忤逆师长,且是个爱财之人!”

容莲惊呼道:“啊!三姐姐,你怎能这样说自己?!”

“爱财……”

容钰嘲讽地看向容莲:“对,颇为爱财,怎么四妹妹你不爱财?”

容莲满脸鄙夷:“金银俗物,只有商贾才汲汲营营地追逐,咱们可是勋贵人家……”

金银、商贾……

容钰正色问容莲道:“四妹妹,商贾如何,勋贵又如何?”

“做人不能忘本……”

“天底下人人都能轻看商贾,唯独容家的人不能!”

“若没有沈家经商所得的银钱,便没有容府上下锦衣玉食的排场,再者,倩姨娘原是沈家奴仆,若没有沈家,她如今还不知流落在何处,便也不会有你这位不爱财的侯府小姐!”

容莲羞愤地看着容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忌惮于小沈氏拿捏着自己的婚事,不敢与容钰争嘴,只得拿起手帕嘤嘤哭道:“三姐姐,这些话都是爹爹平日教导我们的,妹妹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的确,容衡是这样教导儿女的……

他用商贾出身的夫人们带来的嫁妆支撑门庭,却注重虚名,格外爱把轻看商贾、藐视钱财之类的话挂在嘴边……

但,京都的高门勋贵间彼此都知根知底,容衡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不仅于他的名声无益,反而让人们更轻看他……

容钰道:“四妹妹,你莫要以为我今日是在欺负你……”

“便是当着爹爹,我也是这番说辞!”

令容钰意外的是,这时容衡竟真的出现了……

他带着一个少年、一个青年从凉亭边一株粗大的古木后走出,想来已听了一会儿姐妹三人的对话……

容钰看向跟在容衡身后的两人。

沈家的人来了……

她尚未来得及细细打量那两人,已听得容衡对她怒喝道:“狂妄的孽障,如今当着我的面,你可有胆量把那些胡话再说一遍?!”

容钰心里发出一声嗤笑。

一个死过一回的人,有什么不敢的?!

她平静地回道:“爹爹,我刚才说的话,想来您都已听见了……”

“您又何必勃然大怒……”

容钰冷然看向容衡,道:“你娶回商贾人家的夫人时,便该想到,可能会生出我这样爱财的女儿!”

第四十一章 再跪祠堂

“您娶回商贾人家的夫人时,便该想到,可能会生出我这样爱财的女儿!”

说了这话的结果是,容钰再次被关进祠堂罚跪……

她恭敬地给祖宗们上过香后,跪在蒲垫上,想起今日沈家的来客。

来的少年叫沈寻,是大沈氏夫人亲生弟弟的独子,沈家如今金贵的小少爷。

可后来真正继承了沈家生意的,却是来的那青年,沈问水。

沈家老太爷与发妻携手起于微末,情意甚笃,沈家老太爷发迹后,仍敬重发妻,虽纳有妾室、通房,却并无庶子、庶女。

沈老夫人仅育有一对儿女,便是大沈氏夫人与沈寻的父亲。

沈寻的父亲有回跑商遭遇马匪,受伤后不治早逝。

独子早逝,孙儿年幼,沈老太爷不得不从族里择了几名壮年后辈协理沈家的生意,沈问水正是其中一名后辈的儿子。

沈老太爷虽不是容钰嫡亲的外祖父,可想到他一生的际遇,容钰心里亦觉得颇为唏嘘。

他的一生诠释了一句话:好人未必有好报……

他一生勤勉,未负发妻,重信守诺,从一个小小的丝绸贩子成为当世大贾。

却儿女双夭、孙辈凋零……

侯位、家财,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沈问水先与容滢合伙做生意,后暗中襄助端王,逐渐把控沈家。

马家衰败后,泉州甘家亦随之凋敝。

沈寻南下泉州,娶了甘家的小姐,做起海商生意,世人便称苏州沈家为“北沈”,泉州沈家为“南沈”。

可北沈,原本应当是沈寻的……

……

天光渐黯,容钰看了看侧墙上的小窗,想起邵北城。

她如今被禁了足,而他年后就要去往西北戍边,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叮嘱他勿要轻信他人……

这时,她身后突然响起轻微的开门声。

容衡会好心放她出去?!

或许是家中来了客人,所以暂时放她出去用顿晚饭。

容钰扭头看去,只见祠堂的门开了个小缝,一个少年从那门缝里快速钻了进来,然后门又合上了。

那少年提着个食匣,意气风发地走向容钰……

竟是沈寻……

容钰怔愣地看着他……

他穿着件宝蓝色绣银线波涛纹锦袍,腰束玉带,外头罩着件白绸满绣织金云纹披风,束发的白玉冠中间嵌着颗润泽的大东珠……

他行走间,锦袍上的银线、披风上的金线、发冠上的珍珠折着洒在天井里的月华,灿然生辉……

容钰看得叹为观止。

任谁见了他这一身,定然都会感慨:真有钱啊!

她回想了一下,他今日刚进府的时候似乎不是穿的这身……

或许是他十分有钱,衣裳格外多,所以半天功夫就换了身衣裳……

在这不冷不热的早秋天儿里已穿上了披风,也是这么个道理……

有钱的沈寻走到容钰身边蹲下,看着她没有说话。

容钰暗想:这是让她先开口夸上几句的意思?

从沈寻提的食匣子看,显然是来给她送点心的。

门缝开得那样小,可见容衡并不知情……

那她便夸他一回吧……

只是这闪耀的一身,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夸……

幸而沈寻容貌俊朗,否则,若是个寝陋之人穿着这身,真是难以直视……

容钰想了想,问沈寻道:“如今苏州时兴这样的打扮?”

苏杭富庶,在穿着打扮、生活习气方面都引领着大周风尚。

沈寻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道:“你该叫我什么?”

她该叫他什么……

依沈家的排序,她从前叫沈问水四表哥,叫沈寻小表哥。

可她如今内心是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让她叫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小表哥”,有些难以开口……

容钰笑了笑,转而道:“守门的那两个丫鬟心眼儿实,上回大姐姐都没能让她们开门,你怎么做到的?”

沈寻未与她计较,回道:“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

容钰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好一个,有钱能使鬼推磨!

上辈子,她怎么没有注意到沈寻是一个这样有趣的人?

沈寻亦笑了笑,他放下食匣,打开对容钰道:“我给你带了些点心来,你垫一垫。”

容钰朝食匣里看去,里头的点心造型精致、色彩缤纷,有的像朵桃花、有的像尾小鱼,还有中间裹着樱花花瓣的透明圆饼……

是倭国的点心,汉人称之为“和果子”……

和果子在倭国或许寻常,但远渡重洋运至大周,便成了稀罕东西。

她专注地看着点心,不曾想,这时沈寻竟解下了披风、替她搭上……

容钰诧异地抬眼看向沈寻。

她怎么不记得,她幼时与沈寻的关系如此友好?

沈寻避开她的目光,突然问了她一句:“你……当真不轻看商贾?”

容钰心里了然。

原来如此……

想来是沈寻听了她今日那番维护沈家的言论,心中感激,所以才来回报她……

轻看商贾……

她哪里有资格轻看别人……

容钰想了想,答道:“商贾并没有做错什么,世人故作清高、轻看商贾,我认为这并不是商贾的错,而是世人的错!”

沈寻看着她,眼里有欢喜,有欣慰,还有某些容钰看不清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垂眸道:“我上回来京都时,你说商贾低贱、遍身铜臭……”

容钰意外又歉疚。

她幼时曾对容衡的话信奉不疑,所以才会说出那样混账的话……

如今她早已忘了自己曾说过那样的话,可那话对沈寻、对沈家,永远都是伤害。

她诚恳地对沈寻道:“抱歉……”

“我从前不懂事,鹦鹉学舌,说出那样的混帐话,如今才知道自己错得厉害。”

“商贾没有什么不好,沈家是当世大贾,有这样的外家是我的福气!”

沈寻眼神复杂地看了她许久才道:“我不怪你了……”

然后拿了个点心给她,说:“快吃吧。”

容钰接过点心。

那样伤人的话,她不过轻飘飘地道了句歉,他就原谅了她。

她虽然不懂商道,却知道沈问水将要和容滢做的是一桩什么样的买卖……

如果沈寻不想余生漂泊海上,她或许可以帮帮他……

容钰端详了一会儿手里的点心,道:“这点心好生精致。”

沈寻道:“这是倭国的点心!”

“倭人制物精巧,不止点心,还有许多精致的物件……”

“嗯……我、我那里还有个倭国的布偶娃娃……”

“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

倭国的布偶娃娃……

如今的她,对布偶娃娃并没有多少兴趣。

她在意的是,沈寻提起倭国时,轻松畅快的语调……

她问出了自己关心的问题:“你……喜欢去倭国做生意?”

沈寻眉目间的神采愈发飞扬:“应当说,我喜欢出海!”

“你没有见过大海吧?大海望不到边,海的尽头与天接在一起,在海上有时候好些天都看不到别的船,和陆上的景致完全不一样……”

“如今沈家的船只能到倭国,泉州甘家的船却能到南洋诸国……”

少年满脸神往:“我今后要建一艘三层楼船,比甘家的船驶得更远,去看看大海的尽头是不是传说中的仙山……”

他目光熠熠地看着容钰:“你想看海吗?”

大海……

容钰咬了口点心,随意答道:“想啊……”

心里则想着,既然沈寻喜欢做海商,她便不必干预他的人生。

沈寻仍在说着大海:“不仅四海列国,海里也有许多的好东西……”

“据说泉州甘家的小姐有双珍珠串的绣鞋……”

“你可想要?”

珍珠绣鞋?!

容钰差点被点心噎住,她咳了几声,待气顺后忙答道:“不必、不必,多谢了!”

沈寻再次问她道:“你当真不要?”

容钰摆了摆手,认真地答道:“不要、不要……”

她当然不能要。

若几斛珍珠倒也罢了,可串成绣鞋便不一样了。

女子怎能随意收外男所赠的绣鞋?

沈寻大概是年纪小,没有想到这一层,她却不能不想到。

若她厚颜收了,且不说日后她的夫婿做何感想,沈寻的那位甘氏夫人心里必然会觉得膈应……

说不定,还会害得沈寻不能如愿出海……

容钰拒绝乃是替沈寻着想,沈寻却似乎并未理解她的苦心,他站起身,转身道:“我先走了。”

“你大可躺下歇一歇,若你父亲来了,外头的人会提醒你的。”

容钰再次感慨:有钱真好……

她看了看沈寻,突然想起一桩要紧事……

沈寻定会去探望容华……

有求于人的时候,脸皮一定要厚……

她润了润嗓子,亲切地唤道:“小表哥……”

沈寻停住步子,站在天井里。

容钰站起身,跑到他身前道:“小表哥,你去探望大姐姐时,可否向我父亲提一提,请他允我随你同去。”

沈寻低头看向容钰,眼里现出笑意:“好!”

“只要你记得该唤我什么,我……事事都答应你!”

第四十二章 恶婆婆

“我……事事都答应你!”

沈寻说完这句话后,对容钰笑了笑,离开了祠堂。

容钰仰头看了会儿月亮,才回到祠堂继续跪下。

两辈子,算上父兄、前夫,这是第一回有男子对她说这样的话……

沈寻这么说大概是随口打趣,可她会永远记得这晚的月色……

……

容府西正院。

容滢屋里,凌寒把他在祠堂的所见所闻转述给容滢。

容滢想了想,冷然道:“名声坏了,嫁不进国公府、高门勋贵,便打起沈家的主意……”

“我这三妹妹,真是玲珑心思……”

“只可惜,她选错了人……”

“沈家的家业虽大,将来却未必是沈寻的……”

……

次日,如容钰所估计的,她被放出了祠堂。

容衡人品虽卑劣,却不是心肠歹毒之人,不会轻易下狠手。

上辈子,他处心积虑想让小沈氏把正室的位置让给杜氏时,也只是为难小沈氏、想逼得她自请下堂,不曾用毒杀之类的狠辣手段。

所以,如今容钰才敢直面与容衡作对。

最多也就是被训几句、挨几板子、跪跪祠堂,不会有性命之虞……

她休养了一日后,九月初四上午,沈寻便依约带着她去定国公府探望容华。

因邵家仍在丧期,她又不愿穿容滢钟爱的白色,便穿了身浅灰色蜀锦暗纹兰草襦裙,圆髻上束着同色发带,朝二门处走去,与容晔、沈寻汇合。

沈家在京都城里有好几处宅子,在京郊亦有庄园,可沈寻与沈问水每回进京都借住在容府。

放着自家的宽宅大院不住,偏要挤在容府……

上辈子,容钰本以为沈家的人如此行事,乃是为了巩固沈家与容家的情分。

后来她才知道,巩固情分或许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便于沈问水与容滢议事。

那位沈家将来的家主如这世上许多男子一般,对容滢心悦诚服,他甘愿任容滢驱使,沈家偌大的家业也几乎成了容滢的私库……

容钰到二门处时,容晔与沈寻俱已到了。

小沈氏也在,她正指挥着下人们把一盒盒礼品搬上马车,见容钰到了,便指着礼品对她仔细交待道:“给邵家老太太以及三房的夫人、小姐们的礼都是分开放的,紫色锦盒是咱们府里的,金色锦盒是沈家的,我再交待你一遍,你务必记牢了,万不能送错、说错……”

“你虽牵挂华娘,却不能径直去寻她,要先规规矩矩地拜见老太太与夫人们,若咱们做得不周全,华娘要吃苦头的……”

“还有,若人家夸咱们送的礼好,你回话谦逊些,邵家是超一品的国公府,府里又有位郡主娘娘,他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容钰笑道:“阿娘,这些话您昨日便已叮嘱了我好几遍,我都记下了,况且两位兄长都在,您不必忧心!”

小沈氏又交代了几句,容钰便随着容晔、沈寻登了车。

途中无聊,容钰便打量起坐在她对面的沈寻的衣着。

沈寻今日穿着身天青色银线滚边锦袍,同色锦带束腰,银冠束发,比起前日夜间那灿然夺目的一身,低调清雅了许多。

见容钰盯着他的衣着看,沈寻笑道:“钰妹妹可是觉得好看?眼光不错!”

容钰一愣。

钰妹妹?

似乎过于亲近了……

她已十余年不曾见过沈寻,且幼时与他接触不多,故而此时已记不清从前沈寻是怎么叫她的……

她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三表妹?”

沈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解了块祥云百福玉佩递给她,道:“系上,免得你与我走在一处过于寒碜……”

寒碜?

两世为人,不差钱的容钰还是头一回被人用这个词形容……

她看了看沈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最后目光落在容晔身上……

容晔今日穿着身国子监发的棕色布袍便出了门……

这超然世外的小高僧啊……

容钰指了指容晔,对沈寻道:“二哥比我更需要这玉佩,你便好心赠给他吧!”

容晔此前在闭目养神,听容钰谈及他后才睁开眼睛,他接过沈寻手里的玉佩看了看,对容钰道:“好玉!三妹妹你当真不要?”

容钰想了想。

依沈寻的身家,这玉恐怕价值不菲,若她贸然收下,有些不合适……

可沈寻赠她玉佩本是一片好意,若她答“不要”,或许会让沈寻难堪……

她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囫囵回容晔道:“自是好玉,小表哥很是大方。”

容晔看了看容钰,对沈寻笑道:“既如此,弟弟便谢过大方的小表哥了!”

男子被人夸“大方”,应当开怀才是……

令容钰意外的是,沈寻的脸上却不见喜色,他看了看容钰,没有说话。

容钰不解地看向容晔。

容晔对她摇了摇头,收起玉佩,又闭上了眼睛。

其后,几人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在定国公府门前停下。

兄妹三人齐齐在邵家后院正厅拜见了邵老太太与邵家三房的夫人们,送上贺礼,闲话几句后,容晔便提出想见见容华。

邵老太太笑着正要开口,关氏却抢先开口道:“今日沈家少爷亦在……”

众人都不解地看向关氏。

关氏继续道:“表兄毕竟不是亲兄长。”

“华娘是新寡,且年岁尚轻,当格外谨慎……”

意思竟是,沈寻不便见容华。

这实在过于不近人情……

兄妹三人对视几眼,容晔起身对关氏道:“二夫人所虑甚是……”

“只是,在下的外祖父得知这回的变故后便病倒了,他老人家牵挂外孙女,特意让在下的小表兄日夜兼程赶来京都看看,其心拳拳、其情殷殷……”

他躬身对关氏行了一礼,道:“还请二夫人成全!”

沈寻与容钰亦起身对关氏行礼。

关氏没有说话。

邵老太太开口劝道:“二媳妇,孩子们说得在理,华娘的外祖父病了,她与自家表兄说几句话,这样合情合理的事情,有谁敢乱嚼舌根?!”

关氏起身对邵老太太行了一礼,道:“婆母,媳妇这么做,都是为了邵家的清誉……”

连邵老太太的劝说也不理会,看来,这关氏是铁了心不愿让容华与沈寻会面……

即便勉强会面了,此事必会惹得关氏心中不快,她事后还不知会怎么折腾容华……

容钰想了想,对邵老太太行礼后道:“老夫人,是晚辈们考虑得不够周全!”

“邵家的清誉是最要紧的!”

关氏冷淡地看了看容钰,没有说话。

容晔看了看沈寻,对容钰道:“你独去与长姐会面,我与小表兄都留在前厅。”

他看了眼关氏:“毕竟我也是男子……”

关氏却不为所动。

邵老太太看了看关氏,歉疚地对兄妹三人解释道:“我家中遭了大变,二媳妇心里悲恸,不当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不见谅又能如何?

因为关氏是容华的婆母,所以他们只能求着关氏,不能闹僵。

……

皇城禁宫。

长春宫侧殿里,六皇子坐在书案后,静静地看着一个跪在地上的小宫女。

那宫女正是前几日刚进宫便惹了场风波的莫小雪。

殿门紧闭,殿内并无别的内侍、宫女。

六皇子看了莫小雪许久,才开口道:“有人说,你长得像我的生母……”

莫小雪恭敬地答道:“长得像丽姬娘娘是奴才的福气……”

六皇子眸色晦暗:“你觉得,像她是福气?”

“你可知道这宫里的人都是怎么说她的?”

莫小雪真切地看向六皇子:“殿下,您莫要理会那些子虚乌有的议论!”

“丽姬娘娘是圣上有名有份的嫔妾,您是血统尊贵的皇子!”

六皇子站起身,走到莫小雪身前蹲下,看着她问道:“你是这样想的?”

莫小雪坚定地点了点头。

六皇子眼眶微湿,哽咽道:“我一眼也没有见过我的生母……”

莫小雪伸手抱住六皇子,柔声道:“殿下,丽姬娘娘虽不能看着您长大,可她定然一直牵挂着您……”

“所以她才把奴才送到您的身边,让奴才替她护着您……

女子身段柔软、沁着馨香,六皇子被她搂在怀里,除了追思亡母的念头,竟还生出荒唐的绮念……

他心里大惊。

皇子看上近身伺候的宫女没什么,可若他看上了莫小雪……

那心思过于龌蹉,他定会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绝对不行……

六皇子强迫自己想着容滢那张清冷孤高的脸,终于冷静下来……

他推开了莫小雪。

这样一个人进宫,绝不可能是巧合。

这谋划多年的处心积虑,也不可能是为了让他一个无足轻重的皇子看上几眼亲娘。

六皇子凝神看着莫小雪。

后宫前朝,所有人的心思都系在一个人的身上:皇帝!

皇帝对贵妃情有独钟,唯独曾被这样一张脸扰乱过心绪……

一个人喜欢的东西总是相似的……

所以,莫小雪是要献给皇帝的。

问题是,谁是她背后的人?

那人必然想让皇帝见到她……

养母却帮他把莫小雪要了过来,让他能一睹亡母容貌……

所以,除了贤妃,谁都有可能是莫小雪背后的人……

第四十三章 回苏州

定国公府。

长房孙媳申氏边带容钰去二房院子,边解释道:“容小姐,我二婶为人柔善,诚心礼佛,待人和气,对奴才们都少有说重话的时候……”

“近来确然变了些……”

“邵家遭次大变,如今长房还有南烟、有个小哥儿,三房还有北城,唯独二房……”

容钰抬头看向申氏,申氏眼神真诚。

申氏所言亦在理,如今唯独二房无子无孙,仅剩两个寡妇相依为命……

的确凄凉……

但,容华又何其无辜?

容钰想了想,对申氏道:“大少夫人,二夫人因心中悲恸、一时性情有变,人人都能体谅……”

“想来,我姐姐心里亦是同样的悲恸……”

“莫说是邵家这样的高门,便是外头的寻常人家,若家里有个节妇,必然人人都敬之怜之,罕有对节妇摆婆母威仪的……”

申氏歉然道:“是这个理……”

“只是,从情上说,如今二婶性情已然生了变,若不顺着她的心意、再激了她,还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故……”

“从理上说,二婶是二弟妹正经的婆母,她约束儿媳,便是老祖宗也不好过多干预。”

依申氏这番说辞,苛待节妇还成了在情在理之事?

容钰停下脚步,肃然看向申氏。

申氏忙继续道:“自然,邵家不是刻薄人家,邵家上上下下都敬重二弟妹……”

“老祖宗已发了话,若过些时日二婶仍未想通,她老人家定不会坐视不理!”

如何应对关氏,还是要看容华的意思……

容钰不再说话,默然跟着申氏前行。

申氏把容钰送到容华屋里后便走了,留她们姐妹说话。

容钰便把关氏拦沈寻的情形对容华说了一遍,说完只觉满心愤然:“大姐姐,你那婆母实在过分!”

容华轻声道:“她是我的婆母,我只能顺着她……”

容钰打断了容华:“你不能这样想!你一味顺着她,她绝不会良心发现,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

容华劝容钰道:“罢了……”

又问容钰:“外祖父的病是怎么回事?他老人家身子如何?”

沈家老太爷的病……

容钰靠近容华、低声道:“沈寻说,外祖父并未抱恙,乃因捐金一事过于招摇,他老人家便有意放出心疼银钱、被气得病倒的消息,你不必忧心!”

容华轻蹙蛾眉:“我这回为了一己私心、行事莽撞,牵连了沈家,想来寻哥儿这回进京,少不得要拜会许多高官大吏,送出许多银钱……”

她想了想,对容钰道:“我须得当面向外祖父请罪,你替我给寻哥儿传个话,就说我明年年后回一趟苏州,具体的我会派人送信给他。”

回苏州……

容钰笑道:“在外祖父心里,大姐姐你比金子贵重多了,他老人家必不会怪您!”

“不过,回苏州倒是个好主意,还能避一避你那可恨的婆母……”

容华亦笑了笑。

容钰央容华道:“明年你能带我一起回苏州吗?”

她是真心实意想去苏州。

因容衡不喜儿女们与沈家过从甚密,故而上辈子容钰仅在幼时随小沈氏回过一趟苏州,记忆模糊。

她如今想回苏州,不是向往苏州的繁华,而是想去看看小沈氏的母亲,她的亲外祖母。

她的亲外祖父是沈家老太爷的远房族亲,带着妻儿在沈家帮工。沈寻的父亲遇马匪那回,她的亲舅舅也遭了难,沈老太爷才注意到这户人家。

后来,沈老太爷把小沈氏过继到了自己名下,再把她嫁给容衡做填房夫人。

小沈氏的爹娘贫微却有气节,女儿虽得嫁高门,他们却不要沈家的资助,一如既往、本分地在沈家帮工。

如今,容钰的亲外祖父已去世了,亲外祖母尚在。

上辈子,她只见过那位老太太寥寥几回。

她幼时回苏州那次,亲外祖母有心与她亲近,把积攒的糖饼拿给她吃,她却看不上……

她临死前卧病在床时,年迈的外祖母患上了眼疾,一个看不清东西、不识字、且不会说官话的老太太,跟着沈家送货的车来到京都,背了一大包干红枣探望她。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追悔莫及。

她劝外祖母留在京都养老,外祖母却不愿给小沈氏和她添麻烦,仍拄着根竹竿、跟着沈家的人回了苏州。

容钰正想着外祖母,只听得容华道:“苏州路远,回去一趟恐会误了你的学业……”

“你不愿跟着卫夫子进学,换个夫子便是,学业却是不能荒废的!”

这时,容华的大丫鬟快步走进屋,她为难地对容华禀道:“二少夫人,二夫人在准备诵经……”

容钰目露不忿。

先是拦人,后是连说几句话的时间也不给足!

容华拍了拍容钰的手,温声道:“莫要动气,我要伺候婆母诵经了,你今日便先回吧!”

“莫要把这一节告诉寻哥儿和晔哥儿……”

“再有,我这次暂不带你回去,免得我那婆母得知了,非要说咱们姐妹是约着同回苏州游玩的……”

容华说得也在理……

容钰匆匆与容华道了别。

邵南烟在二房院门处等着带她出去。

容钰看到邵南烟,心里一动……

若她来邵家是“探望容华”的,便回回都要看关氏的脸色……

可若她与邵南烟成了闺中密友……

容钰打定主意,亲热地挽住邵南烟的手臂,笑道:“四小姐,我素来钦佩你,如今见识了你的风采,更是打心底喜欢你!”

邵南烟身子微僵,不知所措地看向容钰……

这还是头一回,有年纪相近的小姐亲热地与她挽臂同行……

她自幼随父兄习武,与京都的高门贵女们格格不入,并没有闺中密友……

她二嫂嫂人美心善,她二嫂嫂的三妹大气豁达,交一个这样的朋友,似乎也不错……

邵南烟便也对容钰笑了笑,略带羞涩地开口道:“我有什么值得你钦佩的……”

容钰打断了她的话,真心实意地夸道:“你是国公府嫡出的小姐,却没有娇矜之气,而且还有一身好武艺,莫说是闺阁里的小姐们,便是外头的男子,又有几人及得上你?!”

邵南烟:……

邵南烟心想:这容三小姐真是个有眼光、又实诚的人。

只可惜,这样好的一位小姐却背着不太好的名声……

再可惜,她是个女子,若她是个男子,便可以娶了容三小姐!

……

邵南烟止住了胡思乱想,她与容钰一路聊着武艺、吃食,亲亲热热地走进前厅。

前厅里,待客的邵北城与容晔、沈寻都好奇地看着这对有特色的闺密……

一个假小子和一个矮胖子……

她们却浑然不知,依依不舍地道了别,说定下回再聚……

回容府的马车里,沈寻不满地对容钰道:“邵家的人不厚道,你莫要与邵家四小姐过于亲近。”

容钰正色道:“邵家不厚道的只有那关氏……邵家三公子与四小姐都是磊落坦荡之人!”

沈寻反问道:“邵家三公子?”

容钰心里微惊:她虽有心维护邵北城,却不宜随意诉之于口……

面上则状似随意地“嗯”了一声,转而说起了容华回苏州一事。

沈寻想了想,道:“祖父心里挂念她,她回去一趟也好……”

“一应事宜都好安排,我只担心她那婆母不会轻易允她出行……”

他对容钰道:“年后我要去西北送军粮,走之前我会安排妥当。”

去西北送军粮……

容钰看着沈寻,心里升出一个让她震惊的念头。

人人都说邵西泽战死在西北,可没有人找到他的尸首……

沈寻要去西北……

容华不肯带她回苏州……

她这大姐姐,还真是个奇女子……

那么,她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容华……

否则,若容华真去了西北,若她找到了邵西泽的尸首,激动之下、说不定又会做傻事……

第四十四章 生辰

探望容华后,沈寻与沈问水在京都逗留了十余日,便辞行回苏州。

这十余日里,沈寻邀了几回容钰、约她出游,容钰都婉拒了。

她虽叫沈寻“小表哥”,可实际上并不是正经亲戚。

她唯有如上辈子一般远着他,才能减少对他人生的影响。

她有意避了他十余日,送别那日却无论如何也避不过。

那日,容衡、小沈氏嘱了沈寻几句归程当心、到家后来信报平安之类的话,容府的公子、小姐们亦各自说了几句“归程平顺”之类的吉祥话后,沈问水便请沈寻登车。

沈寻再次礼数周到地逐一拜别容府众人。

这回,他正色对容钰道:“三表妹,珍重!”

容钰诚恳地回道:“小表兄,珍重!”

心中则生出几分怅然……

沈寻大气爽直,若不是她担心影响他的前程、故而不敢与他过从甚密,他们或许能有不错的交情。

她唯愿,他能如上辈子一般,恣意扬帆碧海……

……

这之后,外头发生的一件件大事与容钰上辈子所经历的一般无二:皇帝改年号为佑宁,发了举国一年内不得行嫁娶之礼的谕旨……

矫情的卫夫子也复了课,容滢与容莲仍随她进学。

容钰则无所事事、闲散度日……

因为,她依然被禁着足……

幸而她如今有了个闺中小友邵南烟,邵南烟常来探望她,与她说说话,告诉她容华的消息。

她心里感激邵南烟,便亲自盯着小厨房准备了各式精致点心专用于招待邵南烟。

邵南烟便来得更勤……

邵府里,关氏仍冥顽不灵,邵老太太便把容华带在了身边,借口要容华伺候、免她受关氏苛待,又允了她年后回苏州探亲一事。

关氏不敢违背邵老太太的意思,仍存心做梗,便坚持要派个她身边的老嬷嬷随行,邵老太太又与关氏交锋了几回,最后定的是,邵南烟随容华同行。

容钰便央邵南烟偷偷捎带上她……

邵南烟爽快地应了。

容钰心里颇为过意不去。

邵南烟真心实意地把她当好友,可她并非是八岁孩童,她结交邵南烟,从头至尾都心思不纯……

虽然她做这一切是为了护住容华,可心思不纯就是心思不纯。

她想,若日后邵南烟有需要她的时候,她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秋去冬来,不觉便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容钰的生辰。

因她的生辰恰是府里忙着准备年节的时候,故而除了周岁那年,其余时候都过得简单,往往是早上吃碗寿面,晚上阖家用饭时,父母与兄弟姐妹们各对她说上几句祝语、送上贺礼。

今年亦如往年。

请过晨安后,容钰恭敬地央求容衡准她出门一日,容衡见她近来表现本分,又念在是她的生辰,便准了。

小沈氏见状,私下给了容钰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容钰又从自己的私库里拿了张一百两的银票。

吴嬷嬷喜气洋洋地伺候着她换了身簇新的镶兔毛银灰色暗纹海棠棉袍,梳了两个左右对称的圆髻,再在两个发髻上各绕了串满挂海棠花玉坠银发链。

穿戴齐整后,吴嬷嬷连连点头:“您近来瘦了些,眼睛便愈发地显大……”

“可惜今年不宜穿鲜丽的颜色,您这样好的气色,穿正红色最是好看……”

容钰笑了笑,点了宝珠随她出门。

行至二门处,恰巧遇到了前来寻她的邵南烟……

容钰欢喜地唤她:“南烟!”

她今日特意带足了银子,打算请邵南烟在归云楼吃饭。

邵南烟也很欢喜:“你今日能出门?!”

邵南烟是骑马来的容府,容钰便点了个小厮照料那马,然后拉着邵南烟登上容府的马车,交待车夫去归云楼。

邵南烟问容钰道:“可是你母亲派你去归云楼买点心?”

“归云楼的新年限定点心赫赫有名,我三婶喜欢吃,年年都让我三哥去买……”

“不过,你出门迟了些,这会儿那点心档口前大概已有许多人在排队……”

容钰笑着对邵南烟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去买点心的……”

“我请你去归云楼吃饭!”

邵南烟“啊”了一声,道:“不可、不可……”

“在归云楼吃顿饭动辄便要花费几十两银子……”

容钰挽住邵南烟的手臂:“南烟,我已有三个月没有出门了,这三个月的月钱也没地儿花……”

“今日咱们便奢靡一回,把这些银子都花掉!”

邵南烟再次拒绝道:“不可,那些银子你存着……”

容钰松开邵南烟的手,佯怒道:“你若再推拒,便是与我生分了……”

邵南烟急道:“我不是与你生分……”

容钰笑道:“既然不生分,你便随我去归云楼吃饭!”

邵南烟:……

马车在归云楼前缓缓停下,邵南烟轻巧地蹦下马车,一溜烟跑开了……

容钰诧异地看向宝珠。

难道,邵南烟不愿她破费,又劝不动她,直接跑了?

宝珠踮起脚尖四下里看了看,指着在归云楼的点心档口前熙熙攘攘排队的人群中的某处对容钰说:“小姐,四小姐在那里!”

容钰这才松了口气。

她正打算与宝珠挤进人群去寻邵南烟,邵南烟已挤了出来,她身后还跟着个黑衣少年……

邵北城……

邵南烟蹦跳到容钰身边道:“钰妹妹,这是我三哥,让他请我们在归云楼吃饭!”

容钰:……

容钰觉得,邵南烟真是个人才!

三人在二楼雅间坐定,侍者奉上菜名簿子。

容钰不愿邵北城破费,仅点了道“荷塘月色”。

归云楼的菜名尽是些云遮雾绕的风雅名字,这“荷塘月色”,实际是道排骨玉米藕带汤。

邵南烟道:“钰妹妹,你大可不必替我三哥省钱!”

然后并不看那菜名簿子,豪气地点起了菜:“一品烤鸭、油淋大虾、八宝兔丁、炸鹌鹑、炙鹿肉……”

侍者看了看邵南烟,想提醒她这些都不是归云楼的菜名……

邵北城看了看侍者。

侍者默默地闭了嘴。

容钰制止邵南烟道:“足够了!”

邵南烟笑道:“你莫要担心,有我在不会浪费的!”

容钰笑着摇了摇头,把菜名簿子递给邵北城,道:“您尚未点菜。”

邵北城把菜名簿子还给了容钰,说:“你点,我什么都能吃。”

容钰心不在焉地翻着菜名簿子,状似随意地问道:“不知三公子喜欢吃什么?”

邵南烟道:“我三哥喜欢吃肉!”

容钰看了看邵北城,他没有否认。

她便又加了碳烤小羊排、炖牛三鲜锅子。

邵南烟便夸容钰:“你总是替别人着想……”

容钰给邵南烟倒了杯茶,道:“喝茶。”

她不是替别人着想……

她是愧对邵北城……

侍者奉上菜肴前,容钰问邵北城道:“听闻三公子年后便要去往桐城戍边?”

邵北城“嗯”了一声。

容钰认真地看着他:“您年纪轻轻,便得授将衔、身负重任,汉人、辽人,京都、桐城,朝堂、军中,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您的一举一动……”

“人心叵测,您切记,勿要轻信他人……”

邵北城定睛看着容钰。

容钰垂下眼眸。

即便她此时说这番话显得有些突兀,但她也一定要说出来。

邵南烟疑惑地看着他们,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三人静默地用过饭后,邵北城结了帐,他们走出归云楼。

归云楼前仍挤着许多排队买新年点心的人。

容钰看了看邵北城,想到邵南烟说的,他每年都会为宣宁郡主买这新年点心。

他是她两辈子所见过的人里,最纯粹光耀的少年……

失去这样好的孩子,宣宁郡主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所以上辈子,宣宁郡主才会那样痛恨、厌恶她……

宣宁郡主……

容钰心里一动,对邵南烟提议道:“南烟,我们去留影馆画张像吧?”

“女大十八变,明年的我们便不是此时的模样了……”

留影馆就在这条街上,是京都最有名的画像馆,坐馆画师个个画技高超,所作画像栩栩如生。

邵南烟笑着应了:“好呀!”

她仰头对邵北城道:“三哥,你先回去吧!”

容钰想了想,对邵北城道:“三公子,您此去桐城,不知何时才能再次回京……”

“郡主娘娘必会常常思念您……”

“您何不去作幅画像,让您家老夫人与郡主娘娘有个念想……”

邵北城看了看容钰,回道:“好!”

三人行至留影馆,邵南烟率先迈步走进店内。

容钰正要跟着走进去,这时,邵北城低声对她说:“多谢!”

“我……还在孝期……”

容钰仰头看向邵北城,满眼不解。

她当然知道,他在孝期……

他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这个?

第四十五章 小年夜

孝期?

容钰不解地看向邵北城,邵北城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时,邵南烟扭头催促她道:“钰妹妹,快进来!”

容钰只得暂时按下心头的疑惑,走进留影馆。

容钰让邵北城与邵南烟去后堂选画师,趁机预付了钱,画纸、装裱俱都定了上好的,加上腊月里画师的工钱涨了些,最后算下来总计恰是一百五十两。

容钰付过钱后,看着空空如也的小荷包,暗暗决心今后出门务必多带些银子……

其后,画师仔细端详过他们后简描了草图,又与他们议定构图,他们便可离店,三日后来取画。

走出留影馆,邵北城坚持要把作画的银子给容钰。

容钰自不肯收。

她欠他的,又岂是一张画像便能还清?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邵南烟劝邵北城道:“三哥,钰妹妹外表看着一团和气,其实性子比你还倔……她定然不会收你的银子,你若过意不去,下回再请我们吃饭便是!”

邵北城只得应道:“好!”

三人回到归云楼前,容钰正要与邵北城道别,邵北城却对她说:“三小姐,请等一会儿”,说完便走开了。

容钰看了看邵南烟,邵南烟亦是两眼茫然。

很快,邵北城便折回来,他身后还跟着个牵马的随从。

容钰看向邵北城,不经意看到了那随从的脸,她心里一惊。

那个人,她认识……

邵北城指了指那随从,对容钰道:“三小姐,你长姐托我寻个可靠的护卫给你,我选定了小戈。”

“他会去容府做护卫……”

“你记住他的模样,今后出门记得带上他。”

原来是这样……

容钰看向小戈,小戈抬头对她笑了笑,又垂下了头。

上辈子,她以为小戈只是容府的一个普通护卫。

她会注意到他,乃是因为小戈倾慕宝珠,每次她出行,小戈都会积极要求随行。

她见小戈老实本分、身手不错,宝珠也并不反感小戈,便没有阻拦。

佑宁五年,邵北城回京获封主帅、率大军远征西北,小戈在那年离开容府投了军,说要挣个功名回来。

后来,小戈没有回来,宝珠至死都在等着他……

容钰盯着小戈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眼身侧的宝珠,最后看向邵北城。

穆临渊与邵北城相识,想来上辈子,亦是容华通过穆临渊托邵北城寻个人护着她,邵北城选定小戈后,小戈隐姓埋名,到容府做了护卫;

小戈不是去投军的容府护卫,他本就是邵北城的人;

邵北城和他的近卫都死在燕云城,所以,就算宝珠没有自缢,她也等不回小戈……

容钰心里一时涌出许多情绪……

上辈子,她活得糊涂而自私,在她不曾注意到的地方,不知辜负了多少人的关怀与善意……

她欠邵北城的,恐怕无论如何也还不清了……

还有宝珠……

若上辈子,小戈所说的倾慕宝珠不过是用来接近她的借口,那宝珠十余年的等待又算什么?!

她眼中情绪起伏明显,邵北城和邵南烟都不解地看着她。

宝珠看了看他们的神色,扯了扯容钰的衣袖,轻声提醒她道:“小姐……”

容钰回过神来,她看了看宝珠,缓缓道:“我没事……大姐姐如今心中悲恸、自顾不暇,却还想着我,我心里感动……”

说完,她匆匆对邵北城行了礼,坐回容府的马车。

邵南烟的马尚在容府,故而她也登上马车。

邵北城看着掉头驶远的马车。

她刚才涌动的情绪,绝不是她嘴里说的“感动”。

他觉得,她是个奇怪的孩子……

她平日的言行举止、悲欢喜乐,仿佛全都是面具……

反倒是方才她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像是她真实的内心冲破了那重重面具,让他窥见了一瞬……

一个八岁的孩子,她心底怎会有那么强烈的悲痛?

邵北城想了想,问小戈道:“你,从前见过容家三小姐?”

小戈的头摇得如拨浪鼓般:“不曾,在下今日是第一回见到那位小姐!”

……

马车行至容府,容钰下了马车,正欲与邵南烟道别,邵南烟唤住了她,从她的马鞍侧兜里取出一个方形扁匣递给她:“这是今日二嫂托我拿给你的!”

定是容华赠她的生辰礼……

容钰不愿欺瞒邵南烟,她接过匣子,道:“南烟,实不相瞒,今日是我的生辰……”

“我不愿瞒着你,也不想累你替我准备贺礼……”

她轻轻抱住邵南烟:“你便是上天赠我的贺礼!”

当晚,容府的小年夜家宴一如往年,容衡与小沈氏各对容钰说了几句贺语后,众人各赠了她生辰贺礼。

容衡赠她一本精装版《女训》,容晔赠她一本佛经……

小沈氏赠她一对淡紫芙蓉玉手镯,容莲赠了她一块亲手绣的丝帕,容温赠了她一方亲手刻的青田石印章……

容滢赠了她一幅亲手作的翠竹图……

散席前,容衡又宣布了一个让众人惊讶的消息:礼部传谕,命容衡携容滢、容钰前往明年正月十五的元宵宫宴……

京都城有许多高官、勋贵,能有幸前往宫宴的,却是寥寥可数。

泰宁侯府已许多年不曾获此殊荣。

上辈子,仅有容滢因发起募捐获邀……

这回,多了个容钰。

做了十年王妃,如今的容钰对宫宴实在没有什么兴致……

为免被人看出异样,她面上却不得不做出欢喜振奋的样子。

容滢自是淡然自若。

容衡亦难掩喜色,他正打算再开口嘱咐几句,这时,一个小厮带着个手里捧着礼盒的伙计走到花厅门前跪下道:“侯爷、夫人,沈家绸缎庄的伙计来送沈少爷赠给三小姐的生辰礼了!”

上辈子,佑宁元年沈寻可曾赠过她生辰礼?

容钰心里觉得异样。

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事和上辈子不一样了……

容衡允了那伙计进屋,随意问道:“是什么贺礼?”

伙计弯腰捧着礼盒走进屋里,打开礼盒,盒里立刻折出一道道绚丽夺目的光……

众人都好奇地看过去。

容衡把贺礼从盒里取出,更是光华流转、令人目眩……

伙计恭敬地回道:“少爷特赠三小姐金线孔雀羽披风一件,愿三小姐安乐平顺、福泽绵长!”

……

刑部官衙。

如过去三个月一般,端王忙到深夜才合上案卷。

英王授意御史台的人参他赐琴不当,皇帝虽未申斥他,却把他调到了刑部。

他从礼部到刑部,似是高迁,实为惩处。

因为,刑部主审大案、要案,过半案件都是御史台查获后所呈。

英王有心为难他,授意御史们动动证词、改改公文,那么他稍有不慎,就会办出一桩桩冤案、错案……

轻则有违法纪,重则草菅人命。

若想不出错,他便须得把每桩案件都重审一遍,殚精竭虑、宵衣旰食……

街边的一户户百姓家里传出鞭炮声,又是一年小年夜……

他走了许久,才找到一家仍未歇业的面摊,点了两碗鸡蛋面。

店家端上面,他看了看,静默地吃了起来。

他牵挂着她,却连件生辰贺礼也不能送给她……

没关系……

总有一天,普天之下、率土之滨……

雪山之巅、碧落海底……

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不论是她想要的,还是她不曾见过的……

他都会捧到她眼前!

第四十六章 辞旧迎新

容衡的阴沉不喜、小沈氏的担心探究、容莲的嫉妒艳羡……

容钰顶着众人各异的眼神,命宝珠、宝壶捧上贺礼,回到东侧院。

她坐在小榻上,神色凝重地看着那件孔雀羽披风。

上辈子,沈寻绝不曾赠她一件这样贵重而高调的贺礼……

她出言维护沈家不假,可沈寻应当不至于千里迢迢命人送来这样一份贺礼……

沈寻,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时,宝镜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她转了转眼珠子,对容钰道:“小姐,沈少爷……”

容钰不解地看向宝镜。

宝镜低声道:“如今府里的人都在议论沈少爷赠您的这件千金难得的孔雀羽披风,说什么的都有……”

容钰问道:“例如?”

宝镜顿了顿,道:“例如,有人说,沈家得陇望蜀,出了两个侯夫人还不知足,竟肖想能娶回个侯府小姐……”

正常……

容钰语气平静:“还有呢?”

宝镜支支吾吾地道:“还有……”

“还有人说,小姐您对沈家或许也是有意的,否则,便不会忤逆侯爷、说出那番维护商贾、维护沈家的话……”

容钰不禁失笑。

她有意嫁回沈家?

这些闲人,真是善于联想……

宝镜见容钰不以为意,急道:“小姐,事关您的终身大事,绝不能让那起子小人乱嚼舌根!”

容钰看着宝镜。

她都没急,宝镜倒真心实意地着急了……

宝镜为什么会急?

自然不是担心她这个小姐的处境……

而是因为,若她真嫁去沈家,宝镜便也要随她去沈家……

宝镜如今已有了颗攀高枝的心,又怎会甘心落在沈家?

容钰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那些传言她并不担心,小沈氏自会出面。

至于她的婚事,容衡看不上沈家,小沈氏又看重她的心意,所以,她绝不会嫁进沈家……

但,她倒是可以借这风波,让宝镜走……

她虽极不待见宝镜,可宝镜是家生子,又已跟了她几年,如今并未犯下大错,她不便无故撵她走……

宝镜见容钰在笑,愈发着急:“小姐,您怎么还笑得出来?!”

容钰抖开那件流光溢彩的披风,道:“你瞧,多好看!”

“我做梦也想不到,世上有这样好看的衣裳!”

宝镜看了眼那披风,劝容钰道:“小姐,您是嫡出的侯府小姐,沈家虽有几个银钱,却是低贱的商贾……”

容钰放下披风,冷声道:“你下去吧,以后不许再这样说沈家!”

宝镜忿忿然退了出去。

容钰心里冷笑。

只要这宝镜不想再跟着她,就好办了……

最后,她打开了容华赠她的贺礼。

不起眼的黑木匣子在烛光下发出灿然金光。

是五张金票……

……

西外城一处普通的青瓦白墙两进宅院,门匾上书着“夏府”二字。

寂静的深夜,一辆半旧青布马车停在宅院门口,从马车上走下一个身着松绿官袍、容貌清雅的青年男子。

夏斯年。

荣国公府蒋家嫡出大小姐的进士夫婿。

夏斯年走到后院,抬眼便看到了站在檐下等他的蒋氏,他快步走到蒋氏身边,边牵着她的手进屋,边歉然道:“累你夜夜等我……”

蒋氏容貌端丽,她虽着布衣、戴银钗,气度却仍雍容,听了夏斯年的话,她嗔道:“您心里只有公务,恐怕连今日是小年也忘了吧?”

夏斯年愣了愣,继而满面愧色道:“夫人,成亲那日我曾允诺你,你从前做国公府的小姐是何等尊荣,今后便必是同等尊荣……”

蒋氏打断了夏斯年的话,道:“您学识渊博、高中进士,妾身从未觉得嫁给您心中委屈……”

“您奋发进取,一心想让妾身同享荣光,按说妾身不该多言……”

蒋氏蹙眉看向夏斯年:“妾身犹记得您初至御史台时,章台走马是何等清正不阿……”

“如今,却甘为英王驱使,处处为难端王……”

“张太傅鞠躬尽瘁、不恋权位,端王治水三年、万民感念……”

“英王、马家如今固然权势滔天,可公道、人心却都向着端王……”

蒋氏满眼忧色:“大人,您可知道如今外头的清流文人们都是如何议论您、议论御史台的?!”

“与趋炎附势得来的高官厚禄相比,妾身唯愿您坚守本心,做一个为苍生进言、为百姓请命的好官!”

夏斯年看了蒋氏许久,敛袖对她行了一礼,道:“夫人,您心存大义,比许多尸位素餐的朝廷命官更为可敬!”

“但,夏某亦非庸碌之人!”

“我从前是如何心志,如今亦是同样心志……”

他冷然一笑:“英王、马家,何足道哉?!”

夏斯年不是英王的人……

蒋氏诧异地看向他。

夏斯年眼神坚毅:“夫人,我要给你的自当是清清白白的荣光!”

“你且看着,你那嫡庶不分的糊涂父亲是怎样败掉整个荣国公府的!”

“你那机关算尽的庶妹,将来又会下场如何……”

……

扫尘、贴春联、拜灶神、备年货、沐浴换新衣、守岁、放鞭炮、包饺子、祭祖、拜年……

腊月、正月里,家家户户都喜迎新年,人人脸上都透着喜庆,一扫战败后这几个月京都城的压抑沉闷。

在这热热闹闹的年节里,容钰也觉得自己枯槁的心境鲜活了许多。

过往皆是辛酸痛楚,未来亦布满荆棘。

这热闹而欢愉的当下,是她唯一能握住的……

正月初一,前来容府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有容家的族亲、姻亲与世交,以及容衡的同僚、下属等。

容衡亦要去往尊亲、上峰处拜年。

容府的公子、小姐们俱都协助容衡、小沈氏待客。

对于前来拜年的所谓族亲、世交,容钰全无兴趣。

容府落魄的时候,这些人都避之不及,容衡娶回大沈氏后,他们又都如没事人一般,继续与容府往来。

远房族亲们拖家带口,往往提几盒年糕、几袋炒米来登门,小沈氏却要给那些老人、孩子们包红封,并用熏鱼腊肉、点心果子作为回礼……

说白了,就是来打秋风的……

至于“世交”,容府已连着出了两代不争气的侯爷,来往的也大多是些破落勋贵……

如今的容府,最尊荣体面的亲戚,便是容华所嫁的定国公府。

邵家的人却姗姗来迟……

容钰闲来无事,便看着小沈氏、容滢、容莲与前来拜年的女眷们应酬。

这一看,令她很是意外……

容滢性子清冷,平日待人冷若冰霜、少有言语……

可她对容家那些贫寒的远亲们却颇为温和,耐心地听她们说话,洁白的衣裙沾上了孩童脏污的手印也不恼……

与容钰的漫不经心、容莲的敷衍嫌弃对比鲜明。

来客都对容滢赞不绝口。

容钰更为钦佩容滢。

对尊者不卑不亢,对弱者不欺不轻。

容滢,的确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她吃过几盏茶、逗着迟哥儿玩了许久,邵家的人才到。

邵南烟穿着白色骑马装,抱了满怀腊梅,恭恭敬敬地对小沈氏行了礼。

小沈氏便让容钰带邵南烟去玩耍。

容钰站起身,看向邵南烟的靴底,果然带着泥……

想来邵家的人先出城上了坟,再回城拜年节,并非是有意怠慢容家……

走出花厅后,容钰对邵南烟道:“南烟,带我去看看你家送来的年节礼……”

“若容府回礼不当,你家二夫人定然又要拿来说事……”

邵南烟拉住她的衣袖,指着腊梅道:“好妹妹,你小小年纪,怎么像个管家娘子一般……”

“至少先寻个瓶子把这腊梅插起来……”

容钰歉然道:“你特意把这些梅花摘回来给我看,我却忽视了你的心意。”

邵南烟突然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今日那满林的腊梅开得有多好……”

“京都的贵女们不待见我,觉得我像个假小子,我亦瞧不上她们足不出户、见识短浅……”

她怅然看向容钰:“那些小姐们便也罢了……”

“可钰妹妹你这样好,却也不得不拘在后宅……”

拘在后宅……

容钰边与邵南烟走回东侧院,边说:“夫婿儿女、婆媳妻妾、后宅中馈,千百年来,天下女子都是这样过的……”

“虽繁琐操劳,甚至还暗藏着许多龌蹉心思,可里头亦有烟火人间的趣味……”

她看向邵南烟,眼眸明亮:“南烟,你和天下的女子都不一样……”

她拿过一枝梅花嗅了嗅,道:“我虽没有看到那梅林,可见了你带给我的这枝腊梅,便能想见那梅林是何等花繁香幽……”

“世间的好景致,你见了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

邵南烟不禁再次想到:可惜她不是个男子……

她又想到:她虽不是男子,可她还有个尚未定亲的兄长……

……

在花厅待了一日客,直到夜间容滢才疲累地回了屋。

谷雨一边给她捶着背,一边说:“三小姐倒是执着,名声坏了,便另辟蹊径,结交了邵家四小姐……”

她问容滢道:“小姐,咱们是否……”

容滢摇了摇头,道:“由她去吧,只要她没有打我的主意、碍我的事,她就是想做王母娘娘也与我无关……”

“我哪有那许多功夫,整日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她吩咐谷雨道:“眼下顶要紧的,是年后接秋水夫人进京一事……”

“再就是沈问水筹备的猜银生意……”

“还有,预备在元宵宫宴上献给太后娘娘的节礼准备得如何了?”

第四十七章 凤凰斗

献给太后的节礼……

谷雨应道:“奴才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仔细叮嘱了沈家绸缎庄的绣娘。”

“在最轻柔的丝绸上一针一线缝上天鹅绒,如是重叠三层,间隙填以西域长绒棉……”

“以松鹤刻丝为面……”

“您的巧思、再加上沈家绣娘们的巧手,想来大内也不曾有过那样轻柔御寒的披风!”

容滢点了点头:“披风到了务必拿给我查验一遍……”

“存放也要上心。”

“呈给太后娘娘的东西,万万不能出岔子……”

谷雨应了是,她看着容滢,犹豫了片刻后轻声问道:“小姐,您当真已下定决心了?”

“若您在元宵宫宴上献上此礼,圣上必会注意到您……”

“您,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回头……

容滢看向飘忽不定的烛火。

第四年了……

人死如灯灭,那个被她占着身子的小姑娘已经死去四年了……

无论前路如何黑暗崎岖,她也绝不会回头……

就算豁出这条命,临死前,她也要看着所有那些人,一个不少地以死谢罪……

容滢冷然看向谷雨:“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

正月初一后,容府每日仍陆续有宾客登门,容晔、小沈氏名下的铺子掌柜、田庄庄头们亦纷纷登门,拜年的同时请示新一年的经营、播种事宜。

此外,还有府内下人们的差事微调、订春衫等琐事……

小沈氏整日忙碌不已。

便多是容钰看着迟哥儿。

上辈子,容钰一直盼着能得个孩子却至死未能如愿,故而她如今照看迟哥儿时,打从心底溢出满腔柔情……

迟哥儿也十分亲近她。

小沈氏见状自是欣慰不已,闲暇之时,她偶尔对容钰感慨:“你弟弟似乎迟钝了些……”

“晔哥儿如他这般年纪的时候,已开始识字了,可他至今连话也说不囫囵……”

容钰便劝小沈氏:“幼时晚慧些又有何妨?多少人少时出众,最后却泯然众人……”

而容迟,他是大器晚成、德厚流光!

说到“德厚流光”,为了避开那神通广大的批命僧人,容钰特命宝壶自正月初一起便蹲守在二门、见了和尚登门立即报给她。

如此几日,到了正月初十上午,宝壶一路小跑进东正院,气喘吁吁地报道:“小姐、小姐,来了个和尚!”

容钰闻言立刻把迟哥儿塞给他的奶嬷嬷,带着宝壶从东角门溜出了府……

那嬷嬷:……

至于禁足令……

这日守着东角门的恰是新进府的护卫小戈……

溜出府后,容钰先带着宝壶去邵府看了看容华,又与邵南烟说了许久悄悄话,商议邵南烟偷偷带着她“回苏州”一事……

其后又与宝壶在街上晃了小半日,直到日暮黄昏,她估摸着那僧人决计已然离开了容府,这才回府。

可她将将跳下租赁的马车,便见一个身着黄袍、慈眉善目的白眉僧人站在东角门边,含笑看向她……

似乎是在等着她……

容钰默默叹了口气:当真是位高人……

她大概要被他捉走了……

惴惴不安了许多日,当这一刻真来临了,容钰反而逐渐镇定下来。

她已活了一世,这小半年的稀奇境遇,无论是虚幻或真实,早些离开也好……

但愿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容钰定了定神,吩咐宝壶先进门,然后平静地走到那僧人面前,对他行了一礼:“大师,小女与您又见面了!”

那僧人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道:“遇到这样的事情,却仍有这般从容的气度,真不愧是……”

他没有说全那句话,转而道:“小姐,老衲等了您半日,只为亲口把您的命格说与您听……”

不是捉拿她,而是要告知她的命格?

只是,那命格她已听过一回了,至今记得清楚,故而并不好奇。

上辈子,那僧人说,“容府的景致这样好,若世上果真有凤凰神鸟,恐怕也会争相飞来。”

她如今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她究竟是人还是精怪?

容钰想了想,问那僧人道:“多谢大师仁心,累您久候,抱歉。”

“您从前为小女家中姐妹们批的命格,小女至今铭记于心……”

“小女冒昧请问大师,似我这般活着的……,在佛祖眼里是什么呢?”

僧人悲悯地看着她:“人活一世,乃是自然之理……”

“可若有谁能经历时光回溯、从头再来,则是佛祖的悲悯……”

“从前种种,不过是小姐您曾做过的一场残梦罢了,今时今景,才是您真切的人生。”

时光回溯、从头再来……

佛祖的悲悯……

竟是这样吗?

容钰喃喃道:“大师,小女何德何能……”

僧人摇了摇头,道:“小姐,您的命格至为尊贵,您的一生际遇干系重大……”

“老衲便把这回的批语,仔细地说与小姐您听……”

“至于您是否能领会、又会如何抉择,便无从卜算了……”

僧人语气认真:“老衲这回批的是,此地风水极好,在上古时或许便是传说中凤凰神鸟的巢穴,到了如今,容府的景致亦极好,不仅引凤回巢,还吸引了新的凤凰前来……”

引凤回巢……

新凤凰前来……

批语变了……

容钰不解地看向那僧人。

她重活一世、再回容府……

大概便是那回巢的凤。

那么新凤凰便是容滢……

可容滢生来便是容府的小姐,她为何是“新凤凰”?

僧人见容钰疑惑不解,又开口道:“老衲再为小姐开解几句……”

“从前的凤凰虽回了巢,可千百年过去了,她已变了……”

容钰想着这句话:她已变了……

她的确变了许多。

最显著的一点是,她决心不再与容滢相争……

高僧用这句话开解她,或许也是点拨她,两凤相争、必有一伤,她争不过,便不要再争……

容钰再次对高僧行了一礼,笑道:“大师,小女已下定决心,此生再不与人相争、唯愿平顺度日。”

可她似乎领会错了……

那僧人道:“不再相争……”

“您为何会这么想呢?”

“这风水宝地,本就是那只回巢的凤凰的……”

“若说不争,新凤凰才是不应相争的那个,说到底,这风水宝地与她并无关系。”

一切都是她的,与容滢无关,容滢不该与她争?

绝不会是这样……

一定是她听错了。

容钰迷惑地看着高僧。

高僧叹了口气:“那些要紧的,您竟丁点儿也不记得了……”

他伸手在容钰的头顶轻轻拍了三下,道:“回巢的凤凰已经变了,老衲无法改变这天命……”

“只盼着,您至少记起过往……”

“至于您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便是天意了……”

说完,便双掌合十对容钰行了一礼,打算道别。

批命……

容钰心里一动,急急开口道:“大师,小女再冒昧相问……”

“小女心中牵挂一人,请问大师可否为他批一批命?”

她尚未说出所问的是何人的命格,高僧已开口道:

“回巢的凤凰果然已经变了……”

“国公府邸,紫薇破军。

金戈铁马,如玉佳眷。”

“若您愿他安然无恙,他便会安然无恙!”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容钰怔怔地看着高僧远去的背影。

“金戈铁马”好理解……

“如玉佳眷”是什么意思?

上辈子,邵北城年仅十八岁便战死了,死时无妻无子。

以及,若她愿他安然无恙、他便会安然无恙,又是什么意思?

她自然,真心实意地愿他一世安然……

想着想着,她心里突然生出雀跃与希冀:

她不是精怪……

邵北城亦或许不会短折而死……

至于其余的,再慢慢思索便是……

第四十八章 凤回巢

容钰在东角门外目送高僧远去后,回到府里恰是晚膳时分。

许是因今日高僧批命一事,故而晚饭时容府众人都显得若有所思、心事重重……

对于容钰溜出府一事,容衡也仅随口说了她几句。

这样的非常时候,又是“慧极必伤”的世子,又是“凤凰”女儿们,容衡自是顾不上容钰。

仅有小沈氏颇为惋惜地对她说:“钰姐儿,可惜你今日不在府里,否则便能请那高僧为你也批一批命……”

容衡颇为不以为然:“她的命格有什么好批的?”

容钰:……

容钰心里松了口气。

因她今天不在府里,容府众人便都以为高僧所说的小姐批语里头并未包括她……

那么,“凤凰”指的便是容滢、容莲……

容滢便不会对她生出戒备……

误以为自己是凤命的容莲此时必然喜不自胜……

容钰有意打量了容莲几眼,只见她面上虽故作镇定,可拿着筷子的手却一直微微颤抖着……

上辈子,容莲必然也曾生出了这样的误解,认为草包容钰绝非凤凰,她是金凤之命,挖空心思嫁进天家……

因“凤凰”一词寓意非常,用过晚膳后,容衡肃然叮嘱众人在外不得妄言,又交待小沈氏次日如是训诫府里的下人,众人均应了是。

容衡便吩咐众人退下。

容钰动作磨蹭,待兄长姐妹们都退下去后,对容衡行了一礼,道:“爹爹,近来女儿忤逆不孝、数次犯错……”

“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帮女儿渡回难关……”

容衡神色不善地看向容钰,喝道:“你又惹出了什么祸事?!”

小沈氏亦满脸焦急:“钰姐儿你莫慌,慢慢说究竟怎么了?”

容钰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开口道:“爹爹、母亲,女儿今日出府后,去邵府探望了大姐姐……”

“大姐姐说,她年后便要回苏州探亲……”

她跺了跺脚:“大姐姐还说,沈家老太爷让我陪着大姐姐一并回苏州!”

“前些日子,沈家小表兄给女儿送了那样一件……不恰当的生辰贺礼,惹得府里上下议论纷纷,若女儿再回趟苏州……”

“还有,十万两黄金是女儿出面替大姐姐捐的,商贾人家最是吝惜银钱,沈家老太爷或许不会怪罪大姐姐,却难免会拿我出气……”

她哀求容衡道:“爹爹,女儿真的知道错了,求您给沈家去封信回绝此事,女儿不想回苏州……”

容衡眼里露出得色。

原来如此……

这小孽障近来愈发顽劣,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至于沈家,区区商贾,休想打侯府小姐的主意……

但,让这小孽障吃回苦头、长长记性也好……

不过是外孙小姐回趟外祖家,沈家难道凭此就能求娶侯府的嫡小姐?

沈家不过也就是有几个臭钱罢了……

钱……

容衡心里一动:

容钰名声不好,想来在勋贵高门里也议不到好的亲事。

如果沈家拿出足够的“诚意”求娶容钰……

那么,容滢便能有一份丰厚的嫁妆……

他引以为傲的凤女,他一定要送她风风光光嫁进天家……

见容衡久久没有说话,小沈氏开口道:“钰姐儿,母亲是记在沈家老太爷与老夫人名下的,你当唤他老人家外祖父……”

“他老人家胸襟宽广,并非吝惜银钱的商贾……”

容钰不满地瞪着小沈氏。

小沈氏的声音里带上怒气:“你曾说过,做人不能忘本……”

“这才几个月,你便忘了么?!”

容钰辩解道,“母亲,爹爹已罚了女儿,您却还提女儿从前说过的糊涂话”,然后委屈地看向容衡。

容衡开口道:“好了,正月里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他对容钰道:“便依你母亲的意思,你与华娘一起回苏州……”

“去了苏州后,看看商贾人家的做派,再想想咱们府里的体面……”

“看清楚、想明白了,回来后便该懂事些……”

小沈氏看了看容衡,委婉地劝容钰道:“钰姐儿,沈家是你外祖家,你去了须得恭顺守礼……”

容衡不耐地打断了小沈氏的话,对容钰道:“天色已晚,你退下吧。”

容钰便回了东侧院。

次日,众人请过晨安后,小沈氏单独留下容钰,肃然对她道:“昨晚……”

容钰亦正色对小沈氏道:“母亲,我敬重沈家老太爷,也思念亲外祖母……”

“但,若我开口求爹爹允我去苏州,他必不会应允我……”

“女儿只能反其道而行……”

……

其后几日,容钰指挥着丫鬟们为她收拾行囊,安排了吴嬷嬷伴她出行,又假意对宝镜道:“苏州最是富庶繁华,有许多好吃、好玩的铺子,还有满大街的绸缎庄……”

“我虽罚了你一回,可心里还是疼你的,这回便由你跟我回苏州!”

宝镜面露难色:“多谢小姐厚爱……”

“只是,奴才近日贪食,吃坏了肠胃,恐怕没这个福气……”

“还请您恕罪!”

容钰遗憾地看着宝镜:“是啊,你没这个福气!”

“既吃坏了肠胃,便留在府里好生调养着!”

她意味深长地吩咐宝珠道:“宝镜肠胃不好,年节里的那些鱼肉荤腥便都沾不得,你嘱她吃白粥清肠胃。”

“肠胃坏了最难调养,我估摸着时间短了恐怕没有成效……”

“至少也要连着吃两个月白粥!”

宝珠恭敬地应了是。

宝镜急急开口道:“小姐,奴才命贱,不必那般仔细地将养,您安心出门便是,不必挂怀这等小事!”

容钰看着宝镜,笑得情真意切:“你的命可不贱……”

“你一定要记牢了我的话,坚持喝两个月白粥,莫要贪嘴,否则,落下病根子便不好了!”

宝镜:……

容钰与宝珠交换了个眼神,定了宝瓶随她“回苏州”。

……

除筹备出行一事外,还须准备赴元宵宫宴。

正月十四,容衡特意请了位放出宫的嬷嬷进府,指点容滢、容钰天家礼节。

“好学”的容莲也主动要求一同进学……

容衡想到高僧那番“凤回巢”、“新凤凰”的批语,便允了。

容府的小姐们都表现极佳。

容钰根基深厚,容滢一点即通。

容莲也像模像样。

教习嬷嬷赞不绝口:“老妇这些年指点过许多高门小姐,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天资不凡的小姐们……”

“尤其是三小姐与二小姐……”

“二小姐高洁出尘……”

她感慨地看向容钰:“三小姐,您的高雅做派恍若宫里的贵人……”

容滢、容莲都看向容钰。

一个是探究,一个是嫉恨……

容钰心里一惊:绝不能让容滢察觉她的过往……

她想了想,解释道:“小女与定国公府的四小姐是闺中密友……”

“邵小姐自幼习武,邵家老太太担心她荒废了礼节,特意让邵家三房夫人、宣宁郡主身边的嬷嬷指点她……”

“小女便也厚颜向那嬷嬷讨教了几回……”

教习嬷嬷笑道:“原来如此!”

“郡主娘娘身边的人自然比老妇教得更好……”

心里则疑惑不已:马太后出身寒门小户,教养一般……

在马太后身边长大的宣宁郡主,礼仪举止亦不出众……

宫闱深深,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这样一丝不苟、从容高贵的气度……

贤妃娘娘……

只是,她在宫里过了几十年,深知绝不能贸然打探。

所以,既然容三小姐不打算说,她便不该问……

……

容滢亦是满心疑惑。

“新凤凰”自然是她……

可回巢的凤,究竟是谁?

其实,是谁都并不要紧……

人人或许都以为,两凤必然相争……

可如果,“两凤”指的是两代凤凰呢?

她的心思,既不在太子身上,也不在某位皇子身上……

而是,在当今皇帝身上!

第四十九章 嬷嬷家事

正月十五,吴嬷嬷早早地便把容钰叫起身,服侍她梳洗、更衣。

虽元宵宫宴是晚宴,可勋贵、命妇们上午便须得进宫拜谒,其后获邀参加晚宴的人家便等在宫门外听传召。

小沈氏为容钰备的是身镶貂边杏色刻丝夹棉对襟短袍、搭同色兰草八幅裙。

宝珠为她梳了个紧实的圆髻,围着圆髻簪了一圈黄宝石。

宫宴上贵人多,似容家这样已不复显贵的侯府,处处都须低调。

却又不能过于寒碜。

如今高门大户奢靡成风,若过于简素,不仅会被轻视,还可能被有些只敬罗衫不敬人的刁钻内官、宫女们捉弄。

穿戴妥当后,宝壶端上早已备好的碧粳粥、虾仁蒸饺,容钰喝了半碗粥,又吃了两个蒸饺,便让宝壶撤了下去。

这一顿后,再用饭便是晚宴时,吴嬷嬷便劝容钰再用些粥。

容钰看了看沙漏,对吴嬷嬷道:“饿半日并无妨,若因饱食闹出笑话便不好了……”

“我即刻便要出门,接下来交待嬷嬷的话,请您务必听清。”

“我此去苏州非为玩乐,沈家究竟是有心怪罪我,还是要恩威并施、让我答应小表兄……”

“现下咱们并不清楚……”

“我到底是侯府小姐,无论沈家是什么心思,想来他们并不敢愈矩,可我若是带您同去,他们必然不会忌惮您……”

“您家中有腿脚不便的夫婿,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若因我开罪了沈家,将来总是为难……”

“我已与大姐姐说好,今晚宫宴后随南烟去邵府,明晨直接跟随她们从邵府启程……”

“嬷嬷您明晨便径直回通州,在家歇几个月,等我回来了在通州接上您一道回府!”

吴嬷嬷喃喃道:“这、这怎么能行?!”

“小姐您独去涉险,奴才却躲在家中偷懒……”

容钰又看了看沙漏,站起身朝屋外走去,边走边说:“我与大姐姐在一处,说不上是涉险……”

“不带你去,不过是以防万一,免得有人生出歪斜心思……”

“您安心在通州等我回来便是!”

说完,她在院门边站定,握着吴嬷嬷的手,嘱道:“嬷嬷务必按我的吩咐行事,否则,若被父亲察觉到异样便不妙了!”

吴嬷嬷为难地看着容钰。

沈家家财颇丰,沈家小少爷也品貌皆端,又是亲上加亲,虽商贾人家地位低了些,可若小姐中意,倒也算得上是门差强人意的婚事。

关键是,如今小姐并不中意!

所以,她虽有心陪着容钰一起去闯那龙潭虎穴,却又担心自己被人拿捏、帮了倒忙!

实在是,进退两难!

容钰看了看吴嬷嬷的神色,又劝道:“好嬷嬷,您一心替我想,我心里都晓得……”

“打我落地后,您一双眼珠子几乎粘在我身上,费了多少心血,才盯着我齐齐整整长到如今。”

“这回,您便放下这些累心事,回家休憩几日,也疼疼您亲生的两个女儿可好?”

时间紧迫,吴嬷嬷不得已应了是。

容钰便带着宝瓶朝二门走去。

即便没有这次的“回苏州”一事,她本也打算让吴嬷嬷在佑宁二年初回趟老家。

做奶嬷嬷的奴才,往往打公子、小姐一落地便伴在小主子身边,昼夜不离,吃住都在主人家里,短则两、三年,长则十来年甚至一辈子。

辛累之余,若非家生子,便不得不常年与家人离散。

故而应征奶嬷嬷一事的,往往是家境艰难、别无他法的妇人。

吴嬷嬷亦是如此。

吴嬷嬷的父亲是个秀才,她在娘家耳濡目染,也知晓些大道理,不同于寻常粗野村妇。

到了婚嫁年纪,经人说媒,嫁给镇上黄屠夫家的儿子,连着生了两个女儿,衣食无忧。

可她生下第二个女儿后坐月子时,她男人从村里赶猪回镇上时不慎摔了一跤,那猪跑了个没影,她男人还摔断了腿。

腿脚不利索便没法儿下乡收牲畜,也就做不了屠夫一行了,眼见祖传的手艺、全家人的生路都断了,吴嬷嬷的公婆俱都对她没有好脸色,今日骂她是扫把星,明日怨她生不出儿子。

她男人自摔断了腿后整日长吁短叹、自怨自艾,竟也听进了他爹娘的那番混账话,对吴嬷嬷横挑鼻子竖挑眼。

吴嬷嬷心性要强,不愿受那等闲气,刚出月子便舍下襁褓中的幼女,来京都城做工。

因她通情达理、干净利落,又刚出月子,被容府选为奶嬷嬷。

至今九年,每年仅能回家几日,每个月五两银子的月钱、以及赏钱都一文不少地捎回黄家。

一个女人背井离乡,挣下银子养活全家老小,按理,黄家若是有良心,都应当对吴嬷嬷感恩戴德。

可这世上,有良心的人并不多。

吴嬷嬷的公婆认为,是吴嬷嬷命硬,害得她男人摔断了腿,所以由她挣钱养家也是应当的。

不仅如此,他们还担心吴嬷嬷年岁渐长、生不出儿子,给吴嬷嬷的男人纳了个名唤乐娘的妾。

若是身家清白的黄花大闺女,即便做妾,也断然不会给个断了腿的窝囊废做妾。

乐娘虽长相尚可、为人活泛,实际曾是个风尘女子,她心知皮肉生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找了媒婆虚报年纪,又借口家道中落,嫁进黄家做妾。

乐娘年轻时曾见识过富贵繁华,她费尽心思嫁进黄家,又岂是为了做个区区妾室?

她要做的,是正经的娘子。

是百年之后,有后人给她上坟敬香。

烟花柳巷的女人,最擅长的就是哄男人的手段,她把黄瘸子治得服服帖帖,吴嬷嬷的公婆亦年迈,如今整个黄家便俨然是乐娘当家。

劳苦功高的吴嬷嬷每每回家,反而像做客,还要受闲气。

只是,乐娘费尽心思,却始终没能怀孕。

风尘女子往往自幼服用避子汤药,经年累月伤了根本,难以受孕。

可她到底手段高,竟哄得黄瘸子以为是自己身子出了问题,同意收养个儿子延续香火。

吴嬷嬷自然不情愿。

她是能生养的。

故而武成二年,吴嬷嬷数次告假回家。

老蚌怀珠虽凶险,总比收养的儿子强。

黄瘸子的心却都在乐娘那里,即便吴嬷嬷回家,也不与她同房。

吴嬷嬷心灰意冷,武成三年便不再回家,却也咬死了不松口同意收养儿子。

收养的儿子要记在家主与娘子名下,吴嬷嬷不松口,黄瘸子也无可奈何。

那窝囊废看吴嬷嬷便愈发地不顺眼。

如此,正中乐娘下怀,“出谋划策”让黄瘸子休了吴嬷嬷。

佑宁二年春,吴嬷嬷的小女儿淹死在镇子边的小河里。

吴嬷嬷哀恸不已,为了保住大女儿的性命,自请下堂。

后来,乐娘被扶正,还收养了个儿子。

她贪图彩礼钱,把吴嬷嬷所生的大女儿巧姐儿嫁给了一个村庄员外家的傻儿子。

吴嬷嬷无能为力,只能暗中给巧姐儿捎些银钱,盼着她过得顺心些。

傻子不通人事,巧姐儿与一个走街串巷唱戏的戏子私通,东窗事发,差点被浸了猪笼。

容钰打着宁王妃的名头出面,还赔了那员外家大笔银钱,堪堪保住巧姐儿一条命。

擅自搭救一个不贞洁的女子,因巧姐儿一事,她接连被皇后娘娘、宁王、容衡申斥。

她不介意被申斥,只盼着巧姐儿从此都顺顺当当,免得吴嬷嬷忧心。

巧姐儿嫁给那戏子后,她安排他们夫妇替她管着京郊的一处田庄,可那夫妇两个都不通稼穑、好吃懒做,那戏子还喜欢大摆筵席、招待旧友,没几年便把她的庄子败净了。

最后,巧姐儿从吴嬷嬷处哄了一笔钱逃离京都,从此杳无音信。

区区一个田庄而已,如今容钰并不记恨巧姐儿。

但,对她也并无好感……

她愿意管黄家的事,都是为了吴嬷嬷。

吴嬷嬷自然不能继续跟着黄瘸子过……

只是,不能是“自请下堂”,而须是“和离”。

女儿、嫁妆,该是吴嬷嬷的,全部都要带走,一根稻草也不留给黄家!

最好,这回有吴嬷嬷亲自在家看着,她的小女儿能避免死于非命……

第五十章 元宵宫宴

容钰走到二门时,容衡、小沈氏与容滢俱已在了,车驾亦已备好。

最晚到的容钰免不得又被容衡说了几句。

她恭顺地听了训,跟在容衡、小沈氏身后登车。

一路上,容衡都叮嘱她们姐妹注意言行举止,切勿在贵人们面前惹出是非。

自然,主要是叮嘱容钰……

容钰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打量了几眼容滢的装扮。

容滢今日依然穿着白色,里头是身镶白狐毛边六角雪花锦缎裙,外罩同色风帽系带披风。

系着双环髻的白狐绒发带尾端坠着水晶。

冬日夹棉的衣衫厚实,容滢便往往在合身的衣裙外头罩件厚实的披风、斗篷,御寒又不显臃肿。

因此,容滢有许多精美异常的披风、斗篷。

最华美的,当属佑宁三年端王向她提亲后,那年冬天赠她的一件白狐斗篷。

那斗篷用料极好、做工精细,几乎看不出缝合线痕,以两根白狐尾巴为系带,行走间华贵逼人。

狐皮并不稀罕,可那样好的白狐披风却是世所罕见。

端王其人寡言少语,世人往往是通过这些物件、细节揣测出他对容滢的情意。

容钰眼热那件斗篷,对着宝珠几个念叨了一冬,还妄言若是她,便不要白狐皮的,而要火狐皮的。

火狐比白狐罕见得多,没有人会费心为她寻一件那样的斗篷。

那心愿她念叨了一冬,后来便忘了。

可她死前一年,容华托人送了件火狐斗篷给她,柔软蓬松、明艳似火,正是她少女时的期许。

她喜出望外,连着去了几封信感谢容华,又舍不得穿那斗篷,郑重其事存放好。

最后,她死前心心念念,也没能穿一回那斗篷……

这辈子,容华不会再陪着穆临渊驻守桐城,便也无法再收集沙漠火狐皮给她做斗篷。

但她丁点儿也不觉遗憾。

……

马车停在宫门外,容衡与小沈氏先分别进宫拜谒,直至下午二人才出宫。

小沈氏叮嘱了容钰几句回苏州万事当心,便先回了府。

容钰便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里等候传召。

期间陆续有别家贵女慕名拜会容滢,无论何人前来,容滢的态度都客气而冷淡。

嘉妃、贤妃亦各派了女官请容滢入宫小憩,容滢都以“不敢逾矩”之类的借口婉拒了。

容钰看了看容滢。

两世为人,她依然难以理解,容衡和杜氏怎会生出容滢这样一个女儿。

她死过一回,才有了如今泰然自若的心境。

可,对皇帝、以及未来的皇帝端王却还是满心敬畏,唯恐行事不周、触怒天颜,招致祸事。

容滢虽惊才绝艳,说到底也仅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容钰却觉得,容滢骨子里似乎是无所畏惧的。

无论是天地鬼神或帝后妃嫔。

无论是强权威逼或阴谋算计。

她什么都不怕。

容滢亦看了看容钰。

容衡在马车外与勋贵、官员们攀谈,故而此时马车里仅有她们姐妹二人。

这样的时候,容钰的坐姿也极端庄,不曾松懈片刻。

她难以理解容钰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装痴扮愚八年,也佩服她的毅力……

……

时间在等待中渐逝,终于,有内官来到宫门处传召,然后引着众人朝御花园行去。

夜幕中星月渐明,殿前、道旁处处张灯结彩,此时的禁宫不再是白日的金碧辉煌、巍峨森严,给人以富贵华美之感。

不少官眷、孩童止不住地频频张望,眼中满是惊叹、艳羡。

容钰却只觉悲凉、可怖。

世事皆有两面。

天家的滔天富贵背后,是刀光血影、步步惊心。

夫妻、父母子女、兄弟手足……

是至亲,更是至疏。

谁也不能信。

若投生在天家,落地便是这样的命倒也罢了……

可千百年来,更多的是为功名利禄所吸引、前赴后继的人。

就像扑火的飞蛾,向往那一瞬的光明与温暖,搭进性命。

上辈子,她便是如此……

……

宴台设在御花园里。

北侧是主宴台,东侧、西侧相对摆着两列长长的小宴台,小宴台中间的空地上铺着五彩编毯。

每个宴台上都放了一盏夜明珠。

靠近主宴台的小宴台后已有人落座,有王爷、皇子,亦有与天家亲近、下午在宫中休憩的人家。

琉璃宫灯白亮如昼,容钰轻易便望见了邵南烟。

邵南烟也在寻她,两人目光交汇,都无声地笑了笑。

这时,坐在邵南烟身边的邵北城亦看向容钰。

容钰:……

容钰努力挤出个更大的笑脸,估计用力过猛,看起来僵硬狰狞……

容衡瞪了瞪她。

容钰立刻老实地低下了头。

容府父女三人等了许久才被安排落座,位置极靠后。

且他们落座的小宴台上方的琉璃灯隐在花树枝桠里,较别处要昏暗些。

容钰状似随意地看了看别的琉璃灯。

果然,只有寥寥几盏如此。

禁宫之内,没有巧合。

大概是,这几席里,有贵人们不想看见的人。

或是,有人不想让贵人们看见这几席的人。

便不是她能窥探的了……

众人都落座后,又候了一会儿,从北边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尖细嗓音:

“贵妃娘娘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圣上驾到!”

众人都麻利起身,恭敬地跪倒在地,齐呼娘娘千岁、吾皇万岁。

皇帝落座后,示意众人起身,又遥举了酒杯。

宫宴正式开始。

太子与太子妃则俱未露面……

舞乐司的女官们依次行至宴台中间的空地,奏乐起舞。

酒过三巡后,舞乐退下,帝后皆开口训诫了几句。

众人都俯首称是。

其后,英王、端王、宸王依次出席,向帝后与太后娘娘敬酒。

宸王敬酒后,皇帝举杯敬了贵妃娘娘。

尽管坐得甚远,容钰亦感觉到众人静默的异样。

其后,六皇子出席敬酒。

六皇子恭恭敬敬说了许多,皇帝却仅回复了一声“嗯”,然后浅抿一口。

容钰不厚道地暗想:真丢人啊……

六皇子却并不气馁,精神抖擞地提议要为帝后吹奏一曲、以表孝心。

皇帝的神情并不期待。

贤妃见状,开口帮六皇子说了几句话,道是六皇子为孝敬帝后,近来练习颇勤云云。

皇后便开口允了。

一个着浅碧色舞裙、以碧纱遮面的女子施施然行至中间,磕头行礼后,在地上摆了若干青玉莲花盏。

尽管那女子遮着面,容钰依然认出了她。

是莫贵人。

宸王身残、徐家倾覆后,徐贵妃与皇帝亦失了和。

皇帝仍看重贵妃,却不再亲近她。

容钰做宁王妃的那十年里,后宫圣眷最深的正是这位莫贵人。

宫人常暗中议论莫贵人长得像六皇子的生母丽姬,都是狐媚惑主那一路的。

或许是出于追思亡母之心,宁王格外亲近莫贵人。

容钰对莫贵人便也极为恭顺。

她从前只知道莫贵人如徐贵妃一般,都是宫女出身,却是这会儿才知道,莫贵人曾做过六皇子身边的宫女。

……

六皇子吹响玉箫后,那女子踏上玉盏,随乐起舞。

许多人都看得心醉神迷。

舞姿翩跹、轻盈灵动。

仿佛传闻中能在掌上起舞的汉宫飞燕……

皇帝的目光亦越来越专注。

突然,主宴台中传出一声女子的干呕声。

众人都看向那女子。

怡妃又羞又惧地以帕掩唇,正欲告罪,却难忍恶心,又呕了一声……

女子干呕意味着什么?

马太后满面喜色地高声道:“宣太医!”

第五十一章 芳草萋萋

因怡妃干呕之变故,六皇子的奏乐自是中断了,那碧衣舞女亦退了下去。

容钰看了看莫贵人的背影。

怡妃在这个时候干呕,自是有讲究的……

一来,能把她得孕龙嗣一事公之于众;二来,还能拦一拦新人……

但,算计永远难敌命数……

怡妃没有福气生下这个孩子;

莫贵人,终将得蒙圣宠……

女医官谨慎地把过脉后,又问了几句怡妃近日的饮食起居,然后低声把诊脉结果奏报给太后与帝后。

因坐得远,容钰并未听清那结果。

但并不难猜想。

太后娘娘欢喜地起身,亲自携怡妃回宫休养。

皇后与其余宫妃也纷纷起身,伺候太后回宫。

皇帝吩咐内官端上恩赏元宵,又令众人自行宴饮、不必拘束,亦离了席。

英王率先起身离席,向户部尚书敬酒。

宴席氛围一扫此前的拘谨。

勋贵、文臣们纷纷起身、互相敬酒,相熟的夫人们聚在一处谈笑,公子、小姐们则新奇地走进御花园游玩。

容钰与邵南烟携手走进御花园,寻了个僻静的所在,正打算说上几句话,便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人语声。

邵南烟拉着容钰快速藏身在一棵巨树后,两人朝喧哗处看去,只见:

一个身着镶白狐毛边水粉色缎裙、趾高气扬的少女与几个年纪相仿、锦衣华服的少女,把一个身着月白色夹棉裙衫、不知所措的少女团团围住。

粉衣少女是英王嫡亲的表妹、许昌伯家年幼的小姐马若兰。

今年这样的光景,也只有马家的人敢于穿艳丽的颜色进宫……

被围着少女则是简皇后的娘家侄女、昌平伯家庶出的七小姐简芳萋。

马若兰左手端着个小碗,右手颐指气使地指着简芳萋,喝道:“我好心把圣上御赐的元宵分给你吃,你却推三阻四……”

马若兰声音变得尖厉:“你是看不上这元宵,还是看不上我?!”

简芳萋脸色煞白、支支吾吾地辩解道:“我、我……不是……”

“这元宵……”

容钰与邵南烟对视了一眼。

这元宵一定有问题……

邵南烟抬步就要冲过去。

容钰下意识地拉住了她。

邵南烟不解地看向容钰。

容钰想了想,对邵南烟比口型道:

“你身后是邵家……”

“别动,我去!”

便从古树后现身,朝她们走去。

勿犯小人。

佑宁北征中,邵北城正是被马家人所害。

惊天阴谋,与今日几个小女孩的斗嘴想来并无关系。

但,她还是希望尽力维护邵家。

容钰走近,少女们都看向她。

马若兰讥讽道:“今儿真是巧了,这儿有个傻子,又来了个草包!”

“识相的就赶紧走,否则,你就和这傻子一起吃本小姐施舍给你们的元宵!”

说完,马若兰和她的小跟班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简芳萋劝容钰道:“容三小姐,你快走吧……”

容钰看了看简芳萋,十一、二岁的少女生得甚好,清丽出众。

她的衣饰皆不华贵,但比刁难她的一众珠光宝气的小姐们都更为纯美。

单看她的外表,很难理解马若兰为什么说她是个“傻子”。

美中不足的是,美貌非常的简芳萋的确是个“傻子”。

昌平伯简家是简皇后的母家,这一代昌平伯是简皇后的长兄。

昌平伯妾室众多,儿女亦甚多,嫡长女以下,还有六个庶女。

简芳萋正是简家排行第七的小姐,昌平伯的幼女。

手下管着满院妾室、庶子庶女,昌平伯夫人的手腕极高。

据说生下简芳萋的姨娘美貌柔顺,颇得昌平伯欢心。

那姨娘生简芳萋时出血不止,年纪轻轻便丧了命……

昌平伯夫人周到地为那姨娘料理了后事,又把简芳萋记在自己名下,亲自教养。

人人都称赞昌平伯夫人的慈悲宽厚。

那姨娘的娘家人虽心存疑惑,却挑不出昌平伯夫人半点儿不是。

几年后,昌平伯夫妇回乡探亲时,年幼的简芳萋发了高热,怠慢了救治,落下病根。

自那以后,便比寻常孩子愚笨些。

一个没有父母庇护,略有些呆傻,却美貌过人的女子命运如何?

看简芳萋便知道了……

似今日这样的欺侮,在简芳萋的成长中,不知曾遭过多少回……

太子薨逝后,简家人亦失了倚仗,没有体面人家愿求娶一个美貌的傻子做正室夫人。

简芳萋便尴尬地在家里留了一年又一年。

最后,简皇后开口求情,端王把简芳萋纳为侧妃。

傻人有傻福这句话,用在简芳萋身上倒也合适。

她嫁给端王后,生下端王次子。

她有子嗣傍身,又有简皇后的庇护,容滢性子虽冷、但并不刻薄歹毒。

想来将来端王继承大统后,简芳萋在宫里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至于此时飞扬跋扈的马若兰……

她身为马家的小姐,几年后的下场凄惨得很……

这时,容钰已走到简芳萋身边。

她朝马若兰端着的碗里看了看。

碗里的每个元宵都已被咬了一口,流出黑芝麻馅儿……

逼人吃这样的东西……

容钰鄙夷地看向马若兰。

用这种法子欺负人。

真是,又蠢又坏……

马若兰被容钰的目光激怒,嚷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看本小姐?!”

容钰笑了笑:“我是什么东西?”

“我是侯府小姐……”

“而你,是伯府小姐!”

伯府自不及侯府尊荣……

马若兰怒道:“大胆!你出言狂妄、轻侮许昌伯府,莫非是不把太后娘娘放在眼里?”

容钰脸色渐冷:“我哪句话轻侮了许昌伯府?!还请马小姐勿要血口喷人!”

“倒是你,说我是草包,说简七小姐是傻子……”

“马小姐,你是不把太祖皇帝放在眼里,还是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

马若兰愤然伸手指向容钰,咬牙切齿道:“你!”

容钰仰面迎上她的目光,镇定道:“马小姐,请谨言慎行!”

“这里是御花园,不是你伯府的后院!”

“若事情闹大,到了贵人们跟前,我拼死也要问上一句,天底下可有逼着别人吃咬过的元宵的道理?!”

这混不吝的草包……

若是事情闹大,她的确不占理……

马若兰心中生出惊惧,又不肯示弱,嚷了句:“本小姐懒得和你们计较”,然后率着一众小姐离去。

简芳萋对容钰行了一礼,道:“多谢您。”

又提醒她:“马小姐凶得很,您以后千万当心……”

容钰看了简芳萋一会儿,才缓缓道:“你不必谢我,我是受人之托,才出言帮你。”

说完,便打算离开。

庶女有庶女的生存方式……

这简七小姐,嫁给端王,又生下儿子,谁知道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容钰无意与她有过多牵扯。

见容钰要走,简芳萋急急地开口道:“您帮了我,我心里感激您。”

容钰冷淡地点了点头。

这时,邵南烟从树后走出,对简芳萋道:“容家妹妹心肠是极好的,你莫要被她的冷面孔唬住了!”

又鼓励简芳萋:“那起子欺软怕硬的人,你若惧怕她们,她们便愈发张狂……”

容钰对邵南烟摇了摇头,对简芳萋道:“简七小姐,你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

“咱们都还小,一辈子那么长,如今光鲜亮丽、欺负你的那些人,未必一生得意……”

简芳萋神情懵懂地对容钰、邵南烟道了谢。

容钰拉着邵南烟走远后,才对她解释:“南烟,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是尊贵的国公府小姐,且有一身好武艺……”

“再硬气的鸡蛋也碰不过石头……”

邵南烟似懂非懂。

容钰继续解释道:“邵家的将军们没有妾室,你们府里没有庶子、庶女……”

“你不晓得,有些人家的后宅有多少污秽事……”

“譬如简家,生简七小姐的姨娘为什么年轻轻轻便死了?简七小姐又为什么会落下病根?”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若一个人没有足够的能力护住自己,便没有资格出挑,只能谨小慎微地活着……”

邵南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容钰亦若有所思。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能力不足的人,没有资格拥有好的东西。

就像简七小姐,身为昌平伯府无足轻重的美貌庶出小姐,便只能是个“傻子”;

就像太子,谋算不够,便只能英年早逝……

第五十二章 移花接木

马若兰带着小跟班们气鼓鼓地离开后,回到宴台处见了英王,眼珠一转,开口请英王帮她出头教训容钰、简芳萋。

英王遍寻容滢无果,无暇理会马若兰。

马若兰只得心有不甘地暂且作罢。

……

御花园,梅林。

红梅多在二、三月开花,此时是正月,林中红梅却已绽放了。

乃是宫人精心养护、置炭火盆升温之故。

红梅花枝下的小石桌旁,对坐着一对璧人。

端王与容滢。

小石桌上摆着一个锦布包裹。

端王问道:“这节礼,你可还要献上去?”

容滢沉思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摇头道:“不送了……”

出身马家的太后与嘉妃;

心力交瘁的皇后;

圣恩殊荣的贵妃;

怀有龙嗣的怡妃……

她不怕趟这滩浑水。

却仍希望,在报仇雪恨之外,能得体地活着。

若她向太后献上节礼,人人都会看清她的心思……

与今日那献媚邀宠的碧衣舞女无异……

就像容钰曾说过的,若是为了取悦男子,才情和歌舞没有区别……

端王嘴角扬起笑意:“愿你我……合作愉快!”

容滢亦浅笑:“合作愉快!”

又道:“殿下,您或许好奇臣女想要什么……”

她握紧了拳,眸底蕴着惊涛骇浪:“待有一日您大局在握……”

“臣女只要,贵妃和她身后的徐氏族人,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容滢怎会如此恨贵妃、恨徐家的人?

端王探究地看着容滢。

那些黑暗肮脏的记忆……

那个死不瞑目的小姑娘……

容滢的拳越握越紧,她维持着镇定,对端王说:“殿下,臣女恳求您,不要问、不要派人打探……”

“终有一日,臣女会亲口告诉您一切……”

……

与简芳萋分别后,容钰与邵南烟边走、边寻僻静的所在。

先是路过一角梅林,她远远地望见端王与容滢,立刻拉着邵南烟走远了……

又路过一处假山石林,恰听到昭怀公主与邵北城道别……

容钰打算转身离开,却被关心兄长的邵南烟拉住,不得不陪着她一起偷听……

她想起高僧那句“金戈铁马,如玉佳眷”的批语……

昭怀公主,闺名李婉玉……

昭怀公主含羞带怯、吞吞吐吐地说了好些话,对邵北城去往桐城后的饮食起居交待得面面俱到,最后以一句别有深意的“我在京都城等你回来……”收尾。

邵北城的回应简短而疏离:“微臣奉命守边,公主不必挂怀。”

“男女有别,还请公主今后莫要再以宸王之名私召微臣。”

昭怀公主:……

昭怀公主羞恼地跑开了。

邵南烟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邵北城朝她们走来……

偷听了如此私密的一段对话,还被发现了……

容钰只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和邵南烟埋起来……

邵南烟就不同了……

她坦荡地主动向邵北城打招呼道:“三哥!”

容钰:……

尽管邵北城此时面孔冷峻,容钰还是鼓起勇气道:“邵公子,正月里有位高僧登了我家的门……”

“我替我长姐问卜,那高僧卜出我长姐的夫家有位耀眼的小将星,想来便是您……”

“高僧说,您是天命将星,还说,您命定的佳眷是位如玉佳人……”

容钰自觉这番提醒委婉又合情合理。

上辈子,邵北城尚未娶妻便丧了命,高僧却说,邵北城命中有位如玉佳眷。

大概就是昭怀公主……

若邵北城总是如今日这般不解风情地拒人千里,自无法娶回如玉佳眷,说不定也就不能安然无恙……

邵北城看了容钰一会儿,才开口道:“多谢提醒……”

容钰谦虚地笑道:“不必谢我,都是高僧的批语……”

邵北城:……

邵北城默默离开了。

邵南烟欣赏地看着容钰:“真不愧是我的好友……”

“在下佩服!”

容钰便笑道:“君子成人之美……”

邵南烟反问道:“成人之美?”

“你不是在毛遂自荐?”

容钰满头雾水:“毛遂自荐?”

“如玉佳眷……”

她想说,“如玉佳眷与我有什么关系?”

话说到一半,她才后知后觉、醍醐灌顶……

昭怀公主闺名李婉玉……

而她的名字,是容钰……

邵南烟说,她在“毛遂自荐”……

容钰难以置信地看向邵南烟,问道:“你以为,我刚才是在暗示你三哥,向他毛遂自荐?”

邵南烟摇了摇头:“我都听明白了,应该不算暗示吧?”

又鼓励她:“别气馁,昭怀公主不也出师未捷……”

“而且,我会帮你的!”

容钰:……

容钰觉得一筹莫展。

她总不能追着邵北城解释道:“邵公子,你误会了,小女对你并没有非分之想……”

……

宫宴后,容钰向容衡辞行,领着宝瓶,跟邵南烟一起回了邵府。

一路上,她都有意避开与邵北城对视……

便显得扭扭捏捏、古古怪怪……

次日清晨,容钰与宝瓶躲在装行李的马车里,随容华、邵南烟一行离开邵府。

行至通州后,陆路换水路,坐船沿大运河南下苏州。

到了山东郡的德州码头,众人上岸小憩。

容钰估摸着差不多了,露面向容华请罪……

次日,随行的仆从、护卫们才知晓,二少夫人娘家的三妹妹、容三小姐亦跟着他们出行。

且因连着几日东躲西藏、寝食不安,一上岸便病倒了。

容华为容钰请了医者,按方煎药,如此两天,容钰却仍不见好。

一行人耽搁于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邵南烟主动提出留下照顾容钰,建议容华与其他人先行南下。

最后,容华留下个贴身丫鬟照顾容钰,又留了四个护卫,带着其余的人继续南下。

容华舍下病中的容钰,独自南行……

若是容府的随从,此时定会生疑。

邵家的随从、护卫们却并不了解这位进府不久的二少夫人,不疑有他。

登船时,“容华”戴着严严实实的遮面头纱。

……

十余日后,沈寻带领的军粮船在德州靠岸,就近雇了劳工、马车,把从苏杭装船的米粮卸船、装车。

接下来走陆路西行运至桐城。

沈寻自要探望病中的容钰。

其后,宝瓶与几个丫鬟陪着戴面纱的“容钰”、“邵南烟”南下苏州。

容华与容钰、邵南烟俱都换了男装,坐在马车里,随沈寻启程……

第五十三章 桐城

容钰与容华、邵南烟在马车里坐了许久,马车却仍未驶动。

她掀起车帘,便看见正在粮车旁认真清点米粮的沈寻。

不同于在京都城的灿然衣饰,沈寻这几日都和劳工们穿着一样的粗布工服,吃住亦在一处。

容钰重新认识了他。

在码头边等着接活儿的劳工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如何快速而准确地从这些人里选出吃苦耐劳、本分忠厚的,长途跋涉把军粮运至桐城;

天有晴雨,路途崎岖,如何确保一车车粮食不霉不烂、不破不洒;

如何恰当地打点护行的兵甲;

途中遇到盗匪刁民、贪官污吏又该如何……

还有,辛苦地按时足量把军粮送到了,去户部领款时,有人压着不放钱款又该如何……

采办、运送军粮这桩差事,沈家已稳稳当当地办了几十年。

很多人都想当然地以为,这生意最是轻松、稳赚不赔,皇帝给谁做,便是浩荡皇恩落在谁头上。

可世人很快便会知晓,并非如此……

上辈子,佑宁北征战败后,因宸王身残,皇帝恐贵妃他日无依,让贵妃的侄子接手军粮生意。

贵妃那侄子愚蠢贪婪,把生意低价分包给数个小商贩,打算做个赚差价的甩手掌柜。

按承包价款,那些小商贩若是实诚地运粮,获利极微,还可能会蚀本……

他们敢接那样的生意,自是有对策。

那年,运到九边的军粮缺斤少两不说,里头还夹杂着许多陈米、霉米。

两次北征战败后,大周忠勇善战的将领几乎死伤殆尽,九边守将多是擢升的新人。

收到这样的军粮后,油滑的守将揣测上意、一声不吭,谨慎的守将爱惜官帽、不敢冒进……

唯独没有人关心,兵甲们吃不饱饭的问题……

半年后,马监军叛国案审结,英王被贬为庶民,马家倾覆。

端王出狱。

穆临渊接守桐城。

穆临渊察觉军粮的问题后,派亲信携人证、物证进京呈给主办马监军叛国案的领侍御史夏斯年。

其后,夏斯年面陈此案于天子,皇帝震怒,特命夏斯年为查案钦差,令各郡监察御史协助他查清军粮案。

并赐下手谕、尚方宝剑,遇干碍查案、不拒实以陈之人,上至守将、郡守,下至兵甲、商贾,一律就地格杀。

军粮案后,世上再无因族中出了位宠妃而享尽富贵的徐家。

……

马车终于驶动。

容钰原本计划,途中循序渐进地开导容华,以免她找到邵西泽的尸骨后悲恸过度,或找不到邵西泽的尸首心灰意冷,再生变故。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从不曾坐马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远行……

且没有丫鬟随行……

故而尽管她内心坚毅,身子却着实受不住,一路都虚弱地躺在马车里……

行经的城池、风景,俱都无心观赏,只能听邵南烟转述几句……

唯独在濮城休整时,她有意看了几眼。

两次北征战败后,辽军士气大振,频频入境扰民。

佑宁十年,辽人集结大军,长驱直入,一路打到濮城。

若辽人打下了濮城,便能沿大运河北上,兵临京都……

大周举国人心惶惶。

生死存亡之际,端王亲往濮城督战,挡住辽军进攻。

辽人进退维谷,派出议和使臣。

彼时,朝中有主战、议和之争。

容钰对朝廷大事不甚了解,如许多普通老百姓般,她知道的是,最后,端王代表皇帝,与辽人在濮城签订和约。

那和约……

说是和约,内容却是大周每年须给辽人钱粮布帛。

泱泱中华,前朝曾有四海来贺天子的盛景……

大周却不得不向西蛮进贡求和。

大周人人皆以此和约为耻,每每思及便悲愤莫名。

却无可奈何、无力回天。

大周没能收回燕云城;

没有燕云城,便挡不住辽人。

……

军粮车队一路西行,经过牡丹名动天下的洛阳城,以及前朝旧都长安城,月余后,于三月中旬抵达桐城。

邵北城率人接收军粮入库,却意外地看到容华和邵南烟现了身……

还不止……

马车里还靠着个容钰……

在邵北城的印象里,容钰总是中气十足、精神焕发。

深夜独跪祠堂,也镇定自若。

从不曾如眼下这般,消瘦虚弱、有气无力……

他突然想起捐金那日,她说的那句,“因为我……娇生惯养……”

不过是坐了月余马车,便成了这副模样。

还真是,娇生惯养……

……

将军府没有丫鬟,只有一个做饭的中年厨娘,虚弱的容钰便被这婆子抱进了卧房……

次日,容华便打算去城外的战场。

尽管身虚体弱,容钰还是换上男装,由邵南烟搀着,随容华一起出门。

三人行至二门处,碰上在此等候她们的邵北城,他身后还跟着两列亲兵。

邵北城拨出几个亲兵护送她们出城。

容华姿容极出众,着男装亦不减清丽,不少兵甲都忍不住偷看她。

邵北城看了看他们,他们立刻羞惭地垂下眼眸……

容钰亦若有所思地看着容华。

她这长姐,的确是位风华动人的佳人……

虽她着男装,但人们轻易便能看出端倪。

若是生出流言……

例如,尚在服孝的将军府里藏着美人之类的……

那便不好了……

容钰下定决心,请容华回了卧房,向厨房里要了块炭,碾碎抹在容华脸上……

三人再度出门。

这回,兵甲们看向容华的眼神中毫无惊艳。

效果立竿见影。

邵南烟便问容钰:“咱们是否也要用炭灰涂面再出门?”

兵甲们:……

容钰:……

容钰委婉地道:“我容貌平平,自是不必……”

“而你是英气之美,着男装时浑然是位英姿卓然的小郎君……”

邵南烟琢磨了一会儿容钰的话,向容钰确认道:“我穿男装英姿卓然?”

容钰真诚地点了点头。

邵南烟恍然大悟,道:“你说我穿男装好看,不就是说我三哥好看吗?!”

“真机智!”

容钰很想知道,为什么邵南烟的思维如此清奇……

兵甲们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容钰无奈地看向他们……

传闻中,军容整肃、军令如山的邵家军就是这群货吗?!

她看那些兵甲时,视线不经意落在邵北城身上……

大周的军服黑红相间,沉稳而不失热血,沉肃清峻的年轻将军穿着这样一身,以乌金冠束发,手持乌金长枪,烈烈斗篷随风飞扬……

的确好看……

不枉她当众被取笑了一回……

容钰愈看愈感慨:这英武不凡的少年,正是大周的天命将星……

她和大周千万百姓,都祈盼他康健长寿、驱除外蛮……

……

京都城。

二月,皇帝举国传谕,为太子广求天下名医。

一时间,毛遂自荐者有之,举贤荐能者有之……

却多是庸碌之辈。

泰宁侯府的二小姐容滢所荐的秋水夫人却是举世公认的神医!

秋水夫人幽居于岭南群山中,偶尔出山,随缘看诊。

疑难杂症、久卧病榻、行将就木……

无不药到病除。

秋水夫人被人们口耳相传成了悬浮济世的观世音菩萨,仿佛这世上没有她治不好的病、没有她救不回的病人。

京都特使、广东郡的官员都曾为太子进山寻访秋水夫人,俱都无果。

谁也没有想到,容二小姐竟请动了这位超然世外的神医!

帝后皆大喜过望,太子妃一扫数月的愁容,就连京都城的百姓们也轻松了许多。

太子的康健关乎国本。

太子以下,无论是居长的英王,还是生母显贵的宸王,在百姓心中的声望都不太好……

太子的才能虽不出众,至少品性仁厚恭孝……

第五十四章 误会

兵甲们护送着容华与容钰、邵南烟出城。

容钰回忆着上辈子看过的山河志中的记载。

桐城外,有两道自西北向东南方向延绵、相对而立的山脉。

北山主峰名曰阳山,南山主峰名曰阴山。

阳山、阴山皆甚高,山顶终年积雪不化,积雪化水流至山脚,汇成小春江。

两山之间,高山夹道可抵御寒风,雪水灌溉使旱涝保收,汉人赞美此地为“塞上江南”。

燕云城,正是兴于“塞上江南”的城池。

过阳山、阴山往西,便是干旱酷热的大漠黄沙,辽国与西域诸国之所在。

江水名曰“小春江”,亦有春风不过之意。

桐城在小春江的下游处。

雪水所化之河不同于中原的雨水所汇之河,小春江上游、中游水量充沛,下游水量渐少,直至干涸。

除水量充沛、旱涝保收外,燕云城还是西域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更是能凭天险御敌的要塞。

没有燕云城,辽阔中原便无遮无挡地袒露于辽人眼前,任其掠夺。

所以大周蓄势百年,当今皇帝倾尽国力,两次北征……

武成北征最后的决战场,邵老将军及其儿孙的埋骨之地,正位于桐城外的小春江边。

……

出城后,离江边渐近,空气里的血腥、尸腐味渐重。

随行的兵甲给容华一行三人各分了个口罩,又提醒她们战场惨烈、勿要受了惊吓……

马车缓缓停下,容华先下车,然后邵南烟把容钰搀下了车。

容钰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江边挤满了结着冰霜的死尸,多是汉军,也有辽军、马匹。

三月里天气逐渐回暖,冰霜亦在渐化,露出他们死前的面目。

死不瞑目的眼睛、断手残腿、停在尸身上啄食腐肉的乌鸦……

血污的面孔里,有稚气未脱的少年、饱经沧桑的中年人,亦有白发苍苍的老者……

人命如草芥……

容钰呆愣地看了一会儿,眼前发黑、栽倒在地……

……

众人忙把容钰带回城救治。

沈寻为她请来如今桐城医术最精湛的穆临渊。

穆临渊施针后,容钰很快便醒了过来。

容华与沈寻俱对穆临渊再三道谢。

容钰这才得知,去年秋,穆临渊离京后便来了桐城,救治受伤的兵甲、百姓。

救治伤兵……

她心里一动,让容华做了幅邵西泽的画像,询问穆临渊是否救治过画中的男子。

容华很快便做好了画像、拿给穆临渊。

容钰也看了眼那画像。

邵西泽更像他的母亲、关氏夫人,少了几分邵家人的英气,多了几分儒雅气。

穆临渊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画像,摇头道:“在下不曾见过画中的公子!”

容华眸光黯了一瞬,又很快打起精神,自我安慰:“我原本就是来把他的尸骨带回去的……”

“哪里敢妄想他还活着……”

穆临渊看了看容华,交待容钰接下来静养几日即可,便背起医箱告辞了。

接下来两日,邵南烟继续陪着容华出城搜寻邵西泽的尸骨,容钰则卧床休养。

第三日上午,她觉得神思清明了些,悠悠醒转,便看见床沿边趴着个大脸小眼、又黑又壮的小丫头……

见容钰醒了,那丫头边扶她起身,边用一口带着桐城口音的官话问她:“小姐,恁要喝水吗?”

容钰:……

容钰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谁请你过来照看我的?”

那丫头对容钰行了个不标准的礼,答道:“小姐,俺叫果儿,是这将军府里的厨娘彭婆子的女儿。”

“邵将军吩咐俺娘找个丫鬟照顾您,俺娘就推荐了俺……”

原来如此……

容钰便没有再问什么,让果儿服侍着她起身、梳洗。

穿戴齐整后,容钰走出屋,便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小院里已堆了许多礼盒,沈寻正指挥着奴仆们继续搬运,他见了容钰,立刻笑着对她打招呼:“钰妹妹!”

容钰还了礼,指着院子里的礼盒,疑惑地问道:“这些是?”

一个正在摆放礼盒的小丫鬟停下手里的动作,对容钰行了一礼,道:“表小姐好,奴才是鸳鸯!”

“桐城清苦,少爷担心表小姐不习惯,在长安城时便向人牙子定了奴才……”

鸳鸯又指了指那些礼盒:“这些也都是少爷为表小姐准备的,点心零嘴儿、成衣首饰应有尽有……”

说完,又郑重对容钰行了一礼:“奴才到得晚了,这两日表小姐受累了!”

沈寻看向容钰,容钰脸上却没有他预料中的感动、欢喜。

容钰正色对沈寻道:“小表兄,我真心实意地感激您!”

“但这些东西我不能收,还请您原封不动地拿回去……”

“外头的人不会知道这些东西是赠给我的,他们看见的是,沈家送军粮的少爷运了一车礼品送进定远将军府……”

定远将军,正是邵北城此番受封的军衔。

听了容钰的话,沈寻道:“莫说是邵将军,便是护送军粮的那些兵甲,沿途的地方官,哪一处又少得了打点?”

“如今官场习气如此……”

“我就算送十车礼进将军府,外头也不会生出议论的……”

“何况,我能把这些东西送进来,自然是征得了邵将军同意的。”

邵北城会同意,是因为他坚信清者自清。

她却不能损他清誉……

容钰坚持道:“那些贪官污吏怎能和邵将军相提并论?!”

“小表兄你一路打点,自是清楚清官的难得、可贵……”

“便该维护邵将军的清誉!”

沈寻见容钰神色肃然,便不再劝她,命奴仆们把礼盒全都搬回车里,还交待他们运出府的动静务必要大些,要让外头的人瞧清楚,将军府的人不肯收。

容钰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对沈寻道:“大姐姐和我都是沈家的外孙女,你能穿粗布衣服千里迢迢送军粮,我们也不怕吃苦……”

“你关切我们的心意,我们心里都是知道的……”

沈寻不置可否地看着容钰,问了句:“你知道?”

不待她回答,又指了指鸳鸯,道:“东西也就罢了,桐城买的也能将就着用用……”

“但身边总得有个伶俐的人……”

“鸳鸯心灵手巧,厨艺尤佳,你便把她留下吧!”

沈寻定的人,想来是可靠的……

且厨艺尤佳……

容钰心动地看向鸳鸯。

这时,果儿走到容钰身前,悲切地问她道:“小姐,您不要俺了吗?”

果儿本就不好看,做出悲切的表情后,更不好看……

鸳鸯和果儿,有可比性吗?!

容钰为难地看着果儿。

沈寻毫不留情地打击果儿道:“你这丑丫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大概不知道,大户人家的小姐挑丫鬟都是有讲究的,你这样寒碜的……”

“最多只能去厨房做个烧火丫头!”

果儿虽长相不出众,内心却很坚强,她自信地回复沈寻道:“是邵将军让俺给小姐做丫鬟的!”

最后,沈寻,鸳鸯和果儿,三道灼灼的目光都落在了容钰身上。

一个是近来对她关怀备至的小表兄,一个是称心如意的丫鬟……

最后,容钰选择了……

她满脸歉意地对沈寻道:“小表兄,此处不比家中,我不好带两个丫鬟……”

“你定的鸳鸯自是极好的,果儿却是先来的……”

一番好意,两度被拒,沈寻似是动了怒,转身就要走。

容钰忙追上他,想了想,道:“小表兄,你莫要生气。”

“我已喝了许多天白粥……”

“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定然知道桐城哪家馆子味道好……”

“还请您赏光,让表妹我请您吃顿饭!”

沈寻看了看容钰,最后带着她去往一家私房菜馆,熟门熟路地落座、点菜。

从沈寻进门,柜台后的小姑娘那双漂亮的眼睛就一直围着他转。

过了一会儿,那小姑娘亲自上了菜,又给沈寻倒了杯酒,含情脉脉地递给他,说:

“小春江水长……”

“奴想嫁沈郎!”

容钰堪堪忍住,才没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西北民风当真彪悍……

那姑娘退下后,沈寻对容钰解释道:“我只是来这里吃过几次饭,与她是清白的……”

容钰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大姐姐的……”

沈寻:……

沈寻默默喝了口酒。

容钰灵机一动。

沈寻模样俊朗、细致体贴,虽是商贾,但大方多金……

连桐城都有他的仰慕者……

想来他在感情方面颇有一番见地……

她最近恰有一桩为难的心事……

容钰打定主意,殷勤地给沈寻倒满酒,诚心请教道:“小表兄,您风流倜傥、才智过人,想来有许多如方才那小姑娘一般心怡您的女子……”

沈寻不解地看向容钰。

容钰斟酌了片刻,开口道:“但,世事无绝对……”

“倘若有这样一个女子,她虽然也欣赏您,但并非男女之情……”

“您却误会了,以为她倾慕您……”

“请问,这个女子该如何化解这误会,同时又不会伤害您呢?”

她问的,是邵北城对她的误会……

却不好直说,只能隐晦地做此一问。

沈寻看了容钰许久,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才寂寥地道:“你这么聪明,自然不会让别人生出这样的误会……”

容钰无奈地看着沈寻。

一则,她并不聪明……

二则,那误会已然产生了……

第五十五章 军粮生意

“你这么聪明,自然不会让别人生出这样的误会……”

沈寻说了这句话后,便不再多言,只是偶尔给容钰布菜。

容钰边用着饭,边想:或许是她的这番发问勾得沈寻想起了哪桩伤心情事,故而神伤……

便也不再多言。

两人静默地用完了饭。

因事先已议好这顿饭由容钰请客,故而是容钰结的帐。

柜台后那漂亮的小姑娘边拨着算盘珠子,边问容钰:“不知小姐与沈少爷?”

容钰笑着道:“我是沈少爷的表妹。”

她默默想:你想嫁的沈郎,他将来要娶的夫人如今身在泉州,与你相距几千里……

那姑娘听了容钰的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说:“你们这些高门小姐都不爽利,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莫非不知道……”

容钰不解地问道:“我不知道什么?”

这时,沈寻亦朝着柜台走来。

那姑娘看了看沈寻,狡黠对容钰一笑,低声道:“我偏不告诉你……”

这时,沈寻走至柜台处,他问容钰道:“你们说了些什么?”

容钰尚未开口,那姑娘已深情款款地看向沈寻,道:“奴家想问,今年下半年的军粮可还是沈郎亲自押送?”

沈寻顿了顿才答道:“不是……”

“沈家的人以后都不会送军粮了,圣上让徐家人接手了这桩生意……”

容钰和那姑娘异口同声地惊道:“啊?!”

容钰飞快地思索着:皇帝把军粮生意给徐家人的时间,比上辈子提前了好几年……

皇帝有心发起二次北征,按常理推断,大战在即,他不会轻易动粮草……

是什么改变了他的决定?

要么是沈家出了岔子,要么是贵妃和徐家下了功夫……

贵妃和徐家的行事,和上辈子应当是一样的……

那么,问题就出在沈家……

与上辈子相比,沈家唯一的变数正是她这个两世为人的外孙小姐……

她做了什么影响沈家的事情?

容钰越想越心惊:她代容华捐出十万两黄金,露了沈家的财……

有个词,叫富可敌国……

皇帝绝不会放任哪个商贾坐大……

回将军府的马车上,容钰歉疚地对沈寻道:“都怪我虑事不周,贸然捐出十万两黄金……让圣上起了猜忌,弄丢了沈家做了几十年的军粮生意……”

沈寻不以为然地笑道:“这怎么能怪你?”

“正通银号是官办的,沈家有多少钱,圣上清楚得很……”

“圣上有心抬举徐家,军粮生意早晚都是徐家的。”

“沈家能借机脱手这桩生意也是好事,获利不多不说,还要费许多的心思与时间……”

容钰知道,沈寻这是担心她内疚、自责,所以故意说得轻巧。

的确,军粮生意耗时费心,获利不多。

但,看在世人眼里,便是天家信赖、浩荡皇恩。

沈家当年由军粮生意发家,正是靠的这股东风……

如今军粮生意归了徐家,看在天下人眼里,便是风向变了。

若是寻常商贾,遭此大变后,或许就此一蹶不振。

可沈家运数未尽。

沈问水与容滢合伙,襄助端王,“北沈”风光不减;

沈寻迎娶甘家小姐,扬帆碧海,更是铸就了堪与东海龙王比富的“南沈”……

故而,她眼下最担心的,不是沈家,而是邵北城和桐城的守兵们……

以邵北城的为人,他定然不肯接收不合格的军粮,并会将此事上奏皇帝……

如今是佑宁二年,皇帝与贵妃尚未离心,即便邵北城上奏,皇帝也不会严惩徐家人……

若邵北城执意要替兵甲们要说法、争公道……

那么,皇帝便会不喜、甚至猜忌他……

如果那样……

容钰心神激荡。

如果那样,皇帝便有可能褫夺邵北城的桐城守将之职!

似乎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高僧对她说的那句,“若您愿他安然无恙,他便会安然无恙!”

她没有能力改变皇帝的心意,让他放弃二度北征;

她更没有能力改变佑宁北征的结局……

但,就像她改变了容华的命运一样,她可以改变邵北城的命运!

无论她用什么方法,只要阻拦邵北城参与三年后的佑宁北征,他就不会死!

这时,马车在将军府门口缓缓停下,果儿扶着容钰下了马车。

她们回到后院,令容钰意外的是,后院正厅里已摆了饭,却没有人动筷子,不仅容华和邵南烟,就连邵北城也在等着她……

邵南烟边拉容钰落座,边嗔怪道:“三哥听说你今日好些了,特意让彭婆子晚饭多做了两个菜……”

“你倒好,和你表兄去下馆子了!”

容钰觉得邵南烟的这番话听起来很不对劲。

就好像,她和沈寻下馆子,是一件对不住邵北城的事情……

她看了看邵北城,邵北城也抬眼看向她。

或许是她想多了,竟觉得那目光里似乎带着几分幽怨……

她立刻收回视线,默默地吃起了饭。

邵北城和邵南烟误会她心怡邵北城一事还是须得尽快说清楚……

否则,事情发展得已然有些怪异了……

邵北城这木头一样的少年,竟给她找丫鬟、等她吃饭……

容钰心里想着事,嚼了几口才后知后觉地品出嘴里菜的味道。

既油且咸,难以下咽。

她看了看桌上,四菜一汤。

四菜分别是炒白菜、炖萝卜、青椒肉丝、红烧鸡块,汤则是雪菜肉丝汤。

容府体面的管事,日常也吃得起这样的菜肴……

而且味道更为鲜美……

她又看了看同桌用饭的几人。

邵北城和容华、邵南烟都吃得津津有味。

容钰心里泛出酸涩,尽管并不饿,尽管吃不惯,还是大口地吃了起来。

邵北城,他是国公府的嫡系公子、郡主独子,是十五岁就封了将衔的小郎君。

如今天下承平,奢靡成风,朱门酒肉臭。

可守着大周国土的人,一代代的邵家人却吃着这样的饭……

她可以想办法阻拦邵北城上战场,保住他的命……

但,那样的“活着”,是邵北城想要的吗?

他必定,甘愿血战疆场、虽死犹荣!

容钰又看了看邵北城。

然后盛了碗汤,举起碗、遮住脸,眼泪无声地落在碗里。

他是她耿耿于怀、萦绕心头的少年……

她从不曾想到,当有一天她终于有机会弥补遗憾,却选择了什么也不做、看着他去死……

第五十六章 见死不救

皇城禁宫。

自秋水夫人进京后,便几乎昼夜不离东宫,专心为太子看诊。

神医名不虚传,如此月余,太子的病症明显缓解。

尽管秋水夫人多次对帝后直言,太子沉疴难起,她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帝后却都只当是神医的自谦之言……

妇人多有月事不调等千金隐疾,后宫的贵人们也不例外。

更不必说,贵人们多盼着永葆青春、再得龙嗣……

一时间,各宫的娘娘纷纷都给秋水夫人下了拜帖,希望请动她为自己调理身子。

秋水夫人性子冷僻孤傲,并不把俗世的规矩体统放在眼里,最后只应了贵妃的帖子。

秋水夫人应帖后,贵妃命人反复扫尘洒水,从茶水点心到摆膳菜品皆都亲自过问。

比迎接圣驾更为用心……

秋水夫人入殿后,贵妃把宫人、内侍悉数摒退,她双手端着茶盏,恭敬地跪在秋水夫人身前,唤道:“师傅……”

“您终于肯见我了……”

秋水夫人并未接贵妃手里的茶,她声音冷肃:“娘娘请起!”

“娘娘这声师傅,老身当不起!”

贵妃仰头看向秋水夫人,道:“师傅,徒儿知道您怨怪我……”

“身怀绝世医术却不曾治病救人,徒儿违背了师傅您昔日的教导,辜负了这一身医术……”

“但,深宫后苑不比山野林间,徒儿这些年片刻不敢掉以轻心……”

“不敢施展医术,实属无奈!”

秋水夫人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贵妃,才开口道:“娘娘觉得,你不能施展医术,实属无奈?”

贵妃点了点头:“正是……”

“师傅,您不晓得后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药毒同源……”

“若那些女人知晓了徒儿懂医术,那么,这宫里就是死了只蚂蚁,她们也会栽赃是徒儿所为……”

秋水夫人打断了贵妃的话:“娘娘,这些年你可曾用医术自保过?”

这些年,你可曾用医术自保过?

贵妃虽不明白秋水夫人为何发此一问,还是如实答道:“有的……”

“徒儿有幸得蒙圣恩,历年来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若非懂医术,绝无可能顺利生下儿女……”

贵妃笑着看向秋水夫人:“师傅,说起徒儿的一双儿女,您还没有见过他们呢……”

秋水夫人再次打断了贵妃的话,问她道:“娘娘,若太子殿下有幸托生为娘娘的孩儿,娘娘是否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日渐被毒害,终至药石无医?!”

贵妃一怔。

如果太子是她的孩子……

她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有些事情发生……

例如,太子自幼喜爱夜明珠,马家的人便天南海北地搜寻夜明珠,一匣一匣送进东宫。

夜明珠润泽明亮,天底下有几个孩子不喜欢夜明珠?

马家为何不把那些夜明珠都送给英王把玩?

不是因为马家的人敬重太子……

而是因为,夜明珠本质是一种矿物,能发光是因为其中含有稀土元素……

换言之,夜明珠有辐射。

她来自现代,所以懂得这些,至于这个异时空里为何有古人懂这些,她便无从得知了。

自然,一颗夜明珠的辐射不值一提。

但,假若一个孩童,自幼便被许多夜明珠围绕着长大呢?

不仅仅是夜明珠……

太子是这样长大的。

太子大婚已几年了,至今无后。

阴谋算计,大概从他在简皇后腹中时就已开始了……

贵妃眼中的光芒渐黯。

如果太子是她的孩子……

她会倾尽所能,护着他平安长大……

但,太子不是她的孩子……

所有,她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是没有加害他。

她没有害过任何人。

她只是,见死不救……

秋水夫人眸中的悲色渐深:“娘娘!”

“你并非不能施展医术,而是不愿!”

“医者仁心,你却见死不救,实乃老身毕生之耻!”

“更有甚者,你用医术自保、谋求富贵荣华,在你的荫蔽下,徐氏一族鱼肉乡里、为祸一方!”

毕生之耻……

徐氏一族鱼肉乡里、为祸一方……

茶盏从贵妃手里跌落,她却浑然未觉。

秋水夫人站起身来,边朝殿外走去,边道:“老身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说清楚这番话。”

“今后,还请娘娘只当不认识老身!”

秋水夫人大步走出关雎宫。

贵妃跌坐在地。

……

桐城。

容钰身子恢复后,主动负责起将军府的膳食,每日带着果儿采买鱼肉蔬果,然后指点彭婆子下厨。

她虽甚少下厨,但吃过许多好东西,选些熟悉且不复杂的菜式,照着记忆里的配菜、味道指点彭婆子下锅,如此捣鼓出的膳食,倒也有模有样、味道尚可。

算不上美味佳肴,但比起将军府从前的膳食,自是好了许多……

容华与邵北城、邵南烟的饭量都显著提升。

容钰自是欣慰不已、干劲十足。

邵北城投桃报李,特意命人给她订了羊奶……

理由是,西北人多生得高壮,让她学着西北人喝羊奶,或许有助于长个儿……

这日早膳,众人用过紫菜蛋皮小馄饨、火腿烧卖、四喜包子后,邵北城提起今晚不回府用膳,要去桐城知府马知礼府中赴宴。

知府宴请守将,亦属正常。

但,对马家的人,绝不能掉以轻心……

这晚,待容华用过晚饭后,容钰便拉着邵南烟、果儿紧赶慢赶地去往马知府的府上。

到得很是及时……

她们在那府邸周围逡巡了片刻,便看到一辆装饰华美的宽大马车停在角门外,从马车里走下数位衣着香艳、举止轻浮的女子。

为首的,是个浓妆艳抹、身材丰腴的妖娆妇人。

容钰虽出身高门,上辈子却是与风尘女子打过交道的,故而轻易便瞧出了那些人的身份……

邵北城尚在孝期,马知礼却叫了歌舞妓助兴……

大周尤重孝道,若是这桩宴请被御史言官们上奏,那么,邵北城便会为天下人所不齿。

桐城守将之职,或许也保不住。

这种阴暗、上不得台面的腌臜手段,正是马家人惯用的……

容钰抬步朝歌舞妓们走去。

果儿拉住了她:“小姐,那些、那些是……”

“您不能与她们说话!”

容钰镇定地看向果儿:“我知道她们是什么人……”

“无妨!”

说完,便继续朝那群女子走去。

上辈子,并不曾流出邵北城孝期召妓的丑闻。

所以,即便她袖手旁观,邵北城自己也能化解此事……

但,既然她如今就在桐城,就在邵北城身边,自不会袖手旁观……

若她无法改变他的命运,那么她希望能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让他平顺度过所剩不多的短暂余生……

第五十七章 星辰似你

老鸨和歌舞妓们都停在角门外,打量着容钰。

邵南烟和果儿都跟上容钰的步伐。

容钰走近后,有个年轻的女子轻佻地朝她甩了甩帕子,娇笑道:“小恩客可是知府大人府里的公子?”

就有年纪稍长的女子斜睨着那女子道:“妹妹,你仔细看清楚了,这可不是位小恩客……”

“什么眼力见儿!”

老鸨见容钰周身气度不凡,喝止了身边的歌舞妓们,恭敬地对容钰行了礼,问道:“小姐这是回府了?”

“若小姐嫌咱们这些人挡了路、污了您的眼睛,咱们这就避让……”

这老鸨大概是把她当成马知礼府中的小姐了……

容钰在老鸨身前站定,甜腻的香粉味扑面而来,她微微蹙了蹙眉,道:“我不是马府的小姐。”

不是知府大人家的小姐……

桐城是个清苦的边陲小城,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统共就那么些,不是马家的,就是另外几家的……

老鸨一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容钰,问道:“不知小姐有何贵干?”

容钰看着老鸨:“我希望你们能回了今日这单生意!”

回了马知府的生意?

歌舞妓们都嘲弄地看向容钰,嗤笑起来。

老鸨亦不以为然地笑道:“您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不知道咱们这些人谋生的艰辛……”

“从来只有客人挑咱们,没有咱们回绝送上门的生意的!”

“何况今日的主顾是知府大人,落了知府大人的面子,咱们以后在桐城还能有活路?!”

她敷衍地行了一礼:“还请小姐移移尊步,咱们再不进府,就要耽误时辰了!”

容钰没有动,她眼眸清明:“你们做着这样的营生,吃了许多苦头,见过许多腌臜事……或许觉得世人皆不堪,唯有赚到手的银钱才是真实的……”

“可有些钱,是不能赚的……”

“今日马知府宴请的小邵将军,是圣上派来桐城的新守将,他的父兄都在去年大周与辽人的大战里送了命,残尸至今还在城外的小春江边……”

“若你们今日进了马府,就会害小邵将军背上孝期召妓之恶名……”

“忠臣良将被残害后,剩下的便是马知府那样的官吏……”

容钰逐一看着眼前的女子们:“你们比我更清楚,马知府那样的官,是什么样的官……”

“那样的官,守不住桐城,挡不住辽人!”

“有良将守卫大周,才有百姓的安居乐业,有你们的歌舞升平!”

容钰说完这番话后,便不再开口,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们。

有人认同她说的话,劝老鸨道:“妈妈,桐城无人不知邵家的将军们,咱们可不能害邵家的将军,被人戳脊梁骨!”

也有人不以为然:“咱们是什么身份?命如浮萍!”

“将军、大人们之间的事情,哪里是咱们能插手的?就因为这小姑娘说了几句话,咱们就冒险回绝知府大人的差事?!”

更多的人,沉默不语。

老鸨看了容钰许久,福身对她一拜,道:“咱们这些人虽身份低贱,但也知晓家国大义……”

然后扬了扬帕子,喝令歌舞妓们回马车里。

容钰从袖中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老鸨,笑道:“你是个聪明人……”

今日这单生意,老鸨若是接了,便会开罪定国公府;

若是不接,便会开罪马知府……

难以两全的时候,能选对边,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本事……

老鸨并未客气,接过银票后谢了恩,坐进马车里。

……

香车调头驶远。

容钰微微松了口气,却仍不敢掉以轻心,继续与邵南烟、果儿在马知礼府外逡巡。

不曾想,没多久邵北城便从正门出了府。

待马府送客的人转身回府后,容钰和邵南烟、果儿方才现身。

容钰紧张地问道:“将军,您中途离席,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邵北城垂眸看着她,如星如墨的眼眸比平日更为深邃明亮,他嘴角微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她:“你很紧张我的事情?”

邵南烟与果儿八卦地相视一笑……

回将军府的马车上,邵南烟和果儿争先恐后地说了容钰劝回歌舞妓一事。

邵北城看着容钰,嘴角笑意不减。

容钰无奈地看着眼前的三人……

一个喝了酒,两个傻大妞……

喝酒……

她心里一动:男女之事难以启齿,她想解开邵北城与她的误会,借酒开口倒是个好主意……

至于酒量……

上辈子她独守空闺十年,时常独自买醉,酒量颇佳……

众人回到将军府后,容钰便对邵北城提议道:“小女自作主张,扰了将军的酒宴佳兴……”

“愿请将军小酌,弥补一二……”

“还请您莫要推拒!”

夜黑风高,主动邀酒!

邵南烟与果儿神情激动,手拉着手,飞快地消失了……

容钰:……

……

将军府后院里,容钰给邵北城和自己面前的酒杯都斟了酒,她率先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开口道:“忠良黄沙埋骨,奸佞加官进爵……”

“将军,即便是这样的朝廷、这样的人,你也愿意舍命守护吗?”

邵北城也喝了口酒,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家事:“我大哥有子嗣,所以承爵的不是我,我做不了国公爷。”

容钰不解地看着邵北城。

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邵北城却执着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回应……

她只能随口应道:“我知道。”

邵北城又道:“邵家家财不丰,且要资助旧部家眷,我母亲虽有些嫁妆,但也……远不及苏州沈家之富……”

从爵位说到家财……

还提到了沈家……

容钰仔细地想了想,恍然大悟:少年人都会有一段迷惘、怅然的时候,觉得自己样样不及他人。

邵北城平日沉稳持重,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此时大概便是这样的心境……

既如此,宽慰他几句便是……

容钰笑道:“爵位算什么……”

“富商巨贾又算什么……”

“将军,你是京都城最明耀的少年!”

她眼眸微湿:“将来,你会成为一个大英雄,你的名字与你的功绩会响彻大周、千秋传颂……”

邵北城看了容钰许久,似是不好意思地垂眸道:“我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好……”

又问她道:“你曾说,你私心里是偏重我的,如今你可还是这样想的?”

怎么又说起了这个?

邵北城酒后的思绪有些混乱啊……

容钰无奈答道:“自然!”

邵北城浅笑道:“好。”

“好”又是个什么意思?

容钰怔怔地看着邵北城。

塞北的高远星空下,清冷少年对她浅笑,是她两辈子第一回见到的极盛容光。

酒意渐渐上头……

西北的酒,比京都城夫人们吃的果酒要烈性得多……

她的思绪逐渐迷乱,觉得眼前的一切恍如一场绮梦。

她忘记了死而重生这一段……

此时,她是买醉的宁王妃,遇见了一个清峻无双的少年……

酒后的她,素来率性得很……

她托腮看着邵北城,感慨道:“少年郎,你长得真好看啊……”

然后,伸手抚上邵北城的脸:“与其费那许多周折……”

“我倒不如和你生个孩子……”

第五十八章 前尘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五十八章前尘容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之初,她是买醉的宁王妃,遇见了一个清峻少年。

陪人饮酒的好看少年……

她只当他是侍酒奴……

便出言轻狂、戏弄了那少年几句,还动手轻薄了他……

那少年脸皮薄,被她戏弄得面红耳热、不知所措。

脾气却很好,一直温声哄她喝醒酒汤……

人品也甚端方,既未趁机轻薄她,也不要她打赏的银票……

多好的少年郎啊……

她忽然觉得伤感。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好儿郎,她偏偏吊死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

于是,她扒着那少年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

“我怎么没能早些遇见你!”

“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心里有多苦……”

……

后来,梦中的场景变了。

她看到了自己幼时的情景。

游园节那晚,容华带着四岁的她出门游玩。

游园节本是皇帝让万民共贺贵妃生辰所设,发展到后来,便成了年轻男女隐晦相看、幽会之节。

还有许多小商贩摆摊售卖糖饼点心、胭脂水粉、笔墨纸砚等小玩意儿。

容府的马车渐近摊点密集处,人潮亦渐密。

熙熙攘攘中,马车里的小姐、丫鬟们都未注意到,驾车的车夫已换了人。

马车调转方向,朝城门驶去。

听得车外人声渐稀,容华觉察到异样。

这时,马车被极速逼停。

马车掉头时,骑马等容华的邵西泽望见了,然后尾随至此。

邵西泽和他的随从与劫匪们过起招。

容华示意丫鬟们护着容钰寻机逃离,然后走出马车,朗声道:“我是泰宁侯府的大小姐,你们要做什么?!”

劫匪中有人出声道:“就是她!”

“苏州沈家的外孙小姐!”

不说“容家的大小姐”,而说“沈家的外孙小姐”……

可见是为财而来……

劫匪们朝容华围拢。

邵西泽挡在容华身前。

混战中,一个丫鬟抱起容钰跳下马车、拔步就跑。

那丫鬟跑出不远,被一个劫匪注意到,那劫匪追上那丫鬟、夺过容钰。

容钰大哭起来。

劫匪便用迷香迷晕了她……

那劫匪跑了许久,终于望见东城门,他心中大喜,放慢步子,朝着城门走去。

沈家只有一个嫡亲的外孙小姐……

但,这小姑娘定然也出身高门。

他看向怀里圆润的女童,仿佛看到了一锭锭金、银元宝。

小小年纪却沉手得很,他一个练家子,抱着她跑了一路,胳膊都快折了……

一定要狠狠敲一笔……

劫匪正美滋滋地想着,这时,一队兵马疾驰至城门处。

那队兵甲对看守城门的兵甲掏出令牌,然后,城门竟缓缓关上了!

城门前汇聚起越来越多想出城的人,喧闹渐起。

城门关了……

那劫匪心里一慌,向周围的人打听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人们都在互相探问。

很快便有了答案。

兵甲们指挥着出城的人排纵队,面对人们的探询,偶尔不耐烦地答一句:“游园节的彩头被盗了,上头传令,闭四方城门,一律搜身放行!”

劫匪闻言松了口气:查的是游园节的彩头被盗一事……

每年游园节,皇帝和各宫娘娘都会拿出恩赏作为比诗赛文的彩头,激励年轻人向学……

什么游园节,什么诗词歌赋,都是有钱人的消遣,他们这些没有门路的,为了家里日子宽裕些,便只能干这男盗女娼的勾当!

但愿那偷彩头的苦命兄弟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然后,他解下自己的布披风、罩住抱着的小姑娘,镇定地排起了队。

因要逐一搜身,故而队伍前进很是缓慢。

轮到那劫匪时,他掀起披风的一角给兵甲们看,低声道:“大人们,俺闺女睡了,还请诸位大人行好,快些放我们父女出城……”

“咱们庄户人进城看回热闹不容易,出城后还要走十来里夜路才能到家!”

年幼的女童……

兵甲们对视一眼,快速抽出佩刀架在那劫匪脖子上,喝道:“放下她!”

劫匪心里一惊:中计了……

这时,一个气度不凡的清贵少年驾马前来,他翻身下马,兵甲们齐齐跪倒在地:“端王殿下!”

……

端王坐在马车里,耐心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小姑娘。

她遇了险却浑然不知,命他给她买了糖葫芦,这会儿正没心没肺地吃着那糖葫芦……

他有个被父皇视若瑰宝的幼妹,宫里的人把他那幼妹捧上了天,但他并不觉得他那幼妹有趣。

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倒颇为有趣……

理智提醒他,他这会儿不应当把心思花在这小姑娘身上,而应当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善后:

无圣命就擅自下令关了京都城四方城门,实在不是桩小事……

这回,父皇会怎样惩戒他?

他赞同外祖父之见,不打算留在炙手可热的兵部,但外祖父定然不会赞同他用这样狼狈的方式离开……

故而邵西泽向他求助时,他曾犹豫了一瞬。

邵家、沈家,值得他冒这个险吗?

这会儿,看着眼前这圆润可爱的小姑娘,他很庆幸自己的决定。

邵家、沈家,再加上这个小姑娘……

即便父皇盛怒之下把他贬去了岭南、塞北,也是值得的。

他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津津有味地吃着糖葫芦,想起许多他刻意忘却的喜好……

鲈鱼、玉雕……

他幼年吃鲈鱼的时候,或许也如这个小姑娘此时一般欢喜……

他已经忘记了鲈鱼的味道……

他再也不会吃鲈鱼了……

他希望这个小姑娘一辈子都能这样无忧无虑,不必压抑她的喜怒哀乐……

吃遍这世上的美味佳肴。

而他,看着她就够了。

端王笑着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嗓音甜糯:“我叫钰姐儿……”

她说的是,钰姐儿。

他却以为是,玉姐儿。

于是,他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玉葫芦佩饰,亲手给她系上,叮嘱她道:“我给你买了糖葫芦,又赠了你玉葫芦……”

“小姑娘,你长大后可不能忘了我啊!”

……

重生,容华,西北,醉酒……

容钰缓缓睁开眼睛。

天光已大亮。

这悠长的梦,终于醒了。

梦境的最后,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叮嘱她,“小姑娘,你长大后可不能忘了我啊!”

可是,她忘了……

忘了他对她的大恩……

她知道他曾遭贬谪、出京治水三年,却不知道那祸事与她有关……

她知道他将来会君临天下,却不知道他与她早有渊源……

直到这个时候,她再想起高僧两辈子关于“凤凰”的批命之语,想起高僧对她说,“这风水宝地,本就是那只回巢的凤凰的……”

想起上辈子他问她,“三妹妹,我六弟就那样好?”

想起那对一般无二的金、玉葫芦……

只觉得神思恍惚……

按高僧批语、梦中过往,她才是天命凤星!

可上辈子,嫁给端王、为端王生儿育女的,是容滢!

第五十九章 抉择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五十九章抉择容钰醒后,果儿立刻精神奕奕地伺候她起身、梳洗。

同样精神奕奕的邵南烟叽叽喳喳地对她转述着她昨晚醉酒后的种种“壮举”。

容华则坐在卧房里,神情凝重地看着她。

这阵仗……

容钰只觉得头大……

有了邵南烟的“提醒”,她清楚地想起了昨晚的情形……

贪杯误事!

她竟把邵北城当成了侍酒奴,还动手轻薄了他!

梳洗完毕后,果儿端了碗白粥进屋,挤眉弄眼地递给她:“小姐,这是邵将军今早亲自给您熬的!”

容钰:……

她想解开与邵北城的误会,但这误会却更深了……

或许是上辈子她的姻缘过于不幸,老天爷便有意弥补她,这才重生半年,便招了两朵大桃花!

她对邵北城,是愧疚;

对端王,则是亏欠……

端王那朵,无论是天命凤星,还是前尘旧缘,她都只能埋在心底。

容滢、简芳萋……

这回,她不想再把一生耗费在和别的女人争名分、争宠爱、争子嗣上……

难办的是邵北城这朵……

邵北城知晓昭怀公主对他的心意,却对她动了心……

或许,批语里的“如玉佳眷”,确实是她。

所以,高僧才会对她说,“若她愿他安然无恙,他便会安然无恙!”

容钰边想着这些,边心不在焉地喝着粥。

她放下碗后,才发觉邵南烟和果儿不知何时都已退了出去,屋里只有容华陪着她。

容钰看了看容华,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垂下眼眸。

过了一会儿,容华才开口道:“是我疏忽了你的心思……”

“钰姐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连容华也误会了……

容钰尚未下定决心,故而仍垂首不语。

容华继续道:“北城身份尊贵、英武不凡、年少有为,自是极好的……”

“再者,邵家嫡系的男子不纳妾,如今许多高门大户的公子自幼便被丫鬟、婆子们绕着长大,尚未成亲,屋子里大多已有开了脸的丫鬟……”

“那些寒门进士,虽没有通房,发达后却喜狎妓、娶妾,后宅照样腌臜……”

容钰看向容华。

容华面色微肃:“我说的这些,你大概也都能想到……”

“我嫁给西泽前,也是这样想的……”

容华苦笑道:“但,如今我过得如何,你再清楚不过……”

“世事皆有两面……”

“这些年,邵家出了多少忠烈,后宅就有多少寡妇……”

容华眼眶渐红:“我来西北前,以为哪怕是西泽的断手、残腿,我也定能辨出,把他带回去……”

“河边的场景你也见过的……”

“那么多残尸,天气越来越暖,许多尸身开始腐化生蛆,还有乌鸦啄食……”

“我找不出西泽的遗骨,没办法把他带回去……”

容钰站起身走到容华身边,轻声道:“大姐姐,不要自责,你已经尽力了……”

“二公子的英魂在天上看着,也会感激你……”

容华抹了抹泪,道:“不说这个了……”

“我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

她蹙眉看向容钰:“可我不想你也这样过一辈子……”

“夫君、儿孙,俱都难得善终……”

“宣宁郡主身份尊贵,若她将来苛待你,老太太年纪大了,我被关氏压着,南烟也会出嫁……”

“钰姐儿,那个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若这样想,你是否觉得,哪怕与满院的妾室斗,管教满屋的庶子、庶女,也比嫁给武将,冷冷清清地守着牌位过一辈子强……”

容钰听得心中酸楚。

姻缘一事,自古难得圆满……

例如容华,明丽佳人,上辈子嫁给穆临渊是生死两难,这回嫁给邵西泽则是孤寂一生……

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大概比神仙更稀罕……

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与未来的天子产生了羁绊,嫁给谁都不妥当……

李乾璟是三皇子、端王的时候,自然低调藏锋,不露喜好……

可待他做了皇帝后呢?

待到那个时候,整个大周都是他的,所有人都要揣测他的心意……

他何必再委屈自己?

所以,那个时候他若仍对她有意,轻易便能得到她……

而她所嫁的夫婿,便注定是个倒霉的短命鬼……

若她为了不祸害别人,不嫁人……

那么,更是趁了端王的心:待大局已定后,他直接纳了她便可!

容钰心里一惊:这或许,的确是端王对她的心思……

上辈子,她追逐六皇子时,端王因马监军诬告而身陷囹圄;

容衡计划把她送去尼姑庵思过时,恰是端王出狱后;

再之后,峰回路转,六皇子竟答应娶她为正妃!

从端王问她的那句,“我六弟就那样好?”来看,六皇子娶她,并非端王的意思……

容钰越想越觉得心惊。

难道,端王的意思竟是,让她在尼姑庵里等他?

等他大局在握,等他接她出去……

若端王对她有那样深的执念……

她只觉惶恐。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那么天子所爱呢?

看贵妃就知道了……

天下没有哪个女子不眼热那样的圣恩殊荣。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四季不败的花。

从前被捧得多高,摔下来的时候就会多疼……

那样的圣恩殊荣,她不敢要。

也不愿要。

她要避着端王,便不能嫁人,也不能不嫁人……

容钰看向容华。

除非,嫁个死人……

若她是邵北城的遗孀……

那么,端王要做明君,就不能对她无礼……

……

这晚,容钰独自在将军府后院望了许久的天。

桐城是个清苦的边陲小城,白日里风沙弥漫,冷厉的西北风吹过,就像割面的小刀子……

汉人喜欢车水马龙的繁华城池,喜欢和风细雨的秀美江南,用“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样的诗句写大漠的荒瘠……

这些日子呆下来,她也说不出这些浩瀚黄沙、长河落日、高远星空有什么意思。

但她看着这些景象时,总觉得平静、舒坦。

比在泰宁侯府、宁王府、皇城禁宫里都更平静。

她不稀罕那些富丽堂皇的摆设,不耐烦与那些人虚与委蛇。

桐城这小地方的风景,她倒是可以一直看下去。

她等了许久,才等到邵北城回府。

他看到她,白皙的脸又红了,却强作镇定地问她:“你酒醒了?可有哪里不适?若不适,我便请临渊来给你看诊……”

容钰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他回府前或许在巡逻,或许在演武,此时衣衫上粘着尘土,额头上还有汗珠……

再世重逢,她已是内心枯槁的妇人,他却依旧是从前的少年。

她心底的少年……

能做他的“如玉佳眷”,是她的荣幸……

容钰迎上邵北城,掏出手帕,踮起脚尖给他擦了擦汗。

邵北城身子微僵。

容钰仰面看向他,问道:“北城,如果我曾经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你能谅解我吗?”

不好的事情……

邵北城温声道:“你小小年纪,心思深沉,我对你也曾有过偏见……”

“你还只是个孩子,那些不好的事情,自然不能责怪你一人……”

“从前如何都已过去了,今后你不要伤害无辜的人便是……”

邵北城眼眸明亮:“若你再遇到为难的事情……”

“若你不慎闯了祸……”

“不要怕,有我!”

第六十章 猜银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六十章猜银“不要怕,有我……”

容钰看向邵北城,他如今尚未长成,眉眼仍带着青涩,神情却极为认真。

她相信他对她说这句话的诚意……

但,他做不到这承诺。

他注定英年早逝,无法护她一世周全……

没有关系……

就像上辈子一样,待他死后,她会在心底长长久久地牵挂着他。

代他看日升月落、人间风景;

替他照顾他的母亲、家人;

帮他实现未尽的心愿……

容钰想了想,对邵北城道:“我不是娇弱的深闺小姐,只能躲在你身后、受你的庇护……”

“我也要对你说:不要怕,有我!”

“无论将来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你都记着我今日对你说的这句话!”

……

自四月来,邵南烟和果儿发展出一项共同爱好,且有日渐沉迷的势头:猜银。

实际上,不仅是这两个小丫头,放眼大周,许多人都逐渐热衷于此。

例如,正通银号桐城分号的门口开始聚起一撮讨论、研究猜银的人,风雨无阻……

算卦的半仙们也大多添了项新业务:测猜银……

《猜银秘诀》、《如何一夜暴富》、《十年寒窗,不如猜银!》等书册全国畅销……

对于这场全民狂热,容钰很是平静。

毕竟是第二回经历了……

而且,上辈子,她也曾是资深猜银爱好者……

猜银,正是容滢与沈问水合作的大生意。

所谓猜银,即猜数得银,分为选三、选五,分别意指从零到九这十个数字中选选三个或五个作为一注,仅需两文铜钱便可购一注。

每月上旬,大周百姓可持户册至任一正通银号选购、登记。

每月中旬,停止当月下注,各地正通银号把登记结果汇总至京都城的总号。

每月下旬,正通银号总号开奖:把一百张写有数字的纸条封于细竹筒里、置于筐内,其后命豢养的猕猴随机取出五个竹筒,当众开封,前三个数字即为当月选三中奖号,这五个数字则为当月选五中奖号。

数字、顺序皆不得有误……

全靠运气……

若猜对了……

那么,一注选三可得一两银子赏金,一注选五可得十两银子赏金!

谁人没有两文铜钱?

猜三、五个数字,两文铜钱便有望变成银子……

虽不是一本万利,可对于求财无门的普通百姓来说,却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不仅对穷苦百姓如此……

这世上,谁不爱钱呢?

像上辈子的容钰、如今的邵南烟一般,都不是差钱的主儿,照样热情高涨……

重活一世,如今容钰对钱的兴致并不高……

更重要的是,她已看明白,虽然人人都是带着发财致富的美好愿景下注的,但绝大多数人靠“猜银”是发不了财的……

“猜银”的名头虽好听,实质上也是一种赌……

的确,有个别祖坟冒青烟的幸运之人,靠着“猜银”,一朝翻身。

但,十赌九输,稳赢的只有庄家。

上辈子,她花在投注上的钱,比得的奖银不知多了多少……

故而如今,她再看这场狂热,所想到的比上辈子又深了一层。

能构想出这样一桩前所未有的稀奇生意,她对幕后发起人容滢,除了敬佩,还是敬佩……

只要天下有男人,青楼就必然有生意;

只要天下有爱财的人,猜银就必然有生意……

两文钱,自然微不足道……

可若大周万民,每人拿出两文钱呢?

实际上,或许还不止每人两文……

因为,很多人不会只买一注……

这便是猜银生意每月的进账……

刨去当月发放的奖银,便都是收益……

收益之巨,想来惊人。

再往深了说……

有了这收益所交的高额税银,皇帝便不必再说服阁老们,亦不必加税,便能筹出二次北征的军费。

所以,端王能重回兵部!

端王在工部,治水三年,了解了山川地貌,收获了民心;

他在刑部,断案掌狱,掌握许多朝廷官员不为人知的所作所为;

背倚沈家,金银无虞;

再回兵部,手握重兵……

这,便是如今的大势。

即便马家没有倾覆……

即便贵妃没有与皇帝离心……

英王、宸王也都难敌端王!

如今是佑宁二年四月,太子就快薨逝了……

待太子逝后,便是龙子夺嫡。

猜银算什么……

在夺嫡这场豪赌里,能不能下对注,对于高门大户今后几十年的满门兴荣才是至关紧要的!

除了皇帝、端王,作为发起者,沈家亦获益甚丰。

因与正通银号合作猜银生意,沈家得以入股正通银号!

商贾入股官办银号意味着什么?

有大周,便有正通银号;

有正通银号,便有沈家的富贵!

低贱商贾,竟融进了偌大帝国的经济命脉!

比从前历朝历代的所谓“皇商”都更为尊荣……

这样的沈家,或许是商贾所能达到的至高点……

这亘古未有之举,不过是容滢诸多谋算里的一项罢了!

……

邵南烟和果儿两人不仅热衷于猜银,还热衷于劝说身边的人参与猜银……

劝动别的人倒不难,就连果儿的娘、抠门的彭婶子,也禁不住诱惑下了注。

难的是劝动容钰……

邵南烟很不理解容钰:“难道你不想发财?”

“以选三为例,若是猜中了,两文铜钱便能得一两银子!”

“买十注,便得十两银子!”

“买百注,便得百两银子!”

容钰:……

容钰微微一笑:“我的确没有兴趣……”

“或许是因为我不差钱……”

邵南烟:……

……

容钰如今的心思都在另一桩事上。

天气渐暖,雪水融化加快,干涸了一冬的小春江水逐渐丰沛。

桐城城外,江边的残尸腐化速度亦在加快,城里亦能闻到随风飘来的腥臭尸腐味。

穆临渊这几日频繁造访将军府,与邵北城商议腐尸处理一事。

若腐尸脏污了水源,极有可能引发瘟疫。

江边的残尸都是为国捐躯的兵甲,里头甚至还有邵北城父兄的残身。

故而邵北城提出派兵甲收拢残尸、统一下葬。

穆临渊则认为掩埋仍有隐患,收拢残尸后焚化更为稳妥。

焚尸,在注重丧葬礼节的汉人看来,是挫骨扬灰!是对亡者的大不敬!

故而虽然穆临渊的看法有理,但若贸然焚尸,极有可能引起民议哗然。

兵甲为国捐躯,无法回归故土已然令人痛心,残身竟惨遭焚化!

驻守桐城的兵甲亦有可能愤然生变。

说到底,腐尸处理一事关乎桐城民生,属马知府份内之责,而非邵北城这个守将和穆临渊这个民间医者应忧之事……

但这世上就是有马知府这样的官吏,尸位素餐、装聋作哑、毫无作为……

若爆发了瘟疫,便欺上瞒下、粉饰太平……

若瞒不住,上头问起责来,便百般推脱、保全自身……

可叹的是,这样的人,仅因为姓“马”,就能做一城“父母官”……

前朝末年,朝廷腐败,天灾频频,民不聊生。

太祖皇帝顺应天意,为苍生揭竿而起……

南北苦战数年,天下终定。

那个时候,他想创建的,定然是一个不同于前朝的帝国。

兵强马壮、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如今不过百年,盛世表象下,官场逐渐腐化,文官耽于党争,勋贵攀比豪奢……

朝廷的赋税徭役、藩王摊销、士绅大族欺压占地,都压在百姓头上……

与史书里所载的前朝越来越像……

如今的大周,大概并非太祖皇帝当年曾期盼的盛世……

第六十一章 天灯寄思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六十一章天灯寄思腐尸处理一事悬而未决之际,许多僧侣从长安城赶赴桐城。

长安城乃是佛教在中原的发源之地,城内、外有诸多佛教各宗派的祖庭,以及“樊川八大寺”等大名鼎鼎的寺庙僧院。

高僧云集。

僧侣们得悉桐城即将处理城外战亡兵甲腐尸之事后,特意赶来念佛诵经、超度亡灵。

僧侣……

容钰心里生出一个念头。

她待到邵北城回府,见他神情松快,不复前几日的凝重,便知他与她想到了一处。

或者说,不是他们想到了一处……

而是,他早就想到了……

容钰便问邵北城:“可是将军把高僧们请来桐城的?”

邵北城笑着答道:“嗯……”

“本有心瞒你几日,待事情办妥了再向你邀功……”

“到底还是瞒不过你……”

这样亲昵的对话……

容钰心里生出些不自在。

她待邵北城,真心可昭日月。

只是,这真心里没有男女之情。

邵北城是热血少年,她却并非九岁女童。

她关心他、偏私他,以他为傲,盼着他日日称心、事事平顺。

甚至,若有以命易命之法,她甘愿用自己的命换他活着。

不输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待情郎的心……

唯独,缺了男女情爱……

而邵北城对她,却是有情的……

她也希望自己能热忱地回应他,一时却难以办到。

上辈子,她是神经大条的草包的时候,见了面容俊美的六皇子,又被容莲吹了几句“六皇子身份尊贵、品性高洁”之类的耳边风,便被拨动春心,不顾脸面,主动追逐六皇子。

她追逐六皇子的时候,见了他总觉得自惭形秽;

被他嘲弄,心中虽酸涩,却并不怪他,只怪自己做得不够好;

后来,他说愿意娶她,她欣喜若狂,满怀着娇羞、期待披上嫁衣……

再后来,便是在宁王府枯守十年,热血渐凉,搭进性命。

成了如今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性子。

容钰仔细地看着邵北城。

样貌、品行、才能、出身……

样样都比六皇子更好!

在她心里,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少年……

偏偏,她春心难动!

若他能娶她进门,定然要等三年孝期满,最快也是在佑宁四年的年底。

佑宁五年,他就会战死疆场……

所以,哪怕她能嫁给他,他们也只有短短几个月做夫妻的缘分。

她会努力演出娇羞、欢愉这些情绪……

甚至拈酸吃醋……

给他看……

短短几个月,他大概不会察觉出异样……

否则,若是叫他得知,拨动他春心的人对他其实是没有情意的,那么,他会很难过吧……

见容钰一味看着他,邵北城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容钰回过神来。

他只有几年阳寿了……

她不想让他带着缺憾离开……

纵然没有“心动”,她也能让他感受“情深”……

容钰含情脉脉地看向邵北城,含羞带怯地娇声道:“将军生得这样好看,小女一时看失神了……”

邵北城:……

邵北城想,他还是低估了容钰……

饮酒那日,他被容钰戏弄得面红耳热、手足无措……

他是男子,又比容钰年长,被她调戏,颜面上实在挂不住……

便特意向下属们隐晦地讨教了一些此中关窍,又准备了几日,才有了今日这番状似随意的亲昵话。

看她许久未开口,他还以为,她是娇羞、不知所措了……

结果……

这小胖妞,内心强大,脸皮也厚……

小小年纪,宛如风月高手般,情话张口就来,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

……

四月初六,高僧们汇聚在桐城外,围着架在白杨木上的残尸堆,做起浩大法事。

桐城的官吏百姓、守将兵甲都静静地围在四周。

二十一遍往生咒诵毕,兵甲们把早已备好的一桶桶火油泼上尸堆,然后,一位年长的高僧点燃火把、扔进尸堆,低声叹了句:“归家去罢!”

火势窜起,热度渐高,围着的人群逐渐散开。

忠烈残身,逐渐被火焰吞噬……

人们神情哀恸,却都很平静。

汉人多信神佛,故而焚尸一事,若由邵北城或穆临渊提出便是对死者的大不敬,由高僧们提出,人们却能够接受。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火葬化尘,往生极乐。

容钰与邵南烟一左一右护着容华,唯恐她一时想不开、投身火堆。

容华看了许久火堆,转身朝江边走去。

江边已有许多人在点天灯。

果儿仔细地撑开早已备好的精致白纸天灯。

容钰拿出笔墨。

容华想了一会儿,抬腕写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然后亲手点燃天灯。

天灯缓缓升起。

墨蓝的夜空里,上千盏暖橘色的天灯起伏如潮。

带着生者对亡者的追思,缓缓飘向黄泉彼岸……

容华看着天灯缓缓升高,汇入小春江上空高低起伏的天灯中,很快,她便难以辨出承载着她的哀思的那一盏。

就像她无法从残尸堆里寻回邵西泽的遗骨……

天地浩大,万物浩渺,一个女子对亡夫的追思,何其微不足道……

逝者已往。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真切切地觉得,邵西泽的确已不在这世上了。

而她,会静默地走下去,直到百年后与他团聚……

容华蹲下身,搂着容钰,坚定地对她说:“钰姐儿,不用担心姐姐……”

“我绝不会做傻事了……”

……

数以千计的天灯升空,沿着小春江飘开。

燕云城里的人们也纷纷推窗仰头,看着飘来的天灯。

西辽别宫的露台上,深目棕发的西辽公主边漫不经心地晃着琉璃杯里的葡萄酒,边指着天灯问跪身侧的汉人侍女:“你们汉人管这会飞的纸灯笼叫什么?”

侍女恭敬地答道:“公主,这是天灯,又叫孔明灯、引魂灯……”

“汉人相信,这灯能飘到黄泉彼岸,把放灯人的思念、祈福带给亡者……”

公主不以为然地嗤笑:“华而不实,故弄玄虚!”

“你们汉人就喜欢这些东西!”

她站起身,走到露台边。

行走间,周身环佩相撞,其音泠然。

这时,恰一盏精美的天灯落在露台边。

灯上墨迹清逸。

公主伸手拉过那天灯,问一个汉人男奴道:“阿召,这灯上写的是什么?”

男奴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

他看向天灯,心神激荡……

熟悉的笔迹……

熟悉的诗句……

记忆深处,一个面容模糊的少女,温柔而坚定地对他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西泽,我等你回来!”

西泽……

西泽!

他不是阿召,是邵西泽!

公主见他久久未开口,并未责怪他,说起了另一桩事:“阿召,母后来信召我回王都!”

她看向他,眼眸熠熠:“你从没有去过大辽的王都吧?”

“母后虽威严,其实很疼爱王弟与我……”

“我们辽人,不像你们汉人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到时候你打匹头狼献给她,她一定钦佩你是个英雄!”

第六十二章 医毒双修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六十二章医毒双修容华乃是为寻邵西泽遗骨来的桐城,江边残尸焚尽后,自无理由再逗留。

此外,她此行乃是借口回苏州、暗中来了桐城,故而愈早回京愈为妥当。

便定了四月初八启程回京。

容钰心里生出淡淡的离愁。

此番离别,下回再见邵北城,便不知是何时……

身为女子,远不及男子自由……

未出阁时拘在娘家,出嫁后则拘在夫家。

方寸后宅,困囿一生。

言行举止,皆有规矩。

四月初七,天气晴好,邵北城特意轮休,带邵南烟和容钰出城踏青。

还邀了穆临渊同行。

容华亦主动提出同行。

马车驶出桐城,又驶了许久才停下。

果儿把容钰搀下马车,入目是一片绿意新发的辽阔草场。

草场上,散放着一群骏马。

桐城的战马。

众人朝马群走去。

容钰贴心地拉住容华道:“我特意准备了零嘴儿,还带了骨牌,咱们坐着玩耍,看他们骑马便是……”

容华笑道:“我今日想骑骑马……”

容钰:……

容钰转而看向果儿。

果儿神采飞扬:“俺也想骑马!”

她指了指看着马群的一个中年汉子:“小姐,那就是俺爹,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容钰委婉地与果儿商量道:“你今日便暂不骑马,陪我说说话……”

果儿不解地问容钰道:“既来了草场,为何不骑马?”

这一根筋的傻丫头啊……

容钰默默地给果儿递着眼色……

果儿恍然大悟:“小姐,你不会骑马?!”

她这声发问音量甚高,众人都朝容钰看来。

容钰:……

戳心了!

骑射乃是六艺之一,高门小姐理应学习。

技艺不必熟稔,但也不应当全然不会……

但她是什么人?

京都城第一草包贵女!

所以,她当然不会……

……

除穆临渊外,其余人都选了马,策马跑开。

邵北城替容钰牵着马,变带她走,边教她骑马要诀。

师傅虽高明,奈何徒弟是个棒槌,容钰意识到,一时半会儿她是决计学不会骑马的……

邵北城难得休憩……

容钰便借口累了,下马休息,又劝邵北城自去骑马。

邵北城利落地踩蹬上马,神采飞扬地道:“我去给你射对大雁回来!”

容钰一怔。

大雁……

大雁南来北往,被视为“顺阴阳往来”,在婚仪中乃是不可或缺之吉物。

邵北城虽是武将,但亦是高门世家子,他定然知晓,“大雁”意味着什么……

容钰很是感动。

她知道他的心意,就够了……

她仰面看向邵北城,道:“你打的大雁,我自然喜欢……”

“只是,山长水远,不好带回去……”

一个闺阁小姐抱着对大雁回家,的确不妥当……

邵北城面带愧色地解释道:“是我考虑欠周……”

独处的时候,他总想着要周全谋划,先说服家中长辈,再征得容钰父母双亲的许可,稳稳当当地把她娶回家。

可一见到她,便全然忘却了那些思虑……

满心都是欢喜,想把一切给她……

又隐隐不安。

担心她不喜欢,担心给她带去困扰……

容钰仔细地看着邵北城,把他的细微情绪逐一收入眼底。

他此时的心情……

少年情意……

她曾经历,所以懂得……

所以,不会忽视,亦不会让他难堪……

她柔和地宽慰他道:“不必愧疚……”

“你心里想着我,我很欢喜……”

……

邵北城骑马跑远,容钰走到草场边坐下。

穆临渊亦坐在此处。

去年,他匆匆离开了京都城,故而她未能与他好好道别……

容钰想了想,主动开口道:“穆公子怎么不骑马?”

上辈子,穆临渊后来做了桐城守将,所以他定然会骑马。

所以,她便直接问他,“怎么不骑马?”

穆临渊扭头看了看她,没有问她怎知他会骑马,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说:“你明天就要回京了……”

“这个时候,你不抓紧再仔细看北城几眼,却有闲心和我说话?”

容钰心中一凛。

是啊,若她是个倾慕邵北城的小姑娘,分别在即,她此时的心思应当全都在邵北城身上。

哪里有闲心和穆临渊寒暄……

绝不能露出破绽……

她想了想,道:“你担心北城,我便放心了……”

穆临渊探究地看着她。

容钰继续道:“自然,我的心思都在北城身上……”

“所以,才想多了解你一些……”

“毕竟,你是北城在桐城唯一的朋友……”

穆临渊不再看她、看向草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亲近的友人,的确可能变成危险的敌人……”

“你疑心我,也在理……”

“只是,你实在不必不放心我……”

“我是医者,不会害人,更不会害北城!”

容钰笑道:“你也疑心我吧?”

“对我,你也大可放心……”

“我呢,或许会害人,但绝不会害北城!”

穆临渊看了看容钰,没有说话。

这样没法儿谈下去啊……

换个他感兴趣的话题试试……

容钰又开口道:“穆公子,如今人人都在议论我二姐请去为太子看诊的秋水夫人,不知在你看来,秋水夫人的医术如何?她是否当得起神医之誉?”

又是容滢,又是秋水夫人,他总该开口了吧……

果然,这回穆临渊多说了几句:“我不认识秋水夫人,不好贸然点评她的医术……”

“但,这世上大概有一个人,比她的医术更高明……”

“药毒同源,穆家先祖药毒皆通,后来,立下医术传男、毒术传女的祖训……”

“我有个聪颖绝伦的姑姑,暗中医毒双修,祖父发现后,把她逐出家门,后来她便四方游历……”

“祖父去世后,父亲带我出门寻她归家、祭拜祖父……”

他看向容钰:“父亲打听到她曾为张太傅家中的女眷看诊,彼时张太傅已致仕离京,我们便去蜀地拜访张太傅……”

“北城的父亲当时镇守西南,让北城拜在张太傅门下启蒙……”

“我和北城,便是在张太傅家里认识的。”

竟然和张太傅有关……

还有位医毒双修的女神医……

容钰听得兴致勃勃。

穆临渊继续说道:“拜访张太傅后,父亲果然问到了姑姑的去向……”

“姑姑跟我们回家途中,提了几句她独自在外的际遇,还说起她与岭南一位女医者比试医术,完胜那女医者,对方羞惭之下,从此隐居山林……”

隐居山林的女医者……

容钰惊讶不已:“难道,输给你姑姑的那位女医者,就是……”

穆临渊点了点头:“就是秋水夫人!”

“所以,我姑姑的医术应当比秋水夫人更高明……”

“作为唯一一位医毒双修的医者,当今世上,或许没有比她医术更高明的医者……”

容钰问道:“那你姑姑为何不去揭皇榜、救太子?”

穆临渊摇了摇头:“她祭拜祖父后便离了家,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杳无音信。”

“或许她还活着,但和我一样,不愿卷进天家是非,所以没有露面……”

“又或许,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第六十三章 太子逝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六十三章太子逝踏青归城后,这日晚膳,容钰特意命彭婆子支了铜锅子,以牛骨汤做底,备了鲜切牛羊肉、冻豆腐、油炸响铃、嫩白菜芯子等菜碟,以及酱醋、芝麻酱、油辣子等蘸料,烫锅子吃。

烫锅子最是鲜美,众人都胃口大开。

用过饭后,穆临渊回了府,其他人亦各自回屋,仅剩邵北城和容钰在院里烹茶。

烹茶这种雅致的技术活儿,容钰自然也是做不好的……

于是,使惯了刀枪的邵将军仔细地为容三小姐烹着茶……

容钰边看着邵北城架炉子烧水,边叮嘱他:“将军,人心险恶,不论是上了战场还是平时,你都要多个心眼,别被奸佞小人算计了……”

小泥炉上,铜壶里的水开始沸腾,邵北城先洗了道茶,边答道:“嗯。”

容钰提醒他:“仔细烫着手……”

又道:“还有,好好吃饭,如今彭婆子的手艺已好了许多,桐城也有几家不错的私房菜馆子,你想吃什么都能买到……”

“哪里有吃了几顿可心的饭就打不了胜仗的道理?莫亏待了自己!”

邵北城沏了杯茶放在容钰身前,答道:“嗯。”

容钰喝了口茶,入口清香,她称赞道:“这茶味道甚好……”

搁下茶杯,又叮嘱他:“还有,听说圣上把军粮生意给了贵妃娘娘的侄儿……”

“这些年,贵妃的娘家人在外头的名声不大好,那些军粮,到时候你务必要仔细看看……”

邵北城仍答道:“嗯。”

又说:“小春江的水乃是雪水所化,故而比寻常的水更加清冽……”

他目光热切地看着容钰:“你交待了我这么多,我也要交待你几句……”

“好好吃饭,莫要涉险,安心等我……”

容钰生出玩心,她托腮盯着邵北城,笑着问道:“等你如何?”

邵北城扛不住她的目光,侧过头,低声道:“等我,打下燕云城,去雪山之巅取来水,烹茶给你喝……”

燕云城……

容钰缓缓道:“好,小女便等着喝将军的茶……”

……

次日清晨,邵北城的近卫护送着容华一行启程。

果儿亦随行。

容钰掀起车帘回头望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到戎装少年挺拔的身影,才缓缓放下车帘。

马车到长安城后,众人改乘船沿黄河东下。

乘船比马车平顺,又有果儿照料着,故而归程对容钰来说舒坦了许多。

亦要快许多。

短短几日,便到了洛阳。

这时,恰发生了一桩大事。

太子薨逝了……

传令的官吏敲着铜锣、走街串巷哀声传达讣告,家家户户都取下了门前红色的对联、灯笼,人人都换上了黑、白色的孝服。

声色犬马的店铺都关门歇业。

容华命人买了孝服成衣,一行人换了衣衫后继续启程。

人人都神情凝重。

太子死后,必有龙子夺嫡。

居长的英王,受宠的宸王,贤德的端王……

甚至,还有六皇子,以及怡妃腹中的龙嗣……

龙子夺嫡,从来都是惊涛骇浪、血雨腥风。

波及的俱是世家大族、高门勋贵。

邵家与天家亲近,又握有兵权,在军中威望极高,府里还有位马太后养大的宣宁郡主……

要想不被波及,并非易事。

容钰宽慰邵南烟道:“有老太太在,再大的风波也波及不到邵家……”

“你不必过于忧心……”

邵南烟点了点头,又低声感慨了一句:“你说,太子怎么就……”

容钰认真地看着邵南烟,提醒她:“只有皇帝才是真龙……”

“南烟,以后万不能再说这话了!”

邵南烟神情一凛,正色应了,又感慨道:“你小小年纪,想事情却这般通透……”

容钰没有说话,看向船外翻涌的江水。

她不是天生通透,而是被磋磨了十年,才学会为人处事……

上辈子,太子薨逝的时候,她是个糊涂的小姑娘,以为太子命短,患了不治之症、英年早逝。

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认为,容滢请回的秋水夫人不过尔尔……

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这件事对大周时局的影响。

后来,马家倾覆,她做了宁王妃,才逐渐知晓太子死得蹊跷。

只是,究竟蹊跷在何处,就不是她能看明白、敢探听的了。

对于那实情,她也没有兴趣……

只有皇帝才是真龙……

中宫嫡子、太子又如何?

挡了真龙即位的路,就只能“不治而亡”……

宫里的那些尔虞我诈,再如何精密的布局,再如何高明的手段,说到底,都是围绕着皇位展开的。

这便是真相……

所以,她没有兴趣……

她又想起穆临渊的那位姑姑,穆晚晴。

医毒双修的女神医……

如果有穆晚晴在,太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盼到了太子死,又怎会让他轻易得救呢?

容钰心里微凉。

张太傅和贤妃娘娘都是知道穆晚晴其人的。

帝后为太子广征天下名医,张太傅与贤妃娘娘却都不曾提到穆晚晴。

学识渊博的张太傅……

温和娴雅的贤妃娘娘……

在她上辈子最后那段黑暗崎岖的人生经历里,他们是她所接触到的,罕有的让她觉得温暖、美好的人……

果然,愚钝如她,并不了解他们……

但,即便他们见死不救,甚至,即便他们也参与了谋害太子一事……

她也可以理解他们。

今日太子薨逝,看客或许便觉得简皇后、太子可怜……

可若太子能顺利即位呢?

古往今来,多的是容不下亲兄弟的新皇……

那么,可怜的便是其余嫔妃与皇子们。

托生在天家,是滔天富贵,更是龙争虎斗。

天家,没有好人,没有坏人。

只有成王败寇……

……

皇城禁宫,处处挂着白绸、支起白幡。

东宫的嚎哭声、诵经声日夜不绝。

灵堂里,简皇后发髻凌乱、神情枯槁地靠坐在太子的棺木旁。

这样不合规矩。

但这种时候,谁也不会指责皇后失仪……

六宫嫔妃、皇子们,眼下都有一项更要紧的事:哭丧。

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绝不能显露分毫。

悲痛即可……

至于怎么个“悲痛”法儿,便见仁见智、各显神通……

最敷衍的是怡妃,每每跪了不到半刻便要去侧殿休憩,跪在灵前的时候也只是以帕遮面、干嚎几声……

但,她娘家显贵,又怀着龙嗣,谁也犯不上为已死的太子出头、寻她的不快……

其次便是一众位分不高的嫔妃们。

她们既没有圣宠眷顾,又没有皇嗣傍身,是这宫里最不起眼的一群主子。

太子薨逝后,简皇后便成了没牙的老虎,即便如此,简皇后要对付她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故而她们并不敢懈怠,又难以挤出眼泪,故而都捂着浸了生姜水、辣椒水的帕子,止不住地掉眼泪,双目红肿得骇人……

然后便是贵妃与宸王夫妇、昭怀公主。

他们独得圣恩殊荣,处处都与各宫不同,此时俱都仅是合乎规矩地跪着灵。

神色肃穆,偶尔落几滴泪,虽少了几分悲意,却显得真实。

再便是贤妃与端王、六皇子。

贤妃与简皇后素来交好,故而她面上哀色尤重,却仍强忍悲恸,帮简皇后、太子妃留心着东宫的一应琐事,以免出了纰漏。

端王宛如失了神般,双目空洞地跪在灵前。

眼下乌青,面颊凹陷,嘴唇干裂,可见寝食难安……

偶尔落一两行情真意切的泪。

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沉稳理智,可见悲恸之深……

六皇子一面跪灵,一面不得不忧心端王的身子。

但,最令人瞩目的,乃是嘉妃与英王夫妇并皇长孙。

谁也不及他们哭声震天、抓心挠肝……

若是有那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会以为是嘉妃死了儿子……

他们演得那般卖力,简皇后看了却毫不动容。

只觉得愈加厌恶、痛恨。

她想起秋水夫人命人挪出东宫的那一匣匣夜明珠……

她不是一个好母亲,连自己的儿子也护不住……

她只恨自己修为不够,不能让他们给她的儿子陪葬!

但,来日方才……

她仍是大周的皇后。

将来,无论哪个皇子即位,她都是太后……

大周以孝治天下。

到了那个时候,她一定要把这些人欠她儿子的债,一笔一笔地讨回来!

这日,皇帝到东宫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英王适时地哀号了一句:“皇兄,天妒英才,臣弟只恨不能替你去死啊!”

众人:……

皇帝沉着脸入殿,先亲自上了香,然后转身看向英王,声音喜怒莫测:“你倒是有心!”

“只是,人各有命,乾元英年早逝,你则身康体健……”

“说这些无用的话,徒然惹得你母后伤心……岂非不孝?!”

第六十四章 子嗣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六十四章子嗣不孝……

简皇后看了看皇帝。

皇后是皇子们的嫡母。

她出身寒微,故而并不曾刻意让庶出的皇子们立尊嫡母的规矩。

没有必要……

便是面子上做得再好看,皇子们心里亲近、敬重的,依然是他们的亲娘。

还可能无端招惹仇怨……

她谨小慎微地做着这个皇后……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得了个“宽和”的名声。

教养的太子乾元,亦仁厚恭孝。

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她并非全然没有脾气……

中宫宫女徐月,挖空心思、爬上龙床的时候;

嘉妃傲慢无礼,每每出言不逊的时候;

这些年,宫中没有新生龙嗣,明明是徐月蛊惑圣心,马太后却指责她失德的时候……

这么多年,这样的时候,有很多、很多……

气郁难平的时候,她也想过发一回狠,拿出皇后威仪,整顿后宫风纪。

但,最后都忍了下来……

一来,她没有圣宠,没有势大的娘家,没有高明的手腕,即便发狠也治不住人,只会让别人看她的笑话……

二来,她坚信,终有一日,她能熬出头的……

等皇帝殡天……

等乾元即位!

只要能等到那一天,她所有的隐忍都是值得的。

但,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隐忍没有用,求神拜佛也没有用……

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她只恨自己醒悟得太迟……

儿子死了,没有孙子……

这大好河山,与她、与简家再无关系……

……

英王与嘉妃惊惧地对视了一眼,快速明白了皇帝今日对他发怒的用意。

虽情意平淡,但皇后终究是皇帝的发妻……

太子薨逝了,皇帝意在借此番发怒,敲打诸位皇子:皇后是他们的嫡母!

既如此,他便顺应皇帝的心思,再演一段……

英王打定主意,跪行到帝后身前,哭道:“父皇、母后,是儿子不孝!”

他用力扇了自己一耳光,凄然道:“皇兄薨逝,儿子悲痛欲绝,一时说了混账话,惹得母后伤心,儿子有罪!”

然后以头抢地,哀号道:“父皇、母后,儿子知错了!”

众人:……

若非亲眼目睹,谁也想不到,平日里尊贵桀骜的英王,竟如此能放得下身段……

皇帝盯着英王,眸中寒意不减。

为了不背上“不孝”之名,为了皇位,做戏至此,连脸面都不要了……

马家敢下手毒害太子,莫非还妄想他会让马氏女生下的儿子继承大统?!

他要整个马家,都给他的太子陪葬!

皇帝握了握拳,冷声斥道:“自去反思己过,退下!”

英王再三谢恩,回到蒲垫上继续跪灵。

皇帝打量着跪灵的众人。

悲色不深的贵妃与宸王夫妇、昭怀公主……

虚伪的嘉妃与英王夫妇……

懒散的怡妃……

做作的六宫嫔妃……

平日里看着和睦友爱、兄友弟恭,可如今,真正为乾元伤心的,竟只有贤妃和乾璟!

皇帝突然觉得悲从心来,索性也撩袍坐在棺木旁边。

这棺木,原本是他为自己备下的……

乾元走得急,他便把自己的棺木给了他。

将来有一日,他过身后,灵堂里大概也是今日这般情形吧……

如今对他争宠献媚、诚惶诚恐的这些人,连几滴真心的眼泪也挤不出……

皇帝的目光落在贤妃身上。

璇娘自是例外……

她生性纯良,真心倾慕他,他走了,她一定悲恸不已……

说不定,还会给他殉情……

但,其他人就未必……

皇帝逐一看着众人。

以前,他并不怕死。

人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皇帝也不例外。

他死后,乾元会继承大统,延续李氏江山。

但现在,乾元死了……

他还有四个儿子。

老二、老六,绝非继位之君……

便仅剩老三、老四。

若老三、老四再生变故……

他不敢再往下想。

皇帝的目光落在贵妃身上。

他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曾真心相许的女子……

她为他生下乾珏的时候,他喜不自胜,甚至隐隐遗憾不能让乾珏继承大统。

现在,只要他下定决心,乾珏便能继承大统……

他却迟疑了……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为什么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广选秀女、充盈后宫。

又为什么,太后对于宫里数年无新生龙嗣一事痛心疾首……

因为,有康健、仁厚敏慧的子嗣,才有皇位传承的安稳。

才有千秋万代,江山永固。

皇嗣,多多益善……

绵延子嗣,是皇帝的职责。

他年轻时一句轻率的承诺,造成今日的局面……

若大周因他而生乱,他愧对天下万民,无颜去见九泉下的先祖……

也辜负了先皇和太傅们对他的教导、期许。

幼时,张太傅教导他要做一个心恤万民的好皇帝,还举了昏君之例,让他引以为戒。

多与红颜祸水有关……

这么多年,他独宠贵妃,偏私乾珏、婉玉,提携徐家,看在天下万民眼里,与史书里的那些昏君,大概并没有区别……

在蜀地的恩师看着这样的他,心里也很失望吧……

贵妃感觉到皇帝的注视,抬眼看向皇帝,心里大惊。

皇帝此时的眼神……

冰冷阴郁,甚至,夹杂着恨意……

多年陪伴,她很快便理解了皇帝此时的心境。

太子死了,他意识到,他子嗣不多,给李氏江山的传承埋下了隐患……

显然,他把这笔账算在了她的头上……

贵妃垂下眼眸,心里则发出一声嗤笑:男人啊!

承平盛世是他英明神武,后继无人便怪她红颜祸水……

明明,当年是他主动对她承诺,从此绝无异腹之子……

如今,他不仅没能做到自己的承诺,反倒责怪起她来了……

他们的情分,就快消磨尽了……

上有端王,下有接下来可能出生的年幼皇子们……

乾珏走向皇位的路,并非坦途……

若皇帝不再偏私乾珏……

那么,她便该另谋出路……

众人正心思各异地跪着灵,这时,怡妃突然痛呼了一声:“啊!”

众人都朝怡妃看去,只见她侧身滚倒在地,双手捂在腹部,面孔发白、痛楚不堪。

……

桐城。

这日晚膳后,彭婶子给邵北城献上一个木匣,禀道:“将军,这是容三小姐命奴才交给您的……”

邵北城接过木匣,回房打开。

匣子里装着封信函,信函底下压着张金票……

他打开信函,信纸上的笔迹端正雅逸……

传言不可信……

他就知道,她不是不学无术的人……

信纸上的内容写得隐晦:大意是说若徐家送来的军粮有问题,若九边守将皆隐而不报,她劝他莫要轻举妄动,先行垫资、买些米粮给兵甲们吃便是。

邵北城握着信纸沉吟了许久,然后擦燃火石,点燃手里的信纸。

他理解她没有写在纸上的话:若他执意奏请追究徐家送军粮有失之责,别有用心之人定会借机生事……

可以做文章的地方有很多:桐城的兵权,邵家在军中的声威,徐家背后的贵妃、宸王……

若卷入纷争……

轻则被夺职,重则累及家人……

信纸一点点化为灰烬。

邵北城心情沉重:

一个九岁的后宅小姐都知道徐家的人不可靠,皇帝却轻易把九边的军粮生意给了徐家的人……

他们这些人,离家千里、驻守九边,豁出性命、与敌对阵……

战死了,也难回故土。

在皇帝心里,他们这些人算什么?

他想起邵家演武堂正中悬挂的“忠”字大旗,一代代邵家男儿,在那面旗下习武、长大……

想起那晚,她问他,“即便是这样的朝廷、这样的人,你也愿意舍命守护吗?”

第六十五章 宝瓶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六十五章宝瓶容华一行沿黄河东下,在德州与自沈家北上的丫鬟、邵家的护卫们汇合后,沿运河北上归京。

容钰与宝瓶重逢,两人都很是欣喜。

宝瓶端详了容钰许久,又细致过问她的起居,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放下心来。

容钰便把果儿介绍给宝瓶。

在得知果儿乃是邵北城为容钰选的丫鬟后,宝瓶显得有些意外……

容钰隐晦地提醒她:“我敬重邵公子,果儿的爹娘都是邵公子身边得用的人,你们几个今后都要好好与果儿相处,教她府里的规矩,带她熟悉京里的生活……”

无媒无凭,她不好贸然提起与邵北城的情愫。

但,对小沈氏以及近身伺候的丫鬟们,自要委婉地表明邵北城在她心里的不同。

这句“敬重邵北城”,即便传了出去也不算失礼。

与她亲近的人,却能从她的语气、神情里,琢磨出她的心思……

听得容钰此言,宝瓶显得大为惊诧,甚至,惊诧里还带着惶恐……

对于宝瓶的反应,容钰亦觉得诧异。

大周民风开化,男女婚配之事虽仍谨遵父母之命、严行三书六礼,但除少数泥古不化的人外,大多数人家为子女议亲前,都会听取子女本人的想法。

若不曾私下相看、暗中接触,子女又怎会有想法?

如今,未婚男女自行谈情,只要不张扬、不逾矩,并非世所不容之事。

但,若是如上辈子的容钰那般,在不恰当的时间,不顾廉耻、高调追逐天家皇子,便是行事无状,仍为世人所不齿。

眼下,宝瓶作为容钰的贴身丫鬟,得知自家小姐有了意中人后,她的反应实在不合情理……

没有好奇、欢喜,反而惶恐……

她在怕什么?

容钰探究地看着宝瓶。

很快,宝瓶便意识到不妥,她有意敛起惶恐,问容钰道:“不知邵公子如何得了小姐青眼?”

没有半分喜意……

容钰沉吟片刻,没有回答宝瓶的问题,而是反问她道:“依你看,邵公子其人如何?”

宝瓶想了想,回道:“奴才斗胆妄言……”

“邵公子身份尊贵、年少有为,且样貌清峻、身手不凡,自是极好的……”

“只是,九边偏远,刀枪无眼……”

“终究少了几分圆满……”

容钰静静地看着宝瓶。

上辈子,宝瓶不待见六皇子,很好理解……

这回,她连邵北城也看不上……

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宝瓶的眼?

或者说,在宝瓶心里,何人才堪为容钰的良配?

比邵北城、六皇子更出众的人……

无非就是天家皇子、几家显贵勋贵的子弟……

容钰愈想愈惊……

五年前,端王在游园节上救慧她后,因擅锁城门一事,遭贬出京。

五年前,“与家人走散”的宝瓶来到容府。

宝瓶这样伶俐的人,即便与家人走散,也绝不可能说不清楚她家住何处、父母何人……

容钰心里亦生出惶恐……

她那尊贵的二姐夫、未来的皇帝,真是个深谋远虑、执着坚定的人……

她不过是个得了他眼缘的小姑娘,他便能派个丫鬟到她身边……

那般算无遗策的人,这回恐怕要失算了……

有一样东西难以谋算:人心。

如果容钰此时果然只是个九岁稚女、非是二世为人,那么,当她知晓这世间最尊贵的那个人,对她竟有这样深的心思、有这样隐忍的情意……

她大概会觉得受宠若惊……

但,她已不是九岁稚女……

凤凰回来了……

可凤凰已变了!

他为她做了周全的安排,从贴身丫鬟到尼姑庵……

没有商榷,甚至,没有知会……

这独断专行,才是温润谦和的表象下,他的本性吧?

自然,若他没有独断专行的魄力和手腕,只一味温润谦和,断然是做不了皇帝的……

但,他给她的,她或许并不想要。

谁说凤凰便只能依附真龙?!

即便他是九五至尊,即便她是天命凤星……

她也要遵从自己的心意活上一回!

……

皇城禁宫,钟粹宫。

怡妃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地躺在床榻上。

皇帝脸色阴沉地坐在床沿边,皇后与其余嫔妃都站在床边。

得了禀报的太后快步走进屋,怒声喝问道:“庸医!”

“连皇嗣也保不住,朝廷养着你们有何用?!”

满屋的太医都战战兢兢地跪着,无人敢抬头。

内官抬了圈椅放在床边。

众人行礼后,皇帝亲自扶太后在圈椅上坐下,继而开口道:“因乾元之变,母后已然病了一场……”

“还请您保重凤体……”

“虽这个孩子与天家没有缘分,但假以时日,母后定能再抱龙孙!”

再抱龙孙!

众人皆神色大变。

皇帝龙体康健,自昭怀公主后,宫里为何数年没有新生龙嗣,人人都心知肚明。

皇帝今日开了金口,便是决心再育龙嗣了……

嘉妃得意地看向贵妃。

太子薨逝后英王居长,生母显贵的宸王便成了英王夺位的劲敌……

这紧要关头,徐月竟失了圣心!

她的儿子定是真龙,所以,连老天爷也在帮她!

马太后欣慰地看了看皇帝,又意味深长地看向贵妃。

贵妃坦然承受着一道道或嘲讽、或探究的目光。

这时,秋水夫人走进屋内,她身后的宫女手里捧着个跪垫。

那跪垫上头是层寻常的蒲垫,下面则是层厚厚的棉垫。

秋水夫人行过礼后,禀道:“陛下、娘娘,这跪垫乃是怡妃娘娘这几日跪灵所用,问题便出在垫子里……”

事关龙嗣,事情很快便查清了。

太子薨逝后,怡妃身边的宫女担心怡妃的身子受不住跪灵的粗硬蒲垫,擅命尚衣局照着蒲垫的尺寸缝制软垫。

尚衣局有个小宫女有回送成衣时被怡妃责罚,那小宫女怀恨在心,这回便借机报复,在填软垫的棉芯里塞了附子、藏红花等热性、活血的落胎药。

怡妃连着几日跪在这垫子上,药性入体,伤及龙嗣……

往深了查,怡妃之所以责罚那尚衣局的小宫女,乃是得知尚衣局送去关雎宫的成衣远比送至钟粹宫的精美,一时嫉愤,发作在那小宫女身上……

再往下,或许还有隐情。

例如,一个尚衣局的小宫女短时间内是如何弄到附子、藏红花的?

再例如,附子、藏红花是落胎药不假,但怡妃这几日跪灵时频频休憩,她仅仅隔着垫子短时间接触了落胎药,便落了胎,于医理上是存疑的……

只是,那尚衣局的小宫女在事发后便自裁了,她乃一介孤女,没有父母家人。

至于医理存疑之处,秋水夫人与太医们验遍了怡妃这几日进的餐食茶水、接触的器物用具,唯一不妥的,便是跪垫里的落胎药……

无凭无据,又事关皇嗣,医者们虽心有疑惑,亦不好妄然进言。

便只能就此定论。

区区一个尚衣局的小宫女,把她挫骨扬灰也难消怡妃之恨!

新仇旧恨,便都算在了贵妃头上……

……

贵妃心力交瘁地回到关雎宫。

她独得圣宠多年,是风光无限,亦是树敌无数。

怡妃落胎之事,仅是开始。

接下来,皇帝广纳后宫,难免再有落胎之事,无论事情究竟是何人设计,兜来绕去,矛头恐怕都会指向她。

要想免受牵扯已然防不胜防,若要自证清白更是难上加难。

再者,次数多了,皇帝难免对她起疑……

他曾对她承诺“再无异腹之子”,所以,他大概会认为,她是这后宫里最容不下他的子嗣的人……

若想不卷进这场是非,也有办法……

抽身便是……

只是,这样她固然能保全自身,保全与皇帝最后那丝微薄的情分,却难以助力乾珏夺位……

进退两难。

第六十六章 娘家人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六十六章娘家人贵妃伤神之际,徐茂前来关雎宫求见。

徐茂乃是贵妃的娘家二哥之子,因得了九边军粮生意,特进京领旨、谢恩。

贵妃仔细整了整仪容,才宣徐茂觐见。

整个徐家都仰仗她一人庇护,虽她如今处境不易,但不愿让娘家亲人看出她的狼狈、为她忧心……

中等身材、白净圆胖的徐茂恭敬地入殿。

行过礼后,他禀明来意:“娘娘,小侄不日便要离京,筹备下半年送往九边的军粮。”

是来辞行的。

贵妃看着徐茂,想起记忆里他幼时面黄肌瘦的样子,满心都是欣慰、自豪。

她穿越到岭南的一个穷苦农家女身上,爹娘早亡,三个兄长都很关爱她这个幼妹,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紧着她,侄儿、侄女们都排在她后头……

至少,她改善了亲人们的生活……

贵妃嗔怪徐茂道:“你是我抱大的孩子,如今怎与我生份了?不唤姑母、却叫娘娘!”

徐茂并不拘束,唤了声:“姑母”。

贵妃点了点头,问了他几句兄嫂的近况,又特意叮嘱道:“军粮兹事体大,圣上把这桩生意给你,是对你的看重,也是抬举徐家,你务必打起精神、仔细办差,万万不能有失!”

“收米粮时多向熟稔米粮生意的前辈们请教,以免被那以次充好、以陈充新的奸人诓骗……”

“九边偏远,运送途中亦不能掉以轻心,劳夫、护卫皆要选吃苦耐劳、本分勤勉之人……”

徐茂应了,然后自信满满地回道:“姑母,您大可放宽心……”

“小侄深沐皇恩浩荡,定然妥当办差,不敢辜负姑母的抬举、损了宸王殿下的英名……”

“小侄在京都的这些时日,已一一拜会了兵部、户部上下的主管官员们,接下来无非就是买粮、送粮……”

买粮、送粮这种苦差事,他才不会亲自去办,分包便是!

只是,若叫贵妃知道了,未免横生枝节……

故而他顿了顿,收尾道:“沈家做了几十年都没出岔子的生意,想来并不甚难,姑母且等着小侄归来复命时孝敬您!”

沈家做了几十年、稳赚不赔的生意,想来不会出岔子……

贵妃便放下心,问起另一桩事……

关于秋水夫人曾说的,“徐氏一族鱼肉乡里、为祸一方”……

贵妃想了想,开口道:“茂哥儿,我近日听到了一些议论……道是徐氏族人行止失德,招致民怨……”

说完,贵妃肃然看向徐茂。

徐氏族人行止失德,招致民怨……

徐茂心里大惊:不知是谁的事儿被捅到了贵妃跟前?

那上告之人,真是胆大包天,连徐家的人也敢招惹!

继而他心里略定:贵妃并未斥责他,亦没有拦下他的军粮生意,想来并非他或二房事发……

何况,即便他做的事被贵妃知道了也无妨,他不过是与人合伙做了些不实诚的买卖……

哪像大房和三房的人,欺男霸女、胡作非为,不知背了多少条人命、惹下多少桩官司……

还有许多徐家的远亲,见也不曾见过贵妃,都敢恬不知耻地打着贵妃的旗号在外头招摇撞骗!

似他这般,被贵妃抱着长大的嫡亲侄子,不过赚了些黑心钱,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了,无商不奸!

想到这里,徐茂彻底放下了心,坦然回贵妃道:“姑母,侄儿并未听过这样的传闻……”

“咱们本家三房的子侄,都谨遵您的教诲,或学文、或习武,似小侄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愚钝之人,便耕田、学手艺、经商……”

“家里的姑娘们也仿着大户人家的小姐那般教养……”

“人人皆都奋发向上,平日与人为善、不生事端!”

“但,本家之外,还有许多远方族亲,便不是父亲与叔、伯所能约束……”

“其中或许有欺世盗名、行止不端之人……”

贵妃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她的兄长们都是实在的庄稼人,侄儿、侄女个个天真可爱,他们穷困时便善良、淳朴,何况如今生活改善、衣食富足?

这些年,她虽然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关于娘家人的流言,但都不曾上心。

她绝不会因为流言,便怀疑自己的亲人……

但这回,斥问她的是秋水夫人……

师傅绝非道听途说之人。

故而她才做此一问。

说是远亲所为,倒有可能……

贵妃想了想,提醒徐茂道:“太子薨逝了……今时不比往日……”

“无论本家还是远支,看在外人眼里,都是徐氏族人……”

她加重了语气:“亦是宸王殿下的母族!”

“你办完差后回趟老家,把我今日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你父亲与大伯、三叔,他们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让他们对远亲都交待清楚,再有犯事之人,决不轻饶!”

太子薨逝了,今时不同往日……

徐家宸王的母族……

徐茂郑重地应了是。

又说:“姑母,外头的人都只看到了您的恩宠与风光,咱们自家人却都晓得您的艰辛、不易……”

“老家的人都牵挂着您……”

贵妃心里生出暖意。

到底是她的亲人……

徐茂打量着贵妃的神色,心知自己说对了话,便继续道:“咱们家是粗野庄户人家出身,比不得那些世家大族,能为您出谋划策、排忧解难,或是襄助宸王殿下……”

“但,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日夜牵挂着娘娘,绞尽脑汁,倒还真想出了个法子!”

娘家人帮她想的法子?

贵妃探究地看向徐茂。

徐茂喝了口茶,道:“宸王殿下的尊荣、徐家满门的富贵,都系在姑母您身上……”

“只是……”

他斟酌着用词,委婉道:“姑母您虽是国色之姿,但圣上朝朝暮暮地看着,有时见了新人,亦或许觉得新鲜……”

“新人多了,定然碍您的眼……”

“既如此,何不选那让您满意的新人献给圣上?”

贵妃震惊地看着徐茂。

她淳朴的娘家人,怎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宠妃选新人献给皇帝……

这不是宫斗剧里的套路吗?

话说回来,她又何尝不是活在宫斗剧里?

穿越、学医、逆袭、独宠……

只是,看剧的感受和身为剧中人的感受有着天差地别……

若她只是一个看客,或许会觉得,编剧给徐月开的金手指真多,即将失宠,娘家人就献上了神助攻的新人……

照这剧情走向,难不成最后徐月会熬死皇帝、扶持儿子即位、再以太后身份干政?

但身为剧中人,她却觉得满心悲凉。

徐茂的话说得再委婉,也掩盖不了徐家人此时的想法:他们担心她色衰爱弛,准备了新人接替她……

从好的方面想,他们未雨绸缪,或许是为了帮她和乾珏……

但也有可能,他们不过是为了保全自身的荣华富贵……

至于她……

她为了改变亲人的命运主动进宫,背叛皇后、爬上龙床……

其后,揣摩圣心、侍奉皇帝,拼死生下龙嗣,与六宫争宠……

忍受着身为医者的良心不安,见死不救,与恩师决裂……

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亲人们能过得好一些……

但在徐家人的眼里,她算什么?!

他们和世人一样,认为她区区一个低贱的农家女,巧言令色、蛊惑圣心!

压根儿就不相信,她和皇帝之间是有情分的……

贵妃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她竟然为了这样的“家人”,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了进去!

无论是皇帝还是徐家人……

所有这些伤害了她的人,终有一日都会付出代价!

贵妃握起拳,状似感动地看向徐茂,道:“哥哥们竟想得这样周全!”

“不知他们相中了谁?听说三哥的幼女蔻姐儿自幼便是远近闻名的小美人,他们莫非是打算送蔻姐儿进宫?”

徐茂并未察觉贵妃的异样,他笑着答道:“蔻姐儿的确生得不错,长辈们都说她长得肖似姑母,但她年纪尚小……”

他压低声音道:“先行送进宫的,乃是大伯救下的一个孤女,名唤莫小雪……”

第六十七章人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六十七章新人莫小雪……

莫小雪!

听到这个名字,贵妃的心愈发地冷。

因丽姬一事,五皇子年幼早夭,当时皇帝为了让她早日释怀,特意把她娘家的兄嫂都请进京开导她……

故而兄嫂们都是知晓丽姬其人的。

如今,他们竟把一个容貌肖似丽姬的女人送进宫、取代她!

无异于拿尖刀剜她的心!

她不知道是荣华富贵改变了她的娘家人,还是她从不曾真正地了解过他们……

贵妃心里思绪翻转,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她开口道:“那个小宫女啊……”

“样貌真真是极好的……”

“她如今在长春宫,也就是贤妃宫里,颇得六皇子看重,元宵宫宴上还献了支舞……想来性子也是伶俐的……”

她问徐茂道:“大哥怎会结识这样一个妙人?”

贵妃说莫小雪是“妙人”,徐茂便理解为贵妃极满意这桩安排。

他便觉得,自己揣摩对了贵妃的心思……

大伯担心送新人进宫会惹得姑母不满,故而莫小雪已进宫大半年了,还迟迟未对姑母开口……

再耽搁下去,若姑母察觉了此事,再问起来,徐家众人定然百口莫辩!

一番好意,偏这般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定会办砸!

大伯真是多虑了……

姑母怎会不满?

男人都喜欢年轻的新人,皇帝也不例外。

如今宸王已娶妻,姑母很快便要做祖母了……

年华老去的贵妃,与十三、四岁的少女相争,怎有胜算?!

让天下女子眼热的圣恩殊荣,很快就要到头了……

他们身为娘家人,自然要为贵妃、宸王谋划……

如今的富贵算什么?

待宸王即了大宝之位后,徐家可是宸王的母族!

那才是贵不可言!

徐茂想了想,答道:“莫小雪是前几年大伯从外头带回来的,说是个家中遭了灾的孤女,大伯帮她安葬了她的父母,她感念大伯的恩情,赶也赶不走,跟着大伯回了潮汕……”

“她长了张狐媚的脸,家里有的兄弟见了心动,好几个人都向大伯开口讨她做妾,大伯都回绝了……”

“大伯母便以为大伯自己打算纳了她,大伯母那炮仗脾气您或许还记得,那段日子家里是闹得鸡犬不宁……”

“这时,恰大伯有个友人登门,那人听闻此事后,也不知他如何劝说的大伯,大伯自此便把莫小雪寄养在了那人家里……”

“大家谁也弄不清大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惦记莫小雪的兄弟们仍时不时问起她,大伯都闭口不谈……直到今年吃年夜饭时,大伯才突然告诉大家,已把莫小雪送进了宫、襄助娘娘……”

贵妃插话道:“这么说来,此事都是你大伯一人的主意?”

“他那个友人,你可知是什么来头?”

大伯一人的主意……

怎能让大房独自居功?

徐茂立刻回道:“此事虽是大伯主导,但大伯说出此事后,三叔极力反对,说这样会惹得姑母您伤心,计划不惊动您、让莫小雪悄无声息地出宫……”

徐茂讨好地看向贵妃:“娘家人殚精竭虑地为您和宸王殿下谋划,姑母您又怎会伤心呢?”

“三叔不愿意让莫小雪进宫承宠,并非是为姑母您着想,而是怕那莫小雪挡了蔻姐儿的路……”

“所幸我父亲是个明事理的,鼎力支持大伯,拦住了三叔,三叔才没能轻举妄动!”

贵妃听得满心嘲讽。

她这些娘家人,一个个都是没有心肝的……

她以为自己是庇护着徐家的天,可在徐家人眼里,莫小雪、蔻姐儿便可以替代她!

呵,愚蠢又可笑……

圣宠又岂是那么容易得的?

贤德温柔的皇后、善解人意的贤妃、明快直爽的嘉妃、娇俏可人的怡妃……

还有媚惑勾人的丽姬、层出不穷的新人们……

六宫嫔妃,乃至整个大周的女子,谁也及不上她!

她来自几千年后的现代,无论是文化素养还是眼界见识,都是这个时空里的女子们望尘莫及的。

这些在君权神授、男尊女卑的文化里长大的女人啊……

她们怎敢坦然面对皇帝?

唯有她可以!

所以,唯有她,能成为皇帝的灵魂伴侣!

见贵妃久久未语,徐茂心里不禁生出忐忑,他轻声唤道:“姑母……”

贵妃回过神来,缓缓道:“茂哥儿有心了……”

“眼下顶要紧的,是办好军粮差事……”

贵妃意有所指地看向徐茂:“京都距离潮汕甚远,姑母已有许多年没有回过家了……”

“今后家里有什么新鲜事儿,还有劳茂哥儿费心,说与姑母听听……”

听贵妃话里的意思,是要把他当眼线了……

大房费了那许多心思,摘果子的却是他!

就像军粮生意,小商贾们辛辛苦苦送军粮去九边,大头的利润却都被他赚了!

这就是手段!

徐茂心里大喜,再三谢了恩,告退出宫。

贵妃独自沉思。

莫小雪一事,尚有存疑之处……

例如,她大哥出门捡了个孤女回来,那孤女长得酷似丽姬不说,其后便有人献技让徐家人送莫小雪进宫,整件事未免过于巧合……

再例如,她即将失宠之际,便得知娘家人送了个助攻的新人到她身边,这时机未免过于凑巧……

可,说到巧合……

她这剧本般穿越人生,原本就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巧合……

进山砍个柴,便能遇到隐居的女神医,还得了女神医青睐,习得一身过人医术;

做小宫女时所交的朋友,出宫后有本事开归云楼,帮她听取民议、收集情报;

育有皇帝唯一的女儿……

这回,进退两难之际,莫小雪出现了……

莫小雪……

贵妃回想着元宵宫宴上那个在莲花盏上翩然起舞的碧衣宫女……

那样的容貌、那样的身段……

当时,皇帝看得格外投入。

十几年前,他便是被那样一张脸勾得情动,忘记了对她许下的承诺,宠幸丽姬、生下六皇子……

他被“徐月”的与众不同吸引……

天性里,却喜欢丽姬、莫小雪那样的女人……

那么,如果是经她调教过的莫小雪呢?

勾人的美貌与有趣的灵魂融合……

皇帝是否会沉沦?

耽于美色的帝王啊……

到了那个时候,莫小雪操纵着皇帝……

而她,掌控着莫小雪!

也好叫天下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祸国妖妃!

若果真那般……

莫小雪,真是她的神助攻!

首先,她要确定莫小雪的忠诚……

贵妃想了想,吩咐绣琴道:“你亲去给六皇子身边一个名叫莫小雪的宫女传句话……”

“就说,本宫吩咐她,等……”

“再另寻个人,把圣上每日退朝后常去的那几个地方透给她……”

“行事务必谨慎!”

贵妃最厌恶莫小雪的脸,怎会突然给她传话?

一方面吩咐她“等”,另一方面又把皇帝的行踪透给她,贵妃的意思,究竟是要莫小雪如何?

在宫里当差,最忌多嘴多舌。

绣琴按下心里的疑惑,恭敬地应了,退出殿外。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

贵妃疲累地倚在榻上。

五皇子,她早夭的孩子,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

他死的时候,她悲恸万分,对皇帝失望透顶……

那个时候,她甚至想过一死了之……

却没有想过报复皇帝。

现在,却动起了给皇帝塞狐媚女人的心思……

她从不曾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的人……

……

容府。

容滢与秋水夫人在西正院书房里对坐饮茶,这时,谷雨入内禀道:“小姐,徐茂离京了……”

容滢点了点头:“继续盯着他,若是军粮生意有不妥之处,收集好证据,但不要轻举妄动……”

又吩咐道:“四月的猜银结果已出,知会沈四少爷,奖银发放万万不得迟缓……”

“人们只有看到白花花的奖银,才会愿意继续猜银!”

谷雨应了是,退了下去。

秋水夫人怜惜地看着容滢:“你小小年纪,心里却装着这么多事……”

“我听着都替你累。”

容滢为秋水夫人斟了杯茶,浅笑道:“事情都有旁人去办,我只是动动脑子,算不得受累……”

又问道:“按小女与您商议的,太子治丧结束后,您的医药馆便要开业,您可看了小女做的计划稿?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秋水夫人喝了口茶,道:“二小姐,你今日便暂放下心里的一桩桩事情,安心与我吃杯茶吧……”

容滢稍显无奈,喝了口茶。

这样的工作节奏,在身为现代职场精英的她看来不值一提,但在悠闲的古代人看来,难免觉得夸张……

军粮、猜银、医馆……

端王……

容滢边喝着茶,边理着思绪,突然听秋水夫人问道:“二小姐,我一直想问你……”

“我帮被徐家迫害的人,是出于愧疚……”

“你帮他们,是为了什么呢?”

容滢放下茶杯,看向秋水夫人。

帮被徐家迫害的人……

若非这样的机缘,她与秋水夫人便不会结识……

她为什么帮被徐家迫害的人?

黑暗不堪的回忆涌现,容滢的手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起来……

第六十八章 同病相怜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六十八章同病相怜她为什么出手相帮被徐家迫害的人?

因为,同病相怜……

因为,她希望,昔日年幼的“容滢”遭祸时,有人出手帮她……

如果那样,“容滢”或许便不会死,而她亦或许便不会来到这里。

可是,没有如果……

容滢努力平复心绪,答道:“夫人,我不想欺瞒您……”

“请恕我难以启口,告诉您真相……”

“但,我帮助那些人,绝没有利用、算计之心……”

她抬手遮住眼眸:“我帮他们,是因为怜悯……还有,愤怒!”

白皙纤细的手掌下,她的眼里掀起激烈的情绪……

仅因为族中出了个宠妃,便能目无法纪、恶贯满盈?!

那些无端被欺侮、死不瞑目、有冤难申的人,又何其无辜?!

公道何在?!

若没有人能给她公道……

她便自己动手!

每一个徐家人,上到贵妃,下到家仆……

她要亲眼看着他们,要么死,要么不得好死!

秋水夫人惊诧地看着容滢。

素来冷静自持的少女,第一次情绪失控,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

她猜想:看这情形,似乎是徐家的人曾冒犯过容二小姐……

让容二小姐记恨多年、至今思及尤心绪难平,想来那冒犯非同小可……

岭南的徐家人,怎会冒犯了这位京都城的侯府小姐?

但,既然容二小姐不愿说,她便不该窥探……

秋水夫人温声道:“只要你是诚心帮助那些人,那么你为什么帮他们,老妇无意探问……”

说完便静静等着容滢平复心绪。

过了一会儿,容滢放下手,歉然看向秋水夫人,道:“抱歉,小女失态了……”

秋水夫人见容滢神色已平静了许多,便有意说起另一桩事,转移她的思绪:““二小姐,你可还记得,老妇曾对你提到的一位故人,她是神医之后,医毒双修,医术远在老妇之上……”

容滢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小女记得……”

“那样一位医术过人的女神医,按理说不应当沉寂如斯……”

“不知您为何突然提起她?”

秋水夫人沉吟了片刻,开口道:“这只是老妇的一个猜想,随口说与二小姐听……”

“药性入体、方能奏效,若要药性入体,或内服、或外敷……”

“也有少数药物,触其形、嗅其味便能奏效,但附子、藏红花,都不是这类药……”

“怡妃娘娘在一个夹了些许附子、藏红花的垫子上跪了几日,便落了胎,医理上是存疑的……”

“太医们心里也都疑惑,只是,无凭无据,不好贸然上奏……”

容滢并不懂医,她只能浅显地问道:“会不会是,怡妃娘娘腹中的胎儿本就不妥了?这回跪灵落胎,不过是个契机……”

秋水夫人摇了摇头:“我也这样想过……”

“但我仔细翻阅了自怡妃娘娘有孕后的所有请脉医案,发觉她在跪灵前的脉象一直都很平稳,并无不妥……”

“经我相询,怡妃娘娘说她从跪灵第一日起便开始隐觉不适,她只当是跪灵劳累所致,跪灵是桩大事,她担心帝后认为她不识大体、恃宠生娇,故而并未声张,自行频频起身休憩……”

容滢愈发不解:“之前没有问题,别的东西也都没有问题……”

“即便医理存疑,但也只能理解为,是那垫子的问题……”

秋水夫人点了点头,神色肃穆:“那垫子必然是有问题的……”

“只是,问题或许不是出在垫子里的附子、藏红花……”

问题不是附子、藏红花……

容滢问道:“您可是在那垫子里发现了别的药物?”

秋水夫人再次摇头:“没有……”

“但这世上,有一种无色无味、能随风入体的水雾药剂……”

“我这辈子,也只见过一次那样的药剂……”

“如果真的是那种东西……”

“只是,历经几日,那毒药,有的已沁入了怡妃娘娘体内,有的则散逸在空气里,全部都已消失了……”

“能把药物中的效用成分制成无色无味的水雾药剂,便是那位女神医的本事……”

提纯有效成分……

容滢努力地用自己的知识储备理解这个概念:这个时代并没有现代的科学设备、仪器……

仅靠研磨、过滤等传统的中医制药手段,难以做出“无色无味的水雾药剂”……

但秋水夫人说,她见过那样的药剂。

那么,或许是一种类似于提炼精油的技术……

提炼精油……

容滢想起她有一次出国游玩、参观某品牌的精油工坊时,见到的最原始的精油提炼方式……

用到的工具并不复杂,但颇为费时、费事、费料……

秋水夫人叹道:“或许是我猜错了……”

“我也希望是我猜错了,她那样钟灵毓秀的人、身负举世无双的医术,如果不再治病救人,沦为权贵爪牙、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

“是多么地可叹、可惜啊……”

容滢眼眸明亮地看向秋水夫人,道:“夫人,无色无味的水雾药剂……”

“小女或许知道,如何制出这样的药剂……”

秋水夫人震惊地看向容滢。

容滢笑着点了点头。

……

一道女声温婉地问道:“晚晴,你身怀绝世医术,却不能治病救人,反而一次次为我下毒害人……”

“抱歉啊……”

“你心里是否觉得遗憾呢?”

过了一会儿,另一道女声答道:“小医医人,大医医国……”

“如果是为了救多数人,毒害了少数人……”

“这样的行为,是否是医者应当做的?又是否见容于天地?”

“这问题,诸天神佛也难以回答吧……”

她不以为然地笑道:“即便天地不容,那又如何?”

“我一生行事,只求无愧我心!”

……

五月上旬,容华一行在通州码头停船上岸。

到了通州,一两日便能回京。

众人在旅店休整时,容钰派人去请吴嬷嬷。

吴嬷嬷神情悲痛、头簪白花而来……

容钰心里一沉:这回,尽管吴嬷嬷本人在家,但她的小女儿还是夭折了……

她心里亦觉得歉疚:虽说生死有命,但如果她决意保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姑娘一命,或许是可以办到的……

但,她没有那样做。

母亲,大姐姐,迟哥儿……

邵北城……

吴嬷嬷,宝珠,宝瓶,宝壶……

这回,她一定要护住这些人。

如果可以,她还希望能报答端王一二……

其余的,便都难以顾及、只能舍弃。

包括她自己……

所以,虽然抱歉,但她无能为力……

她无力庇护每一个人,只能尽力守护自己在意的人们。

第六十九章 逝女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六十九章逝女吴嬷嬷满面悲色对容钰行了礼,先问过容钰安好后,才说她的幼女秀姐儿出了事、故而需告假几日、料理后事。

吴嬷嬷的白花,果然是为那个小姑娘戴的……

容钰亲自给吴嬷嬷倒了杯茶递给她,说:“嬷嬷,节哀……”

“您从前也对我提过几句您家中的情形……”

“从前您虽常年在外头,但巧姐儿、秀姐儿姐妹俩可互相做伴……今后,巧姐儿独自长在妾室手底下,终究不妥当……”

她问道:“您是如何打算的?”

吴嬷嬷眉头紧锁,回道:“如今小姐果然是长大了……”

“若奴才的两个闺女有您一半儿的聪慧,巧姐儿便不会被搅丝糖迷得走不动道儿,秀姐儿便也不会独自端着盆全家的衣裳去河边浣衣、落水……”

说到这里,她情不自禁落了泪:“巧姐儿不过是个孩子,爱吃、爱玩也无可厚非……”

“说到底,还是怨奴才!”

“若不是奴才那日因收养儿子一事与那窝囊废、小贱人怄气,便能陪着她们姐妹两个出门浣衣……”

她忍不住哭出了声:“呜呜呜……”

“秀姐儿便不会死!”

“都怨奴才这个做娘的!”

“生不出儿子,让闺女们不得不常年看着个小贱人的眼色过活……”

“性子又倔,非要争那口气,不松口答应收养儿子,最后把闺女的命搭了进去!”

通过吴嬷嬷的哭诉,容钰大致整理出了事情经过。

当天,吴嬷嬷因收养儿子一事与黄瘸子、乐娘发生争执,巧姐儿和秀姐儿两人去河边浣衣,巧姐儿贪食搅丝糖,最后秀姐儿便独自去的河边……

其后,秀姐儿坠河身亡……

十岁的巧姐儿,因贪吃一口糖,便让妹妹独自去浣衣,委实说不过去……

不论是先天随了她爹还是后天失教,如今巧姐儿大概已长歪了……

吴嬷嬷哭了一会儿、哭声渐止,容钰才开口道:“巧姐儿既放心让秀姐儿独去河边浣衣,想来姐妹俩是做惯了这活计的……”

“是做惯了的活计,又是常去的地方,秀姐儿怎么突然就落了水?”

“秀姐儿落水的时候,附近可有人瞧见了?”

“后来您给秀姐儿……拾掇的时候,瞧着她的衣衫、身上可有不对劲的对方?”

吴嬷嬷摇了摇头:“奴才起初也觉得不对劲……”

“故而捞起秀姐儿后,立时便报了官。可衙役查问下来,并无人看到秀姐儿是如何落水的,仵作也验了尸,说了一番河泥是否入口之类的言论,最后说秀姐儿的确是淹死的……”

“秀姐儿的衣衫上并无撕扯痕迹,她的身子不好让外人看,是我亲自查验的……”

吴嬷嬷回想起幼女最后的样子,哽咽道:“并无伤痕……”

她凄然看向容钰:“虽然人人都说秀姐儿落水是个意外,奴才家的那窝囊废男人还责怪奴才不该报官,奴才却觉得,背后定有蹊跷!”

“那窝囊废和那小贱人,一个想儿子,一个想做正室娘子,便合谋设下这桩毒计,逼我自请下堂!”

容钰站起身走到吴嬷嬷身边,抚了抚她的背。

这桩人命官司,若说是“意外”,发生的时机未免过于巧合;

若说是“毒计”,又无凭无据……

一个小女孩,被人推下水有可能,她浣衣时滑了脚、不慎落水也有可能……

若是人为,那么,动手的人是谁?他图的又是什么?

这些事情,坐在旅馆里决计是想不明白的。

容钰下了决心:陪吴嬷嬷走一趟黄家……

她没能救下秀姐儿的性命,如果秀姐儿的确是含冤而亡的,她或许能找出真凶……

再者,她要帮吴嬷嬷“和离”、带走巧姐儿,亦需要去往黄家……

容钰问吴嬷嬷道:“嬷嬷,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吴嬷嬷失了会儿神,然后羞惭地以帕捂面道:“奴才是看清楚了,若奴才不如他们的愿,下一个,他们要对付的便是巧姐儿……”

“纵然心有万般不甘,奴才也只能如他们的愿,自请下堂,保住巧姐儿!”

“这样一来,吴家出了个奴才这个下堂妇,定会影响奴才娘家侄女儿们的名声、妨碍她们说亲……”

“奴才今后便既没有夫家,也无脸回娘家……”

“只盼着那窝囊废莫要丧尽天良,给巧姐儿说门好亲事,才不枉奴才心里的苦楚!”

说完,吴嬷嬷难抑悲楚,嚎啕大哭起来。

容钰心情沉重地看着她。

吴嬷嬷独自离家打工、养活一家老小,若她是个男子,人人都会称赞她的付出与艰辛。

但,因她是个没能生出儿子的女人,便掩盖了她的一切付出……

这样一个女人,竟不得不自请下堂,让娘家蒙羞……

有句形容家风清正的古话叫:门无弃妇,世无罪男。

把被休弃的女子与作奸犯科的男子相提并论,说成德行有亏、家门之耻……

上辈子,她是个草包,也深受这些根深蒂固的伦理影响。

甚至以为,只要她能得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

那么,她的儿子,宁王府唯一的嫡子,必能洗净她毕生的耻辱,抒尽她心底的憋闷!

事实也的确如此……

若她能生下儿子,她的儿子便是继任的王爷或郡王……

若干年后,没有人会再提她少女时的荒唐过往,儿孙后人们会把她传颂为一位慈爱仁厚的老太君!

多么可笑啊,似她上辈子那样不堪的人,如果能生个儿子,便有望获得生前体面、死后美名……

但,她没能生下那个孩子,还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如今,死过一回,她早已不再把俗世的那套规矩体统放在眼里。

规矩是人定的……

说什么贵贱有别、男尊女卑……

关雎宫里那位独得圣宠的贵妃娘娘,她出身贫贱,亦是女子,可除皇帝外,连天家皇子们也包括在内,天下有哪个男子敢不敬她?

上辈子,宁王府西院那位尊荣体面的侧妃娘娘,原本亦不过是个婢女!

规矩所约束的,是那些没有本事突破它、不得不遵从它的人……

这一回,她要按自己的心意活!

容钰正色看向吴嬷嬷,问道:“嬷嬷,若能和离、带走巧姐儿,你可愿意?”

和离……

带走巧姐儿……

吴嬷嬷激动地看向容钰,很快,又黯然道:“要想和离,还要带走闺女,谈何容易……”

容钰认真地看着吴嬷嬷:“事在人为!”

“嬷嬷,您并没有做错什么,我陪您走一趟黄家,把他们欠您的、欠秀姐儿的,都给您讨回来!”

第七十章 和离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七十章和离容钰特意请了邵南烟作陪,带着宝瓶、果儿,又带了几个邵家的护卫,一齐陪着吴嬷嬷回黄家。

容华身为年轻的望门寡,不宜频繁抛头露面,故而并未前去。

容钰之所以请邵南烟作陪,乃是为了借邵家的势。

泰宁侯府是已然没落的勋贵,如今容滢尚未成端王妃,若她独自前往,镇上的小吏、耆老和黄瘸子等人面上虽敬她,心底却未必会把她当一回事。

邵家便不一样了……

当世唯二的国公府,实打实的兵权,赫赫战功……

普天之下,上到将相王侯,下到黎民百姓,谁也不会不敬邵家!

马车悠悠停下,宝瓶扶着容钰下了马车。

哀乐声里,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门口糊了白纸、立着白幡的老旧双开木门。

容钰一行跟在吴嬷嬷身后走进门内。

这是一个单进的院子,院子里摆了圆桌、木凳,吹唢呐、敲钹的人,以及奔丧的宾客这会儿都挤在院子里。

墙根下蹲着几个孩童。

果儿走近孩子们蹲下。

她长得黑壮,今日又特意穿了粗布衣衫,看着与墙边的庄户孩子们无异。

人们便只当她是跟着大人来奔丧的孩子、恰好随容钰一行进门,压根儿不曾想到,她竟是锦衣小姐的贴身丫鬟……

见果儿已混进了那群孩子里,容钰放下心,打量起这院落来。

西边的小灶屋前摆着一筐筐白菜、萝卜等菜蔬,檐下悬着半边生猪,帮厨的妇人们或是洗碗、或是拾掇肉菜,进进出出、忙碌不休。

北面主屋的正厅设成了灵堂,中间放着具小小的黑漆棺木,黄瘸子一家人及做法的道士都围在那棺木旁。

自容钰一行随着吴嬷嬷进门后,众人都探究地看向她们。

一切响动都停了下来。

容钰走进灵堂。

乐娘轻轻推了推黄瘸子,黄瘸子回过神来,他弯着腰、讪讪地对容钰、邵南烟笑了笑,再看向吴嬷嬷时便换了张脸、不客气地问道:“吴氏,她们是?”

吴嬷嬷跟在容钰身边走进主屋,待容钰站定后,为她逐一介绍道:“小姐,这是奴才闺女她爹……”

“蹲在盆前烧纸钱的,是奴才的公公、婆婆。”

然后把巧姐儿拉到自己身前:“这便是奴才的大闺女……”

又把容钰、邵南烟介绍给她的家人:“这位是我做工的,泰宁侯府的容三小姐……”

“这位是定国公府邵家的小姐!”

然后拽着巧姐儿的衣袖、低声吩咐她:“快问小姐们好!”

黄瘸子等人不自在地给容钰、邵南烟行了礼,巧姐儿边问安、边好奇地打量着她们……

此时,院子里的许多人都挤到了主屋门边,边打量着她们,边低声议论着:

“啧啧啧,这衣裳首饰,这周身气度……”

“小姐们的护卫,瞅着比咱们县老爷的衙役还要威风!”

“我来晚了……快给我说说,哪个是侯府的小姐,哪个是国公府的小姐……”

“定国公府?!莫不就是当年陪着太祖皇帝打天下,这回又拼死护住了圣上的那个邵家?!天老爷,今日我竟见到了邵家的后人!”

……

容钰并未理会那些议论,她先郑重地祭拜了秀姐儿,然后看向黄家的人。

上辈子,她见过他们。

但,是在数年后……

眼前的人,满脸横肉、双眼浑浊的黄瘸子,涂粉描眉、目光精明的乐娘,以及长相平庸、小家子气的巧姐儿……

都是她记忆里的人,只不过样貌要年轻些。

容钰又看了看吴嬷嬷。

在容府做了数年奶嬷嬷,吴嬷嬷周身整洁利落,与屋外操劳的乡镇妇人们相比,她皮肤白净、少有皱纹,气质祥和。

比徐娘半老、忸怩做作的乐娘顺眼多了!

黄瘸子,却偏偏看不上吴嬷嬷,稀罕那残花败柳……

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这时,乐娘讨好地对邵南烟、容钰笑了笑,从身后拽出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吩咐道:“六哥儿,快问小姐们安好……”

容钰嘴角噙起一丝冷笑。

这“六哥儿”,便是将来黄瘸子与乐娘收养的儿子。

家境贫苦的他,被黄瘸子收养后得以进学,后来考中秀才,在镇上官衙里谋了个差事,也算是改变了命运。

如今,他尚未被收养,却仿佛已是黄家的人一般……

而且,与乐娘亲近……

故而,吴嬷嬷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愿意收养他做儿子?

容钰看向吴嬷嬷。

果然,吴嬷嬷瞪着六哥儿,眼神忿然,双手紧握成拳、生生忍着怒气……

六哥儿双手抱拳、弯下腰去,作势便要行礼。

容钰制止道:“慢着!”

六哥儿尴尬地止住。

乐娘早看出来容钰一行是来给吴嬷嬷撑腰的,便借机发作道:“哎呦,连问安也不愿受,这是什么道理?!”

“容三小姐,咱们虽是穷苦人,但也是清白的人家,不是你家中的奴才,不能任凭你折煞、羞辱!”

清白……

容钰嘲讽地看向乐娘,道:“清白?!”

“看来你的记性不大好……”

乐娘脸色一变,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容钰盯着乐娘:“吴氏娘子有没有告诉过你,二、三十年前,当时我容府的泰宁侯爷是我的祖父……”

“我祖父是位风流的贵公子,京都城里、城郊,什么寻香馆、千红楼,他老人家都很是熟悉……”

众人都诧异地看着容钰。

寻香馆、千红楼……

乡户人也能轻易听懂那是什么地方……

年幼的侯府小姐,竟当众谈论青楼!

还妄议先祖!

如今京里的高门小姐,行事竟这般没有章法么?!

唯有乐娘惶恐地看着容钰……

千红楼!

她想起自己不堪的过往……

几年了,她以为不会再有人知晓她的秘密……

一个年幼的侯府小姐,怎会知道那些腌臜事?!

绝不可能!

定是吴氏那贱人在容三小姐跟前乱嚼舌根,这容三小姐便来诈她的话来了!

吴氏并不知道她的底细,所以,容三小姐又怎会知道?!

一定是这样……

所以,她不能自乱阵脚!

乐娘定了定神,牵强道:“三小姐,您怎会说起这些?”

“今日黄家在办丧事,还请您……”

容钰打断了她的话:“你当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我便再提醒、提醒你……”

“有个花婆婆……”

乐娘难以置信地看向容钰。

花婆婆!

从前捏着她卖身契的老鸨……

她受了多少苦,才从花婆婆手里赎回自己的卖身契啊!

容三小姐,怎会知道她的过往?!

容钰静静地看着乐娘。

她当然知道乐娘的过往……

上辈子,她出面相帮与人私通的巧姐儿时,早已不是幼时蠢笨的草包小姐……

出面前,她命人把黄家、以及巧姐儿夫家人的底细都查了个遍。

知己知彼,方能谋定后动!

乐娘在容钰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她恭顺地垂眸问道:“不知三小姐今日纡尊前来,有何见教?”

容钰说出来意:“秀姐儿落水早夭,吴氏娘子心中难受……”

“且她与黄家主因收养子嗣一事意见不一、早有龃龉……”

“故而,她想与黄家主和离!”

第七十一章 夫妻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七十一章夫妻和离!

众人看向容钰的眼神愈发惊诧。

然后,眼神复杂地看向吴嬷嬷……

一个生不出儿子、且不肯收养儿子,存心要黄家绝户的狠心妇人,竟有脸提和离!

黄瘸子冲吴嬷嬷嚷道:“你想和离?!”

“痴心妄想!”

“让你自请下堂已是给你脸面!否则,若我主动休弃你,便要开宗祠,当着族亲、四邻的面,把你的错处一一当众抖落出来!”

吴嬷嬷气得身子微晃,她伸手指着黄瘸子,咬牙道:“你这没良心的……”

一句话尚未说完,黄瘸子的娘麻利地从烧纸钱的火盆前站起身,走到黄瘸子身边,斥骂吴嬷嬷道:“你这丧门星,竟敢指着我儿骂?!”

“全因你好吃懒做、家里开销大,我儿才不得不天不亮就起身、摸黑去村里收猪,生生摔断了腿!”

说到这里,黄老婆子抓着黄瘸子的手臂号哭起来:“我苦命的儿啊!”

“娶回个丧门星,被克断了腿,断了老祖宗传下来的营生,如今膝下无子,瞅着就要绝户了啊!”

黄老婆子的这番话显然说到了黄瘸子心坎里,他看向吴嬷嬷的眼神愈加憎恶。

黄老婆子是吴嬷嬷的婆婆,故而吴嬷嬷虽内心忿然,却不好贸然还嘴。

屋内一时便仅有黄老婆子的咒骂、号哭声。

待那哭声低了一些,容钰开口道:“老人家,秀姐儿是你嫡亲的孙女儿,她小小年纪不幸丧命,你不为她哭,反而为个没影儿的孙子哭得起劲……”

“呵……”

“既然你们黄家不稀罕女孩儿,那吴氏娘子与黄家主和离后,还是把巧姐儿也带走的好!”

“免得枉死了,连个给她哭灵的尊亲都没有!”

容钰说了这番话后,众人看向黄老婆子的眼神立时便变了。

这些人多是从治丧的第一天便来了黄家,这几日,的确不曾听到这老婆婆伤心号哭……

实际上,除了吴氏这个亲娘和巧姐儿这个姐姐,黄家其余的人都并不如何伤心……

若是那怜惜姑娘的人家,年幼的小姑娘落水早夭,她的家人定然都伤心不已……

虽然人人都看重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儿子,但也疼爱乖巧可爱的女儿。

似黄家这般,毫不疼惜女儿,亦会生出非议……

来客多是相熟的街坊四邻,黄老婆子瞬间便看懂了众人眼神里的异样,她羞愤地看向容钰,辩驳道:“小姐,您这么说,可要折煞我老婆子了!”

“黄家不是刻薄人家,我自然疼巧姐儿和秀姐儿……”

她指了指吴嬷嬷:“秀姐儿刚满月,这丧门星便狠心扔下她不管,是我老婆子用一勺勺米汤把秀姐儿喂大的啊!”

容钰冷冷地看着黄老婆子。

既然是亲自喂大的孩子,为什么不疼她呢?

嫡亲的孙女儿,难道也比不过从别人家收养的孙子?

容钰不耐烦再多言,她冷然看向乐娘。

乐娘心里一颤,制止黄老婆子道:“老太太,您便少说几句罢!”

一个妾室,直言呵斥老太太……

黄老婆子骂吴嬷嬷时凶悍泼辣,此时却乖顺得很,竟果真住了嘴。

乐娘又温声劝说黄瘸子,拉着他进了西边的侧屋。

吴嬷嬷不安地看向容钰。

容钰对她点了点头,道:“嬷嬷请放宽心……”

只要乐娘不想被她揭底,就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说服黄瘸子。

说服黄瘸子……

这点本事,乐娘还是有的……

等待中,又有一行人登了门。

为首的是个头戴葛巾、穿棕色圆领衫的矮胖老人,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衙役打扮的人。

见了来人,黄老太爷立时起身相迎,众人也都恭敬地垂首行礼,黄老婆子则快步走进西侧屋、知会黄瘸子。

吴嬷嬷边行礼,边小声提醒容钰道:“小姐,这位是这镇上的里正大人,姓贾。”

贾里正进屋后,容钰与邵南烟亦对他行了礼。

贾里正神情激动:“这小地方,今日竟来了两位贵人!”

“还请小姐们恕小人失了远迎之过……”

“还请小姐们代问老国公夫人、小邵将军安好,问容侯爷安好!”

又问容钰:“京里贤名远扬的容二小姐,莫非就是您家中的姐姐?!”

容钰:……

幸而这时乐娘搀着黄瘸子出来了。

否则,容钰真不知道该如何与这能说会道的小吏寒暄。

待黄瘸子向贾里正行过礼后,容钰直接问乐娘道:“和离一事,黄家主可想好了?”

黄瘸子“嗯”了一声。

黄老婆子接道:“我们也有要求……”

“是黄家把巧姐儿养到了十一岁,过不了两年,她便能说亲了……”

“礼钱……”

听到“说亲”二字,巧姐儿羞臊地钻进吴嬷嬷怀里。

吴嬷嬷不屑地看着黄老婆子,道:“一把年纪了,又是当着孩子的面,亏你说得出口!”

“你们不就是惦记那几个礼钱吗?!”

“都归你们,我半文也不要!”

黄老婆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和离一事谈定,众宾客把镇上的教书先生推到正厅,他当下便铺了笔墨,问清和离书的条款后,又请示了贾里正,沉思片刻,便落笔书写起来。

贾里正命人把耆老请来,又吩咐随从去衙里取官印来。

少顷,和离书便写成了,贾里正宣读了一遍,黄瘸子和吴嬷嬷俱都签了名、画了押,耆老作为见证人亦签了名,贾里正盖上官印。

和离书一式三份,官衙存放一份,黄瘸子与吴嬷嬷各执一份,至此,二人便和离了。

贾里正又交待了吴嬷嬷几句如何把户册迁回娘家。

吴嬷嬷连声应了,当下便进屋把自己和巧姐儿的衣裳细软、秀姐儿的遗物收拾好,捆做一个大包裹放进马车里。

她的嫁妆乃是棉被、橱柜等物件,不便带走,且多已陈旧。

吴嬷嬷与容钰商议后,请邵家的护卫们在黄家屋门外生了堆火,把那些物件都烧了……

这火光,看着真顺眼……

容钰心里突然生出遗憾:可惜她上辈子没能放把火,真金白银,都便宜了李乾轩那混蛋!

这时,果儿回到她身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探听到的消息。

容钰眼神幽暗地看向六哥儿。

黄瘸子有意给吴嬷嬷添堵,故意开口央贾里正办理扶正乐娘、收养六哥儿的文书。

看着迫不及待与她撇清关系、围着乐娘转的黄瘸子,吴嬷嬷不禁想起昔日恩爱的新婚时光……

那个时候,她断然不曾想到,短短十余年后,他们便落得这样收尾……

她看了看棺木里的秀姐儿,搂紧了怀里的巧姐儿。

和离已然不光彩,她绝不会再嫁、让娘家蒙羞。

今后,她便与巧姐儿相依为命……

听到“扶正”,乐娘心里喜难自抑,她忐忑地看了看容钰,违心地劝黄瘸子道:“大爷,奴才感激您的看重,只是……秀姐儿尚未下葬……”

黄瘸子不以为然地道:“自古以来,只有儿子给老子守孝的道理!”

“她一个丫头片子,死了难道还要管着我?!”

有比较,才有差别。

两世为人,容钰头一回觉得,她那宠妾灭妻的爹并不是这世上最糟糕的父亲……

第七十二章 认罪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七十二章认罪一个丫头片子……

容钰为秀姐儿发了声叹,道:“是啊,一个丫头片子,在你们看来算什么呢?”

说着,她走到六哥儿身前停下,打量道:“好一个灵秀的哥儿!难怪亲生的女儿还没入土,黄家主就急着要认你做儿子!”

便有围观的人不客气地嗤笑起来。

六哥儿眼神阴郁地看了看容钰,羞惭地低下头。

容钰的目光落在六哥儿的鞋上,道:“我曾听吴嬷嬷说起,你亲生父亲去得早,家里兄弟又多,生活困顿……”

“我今日看着,你穿戴的行头都不错,尤其是脚上的这双鞋子……看来还是有人疼你的……”

鞋子……

六哥儿的脚朝后缩了缩。

容钰依然看着那双鞋子:“不过,这么好的鞋子,又是新做的,怎么会沾上河泥呢?”

容钰话音刚落,六哥儿便大声地反驳道:“不对!我鞋上沾的不是河泥!”

众人都不解地看向六哥儿。

鞋子上沾的是否是河泥有什么打紧?

乐娘心绪渐乱。

六哥儿算是个镇定的,可到底还是孩子,又是这么大的事,被人诈了两句,便沉不住气了!

但,也不能怪六哥儿,连她自己也在容三小姐那儿吃了哑巴亏,让吴氏得了个和离!

对她来说,吴氏是和离还是自请下堂并不打紧,可六哥儿做的事,绝不能出岔子!

也不会出岔子……

因为,死无对证!

乐娘状似随意地走到六哥儿身边,正要开口……

容钰目光冷厉地看着她,道:“闭嘴!”

乐娘讪讪地垂下头。

黄瘸子便要开口为乐娘抱不平,乐娘心乱如麻地拦下了黄瘸子。

她只觉心肝都如油煎似的焦灼不安。

若她此时开口提点六哥儿,容三小姐定会当众揭穿她的过往;

可她若不开口,一旦事发,定会把她牵扯进去!

此时,她心里生出深深的悔意:黄瘸子与吴氏已正式和离,她手中再无与容三小姐谈判的筹码……

只能任由容三小姐拿捏!

乐娘惊惧而疑惑地看着容钰。

她见过形形色色的许多人,还是第一回见到容三小姐这样的人……

气定神闲,捉摸不透。

此时,围观的人们都低声议论着:“怎么说起了河泥?”

容钰看了看众人,恭敬地问贾里正道:“还请大人开解一番,近来镇外的河泥有何不同?”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齐齐看向贾里正。

贾里正虽不明白容钰此问的用意,却又不愿显出这不懂,便支支吾吾地开口道:“河泥,这河泥嘛……”

有个衙役低声提醒他道:“大人,近来咱们征调民夫挖过河泥……”

贾里正恍然大悟:“是了!”

“近来,镇里征调了民夫挖河泥……”

“所以,所以……”

容钰接道:“大人所言极是!”

她看向六哥儿:“所以,近来镇外小河边的河泥不同于别处的泥土,河泥里往往夹带着水草!”

说完,她给邵家的护卫们递了个眼色……

护卫不客气地拎起六哥儿、把他按在一个木椅上,脱下他的鞋子,然后,把鞋底翻转朝上……

人人都看得清楚,鞋底上沾的泥里夹着星星点点暗绿色的水草……

果真是河泥!

六哥儿眼神慌乱,身子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乐娘凝视着六哥儿,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看到乐娘镇定的眼神,六哥儿亦逐渐平静下来……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他鞋底沾着河泥又如何?

一双粘着河泥的鞋子,岂能定下一桩命案?!

容钰嘲讽地看着六哥儿。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她开口道:“鞋底沾有河泥,证明你曾去过河边……”

“那么,你是哪一日去的河边呢?”

容钰对果儿点了点头。

果儿从人群里唤出一个衣衫破旧、穿着草鞋的少年,鼓励他道:“五哥儿,莫怕,你便把秀姐儿落水那日你见到的情形实在仔细地说给大家伙儿听……”

秀姐儿落水那日的情形……

众人直到这时才听明白,容三小姐在查秀姐儿落水一事!

瞧这情形,秀姐儿落水似乎与六哥儿有关……

五哥儿对贾里正等人依次行了礼,然后口齿清晰地开口道:“黄家主已与家母谈妥了收养了我六弟一事,那日用过早饭后,六弟便去了黄家,听说是去与黄家的大娘子商谈收养一事……”

“我如往日般,去镇外河边的小山上砍柴……”

“砍了小半天,因口渴了,我便下山、走到河边饮水……”

五哥儿看向六哥儿:“我饮水时,恰看到六弟从旁经过,我便唤了声六弟,六弟却没有应我、神色慌乱地跑开了……”

五哥儿挠了挠头:“自家兄弟,我没道理会看错……”

“后来,好像是午后,我听到河边起了喧闹,跑下山才听说黄家的小姑娘落水淹死了……”

五月气候怡人,六哥儿额头上却一层层地冒着虚汗。

众人听了五哥儿的话,又见了六哥儿眼下的情形,再联想到此外他否认鞋底沾上河泥时的怪异,心里便有了判断:秀姐儿的死,和六哥儿脱不了干系!

猜测不能定案……

这样还不够……

容钰看向六哥儿,说出最后一个依据:“六哥儿,除了鞋底沾的河泥、你五哥的证言,吴嬷嬷手里还有一样铁证!”

铁证?!

这桩命案,简直像评书那般精彩!

众人的目光在容钰和吴嬷嬷之间转来转去。

吴嬷嬷只觉内心茫然:她怎么不知道,她手里有铁证?

容钰看了看吴嬷嬷,示意她稳住气,然后看向六哥儿,继续道:“今日已耽搁了许久,我便不和你卖关子了……”

“那铁证,乃是秀姐儿落水那日所穿的外衫!”

“你用手推她落水,自以为了然无痕,却不知道手心汗不同于寻常的水……”

“沾了汗的衣衫浆洗过之后,便能洗净汗印,不留痕迹。”

“但,苍天有眼,秀姐儿落水后,衣衫虽浸在水里,却不曾浆洗……”

“故而,用火一烤,那衣衫上便现出了你的手印!”

汗水自然不同于寻常的水……

但,还有汗印水泡不消、火烤现形一事?

围观的人,有人心存疑惑,亦有人道:“大家伙儿想想咱们做农活时的汗衫、汗巾子,那一道道的汗印子!若不浆洗,的确难消!”

众人想了想,确是那般,便你一言、我一句附和起来。

乐娘眼里亦现出疑惑。

她虽不曾做过农活,但也有过累得香汗淋漓的时候……

汗,的确会留下印子……

这时,贾里正不解地问道:“吴氏,既有这铁证,你为何直到今日才说出来?”

容钰代答道:“因为六哥儿……”

她看着六哥儿:“吴嬷嬷虽没有做你养母的缘分,但也怜你家贫……”

“人死不能复生,无论她心里如何悲痛,秀姐儿已去了……”

“吴嬷嬷给秀姐儿烘干遗物时,察觉这罪证后,迟迟未上交官府,她原想着,若你能主动坦白、诚心悔过,她甚至可以不报官……”

她失望地看着六哥儿:“但,吴嬷嬷等了几日,你都没有坦白!”

“念在你终究是因黄家才犯下了这桩罪过,只要你肯坦白,吴嬷嬷仍愿意给衙门签谅解书,如此亦能减轻你要受的刑罚……”

原来如此……

众人都钦佩地看向吴嬷嬷:好一个以德报怨、宽宏大度的妇人!

贾里正亦感慨道:“想不到老夫治下,竟有这般仁厚的妇人!”

他肃然看向六哥儿:“你这少年,小小年纪便犯下命案!若还不思悔过,我不仅要重罚你,还要责问你母亲的教子不严之过!”

母亲……

六哥儿颓然滑下坐椅,匍匐跪倒在贾里正身前:“大人,小人认罪!”

第七十三章 伏法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七十三章伏法认罪……

贾里正点了点头:“把你所犯之事,如实道来……”

教书先生再次铺开笔墨。

这时,乐娘突然扑到六哥儿身边,拉着他的手臂哭道:“傻孩子啊!”

“吴氏不愿意收养你,秀姐儿便也不待见你……”

“不过是孩童纷争,你怎能把她推下水!”

又泪眼朦胧地对他保证:“你虽犯了法,但此事终是因黄家而起,你放心,今后我仍会照拂你母亲!”

明明是乐娘指使他推秀姐儿下水,说这样他便能做黄家的嗣子,这会儿却把她自己摘了个干净,只说是“孩童纷争”……

但,母亲…

六哥儿眼神晦暗地看了乐娘许久,最后垂下眼眸,道:“是我一时糊涂,犯下死罪……”

“多谢您的善心。”

意思便是,他一人担下了这桩罪责……

黄瘸子和黄家老太爷、老太太都诧异地看着六哥儿,丝毫不曾想不到,这秀气少年竟这般心狠……

继而,他们心里生出几分庆幸:幸而尚未收养六哥儿进门……

从容钰询问六哥儿起,吴嬷嬷便心神不宁,此时更是心神大乱,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秀姐儿是六哥儿害死的!

她扑向六哥儿,想问他的心怎么那么狠,可尚未近六哥儿的身便被衙役拦下了,最后,吴嬷嬷扑到秀姐儿的棺木边大哭起来……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乐娘因恐再生变故,催促着六哥儿认了罪。

六哥儿便简短地说了推秀姐儿落水的经过,动机与乐娘的说辞一般无二。

吴嬷嬷听了那经过,哭得更伤心。

直到六哥儿在供词上画了押,乐娘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落定。

若是此番事发……

那么,她先冒充良家女给人做妾,后撺掇少年害死主母之女……

难逃一死!

而最终……

她把自己摘了出来!

没了六哥儿有什么打紧?

这世上多的是穷苦不堪、想认她做娘的孩子……

贾里正吩咐衙役收好供词、捆了六哥儿,便问吴嬷嬷道:“吴氏,请你交出你闺女落水那日穿的外衫,作为定案证物。”

外衫……

吴嬷嬷不知所措地看向容钰……

容钰回贾里正道:“大人见谅,因秀姐儿去了,吴嬷嬷心中悲痛,为免睹物伤情,她已把那外衫烧了!”

烧了?!

至关紧要的定案证物,被烧了?!

贾里正愣了愣,继而眉头深锁对吴嬷嬷道:“你,你这妇人!”

“那不仅是你闺女的遗物,更是命案的证物!”

“怎能随意烧毁呢?!”

吴嬷嬷止住了哭声,又无从辩解,只得垂下眼眸。

容钰帮她解围道:“贾大人,您莫急……”

“本案有凶犯画了押的供词,还有证人证词,虽证物已烧毁,但依大周律,足以定案!”

她看了看围观的人群:“方才六哥儿认罪时,大家伙儿都看得清楚,并无人恐吓、逼迫他,甚至连刑具也没有上,他便自己都招了!”

“可见这是件如山铁案!”

是啊,没有上刑,没有威逼利诱,是六哥儿自己招的……

围观的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虽没有秀姐儿的衣衫,但这桩命案的确是六哥儿犯下的已无疑问……

命案事关重大,贾里正当下便命衙役押着六哥儿回衙门。

同时,把五哥儿亦一并带回衙里录供词。

被带走前,六哥儿满眼怨毒地看向容钰。

容钰并不在意。

她一个死过一回的人,还会怕这人间的蛇蝎?

六哥儿是个少年,这桩命案又是因“孩童纷争”而起,且缺了关键的定案证物……

所以,六哥儿大概不会被判处极刑。

待过些年,六哥儿服刑期满,若他有心报复她……

那么,她便再教训他一回!

……

吴嬷嬷扑在秀姐儿的棺木边大哭不止。

容钰耐心地等着她,不经意看到呆呆愣愣站在吴嬷嬷身边的巧姐儿,心里不禁觉得古怪……

邵南烟低声对容钰道:“她妹妹被人害死了,难道她不难过?”

巧姐儿不难过吗?

这正是容钰的疑惑:自幼亲密相伴的妹妹被人害死了,巧姐儿看起来为何并不伤心,亦未落泪?

巧姐儿其人,若非是为了吴嬷嬷,容钰是不愿再与她有过多接触的……

但愿回了容府,巧姐儿莫兴风作浪……

容钰看着巧姐儿时,乐娘亦在看着容钰。

乐娘此时已想明白:秀姐儿的外衫上压根儿就没有手掌印!

容三小姐诓着六哥儿认了罪!

先是借“河泥”让六哥儿慌神……

一个深宅后院的侯府小姐,怎会知道通州的小镇刚挖了河泥?

然后,当着全镇人的面,有条不紊地编了个“汗渍手印、火烤现形”的谎言……

最后,利用她的心虚,催着六哥儿认罪、画押!

没有真凭实据,就这样定下了一桩命案!

连吴氏也不知晓的内情,容三小姐是如何得知的?!

眼下,她顾不上思索这些疑惑……

因为,对她来说,有一个更紧迫的危机:容三小姐不会放过她……

吴氏和离、六哥儿认罪……

容三小姐借她的手办成了这两件事后,接下来便要对付她了……

乐娘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人的命,是多么地不同……

如邵小姐、容三小姐那般,生在公府、侯府,锦衣玉食、尊荣体面;

如巧姐儿、秀姐儿那般,生在寻常百姓家,粗茶淡饭、安宁顺遂;

还有像她这样的: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小小年纪便被卖进青楼!

一双玉臂千人枕,血泪只能肚里流。

她不想那样活着……

她想给人做正室娘子,想百年之后,有后人给她上坟敬香……

有香火供着,下辈子或许便能投个好些的胎……

仅此而已,其实算不得什么奢望……

恐怕难以成真了……

乐娘以帕掩面、落下泪来。

待吴嬷嬷哭声渐止,容钰与宝瓶扶起她,朝屋外走去。

走到院子中,她停住脚步,朗声道:“乡亲们,京里热闹得很!”

“尤其是寻香馆、千红楼那样的地方……”

“大家伙儿若是有兴致,大可问问乐小娘,她呀,熟得很!”

一个女人熟悉青楼是什么意思?

乡邻们眼神异样地看向乐娘。

完了……

乐娘失魂落魄地歪倒在椅子上。

通州离京都城不远,所以,镇上有不少如吴嬷嬷一般在京都做工的人。

若镇上的人有心探听她与青楼的干系,定能探听清楚……

这时,长舌妇人们已议论起来:

“那乐小娘,我平日看着她便觉得不对劲!咱们正经人家的女子,哪有像她那样走路的?!”

“是啊!一摆三摇的,简直能把一条街上男人的魂全都勾了去!”

“原来是那下贱行当里出来的!我呸,腌臜玩意儿!”

容钰看了看乐娘,转身走出黄家。

当黄瘸子和黄家老太爷、老太太知道了乐娘的过往,会如何对她?

发卖还是凌辱?

总之,乐娘在黄家的舒坦日子,就此到头了。

乐娘,或许也是个可怜人……

但,秀姐儿无辜丧了命!

第七十四章 回府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七十四章回府回京的马车上,容钰和邵南烟把秀姐儿落水案说给容华听。

容华感慨了几句秀姐儿小小年纪便不幸遇害,又夸容钰有断案的本事……

吴嬷嬷接道:“亏得小姐聪慧,否则秀姐儿便只能枉死了!”

“那日奴才来告假,小姐便问起奴才,小河近来是否曾挖过河泥,奴才当时还不明白小姐为何发问……”

“直到见了小姐审案,奴才方才想明白……”

“镇外的小河新挖过河泥,所以,害秀姐儿的人鞋底上必会沾上夹有水草的河泥!”

“这道理说来简单,可全镇的人,从官老爷到奴才这个做娘的,人人都未能想到……”

邵南烟钦佩地看着容钰:“钰妹妹,你连挖河泥这样的事都晓得,真是博闻广识……”

侯府小姐,怎会知晓挖河泥?

容华不解地看向容钰。

容钰随口解释道:“南烟,我可当不起你这句博闻广识……”

“不过是吴嬷嬷从前对我说过,我记得罢了……”

她对容钰说过挖河泥一事?

吴嬷嬷想了想,毫无印象,便道:“小姐记性真好,许是奴才随口提了几句,您却记得这样清楚!”

邵南烟问吴嬷嬷道:“吴嬷嬷,小河为什么要挖河泥?请您对我说道、说道。”

吴嬷嬷恭敬地答道:“邵小姐客气了……”

“从前也是不挖的,这两、三年却年年都挖,且都是在春末夏初之际……”

“奴才常年在容府做工,具体是个什么缘由,请恕奴才不知……”

容钰委婉地提点邵南烟道:“听吴嬷嬷提起后,我也找人讨教过……”

“似乎与防洪有关……”

她知道挖河泥一事,自然不是吴嬷嬷对她提起的……

上辈子,张太傅时常借书给她读,有一回,或许是张太傅大意了,借给她的书里夹了册札记。

那札记笔锋劲挺,内容简要。

直到翻完,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一册端王亲书的札记。

端王在札记里记录了他在各地治水的见闻、心得,里头还提到,因他所用的挖河泥疏浚河道之法卓有成效,故而有地方小吏开始效法,在春末夏初、丰水季来临前挖河泥,以此防洪。

那段话边,张太傅批了一段,大意是疏浚大河,除防洪外,还能增加水深、助益大船吃水通行,可乡野小河,若疏浚过勤、以至河道过深,于通航并无助益,反会加大老百姓溺水身亡的危险。

那个时候,容钰并不知道端王将会成为多么厉害的人物,她对治水也兴趣寥寥,故而对那册札记并不如何上心。

但,她极为敬重张太傅,因着张太傅那段批注,便至今仍记得清楚。

又巧合地,籍此破了秀姐儿的命案……

从前一无所知的时候,她觉得端王是离她很远的人。

可如今,她越来越觉得,他与她,似乎有不少隐约的交集。

容钰看向宝瓶。

宝瓶正认真地教着果儿如何伺候容钰的起居、以及侯府的规矩,周到细致。

容钰心里犯起难:她该拿宝瓶如何是好?

宝瓶是端王派在她身边的人,她不想再活在端王的掌控下……

可另一方面,上辈子宝瓶曾在宁王府护过她,最后更是为了证明对她的忠诚服毒自尽……

所以,她难以狠下心赶她走……

……

次日下午,众人回到京都城,马车先在容府门前停下。

丁管事和门口的家丁们都看得目瞪口呆:

白净的三小姐成了一个黑脸小姐!

扶着三小姐的是一个比她更黑、更壮的丑丫头!

双眼红肿、头簪白花的吴嬷嬷背着个硕大的布包袱,牵着个呆呆愣愣的土丫头!

仅有宝瓶一人,瞧着正常点儿……

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宝瓶愁眉苦脸、垂头丧气,没有半点儿大户人家一等丫鬟的精气神!

丁管事心里直犯嘀咕:这一个个的,黑的黑,苦的哭,愁的愁……

真是没眼看!

便是十多年前,老侯爷咽了气,大沈氏夫人尚未进门时……

那个时候,办完老侯爷的丧事后,府里连买菜的铜钱都拿不出了,可主子、体面的下人们看着也没有眼前的几位这般磕碜!

啧啧啧……

知道的是侯府小姐回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容家的破落户远亲结伙儿上门打秋风来了!

三小姐此行回的是苏州沈家,京里传言,苏杭那些富户皆都豪奢考究,便是日常摆饭,一道菜也要费上几十道工序……

他原本还想着,贪吃的三小姐回来后,大概更胖了……

谁曾想,成了这般模样!

丁管事满心吐槽,面上则挂着亲切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行礼道:“三小姐哟,奴才可把您盼回来了!”

容钰:……

为了嘉奖丁管事的敬业精神,容钰大方地赏了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

丁管事精神抖擞地率着大门口的家丁们一字排开,齐齐弯腰,朗声道:“恭迎三小姐回府!”

……

是夜,端王府。

端王独坐在后院凉亭里,他手里握着一张小纸条,面前摆着棋盘,静默不语。

若有谁见了此时的他,定会难以置信,这位素有温润之名的王爷,竟有这样阴翳的一面。

端王凝视着棋盘,心里涌出很多念头……

他觉得,她如今仍是个懵懂的孩子……

一个九岁的孩子,哪里懂得所谓情爱?

想来她不过是看着邵家小将军清峻又英武,便一时觉得有趣罢了……

可,无论她是一时觉得有趣还是果真动了心,他又有什么资格过问?

人人都以为,他对容二小姐情意深重。

她自然,也是那样以为的……

容滢……

世人眼里美貌无双、聪明绝顶的少女……

在他眼里,却是危险。

他不是前朝的高宗皇帝,没有兴趣捧出一个女皇……

他现在与她合作,是为了得到这江山;

将来与她决裂,则是为了守住李家的江山……

他看得这样通透,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对他说:

你不想用这样的方式与容滢合作。

因为,你喜欢容钰。

没有理由。

没有算计。

那是他隐忍的心意。

即便他不愿露出喜好,他仍有天然的喜好。

他喜欢鲈鱼,尽管不吃,却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对容钰……

不曾表露,却有意赠她金、玉葫芦。

想与她结成金玉良缘。

那个胖丫头,胜过她惊才绝艳的二姐的,大概只有嫡出的身份……

以及,他的偏私!

在他这里,她与世间任何女子在一处,都占了先机!

那个时候,她刚遭了大劫,却没心没肺地吃着糖葫芦。

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希望她一辈子都能无忧无虑地活在他的庇护下。

端王放下一枚黑棋。

他垂眸看向棋盘,黑、白二色的棋子仿佛在眨着眼睛问他:殿下,您是要河山万里,还是要佳人在怀呢?

第七十五章 丑媳妇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七十五章丑媳妇你要河山万里,还是佳人在怀?

一瞬间,端王心里生出几分恍惚,仿佛很久以前他曾遇到一回这样的抉择。

而他的回答,永远都不会变:他都要。

……

容钰回府的次日,一大早,定国公府便来了传话的人,道是二少夫人请她这个妹妹过府。

小沈氏因怜惜容钰长途奔波,故而昨日并未过问她此行细节,只吩咐她早早地歇下了。

实则心里有诸多疑惑:如她为何晒得这般黑,她带回的那个丑丫头是何来历,以及吴嬷嬷家里出了什么事……

她原打算今日找容钰仔细地问话,故而听得容华的邀约后,不解道:“怎么才回京,华娘便邀你过府?”

容钰随口应付道:“许是女儿落了什么物件儿在大姐姐处,女孩子的东西,还是亲自取回来妥当些……”

心里则生出不安:这邀约,必然不是容华发出的……

邵家的老太太与夫人们为何急着见她?

大概是因为邵北城……

以邵北城的为人,定有心对她负责。

所以,他便让邵南烟给家里带了话……

出门前,容钰特意回屋更衣。

穿戴得体些,总是好的……

可一连换了几身,都不满意。

她从前肤白,又是个小姑娘,故而春衫多是桃粉、鹅黄等鲜俏的颜色。

这样的颜色,从前的她穿着明丽可爱,如今晒黑了穿,便显得土气……

因大周接连遭了武成北伐战败、太子薨逝两桩祸事,故而小沈氏今年特意给容钰备了几身黑、灰色的春衫。

容钰只得换上一身烟灰襦裙,以同色绸带束发,惆怅地登上去定国公府的马车。

有句俗话叫,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上辈子,宁王的亲娘早已去世,他的皇帝爹、皇后嫡母都忙碌得很,没有闲暇理会他。

自然更无暇理会她这个愚钝的儿媳……

故而如今的她,并没有伺候婆母的经验……

而可能会成为她婆母的那个人,宣宁郡主……

上辈子,宣宁郡主视她为眼中钉,每每碰面,必有训斥、挖苦……

脸色之难看,用语之刻薄……

若非她内心坚强,恐怕会羞愤自杀,或是紧闭门户、不再见人!

总之,宣宁郡主看她是处处不顺眼……

想到这里,容钰不禁叹了口气。

要不怎么说,色令智昏……

若非塞北的星空下,邵小将军明耀似星辰,她又怎会酒后无状,动手轻薄了他?!

其后便也不会阴差阳错,与他有了这样的关系……

便也不至于,竟要给宣宁郡主做儿媳!

……

马车在邵府门口停下,容钰跟着丫鬟行至后院花厅。

邵老太太与邵家三房的夫人们,以及申氏、容华、邵南烟都已落座。

容钰进门后,邵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镇定地依次向众人行了礼。

邵老太太开口称赞了一句:“是个懂礼数的!”

便命容钰落座,又吩咐丫鬟摆饭。

乘着丫鬟摆饭,容华和邵南烟暗暗给容钰递眼色、鼓励她。

宣宁郡主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锐利地看向她们。

那样的目光,容钰再熟悉不过……

上辈子,她愧对邵北城,所以面对宣宁郡主的责难,总是逆来顺受……

这回,她敬宣宁郡主是邵北城的母亲……

容钰真诚地对宣宁郡主笑了笑。

宣宁郡主先是一愣,继而甩给她一个嫌弃的白眼。

容钰:……

很快,丫鬟便摆好了饭。

容钰看了看,四菜一汤,分别是炒白菜、煮萝卜、地三鲜、炒鸡蛋,汤则是小葱豆腐汤……

至于味道……

她吃了一口,立刻想起了远在桐城的彭婆子……

她这样的人……

从家世、名声到才学、容貌,一无是处……

便只能择机表现例如心地善良、脾性随和之类的美德……

例如,眼下的用饭。

这饭的味道不好,若她吃得香,便可见她并非娇气之人,亦能体现她对邵家的敬重……

带着这样的想法,容钰足足添了三碗饭!

邵家众人,从主子到丫鬟,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有始有终的容钰,又喝了两碗汤,才意犹未尽地放下饭碗……

邵老太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好!好!好!”

众人:?

邵老太太看着容钰,语气感慨:“如今的高门小姐都娇气得很,咱们邵家的饭,恐怕只有你这个小丫头喜欢吃!”

“你与邵家,的确是有缘分的!”

与邵家有缘分……

众人都惊诧地看向邵老太太。

邵南烟欢喜地对容钰眨了眨眼睛。

容钰亦是意外又欢喜。

邵老太太说出这句话,便是委婉表明愿意接纳她!

邵家是炙手可热的国公府,容家则是已不再显赫的勋贵;

邵北城的母亲是太后娘娘养大的郡主,而她的母亲是寒微的商户;

邵小将军英武不凡、年少有为,她却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小姐……

她原本以为,邵老太太不会轻易接纳她。

甚至,也许她无法嫁给邵北城……

即便那样,她也不在意……

如今的她,并不在意所谓名分……

只要邵北城至死不渝,她亦会坚守对他的承诺:为他守节,代他照顾他的家人……

不曾想到,不过是吃了顿饭,邵老太太便接纳了她!

容钰站起身,郑重对邵老太太行了一礼:“小女多谢老太君赏识!”

邵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孩子,坐下吧!”

宣宁郡主气急地看向邵老太太:“婆母!”

“就,就这么个……”

“您有什么满意的?!”

邵老太太冷厉地看向宣宁郡主。

宣宁郡主立即意识到,她质问邵老太太的言语失了恭敬……

她起身告了罪,又道:“婆母,儿媳并非存心冲撞您,实在、实在是……”

邵老太太看了看宣宁郡主,冷声道:“随我去后堂!”

……

邵府后院花厅后堂。

邵老太太神色肃穆:“郡主,我疼华娘,也疼自己的亲孙子……”

“我相中容家三丫头,不仅是为了弥补邵家亏欠华娘的……”

“宫里那位对北城的心思再清楚不过,可贵妃娘娘与马家积怨颇深,你是在太后娘娘身边长大的,贵妃娘娘怎会让那位给你做儿媳?!”

“那位主儿是什么身份?她的亲事未定,谁人敢与北城议亲?!”

“近来,皇后娘娘提过一回她娘家的侄女、昌平伯简家的七小姐……”

“且不说简七小姐……单说皇后娘娘的意思……”

“你是在宫里长大的,难道还看不清楚,皇后娘娘这是要借着太后与贵妃斗法,给她娘家捡个便宜!”

“一来,咱们家是带兵的,要想长久,就得远着这些是非,二来,咱们家岂能任她们拿捏?!”

“什么金枝玉叶、简七小姐,都不及容家三丫头合适!邵家亏欠了华娘,所以为北城求娶三丫头,既占了道义,又能避开宫里那几位……”

“打着灯笼,也难以寻到这样合适的!”

“我昨日未对你明言,让你自去思量,看来你并未想清楚……”

“你无非是觉得容家门第不高,三丫头配不上北城,可我告诉你,她不显山不露水,实则通透得很,委屈不了你儿子!”

“你看看她出行带的护卫,可不就是你宝贝儿子从前身边的人?”

“再就是南烟带回的信……”

“你儿子是个什么心思,你这个做娘的难道不明白?”

“我邵家儿郎,不娶妾、不收通房,你莫非能狠心不让北城娶他心怡之人?”

第七十六章 爵位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七十六章爵位邵老太太与宣宁郡主起身离席后,其余人仍旧都坐在花厅里候着。

长房夫人卫氏从婆子手里接过一岁多的邵承志、亲自抱在怀里,边哄着邵承志,边打量着容钰。

邵承志见了容钰这个新鲜的黑圆面孔觉得有趣,天真无邪地对着她咧嘴笑……

大少夫人、申氏看了看邵承志,又看向容钰,眼里亦带着几分思量。

容钰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爵位……

老国公爷已战死了……

上辈子,她并不清楚邵家是在什么递的承爵折子,但她知道,邵北城战死后,皇帝才批下那道折子。

承爵的,是邵承志。

每遇爵位更替、递请封折子时,对于勋贵人家,乃是一道关卡。

许多失了圣心的人家,便是在这种时候,被皇帝以各种由头降等、甚至夺爵。

更有甚者,若是那行事谨慎、滴水不漏的人家,皇帝有心夺爵,一时却没有合适的由头,或许便会把请封折子留中不发。

但,皇帝留着邵家请封的折子,则是出于另一层用意:留给邵北城。

皇帝发起二次北征的心意坚决,他派邵北城去桐城戍边,可见早已属意由邵北城统帅北征……

现在,人人都不知道二次北征的结果……

皇帝自会提前思量,若佑宁北征胜了,他该如何嘉奖邵北城……

若佑宁北征胜了……

大周收回燕云城后,便可据阴、阳二山之天险西阻辽人。

那样的鼎盛大周,与不得不向西辽蛮子进贡求和的大周,自不可同日而语。

燕云城,是太祖皇帝抱憾而终的“憾”,是大周历代先皇和当今皇帝的夙愿,是大周万民挂怀的国土与安危。

若邵北城能率军收回燕云城……

那样的不世功勋,想来当得起“社稷之功”!

皇帝该如何嘉奖他?

社稷之功,可封公爵。

皇帝是否愿给邵家一门两国公?

大周的继承制,乃是父亡子替、先议嫡庶、再序长幼,而非兄终弟及。

老国公爷、邵家长房将军、以及长房长孙邵冬岭都已战死。

邵承志是长房长重孙。

定国公之爵,按理应当由邵承志承袭。

但,最终如何,除了讲道理,还要看形势。

若邵北城没有早早战死,立下了不世功勋……

若皇帝不愿给邵家一门两国公……

那么,定国公之爵,该归邵承志,还是邵北城?

皇帝心里,或许偏向邵北城……

卫氏、申氏,自然希望邵承志能顺利承爵……

所以眼下,她们看着容钰,自会生出思量……

例如,容钰和容华是姐妹,关氏与容华关系不睦……将来若长房、三房因爵位承袭起了纷争,二房会站在哪边?

卫氏与申氏的顾虑是人之常情,容钰并不介意。

她心里清楚,无论是战胜归来或英年早逝,邵北城都绝不会和邵承志争爵位……

而她……

不世功勋,国公爵位……

皆非她所愿。

她只希望,邵北城能好好活着……

众人静默地等了片刻,卫氏夫人率先开口,她问了容钰几句“平日都做些什么”之类的话,容钰都规矩地答了。

听闻容钰退了学,卫氏劝她道:“书还是要读的……”

“你退学,于那夫子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于你却是荒废了学业!”

她看向关氏夫人:“我是武将人家出身,在娘家做小姐的时候也不晓得学问的可贵,直到见了二弟媳这书香人家教出的闺秀,才知道有才学的女子是怎样的得体!”

又轻斥邵南烟:“我时常叮嘱你多读些书,你却不听,一味只爱舞枪弄棒!”

邵南烟不以为然地辩驳道:“爹爹、母亲的学问都不好,你们生出的女儿自然也做不来学问!”

众人都轻笑起来。

容钰想着卫氏的话。

卫氏这番话,倒是好心……

从卫氏夫人的立场,大可不必劝她进学,任由她不学无术便是。

但,卫氏夫人没有那样做……

容钰对卫氏夫人道了谢:“多谢您的教诲。”

卫氏夫人是将门虎女、南烟的母亲,想来不是卑劣之人。

这时,关氏对卫氏道:“大嫂过奖了……”

然后看向容钰:“书读得多了,容易伤春悲秋,徒然生出许多愁思……”

“我如今倒觉得,如你这般,实诚坦荡的孩子看着舒心……”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容华:“华娘……单说用饭,你便不及你三妹妹爽利!”

又开始训媳了……

大周推行的孝道,是不得拂逆尊亲,是父要子死、子必须死。

容华站起身向关氏告罪。

花厅里的气氛再次沉肃下来。

容钰冷然看向关氏。

从前,她是容华娘家的妹妹,不好贸然插手邵家的事。

可现在,她在心里已把自己当成了邵家人……

所以,便算不得“贸然插手”。

容钰想了想,笑着对关氏夫人道:“二夫人这么说,却是冤枉二少夫人了……”

“她有意克制食量,乃是为了节约粮食!”

节约粮食……

众人都无语地看向容钰。

捐出了十万两黄金的沈家外孙小姐,为了节约粮食,克制食量,这话谁人会信?

可毕竟,节约是美德……

关氏夫人便不好再训斥容华……

这时,邵老太太与宣宁郡主回到花厅。

宣宁郡主眼神复杂地看了容钰许久,最后从手腕上褪了一个赤金镶红宝石镯子给容钰。

在她这做母亲的心里,天家皇子、高门子弟,谁也不及她的儿子文武双全、坦荡明耀!

怎样的绝代佳人,才配得上北城少年英雄?

这些年,她在心底把高门贵女们过了一遍又一遍,出身尊贵的性子娇纵,知书识礼的为人刻板,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

没想到,他自己相中了一个这样的……

容钰收好手镯,郑重谢过宣宁郡主。

宣宁郡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回她。

儿媳妇、儿媳妇……

终究是儿子的媳妇。

儿子满意就好……

……

这日下午,容钰与容华、邵南烟一起午歇后,便起身回了容府。

她刚进二门,隔着后院的小湖,远远地便望见了凉亭里几道熟悉的身影。

亭中人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

端王。

隔着湖,容钰仍觉得有如芒刺在背。

她垂下头,只想尽快走回东侧院。

她才走了几步,宝镜已沿着湖小跑着迎了过来,边跑边唤着:“小姐,小姐……”

容钰不得不停下脚步。

宝镜跑近后,向她行礼后笑道:“小姐,端王殿下来找二小姐、秋水夫人议事,六皇子也来了,他们带了大内的点心来……”

“请您过去尝尝!”

容钰看着宝镜。

端王来找容滢、秋水夫人所议的,应当是开医馆一事。

容莲如今以“凤凰”自居,自要想方设法与他们在一处。

而宝镜,在容钰离京的这几个月里,已攀上了容莲这根“高枝”,所以也在那里……

对容钰来说,眼下最要紧的是避着端王,发落宝镜倒不着急……

故而她冷淡地说:“贵人们的点心又不是给我带的,我巴巴地去……”

这时,一道清冷的男声道:“今日的点心是六皇弟带的,若你喜欢,本王下回给你送!”

容钰诧异地抬头看去。

果然是端王……

果儿垂着头,此时只有她能看到端王的神情……

故而端王看向她的眼神,里头情绪丰富……

有关切,也有怒意……

凉亭里的其他人也都纷纷起身、走了过来。

容钰只觉懊悔不已……

她方才盯了一会儿宝镜,竟没有注意到,端王殿下亲自过来了!

她就不该在此耽搁停留!

他说给她“送点心”……

她哪里当得起这位爷亲自送点心?!

第七十七章 错过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七十七章错过送点心……

逐渐走近的六皇子、容滢和容莲都听到了端王的这句话,他们心思各异地看向容钰。

容钰只当看不懂端王眼里的深意、众人的探究,她恭敬地向端王和六皇子行了礼,婉拒道:“殿下公务繁忙,臣女不敢叨扰殿下!”

此时,端王已恢复了他平素的喜怒莫测,他淡淡地反问道:“不敢叨扰?”

容钰为难极了。

事已至此,她只能远着端王。

自会惹得他不喜……

倘若端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她自不必在意他的喜怒。

可端王,既是她的恩人,更是将来的皇帝!

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理智,她都不该触怒他……

要想不触怒一个人,最简单的就是顺从对方的心意。

可她顺不了他的心意……

容钰低头答道:“臣女惶恐……”

端王看着她,没有回应。

气氛一时生出些许尴尬。

这时,容莲为了表现自己的应对机敏、善于交际,亲热地开口对容钰道:“三姐姐从邵府回来了?你离家的这些时日,妹妹甚是挂念你,今日上午特去寻你、却未寻到,问过母亲才晓得你去邵府取东西了……”

取东西……

容钰不耐烦听容莲这番虚伪做作的话,但,倒是可以借容莲的话解她眼下的难题……

容钰取出宣宁郡主赠她的手镯,笑着对容莲道:“四妹妹你看,这便是我取回的手镯!”

赤金镯子工艺精美,满镶着一圈切割齐整、质地如一的红宝石,异常华美。

那么好的红宝石,足以打一套头面,却都镶在一只手镯上!

价值自是不菲……

容莲只当这手镯是沈寻赠给容钰的,一时既艳羡、又不以为然……

商贾所赠的首饰再值钱,又怎及她的金凤命格?

容钰收好手镯。

她有意拿出这手镯,自然不是有意显摆,而是给端王看的。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端王定然清楚,她今日为何会去邵家。

那么,他见了这手镯,便该知道邵家的长辈们已接纳了她。

幼时的恩情,不曾言明的隐忍心意……

无论他们的命格有多么深的牵绊,就像上辈子一样,这回,他们再次错过了……

……

这晚,因容衡有应酬,故而容府众人都在各自屋里用的晚饭。

西侧院。

用罢饭后,秋水夫人邀容钰去到她客居的厢房,取出几盒润肤膏:“二小姐,老妇用你所说的蒸馏、冷凝之法,从梅花、桃花、人参、灵芝等花、药中萃取精露,制成润肤膏,效用远胜胭脂铺里出售的香膏!”

容滢打开一盒润肤膏,涂在手上。

香味、吸收,都远不及她久远记忆里,梳妆台上的护肤品……

还是做现代女性好……

开放的文化,平等的地位,发达的科技……

她在这里,心底始终怀念着回不去的未来……

这里的人都认为她清冷孤傲、寡言少语……

其实是,她没兴致和这里的人说话……

话说回来,在这个时代,这样的润肤膏将就着也能用用。

容滢放下润肤膏,与秋水夫人商议道:“仓促之间能制出这样的成品,已属难得……”

“但,还能更好……”

还能更好?

把人参当萝卜煮,一筐人参才能凝出一瓶精露,如何还能更好?

秋水夫人不解地看向容滢。

容钰吩咐寒露道:“芦荟祛痘,桃花美白,人参滋养……”

“寻一百个或生痘、或面黑、或多皱纹的女子,分别给她们试用不同类型、不同精露剂量的润肤膏,并根据她们的试用感受、实际效果,调整成分……”

“如此反复,精益求精,最后制出的便是我们的第一代润肤露!”

寒露边吃力地理解着容滢的要求,边问道:“第一代?”

“小姐,难道今后您还要做第二代、第三代?”

容滢点了点头:“自然!”

“我们的润肤膏,成分、剂量都会越来越精细,不仅人参、灵芝,便是西域雪莲、东海碧藻……”

“举凡这世上的名花异草,只要于美容养颜有裨益,便能为我所用!”

寒露听得大为惊诧。

秋水夫人也难以认同:“涂面而已,竟要耗费这么多心思与药材……”

“内在的康健比外在的美貌更要紧,二小姐的这些心思,与其用在制润肤膏上,不如用在制药剂上……”

容滢点头道:“的确,内在的康健比外在的美貌更重要!”

“但,休要说是我们制出的药剂,便是那些最廉价的寻常药材,也有许多百姓买不起……”

“小女便费心制这润肤膏……用富贵人家夫人、小姐们的银钱,资助贫者买药!”

资助贫者买药……

秋水夫人大为触动。

多年前,她尽心传授医术的那个小姑娘,阿月,如果她能有容二小姐的这份仁心该多好……

……

议定润肤膏改良事宜,容滢带着寒露回到自己的卧房。

因容滢有夜读的习惯,寒露便如往日般为她沏了一壶茶奉上,却发现今晚容滢没有看书,而是看着置于窗下的幽独琴……

寒露揣测着小姐的心思:

今日,端王对三小姐的态度有些异常……

虽说三小姐不及二小姐远矣,端王绝不可能对三小姐有遐思,可端王此举,难免让二小姐多心……

寒露想了想,把茶壶搁在小桌上,略带不忿道:“端王爷今日真是糊涂!”

容滢看向寒露。

寒露继续道:“他当三小姐是您的妹妹,便说给三小姐送点心……”

“却不知道,您与三小姐素来不对付!”

容滢听得想笑。

她的确在想今日端王的异常言行……

只是,并非寒露所误解的“吃醋”……

她在琢磨端王的心思。

狡兔尽,良弓藏。

眼下他们自然是友好的合作者……

可将来有一天,他大局在握后,难免会猜忌她……

若不想束手就擒,她便该早做谋算。

容钰回府后,端王起身走出凉亭……

那一瞬,是自他们打交道以来,她第一次在那个深沉内敛的男人身上,感受到“情绪起伏”……

只可惜那一瞬过于短暂,她未能看清是什么样的情绪……

端王对容钰,会是什么样的情绪?

或者说,端王那样的人怎么会注意到容钰?

容滢想了一会儿,想到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凤凰!

容家不止一个凤凰……

端王对帝位势在必得,自要把凤凰悉数娶回!

他或许贤如尧舜,她们却不想做他的娥皇、女英。

她对他没有情意……

而容钰,一心只想嫁进邵家……

英王从前给她赠过一只手镯,道是甘家从南洋得了块极好的鸽血宝石,切成方方正正的十余块,镶在一对赤金手镯上。

靖海侯把那对手镯献给太后,太后赏了一个给嘉妃,英王特意从嘉妃处讨了那手镯、赠给她。

她没有收那手镯,但那手镯上镶的宝石成色极好,故而她至今仍有印象。

与今日容钰拿出的手镯,一般无二。

容钰从邵家带回的手镯,想来是太后赏给宣宁郡主后,宣宁郡主赠给容钰的。

容滢再想起容钰晒黑的面孔、那个黑丫鬟,心下恍然:她这三妹妹真是有本事,千里走边关,终是追到了京里一等一的清贵公子!

若容钰最后果然嫁了邵北城……

邵家有兵权……

那么,两只凤凰的寓意,莫非是邵家要反?

容滢嘴角轻扬:这地方,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七十八章 治军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七十八章治军有人在思量,有人在私语……

这晚,容钰陪小沈氏用过晚饭后,摒退下人,把陪容华去桐城、与邵北城相许、宣宁郡主赠手镯以及果儿的来历、吴嬷嬷家里的祸事等一一告知小沈氏,又叮嘱她:“母亲,事关大姐姐,桐城之事您万不可对旁人说起,对爹爹也不能说!”

“若爹爹晓得了,他定会说与杜姨娘听,杜姨娘又会说与大哥、二姐……”

“一传十、十传百……大姐姐是年轻的望门寡,若是生出风言风语,她如何禁得住?”

小沈氏自是应了,她心中大为惊诧:

三个后宅女子,竟自作主张、瞒天过海,去了桐城!

她搂着容钰,后怕地道:“我的小祖宗!幸亏老天爷护佑,让你们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桐城是什么地方?出了城就有西辽蛮子!听说那些西辽蛮子血腥残暴,捉住汉人孩子后,便会咬断脖子喝血!”

“那种地方,你们怎去得!”

“再者,途中万一遇到盗匪、歹人……”

“若是出了岔子……”

容钰连连告罪,又宽慰她道:“邵小将军派了他的亲卫护行,那些盗匪歹人,怎能敌得过邵小将军手下的兵?”

语气里,满是信赖与骄傲……

小沈氏感慨地看着容钰。

照顾容晔、学着掌家、生下容迟……

一桩桩事接踵而至,把她从当年那个无知的小家女磨砺成了如今沉稳的泰宁侯夫人。

尽心竭力,从无怨言。

她没有辜负沈家之托,尽到了当家主母之责。

唯一亏欠的,是她的女儿……

时光倏忽而过,幼时依恋她的稚童已经长大了……

小沈氏慈爱地问容钰:“那邵小将军,就这样厉害?”

容钰眼眸明亮:“自然!”

少女自豪地把她心中荣耀无双的少年介绍给母亲,千里之外,少年正率人夜巡。

邵北城心里突然生出一缕惆怅。

他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夜空。

漫天星辰都幻化成一个小姑娘的模样……

他心里的小姑娘……

模样可爱,聪慧稳重……

而且,对他一往情深!

那么好的小姑娘……

邵小将军嘴角轻扬。

跟在他身后的兵甲们:?

这晚夜巡结束后,回大营时,新征入伍、有幸第一次跟着邵小将军巡逻的小卒甲低声请教邵家军出身的小卒乙道:“大哥,将军……他为何不时驻足望天?”

小卒乙被问懵了:他也不知道啊……

将军从前并不这样,谁知道最近抽什么风了……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

否则,既不利于维护他见多识广的前辈形象,也不利于在新兵中树立起邵小将军有勇有谋的光辉形象……

小卒乙认真地想了想,神秘地对小卒甲道:“小兄弟,看你还算机灵,哥就告诉你……”

“咱们将军,是在夜观天象!”

“听过《三国演义》说书没?!咱们将军就像那里头的诸葛丞相,他也会观天象!”

小卒甲满眼崇拜:“听过、听过!诸葛丞相,神机妙算啊!”

“想不到邵小将军也会观天象……”

他眼里现出幸福的憧憬:“邵小将军定会看了天象再出征,咱们跟着他,便不会战死了!”

小卒乙:牛皮吹过了……

他补救道:“观天象不是这么回事儿……”

“命里该死,还是得死!”

“不过,依我看,邵小将军应当会选个好日子带着咱们去死!”

小卒甲:?

几日后,邵北城收到一封飞鸽家信。

家信上只有短短的四个字:玉成好事。

他反复看了许久。

心绪激荡,久久难平。

近来,邵北城训练兵甲抗饥,众将士用饭由常规的一日三顿改成了一日两顿。

且每顿的份量也减少了,堪堪只能吃得六、七成饱。

操练、巡视颇耗体力,故而近日兵甲们都腹中空空、饥饿难耐。

邵家亲军,军令如山,无一人有微词。

新征兵甲,不敢生事,亦少有抱怨。

从别的将领所率军中整编来的兵甲则不然……

这些人多是老兵油子,他们操练惫懒,受了饿却比谁都叫得响……

邵北城收到家书后心情愉悦,特意拿出自己的饷银给伙房买了面粉、白菜,晚饭给每个兵甲加了个菜包子。

饿了多日,分到包子后,大多兵甲都欢喜不已,珍惜地小口咬食。

几个有心挑事的老兵油子三两口吞下包子,对视几眼后,走到发包子的伙头军跟前嚷道:“吃完了,再来几个!”

那伙头军笑道:“大兄弟,每人就一个,厨里数着人头做的,半个多的也没有……”

这时,一个老兵“哐”地拔出佩刀,砍在蒸笼上,转身看向正在用饭的众人,大声道:“兄弟们,咱们远别妻儿、入了行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豁出命给他邵小将军挣军功!”

“他倒好,一口饱饭都不给咱们吃!”

“说什么抗饥训练……”

“兄弟我投军十多年了,也上过战场,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稀罕事!”

邵家亲军立时抽刀围住那几个闹事的人。

新征兵甲们虽都静默地看着,眼里却透出愤慨:

是啊,即便送了命,战功也不是他们这些无名小卒的……

凭什么,连口饱饭也不给?!

围着兵油子的亲军里有人开口道:“兄弟们有所不知,今天的包子是邵小将军用自己的饷银给大家伙儿买的!”

“这些日子,咱们尚且能用两顿饭,将军却每日都只用一顿饭……”

人群中的小卒甲认出,开口的正是前几天与他说过话的小卒乙。

有人打断了小卒乙的话:“哼,这种话也就能糊弄那些新兵蛋子,怎好意思当着咱们的面说?!”

“咱们每日吃的米粮,都是朝廷命商贾足量送来的,咱们想吃口菜包子,何须耗费他邵小将军的饷银?!”

“我倒是想问问,咱们这些日子饿着肚子省下的米粮,都去哪里了?!”

“莫不是沈家送的粮食不足数,邵小将军得了沈家的好处,便叫咱们饿肚子、帮沈家遮掩?!”

“前些时候,有人亲眼瞧见,沈家送军粮的少爷送了满满一车礼进定远将军府!”

这时,壮硕的伙夫头子赶了过来,他把两把尖刀往案板上一剁,对着闹事的人怒目圆睁吼道:

“果然是你们这几个龟孙,老子早就注意到你们了!”

“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一个个大老爷们儿,心思比娘们儿还多,成天瞎琢磨!”

“沈家少爷是送了礼,可没多久他就被赶出了将军府,这件事大家伙儿都清楚,就你们几个被猪油蒙了心的鬼祟东西不清楚!”

“再说沈家送的军粮,验了货、过了秤才入库,御史大人都盯着的,你省下的那几口粮食这会儿也都还在库里!”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

众目睽睽之下,那几个闹事的兵油子羞惭不已,一张张老脸胀成了猪肝色。

这时,伙夫头子才发觉蒸笼被砍了!

他愤怒地啐了一口:“敢砍老子的蒸笼!”

“没见识的狗东西,邵小将军是什么身份?他能看得上你们这狗嘴里剩出的几粒米粮?!”

众人哄笑起来。

门帘掀起,面如寒冰的邵北城走进饭堂。

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怒容。

看着这样的邵小将军,小卒甲突然想起另一段说书人口中的传奇:玉面阎罗。

这时,他终于想明白了邵小将军为什么时常驻足观天……

不是夜观天象,而是饿得眼冒金星……

一天只吃一顿饭,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

虽然邵小将军不会观天象……

但,他愿意跟着这样的将军驰骋疆场,保家卫国……

百死不悔!

第七十九章 议亲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七十九章议亲近来,小沈氏收到的请帖骤增。

这家的伯夫人请她今日品茶,那府的侍郎夫人请她明日赏花……

容家早已不复显赫,小沈氏亦仅是出身商户出身的填房夫人,她嫁进京里十余年,京里的贵夫人们对她从不曾这般热络……

只有在交流教养女儿经验时,提起反面典型草包容钰,才会骄矜地点评几句“毕竟有个那种出身的母亲……”之类的话。

一众打从心底不待见小沈氏的夫人们,突然对她热情,自是有缘由的……

这缘由乃是,几日前,定国公府邵老太太率着宣宁郡主、容华,带着厚礼,登门拜会小沈氏。

看似寻常的女眷走动,若仔细思量,并不寻常……

倘若邵老太太此行是陪容华回娘家,那么不应当是宣宁郡主陪行,而应当是关氏夫人。

即便关氏夫人一时身子不爽利,那么,应由长房卫氏夫人陪邵老太太出行。

可,既不是关氏夫人,也不是卫氏夫人,而是宣宁郡主……

邵家手握重兵,深得天家信赖。

不说过往,只说当今,金銮殿上皇帝的命,是邵家的将军们舍命护住的。

而容家,不过是靠着商贾银钱支撑门楣的没落勋贵……

所以,宣宁郡主断不至于纡尊降贵陪容华回娘家……

一时间,京里高门的夫人们或暗自揣摩,或互相打探。

事情很快便现了端倪:

先是邵老太太和宣宁郡主齐齐觐见太后娘娘,后是皇后娘娘召昌平伯夫人进宫。

禁宫里还传出隐晦的流言,道是关雎宫里,昭怀公主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夫人们心里便有了谱:邵家有意再与容家结亲!

依大周礼仪,孝期不得行嫁娶之仪,但并不禁止长辈为儿女议亲。

这也合乎人伦……

若孝期不可议亲,待三年孝期满,儿女们岁数大了,或许便难以议到合适的亲事。

故而,邵家为尚在孝期的邵北城与容家小姐议亲,不违礼法。

众夫人心里都生出几分意难平……

邵北城出身尊贵,自身又出挑,且邵家儿郎不纳妾,便是眼界再高的夫人,用挑女婿的眼光看他,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有意与邵家三房结亲的人家,不知有多少!

偏偏,拦着个昭怀公主……

贵妃娘娘自是不愿让昭怀公主给宣宁郡主做儿媳……

邵家又何尝想尚公主?

所以,各家夫人们原本都心照不宣:静观其变,徐徐图之……

若因儿女亲事开罪了贵人,自是得不偿失。

谁也不曾想到,暗中观望多年之事,一朝便有了定论:

昭怀公主尚未议亲,邵家已为邵北城议了亲!

议亲的对象,是个不学无术、声名狼藉的草包小姐!

这匪夷所思的结局,背后也是有因可循的……

众人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补偿!

容家风华高洁的大小姐和牌位拜堂、嫁进邵家守节,邵家家风中正,邵老太太心存愧疚,便再次和容家结亲!

如此一来,既全了道义,又避开了马家和贵妃娘娘的积怨……

只是,委屈了邵北城……

便宜了容钰!

但,不论如何唏嘘感慨,容府的确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且不说行了大运的容三小姐……

单说美貌又聪慧、英王和端王竞相追逐的容二小姐,谁知道她将来会有怎样的造化?

故而,各家夫人们心情复杂地给小沈氏发出请帖……

既为探听,也为结交。

小沈氏不擅应酬,为免厚此薄彼,索性悉数婉拒了。

各府的小姐们便给容钰下帖子……

容钰亦无暇顾及。

她近日采买了小马驹,又请了女夫子,全心学骑射。

容衡只当容钰是在为嫁进邵家做准备,加之骑射亦是六艺之一,故而并未阻拦。

不思进取、自请退学的草包小姐,却为了尚无定论的婚事学骑射,各家小姐们眼热容钰凭空得的好姻缘,心怀嫉恨,把她学骑射一事当做笑谈……

这日课业结束后,容钰和邵南烟、随侍的宝珠坐上从城郊的马场回府的马车。

不灵活的人学骑马,难免被摔下马……

如前几日一般,坐上马车后,宝珠便拿出药酒,揉着容钰手臂上、腿上的伤处。

她肤色白净,青紫的淤伤、红肿、血口子,看着便格外打眼。

邵南烟叹了口气,委婉地劝她道:“昨日,我大嫂娘家的侄儿办周岁酒,她在席间听到了些闲言碎语……”

“那些贵女、闺秀,面上看着个个温柔娴静,说出的话却一个比一个难听!”

容钰笑道:“既是闲言碎语,又何必在意?”

邵南烟有些急:“我就是不愿意她们诋毁你!”

“其实,你不请夫子,我慢慢地教你,你也能学会骑马……”

“至于其余的课程,什么跨栏、马球、射箭,于你来说,不学也无妨!”

“还能少吃许多苦头!”

宝珠边心疼地给容钰揉药,边赞同道:“小姐,邵小姐说得在理,您便听她的劝吧!”

“得亏您脸上不曾受伤、衣裙又遮得严实,否则,若是叫夫人见了您周身的这些伤处,她一准儿不许您再学这劳什子骑射了!”

马车外,赶着车的小戈接话道:“是啊,小姐,您就别学了!”

“只是上马,您便伤成了这样,后头的那些课程,您如何吃得消?”

“待将军回来,他见您受了伤,定要罚我!”

“欸,对了!您喜欢骑马,等将军回来,让他陪着您便是……”

“我家将军的骑射,军中无人能及!”

容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就算有再多议论和嘲笑,就算吃再多苦、受再多伤,她也必须学好骑射!

邵北城死后……

她不仅为自己活着,还要替他活着!

她家将军的骑射,军中无人能及……

所以,她当然要学好骑射!

容钰、宝珠回到东侧院,宝镜殷勤地迎了上来,伺候着容钰沐浴、更衣,待她穿戴妥当了,才吞吞吐吐地问道:“小姐,四小姐前几日与您商量的讨要奴才一事……”

容钰心生嘲讽:真是急不可耐!

在她离京的这几个月,各怀鬼胎的宝镜和容莲勾搭成奸,在她回京后,她们排了出容莲头部旧疾发作晕倒、幸为宝镜所救的戏码,前几日,容莲以报恩为由、向容钰讨要宝镜。

她不想要宝镜,容莲讨要宝镜……

宝镜也一心想去伺候容莲……

她是否要如她们的愿呢?

第八十章 高枝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八十章高枝容钰静静看了宝镜一会儿,宝镜心虚地垂下眼眸。

容钰在思量。

若她顺水推舟,把宝镜给容莲,看着这两个小毒妇互斗,其实也不错。

只是,她们难免得意,认为轻易便算计得逞。

而且,还会埋下隐患……

她不想要的东西……

容莲想要……

她也不愿给!

容钰打定主意,开口问宝镜道:“四妹妹向我讨要你……”

“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宝镜绞着手指,想了一会儿,讷讷答道:“奴才自然舍不得小姐……”

容钰打断了她:“我最不耐烦听客套话……”

“你想好了,再回话!”

“你究竟是想留在这里,还是想去西边?”

过了一会儿,宝镜小声而坚决地回道:“奴才、奴才想去西边……”

压在心底、重逾千钧的想法,终于说出了口,宝镜觉得心里一时松快了许多。

即便断了与容钰几年的主仆情分……

她也不后悔。

女子一生的荣光,全看所嫁的夫婿。

丫鬟是身不由己的奴才,所嫁夫婿又和小姐的红鸾运相系。

要么被指给小姐夫家的奴才,要么给姑爷做通房……

一贫一贱,都算不得好归宿。

遇到三小姐这样的主子,丫鬟更是憋屈……

沈家是低贱的商贾……

邵家虽是超一品的国公府,可邵家公子不纳妾……

何况,邵家、沈家,三小姐都未必能顺利嫁进去!

四小姐便不一样了……

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回,她必须抓住!

她是体面的高门家生奴才,穿戴衣食都远胜贫寒的小家女……

可再体面的奴才,仍是奴才!

永远低人一等……

侍奉小姐几十年,从贴身丫鬟熬成管事婆子,再求个恩典,拿回卖身契、除去奴籍,给主子管铺子、庄子……

然后攒钱买地、供儿孙读书进学,若得老天爷护佑,出个进士郎,便能做享福的老太君,有丫鬟伺候……

这是许多奴才心里顶圆满的一生……

可她不是这样想的。

虽是丫鬟,可她样样都不输给三小姐这个嫡出的侯府小姐……

长相秀丽,在容府一众小丫鬟里是最出挑的,比起脸圆身胖的三小姐,更像戏台子上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

没有笔墨书本,支起一双耳朵听卫夫子授的课,也听懂了许多,三小姐却总也不开窍,看着经书、如看天书!

只是,出挑又如何?

三小姐的母亲是有诰命的侯夫人,她的母亲却是侯府的家奴……

她心底很早便生出了这些不甘,只是,无可奈何……

这世上,大概只有二小姐那样惊才绝艳的女子,才能挣脱出身的桎梏……

就在她以为山穷水尽的时候,不曾想,却等到了柳暗花明!

容家有两位凤女!

凤凰伴龙,凤女会嫁进天家!

到了尊贵的天家,便不是寻常人家的情形了……

天家龙子们的妾,不是奴才,也是主子娘娘!

人人艳羡、比皇后娘娘威势更大的贵妃娘娘,她是什么出身?

宫女。

说白了,也是奴才!

她记得卫夫子曾诵过前朝诗仙的一句诗,道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对她来说,容府的“凤凰”就是送她扶摇直上的“风”!

容钰静静地看着宝镜,把宝镜的不甘、欲望、算计尽收眼底。

上辈子,她用了许多年,才逐渐看清宝镜的心思……

却仍认为,宝镜不过是想攀高枝,并无叛主之心。

最后,宝镜亲手打破了她的信任。

从眼下的情形看,宝镜不安分的心,早就有了……

那么,她发落宝镜,便算不得冤了她……

容钰喝了口茶,开口道:“依我看来,四妹妹的要求不合情理。”

宝镜心里一凛,看向容钰。

容钰神色如常:“她一面说你对她有救命的恩情,一面却又向我讨你去做丫鬟……”

容钰嗤笑:“巴巴地讨救命的恩人给自己做丫鬟,世上怎有这样的道理?”

“去年,四妹妹对穆家医者出言不敬,被爹爹训了一回,我以为她长了记性,没想到行事仍是这般糊涂……”

“又或许,她确是个薄情寡恩之人!”

宝镜忙辩解道:“四小姐许是想着,讨了奴才过去,可以待奴才宽厚些,与寻常奴才不同,也算是报恩……”

容钰目光骤冷:“你倒是了解她!”

“宽厚?!”

“你说,她讨你去,有意宽厚待你,便是说,我现在待你不宽厚?!”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四妹妹的意思?!”

宝镜一慌,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小姐,您待奴才自是极好的……都怪奴才笨嘴笨舌,词不达意,请您勿怪!”

容钰不为所动:“你如今人虽在这里,一颗心却都在西边院子里……”

“只是,我难以如你的愿!”

宝镜猛地看向容钰,眼里混着意外、失落、哀求。

容钰定定地看着宝镜:“你心思这么活络,怎么还没想明白?”

“依那高僧的凤凰批语,将来二姐姐和四妹妹难免起纷争……”

“若我把你给了四妹妹,若将来四妹妹和二姐姐起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龃龉,若有人怀疑到你头上……”

“追究起来,会不会牵连到我呢?”

宝镜脸色大变。

三小姐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

只是,那样长久的将来,连她也没有想到,平日里瞧着胸无城府的三小姐却想到了……

容钰继续说着:“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说的这些,四妹妹也都想到了……”

“否则,你以为她为何会开口向我讨你?”

“她看上的,不是你这趋炎附势的奴才那不值钱的忠心,而是你伺候过的我……”

“一旦出了事,借着你嫁祸到我身上,免她自己的灾……你这护身符,她为何不要?”

宝镜心思大乱,不知所措地扑到容钰脚边哭道:“小姐,小姐,奴才知道错了……”

“求您……”

容钰无动于衷:“你不必求我,我也断不会再留你在身边……”

“若你想要体面,就自己告病,求母亲把你调去庄子里……”

“否则……我便仔仔细细地查一遍这些年你爹娘、哥哥当过的差、经手的银钱……”

“但凡发现账目不对,我便把他们全都捆了送官!”

第八十一章 杏林春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八十一章杏林春冬去夏来,进入六月后,天气日渐地炎热起来。

对穷人来说,夏日意味着用冬被去当铺换回几个铜钱,拆开棉袄改单衣,蚊虫和酸汗……

对富贵人家来说,夏天则是起出窖藏的冰块、换着花样的消暑汤、轻罗小扇扑流萤……

堵心碍眼的宝镜走了,骑射也逐渐上道,身心舒畅的容钰仔细想了想佑宁二年夏天的大事。

倒也有那么两件……

第一件,是容滢的医馆开业。

六月初六,医馆开业那日,容钰叫上邵南烟,带着宝珠、果儿,兴致勃勃地去了东外城。

邵南烟的兴致并不高,用她的话说,“医馆有什么可看的!”

一行人到杏林春时,店门口已排起了长队,小厮守在入口处,有人离店,才放等数的人入店。

长队前行缓慢。

邵南烟愈发难以理解:“京里闲人真多!从前为了几块点心在归云楼排队,这回开了家医馆,竟也挤来排队!”

又劝容钰:“咱们都身康体健,何必排许久的队进去看一眼?”

容钰笑道:“我可不只是进去看一眼……”

“我是来买东西的!”

邵南烟便问容钰要买什么药材,容钰神秘地回她:“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几人在明晃晃的日头底下足足晒了一个时辰,终于得以入店。

踏入店内,穿堂风吹过置于屋角的冰块,送来习习凉风,凉风吹散了暑气,也吹散了人们在漫长的等待中生出的不耐、燥热。

大家静心打量起这家医馆。

天底下的医馆往往相似:沉闷的色调与气氛,高高的、分成许多小格的药材柜,不苟言笑的医者,愁眉苦脸的病患……

可杏林春,全然不是这样!

此处有前厅后楼、中间以天井贯连。

前厅里摆着用珍贵的红木打造的药材柜,柜外雕着一味味药材,典雅大气;

除这红木药材柜外,前厅的墙边还摆着几个以铜条包边的多层玻璃柜台,有的放着茉莉、金桂、杭白菊等花药,有的放着绘有花图的精致小瓷瓶。

明亮洁净的玻璃与色彩缤纷的花药、精致的瓷瓶相得益彰,煞是好看。

后堂是一幢两层的小楼,一层隔作几间小屋,主看伤寒、跌打损伤、千金隐疾等各类病症的医者各自看诊。

二楼储存着许多医药书籍、看诊之人的病案,以及秋水夫人的看诊室。

秋水夫人专看疑难杂症,每日仅为五名患者看诊。

前厅后楼间的天井里种着花木,设有茶座,看诊之人取过号牌,便坐在此处候诊。

店内侍者皆是内着白色衣裙、外穿浅蓝罩衫的年轻女子,她们细致地询问每一位来客所需,并引着他们拿号、候诊、抓药。

虽人多事杂,却忙而不乱、有条不紊。

邵南烟看后,由衷地称赞道:“钰妹妹,你二姐真是不同凡响!”

容钰深以为然:的确不同凡响!

尽管上辈子早已熟悉杏林春,但再次回到它横空出世的这一天,容钰依然觉得震撼。

明亮、气派的医馆;

数位医者,分门别类看诊;

每一位病患,皆有专属病案;

出售护肤药妆,用药妆盈利补贴普通药材,贫者也能买得起药……

千百年来,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医馆!

容钰仔细地看着医馆的陈设、侍者的协作……

上辈子,她只知道杏林春如何厉害、多么成功,直到现在,她才逐渐看清楚,杏林春的经营之道蕴含在它的每一处细节里。

敬佩之余,她甚至觉得不解:世上怎会有容滢这样的女子?

十二、三岁的少女,坐在侯府的后院里,不动声色间做出一件件惊人之举:战后募捐,请来神医,策划猜银,开杏林春……

看诊之外,秋水夫人还在杏林春收徒、传授医术。

将来,她的徒弟们学成出师后,将会远赴各州、府开办杏林春分号。

那些分号,无声地传颂着容滢的美名,更是端王的耳目!

上天委实偏爱容滢!

容貌、才华、智计皆远胜常人,姻缘骄人,育下龙凤双胎……

容钰想起高僧的批语。

高僧说,风水宝地本就是回巢的凤凰的……

道理是那么个道理,实际又不是那么个情况。

回巢的凤凰要怎么做,才斗得过容滢这厉害的新凤凰,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容钰充分领教过容滢的厉害,吃了许多苦头,得上天垂怜,才能重活一世……

从她再次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

有些事情便已注定了……

争宠……

她既没有信心,也没有兴致……

她若在意一个人……

会坦坦荡荡地让对方知晓她的真心和情意,绝不会让他患得患失、与人争抢才能得到她……

这一点,邵北城的做法倒是合她的心意……

没有犹豫、瞻前顾后,问清楚几句要紧的话便认定了她,其后便请长辈上门议亲!

话本子里写了许多百转千回的曲折情爱,但,只有如她这般经历过世事磋磨的妇人才知道,患得患失、甜蜜的惆怅是小姑娘喜欢的调调……

笃定和安心,才是她心底所期盼的!

容钰出神过久,以至于她身边的侍者不得不出声提醒:“这位小姐,请问您……?”

容钰回过神来,看向侍者,侍者眼神警惕。

她立刻了然。

说什么“这位小姐”……

这店里的侍者、小厮大概都知道,她是何人。

她从前与容滢不对付,容滢发起募捐时,她借了容滢的东风、代容华捐金……

所以,这会儿杏林春的侍者,大概都担心她今天是过来存心捣乱的,都提防着她!

老天明鉴,她今天的确是诚心来买东西的……

她不仅无心捣乱,反而真心实意地期盼杏林春能长长久久地开下去……

容钰走到药妆柜台前看了看,然后吩咐侍者:“人参润肤膏五瓶,芦荟润肤膏十瓶,桃花润肤膏十五瓶,包起来!”

众人:?!

侍者委婉地提醒她:“小姐,因材料珍贵、工艺繁复,所以本店的润肤膏定价较高……”

“人参润肤露十两银子一瓶,芦荟、桃花润肤膏则是五两银子一瓶……”

五两、十两银子……

宝珠惊诧地反复看了看小瓷瓶下贴着的价签,低声道:“小姐,您如今用的香膏是点妆阁定制的,一两银子一盒,已是京里顶尖的好东西!”

“奴才们用的蛤蜊油,只需十几个铜钱一个!”

“这里的润肤膏,动辄五两、十两银子一盒,着实骇人……”

“若您喜欢,不如先买一个?买那许多,一时也用不了……”

邵南烟和宝珠都没有宝珠那么深的感触。

邵南烟是因为从来不用这些东西……

果儿则是因为,没有钱……

五两银子和十两银子,对果儿来说并没有区别,因为她都没有……

容钰笑着对宝珠说:“我心里有数……”

然后再次吩咐那侍者:“按我说的种类、数量,包起来!”

第八十二章 润肤膏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八十二章润肤膏杏林春今日有开业买五赠一活动,容钰买了三十瓶润肤膏,得了六瓶赠品。

她心情愈加畅快。

宝珠心疼地看着容钰付了银子,小心翼翼地捧着装在精美礼盒里的润肤膏,随容钰回到马车里。

容钰理解宝珠的心情。

她也曾觉得这些润肤膏价格过高,犹豫许久,才狠下心买回一盒。

用过才知道,价有所值。

豆蔻年华的少女,大多皮肤紧致、白皙润泽。

可上了年纪,所有的操劳疲累都化作一道道皱纹,清清楚楚地刻在脸上。

养尊处优的高门女眷们,是否持之以恒地用杏林春的润肤膏,轻易便能看出差别……

待到那个时候……

不仅京里的夫人、小姐们争相抢购,金陵、苏杭等地的大户女眷也纷纷托人代购……

供不应求,限量出售。

她没有容滢那么大的本事、志气,今日特意来杏林春,不是为了观摩容滢的经营之道,仅是特意来买润肤膏的。

上辈子被她拖累、不得善终的丫鬟们,还有母亲、大姐姐和邵家的长辈,她希望,这回可以护得她们周全,让她们都活得更好。

容钰开解宝珠道:“一分钱一分货,若能用几两银子换回青春常驻,也是值当的!”

然后指了指那些润肤膏:“咱们院子里的三个一等丫鬟,还有果儿、巧姐儿,每人一瓶芦荟膏、桃花膏,晨起用芦荟膏,睡前用桃花膏。”

“你们用过后便知道它的妙处了!”

宝珠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小姐,奴才们哪里用得着这么好的东西?”

容钰认真地看着宝珠:“你们真心待我,我心里都记着。”

容钰先送邵南烟回邵府,把润肤膏孝敬给老夫人和夫人、少夫人们,又给邵南烟留了一套,其后才回府,给小沈氏送去一套,又拿给吴嬷嬷一套。

一时间,东侧院的丫鬟们俱都欢喜、激动。

就连近日心事重重的宝瓶,也难得暂时忘却心事。

因上午在杏林春排队颇为疲累,用过午饭后,容钰打算午歇。

尚未躺下,容莲来了。

容钰忍着困意,斜靠在小榻上,听容莲东拉西扯。

从回苏州到学骑射,又从宣宁郡主来访到宝镜自请去田庄,宝壶续过三回茶,容莲才娓娓说出今日的来意:“妹妹听闻,二姐姐的医馆今日开业,三姐姐顶着炎炎日头去捧场,买了些价值不菲的润肤膏……”

“不知是什么样的好东西,定价那样高,妹妹见也不曾见过……”

容钰抬起眼眸,看向容莲。

原来是为这个来的……

消息传得快,容莲的腿脚也勤……

无怪乎容莲会眼热……

容莲是倩姨娘生的,她的私库远不及容钰丰厚,又没有容滢的本事,乃是容府几位小姐里囊中最为羞涩的。

上辈子,她曲意奉承容钰,不知从容钰手里哄去多少好衣裳、好首饰。

当了一世冤大头,这回,容钰不愿意让容莲再占半分便宜!

故而,容钰冷淡地回道:“不过是润肤膏,杏林春的大厅里摆了许多,你没见过,去杏林春不就能见到了?”

容莲心生羞恼:她每月仅有十两月银的进项,要买进学的书本、笔墨纸砚,还要打赏下人,哪里有余钱买五两银子一瓶的润肤膏?!

容钰明知她的窘境,却说这样的话轻侮她!

容钰这个小胖子……

她虽比容钰小一岁,但模样已逐渐长开,浓丽妩媚,既像倩娘,又比倩娘又多了几分清雅,虽不及容滢清丽脱俗,比起容钰却好看得多!

秋水夫人研制的润肤膏,定价又那样高,效用定是极好的。

那样的好东西,合该用在她的脸上,容钰用真是糟蹋东西……

容莲想了想,不甘地再次开口道:“既然三姐姐这里有,何不拿出来给妹妹看看?”

“妹妹听说,三姐姐给身边的丫鬟们也买了这润肤膏……”

“怎么,三姐姐用来赏下人的东西,却不愿给亲妹妹看看?”

容钰冷冷地看着容莲。

凤凰命格真是了不得,容莲如今说话这般有底气……

但,别说容莲不是凤凰,即便是,她也不会高看容莲一眼……

容钰喝了口茶,悠悠道:“赏下人?”

“四妹妹对我院里的事倒是熟悉,不知是谁说给四妹妹听的?”

容莲脸色微变,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是听底下的人随意说起,一时好奇,便过来问问三姐姐……”

“一时间,却记不起是何人说的……”

容钰面色冷肃:“道听途说的话当不得真,四妹妹以后莫要再这般行事,否则,才真是伤了我们姐妹的情分!”

容莲咬了咬牙,知道今日容钰是铁了心不分她润肤膏,便忿忿然告辞了。

目光短浅的草包……

将来有一天,她这只金凤得遇真龙、翱翔九天后,一定要让容钰后悔今日的狂妄!

容莲走后,容钰唤宝瓶进屋,吩咐道:“查清楚,润肤膏一事是谁往外说的!”

……

没两日,京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张太傅回京!

学比山成、年少高中进士,深得先帝信赖、推行新法,激流勇退、在权倾朝野之时挂冠归乡……

位极人臣,天子帝师。

尽管张太傅已归隐二十余年,但世人从不曾忘记他……

对于百姓来说,他是下凡的文曲星、活着的传奇,对于朝廷官员来说,则是难以逾越的高峰、心向往之的先贤。

关心天下、心忧时局的儒生在酒后甚至会议论,若朝中仍有张太傅,天下或许便不是今日局面。

先有马家,后有徐家,仗势欺人,为所欲为;

官场积弊日重,高门豪奢无度;

金銮殿上的皇帝,他迷恋后宫的佳人,醉心于盛世表象,一心想收回燕云城、为他自己添一笔丰功伟绩,却准备不足、骄傲轻敌、大败而归……

故而,尽管此番乃是张太傅登山采茶叶时不慎摔断了腿,进京请秋水夫人看诊的,许多有志之士却期盼着张太傅进京能再回朝廷……

如二十年前他推行新法一般,力挽狂澜、一扫积弊!

上辈子,草包容钰并不关心张太傅进京一事,从张太傅亲授容迟课业后,她才逐渐了解他。

张太傅会收容迟为学生,也是有缘由的……

张太傅进京后,言明此行乃为看诊养伤,闭门谢客、不问朝政,却仍有许多士子登门拜访,张太傅不见,那些人便徘徊在张府门外、昼夜不散。

张太傅不胜其扰,索性把容迟收到门下,亲自启蒙。

至此,士子们便知晓,张太傅宁可教一个愚笨的稚子学千字文,也不愿与他们谈论朝政,心灰意冷,便逐渐散了。

后来,容钰也琢磨过,京都有那么多孩童,张太傅为何偏偏选中容迟。

在她看来,大概一是因为容迟是容滢的弟弟,二是因为容迟笨。

二者缺一不可。

张太傅教容家的公子,帮端王追逐容滢,是他作为人的“私心”;

选了容家最笨的小公子,则是作为臣子的“忠心”:他的确无心朝政,甚至教学生,也选个最笨的,将来绝不会影响时局。

张太傅做到这个份上,多疑如皇帝,也寻不出疑点。

多活了十余年的容钰心里却清楚:张太傅此番进京,绝不是为了看诊养伤……

太子已死,大势未定,张太傅是来帮端王定乾坤的!

第八十三章 巧姐儿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八十三章巧姐儿宝珠很快便查探清楚是何人把润肤膏之事在外宣扬。

与容钰的猜想一致:巧姐儿。

容钰并没有把巧姐儿收做丫鬟的打算。

她的想法是,闲养着巧姐儿,让巧姐儿在吴嬷嬷身边过几年安逸日子,学会下厨腌菜、女红缝补等主妇技能,将来再为她选门可靠又称心的亲事,贴补些嫁妆,体面地送她出嫁。

这样总比巧姐儿上辈子的境遇强,也能让吴嬷嬷安心。

只可惜,就像上辈子一样,巧姐儿再次让她失望了。

容钰便问宝珠:“巧姐儿每日都做些什么?与什么人来往?”

宝珠先告罪:“小姐,是奴才疏忽了……”

然后才答道:“她起初只是闷在咱们院子里,后来熟悉了,便整日在府里无所事事地四处转悠,今日说夫人院里气派,明日说二小姐院里灵秀……”

“别的人都没有闲暇搭理她,只有四小姐身边有个丫鬟,主动与她说话、探听咱们院子里的事……”

“润肤膏一事,便是这样泄出去的。”

“听说,昨日、昨日……”

容钰心里生出怒气。

吴嬷嬷在容府做工,若巧姐儿是个懂事的,便该安安分分地留在东侧院,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而不是四处闲逛、嚼舌根、惹是非!

容钰沉声问道:“昨日如何?!”

宝珠低头答道:“听二门处的小厮说,昨日她在池塘边摘荷花,恰碰到世子爷和大少爷下学,大少爷便随口问了她一句是哪个院子里的……”

宝珠的脸渐红:“她竟、竟主动问大少爷,屋里是否要摆荷花……”

容钰手握成拳,捶在小桌上!

她尚且不敢招惹容滢,巧姐儿却敢招惹容滢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真是孟浪且不知天高地厚!

宝珠羞愧地跪倒在地:“小姐,您罚奴才吧,都怪奴才疏忽了!”

容钰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的确是疏忽了,万幸察觉得早,若果真闹出难看的事情,我们东侧院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

“知道的,是她黄巧为人轻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授意她行事,给大哥院子里塞人!”

“大哥是庶出的公子,他没有爵位、没有私产、没有功名,若是年纪轻轻便把丫鬟收房,哪户好人家会愿意把有好女儿许给他?”

“如此一来,杜姨娘自然恨我……”

“若爹爹借机发作,说不定母亲也会被连累!”

“但,疏忽的不止你……”

说到这里,容钰停住了话头。

宝珠不是疏忽,而是不便进言……

巧姐儿是吴嬷嬷唯一的女儿,宝珠几个都知道容钰看重吴嬷嬷,不好进言说巧姐儿的不是。

疏忽了的人是她自己。

还有,吴嬷嬷……

不该疏忽、理应管束巧姐儿的吴嬷嬷,她做了什么?

容钰心里生出一股悲凉。

上辈子,她与张太傅逐渐熟悉后,出宫不便的贤妃偶尔会请她到长春宫喝茶,问几句张太傅的情况。

贤妃温婉可亲,后来,她逐渐会对贤妃吐露几句心中的苦闷。

有一回,她说,她十分羡慕贤妃、容滢那样的女子,聪慧从容,通透明白。

贤妃却说,通透未必是福气,所谓真相、人心,都很没有意思……

那个时候,她难以理解贤妃的话:谁不想明明白白地活着?谁不想知晓真相?

重活一世,她对这句话的感悟越来越深。

这回,她活得通透了许多,也看清了许多上辈子忽略的东西。

例如,端王的心意,宝瓶的身份……

再例如,吴嬷嬷的心思……

吴嬷嬷真心实意地伺候她,上辈子忠心耿耿地陪着她到最后,可是,把巧姐儿和她放在一处,吴嬷嬷选择了维护巧姐儿。

她理解,母女天伦是人之常情。

但难免难过……

清醒地活着,的确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容钰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吩咐宝珠道:“你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对吴嬷嬷复述一遍……”

“然后,就说我吩咐的,出了这样的事,巧姐儿不宜再留在府里,让她去庄子里吧……”

“至于吴嬷嬷……她是愿留在府里,还是陪着巧姐儿去庄子里,随她。”

……

很快,吴嬷嬷哭着向容钰告罪、谢恩、道别,带着巧姐儿去了京郊的庄子里。

七月,容迟过了四周岁、虚五岁的生辰后,如上辈子一般,被端王带到张府做客,有幸成了张太傅的弟子。

小沈氏自是万分欢喜,不知该如何回报。

容钰便把上辈子摸索出的张太傅的口味告诉小沈氏,只说是托人探听得来的,劝小沈氏送些点心、小菜给张太傅,作为谢师礼。

小沈氏自是依言而行。

此外,容钰还注意到一件小事。

有一日晚饭,病西子杜姨娘难得地露了面。

用过饭,容衡先问了容迟几句进学情况,呆傻的容迟自是一问三不知。

容衡便叹了口气,然后委婉地对容滢提出,若容温能拜在张太傅门下进学,于学业定然大有裨益。

容滢冷淡地回绝了。

杜姨娘脸色一白、娇躯微晃,仿佛立刻便要晕倒。

容衡不满地看了看容滢,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扶着杜姨娘,拂袖离席。

容温也羞惭地离了席……

容钰有意看了看容滢。

容滢神色如常,仿佛并不在意她生母、亲弟弟的想法。

这一幕,上辈子也曾上演……

当时,容钰以为容滢拒绝开口向端王求情,一是因为她的骄傲,二是因为身为女子的羞涩。

因容迟是张太傅的高徒,容衡又罕见地对容滢动了气,故而当时的容钰幸灾乐祸,认为算是胜了容滢一回。

故而至今仍有印象。

旧事重演,容钰的观感已大不一样。

容滢不是寻常的女子。

容滢的行事风格是:她要做的事,无论多么不容易,她都会努力做到!

所以,若她有心帮容温……

不论是向端王开口求情,或是通过交易、谋算,逼张太傅收容温为徒,她都会办成这件事!

今日晚饭杜姨娘露面,说明杜姨娘已向容滢开过口,容滢拒绝了,杜姨娘才不得不请容衡开口。

容滢还是拒绝了。

只能说明,容滢不想帮容温。

容钰难以理解:容滢为什么不想帮容温?

现在,容府众人都不知道容晔将来会出家,容温有幸袭爵……

那么,对此时的容温来说,科考入仕也是一条体面的出路。

名师才能出高徒……

容温是容滢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是她将来在娘家的倚仗,她为什么不帮容温?

第八十四章 游园节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八十四章游园节容滢为什么不帮容温?

容钰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寻常。

顾念骨肉亲情是人的本性,在妻妾成群的大户人家,同一个生母所出的子女往往更加亲近。

就像她和容迟。

尽管她嫉妒容迟得到了小沈氏更多的关爱,也觉得容迟不够俊朗、聪慧……

却,不许容莲和下人们说容迟的坏话;

尽心为张太傅准备谢师礼,盼着张太傅能悉心教导容迟;

年少中举不是中进士,其实算不得什么惊人的成就,她却深深引以为傲,笃信容迟将来一定会大有一番作为!

因为,容迟是她嫡亲的弟弟,她天然地关爱、偏私他。

至于容滢和容温……

他们是龙凤胎,自幼便长在一处,容衡喜爱他们、格外偏爱容滢,杜姨娘虽有些重男轻女,但也不曾苛待、忽视容滢……

并没有异常之处……

容滢为什么不愿意帮容温?

容钰回想着容温的际遇。

上辈子,她与这位庶兄来往并不多,故而一时之间,除了容温成婚这类大事,竟想不起别的。

但有一点与眼下的情况吻合:上辈子,容滢也不愿意帮容温。

容滢那样有本事的人,若她有心帮容温,无论入仕还是经商,轻易便能改变容温的处境。

可容滢什么都没有做。

容温后来最体面的身份,是端王舅兄、泰宁侯世子。

至于那世子之位的由来……

容晔了断尘缘,容迟参加科举,前者主动放弃承爵,后者是容衡逼迫。

皆非容滢的谋算。

端王与容滢定亲后,容衡为容温聘杜姨娘的娘家侄女为妻。

杜姨娘的父兄回到杭州祖宅后生计困难,靠着族里的接济、教书卖文勉强度日,小杜氏便失了教养,举止粗鄙、性情泼辣。

容温不喜小杜氏,把几个称心的丫鬟收了房,杜姨娘自感有愧于娘家,铁了心给小杜氏撑腰,压着容温,不许他纳妾,也不许那些通房先于小杜氏生下孩子。

后宅不宁,容温心中苦闷,活得日渐颓废。

上辈子,直到容钰死前,容温都没有孩子。

容钰感慨地看向容温坐过的位置。

在容滢灿然的光辉里,容温轻易便被忽视……

很快,容滢的目光落在容钰身上。

容钰心中一凛,收回视线,镇定地继续用着饭。

她还要给小沈氏和邵家的夫人们养老、为邵北城守节,必须得好好活下去,可不能因为好奇心莫名其妙地被容滢弄死了……

……

杏林春开业、张太傅进京后,如上辈子一般,佑宁二年的夏天并没有别的大事发生。

时光在平淡中逝去,很快,便进入八月。

八月初一,游园节。

由于皇帝的重视、各地官府的追捧,又迎合了年轻人玩乐、相亲、幽会的需要,十余年发展下来,游园节虽不是传统佳节,热闹程度却一点儿也不输其余佳节。

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两边挤着的售卖吃食、小玩意儿的摊贩,节庆之日大抵如此。

这些之外,游园节还有两项特别之处:一曰情人纱,二曰赛文会。

情人纱,指轻纱帷帽。

从前礼教森严的时候,高门女眷为免被外人觑见样貌、唐突了去,出行必戴帷帽。

如今世风开化许多,贵女在夏日里甚至会穿露颈露臂的薄纱衣裙出门,若非为了搭衣裳或出远门,平日并不戴帷帽。

游园节上的帷帽,是有渊源的。

据说,当年皇帝初幸徐贵妃后,特意在贵妃的生辰日微服出宫、陪她同游京都夜市。

贵妃身份尊贵,不能等闲被常人看见样貌,故而那日贵妃戴着帷帽。

皇帝把贵妃生辰设为游园节后,女子们纷纷仿效贵妃,也戴帷帽出游,如今则演变成了,年轻男子手持帷帽,遇有心怡女子,则以帷帽赠之,若女子无意、便会推拒,若有意,她当晚便会戴着该男子所赠的帷帽与其同游、详谈。

一顶顶帷帽,帮天下许多年轻男女挣脱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禁锢,自由择选出心怡之人为配。

但,还是那句话,姻缘之事,难得圆满。

别人定的不满意,自己挑的,花前月下时固然是郎情妾意,柴米油盐后却难免生出龃龉。

细究起来,这风俗的起源,当年戴着帷帽与帝王同游的小宫女,她与帝王的情意也不复当年了……

赛文则很好理解:比诗赛文,激励向学。

八月初一晨,容钰去向小沈氏请安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兄弟姐妹们的打扮。

最夸张的是容莲,她穿着水粉烟霞薄纱裙,双环髻上戴着同色水晶发饰,很是夺目……

却远不及容滢。

容滢今日穿着身银线绣芙蕖花白色云锦襦裙,以同色锦带束发,手腕上戴着根浅紫芙蓉玉手镯。

精美高雅的衣饰穿戴在绝色美人容滢身上,交相辉映,让人惊叹……

容温也穿着身簇新的锦袍。

唯有容晔,仍穿着他那身已洗得半旧的国子监学员棕色布袍……

朴实得过头了……

容钰突然觉得有些惋惜:横竖容晔是要做和尚的,真是糟蹋了他的样貌和家底!

倘若她有幸生做容晔,便娶妻纳妾、游手好闲、与容衡斗……

该是何等快活恣意!

或投军报国,去定远将军府,日日与邵北城呆在一处,最后记下他的遗言、为他收尸……

容钰正唏嘘感慨,突然听得容莲问她:“三姐姐今日怎么穿得这样素净?莫非忘了今日是游园节……”

容钰收回思绪,看向容莲。

这小毒妇,近来气焰有些嚣张……

容莲心术不正、打扮得花枝招展,还想拉她做陪衬?

上辈子,她已经吃够了这样的暗亏……

容钰想了想,不客气地反问容莲:“游园节又如何?我一不相看,二不幽会,何必费心打扮?”

容莲眼珠一转,委屈地看向小沈氏:“母亲,今日街上的贵女多……女儿好心提醒三姐姐打扮得体面些,她不但不领情,还出言讥讽女儿……”

小沈氏:……

小沈氏是个传统的妇人,整个早上,她看着容莲这身,心里都很是膈应。

只是,容莲不是她生的,她无意管得过宽,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罢……

但,既然是容莲主动开的口,有些话,她便不吐不快了……

小沈氏便数落容莲道:“莲姐儿,我觉得你今日这身过于艳丽……”

“今年不同于以往,你年纪尚小,穿这身出门并不得体……”

第八十五章 美人申冤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八十五章美人申冤“你穿这身出门并不得体……”

小沈氏生性耿直,至今也没有学会大家夫人们委婉曲折的那套说话方式,她要么不开口训诫儿女,一旦开口,必说得直白。

若换做那脸皮子薄的娇小姐,被嫡母这般当众数落,定然羞愧难当,躲在屋里抹几日眼泪,无颜见人。

容莲的脸皮,并不薄……

她坦然向小沈氏告了罪,回屋换上一身鹅黄色薄纱半臂裙,把头上的粉水晶换成黄玛瑙,待到日头西斜时,精神抖擞、闪闪发光地扭出了门……

容府其余的公子、小姐们:……

他们也渐次出门。

容钰今日带着宝珠、小戈出门,果儿已改名为宝果,因宝果不曾见识过京都游园节的盛况,故而也一并随行。

因五年前遭劫的教训,谨慎起见,容钰便与邵南烟说定,乘邵家的马车出行。

她边在门口等着邵家的马车,边心情复杂地看着小戈和宝珠说笑。

这回,她早已知晓小戈的来历,小戈大可不必打着心怡宝珠的旗号保护她。

尽管如此,小戈对宝珠仍很是不同。

例如,小戈每次护送她出门,若宝珠随行,小戈便格外活泼、主动搭话,可若宝珠没有随行,小戈便多沉默不语。

最重要的,如眼下一般,小戈望着宝珠时,嘴角总是时时挂起笑意……

而宝珠对小戈,也如上辈子一般,含蓄地接受。

容钰觉得欣慰又心酸:

上辈子,宝珠至死都在等着小戈,至少,她等的人对她一腔真情;

但,再过三年,小戈就会离开容府,陪着邵北城战死在西北……

被调教了这些时日,机灵了许多的宝果看了看宝珠和小戈,再琢磨了一会儿容钰惆怅的眼神,贴心地安慰她:“小姐,别愁,将军心里定然也牵挂着您……”

容钰:?

戏不能穿帮……

容钰怅然地朝西北方望了望,叹了口气,又缓缓对宝果道:“他的心意,我自然知道……”

小戈心里大喜:容三小姐思念将军成愁、感慨君心似我心,多么好的飞鸽传书素材!

他办事这么得力,将军回来了,一定会赏他的……

然后,攒些银子、买处宅子,他就能……

小戈看了宝珠。

……

马车到后,宝珠先扶着容钰登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宝果抱着的一个长形木匣子递进车里,这才爬进马车里。

马车朝着东外城夜市驶去。

邵南烟好奇地看着那匣子,问容钰道:“这是……?”

容钰边打开匣子,边回道:“是乐器。”

“赛文会上比的那些东西,赋诗作文、书法投壶我都不擅长,此外便仅有奏乐……”

“去年赛文会上,我不自量力、与我二姐相争,输得灰头土脸,坐实了草包之名……”

“今年便苦练这乐器,只求得个好名次、改善名声……”

木匣打开,里头是一把紫檀二弦胡琴。

邵南烟听着容钰的这番话,起初还觉得颇有道理,此时却觉得难以理解:“你苦练乐器,想改善名声……”

“于是,就苦练……二胡?”

“这、这不是街上卖艺乞讨的贫苦孤老们拉的吗?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学这个?”

容钰默默地盖上木匣。

是这么个道理……

大户人家的小姐多学乐器,只是,并不学二胡……

大周是礼乐之邦,汉人有许多高雅的乐器,从筝笛、笙箫、琴瑟到箜篌,不一而足。

便是要学外族的乐器,琵琶也比二胡雅致许多。

她这拉二胡的技艺,自然不是近一年学的……

她今日带着二胡出门,也不是为了在赛文会上出风头。

当然,靠着把二胡,也出不了风头,只会被人嘲笑……

她会拉二胡,起因是一个人。

今日她特意带着二胡出门,也是为了结识那个人。

柳锦词。

此时说起柳锦词,知者寥寥。

但过了今晚,这名字就会在京都家喻户晓。

将来,更是声誉日隆、经久不衰。

柳锦词是个戏子,原在苏杭唱戏,她人美戏好,虽年纪尚轻,在苏杭却已逐渐声名鹊起,此番她北上京都,正如戏文里演的一般,是救夫的。

这出现实的戏文,由东南起……

十余年来,东南沿海被靖海侯守得如铁桶一般,但近来,倭寇们逐渐熟悉了靖海侯的用兵套路,他们有的放矢,靖海侯难免不敌。

便生出几伙新的倭寇,扰民不说,还有坐大之势。

闽、浙沿海的折子一道道递进京,皇帝动了怒,连发数道旨意,降职问罪,发落了许多官兵。

靖海侯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主动立下军令状,许兵甲以重金要职,以求克敌。

重赏之下,果有勇夫。

一个名唤祁骁的小卒率百余兵甲,先佯败诱敌深入,然后截断退路,困死了一个寇首!

其后,愈战愈勇,各个击破,打得倭寇溃不成军。

便到了靖海侯兑现诺言的时候……

靖海侯犹豫了……

他不吝惜银钱、官职,他担心的是,祁骁这员横空出世的虎将,将来是否会取代他、取代马家子弟……

解决这个问题,有两种法子:一是永绝后患,二是为我所用。

靖海侯选了第二种,他亲切地向祁骁提出,愿把马家的小姐许给祁骁。

人丁兴旺的马家有很多小姐,用一个女儿或侄女换回一员为马家卖命的虎将,在靖海侯看来,这桩姻缘很合适。

兵甲们也会称赞马侯爷重信守诺……

可令他意外的是,祁骁竟拒绝了!

理由是,已有婚约。

祁骁的未婚妻,正是柳锦词。

为了迎娶甘家小姐进门、生生逼得发妻屈身为妾的靖海侯,难以理解贫贱的祁骁,竟为了一个戏子未婚妻,不愿娶马家的小姐……

好言劝说无果,他便用了第一种方法。

寻个莫须有的由头,囚了祁骁。

才有了这出《美人救英雄》。

马车停下,容钰跳下马车,与邵南烟走进人潮。

热闹的街道前方,赛文会的高台已搭起,灯火明灿。

再过一、两个时辰,她便会再次看到那个传奇女子在京都唱响第一出戏:《窦娥冤》。

然后,击鼓鸣冤。

人,自然是救下了。

上辈子经历这件事时,容钰是幼稚女童,她如许多关注这件事的百姓一般,虽同情柳锦词的遭遇,却认为蚍蜉难撼大树,柳锦词一介弱女,难以对抗马家。

待到后来此案上达天听、沉冤得雪,又觉得欢欣鼓舞。

如今再回头重历这一切,容钰心里思悟更深。

再过几年,马家倾覆后,接掌闽、浙兵权的人,正是祁骁。

看在世人眼里,便是先有马家倾覆,后有祁骁掌权。

但,或许是,先有祁骁露锋,再有马家倾覆……

皇帝对马家早已不满、猜忌颇深,他迟迟未动手,不过是在等。

等一个,能接替靖海侯、为他镇守东南的人。

现在,那个人出现了……

。顶点

第八十六章 赛文会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八十六章赛文会祁骁。

无论是不名一文时还是发达显贵后,他对柳锦词始终如一,娶她为妻,珍之爱之,尊重她所从事的行业。

在祁骁的支持下,柳锦词后来融南、北戏剧之长,开创了一种新剧:周剧。

周剧故事曲折,唱念做打俱佳,扮相、道具精美。

一时间,从天家娘娘、达官显贵到平民百姓,人人追捧。

柳锦词被奉为梨园宗师。

人们敬重柳锦词,连带着也提升了从前倍受轻贱的戏子们的社会地位。

有了这样的前提……

才有孤寂的宁王妃容钰沉迷听戏,不仅追新戏、捧名角,还学拉周剧伴奏乐器:二胡。

才有春心荡漾的巧姐儿跟戏子私奔。

细数起来,那几年全国各地有不少冲动女子跟戏子私奔……

这时,容钰和邵南烟已走到赛文会的高台附近,高台前摆了许多为观会而设的圆桌、圆凳。

赛文会是贵妃向皇帝提议后发起的,故而每年都是内务府承办,候着的内官见了邵南烟,立刻引着她们朝台前一个铺着紫布的桌子行去。

容钰边走边看着这些桌子。

如记忆里一般,最前头的两桌铺着黄布,乃是皇子、公主和宗亲们的座位。

稀少的黄桌、紫桌外围,是许多铺着蓝布的圆桌。

上辈子,她是容三小姐时,年年都坐离高台甚远的蓝桌,后来做了宁王妃,坐的便是黄桌。

这次,她可以坐蓝桌,也可以沾邵南烟的光,坐紫桌。

若依她的本心,远远地坐蓝桌边反而轻松、自在……

只是,为了达成结交柳锦词的目的,坐在离高台更近的紫桌边,便于她灵活行事……

邵南烟没有容钰那么多想法,她自然地挽着容钰一同前行。

容钰是她的挚友、她二嫂的妹妹、以及她未来的三嫂,当然要和她坐在一处!

已落座的公子、小姐们,纷纷看向她们。

真是怪事年年有……

一个假小子,一个草包,这样的两个人竟搅和到了一起,发展出深厚的友谊!

贵女们看向容钰的眼神复杂而相似。

鄙夷中夹着羡慕、嘲讽里隐着酸涩……

荣国公爷没有儿子,且至今没有过继嗣子……

邵承志是个奶娃娃……

除了天家皇子们,眼下京里最尊贵、最有前途的公子正是定远将军邵北城!

且他俊逸非常,不纳妾!

竟被容钰得了!

她们学琴棋书画、苦练女红,悉心维护娴静秀雅的好名声……

却不及人家天生命好!

毕竟,容家有两只凤凰……

容钰沾了这么多年凤凰灵气,命当然好……

容钰视若无睹,坦然落座。

然后,看了看相邻紫桌边的一个少女。

少女穿着浅青色兰草缎裙,此时正在喝茶,氤氲的茶烟里,依稀可见她精致的侧脸。

此时人人都在打量容钰,唯独除了那少女……

少女感觉到容钰的目光,放下茶盏,回看容钰,浅笑点了点头。

眉眼如画,一颦一笑里透出高雅。

萧芷,内阁萧首辅的孙女。

先帝薨逝、张太傅致仕后,新党势力大为受创,旧党卷土重来。

与张太傅年纪相近的萧首辅,乃是旧党党首。

容钰对萧芷回笑,心里生出些许感慨。

上辈子,她便认识萧芷,却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萧芷……

待字闺阁的萧芷。

如画佳人,她坐在人语喧哗的热闹街头,仍高雅从容,恍若空谷幽兰。

如今旧党得势,萧首辅位高权重,萧芷自身又是这样一位佳人,不知有多少人想与萧家结亲……

可再过几年,端王掌权后重用新党,许多旧党官员遭贬……

张太傅隐忍多年、费心谋划,既是为了端王即位,也是为了实现他的抱负:变法革新,富国强兵!

后来,萧首辅把萧芷送进端王府做了侧妃。

容钰记忆里的,便是端王侧妃萧芷。

上辈子,在贤妃处,或是在端王府的宴席上,容钰偶尔看见她,静默内敛,不露锋芒。

新党、旧党相争几十年,她是旧党党首的孙女,身在倾向新党的端王府,难免尴尬。

端王正妃容滢又是那样厉害的人物。

且,她没有子嗣。

自然只能时时小心、处处低调。

落座的公子小姐、挤在茶座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

这时,马蹄声响起,禁军开道,王爷、皇子们护着一辆华贵的辇车到来。

内官高声唱诺,众人纷纷跪地行礼。

容钰低着头,看着不同的衣角从眼前行过……

一角银线滚边灰色锦袍经过她身前时,似乎略微顿了顿……

之后,一袭连理缠枝纹十六幅湘裙经过她身前,停了好一会儿,甚至跺了脚!

容钰依然身形端正。

她问心无愧,不惧权贵。

许是有人相邀,容滢也坐在黄桌。

贵人们落座后,英王吩咐众人起身。

然后,礼部官员率着国子监的博士们走上高台,赛文会正式开始。

赋诗、作文两项,上台者皆是男子,容钰漫不经心地听了几句,多是华而不实的绮丽文章,便没有兴趣再听,琢磨着如何接近柳锦词。

柳锦词此番是孤身进京申冤,自然没有随行乐师,故而上辈子,她那曲《窦娥冤》是清唱的。

容钰今日特意带着二胡出门,便是打算给柳锦词伴奏、然后顺理成章地结识她。

思路大致是这么个思路,可要自然、顺畅地实施,并不容易。

她想得出神,直到邵南烟轻拉她的衣袖才回过神。

四周安静极了。

高台上,神情清冷的绝色白衣少女端坐在幽独古琴后,她的青丝、发带、衣袂随风轻舞,宛如月宫仙子。

已到了乐器环节……

容滢伸手按上琴弦,苍凉大气的乐曲自她指间传出。

人们虽是第一回听到这曲子,却很快便沉浸其中,心里涌出豪情与悲壮。

容钰虽不是第一回听,却也觉得心潮澎湃。

今日容滢所奏的,是……

《铁血丹心》。

这只据容滢说从古籍里学得的乐曲,后来流传很广。

上辈子,她学二胡时也练过这支曲子。

从前,她尽管喜欢这支曲子,却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打动了她……

直到今晚再次听容滢弹奏,才恍然大悟。

乐曲声里,她想起桐城……

想起那个纵马挽弓的少年对她说,“我给你射对大雁回来!”

这是关于塞北草原、少年英雄的曲子!

一曲奏毕,容滢走下高台,人们过了许久才回过神。

响起震耳欲聋的击掌、叫好声。

待声浪低了些,礼部小吏走到台中,他激动地赞美了许久容滢的演奏,继而宣布,若再无挑战者,经博士们一致认定,乐器类的胜者便是……

除了上辈子的容钰,谁会上去自取其辱?

众人都等着小吏说出容滢的名字。

这时,坐在黄桌边的昭怀公主站起身,高声道:“且慢!”

众人都不解地看向昭怀公主。

台上的小吏恭敬地请示道:“请问公主殿下……?”

昭怀公主倨傲地指了指容钰,道:“容三小姐适才对本公主说,她不服气,要与容二小姐一争高下!”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八十七章 比试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八十七章比试“容三小姐不服气,要与容二小姐一争高下!”

听得昭怀公主此言,众人等着看好戏般看向容钰。

邵南烟当下便要起身辩解。

容钰眼疾手快,伸手拉住邵南烟。

她想,多亏她近来苦练骑射,手臂有力了许多,才能拉住邵南烟……

又想,或许她命中注定与天家的金枝玉叶们不对付……

上辈子,宣宁郡主仇视她。

这回,昭怀公主记恨她。

昭怀公主对邵北城的心意有多真,看她就有多不顺眼……

说不定,再过几年邵北城战死后,昭怀公主会认定她克夫……

昭怀公主终究是皇帝的掌上明珠……

她不愿逆来顺受,也不能针锋相对……

得仔细想想该如何化解这困境。

其他时候,托病躲过去也行……

可今晚……

过一会儿,她要给柳锦词伴奏。

见容钰不说话也不动,昭怀公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马若兰看了看昭怀公主的脸色,站起身,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容钰道:“你这草包,成哑巴了?!”

“哼,定是你在公主殿下面前夸下害口,这会儿见容二小姐奏得那般好,心里生怯,不敢上台了!”

“怂包!”

马若兰的几个小跟班立刻哄笑起来。

容钰并不在意马若兰,她继续着自己的思考。

其实,上台拉一曲也无妨……

既能让昭怀公主消停,还能让柳锦词知道她的二胡水准不差,有资格伴奏。

令容钰意外的是,这时简芳萋也站了起来。

简芳萋看了看容钰,然后鼓起勇气对马若兰道:“我、我刚才一直看着容三小姐,她没有和公主殿下说过话……”

简芳萋的意思是,容钰没有和昭怀公主说过话,昭怀公主在说谎。

众人都无语地看向简芳萋……

事实如此明显,场内人人都心知肚明……

昭怀公主是有意刁难容钰。

且不说容钰有没有和昭怀公主说过话……

只说容钰和昭怀公主并无私交,那么,若容钰有意挑战容滢,自行上台便是,又何必请昭怀公主替她开这个口?

人人都心知肚明、却不能说的事情……

只有傻子才会开口。

容钰一时也想不明白简芳萋此举的用意。

敢公然落昭怀公主的脸……

要么,简芳萋是真的因病致傻。

要么,就是聪明又豁得出去……

简皇后有意把简芳萋许给邵北城……

简芳萋搅进她和昭怀公主之间,若本事足,或许能坐收渔利!

人心是多么地难辨……

昭怀公主面子上挂不住,她恼恨地瞪着简芳萋,怒声斥道:“一派胡言!”

简芳萋的小脸吓得煞白,一双手也害怕得紧紧地揪着衣角,却仍坚持道:“公主殿下息怒……”

“臣女没有胡说!”

昭怀公主自小被捧着长大,走到哪里都是恭敬顺从、奉承讨好。

区区一个简家庶女,竟敢质疑她说的话?!

昭怀公主气怒更盛,决心发落简芳萋。

这时,端王开口道:“皇妹,休因这些小事,伤了姐妹和气!”

简皇后是昭怀公主的嫡母,简芳萋是简皇后的娘家侄女,故而端王说她们是“姐妹”。

呵,“姐妹”,她岂配!

昭怀公主心里仍不忿,但她与端王素来亲近,又想到简皇后,便不再对简芳萋发难,转而怒目看向容钰。

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了……

容钰站起身,对简芳萋郑重道了谢,然后回禀昭怀公主道:“公主殿下勿怒,臣女愿奉命奏乐!”

众人交换着眼神。

好一个“奉命奏乐”!

意思便是,她并未说要挑战容滢,但昭怀公主开了金口,她只得从命……

这番话既点明了真相,又委婉含蓄,即便昭怀公主想发作,单从话里也挑不出错处。

您信口胡诌、为难人家,人家都恭恭敬敬地说“奉命”了,您还有什么不满的?

昭怀公主气鼓鼓地坐下了。

容钰又看向马若兰。

她的目光落在马若兰身边的丫鬟手里抱着的一只白毛小犬身上,笑着称赞道:“真漂亮!”

“活像只雪白的小狐狸,比京巴好看多了!”

马若兰摸了摸狐狸犬,心生得意。

整个大周,算上宫里,也只有马家有狐狸犬……

她摸着狐狸犬,心生一计,拍了拍狗头,又快速指了指容钰。

狐狸犬立刻不客气地对着容钰狂吠起来。

马若兰挑眉看向容钰。

令她意外的是,容钰脸上并无惊惧。

容钰面色骤冷,对狐狸犬斥道:闭嘴!

“主人尚且没有开口,你一只狗急着吠什么?!”

她面冷声威,那狐狸犬吓得缩了缩,果真不再吠了。

马若兰不禁遗憾没能让容钰丢脸。

容钰又对马若兰道:“马小姐,此前我迟迟没有说话,是在想该奏什么曲子……”

“你倒有意思……贵人们都没急,你先急了……”

说完,便抱起二胡朝高台上走去。

上辈子,她便听说过马家有一对罕见且通人性的狐狸犬。

它们不仅外形漂亮,还会看主人的脸色,或是讨好地摇尾,或是凶狠地狂吠。

除了这对狐狸犬,马家还有很多稀罕的好东西……

过于招摇,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她的这几句话连起来,乃是嘲讽马若兰是昭怀公主的狗……

还是条沉不住气的狗……

许多人都看不惯蛮横跋扈的马家人,却忌惮于太后、英王和马家的权势,不敢直言。

故而众人听了容钰的这番话后很是解气。

外围挤着的百姓里甚至有人叫好!

马若兰这才明白过来……

但这时,容钰已走到了高台正中。

她行礼后道:“小女才疏学浅、技艺欠佳,折服于我家二姐的琴技,不敢妄言挑战!”

“她博闻强识,让大家得以听到失传的《铁血丹心》,小女感触颇深,斗胆再奏此曲,向她致敬!”

“请二姐见谅,请诸位海涵!”

说完,提裙坐定,开始给二胡校音。

台下众人五味杂陈地望向容钰。

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台上的容三小姐,沉稳镇定,举止高雅得体,说话滴水不漏,哪里是传闻中那个粗鄙的草包小姐?

她这番话,委实巧妙。

嫡亲姐妹在外相争,输了固然丢人,赢了也不好看。

她未奏曲、先示弱言败……

便显得胸襟坦荡。

其实,有容二小姐珠玉在前,她便是不认输,又岂能赢?

再便是选曲。

再奏前人所奏的曲子,亦是一种斗乐形式。

相同的曲子,在相近的时间里对同一群观赏者奏出,高下立判。

今晚,即便她奏得不及容二小姐……

也情有可原。

因为,她用的二胡远不及名琴幽独;

《铁血丹心》是容二小姐早已练熟的曲子,她却只在今晚听过一遍……

只要音律不出错,便是输了也不丢人。

调好音后,容钰缓缓拉动琴弦。

很快,众人神色大变。

同样的旋律,用古琴弹是苍凉大气,用二胡拉却是悲壮豪迈!

不仅是乐器的差别……

抑扬顿挫间,容三小姐比容二小姐的细节处理得更好,因此更有感染力!

贫贱乞者手里暗哑的二胡,到了容二小姐手里,竟能奏出这般如泣如诉、直触人心的曲子!

的确是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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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输赢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八十八章输赢一曲奏毕,容钰走下高台。

场内场外异常安静,落针可闻。

场内的高门公子、小姐们看容钰的眼神,早已不是最初的轻蔑、嘲讽。

尽管如此,叫好者寥寥。

因为,公子们多是容滢的倾慕者,小姐们又对容钰成见颇深、且嫉恨她的姻缘……

邵南烟和简芳萋,以及宝珠、小戈等便格外卖力地拊掌、叫好。

最突出的要属果儿……

果儿的声音高亢洪亮,一嗓子“好!”喊出口,听者只觉振聋发聩!

连桌上的茶盏也被震得打旋儿……

场外的百姓们没有场内的公子、小姐们那么多的心思,他们附和着果儿,一声高过一声叫好!

容钰稀罕地看着果儿。

这嗓门……

可惜果儿生得粗犷壮实了些,不然,她倒是可以送果儿去学周剧……

这边厢热热闹闹地叫着好,那边厢,台上的国子监博士们商议乐器类胜者无果,不知如何是好,便齐齐走下台,请皇子、公主定夺。

若就曲论曲,显然是容三小姐拉得更好!

但,英王、端王和六皇子俱都心怡容二小姐,且昭怀公主不喜容三小姐……

博士们磕磕巴巴地说着来意,英王听了几句,不耐地打断了他们:“啰哩啰嗦,不知所谓!”

“自然是容二小姐奏得更好!”

他倨傲地看着博士们:“你们整日舞文弄墨、摆弄乐器,莫非连高下也辨不出来?!”

众博士:……

他们面面相觑,静默不语。

昭怀公主心里认同英王的话,但贵妃和嘉妃是多年宿敌,她只能强忍着不开口附和英王。

今晚宸王未到,在场的端王和宗亲们都没有开口。

乐器博士便对英王行了礼,打算奉命行事。

这时,容滢开口道:“今晚是我输了。”

众人都看向容滢。

英王心里生出怒意。

任何人,都不能拂逆他!

他不喜欢想法太多的女人!

若非容滢极美,又是凤凰命格,他才不耐烦这般顺着她!

英王压抑着怒气,沉声道:“什么输了!”

“本王说你胜,便是你胜!”

这会儿,容滢心里装着事,她不耐烦费心和英王周旋,直接冷声回道:“无论殿下怎么说,臣女输了便是输了!”

英王气怒难忍,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几个茶盏被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博士们立刻战战兢兢地匍匐跪倒在地。

场内其余的人也都垂下眼眸。

容滢神色如常。

为了少生事端、不影响复仇,她已经忍了李乾璋很久了……

呵,他莫非以为,她怕他?!

英王的脸色越来越冷厉,气氛也逐渐紧张。

英王盯着容滢,手握成拳,咬牙道:“你不要以为……”

这时,端王开了口。

他没事人般对容滢笑道:“定是我赠你的琴不够好,才害你输了!”

“下回,我为你寻把更好的琴!”

他说“容滢输了”,意思便是,支持、维护容滢。

英王怒目看向端王。

端王平静地对上英王的目光。

端王虽不起眼,但他毕竟是张太傅的外孙……

大局未定,不宜轻举妄动、鲁莽结仇。

英王看向容滢,一字一顿地问道:“容二小姐,本王最后问你一遍,你今晚是赢了还是输了?!”

容滢没有犹豫:“臣女输了!”

英王阴郁地点了点头:“好!”

然后,拂袖离席。

权势再盛,眼下英王毕竟不是太子……

所以,他离去后,赛文会如常进行。

博士们把贵妃出的乐器类彩头给了容钰。

容钰大大方方地收了。

的确是她奏得更好啊……

接下来,依次赛书法、投壶。

萧芷以一帖洒脱恣意的行书在书法赛中夺魁,赢得贤妃娘娘出的彩头。

端王低声对容滢道:“若你再上一回台,博士们又该为难了!”

容滢眼神复杂地看了看端王。

她把他当合作者,没有想到他今晚会出言维护她。

在现代,她是漂亮时尚的职场精英,在古代,是才思过人的绝色少女……

身边总是有很多围着她转的男人。

她擅于让这些男人心甘情愿地为她办事。

在现代,有女同事背地里说她是“绿茶表”。

故作清高,使唤备胎。

这不是个好词,但她觉得是一种赞美。

在她看来,最大限度地调动资源、达成目的,是现代职场人应当掌握的基本技能。

那些男人垂涎她、接近她,她借他们的手办事,也给他们些甜头尝尝。

两相情愿,各得所需。

她对不住谁了?!

但,李乾璟……

他对她没有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想法。

他们是纯粹的合作关系。

正因为这样,他今晚的维护才让她颇有感触……

他低调藏锋多年,却为了她,当面拂逆李乾璋。

其实,即便他不维护她,她既不在意,也不害怕……

无论是在职场,还是这里……

她早已习惯孤军作战……

可是,突然有这样一个男人,对她没有龌蹉的心思,出言相帮……

容滢又看了看端王。

他认真地看着台上的投壶赛,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容滢的异样……

容滢心里自嘲一笑。

其实,也不是件多大的事……

他这么做,或许是随手而为,或许是为了他们今后合作更融洽,或许是为了树立起有担当的形象,或许是为了让李乾璋不敢小觑他……

最没有可能的,是他在意她。

一定是她孤寂得太久了,才会想这些没用的……

骄傲如她,怎会看上一个古代男人?

但,她又忍不住想……

李乾璟……

他连“容滢”也不喜欢,那么,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

热烈的叫好声响起,容滢回过神来。

邵南烟赢得投壶,容钰高兴地迎她下台。

容滢的目光落在容钰身上。

容钰,才是她今晚最大的疑惑。

此时,容钰正与邵南烟说笑,天真活泼,怎么看都的确是个九岁的小女孩……

但,一个九岁的孩子,拉不出那样的曲调……

更何况,《铁血丹心》是现代乐曲!

容钰就是再有音乐天赋,对于只听过一遍的曲子,细节、节奏都绝不可能处理得那么好……

除非,容钰曾经练过这只曲子!

要么,容钰也是穿越的……

要么,容钰身边有别的穿越者……

莫非,“原来的凤凰”、“新凤凰”,是按她们穿越的时间区分的?

……

容钰没有注意到容滢的注视。

投壶赛后,便是舞乐表演。

上辈子,柳锦词混在人群中,在两个节目的间隙跑上台,开嗓献唱。

凭着她扎实的基本功,在没有伴奏、没有道具的情况下,清唱《窦娥冤》里的“六月飞雪”片段,打动众人后,陈明冤情。

简言之,柳锦词就快登场了!

所以,邵南烟赢得投壶后,容钰便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然后借口想近距离看表演,拉着邵南烟陪她站在高台附近。

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两只舞、又听着一段合奏……

终于,在合奏到了尾声时,看到她记忆里熟悉的身影。

戏台上的角儿,隔着十余年的光阴、两辈子的轮回,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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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柳锦词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八十九章柳锦词眼前憔悴凄苦的女子,和容钰记忆里的角儿很不一样。

她记忆里的角儿……

难得登一回台,海棠楼的戏单子一贴出来,戏票便立即售空。

待到开锣那天,戏楼的过道里也挤满了人。

她更是场场不落!

那些个新角儿……

谁也及不上柳锦词的腔调!

那时候,她姻缘不幸,便格外爱看那些才子佳人、英雄美人戏。

可此时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却是一出《打龙袍》。

马家倾覆后,太后愁思郁结,终至沉疴不起,临终前,她特召柳锦词进宫,点了出《打龙袍》。

戏台上,柳锦词扮的太后痛骂皇帝不孝。

马太后老泪纵横。

皇帝跪在太后身前,涕泗交流、自责己过。

太后便开口求皇帝赦免英王所生的皇长孙……

马家是太后的娘家,也是皇帝的外家。

皇帝后来猜疑、不满的马家,也是从前拥护他顺利即位的马家。

马家的煊赫权势,说到底,都是他给的……

皇帝对马家、对太后,心里难免有愧。

皇长孙仅是无辜幼童……

在当时那个情境下,时日无多的太后恳求皇帝赦免皇长孙……

皇帝很有可能会答应……

可偏偏那个时候,柳锦词的戏出了岔子……

从不曾在台上出过差错的一代名伶,唱劈嗓了……

刺耳的唱腔,立刻把人从悲情的戏文里拽了出来。

最后,皇帝没有赦免皇长孙。

这一回,她大概看不到那出《打龙袍》了……

容钰看着柳锦词走上高台。

其实,她今晚想结交柳锦词的动机并不复杂:她想学申冤告状,想结交夏御史。

这会儿,英王还以为夏斯年是他的“心腹”……

所以,才会授意夏斯年主审祁骁案。

善断讼狱、不惧权贵的夏斯年,自然不是英王的人。

容钰不清楚夏斯年是谁的人,她只知道:上辈子,军粮案是夏斯年审的。

这回,军粮案发生的时间提前了。

她不愿邵北城被这些事烦扰……

所以,她得学着告状,在邵北城卷进来之前,把这桩公案禀给夏斯年!

她原本想着,她只需收集证据交给夏斯年,那么,夏斯年定会了结此案……

可直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她想得过于简单了……

高台上,柳锦词已开了嗓。

还是《窦娥冤》之“六月飞雪”。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地也,你不分好歹难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容钰抬头望向柳锦词。

上辈子,她很是佩服柳锦词,觉得一个弱女子,历经险阻、孤身进京,着实不易。

现在,她不是这样想的……

从闽、浙到京都山长水远,这一路上,为了拦下柳锦词,靖海侯和马家的人定会沿途设阻。

这出《美人救英雄》,到底不是戏文里的传奇,而是真事。

所以,如果柳锦词果真仅是一介弱女子,此番她很难平安抵京……

杀了许多狡诈倭寇的靖海侯,怎么偏偏就杀不了一个柳锦词?

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的人串联……

容钰终于看明白了这出戏:柳锦词背后有人。

所以,她能平安抵京申冤……

所以,她唱《打龙袍》时,会唱劈嗓子……

赦免皇长孙,对皇帝来说算不上是过分的请求。

一来,可以弥补他对太后和马家的愧疚,二来,英王和马家罪孽再深重,都与皇长孙无关。

皇长孙也是皇帝的龙孙……

但,对其他人来说,皇长孙干系重大……

在太子、英王、宸王皆已折损的情况下,若端王遭遇不测,宁王又出身不堪……

那么,皇长孙便成了头号继位者!

所以,谁不愿皇长孙被赦免?

再清楚不过……

那个人,他隐忍多年,一个个斗倒了自己的兄弟……

终于走上即位之路。

这样的时候,他岂能容得下一个对他有威胁的孩子?

如果是这样……

容钰从宝珠手里接过二胡,对邵南烟说:“那伶人唱得真好,可惜没有伴奏,我来帮帮她!”

便拉响二胡。

好比锦上添花。

台上的柳锦词看向容钰,略微顿了顿。

黄桌上,端王拿起茶盏喝了口茶。

柳锦词继续唱了起来……

容钰专心地拉着琴……

柳锦词、夏斯年、军粮案……

既然是浑水……

她更得先替邵北城蹚进去!

……

柳锦词唱罢,当众陈明冤情,众人听后,一时又气怒、又同情!

马世子恼恨地指责她大放厥词、诬蔑忠良,喝令家仆赶她出京!

百姓自是不平……

最后,端王派人传来御史台当值的小吏,命其招待柳锦词食宿,明日开堂问案。

柳锦词随小吏离开前,经过容钰身前,特意停步、行礼道:“多谢小姐适才为奴伴奏。”

容钰满脸率真:“我原以为你是今晚唱戏的伶人,纳闷无人给你伴奏,便自作主张拉了几声……”

“原来你身负这等冤情!”

“待你救下那郎君后,我请你在归云楼吃饭!”

……

赛文会结束,今年的游园节便到了尾声。

众人各自归家。

各府乃是不同的光景。

靖海侯府的灯烛彻夜长燃,甘氏夫人亲自传命,一拨拨家仆抱着封好的金、银自角门而出,乘着夜色分头行事。

此事可大可小,太后、英王和嘉妃、许昌伯府也都受了影响。

昌平伯府也不消停,昌平伯夫人对简七小姐动了家法,又罚了跪。

关雎宫里,宫灯灿然,宸王夫妇为贵妃精心安排了寿宴,宴席上,皇帝和贵妃说着旧事,看着眼前的骄子佳媳,近来与贵妃之间的种种不快,不觉便褪了几分。

待等到娇女回宫,那不快更是所剩无几。

她到底是他倾心相许的女子,又为他生了这样好的一对儿女……

太子早逝是马家造的孽,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至于皇嗣……

他如今正值壮年,广选秀女、勤来后宫便是。

实在不必影响他们的情分……

皇帝心里感慨,亲自为贵妃斟了杯酒,道:“月娘,近来朕冷落你了……”

贵妃眼里浮起泪光,羞赧地轻声提醒皇帝:“陛下,孩子们都在……”

相伴多年,皇帝已许久不曾见贵妃这般娇羞……

一时不禁情动。

宸王夫妇立刻拉着昭怀公主告退。

层层帷帐里,皇帝解开贵妃的中衣……

贵妃已生了两个孩子,腰腹松弛、臃肿。

皇帝突然没了兴致……

他系好贵妃的中衣,道:“睡吧!”

一时自是难以入睡……

贵妃并非绝色美人。

贵妃最吸引他的,是和这世间女子都不同的性情。

要说绝色尤物……

他也曾经历过一个……

桃花大眼,瓜子小脸,玲珑有致的身段,嫩柳般的腰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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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蒋府贵妾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九十章蒋府贵妾次日,御史台开堂审案。

居中端坐的夏斯年,头戴乌纱帽、身着松绿圆领官袍、足蹬粉底皂靴,面容清瞿,衣冠楚楚。

单从外表看,全然是个年轻有为的青天大老爷……

只是,挤在公堂门口听审的士子、百姓,人人看他的眼神都满是轻鄙、质疑。

饱读诗书的进士郎,奉旨娶得英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为妻……

却弃明投暗,甘为英王驱使,不辨是非、囫囵断案!

幸有端王坐镇刑部,鞠躬尽瘁,矫正许多冤假错案!

端王,真是刚正不阿、仁厚恤民……

要说夏斯年为何会投靠英王,也是有一段缘由的……

夏夫人蒋氏和宸王妃是姐妹,夏斯年和宸王便是连襟。

是亲戚,关系却未必亲近。

夏夫人之母、英国公夫人秦氏出身将门。

多年前,秦氏的父亲秦老将军率军打南越时,在瘴气密林里迷了路,幸得当地一个苗姓农夫指路,走出密林。

后来秦老将军得胜,班师回朝时特意回访那农夫,才得知农夫已不幸身故。

农夫砍柴时被猛兽吞噬,留下寡妻、幼女。

秦老将军不忍,把那对母女带回京里照拂。

照拂得过于周到……

最后,那农夫遗孀桂氏,做了秦老将军的妾室。

后来,有当年随秦老将军出征的兵甲酒后大放厥词,言语里透出的意思,似乎那桂氏并非淳朴的良善农妇,那农夫的死也另有隐情、一言难尽……

遥远南地的陈年旧事,实情究竟如何,除了秦老将军和桂氏,别的人恐怕都难以说清……

即便说不清,京里的高门夫人们也都看不来秦老将军这段情事。

报恩就是报恩,纳妾就是纳妾,把恩公遗孀纳为妾室又算什么?

若死人能动弹,那农夫的棺材板定然是压不住的!

自然,夫人们更加看不上桂氏带的小拖油瓶苗氏。

所以,苗氏长成后,迟迟未能议定合适的婚事。

最后,不知是秦老将军施压,还是苗氏手腕高,总之,苗氏被抬进荣国公府,给秦氏的夫婿、自己名义上的姐夫做了贵妾。

夫人们便暗讽苗氏:女肖其母……

但,尽管出身贫贱、名声不好,苗氏在荣国公府的日子,过得很是称心如意。

秦氏夫人是磊落的将门贵女,她不屑于和苗氏争宠,苗氏又擅长哄男人……

以至于这么多年,蒋国公巴巴地守着个苗氏,没有子嗣也浑然不以为意。

便又有人议论:相传南疆盛行巫蛊之术,能操控人心,苗氏一个妾室,却把英国公治得服服贴贴,在府里比正室夫人还要体面,说不定是对英国公下了蛊……

无凭无据,只能当闲谈一听。

苗氏是否会巫蛊之术无从考证,颇能生养倒是真的:她统共怀过八胎,最后活下来五个,且都是女儿……

据说,这位京里尊贵无双的姨娘,至今仍在锲而不舍地求子……

宸王妃,正是苗氏的长女、蒋家二小姐。

宸王和昭怀公主幼时进学,天家为他们择选伴读,按说蒋二小姐这样一个生母低贱的庶女难以入选……

可蒋二小姐年纪小小便颇有思量,她打着好学的旗号,求蒋国公让她以蒋大小姐丫鬟的身份旁听。

听来听去,果然听出了成果……

最后,她越过高贵的嫡姐,嫁给皇帝最爱重的皇子做了正妃。

她的嫡姐,被随意指婚给一个贫寒的新科进士,成了她走进宸王府的铺路石……

蒋大小姐和蒋二小姐,是这样的“姐妹”……

便不难理解,夏御史为何会舍近求远,不帮宸王,却依附英王……

御史台里断着公案,中宫里则理着家事。

简皇后听闻侄女简七在昨晚的赛文会上为容三开口、当众落了昭怀公主的面子,大为光火。

尽管简七才已被昌平伯夫人狠罚了一回,皇后犹觉气怒难消,一大早便命昌平伯夫人带简七进宫,当面亲斥!

简七小姐素来身子弱、胆子小,她刚受过几棍家法、又在露天的院子里跪了半夜,再被皇后娘娘色厉内荏地申斥一番……

竟生生栽倒在凤座前!

虽然简七小姐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庶出小姐……

虽然顶撞昭怀公主是件大事……

但说到底,昨晚的纷争不过是几个孩童争嘴,且细究起来,简七小姐乃是据实直言……

所以,若她就这样在中宫被骂死了,传出去自不好听……

中宫便传了太医。

今日皇后娘娘命昌平伯夫人带简七小姐进宫,各宫娘娘们原就都留意着……

区区一个简七小姐不足为道,定远将军邵北城的婚事却非同小可……

留意归留意,这到底是简家的家事,她们并不好贸然去打探。

可简七小姐这一晕……

她们便有了充足的理由登殿探病!

嘉妃一面命宫人盯着御史台公案的进展,一面与怡妃相携来到中宫。

她敷衍地望了榻上那倒霉的小丫头几眼,然后别有深意地说了几句关切的话:

“皇后娘娘您母仪天下,能聆听您的凤谕教诲是多大的福气?这可怜见的孩子却晕了过去!”

“可见,这滔天的福分,也不是人人都受得住的……”

意思便是,简七小姐福薄,连皇后娘娘的教诲都受不住,又怎有做国公府媳妇、将军夫人的命?

这话听在皇后耳中,又多了一层意思……

荣登大宝之位,才是真正滔天的福分……

乾元是中宫嫡子,他不是受不住这福分,而是被害死了!

英王自登朝便在户部任职,户部尚书段保德是英王、马家的亲信重臣。

怡妃进宫,也是嘉妃和马家的安排……

如今英王、宸王夺嫡,怡妃和段家自然都拥立英王。

怡妃年纪小,又是被娇宠着长大的,顺风顺水这么多年,经历过最大的挫折就是皇嗣落胎……

娇矜如她,自是不把膝下无子的皇后放在眼里……

故而,怡妃说得更直白,她劝昌平伯夫人道:“您府里七小姐的胆子也忒小了,听几句训诫就能晕倒!”

“将来恐怕不好与武将议亲的……”

“兵鲁子为人莽直,又整日舞枪弄棒、你死我活地博杀,七小姐如何禁得住那样的担惊受怕?!”

“还是文人士子更为合宜!”

昌平伯夫人支支吾吾地应着,简皇后的脸色越来越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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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诘问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九十一章诘问皇后脸色阴沉。

嘉妃心里却甚是畅快。

皇后恨她入骨,却又不能把她如何……

这种感觉,真是不错。

秋水夫人为太子看诊时,命人把东宫的夜明珠全都搬走了。

皇帝也知晓此事,却不曾责问进献夜明珠的马家。

马家是太后的娘家、皇帝的外家……

所以,马家在皇帝心里到底是不同的!

就像当年,五皇子夭折后,龙颜震怒……

最后,也不过是禁了她半年的足!

她的儿子,身后是整个马家!

李乾珏能倚仗的,不过是贵妃的圣宠……

但,这圣宠维持不了多久了……

怡妃小产后,皇帝有心再育皇嗣,近来幸了许多新人,偶尔也会在她们这些旧人宫里坐坐……

从前去得最勤的关雎宫,却不曾踏足!

直到昨日,因着是徐月娘的生辰,皇帝才去了一回。

徐月娘自不会轻易放过这复宠的好时机,嘱咐李乾珏悉心安排宴席……

李乾珏的正妃蒋二是个会来事的,想来那宴席安排得不错,昨晚皇帝便歇在了关雎宫……

可留宿又如何?!

嘉妃想到这里,差点儿笑出声……

徐月娘,她也有这样的时候!

昨晚,皇帝在关雎宫并未用水,今晨早早地起身后,去了个新抬的美人殿里,用了几回水……

连早朝也耽误了!

宣政殿里那些等着皇帝上朝的臣子定然还以为,今年如往年一般,是贵妃这祸水耽误了皇帝……

嘉妃看向皇后。

外头的大臣或许不知晓,后宫的风向已经变了……

可皇后身为六宫之主,难道也不清楚?!

贵妃失宠后……

根基浅薄的宸王很快就会失势!

最后,她的儿子会成为新帝!

局势这样清楚,皇后却把宝押在了宸王身上。

真是愚不可及!

她知道,皇后记恨马家给太子献夜明珠……

可,皇后难道就不记恨徐月娘叛主爬龙床了?

呵……

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不安安分分地呆着,竟敢插手邵北城的婚事……

只可惜,她的侄女比她还没出息……

连邵家的门都还没摸清楚,就被吓晕了……

这时,贵妃、贤妃也先后赶到中宫。

众人心思各异地见了礼。

嘉妃向贵妃行礼起身后,有意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贵妃。

嘉妃想从贵妃眼里看出落寞……

从前在生辰时陪她微服出宫游玩、为她设游园节的皇帝,如今连碰她的兴致都没有了……

真是今非昔比……

令嘉妃失望的是,贵妃镇定自若,脸上看不出分毫失落……

她觉得无趣,又牵挂着祁骁案,便和怡妃一起告退了。

离殿前,嘉妃又特意看了看贵妃。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期待:等有一天,李婉玉嫁给邵北城、落在她的手里后,徐月娘还会如今日这般镇定吗?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李乾珏要娶蒋二那样的女子做正妃,皇帝都允了,何况是李婉玉想嫁邵北城?

……

中宫侧殿,贵妃问了几句简七的病情,知晓她仅是疲累惊惧过度、并无大碍后,也告退了。

仅有贤妃留下,陪着皇后……

贵妃满腔怒火回到关雎宫,直接进了昭怀公主所居的东侧殿。

昭怀公主正在练琴。

她见贵妃进殿,便一派天真地仰面问道:“母妃,您听听我弹的琴可有长进?”

她想,她一定要比容钰那个草包更优秀!

贵妃没有如往日般指点公主练琴。

她喝令宫人们都退下,看了昭怀公主一会儿,才沉声道:“母妃适才去中宫看望了皇后娘娘的侄女、昌平伯府的简七小姐……”

昭怀公主低头不语。

贵妃走到公主身前蹲下,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就因为出言冲撞了你,那个小姑娘昨晚挨了打、跪了半宿,今日又被皇后娘娘训斥,生生被吓晕了……”

昭怀公主眼里露出得意。

哼,区区一个伯府庶女,竟敢和她作对,活该!

贵妃看着这样的公主,难以置信……

这些年,她倾注了无数心血在一双儿女身上,反复教他们敬畏……

敬畏良知,敬畏每一个人。

眼里除了自己、权势、财富,还要看到百姓的疾苦、民生的艰难……

除了没有说出那句过于超前的“人人生而平等”,她把她的观念都教给了这对儿女。

作为一个别无所长的现代人,这或许是她可以留给孩子们最宝贵的东西。

将来总有一天,这个时空的人也会意识到,君权神授、尊卑等级都是谬论!

每个人,生来都是平等的。

所以,乾珏要娶简二小姐的时候……

简二小姐贫贱的生母、她庶出的身份……

她都不介意。

她看重的,是简二小姐其人。

那个小姑娘,自幼便与乾珏、婉玉一同进学,她是熟悉的……

因为生母是妾室,简二小姐不得不以嫡姐丫鬟的身份旁听,才能实现求学的心愿……

一个渴望知识的孩子,她有什么错?

所以,虽然许多夫人议论简二小姐自幼便颇有心机……

她却认为,那是一个很有志气的小姑娘!

后来,乾珏和简二小姐相恋,她心里其实很满意。

同窗情谊,是最纯粹美好的。

后来,在她的支持、乾珏自己的坚持下,他终于娶得简二小姐为正妃!

那个时候,她便知道,她对儿子的教育是成功的……

不惧世俗,不负初心。

在这个时空,这样的事,只有她的儿子会做!

儿子长成了她期许的样子,可眼前的女儿,成了什么样子?!

别人因她之过无辜受累,她不仅毫不愧疚,反而洋洋自得!

贵妃忍着怒火,问公主道:“简七小姐是因为你才受了重罚,你不觉得心中有愧?”

昭怀公主理直气壮:“我要对付的是容钰,简芳萋自己非要搅和进来,皇后娘娘和她的嫡母管教她,与我何干?”

这套歪理……

贵妃先站起身,在椅子上坐下,这才道:“好!便从你对付容三小姐说起……”

“容三小姐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何针对她?!”

“简七小姐看不惯你仗势欺人,开口为容三小姐说话,难道不是仗义执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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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偏心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九十二章偏心听了贵妃的诘问,昭怀公主不以为然:“什么仗义执言,简芳萋就是多管闲事!”

她看了看贵妃的脸色,走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胳膊娇声道:“母妃,至于女儿为什么要对付容钰……”

“您晓得的……”

又恳求贵妃:“母妃,您帮女儿去求求父皇,千万不能让邵家和容家定亲!”

“容钰那个草包,怎么配得上……”

贵妃拉下公主的手,肃然看向她:“闭嘴!”

“你心悦邵北城,有本事就让邵北城也倾慕你,挣下军功向你父皇求娶你!”

“而你都做了什么?!”

“邵家的长辈相中了容三小姐,你便去找容三小姐的麻烦……”

“你从哪里学来了这般不入流的伎俩?!”

贵妃这番话说得重,又戳中了昭怀公主的伤心事……

如果邵北城倾慕她……

她又何必这般自掉身价、为难容钰!

昭怀公主止不住地落着泪,她胡乱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抽抽噎噎道:“您偏心!”

“哥哥喜欢嫂嫂,您又是帮哥哥出主意,又是亲自给嫂嫂送点心……”

“您可曾这样帮过女儿?!”

贵妃被气得说不出话。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何况婉玉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女儿,掌上明珠!

只有少年郎们争着、抢着尚公主的道理,岂有她帮着婉玉倒追的道理?!

说起来,那邵北城也未免过于傲气……

婉玉是公主,明里暗里不知对他表白了多少回……

他却无动于衷!

要么,就是他的确不喜欢婉玉,要么,就是他故意吊着婉玉……

无论哪种情况,他都非是婉玉的良配!

何况,宣宁郡主又是太后养大的……

趁这回彻底断了婉玉对他的心思也好……

贵妃便想着如何对公主开口。

公主仍在辩解着:“母妃您说女儿对付容钰是不入流的伎俩……”

“可那是嫂嫂教我的!”

“你总对我说,嫂嫂如何、如何地好,命我多学嫂嫂……”

蒋二教婉玉对付容钰?

贵妃诧异极了:“当真是你嫂嫂教你的?!”

昭怀公主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啊!”

“嫂嫂说,如果别的小姐都不敢嫁邵北城,邵北城最后自然只能娶我!”

这样不光彩的手段……

贵妃难以置信,文静娴雅的蒋二竟会这样教婉玉……

蒋二暂且不说……

她得先把婉玉这棵小歪脖子树扳正过来!

贵妃正色对公主道:“他不愿娶你,你就不许别人嫁他,逼他只能娶你……”

“简直荒谬!”

“你嫂嫂那里,我自会召她,问她为何教你这些!”

贵妃厉色看向公主:“至于你……”

“还是断了对邵北城的心思为好!”

断了对邵北城的心思……

昭怀公主震惊得止住哭声,呆呆愣愣地看向贵妃……

贵妃心里生出一丝不忍,却还是硬着心肠道:“你不必这样看着我……”

“你也该懂事了!”

贵妃放缓了:“我反复对你说过许多遍,邵北城的母亲是太后养大的,若你非要嫁邵北城,嘉妃便能用你钳制母亲、钳制你哥哥!”

“若邵北城也心悦于你,母亲和哥哥受些委屈也无妨……”

“但,他对你……”

昭怀公主又红了眼眶。

贵妃拿出手帕,仔细地给公主拭着泪:“好孩子,就当是为了哥哥,你莫要再想那邵北城了!”

“将来,若是你哥哥……”

“母亲一定给你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驸马!”

邵北城还没有回应她的心意,邵家的长辈们已相中了容钰……

如今,母亲也不再支持她了!

昭怀公主越想越伤心,扑进贵妃怀里大哭起来。

贵妃轻轻抚着公主的背。

昭怀公主哭声渐止。

母妃说,将来会给她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驸马……

可是,她只想要邵北城!

母妃就是偏心……

凭什么,哥哥想当皇帝,她就不能嫁邵北城?

昭怀公主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三哥是她的亲哥哥就好了……

她的哥哥满心满眼都只有嫂嫂,对她最好的是三哥!

如果三哥是她的亲哥哥……

他那么有办法,一定能帮她嫁给邵北城!

……

小戈背着干粮和水壶,陪容钰和宝珠在御史台旁听了一天夏御史审案。

御史台的周边多是官衙、牢房,并没有饭馆子,故而中午休堂后,别的旁听者便羡慕地看着容钰主仆三人香喷喷地吃着馅饼……

甚至有人夸奖道:“这位小姐准备得如此充分,想是经常来旁听审案,可谓遵纪守法、好学上进!”

容钰:?

容钰还没有回应,已有士子嗤笑道:“什么好学上进?”

“自打夏御史来了御史台后,旁听审案的年轻女子便格外多!”

“后来见夏御史是给糊涂又势利的,那些女子才逐渐散了……”

那士子觑着容钰:“这位的耐性倒是比那些女子都足……”

容钰:?

她凭着上辈子的记忆,觉得祁骁案一日审不完,才备了干粮……

看夏御史今天在堂上的那敷衍劲儿,他倒是想以“依据不足,诬蔑朝廷要员”为由杖责柳锦词、囫囵结案……

但旁听的百姓不答应啊!

这士子,饿着肚子还有闲心编排她……

她岂能任由他编排?

容钰把手里的馅饼塞给宝珠,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对那士子道:“你是读圣贤书的,当知不该这般随便议论清白女子!”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那士子便摇头晃脑地道了歉。

容钰谅解了他:“我原也不是个计较的人……”

“只是,我追逐是是邵小将军,你却诬蔑我追逐夏御史,此事干系甚大,我不得不与你分辩清楚!”

众人:?

感情这小胖妞不是气恼这士子说她是花痴,而是气恼他说错了她的追逐对象?

追夏御史的花痴,和追邵小将军的花痴……

不都是花痴?

有差别吗?

那士子无奈地发出一声长叹。

世风日下啊……

如今的年轻女郎,风行成群结队公然追逐才俊,全然不以为耻!

宝珠也震惊地看着容钰:人说女大十八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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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千金万两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九十三章千金万两说完这番话后,容钰看了看小戈。

小戈心虚地低下头。

宝珠愈发不解。

容钰对宝珠笑了笑,没有解释。

她早就注意到,小戈养着一只信鸽……

有些话,她便可以借着小戈、信鸽,转述给邵北城……

这样一来……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想到这些过往,大概会少一些遗憾……

下午的堂审结束后,夏御史并未当堂下判,而是表示因干系重大,将派人去东南查案。

事实明朗之前,柳锦词须留京候审。

旁听者立时喧哗起来,挤在公堂门口不肯离去!

夏御史是马家的走狗,他派人去西南,能查清马侯爷的问题?!

喧嚷中,那奚落过容钰的士子振臂高呼道:“御史大人定是藉着远赴东南查案的由头搁置此案,待过段时间,无人关注了,再囫囵断案、发落柳锦词!”

“如此糊弄百姓,这青天白日,可有公道王法?!”

正是!

旁听者们愈发愤然,冲进公堂,堵在夏御史身前。

夏御史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法不责众……

皇城根下,他不能把旁听者全都抓起来打板子……

便只能无奈地问众人,究竟要如何才满意?

旁观者都看向那士子。

那士子便当仁不让地开口道:“请御史大人言明派何人去东南查案,此人须得是令人信服之人!”

是这么个理……

只有派令人信服的人前往,百姓才会认可查出的案情。

夏御史不得不与旁听者们商量起查案特使……

日渐西斜,容钰不便久留,便打道回府。

原来,柳锦词案是这样闹大的……

夏御史表面上囫囵审案,实则要趁此机会彻查马侯爷……

便安排了一个士子,率着旁听者和他唱反调!

把声势闹大,再借着百姓的嘴推选得力的人去东南查案……

最后,那个人一定能查明真相……

因为,真正要查马侯爷的人,是皇帝!

夏斯年不是英王的人……

那么,他是皇帝的人还是端王的人?

还有那士子……

如果她不想被卷进龙子夺嫡,是否可以借那士子的手上告军粮案?

……

容钰在马车里理着祁骁案的脉络,不觉间,便回到了容府。

恰在二门处撞见六皇子……

容钰在面无表情地对他行了礼,便打算回屋。

六皇子却叫住了她:“等等!”

上辈子,六皇子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这会儿怎么有闲心和她说话?

肯定没好事……

容钰冷淡地问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六皇子对人的脸色格外敏感,他感觉到容钰对他的不耐烦,心里立刻生出怒意……

若非有求于她,他才不屑和这粗鄙的草包说话!

他忍着心底的怒意,笑着开口道:“容三小姐,昨晚赛文会上你得的彩头,贵妃娘娘亲自作的那幅《林间药庐图》,我有一位友人甚是喜爱,不知你可愿割爱?”

容钰看向六皇子。

那样俊美的一张脸,那样勾人的桃花大眼,带上笑意后,比灼灼桃花还要好看……

容钰心里一时涌起许多感慨。

大多数时候,她回想起上辈子的事情,都能做到冷静自持。

但面对六皇子时……

情绪总是格外强烈……

她年幼不懂事的时候,被他的容貌、出身所吸引,不顾脸面、高调追逐他;

后来,她渐明事理,逐渐便看不上他,却因为已嫁给了他,不得不用手段求子;

最后,得了个被逼落胎、短折而死的下场!

年少时懵懂的喜欢,成熟后内心的荒芜寂寥,临终前的不甘、悔悟……

这回,尽管她无意再和他产生任何瓜葛……

她早已不再倾慕他,也不恨他。

却难以平复她内心的情绪……

她上辈子最好的十年,都和这个人绑在一起……

该了断了……

他怎么会对《林间药庐图》感兴趣?

容钰想了想,为难地道:“殿下之命,按说臣女不该不遵……”

“只是,那画是贵妃娘娘作的,臣女理应妥善保存……”

六皇子语气恳切:“你大可不必担心那画会流落到不合适的地方……”

“实不相瞒,我向你求这幅画,是想……想赠给容二小姐……”

想送给容滢……

容滢的确喜欢书画……

而且,上辈子,这幅画本该是容滢的……

她无意占着容滢的东西,趁这个机会把画还给容滢也好……

她和六皇子的账,也要算清楚……

容钰想了想,回道:“既是赠给我二姐,自然是妥当的……”

“但,这画毕竟是臣女赢来的……”

“这样吧,殿下付些银钱给臣女,臣女便直接把画交给我二姐,殿下认为可否?”

呵,银钱……

容滢怎会有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妹妹!

六皇子满心鄙夷,面上却不露分毫,他点了点头:“多谢割爱!”

又问她:“不知三小姐开价几何?”

容钰笑道:“殿下贵不可言,臣女便斗胆要价……”

“千金万两!”

六皇子诧异地反问道:“千金万两?”

容钰点了点头:“千金万两!”

“也即,千两黄金,或万两白银。”

千两黄金、万里白银!

六皇子又是惊愕,又是恼怒!

那么多钱,足以买下如《洛神赋图》那般珍稀的古画!

那幅《林间药庐图》,不过是贵妃随笔所画,哪里值那么多钱?!

六皇子握了握拳,沉声道:“你不想出让便直说,何必漫天要价、捉弄人!”

容钰不解地看着六皇子:“漫天要价?”

“殿下是觉得,贵妃娘娘的画当不起这个价钱?”

贵妃的画不值钱?

六皇子立刻辩解道:“自然不是!”

容钰愈发不解:“殿下想买这幅画赠佳人,也认为臣女定价恰当……”

“却犹豫了……”

“莫非是……一时周转不开?”

周转不开……

竟敢说他拿不出这笔钱!

六皇子又羞又恼,脑中一热,脱口道:“大胆!”

“我银钱宽裕得很!”

“这画,我买了!”

六皇子恼怒地走了。

容钰慢慢走回东侧院。

千金万两啊……

一千金等于一万两。

这笔钱,是她替前世那个无缘来到这世上的孩子讨的。

讨回这笔债之后……

她和李乾轩,再无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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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夙愿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九十四章夙愿这晚用过晚饭后,容钰派宝珠把《林间药庐图》送去西正院给了容滢,只说是六皇子的吩咐。

容滢为人清高,却大方地收下了这幅画。

容钰并未深究。

不是她的东西,物归原主便是。

至于千金万两卖画钱……

是李乾轩欠那个孩子的。

无论他付或不付,她和他之间……

她死缠烂打嫁给他、占着他的正妻之位;

他居心叵测娶回她、虚耗了她十年青春……

所有过往的纠葛,她只当做了一个糊涂的梦,再也不会记挂于心。

这晚,宝壶伺候着容钰洗漱、换上寝衣后,容钰倚在小榻上,唤了宝瓶进屋。

昨晚简芳萋帮她开口说话、冲撞了昭怀公主……

上辈子,并没有这回事。

所以,尽管她看不透简芳萋是真傻还是假傻,却也放心不下,今日便派宝瓶去昌平伯府探听。

自五月回京以来,除了分内的差事,这还是她头一回给宝瓶派活儿。

宝瓶自是格外用心……

她把昌平伯夫人的马车何时出门、何时回府,回府时简芳萋形容憔悴、乃是被婆子背进府的、以及昌平伯夫人的脸色等一一仔细禀给容钰。

容钰想了一会儿。

简芳萋是被婆子背进府的……

想来是在宫里受了责罚。

昌平伯夫人即便要发落简芳萋,也不会在宫里逞威风……

贵妃为人并不跋扈。

那么,便是皇后娘娘所为……

简皇后生着长脸方颌,为人不苟言笑。

皇帝虽盛宠贵妃,太后也偏私嘉妃,但他们俱都敬重皇后。

且,皇后所生的嫡子稳稳当当地做了多年太子……

所以,皇后主理六宫多年,颇有威仪。

上辈子,似容钰无知无畏的人,大婚后第一回入宫觐见皇后时,心底也生出惧意。

皇后的威仪,或许不足以镇住贵妃、嘉妃……

但,发落简芳萋,却是绰绰有余。

昨晚还好好的人,今日便需人背着进府……

不管怎么说,简芳萋都是因为帮她说话,才遭此祸事。

于情于理,她都该去探望简芳萋……

容钰拿定了主意,便对宝瓶道:“今日有劳你了,明日备些礼,咱们一起去昌平伯府探望简七小姐。”

宝瓶应了是。

容钰便示意宝瓶退下,随手拿起一册西北山河志。

宝瓶却立在榻边没有动。

容钰放下书册,看向宝瓶。

宝瓶垂下眼眸,过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开口道:“小姐,您以后……仍像从前那般使唤奴才可好?”

容钰正色看向宝瓶。

从前那般……

怎么可能呢?

从她知悉真相、做出抉择后,她们便注定渐行渐远……

这道理她早已想明白,却迟迟没有和宝瓶说清楚。

她狠不下心。

尽管宝瓶身后另有其主,但两辈子,宝瓶都忠心耿耿地伴了她许多年,上辈子,更是因为她枉死在宁王府……

她又何尝不想她们之间如从前一般……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上辈子,明年开春后,端王就会向容滢提亲……

邵北城如今身带重孝,邵家正式提亲,最早也须佑宁四年秋。

这么长的间隔……

邵北城远在桐城……

端王对她有意,昭怀公主则相中了邵北城……

如果她不及早坚定地表明态度,不定会生出什么样的变故……

容钰静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本并非容府的奴才,而是和家人走散才流落至此……”

“如果你始终未能找到你的家人,我自会好好待你……”

“但,如果你能找到他们、回家,自然更好。”

回家……

宝瓶眼泪汪汪地看向容钰,不住地摇着头:“奴才不想回家,一心只愿跟在小姐身边做您的丫鬟!”

容钰也红了眼眶,她起身下榻,握住宝瓶的手:“傻丫头,有谁会不想回自己的家呢?”

“你回到家里,自然比跟着我更好……”

她又从橱里取出装着那一对金、玉葫芦的匣子交给宝瓶:“请你帮我带回去。”

“替我,谢谢他。”

宝瓶心知容钰已下定决心,大哭着跪倒在她身前:“小姐……”

“您不知道,他的处境是多么地不容易,他心里又是怎样地在意您!”

“那邵小将军,如何能及得上他对您的……”

容钰扶宝瓶到榻上坐下,边替她拭着泪,边道:“我都知道,我很感激他……”

“只是,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

“容府后宅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再清楚不过……”

“爹爹只有两房妾室,以及几个通房丫鬟,比起京里别的大户人家,已经好多了……”

“可即便如此……大沈氏夫人生前过得如何?我母亲这些年过得又如何?”

“便是公子、小姐们……外头的人看着都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其实呢?”

“在爹爹心里,只有大哥、二姐才是他的儿女……”

“在四妹妹心里,她在这府里没有亲人……”

“至于我……外头的人谁不知道,容家有个草包三小姐?”

宝瓶凄惶地看着容钰。

容钰无奈一笑:“你不知道吧……我小时候很羡慕大姐姐的姻缘,因为邵家的郎君不纳妾,我想,她出嫁后不必和妾室争风吃醋,她的儿女有爹爹疼爱,多好……”

“只是,羡慕也没有用,邵家定然是看不上我的,我便把这念头埋在心底,对谁也没有说过……”

容钰认真地看着宝瓶:“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真的能嫁进邵家……”

“对我来说,这就是我想要的福分……”

“老天爷成全了我的念想……我也希望他能夙愿得偿、龙翔九天!”

宝瓶收好匣子,郑重地给容钰磕了三个头,退了下去。

这晚,容钰久久难以入睡。

她担心宝瓶今后的境遇,也不知该如何回报幼时端王对她的大恩。

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迷迷蒙蒙地睡过去。

她又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看见一个戴着凤冠、穿着华美朝服的娘娘一级一级走在宣政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

那位娘娘走了很久,才终于走到殿门前的高台上。

殿门前,等在彼处的皇帝伸手握住那位娘娘的手,他们并肩而立。

然后,玉阶下广阔外殿上的文武官员、宗亲后妃,内官侍卫、宫女嬷嬷,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那位娘娘冷然俯视着那些匍匐跪倒在地的人。

曾算计、伤害她的人,曾轻视、嘲笑她的人……

所有的人,都跪在她脚下。

她看向身侧的皇帝,九毓珠冠下,他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可她知道,他心里很欢愉。

他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道:“今后,有劳皇后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九十五章 当年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九十五章当年“有劳皇后了……”

容钰霍然从梦中惊醒。

梦中的皇帝是端王。

而那位娘娘,脸庞和她成年后一般无二。

但,也仅仅是长相一样……

举止气质,迥然不同。

宁王妃是疲惫落寞,那位娘娘却矜贵威仪。

在这样的时候,她做了这个一个梦……

现在,她知晓先机,且尚未出嫁……

如果她想……

如果她敢放手一搏……

梦中的场景或许果能成真……

母仪天下,统率六宫,她想要吗?

九五至尊,孤家寡人,她是否愿意陪他?

若梦中场景成真……

那么……

无人再敢轻视、嘲弄她,她亦不必再对厌恶的人笑脸相待;

母亲不必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地活着,唯恐一个不慎就被休弃;

迟哥儿不必放弃侯府世子之位,十年寒窗挣前程;

无论是敬畏还是惧怕,容衡再也不会忽视她这个女儿……

无论是曾宠冠六宫的贵妃,还是张扬跋扈的嘉妃,还是隐忍后动的贤妃,以及昙花一现的美人们,以及诰命夫人们……

觐见皇后,莫敢不敬。

上辈子,她说了句不恰当的话,皇后娘娘就下令把宝壶当着她的面活活打死……

论起无上尊荣,世间女子谁也及不上皇后娘娘。

后宫佳丽三千,唯有皇后是皇帝的妻子。

生前与他共受百官朝贺,死后与他同穴长眠、灵位同尊太庙,享万世香火。

扬眉吐气,无上尊荣。

福荫家人,光耀门楣。

这一切,她其实也想要……

可是,又不想……

不想把一生的悲欢荣辱都系在一个人身上;

不想宫闱深深,等他恩泽,还要劝他雨露均撒;

不想整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容钰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顶上的天青色幔帐。

若今日她选了不争……

那么,多年后,她成了被宣宁郡主磋磨的寡妇,看着处境艰难的母亲和弟弟却无能为力,看着容滢风光无限、容温袭爵承产……

那个时候,她是否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可是,若她选了放手一搏……

不论输赢,她都对不住邵北城……

那么,她是否会再次带着对邵北城的深深愧疚,走向凄凉的结局?

每一条路上都有她想要的,也都有险阻。

是要披荆斩棘、凤冠加冕,还是要平淡安宁、一地鸡毛?

如果她上辈子能有幸活到寿终正寝,经历了更多,懂得更多……

那么此时,她或许可以更加笃定地做出选择。

可上辈子,她二十五岁便死了……

所以这回,尽管她已不是幼时那个糊涂的自己,却仍只能仓促地做出选择……

千头万绪,唯有固守初心:

她不愿再和容滢相争;

她不会再愧对邵北城。

……

用过早膳,容钰带着宝瓶前往昌平伯府。

马车里,主仆二人的脸色都有些憔悴。

幸而她们都坚持用杏林春的润肤膏,便是一夜不得安眠,勉强也能出门见人。

昌平伯府离容府有些距离,容钰靠坐着,和宝瓶随意闲聊。

她感慨了一句:“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又问宝瓶:“你还记得,你刚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吗?”

宝瓶想了想。

那个时候……

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年,可她至今仍记得清楚。

自记事起,她便生活在一个隐蔽的庄园里,那里有很多孩子,他们每天都要学很多东西。

他们都是不记得自己父母家乡的孤儿,只知有主人。

主人救下了他们,他们学本事是为了报效主人。

而且,主人、少主都是很厉害的大人物,如果他们学得足够好,将来定能出人头地!

在和她年纪相仿的那一批孩子里,她算是出挑的……

但,现在自然是远远比不上他们了……

因为,她七岁就中断学技、被派到容府。

刚进府的时候,小姐是什么样的?

宝瓶看了看容钰,容钰正等着她作答。

那个时候,她对小姐的心情很复杂……

她和身边孩子们的吃食衣着都很普通,且学业繁重,只有表现优异才能分得额外奖励的点心。

可小姐的生活起居……

小姐穿着锦缎衣裙,身上戴着长命锁、护身符、玉佩,无论她走到哪里,总有嬷嬷、丫鬟陪着她、紧张地盯着她,哄她少吃零嘴儿、多吃几口饭……

她第一次知道,世上除了庄园里的孤儿,还有这样好命的孩子……

娇贵的侯府小姐,无忧无虑,不知人间疾苦。

她想,难怪少主会喜欢小姐……

那个时候,她很羡慕小姐。

但,也有些看不惯……

小姐任性娇蛮,还有些笨……

她想,这样一位不学无术的娇小姐,怎么配得上少主那么有本事的人?

而她,因为这样一个人中断了学技……

她的同伴们前程远大,而她只能一辈子做奴仆……

见宝瓶久久没有说话,容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宝瓶回过神来,笑着答道:“那个时候,您年纪小,有些任性……”

她感慨地看着容钰。

虽然娇蛮任性、不学无术……

可是,小姐纯真可爱、实诚宽厚……

尽管是带着任务进的容府,可后来,她发自内心喜欢上了小姐。

希望小姐能快些长大、去陪少主……

少主心思那么深,若小姐陪着,他或许能放松片刻……

而她,也会一直陪在小姐身边……

做一辈子的奴仆也无怨无尤。

可是……

她从不曾想到,最后会等来今日这样的结局……

少主一定也没有料到……

糊涂的小姑娘,突然便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不愿意走别人替她安排的路……

容钰想了想,又问道:“你觉得,是从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我好?”

这回,宝瓶没有走神,她快速答道:“都好!”

“都……很好!”

容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觉得,还是从前好,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要……”

她深深地看着宝瓶。

若她此时仍是幼时的性子,定然不会做现在这样的选择……

那样的容钰很好。

可是,那样的容钰活不长久。

她不是不想那样活着,而是不能再那样活着了……

宝瓶领会到容钰眼里的深意,急急地回道:“小姐,既然您更喜欢从前的自己……”

“为什么不顺从己心呢?”

。顶点

第九十六章 探病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九十六章探病“既然你更喜欢从前的自己……”

“为什么不顺从己心?”

容钰意外地看着宝瓶。

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上辈子,因为幼时的糊涂任性,她长大后吃了许多苦头……

所以,她渐明事理后,总是告诫自己:再也不能恣意妄为!

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地做着宁王妃。

如此十年,这后天磨砺出的性格几乎彻底盖住了她的天性……

只有酒后,她才会率性而为……

如今重回幼时,她早已记不清自己幼时的模样……

容钰努力地回忆着记忆深处那个没心没肺、直率坦荡的小姑娘,心里泛起酸楚……

活了两辈子,她也只有那一段畅快开怀的时光。

她忍不住问自己:重活一世,她究竟想要什么?

如果只是寿终正寝……

那么上辈子,若她没有设计求子,或许也能做到……

如果不仅仅是寿终正寝……

那么,她还想要什么?

无非是:

母亲不必再憋屈地活在容府;

迟哥儿不必心事重重地进学,可以自在地学他真正喜欢的东西;

还有邵北城……

现在的容钰会理智地提醒自己,宿命早已注定,她什么也做不了……

而当年的她……

若她知道有一个她很在意的人即将死去,她定然不会什么也不做,平静地等着那一天到来……

宝瓶忐忑地等了一会儿,期待地看向容钰,问道:“小姐,您可想好了?”

容钰回过神来,她伸手握住宝瓶的手,道:“多亏你的这番提醒,让我又想通了一些事……”

“无论是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是一个人……”

“所以,做出的选择自然也是一样的……”

做出的选择是一样的……

宝瓶眼里的期待瞬间消散。

容钰垂下眼眸,不忍和宝瓶对视。

这句话,既不是实话,可又是实话……

不是实话,是因为幼时的她和现在的她,做出的选择定然不一样……

是实话,则是因为从前的她、现在的她,上辈子的她、这回的她,都是一个人……

每一段不同的经历,都是她的过往……

至于她接下来的路……

多亏有宝瓶这番提醒……

她的想法变了。

她不想再听天由命、得过且过……

天命是什么?

母亲、迟哥儿、邵北城……

如果天命是他们注定凄苦崎岖、短折早死……

那么,这天命定是错的!

至于她自己……

顺从己心的一天,比枯槁荒芜的长命百岁更珍贵……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哪怕搭上她这条命……

死后下到阴曹地府,她也要问上判官一句,凭什么好人得不到好饱?!

确立了人生新思路的容钰,正踌躇满志地规划着……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她不得不收起思绪,带着强颜欢笑的宝瓶跳下马车。

报上家门后,简府门口的管事带着她们主仆二人去往后堂,留她们在后堂稍候,便自去请示昌平伯夫人。

不同于邵府的厚重大气,容府的精致奢华,简府又是另一番景象……

格局促狭,装饰普通。

当今皇帝即位后,简家靠着皇后得了昌平伯爵位,进而得了这处宅子。

西内城地段好、布局好的宅子,原本都是开国勋贵们的。

随着勋贵被问罪夺爵、或降等绝嗣,时不时便有宅子空出来。

每每一有风声,便有文臣、新贵抢购。

汉人的家宅观念重,飞黄腾达后,便想着置一处体面的宅子……

皇帝赐宅,亦能彰显圣心。

同样是后族伯爵……

圣祖姜皇后的母家、忠毅伯姜家的宅子在一条胡同,和国公爷们做着近邻。

虽说后族伯位三世而终……

可姜皇后陪伴圣祖皇帝打下了大周的江山,圣祖皇帝一生极为爱重姜皇后……

所以,后世的帝王们,谁也不敢下旨降姜家的爵……

如今一条胡同里的国公府多已凋零,忠毅伯府却仍巍然屹立。

后来的历任帝后,自然都没有圣祖皇帝和姜皇后之间共患难、平天下的深厚情谊。

要么,猜疑顾忌;

要么,冷漠不喜;

举案齐眉,已属难得。

要说当今皇帝对简皇后的心意……

看简家的宅子便知道了……

容钰打量着后厅。

厅里摆的桌椅非是稀罕的紫檀、黄花梨、红酸枝所造,而是常见的榉木。

墙上挂着的字画,乍看之下没什么,但多看上几眼,便能看出好些不对劲的地方……

大概是摹品……

大周根基深厚的高门十分看不上摹品,哪怕一时看走眼、不慎花重金购入,往往都会付之一炬。

简家是底子薄的新贵,才会这般堂而皇之地挂出摹品……

这时,管家带着个嬷嬷回到后厅。

那嬷嬷向容钰行了礼后,自我介绍乃是简夫人身边的嬷嬷,因简夫人身子不爽利,故而派她带容三小姐去探望七小姐云云……

就是说,简夫人不见容钰……

容钰并不在意。

一则,她并非什么要紧的人物,简夫人眼下对她也并无好感,自然不乐意见她;

二则,她是来看简芳萋的,简夫人不见她并不打紧。

容钰命宝瓶赏那嬷嬷一吊钱,嬷嬷欢喜地谢了恩,殷勤地带她们朝简芳萋屋里行去。

简芳萋所居的屋子,和容钰估计的相差不大:不仅朴实无华,收拾得也不算干净利落……

毕竟,简芳萋是个没有父母关爱的“傻子”,底下的人做事会有多尽心?

容钰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看向卧床养病的简芳萋……

床上的少女纤白柔弱,就像带着露水的百合花,纯洁柔美,我见犹怜……

见容钰特意来探望她,简芳萋很是高兴,请丫鬟取好茶叶泡茶、配容三小姐带去的点心……

容钰看了一会儿简芳萋。

她和简芳萋已打过几回交道,但她至今仍看不透简芳萋。

若说是真傻,可简芳萋不仅在简家后宅好好地活了下来,后来她嫁给端王,更是在容滢眼皮子底下,给端王生了个儿子……

若说是假傻,她的演技又未免太好……

不论简芳萋是什么样的人……

容钰决定,信她一回。

一来,简芳萋为她说话,不惜冲撞昭怀公主,受了重罚也没有怪她……

二来,从端王的为人处世来看,若简芳萋心肠歹毒,端王定然是不会和她生孩子的……

但是,她还需要问清楚一件事……

容钰想了想,先问了几句简芳萋的身子,又对她道了谢,斟酌着开口道:“你可曾听说过定国公府的三公子邵北城?”

简芳萋看着容钰,没有说话。

容钰便继续道:“邵家的长辈近来和我母亲走动了几回……”

“昭怀公主和邵公子,则是自幼一起进学的……”

容钰认真地看着简芳萋:“便有人说,你前日晚上替我出头,其实是为了你自己……”

“因为,皇后娘娘替你相中的,也是邵公子……”

“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你对邵公子,是个什么想法呢?”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九十七章 心意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九十七章心意“你对邵公子,是什么想法?”

简芳萋垂眸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邵公子……吓人得很……”

吓人?

容钰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

简芳萋的神情却很认真:“我远远地望见过他几回……”

“他总穿着黑乎乎的衣衫,又总是冷着脸……”

简芳萋双手捏着被子,缩了缩身子:“而且……他不仅杀人,还把尸身挂在城墙上!”

穿黑衣、冷脸、杀人、挂尸身……

容钰无奈地看着简芳萋。

这姑娘,莫非真是个傻子?

邵北城驻守桐城后,西辽有意探虚实,便派了百来名兵甲扮作马匪,假意进城劫掠。

结果,尽数被斩杀于城外。

尸首都被挂在城墙上风成了干尸……

人人传颂的立下军功的小将军,从简芳萋嘴里说出来,倒像是个可怖的魔头……

容钰不能接受有人误解邵北城。

她耐心地对简芳萋解释道:“倘若邵小将军不杀那些辽人,他们进城后,遭殃的便是边城的百姓……”

“邵小将军,本心也不喜杀人……”

说到这里,容钰突然停住了。

如果不必打仗、杀人,依邵北城的本心,他想做什么呢?

她不知道……

两世的羁绊,使她觉得,他们是很亲近的人……

但,仔细想来,他们接触的时间并不多,对彼此的了解也很少。

简芳萋回道:“你说的这些,我心里也明白……”

“可是……我一想到他杀了那么多人,再想到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里就实在害怕……”

容钰回过神来,随口道:“既然害怕,你为什么不对简夫人和皇后娘娘说清楚?”

“如今外头都在传,皇后娘娘有意把你许给邵家……”

待嫁的闺阁小姐说起婚事,总是难免含娇带羞。

简芳萋却既无娇羞、也无欢喜,满脸都是真切的愁眉苦脸,她的声音愈发地低:“我对夫人说过……夫人说,让我少想这些没用的,老老实实听吩咐便是……”

简芳萋失落了一瞬,又问容钰:“容三小姐,你怕邵小将军吗?”

容钰笑着道:“我不怕他!”

她眼神明亮:“邵小将军英武不凡、为国戍边,在我心里他是个大英雄!”

简芳萋看着容钰。

容三小姐提起邵小将军的时候,整个人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一时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这时,丫鬟搬来一具小几放在床边,摆上茶水、点心。

简芳萋便招呼容钰喝茶。

容钰看不透简芳萋,她喝了半杯茶,又闲聊了几句,便交待简芳萋精心养病,带着宝瓶告辞了。

容钰告辞后,丫鬟收好小几,然后兴致勃勃地把容钰带来的探病礼一样一样拿到床边给简芳萋看。

小丫鬟越递越咋舌:“又是苏州的双面绣丝罗手帕,又是五十年的对参……容三小姐好阔气!”

简芳萋道:“不是阔气……而是,容三小姐心地好。”

又吩咐那丫鬟:“在人情往来册上录好后,都送去夫人屋里。”

丫鬟有些不忿:“小姐,受罚的是您,容三小姐是来探望您的,夫人今日连面儿都没露,凭什么……”

简芳萋没有说话。

那丫鬟心知抱怨无用,气鼓鼓地走到橱边取人情册。

简芳萋并不在意那丫鬟嘟囔的话。

她很早便想清楚了,这府里没有什么是属于她的。

都是父亲和夫人的。

她便继续想着容钰提起邵北城时的样子……

一个闺阁小姐,称赞和她议亲的公子……

容三小姐的神情,是与有荣焉!

她的意思便是……

简芳萋低声“呀”了一声……

原来,容三小姐喜欢邵小将军呀!

可惜她太笨了,人都走了,她才领会过来……

话说回来,她有些想不明白:善良可爱的容三小姐,竟喜欢邵小将军那样凶神恶煞般的人……

不过,既然容三小姐喜欢邵小将军……

容三小姐对她又好……

那么,她一定要对夫人说清楚,她绝不会嫁进邵家!

此时,丫鬟已录好人情册子。

简芳萋便唤她:“扶我起来,我和你一起去见夫人。”

这会儿,“善良可爱”的容三小姐已回到了容府。

回府的马车里,她仔细回想了一遍她今天和简芳萋的对话。

原打算能不能想出简芳萋的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装傻和真傻,终究是不一样的。

想着想着,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的是她自己。

起初,她问简芳萋对邵北城的想法时,心里其实有些紧张。

后来,简芳萋说怕邵北城,她觉得很意外,可同时也松了口气。

她在紧张什么?

大概是,倘若简芳萋果真倾慕邵北城,她该如何是好……

其实,她实在不必紧张……

因为,高门贵女里,定然有人倾慕邵北城。

容钰心中黯然:她定然,及不上那些小姐……

不仅仅是家世、容貌、才学、名声……

最关键的,是过往……

那些小姐,过往干净,纯洁无瑕。

可她……

尽管外表是个女童……

内里,却……

她嫁过人,还怀过孩子,如今是妇人心境……

这回,如果邵北城能活下来……

世上有那么多好姑娘……

他为什么要娶她这样一个人?

容钰心事重重地走回东侧院。

若邵北城能活下来……

最好是,他能娶一个家世清白、品貌端方、温柔贤淑的好姑娘。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可是,容钰又觉得不放心……

高僧说,若她愿邵北城安然无恙,邵北城便会安然无恙。

意思便是,邵北城的安危和她紧密相系……

纵然别的姑娘再好……

她仍担心那个人能否妥帖周到地照顾好邵北城……

须由她亲自看着更为妥当……

容钰尚未想明白,才进屋宝珠便递上了一匣银票,道是六皇子差人送来的买画钱。

容钰接过匣子在桌边坐下,随手打开、查看。

十张面额千两的银票。

以六皇子如今的处境,短时间内筹出这笔钱并不容易。

一掷千金为红颜……

六皇子对容滢的一腔深情,真是可歌可泣、感人至深……

容钰看着手里的银票。

她拿了这笔钱,该怎么办?

这笔钱,是她替上辈子的孩子向李乾轩讨的债。

女儿是千金,儿子便是万两。

至于她自己,是绝不花李乾轩半文钱的。

捐了吧……

用谁的名头捐?捐给谁?

容钰心里突然有些酸楚:那个孩子,连个名字也没有……

即便她想为他在这世上留下一些印记,也无从着手……

罢了……

容钰合上匣子,递给宝珠:“明日让小戈护你去趟户部,用迟哥儿的名义把这笔钱捐给桐城守军!”

宝珠依命接了,又道:“小姐,您对邵小将军真好……”

容钰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对邵北城当然好……

不过,不是宝珠以为的“好”……

宝珠退了下去。

容钰喝了口茶,不禁想到:她对邵北城,究竟是什么心意?

似乎已超出了愧疚……

但,不是女子对情郎……

也不是姐姐对弟弟……

倒有些像上辈子她对自己孩子的感情……

笃信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希望他一生顺遂平安,若他命中注定有灾有病,她甘愿以身代之……

希望他长成后,结一门世上最好的姻缘……

同时,那姻缘对象哪怕再好,依旧忍不住担心……

世上每一个母亲对儿女的心,大抵皆是如此。

母亲对儿女的心意……

容钰搁下茶杯,心里一动。

她想到关氏夫人。

再过十余日,邵家便要办周年祭,届时定会请僧人做法事。

那个时候,她倒是可以借机探一探关氏夫人的心思……

……

户部把泰宁侯府三公子容迟捐的万两白银存进桐城守军户头后,邵北城很快便得了消息。

他想,容钰或许是想到他不会用她留下的金票,便又想了这样的法子……

守军户头里的捐款,只能用作军支,谁也取不出、拿不走。

他家小姑娘,善解人意、大公无私、而且……非常有钱……

对于容钰非常有钱这件事……

邵北城觉得挺好的……

不然呢?

有钱还不好?

兵甲们近日斩杀辽军探子表现尚可,的确应当犒赏。

且,西辽如今掌权的虞太后所育的公主近日招婿大婚,西辽各部的贵族皆被召回王都。

所以此时行宴,没有外敌入侵的风险。

邵北城便命伙头军去正通银号支了钱。

饿了许久的兵甲陡然开了大荤,自是人人感恩戴德:将军议了门多么好的亲事!

容府,是多么良善的好人家!

将军夫人尚未过门,将军年仅四岁的小舅子就捐了一万两银子!

但愿邵小将军今后把将军夫人哄得日日开怀……

那么,天可怜见,他们便不必再挨饿了!

……

桐城往西,西辽王都,举城同乐。

辽人嫁娶不似汉人礼节繁琐、讲究甚多。

喜庆却是一样的。

架起篝火烤肉煮酒,阖族老少载歌载舞。

西辽王宫里,身着红绡百褶裙、戴头纱的公主和一位身着白锦窄袖胡服、缠头巾的男子齐齐跪在身着华服的虞太后、幼帝身前。

。顶点

第九十八章 捐钱风波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九十八章捐钱风波侍女双手捧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盛有马奶酒的玉盏,膝行到公主身侧。

虞太后从身前的矮桌上拿起一把刀鞘满嵌宝石的匕首。

公主双手接过那匕首,左腕悬于玉盏上,右手持刀割腕,放血入酒。

然后,她笑着把匕首递给身边的男子。

虞太后和在场的人都看向那男子。

邵西泽看着公主手里的匕首,没有接。

匕首……

他又想起了一段过往。

他曾经亲手打磨出一把精巧锋利的匕首,郑重地送给一位姑娘……

尽管依然想不起她的模样,他却知道,她就是那个对他说“我等你回来”的姑娘……

他和那个姑娘……

邵家是否已向她家里提亲?

他的家人现在定然都以为他战死了,那个姑娘她怎么样了?

在他心里,她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可是,当他终于记起一切,偏偏忘记了她……

邵西泽久久未动,虞太后的表情越来越冷肃。

甚至有西辽贵族把手按上腰刀……

公主不着痕迹地用手臂碰了碰邵西泽。

邵西泽回过神来,黯然接过公主手里的匕首。

无论是怎样的过往,他都回不去了……

邵家只有战死的忠烈,没有苟且偷生的降将。

若他回去……

既有辱家门百年荣光,也会引起皇帝猜忌……

天意弄人,他竟被辽人救了……

他多希望自己和父兄一起死在小春江边……

刚恢复记忆时,他想过死,也想过隐姓埋名、了此残生。

但,当西辽公主提起带他回王都后,他心里又生出一个想法:忍辱负重,为大周勘绘西辽舆图。

将功赎过,或许可以抵消一些他的罪过,让他百年之后有脸去见邵家的列祖列宗……

邵西泽也割了腕,然后和西辽公主共饮血酒,按西辽风俗,如此便是礼成。

明艳的公主笑着看向邵西泽,双颊飞霞,比胭脂更红……

邵西泽回以温润一笑。

无论先祖是否能接纳他这样的做法……

无论世人会怎样看待他……

他心里清楚:

他从不曾忘记自己的故国,不是叛国降敌的贪生怕死之人……

身为大周子民、邵家儿郎,他问心无愧。

他对不住的……

只有那个姑娘……

……

容钰打着容迟的名义给桐城守军捐钱一事,引发一场小风波。

在容府内部:

容衡秉持着“凡是容滢做的都赞扬,凡是容钰做的都批评”的教育方针,从胆大妄为、过于张扬、鲁莽欠虑等方面对容钰进行了批评。

容钰虚心听了,然后用买卖自由、大公无私、提倡义举等方面进行了反驳,并且表示女大不中留,她今后会勤跑邵家、聆听教诲,容衡便不必替她操心了……

容衡:……

容衡想不通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孽障……

又遗憾邵北城仍在孝期,以至于他还须忍受她两年,才能把她嫁出去……

小沈氏则表示,她也拿不准主意,但,捐款总归是善事……

且是女儿用儿子的名义捐给未来女婿的,都是自家人……

感觉没什么不妥啊……

容滢认为,容钰先是在赛文会上与她相争,其后把彩头开出天价卖给六皇子,最后捐钱……

这一环接一环的,就是成心给她添堵!

容莲暗想,捐万两白银算什么……等有一天她金凤飞天……

在容府外部:

邵家的夫人们想着,有钱的未来媳妇关心邵北城,虽然高调了些,但总归是件好事。

京都高门的夫人们经互相串门、唧唧喳喳热议后认为,容三小姐被昭怀公主挑衅后,对内联合简芳萋、两弱打一强,对外豪捐千金,笼络邵北城,一箭双雕!

并忍不住预测这件京都城年度情感纠葛大戏的最终结果……

夫人们热议不休,显著拉动了本月京都城茶叶的销量……

昭怀公主觉得,容钰是在公然挑衅她!

可恨贵妃近来对她严加管教,连她嫂子也挨了训,导致她无法及时反击……

她也想过找三哥帮忙……

可三哥也被容钰给连累了!

端王之所以会被波及,乃是因为两个中间人:容迟和张太傅。

容迟被容钰借名豪捐后,洁身自好的张太傅为避私交边将之嫌,声称要把容迟逐出师门!

好学的容迟便坚持站在张府门口等恩师回心转意,少不得要刮几阵风、淋几场雨……

张太傅一把年纪才收了个小学生,心中难免牵挂,学生在门外刮风淋雨,他在屋里亦是倍受煎熬……

到底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

壮实的学生依然坚强地在门外站着,老人家却病倒了……

于是,端王既要忙公务,又要照顾外祖父,还要兼顾门外的未来小舅子……

不仅如此,英王授意后,御史台参端王有通过容家结交邵家、觊觎兵权之嫌!

一个单身汉子,如此奔波劳碌,很快便憔悴了下来……

眼看张太傅卧病不起……

“尊师”的皇帝自要出面……

皇帝微服出宫,亲赴张府探病,表态相信张太傅、相信端王,还夸容迟少有大义,劝张太傅不要把这么好的苗子逐出师门,为大周培养一位栋梁!

既然皇帝都表态了……

无论众人心里是个什么想法,这桩风波至此便算是有了定论。

惹出这么一场风波,容钰自认的确是大意了……

她不愿拿着李乾轩的钱,便随意捐了……

对于无端被波及的张太傅、端王和容迟,容钰心里都很过意不去……

只是,她不好贸然找张太傅或端王,便只能先找容迟致歉……

在容迟休沐那日,容钰也特意告了骑射课的假,买了归云楼的外带食盒,堪堪在午饭前赶回府,陪容三公子用饭……

容三公子已不是个三岁小孩子了……

四岁的他,高兴地吃着容钰买回的五色小蒸饺,大度地宽宥了她……

准确地说,他就没怪过她。

他认真地告诉容钰:“圣上说捐钱是义举,多谢姐姐,嘻嘻……”

容钰无奈地看着傻乐的容迟。

她的傻弟弟啊……

此事若仅是件简单的义举,他又怎会遭刮风淋雨之罪?

容迟自是不知道容钰的腹诽,他又欢快地舀了桂花糖芋苗吃……

吃得这般开怀……

容钰怨嗔地看向小沈氏:瞧瞧您是怎么养孩子的!

小沈氏不认同:“你弟弟可不是因为这几口吃食才这般开怀……”

容钰不解地看向小沈氏。

小沈氏为她答疑:“迟哥儿拜在太傅大人门下进学后,心里仰慕太傅大人的风采,便以太傅大人为榜样,立志日后做清流文臣,百年后牌位尊进名臣阁!”

容钰的目光落在容迟身上。

被母亲说穿心事,容迟害羞地低下头。

容钰感慨地看着容迟。

她这弟弟,真是……非同一般!

放着潇洒的贵公子不做,要做名臣……

她又想了想。

名臣阁里供奉的多是历朝阁老们。

非翰林不入内阁。

可上辈子,迟哥儿对她说,中进士后要求个外放的官职……

一旦出了京,再想回来便殊为不易……

那个时候,迟哥儿为了母亲和她,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她心里愈发地自责:不仅是刮风淋雨,因为她的疏忽,这辈子迟哥儿险些由不能如愿……

今后,她绝不会再贸然行事……

容钰给容迟夹了块蜜汁鸡翅,称赞他道:“真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

名臣……

容钰想了想,突然心里一动……

她故作不经意地打趣道:“不过,你想做名臣,恐怕比别的孩子要难一些……”

容迟连鸡翅也顾不上吃,蹙眉问容钰道:“为什么?”

容钰摸了摸容迟的头:“因为,你家世太好了……”

容迟自然听不明白,连小沈氏也上了心,追问道:“迟哥儿的家世……可是有什么不妥?”

容钰看向小沈氏。

她这番话,原就是说给小沈氏听的……

她想了想,解释道:“你们看名臣阁里的那些大人们,有几个出身富贵人家的?”

“他们大多家境贫苦、身世崎岖……”

“推敲起来,自然也是有缘由的……”

“富贵子弟大多养尊处优,进学不及寒门士子刻苦,每年高中的,便多是寒门士子。”

“文臣有结党之风,士子们入朝后,依师门、故乡、同年等结党,同党便互相提携、互行方便,打压别党……”

“例如近些年的新、旧党之争……”

小沈氏和容迟都崇拜地看着容钰。

她懂得真多啊……

容钰心里冒出一丝愧疚:她对不住他们的信任,这些是她胡诌的……

容钰喝了口茶,继续道:“说到结党……”

她看向容迟:“迟哥儿,无论何党,里头大多是寒门士子……”

“便是你中了进士……”

“你是泰宁侯府的嫡公子,又是苏州沈家的外孙,既富且贵……那些寒门士子会轻易接纳你吗?若没有同党支持……谁又会推选你入阁?”

容迟怔愣地看着容钰,脸上愁容惨淡。

容钰心里生出几分不忍:做她的弟弟,真不容易……

小沈氏虽然没有彻底想通容钰说的这一连串的话,却觉得容钰说得十分在理,她焦急地问容钰道:“那……那迟哥儿若想入阁,可有什么办法?”

容钰看向小沈氏。

她费力编这段话,等的就是小沈氏此问……

容钰为难地看了看小沈氏,低声道:“办法,也是有的……”

“例如,您和爹爹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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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心结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九十九章心结和离……

小沈氏用一种“这孩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的眼神看向容钰……

容迟并不理解“和离”的意思,他懵懂地看向小沈氏,黑亮的大眼睛期待地问着:母亲,为了帮儿子入阁,您愿意和离吗?

小沈氏便要斥责容钰:“你……”

容钰忙道:“您听我解释……”

“既然家世太好是迟哥儿入阁的阻碍,咱们便帮他克服这阻碍,造一个悲惨的家世!”

“不仅惨,还得比那些寒门士子更惨,最好一说起迟哥儿,人人皆知他的命运是多么地坎坷,他能中进士又是多么地励志!”

“如此一来,待他入朝为官后,面对这样一个悲惨又上进的青年,何人敢为难他?”

见小沈氏神情平静了些,容钰喝了口茶,继续道:“至于怎么造这悲惨的家世……”

“缺胳膊少腿固然惨,家道中落也惨,但这些都太折腾……”

“唯有您和爹爹和离,是最简便可行的!”

容钰声情并茂:“试想,一个生于高门、富贵双全的公子,却不为父亲所喜,被逼离家、随母出户,飘零无依之时,小公子没有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他寒窗十年、高中进士,奋发进取终改变命运!”

多么悲惨且感人的一段身世……

屋子里伺候的嬷嬷、丫鬟眼里都浮出了泪花……

唯独小沈氏不感动……

她面色不虞地打断了容钰:“好了!”

“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偏没来由地说这些浑话……”

“若这番话传到你爹爹耳里,他少不得又要罚你一回!”

“无灾无祸是老天爷赐的福气,岂能为了做名臣走邪门歪路、有意装惨?”

“安生用饭罢!”

容钰应了是,给容迟盛了盅排骨淮山汤,道:“迟哥儿,姐姐今日说得不对,母亲已训诫姐姐了,你如从前一般安心进学便是。”

“太傅大人学比山成,你认真跟着他读书,将来多为百姓做实事,定成国之栋梁!”

容迟倍受鼓舞,满足地喝着汤。

小沈氏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她亲手给容钰盛了盅汤:“这话还不算离谱……”

容钰看了看小沈氏,没有说什么,安静地喝着汤。

用过饭后,容钰给容迟读了几页《大周见闻录》,容迟便睡着了。

容钰给容迟搭了条细绒被,向小沈氏告退。

小沈氏拉过容钰,把手里缝着的中衣依着她的身形比了比,然后轻声道:“你回屋了也歇会儿……”

容钰点了点头,看着小沈氏缝了几针,忍不住又道:“母亲,我今日不是一时兴起、胡说八道……”

小沈氏看向容钰。

容钰想了想,道:“这么多年,您殚精竭虑、操持中馈,可在爹爹心里,却比不上杜姨娘给他泡杯茶、绣块帕子……”

“二姐姐又那样争气……”

小沈氏放下女红,黯然道:“任凭她们风光得意……”

“我终究是你父亲明媒正娶的夫人,你和迟哥儿终究是嫡出的!”

容钰接道:“是啊,妻妾有别,再金贵的妾也强不过主母!”

“但,倘若有一天,二姐姐金凤在天呢?”

“天家,素来是母凭子贵……”

“每每天子即位,无论他们的生母原本是什么样的身份,皆被尊为太后!”

“天子之母如此……”

“那么,皇后的生母呢?”

小沈氏震惊地看向容钰。

是啊,容家有凤凰……

容钰继续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鸡蛋里挑骨头再容易不过……”

“譬如您犯了大错,或是譬如您失了心智……”

“是否便没有资格做皇后娘娘的嫡母?”

容钰说完,静静地看着小沈氏。

这番话,并非是她危言耸听。

她曾亲身经历,容衡不仅动了这样的心思,还付诸行动。

例如,他曾安插人进东正院的小厨房,暗中给小沈氏的饭食里加罂粟果同煮。

罂粟果可制阿芙蓉,致幻上瘾、令人迷失心智。

所幸容衡派的那婆子办事不得力,没几日便被小沈氏的贴身丫鬟撞破了,容衡的阴计才未能得逞。

夫妻做到这个份上……

小沈氏看着容钰,迟迟没有说话。

容钰忍不住劝她:“您并非贪恋富贵荣华之人,我和迟哥儿也不稀罕做这所谓侯府的公子、小姐……”

“舒心畅快地活着,才不枉来这人世一遭!”

小沈氏又静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拿起中衣继续缝制起来。

容钰便不再劝她,慢慢走回东侧院。

她早已想到,劝动小沈氏并不容易。

她毫不留恋的容府,在小沈氏看来,却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

其实,她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耐心等上几年,容衡自会开始想法设法休弃小沈氏……

等到那个时候,她再帮着小沈氏和容衡谈和离,要轻松很多……

可,她觉得不甘心……

容衡有什么资格休妻?

她要劝小沈氏先提和离!

《女训》要求女子三从四德、以夫为天、恭敬顺从……

所以,男人们才会有恃无恐地拈花惹草、花天酒地……

因为,无论他们做了什么,无论他们是多么不堪的人,自有温顺贤德的娘子善后。

这样的娘子,往往会得到世人的赞美……

不堪忍受、提出和离的女子,却会被轻视。

多么可笑……

可千百年下来,甚至有许多女子也接受了这潜移默化的训诫:忍耐是美德,抗争是异类。

为了名声忍耐,为了儿女忍耐……

在隐忍憋屈中,青丝变白发,虚耗一生……

……

八月下旬,邵府周年祭。

普度寺的高僧率着弟子们做过法事后,邵老太太问高僧道:“请问大师,老国公爷和老身的儿孙们在下头是否都安宁?”

闻言,邵府上下都悲切地看向高僧。

高僧宽慰邵老太太:“国公爷和将军、小将军们都是为国捐躯的忠烈,浩气长存,宵小不敢叨扰他们的英灵,您大可安心!”

邵老太太点了点头。

高僧又看向关氏夫人,斟酌道:“唯独除了……二夫人愁思郁结,二少公子难免牵挂……”

因为牵挂她,邵西泽入土难安?

关氏看向高僧,眼里既有关切,也有欣慰。

高僧继续道:“请二夫人言明心结,在下或可为您开解一二,如此,二少公子亦能安心。”

众人都看向关氏。

关氏垂下眼眸,一时犹豫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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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母子婆媳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章母子婆媳心结……

关氏心中犹豫,久久未语。

她的心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她担心,说出口会被嘲笑……

可若不说,西泽又入土难安……

儿子要紧……

关氏下定决心,缓缓道:“让大师见笑了……”

“我儿临终前,曾给儿媳的三妹托过梦……”

关氏忍不住落泪:“我便总是想,他有心给儿媳带话,为何不给我这个母亲托个梦、带句话!”

“思来想去,难以释怀,便成了心结……”

托梦……

邵家夫人们面面相觑。

邵西泽给容钰托梦、请她转告容华他回不来了一事,她们都有所耳闻。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关氏性情大变、苛待容华的心结竟是因这个梦而起!

关氏愈想愈悲,痛哭出声:“我的儿啊……”

“你怎能狠心不让母亲见你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众人理解了关氏的心情。

儿子年纪轻轻便战死了,身为母亲的关氏,自是万分悲恸。

后来,她听说儿子的英灵托梦于人、给未来儿媳带话,却没有给她托梦或带话……

难免介怀……

母亲牵挂着儿子,儿子牵挂的却是尚未过门的儿媳……

众人看向关氏,不知从何劝起。

邵西泽牵挂容华没有错……

关氏期盼邵西泽入梦、见他最后一面,也没有错……

母子、夫妻,皆是至亲。

所以,才有了婆媳相处这亘古难题。

高僧入定打坐,片刻后才恢复神思,对关氏叹道:“您误会二少公子了!”

“他没有入您的梦,乃是因为死状凄惨,不忍您见后忧心!”

“他托人带话给二少夫人,却是希望二少夫人能顾念旧情,替他向您尽孝!”

不入梦是不忍她忧心……

给容华带话,是希望容华尽孝……

实情竟是如此?!

关氏难以置信地看向高僧。

普度寺高僧的话,不容她不信!

关氏心里一时悲喜交加。

喜的是,她就知道,西泽自小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生前死后,儿子都牵挂着她!

悲的是,因为她的误解,害得儿子至今入土难安!

还有容华……

关氏看向容华。

十四岁的少女,和牌位拜堂、嫁进邵家做寡妇,孝敬她,给西泽守节……

儿子走了,只剩她和华娘相依为命。

她应当把华娘当亲生女儿……

可过去一年,她却鬼迷心窍般,处处为难苛待华娘……

……

午间用过斋饭后,应关氏夫人的要求,僧人们下午又为邵西泽诵了数遍安息咒,才收拾法器,辞别容府。

普度寺在西郊山上,今晚赶不回去,僧人们便宿在城内的旅舍。

到旅舍后,高僧吩咐别的僧人们各自入住、静修,自己则走到一对在一楼大厅喝茶的少年兄妹旁。

容钰请高僧坐了,为他斟了茶,忐忑地问道:“大师……”

高僧笑着回道:“幸不负小姐所托!”

便把关氏夫人的心结、其后的悔悟简单说了一遍。

容钰心中大石落地,对高僧连连道谢。

关氏信佛……

所以,她特意询问邵南烟容府今年周年祭请的哪个寺庙的僧人,昨日特意和容晔等在西城门附近,待僧人们进城后,通过容晔和领头的高僧搭上了话……

然后请托高僧探听关氏的心结。

容钰想,大姐姐接下来大概能好过些了……

又怅然地想,将来邵北城战死后,不知宣宁郡主是否会苛待她……

容钰独自怅惘,容晔则和高僧议着佛法。

二人俱都认真投入,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容钰默默地看着容晔。

在世人看来,容晔天资颖悟、富贵两全,偏偏遁入空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上辈子,容晔刚出家时,她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后来,她在这俗世里挣扎十余年,眼见得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被岁月打磨得面目全非……

就连出尘脱俗的容滢也染上尘霜,不复少女时的空灵……

青山古寺里,布衣僧人的眼神却比年少时更加纯粹明亮。

每回探望容晔后,她心里总会平静祥和许多。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不远千里、豪捐香油,只为求见他一面,听他开解几句……

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容晔的可贵。

所以这回,她从来没有想过干涉容晔的人生。

将来,容华也一定能理解容晔的选择……

……

九月下旬,米贩子老金送军粮至桐城。

远远地望见那座土色小城时,老金的心情就像见了金子般激动:可算到了!

一路上又热又累,今天民夫喊苦,明天骡马尥蹶子,米袋子里的霉味儿也越来越重……

再不到,别说挣钱,他恐怕要把小命交待在这条路上!

当然,虽然他紧赶慢赶、累死累活,时间还是晚了……

他想,邵小将军一定能理解。

千里迢迢送军粮,晚个十天半个月很正常吧……

他就不信,过去那些年沈家独揽军粮生意时,从来没晚到过!

骄阳灼灼,给土色的城市镀上耀眼的光。

尽管酷热难当,老金却一扫疲累:最难的一段路,已经走完了!

接下来……

进城后,好好“孝敬孝敬”邵小将军,待军粮入库、拿到文契后,凭文契找徐少爷结钱,如此赚一笔;

返程时,从晋郡采买石炭,运回江南卖给苏杭富户,如此再赚一笔……

苦是苦了些,可这一来一回,又有兵甲护送着,到底稳赚不赔!

稳赚不赔的生意,谁不会做?

所以,沈家才能成天下闻名的富商大贾……

风水轮流转啊……

他老金,跟着徐家,就要时来运转了!

老金脚步轻快地走到东城门,向守城门的兵甲出示公文、表明身份后,很快便有兵甲带他入城。

他跟着带路的兵甲走了一会儿,远远地望见粮仓,忙小跑几步、凑近那兵甲,低声道:“军爷,行个方便……”

“伙计们奔波了许多日,这会儿都又累又脏,没个体统,不好贸然拜见将军和大人们……”

“请您允小的们休整半日,明日再清点军粮、核查入库!”

老金一面说着,一面给那兵甲手里塞碎银。

依先帝新法,军粮入库时,除守将外,监察御史亦须在旁督视、核查。

若不提前打通关节,他的军粮自然是通不过核查的……

令老金意外的是,那兵甲冷然把碎银还给了他,继续朝仓库走去……

老金心中一凛:这是嫌少啊……

邵小将军底下的人尚且如此,邵小将军估计更难喂饱……

不过,他也有招儿……

英雄难过美人关……

待他今晚亲自选几个带劲儿的侍酒妓,哄得邵小将军喝好玩好了,自然什么都好说……

老金这样想着,换了锭小银元宝塞给那兵甲。

小卒甲郁闷地停住脚步。

他看起来像是很好买通的样子吗?!

小卒甲把银锭还给老金,不耐烦地道:“我说你这个人……”

“你已经晚到十几天了,你心里没数儿啊!”

“休息啥啊?赶紧去交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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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圈套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零一章圈套小卒甲呵斥老金后,继续前行。

老金满腹狐疑:竟有不贪银钱的兵甲?

只是,这军粮今日断然验不得……

老金心生一计,双手捂头,痛苦地叫唤道:“哎呦喂……”

“头……疼得受不住了!”

“莫不是头风症犯了?”

小卒甲不得不再次停下。

老金可怜巴巴地看向小卒甲,道:“军爷,这么多粮食,一时半会儿定然难以验毕……”

“小人实在是禁不住啊!”

“求求您行个好,允小人休憩半日……”

小卒甲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然后蹲下身子,双手圈住老金的腰,一把把他扛上了肩!

然后,继续大步前行。

老金如个麻袋般被小卒甲扛在肩头,又惊又惧,嗓音也不由自主打起颤儿:“啊!啊!啊!”

“军、军爷,您放小人下来,小人、小人自己走!”

小卒甲健步如飞:“你不是头疼吗?安生歇一会儿吧!”

他想起邵小将军的吩咐,又说了句:“将军说了,他今儿个必须得把验军粮这事儿给办了!”

其实,小卒甲也不太明白邵小将军为什么特意吩咐他一定要对这米贩子说这么句话。

挣扎、叫唤无济于事,老金消停下来,想着小卒甲所说的话:

“邵小将军说,今日必须验军粮……”

邵小将军为什么急着验军粮?连半天的宽限期也不肯给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

军粮能有什么蹊跷?

老金想了想,故作随意地向小卒甲打听道:“军爷,上半年是沈家送的军粮,大家伙儿吃得可好啊?”

小卒甲心里一动:问起了沈家的军粮……

他按着邵北城的吩咐,答道:“得了吧,还好不好,不吃死人就……”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不妥,不悦地斥道:“问这么多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老金心中一凛:沈家送的军粮果然有问题!

那么,邵小将军为何急于收这批军粮入库,就很好解释了……

他送的军粮入库后,所有的问题、罪责,便都落在了他的头上!

今年上半年,是沈家最后一次送军粮。

既然是最后一单生意,沈家当然要狠捞一笔!

沈家和邵家是什么关系?

沈家的外孙小姐,是邵家的少夫人!

所以,邵北城定会包庇沈家!

小卒甲说,“不吃死人就……”

人命关天……

沈家的军粮,恐怕已惹了大祸!

邵北城这是等着他来,给沈家做替罪羊!

一定是这样……

骄阳当头,老金心里却生出了寒意!

幸亏他心思活络,又多问了几句,及时想明白了个中关节,否则,怕是死到临头还稀里糊涂!

既然想明白了……

自不能给沈家背黑锅、做替死鬼!

得想个法子……

老金不再闹腾,众人一路静默地走到仓库边。

小卒甲把老金放在地上。

仓库前已有人等着。

老家抬眼看去。

着黑红军服、以乌金冠束发的佩剑少年英姿不凡,想来便是邵小将军。

着松绿官袍、戴方巾的中年男子,想来便是御史大人。

此外,还有一个穿青色锦袍的少年,一时难辨身份。

生死关头,青袍少年是谁并不打紧……

要紧的是,这三人言笑晏晏,瞧着甚是熟稔……

哼,他们当然熟稔……

这时,青衣少年说着:“秋风起、蟹脚痒,沈少爷说,下月快马加鞭,给您二位送几篓顶好的阳澄湖大闸蟹来!”

御史大人笑得不见眉眼,又道:“沈少爷有心了……只是,可不能忘了知府大人啊!”

沈少爷……

老金立时了然:啊!这青衣少年是沈家派来的人!

若非别有图谋,他送军粮,沈家何必巴巴地派个人来凑热闹?!

邵小将军和御史,定然都收了沈家的好处,合起伙来坑害他!

他绝不会任人宰割!

御史大人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此地并非邵小将军和御史大人只手遮天,还有知府大人!

小卒甲和老金、民夫们向邵北城、监察贾御史行过礼后,邵北城便命老金开袋验粮。

老金想了想,道:“将军,军粮兹事体大,小人是第一回做这生意,一路上殚精竭虑,唯恐出错……”

邵北城不以为然:“殚精竭虑……所以,你就晚到了?”

晚到并非大过……

老金坦然认了:“小人晚到乃是事出有因,倘若将军不体谅,依律法,这晚到罚银之责,小人认罚……”

邵北城没有说话,看着老金。

威势极重。

老金壮了壮胆,继续道:“晚到、晚到之责,小人是认的……”

“只是,小人送的军粮今日才进城,粮袋子都不曾打开,别的罪过定然是没有的……”

别的罪过?

青袍少年脸色大变。

邵北城和贾御史交换了一个眼神。

老金垂眸不语。

到了这地步,傻子都能看出来有问题……

过了一会儿,邵北城语气不耐地道:“啰哩啰嗦,不知所谓!”

“少磨唧,验粮入库!”

立刻有兵甲朝粮车走去。

老金张开双臂拦在兵甲们身前:“慢、慢着!”

邵北城冷然看向老金。

这位爷可是把人挂在城墙上、风成干尸的主儿……

老金被他看得心里发怵,却只能硬着头皮道:“军粮兹事体大,若是出了岔子,小人纵然有十条命也担待不起!”

“可现在,此处除了小人,都是、都是将军您熟识的人,若是起了纠纷、各执一词,偏又少了见证,如何说得清楚?”

贾御史怒道:“少了见证?!”

“你这是诬蔑本官!”

“诬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老金擦了擦汗,道:“大人你能自然是刚正不阿……”

“只是,您和邵小将军早已熟识……”

贾御史怒极:“你这厮,含沙射影的,什么意思?!”

竟似要冲到老金身前质问。

邵北城拦下了贾御史。

然后冷然看向老金,问道:“你究竟想如何?”

老金跪地道:“小人,小人斗胆求将军、求御史大人,请知府大人、望族耆老和城内百姓俱都前来旁观验粮,做个见证!”

小卒甲无语地看着老金,心里再次翻了个白眼:这么能作的货,究竟是个什么妖孽投胎啊?!

贾御史再次怒了:“你这米贩子!”

“不过是例行的验收军粮,先是胡言乱语,再要兴师动众!”

“竟妄言请知府大人前来,简直可笑!”

老金心中毫无惧意:他说要请知府大人来,瞧把御史大人急得!

知府大人来了,才能保住他的命……

想到这里,老金快速从靴侧摸出把匕首,横在脖前,视死如归般看着御史大人:“小人就是个没见识的!”

“若是两位大人不应小人的要求,非要强行验粮,小人便一刀扎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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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霉米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零二章霉米油腻的中年糙汉,拿着把小匕首寻死觅活……

兵甲和车夫们都无语地看着老金……

邵北城声如寒冰:“你要见证人?好,我给你找!”

兵甲传讯后,桐城的士绅望族、百姓商贩纷纷前来。

马知府也被衙役们簇拥而来。

眼看人越来越多,老金的心里也越来越安定: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即便邵家权势滔天,即便沈家富甲天下,邵小将军和御史大人也不能随意冤枉他!

兵甲备好筐、秤,书吏铺纸磨墨。

众人与马知府见礼后,贾御史随手指向第一架粮车上的某袋米。

便有兵甲提起那袋米,用佩刀划开,倒入竹筐。

米色泛黄,带着青绿霉点。

难闻的霉腐味在燠热的空迅速散开。

把发霉的陈米送来做军粮……

能吃吗?

围观的人们眼神复杂地看向老金,低声议论起来。

老金结结巴巴地辩解道:“诸位、诸位有所不知,南地的稻米不及北地的藜麦耐储,易受潮、易陈腐……”

“这霉点晒上几日便没了,煮熟后吃着和新鲜稻米并无差异!”

贾御史手握成拳,喝道:“闭嘴!”

“北地稻田虽少,北地人却也是见过稻米的!”

他怒不可遏:“霉米和新鲜的稻米并无差异?!”

“胡说八道,丧尽天良!”

然后,伸手指向粮车,吩咐兵甲道:“一袋一袋开!点清楚这批军粮里究竟有多少袋霉米,免得冤了这位殚精竭虑的米贩子!”

一袋一袋开……

老金立时了然:定是因他不肯给沈家顶罪,御史大人便要借霉米发落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过是生了些许霉点儿,一群兵甲糙汉子,怎么就吃不得了?!

他就不信,沈家送的军粮全都是上等新米!

按徐少爷议定付给他的钱,若送新米,他走这趟定会蚀本!

虽然沈家是直接从户部结钱……

可若是买新米,也赚不了几个银钱!

那么,沈家是靠什么发家的呢?

既然邵小将军和御史大人要整他……

他就把沈家也拉下水……

如此一来,若他们想保沈家,便不能再追究霉米一事……

老金把心一横,疾奔几步,跪在马知府身前道:“青天大老爷明鉴,军粮款子有限,小人既要采买米粮,还需雇人千里迢迢从江南送来桐城,一路损耗难以计数!”

“故而这军粮,成色自是比不上商铺里的新米!”

“军粮历来便是如此,御史大人若要问罪,小人委实不服气!”

“大人若是不信小人所言,大可开仓看看沈家上半年送的军粮,便一目了然!”

军粮款子有限,军粮历来如此,成色不能和商铺里的新米相比……

老金的这番话,听起来倒也有点儿道理……

只需开仓看看沈家上半年送的军粮……

那么,究竟是军粮款子有限、只能用霉米充军粮,还是老金利欲熏心、滥竽充数,便一目了然。

只是,开仓一事,说来简单,其实不然……

这军粮仓库虽在桐城地界内,却属军资,当归守将也即邵小将军管。

倘若邵小将军今日铁了心维护沈家,不肯开仓,那么,马知府并不能奈他何……

便是马知府连夜写道弹劾邵小将军的折子,快马加鞭送进京……那又如何?

西辽虎视眈眈……

在这样的时候,皇帝岂会轻易怪罪邵小将军?

老金满眼乞求地看着马知府。

围观的人们则都同情地看着老金。

倘若马知府是个肯为百姓说话、有气节的好官,或许会同邵小将军争上一争……

可马知府……

马知府给邵北城递了个眼色,然后沉下面孔,呵斥老金道:“你这奸商!”

“胆敢用霉米充军粮,被识破后仍不悔改,说什么军粮历来如此,无端攀诬沈家!”

“天下人人皆知,沈家送了几十年军粮,从未出过岔子,岂是你能随意攀诬的?!”

“还妄言开仓……”

“大周的军粮仓库,岂是你说开便能开的?!”

老金脸色灰白,绝望地跌坐在地。

官官相护……

知府大人怎可能会为他得罪邵小将军?

他就不该奢望……

此时,他只觉悔不当初……

他就不该接这单生意!

徐少爷在江南舒舒服服地喝着花酒、听着小曲,便赚得大头利……

他辛苦奔波,奔着赚小头利,眼下却面临牢狱之灾,极有可能小命不保!

这是什么世道?!

他遇祸后,家中老小定然生计艰难,最后大概只能卖身为奴为婢……

老金忍不住落泪。

马知府不屑地看着老金。

这米贩子,脑子这般不灵光,还敢学人做生意……

这回的军粮是徐家人负责的……

后宫前朝,如今是个什么局势?

英王、宸王双龙夺珠,势如水火。

若非邵北城不好招惹,他本就有意寻机拿这批军粮做文章……

天佑英王,天佑马家……

只要他把这件案子呈上去,徐家就算不倒,也会元气大伤……

而他立此大功后,想来不必再在这边陲小城担惊受怕地做这便宜知府……

马知府又看了看邵北城。

邵北城和宸王自**好,这大半年来对他很是冷淡……

没想到,这回直接给他送了份大礼!

说不定,邵家这是要下注了……

马知府愈发心神激荡。

若他能帮英王把邵北城招入麾下……

将来新主即位、论功行赏,他该有怎样一番造化啊!

邵北城看了眼马知府,吩咐兵甲道:“开仓!”

开仓?!

众人都意外地看向邵北城。

老金止住眼泪,神情木讷。

马知府不肯替他主持公道,邵小将军却主动提出开仓,把沈家送的军粮公诸于众?

事情走向实在过于古怪……

邵小将军今晚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兵甲打开仓库后,依邵北城的吩咐,扛了十余袋米粮出来。

佩刀划破麻袋,稻米色泽白润,发出醇厚米香……

人们都看得咋舌:这些稻米已在仓库里放了半年,却并不输米粮店里的新米……

可想而知,当初沈家送来的军粮,成色有多好……

邵北城弯腰抓了把白米,走到老金身前,蹲下身子,摊开手里的米给他看:“这就是沈家送的军粮!”

“你说,霉米晒晒就能吃……那么,你可会把霉米拿给自己的父母妻儿吃?”

邵北城语气渐怒:“兵甲们远离故土、豁出性命,守卫着大周,守卫着你这样的人……难道我们想吃口不发霉的饭也是奢望?!”

“倘若沈家和你一样,只知蝇头小利,不晓家国大义……”

“那么,不必辽人打进来,大周的兵甲早就被你们这些奸商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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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盼君归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零三章盼君归粮车上的米粮被一袋袋划开,多已发霉。

和沈家送的军粮对比鲜明。

围观的百姓先是惊愕,继而愤怒。

这是用百姓交的税银所购,养活九边兵甲的军粮。

却被奸商用霉米应付,中饱私囊!

公道良知何在?!

大周律法又何在?!

贾御史黑着脸,命衙役捆了老金和车夫们,把老金所运的米粮作为证物扣押,清点后与邵北城办了交接文契。

马知府便关切地问邵北城接下来的军粮是否需要官府协助筹备。

邵北城疏离地道了谢,又道:“去年北征前,圣上多调了军粮来桐城,历年累积亦有余粮……”

马知府本就不是诚心帮邵北城筹军粮……

这是邵北城的分内之责,他何必费心?

再者,桐城有几万戍兵,几万人一天要吃多少粮食?

桐城这破地方,想要筹足军粮谈何容易?

他若是有筹军粮的本事,又岂会不被英王和马侯爷看重,不得不做这劳什子桐城知府?

故而,听邵北城说无需他帮忙后,马知府客套地寒暄道:“小将军远见卓识,应对从容,是马某和桐城的百姓之幸!”

又想起从京里探听来的传闻,为了和邵北城亲近些,他亲近地打趣道:“啊……我这是糊涂了……”

马知府靠近邵北城,低声笑道:“马某听闻,贵府的老国公夫人似乎有意和容家亲上加亲?”

“贵府和容家结亲,自然和沈家交好……”

沈家啊……

马知府想到今年上半年沈少爷拜会他时赠他的古玩,吞了吞口水,继续道:“既然有沈家……您底下的人又岂会吃不上饭?”

“哈哈哈……”

马知府眼神闪烁:“休说是您底下的兵甲们……”

“便是马某……嗯和桐城百姓,也说不得要沾一沾……”

邵北城打断了马知府的话:“那传闻,是真的……”

马知府意外地看了看邵北城。

虽然邵小将军打断了他的话……

但,这是邵小将军头一回这么温和地对他说话……

邵北城无心再和马知府周旋,与贾御史、穆临渊道别后,率兵回营。

回到府里,梳洗更衣后,他进了书房,铺开宣纸,提笔画了幅画。

他画了一匹马和一个食槽,食槽里堆满了粮食,那马却扭头不食。

画毕后,他唤来信鸽,把画折好、装进信鸽腿上绑着的细竹筒里。

邵北城推开窗户,正打算放信鸽,一抬头恰看见天上明月……

清辉如霜。

京里也快挂霜了……

他想,她是娇贵的侯府小姐,底下那么多人伺候着,定然不会受冻……

可是,纵然有许多人关心她、提醒她……

到底不是他的提醒。

邵北城想到这里,从竹筒里取出画纸,郑重加了句:入秋天凉,记得添衣。

他看了看明月,想了想,又加了句:今夜桐城的月色很好。

……

几日后,容钰看着这幅画。

画的意思简明易懂:粮食有问题,所以马儿不吃。

粮食自然是指军粮……

马,指的则是……

容钰理着思绪。

这回,军粮案发生的时间提前了。

借马家的力打徐家,是最简单的做法……

但,马家、徐家的背后,分别是英王、宸王。

牵扯进龙子夺嫡的腥风血雨中,稍有不慎便会被波及。

如今靖海侯摊上了祁骁的官司,据说神秘的查案特使已离京去往东南。

在这样的时候……

英王会怎么抉择?

要么,和贵妃做交易,用徐家的满门老小换靖海侯兵权的稳固……

要么,破釜沉舟,先彻底扳倒徐家,除去宸王的倚仗。

至于东南的兵权,再徐徐图之……

容钰猜不出英王会怎么选。

上辈子,她成宁王妃时,马家已然倾覆,昔日权势滔天的英王也已被贬为庶民、幽居在西郊别苑。

所以,她并不了解英王。

再者,不是英王怎么选,事情便会如何发展。

皇帝、太后、贵妃和宸王……

以及端王和容滢……

都是局中变数。

她算不出军粮案的结局。

但,大体来说,无非是彻查大办,或草草了之。

她在意的是,邵北城会怎么做。

倘若能彻查……

邵北城自然服气。

可倘若,草草了之呢?

那个满门战死、年少戍边的赤忱少年,他是否会为千万兵甲鸣不平?又是否会冲冠一怒?

若邵北城心中不平……

然后呢?

皇帝心中已有定论的事情,即便有违公道,即便民怨四起,他都不会更改。

因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皇帝不会错。

可她怎能看着邵北城以卵击石、头撞南墙?

他是明耀的将星,即便死,也该战死疆场,而不是无谓死于这些权谋斗争……

那么,她替他去撞南墙便是!

若是撞开了,正义得伸,自然好。

若是撞不开……

便当用条命,还了上辈子欠他的债……

容钰反反复复看了十余遍喂马图,牢牢记住后,擦起火石点燃画纸。

火光把画纸边缘的两行字映亮:

入秋天凉,记得添衣。

今夜桐城的月色很好。

容钰出了一会儿神。

待她回过神来,画纸已悉数化作灰烬。

她想,他到底年少……

这样的时候,还有心思对她说这些少年情话……

她也曾经,字斟句酌地写过这样的情话,小心翼翼地送出去……

把自己的真心捧出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忘记了当年的悸动。

后来,她看过许多折曲折迂回的情爱传奇,听过许多婉转悠扬、含蓄雅致的唱词……

再动人的故事,再动听的唱词,也难以触动她深潭古井般的心。

可是,她今天被触动了。

今夜桐城的月色很好。

其实是一句很寻常的话。

可她看着,觉得安心又笃定。

就像一池水,等来微风,吹起涟漪……

就像一具落满浮尘的琴,等来那个人,再次拨动琴弦……

她想,虽然她内心有些沧桑……

虽然邵北城阳寿无多……

可是,枯木尚且能逢春,何况她如今的的确确是个小姑娘……

无论是逢场作戏,还是一世深情……

又有什么区别?

她这辈子,只会这样对邵北城一个人。

容钰想了想,铺开花笺,缓缓写下从前极喜欢的几句唱词:

曾借轩窗明月光,对镜描眉画红妆。

丹唇朱映,海棠交融脂粉香。

忽见粉蝶潜入窗,回望罗床唤君郎。

最后,她写下:

吾家有女初长成,折来红豆盼君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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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归来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零四章归来虽军粮案案情明朗、证据确凿,但因兹事体大,背后又牵连着英王、宸王,故而进展缓慢。

徐家、马家的人,自是多方奔走。

天家也不平静。

嘉妃罕见地亲往关雎宫拜会贵妃。

十月,英王妃办了赏菊小宴,特意给宸王妃下了拜帖。

透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英王有意和贵妃、宸王联手,保住靖海侯,也保下徐家。

这桩交易,对英王来说很合算。

对英王来说,军粮案最大的作用不在于扳倒徐家,而在于瓦解皇帝对贵妃和宸王的信任。

近年来,西北军务在皇帝心里是头等大事。

皇帝把军粮生意给徐家做,既是天恩,也是信任。

徐家辜负了这信任……

可徐家有什么打紧?

英王要的是,皇帝对贵妃和宸王失望……

至于徐家……

徐家这些年在世人眼里虽声势浩大,不过是根基浅薄的纸老虎,掀不起大风浪。

靖海侯便不一样……

他手里握着闽、浙的兵权,府里还有位出身甘家的侯夫人坐镇,要权有权,要钱有钱。

是外臣里英王最得力的倚仗。

所以,英王并不急于彻底扳倒徐家……

用无足轻重的徐家保住靖海侯,在英王看来这桩交易很合算。

他也有把握谈成。

因为,宫里上下皆知,贵妃极看重她的娘家人。

这些年徐氏族人招摇过市、胡作非为,倘若不是贵妃看重他们,而皇帝又极宠贵妃……

那么,那些人早已不知被问了多少回罪。

只是,这桩在英王看来十拿九稳的交易……

最后并没有谈成。

寿康宫里,嘉妃忿忿然地回禀太后:“徐月娘那个贱人!”

“徐氏族人这些年在外头闯下多少祸事,她总装作没事人般,偏圣上……要说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徐家人的德行,谁人能信?!”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亲自给嘉妃倒了杯茶。

嘉妃喝了口茶,愈发不忿:“这回更是离谱!”

“圣上抬举他们,把军粮生意给他们,可他们竟连军粮都敢糊弄!”

“咱们不计前嫌,主动相帮徐月娘,她倒好……”

嘉妃想起关雎宫里贵妃云淡风轻、客气疏离的态度,恨得咬牙切齿:“还是那副矫揉造作的做派,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嘉妃冷哼一声:“她以为她还是当年的徐月娘,使些狐媚手段,就能把圣上勾得……”

太后开口打断了嘉妃的话,语气低缓却威势极足:“好了!”

嘉妃心中一凛,忙起身向太后告罪。

这些话,她在永福宫发发牢骚无妨,却不该当着太后的面说……

太后是她的姑母,也是皇帝的母亲、她的婆母。

没有哪个母亲,乐意听见媳妇在自己跟前说儿子的不是……

何况,太后的儿子是当今皇帝。

太后看了看嘉妃,吩咐嘉妃坐下,语气缓和了一些,道:“这么多年了,那婢子是个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有什么可气的!”

“哀家早已想到,那婢子不会轻易答应……”

“她不信任马家,又怎回与咱们联手?”

“再有,咱们想得到徐家和侯爷孰轻孰重,她难道就想不到?”

“她看重娘家,却更看重她儿子的前程……”

“退一万步说,便是她有心做这桩交易,乾珏会同意吗?”

太后冷然说了句:“乾珏难道就不想做皇帝?”

嘉妃把太后的这番话想了几遍,想明白后,先是连声道太后英名,然后焦急地问道:“依您看,咱们该如何应对?”

应对……

太后沉吟不语。

她出身寒门小户,嫁给先帝前连大字也认不得几个……

她能想出什么好的应对法子?

无非就是向皇帝求情……

求情……

太后突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清雅坚毅的男子曾对她说,“娘娘,情分是用一回少一回的东西,若非万不得已,最好不用。”

如果那个人愿意帮她,愿意帮乾璋和马家,那么,时局定然不是今日这般……

可是,他定然是不愿意的。

而她,也不愿再叨扰他。

他护着她的儿子顺利即位,又给马家指明从军从政的出路。

他已经帮了她、帮了马家很多。

马太后看着殿内熟悉的陈设,眼神逐渐黯淡。

这殿宇,和她那年搬进来时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她就坐在这殿里,青丝渐成白发。

而那个人……

她心里的那个人……

现在也老了吧?

可她连他老了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这样荒唐而不合适的一段情愫……

连她自己也觉得可笑……

世上竟有她这样的人……

成了婚、生下儿子后,见到儿子的授课先生时,生平第一次心动。

即便是寻常人家闹出这样的事情,想来也是件稀罕的丑闻……

又何况是她?

生前,她母仪天下,当为天下女子表率。

死后,她会与先帝合葬,灵位配享太庙!

她并没有资格拥有这些……

这从不曾宣之于口、深埋心底的隐忍情意,骗得了世人,骗不过先帝亡灵,骗不过诸天神佛。

太后叹了口气,对嘉妃道:“哀家会寻机问皇帝,你们暂不要轻举妄动。”

嘉妃恭敬地应了,见太后似是乏了,便低着头、弯着腰退了下去。

太后又出了一会儿神,问身边的嬷嬷道:“乾璟有一阵儿没来了吧?”

嬷嬷回得滴水不漏:“端王殿下已出宫开府,依例得召方能进宫……殿下行事最是礼法周全,故而未能常来……”

“但殿下心里定然是时时念着您的……”

“便是殿下在外头的那几年,也总是殷勤问候……”

“不枉您疼了他一场。”

太后嘴角挂起笑意。

她当然偏爱乾璟……

因为乾璟,她和那个人,仿佛也有了一些关联。

倘若没有乾璋……

不,即便有乾璋……

即便她有再多孙子、孙女……

她最偏私的,永远是乾璟!

嬷嬷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太后,问道:“您看是否……”

太后摇了摇头:“罢了……多事之秋,哀家若是召见他,徒然惹人猜忌……”

……

因上头对军粮案的态度不明朗,九边官员便都互相观望,拖拖拉拉地办着案。

直到十一月,桐城知府马知礼率先呈案进京,其后九边官员闻风而动,陆续把案卷、证物和证人呈至御史台。

案卷尚未收齐,御史中丞便称病告了假。

接管的御史大夫雷厉风行,除催促各地上呈案卷,还上了道折子,请召九边军政官吏进京,协同作证。

这很好理解:军粮案就是个烫手山芋,谁办谁倒霉……

若想不被秋后算账,就务必要办成铁案,拉越多人下水越好……

皇帝准了奏。

至此,风向终于明朗。

十一月中旬,邵北城背着行囊,带了几个亲随,和穆临渊一道启程回京。

他此行乃是代表桐城官吏回京作证……

除了桐城,其余边塞派的皆是小吏……

作证而已,用不着封疆大吏亲行……

但,邵小将军亲行的理由正义凛然:他要亲自为兵甲进言!

别人避之不及的差事,这位爷却主动接了……

任谁听了,都会觉得邵小将军正气浩然!

可是,穆临渊不这么想。

他看了看身边策马疾驰的少年,那叫一个春意盎然……

休憩时,穆临渊看了看邵北城的大行囊,忍不住劝他:“你这行囊可务必捂严实了……”

“如今人人都当你是回京作证的,以为你这行囊里装着证物……”

“若是叫人知晓……”

穆临渊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色令智昏啊……

若非亲眼所见,他绝对想不到,邵北城竟会装这样一袋东西,千里迢迢从桐城背回京都……

一袋羊拐……

邵北城不以为然:“叫人知晓也无妨……”

“她年纪小……我回京作证,给她带些玩具也很寻常。”

提到她,他忍不住多说几句:“你不知道,她聪明又懂事,小小年纪,说话处事却像个小大人……”

“我却宁愿她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就像桐城的那些孩子一样,每日嘻嘻哈哈地凑在一起玩羊拐……”

他又想起一事,特意叮嘱穆临渊道:“你不要对她提起这些羊拐都是我亲自打磨的……”

“否则她知道了,或许便舍不得拿出来玩……”

穆临渊无语地望着天,心里在呐喊:苍天啊,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为什么这货会想到给容钰带一袋羊拐回去?!

而且,他不仅不担心会气到容钰,反而觉得容钰会舍不得拿出来玩?!

几块羊骨头,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他也是个倒霉的……

听邵北城念叨了一路,他现在脑子里全是“羊拐”两个字,连方子都忘了……

他很想对邵北城说:“容钰那个小人精,是一般的孩子吗?!她会喜欢玩羊拐?!”

可是,谁让他打不过邵北城呢?

于是,穆临渊真诚地对邵北城说道:“你这礼物选得极好,既满含心意,又不流于俗……”

邵北城用一种“好兄弟,你懂我”的眼神欣慰地看着穆临渊,继而又有些遗憾:“可惜你尚未定亲,不然我倒是可以教你磨羊拐……”

又用过来人的口吻感慨:“不过,将来你定亲,还是不要找年纪太小的……”

邵北城的语气甜蜜又惆怅:“你不知道,照顾一个小姑娘要费多少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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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杭州初遇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零五章杭州初遇“你不知道,照顾一个小姑娘要费多少心思……”

穆临渊再次无语望苍天:容钰又不是邵家的童养媳,怎么就需要他邵北城费心照顾了?!

还有,邵北城这是在秀恩爱吗?!

于是,他连客套的话都没回,选择了发呆。

邵北城说到“定亲”,又说到“小姑娘”……

他也想起了一个小姑娘。

五年前,他陪时日无多的父亲出门游历,行至杭州时父亲病倒在床,尽管知道于事无补,他还是坚持给父亲把脉煎药,盼着父亲能多活几日。

医者只能治病,改不了生死簿……

有一天,父亲精神渐好,对他说起苏堤春晓、雷峰夕照,他心里明白大概是回光返照。

父亲还说起了楼外楼的宋嫂鱼羹。

他特意去了楼外楼,才知道宋嫂鱼羹是道鼎鼎有名的招牌菜,需十两银子,且每日限售十份。

十两银子……

穆家是清贫的医者,杭州物价不菲,他的盘缠已所剩无几。

虽然杭州多富户,可当时他年纪小,又是初到杭州,那些人家并不会找他看诊。

倘若他有足够的时间,倒是可以进山采药,寻些珍稀药材卖给药铺。

可是,他没有足够的时间。

不得已,他只能问店家可否赊他一道宋嫂鱼羹,日后他必定还钱报恩。

掌柜的并不相信他,只当他是个贪吃的穷小子,命伙计赶他出店。

他满心都是因无法满足父亲最后心愿而生出的自责。

甚至,生出怨怼之心。

怨天公不开眼、好人不得善终,怨世态炎凉、只认权钱不念情义。

医者治病救人,不该心存怨恨。

倘若他那天没有遇到那个小姑娘……

倘若他一直带着那日的怨怼之心。

那么,定不会有今日的穆临渊。

可是,他遇到了那个小姑娘。

柳绿风柔,西子湖畔,明丽的小姐问伙计怎么有个少年满面悲愤地站在店门口,得知那个少年想赊一份宋嫂鱼羹后,小姐柔声和她身边的锦衣少爷商量:“寻哥儿,那个孩子好像很为难,我们把订的宋嫂鱼羹赠给他可好?”

锦衣少爷并不情愿。

那小姐先是哄了那少爷几句,见那少爷依然别扭,便肃了语气:“不是每个孩子都如你我一般生来衣食无忧,你该懂得体恤别人的难处,心中常记与人为善!”

然后,那小姐便吩咐伙计把宋嫂鱼羹赠与他,他道了谢,问她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将来还钱给她。

她说她是京都人,姓容,让他不必急着还钱,还问他叫什么名字。

春风拂动她的锦绣衣裙,而他穿着带补丁的布袍,连一道鱼羹也买不起。

他突然觉得自卑,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说出他的名字,便只说他一定会去京里还钱。

父亲吃了鱼羹,走得很安详。

后来,他独自回到老家,把父亲的骨灰葬进祖坟,然后苦研医术,渐有所得,总算没有埋没穆家祖传的医术。

他医术尚可,可以救人,也可以挣钱。

略通圣贤书,如果她希望他有官身,他可以参加科考。

还会骑射,如果她希望他入行伍,他可以投奔邵北城,挣军功。

尤其,父亲临终前告诉他,穆家有一份京都泰宁侯府容家所赠的婚书。

容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

他做了这些准备,激动而忐忑地进京,探问得知京里姓“容”的高门果然只有泰宁侯府。

可容府有四位小姐。

后来,当他终于知道她是容家的哪一位小姐,她已经穿着孝衣嫁进了邵家。

他早该想到,她品貌那般出众,家世也好,自然早早便定下了门当户对、般配如意的婚事。

虽然他牵挂了她那么多年……

可对她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她曾随手相帮、无足轻重的贫寒少年,她大概早已忘记了他……

时光再也回不去那一年的西子湖畔,让他至少有勇气说出自己的名字……

……

昼夜兼程,本需月余的行程,邵北城在十二月上旬便回了京。

他率着亲随打马至邵府,匆匆向老太太和夫人们请了安,问得邵南烟一大早便和容钰去了城郊马场后,连茶也顾不上喝,便和穆临渊直奔马场而去。

年关将近,邵家的夫人们这日都聚在老太太屋里听她吩咐如何筹备年节,故而都见着了这一幕。

邵北城出门后,众人心思各异地看向宣宁郡主。

邵北城这般看重容钰,宣宁郡主做何感想呢?

容华不禁担心:从她的经验来看,儿媳尚未进门便惹得婆母不喜,实在不是桩妙事……

可以她在邵家的身份,此时并不适合开口。

关氏看了看,玩笑般开口道:“这一屋子的妇人,北城想来是觉得不自在、拘束,索性去马场寻南烟……”

关氏打开心结后,满心都是对容华的怜爱、愧疚,她现在把容华看作相依为命的女儿,自然开口帮容华说话。

卫氏夫人也笑着附和。

宣宁郡主似乎在出神,没有回应。

邵老太太看了看宣宁郡主,吩咐身边伺候的丫鬟道:“派个小厮去马场,就说二少夫人想妹子,请容三小姐今晚在咱们府里用饭……容府那边,让王管事去回禀侯爷。”

王管事是邵府的总管事。

丫鬟得令退了下去。

邵老太太便状似随意地感慨道:“今后成了一家人,吃住都在一处,便不必这样麻烦了!”

意思便是,容钰早晚都是邵家的人,希望宣宁郡主想开些,不要介怀。

直到这时,宣宁郡主才回过神来,她忙回道:“母亲说得是!”

见众人都探究地看着她,宣宁郡主想了想,有意道:“咱们家要娶新妇,还需等上两年……”

“亏得是钰姐儿年纪小……”

“别的闺秀,哪里有这样合适的?”

她是真的不介意,所以才有意称赞容钰一回。

也是真的不知道该夸容钰哪里好,只能夸她年纪小……

她刚才出了一会儿神,不过是看到儿子的满腔少年情意,想起她的夫君……

邵家不涉党争、夺嫡,仅效忠皇帝。

她是马太后养大的远支宗室女。

如果不是他对她的心意坚定,当年老国公爷和邵老太太又岂会同意她嫁进邵家。

她曾经得到过那样真挚的情意,和他生下儿子,他们一起抚养儿子长大,都期盼儿子也能娶得倾心相许之人。

所以,虽然她对容钰的确并不怎么满意……

但是,她满不满意有什么要紧?

儿子喜欢就好。

容华想了想宣宁郡主的话,替容钰告罪:“年纪小便难免淘气、不懂事,今后还要劳烦郡主娘娘严加管教!”

宣宁郡主笑着看向容华:“你啊,不必替你三妹忧心!”

“他们和美地处着,便是钰姐儿淘气、不懂事,哪里就需要我管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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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射箭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零六章射箭城郊马场。

十架箭靶成排摆放,容钰身着樱草色修身武服,背着牛皮箭袋,手持紫杉木弓,站在第一架箭靶前。

观箭亭里或坐或站着数位华服公子、小姐以及近身伺候的小厮、丫鬟。

马场四周还围了一圈禁宫佩刀侍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容钰身上。

容钰平定心绪后,瞄准靶心,挽弓搭箭,射出第一箭。

那根牵动着全场目光的羽箭……

脱了靶。

众人:……

饶是内心强大如容钰,也没好意思去看众人的反应。

上场就脱靶……

若是平日练习倒也罢了……

可今日有这么多人看着……

今日,容钰和邵南烟换好武服不久,马场又来了一大群人。

既有英王、端王、六皇子、昭怀公主、马世子、容滢、马若兰等容钰熟悉的人,还有位容钰不熟悉的忠毅侯府姜世子。

英王、马世子和端王一起出现,很好理解。

皇帝派赴东南查祁骁案的特使已回京,靖海侯位高权重,且是皇帝的亲舅舅,若主审之人威信不足,即便事实再清楚、证据再确凿,恐怕也审不出什么结果。

皇帝思来想去,定了端王监审。

所以,英王和马家此时定然挖空心思想笼络端王……

似今日这般,大概是英王打着骑马、射箭的由头,邀端王出游,并邀了其余众人作陪。

至于他们为何会来这处马场……

京郊最好的马场西郊游苑是天家的。

进西郊游苑须经内务府奏请皇帝准许。

英王没有选西郊游苑,大概是非常时候,不愿惊动皇帝。

马家的私家马场也赫赫有名。

祁骁案尚未开审,端王身为监审者,不去马家马场大概为了避嫌。

基于以上两个方面的思量,最后,这些尊神们便挤到这小破庙来了……

直到昭怀公主提出比试射箭后,容钰才明白,他们之所以会来这处马场,还有一个思量:昭怀公主有意找她的麻烦……

她想,若是她不愿比试,公主不知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折腾她……

于是,她和邵南烟商量后,应下了比试。

容钰、邵南烟、果儿为一队。

昭怀公主、容滢、马若兰为一队。

英王、端王等人都出了彩头。

眼下其余五人均已射毕,只等容钰射毕后便能揭晓赛果。

至于前头五人的成绩……

容滢的表现既在容钰的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十箭全中红心。

容钰原本并不知道容滢的箭术如此出众。

但,容滢的求学态度本就是:学贵精专。

对方三人,除容滢外,昭怀公主和马若兰的箭术皆很普通。

她们两人的二十只箭,合计中红心九箭,外环十箭,脱靶一箭。

至于己方……

邵南烟十箭全中红心。

果儿九箭正中红心,一箭外环。

也就是说,只要容钰不脱靶,她们就赢了……

这要求实在不算高……

可是,偏偏容钰第一箭就脱靶了……

昭怀公主和马若兰相对大笑。

邵南烟和果儿虽然有些沮丧,却还是一齐走到容钰身边,鼓励她不要紧张、不必在意输赢。

容钰对上她们关切的目光,不禁有些心虚。

学了约半年骑射,虽然她的箭术不算上佳,但要做到不脱靶还是有把握的。

这第一箭,她是有意射偏的。

她无心和昭怀公主争锋,便想着索性让对方赢,少生事端。

如果这仅仅是她和昭怀公主两人的比试,她怎么让都没有问题……

但,这并不是单人比试,而是团队比试。

若她敷衍了事,便是抹杀了邵南烟和果儿的努力……

容钰调整心态,接下来八箭都射得很认真。

她最大的问题是准头不好。

但,平日里随意射十箭,往往总有几箭歪打正着、正中红心。

可今日或许是胜负心过重,尽管她很认真,八箭却都落在外环。

只剩最后一箭了……

她心里不禁有些懊悔:早知如此,第一箭就不该故意脱靶……

容钰这样想着,反手从箭袋里拿最后一支箭,不经意间对上容滢的目光。

容滢今天穿着身银线锁边纯白武服,长发束起,简单利落、不掩绝色。

容滢平静淡然地看着容钰。

对视的那一瞬,容钰忽然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

幼时,她羡慕容滢,卯足了劲与容滢争锋,却从不曾得到父亲、夫子的夸奖,反而沦为京都城里最大的笑柄;

嫁人后,世人轻视她,宁王厌恶她,从不踏足她住的东院,她不得不用下作手段求子,而容滢和端王琴瑟和鸣、鹣鲽情深,育有聪慧过人的长子,还有一对龙凤胎……

那些狼狈不堪的记忆里,容滢也总是像现在这样看着她。

平静淡然。

容钰心里不禁有些沮丧:她活了两辈子,付出了很多努力,可她还是远不及容滢……

尽管她自认为长进了很多,可在容滢眼里,她依然不值一提、不堪一击。

上天是多么地偏爱新凤凰……

容钰叹了口气,拔出最后一只羽箭。

这时,突然有人唤她:“三小姐!”

容钰抬头看去。

她诧异地睁圆了眼睛。

挺拔的黑衣少年笑着朝她走来……

他长高了些,也瘦了,看她的眼神也更为热烈……

容钰怔怔地看着邵北城。

她诧异于他恰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也诧异于她此时的情绪。

她今天表现得这样差劲……

若她此时觉得惭愧、尴尬……

都很正常。

可她既不惭愧,也不尴尬,而是觉得:委屈。

委屈……

有人宠着的娇小姐,才有资格委屈。

那些年,她在宁王府憋屈度日的时候,母亲、大姐姐、弟弟俱都处境艰难。

没有人能护着她。

所以,她没有资格委屈,只能告诉自己:自作自受。

这时,昭怀公主气恼地喊道:“你不能帮她!”

邵北城依然笑着走近容钰,接过她手里的弓,边拉开试了试,边问:“是不是你的力气太小,拉不开这具弓?”

她的力气太小,拉不开弓……

容钰突然明白了此时的委屈从何而来。

她幼时,正是一个动不动就委屈、闹脾气的娇小姐。

此时她的内在虽然已变了,身子却仍是幼时。

大概是因为这样……

今日射箭发挥不好、丢了人,便下意识地觉得委屈。

容钰边想着,边随口回邵北城道:“我拉得动弓!”

“步法、姿势也都是对的!”

她心里的委屈更甚:“但是,就是射不准!”

邵北城也意外地看向容钰。

她素来稳重,除了醉酒失态那回,这还是他第一回听见她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

有着急,也有恼怒,是小姑娘甜糯的委屈。

不过是几只箭没有射好,多大的事,有这么委屈么?

真是个娇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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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星官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零七章星官小姑娘觉得委屈了该怎么办?

大概是,哄……

邵北城便宽慰容钰:“不过是一场寻常的比试,输了也没有关系,你不必在意。”

容钰按下心头异样的委屈,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笑着答道:“我不怕输……”

“只是,拖累了南烟和果儿,觉得很是抱歉……”

邵北城的神情认真起来:“你放箭时不够果断,将放不放,弦上的回力自然会影响准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要瞻前顾后,不要犹豫不决!”

“看准了,就干脆利落地放箭!”

“还有,不要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比试,你还有很多的练习机会……”

“放箭前,你要当自己是在战场上,只剩一只羽箭,箭靶便是你的敌人……”

容钰认真地领会着邵北城说的话。

教习师傅也曾指出,她射箭时存在这样的问题。

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毕竟,她已经谨小慎微地活了十年,行事难免拘束。

可是,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容钰看向邵北城。

他的眼神坚定明亮。

过去的很多年,她独自摸索前行。

前路迷茫,后无退路。

可现在,她已不再是一个人……

也不必再迷茫、害怕。

容钰冷然看向箭靶,举起手里的弓。

羽箭破空飞出……

须臾,扎在箭靶正中!

……

射箭比试结束后,英王、端王等赠出彩头。

容钰借口她水平欠佳,不肯收彩头,都给了邵南烟和果儿。

邵北城便道:“最后一箭学得很好,回头我给你嘉奖!”

容钰笑着应了。

昭怀公主见了他们眉来眼去的亲近模样,只觉得心里无限憋闷、气恼,嚷着要回宫。

英王和马世子好不容易才请动端王出游,自不愿早早散去,便提议再骑几圈马。

昭怀公主生性娇纵,全然不理会英王和马世子的隐衷,一味闹腾着要回宫!

众人看向昭怀公主的眼神便有些异样……

过于娇纵任性、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即便她是尊贵的公主,也难以让人有好感。

唯有“顺着”幼妹的端王,温和地答应陪她回宫。

就连容滢,也难得主动和昭怀公主闲聊,聊了几句,昭怀公主的脸色便缓和了许多。

容钰默默地看着容滢陪昭怀公主登上辇车。

虽然容滢性子清冷,不喜与人多言……

但,这并不表示她不善言谈。

恰恰相反,她很擅长沟通。

倘若容滢肯花心思和某人交谈……

那么,一席话间,便能让对方如沐春风、引为知己。

依容滢的本心,自然是看不上昭怀公主的……

所以,她此时和昭怀公主“相谈甚欢”。

不过是有意为之罢了……

滔天的富贵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付出、难以承受的艰辛。

即便是容滢那样的天之骄女……

在她陪伴端王夺位的过程中……

也并不轻松。

所以,后来她扶摇直上,眼角眉梢也刻上了疲累,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脱俗的空灵少女……

辇车放下锦帘。

英王、端王等都踩蹬上马。

他们打马走远后,容钰想到邵北城和穆临渊定然是风餐露宿赶回,便借口饿了,提议回城吃饭。

其他人都没有异议。

回城的马车里,果儿边兴致勃勃地清点着今日得的彩头,边随口道:“今日那位紫衣公子,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紫衣公子……

容钰看了看邵南烟,轻咳几声提醒果儿。

咳嗽这种提醒,果儿显然不是无法领会的……

她误以为容钰赞同她说的话,兴奋地问道:“小姐您也是这么觉得的对吧?天底下怎么会有那般标致的公子!”

容钰:……

容钰想了想,坚定地答道:“在我心里,谁也及不上邵小将军标致!”

众人:……

邵南烟委婉地提醒容钰:“这马车……隔音一般……”

容钰嗔了一眼邵南烟。

她当然知道这马车隔音一般……

她之所以厚颜这么说,乃是出于照顾邵南烟的情绪、维护邵家!

果儿提到的“紫衣公子”,乃是忠毅伯府世子,姜暮。

姜暮的容貌气质的确出众……

休说是寻常男子,便是素来以容貌见长的六皇子,与他站在一处也相形见绌。

两辈子,容钰曾听到很多人在各种场合提起过这位姜世子,关于他的非凡经历、出尘气质、颖悟天资……

姜暮,乃是时任星官。

星官一职,观星辰流转、卜天下大运。

虽说星官并无实权……

可前朝后宫,每有大事,皇帝定会与星官密议。

毕竟,皇帝也不敢“逆天行事”。

这样一个特殊而微妙的官职……

难免有许多心怀鬼胎之人有意拉拢之、利用之、把控之……

星官随缘收徒,老星官择定徒弟后,从徒弟幼时起便带在身边,抚之教之,如师如父。

如此代代相传,远离俗世纷争。

从前的星官们,多是出身寒微的少年。

可前任老星官在十余年前初见姜暮后便点了六芒星、收他为徒。

其后,姜暮便在西郊皇陵外的观星阁跟着老星官学观星占卜之术。

老星官去世后,他接任星官,深入简出,偶尔奉旨入宫。

这样一位人物,幼时的容钰没有见过他,实属正常。

至于她做宁王妃后为什么也没有见过他……

则是因为,姜暮去世了。

佑宁北征,姜暮作为祈福星官随行,最后,如许多将士般,黄沙埋骨。

星官不必冲锋陷阵,即便败了,姜暮本可以保全自己。

后来,跟随他的小厮带着他的遗骨归京,道是邵北城攻进燕云城后,在援军迟迟不动的情况下,姜暮以血布阵、助力将星。

却仍无力回天……

最后,将星黯淡,姜暮也死于心血耗尽。

对于这则传闻,容钰一直将信将疑。

她觉得,若是姜暮有通过布阵影响命星的本事,那么,他为什么不直接布个阵困住马监军呢?

直到今天,这朵遗世独立的高岭之花真切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见了他谪仙般的风骨,竟觉得那传言或许是真的……

她两世为人,尚且如此……

何况是果儿这初出桐城的小丫头……

只是,她不好当着邵南烟的面夸姜暮……

因为,大周高门皆知,邵家和姜家有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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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过节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零八章过节邵家和姜家的过节起源……

要追溯到开国之初。

前朝本有殷、姜两姓望族。

初代定国公夫人殷氏,以及圣祖姜皇后,分别出身于两族。

姜皇后自幼与殷夫人的兄长订有婚约。

抬头嫁女,低头娶媳。

计较起来,殷家的门第比姜家更高。

姜皇后尚未长成,天下已乱,战火中,便是殷家、姜家这样的高门望族,也难免家门倾颓、流离失散。

数年后,故人再重逢,已然物是人非。

殷夫人的兄长手握重兵、扶持前朝幼主,姜皇后则已嫁给了揭竿而起的太祖皇帝……

后来,殷将军率兵投诚于太祖皇帝……

殷将军,正是那位在开国战事中居功至伟,却不幸早亡的将领。

他戎马一生,终是未能看到所期盼的太平盛景……

而后来安享着太平的世人……

早已遗忘了他。

殷将军,在大周的正史中被抹杀了……

自然是有原因的……

尽管前朝大势已去,但殷将军是忠耿之臣,他本欲与前朝幼主共存亡。

据野史传闻,殷将军最后之所以率军投诚,乃是因为姜皇后亲自劝说。

在那次事关大周国运的相会中,究竟是天下大势还是故人情谊打动了殷将军,无人得知……

乱世群雄逐鹿,殷将军的投诚,于太祖皇帝的声望、兵力大有助益。

若当年殷将军没有降……

那么,大周的开国史定会更加曲折、漫长……

这样一段至关紧要的过往,却被抹杀……

其实很好理解……

倘若据实以书……

倒像是,太祖皇帝是靠着姜皇后和故人的情分才得到天下……

这样的记载,自然不符合太祖皇帝英明神武的光辉形象。

也不符合姜皇后端庄贤淑的典范形象……

尽管在后人的猜想里,太祖皇帝、姜皇后和殷将军,三人的关系颇为微妙。

但其实,在殷将军投诚之初,他们的关系很是融洽。

姜皇后做主,把殷夫人嫁给定国公爷。

殷夫人虽生于望族,却是在连绵的战火中漂泊不定地长大,在姜皇后身上,她第一次感受到长姐般的关爱。

那个时候,殷夫人很亲近、依恋姜皇后。

殷将军见他唯一牵挂的幼妹被姜皇后照顾得妥帖周到,投桃报李,死心塌地为太祖皇帝征战四野。

直到殷将军战死后……

殷夫人和姜皇后的关系一朝降至冰点。

还是野史传闻,殷将军的死有蹊跷。

殷将军战死时……

天下已然大定,各方势力悉数被剿灭,仅残余些许山匪流寇。

清除这些山匪流寇,实在不必劳驾殷将军这样的大将。

可太祖皇帝不派殷将军收复燕云城,偏派殷将军除匪。

最后,天纵将才,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一群不入流的匪寇手里。

而殷夫人和太祖皇帝、姜皇后,自此便结下了梁子……

终太祖皇帝一朝,殷夫人不曾入宫面圣。

天下初定时,受多年战乱荼毒,民生凋敝,人口锐减。

姜皇后便劝诫天下女子须有容人雅量、正室风范,当为夫君广纳妾室通房、开枝散叶。

并率先垂范:太祖皇帝后宫充盈,一生育有皇子、公主计百余人。

殷夫人便逆行倒施,训示邵家嫡系子孙不得纳妾!

面对这样的殷夫人,太祖皇帝和姜皇后心里定然有诸多不满……

可不知是出于对殷将军的愧疚、还是忌惮定国公爷在军中的威势,帝后并没有对付殷夫人。

尽管姜皇后容忍着殷夫人,可忠毅伯府姜家作为姜皇后的母家,难免为姜皇后抱不平。

同在一条胡同做着近邻,姜家便时常挑衅邵家,邵家满门武将,又岂是忍气吞声的主儿?

百余年过去……

前人的恩怨已被岁月尘封,邵家和姜家磕碰多年,新仇旧恨,成了世仇……

所以,休说姜暮有谪仙风骨,即便他果真是仙君下凡,邵家的人大概也是不待见他的……

容钰看向邵南烟。

果然,邵南烟对姜世子嗤之以鼻:“呵……”

“弱不禁风!”

……

众人回到城里,穆临渊、邵南烟、小戈和果儿都纷纷推说有事,各自散去。

便只剩邵北城和容钰。

容钰循着记忆,带邵北城去了家她上辈子常去的私房菜馆。

那菜馆是一对夫妻所开,设在私家庭院里,门口不挂招客幡,去用饭的多是熟客。

容钰选这家私房菜馆,除了味道好,还因为环境隐蔽。

邵北城尚在孝期,为了他的名声考虑,还是低调些的好……

进店后,二人在厢房改成的雅间里坐定,容钰点了冰糖肘子、蘑菇炖鸡、酱焖茄子、油炸三丝素丸子等家常菜,邵北城则点了罐猪油拌饭。

猪油拌饭……

容钰并没有吃过。

一方面,大周高门自矜身份,认为猪油拌饭是百姓聊以解馋的下等饭食……

另一方面,她体态丰腴,肥肉尚且不敢多吃,何况是猪油拌饭……

店家陆续端上菜蔬,最后,用湿帕子托着、端上一陶罐热腾腾的五常米饭。

以及一小罐酱油和猪油。

邵北城拿起饭碗,先在碗底搁了勺酱油、猪油,再从陶罐里盛出米饭、覆于其上,趁热搅拌均匀。

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邵北城笑着把碗递给容钰。

容钰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

饭香混着猪油香,香而不腻,朴实寻常的食材,带来前所未有的满足……

用过饭后,他们又买了些外带的酱鸭、酱牛肉,一起回到邵府,陪着邵家的夫人们说了几句话,用过晚饭后又喝了几盏茶,邵北城便送容钰回府。

果儿牵着邵北城的马,小戈赶着马车……

邵北城和容钰不紧不慢地走着。

一路上,多是邵北城在问容钰近来的饮食起居,容钰边随意答话,边仔细地看着邵北城……

他的身量长高了,少年气逐渐褪去,男子气概更足……

眼前的人,越来越像她记忆里那个她回想了十年的人……

邵北城有些受不住容钰的目光,又想起向人请教来的谈情宝典:不能紧张、拘束,要放得开……

放得开……

邵北城定了定心神,眸眼深幽地看向容钰:“今晚的星星很明亮……”

“我在桐城的时候,看着天上的星星,总会想起你……”

“你,有没有想我?”

容钰诧异地看向邵北城……

她想,他果然是长大了……

从前动不动就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如今却能随口说出这般直白的情话……

容钰浅笑。

“你有没有想我”只是入门级的情话……

既然他已经长大了……

那么,她不妨再教他几句更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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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调戏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零九章调戏容钰一双大大的杏眼看向邵北城,语气柔缓:“北国有佳人,一顾倾人城……”

“将军,您觉得,小女有没有想您呢?”

北国有佳人,一顾倾人城……

邵北心神微荡,面上却仍强作镇定:“祖父为我取名北城,乃是为大周固守北地城池之意……这诗你对着我念念无妨,以后进门了,记得不要当着祖母的面念。”

进门……

容钰挑眉一笑,故意问邵北城:“以后什么了?适才起了阵风,我没有听清楚!”

邵北城架不住容钰灼灼的目光,只得低声重复道:“我说,以后你进门了……”

邵北城定定地看着容钰。

进邵家的门……

嫁给他……

可是,虽然他的小姑娘说话、行事像个小大人,却的的确确仅是个九岁的孩子。

九岁……

邵北城轻叹道:“快些长大吧……”

快些长大……

容钰心里生出感伤。

她当然会长大……

可是,邵北城等得到吗?

她决心不再逗他,认真地答道:“朝朝暮暮,我都很牵挂你……”

又忍不住叮嘱她:“等我长大了……”

“你可要记得,早些来容府登门提亲!”

她能等到他登门提亲的那天吗?

容钰心里愈发难过,又不愿让邵北城担心,便随口打趣道:“早些登门提亲……”

“把那少年的夫妻做几年……”

邵北城再次闹了个大红脸。

一个小姑娘,竟随口说出“少年的夫妻”这种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冷冷的夜风铺面吹来,邵北城心绪渐静,看向容钰。

他不确定,她是否知道自己话里的意思

可是,他又不敢问她……

怕问了,她说出什么更加惊人的话……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笑着低声道:“你啊!知不知羞的?!”

容钰看着邵北城,眸中带着水光,笑着摇了摇头:“小女原也是知羞的……”

“见了小将军,便顾不了那许多了!”

……

有人在互诉衷肠,有人在唇枪舌剑。

关雎宫里,宸王妃正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贵妃:“母妃,那莫小雪来路不明,生得又那般勾人……”

“快刀用着固然趁手,可一个不慎,也容易伤到主人……”

“依媳妇看,您要拿捏住莫小雪,仅靠舅舅们对她幼时的恩情恐怕是不够的,须得周全谋划。”

宸王妃看了看贵妃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继续道:“媳妇的母亲与一位擅诊看千金隐疾的妇人古婆子相熟,媳妇近日回娘家,恰那古婆子也在,闲聊间,古婆子说起她配出一丸新药……”

“那药效说来奇特,妇人服后,有避子之效,于身子却并无妨害,只要停服,便可照常孕育子嗣……”

贵妃眸光渐冷。

媳妇弯弯绕绕地对她说这些……

不过是担心莫小雪得了圣宠、诞下龙嗣后难以掌控。

马家、徐家接连出事,在这样紧要的关头,皇帝不留宿关雎宫,她便难以揣摩圣心,也就无法谋定后动……

煽风点火扳倒马家……

保住徐氏族人……

都难以着手……

在这样的情况,她急需一枚棋子。

上半年太子薨逝后,徐茂进京领军粮差事时,向她提起莫小雪……

其后,她有意考验莫小雪,一面吩咐莫小雪“等”,一面把皇帝的行踪透给了莫小雪……

倘若莫小雪是个不本分又沉不住气的……

那么,莫小雪大可以制造很“偶遇”皇帝的机会、爬上龙床……

但,莫小雪至今仍低调本分地在长春宫侧殿里做着小宫女,算是通过了她的考验。

此外,她还命贺归云暗中派人查了莫小雪的身世、来历,与娘家大哥的说法吻合。

所以,她便有意起用莫小雪。

然后,随意造了个“莫小雪寻回了贵妃娘娘走失的猫”这样的由头,把莫小雪要到关雎宫。

名义上是照看猫,实为学艺。

学,如何伺候皇帝之艺……

有一回她正在教莫小雪品香,说着不同的时节里皇帝喜欢的熏香,恰媳妇来拜见她……

她来不及收起满桌香料。

机敏的媳妇便揣摩出了她的打算……

然后,便不知分寸地插手她的事!

贵妃不耐地打断了宸王妃的话:“好了!”

所谓避子丸药,不就是现代的避孕药么?

在科技发达的现代,避孕药尚且会对女性身体造成难以挽回的伤害……

一个古代的婆子,却大言不惭,上自己胡乱配出的药丸没有副作用!

贵妃k眸光冷厉地看着宸王妃:“你我皆是女子,当知对女人来说子嗣是何等紧要!”

“怎好随意给人服食避子药丸?”

“你说快刀割手,本宫信奉是却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想到子嗣,贵妃的语气更重:“既然那古婆子擅看千金隐疾……”

“你与其左思右想,操这些闲心……”

“还不如少想些,请那婆子给你调理、调理身子……”

贵妃意有所指地看向宸王妃:“你与乾珏成婚已有一年多了,也该有动静了……”

“你不住宫里,所以不晓得,圣上有多么喜欢皇长孙……”

“乾珏是圣上最爱重的皇子,若乾珏有了子嗣,圣上不知会多么欢喜……”

子嗣……

宸王妃被戳中心中痛处,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恭恭敬敬地起身向贵妃告罪。

贵妃挥手命宸王妃退下。

宸王妃心事重重地退出主殿,走到殿门处,恰遇到昭怀公主。

昭怀公主仿佛没有看见宸王妃失落的脸色……

或者是,尽管她看到了,然而并不在意……

毕竟,在昭怀公主的心里,宸王妃的喜怒哀乐算不得什么。

所有人都必须以她为中心,她的心事才是头等大事!

昭怀公主把宸王妃拉到自己的寝殿,气恼地把今日在马场遇见的烦心事对宸王妃说了一遍。

宸王妃压抑着心底的不快,漫不经心地听着……

她边听边打量着眼前的公主……

公主的长相很普通……

听公主话里的意思,邵小将军心怡容三小姐。

宸王妃努力地回想着容三小姐的样子……

容三小姐的名声不好,去年在她的大婚仪式上还出了洋相。

然后,便是容三小姐代姐捐金。

稚龄女童,举止得体,沉稳大气。

那个时候,她对容三小姐刮目相看,便有意仔细地看了看容三小姐。

不同于清冷出尘、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容二小姐,容三小姐生得圆润可爱。

这种和善、有福的长相,第一眼或许不惊艳,却很耐看。

杀伐果断的邵小将军,会喜欢这样一位聪慧可爱的小姐,实在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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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算计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一十章算计宸王妃忍着不耐,听完昭怀公主的抱怨。

在这样的时候,昭怀公主丝毫不关心母亲兄长、外祖徐家,满腔心思都系在一个对她无意的男子身上……

真是自私又愚蠢!

昭怀公主絮絮叨叨地说完经过,然后颐指气使地道:“你快帮我想想法子!”

她语气高傲:“那草包那般妄自尊大、不懂分寸!”

“即便她肯做妾室,我也是断然容不下她的!”

宸王妃只觉心累……

说什么“容三小姐做妾”……

问题是,邵小将军说了要娶昭怀公主吗?!

不过,虽然心累,她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昭怀公主……

就像过去的这些年一样。

这世上有贵妃和昭怀公主这样幸运的女子……

别无过人之处,却能拥有一切。

更多的,是像她这样的人……

要谋划、付出很多,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宸王妃笑着宽慰昭怀公主:“好了,莫气了!”

“咱们的公主,是大周最尊贵的少女,样貌、才情都是万里挑一的!”

“想来那邵小将军,如今虽一时被容三小姐吸引,可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能得到您的青睐是何等幸运和荣耀!”

昭怀公主神情稍霁。

是啊,大周少女,谁人能及得上她?

邵北城不过是一时糊涂,才会看上容钰那个草包!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她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只是,话虽如此……

他要多久才能明白呢?

女子韶华易逝,她又是否等得起?

尤其是,倘若他真娶了容钰进门……

那么,她该怎么办?

昭怀公主心头烦闷,语气也颇为不善:“我没有耐心等他想明白!”

她看向宸王妃:“你替我想个法子,让邵北城只能娶我!”

“最好,趁此番他回京就把此事办妥!”

“否则,他远去桐城,不知何时才会再次回京……婚事未定,我便总觉得不安心!”

让邵北城娶昭怀公主……

宸王妃面露难色。

昭怀公主是皇帝的爱女,她想嫁邵北城,完全可以请皇帝正大光明地下旨赐婚……

昭怀公主不求皇帝,偏来求她这么个微不足道的王妃……

并非是看重她、亲近她……

而是因为,正大光明的路子走不通……

明路不通,自然有暗路……

宸王妃看着昭怀公主,沉吟不语。

这么蠢,还想指使她行事?

那么,就别怪她,把这蠢公主当刀使……

法子,她自然是有的……

毕竟,以昭怀公主的身份……

她若是豁得出去,还有嫁不了的人?!

宸王妃打定主意,支支吾吾地道:“我才思愚钝,一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周全的法子……”

想不出周全的法子,意思就是,有法子……

昭怀公主眼睛一亮,急急开口道:“好嫂嫂!”

“快说!”

宸王妃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民间有句粗鄙之语,叫生米煮成熟饭……”

她意有所指地看着昭怀公主:“元宵宫宴,邵小将军定会入宫赴宴……”

“宫宴后……若他酒后动情,不慎唐突了您……那么,自然是要负责的!”

生米煮成熟饭……

唐突……

昭怀公主想明白宸王妃话里的意思,脸腾地便红了,心里却生出狂喜:若是那般

邵北城当然要负责!

虽然,用那种法子下作且有失体面……

可是,她实在顾不上了!

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总会有人想法设法为她办到。

求而不得的,仅有邵北城……

邵北城的母亲是皇祖母的养女,皇祖母、嘉妃却素来和母妃不对付。

幼时,她顾及母妃的感受,尽管心里喜欢他,却不敢亲近他。

长大后,她终于明白、坚定了自己对他的心意……

她不惜违抗母妃,主动对他示好,表明自己压抑了多年的真心……

孤注一掷,用飞蛾扑火般的勇气接近他……

他却拒绝了她!

现在,还喜欢别的女子!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她看中的东西,只能归她,任何人都不能觊觎!

所以,下作、有失体面又如何?

能嫁给邵北城就够了!

宸王妃看着昭怀公主激动的脸色,心中不由冷笑:呵……

眼高于顶的金枝玉叶,为个男人,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谁又比谁高贵呢?

她心里虽不屑,面上自未显露分毫。

宸王妃“关切”地嘱咐昭怀公主:“公主,此事事关您的名节,咱们应当周全谋划,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前头的准备倒好办……”

“关键是善后……”

“事发之后,旁的人怎么想倒也罢了,要紧的是,圣上会如何?”

皇帝会如何……

昭怀公主下意识地便想说“父皇自然会帮我”……

只是,话未出口,她就咽了回去。

父皇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

可是,父皇没有答应为她和邵北城赐婚。

那么,在她用了这样的手段后,父皇是会顾及她的名声、逼邵北城娶她,还是会失望难堪、进而不管她、厌弃她?

父皇是一言九鼎、至高无上的天子。

她不敢赌父皇的心意。

昭怀公主忧惧地看向宸王妃,道:“嫂嫂,我怕……”

宸王妃浅笑:“公主,不要怕!”

“圣上或许会气恼,甚至会对您失望,但是,他一定不会不管您……”

“因为,您是圣上唯一的皇女!”

听了宸王妃这番话,昭怀公主心中大定。

是啊,她是父皇唯一的皇女!

父皇绝不会不管她、厌弃她!

这回,她一定能嫁给邵北城!

昭怀公主愉快地和宸王妃商议起来:“宫宴在即,此事须得尽早筹划……”

宸王妃却摇头:“如今御膳房的司膳女官,有好些是当年跟着贺姨学厨的小宫女,您的吩咐,她们自然会尽心去办。”

“眼下,还有另一桩难事……”

昭怀公主不解:“还有什么难事?”

宸王妃解释道:“还是善后……”

“事成的关键,是圣上肯维护您!”

“眼下,您是圣上唯一的皇女,圣上自然维护您……”

“可是,倘若圣上有了别的皇女呢?”

倘若圣上有了别的皇女?

昭怀公主心中大惊,脱口道:“不会的!”

这些年来,她所有得天独厚的宠爱,所有与众不同的光耀,都是因为,她是大周皇帝唯一的皇女!

她从未想过、也难以接受,父皇会有别的皇女……

宸王妃缓缓道:“从前自然是不会……”

“可上半年,先太子薨逝后,圣上是如何承诺太后娘娘的,您大概还记得……”

“这半年来,后宫里那些昭仪、美人,甚至是自恃有几分姿色的小宫女们,个个都蹦哒得欢腾……”

“万幸,至今无人有孕……”

“可是,眼下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

“不说旁人,就连母妃,近来也相中了一个小宫女,亲自调教着,打算送她侍奉圣上……”

“我娘家的生母颇能生养,且生的都是女儿……有一回我对我生母提起那小宫女,我生母说,那小宫女的体态听着与她年轻时很是相似,大概是易生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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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利用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一章利用易生女的小宫女……

昭怀公主闻言大惊:“易生女?!”

母妃为什么会选一个易生女的小宫女侍奉父皇?

答案再明显不过:母妃不想那小宫女生下皇子……

不生皇子,就不会对哥哥造成威胁……

那么,母妃又可曾想过,生下皇女对她有什么影响?

昭怀公主只觉酸楚、愤怒……

就像幼时,母妃会亲自过问哥哥的学业,会耐心为哥哥讲解大周各地的风土人情,而对她的学业却放任自流……

就像婚事,皇子娶庶女为正妃是不合礼法、前所未有之事,可因为哥哥喜欢,母妃便帮着哥哥办到了……

她对邵北城的心意不输哥哥对嫂嫂的心意,母妃却从不曾真心帮她!

现在,甚至特意择选易生女的小宫女献给父皇!

偏心至此!

昭怀公主看了看宸王妃,心里生出疑窦:母妃固然偏心……

可是,嫂嫂怎会好心把这件事告诉她?

毕竟,那小宫女易生女,对哥哥并没有威胁……

宸王妃看出昭怀公主的心思,佯做无奈道:“公主,您不会是怀疑我别有用心吧?!”

“我怎么敢算计您?也绝不会算计您!”

宸王妃眼神坦然:“我原不过是想着,那小宫女虽易生女,但谁能肯定,她就一定生不出皇子呢?”

昭怀公主这才了然。

是啊,小宫女有可能生皇子……

那么,就会对哥哥造成威胁……

所以,嫂嫂自然担心!

宸王妃看了看昭怀公主,继续道:“是以,我特意寻得避子药丸,劝母妃给那小宫女服下……”

避子药丸……

昭怀公主神情一松:那小宫女生儿育女都不妥,让她服避子药丸便可!

宸王妃的神情却凝重起来:“可是,母妃没有同意,担心用药会伤了那小宫女的身子……”

至此,昭怀公主已完全相信了宸王妃的话。

她的母妃就是这样一个人……

比观音菩萨的善心还多,整日怜悯这个、同情那个……

小不忍,乱大谋!

那小宫女不过是个玩物,她的性命尚且不值一提,伤了她的身子又如何?

思及此,昭怀公主对宸王妃道:“嫂嫂不必忧心,你把药给我,我让那小宫女服下!”

这样说着,昭怀公主的眼里露出狠色。

她才是父皇唯一的皇女!

谁也不能动摇她的地位!

宸王妃嘴角轻扬,把避子药丸交给昭怀公主。

其后,姑嫂二人又商议了几句宫宴布局之事,宸王妃才辞行。

回到王府,马车缓缓停稳,丫鬟才掀起车帘,便有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扶她下马车。

宸王妃看着眼前俊朗的男子,心中生出暖意。

她有天底下最好的姻缘。

他出身尊贵,是皇帝最爱重的皇子,却对她一往情深。

不曾因为她的出身而轻视她,也不曾因为她至今无孕而埋怨她。

没有妾室、通房。

相知相许数年,情如往昔。

看着眼前的人,再想起今日在关雎宫受的委屈,宸王妃的眼角不由微湿……

她嫁了这样称心如意的夫君……

所以,她便是花再多心思,受再多非议,忍再多委屈……

也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夫妇二人携手朝后院走去,宸王温声问宸王妃道:“回得这么晚,可是母妃留你用晚膳了?”

“母妃的心情可舒畅些了?”

宸王妃摇了摇头:“军粮案非同小可,母妃不肯与那边儿合作,那边儿自不会善罢甘休……”

“且不说旁的,如今连邵小将军都亲自回京作证了,最后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母妃自然忧心!”

宸王皱眉不语。

宸王妃看了看宸王的脸色,试着劝道:“殿下,母妃不肯和那边儿合作,乃是因为积年宿怨……”

“可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回,那边想保马侯爷,咱们想保徐家,携手共渡难关,的确是最好的法子……”

宸王回过神来,正色看向宸王妃,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肃然:“奾娘,你怎能这么想?!”

“无论是王孙贵胄,还是黎民百姓,有违法纪者皆应依律处之!”

“马家如此,徐家亦是如此!”

宸王妃脸色一白。

宸王心生不忍、自责,立刻放缓语气,安抚她道:“我知道,你非是那等滥用权柄、徇私枉法之人……”

“乃是因为心忧母妃,才会说出这种糊涂话……”

宸王妃无语地看着宸王。

都这个时候了,他不想着怎么保徐家、坑英王、借机插手东南军务,反而和她说什么“有违法纪者,皆应依律处之”……

呵,若果真如此,徐氏族人大概没有一个干净的!

就算这位光明磊落的宸王不知道徐氏族人在外头做的事……

那么,他难道不知道,军粮案对他会有怎样的影响?!

即便他对徐茂的所作所为的确毫不知情,也没有收受半文好处……

可世人怎会相信?

待军粮案定审后,大周百姓说起宸王,必会提起军粮案,并认定他心无大义、纵亲作恶!

天下是皇帝的,也是天下万民的……

倘若民议如此……

他最后能否如愿即位?!

宸王妃愈发觉得心累。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一个后宅妇人都能想到,宸王难道想不到?!

就像她无法理解她那奇葩婆婆的想法一样……

此时,她也觉得无法理解宸王的想法……

但,生母曾告诫她,争吵无法解决问题,只会把男人越推越远……

宸王妃努力平复心绪,委婉地与宸王沟通:“殿下,妾身这么说,不仅是担心母妃,也是担心您……”

“您想,倘若军粮案闹大,对您的声誉会造成多么大的损毁?”

“您的声誉,绝不容损毁!”

宸王妃语气认真,宸王却不以为然地笑了:“我的声誉如何就损毁不得?”

“你也活得松快些……”

“这是在京里,天子脚下,议论自然多些……”

“待他日咱们就藩后,那些山野化外之民,自不会……”

就藩?!

宸王妃猛地看向宸王,难掩眼中的震惊。

宸王被宸王妃的眼神一惊,忙问道:“怎么了?!”

宸王妃脑中思绪杂乱,过了许久,她才艰难地开口问道:“您说,就藩……”

“莫非,您不想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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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淡泊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二章淡泊“莫非,您不想做皇帝?”

听得宸王妃此问,宸王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

他眼露向往:“再过几年,待西北战事告定后,我便向父皇自请就藩……”

“到那个时候,若你有兴致,我们便四方游历、遍观大好河山,甚至可以扬帆出海!”

他看着宸王妃,眼中蓄满柔情:“若你嫌出门疲乏,我们就闲居在藩地,吟诗作赋、不问世事,做一对比神仙更快活的眷侣!”

宸王不想做皇帝……

他要自请就藩!

宸王妃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宸王。

宸王以为宸王妃大受感动,轻轻拥她入怀:“怪我没有及时对你说清楚,害你因忧心时局而受累!”

宸王的语气逐渐沉重:“我自幼长在深宫,见了许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腌臜事……”

“我原有个五弟,因胎里不足,早早地便夭折了……”

“这些年,明里暗里试图加害、中伤我的人,也从未止歇……”

“天家皇子,生来便拥有世人艳羡的权势、地位、财富,却难以得到寻常百姓家淳朴的亲情!”

宸王抚着宸王妃的发:“奾娘,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不愿我们的孩子将来也这样长大……”

直到这时,宸王妃才从震惊里逐渐缓过神。

他说,厌倦……

他生来就是尊贵无双的皇子,当然有底气淡泊名利、率性而为……

可是,她该怎么办?!

她苦心谋划多年,以庶女出身,嫁为皇子正妃……

又岂是为了陪他离京就藩、游山玩水?!

若她要的只是“淳朴的亲情”,她何必活得这么累?!

宸王妃只觉得茫然无措,欲哭无泪。

老天爷,真是和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她处心积虑,结果嫁了位不恋权柄、无心天下的皇子!

木已成舟,她该怎么办?

宸王妃只能安慰自己:眼下宸王或许还有着对世外桃源的美好幻想……

可随着夺储之争愈演愈烈,他一定会想明白,他生来便在局中,绝无可能逃离!

而她,会潜移默化地告诉他: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宸王妃定了定心神,轻声道:“妾身与殿下,自然是心意相通的……”

“先太子秉性仁厚,若是他……定然容得下你我……”

“可先太子不幸早亡,如今得势的那位,他将来怎会容得下你我?”

“正因如此,素来淡泊的母妃,近来也不得不开始谋划……”

宸王妃仰面看向宸王:“殿下,妾身非是贪慕名利之人……”

“可如今的大势,却由不得我们不争!”

宸王不为所动:“如今得势的那位,自然不是位能容人的主儿……”

“但,你大可安心……父皇断然不会让那位继位!”

“三皇兄,则是位浩然君子!”

宸王妃心累至极,不欲多言。

既然皇帝无意让英王继位,那么,希望最大的不就是宸王?!

他倒好,把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人!

……

佑宁二年十二月,对天潢贵胄、高门显贵们来说是风云涌动、时局莫测。

靖海侯亲率船队、满载南洋奇珍异宝,风光回京。

对普通百姓们来说,经历了去年战败、上半年太子薨逝这类举国同悲之事,但仍不失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一年。

此外,婚嫁禁令已解,有意嫁女、娶媳的人家,纷纷筹备起来。

在这表面平静、暗波汹涌的氛围中,大周万民迎来了佑宁二年的新年。

容钰早已不是盼着过年的稚龄女童,她更在意的是年后祁骁案、军粮案的结果,以及端王向容滢提亲一事。

但,这一年的新年,也有些不同于上辈子、值得铭记的琐事。

例如,邵北城送她的十岁生辰礼:一袋羊拐……

邵北城送这样的礼物给她,显然是真真切切地把她当十岁女童看待。

容钰便努力地用一个十岁女童的思维进行回应……

在北方,羊拐是常见的孩童玩具,倘若多年前,十岁的她收到了这样一份生辰礼,赠礼者又是这样一位英武不凡的小郎君……

她大概,也是很欢喜的。

于是,她斟酌了一番致谢辞,然后真心实意、欢欢喜喜地向邵北城道了谢。

容钰的此番回应,让围观的穆临渊、邵南烟、宝珠、小戈等人都大为感慨……

他们实在想不通:怎会有少年给心怡的小姑娘送羊拐?!

而那小姑娘收到羊拐,竟颇为欢喜?!

不过,从羊拐一事上便可见,邵北城和容钰果然天生就该是一对……

容钰:……

容钰想,这也算是他们对她和邵北城的一种祝福……

另一件琐事,则发生在年后。

吴嬷嬷和巧姐儿,以及宝镜,都分别从各自呆的田庄里进京,给主家拜年。

容钰并不在意巧姐儿、宝镜。

无论她们能否重塑品性,无论她们心底打着什么样的小九九……

都和她没有关系。

她牵挂的,是吴嬷嬷。

故而吴嬷嬷领着巧姐儿向主家问安时,容钰认真看了一会儿吴嬷嬷。

或许是因为侍弄农活,和从前在府里相比,吴嬷嬷体格更为黑壮,精气神倒都不错。

她恭恭敬敬地磕头拜年,然后从背篓里取出亲自腌的酱萝卜、酱瓜等酱菜献给小沈氏,又拿出亲手绣的帕子呈给容钰。

容钰想到吴嬷嬷幼时对她的关护、以及上辈子忠心耿耿的陪伴,终是于心不忍,把吴嬷嬷请到东侧院喝茶小憩,粗略问了问她在庄子里的起居,又给她包了个厚厚的红封。

吴嬷嬷回到东侧院,满心唏嘘感慨,推拒不肯收红封。

容钰便说是给巧姐儿的压岁钱。

吴嬷嬷这才千恩万谢地收了,又感慨道:“多谢小姐想着那个不知事的丫头……”

“您才十岁,便出落得这般端庄大气、明晓事理……”

“可那丫头……”

容钰没有说话。

吴嬷嬷看了看容钰,继续道:“那丫头的年纪也不小了……”

“这半年在庄子里,奴才便想着好好教会她田里、厨里、针线上的手艺……”

“将来……做个本分的庄稼人,好赖能挣下自己的嚼用!”

吴嬷嬷叹了口气:“可她也不知随了谁,整日好吃懒做、不学无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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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腊梅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三章腊梅“可她也不知随了谁,整日好吃懒做、不学无术!”

容钰边听着吴嬷嬷的念叨,边侧身把小榻边的雕花木窗推开一条缝,朝蹲在院中嗑瓜子的巧姐儿看去。

再差劲的儿女,在母亲眼里也有独到之处……

吴嬷嬷说巧姐儿“好吃懒做、不学无术”,不是不待见巧姐儿,而是想请她帮忙留心巧姐儿婚事……

十二岁的巧姐儿,已到了说亲的年纪……

既然巧姐儿“好吃懒做、不学无术”,便不宜与庄子里的管事、农户们结亲……

吴嬷嬷惴惴地看着容钰。

容钰没有说话。

若只是给巧姐儿寻个忠厚本分、不嫌弃她好吃懒做的夫家,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依吴嬷嬷两世对她的恩情,便是让她养着巧姐儿这个闲人,她也愿意。

问题在于,巧姐儿并不是个有口饭吃就能安生的……

巧姐儿眼皮子浅、轻浮孟浪,颇能生事……

她若是给巧姐儿做媒,定会惹出许多麻烦……

或许可以如上辈子一般,送个收成不错的庄子给巧姐儿做陪嫁……

容钰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免得不伤了和吴嬷嬷的情分,恰二门的小厮引着邵北城和邵南烟进院。

容钰朝院门看去。

如去年一般,他们都穿着骑马装,靴底带着新泥,是先出城去了邵家祖坟祭扫。

不同的是,今年怀抱着腊梅花枝的人,不是邵南烟,而是邵北城……

邵北城那般出挑的容貌、气度,在冬日暖阳里抱着满怀花枝,如同画里走出的人……

容钰看得满心感慨:邵北城,长得真好看啊……

上辈子,倘若她能早些结识他,后来或许便瞧不上六皇子了……

邵北城不便进小姐闺房,故而他行到院门处便停了下来,把怀里的花枝转交给邵南烟。

容钰便继续安然地赏着这悦目之景……

不料,邵北城突然侧头看向她,眼里漾着轻浅的笑意,似乎在打趣她犯花痴……

容钰心里一慌,立刻下意识地坐直身子、带上窗子。

把不明所以的吴嬷嬷吓了一跳:“小姐,怎么了?!”

容钰这才回过神来。

她心里也很纳闷:她慌什么呀?

她巴不得邵北城以为她对他情深似海,所以,不过是被他撞见她对他发花痴,有什么可慌的呢?

她慌,大概是因为,这回她犯花痴,既不是醉酒,也不是刻意演出来的……

她似乎,的的确确被这个少年所吸引了……

一个妇人,被一个少年吸引……

在俗语里,叫枯木逢春,老树发新芽……

是一件颇丢人的事情……

对于这意料之外的变故,容钰眼下来不及细想。

在她拿定主意前,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她静了静心神,边笑着回了吴嬷嬷一句,“适才起了阵冷风”,边起身朝屋外走去。

她刚出屋门,恰邵南烟已悉数接过花枝,一抬头便望见了她:“快来瞧三哥给你折的腊梅!”

容钰还没来得及回话,在院里浣衣的果儿又中气十足地重复了一遍:“小姐,小将军亲自给您折梅花了!”

扫地的宝珠扔了扫把,忙不迭地去扯果儿的衣袖。

显然为时已晚……

有了这俩人这两声卖力的吆喝,容府后院过半的下人们都听到了这句“邵小将军给容三小姐折梅花了”……

若是哪位脸皮子薄的闺秀遇上这种事,大概会羞得立刻转身回屋锁门、十天半个月无颜见人……

容钰自然不是脸皮子薄的闺秀……

她笑得春风明媚,走到邵南烟身边,取出一枝腊梅嗅了嗅,然后含情脉脉地看着邵北城:“这腊梅果然是极好的,小将军有心了……”

在她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前,这出深情的戏码自然要继续唱下去……

邵北城无奈地摇头浅笑,他认真端详了容钰几眼,低声说了句:“你今日……的衣衫格外好看”,又给容钰塞了个厚厚的压岁红包,这才随容府的小厮去给容衡拜新年。

“你今日的衣衫格外好看”……

容钰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一时忘了把压岁红包还给邵北城。

今年新年不比去年愁云惨淡,故而她今日穿着身银线锁边正红色棉袄配同色八幅裙。

她皮肤白皙,圆脸大眼,每每着正红衣裙,活像年画娃娃般,故而幼时长和身边的嬷嬷们常说,红色极衬她。

后来,她做了宁王妃,知晓皇后娘娘是皇城禁宫里唯一能穿正红色衣裙的女子。

加之她姻缘有失和美,无心扮俏,所以,尽管她仍喜欢正红色,但已有很多年不曾穿过正红衣裙了。

第一回有男子夸她的衣衫好看……

容钰抬头看向邵北城的背影,心里生出遗憾:今日这身衣裙算不得什么,上辈子大姐姐赠她的那件火狐披风才是稀罕物事……

可惜,她不能穿给他看看……

其实,何止是那件火狐披风……

他们之间的遗憾,实在是太多了……

容钰叹了口气,挽起邵南烟的手回屋,途中,她想到吴嬷嬷开口所请之事,有意朝巧姐儿看去。

这一看才发现,巧姐儿正望着邵北城离去的背影出神,握在手里的瓜子洒了满地……

看来,犯花痴的不止她一个……

容钰心下顿觉烦乱,她快步走回屋,对吴嬷嬷道:“嬷嬷,结亲是桩大事,您把巧姐儿叫进来,咱们问问她自己的心思!”

吴嬷嬷察觉到容钰着了闹,却不知她因何而恼,何况容钰说得也在理,便唤巧姐儿进屋。

邵南烟借口寻插花瓶子,主动避了出去。

屋里便只有容钰、吴嬷嬷和巧姐儿三人。

巧姐儿眼神躲闪,给容钰行了礼。

容钰喝了口茶静了静心,这才开口道:“吴嬷嬷忧心你的婚事,特意说起……”

她看着巧姐儿:“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巧姐儿低头垂眸,双手绞着衣角,久久没有开口。

容钰并不着急:“你们进城一趟不容易,你今日不说,下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我……”

“你不说清楚,我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巧姐儿咬了咬唇,突然直愣愣地跪倒在容钰身前,恭恭敬敬地给她磕了三个头!

容钰早已料到这一出,故而并不意外。

倒是把吴嬷嬷惊到了,她边弯腰拉巧姐儿起身,边诧然问道:“小姐素来和善,你好好回话便是,闹这出是做什么?!”

巧姐儿甩开吴嬷嬷的手,抬头看向容钰,小声而坚决地道:“我、我愿自请为奴,陪小姐出阁!”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一百一十四章 自请为奴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一十四章自请为奴“我愿自请为奴……”

听得巧姐儿此言,容钰依然气定神闲。

倒是把吴嬷嬷吓得不轻,她呆立了一会儿,眼中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痛心等情绪。

巧姐儿的这句“自请为奴”后头,跟了句“陪小姐出阁”……

这句话并不难懂……

最后,吴嬷嬷失望地看向巧姐儿。

这些年,她因为乐娘吃了多少苦头,更不必提,秀姐儿也因乐娘的私心而死!

目睹了这一切的巧姐儿,尤不警醒,眼热富贵、自甘下贱,意图与人为妾!

因巧姐儿采荷花搭讪大少爷一事,小姐把巧姐儿发落去庄子里。

她不愿相信自己的女儿小小年纪便有那般龌蹉、不堪的心思……

便自欺欺人地想着,巧姐儿是不懂规矩的乡户女孩儿,说了不恰当的话。

在庄子里的这几个月,无论劳作还是休憩、吃饭还是就寝,她都把巧姐儿带在身边。

为了挣钱养家,为了争一口气,这些年来她陪女儿们的时间太少了。

失去秀姐儿后,她便把所有的母爱、所有的亏欠都弥补到巧姐儿身上。

甚至为了巧姐儿的婚事,今日不惜厚颜向小姐求情……

可巧姐儿,又何尝体谅过她的难处和苦心?!

竟把主意打到了小姐头上!

养出这样的女儿,她再也没有脸面见小姐了!

吴嬷嬷回过神来,不待容钰开口,满面羞惭地拽起巧姐儿告退:“小姐,叨扰您了,庄子路远……”

“再过几个月,奴才托人送几篓头茬的果子来,给您尝尝鲜……”

看吴嬷嬷的神色,容钰便知晓了她此时的心情。

在坚持道义和偏帮女儿之间,吴嬷嬷选择了前者。

尽管道义人人都懂,可在至亲和道义之间抉择,绝非易事……

容钰因巧姐儿的妄心而生出的恼怒也逐渐平复:曾陪伴她数年的嬷嬷,不是个糊涂的浅薄妇人!

她看重的是吴嬷嬷,实在不必因为区区一个巧姐儿而动怒……

实际上,她也不是很明白,适才的恼怒因何而起。

磨了十年性子,如今的她连看到六皇子尚且不会无端动怒……

可眼下她没有功夫细想……

因为,这会儿巧姐儿正卖力地试图从吴嬷嬷手里挣脱,边咋咋呼呼地冲她嚷道:“小姐,小姐,您就收了奴才吧!”

吴嬷嬷也动了怒,她单手捉住巧姐儿的手臂,举起另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巧姐儿背上,斥道:“猪油蒙心的混账东西,闭嘴!”

“你要活活气死我吗?!”

巧姐儿却充耳不闻,借机挣脱吴嬷嬷的手,扑到容钰腿边跪下,如魔怔般不依不饶地说着:“小姐,求您收了奴才!”

“奴才一定尽心侍奉您……”

屋子里的动静有些大,宝珠走到门口,担忧地扬声问了句:“小姐?”

容钰吩咐了一句“无事”,又用眼神示意吴嬷嬷少安毋躁,这才不紧不慢地对巧姐儿道:“只有做奴才的奋发向上、脱离奴籍的道理,如你这般,有幸生为良家女,且父母双全,却哭着喊着自请为奴,实在是桩稀罕事……”

她冷冷地看着巧姐儿:“何况,想做我的丫鬟并不容易……”

“宝珠的绣活儿、厨艺都极好,且心细如发,宝瓶处变不惊、应对机敏,果儿质朴爽朗、身强体壮……”

“你大概还记得宝镜,她样貌不错,心思玲珑,却也当不好我身边的差……”

“和她们相比,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我留下你呢?”

巧姐儿怔了怔。

人和人之间,天差地别……

她自请为奴,小姐却看不上她……

在镇上,她的家境、样貌都算上乘,母亲从京里给她带回的衣裳首饰、零嘴儿更是让身边同龄的孩子们艳羡不已。

她便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果真是出挑的……

直到来到容府。

容府的宅子是她难以想见的气派,容府的公子、小姐们衣饰之精美、气度之不俗,皆是她生平头回得见。

而且,不仅是公子、小姐们……

府里体面的丫鬟们,也个个比她出挑!

在容府的短短数日,颠覆了她过去十余年的认知!

当看清这锦绣富贵后,她不禁想:为什么,她不能这样活着呢?

小沈氏夫人出身寒微商户,如今却掌着整个侯府的后院中馈,小库房里堆满金银珠宝,还有一间用青玉铺地的花厅!

杜姨娘、倩姨娘,也俱都出身寒微……

如今,却都做着富贵安逸的主子!

想做小沈氏夫人当然不容易……

若是想做杜姨娘、倩姨娘,则容易得多……

再如何穷酸,她也是好人家出身的黄花大闺女!

近水楼台先得月……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有意接近容府的大公子……

世子爷虽然比大公子更好,可年纪小了些……

只可惜,她在荷花池边转悠了几日,好不容易和大公子搭上话,就被三小姐发落去了庄子里……

呵,阿娘总爱念叨,说三小姐是位多么纯善的主子……

倘若三小姐果真是个纯善的,就该成全她、让大公子收了她!

而不是不顾她的闺誉、不管她的婚事,把她发落去庄子里!

至于阿娘,也是个糊涂的……

压根儿就不懂她的心思,一头热地教她做饭务农!

她才不想嫁个没出息的男人,一辈子在地里、厨房里打转!

可惜庄子偏远,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她纵然有再多心思,也没有施展的地儿……

但,皇天不负苦心人!

她再次回到容府,还见到了位那般熠熠夺目的公子……

她早就晓得小姐将来会嫁进国公府,却是今日才知道,那小将军生得那般好……

国公府比侯府的地位更高,邵府的宅子想来比容府更气派……

给小将军做姨娘,比给大公子做姨娘更合她的心意!

至于什么“邵家的郎君不纳妾”……

切,她才不信!

哪个男人不想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休说是高门大户的老爷、公子们,便是乡镇上、田庄里,家境殷实些的人家,家主也时兴娶妾、收通房……

倘若三小姐是位如二小姐那般的天仙美人,邵小将军或许会一辈子巴巴地守着她……

可三小姐实在算不得是位惊艳的美人……

巧姐儿抬眼看了看容钰,心里并不以为然,面上却毕恭毕敬地道:“小姐明鉴,奴才虽然别无过人之处,但对小姐的一片真心却是谁也及不上的!”

容钰兴致乏乏:“哦?”

巧姐儿便继续答道:“小姐,您年岁小,便是出嫁了,一时、一时也不能……”

她羞红了脸,低头道:“在小姐及笄之前,奴才、奴才听凭小姐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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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善妒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五章善妒“在小姐及笄之前……”

容钰心中燃气无名怒火,她不耐烦继续听巧姐儿的无稽之谈,不留情面地道:“够了!”

吴嬷嬷见容钰似乎当真动了怒,忙一面跪地求情,一面示意巧姐儿闭嘴。

巧姐儿却如魔怔了般,直愣愣地盯着容钰,语速极快地喊道:“小姐,就算没有奴才,小将军身边也会有别的女子!”

“那些女子居心叵测,只有奴才对您绝无二心!”

“小姐,您就……”

吴嬷嬷忍无可忍,扭过身子、举起手臂,重重地甩了巧姐儿一巴掌!

巧姐儿挨打的半边脸迅速泛红,她瞪圆眼睛看向吴嬷嬷,眼中满是怨忿、不甘……

毫无悔悟之意……

吴嬷嬷对巧姐儿失望透顶,顾不上礼数,颓然坐倒在地。

她的命真苦!

遇人不淑,教女失德!

容钰见吴嬷嬷如此,心里愈发恼怒,她沉声问巧姐儿道:“你说,对我绝无二心……”

“那么,若你生下儿女,想来会送到我屋里养?”

儿女……

巧姐儿眼神闪烁。

小姐年纪尚小,若她能陪着小姐出阁……

若她能被小将军收房。

那么,自然极有可能为小将军生下孩子……

她的孩子,尽管是庶出的孩子,但,极有可能会是小将军的第一个孩子!

有了那个孩子傍身,小将军绝不会忘记她,而她也有了在国公府安身立命的底气!

这么珍贵的孩子,她怎舍得送去小姐屋里?

可眼下,她顾不了那些,必须先让小姐接受她、信任她!

巧姐儿打定主意,扯动着吃痛的脸颊,毅然答道:“奴才听凭小姐吩咐!”

容钰声音顿冷:“你或许不知道,高门后宅的主母们有哪些对付庶子、庶女的手段……”

“不愿做体面的正室娘子,上赶着要做妾、做通房,一辈子做低伏小、被人轻视,连自己的孩子也护不住……”

容钰黑亮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巧姐儿:“你阿娘说得很对……”

“你被猪油蒙了心,自私自利、寡廉鲜耻!”

被容钰这般不留情面地训斥,便是厚颜如巧姐儿,也满脸难堪,只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容钰继续道:“既然委婉的敲打你听不懂,那我便对你明言……”

“容府上上下下俱都对你客气,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阿娘这些年的付出!”

“实际上,大家都并不如何瞧得上你……”

“人贵有自知之明……”

“你还是趁早断了这些痴妄的念头为好……”

巧姐儿被“瞧不上”所激,头脑发热,脱口嚷道:“你瞧不上我,又怎知邵小将军瞧不上我?!”

“妒妇!”

妒妇……

这大概是正室夫人们最忧惧的名头。

可容钰是不在意的……

她笑吟吟地看着巧姐儿:“这一点你倒说得不错……”

“我的确,是要善妒一些的……”

“所以,你以后万莫再打邵小将军的主意了……”

……

佑宁三年正月,因为巧姐儿这番闹腾,容钰的心情始终很沉郁。

既有对吴嬷嬷的担心……

尽管吴嬷嬷已亲自教养了巧姐儿大半年,但巧姐儿还是长成了棵歪脖子树。

照此趋势,将来吴嬷嬷少不得因为巧姐儿伤神……

更多地,则是因为一个念头:给邵北城收通房……

她无法改变佑宁北征的结局,救不了邵北城的性命……

可是,她可以给邵北城选一个温柔小意、美貌有才的通房丫鬟。

那个丫鬟可以在桐城照顾他的起居,让他死前过得舒坦些。

甚至,那个丫鬟说不定能为他生个孩子、留个后……

如果邵北城注定英年早逝……

如果他能有个孩子……

于邵家的夫人们,是悲恸之余多了份慰藉、希望。

于她,是弥补了上辈子对他的深深歉疚……

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却让她很烦闷……

说白了,她似乎是醋了……

她无法理解这样的自己。

上辈子,尽管她不学无术,但“三从四德、大度贤良”这些最基本的女训俱都烂熟于心。

所以,无论是主动追逐六皇子时还是做了宁王妃后,她从不曾想过独占六皇子……

天底下,毕竟只有一个邵家。

男人三妻四妾才是正道。

可上辈子,蠢笨冲动的她尚且容得下六皇子的侧妃,这回,多活了十年的她反而难以接受邵北城收通房……

从情理上说,邵家的将军们驻守边塞、一去数年,夫人们则多留在京里支应门庭、孝老抚幼。军里皆是糙汉子,将军们身边有个通房伺候,是理之应当、人之常情……

依她上辈子临死前的性子,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心结,早就想通了……

可或许是回到幼时的身子里久了,她的性子似乎也受了影响,犯轴似的,总也想不通……

为免被邵北城看出异样,她借口感了风寒,数日不曾与他见面。

如此直到佑宁二年元宵节。

如去年一般,她和容滢都获邀参加宫宴。

上辈子,她自然没有此等殊荣。

她想,许是因为今年太子薨逝,眼下又积着祁骁案、军粮案两桩大案,帝后皆无心细问宫宴事宜,内务府怕出错,便依着去年的成例办宴。

不过,今年的宫宴和去年绝不会一样……

毕竟,太子已逝,靖海侯也已回京……

为免生出事端,还是低调些好。

这样想着,容钰选了身银线绣海棠杏色对襟棉袍搭同色蜀锦裙,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腕上戴了对白玉镯子,与容衡、小沈氏和容滢同乘马车进宫。

命妇们觐见过皇后,小沈氏独自先行回府。

在宫门外等待、听诏时,容衡与同僚、友人们寒暄。

容滢跟着贤妃娘娘所派的女官去了长春宫休憩。

容钰则和邵南烟靠在邵家的马车里闲聊。

冷风吹起马车帘,她抬眼看去,勋贵少年们围着邵北城,热烈地问他桐城、辽人。

尽管有些少年的衣饰比他更华丽,尽管在高谈阔论的人群里,他极少开口……

可他依然是最耀眼夺目的。

那一瞬,容钰突然就想通了:他的孩子,一定也极出挑……

她不会因为自己的私心私情,阻拦那么好的孩子来到这世上……

不经意间,她的目光与邵北城对上……

她心里难受,借故换了位置,刻意不再看车外。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邵北城便回了马车里。

容钰只得硬着头皮与他见礼。

邵北城从怀里取出一个青瓷药瓶递给她:“这几日你病了,又不要临渊给你看诊……”

“宫宴上多荤腥,你吃了或许难受,但若在宫宴上挑食,又可能生出祸端……”

“我思来想去,请临渊研了几丸护胃药,你服下后,今日无论吃什么都不会不适!”

无论吃什么都不会不适……

世上竟有这般奇妙的药?

容钰将信将疑地接过药瓶,翻来覆去地看着。

天知道,她是装的病,万一这奇奇怪怪的药丸,不会真染病吧?

见容钰拿着药瓶不说话,邵北城笑道:“不妥当的东西,我自然不会给你吃……”

“这药我已经试过几回了,你大可安心服下!”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一百一十六章 试药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一十六章试药试药……

容钰震惊地看向邵北城。

医谚有云,是药三分毒,计较起来,新方子、罕见药剂比寻常药的毒性更为莫测。

病患身虚体弱,经不起折腾,故而医者用新药前,稳妥起见,多会找人试药。

是谓药人。

做药人的风险之高不言而喻。

在普通人家,多是奴仆、儿女为尊亲试药,在天家,则往往是命死囚试药。

可也有例外……

大周许多人都知晓一件轶事,倒是许多年前,先帝有一回身感重疾,马太后以凤体之尊亲自试药,诚意感天,先帝圣体得愈。

上辈子,容钰幼时如许多平常百姓一般,对这桩轶事深信不疑,认为帝后情深、太后纯良。

后来,她做了宁王妃,接触到马太后其人,才觉得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马太后不是位“纯良”的妇人,她和先帝也并不如何情深……

事情要从先帝朝说起……

当今皇帝是先帝的嫡子、太子,却并非长子。

大周礼法提倡的是,正妻生下长子后,妾室方能生子。

如此一来,嫡子占嫡又占长,可避免子辈相争、内宅生乱。

至于先帝的那位长子……

正史对那位皇子和生下那位皇子的杨姓娘娘,只轻描淡写地记了寥寥数笔,道那杨氏本是低位女官,先帝是太子时幸了杨氏,因杨氏彼时并非太子府的女侍,故而未服避子药,后杨氏有孕,进了太子府、生下皇子。

皇长子的封号是福王,封地洛阳。

先帝薨后,杨妃为先帝殉葬。

福王悲恸过度,不久也猝然逝世。

他一生,都不曾踏足封地洛阳……

先帝一朝,有许多风云际会的大事、有许多千古风流人物,杨妃和福王母子能在史书上留下几笔书墨,已属难得。

容钰做宁王妃后,从张太傅所赠的书里,以及谨慎探问,才逐渐了解一些史书上没有记载的往事……

正史上所载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可是,那些话连起来却不是事实。

杨妃娘娘,并非不是一位普通的低位女官。

她出身文官世家,父兄叔伯皆有官身,祖父更是入阁拜相、故交门生遍天下,而她自身也颖悟聪慧,容貌、性情、才学都极出挑。

这样一位夺目的女官……

先帝逐渐倾心她,想娶她为后。

可寒门选后是太祖成例,杨家的家门太高了。

先帝幸她,不是不负责任的一时情动,而是无计可施的放手一搏……

他名不正言不顺地幸了杨氏,杨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想用这样的法子,迎娶杨氏为后。

最后,先帝未能如愿。

他娶马氏女为正妃,生下当今皇帝。

杨妃便成了先帝心里的意难平。

而马太后在方方面面,都远不及杨妃。

所以,尽管马氏育有嫡子,先帝却迟迟不封太子。

臣子们轻易便猜到皇帝的心思,当时有许多人投靠杨家、支持福王。

只有少数人支持马家、当今皇帝,其中包括当时尚年轻的张太傅。

张太傅出身寒微,是得了老杨大人的青眼、提携,才有幸留京、施展才华。

便有人指责张太傅忘恩负义。

先帝朝的储位之争,时人谓之“国本之争”。

在这动荡的时局中,先帝染病了……

这个时候,马氏皇后做了那件震惊世人的事:亲为先帝试药。

猛药医重疾。

因先帝病情来势汹汹,故而那药的风险也极高,内务府原已择定数名死囚犯试药,道是若他们有幸为先帝试出灵药,则可免死。

言下之意便是,若试不出,就会被毒死……

最后,上天垂怜,马氏没有死,先帝的圣体也逐渐康复。

马氏冒死试药之举……

为当今皇帝换来太子之位!

当今皇帝即位后……

杨太妃陪葬、福王猝死……

杨家也迅速凋敝。

容钰不懂朝堂之争。

但她觉得,马太后当年的那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很高明……

可后来,在马家得势、谋害太子、东南兵权等事关马氏一族兴衰的大事中,马太后再也没有展现出那样的气魄和手腕。

最后,她点了出《打龙袍》想保皇长孙,却未能成功……

置之死地而后生……

容钰突然想到另一件往事。

那件事,和马太后试药一事的手段倒是很像……

端王入狱一事。

英王、马家绝没有把端王构陷入狱的本事……

除非,端王自己肯入狱……

他要的,不是英王、马家一时受挫。

而是彻底扳倒!

所以,他亲自下场……

事实上,端王出狱后,结果也的确如此:马家男子或死或贬、女子为婢为妓,英王被贬为庶民、幽居西郊。

这两出手段相似的大事,究竟是何人策划?

容钰下意识地想到那位老人:张太傅!

人人都觉得,是张太傅当年幸运地下对注,才有了后来的位极人臣、尊荣无双……

可如果,是当今皇帝有幸被张太傅选中,他才能坐上龙椅呢?

国本之争时,张太傅不过年约三十……

容钰突然觉得,那个时候,张太傅大概已经看到了后来的很多事……

世人多觉得,张太傅辅佐先帝鞠躬尽瘁,对当今皇帝有帝师之恩……

可她觉得,端王才是张太傅倾尽毕生心血培养的帝王。

那般渊博智慧、远见卓识的人……

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献出敏慧的女儿……

推行新法,与固守了几千年旧法的文官、儒生们为敌……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和睦相交数年,她以为她算得上了解张太傅。

可此刻她却觉得,她压根儿不了解他……

容钰眼里不禁露出茫然。

直到邵南烟的声音把她拉回:“啧啧啧……瞧把你感动得!”

感动……

容钰神思逐渐恢复清明,看向邵北城。

她的确感动……

先帝贵为天子,可这世上也没有人真心为他试药……

她何其有幸……

容钰看了邵北城一会儿,服下药丸。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漫漫余生,她会永远怀念他,帮他留后、照顾好他的孩子和家人。

尽管她有那么不堪的过往……

可是,她对他的心意,再干净不过……

服下药丸后,容钰随口关心了一回她上辈子的大姐夫:“北城,穆公子近来客居邵府,都做些什么?”

毕竟,穆临渊和容华住到了一个屋檐下……

这俩人上辈子可是有姻缘线的,她还是留心一二为好。

她原不过是随口一问,邵北城却迟疑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原不想对你说,免得你忧心……可你问起了,我想还是不瞒着你为好……”

忧心……

听邵北城的话,情况似乎不大好。

容钰疑惑地看向邵南烟,邵南烟面带忧色。

容钰急急地问对邵北城道:“怎么了?!”

又忍不住怪他:“家里有大事,你该早些告诉我!”

邵北城道:“你莫急,你当时病着……而且,事情也没到火烧眉毛的地步!”

“原是因祖母年事高了,尽管她老人家身子骨素来硬朗,我还是请临渊为她瞧了瞧身子……”

邵北城的语气逐渐低沉:“临渊看后,情况有些不好……”

“不仅祖母,还有我母亲、婶婶和嫂嫂们,她们体内都有一种古怪的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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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隐疾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七章隐疾古怪的隐疾?!

容钰听后立时担忧又心慌。

隐疾,顾名思义,就是尚未发出的病症……

那么,发出之后如何?

她努力回忆着上辈子和邵家的夫人们打交道的情景。

邵北城战死后,邵家的夫人、小姐们俱都深居简出,她与邵家并不熟悉,故而弄不清楚她们的身体状况。

偶尔在宫宴上碰到邵老太太、宣宁郡主,尽管比别的夫人都憔悴、落寞些,可此时回想起来,她难以判定那究竟是病容还是哀色。

对卫氏、关氏和申氏夫人,更是印象模糊……

容钰执着地继续想着,终于又想起一件小事。

有一年宫宴,宁王携她给宣宁郡主敬酒。

宁王不在意她这个王妃,也绝不会有心维护她在外头的体面。

他带她向宣宁郡主敬酒,意思再明显不过:把她带到宣宁郡主跟前,任由宣宁郡主斥责、奚落她,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无存……

至于宁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答案再好猜不过:宫宴,容滢也在场……

宁王大概觉得,这样折辱容钰,容滢见了会舒坦。

而容钰……

那个时候,她到底已经长进了一些,想想法子也能躲过折辱……

可是,面对宣宁郡主的折辱……

宣宁郡主斥责她,无法消弥她犯下的大错、也难以减轻她心中的愧疚……

可是,能替儿子痛斥仇敌,宣宁郡主的心里大概会好受些……

所以,她总是一言不发,恭顺听训。

根据她的经验,这训斥往往要持续好一会儿……

可那回却结束得很快。

似乎是立在邵老太太身边的一位小公子受了惊吓,邵老太太便把那小公子搂进怀里,然后命宣宁郡主罢了、勿要惊着那小公子。

宣宁郡主果然就停了下来。

邵老太太亲自哄着、连宣宁郡主也在意的小公子……

容钰看了看那小公子。

他生得白净,五官与邵北城有几分像,精气神却有些不足,恹恹然靠在邵老太太怀里……

没有半分邵北城的英武之气……

她想,他大概是定国公府那位金贵的独苗,国公世子邵承志……

她不禁觉得惋惜:邵家满门英烈,临了,唯一的后人却这样文气!

这样想着,她便先向邵老太太道了谢,又笑着哄了邵承志一句:“世子爷不要怕,这里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也有许多好吃的东西……”

容钰声音软糯,样貌和善,孩子们大多愿意亲近她。

那会儿,邵承志听了她的话,仰头看向她,眼中既有胆怯、也有好奇,鼓了鼓勇气才稚声问她:“好玩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

说起御花园的景致,大人或许喜欢珍稀花木、太湖奇石、移步换景等,孩子却欣赏不来那些,往往更喜欢鲜活灵动的东西。

容钰想了想,笑道:“是啊,有许多处……例如太液池里养的锦鲤,嗯,就是鲤鱼,有红鲤鱼、白鲤鱼、金鲤鱼,还有黑色的呢!你让池边守着的内官给你敲个冰窟窿,然后扔把鱼食儿下去,它们便都挤到你跟前来,有的还会从冰窟窿里蹦出来!”

邵承志的眼睛亮了起来:“黑色的鲤鱼?从冰窟窿里蹦起来?”

然后,他期待地扭头看向邵老太太,央道:“祖母?”

邵老太太戒备地看向容钰。

容钰坦然与她对视。

她既没有害人之心,也没有攀附之心。

不过是想这小公子能活泼些……

锦鲤的兆头好,喂锦鲤也并不费事、危险,她自忖她的说辞并无不妥。

结果令她有些意外。

邵老太太用“湖边湿冷,仔细受凉”的由头拒绝了邵承志,然后似是为了避开容钰,借口带他去看梅花,带着邵承志走开了。

邵老太太一行走远后,四下里的人们俱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向容钰。

倘若不是在宫里,倘若容钰不是宁王妃,那些人的眼神定会更过分……

容钰已被群嘲多年,那些眼神她早已习惯,并不如何在意。

她遗憾的,是邵北城的小侄子没能看到锦鲤……

再联想到邵老太太的话……

不过是撒把鱼食儿,邵老太太竟担心“湖边湿冷”……

勋贵人家因军功而起,多有意保留先祖武风,便是养小姐也没有养得那么精细的……

在当时的容钰想来,邵老太太不允邵承志去太液池,要么是担心邵承志落水,要么是不信任她、担心她借机使坏……

此时听了邵北城提到“隐疾”,容钰再回想起这件往事,才想到第三种可能:邵老太太或许的确是担心湖边湿冷、会致邵承志受凉,才不允他去太液池……

想到这种可能,容钰眸中的忧色愈重。

冬日里,去趟湖边便可能受凉的孩子……

因胎里不足等原因,天生体弱的孩子也有,但多是打出生便有端倪。

可邵承志如今白胖可爱,瞧着比同龄的孩子更为壮实,没有半分病状……

几年后,他怎么就成了那样了?

邵老太太和邵家的夫人们都非短视妇人,绝不会因为邵承志是邵家唯一的独苗,就谨慎过头,拘着他、把他养得懦弱。

除非,邵承志的身子的确不好……

原本好好的孩子,身子不好了……

容钰下意识地想到一种可能:有人故意为之!

至于那人是谁,目的何在……

一时之间,她无法确定。

可能是皇帝或端王……

邵家承爵百年,既是战功赫赫,也是功高震主。

当燕云城一时收复无望,当邵家只剩满门寡妇和一个稚子……

再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除去邵家!

若邵承志早夭……

那么,邵家便绝了嗣……

大周便再也没有定国公邵家!

然后,只要皇帝“真心实意”地致哀……

天下人便会感慨皇帝的圣明有德!

也有可能,是马家的人……

从面上看,马家的倾覆自马监军而起,而马监军一案,乃因他不遵邵北城的军令而起……

从根源上说,则是马家裙带勾连、权势过盛,拥王夺嫡、先害太子、再害宸王,屡屡触犯天子逆鳞!

明白人自然不会把这笔账算在邵家头上……

可这世上,总是有不明白的人……

而马家人里,不明白的人又格外多……

所有,也有可能是哪个马家后人在凄惨的境遇中,回想起从前钟鸣鼎食的富贵,心生不忿,处心积虑设下毒计……

毕竟,马家人可是连太子都敢毒的……

容钰不禁蹙起眉,耳边突然响起邵北城的声音:“你不必这般忧心……”

“人吃五谷,难免有疾,早看出来总比晚知道的好!”

容钰回过神来,看向邵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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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成长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一十八章成长是啊,早看出来总比晚知道好……

容钰看着邵北城,心里安定了一些。

依大医扁鹊之言,“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乃是医者的最高境界。

上辈子,容华决绝自戕、仅存一息,宫里的太医、京里的名医们都无能为力,在那样的情况下,穆临渊却救回了容华的性命。

容华不仅获救,后来还活了好些年。

所以,容钰信任穆临渊的诊断。

邵老太太和邵家夫人们的隐疾能被提前诊出,实属幸运。

这样想着,容钰不禁又蹙起眉头。

诊出后,该如何看疾?

穆临渊虽是穆家后人,但他年纪尚轻,邵家的老太太、夫人们未必会轻易信他。

世上有许多种疾病,发之于外,对于病患而言,却不外乎何处疼痛、虚浮肿胀、胸闷气短等不适的感受、症状。

倘若病患对医者没有充分的信任,不肯据实以告……

那么,医者要难以精准地对症下药……

再便是邵承志……

她有心提醒邵家人注意邵承志的身体,可邵承志如今尚是个健壮的娃娃,国公之爵悬而未定,倘若她的话说得不妥,难免引得卫氏、申氏婆媳多想。

容钰的眉蹙得愈发深。

一桩一桩地来……

她问邵北城道:“接下来,你打算让穆公子怎么做?”

“倘若直接言明阖府的夫人们都有隐疾,不仅听着骇人,老太太与夫人们又是否会信他?”

这时,邵南烟开口道:“休说是祖母和母亲、婶婶们,便是我也是不信的!”

“定期过府请脉的御医们回回都说祖母康健得很,他一个小郎中莫非比宫里的御医们还厉害?哼!什么隐疾,依我看,他不过是想用这借口留在邵府……”

容钰意外地看向邵南烟。

邵南烟不信任穆临渊的医术,并不令她意外……

她意外的是,穆临渊为什么想找借口留在邵府?

他图什么呀?

邵府的饭那么难吃……

容钰等着听下文,邵南烟却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妥当的话,她觑了眼邵北城,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住话头。

容钰便把目光转向邵北城。

邵北城先肃声对邵南烟道:“临渊医术精湛、品性端方,非是信口开河、居心叵测之人,他好心为咱们家的长辈们看诊,你、我俱都应当心存感念,以后万不能再说这些话了!”

邵南烟虽然没有回嘴,眼睛却不服气地瞪着邵北城。

见了眼前的情形,容钰心里再明白不过:他们还有事瞒着她……

她虽然好奇他们隐瞒了什么,但一时半会儿也不急于探问。

她相信,邵北城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虽然,她希望他事事都能与她商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若是她没有问起,他便不会说起邵家老太太和夫人们的隐疾,甚至在她问起以后,还依然瞒着她一些事。

她可不是一朵被他的庇护着、禁不起风雨的娇花……

她是要帮着他守护邵家的人!

不过,她可以通过自己的言行,慢慢改变他们的相处方式……

眼下更重要的则是邵家老太太和夫人们的身体康健。

这时,邵北城正对容钰说着他的打算:“为免人心惶惶,我想暂不告诉祖母、母亲和婶婶们,留穆临渊客居邵府,让南烟协助他,不着痕迹地把药剂掺进饭食茶水中,先润物无声地治着……”

“先看看疗效……”

“倘若不行……”

“待西北战事定了,我就请辞回京,再做打算!”

邵北城的声音越来越低。

容钰看着邵北城,没有说话。

这个法子很不好,如果邵老太太察觉、如果邵南烟撂挑子、如果穆临渊久居邵府引起非议……

每一个小变故,都有可能毁掉他的全部计划。

他一定也想到了这一切,可是仓促之间,这已经是他尽力做出的安排……

就像那场大战,他部署三军,身先士卒打进燕云城,最后却被马监军毁了一切……

她心里突然觉得很难过。

上辈子,佑宁北征战败后,正史野史、茶楼酒肆,有很多人谈论这场这场大战。

所有的人都觉得,命马监军率援军,是邵北城的败笔……

可是,她很想问问那些人,像马监军这样一个人,放在哪里不是败笔呢?

他戍边三年,慷慨战死,最后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他背负得太多了……

她会帮他分担!

容钰看了看不服气的邵南烟,柔声劝邵北城道:“你和穆公子是挚友,你对他自然深信不疑……”

“可南烟并不了解他的为人、亦不熟悉他的医术,突然听他说出和御医们不一样的话,难免起疑……”

邵南烟立刻高声道:“就是!”

邵北城看着容钰,似乎急于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你,你信我,临渊……”

容钰点了点头:“我当然相信你!”

邵北城的神情便逐渐平和下来。

他担心家人的隐疾,担心邵南烟对穆临渊的猜疑和敌意,担心接下来穆临渊能否顺利诊疾。

可他很快就要去桐城了。

年少时,每每送父亲出京,他心里总是羡慕又向往,觉得他穿着甲胄、骑在战马上那般英武,盼着早些长大、驰骋沙场!

父亲的眼底却总有他看不明白的郁色。

现在,他要护着祖母、母亲、婶婶和嫂嫂们,还要护着四妹和幼侄……

他心里有了牵挂的小姑娘……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父亲眼底的郁色。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祖父、父亲、大伯、二伯和兄长们的确都已经战死了……

他想守护好家人,也不想辱没先祖荣光……

他不知道他做的选择是否正确,也没有人能商量。

在这样的时候,她说“当然相信他”,瞬间就抚平了他心里所有的焦虑不安。

容钰认真地看着邵北城,突然理解了他的心情。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她又看了看气鼓鼓的邵南烟。

不对,是两个孩子……

既然想通了个中关节,容钰便笑着对邵北城道:“我相信你,南烟也相信你!”

“她怀疑穆临渊,不是不相信你、与你作对,而是担心老太太和夫人们的身体!”

容钰又看向邵南烟,见她脸上的不服气已悉数散去,心知猜对了,便道:“南烟,你三哥也很想对你解释……”

“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而且他很快就要离京了,他想在离京前安排好一切,所以一时也顾不上对你解释……”

容钰走到邵南烟身边,拉过她的手:“以后我来解释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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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娇花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九章娇花“以后我来解释给你听……”

容钰看着邵南烟,语气柔和而坚定:“兵书有云,攘外必先安内,这道理想来你比我更懂!”

“你三哥在外领兵,护的是国土,也是邵家在军中的威名!你在京里,护的是家中尊亲幼侄,安的是你三哥的心!”

“你在京里,护的是家中尊亲幼侄,安的是你三哥的心!”

邵南烟愕然看着容钰,过了一会儿,她脸上现出愧色,不自然地低声对邵北城道:“三哥,对不起,我,我不该……”

她想说,自己不该和邵北城赌气。

只是,她性子素来傲气,道歉的话如鲠在喉、就是说不出口!

这时,邵北城先开口致歉:“我也有错!”

“你不信任临渊,说他……”

邵北城看向容钰,顿了顿,继续道:“我听后觉得那是无稽之谈,一时气怒,所以斥责于你。”

“抱歉!”

邵南烟立刻回道:“我的话说得过分了,我也不对……”

然后,她降低声音嘟囔道:“我没有胡乱议论他……”

邵北城的眸光便又冷了。

邵南烟立刻停住了话头。

容钰心中一动:他们瞒着她的,是有关穆临渊的事……

眼下,正是打探的好时机!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容钰将将打好腹稿,马车外便响起了传召内官的声音!

宫宴要开始了……

宫宴上容不得半点马虎……

容钰打起精神,唤马车外候着的宝珠、春桃登车。

春桃乃是邵南烟的丫鬟。

邵北城便避了出去。

宝珠一丝不苟地为容钰整着衣饰,邵南烟和春桃则新鲜地看着她们二人……

容钰只得亲自打量邵南烟,时不时提醒春桃为她系紧发带、抚平袍角等。

春桃并不熟悉这活儿,邵南烟也不习惯春桃这样伺候她,两人折腾了一会儿,邵南烟的衣饰更乱了……

容钰只得亲自动手打理邵南烟,边吩咐春桃:“仔细看着!”

春桃便努力地睁大了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容钰的动作,态度倒是很端正。

容钰瞥了春桃一眼,心里觉得有趣……

这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为免酒色乱性,邵家男儿身边自幼便没有伺候的丫鬟,邵南烟和兄长们一处长大,处处都要和他们一样,便也不肯用丫鬟。

待她后来大了一些,卫氏夫人有心让她学闺秀做派,便为她选了几个小丫鬟,邵南烟却不习惯,把那几个丫鬟如摆设般养在院里。

时间长了,有的丫鬟不免想:邵家的公子不纳妾,小姐和她们又不亲近,她们虚耗在这院里,指不定哪天便被打发了……

渐渐地,心思活泛的丫鬟们都自谋了出路,如今已然仅剩这一个胸无大志、木愣实诚的丫鬟:春桃。

容钰给邵南烟理好衣饰,然后扶着宝珠下了马车,与邵北城、邵南烟道别后,转身朝容衡走去。

少女身姿笔挺、步伐端庄,邵南烟望着容钰,忍不住对邵北城感慨:“钰妹妹走得真好看!”

邵北城看着容钰的背影,想起他初见她那回……

他想,比起阴暗脏污的小巷,还是这金瓦朱墙更衬她……

这一瞬间,他突然就懂了“金屋藏娇”的意思。

他该建一幢什么样的房子,把她娶回家?

邵北城这样想着,嘴角轻扬,对邵南烟道:“走吧,别让祖母久等!”

下午,邵老太太和卫氏夫人、宣宁郡主以及邵承志都被马太后留在寿康宫休憩。

邵南烟轻巧地跳下马车,与邵北城一道,跟着带路的内官进宫。

……

容钰跟着容衡进宫,依着宫人的指引就座。

想来是托容滢的福,今年容家的坐席比去年靠前了许多,顶上悬着的也不再是去年那盏藏在树枝里、暗沉无光的宫灯。

容钰冷眼看着,容滢自是神色如常,容衡却不住地左顾右盼,神色间难掩激动兴奋。

容钰不禁在心里腹诽:这会儿就这般喜形于色,有朝一日,他托容滢的福做了国丈后,有幸坐到天子眼前,还不知会是如何模样……

她是这样一番想法,其他人则不尽然。

宫宴上的坐席好比朝堂上的排位,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位置,且少有变动。

多少人汲汲营营半辈子,还要祖宗庇佑不出错,才能往前挪一挪……

故而对短短一年便跃居中间的容衡,许多人都很是艳羡,目光里还夹杂着失落、探究、算计……

而所有那些目光,最后都会落在容滢身上,化成心悦诚服。

震惊于她的美貌,折服于她的气质。

容钰垂着头,安静地给容滢做陪衬。

幼时,她嫉妒每一道落在容滢身上的目光,不知做了多少丢人现眼的事。

后来,她逐渐成熟,终于想明白一个道理……

此时宫宴已进行到了才艺助兴环节,场中铺了纸墨,萧芷双手各执一笔,边赋诗、边作画!

书、画皆是落笔见真功,天子眼前,不容有失!

国子监、禁宫画院有许多书、画大家,琉璃厂附近也有一些深藏不露的高人,其中不乏左手能作书画者,可这么多年,谁也没有见过今日这场景:一位年仅十三岁的小姐,在皇帝和娘娘、重臣们的注视下,镇定自若,双管齐下!

容钰边饶有兴味地看萧芷落笔,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众人的目光。

上辈子,她并没有参加今日的宫宴,便也没有见到眼前这幕。

她知道的萧芷,是失势的旧党党首孙女,为了求端王庇护她失势的家人,委身于他。

昔日文官之首、首辅之后,却恭恭敬敬地对容滢执侧室礼。

容钰看着眼前沉稳自若的萧芷,心里不禁发出一声微叹:真是可惜了!

可惜了她的才学……

倘若她不是“萧小姐”而是“萧少爷”……

那么,不知会有一番怎样的前程!

但,她是“萧小姐”……

所以,即便她这般惊才绝艳,也和天下女子一般,一辈子的造化都握在男人手里!

许多年后,人们再说起萧芷,只说她是端王侧妃,且没有孩子……

即便她的才华足以让两榜进士们汗颜,可在世俗的评价里,她却是一个失败的女子!

这正是容钰上辈子的感悟:文人墨客常道,女子如娇花……

还有一句话叫,各花入各眼……

一个女子,能不能遇到那个赏识她的良人,几乎决定了她一生的悲欢与命运。

倘若没有遇到……

错的究竟是花,还是折花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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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失手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二十章失手错的是花,还是折花人?

前朝追捧国色牡丹,本朝却认为寒梅格调更高。

可世事无绝对……

譬如,前朝也曾有得宠的梅妃。

而本朝……

容钰朝主位望去。

今晚,坐在皇帝东侧的简皇后衣饰简素,更显得西侧妆饰华美的贵妃光彩照人。

皇帝看着萧芷时眼中并无波澜,与贵妃低语时,嘴角却时常挂起轻浅笑意。

看这情形,清丽脱俗、才华过人的萧芷也难以拨动皇帝的心弦,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帝还是钟情于贵妃一人。

即便贵妃的娘家侄子犯下军粮大案,也仍未撼动贵妃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可容钰却觉得,要说起皇帝心怡的美人,大概不是贵妃那一类……

贵妃独得圣恩殊荣多年,不是因为她恰好合了皇帝的眼缘,而是因为,贵妃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尽管“有意思”这个词有些古怪又语焉不详,可容钰独自琢磨过很久,思来想去,认为唯有这个词才能形容出贵妃不一般的地方。

贵妃不是国色美人,才智亦很平常,她的独到之处在于,每个和她接触的人都隐约觉得:她和大周的女子都不一样,而那不一样,又很有趣……

上辈子,容钰成为宁王妃后,宸王已身受重伤、昭怀公主则出了家,军粮案发后,徐家被连根拔起……

连番挫折,贵妃的心境已萧瑟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在容钰看来,她依然是这深宫大内最有趣的女人。

在这深宫里……

人人都不得不戴着层层面具、一丝不苟地活着,可谁不喜欢真实又有趣的人呢?

当年,皇帝或许就是被那样的贵妃所吸引,然后独宠她这么多年……

多年后的现在……

皇帝已熟悉贵妃的性情,贵妃的年华又已老去……

皇帝的目光便投向了他天性喜欢的那一类女人:丽姬、莫贵人那样的女人……

狐媚天成,勾魂摄魄。

危险、让人沉醉的美。

就像曼陀罗。

容钰的目光落在萧芷身上。

皇帝喜欢贵妃的性子,喜欢莫贵人的风情……

或许还有别的喜好……

可他并不喜欢聪明的解语花。

贤妃娘娘当年的样貌、才名,与今日的萧芷相比并不逊色。

若皇帝欣赏贤妃……

那么……

容钰垂下眼眸,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茶。

那么,这些年,端王就不必活得这么苦。

论起文韬武略、胸襟见识,以及朝臣拥趸、民心向背,他没有一样输给其他皇子!

他唯一输的,是皇帝不看重他……

容钰在心里叹了口气,看向萧芷。

萧芷那么聪慧,她是否看清了皇帝的心意?

今晚,她会怎么做?

萧首辅让十三岁的孙女献书画于御前,心思再明显不过:送萧芷进后宫。

萧芷才名在外,且家世清贵,这些年有意结亲的人踏破了萧家的门槛,萧首辅却一概不应,只说想多留孙女几年。

一来二去,人们逐渐便瞧出了萧首辅的心思:攀龙。

以萧家的地位,萧芷便是和再得势的高门结亲,也不过锦上添花,唯有嫁进天家,才能在关键时庇护家族。

萧首辅曾任太子太傅,倘若太子没有早逝,萧芷或许会进东宫。

可太子已逝,在大势未明的情况下,萧芷无论嫁给哪位皇子,对萧家来说风险都太大。

一来,那意味着把萧家阖族的生死交到一位皇子手中,二来,重臣参与夺嫡,皇帝定会猜忌不满。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出献书画……

容钰感慨地看着萧芷。

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荐枕席,通透如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可是,谁也看不出她脸上有半分不悦。

就像很多年后,她伺立在容滢身侧,躬身给容滢递茶,任谁也挑不出半点儿不敬……

这时,萧芷突然短促地低呼道:“呀!”

她呆立在画纸前,怔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张地匍匐跪倒在地。

两个宫女走到书案前,捧起那幅画。

灯光透过宣纸,映出左下侧突兀的墨团。

竟出现了这样低级的失误……

在场的人们不禁低声议论起来:

“怎么会这样?!”

“眼见得已完成了,实在可惜!”

也有人幸灾乐祸:“还以为今儿个开眼了,结果……呵!”

“没有金刚钻,就不该夸下海口,揽那瓷器活儿!”

就连容衡也啧啧叹惋。

萧芷惊惧地开了口:“圣上……”

她的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嗓子也带着哭腔。

她当然惊惧……

若在平常,失手最多不过被人笑话……

可今日是在御前……

诚然,今日是元宵佳节,萧首辅又是皇帝素来倚重信任的老臣,他想来不会因为这墨团责罚萧芷。

可对萧芷来说,除了皇帝的责罚,更要紧的是她的终身大事。

皇帝本就不如何青睐萧芷,又忌惮萧家,有了萧芷的这失误,他正好可以顺手推舟,不允她进后宫!

容钰探究地看向萧芷:这样要紧的时候,她怎会失手?!

皇帝温和地宽恕了萧芷的失误,还宽慰她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已属难得。

并没有过问萧芷的年纪……

萧芷连连叩首谢罪,最后伏地啜泣、长久不起,似是愧悔难当。

以至于萧首辅不得不亲自登场告罪,然后把萧芷拉了下去。

昔日最得意的贵女,一朝颜面尽失。

容钰看着萧芷瑟瑟的背影,直觉不对劲。

不应当这样……

即便萧芷不慎失手……

不过是落了团墨而已,就连她这样不学无术的人,也知道可以用涂墨团入画之类的法子修饰。

修饰之后,皇帝或许仍然不会接纳萧芷进后宫,可萧芷却不会如此刻这般失颜面。

以她对萧芷的了解,萧芷不会犯下这么低级的失误,更不会在失误后这么失态……

可失误、失态都发生了……

容钰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让她诧异不已的念头……

她生生咬住嘴唇,才没有惊呼出声。

后来,萧芷嫁进了端王府。

而端王,又是最后的赢家……

那么,今日发生的一切究竟是偶然,还是谋算?

倘若是谋算……

那么萧芷图的是……

不必进宫,也不必嫁人……

沉静地待字闺中。

等到大势明朗,等到那个属于她的机会……

在那个时候,借庇护家族之名,嫁进端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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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兵权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一章兵权萧芷失误的小插曲平息后,宫宴如常进行。

奏过一轮助兴的舞乐,席间安静下来。

按惯例,皇帝会在此时亲自敬酒。

皇帝先向太后敬酒,然后与皇后对饮。

第三杯酒,他敬了邵老夫人。

邵老夫人眼泛泪光,举杯谢了皇恩浩荡。

皇帝看起来也很是动容,他饮尽杯中酒,又殷切嘱咐邵北城:“勿忘先祖遗志,勿负朕之厚望!”

邵北城肃然应是。

席间的官员们沉默地交换着眼神。

元宵宫宴是一年中难得的皇帝和群臣们宴饮同乐的时候,宫宴上的皇帝,比宣政殿上朝的皇帝要亲和、有人情味很多。

而皇帝在宫宴上敬的每一杯酒、说的每一句话,都值得推敲。

从前老定国公爷在世时,尽管邵家有赫赫军功,可这第三杯酒,皇帝却总是敬荣国公爷。

蒋家祖上虽然也曾有不世军功,可开朝后的这些年,蒋家的后人们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不务正业,专研钻研权术、结交权贵、见风使舵、曲意逢迎。

这样的世家……

偏偏,是仅存唯二的国公府之一。

偏偏,能越过邵家,先受皇帝敬的酒。

彼时,皇帝之举意在告诫群臣,谨记臣子本分,勿得恃功自傲!

便是蒋家再不堪,便是邵家再劳苦功高……

可只要皇帝有心抬举,蒋家轻易便能越过邵家。

邵家满门,皆不能有半分不满。

否则,便是大不敬。

可今年,情况有了变化。

邵家的将军们几乎死伤殆尽,邵家仅剩一个少年和满门妇孺,且这少年身上肩负着皇帝毕生的期望。

蒋家,则出了一位尊贵的宸王妃。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先向邵老夫人敬酒,便很好理解。

第四杯酒,皇帝敬了荣国公爷。

第五杯酒,敬了萧首辅。

天子绝不能酒后失态,故而往年,第六杯酒皇帝敬的乃是群臣。

第六杯酒,亦是最后一杯皇帝亲自敬的酒。

可今年,皇帝接过内官手中的金杯后,他没有看座下群臣,而是举杯看向靖海侯。

皇帝目光复杂地看了靖海侯一会儿,才缓缓道:“海风粗砺,海寇凶恶,朕替沿海的百姓敬舅父一杯!”

皇帝称呼的,不是“侯爷”,也不是“将军”,而是“舅父”!

靖海侯当下便红了眼眶。

祁骁案闹大了……

以至于他不得不亲自回京处理。

祁骁立下大功,他没有依约封赏他,还构陷他下狱,的确是他不对。

可是,祁骁也有不对之处!

一个不识抬举的愣头青,打了几回胜仗就狂妄自大,连他也不放在眼里!

不肯娶马家的小姐,说什么要娶个戏子!

呵,戏子!

他祁骁喜欢戏子,待将来发达后,就是养个戏班子也无妨!

所谓婚约不过是祁骁的托词……

祁骁真正的用意,是羞辱他!

用他祁骁的重情重义,反衬他的无情无义!

毕竟,闽浙不少人都知道,靖海侯府有位先进门的丁姨娘和一位后进门的甘氏夫人……

如此大辱,他如何忍得?!

何况,祁骁就是立下再大的军功,也仍是他手下的兵!

他罚祁骁,合理合法!

偏偏,柳锦词那个戏子横生枝节,把这么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闹得沸沸扬扬,还惊动了天听!

但,闹大了又如何?

他是靖海侯,是天子的舅父!

手握重兵,背后有马家、英王和太后!

他想,只要他亲自向皇帝禀明内情,无论是看在太后娘娘的面上还是看在他往日功劳的份上,皇帝一定会给他撑腰!

退一万步,就算皇帝半分不念旧情……

他也不得不顾及东南海防……

回京途中,靖海侯是这样想的。

可回京后,皇帝的态度却让他有些琢磨不透……

他递了数道折子,皇帝却始终没有私召他。

有些话,不便在朝会上当众说……

他只得请太后相帮。

可儿大不由娘,太后未能劝动皇帝,还提醒他,皇帝这回动了真怒,还隐晦地提起上半年太子薨逝一事。

至此,他方才了然。

皇帝动怒,不是因为微不足道的祁骁,而是因为病逝的太子!

在太子薨逝一事中,他的确理亏……

远远不止献了几斛夜明珠……

若皇帝知晓真相,整个马家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当然,太子已逝,皇帝永远也不会知晓真相……

至于这回……

沉思数日,靖海侯终于痛下决心:断臂求生!

和英王的大业相比,兵权、侯位都不足惜!

但,毕竟是他的心血和倚仗,就此放手,他到底心有不甘!

可今晚,皇帝唤他“舅父”……

尽管他害了太子,尽管他身负大案……

在人前,皇帝却仍给了他这份体面!

靖海侯下定决心,大步离席,郑重跪地谢恩后,从怀中取出虎符,双手呈于御前,道:“罪臣愧受天恩,不足担此重任,恳请圣上收回兵符,另选贤能!”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靖海侯!

实打实的兵权,一本万利的海商生意……

竟然就这么交了出来!

众人的眼神变了又变。

首先,靖海侯此举是真心还是假意?

毕竟,就算祁骁案查实,他也未必会被夺权免职!

其次,靖海侯献出虎符,皇帝是否会接?

最后,如果皇帝接了……

那么,接下来,他会把这虎符给谁?

在众人灼灼的注视下,过了许久,皇帝才示意内官接过靖海侯手中的虎符。

虎符离手,靖海侯的身躯微晃,难掩失落。

皇帝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手中的虎符,起身离席,亲自扶起靖海侯,看着他道:“近来的那桩公案,朕亦有所耳闻,舅父确有欠妥之处,可谁人能一辈子不出半点错?”

说到这里,皇帝看了看端王。

意思便是,祁骁案就此定案。

然后,皇帝继续对靖海侯道:“朕犹记得,您投军东南,离京时正值壮年,今日归来,却已尘鬓如霜……”

“朕感念您定海护民之功,不忍您暮年操劳,思虑再三,收回兵符。”

靖海侯再次跪地谢恩。

不论这番话的真假……

在最后的时候,皇帝能这样对他,已是仁至义尽!

皇帝却犹觉不够,他问靖海侯道:“有道是虎父无犬子,朕记得舅父有四个儿子,却不知道哪个更像当年的您?”

众人的目光又是一变。

虎父无犬子!

皇帝的意思难道是,要把东南的兵权给靖海侯之子?!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手腕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二章手腕把东南的兵权给靖海侯之子……

众人很快便理解了皇帝的意思。

权责相依。

有本事击退倭寇、守住海线的人,才有资格拥重兵、享富贵!

祁骁案惹得民意鼎沸,在这桩公案中,靖海侯的确不占理。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皇帝不得不罚靖海侯……

可罚了靖海侯后,闽、浙的海防怎么办?

靖海侯在闽、浙经营数年,背靠甘家,便是他放了手,谁人又敢贸然接手?

唯有靖海侯之子!

唯有继位之人是靖海侯之子……

靖海侯才会服气,他的军中旧部、闽浙的地方官吏士绅、甘家等海商才不会生事。

再没有比这更稳妥的人选……

众人便都等着靖海侯答话。

靖海侯府的家事,京中高门皆有所听闻……

说起来也是桩亘古奇闻,先进门的发妻不明不白地成了妾室,后进门的小妇却做了侯夫人!

嫡长子成了庶子,小儿却成了嫡子、世子!

要说靖海侯对丁氏没有情义,可这么多年,他把丁氏所生的两个儿子亲自带在身边,悉心栽培,对甘氏所生的嫡子却并不如何看重、亲近。

那么这回,他会选哪个儿子?

靖海侯垂首跪地,久久未语。

马世子紧张地盯着父亲,一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甘氏夫人看着靖海侯,嘴角挂起冷笑。

答案再明显不过……

由嫡子继位名正言顺,倘若他决心选嫡子,何必迟疑?

到底还是放不下丁氏的儿子……

甘氏夫人眼里浮起水光。

当年,他登门求娶她的时候,说得多好听啊……

什么对她一见倾心、难以忘怀,什么和原配夫人乃是盲婚哑嫁、脾性不投,什么此生定不负她……

她带着一抬抬真金白银、稀世奇珍嫁给他,撑起靖海侯府,被人戳了一辈子脊梁骨,几乎守了半辈子活寡……

她一个区区商户女能有今日的尊荣体面,世人大概会觉得她结了桩好姻缘……

呵,多么“好”的姻缘……

甘氏夫人眨了眨眼睛。

这时,靖海侯开口道:“罪臣叩谢圣上抬爱、铭感于内,臣有四子,长子自幼随臣驻守东南,勇武善战……”

长子……

马世子脸色一白。

英王瞥了马世子一眼,看向外祖父许昌伯。

许昌伯立刻会意。

择子继位一事,说到底是靖海侯的家事,靖海侯的长子又的确比其余三子更熟悉军务,在这样的情况下,旁人插话便很突兀。

可许昌伯便不一样。

既然是家事……

许昌伯乃是靖海侯的长兄,他自然有资格进言。

许昌伯斟酌了片刻,起身离席,先对皇帝行了大礼,道:“恳请圣上开恩,容臣说几句话!”

皇帝自是允了。

许昌伯便对靖海侯道:“九弟,我已有许多年未曾见过你家大郎,但想来是极出众的!”

“你家三郎,我却是看着他长大的!”

许昌伯目露赞赏:“三郎敏而好学、谦逊知礼,京中人尽皆知!”

“尤为难得的,他是个纯孝的孩子!你可还记得母亲离世那年,当时你远在东南,三郎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却坚持每晚在母亲榻前侍疾!”

许昌伯目含深意:“若我没有记错,大郎却是在母亲离世后,才随你回京……”

“大郎幼时,母亲曾亲自照拂他,可母亲临终前,连大郎的面都没见上,更别说伺候茶水汤药……”

大周重孝,一个身背不孝之名的人,无论他多么杰出,都会被世人鄙夷轻视。

靖海侯便要开口辩驳。

许昌伯却不容他开口,他伸手拍了拍靖海侯的肩,语重心长地道:“九弟,三郎是个好孩子啊!”

“这么好的孩子,决不能让他受半分委屈!”

“你把大郎自幼带在身边,跟着兵甲们操练,三郎却是在京里长大的,大郎勇武善战不假,却不好断言三郎没有将才!”

“不给三郎历练的机会便让大郎继位,对三郎未免不公!”

不公……

席间不少人都颔首称是,其中有英王党羽,也有中立之臣。

父亲亲自带在身边历练的儿子,自然比留在家里的儿子能力更突出,可父亲若仅据此选继位之子,对于留在家里的儿子便是不公。

因为,留在家里的儿子压根儿就没有历练本领、展示才干的机会。

只问能力而不问嫡庶、品性……

这不是大周人的行事风格,而是粗鄙蛮人的做法。

容钰认真地看着这出戏。

倘若她没有多活十余年,此时大概会觉得这不过是一出寻常的嫡庶继位之争。

还会觉得皇帝待马家极宽厚,不但把东南的兵权赐予靖海侯之子,还容忍马家人在御前相争。

可她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更知道皇帝对马家真正的心思。

皇帝,对马家深恶痛绝……

最后的结局,是祁骁接手了闽、浙的兵权。

上辈子,她没有参加今日的宫宴,因事关军务,后来她也不好贸然探听,故而并不清楚皇帝是如何从靖海侯手中收回兵权、给了祁骁的。

她也曾猜想过,或许是远赴东南的查案特使查出了很多罪证,皇帝用那些罪证逼靖海侯放权。

但那个猜想有说不通的地方……

因为,若是靖海侯的罪证……

那么,靖海侯不干净,他的部下、甘家,甚至闽浙的官吏,又能干净到哪里去呢?

所以,倘若皇帝用罪证逼靖海侯放权……

那么祁骁接任后,东南定然不会太平。

被人握着罪证的人,不会坐以待毙。

可实际上,祁骁接任后,闽、浙并没有兴起什么风波……

直到今晚,她终于见识了皇帝的手腕。

皇帝许诺让靖海侯之子继位,在由谁继位这个问题上,靖海侯和马家、甘家有了分歧。

这分歧短时间内难有定论,东南却不可无守将。

那么,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让祁骁接任,就成了各方都能接受的权宜之计。

祁骁接任后……

对百姓来说,看到了皇帝不徇私情、问责舅父!

对东南兵甲来说,看到了皇帝知人善任、赏罚分明!

而对靖海侯和马家、甘家来说,他们觉得,祁骁不过是暂时守着海线,待他们议定继位之人后,便会从祁骁手里拿回一切。

可权势,给出去容易,收回来难……

因是马家家事,皇帝询问了太后,最后议定,待马世子成婚后便去东南军中历练,继位之人再议。

马世子叩谢了皇恩。

第七杯酒,皇帝敬了群臣。

大内官见皇帝似有不胜酒力之像,低声禀了太后,太后便以体乏为由摆驾回宫。

帝后、嫔妃们皆都起身,伺候太后回宫。

太后、皇帝一行走远后,众人纷纷起身离席,敬酒闲谈,场面立刻热闹起来。

容钰朝邵家的坐席走去,人群熙攘,待走近了,她才看见彼处已立了一个极打眼的人。

昭怀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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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设局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三章设局昭怀公主看着容钰走近。

容钰看向邵北城。

邵北城微不可见地对她摇了摇头。

容钰思忖着:这是让她不要靠近?

只可惜,已经晚了……

此时,席间其余众人尽管面上仍言笑晏晏,眼角余光却若有若无地在昭怀公主、邵北城和容钰三人之间转悠。

容钰镇定自若。

这样的阵势,上辈子她经历得多了……

昭怀公主瞥了眼容钰,又看向邵北城,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举起手中的金杯,娇声道:“这酒,小将军若还是推拒不喝,本公主就只好去敬旁人……”

容钰立时了然。

昭怀公主向邵北城敬酒,邵北城借故推拒了,昭怀公主仍不依不饶,这会儿借她给邵北城施压……

可惜,昭怀公主要失算了……

她如今这具身子年岁尚小,酒量自不及十年后的自己,可和昭怀公主对饮几杯,想来游刃有余……

容钰这样想着,加快了步伐,正打算应下昭怀公主,就看到邵北城已取过宫女捧着的托盘里的金杯,一饮而尽。

容钰便又放缓了步伐,感慨地看向邵北城。

上辈子,她待字闺中时没有感受过父兄的照拂,跌跌撞撞长成,出嫁后亦是孑然一人……

这是第一次,有少年把她护在身后,连一杯酒的委屈也不让她受……

要说也不是桩多大的事……

可她此时的心境……

就像《白蛇传》里,那场漫了金山寺的大水……

浩浩汤汤,汹涌澎湃。

容钰看着邵北城,便没有注意到,邵北城放下酒杯后,昭怀公主眼中难以自抑的笑意……

她在想,邵北城很快就要回桐城了……

在他离开前,她一定要把她的心意告诉他……

她真正的心意。

这时,一位女官行至容钰身边,行礼后道:“容三小姐,皇后娘娘召您去中宫品茶。”

皇后之召……

众人的目光直白地落在容钰身上。

容钰亦是满心不解。

上辈子,在她出嫁前,皇后从未召见过她。

这回却主动传召……

为什么?

不过,不论为什么,她都不能拒不应召。

至于皇后娘娘的用意……

去了就知道了……

容钰便对邵北城和邵南烟点了点头,随那位女官离席。

昭怀公主看着容钰的背影,眼底笑意更深。

天下是皇帝的,而她,是大周皇帝唯一的皇女!

她看中的男子……

自然只能娶她!

……

中宫。

容钰端正地垂首坐在下首,字斟句酌地答着皇后的问话,心里的疑窦愈发地深……

太古怪了……

从她进殿后,皇后就一直在问她容滢其人。

从表面上看,这并不奇怪:武成北伐战败后皇帝所定的一年不得嫁娶之期已结束,端王属意容滢,开春将会提亲……

所以,皇后作为端王的嫡母,关心端王的婚事,向她这个妹妹探听容滢。

但其实,这件事很古怪……

高门娶媳讲究颇多,天家娶媳尤甚。

帝后应允端王求娶容滢,对容滢定然不是一无所知。

这会儿,皇后对容滢的了解恐怕比她这个三妹还多……

皇后根本没有必要召她问话。

要说是闲话家常……

从没有婆家的长辈和未来儿媳的幼妹闲话家常之事……

更重要的是……

根据容钰上辈子对皇后的了解,皇后为人板正,不喜多言。

若非必要,皇后不会召人问话,而她召人问话后,若应召之人答得不利索,皇后定会不豫。

可今晚,皇后从容滢的饮食起居问到学业喜好,容钰皆都答得模糊敷衍、空泛无物……

依皇后的本性,早就动怒了……

可眼下的皇后,不仅没有半分不耐、怒意,反而和善温吞地继续问容钰话……

容钰看不明白皇后想做什么。

但,她知道,自己得尽快抽身……

她想了想,端起茶盏……

因燃了地龙,殿内颇暖,摆了一会儿的茶水仍有些烫手。

所幸,冬日的袄子里夹着棉,厚实得很……

容钰“紧张”地抖着手把茶盏送至嘴边……

然后,手颤杯倒,整杯茶水悉数泼在自己身上。

容钰短促地惊呼了一声,脸色煞白,顶着一身茶叶、淋漓的茶水,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连声告罪。

她的模样着实狼狈……

殿中侍立的女官、内侍眼中都露出讥讽、不屑。

草包贵女,名不虚传……

皇后打量着容钰,没有开口。

现在的小姑娘,都很了得……

有容二小姐那样惊才绝艳的,也有昭怀公主那样胡作非为的……

至于眼前的容三小姐……

她究竟是因为紧张才不慎打翻了茶水,还是看穿了局面、想借此离开?

不过,不论容三小姐存的是什么心思……

都不要紧。

在容三小姐走进中宫的那一刻……

今晚的局,就已经成了!

皇后开口问道:“可有哪里烫到了?”

话是关心的话,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关切。

容钰叩谢了皇后的不罚之恩。

皇后便命容钰退下。

容钰心中微诧:皇后亲自召她,又耐着性子听她答话,却这般轻易就放了她……

她走出中宫殿,抬眼恰看到一个匆匆远去的背影……

简芳萋……

容钰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神色如常地回到宫宴席间,向容衡禀了应皇后之召答话、在中宫不慎打翻茶杯之事。

容衡听闻,唯恐容钰不得体的言行妨碍容滢嫁进天家,眼下却不便当众训女,便厉声吩咐容钰自行回府。

容钰眼眶微红,满脸委屈地离了席。

回到容府的马车里,她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吩咐车夫把马车驶到了邵家的马车旁。

她回到席间时,没有看到邵北城、邵南烟。

容钰靠坐在马车里,仔细回忆着今晚宫宴上的细节。

昭怀公主向邵北城敬酒,皇后召她问话,简芳萋匆匆离去的背影……

背后是否有关联?

容钰努力地想着,觉得自己仿佛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她想得投入,连有人登上马车都没有察觉……

直到那个人开了口:“快走!”

容钰回过神来,诧异地抬头看向坐在她对面的人。

邵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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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看两欢

“快走!”

容钰诧异地抬眼看向邵北城。狂沙文学网

邵北城的马就在旁边,可他为什么坐进了容家的马车里?

今晚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容钰心里虽然疑窦重重,可出于对邵北城的信赖,她并没有立即开口追问,而是吩咐车夫启程。

容钰没有吩咐去何处,车夫便习惯地朝着容府驾车而归。

容钰反应过来,正打算吩咐车夫先去邵府,就听得邵北城低声道:“我今夜不回府。”

不回府?

容钰看向邵北城,愈发不解。

邵北城手握成拳,眉头轻蹙,神色异样,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他避开容钰的目光,垂眸解释道:“那杯酒有问题……所幸我事先服下护胃药,压住了药。”

“算计之人未能得逞,难免恼羞成怒,若我径直回府,或会祸及家人。累你随意择家旅舍放我下来。”

容钰震惊地看着邵北城。

马车里悬的灯光微弱,直到此时,她才看清邵北城的脸色红得异样,额头上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再结合邵北城说的话……

她终于想明白了今晚昭怀公主设了一个怎样的局!

昭怀公主在敬邵北城的酒里下了药,皇后召她问话,昭怀公主再用她要挟邵北城赴约……

至于酒里的药是什么……

试想昭怀公主要的是什么……

约摸是,孤男寡女,百口莫辩……

酒里有药!

所以,她自泼茶水后,皇后才会她告退。

因为,按照计划,彼时昭怀公主和邵北城已然共处一室,木已成舟……

这样的谋划……

很简单,却很有效。

代价也很大。

即便此计得逞,无媒苟合的丑名,也会终伴随昭怀公主和邵北城。

容钰震惊于昭怀公主对邵北城的执念。

即便用这般不堪的手段,冒着被人鄙夷唾弃的风险,昭怀公主也要嫁给邵北城……

她也震惊于皇后那般古板教条的人,竟会帮昭怀公主做这样一件不合礼法之事……

所以,皇后这么快就选了宸王下注?

皇后帮宸王夺嫡……

容钰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劲。

尽管宸王在一众皇子里格外显贵,但在皇后眼里,宸王不过是个背叛了她的宫女生下的jiàn)子……

太子已逝,容钰不知道皇后究竟属意哪位皇子继位,但她知道,皇后最不愿意的,就是宸王继位……

饶是她活了两辈子,也难以看清后宫里的人心谋算……

而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安置好邵北城。

容钰收回思绪,看向邵北城。

须臾而已,他额上的汗珠又多了许多,脸色也愈发地红。

他不发一言,她也知道,他这会儿定然很不好受……

接下来,还会更不好受……

除非……

药,顾名思义,事方能解。

若不是药这独特而猛烈的药,上辈子,对她深恶痛绝的宁王便不会与她圆房,她也不会有孕……

孩子……

容钰心中一动。

再也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时机……

她只需要选一个清白的良家女……

便既能让邵北城抒解痛楚,也能顺理成章地让他把那名女子带去桐城。

若非这般……

依邵北城的子,她想让他收下她送去的女子、留个子嗣,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此说来,倒是凑巧了……

容钰认真地看着邵北城,柔声宽慰他道:“北城,你再忍一忍……”

邵北城闻言,强自笑道:“无妨!”

容钰便似信了他一般,也扬唇笑了笑,然后道:“现下药尚未彻底发出,你便已如此,倘若彻底发出,还不知是如何形……”

“贸贸然留你一人在旅店,总是不妥当……”

“若你不介意,不若在容府将就一宿,明天明后再做打算!”

容府的确比旅店更妥当,容家后院有公子,规规矩矩地客居一晚,想来不至于生出流言。

邵北城想了想,应了下来。

一路无话,马车在容府二门前悠悠停下。

一路上,容钰都在想该怎么安排今晚的事……

马车停下时,她心里已有了谱儿……

容钰扶着宝珠下了马车,吩咐小厮道:“邵公子子不适,在容府借宿一晚,你送他去二公子院里,当心些,莫要扰了众人!”

那小厮得了令,恭恭敬敬地引着邵北城往容晔的小院去了。

目送着邵北城走远,容钰没有回东侧院,而是径直去了东正院,借着不放心邵北城独去桐城、须得给邵北城边塞人的由头,向小沈氏讨了一个模样周正、和顺、年纪适宜的丫鬟,又问了那丫鬟并未定婚、亦无意中人,便带着那丫鬟,端了碗宵夜去了东后院。

容钰在厢房门口等了一会儿,邵北城才开门。

容钰抬眼看去,邵北城的发梢尤在滴水,想来本是在沐浴。

水汽氤氲,淡化了几分他的肃杀之气,乌发星眸,是人间难见的极盛容光……

容钰便暗赞了一句:原来,不仅美人出浴动人,美少年亦然……

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后的丫鬟,那丫鬟的脸羞得通红,端着食盘的手也微微抖着……

如此,想来这丫鬟是瞧得上邵北城的,她也不算强人所难……

容钰收回视线,忍着心中的酸涩,吩咐那丫鬟道:“你把粥端进去。”

丫鬟依言而行。

容钰继续吩咐着,眼睛却看着邵北城:“邵公子子不适,二哥院子里没有丫鬟,我问过母亲,母亲命你今晚在此处伺候着……”

丫鬟放下食盘,诧异地看向容钰。

邵北城也很是诧异:“不必……”

容钰摇了摇头,意有所指地看着邵北城,道:“北城,你先不要推拒……”

“这丫鬟是我母亲边的人,家世清白……”

家世清白……

直到这时,邵北城才明白容钰的用意。

尚未过门,就给未过门的夫婿送通房丫鬟……

天底下,大概只有这个小姑娘才做得出这样的事……

邵北城忍俊不:“今晚的……酒……算什么,小时候,祖父训练我和哥哥们忍饥挨饿,断了我们七天米粮,母亲命人暗中送粥,我也一口都没有喝……”

那时候,他忍得住。

他要的不是一口水、一口粮,而是打胜仗。

而此刻……

邵北城伸手抚了抚容钰的发。

他不要的不是一夜纵欢愉,而是他心里的小姑娘一生相看两欢。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语成谶

忍得住。狂沙文学网

只要心志坚定,无论是饥渴冻馁还是药入体,都忍得住。

邵北城如此作想,在容钰想来,却是另一层意思。

容钰想的是,邵北城不肯收下她带去的丫鬟,约莫是瞧不上那丫鬟。

她想,是她大意了……

倘若邵北城是个来者不拒的,依他的品貌家世,又岂会洁自好至今……

容钰努力地回忆着府里各院的丫鬟们。

无论是上辈子任骄纵的她,还是这回不喜折腾的她,对府里的下人们都鲜有关注。

可即便没有印象,她也知道,休要说是容府,便是放眼整个京都城,容滢的丫鬟们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印证了那句古话:近朱者赤。

容滢的丫鬟们不仅在下人里出挑,品貌气度甚至不逊于许多资质一般或失了教养的贵女。

既是端王妃亲近的人,又是可人的解语花,容钰记得,上辈子朝野内外想求娶那些丫鬟的男子很是蔚然可观。

那些丫鬟也当得起这样的殊荣。

以容钰最熟悉的谷雨为例,谷雨掌管宁王府后院中馈,陪宁王应酬交际,为宁王生儿育女。

宁王府离了容正妃无足轻重,却一也离不得谷侧妃。

倘若今夜她带来的是那些丫鬟中的一位,邵北城大概就不会推拒了……

可她带不来那些丫鬟。

容钰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人选,便先把带来的那丫鬟打发走了,然后走到小桌边坐下,斟酌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不要刚才的那个……”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呢?”

她边说,边随手拿起细白瓷调羹,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五谷粥。

她既盼着他说得具体些……

具体,她才好依样画葫芦地去找。

又盼着他什么也不要说……

过了好一会儿,容钰听到邵北城拉开圆凳在桌边坐下。

他说:“什么样的我都不想要。”

什么样的都不想要……

容钰手里的调羹“啪”地落在碗里,溅出些许粥米。

她不敢深思邵北城的话,状似轻松地抬眸看向他,打趣道:“什么样的女子都不想要……”

“你莫不是,有断袖之癖?”

她屈指敲着桌面:“嗯……南风馆里的少年们,固然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可……”

邵北城无奈地打断了容钰的话:“愈说愈离谱!”

他的眼神亮得摄人:“邵家男儿不纳妾,正妻之外,后院再无旁的女子!”

容钰受不住他的目光,垂下眼眸,随口道:“祖宗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我……我并非那起子妒妇……”

邵北城便笑了:“连妒妇也晓得了。”

“你还小,只知道妒妇名声不好听,却不知道贤妇是多么不好做!”

又解释道:“我并非愚孝之人,祖宗家法,我也不是条条都依的!”

容钰迟迟没有抬头。

如果不是因为孝顺、遵祖训,所以不纳妾……

那是因为什么?

他莫非要说,是因为她?!

容钰只觉惊诧且难以置信。

她忽然就想明白了:为什么她早已对他动心,却迟迟不敢回应他的意……

因为,她知道他将英年早逝。

因为,她懦弱又自私。

她曾因受苦十年,重活一世,再也不愿重蹈覆辙。

他觉得她年纪尚小,却不知道,在她看来,他才是年纪小的那个!

他不知道,倘若她动了心,余生将会因这段短暂的意受多少苦楚……

就像两世的容华!

容钰忍着心中翻涌的绪,抬眸看向邵北城,缓缓开口道:“我的年纪并不小……”

“一夜的药之苦你忍得住,所以你说,不需要别的女子。”

她认真地看着他:“可是,倘若我的变了,恣意妄为、不明事理,搅得家宅不宁……”

“倘若我命中无子……”

“倘若……我年轻早幺……”

“若是那般,你的祖母、母亲劝你为了家门、为了子嗣,另纳她人……”

“即便是那样,你还会如今这般作答吗?”

容钰定定地看着邵北城,心里生出歉意。

再一次,她因为自己的私心,伤害了他……

他待她一片赤忱,她却偏要质问他的真心。

不过是为了,他死后,她可以自我安慰:他对她的意并没有那么深,她实在不必肝肠寸断!

邵北城久久未语。

容钰的眼神波澜不惊。

她把粥碗推到邵北城眼前,轻声道:“不烫了,你用几口再就寝。”

又嘱咐他:“夜里若是觉得子不适,你就去找我二哥,切莫强忍着。”

然后行了礼,转离开。

仿佛这是一个很寻常的夜晚,邵北城借宿在容府,他没有服药,她也没有问他那番话。

可她尚未走到屋门处,就听到后响起少年笃定而明亮的嗓音:“不管以后如何,我……定不负你!”

不负……

容钰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邵北城继续道:“若是寻常人家,无子自是桩憾事,可邵家男儿多早幺,说来算不得什么憾事!”

“至于,我倒宁愿你活得恣意些!”

“我不羡慕世间男子三妻四妾,只盼着你我永不离心!”

容钰眼里涌起泪意。

大周女子,无论是她这样的高门贵女或是小家碧玉、寒门农女,自幼学的都是三从四德、三纲五常。

经世治国、舞文弄墨、务农经商,皆是男子的正业。

女子毕生最紧要的使命唯在于绵延子嗣。

再能干的当家主母,也须有儿女傍,才有治家理宅、掌管中馈的底气。

休妻、扶正、难产、夭折……

“子嗣”二字,牵扯着多少后宅私,又葬送了多少女子的一生。

也包括她的上辈子。

容钰朝东正院的方向看去,默念了一句:阿娘,对不住,这回女儿又要犯傻了。

然后,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转朝邵北城走去。

那个时候,邵北城并不知道,容钰是带着怎样的勇气和决绝走向他的。

容钰也不知道,她的转,对整个王朝的国运将会有怎样的影响。

而多年后……

归宁的镇北王妃容钰重回故地,她在桌边坐下,想起那晚他们的对话,心中只觉无限惆怅:真是年少不经事啊……

那晚,她怎么偏偏就说了那样的话!

第一百二十六章 此去经年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二十六章此去经年那年,她怎么偏偏就说了那样的话……

容钰轻轻地拨着茶盖,嘴角挂起无奈的笑意。

那晚,她说了一句,“倘若我命中无子……”

他答的是,“我定不负你!”

命中无子……

她尽管有些埋怨当年的自己少不更事、口无遮拦,可是,倘若没有那番对话,她便不会对他敞开心扉……

那么后来,佑宁北征那年,她便也不会舍下一切、追赴边关……

佑宁北征的战果或许就不会改变……

大周万民传颂的,便是上辈子那位英年早逝的少年将军,而不是如今威名赫赫的镇北王!

容钰想到此处时,身侧侍立的宝珠躬身提醒她道:“娘娘,王爷到了!”

王爷……

容钰侧头看去,身着正红色朝服、腰系玉带的邵北城已抬步走进屋内。

初夏的日光灿然明亮,簇新朝服上绣的金线麒麟栩栩如生,却都不及镇北王熠熠夺目的容光。

容钰一眨不眨地看着邵北城,嘴角噙着笑意。

宝珠看得直叹气。

王爷固然是世所罕见的好样貌,可这两人都成婚这么多年了,自家小姐看到王爷,依然还是这般不矜持……

亏得王爷待小姐真心如初,否则,若是遇到那起子薄幸之人,小姐还不知会如何遭人非议,又会落得如何凄凉的境地……

宝珠尚未叹罢气,见容钰已起了身,夫妇二人已齐齐朝屋外走去,忙紧走几步追到容钰身后,低声提醒道:“娘娘,孝为礼之首,一会儿见了侯爷,纵然您心里不痛快,也切记莫要失了礼数……”

容钰脚下不停,回宝珠道:“我晓得的。”

宝珠却仍旧不放心。

既然晓得,适才就不该那样盯着王爷看……

泰宁侯府到底不是燕云城里的镇北王府,王爷位高权重,又驻边多年,此番回京,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王爷。

自然也就盯着王妃娘娘!

主仆相伴多年,容钰轻易便懂了宝珠的心思,她再次开口道:“我晓得的。”

她都晓得。

礼数规矩,人心算计。

言谈举止,进退分寸。

二十年前,宁王妃含恨而终,再次睁开眼睛,不是在阴曹地府,而是在自己出阁前的闺房里。

那年她八岁。

那个时候,她已然知晓高门贵女的生存法则。

其后的二十年……

她得嫁良人,不必为后宅算计烦心,率性过活至今。

可那些生存法则……

早已烙于骨血。

不会忘却。

至于她刚才盯着邵北城看……

容钰抬眸看了看身边的邵北城,然后心满意足地垂下眼眸。

她的夫婿,的确生得极好。

可再好的样貌,朝朝暮暮看了这么多年,也够够的了……

她常常盯着他看,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生得好。

而是在想,原来,如果不曾英年早逝,那么后来,他会是这样的……

如果不曾……

那么后来……

容钰看着侯府后院的花木亭台。

此去经年,故园依旧。

而故人们……

如果容华不曾自戕,那么后来,她会嫁给命定佳婿,儿女成群。

如果母亲不曾苦守主母虚位,那么后来,她会毅然和离,抚子孝母,怡然自乐。

很快,容钰和邵北城就走到了东正院院门前。

容钰从月洞门里看去,满心感慨。

这是大沈氏夫人带着价值万金的嫁妆、带着江南的能工巧匠,用青玉铺地建起来的院子。

也是幼时,母亲照看着容晔,容华陪她玩闹的院子。

这是泰宁侯府侯夫人的院子。

只是,如今这院子里的侯夫人,不是大姐姐的母亲,也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当今皇后娘娘的母亲,杜氏。

容钰停步不前,邵北城以为她心中介怀,便道:“若你不痛快,咱们就不进去了,回头差人送些礼来便是。”

容钰不禁失笑:“王爷这是晓得满朝御史的眼睛都盯着您,担心他们交不了差,便有意现造个错处?”

邵北城的语气有些无奈:“自然不是……”

容钰接道:“你不愿我受委屈,我亦不愿你因我受人非议。”

“累夫君陪妾身走一趟。”

……

青玉花厅里,容钰一面和邵北城一道向容衡、杜氏以及容温、小杜氏夫妇见礼、落座,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们。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她重回八岁之初,也是在这间花厅里,这样打量睽违的故人。

可她无暇感怀。

杜氏已悠悠地开了口:“你这孩子,离京多年,少有音信,不知道你父亲和我是如何地牵挂你……”

好一把矫揉造作的细嗓……

容钰听得心肝微颤,诧异地朝杜氏看去。

做了侯夫人的杜氏依然如做姨娘时那般敬业,做戏做全套,此时她已掏出罗帕、抹起了泪。

只是……

岁月不饶人……

这般做派,年轻貌美的杜姨娘做来是我见犹怜,年华老去的侯夫人杜氏做来则是古怪别扭。

容钰:……

容钰一时着实想不明白,杜氏这是唱的哪一出。

她只得看向容衡。

容衡清了清嗓子,肃声道:“圣贤有云,父母在,不远游。你随夫戍边,固然是高义之举,可让父母忧心,却非是孝行,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你母亲奉上告罪茶!”

母亲……

容钰立时明白了容衡和杜氏这一唱一和的用意。

无非是,要她给杜氏奉茶,恭恭敬敬地唤杜氏一声“母亲”。

呵,母亲……

皇后娘娘的母亲,难道也稀罕她这声“母亲”么?

此时,已有伶俐的丫鬟端了茶盏立在容钰身侧。

容钰垂下眼眸,掩去讥讽,起身接过茶盏,不疾不徐地朝杜氏走去。

固然,依着宗谱,泰宁侯夫人杜氏的的确确是她的“母亲”。

可是……

以色事人,妾室扶正,杜氏有什么资格受她这一声“母亲”?

容钰恭敬地把茶盏奉给杜氏,笑道:“小女累夫人忧心了,请夫人用茶!”

夫人……

屋内众人的脸色立时就都变了。

杜氏没有接那盏茶,她以帕掩面,委屈地哽咽道:“定然是我做得不好,所以你才不愿意……”

容衡则气得手抖身颤,拍桌喝道:“胡闹!”

胡闹……

容钰搁下茶盏,冷然看向容衡。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夫人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七章夫人容钰冷然看着容衡。

容衡没有料到容钰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一时不禁怔住,早已打好腹稿、预备训斥容钰的话也全都生生咽了下去。

他年幼时,侯府的境况一日不如一日,袭爵后,又是靠商贾之女支应门庭。

那些年里,他遭过很多冷眼。

可那都是以前了……

大沈氏早已入土,也带走了他靠着商贾银钱重振家门的屈辱;

杜氏为他生下一双骄人的儿女,他也做到了昔日对杜氏的承诺,扶杜氏做了正室夫人!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父亲去世后凄惶无助的少年,也不是那个被人耻笑也不敢还击的无能侯爷!

他是泰宁侯府的家主,更是皇后之父、天子国丈!

京都高门,满朝文武,莫敢不敬!

容衡怒然看向容钰。

他不信她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的明示,也不信她的那句“夫人”是无心之失。

他至今记得清楚,她出阁那年,珠冠霞帔,最后拜别双亲时,唤杜氏的,也是“夫人”,而非“母亲”!

那声“夫人”,从府里传到府外,以至于生出议论,道是昔日小沈氏和离出府别有内情,镇北王妃为生母抱不平,不肯唤杜氏“母亲”。

流言难息,渐渐成了杜氏的心病。

是以今日容钰归宁,他早已打定主意,定要让容钰唤杜氏一声“母亲”!

猖狂逆女!

不管她嫁了多么得势的人,不管她如何巧舌如簧、善于诡辩……

他都要叫她知晓,就凭着他是她的“父亲”,她这辈子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容衡训斥的话尚未出口,容钰已率先开了口。

她清冷的声音就像隆冬的风雪,一句句浇灭了容衡心头的怒火。

她说,“夫人贵为皇后娘娘之母,小女非是夫人所出,不敢贸然攀附皇后胞妹之名。”

不敢攀附皇后,所以不唤杜氏“母亲”……

容府众人都诧异地看着容钰。

唯有邵北城,看着容钰的眼里皆是笑意。

比起说歪理,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及得上他这位小娘子……

自然,他也是在无数次的争嘴落败后悟出的……

眼下,容衡和杜氏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倘若就这样依了容钰所言,他们自是心有不甘……

可若是驳她……

他们又……不敢。

不敢。

天子国丈,皇后之母,在外人眼里看来自是风光荣耀,可唯有容衡和杜氏心底才知晓究竟是何等滋味。

天下女子都羡慕杜氏有幸育得容滢那般出众的女儿,却无人知晓,皇后容氏和杜氏并不亲近。

想到这桩心头憾事,杜氏的眸光逐渐黯淡。

世人皆知晓,皇后娘娘天资颖悟,又兼生性清冷,故而对父母亦少有小女儿亲昵态,很是淡然疏离。

可杜氏心底明白,不是这样的……

没有哪个孩子,生来就不依恋母亲。

久远的记忆里,阿滢幼时也喜欢亲亲热热地搂着她,絮絮叨叨地和她说话。

阿滢生性内敛,并不喜多言,可和她这个母亲在一处时,却似乎总有说不尽的话。

杜氏眼里浮起泪光。

如果那个时候,她能耐心陪着阿滢说说话,那么,她们母女之间或许便不是今日这般情形……

可那个时候,她的心思几乎都在温哥儿身上。

杜氏看了看儿子。

在她看来,温哥儿是侯府的长子,阿滢却只是庶出的二小姐,她便认定,温哥儿才是她在侯府立足的依靠。

双胎子大多比寻常孩子孱弱些,为了护住温哥儿这个金贵的儿子,自幼她就花了更多心思在温哥儿身上。

自然也就忽视了阿滢。

阿滢那么聪明的孩子,一定是觉察到了她的心思,所以后来才疏远了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杜氏轻蹙眉头,蓦地想起一件往事。

约莫是温哥儿、阿滢七、八岁那年,兄长来信说父亲年迈体衰、对她嫁人做妾一事似有宽宥之意,她得信后立刻带着儿女去往杭州探亲,盼着父亲能谅解她。

父、兄在杭州祖宅生活困顿,她带去的银票堪比及时雨,更不必提那些让族亲们咋舌的人参灵芝、绫罗绸缎等礼品。

她探亲的那些天里,破败寂寥的杜宅一时门庭若市,不仅族亲们,就连本地的乡绅、从外地来的贵客,也纷纷登门拜访。

父亲是读书人,生平最注重颜面,他气她嫁人做妾有辱门楣,可见她这妾室做得比寻常人家正经的夫人更风光,慢慢地也就消了气。

后来每每回想起来,对于那年回杭州探亲时的热闹景象,杜氏心里总是得意的。

可今天,除了那些热闹和得意,她还想起了一件小事……

在杭州杜宅,许是水土不服,有一天温哥儿、阿滢竟同时发起了高热。

她自是心急如焚。

容衡顶爱重温哥儿和容滢,若是姐弟二人此行有个三长两短,回京后容衡定会勃然大怒。

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次,一如既往,杜氏选择了衣不解带地守在容温榻边。

以至于此时回想起来,对于当时容滢的病状,杜氏印象稀薄。

阿滢虽然聪明绝顶,可到底是女儿身,打出娘胎就比容温更瘦小。

那次发高热,壮实的容温尚且迷糊了三天才退热,那么娇弱的容滢,她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母亲的关心和照顾,是怎么挺过来的?

杜氏落下泪来。

姐弟俩幼时,类似这样的事情大概还有很多。

那次高热病愈后,阿滢和她就生份了。

再也不会主动往她身边凑,也不再围着她絮絮叨叨地说话。

那个时候,她并不在意。

她想,女儿便是再好,十几年后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

儿子才是她一辈子的依靠。

然而……

杜氏看了看眼前神情木讷的容温,再想起中宫皇后夺目的光华……

便是她再偏私容温,也不得不承认:容温远不及容滢!

她心里生出疑窦:难道,她真的错了?!

可是,错了又如何?

她无法弥补昔日的遗憾,无法修复和皇后娘娘的母女之情。

她这个母亲,甚至不清楚女儿的心思……

不敢贸然给她认下“胞妹”,惹得她不喜。

杜氏拭去泪痕,故作随意地对容钰道:“你这孩子,未免也太生份了些。”

“你和皇后娘娘皆是咱们府里的小姐,自幼在一处长大的,是不是胞妹有什么打紧?”

说到这里,却话锋一转:“只是,皇后娘娘到底身份尊贵,便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唯恐唐突。”

“你恪守规矩、唤我夫人,我并不介怀!”

……

中宫。

三重罗帐里,躺在凤榻上的容滢缓缓睁开眼睛。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她怔怔地看着帐顶绣的金凤。

适才午憩,她又做了那个梦……

早已尘封的往事,近来却常常在梦中忆起……

梦境的最后,病榻上的小姑娘眼里噙满泪水,她努力地伸出手,却触不到匆匆转身离去的杜氏。



第一百二十八章 如夫人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二十八章如夫人容滢看着帐顶的金凤。

她是一个很务实的人。

而回忆,是没有意义的。

只是,清醒的时候,她固然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大脑和思维……

入睡后,却无法掌控梦境。

近来频频出现在她梦境里的,在杭州杜宅病倒的八岁女童……

是这具身子原主生命的终点,也是她在这里生命的起点。

她突然想起,幼时奶奶曾对她说起,命不久矣的人,总是会想起从前的事情。

容滢的心紧了一瞬。

然后,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她不怕死。

她回不去熟悉的世界,也无法融入这里,就像一个孤寂的旅人,在荒原上独行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

她甚至已经记不清自己本来的模样,现代社会的生活细节也越来越模糊……

对她来说,死亡是一种解脱。

她不怕死……

只是……

牵挂孩子们……

容滢从榻上坐起,摇铃召近侍入殿。

宫女、内官们有条不紊地鱼贯而入,一并入殿的,还有一对年约三岁的孩童。

男童穿着墨蓝织金海水纹锦袍、青玉冠束发,女童则穿着桃粉烟纱襦裙、粉绒发带束双丫髻,两个孩童的五官生得极像,俱都眉眼温润、清秀可爱。

正是帝后的龙凤双胎儿女,三皇子李奕梒和长公主李奕棂。

容滢端坐在镜前,宫女轻柔地为她梳着发,三皇子静坐在临窗小榻上,公主则扒在梳妆台前,踮起脚尖抓起一支东珠流苏步摇,然后塞给梳发宫女,吩咐道:“给母后簪这支!”

宫女不敢擅专,她接过步摇,躬身请皇后示下。

容滢看了眼那步摇,问公主道:“棂儿,你为何替母后选了这支步摇?”

公主仰面看向容滢,明亮的眼睛里露出孩童的狡黠:“父皇总去愉娘娘宫里……愉娘娘总是簪着珍珠……”

“母后也簪珍珠!”

三岁孩童的话语焉不详、没头没尾,满殿的大人却都轻易听懂了她话里的含义。

公主话音未落,宫女、内官们皆都身如抖筛地跪倒在地。

“愉娘娘”……

自然是现下最得帝宠的那位愉贵人。

皇后娘娘是天仙美人,且智比诸葛,她陪着皇帝夺储位、稳朝纲,从豆蔻少女到中年妇人,从端王府到皇城禁宫。

为皇帝生下皇长子和龙凤胎。

世间女子,谁也及不上皇后娘娘的无双凤华,皇帝对皇后又素来情深,故而当年任谁也想不到,皇帝即位不过三年,圣宠就眷顾了旁的女子……

说起帝后当年……

帝后初以名琴幽独定情,其后十余年,琴瑟和鸣。

皇帝喜简素、厌豪奢,皇后的衣衫皆是一匹万金的流光锦所裁,皇帝不以为杵,还亲赠皇后万金难求的雪狐披风。

皇后娘娘在潜邸生下皇长子后,皇帝担心婴孩啼哭叨扰皇后养身子,又担心乳母照顾不周,便把皇长子养在身边……

帝后当年,是这样的情分。

只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琉璃易碎,彩云易逝。

佑宁十八年,先帝薨逝,今上奉遗诏即位。

国孝期间,皇长子不慎染疾,遽然离世。

皇长子自幼聪慧过人,且生性温和宽厚,他是皇帝的嫡长子,幼时受皇帝照拂、进学得皇帝指点。人人都看得分明,皇长子在皇帝心里是何等分量。

便是后来皇后生下了更为稀罕的龙凤双胎,先帝大喜、亲自赐名,可皇帝最器重的依然是皇长子。

他本该是大周的太子、未来的皇帝。

可他离世了……

彼时,满朝皆惊,皇帝悲恸。

再后来,帝后便逐渐生了隙。

尽管不敢明言议论,可与天家亲近的朝臣、内侍们心底都暗自揣摩,帝后生隙,和皇长子离世之变大有关联。

寻常百姓兄弟分家,为了一头耕牛尚且能争得面红耳赤、反目成仇,高门大户的后宅里更是有数不尽的腌臜事。

何况是宫墙之内、天家皇子。

皇长子的死有蹊跷。

皇长子是个康健的孩子,又有内侍、御医伺候着,便是不慎染疾,也不该遽然离世。

难免令人起疑。

皇帝是容不得半点敷衍的性子,可皇帝并未彻查皇长子病逝一事。

世人心里自有思量。

是谁想害皇长子?

皇长子染疾时,因新帝即位朝政繁忙,乃是皇后亲率皇子、公主和宗亲、嫔妃们为先帝守孝。

谁人胆敢在皇后眼前加害她的长子?

又有谁人能有那般周全的谋算和手段?

大概,没有人能做到。

除非是……

皇后自己!

母亲加害亲子,乍听起来确是骇人听闻……

在前朝那位旷绝古今的女帝身上,却是曾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至于皇后为何要对嫡亲的长子动手……

大概是因为:偏私……

人心都是偏的。

父母对儿女的爱亦是如此。

皇帝偏私皇长子,皇后更偏私的却是龙凤胎。

皇长子幼时渴慕亲近皇后,皇后待皇长子却很是疏离,那个时候,端王府的下人们都以为皇后生性如此,无论是对父母夫君,还是对亲生儿子,都做不出常人的亲昵欢喜之态。

可待皇后生下龙凤胎后,却全然是另一番情形。

她不辞辛劳,亲自喂养、亲自照拂龙凤胎,会笑着逗他们,也会因他们偶感风寒而忧心牵挂。

更有甚者……

皇长子病逝后,皇后从未开口忆起过他。

仿佛,她不曾生下过那样一个孩子。

而皇帝……

他仍敬重皇后,却甚少踏足中宫。

若是在从前,这也算不得什么……

后宫嫔妃无人敢与皇后争锋,皇帝亦非是贪恋美色之人,他不来中宫,也甚少去其余各宫,多是宵衣旰食、处理国政。

可今时不同往日。

不同的,正是愉贵人。

……

泰宁侯府。

容钰接了杜氏的话:“夫人不介怀就好。”

又似是恭维她:“说起来,侯夫人这般尊贵体面的称谓,有什么可介怀的?”

然后举了个例子:“小女曾听打南边儿来的客商说起,南地风俗,明媒正娶方可称夫人,若是妾室扶正,便只能称如夫人……”

她笑着看向杜氏:“夫人,可比如夫人顺耳多了,您说是也不是?”

第一百二十九章 儿女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九章儿女如夫人……

如夫人!

如夫人一词之于女子,好比同进士一词之于文人,与其说是一种荣耀,倒不如说是一种耻辱,时时刻刻昭示着身份得来的不光彩!

杜氏心跳惊悸,几欲晕厥。

她这一生,姻缘、儿女、富贵尊荣,样样不输人,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名分”二字。

即便她是皇后之母,即便她早已扶正,也仍无法改变她妾室的出身。

容钰,不仅不肯尊她“母亲”,还公然出言轻辱!

而她,还发作不得!

因为,容钰的这番话从明面上挑不出什么错儿……

人家说得明明白白,那是“南地风俗”……

她若是较真,不仅不能奈容钰如何,还会徒然让外人看笑话……

容衡面沉如锅底,杜氏脸皱似苦瓜。

容钰笑着和邵北城起身告辞。

……

中宫。

容滢看着宫女手中的珍珠步摇,斟酌了一会儿,对公主道:“棂儿,你喜欢桃粉之色,母后的衣衫皆是素色,若是别的娘娘、宫女穿桃粉衣衫,你是否就会亲近她们更甚母后呢?”

这问题对一个三岁孩童来说颇为复杂,公主歪头思索了一会儿,才大声答道:“不会!”

“棂儿最喜欢母后!旁人穿再好看的衣衫,我也不会亲近她们!”

容滢点了点头:“你亲近母后,不是因为母后穿的衣衫。”

“而你父皇常去愉娘娘宫里,也不是因为愉娘娘簪的珍珠……”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衣衫、首饰决定的。”

公主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望着容滢。

容滢从宫女手里取过步摇,道:“倘若母后簪珍珠,那定然是母后自己喜欢,而非是为了取悦你父皇!”

“不要为了迎合别人的喜好而刻意改变自己!”

“你是母后所生,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委屈自己去取悦他!”

对公主来说,这番话过于深涩难懂,只是,孩子无法理解大人话里的意思,却能感觉到大人的不悦。

公主自然地觉得,是她让母后不开心了,她内疚地凑近容滢,垂眸道:“母后,对不起……”

她的声音逐渐哽咽:“母后比愉娘娘好看……不簪珍珠也比愉娘娘好看!”

容滢伸手抱住公主,一边用眼神示意殿内的宫女、内官们退下,一边轻轻抚着公主的背。

她心里忍不住生出怒意。

今日女儿所言,不是一个三岁孩子应该关注的事情……

可若不是出于缺乏父爱,女儿又怎会注意到这些?!

无论陪伴还是教育,从儿女落地至今,皆是她一人亲力亲为。

丧偶式育儿……

皇帝连偶尔的过问也吝于给予!

他可以亲自教养长子,给世人演上一出父子情深;

也可以关注一个傻子生的次子,尽到所谓父亲之责。

唯独不在意龙凤胎!

诚然,她现在早已明白,他对她没有丝毫情意,龙凤胎也不是他期待的孩子……

她纵然可以把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孩子们眼前,唯独无法请动他们的父亲……

若要皇帝来……

容滢平复心绪,收起眼底的阴翳,温声对公主道:“父皇忙于国政,所以不能时常来看你……”

“不过,姨母近来回了京,不若母后召姨母进宫陪你玩。”

孩童心思简单,公主哭声渐止,好奇地仰头问容滢道:“姨母?”

容滢笑着点了点头:“姨母一直在西北,所以你未曾见过她,等她进宫了,你可以问她西北是什么样的。”

公主语调欢快:“嗯!西北有葡萄,还有蜜瓜……”

哄好了女儿,容滢再次召宫女入殿,继续束发。

最后簪的,乃是一支银凤衔钻步摇。

容滢看向镜中的自己。

钻石步摇璀璨夺目,远非珍珠可比……

呵,珍珠……

那般廉价而寻常的东西,她尚且不屑一顾,皇帝又岂会看得上?

底下有些溜须拍马的人唤愉贵人为“明珠夫人”,可那些人不知道,皇帝宠幸愉贵人,可因为那堆不值钱的珍珠……

那些人更不知道……

她的三妹妹,比那位愉贵人要稀罕多了……

容滢抬手理了理发簪,起身吩咐近侍女官道:“召镇北王妃明日入宫!”

女官奉诺退殿。

容滢抬眸看向女官的背影。

很快,皇帝就会知晓这道宣召……

然后,皇帝会怎么做呢?

也好叫她知晓,这么多年,他究竟是隐忍不发,还是早已释然了年少时的情意……

呵,愉贵人……

处心积虑做了皇帝又如何?

他依旧得不到他最想要的……

真是可笑……

容滢想笑,却笑不出来。

因为,说起可笑……

她自己,更可笑……

栽在一个古人手里,误以为他演出来的琴瑟和鸣是一片真心,还自荐枕席,给他生儿育女……

容滢走到殿门处,朝宣政殿的方向看去。

纵然这九重宫阙皆是红墙金瓦,可宣政殿上琉璃瓦的光泽,似乎要格外明耀些。

她并不贪恋权柄……

可是,他冒犯了她,总得付出代价……

容滢收回视线,转身吩咐女官给皇子和公主摆识字书册。

公主灿烂的小脸上立刻现出沮丧。

容滢忍俊不禁,又看向儿子,三皇子正安静地翻身下榻。

容滢脸上的笑容便逐渐淡了。

儿子很少说话。

或者说,几乎不说话。

和叽叽喳喳的女儿对比鲜明。

即便他是一个生来内向的孩子,也不该这般沉默……

秋水夫人说,三皇子疑似患有失语症。

无论是古代的“失语症”还是现代的“自闭症”……

容滢心里很清楚,儿子的教育出了问题。

而她,选择了漠视……

无论是她上辈子的原身还是如今这具身子,都曾深受重男轻女之害。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牵绊,她才会来到这里。

她痛恨亲生父母的所作所为,反感杜氏对容滢的忽视,可直到她自己也做了母亲,才明白过来,对待儿女,想要一碗水端平是多么地不容易。

因为,人心本就是偏的……

孩子们的样貌都像皇帝,并不像她,性格则有所不同,儿子安静内向,女儿活泼外向。

沉默不语,面无表情。

她看着儿子,总会想起皇帝。

而她想起皇帝的时候,心情总是沉郁的……

女儿则不一样……

天真烂漫、活泼有趣,对她亲近依恋。

女儿是她最珍贵的瑰宝,带给她温情和快乐。

容滢看了看儿子,漠然收回视线,牵着公主的手朝次间书房走去。

三皇子从榻上爬下,落地时前额不慎撞向榻沿。

伺候的内官惊呼出声,立刻伸出手搀扶三皇子。

小小的孩童避开了内官的手,若无其事地朝书房走去。

仿佛他并不疼。

而皇后,也始终没有回头。

第一百三十章 十三年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三十章十三年马车驶离容府、朝着西郊行去,最后在一处雅致的别苑门前停下。

别苑正门上所悬的黑漆金字匾额上书着遒劲的“邵府”!

邵府的众夫人们拥着邵老太太立在门前,俱都神情激动。

穆临渊、容华夫妇立在小沈氏和一位银发老妇左右,同候在此处,他们身边还挨挨挤挤立了一圈年纪不等的孩童。

容钰搭着邵北城的手下马车后,入目所见便是这般情形。

容钰不禁眼眶微湿。

邵北城是守兵大将,回京须得先入宫面圣,邵府祖宅已锁,她便在容府等邵北城出宫,然后再一起出城回邵府别苑。

穆临渊和容华夫妇二人的医馆设在邵府别苑旁,小沈氏和容钰的外祖母帮着他们夫妇照看孩子。

自容钰十五岁出嫁、随邵北城前往西北,十三年倏忽而过。

眼前的故人们,与她上辈子记忆里的人重叠起来。

怔愣间,邵北城已携容钰朝邵老太太拜下,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人嗓音紧涩:“祖母!”

邵老太太更是老泪纵横:“你们这对泼猴,莫不是忘了我老婆子还在京里年年都盼着你们啊!”

卫氏夫人温声开解邵老太太:“咱们邵家折了那么多位将军,大周断送了那么多的儿郎,才打下燕云城!自然要守得固若金汤的,万不能叫西辽蛮子再占了去!”

这道理,众人心里皆都清楚。

周人对燕云城志在必得,辽人亦是虎视眈眈。

所以才有佑宁北征大胜后,邵北城戍边十三年,一朝不离、枕戈以待。

邵北城和容钰又依次向外祖母、宣宁郡主和小沈氏问了安。

众人便簇着邵老太太进府。

容钰有意放慢脚步,挪到小沈氏身边。

小沈氏一双眼睛看不够似的黏着容钰,一双手却把她往外推:“快去伺候郡主!”

容钰紧紧环着小沈氏的手臂,笑了笑着,没有说话。

公然推推搡搡有失体统,小沈氏只得作罢,低声斥了句:“没规矩!”

又有意提高音量道:“亏得是郡主娘娘宽宏,否则似你这般不懂事的媳妇,在哪个婆母跟前能讨着好?!”

自然是有意说给宣宁郡主听的。

走在前头的宣宁郡主闻言,脚步略微顿了顿,并未出声。

倒是邵老太太停住脚步,扭头对小沈氏道:“沈娘子,你这话说得不对!”

“应当说,谁家的媳妇也及不上咱们家的钰丫头!”

邵老太太的话掷地有声:“晨昏东西有什么稀罕的?咱们家钰丫头可是能上战场、救夫婿的!”

关氏夫人笑着附和道:“老太太说得是,外头谁人不知,咱们邵家有位一箭射奸贼、助夫夺燕云的王妃娘娘!”

申氏夫人也道:“是啊,孙媳每每回娘家,侄儿们总是追着孙媳问,说当年王妃娘娘乃是闺阁千金,怎会那般英勇果敢!”

众人的眼神过于热烈,容钰着实禁不住,只能垂眸反复道:“过奖,过奖!”

同时,她心里还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

风水轮流转,想不到二世为人,她这样一个不学无术、不思进取的草包,竟有了千里助夫、扭转战局的好名声……

邵府是将门世家,说起北征往事,人人都知晓一二,众人便边说边继续朝着后院行去。

容钰松了口气,才走了几步,突然被人扯了扯袖角。

她低头看去,原来是个年约五、六岁的女童。

女童满眼期待望着她:“姨母,阿葵想跟你学射箭,长大了也上战场、杀奸贼!”

女童生得极好,大气明丽,灿然如葵。

一眼就能看出是谁的孩子……

容钰笑着应了一声“好”,然后抬头朝女童身后看去。

隔了两辈子、十三年,记忆里那道温柔而坚定的目光,再次落入眸中。

容钰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容华。

她曾见过容华的很多种样子……

有泰宁侯府灼灼其华、广有佳誉的大小姐;

有未婚夫战死后,上辈子决然自戕、仓促下嫁,这回着白衣出嫁、与牌位拜堂的节妇……

还有,佑宁北征战后,得闻邵西泽并未战死的容华……

是的,邵西泽并未战死……

容华两辈子因他所受的苦楚,都白受了……

邵西泽不知道京都城里那个等着他回来的少女受了多少苦。

他活着,娶了西辽公主。

这真相被揭开的契机……

正是此时众人议论着的,容钰十三年前千里赴边的率性之举。

后来,人们议论起这桩往事,都称赞镇北王妃英勇无畏、心怀家国大义。

可当年,容钰舍下一切、千里赴边时,心里想的,其实是儿女私情。

她没有想到,自己能扭转佑宁北征的战局、救下邵北城的性命……

她想的是,她属意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在燕云城被辽军围攻身死,身上中了数不尽的箭镞。

她想,他死前一定很痛。

如果可以,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她希望能陪在他身边,问他有什么遗言、或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如果不可以……

那她也要亲手把他带回家。

或者,陪他共赴黄泉也未尝不可……

于是,她和邵南烟一起改换男装,混在祈福星官姜暮的随从里,千里行军去到桐城。

去到桐城前,在他们寥寥可数的同处中,他对她总是无有不依,让她觉得,他们之间离得很近。

可到了桐城,他是大军主帅,而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她才知晓,他们其实离得很远。

她想提醒他提防奸人,可是她连他的面也见不到,更遑论为他出谋划策。

她只能混迹在万千兵卒中,隔着兵马遥望年轻的银枪小将军,看他发号施令,看他点兵布阵。

看他如她上辈子听闻的一般,点了马监军留在桐城率援军。

看他挂帅亲征,直捣燕云城!

很快,斥候从前线传回捷报,道是邵小将军攻下了燕云城!

马监军却扣下了斥候!

当传闻在眼前重演……

她万分悲愤,又犹豫踟蹰。

倘若你知道,你属意的人注定英年早逝,你会怎么做?

容钰曾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

想过,不让邵北城出征;

也想过,寻些马监军的罪证,先帝或许便不会点马监军出征;

甚至想过找人暗杀马监军。

她想过很多法子,又一一推翻。

每一个法子,都不是万全之策。

更重要的是,敬畏天命。

因为敬畏天命,所以她认为借助上辈子回忆的先机干预战局乃是逆天行事,可能会引出未知的无穷后患……

所以,她犹豫踟蹰,从不曾对任何人透露半分,心事重重,直到她来到桐城,看到上辈子曾听闻的战况在眼前重演。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天命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一章天命耳闻和目睹,是不一样的。

上辈子,佑宁北征战败之时,容钰乃是蠢钝少女,再惨烈的战事传闻,京都城锦衣玉食的侯府三小姐都并不如何上心。

那个时候,她觉得,燕云城是大周的还是西辽的,都和她没有关系……

她关心的,乃是新裁的衣衫是否合身、新打的首饰是否精美、二姐姐是否又出了风头这一类琐事。

二世为人,容钰再回头看彼时的自己,只觉荒唐又可笑。

可笑地,以为宁王终有一日会感动于她的心意、接纳她。

荒唐地,在大周万民同祭邵家最后一位小将军的英灵时,厚颜追逐宁王。

上辈子,她后来也曾悔悟,有意搜寻载有佑宁北征往事的书册。

白骨埋入黄沙,献血凝作笔墨,上辈子,她从没有出过京都城,故而尽管她用心翻阅那些书册,可囿于见识,委实想象不出真实的战况。

翻阅书册后,也不过徒然叹息几声。

直到二世为人,她来到大战中的桐城……

她看到桐城百姓或是惶惶不可终日,或是舍弃家舍、仓促出逃,想到书册里载的“桐城既破,辽兵鞭周民为奴,掠财烧舍,火光七日不绝”;

她看到负伤的兵甲被送回城医治,替补的兵甲赶赴前线,想到“辽帅怒于险失燕云,合兵反攻,势如虎狼,其时宸王、邵帅皆已折,三军不敌,辽兵肆意屠戮,弯刀卷刃,小春江水尽红”……

她看到马监军美酒佳肴、笙歌艳舞,罔顾大局,把将士们、百姓们的性命当成玩弄权术的筹码……

亲眼目睹,比翻阅书册要震撼得多……

容钰只觉悲悯且愤然。

她悲悯枉送性命的大周将士,愤然于大周的天命国运。

燕云城乃是汉人所建之城,辽人鸠占鹊巢,周人厉兵秣马百年、志在收复故土,何错之有?

她觉得,倘若天命是要燕云归辽……

那么,天命就是错的!

何况,天命本就有不做准的时候……

两辈子,高僧都说她是真凤命格,可两辈子,她都无缘凤位……

燕云不复,西北不宁……

她想,倘若她能助力大周收复燕云、结束这纷争的乱世,那么,即便因违天命而遭报应,也是值得的。

于是,她负箭入营,射杀马监军!

其后,邵南烟救出斥候,亲率援军赶赴燕云城,终扭战局!

而后,正是在燕云城里,她得悉邵西泽仍活于世。

那日,她转去邵南烟的屋外,尚未扣门,便听到屋内传出邵南烟的声音。

邵南烟声音悲愤:“我二哥少年英雄,随父兄出征,为护圣上,奋战至死!”

“邵家三代英烈齐亡,万民同哀,天子送灵,我二嫂……”

二哥……

容钰不由怔愣在门外。

邵南烟的二哥,邵府的二公子……

邵西泽早已战死,邵南烟在和谁说话?

容钰尚未想明白,屋内已传出另一道男声:“二嫂?一派胡言!邵二郎出征前并不曾娶亲!”

邵南烟气急而笑:“驸马爷恐是贵人多忘事,我二嫂乃是泰宁侯府的大小姐,自幼与我二哥定有婚约,二哥战死后,二嫂捐尽万金嫁妆、带孝嫁入邵府,侍奉长辈、协理中馈,邵府上上下下都敬重她,圣上降旨、嘉其坚贞,百姓也人人都传颂她的高义!”

然后,屋内便静默了许久。

屋外的容钰愈发迷惘。

邵南烟称对方“驸马”……

大周仅有一位昭怀公主。

即便在她离京的这段时间里,昭怀公主仓促招了驸马,可驸马即便亲赴前线,他也断然没有先私会邵南烟的道理……

何况,即便昭怀公主的驸马私会邵南烟,邵南烟又为什么会和他说起邵西泽?

处处都解释不通……

所以,屋内的男子定然不是大周的驸马。

不是大周的驸马……

边民皆知,如今西辽乃是虞太后掌权,虞太后仅有一子一女,其子是西辽幼帝,其女自然是西辽公主。

容钰心里冒出一个让她惊骇不已的念头:屋内的男子是西辽公主的驸马……

可是,西辽的驸马为什么会说汉话,他又为什么冒着性命危险来北征帅府,和邵南烟聊邵府家事?

除非,他是……

此时,男子又开口道:“请代我劝你二嫂善自珍重,若有一日她知道了实情……请你转告她,我这辈子欠她的,下辈子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来还!”

邵南烟恳切地劝说道:“二哥,你回来可好?祖父、父亲、二叔、三叔和大哥都不在了,只有祖母和三哥撑着邵府……”

“只要你回来,大家一定都很欢喜,还有二嫂……二嫂她深明大义,你若是有苦衷,她定会体谅你……”

回去……

邵西泽不敢与自家妹子清亮的眼眸相对,他黯然垂下眼眸。

他何尝不想回去。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从他被辽人救起、却没有第一时间自我了断开始,他就回不去了。

一步错,步步错。

他不仅回不去,还要抓紧时间回西辽军营,以免辽人起疑……

踟蹰片刻,邵西泽涩然开口道:“邵家没有降将,我回去只会给家门蒙羞,你依旧当我死了,今日不过是我的亡灵,送了一份西辽布兵图来……”

然后,深深长揖后便转身朝屋外走去。

他推开门,看到屋门前站着一个小姑娘。

尽管小姑娘年纪尚小,身量也不高,可她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仿佛有着能阻挡千军万马的气魄。

而小姑娘的样貌,也似乎有些眼熟……

容钰冷然抬眼看去,男子尽管皮肤粗砺,五官却依稀与关氏夫人有五分相像……

她更加确定他的身份。

呵,只当他早已死了……

死人可做不了驸马爷……

京都城里活着的人,却是实实在在因他受尽了苦楚!

容钰定定地看着邵西泽:“你舍不得西辽公主,又何必惺惺作态,说什么亏欠容家大小姐?”

“你苟且偷生,配不上容大小姐冥婚之大义!”

“你负心另娶,配不上容大小姐守节之坚贞!”

“你配不上容大小姐,更对不住邵家的满门英烈!”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眼泪喷涌而出。

几句指责,怎及容华生死相随的付出?

她作为旁观者的伤心,亦远不及容华的伤心。

容钰见过容华的很多种样子……

她最不愿回想起得知邵西泽并未战死后的容华……

那时的容华,眼神比上辈子她被人抬着出嫁时还要慎人。

她眼神空寂,却笑着对容钰说:“从前,他在我心里活着。”

“现在,他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改嫁

北征、邵西泽,皆是过往……

容钰看着眼前的容华,眼眶渐湿。狂沙文学网

眼前的中年妇人脸庞圆润,着细布衣裙、簪古朴银钗,全然不似昔大气明丽、珠环翠绕的容大小姐。

可是,妇人神安详,眼角眉梢里透出的幸福,却是周富贵的容大小姐所没有的。

安详幸福,比荣华富贵更好。

北征军班师回朝,容华得知邵西泽并未战死、另娶她人后,气怒之下决心改嫁!

邵府的夫人们知晓个中内,并不反对容华改嫁,容衡却坚决不!

邵老太太亲自登门劝说,容衡也不为所动,称容华虽已嫁做邵家妇,却仍是容家女,容府世无二嫁之女,断不能听凭容华毁了容府的百年清誉!

大周重礼教。

可,礼法不外乎人。

守节是礼教,韶华正好的女儿一生枯度则是不合人。

一时间,高门望族、市井百姓皆对邵容氏改嫁一事议论不休,儒生们还掀起“礼教”与“人本”之争,为究竟是应当存天理、灭人,还是应当以人为本而争辩不休、互不相让!

议论纷纷扰扰,容衡依旧固守己见。

关氏夫人甚至提出由她收容华为义女,再由邵府送容华出嫁。

可关氏夫人把请收义女的请状送去衙门,京兆尹却没有核发户书。

邵府是大周一等一的高门,京兆尹以四品文官之职,敢驳了邵府的户书之请,自然是请示过上头的。

其时旧党当权,以萧首辅为首的旧党官员奉行遵古制、不逾矩,京兆尹向上请示,结果显而易见。

阁老们或许是觉得,嫁娶嫁娶,亘古以来,“嫁”都是指娘家送女子出嫁。

倘若京兆尹核发了户书,容华果真从邵府出嫁,便是夫家送媳妇出嫁。

便是乱了三书六礼。

礼崩乐坏、纲常不存,开此先河,后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无穷后患。

娘家、婆家的路都走不通,世人皆以为容华改嫁无望,便有同她境遇的人发出感慨,道是倘若朝中是张太傅掌权,结果或许迥然不同。

这样说,并非没有依据。

张太傅其人舒朗豁达,以一己之力携起新党一派,当政时致力于破除陈规、推行新法。

故而若是新党当政,此事究竟会如何结尾,的确是未可知。

然而,张太傅早已归隐,自张太傅归隐后,新政逐渐疲废,新党官员或主动致仕或遭遇贬谪。

实是,宣政里满朝官吏,无人会为一个想改嫁的节妇进言。

在这般走投无路的况下,超出世人意料的是,容华最后竟还是堂堂正正地改嫁了!

转机便是小沈氏与容衡和离。

小沈氏感念沈家的恩,为助容华改嫁,不惜舍弃侯夫人之位,主动提出和离!

如同改嫁一般,和离也是一件极不光彩、有辱家声的事。

夫人主动提出和离,家主自然颜面无光。

可结果,看重礼法、惜声誉的容侯爷,没有过多思量便应了小沈氏的和离之请。

小沈氏和离后,分得自己的嫁妆,还分得容华、容迟一双儿女。

小沈氏分得容华并不奇怪,她本就是为了成全容华的改嫁之愿才提出和离,古怪的是,她竟分得了容迟!

彼时的泰宁侯府,世子容晔已遁入空门,后头便是小沈氏所生的容迟。

容迟虽资质愚钝,可他到底是嫡出,又是张太傅的关门弟子,足以继承泰宁侯之爵。

不久后,容衡把杜氏扶正,又请封杜氏所生的大公子容温为世子,世人才看清容侯爷的心思。

容府这段不甚光彩的家事,甚至给冰清玉洁、不染俗尘的容皇后也带来了非议,道是容衡宠妾灭妻、杜氏不守妾道,这样一对不遵礼法的父母,无怪乎会养出容皇后那般不安分的女儿……

不安分……

风水轮流转,就像声名狼藉的容钰会被人称颂,自幼享尽了世间美誉的容滢,也会遭人非议……

坊间非议容皇后,始于她登上凤位。

那些非议传得颇广,就连远在西北的容钰也有所听闻。

有人议论皇后的生父母德行有亏,有人议论皇后心狠手辣、毒害长子,还有人议论皇后不遵祖训、恣意妄为,在封后大典上没有穿成例黑红织金凤服,离经叛道,穿了一素白织金凤服。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倘若是上辈子嫉恨了容滢一辈子的容钰,听到这些非议大概是极舒畅的。

可这回,容钰听到这些传闻后并没有什么感想。

一来,无论容滢是惊才绝艳还是饱受非议,都和她无关。

二来,世人对女子委实苛刻了些……

十余年间,杏林开遍大周各郡府、泽被万民,千秋社稷之功,却因为一件衣衫遭人非议。

话说回来……

小沈氏和离后,容华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改嫁。

这时便有了第二个难题:嫁给谁?

原来,容华提出改嫁乃是愤然之举,她闭门杜户,清心寡地做了三年节妇,连外男统共也不曾见过几回,仓促之间想找到个合适的改嫁之人,委实不易。

至于说媒……

容华改嫁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她早已捐尽万金嫁妆,亦不再是侯府小姐,娶她进门,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遭人非议耻笑、被当权的旧党文官们排挤,故而尽管容大小姐风华依旧,有意求娶她的青年才俊却寥寥无几。

在这尴尬的当口,心疼外孙女的沈老太爷命沈问水求娶容华。

在沈老太爷想来,沈家虽是商户,份低了些,可容华下嫁至沈家,余生定然不会受半分委屈。

沈老太爷的吩咐,沈问水自然听从。

容华改嫁是为自己的真心错付不值,她并不在意嫁给谁,故而对于沈老太爷的安排并无不满。

眼见得这桩荒唐的婚事竟要做成……

容钰当时只觉得万分惆怅纠结。

无论是上辈子的穆临渊,还是这回的沈问水,在容钰看来,都是容滢的倾慕者……

何其不幸的苦瓜命格……

竟两辈子都只能憋屈地下嫁给思容滢而不得的男子!

一筹莫展之时,容钰甚至想过请沈寻求娶容华,待他二人各自有了意中人后再和离……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当口,客居邵府、为邵家的夫人们调理子的穆临渊竟主动向容华提亲!

这提亲,自是费了一番波折方成。

容钰也才知晓,穆临渊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幼时在杭州城遇见的容家小姐,非是容滢,而是容华!

……

容钰看着穆临渊拉走阿葵,温声哄她:“小姑娘学什么箭,还是跟着爹爹学施针更有趣!”

看他征求容华的意见:“娘子,我说得可在理?”

看他们怡然对视,边是笑闹着的儿女。

时光荏苒,灼灼其华的少女成了中年妇人。

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她成了什么样子……

在他心里,她永远是那个当年在西湖赠他鱼羹的小姐。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后宫

众人回到别苑后院花厅,说了一会子话后,邵老太太便吩咐摆晚膳,道是邵北城和容钰回京舟车劳顿,早些用饭,他们也好早些歇下。狂沙文学网

卫氏夫人便吩咐管事婆子传膳。

众人移步至饭厅,邵老太太开口邀沈老太太与她同坐:“沈家妹子,今你切莫要再生分了,陪我老婆子吃一杯酒罢!”

沈老太太连声推拒:“这怎么合适!”

邵老太太便佯作微怒:“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合适的?若你不肯,我便要抖一回做祖母的威风,命钰丫头伺候茶水,看你心不心疼!”

众人便纷纷笑着劝说沈老太太不必拘谨,申氏更是直接走到沈老太太边,搀她落座。

这闹闹的当口,前门的大管事行色匆匆地赶了来,他行礼后禀道:“老太君,来了位宣口谕的中宫内官!”

皇后之谕?

厅内立刻静了下来,众人都看向容钰。

尽管邵府和容府结过两回姻亲,可皇后幼时和容华、容钰的关系并不亲厚,又兼邵府乃是将门,皇后须避染指军政之嫌,故而除了宫宴等典仪,她从未曾单独召见过邵府的夫人们。

容钰今上午才回京,下午便来了凤谕……

这凤谕传的是谁,再明显不过。

众人听谕后,便知所料不差。

皇后召容钰次入宫觐见。

……

次,晨光熹微中,镇北王府的马车快速而稳当地朝宫城驶去,容钰穿着繁复的朝服,端坐在车里。

昨接到宣召凤谕后,众人担心她在外多年,不熟悉京里局势,便你一言、我一语,对她讲了好些前朝后宫之事。

邵北城是守边大将,故而容钰对京中朝堂动静并非一无所知,对后宫风向倒确然知之甚少。

容钰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理着昨晚众人说的话……

皇帝勤勉于政事,因而如今后宫嫔妃之数并不多。

依着出,这些为数不多的嫔妃大抵可分为几类。

一类是从前端王府的侧妃、侍妾们,例如萧贵妃,二皇子之母淑妃简氏,原是敬贤太后边女官的静妃,便皆是此类。

一类是皇帝即位后,各世家高门、显贵权臣甚至外邦属国送进后宫的贵女们,现下这一类嫔妃的人数最众,其中却并无格外突出的。

容钰想到这里,在心底为这些女子叹息了一声。

她们被送进后宫前,想来皆都通过了家族的严格遴选,容貌、才学、格,自有其过人之处。

可是,无论她们多么出众,皇帝看到她们,便会想到她们后的家族……

既有忌惮,便难有倾心了……

再便是第三类嫔妃,家世清白、出低微,即便承了浩dàng)皇恩,也掀不起大风浪。

如今后宫里风头最劲的愉贵人,便是此类。

在世人的议论里,愉贵人有幸承宠,起因是她长得像元后。

元后尊谥文德皇后,她是皇帝的元配发妻、第一任端王妃,昔年元后叶氏与皇帝大婚后数月,时为端王的皇帝便离京治水,叶氏独留京中,后不幸因难产而早亡,一尸两命。

叶氏早亡后,皇帝内疚悲恸,独三年未续弦,直到佑宁元年,皇帝再回京都,与皇后结缘。

皇后美貌非常且智计无双,皇帝求娶皇后为正妃后,齐心同进,琴瑟和鸣。

待到皇帝即位,帝后却因皇长子夭折一事逐渐生隙。

凭皇后娘娘的美貌、智计以及帝后间多年的分,再兼皇后娘娘所育的一双龙凤儿女,纵然帝后一时生隙,可在世人想来,这世上绝不会有女子越过皇后。

世人认为,随着皇长子夭折一事被时间冲淡,随着三皇子逐渐长成,帝后定会重修旧好。

可帝后尚未重修旧好,后宫已多了一位承宠的愉贵人。

既然承宠,自然就与别的嫔妃们不同。

说是愉贵人本是浙江渔户之女,她自幼喜欢珍珠,闽浙的郡守投其所好,逾制进献上等东珠,皇帝并未申斥,最后那些东珠大多都送进了愉贵人的寝。

还说愉贵人喜食海鲜,皇帝虽甚少食鱼,可他每每和愉贵人一同进膳,总是吩咐御膳房依着愉贵人的喜好摆膳,对着满桌鱼虾用膳也不以为杵。

桩桩传闻,大多类此。

世人议论起愉贵人,末了总不免感慨:命好。

样貌肖似皇帝感念数年的文德皇后,在豆蔻年华入宫,入宫短短几个月便得了皇帝青眼,承宠之时,恰逢帝后生隙……

环环紧扣,缺了其中任何一环,都不会有今的愉贵人。

这般巧合,无怪乎会让人感慨她命好。

命好么?

容钰睁开眼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深宫内廷,哪有命好的女子。

过于巧合,就定然不是巧合。

她尚且知晓的道理,帝后又怎么不知……

所以,愉贵人现下所承的恩泽,究竟是皇帝一时心动,还是他有意为之,只有皇帝心里清楚……

至于所谓皇帝“感念多年”的文德皇后……

容钰想起记忆里皇帝那张万年冰潭般波澜不兴的面孔,下意识地觉得,皇帝固然感念叶氏,却绝不是世人所揣测的那种感念……

他喜欢鲈鱼,世人却都以为他不喜食鱼。

那么隐忍克制的人……

怎么会把他真正在意、喜欢的东西轻易地彰显于世呢?

……

马车在宫门前缓缓停下,宝珠搀着容钰下了马车,立刻便有女官迎了上来。

宝珠留在马车边候着,容钰随那女官朝中宫行去。

途中偶然遇到当差的内官、宫女,那些人虽然都规规矩矩地朝她行礼,可看向她的眼神却都充满了打量,古怪极了。

容钰被那些目光盯得心神不宁,待行到僻静处,忙低声问那引路女官道:“姑姑,劳您为我检视检视,瞧瞧我今可是有哪里妆扮得不妥当?”

那女官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她,满脸的言又止。

容钰便继续央她:“姑姑,你大概不知道,我在西北呆了十余年,这是头回觐见皇后娘娘,倘若我穿戴不妥当,失了颜面事小,冲撞了皇后娘娘事大!”

见容钰满脸诚恳,那女官踟蹰了片刻,又朝四下里望了望,才鼓起勇气一般,低声问道:“王妃娘娘,您可曾见过文德皇后?”

第一百三十四章 何人似卿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三十四章何人似卿“您可曾见过文德皇后?”

容钰不解地看向那女官。

她问对方自己的妆扮穿戴是否妥当,对方却问她可曾见过文德皇后……

粗略算来,她年约五、六岁时,文德皇后便已辞世了,她幼时是个顶迷糊的孩子,即便曾随着小沈氏拜见过端王妃叶氏,也定然早已记不清了。

五、六岁时……

文德皇后,端王妃叶氏……

容钰心中一凛。

她突然就想起佑宁二年,跟着容华去桐城找邵西泽的遗骨那回,在桐城做的那个离奇的梦。

梦里,她随容华出府逛游园节,却被盗匪劫走,所幸端王下令闭四方城门,才堪堪把她救回。

端王亲自送她回府,给她买了糖葫芦,还赠了她一个玉葫芦,他对她说:“小姑娘,你长大后可不能忘了我啊!”

两世为人,除了那个梦境,容钰从不曾见过端王用那样的神情对谁说话。

他与人说话时,语调总是不疾不徐的,面上也总是温润有礼的,可那温润底下蕴着冷淡疏离,让和他对谈的人不敢掉以轻心。

而在梦境里……

年轻的王爷说话时眼里带着笑,语调松快随意。

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对她就和对其他人不一样……

容钰心里冒出一个让她惊愕的念头……

引路女官见容钰久久未语,不禁担心误了时辰,便轻咳了两声,低声提醒道:“王妃娘娘?”

容钰回过神来,看向那女官,道:“我适才仔细想了想,无缘得见文德皇后尊容。”

女官听了容钰的话,先是一愣,继而生出几分不屑。

镇北王妃的名气多么地大、名声多么地好啊,什么一箭扭战局,什么戍边十三年,仿佛燕云城是这位王妃打下来的,大周的安定强盛也是这位王妃庇护的!

呵,流言岂能轻信!

她身为中宫女官,知道的比外头那帮没见识的黎民百姓要多得多!

中宫的下人们曾议论起,道是镇北王妃幼时愚钝且无心向学,名声颇为不佳……

这样想着,引路女官轻慢地扫视了容钰两眼,敷衍地答道:“您的穿戴并无不妥。”

说完,不待容钰开口,便自顾自地转过身子,大步前行。

引路女官边走边想,镇北王妃果然有些愚钝……

她不过是问了句“可曾见过文德皇后?”,如此简单的问题,竟要想那么久,还走了神……

真是可惜了那张脸……

引路女官这般沉不住气,容钰轻易便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一个浅薄的奴才罢了,她实在犯不上和她计较……

故而她并没有说什么,随那女官继续朝中宫行去。

沿途的内官、宫女们看向她的眼神古怪,引路女官问起她文德皇后……

意思再明白不过!

她的样貌,大概恰巧和文德皇后有几分相像。

故而,和现下承宠的那位愉贵人也有几分相像。

如此一来,今日内官、宫女们的言行就不古怪了。

这答案,也解开了埋在她心底多年的一个疑惑……

她幼时既愚钝又贪吃贪玩,实在不是一个聪明乖巧、伶俐可喜的孩子,若说端王头回见她就注意到了她,实在过于牵强……

可是,倘若她长得像文德皇后,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端王救下她的时候,文德皇后已有孕在身,所以,端王当时看着她,大概是想到了他尚未出生的孩子,所以才会赠她玉葫芦。

后来,文德皇后难产而死,皇帝匆匆赶回京,却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拥万里河山的皇帝也有弥补不了的遗憾。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想起那个和发妻长得相像的小姑娘,进而对那个小姑娘生出执念……

容钰想到这里,恰到了中宫。

她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中宫富丽堂皇的宫门。

这一刻,她很庆幸自己当年所做的抉择。

若是选了这条路……

即便皇帝待她和旁人不同,即便入主中宫、母仪天下,即便育下了继承大统的皇子、百年后配享太庙……

她心里也是不痛快的……

因为,若皇帝对她的执念,果真是她今日所推测的这般……

那么,她之于皇帝,不过是一个弥补过往、寄托追思的影子罢了!

一个影子……

可以是她,也可以是愉贵人,还可以是天底下任何一个长得像文德皇后的女子……

谁也不会乐意作为别人的影子活着……

这样的圣宠,也没有什么可稀罕的……

容钰理了理衣饰,摒去杂念,抬步走进中宫。

行过礼后,皇后赐了座,又问她这些年在西北可还习惯。

容钰恭敬地一一答了。

她一面作答,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皇后几眼。

尽管皇后仍着白衣、簪白玉,却不复再有她少女时灵动脱俗的气质。

那个不染尘俗的天仙般的少女,终究是被这人间烟火浸染了……

皇后似是读懂了容钰的心思,突然感慨道:“本宫瞧着,三妹妹如今竟比你出嫁那年更为娇润……”

“西域志载,西北日头毒、风沙粗砺,彼处女子多肤黑,本宫今日见了三妹妹,对书里写的便起了疑。”

容钰忙回道:“娘娘过誉,臣妇愧不敢当!”

“书册所载不假,臣妇之所以如此,个中缘由说来惭愧……”

容钰看了看皇后,不好意思般开口道:“西北的气候不及京里宜人,酷暑的日头就像挂在天上的火盆子,寒冬里的西北风就像锋利的小刀子!臣妇惫懒,便躲在屋子里避暑或是过冬,极少出门走动,是以未曾晒黑。”

听了容钰的这番话,皇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西北之景迥然不同于中原,雪山巍峨,黄沙浩瀚,葡萄美酒夜光杯……”

她看向容钰,目光却没有落在容钰身上,而是望向了虚空的某处:“你冬怕冷、夏怕热,不知错过了多少好景致,委实可惜!”

容钰心中微诧:她错过了好景致,皇后为何怅然?

可她尚未来得及细想,侧殿的嬷嬷们已拥着三皇子、长公主入了殿。

上辈子,龙凤胎出生时恰逢情药事发,所以这还是容钰头回见到他们。

亦是头回见容钰的龙凤胎,态度全然不同。

见过礼后,公主依在皇后身侧,满眼好奇地打量着容钰。

三皇子则独自攀上座椅,落座后静默地埋头摆弄着手中的一个小物件。

仿佛他并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寝殿里多了一个面生的妇人。

或者,他注意到了,但并不在意。

:。: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打闹

龙凤胎入殿后不久,六宫嫔妃亦陆续来中宫请晨安。

殿门处的女官来禀众嫔妃俱都到齐了后,皇后便命内官引了容钰和龙凤胎暂去西暖阁休憩,然后宣众嫔妃入殿。

容钰坐在临窗炕几上,想着女官回禀皇后的话,“仍是淑妃娘娘头一个到,再便是贵妃娘娘……各宫的娘娘们等了一会儿,愉贵人才不紧不慢地踱过来!”

等……

眼下是暮春,娘娘们在殿外站着等一会儿倒也吃得消,可若是寒冬酷暑、刮风下雨呢?

大周礼法奉行妻妾有别,正妻给妾室立规矩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所以,娘娘们遭罪的时候,不会怨怪命她们候在殿外的皇后,只会怨怪连累她们久候的晚到之人。

因此,皇后此举,一来能彰显皇后威仪,让六宫嫔妃不敢愈矩;二来能让恃宠而骄的嫔妃成为众矢之的,皇后不必出手,也自会有沉不住气的嫔妃动手。

内官合上了西暖阁的殿门,也挡不住从主殿传来的尖细女声:“圣上疼惜愉妹妹,愉妹妹何不索性请道圣谕,免了这晨昏定省?姐姐们也好跟着沾沾恩泽,每日少立片刻!”

容钰不禁莞尔,果然如此。

这时,她对面响起一道稚嫩的童声:“王妃娘娘,你为何而笑?”

容钰应声看去,说话的乃是坐在她对面的长公主。

她看着长公主,没有说话。

适才见礼后,皇后已向龙凤胎介绍过,龙凤胎应唤她姨母。

长公主虽然年仅三岁,但口齿清晰,可见果如传闻一般,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那么,她不唤她“姨母”,却唤她“王妃娘娘”,便是故意的……

大概是不愿与她亲近吧……

长公主不喜欢她,是因为皇后曾提起过不喜她这个三妹妹,还是因为她这张和愉贵人相似的脸呢?

长公主是急性子,见容钰沉默不语,便再次开口道:“本公主问你话,你怎么不答?莫非你也不会说话?就像他一样!”

说完,便指着容钰和三皇子拍掌大笑:“两个不会说话的人坐在一起,真是好笑,哈哈哈!”

侍立在旁的嬷嬷忙不迭地向容钰告罪,又弯下身子,劝长公主道:“公主,您不能这么说王妃娘娘!”

长公主并不理会那嬷嬷,仍大笑着。

容钰无奈地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白白胖胖的,很是可爱,所以,尽管她的言行有些任性,却因为年纪小、有趣而让人恼不起来。

皇帝和皇后都是深沉内敛的性子,想不到竟生了这样一个女儿……

容钰笑了笑,侧头看向坐在她身边的三皇子。

长公主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三皇子却仍自安静,埋头摆弄着他手里的那个小玩意。

容钰这会儿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个小小的玉貔貅。

容钰仔细地看着三皇子。

长公主全然不似帝后……

可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三皇子是皇帝的儿子……

容钰不过多看了三皇子一会儿,长公主便又不乐意了,她噔噔噔地起身走到三皇子身边,弯腰拽他的手臂:“不要挨着她坐!”

又瞪向容钰:“你也不能盯着他看!”

嬷嬷只得再次向容钰告罪。

三皇子甩开了长公主拉他的手,长公主想了想,不再拉三皇子,转而伸手抢三皇子手里的玉貔貅。

或许是她觉得,抢走了玉貔貅,三皇子便会起身跟着她。

三皇子把玉貔貅紧紧地握在手里、不肯给长公主,长公主便用力掰他的手指,不一会儿,三皇子的手上就多了几道指甲印。

容钰忙从榻上站起身,担忧地看向嬷嬷,那嬷嬷却没有把两个孩子拉开,仅是反复地念叨:“公主,您可当心些!”

容钰看得心中一沉。

坊间传闻,皇长子夭折后,皇帝迁怒于皇后,故而尽管三皇子是唯一的嫡子,皇帝却没有立三皇子为太子。

起初也时有官员呈上请封三皇子为太子的折子,可后来,三皇子逐渐长大了却一直不说话……

三皇子可以不说话,大周的储君、未来的皇帝却不可以。

三皇子患了这样的怪疾,帝后却似乎俱都不以为意,皇后精心教养长公主,皇帝则时常亲自过问二皇子的学业。

久而久之,请封的折子便逐渐少了……

前朝官员如此,后宫里的奴才自然更甚。

就像此时,龙凤胎在打闹,只要长公主无恙,他们便不会制止……

容钰眼神复杂地看着三皇子。

是长公主无理招惹他在先,蛮力抢夺在后……

屋子里的每个大人都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没有一个人维护他。

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愿意开口说话……

他不愿意和这些人说话……

至于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姨母……

倘若今日她帮他一回,可下回呢?

何况,皇子背后牵扯的是储位之争,她亦不敢轻易牵扯进去。

容钰硬起心肠,却看见长公主久夺不得着了恼,张嘴朝着三皇子的手咬去……

那漫不经心的嬷嬷这才急了,她低呼出声,伸出手想拉住长公主,却未能拉住!

容钰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三皇子的手。

长公主的牙齿便不偏不倚地咬在容钰手上……

……

西暖阁闹出的动静太大,众嫔妃们面面相觑,皇后沉着脸命众嫔妃散了,然后走向西暖阁。

西暖阁里,长公主气鼓鼓地坐在临窗小炕上,有位嬷嬷弯着腰、低声哄着她,容钰站在炕边,其余的奴才们都围着容钰查看她的手,那手背上有一排清晰的红肿齿印。

三皇子也立在容钰身边,仰头望着她的手。

见皇后亲自过问,满屋的奴才俱都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皇后呵斥长公主道:“胡闹!快向姨母道歉!”,又吩咐内官速去请太医。

长公主瞪了眼容钰,把头一扭,没有开口道歉。

容钰便道:“公主年幼,不过是无心之失,臣妇的这点小伤也并不打紧,还请娘娘息怒,勿要责怪公主!”

跪着的奴才们也齐声为公主求情:“全都是奴才们的错,请娘娘息怒,勿要责怪公主!”

皇后冷然看着公主:“你仔细地想一想你究竟错在何处,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领罚!”,说完便命众人皆退出西暖阁,独留长公主在内。

很快,西暖阁里便传出长公主响亮的哭声。

皇后仿若未闻,再三向容钰致歉。

容钰不禁有些不安。

说起来,今日这出闹剧乃是因她而起……

眼下长公主哭得声嘶力竭,跪在西暖阁门边的嬷嬷已吓得身如抖筛、面白如纸。

长公主是皇后的爱女,皇后又怎会不担心!

所以,焉知皇后是否会迁怒于她……

三皇子则仍安静地站在容钰身边,明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手。

太医很快便到了。

待太医察看过容钰的伤口后,道是需先用特制的药水清洁伤口,因那药水不便携带,需请容钰移步太医院。

皇后便嘱容钰上药后径直回府休憩便可,不必再来中宫复命,又道下回召她入宫时再命长公主向她道歉。

容钰应了,行礼后随太医离开中宫,朝太医院行去。

走了一会儿,她觉得路径似乎不对……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打闹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五章打闹龙凤胎入殿后不久,六宫嫔妃亦陆续来中宫请晨安。

殿门处的女官来禀众嫔妃俱都到齐了后,皇后便命内官引了容钰和龙凤胎暂去西暖阁休憩,然后宣众嫔妃入殿。

容钰坐在临窗炕几上,想着女官回禀皇后的话,“仍是淑妃娘娘头一个到,再便是贵妃娘娘……各宫的娘娘们等了一会儿,愉贵人才不紧不慢地踱过来!”

等……

眼下是暮春,娘娘们在殿外站着等一会儿倒也吃得消,可若是寒冬酷暑、刮风下雨呢?

大周礼法奉行妻妾有别,正妻给妾室立规矩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所以,娘娘们遭罪的时候,不会怨怪命她们候在殿外的皇后,只会怨怪连累她们久候的晚到之人。

因此,皇后此举,一来能彰显皇后威仪,让六宫嫔妃不敢愈矩;二来能让恃宠而骄的嫔妃成为众矢之的,皇后不必出手,也自会有沉不住气的嫔妃动手。

内官合上了西暖阁的殿门,也挡不住从主殿传来的尖细女声:“圣上疼惜愉妹妹,愉妹妹何不索性请道圣谕,免了这晨昏定省?姐姐们也好跟着沾沾恩泽,每日少立片刻!”

容钰不禁莞尔,果然如此。

这时,她对面响起一道稚嫩的童声:“王妃娘娘,你为何而笑?”

容钰应声看去,说话的乃是坐在她对面的长公主。

她看着长公主,没有说话。

适才见礼后,皇后已向龙凤胎介绍过,龙凤胎应唤她姨母。

长公主虽然年仅三岁,但口齿清晰,可见果如传闻一般,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那么,她不唤她“姨母”,却唤她“王妃娘娘”,便是故意的……

大概是不愿与她亲近吧……

长公主不喜欢她,是因为皇后曾提起过不喜她这个三妹妹,还是因为她这张和愉贵人相似的脸呢?

长公主是急性子,见容钰沉默不语,便再次开口道:“本公主问你话,你怎么不答?莫非你也不会说话?就像他一样!”

说完,便指着容钰和三皇子拍掌大笑:“两个不会说话的人坐在一起,真是好笑,哈哈哈!”

侍立在旁的嬷嬷忙不迭地向容钰告罪,又弯下身子,劝长公主道:“公主,您不能这么说王妃娘娘!”

长公主并不理会那嬷嬷,仍大笑着。

容钰无奈地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白白胖胖的,很是可爱,所以,尽管她的言行有些任性,却因为年纪小、有趣而让人恼不起来。

皇帝和皇后都是深沉内敛的性子,想不到竟生了这样一个女儿……

容钰笑了笑,侧头看向坐在她身边的三皇子。

长公主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三皇子却仍自安静,埋头摆弄着他手里的那个小玩意。

容钰这会儿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个小小的玉貔貅。

容钰仔细地看着三皇子。

长公主全然不似帝后……

可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三皇子是皇帝的儿子……

容钰不过多看了三皇子一会儿,长公主便又不乐意了,她噔噔噔地起身走到三皇子身边,弯腰拽他的手臂:“不要挨着她坐!”

又瞪向容钰:“你也不能盯着他看!”

嬷嬷只得再次向容钰告罪。

三皇子甩开了长公主拉他的手,长公主想了想,不再拉三皇子,转而伸手抢三皇子手里的玉貔貅。

或许是她觉得,抢走了玉貔貅,三皇子便会起身跟着她。

三皇子把玉貔貅紧紧地握在手里、不肯给长公主,长公主便用力掰他的手指,不一会儿,三皇子的手上就多了几道指甲印。

容钰忙从榻上站起身,担忧地看向嬷嬷,那嬷嬷却没有把两个孩子拉开,仅是反复地念叨:“公主,您可当心些!”

容钰看得心中一沉。

坊间传闻,皇长子夭折后,皇帝迁怒于皇后,故而尽管三皇子是唯一的嫡子,皇帝却没有立三皇子为太子。

起初也时有官员呈上请封三皇子为太子的折子,可后来,三皇子逐渐长大了却一直不说话……

三皇子可以不说话,大周的储君、未来的皇帝却不可以。

三皇子患了这样的怪疾,帝后却似乎俱都不以为意,皇后精心教养长公主,皇帝则时常亲自过问二皇子的学业。

久而久之,请封的折子便逐渐少了……

前朝官员如此,后宫里的奴才自然更甚。

就像此时,龙凤胎在打闹,只要长公主无恙,他们便不会制止……

容钰眼神复杂地看着三皇子。

是长公主无理招惹他在先,蛮力抢夺在后……

屋子里的每个大人都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没有一个人维护他。

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愿意开口说话……

他不愿意和这些人说话……

至于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姨母……

倘若今日她帮他一回,可下回呢?

何况,皇子背后牵扯的是储位之争,她亦不敢轻易牵扯进去。

容钰硬起心肠,却看见长公主久夺不得着了恼,张嘴朝着三皇子的手咬去……

那漫不经心的嬷嬷这才急了,她低呼出声,伸出手想拉住长公主,却未能拉住!

容钰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三皇子的手。

长公主的牙齿便不偏不倚地咬在容钰手上……

……

西暖阁闹出的动静太大,众嫔妃们面面相觑,皇后沉着脸命众嫔妃散了,然后走向西暖阁。

西暖阁里,长公主气鼓鼓地坐在临窗小炕上,有位嬷嬷弯着腰、低声哄着她,容钰站在炕边,其余的奴才们都围着容钰查看她的手,那手背上有一排清晰的红肿齿印。

三皇子也立在容钰身边,仰头望着她的手。

见皇后亲自过问,满屋的奴才俱都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皇后呵斥长公主道:“胡闹!快向姨母道歉!”,又吩咐内官速去请太医。

长公主瞪了眼容钰,把头一扭,没有开口道歉。

容钰便道:“公主年幼,不过是无心之失,臣妇的这点小伤也并不打紧,还请娘娘息怒,勿要责怪公主!”

跪着的奴才们也齐声为公主求情:“全都是奴才们的错,请娘娘息怒,勿要责怪公主!”

皇后冷然看着公主:“你仔细地想一想你究竟错在何处,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领罚!”,说完便命众人皆退出西暖阁,独留长公主在内。

很快,西暖阁里便传出长公主响亮的哭声。

皇后仿若未闻,再三向容钰致歉。

容钰不禁有些不安。

说起来,今日这出闹剧乃是因她而起……

眼下长公主哭得声嘶力竭,跪在西暖阁门边的嬷嬷已吓得身如抖筛、面白如纸。

长公主是皇后的爱女,皇后又怎会不担心!

所以,焉知皇后是否会迁怒于她……

三皇子则仍安静地站在容钰身边,明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手。

太医很快便到了。

待太医察看过容钰的伤口后,道是需先用特制的药水清洁伤口,因那药水不便携带,需请容钰移步太医院。

皇后便嘱容钰上药后径直回府休憩便可,不必再来中宫复命,又道下回召她入宫时再命长公主向她道歉。

容钰应了,行礼后随太医离开中宫,朝太医院行去。

走了一会儿,她觉得路径似乎不对……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无人似你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三十六章无人似你路径不对……

按照上辈子的记忆,容钰记得太医院在宫城的西南角。

中宫在宫城的中轴线上偏北之位,从中宫去太医院应朝南而行。

太医院靠近宫门,所以皇后命她上药后径直回府、不必折回中宫复命。

朝南……

行军时方向殊为重要,闲暇时邵北城曾对容钰说起如何分辨。

中原的雨是东边大洋上的风带来的,东西由是不同,雨来之向,连墙角的青苔也会生得更密。

西北酷热少雨,则要察看风力蚀刻出的戈壁。

阴晴雨雪、四季更替,只要用心,便能从一块石头、一株草木上辨明方位气候。

故而尽管那太医兜兜绕绕,还尽引着容钰走些冷僻的小道,容钰凭着从邵北城处学得的皮毛,也能看出他们一直在朝北走。

她借口乏力、放慢了脚步,一面不动声色地跟着太医前行,一面想着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太医是谁派来的?

他要带她去哪里?

对方要对她做什么?

对方能差遣太医,在皇后眼皮子底下耍花枪,在宫里对她出手……

这样的本事,这样的胆量……

想来无非是天家的那几位主子……

也不知对方是要设计她还是要加害她……

容钰抬手抚发,摸下根金簪藏在袖中。

又走了一会儿,太医停在一扇朱漆褪色的宫门前,先机警地朝左右看了看,然后伸手扣了三下门环。

容钰后退了几步。

太医躬身对容钰道:“王妃娘娘,药水储在此处,请!”

容钰肃然看着那太医,没有说话。

太医受不住容钰的目光,他低下头,硬着头皮道:“药水……的确……”

这时,宫门从里打开了。

太医望向门内的人,松了口气,恭敬地对着门内回话道:“平姑姑,小的奉命带王妃娘娘过来了。”

容钰朝宫门看去,对方穿着缎面绣鞋从门内抬步走出,乃是个身着浅紫绣兰草宫装的中年女官。

从对方的衣着、以及太医回话的态度来看,她应当是某位主子跟前体面的姑姑。

最后,容钰的目光落在那女官脸上……

她心中微诧。

她并没有见过对方,却莫名觉得熟悉……

平姑姑……

容钰蓦地想起一个久远的名字:宝瓶!

平姑姑走到容钰身前,她恭敬地向她行了礼,道:“王妃娘娘,我家主子娘娘钦佩您的传奇经历,她不便召见您,心里又实在想见您,思来想去,不得不用这样的法子请您过来,还请王妃娘娘看在我家主子娘娘一片诚心的份上,万勿见怪!”

容钰看着平姑姑。

主子娘娘……

原来对方是位后宫嫔妃……

说什么钦佩她的传奇经历……

她自然不会轻信,也不能贸然涉险。

容钰打定主意,道:“臣妇当不起贵人的钦佩,也不敢逾矩行事,恕臣妇今日不能从命,还请姑姑代臣妇向贵人请罪!”

然后看向太医:“太医大人,您可记起回太医院的路了?”

那太医缩了缩脖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平姑姑。

平姑姑加重语气道:“王妃娘娘所言固然在理,可我家主子娘娘身份尊贵,若您执意不领她的心意,恐怕……”

“还请王妃娘娘三思!”

说完,她走近容钰,微不可闻地说了句什么。

看在旁人眼里,自然是威胁之语……

可其实,她说的是,“小姐,别怕!”

容钰眼神复杂地看向平姑姑。

或许有人可以模仿宝瓶的眼神语气,却难以模仿宝瓶对她的关切。

容钰知道宝瓶回到了皇帝身边当差,却不知道她竟换了张脸。

皇帝,当真谨慎……

既然是宝瓶……

容钰走入门内。

正殿主位上,坐着位衣饰华美、妆容明丽的娘娘。

那位娘娘周身的明珠光泽映得这宫殿愈发破败。

贵人大概是随意择了处空置的宫殿见她。

容钰这会儿才知晓,她和愉贵人,的确有几分相似……

愉贵人歪倚在主位上,边斜眼打量着坐在下首的容钰,边漫不经心地道:“本宫听底下的人说起,邵夫人与本宫样貌相仿,不禁好奇……”

“可依本宫看来……”

容钰垂眸不语。

想来她此时开口捧愉贵人几句,方能顺顺当当地尽快脱身。

可是,她不乐意啊……

容钰正暗自惆怅,满屋的奴才突然俱都跪倒在地。

愉贵人也花容失色,从主位上站起身道:“陛下!”

陛下?

容钰心中一凛,起身朝门口跪下。

她跪着,看到一幅玄色绣金龙袍角。

皇帝走到愉贵人身边,亲自扶起行礼的愉贵人,道:“朕过问起长公主误伤镇北王妃一事,方知你把镇北王妃请了过来。”

皇帝的语气不辨喜怒:“镇北王是国之重臣,你要见镇北王妃,也应当待她上过药!”

容钰揣摩着皇帝的话。

他的语气固然不辨喜怒……

可是,愉贵人擅自命人把她带至此处,皇帝用的词却是“请”……

敷衍带过、不追究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皇帝从前在刑部任职时,有法度严明、冷面无私之誉……

一个重规矩的人,网开一面……

果然是宠妃……

愉贵人见皇帝并未怪她,便扶着皇帝在主位坐下,然后坐在皇帝身边,娇声为自己开解道:“陛下……臣妾是听闻……”

听闻之言,是依在皇帝身边、低声耳语的。

继而道:“臣妾一时好奇,所以才……”

皇帝沉默一会儿才对愉贵人道:“你到底年轻!”

你到底年轻……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因为愉贵人年轻,所以才会对这种对这种无聊之事感兴趣。

却也可以理解为,镇北王妃已青春不再,愉贵人则正当妙龄,纵然她们的样貌有几分相似,也已然没有可比性!

愉贵人想了想皇帝的话,只觉喜不自胜,嗔道:“陛下,镇北王妃还在……”

自然是有意引人把皇帝的话往第二种含义上想。

皇帝这才看向容钰,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吩咐平姑姑道:“带镇北王妃去上药!”

容钰便行了礼,随平姑姑退下。

太医也跟了出来。

平姑姑交待太医速回太医院备药,待太医走远后,才低声对容钰道:“小姐,圣上的意思……”

容钰看向平姑姑,打断了她的话:“姑姑不必多言……”

“我懂……”

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她懂……

皇帝不是说她青春不再,而是说,愉贵人胜在年轻!

年轻,才能在大局已定的时候遇到他,才能承他的无上恩泽,做这天底下最娇纵的宠妃……

第一百三十六章 慈母图

第一百三十七章

皇帝那句话真实的意思,容钰其实并不在意。狂沙文学网

宠妃又如何……

她不眼,也不想要!

平姑姑见容钰云淡风轻的模样,便觉得,小姐定然没有完全懂得圣上的意思。

说出口的话,须得结合词句的意思和说话之人当时的绪,才是一个人所想表达的完整的意思。

譬如,恋人之间亲昵地唤一声“冤家”和父母对子女恨铁不成钢时厉声呵斥的“冤家”,意思全然不同。

她生来贫jiàn),只有学会察颜观色才能活下来,揣摩上意是她的本能。

小姐则生来便是侯府嫡出的小姐,一辈子从没有经历过看人脸色过活的子。

所以,小姐才会忽视了……

皇帝说起那句话时,语气里的遗憾……

而她忽视的,又何止这一处……

只是,时过境迁,纵然再说起过往,亦是徒然。

平姑姑轻叹了口气,引着容钰去太医院上药,一路无话。

待上了药,平姑姑依然跟在容钰后,准备送她出宫。

容钰走到太医院门口,觉到一道视线。

她循着视线看去,只见太医院门口生机勃勃的药草圃里,站着一个小小的孩童。

三皇子。

他站在药草圃里,白皙的小脸变得红红的,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气息也有些急。

他跑过来,大概是担心来不及追上她……

他望着容钰,黑润的眼睛格外明亮。

容钰心中顿软,她停住脚步,侧头对平姑姑道:“适才太医说了些避免留疤的养伤要诀,不怕姑姑见笑,这还没出太医院的门,我便已记不清了……”

“烦请姑姑再去问太医一遍,倘若能录写下来就更好了!”

平姑姑想了想,恭声回道:“是奴才疏忽了,请王妃娘娘稍候,奴才这就去录写!”

说完,便退回太医院。

容钰这才走到三皇子边,蹲看着他,逗趣道:“呀!药草圃里竟长出了一个人参娃娃!”

三皇子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

容钰笑了笑,拿出手帕给三皇子擦汗,问道:“下,你是来找姨母的?”

三皇子闻言抬起眼眸,点了点头。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是不开口说话呢……

容钰心中轻叹,她收起手帕,想了想,举起左手给三皇子看:“下你看,伤口已经上过药了,很快就会好,而且一点儿也不疼,所以你不用担心!”

三皇子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容钰的手,然后把自己的手伸到容钰眼前。

小手上放着一个玉貔貅。

容钰看了看玉貔貅,又看了看三皇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这是,要把玉貔貅给她的意思?

她当然不能收他的东西,可是,须得想个周全的借口回绝,以免伤害了他……

容钰尚在想该怎么开口,三皇子却以为她没有看懂他的意思,直接把玉貔貅塞进了她的右手里。

容钰忙把玉貔貅还给三皇子:“下,你是个孩子,姨母是大人了,大人不能拿孩子的东西!”

三皇子把手藏在背后,摇着头。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容钰仔细地看了看那玉貔貅,见并无特别之处,便只能无奈地收下了,道:“下,那姨母便厚颜收下赏玩几天,等你想要了,我再还给你!”

三皇子这才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意思大概是,不用还。

容钰自然不能占一个孩子的便宜,她想了想,道:“圣人云,礼尚往来!你今赠了姨母玉貔貅,姨母下回赠你一尊滇南玉王亲自雕的九重莲瓣翡翠灯台!”

算这小子有福气,用一个小小的玉貔貅,换了件稀世珍宝!

容钰忍不住多交待三皇子几句:“为了雕那盏灯台,滇南玉王把眼睛都熬……花了,便是今后再能开出那么好的翡翠,却再也没有人能雕出那样精致的灯台了。”

“你是个好孩子,姨母喜欢你,所以才舍得送给你,你一定要收好,不要随手转赠给别人!”

听着容钰说起那翡翠灯台,三皇子的眼睛愈发地亮,可过了一会儿,他却还是摇了摇头。

容钰原想问三皇子摇头的意思是否是他不要那翡翠灯台,可话到嘴边,她说的却是:“那我们就说好了,下回姨母进宫,就把那灯台带给你!”

他总不能永远不开口说话……

三皇子愈发急切地摇头。

容钰看着三皇子的眼睛,道:“下,姨母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所以接下来姨母对你说的话,你一定都能听明白!”

三皇子果然不再摇头,认真地看着容钰。

容钰便继续道:“下,如果你总是不说话,大家难免猜不准你心里的想法……”

“就像你今把玉貔貅赠给姨母,姨母想回赠你礼物,想着你喜欢玉,那翡翠灯台又是顶好的,便觉得你或许会喜欢……”

“可是你却摇头,那么,你的意思是不喜欢还是喜欢但不收呢?”

摇头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着急地看着容钰,他似乎很想表达什么,可最后仍然没有开口。

容钰伸手抚了抚三皇子的发,柔声道:“下,不要着急,慢慢来,你是个康健的孩子,不是生来不会说话,只是不喜欢说话罢了!”

“只要你愿意开口说话,一定可以做到!”

“姨母等着你亲口告诉我,你究竟喜不喜欢那翡翠灯台!”

暮的微风吹进药草圃,华服夫人的手抚着孩童的发,淡金色的阳光洒在她温柔的笑靥上……

太医院的转角处,看到这一幕的总管太监李大惊失色。

做奴才的,最紧要的是就是摸清主子的心思……

而在宫里当差,单单摸清主子的心思还不够,有时候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时候得顺着主子的意思行事,有时候却得故意逆着主子的意思……

一个不慎,就是人头落地!

若非精于此道,他自然坐不到今的位置!

也正是因为精于此道,陪着圣上回御书房时,他才会感慨,说太医院事关贵人们的康健,实在不该没有规矩!

果然,圣上回御书房后翻了几本折子,便吩咐摆驾太医院!

因为揣摩对了圣意,来太医院的路上,他还颇有些暗自得意……

可这会儿见了太医院门口的这幕,他只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难怪干爹从前时常告诫他们,言多必失!

至于哪里出了问题……

须得说起一幅画。

为文德皇后建灵时,画苑的画师们奉命拟画,其中有位画师作了一画慈母图……

文德皇后乃因难产而亡,她腹中的孩子也未能存活,故而那幅所谓“慈母图”,自然全是想象。

话说回来,建灵时文德皇后已逝去数年,画师们无人见过文德皇后,每一幅画都是依着圣上从前亲笔所画的一帧文德皇后小像以及昔年伺候过文德皇后的嬷嬷们的回忆,再靠着画师们的想象、润笔所画出来的。

“慈母图”虽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却难免让圣上睹画伤,李呈画时以为,圣上定然不会留下那幅慈母图。

可最后,圣上不但留下了那幅慈母图,还把它摆在灵里极醒目的位置……

那幅慈母图里,文德皇后蹲在花圃里,她抚着一个孩童的发,笑容里满是柔。

画中的孩童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影,看不清模样。

赫然正是眼前太医院门口的这一幕!

第一百三十八章 帝心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三十八章帝心容钰嘱咐了三皇子几句“当心”一类的话,二人挥手作别。

她目送三皇子走远后,便随平姑姑转身朝宫门行去。

药草圃里让人揪心的那一幕总算结束了……

李春不着痕迹地觑了眼皇帝,皇帝瞧着并无异样。

李春便暗自舒了口气。

他想,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天底下样貌相似的人何其多,皇帝见了药草圃里的那一幕,纵然联想到了慈母图,也定不会介怀。

李春这样想着,心里却逐渐不安起来。

药草圃里的人早已离去,皇帝却依旧站在原地……

尽管他的表情并无异样,也没有说什么……

可他站得愈久,一众随从内官心里便愈不安!

李春不敢再偷觑皇帝的神情,只能暗怪自己冒失多嘴,又宽慰自己:

即便镇北王妃恍如文德皇后再临……

可镇北王妃是容皇后的妹妹!

且镇北王手握重兵、功在社稷!

皇帝是有为明君,他决不会行昏庸无道之事!

只要皇帝对镇北王妃没有心思……

那么,今日之事,至多不过是他多嘴多舌、勾起了皇帝心底的悲恸,算不得酿出大祸!

既然不是大过,想来皇帝不会深究……

李春愈想愈觉得有理,悬着的心也随之放松了些许。

这时,皇帝终于收回视线,他抬步而行,却不是朝太医院行去,而是转身离开。

李春不敢再贸然多话,低着头随行。

一行人静默地走了一会儿,皇帝吩咐李春道:“传朕口谕,吴太医不敬皇后之谕、不遵医者之训,杖毙!”

杖毙……

李春颤声应了诺。

吴太医正是今日为镇北王妃看诊、却带着镇北王妃去见了愉贵人的那位太医。

皇帝明察秋毫、法度森严,却心怀仁念,处置朝臣往往罚当其过,甚少动用极刑。

自然,那吴太医的确过于胆大妄为,他死得并不冤。

李春却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反想着皇帝发落吴太医的缘由,“不敬皇后之谕、不遵医者之训”……

“不遵医者之训”不难懂,救死扶伤是医者天职,吴太医罔顾镇北王妃的伤口,私自带她见愉贵人。

至于“不敬皇后之谕”……

李春心中一动。

帝后的关系,他这个总管太监比旁人看得更清楚。

不说从前端王府的情形,单说皇帝即位后的这三年,帝后的关系可谓寒冰三尺。

皇帝即位三年,未曾留宿中宫一晚!

旁人都以为,帝后生隙始于皇长子之死。

他却觉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帝后的关系,大概早就出问题了……

所以,这句“不敬皇后之谕”便有些古怪。

这是皇帝头回开口维护皇后……

此前因帝后失和一事,言官们上了无数道弹劾皇后妇德有失、不足为天下女子表率的折子。

皇帝若果真有心维护皇后,只消留宿中宫一晚便能堵住言官们的嘴。

可他不曾踏足中宫,亦不曾申斥那些言官。

李春虽是个太监,可久处深宫,看多了旧人哭新人笑的戏码,对于男女相处之道,也算略有心得……

他觉得,皇帝不在意皇后。

皇帝不在意皇后,自然不会在意她的威仪体面。

所以,皇帝今日的这句“不敬皇后”就定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吴太医行事乃是受愉贵人指使,皇帝用不敬皇后的名头杖毙吴太医,是要让愉贵人把这笔账算在皇后头上?

还是……

皇帝的确是因为吴太医大不敬才动了怒,只是,吴太医不敬的人,不是皇后,而是……

李春心中大惊,不敢继续想下去。

此时,皇帝已行至御书房前,他不轻不重地看了眼李春,独自走进御书房。

所有人都在揣测他的心思……

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愿意他们读懂他的心思。

可有时候,他又希望有人能懂他的心思……

就像现在……

皇帝走到书案前坐下,翻开一本《大周山水志》。

书页里,夹着一帧女子小像。

画纸已泛旧。

画上的女子明眸灿然、样貌生得精致可爱,让人看了便心生亲近,又因她眉眼间的矜贵高雅之气,让人心中生敬、不敢等闲视之。

皇帝静静地看着这帧小像。

这便是画师们据以作画的“文德皇后小像”……

他们连画中的女子究竟是谁尚且不知,又怎能读懂他的心思……

十五岁那年,他见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见到那个小姑娘后,他才读懂“金屋藏娇”的意思。

那么可爱的小姑娘……

他想建起琼楼玉宇,把她藏起来。

可是,那个时候她的年纪太小了……

不久,他奉命出京治水。

尽管当时他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皇子,可他的兄长仍不放心,多次派人暗杀。

山高水险,又是孤身在外,曾有过多次命悬一线的时候……

那些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来。

他想,若是命绝于斯,下辈子他不愿再这样活着。

他只希望能再遇到他心里的姑娘,娶她为妻,护她一生安然长乐。

人说亡魂走过奈何桥后,便会忘记前尘。

他不想忘记她,便依着她幼时的模样拟了幅小像,压在护心镜下。

有一回,他周身被血浸透,待他再次醒来,已换了衣衫,救他的人拿着那小像,问他画中的女子可是他的意中人,他不能明言,彼时叶氏亦已去世,便含糊答道,画中的女子是他的妻子。

现在,她长大了,果然如他昔日所想,出落得明丽可爱、矜贵高雅。

只是,不是他的妻子……

皇帝缓缓合上书册。

外祖父临死前苦苦规劝,要他做心怀天下的明君,万不能耽于女色。

她不算祸国女色,只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一个小姑娘而已……

很多时候,他也想过罢了。

命垂一线、生死不明的时候……

寒夜孤灯,想到外祖父和母妃,想到葬送了多少人才有今日,想到自己的双手沾了多少血、做了多少不堪之事……

那些时候,他总是对自己说,罢了。

她已嫁得良人。

纵然他可以为她建起金屋,她却未必想要。

可是……

他到底没有死……

还见到了今日那幕……

他又觉得,不能作罢!

便是残害忠良,夺人妻室……

便是百年后史官提笔,写他昏庸无道……

便是碧落黄泉,亡魂无颜去见至亲……

便是男女情意勉强不来……

他也不能作罢、偏要勉强!

第一百三十九章 贵妃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九章贵妃容钰疲累地回到邵府别苑时,已到了摆晚膳的时候。

容钰边朝饭厅走去,边吩咐宝珠待行李都卸下后,把那盏翡翠灯台寻出来。

那盏翡翠灯台说是稀世奇珍也不为过……

宝珠虽有些讶异,却没有多话,低声应了。

容钰边走边想,还须另寻一件相当的礼献给长公主。

再便是二皇子。

她是以姨母的身份向龙凤胎献礼,可皇后亦是二皇子的嫡母……

是否需要向二皇子献礼、献什么礼,还是请邵老太太和宣宁郡主示下更为稳妥……

虽应请示,可她自己也不该全然没有思量。

如今帝后失和、太子未定,所以二皇子的那份礼,定然是不能少的。

至于礼的轻重……

大周先论嫡庶再论长幼,三皇子是中宫嫡子,所以二皇子的礼绝不能越过三皇子……

可若是轻了……

帝后俱不在意三皇子,且三皇子至今不能言……

至于二皇子……

二皇子的生母简淑妃本是昌平伯府的七小姐,简氏美貌过人、性情柔顺,这样的女子,世上的男子大概没有不喜欢的……

所以,简氏才能生下二皇子。

皇帝唯一的庶子。

虽说二皇子是庶子,且简淑妃因幼时患疾、延误医治而心智不及常人,昌平伯府也非是显赫勋贵……

可二皇子的养母乃是萧贵妃!

萧贵妃是先帝朝旧党党首萧首辅的孙女萧芷。

萧芷有那样好的家世,兼之她自身亦是空谷幽兰般的高洁佳人,故而休说是京都城里的高官勋贵,便是江南士族、中原豪户,哪家不想求得萧芷为媳?

可萧芷婚事尚未定,随着当今皇帝在先帝朝的夺储之争中胜出,新党逐渐起复,旧党文臣则或是辞官归乡、或是投靠新党,曾煊赫一时的旧党很快便现出了颓势,全靠几位老臣勉力支撑。

一朝天子一朝臣,勉力支撑也难改大局。

普通人尚且看得懂的道理,何况是历经三朝政局动荡的萧首辅,他权衡时局后,毅然把萧芷献进端王府做了侧妃,自己则告老挂冠。

彼时大势已明,端王自是亦是雅正君子,对于寻常女子而言,嫁给他做侧妃想来是福分……

可对于萧芷却未必如此……

萧家是诗书传家的百年望族,萧芷是萧家嫡出的小姐,学识教养、谈吐气质皆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她本该嫁进门当户对的高门,成为主持中馈的宗妇,一生受人尊崇。

她自懂事就开始学如何做当家主母,最后却做了侧妃……

没有三书六礼,非是明媒正娶。

这对她本就是一种打击。

又因为她的出身,端王难免忌惮、防备她。

身份没有,情意也没有。

这便是萧芷的姻缘。

上辈子,容钰偶然见到萧芷毕恭毕敬地侍立在容滢身侧,尽管当时她自己的处境并不比萧芷好多少,可也难免在心底为萧芷唏嘘感慨几句。

上辈子,她没有活到端王即位,自然也不知晓萧芷后来如何。

这回自是知晓了。

新帝即位,广封后宫,端王府的侧妃们多封了妃位,唯有萧芷获封贵妃。

萧贵妃代抚二皇子,有在朝在野旧党官员的支持。

容钰不知道,当年那个做低伏小、无依无靠的萧侧妃,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可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同情萧芷。

如此说来,二皇子身后既有简太后,还有萧贵妃和旧党官员。

大势如何,容钰着实看不清。

她便只能用心为二皇子选一件看着不甚起眼、其实殊为难得的献礼,万不能让萧贵妃、简太后觉得她轻慢了二皇子,埋下祸端……

想到这些,容钰只觉愈发地疲累。

什么事情牵扯到天家,就都格外繁琐。

例如这献礼,原不过是她怜爱自己不会说话的侄子,允诺赠他一件有趣的礼物。

却引出了这许多思量……

便是她绞尽脑汁选好礼品、献上去后,难保不会有无聊的言官参邵北城一本,说镇北王献礼奢侈、笼络皇子、居心叵测之类的……

容钰只觉愈发头大。

她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给邵北城惹了麻烦,待进得饭厅对长辈们行过礼,落座后便有意地对邵北城笑了笑。

邵北城的反应却有些古怪……

……

翊坤宫里,用过晚膳,萧贵妃坐在东暖阁的书案前,边翻看二皇子这日的功课,边问立在书案旁的二皇子:“太医院的事,你可知晓了?”

二皇子低着头,声如蚊呐地“嗯”了一声。

萧贵妃放下手中的功课,肃声道:“抬起头来!本宫说过多少回,你是圣上的长子,是本宫亲自教养的孩子,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失了仪态!”

二皇子闻言立刻挺直脊背、抬起头来,神色却仍沮丧。

萧贵妃看了看二皇子,放柔了声音道:“没关系……”

没关系……

二皇子内疚地看向萧贵妃,眸中现出水光。

贵妃娘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贵妃娘娘已叮嘱过他务必主动亲近镇北王妃,年仅三岁不会说话的皇弟都能做到,他却没有做到……

贵妃娘娘和皇祖母不知要付出多少心力才能补救他今日的失误,可是,贵妃娘娘却对他说,没关系……

这样想着,二皇子眸中便愈发地湿。

萧贵妃拿出手帕,轻拭着二皇子的眼角:“你今后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啊,这动不动就掉眼泪的习惯,务必要改了!若是圣上看见了,他定会觉得你是一个当不起事的懦弱皇子!”

萧贵妃不禁暗叹,二皇子秉性纯善,天资也尚可,尤其他的长相肖似生母,俊美非常……

可惜性子绵软了些……

若是她的孩子……

萧贵妃没有继续想下去。

二皇子没有觉察到萧贵妃的心思,他努力忍住泪意后开口道:“贵妃娘娘,我不是不听您的话……我只是……不愿意亲近那位王妃娘娘……”

六岁孩童诚挚地看着养母:“贵妃娘娘,我有母妃,有皇祖母,还有您,我不愿意再亲近别的人!”

萧贵妃诧异地看着二皇子。

她毕竟是养母,自他三岁开蒙后,她便很少对他做亲近之举,这一刻,她却忍不住伸手抱了抱他。

她搂着他想,这么好的孩子,纵然不是她的孩子,也无憾……

多年后,已大婚的新帝恭敬地向萧太后敬过茶后,跪地道:“恭请母后归政以颐养天年!”

萧太后端坐上首不语,凉瑟的秋日里,新帝匍匐跪地,额上冒出了汗。

萧太后看着新帝。

听了几句别有用心的挑拨,就怀疑她贪恋权柄。

没有掌权的本事,就求她“归政”。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满心依恋她的孩子,只觉无限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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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低落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四十章低落容钰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邵北城,没有说什么,神色如常地用着饭。

晚膳前,她想到自己答应赠三皇子翡翠灯台一事或许会给邵北城带来些小麻烦,心里觉得抱歉,落座后便有意对他笑了笑。

邵北城的反应却是……

他牵强地对她笑了笑,然后,便自顾自地开始用饭……

邵家规矩大,“食不言、寝不语”自不必说,人人都默默地用着饭,容钰一时也看不出邵老太太和邵家的夫人们究竟是不动声色还是压根儿就不知晓邵北城的不对劲……

她到底关心他,便主动为他布了一回菜。

邵老太太只当这是容钰的贤良之举,赞许地看了看她。

容钰笑着垂下头,再看向身边的邵北成,只见邵北城黯然地对她点头致谢。

似乎没有精神头似的……

容钰这才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邵北城这会儿有些低落……

人有七情六欲,偶尔低落并不古怪。

至于邵北城低落……

低落往往是因为患得患失。

在生死面前,一切得失都显得微不足道……

邵北城自幼习武,曾失去过至亲,自己也曾浴血搏杀、危在旦夕,故而性子比常人更为豁达。

相识相伴十余年,容钰只见到他失落过一回。

是佑宁北征大胜后,军中许多老将、新秀为他请封国公之爵,他却递了奏请由邵承志袭定国公爵的折子。

一时间民议哗然。

邵承志是邵家嫡系长房长孙,由他承爵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可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千百年来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世上有那么多恃强凌弱、争爵夺产之事……

故而热议之后,世人对他交口称赞,就连素来轻视武将的清流文臣们也主动为他递上请封国公之爵的折子,道是一门两国公虽过于显要,可邵家儿郎当得起这样的殊荣!

一门两国公……

邵北城当时年仅十八岁,少年心性,难免意动。

可最后,先帝大赏三军,把邵北城封为镇北侯。

十八岁的少年,靠着军功挣下侯爵之位,原也光耀无双。

可三军主将受封的亦皆是侯爵……

邵北城是三军主帅,是一马当先攻进燕云城、继而独面西辽铁骑守住了燕云城的人!

自然,先帝如此封赏,有他的思量。

例如,邵北城年纪尚轻,若一战就封了国公之爵,继任的帝王该允诺什么才能继续哄着他给大周卖命?

再例如,燕云城被辽人占着时,皇帝便念着收回燕云城,可待燕云城收回来后,皇帝想的便是压制功臣……

这些道理,朝堂上圆滑世故的大人们都懂。

十八岁的少年将军,他其实也懂。

可是,懂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容钰便准备了一番说辞去开解邵北城。

邵北城边一丝不苟地擦着他的银枪,边对她说,“爵位、田宅、金银,我不是稀罕那些东西……”

“只是……祖父和父亲,大伯父、二伯父还有大哥……”

邵北城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不说,容钰也能体会到他心中的沉郁不甘。

他不是贪图名利之人。

可是,佑宁北征大胜的封赏,不仅是给他的,也是给老国公爷和他的父兄的,是给邵家的。

侯爵之位稀松寻常,千百年后,世人或许会记得夺回了燕云城的镇北侯,却不会有人记得铺路的老国公爷和他的儿孙。

但若是一门两国公的殊荣……

史官提笔描绘大周,便越不过邵家!

尽管老国公爷和他的儿孙都是为了护卫先帝而死,可短短三年后,先帝封赏邵家的小将军时,似乎便已经忘了……

那个时候,容钰看着邵北城,她准备了许多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不知道如何开解他。

是邵家的将军们用自己的死换皇帝的生错了?

是邵北城打燕云城错了?

还是浴血奋战,想要得到应得的荣光错了?

若她没有二世为人,若他们没有产生牵绊……

那么,他原本会战死在燕云城。

年仅十八岁,人生还没有开始,身上插满了辽人的箭镞,因为皇子夺嫡而枉死在燕云城!

先帝不在意邵家应得的封赏……

当今皇帝夺嫡时也并不在意燕云城前血战的将士们……

她该怎么开解他?

告诉他世道就是如此不公,告诉他所谓邵家百年将门、铁血荣光,在帝王眼里,不过是一把用着趁手的刀……

他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为了家门荣光和收复河山,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

她如何说得出那些话?

最后,她走到邵北城身边,抱住了他。

不合礼法,甚至可以说伤风败俗……

容钰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在那之前,她和男子最亲密的接触,乃是用了情药的那晚宁王粗暴的对待。

那晚,她心里满是羞耻、恐惧,身子更是疼痛不堪,如果不是为了求子,她一定熬不过去……

那晚,她想,床第之事原来和话本子里写的不一样……

那是她上辈子最痛苦的回忆。

二世为人,再回想起上辈子的许多不堪往事,她都可以释怀,唯独那晚,她甚至不敢回想。

可是,她和邵北城已有婚约,她还把他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

那么,接下来的成婚、圆房便都是顺理成章、避无可避之事。

即便她要嫁的人是邵北城……

他是大周最光耀的少年,也是她心里最得意的少年……

可即便是他……

她也不知道婚后该如何与他共处。

可是,当她主动伸手抱住他后……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轻柔而坚定地揽她入怀……

那个时候,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还听到他对她说:“下回,我再给你挣个一品诰命回来!”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笃定。

邵北城一定不会伤害她……

纵然……

若是他,她一定可以忍下来……

后来,她方才知晓,话本子里所载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若是邵北城……

便不是“忍”……

容钰有些不自在地收回遐思,再次瞥了一眼身边的邵北城。

他仍低落着。

十八岁时,他打了大胜仗,没有得到应得的封赏,那个时候他也不过低落了一瞬……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经历了很多事,变得比少年时更为沉稳。

是什么让他如此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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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献礼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一章献礼邵府众人用过晚膳后,婆子丫鬟们撤下餐食,奉上清茶。

邵老太太喝了口茶,问起容钰今日进宫的情形,容钰斟酌着答了,隐去了愉贵人私召她一节,只说因自己引得三皇子、长公主打闹而心中不安,决意向龙凤胎各献一件礼,又借机向邵老太太和宣宁郡主请示如何向二皇子献礼为宜。

宣宁郡主只说请邵老太太定夺。

邵老太太便先问了容钰的想法,听她说打算向龙凤胎献重礼,向二皇子则献面上朴实、实质相当的礼后,赞许地点了点头,道“皇后娘娘是你娘家二姐,休要说献礼背后有今日的这番波折,便是没有,你这个做姨母的给侄儿侄女献重礼,也并无不妥!”

“至于二皇子……他是天家龙子,又是太后娘娘、贵妃娘娘照拂着长大的,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见过?向他献礼,轻了恐显得轻慢,面上过于贵重又恐生出事端……”

“你的想法很是妥当,就这么办吧!”

容钰琢磨着邵老太太的话。

邵老太太认同她的献礼思路,只是,不是就两位皇子的嫡庶长幼,而是就她和皇子、公主们的亲疏说的。

老祖宗到底思虑周全。

皇子们如今都还年幼,皇帝也正当壮年,贸然言及嫡庶长幼,或许会埋下祸根……

容钰便恭谨地应了,道“得了您老人家的教诲,孙媳行事便有底了!”

又道“说起献礼,孙媳今日在中宫时,三皇子一直握着一个玉制的物件儿……孙媳那里恰有一盏翡翠灯台,工艺尚属精湛,大概可以献给三皇子……”

这时,邵北城放下茶盏,幽幽地看向容钰。

容钰不禁一时语塞……

翡翠灯台……

西辽失了燕云城后,无法再向往来燕云城的行商收取税赋,亦无法再肆意劫掠大周西北边民,便转而频频侵扰西域各小国。

对那些与大周交好的小国,邵北城多有出兵相护。

那些小国国主们心怀感念,便时常向镇北王府献礼,那盏翡翠灯台正是由此得来。

那灯台巧夺天工,每一重莲瓣的玉色都不一样,点燃灯台内的火后,火光从九重翡翠莲花瓣中折出,化成深浅不一的碧色,映出一室旖旎……

邵北城最初把那灯台给容钰看的时候,正是他们新婚燕好的时候,二人觉得新奇又有趣,在那旖旎的碧色光华里,孟浪了几回……

那些大胆而欢愉的回忆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后来,她迟迟未孕,也曾焦头烂额地四处求医问药、敬神礼佛,如此几年却依然无果,对闺房之事便逐渐意兴阑珊。

容钰看了看邵北城,心里生出愧疚。

他娶她为妻,守着她一个人,虽然少有情话,却默默地为她做了很多事。

西北冬日冷,屋子里的地龙烧得暖暖的,她便不喜出户,可闷久了又难免头昏脑胀,他便为她在院子里铺地龙,让她能出门透气而不必受寒。

他担心她在西北无趣,便依着她的喜好,从长安城甚至是京都、江南请了戏子、唱弹词的、说书的等人到镇北王府给她解闷儿。

所以,这回虽然她长年呆在西北,可上辈子记忆里那些时兴的折子戏、话本子,她依然一场不落地听了个遍。

凡此种种,不似家主待正室夫人,倒像是高门大户的纨绔子一掷千金哄外室的做派……

御史言官们便常常据此奏邵北城娶妻不贤、做派奢侈。

她听闻了,偶尔亦会学着贤妻之举,劝他改进一二,他却笑答,人生苦短,名声并不打紧,若顾忌闲言碎语而不得畅心所欲,才是可惜!

银钱、名声,甚至是子嗣,他都不在意……

他只在意她。

可这么多年,她不仅没能给他生个孩子,在闺房之事上头,由着他的也不过短短几年而已……

若他们能有个孩子……

容钰强行止住了这样的念头,面色如常地继续对邵老太太道“那翡翠灯台可说是件有价无市的稀罕物事,孙媳担心献上此礼后,会惹得言官们参王爷……”

邵老太太打断了容钰的话“那起子言官素来是无事也要奏三本的,若是事事都要顾忌他们,那么满朝文武人人都不必吃饭、也不必走路了!”

又道“既然那灯台是件宝物,且合三皇子的心意,献上去自是极好的……”

邵老太太沉吟着道“只是,若是向三皇子献了这样一件宝物,向二皇子和长公主献的礼便需格外用心!”

“献给二皇子的,要面上不显、实质相当,择一帖前朝大家的孤品墨宝或字画即可……”

“至于长公主……”

邵老太太目含深意地看向容钰“你久居西北,或许不知道皇后娘娘有多么看重长公主……”

“可你大概听闻过皇后娘娘有意兴办女学一事……”

女学……

容钰闻言点了点头,心中如明镜一般。

本朝成例,皇子三岁开蒙,故而去年皇帝就开始和阁老们商议给三皇子择师一事。

三皇子虽不是太子,却是唯一的中宫嫡子,阁老们便按着历朝太子进学的规制为三皇子择选文武师傅、伴读少年等。

彼时,内阁特意送函至西北,商请邵北城为三皇子推选习武师傅,故而容钰对此事也知晓一二

此事后来却搁置了。

皇后娘娘亲去御书房面圣,道是三皇子不宜长在深宫,建议不必为三皇子特聘夫子,三皇子在国子监进学即可。

三皇子在国子监进学……

皇后娘娘此言引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她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可历朝历代的太子都是阁老、将军们在宫里倾力教导而成。

皇子长在深宫固然有其弊端,可在国子监里和满室普通士子一起进学的皇子,他长成后是否担得起治国理政之责?

皇帝要学的,远不止国子监里授的那些课……

本朝开国至今,只有注定无缘帝位的皇子才会被送入国子监进学,例如先帝朝的六皇子也即当今皇帝之弟宁王。

在太子之位未定的情况下,皇后竟主动提出送唯一的嫡子去国子监进学,她是真心打算如此,还是借此试探群臣对三皇子的忠心?

皇帝又是什么意思?

群臣自是不敢贸然表态。

直到身为皇帝亲信重臣的内阁次辅夏斯年和素来拥护皇后的后党文臣俱都上疏反对后,群臣才纷纷附议。

可最后,皇帝却同意了皇后的提议……

三皇子进学的波折,至此仍未结束……

第二道波折,便是女学。

女学一事至今悬而未决,是以尽管国子监在元宵节后便已复课,三皇子却至今尚未进学……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女学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二章女学说起三皇子进学的波折……

对普通的士子而言,开蒙晚一、两年的影响其实并不大。

毕竟,年少中举或是进士及第之才自古寥寥,大多数士子寒窗数载,熬白了双鬓也难以熬出功名!

可是,三皇子开蒙不能晚!

今日他耽搁了开蒙,他日入朝观政、议亲大婚都会随之后延。

在二皇子居长且渐得帝心、帝后失和的情况下,三皇子开蒙晚的这一、两年,将会影响他一生的运势,也即影响大周的国运……

容钰轻轻蹙起眉头。

她尚且能想到的道理,容滢绝无可能想不到。

两次给三皇子进学设障的人,都是容滢……

皇长子去得蹊跷,很多人都认为,皇长子是在皇帝身边长大的,皇后偏私幼子,不惜对长子下手……

如今的一切都是容钰上辈子所不曾经历过的,故而她也不知道皇长子夭折的实情,以及容滢真正的心思。

她虽和容滢做了两辈子姐妹,对容滢却仍知之甚少。

尽管她看不懂容滢的心思……

可也有她看得懂的……

在不熟悉容滢的人看来,容滢生性清冷,无论对着谁都是一般无二的冷若冰霜。

上辈子,容钰嫉恨容滢,但凡容滢在场,她的一双眼睛定会从头至尾盯着容滢……

虽然她的初衷是想揪到容滢不经意的小错……

最后,错处没有揪到,她倒是意外地发现,容滢面上一贯的清冷自持,其实是不一样的……

从眼神到语气,细微之处大不相同。

所以,容钰才会察觉出容滢对杜氏、容温的不喜。

至于容滢对三皇子和长公主的态度……

容钰回忆着今日入宫的见闻。

容滢是三皇子的母亲,虽然容滢对三皇子有些冷漠,可也不能据此就断定容滢不喜欢三皇子。

毕竟,有很多人信奉“爱之深、责之切”的教子之道……

至于容滢对长公主……

容滢看向长公主时眼神和煦,和长公主说话时温和耐心,都清楚地昭示着她对长公主的喜爱。

她那样清冷的人,却毫不掩饰对女儿的喜爱,所以,天下人才会俱都知晓皇后看重长公主。

看重到……

为了长公主进学而提议兴办女学,又因为兴办女学进展不顺而不惜耽搁三皇子开蒙。

去年,在皇帝同意三皇子入国子监进学后,皇后又提出,三皇子和长公主是龙凤双胎,应一般无二地进学。

三皇子可入国子监,大周却没有官办的女学,皇后便提议在京都开办女学,一应规制比照国子监,待女学成立后,招生亦比照国子监,举凡天下女子,不论出身、贫富,只看才学、品德,出类拔萃者便可入女学就读!

此议一出,立时在朝廷、民间引发热议,至今未休。

一来,自然是因为兴办女学乃是一件亘古未有的稀罕事,二来,则是因为女学若成,对大周万民乃至后世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尽管大周如今时兴女子进学,可所求的不过是女子识得几个字,闲暇时能陪着夫君赌书泼茶,应酬时能雅致地品诗论文,教导儿女时能有理有据地引经用典。

至于像已逝敬贤太后,以及当今皇后、萧贵妃这般,饱读诗书、才学不输男子的女子,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说得直白些……

周人以礼治国,以女子高洁娴雅、知书达礼为美,于是有了女子进学的风尚……

前朝是四海来朝的盛世气象,以女子丰腴妩媚、能歌善舞为美,彼时,高门贵女也不矜身份,坦然于人前歌舞,甚至还有天子奏琴、贵妃起舞的风流佳话……

无论是前朝的歌舞,还是当下的进学,或是太祖姜皇后所提倡的女子无才,看似迥异,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女子为了迎合男子的喜好所为。

至于女子为何须得迎合男子的喜好……

则是因为,女子是依附着男子过活的……

若是开官办女学之先河……

那么,自然更有利于发扬女子进学之风,甚至,若是这先河绵延不绝,那么,千百年后的世人都会记得,女子进学之风兴于大周!

可世事从来都是有利便有弊的……

官办女学既要比照国子监而设,那么,所授课程是否也不再拘于私学里女夫子们教授的《女训》、诗词歌赋等粗浅学问,而是也要开设四书五经、算筹理学等深奥课程?

若是课程开得深奥,而女学生们又天资出众……

那么,这些学成后才学不输士子的女子,她们是否能安心在后宅相夫教子?她们又是否会生出牝鸡司晨的僭越之心?

随着这样的女子越来越多……

最后的结果,是否是礼崩乐坏、纲常不存?!

是以,对于皇后兴办女学的提议,朝野多是反对之声。

甚至,在素来支持皇后的后党文臣中亦是如此。

后党文臣中有很多仰慕皇后之人,在皇后提出兴办女学后,他们大感失望愤慨,怒而挂冠辞退或是转投新党、旧党!

他们可以虔诚地仰望着皇后世间无二的风华,却无法接受皇后有改天换日之心,无法接受她要扭转仰男子鼻息过活的女子卑微的命运!

反倒是那些图谋从北沈的亿万家财中分一杯羹的后党文臣们,少有改弦易张之人,仍一如既往地坚定拥护皇后!

可见有些时候,金银比信仰更牢靠……

更古怪的是,兴办女学一事虽有利有弊,但初衷乃是畅女子进学之道,从长远来看,对天下女子自是大有裨益,可大多数女子对兴办女学一事亦持反对态度,且比男子的反对更激烈!

据说,在议论兴办女学最热烈的那段时间,有些泼辣妇人聚集到泰宁侯府门外齐齐破口大骂,骂到气急了还踹门踹墙,咒骂宠妾灭妻的容衡和狐媚子杜氏生出的离经叛道、祸国殃民的皇后……

反对之声甚嚣尘上,皇帝对于兴办女学一事却至今没有定夺。

但,不论此事最终结果如何……

皇后从少女时期起就为人称道的好名声,已然所剩无几……

容钰的眉头蹙得愈发地深。

上辈子,她想象过很多次容滢做皇后的样子,却万没有想到会是今日这般光景……

帝心、名声、儿子,她舍弃了一切,把所有的关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

她究竟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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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心病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三章心病容滢究竟想做什么?

容钰舒展眉头,暂且把这疑惑按下心头。

从前她和容滢同居一府的时候,她尚且看不透容滢的心思,又何况是现在……

一别十余年,昔日泰宁侯府惊才绝艳的二小姐,已是大周的皇后!

世上有几人能懂皇后的心思?

所以,一时看不清皇后的心思也无妨……

这时,邵老太太看了看沙漏,吩咐众人散了。

容钰看向邵北城,准备与他一并起身告退,邵北城却没有回应她的视线……

他单手撑额,斜靠在黄花梨木圈椅里,神情肃然。

不了解邵北城的人,定会以为他正想着什么极重要的事。

容钰却知道,邵北城这是走神了……

似邵家这般,家族命运与天家国运紧密相连,适才她和邵老太太说起的献礼、女学等事,皆非普通的后宅琐事,邵北城委实不该走神……

是什么把邵北城的心绪扰乱得纷乱如斯?

她蓦地想到“子嗣”二字……

容钰再次蹙眉,她不着痕迹地拉了拉邵北城的衣袖,笑着对他道:“王爷,咱们服侍祖母回屋吧?”

邵北城的眼神这才从虚空里落在容钰身上。

他点了点头,起身走到邵老太太身边,打算扶邵老太太起身。

邵老太太笑着推开了邵北城:“我走得动,不要你们扶!你们自去回屋歇下便是!”

邵北城和容钰便都笑着应了。

宣宁郡主走到邵老太太身边,虚扶着邵老太太,语气不善地对邵北城道:“你既有心做孝子,就当知祖母和我的心病……”

邵老夫人和宣宁郡主的心病……

花厅里立时静得落针可闻。

邵北城十八岁就挂帅夺回了燕云城,其后镇守西北,劳苦功高,获封异姓王……

不世军功,千秋英名。

有儿孙若此,邵老太太和宣宁郡主的“心病”……

无非是……

子嗣!

卫氏和关氏担忧地面面相觑,虽有心相劝,可到底是三房家事,宣宁郡主训子天经地义,她们不好贸然开口。

最后还是邵老太太打破了沉默。

她甩开了宣宁郡主的手,语气里带着隐忍的怒意:“老身以为,邵府家风中正、儿孙奋发、内宅和睦,老身未负老国公爷之托,没有心病!”

她冷厉地看着宣宁郡主:“郡主娘娘金枝玉叶、贵人体娇,却是老身疏忽了,以至于郡主娘娘生出了心病!”

婆母自责疏忽了儿媳……

这顶“不孝”的帽子,休要说是宣宁郡主,便是公主也受不起!

宣宁郡主心下暗恨邵老太太糊涂,却不敢顶撞,忙不迭地跪在邵老太太身边告罪:“母亲息怒!这些年,北城远在西北,承志又年幼,是您老人家一力撑起国公府门楣,媳妇不胜钦佩感激,绝无半分不满!”

是啊,她对邵老太太当然没有不满……

她不满的是……

宣宁郡主委屈地道:“媳妇说起心病,绝无冒犯您老人家的意思!”

“人母之心,大抵相似,媳妇的心病不过是牵挂北城罢了……”

宣宁郡主的声音逐渐哽咽:“北城将将满一岁,就从媳妇身边抱走了,路都走不稳当的孩子,跟着哥哥们一起扎马步,我这个做亲娘的想看看他,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远远望上几眼,他大些了,先是被送入军营受训,后来又被他父亲带去西南,我更是一年半载也难得见他一回!”

宣宁郡主掩面哭道:“母亲,媳妇说这些,不是怨怪邵家教子严苛,媳妇只是觉得,若北城将来连个给他敬香的后人都没有,他这辈子是不是太苦了些?!”

他自幼习武,吃了很多苦头,长大后上战场,更是生死莫测……

若将来连个给他敬香的后人都没有……

这样的一生,的确是太苦了些……

这是邵北城的命,也是邵家每一位将军的命。

卫氏、关氏和申氏都落下泪来。

邵老太太闻言身子轻晃,她低头看向宣宁郡主,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颓然坐下。

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在这一瞬仿佛瞬间老去。

邵北城笔挺地跪在宣宁郡主身前,默了一瞬才哑声开口道:“母亲,请恕儿子不孝……”

恕他不孝……

意思就是,他明知不孝,也仍要我行我素!

宣宁郡主止住了哭声,她瞪着邵北城,扯着他的衣襟喊道:“逆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邵北城始终垂眸不语。

宣宁郡主无力地松开手,喃喃道:“北城,你还记不记得父亲啊?你小时候,他教你握笔练字,带你骑马射箭……”

邵北城抬眼看向宣宁郡主,眸中满是悲色:“母亲,别说了!”

宣宁郡主全然不顾形象地瘫坐在地,凄然笑道:“他是我的夫君、你的父亲,我为什么不能说?”

她笑着,眼中落下泪来:“你要让他绝后了,我为什么不能说?!”

“你父亲出征打燕云城那年,你十四岁,他上战场前对我说,等他回来后,就给你议一门可心的婚事,还说,若他有了孙子、孙女儿,他就手把手地教他们骑马射箭,就像你小的时候,他教你一样……”

邵北城双手紧握成拳,额上现出青筋。

容钰愣愣地看着邵北城。

虽然他看着清冷,话也不多,但她知道,他心里很在意她,也很在意他的家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宣宁郡主今日的这席话,对他来说不啻于凌迟的刀子。

可是,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没有背弃她。

这样就够了。

上辈子,她为了能得个孩子,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这回,她的境遇倒是比上辈子好了许多,只是,依然没有孩子。

子嗣二字,大概是她命中注定的劫数……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慈眉善目的僧人对她说,她是凤凰。

凤凰命格自是极好的,可是,命中无子的凤凰呢?

容钰眨了眨眼睛,走到主座前,一丝不苟地对邵老太太、宣宁郡主行礼后跪道:“祖母,母亲,是孙媳不孝……”

命中无子又如何?

她难以有孕,世上却多的是能生养的女子……

宣宁郡主看向容钰,眼里亮起希望。

儿大不由娘……

可既然是儿子捧在心头的媳妇开了口,那么,儿子总不会推拒了吧?

虽然早有准备,可宣宁郡主眸中的亮色还是让容钰心头微涩。

她垂眸微顿,打算继续开口时,却感觉到邵北城握住了她的手。

容钰侧头看向邵北城。

邵北城内疚地看着她:“都怪我连累了你……”

连累?

容钰满头雾水。

邵北城已看向邵老太太道:“祖母,请恕孙儿不孝!至今无后,乃是因为……”

满花厅的人都一眨不眨地看着邵北城。

邵北城艰难地缓缓开口道:“因为……孙儿有隐疾!”2k阅读网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方女官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五章方女官愉贵人匍匐跪在皇后身前,语带哭声:“娘娘,臣妾知错了,请娘娘饶臣妾这回,臣妾定不敢再犯了!”

皇后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愉贵人。

皇后没有开口允她起身,愉贵人便只得继续跪着。

尽管膝盖疼痛难耐,腿脚也俱都麻肿,愉贵人仍恭恭敬敬地跪着。

梳头宫女镇定自若地为皇后卸着钗环。

先前自作主张进殿回禀愉贵人长跪不起,这会儿又引着愉贵人进殿的方姓女官见状,心下不由暗暗称奇。

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梳头宫女,竟这般沉得住气!

现下最受宠的贵人正狼狈地跪地告罪,这小宫女却仿佛看不见、听不到一般,面不改色,手上也没有出半点儿岔子。

感慨之余,方女官不禁愈发恼恨自己今日不该贸然行事。

倘若中宫一个微不足道的梳头宫女尚且如此沉得住气,那么皇后娘娘该有何等胸襟气魄?

便是皇后事后责罚她,也是她自讨苦吃……

想她熬了半辈子,尤在此处提心吊胆,看年轻的主子娘娘们斗法,而和她相熟的小姐妹们,或是出宫嫁了人,享着儿女福分,或是在寿康宫里服侍简太后诵经礼佛,除了照看二皇子时需格外当心,平日里再清闲不过!

至于她是怎么来的中宫……

每年开春,后宫都会有差事、人员变动,她正是今年新进中宫的。

她本是寿康宫的女官,陪着简太后经历了前朝的仁慧太子薨逝、三王夺嫡、马氏谋逆、徐妃下毒等惊心动魄的大事,因行事稳当被简太后注意到,已在简太后身边服侍了二十余年。

至于简太后为何会拨她进中宫当差……

则是因为如今朝野皆知的一件不甚光彩的事:帝后失和。

简太后乃是先帝之后、天子嫡母,亦是皇后正经的婆母,再者天子家事即国事,帝后失和危及江山社稷,于情于理,简太后都应名正言顺地面诫帝后。

可道理是一回事,实情又是一回事……

嫡母到底不是生母,帝后又都是极有本事的,便是再名正言顺,简太后也无力干预帝后行事,只能粉饰太平。

故而简太后每回见了帝后,都如没事人一般,仿佛压根儿就不知晓帝后失和一事,直到女学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老臣们忧心三皇子进学,进言请太后约束皇后,如此简太后才不好再装聋作哑。

可她思忖再三,最后也不过是拨了两名身边的女官进中宫当差。

方女官在这样的情况下到中宫当差,心中难免忿然……

女学一事何其离经叛道,耽搁三皇子开蒙又是何等大过……

皇后如此妄为,简太后却连训诫她一二也不曾,不过是派了两名女官。

区区两名女官,怎能约束皇后?

世人多以为,简太后如此行事大概是有私心的……

二皇子的生母是简太后的娘家侄女,三皇子耽搁开蒙一事或许遗害无穷,唯独对二皇子有百利而无一害。

方女官侍奉了简太后多年,自然知晓简太后绝非传言中那等不堪之人。

简太后注重礼法、克己奉公,她即便偏私二皇子,也绝不会罔顾嫡庶、干预朝政,更不会推波助澜、耽搁三皇子开蒙!

若简太后是会为自己谋划的人……

那么,仁慧太子便不会枉死!

若仁慧太子没有死……

简太后便不必活得这般谨小慎微,明明是媳妇有错在先,她却说不得、罚不得,拨女官提点媳妇,却被世人揣测居心不良!

因此,方女官早已下定决心,定要在中宫有所作为……

尽管传闻中的皇后极了不得,可她并不以为然。

在她看来,皇后不过是一个连夫君的心都栓不住的女子罢了……

只是,皇后对她和另一位从寿康宫来的女官客气而疏离,她们已来了月余,却至今没有正经差事。

没有差事,也就说不上话。

且皇后和中宫的下人们行事都极合规矩、有分寸,她便是想揪出什么不当之处旁敲侧击几句,也全然没有机会。

方女官不禁有些着急。

她是简太后拨给中宫的人,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简太后。倘若她在中宫毫无作为,便更是坐实了外头对简太后的非议:简太后压根儿就无意约束皇后,拨女官到中宫不过是做样子的罢了!

而若她勇于进言……

外人便会知晓,简太后并非无意约束皇后,而是有心无力!

苦候多日,她原以为今晚是天降良机。

毕竟,愉贵人虽然有错在先,可皇后也不该得理不饶人,以至于愉贵人在中宫门外长跪不起!

休要说是天家后宫,便是寻常人家的后宅,不懂事的姬妾犯了错,宽宏的主母也不会这般磋磨姬妾。

皇后如此行事,既显得她没有容人雅量,也不利于修复她和圣上的关系。

不过,皇后会这样处置此事,方女官并不意外……

依她看来,皇后这类腹有诗书又美貌过人的女子,多自命不凡,不愿迎合男子,嫉妒之心也比寻常女子强些……

倘若皇后嫁的是个普通男子,对方或许会纵着她的性子……

可皇后的夫君,是皇帝。

河山万民,四海列国,俱都对他俯首称臣。

皇后不愿迎合他……

他又岂会迎合皇后?!

何况,皇后不愿迎合他……

这世上多的是上赶着迎合他的女子!

才貌双全又如何……

从前的敬贤太后,如今的萧贵妃,谁不是才貌双全呢?

可她们谁敢不敬君王?!

也只有如今这位皇后,过于把自己当回事了……

方女官这样想着,便径自入殿禀了愉贵人长跪一事,并打算事后再提点皇后几句。

可这会儿,在满殿的静默中,她的心逐渐不安起来。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她对皇后的判断大错特错……

传闻不虚,她委实不该小觑皇后。

而且,在皇后身上,她还感觉到了一种不同于后宫其他女子的、依稀有些似曾相似的气度……

似曾相识……

就像……

待想清楚了那熟悉感从何而来后,方女官不禁悚然大惊,万幸她已在后宫当差多年,本能使然,才没有惊呼出声。

当今皇后……

有些像前朝那位传奇的徐贵妃……

她们,似乎都并不敬畏天子!

方女官仔细地回忆着近来在中宫所见的皇后言行,心里愈发惊惧。

细究起来,皇后和前朝徐贵妃虽有相似之处,却也大有不同……

徐贵妃倾慕先帝……

而当今皇后……

她对皇帝,似乎并没有什么情意……

第一百四十六章 示好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四十六章示好方女官眸露精光。

倘若,皇后对皇帝既无敬畏且情意稀薄……

那么,她便没有资格做大周的皇后,没有资格身为天下女子垂范!

皇帝从前对皇后爱重有加,如今却连中宫也不愿踏足……

是否是因为他察觉了皇后的真面目?

方女官越想越觉得在理,她心里甚至生出一种孤勇来,决心誓要揭穿皇后的真面目!

若是她能办到,还有谁会非议简太后无意约束皇后、居心不良?

只是,皇后已伴了皇帝近二十年,襄助大业、掌管六宫,更育有皇长子和龙凤胎。

若她没有充足的凭据,空口指责皇后对皇帝大不敬,不仅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内廷可能还会治她无端非议皇后之罪。

凭据……

想找到皇后不敬皇帝的凭据,自是殊为不易。

可有道是,雁过留痕,只要她的判断没有错,就一定能发现端倪……

方女官不禁踌躇满志。

此时梳头宫女已为皇后卸下了所有的头饰、打散了发髻,皇后便吩咐她们退下。

梳头宫女恭敬地应了诺。

方女官虽有些不情愿,但为免皇后察觉她的异样,想着来日方才、徐徐图之,便也恭敬地退了下去。

殿内仅剩皇后和愉贵人。

皇后对镜梳发,愉贵人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皇后,眼角余光却不经意瞥到了梳妆台上的一只赤金凤簪……

簪头锋利,发簪是精美的饰品,也是趁手的利器……

愉贵人的眼里瞬时布满阴翳。

她起身探手就可以抓到金簪,皇后近在眼前……

机会稍纵即逝……

她的一生,阖族的性命……

她这些年吃的苦头……

若是得手,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愉贵人眼神闪烁,她咬紧牙关才艰难地把视线从凤簪上挪开,恭顺地垂下眼眸。

小不忍,乱大谋!

她当然要皇后偿命,但,偿命还不够……

她要皇后身败名裂,失去拥有的一切,在绝望中凄惨地死去,或是,生不如死……

例如,人彘……

人彘……

愉贵人低着头,心底涌出疯狂的快意。

玉洁冰清、美貌绝伦的皇后,穿着流光锦、素衣不染尘的皇后,如果被做成人彘,失去这副美貌的皮囊,被人们当成怪物围观……

真是,痛快啊……

这时,皇后开口道:“你从前说愿襄助本宫,本宫没有应允,其后你便处处挑衅本宫……”

愉贵人飞速收回思绪,急急地申辩道:“娘娘,不是这样的,臣妾对娘娘的忠心从无更改!”

皇后放下象牙半月梳,转身看向愉贵人,道:“忠心?”

愉贵人忙不迭地点头:“臣妾入宫前便仰慕娘娘的绝代风华,入宫后更是对娘娘心悦诚服,唯愿能得娘娘青眼,襄助娘娘一二,亦盼着……”

愉贵人顿了顿,似是鼓了鼓勇气才继续道:“亦盼着,能得娘娘庇护一二。”

皇后不置可否。

又是忠心,又是庇护……

小姑娘年纪轻轻,心思倒不少……

就像以前公司里那些年轻而野心勃勃的女孩子。

工作的时候,她注重的是能力和业绩,对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不屑一顾。

那些人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源,她们无法帮她得到她想要的,她也没有闲心帮她们收拾烂摊子。

她特立独行,难免受到针对、孤立……

可是,有什么关系?

走到那些人只能仰望的位置就好了。

穿越以来,她一直按照自己以前的方式行事。

开始颇为顺利……

可最近,她却接连受挫。

儿子的教育、女学、帝心、朝野的议论……

每一桩都进展不顺、令她伤神。

反观萧贵妃……

游刃有余,形势大好。

萧芷……

一个被没落的家族献给皇帝的、没有子嗣的女子,行事低调、态度恭顺。

她有太多事要费神,起初并不如何在意萧芷。

或者说,不仅是萧芷,对皇帝身边的女人她其实都不甚在意。

她以前觉得,那些以色事人、见识短浅的女子,没有什么值得她在意的。

可现在,一个她以前不在意的人,已经成为了她不得不在意的人……

她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错了?

职场思维没有错,但,在现代的职场中,男人可以做的事情她也可以做,而且,比男人做得更好。

而在古代社会,她囿于女子之身,很多事都无法直接着手施行,只能假男子之手,曲折委婉地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思路错了,就应该快速调整。

宅斗,宫斗……

皇后审视着愉贵人。

这个人,有资格做她的帮手吗?

穿越前,上学时她是学霸,工作后是工作狂,时间总是安排得满满当当,偶有闲暇,都用在学外语、健身、看展览等提升自己的项目上。

故而尽管彼时宅斗、宫斗盛行,她却知之甚少,也难以理解同龄的女孩子们对这一类的热爱和追捧。

她秉持的是唯物主义世界观。

穿越、重生,在她看来都是没有科学根据的无稽之谈,古代也不是古言里那个充斥着英俊多情的将相王侯的梦幻世界,而是一个男尊女卑、封建落后的世界。

谁能想到,她这样一个人竟天雷滚滚地穿越了!

穿越后,她得了极漂亮的容貌、贵族出身,其后宛如开挂一般,逐渐得到帮手、名声、财富。

有很多人倾慕她,而她嫁的人让她成为了这个时空里最尊贵的女人。

儿女双全。

她不相信穿越,却穿越了,她不相信古言,却经历了古言里描绘的一切。

所以,接下来,她是不是应该依照古言里的套路,择选帮手,认真宫斗,熬死皇帝,护着自己的孩子登上帝位,圆满而光耀地结束这一生?

之后呢?

皇后突然有片刻恍惚。

之后,自己会死去,还是会回到现代?

已经二十多年了……

那个时空里,自己怎么样了?

是否还有人记得自己?

……

皇后轻蹙蛾眉,止住了思绪,愉贵人尤在为自己开解:“娘娘,臣妾佯做挑衅您,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如今人人皆知臣妾恃宠生娇,谁能想到臣妾是您的人?”

无间道?

皇后对愉贵人不由生出几分兴趣。

不论愉贵人的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能说出这番话,至少说明她不笨。

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是有意思的。

顶点

第一百四十七章 投名状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七章投名状愉贵人恳切地表着忠心,皇后却始终神色淡淡地看着她、未发一言,愉贵人不由有些紧张,她讷讷地停住话头,不安地看向皇后。

满室寂静中,唯有墙角的西洋摆钟发出节奏如一的嘀嗒声。

皇后出神地看了看那摆钟,才看向愉贵人道:“你可听说过投名状?”

投名状?

愉贵人心中大震。

皇后是高门贵女,怎会知晓这种粗野的江湖言词?

便是她,家世虽不算光耀,可原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一方士绅,家中长辈请了有名的女夫子教家中的姐姐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若非家中遭逢大变,想来她和姐姐们都会长成知书识礼的闺中小姐,一辈子都不会听到诸如“投名状”之类的言词。

可是,她家中终究是遭逢了大变,她彼时年幼,对于家中曾有过的好光景毫无印象,只能靠着老仆们的言语和市井议论想象一二……

在想象中,她是娇养的千金小姐,幼时有父母庇护,长成后会结一门如意姻缘……

可实际上,她小心翼翼地借着别人的名字活着,如瘦马般屈辱地长大,长大后历经辛苦改换容貌,被送进后宫。

没有哪个女子会愿意经历她这样的一生……

她受着这一切,每每想到她原本该有的人生,就对那个毁了她一生的人恨之入骨:皇后!

她入宫半载,便获封贵人、独得圣宠,内官、宫女人人都恭维她道,“娘娘生得极有福气”。

呵,福气……

她这一生,何来福气?

每每听了那样的恭维,她总是笑而不语,心中实则厌恶极了那种说法。

今日镇北王妃入宫,有人隐晦地禀她,道是镇北王妃的样貌与她有几分相似。

样貌相似……

唯有她知晓,镇北王妃像的不是她,而是文德皇后……

她的家族在盛时曾得到过一张文德皇后画像的临摹图,她的家族与前朝宫中的一位贵人荣辱相系,那临摹图原是要献给那位贵人的,却不知为何耽搁了。

再后来,贵人失势、阖族丧命,唯她一人幸免于死,改名换姓长大,还照着那临慕图改换了容貌。

自她及笄到去年秋入宫,整整七年。

为了变成这张“有福气”的脸,她用了七年,医术巫术试遍,吃尽苦头。

所以,她陡然听闻镇北王妃样貌似她一事后,难捺好奇,甚至顾不上周全谋划,甫听闻镇北王妃受伤,便匆匆吩咐一名素来巴结她的太医把镇北王妃带到她跟前看看……

宫里的主子、奴才们大概都觉得,她急于见镇北王妃是妒意使然。

呵,妒忌……

大概是吧。

只是,并不是那些人所以为的那种“妒忌”……

她原本的容貌远比文德皇后娇美,又怎会妒忌比她更像文德皇后的人?

她妒忌的是,她付出了那么多才得到这容貌,有人却天生就有,而且比她的更好……

镇北王妃,眉眼精致,气度高贵温婉。

恍如画中的人从画像里走了出来,恍如文德皇后再临……

她更妒忌的是,镇北王妃不必凭那张脸取悦皇帝。

世上皆知,军功盖世的镇北王对镇北王妃一往情深,十余年无子亦不纳妾室……

再想文德皇后,虽不幸早逝,皇帝却时常追思,追封后位,给她无上哀荣。

所以,那样的长相大概的确是有福气的……

至于她……

她的这张脸是用邪门歪道得来的,福气自然与她无关……

眼下,便又是一道难关……

愉贵人收回思绪,慢慢回道:“臣妾愚钝,学问远不及娘娘,不过堪堪识得几个字罢了……不知、不知这‘投名状’乃是出自何处的典故……”

她满眼困惑、不解,仿佛她果真以为“投名状”乃是一个典故,适才认真地回想了许久这典故的出处。

皇后看了看愉贵人,难得耐心解释道:“投名状一词,非是书中典故,而是绿林俗语……”

绿林……

愉贵人便恰如其分地睁大了眼睛,惊惧地望着皇后。

她借用的身份乃是一对早逝的小镇秀才夫妇的遗孤,被忠仆养大,打小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在朝廷征选秀女时入选,这才有了如今的造化。

倘若她果真是那位遗孤小姐,听到“绿林”,自是又惊又惧的。

皇后对愉贵人的反应并未起疑,她继续解释着“投名状”的意思。

愉贵人面上恭顺地听着,心中冷笑连连。

她到底不是那位遗孤小姐,恰巧知晓“投名状”的意思。

她的教习师傅中,有一位年轻时原是金陵城秦淮河名盛一时的花魁,那前花魁有个行走江湖的相好,她幼时曾见过那男子,后来那男子再也未见登门。

她问前花魁,前花魁不以为然地对她说,那男子为了给一个颇有势力的帮派献投名状,冒险去刺杀那帮派的某个仇家,却失了手。

那个时候,她便知道了投名状的意思。

至于前花魁眼里的寂寥,却是她承了圣宠、有了女儿心思后,才逐渐懂得。

都是从前的人和事了……

要紧的是,眼下皇后对她说“投名状”是什么意思?

皇后静静地看着愉贵人。

愉贵人垂眸想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后,问道:“娘娘的意思……是否是臣妾若想得娘娘庇护,便须得献上……投、投名状?”

皇后点了点头:“女学。”

愉贵人惊诧地反问道:“女学?”

皇后语气笃定:“若你能助本宫促成兴办女学,本宫便答允为你做一件事!”

皇后的应允……

愉贵人想了想,下定决心般,满面激动地对皇后叩首:“臣妾定会倾力而为!”

皇后面色如常:“今日已晚,你退下吧!”

愉贵人恭谨而欢喜地行了礼,正欲退下,最后还是o忍不住劝皇后道:“娘娘,圣上似乎无意兴办女学……”

皇后冷然看向愉贵人。

愉贵人忙辩解道:“娘娘,臣妾的意思不是畏难退缩,娘娘的吩咐,臣妾赴滔倒火也在所不辞……”

“臣妾只是担心,娘娘坚持兴办女学会触怒圣上……”

“何况,便是不兴办女学,娘娘也定可以为长公主寻来世上最好的夫子!”

愉贵人说这番话意在向皇后表忠心,她没有想到皇后会回应她。

皇后道:“你以为,本宫是为了长公主一人兴办女学?”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心愿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四十八章心愿“你以为,本宫是为了长公主一人兴办女学?”

愉贵人不解地看向皇后。

女学,不正是皇后为了长公主进学才提议兴办的吗?

皇后为何如此发问?

难道,皇后是要给兴办女学找个冠冕堂皇的名义?

皇后今晚的兴致似乎格外好,不待愉贵人作答,她已开口道:“本宫记得,你父亲是有功名的……”

愉贵人便受宠若惊、不胜感激般地回道:“多谢娘娘抬举,家父生前乃是秀才,和两榜进士、阁老们相比,算不得什么!”

她想了想,又巴巴地补充道:“乡野读书人罢了,和娘娘的学问相比,望尘莫及!”

皇后闻言不悦。

她不认同“世上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自己也并不如何满意两辈子的父母。

但是,子女和父母有矛盾是一回事,子女通过贬抑父母来恭维他人又是一回事。

据她所知,愉贵人的父母在愉贵人幼时便俱已早逝,尽管愉贵人的父母未能亲自照看愉贵人长大,可生死有命,他们至少留有忠仆、家财,保障了愉贵人的生活。

愉贵人此时说起亡父,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悲痛追思,还把亡父和两榜进士、阁老们做比。

天下士子千万,会试、殿试三年一次,能金榜题名者寥寥无几。

科举取士,固然能考出士子们的学问,可每个人的临场发挥,都和他们的天资、师傅、际遇、见识、运道以及时局大势相关。

两榜进士令人钦佩,落第的士子们也不该遭人轻视。

尤其是,不该遭到他们的儿女轻视……

但凡愉贵人对她的亡父有几分追思感念之心,此时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皇后感慨地看着愉贵人。

设身处地,愉贵人一个自幼父母早逝、被拘在深闺里养大的女子,又能指望她懂多少?

不过是虚长岁数罢了……

她要做的,就是让更多女子能从内宅走出来,便是不能有一番作为,能多读些书、懂些道理、看看大好河山、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她从科技发达、男女平等的二十一世纪来到这里,总要做些事情。

愉贵人不知所措地看着皇后。

皇后放缓了语气道:“你的父亲是读书人,你家中有田产世仆,便是所谓的耕读人家……”

愉贵人茫然地看着皇后,仿佛不知道皇后为何会说起她的家世,心底实则有些发怵……

也不知道,是不是皇后察觉到了她的家世有异……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仅那秀才的族亲都深信她就是那位遗孤小姐,就连当地官府也不曾察觉有异,把她选送入内廷。

征选秀女送进内廷是多么要紧的差事,若是出了大岔子,当地的官员从上到下一个也逃不了……

真正的她早已被处以极刑,现在的她,姓名、户册、样貌,和真正的她没有丝毫关联。

皇后绝不可能察觉出异样!

愉贵人这样安慰着自己,心里却止不住地开始慌乱。

寻常人自然察觉不出异样……

可皇后是什么人?

皇后自身智计过人,身后更有后党文臣士子、遍布大周的杏林春、富可敌国的北沈、以及江南藏剑山庄凌家的江湖势力!

皇帝宠信她,皇后查她再正常不过……

寻常人查不出来的,皇后却能查出来……

皇后并未察觉到愉贵人的不安,继续道:“本宫曾听闻,你们南地学风昌盛,耕读人家是最受尊敬的。”

“倘若你不是赵家的小姐……”

倘若你不是赵家的小姐!

愉贵人的姓氏,正是赵。

这句话落在愉贵人耳中犹如惊雷,尽管已受了多年密训,可她到底年纪轻,骤然大惊后身子轻颤,慌乱地看向皇后。

皇后的神情平静如初。

愉贵人立刻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皇后按兵不动,不过三言两语,她便自乱了阵脚!

安知皇后的这句话是有备而来还是试探她?

倘若皇后意在试探她,那么,她此刻的表现足以让皇后起疑……

愉贵人不禁万分悔恨,面上却只能佯做若无其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道:“臣妾一惊一乍的,让娘娘受惊了……”

又解释道:“臣妾自幼胆小,便是夏日里风雨声大些都不敢入睡,故而适才……”

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皇后不置可否地看着愉贵人。

胆子小?

胆子小的人,敢主动寻求她的庇护?敢在六宫嫔妃前举止傲慢?敢私召镇北王妃?

不论是谁献的、不论品相多么好多么稀罕的珍珠,胆子小的人敢一匣一匣地收?

这般恃宠生娇的人,她不过说了一句“倘若你不是赵家的小姐”,竟惶恐若斯……

皇后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分毫不显:“本宫的意思是,倘若你不是赵家的小姐,而是赵家的公子……”

“那么,你大概会继承你父亲的遗志,寒窗苦读、考取功名,支撑门户、光宗耀祖!”

皇后顿了顿,道:“可是,因为你不是赵家的公子,而是赵家的小姐,所以,你便被养在深闺,学《女训》、做女红……”

皇后突然问愉贵人道:“你可知道,你家中原有多少田产山林,分别种着什么,是租给佃户的还是自家打理的?”

愉贵人茫然地看着皇后。

她怎会知道这些?

休要说是她,此时哪怕是那位真正的赵小姐站在皇后眼前,大概也答不上来这些问题。

因为,依大周律,女子的资产仅有嫁妆和父亲、丈夫、长辈的馈赠,无权继承家中祖产。

赵小姐的母亲是赵家的童养媳,母亲没有嫁妆,赵小姐便没有资产。

像赵家这样后继无人的绝户,或是从族中过继嗣子或收养儿子,由嗣子、养子继承家产、延续香火,或是由官府接管家产、上缴朝廷。

具体到赵家,在赵小姐幼时,族中的耆老们便已做主,把赵小姐的一位远房堂兄过继给赵秀才做了嗣子,待那嗣子成家后,赵家的世仆便把赵家的家产都移交给了他,并商定他把赵家的祖宅赠给赵小姐做嫁妆。

赵家的区区几亩田地山林,愉贵人自是不放在眼里的,她要赵家的祖宅,不过是为了避免被那嗣子看出异样罢了。

那嗣子却是个贪心的,不想把祖宅给赵小姐,当时为了要到那祖宅,愉贵人身边的人还用了些手段……

愉贵人看向皇后清明的眸子,心中一动。

移交家产的时候,倘若不是她而是真正的赵小姐,一个被养在深闺、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恐怕连那祖宅也分不到……

明明是赵家的祖产,就因为她是“赵小姐”而不是“赵公子”,所以,便没有资格继承,只能拱手让人……

赵小姐是赵秀才夫妇唯一的骨血,可她甚至没有资格主持自己父母的祭祀!

皇后认真地看着愉贵人:“你和本宫俱是女子,长公主也是女子……”

“本宫做了母亲后才晓得,有些苦自己能受,却不愿自己的儿女再受一遭。”

“女学是为长公主办的,可也不仅是为她一人办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今时往日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九章今时往日“女学是为长公主办的,可也不仅是为她一人办的。”

愉贵人闻言心中大震,她心情复杂地看着皇后。

眼前的女子和她幼时每日凝视的画中美人重叠起来……

幼时,她恨皇后入骨,不愿相信皇后果真如画中那般美貌,认为那画像是画师为了取悦皇后润过笔的。

隐忍数年,她终于进入内廷。

天仙美人从画里走了出来……

凝望着画像的小姑娘长大了,在画中美人身上,时光却仿佛停滞了。

皇后容貌绝代,气质高洁,远胜画像。

直到那个时候,愉贵人才知晓,不是画师为皇后的容貌润过笔,而是画师压根儿就无法描绘出皇后的风华……

她看着绝美的皇后,心中倍感愤怒:这么好看的人,怎么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白衣不染尘的人,双手沾满了她阖族老少的血!

今夜,她再次认真地看着皇后,除了仇恨、惊艳之外,第一次对皇后生出第三种情绪:钦佩!

皇后为了兴办女学,不惜触怒皇帝,不惜身遭万民非议。

他日史官提笔,或许还会背负千古骂名……

无论皇后究竟目的何在,无论兴办女学一事最后是否能成,这都是一件亘古未有之事,而皇后,是千百年来第一位着手此事的女子!

这时,愉贵人耳畔响起皇后的声音:“愉贵人……”

愉贵人心神一凛,收起杂思。

愉贵人今夜不对劲极了……

皇后这样想着,不动声色地问道:“愉贵人,倘若你幼时便有女学,无论你是赵公子还是赵小姐都可以进学科考,男子能做的事女子都能做,你可以独自支撑门楣,而不必依附于父亲、兄弟、夫君……”

皇后的语气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怅然:“若是那样,你会觉得比现在这样更好吗?”

男子能做的事女子都能做,女子可以独自支撑门楣,而不必依附于父亲、兄弟、夫君……

愉贵人看着皇后,心神激荡。

若是那样……

当然比现在更好!

她想复仇,可以习武手刃仇人,也可以科考入仕,用谋略斗垮皇后,还可以经商,再用重金驱使能人异士帮她复仇……

每一条路都殊为不易,可是,每一条路都比她如今走的这条更好。

通过改换容貌、以色事人得到皇帝的宠爱,又用那宠爱对付他的正室妻子……

她不齿自己走的路,可是她没有别的路走。

倘若身为女子,亦有路可选……

愉贵人激动地看向皇后,心中的热血却在触及皇后的目光后瞬间冷却。

现在的她,是赵氏。

一个普通的小镇女子,自幼父母早逝,见识浅薄、无依无靠的,哪里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这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如今格外宠信她,她敢要的,也不过是几匣珍珠罢了……

愉贵人定了定心神,吞吞吐吐地回道:“娘娘……您惊才绝艳,自是巾帼不让须眉……”

“臣妾却是个愚钝的……娘娘您说的那些,臣妾连想都不敢想……”

说到这里,她仿佛担心触怒皇后般,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皇后,双手绞在一起,讨好地补充道:“瞧臣妾笨嘴笨舌的,娘娘您说的自然都是对的,臣妾是如何想的,您又怎会在意……”

皇后失望地看着愉贵人。

被压迫的时间太长了,所以习惯了这样的处境,对平等已无憧憬?

就像那些去泰宁侯府闹事的无知妇人……

就像她曾看过的一句话,“跪久了,站不起来了”……

愉贵人的聪明,不过是争宠献媚、察言观色的小聪明罢了。

皇后没有兴致再和愉贵人说话,挥手命她退下。

愉贵人忐忑不安地退了出去。

满殿寂然。

皇后站起身,走到墙角的西洋摆钟前。

她盯着摆钟看了一会儿,伸手从摆钟后取出一个画轴。

画轴徐徐展开,现出一个利落短发、戴着无边眼镜、穿着西装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左手拿着一个文件夹,右手插在西装裤兜里,眼神自信,气场强大。

皇后看着画中的女子。

已经二十多年了……

不要说父母、哥哥、朋友们,她甚至连自己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她看着画像,突然想起似曾相识的一幕。

有个小姑娘死到临头了尤不知害怕,见她正折磨她的亲人,便大声地对她说:“不许欺负我大伯!”

童音稚稚,响亮坚定。

彼时,她闻言只觉可笑,循声看去,是一个生得灿若春花的女童。

女童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大大的眼睛里盛满自信恣意,像极了在职场所向披靡的她的眼神。

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又那么有胆色……

她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电视剧、里,常会有人留仇敌的某个后人一条命。

她舍不得那个小姑娘死。

可是,在那些电视剧、里,那些人最后都为自己一时的不忍或者说愚蠢付出了代价……

所以,她硬下心肠把视线从小姑娘的眼睛上移开。

最后,她到底不忍亲眼看着那小姑娘死,把那小姑娘留到最后,吩咐刽子手行刑后,便离开了刑室。

如果那个小姑娘没有死……

长大了的她,依然如幼时那般漂亮而恣意吗?

她幼时便胆识过人,长大后和那些唯唯诺诺的愚昧女子定然大不相同,甚至,她或许能理解、接受男女平权……

愚昧女子……

皇后想到愉贵人,又想到她说起“倘若你不是赵家的小姐”后,愉贵人的慌乱和异常。

莫非,愉贵人果真不是赵家的小姐?

……

次晨,六宫嫔妃再到中宫请安,纷纷察觉愉贵人恭顺了许多。

个中缘由,众人俱都心知肚明,便有家世显贵又素来和愉贵人不和的嫔妃趁机不客气地多番出言挑衅……

愉贵人都咬着银牙、生生地忍了。

对家见她气急败坏又不敢发作,便笑得愈发开怀。

请安后,愉贵人憋着满腔怒火回寝宫,行经御花园,恰看到了立在紫藤花架前的淑妃。

翠绿的叶子随着暮春的暖风轻摇,露出藏在叶底的紫色花苞。

淑妃这日恰穿着身浅紫月华裙,温婉美人立在花架前,扭头看向愉贵人……

端的是人比花娇!

愉贵人憋了一晨的满腔怒火,在这一刻悉数涌出!

第一百五十章 摧花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五十章摧花愉贵人看着淑妃,只觉怒意沸然。

凭什么?!

后宫女子,人人如履薄冰,唯独除了淑妃这个傻子,悠闲度日、怡然自得!

三十余岁又已生养过的妇人,却依旧雪肤娇嫩、眼眸澄澈,瞧着比寻常人家二十出头的新妇更水灵!

人比花娇的美人……

许是因着这个缘由,所以,后宫佳丽三千,虽然各有所长,淑妃却是除了皇后外,唯一育有龙子的!

倒是应了那句,傻人有傻福……

愉贵人直直地看着淑妃,没有行礼。

淑妃不以为杵,笑着唤道:“愉妹妹。”

淑妃身后的女官闻言抬头,冷然看向愉贵人。

她家主子娘娘宽厚,不代表对方可以轻慢!

愉贵人心中的怒火被那道目光激得愈发地盛。

此时此景,她是恃宠而骄,那女官是狗仗人势,唯有淑妃,性情宽厚、和善待人……

什么都不必做也不必说,就能一人占尽所有的好处……

凭什么?!

愉贵人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淑妃的脸上。

凭这张脸吗?

这张脸,真真是极好看的……

愉贵人抬步朝淑妃走去。

她原本的样貌,不比淑妃差……

那个时候,身边的人告诉她,只要她换脸,就能独得圣宠。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皇帝固然感念发妻,却也喜欢娇花美人……

是不是,那个时候,即便她没有换脸,皇帝如今见到的是她真正的模样,也是欢愉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这辈子都无法知晓了。

她失去了骄人的美貌,再也无法恢复。

她失去了的,淑妃没有失去……

凭什么?!

愉贵人走到淑妃身边站定,抬手折下一枝紫藤花,朝淑妃递去,道:“姐姐喜欢,何不命人折几枝摆在殿里?”

花枝上的花苞尚未绽放。

淑妃看着愉贵人手里的花枝,神情有些愕然,她想劝愉贵人花期未到、勿要折花,又不知是否妥当,不由有些为难。

愉贵人见淑妃欲言又止的模样,轻易便猜到了她的心思,讥讽一笑。

真是心地良善,连花枝也怜惜……

若是这花枝伤了她,她还会这样惺惺作态吗?

愉贵人这样想着,扬起手中的花枝用力挥向淑妃的脸。

她的动作极快,又出乎众人意料,直到花枝落地,众人才回过神来。

淑妃的脸上已多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淑妃的随侍们俱都慌乱起来,有哭着掏出帕子捂住伤口的,有跌跌撞撞跑去传太医的,曾冷眼警告愉贵人的那女官则机敏地捡起了地上的花枝,质问愉贵人道:“娘娘公然动粗,以下犯上,您眼中还有没有宫规王法?有没有圣上皇后?”

愉贵人从身后的平姑姑手里接过手帕,漫不经心地擦着手。

她擦了一会儿,把手帕递给平姑姑,才不以为然地看向那女官,道:“好一张利嘴!”

“只是,本宫的罪,还轮不到你来定!”

她眸色顿厉,肃声道:“淑妃姐姐赏花时不慎被紫藤花枝所伤,罪魁祸首……自然是花枝!”

她转身看向紫藤花架,嘴角轻扬:“连根铲了,一株不留!”

众人闻言,脸色俱变。

平姑姑忙劝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架花和园子里别的花不同,是从潜邸移过来的……”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

能把这架紫藤从潜邸移进御花园的,来去不过是宫里的几位主子。

那个人花了这么多力气移这些花,想来是极喜欢的……

毁掉别人珍视的东西,有趣极了……

愉贵人觑了眼平姑姑,道:“一架花罢了,谁让它们不长眼,伤了淑妃姐姐呢?”

她又看向淑妃,道:“姐姐不必忧心,那费心移花的人,想来不会和您计较的。”

……

此时,容钰正无力地瘫坐在穆家医馆后院花厅的圈椅里。

她一夜未眠,天光甫亮便急急登了穆家的门。

穆临渊昨夜为了救治宣宁郡主忙到深夜,容钰登门时,他才将将歇下不久,容钰便拉着容华问话。

邵北城患的是男子隐疾,容华不便细问,只能大致向容钰转述:“我听临渊之言,心脉受损无法修复,血气不足,唯有徐徐补之,然,治标不治本,效用甚微。”

“换言之,药石无医……”

药石无医……

容钰不愿相信。

既然她能二世为人,邵北城也能起死回生……

那么,所谓药石无医之疾,也或许有法子可想……

一定有法子……

突然,容钰眼眸一亮,她期待地看向容华,道:“血气不足,子嗣艰难,非是子嗣无望……”

是啊,子嗣艰难非是子嗣无望。

可是,他们成婚十余年无子,邵北城已年逾三十……

容华再次红了眼眶:“钰姐儿,你别钻牛角尖了!”

“这些年你为求子吃了多少苦头,母亲和邵家的夫人们不清楚,我难道不清楚?!”

从好几年前开始,容钰便一丝不苟地记录自己的脉象、月信等,再央容华依症请穆临渊开调理方子寄去西北。

服药之人有诸多忌口讲究,似容钰这般每日服药,饮食定然甚为清淡。

她幼时最喜欢吃零嘴儿,一丁点儿苦味也尝不得……

再者,是药三分毒……

容华心疼容钰,不忍给容钰寄药方,又担心容钰收不到她寄去的药方便胡乱求医问药,最后每每只得忍着心酸给西北回信。

她想去西北看看容钰、开解她,却无奈频繁有孕,难以成行!

容钰没有察觉到容华的低落,仍在兴致勃勃地说着:“大姐姐,女子和女子是不同的……”

女子和女子是不同的……

容华不解地看向容钰。

女子和女子当然是不同的,只是,这和子嗣有什么关系?

容钰便道:“有的女子易于受孕,有的却艰难些……”

“就好比……我也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恰当,就好比洛阳牡丹需要花匠精心呵护、在不同的时节施不同的肥,还要松土、剪枝什么的,才能开出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国色之花,西北的沙棘却不然,它们生长的贫瘠的沙土里,没有人精心照料,也缺少雨露恩泽,却能结出丰硕的果子!”

“花木生长所需要的雨露恩泽不同,每个女子受孕,所需要的……想来也是不同的……”

每个女子受孕所需不同……

容华猜到容钰的打算,低呼道:“你想给他纳妾?!”

顶点

第一百五十一章 劝说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一章劝说“你想给她纳妾?!”

听了容华的话,容钰眼眸一黯,却很快恢复了亮色,自嘲道:“我大概是牡丹花那一类的,要娇贵、麻烦些……”

“这么多年了,若是我能……,自然早就……,从前不知道缘由倒也罢了,如今既已知道他子嗣那般艰难,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无论什么法子都要试上一试……”

容华一面心不在焉地听容钰说话,一面飞速地想着该怎么劝容钰打消这个念头。

依她看,容钰这是急糊涂了。

穆临渊和邵北城是什么关系?二人既是知交又是连襟,所以,穆临渊诊断邵北城的那句“子嗣艰难”,定是委婉含蓄的说法。

说白了,那邵北城哪里是什么“子嗣艰难”,分明就是“子嗣无望”!

宣宁郡主一定是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才会生生晕厥。

只有她这个傻妹妹,还满怀希望似的……

容华想到这里,见了正精神振奋地为邵北城谋划求子的容钰,气得心尖疼。

她出阁前,见容钰神思清明,行事也颇有章法,以为容钰开窍了,后来才放心地由她跟着邵北城去了西北。

如今看来,容钰芯子里还是她那个傻妹妹!

虽然燕云城名头响,可西北到底不比京里,再加上容钰婚后为求子吃的那些苦头……

她觉得,邵北城虽然英名不凡,可容钰嫁给邵北城的这些年,实际上还是吃了很多苦头的。

当然,容钰和邵北城两情相悦,她自己大概不觉得苦。

她从前也认同“有情饮水饱”,觉得只要情意真切,她什么苦都肯为对方受。

散尽万金家财、生死置之度外。

她曾心甘情愿地为一个人做过那样的事。

那个时候,她以为她决不会后悔。

可是,后来她却后悔了……

或者说,不是后悔,而是觉得惋惜。

那些金子,能买多少药材、救多少人……

还有,沈问水容不下沈寻的时候,如果有那些金子,沈寻或许就不必隐姓埋名去甘家做船工……

还有,如果自戕那晚,钰姐儿没有拦下她……

那么,那天晚上她就已经死了。

不能看着钰姐儿出嫁,不能给外祖父侍疾送终,不能照拂小沈氏夫人……

不会有这段姻缘和儿女……

至死也不会知道真相。

不会知道,她以为的坚贞殉情,只是一个笑话。

年轻的小姑娘什么都肯为情郎做,不过是笃定情郎不会辜负她们罢了。

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负心汉……

所以,她现在教女儿的,便是绝不能寻死觅活、务必对自己好一些之类的话。

与《女训》、妇道大相径庭。

把沈老太太和小沈氏夫人听得目瞪口呆。

惊诧归惊诧,可最后,她们都默许了她的做法。

她便愈发坚信自己是对的。

女儿们已经教得有模有样,接下来,她打算把这番心得传授给容钰。

纳妾?!

邵北城有隐疾,她已经很心疼钰姐儿了……

他还敢纳妾?!

容华想到这里,脸色一沉。

幼时,容华一沉脸,往往意味着容钰要受训了。

尽管已两世为人,容钰见状还是下意识地止住了话头,紧张地问容华道:“大姐姐,怎么了?”

容华这才意识到自己沉了脸,但她想到自己接下来打算说的话,便仍沉着脸道:“钰姐儿,纳妾收房之举万万使不得!”

万万使不得?

容钰不解地看着容华。

容华便解释道:“女子和女子固然是不同的,可是,在生养之前,无人知晓某个女子究竟是好生养还是不好生养……”

“你若是看准了,北城的身子又恰巧将养得不错,那还好说……”

“可你若是看走眼了……”

容华停住话头,肃然看了看容钰,然后端起盖碗,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

容钰面上不显,手心里却满满地都是汗。

她认真地想着容华的话,心里一阵后怕。

女子和女子固然不同,可生养之前,没有人能看出这不同……

她若是看走眼了……

到那个时候,邵北城有妻有妾,却无儿无女……

逐渐地难免会生出“不振”之类的难听闲话……

邵北城就颜面扫地了!

容钰感激地看向容华。

容华便趁热打铁道:“还不算太傻,听得懂我的话!”

“如今横竖北城的后宅里只有你这位正室夫人,这些年你多方求子,外头便是议论起来,也只会说大概是你不能生养,而不会议论北城……”

说到这里,容华难捺不平,冷哼一声道:“他不但不会遭受非议,恐怕还能得一个情深的名头!”

钰姐儿面子里子都给他做全了,他还敢纳妾?!

容华握了握拳。

她一定要彻底打消三妹的这个傻念头!

容华便如幼时教容钰规矩那般,板了脸一丝不苟地道:“姐姐说的话你可都记牢了?”

容钰忙不迭地点头。

容华便满意地颔了颔首:“再有,若是邵家的哪位夫人一时犯糊涂提起了这茬,你万不能再跟着犯糊涂,速来知会姐姐,到时候姐姐请母亲作陪,一起去把这道理说给她们听!”

……

延禧宫主殿的西侧殿里,贵妃猛地从临窗炕几上站起身来,失声道:“全部铲了?!”

那女官心里惊骇极了,面上却不敢显,闻言麻利地跪地回道:“是……都、都铲了!”

她不敢抬头,却隐约觉得,贵妃的身子似乎晃了晃。

由不得她不惊骇……

愉贵人动手伤了淑妃的脸,还铲了贵妃亲自关照从潜邸移植来的紫藤花……

便是先帝朝,先帝独宠徐贵妃以致六宫生怨,嘉妃那样跋扈的性子,也只敢暗中命瘦马接近先帝……

这位愉贵人倒好,直接动手打脸!

这时,贵妃已抬步朝殿外走去。

那女官忙起身跟上贵妃的步子。

贵妃一言不发地朝御花园行去。

那女官跟在贵妃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出。

不能说话,可脑子不能不转……

宫里的贵人们不喜欢奴才揣测他们的心思,可是,揣测不对主子心思的奴才永远都熬不出头。

女官想着贵妃的反应。

愉贵人动手,淑妃受伤……

这么多意外,可贵妃只问了一句,“全部铲了?!”

当然,或许也可以理解为,贵妃骤然间过于震惊,那句“全部铲了?”不过是贵妃无意识地重复她回禀的最后一句话。

想到这里,那女官下意识地觉得,不是这样的。

贵妃娘娘无论多么震惊,也不会说没有意义的话。

这么说的话……

女官心中大震。

那架紫藤花……

第一百五十二章 紫藤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二章紫藤御花园的那架紫藤花……

从潜邸移过来的紫藤花……

尽管今日回禀贵妃的这位女官在贵妃身边当差的时间不长,可她是个有心的,因而对那架紫藤花的来历也算略知一二。

能让贵妃娘娘费心亲自督促着从潜邸移进宫,那架紫藤花自然不是寻常花木。

须得从贵妃初进端王府说起。

如今的萧贵妃虽然尊荣显贵,可她刚进端王府之初,据说日子颇不好过。

那个时候,英王已被幽禁、宸王已出京就藩,宁王不仅出身低且是个当不起事的绣花枕头,端王府的前景光明无限。

可先帝始终不曾把端王立为太子。

只要先帝健在,端王又不是太子,那么,谁也无法断定储位之争会不会再起波澜。

先帝把宸王如太子般养大,宸王也长成了先帝期许的模样,文韬武略,押阵打下了燕云城,让先帝夙愿得偿,百年后也能名正言顺地加“武帝”之谥。

若不是徐氏族人作恶多端,先帝又和徐贵妃离了心,太子之位非宸王莫属。

先帝暮年无心过问政事,醉心于炼丹修道,端王名为协理政事,实际上位比国君。

掌权者,最忌讳的就是卧榻之侧猛虎酣睡。

可先帝对端王并无猜忌之心。

因此,很多人难以理解,先帝为什么不把端王封为太子。

先帝暮年究竟是怎么想的……

据说有个奉召为先帝炼丹的道士有回接受宴请时曾说起,先帝偶尔会对他们说起宸王旧事,先帝说,宸王是他最好的儿子。

最好的儿子……

这么说来,似乎可以理解先帝为何始终没有把端王封为太子……

所谓道士之言想来是谣传而已,不足为据。

只是,先帝宠信徐贵妃十余年,耗巨资建行宫、下江南,还两度发起北征,将士死伤无数。

国库缺银子,九边缺守将。

许多军户因收成不足缴纳税银而弃屯田逃荒,甚至连江南富饶的水田也有因家中壮丁战死、孤老妇孺无力耕种而荒芜的。

彼时的大周,大约像农户所谓“青黄不接”的时节,百年蓄力消耗殆,支持帝国运转的银钱、役夫却不能短缺。

西有辽人,北有鞑子。

休养生息四个字,说来简单,做到却不易。

先帝留给端王的,是褪去繁华外衣后穷兵黩武的盛世。

家国如此,朝中文官却依旧麻木不仁,钻营权术,拉帮站队,党同伐异。

简言之,端王即位前并不轻松。

他没有太子的名分,却要行国君的权柄,有人臣服,令行禁止,可也有人不服,阳奉阴违,甚至挑衅、挖坑、使绊子。

他还要亲自教养皇长子。

端王本就不是迷恋女色之人,在那样的处境下,对府中的侧妃们更加无暇理会。

所以,尽管萧贵妃是一位才貌双全、风华高洁的稀世佳人,可她进端王府也并没有掀起什么涟漪。

她入王府半年,除了初入府那晚,端王问了她几句她祖父致仕后都做些什么之类的话,就再也没有见到端王。

那样的处境,萧芷本人或许不在意,可她身后的萧氏族人在意。

女子争宠有很多种方法,萧芷是高门贵女,争宠也是雅致的。

她用的法子是种花。

那年春日,端王府萧侧妃院里院外花团锦簇,端王便注意到了在紫藤花架前赏花的萧侧妃。

二皇子刚满周岁,就被送到了萧侧妃身边教养。

就像敬贤太后曾奉先帝之命抚养宁王……

一个男子把自己的孩子给某个女子教养,在那个男子心里,那个女子一定是能信赖、托付之人。

端王府内外,再也没有人敢小觑萧侧妃。

待到皇帝即位,人人都以为皇帝会肃清旧党、再行新法,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他开始起复旧党。

前朝如此,后宫中,萧芷因教养皇子之功受封贵妃。

旧党文臣本就多是萧首辅的门生故旧,失势期间又多受过萧家庇护,一朝起复,莫不拥戴萧贵妃。

她曾是百家争求的高门小姐,却因家门变故而委身为妾。

还是一个不受宠的妾。

那个时候,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罢了。

筚路蓝缕,她到底一步一步走出了自己的生路。

这已经极为难得。

更难得的是,宠辱不惊。

在很多人眼里,淑妃只是一个皮相好、运气好的傻子,敷衍应付即可。

萧贵妃却数年如一,对淑妃礼遇有加、关怀备至。

有一回淑妃发高热,萧贵妃担心淑妃身边的下人们不尽心,衣不解带亲自照看淑妃,三天三夜没有阖眼。

有大胆的嫔妃在私底下议论起来,都觉得贵妃对淑妃的确是一片赤忱,否则,养母到底不及生母,若贵妃是个心狠的,趁二皇子年纪小,索性……

女官想到这里,眼神复杂地抬眸看向贵妃的背影。

她从前也是这样以为的。

觉得贵妃娘娘到底是读过圣贤书的,行事如君子般光明磊落,不屑于后宅妇人那些腌臜的手段。

可今天,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那架紫藤花对贵妃来说固然不同寻常,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架花罢了。

淑妃却伤了脸。

女子伤脸不是一件小事,后宫嫔妃伤脸更不是小事。

淑妃有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面圣承宠……

这么大的事,贵妃不问淑妃的伤情,却问那架紫藤花。

贵妃对淑妃真正的心意,大概不是贵妃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样,也不是太后、二皇子和众嫔妃以为的那样……

女官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

贵妃当然是跟着萧首辅读过圣贤书的,可也是由萧夫人在后宅里教养大的。

再者,倘若贵妃果真是个纯善又淡泊的,那么,就不会有如今这位既得了位分、又得了皇帝和太后感念、还得了二皇子亲近依恋的贵妃了。

渐近御花园,和煦的春风里夹着馨香,那女官却觉得有些冷。

她们到御花园时,皇后已经到了,皇后坐在青玉小桌旁向愉贵人问话,淑妃用丝帕捂着伤处,恭敬地立在一旁。

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一片狼藉。

连根铲除,一根不剩。

贵妃快步上前向皇后行礼,然后站到淑妃身边,握了握她的手。

从头至尾,贵妃一眼都没有看那架紫藤花。

第一百五十三章 求子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三章求子容钰慢慢踱回邵府别苑。

西院内室门口站着两个神情紧张的丫鬟,她朝门内看去,邵北城闭着眼睛,以手支额斜靠在临窗炕几上。

他大概是睡着了,对门口站着的容钰无知无觉。

容钰就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明亮的西洋玻璃落在他的身上,柔和了几分他身上的杀伐果断,难得地透出几分他骨子里世家公子的清贵来。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又是顶着酷暑严冬演练、上战场厮杀的人,岁月却对他格外优待,几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印记,反而如酿酒一般,他少年时年轻的英姿勃发,酿成了现在内敛的不怒自威。

容钰就忍不住弯了嘴角。

其实,邵北城生得最好的地方是他的眼睛,黝黑而明亮,里面蕴着漫天星河……

容钰挥手命门口的丫鬟退下,放轻了脚步朝邵北城走去,脸上的笑意愈发地深。

他是她从鬼门关前救回来的人。

是她的心上人。

容钰对着邵北城坐下,她打算唤醒他,然后劝他回床上睡觉,可她还没有开口,邵北城便已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黯淡,不复平日的熠熠。

似乎是不愿意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似的,不过一瞬,邵北城已伸手揽容钰入怀。

容钰就放松地靠在邵北城怀里,白嫩的小手摩挲着他手上的薄茧,慢慢说着:“我出门前不是嘱了你好生歇下,你怎么不听?你就这么睡着了,万一受了凉……”

邵北城不以为意:“怎么会受凉呢?急行军来不及支帐篷的时候,就只能生堆篝火席地而睡,第二天起来,篝火往往已经灭了,将士们的头发、眉毛上都结着冰霜,就算那样,我也从没有受过凉!”

邵北城说得随意,容钰却听得气闷。

总是这样!

无论她怎么反复叮嘱他当心身子,他却总是不当回事!

他不知道他的命有多金贵……

他一点儿也不理解她的担心!

容钰就忿忿然开口道:“是啊,你是铜筋铁骨,不怕冷也不怕热,我担心你受凉,纯属多事!”

她越说越恼:“既然你的身子这么好,怎么会气血不足呢?”

说到这里,她倏然停住了,整个人都僵在了邵北城怀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活了两辈子,经历了那么多事,对着旁人的时候倒都很沉得住气,一句不恰当的话都不会说。

可自从和邵北城成亲后,她和他独处时就越来越不沉稳,说话前不过脑子,还时常说一下刺人的促狭话。

活脱脱就是从前那个不招人待见的泰宁侯府草包三小姐!

简直是白活了两辈子!

平日里倒也罢了,邵北城都很纵着她。

可事关子嗣,她用“气血不足”刺他,实在过于伤人。

而且,她不满地说出这句话,就像她在抱怨邵北城“气血不足”……

邵北城没有说话。

容钰挪了挪身子,仰头不知所措地看向邵北城。

她想道歉,却担心邵北城从此认定她心里介意他“气血不足”的。

她想解释,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她不在意子嗣?

她其实很在意……

两世为人,她看淡了很多东西,却始终期盼着能有个孩子。

她在意子嗣,可是,如果邵北城气血不足,那么,没有子嗣也没有关系。

她更在意他。

人生就是有舍有得,这个道理她早就想通了。

邵北城垂眸看着容钰,眸中满是痛色。

容钰心中一酸,突然就落下泪来。

邵北城忙为她拭泪,温声哄着她:“不哭了,你又没有说错。”

“是我气血不足……对不住你。”

“我以后再也不敢大意了,会好好听你的话,好好进补,好好养气血。”

容钰再也忍不住,扑进邵北城怀里大哭起来。

邵北城轻轻抚着她的背,神色肃然。

他想着穆临渊昨日的话。

穆临渊说,“你们夫妇的脉象都没有不妥,至于为何多年无子……”

“昔年我随家父游历时,拜访过一位擅千金方的医者,那医者和家父说起一桩奇闻,道是当地有户人家九代单传,待那户人家的第九代独子长成后,他的父母特意为他求娶了一位兄弟姐妹众多的媳妇,盼着那媳妇如她的母亲一般多生养,给这户人家开枝散叶。”

“那媳妇进门三年,她的公婆、丈夫既不要她下地务农、也不要她操持家务,全家都周到地照顾她,把鸡蛋、红枣之类的补品省给她吃,只盼着她早日有孕。”

“那媳妇却迟迟没有身孕。”

“那家人既求神拜佛,也求医问药,试了许多法子都没有用。”

“三年后,那男子的父母逐渐老迈,他们盼孙心切,无奈之下,征得儿媳同意后,给那男子纳了个妾。”

“小妾进门后,那家人便不再围着那媳妇转,而是把希望放在小妾身上。”

“可结果……”

“小妾进门三月后,那媳妇就怀上了身孕,接二连三地,最后统共生了五个儿子、三个闺女!”

“那医者说起这桩奇闻,是因为他怎么也想不通,既然那媳妇是能生养的,为何早不生、晚不生,偏在小妾进门三个月后有孕呢?”

“无独有偶,家父就说起了他见的一桩奇闻。”

“也是一对求子心切而不得的乡绅夫妇,那乡绅颇重情意,顶着父母和族老的压力,多年无子也没有纳妾,守着他的娘子。”

“待到那乡绅年过四十后,便从族里过继了一名嗣子。”

“早些年,家父曾受邀为那对乡绅看诊,他诊不出他们的病症,只能开了几帖补气益肾之药。”

“直到后来收到那乡绅赠的喜蛋,家父才知晓,那乡绅过继嗣子后不久,他的娘子就有了身孕!”

“家父和那位医者探讨这两桩奇闻,都觉得很是奇妙,尽管他们一时道不清个中缘由,却都觉得,想来求子一事是急不得的!”

“那独子的媳妇和那乡绅的娘子,自然都是能生养的。全家人都盯着她们肚皮的时候,她们始终没有身孕。可当所有人都放弃了希望,不再在意她们,她们却都有了身孕!”

急不得……

邵北城垂眸凝视着容钰。

朝夕相伴,他能感觉到容钰对子嗣的在意。

他虽然并不如何看重子嗣,却希望容钰称心如意,所以总是由着她。

她却始终未能如愿。

人生苦短,他不希望她继续这样活着,整日地服药,见到神佛就要参拜,眼底总是带着郁色。

他只盼着她平安喜乐。

所以,就让她以为是他气血不足,最好能断了求子执念。

即便断不了……

他服药,总比她折腾自己好。

至于子嗣……

他把心里的小姑娘娶进门,是想对她好、相携白首,而不是为着子嗣。

有,当然好,没有,也无妨。

容钰哭声渐止,邵北城就把她从怀里拉出来,看着她道:“我身子不好,娘子以后……不会嫌弃我吧?”

容钰拨浪鼓般摇着头:“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她哭过一场,发髻早已乱了,这会儿红着眼睛摇头,全然没了平日里镇北王妃的端庄自持。

邵北城的眼眸就亮了几分,他从炕几上站起身,抱着她朝内室走去。

容钰看着邵北城的眼睛,心中一惊……

她此时的模样,应该很狼狈……

他应该只是打算回内室就寝,而不是……

可是,她又下意识地觉得,他就是,打算白日……

细想起来,此番回京,他们已经有很多天没有……

可是,气血不足的话……

容钰不由有些低落,嘟囔了一句:“还不如睡一觉呢!”

邵北城的眼眸就愈发地亮,他低笑一声,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容钰就红着脸埋进了他怀里。

邵北城放声大笑,心情很畅快一般,抱着容钰走进内室。

第一百五十四章 闹剧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四章闹剧御花园里,愉贵人恭敬地回着皇后道:“娘娘明鉴,臣妾适才路过御花园,见淑妃姐姐在紫藤花架前赏花,臣妾上前向淑妃姐姐见礼,不料,淑妃姐姐竟不慎被紫藤花枝伤了脸!”

说到这里,愉贵人停了停,她看了眼淑妃,继续道:“事发突然,所以淑妃姐姐究竟是如何被那花枝伤的,臣妾并不清楚。”

“臣妾见淑妃姐姐受伤,既心疼又气恼,便命人铲了整架紫藤花!”

信口雌黄!

淑妃身后的宫女、内官们皆都怒目圆睁。

愉贵人自然不会在意那些奴才,她挑衅地看了看贵妃,然后对皇后道:“娘娘明鉴,臣妾行事虽有些冲动,但全是出乎心疼淑妃姐姐的赤忱之心……”

“此时冷静下来,臣妾想到御花园里的花木皆非凡品,那紫藤大概亦是不寻常的,心里才开始后怕……”

她虽说着“后怕”,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惧意,依旧是平日里那甜软里带着娇纵的语调:“不过……依臣妾看,便是再名贵的花木,又如何及得上淑妃姐姐的千金贵体?”

她期待地看向皇后:“娘娘,臣妾说得可在理?您不会……责罚臣妾吧?”

皇后看了看愉贵人,没有答她,而是问淑妃道:“你如何受伤的?”

愉贵人目光阴恻地看向淑妃。

淑妃身后的女官眼眸一亮,期待地看向淑妃。

皇帝不是先帝,愉贵人就是再受宠,皇帝也不会放任愉贵人为所欲为!

昨日杖毙太医一事就是明证!

皇帝杖毙的是那太医,打的却是愉贵人的脸!

愉贵人连帮她做事的人都护不住,今后再想使唤人,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毕竟,人人都惜命……

皇帝给那倒霉太医安的罪责是“不敬皇后之谕”。

女官抬眸,飞快地看了眼皇后。

皇后穿着流光锦织金凤广袖曳地裙,云鬓上仅簪了支银凤衔碎蓝宝流苏步摇,端坐在青玉小桌旁。

她就那样坐着,素衣翩然,眉目如烟雨山水,那么清冷的一个人,却让御花园里盎然的春意全都失了颜色。

休要说是庸俗的愉贵人,便是极娇美的淑妃,与皇后相比也落了下乘。

尽管皇帝已有三年不曾踏足中宫,可佳人如斯,皇帝怎会不在意皇后?

正因如此,六宫嫔妃,无人敢挑战皇后威仪。

愉贵人又如何?

淑妃向皇后禀明实情后,皇后定会秉公处置!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淑妃身上。

淑妃紧张地垂着头,一只手用丝帕捂着伤口,另一只手不安地握成拳,静默了一会儿,才低声答道:“是臣妾自己不当心……”

她歉疚地看向贵妃:“若不是臣妾,那架紫藤就不会被铲!”

贵妃闻言,知晓淑妃打算不追究愉贵人伤她一事。

淑妃生性良善,兼之出身庶女、智不如人,故而无论别人怎么刁难甚至是欺侮她,她总是习惯性地忍受。

人善被人欺。

尽管淑妃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又是除皇后外唯一育有皇子的嫔妃,可这些年,无论是在潜邸还是在后宫,淑妃不知吃了多少哑巴亏。

贵妃看着淑妃,在心里微叹了口气。

只愿二皇子能有淑妃的善良,摒弃她的懦弱。

贵妃这样想着,面上分毫不显,她笑着对淑妃摇了摇头,以示她并不介意那些被铲除的紫藤花。

淑妃感激地看了看贵妃,继续回话道:“臣妾惹出事端惊扰了凤驾,不胜惶恐、甘愿受罚!”

淑妃答话后,御花园里陷入一片古怪的沉寂。

人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淑妃。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这位主儿倒好,别人伤了她的脸,她不仅不气怒、不追究,还把所有的错处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竟然说,“甘愿受罚”……

淑妃身后的宫女、内官们都羞惭地低着头。

摊上这么一位主子娘娘,他们有什么法子?!

主子不争气,他们这些奴才便只能跟着受气!

愉贵人三分讥讽、七分不屑地斜瞥着淑妃。

就连素来不动声色的皇后,也无语地看着淑妃。

贵妃看了圈众人的神色,走上前向皇后行礼后道:“娘娘,纵然愉妹妹所言属实,但,为紫藤所伤的是淑妃妹妹,伤人的紫藤则是臣妾从潜邸移进御花园的……”

“和愉妹妹并无关联。”

她冷然看向愉贵人:“愉妹妹为何擅自做主处置此事?!”

“育有皇子的妃子伤了脸,这么大的事,后宫是没有宫规还是没有主子,需要你一个小小的贵人擅专行事?!”

是啊,就算淑妃不慎被花枝伤了,如何轮得到愉贵人处置?!

淑妃身后的女官、内官闻言皆为之一振,激动地看着贵妃。

愉贵人闻言,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呵,妹妹平日里总听人说,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姐妹情深……”

“今日看来,似乎不然……”

“淑妃娘娘伤了脸,贵妃娘娘不问淑妃娘娘的伤情,反而责怪臣妾不该擅自铲除那伤人的紫藤……”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贵妃:“莫非,在贵妃娘娘心里,您的紫藤比淑妃娘娘的脸更要紧?!”

贵妃仿佛没有听出愉贵人话里的挑拨离间一般,平静地道:“我不是为那架紫藤抱不平。只是想着,国有国法、宫有宫规,那紫藤既然长在御花园里,那么,无论它犯了什么事,都轮不到愉妹妹处置!”

愉贵人又羞由怒,她伸手指向贵妃,喊道:“你!”

贵妃的神情愈加冷肃:“愉妹妹,请慎行!”

皇后失望地看向愉贵人。

法理不外乎人情。

倘若愉贵人聪明些,便能化解贵妃的责难。

可她不仅不够聪明,还沉不住气……

皇后看着愉贵人。

样貌、气质,也都很一般。

她忽然就想起了皇帝。

她怎么也想不通,那样一个男子,怎么看得上这种女人……

皇后的目光落在愉贵人的脸上。

是因为这张和他的发妻相似的脸吗?

她心里生出倦意。

这出无趣的闹剧,早该结束了。

……

待淑妃上过药后,贵妃回到自己的寝殿。

今日回禀御花园之事的聂女官把贵妃前前后后的言行仔细地想了一遍,服侍着贵妃坐下后,斟酌着道:“娘娘,那架紫藤虽然无辜被铲,可愉贵人也被皇后娘娘罚了一个月禁足,亦属告慰!”

“娘娘,您看要不要吩咐人再植一架紫藤花?”

“只要抓紧些,兴许不会影响您赏花的兴致!”

再植紫藤花……

贵妃不置可否:“你以为,愉贵人是动了本宫的紫藤?”

聂女官不解地看着贵妃。

那架紫藤,的的确确是贵妃移进御花园的……

贵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贵妃没头没尾地说了这句话后,便挥手命她退下,传了她的陪嫁丫鬟、大宫女归雁入殿。

归雁掩上殿门,向贵妃行礼后,靠近她低声道:“娘娘,圣上密诏星官回京。”

贵妃先是一惊,而后神情转肃。

星官……

星官所卜,天下大运。

大周收回燕云城后,星官便领命出京,察看各地的龙脉是否受影响。

皇帝突然密召星官回京……

是为了立太子一事,还是为了……

贵妃轻蹙蛾眉。

从局势来推断,应是为了立太子一事……

可她想起那年尚是端王的皇帝站在紫藤花架前的神情,又觉得,皇帝此番密诏星官回京,恐怕不是为了立太子一事……

第一百五十五章 倾盖如故(一)

京都西郊,观星阁顶楼的内室里,两名男子相对坐在窗边。

一位是紫衣星官,另一位则罩在黑色斗篷里。

斗篷男子侧首望了窗外许久,顺手拿起小几上的玉杯,从斗篷里现出明黄袖角。

天底下,唯有一人能穿明黄。

他喝了口茶,放下玉杯,吩咐星官道:“布阵。”

语气波澜不兴,喜怒不辨。

姜暮恭敬应诺,走到内室正中,聚气凝神,布起六芒星阵。

星阵光芒渐盛,现出异世景象。

……

阵中的景象始终围绕着异世的一名女子,铺述出她的一生。

故事的开头很是欢快。

泰宁侯府容侯爷的继室夫人生了位玉雪可的小姐,小姐在家中行三,家人便唤她三小姐。她的长姐是先侯夫人所生的大小姐,二姐则是贵妾杜氏所生。

泰宁侯格外偏二小姐,可二小姐八岁时随生母杜氏回杭州外家探亲,受惊吓后然离世。

泰宁侯痛失女,连带着对杜氏也生了怨,后来,他与嫡妻的关系便缓和了许多,对两名嫡出的女儿也多了些许关。

容三小姐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四岁,说亲的年纪。

泰宁侯府虽已不复显贵,但到底是开国勋贵,且家财颇丰。容三小姐虽才名不显,但据传她生得端秀可,又曾得过风华高洁的容大小姐亲自教导,想来是差不离的。

最紧要的,容三小姐的胞弟容迟乃是帝师张太傅的关门弟子。

在夺储之争中胜出了的三皇子端王是张太傅的外孙。

若是能求娶到容三小姐,便和容迟成了姻亲,也就意味着有望为端王效力。

从龙之功意味着什么?

所以,无论是高官、世家子弟,还是新科进士、军中新贵,登容府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京都城里的贵夫人们议论起这桩闹事,俱都是不以为意的语气,却都隐隐带着酸味,认为无论是出商户、子木讷的泰宁侯夫人小沈氏,还是家世、资质皆平平的容三小姐,都是极有福气的。

容三小姐的福气却远不止于此。

容侯爷挑挑拣拣、犹豫不决的当口,端王亲自登门提亲!

端王是什么人?

将来的大周天子!

以容三小姐的家世、资质,能给他做侧妃已是行了大运,何况端王亲自提亲,求娶容三小姐为正妃!

休要说旁人,便是容侯爷和小沈氏夫人也想不明白,端王究竟是看中了他们的三女哪一点……

容三小姐自己也不明白……

因端王已独多年,所以这桩婚事办得格外急。

懵懂的容三小姐,顶着沸然的议论和关注,带着耀眼的十里红妆,嫁进端王府。

摇曳的红烛灯火里,容三小姐睁圆了眼睛看向挑开喜帕的隽雅男子,觉得恍如梦境。

男子眼眸清亮,眼底似乎蕴着笑意,语气很平静:“你这位新嫁娘……倒是很大方。”

容三小姐怔怔地看了端王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说,她不知羞……

她的脸瞬间胀得通红,是胭脂也盖不住的憨。

端王的眼眸就愈发地亮,他挥了挥手,屋里服侍的嬷嬷、丫鬟们都笑盈盈地无声退下。

端王抱起新嫁娘,低声道:“我本想等你及笄,可明会有宫里的嬷嬷过来查看……”

“不要怕,难受就告诉我。”

容三小姐不敢与他对视,她咬着唇偏开头去,轻轻点了点头。

成亲前,母亲和嬷嬷已教过她这些。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经历又是一回事。

羞涩与期待,痛楚与欢愉。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嫁人了,嫁给了大周最尊荣的皇子。

夜幕深深,端王妃方昏昏沉沉地睡去,待她醒来,惊觉已是头高挂。

寻常人家的新妇,次晨起应向夫家的尊亲们敬茶,俗称“认亲”。

她是天家媳妇,则应入宫觐见帝后。

她焦急地唤人服侍她起,端王神清气爽地进了屋,告诉她不必着急,他已提前递过折子,帝后准了他们下午入宫觐见。

端王妃这才放下心来,她坐在西洋镜前梳妆,忍不住从镜中打量坐在榻前小桌边翻书的端王。

他容貌清隽、举止高雅,看起来很年轻。

不像她精神萎靡的庶兄,不到二十的人看着已很是沧桑。庶兄仅长她四岁,端王则长她十余岁,她原本还有些担心,端王看起来是不是很老……

不过,他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但又不同于寻常的年轻男子。

他的气度沉稳内敛,就好像,他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

端王妃就想起打听到的关于他的传闻。

他曾经出京治水,还曾经在刑部观政、亲自断案,的确是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

她从前连想也不敢想,自己会嫁一位这样厉害的夫君。

她愈想愈开心,无意识地轻轻扬起了嘴角。

这时,端王突然放下书册,看向西洋镜。

端王妃心中一惊,收回视线、敛了笑意,规规矩矩地端坐着梳妆。

她忍不住琢磨端王适才的眼神。

那眼神,委实算不上和煦……

昨夜,他看她的时候,眼底还有隐约的笑意,今晨则是一派清冷、不辨喜怒。

她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新婚燕尔,如果他很满意她这位新夫人,那么,看她的时候应该有笑意吧?

就像她,不过是从镜中看着他,心里便觉得很欢喜。

他眼中没有笑意……

端王妃没有继续想下去。

即便他对她不满意,甚至厌恶她……

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既然没有办法,还不如让自己过得舒坦些。

她就宽慰自己,自己到底是他亲自登门求娶的正室啊……

她还想,只要她努力做得更好一些,让他不必为后宅琐事烦心,为他生下嫡子嫡女。

那么,他对她也会越来越满意的。

那个时候,端王妃很满意自己的姻缘,盼着他们能相敬相亲、白头偕老。

唯一的小缺憾,是她的夫君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她希望自己能读懂他的心思。

多年后,容皇后轻易便能读懂皇帝的心思,却觉得兴致索然。

相敬相亲,白头偕老……

她少女时的绮梦早已破碎。

她只希望,自己能早解脱。

第一百五十六章 倾盖如故(二)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六章倾盖如故年轻的端王妃盼望着为端王绵延子嗣。

她很快便得偿所愿。

大婚不久,端王妃便诊出了身孕。

皇帝大喜,朝野瞩目。

端王更是重视非常,亲自过问端王妃的饮食起居。

有人欢喜,便有人愁。

愁的,是一众各怀心思观望着这桩婚事的夫人们……

容三小姐何德何能,有资格做端王妃?!

天家规矩繁琐,端王府的人情往来干系重大……

她们原本都等着看应对不暇的容三小姐惹出祸端……

若容三小姐没有做端王妃的本事,自有能者取而代之。

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们没等到容三小姐闯祸,容三小姐已有了身孕。

容三小姐的这一胎格外金贵,她养胎的时候纵然偶有礼数不周到的地方,皇帝尚且不会见怪,又哪里轮得到旁人说三道四?

至于她顺利生下这个孩子后……

地位更加牢不可撼!

夫人们自不会轻易放弃。

她们也想看看,是端王妃的命硬,还是她们的手腕厉害……

最简单的法子,是送侧妃进端王妃。

女子孕期不宜与夫君同房,这个时候为端王献侧妃,名正言顺。

虽然端王无意纳侧妃,可简皇后径直下了凤旨!

夫人们看到凤旨上列于首位的昌平伯府简七小姐,立时便明白了,这道凤旨是为谁下的……

对于端王纳侧妃一事生出的纷纷扰扰,端王妃一无所觉。

在端王周到的安排、嬷嬷侍女们妥帖的照料下,她安心地养着胎。

出阁前,她曾听年纪相仿的小姐们议论起她们的姐姐、小姑姑们嫁人后是如何地小心谨慎、如何地操劳不易,不曾想到,轮到她自己,嫁做人妇后竟比待字闺中时过得更怡然无忧。

就仿佛,端王府是没有任何喧嚣纷扰的世外桃源。

可端王妃心里清楚,不是这样的。

端王府的纷扰,比寻常人家多得多。

她能怡然无忧,是因为有人为她遮风避雨。

可她想做的,是能协助端王的王妃,而不是躲在他身后不禁风雨的莬丝花。

靠自己得到人们的尊敬。

就像大姐姐的母亲和她的母亲,先后两位泰宁侯夫人一样。

端王妃抚着孕肚,温柔低语:“孩子,母亲会让你骄傲的!”

次年,端王妃诞下麟儿。

天子重赏,满朝来贺。

这个孩子既是皇帝期盼的皇孙、端王期盼的长子,也是端王妃的荣光。

孩子名唤,李奕榕。

待端王即位后……

“李奕榕”三个字会载入国史。

到那个时候,大周后世的帝王和万民,谁也不会忘记,大周曾有一位容皇后。

寻常百姓家里,也有鹣鲽情深的小夫妻,会把妻子的姓或名嵌进儿女的名字里。

高门大户素来不屑于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做派。

至于李奕榕……

世人对端王长子的名字没有生出半分非议。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端王势大,谁也不想逞一时口舌之快埋下祸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取名之人是张太傅。

张太傅是什么人?

天子帝师,当世大儒,清流文臣,他取的名字,世上有几人够格非议?

士子们推敲起来,一致认定“容者,盛也”,“榕木如广厦”,“榕”之一字,既从了皇孙辈取名所循的木旁,又蕴有胸怀宽广、茁然昌茂之义,兼之淳厚古朴,委实是个极好的名字。

和英王之子、皇长孙名中的“棣”字相比,更是有云泥之别。

总而言之,若是把“榕”字理解为端王对端王妃的缱绻情思,便是糟蹋了张太傅的深远思虑!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那个时候,端王妃并没有精力琢磨长子的名字。

她甚至没有足够的精力亲自看顾长子。

端王妃到底年纪小,养胎又格外精心,孩子长得好,端王妃生产时便遭了大罪,出双月子后身子仍未复元。

小儿多夜啼,为了端王妃能静养,端王决定亲自照拂长子。

正院的嬷嬷、侍女们议论起来,语气里都满是艳羡,道是世上再也没有端王妃这样好福气的女子。

端王妃淡淡的笑,心里很想孩子,却担心辜负了端王的心意,更担心过病气给孩子,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如此三年,端王妃身子渐好。

大公子亦到了开蒙的年纪。

大公子不仅生得端秀可爱,而且敏慧过人,端王为他聘请的每一位师傅都惊叹连连。

端王妃想到自己进行时愚钝蠢笨,看着天资不凡的长子,满心都是骄傲和欣慰。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儿子和她不大亲近。

大公子虽然早慧,却到底年幼,难以理解母亲的苦衷。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陪伴着他一天天长大的人,是父亲,以及乳母和小厮们。

刚懂事的时候,他思慕母亲,曾巴巴地一日三回去母亲住的正院请安。

却不是回回都能见到母亲……

父亲教他,与人相交,应“闻弦音而知雅意”。

他就想,母亲大概是不愿见他。

那他不去叨扰母亲便是。

端王妃对孩童心底脆弱的心事一无所知。

她时常精心准备了甜汤、瓜果送去学苑。

大公子的乳母笑盈盈地立在学苑门口,替大公子收下东西又替他谢恩,然后以勿要叨扰大公子进学之由委婉地劝端王妃回屋休憩。

端王妃心里如明镜一般,面上却笑而不语,只在学苑门口远远地看一会儿大公子。

她还犯不上和一个乳母计较……

她的长子不是普通的孩子。

在很多人眼里,他意味着飞黄腾达、滔天富贵。

所以,接近他的人,心思难免多些。

将来,他身边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

他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孩童,自然亲近乳母。

待他大些,她再耐心教他如何与下人打交道便是。

大公子看着端王妃的身影,心事渐重。

终有一日,他忍不住对父亲倾诉:“父王,乳母说,母妃生我时伤了身子,所以她不喜欢我……”

孩童大大的眼眸里渐渐现出水光:“可我进学后……母妃时常来探望我……”

“母妃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总是带着笑。”

“我觉得……母妃是喜欢我的……”

他不安而期待地仰头看向父亲:“父王,我谁得对吗?”

端王心里生出雷霆之怒,面上却分毫不显,他温和地抚了抚长子的发:“你是父王和母妃的骄傲,你母妃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是夜,大公子的乳母突发高热,不治身亡。

三日后,有位与那乳母交好的嬷嬷拦住大公子胡言乱语了一番,大公子惊吓过度,当场昏迷。

第一百五十七章 倾盖如故(三)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七章倾盖如故端王府上下,没有人会在意区区一个乳母的死活。

大公子便不一样。

端王亲自在大公子榻前守了一夜,直至他醒转,然后连口粥也顾不上喝,草草盥洗一番后便准备入宫向帝后和贤妃回禀大公子昏迷一事。

端王妃看着的背影欲言又止。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对端王说。

例如,那乳母固然死不足惜,可奕榕到底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她觉得,下回他处理奕榕身边的人和事时,或许可以与她商讨一二……

再例如,奕榕昏迷时,他以不愿她伤神之由不允她近身照顾……

她想说,她的身子没有那么虚弱,何况她是一个母亲,没有哪个母亲不牵挂病中的孩子……

端王匆匆行至院门处,他回首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妻子,对她点了点头便大步走远。

终究是无暇和她说话。

端王妃斟酌了许久的那些话,便到底没能说出口。

后来,端王妃花了许多心思陪伴大公子,小小孩童的眼里终于恢复了从前的明朗。

她想,这应当能证明她能做好母亲。

既然她能做好母亲,那么,也就有了和端王沟通的底气。

她嫁给端王的时候,他已在夺储之争中胜出,独揽朝中大权。

而她仅是一个没落勋贵家不起眼的三小姐。

她仰视着他的时候,很钦佩、很信赖他,却难免地,有些怕他。

她想对他说的那些关于教养孩子的话,若是寻常的夫妻,大概稀松寻常地便能说起,但到了她这里,却要反复思量,还要做准备、找时机。

虽然这个过程有些辛苦,但端王妃并不以为苦。

她想,和端王所承受的一切相比,她做的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就是再愚笨,也看得出来,她的夫君将来是要做一位名垂青史的明君的……

那么,她也要努力做一位贤后,才能衬得上他的光耀。

那个时候,年轻的端王妃就像她年幼的长子一般,心思澄澈,眼里没有丝毫阴翳。

多年后,当她入主中宫、执掌凤印,却再也没有兴致做所谓“贤后”,没有兴致陪他演一出繁华盛世的大戏……

对于这悲凉的未来,年轻的端王妃一无所觉。

她兴致勃勃地筹谋着与端王的对话。

为了那对话进行得更顺利,她决心尽一回自己身为端王妃的义务,亲自准备了一场家宴,打算从认识端王府里的侧妃们做起。

至于端王妃为什么认不全端王府的侧妃们……

端王妃觉得,休说是她,便是端王,恐怕也认不全那些侧妃……

她觉得有些感慨,嘴角却微微翘起。

女德教的固然是当家主母应有容人雅量……

可她自幼便不是一个好学生……

她想到端王对侧妃们的冷淡,心里是欢愉的。

可那欢愉不过持续了片刻,她又想,她到底是端王的正妻,而且是立志要做一名贤妻的,那么,她就不能如那些小家气子的妒妇一般,只顾着拈酸吃醋,而不顾大局。

她帮不了端王什么,但帮着他稳后宅、旺子嗣总是能做到的。

先借着家宴让端王记住府里的侧妃们,然后她再择机婉言劝端王雨露均施……

待到家宴开席,席间果然是一派花团锦簇。

端王妃从主位朝下看去,觉得一双眼睛不够用似的。

环肥燕瘦,浓丽清秀。

她方才发觉,端王府里竟有那么多各有风韵的美人。

在这诸多的美人中,数一位紫衣美人和青衣美人尤为出挑。

紫衣美人是丽质天成,纯真中透出几分娇媚。

青衣美人则是风华高洁,置身于热闹的花丛中,空谷幽兰一般,让人见之忘俗。

端王妃边看边想,这些美人如此出挑,她劝端王雨露均施一事,想来会进展得很顺利……

她又想,这些美人当然出挑……

献给下一位帝君的女子,谁敢敷衍了事?

端王妃呡了口酒,大着胆子看了看身侧的端王。

果然如她所想的一般……

席间有那么多美人,每一位都盼望着能得他青睐,娇笑连连……

寻常男子见了这等阵仗,三魂早已散了两魂,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端王却仍不动声色,清冷自持。

端王妃看着端王清隽的侧颜,忍不住想,席间总有他喜欢的美人吧,他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地,累不累啊?

许是她盯着他看得有些久,端王突然亲自为她布了一回菜。

端王妃立刻便意识到,他这是在委婉地提醒她失礼了……

就像入宫觐见时、或是在重要的宴请上,她有失礼之处,他都会委婉地提点她。

他似乎很注重维护她的体面。

端王妃边小口地咬着炙小牛排边想,大概是因为夫妻一体,若她失了体面,他也不光彩……

吃着吃着,她又觉得,今日这道炙小牛排做得不错,外脆里嫩,鲜美多汁。

倘若这会儿不是在办家宴,她一定还要再吃几块。

外头讲究些的人家奉行的是“食不过三口”,宫里的贵人们奉行的却是,浅尝辄止,不露喜好。

御膳房依着时令按不同的菜单呈膳,御膳房呈什么,贵人们就吃什么,再不喜欢也会面色如常地进食,再喜欢也不会多吃一口。

端王不是寻常的王爷,端王府内的行止规矩,处处都是比照着宫里来的。

端王妃搁下象牙筷子,遗憾地看到好些美人碟中的牛排几乎纹丝未动地被撤下。

她从小就很喜欢吃炙小牛排……

她忍不住又看了眼端王。

她近几年身子不好,遵着食补方子进膳,小厨房从来没有做过牛肉,所以,端王肯定不知道她喜欢吃小牛排。

他刚才亲自给她布这道炙小牛排,大概是巧合吧……

她突然就想起出嫁前萦绕心头的那个问题……

她样样都不出挑,他怎么偏偏就相中了她,求娶她做正妻呢?

端王妃来不及深思,席间突然闹出了动静。

这可是她第一回亲自主持家宴……

端王妃紧张地看去,紫衣美人白着脸干呕不止。

紫衣美人身前的碟子里,剩着半块小牛排。

干呕……

人人用了都无事,唯她一人干呕,那么,就不是菜肴的问题,而是她自身不适……

女子进食干呕意味着什么?

端王妃想起自己怀长子时的情景,逐渐镇定下来。

她想到自己起先竟误解端王不近美色,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面上却要做出欢天喜地的模样,为紫衣美人请太医把脉,嘱咐她好生将养,还派人进宫报喜。

紫衣美人姓简,乃是皇后娘家的侄女。

后来,端王妃就再也不吃炙小牛排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倾盖如故(四)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八章倾盖如故一番忙乱,又嘱咐简侧妃安心养胎后,端王妃回到正院,明月已然高悬。

她望向明月,突然生出赏月的兴致,命人备了果酒摆在院中的紫藤花架旁。

端王妃身子不好,不宜饮酒,若是平日,正院的嬷嬷、大丫鬟们定会婉言劝阻,可今夜情况特殊,她们什么也没有说,依着端王妃的吩咐呈了果酒。

端王妃自斟自饮,蓦地想起前朝一句诗文: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她幼时只觉得这诗文的意境很美,直到今夜,才读懂了这诗文里无可言说的寂寥。

而教她背这诗文的人……

她的长姐……

为情自戕,求死不能,嫁给了救下她性命的医者,如今西北赫赫有名的穆将军。

端王妃眼里泛起水光。

她很牵挂长姐,也觉得惭愧。

和长姐相比,她受的这点小波折实在算不得什么。

甚至,连波折也算不上。

不过是夫君的某个妾室有孕,而她事先不知情罢了……

若她幼时把《女训》学得更好一些,此时就不仅不会怅然,反而会为夫君子嗣昌茂而欢喜……

可她幼时无心向学,闲暇时又格外喜欢看那些英雄美人、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喜欢听戏,所以心底才会有不切实际的妄念。

一生一世一双人……

话本子、戏文里的东西,如何当得真……

端王妃抬头眨了眨眼,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叮嘱自己,今后,再也不要庸人自扰了。

只要端王不宠妾灭妻,她便会努力尽到正妻之责。

相敬如宾,不问风月。

今后,便这样吧……

醉眼朦胧中,端王妃依稀看到端王从月光里走来,在她对面坐下,拿走了她手里的酒杯。

她想,这大概是个梦境。

端王今夜定然是陪着闵侧妃的,怎会来正院?

既然是梦境,她便可以抛下白日里的种种约束,畅快行事……

端王妃这样想着,单手支颐,仔细地看着端王。

他坐在柔和的月光里,少了几分白日的冷肃,淡泊隽雅的气度愈发突出。

不像是独揽大权的摄政王爷,而像一位学问修养极好的士子……

她生来愚笨,书读得很不好,却因为好面子,嘴上故意说自己不耐烦读书,也不待见酸朽文人。

可实际上,她心里很羡慕、很钦佩那些书读得好、有学问的人。

休要说是张太傅那样的当世大儒,便是她的幼弟容迟,容迟幼时呆呆笨笨、不善言语,母亲却满心满眼扑在容迟身上,她嫉妒容迟,也瞧不上容迟,对容迟着实谈不上有多少姐弟之情。

后来,容迟成了张太傅的学生。

尽管外头有很多人对此很是不齿,认为张太傅是为了消除皇帝的戒心,故意选了一块榆木疙瘩教。

她却觉得,张太傅是这世上学问最好的人之一,能被他收为弟子的人,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从那以后,她看她的幼弟便大为不同,愈看愈稀罕。

话说回来,如果端王不是天家皇子,而是一个家世普通的士子……

以他的才学,也定能入阁拜相、有所作为、青史留名!

端王妃这样想着,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黯淡下来。

哪有那么多如果……

就像此刻,哪怕是在梦里,他虽然衣饰简素,可束发的螭冠、腰间佩的古玉,无一不彰显着他的尊贵不凡。

她嫁的,是这样一位夫君。

他会有许多位佳人相伴,她虽然有正妻之名,实际上和那些女子没有多少区别。

一生的荣辱,一生的悲欢,全都系于他一身。

端王妃忽然就理解了,家宴上那些美人的争妍斗艳……

可笑她竟想与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他们的地位相差悬殊,他若是有兴致,自然可以敬着她,可他若是不耐烦了,大可以冷着她。

若是有那一天,她能做什么?

就像皇帝独宠徐贵妃的那些年,简皇后能做什么?

牢牢地把皇帝攥在掌心,二圣临朝,最后更是取而代之,能这样做的皇后,千百年来,也只有前朝那位女帝而已。

端王妃突然觉得很难过。

人人都艳羡她的姻缘,她起初也暗自得意,却是直到今夜才窥见了天家金碧辉煌表象下的内里……

她眼下还只是不大理事的端王妃,大婚三年,也仅有一位侧妃有孕。

她已经有些意兴阑珊。

将来,待她做了皇后,后宫里会有更多美人,那些美人会为了怀上龙子或是加害别人的皇子而机关算尽……

那个时候,宫阙深深,长夜漫漫,她该怎么熬呢?

端王妃这样想着,突然就落下泪来,她直直地看着端王,质问道:“殿下,民间有只娶一位妻子、不纳妾室通房的男子,天家可有只娶一位皇后、没有三千佳丽的皇帝?”

天家可有只娶一位皇后、没有三千佳丽的皇帝?

端王垂下眼眸,避开了端王妃的视线,过了许久方才开口,他没有回答端王妃的问题,而是道:“简氏的事情,你不要介怀……”

“我需要子嗣……”

“你身子不好……”

端王妃愣愣地看着端王。

她想,这果然是个梦境。

倘若不是梦境,端王又怎会向她解释简侧妃有孕一事?

他需要子嗣,而她身子不好……

这两句话该怎么理解?

是,他怜惜她身子不好,所以才亲近了旁的女子?

还是,他需要子嗣,而她身子不好,他便亲近了旁的女子?

端王妃没有深思。

无论哪一种解释,其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子嗣”二字。

重要的是,他需要子嗣……

端王妃执着地追问道:“你当年求娶我,也是因为子嗣?”

话音未落,端王妃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很蠢。

她嫁给他的时候年仅十四,并不是最适宜生养的年纪,她父母的家族也都不是人丁兴旺之家。

无论端王为什么娶她,都绝不会是因为子嗣娶她。

果然,端王无奈地道:“你怎会这么想……”

后来,她再问他究竟为什么娶她,他没有回答,先是命人服侍她歇下,后来坐在榻边亲自为她盖了被子,还问她究竟有没有听懂他今晚对她说的话。

端王妃次日起身后揉着额角,对于昨夜酒后的梦境,已然只依稀记得一二。

她记得她梦到了端王,他们还说了一会儿话,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端王妃这才知道,自己有酒后不记事的毛病。

她想,酒后失仪不雅,自己今后须得戒酒。

可后来,容皇后常常饮酒。

第一百五十九章 倾盖如故(五)

次年,简侧妃顺利诞下一子。

因简侧妃幼时患疾损了心智,所以那孩子满了周岁后,便被送到萧侧妃院中教养。

萧侧妃闺名萧芷,出清贵,乃是前任首辅萧老大人的孙女。

正是端王妃在家宴上一见忘俗的青衣美人。

论起来,端王妃是端王的正妻、二公子的嫡母,在二公子不宜由生母教养的况下,应由端王妃亲自教养方是正经。

可端王却以端王妃子尚未大好为由,把二公子送进了萧侧妃院中……

对于端王的这一安排,端王妃是很满意的。

扪心自问,她无法做到对自己所生的长子和简氏所生的次子一视同仁,故而在她看来,由学识渊博、品高洁的萧氏教养二公子,实在再好不过。

她是这样想的,其他人则未必。

端王府的后宅,最不缺的就是又空闲又有心生事的女子……

对于为二公子择养母一事,府里难免议论纷纷。

有人称赞端王体恤正妻,同时暗贬端王妃没用,打着子不好的由头,掌管中馈、应酬往来俱都差强人意,如今更是连教养庶子这样的分内小事也不做,以至于端王不得不亲自费心处理!

也有人隐晦地点出,非是端王妃不想教养二公子,毕竟大公子占嫡又占长,且是端王亲自教养的,虽然二公子的生母是皇后的侄女,可二公子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大公子,既如此,端王妃把二公子带在边教养,既不必担心养虎为患、后威胁到大公子的地位,还能借教养二公子之机向皇后邀功。

如此推论,端王妃不仅不会推拒教养二公子一事,恰恰相反,她还会积极争取。

可最后,端王却把二公子送进了萧侧妃院里……

究其缘由,大概是因为端王妃学识不佳,委实当不起教养二公子之责。

很多人都觉得这番议论有理有据。

甚至还基于这番议论,生出了新的议论……

道是端王之所以不辞辛劳亲自教养大公子,亦不过是假托端王妃子不好之由,实则是担心不学无术的端王妃把大公子给养废了……

流言沸沸扬扬,处舆论中心的端王妃却不以为意。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受过很多不怀好意的议论。

出嫁前,母亲很少带家中姐妹出门应酬,偶尔出门,她不仅融不进那些高门小姐的交际圈子,还要承受她们不屑的目光和议论。

就因为,泰宁侯府是靠着商贾银钱支撑门庭的,就因为,先后两位泰宁侯夫人都是商户女。

所以,那些自矜份的夫人们和她们的女儿便天然地看不起她和她的母亲、姐妹。

甚至,不仅是外头的人,就连她的父亲,言谈中也屡屡流露出对她母亲的轻视,要求她和苏州沈家的人保持距离,以免沾染上他们的商贾做派。

她懵懂无知的时候,对父亲和世俗观念深信不疑,深深地因自己的出而自卑、难过。

可后来,她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判断,也注意到有些嘲笑她的夫人、小姐们总是穿着半新不旧的绸衫,戴着成色普通、甚至是空心的钗环。

在容府,母亲总会提前为府中的主子、下人们订衣衫,她的衣衫、首饰都是从京里最好的成衣铺子、银楼定制的,每遇生辰年节,沈家亲戚还会特意给她送来苏州、甚至外邦的时兴衣饰,例如,有一年泉州甘家有位小姐在及笄礼上穿了双珍珠串的绣鞋,甘家那位小姐出尽了风头,这件事传遍了大江南北,在她过十岁生辰时,沈家表兄便送了她一双珍珠绣鞋!

她便瞧明白了,那些看不起她、看不起商户的所谓高门,内里早已朽败不堪。

倘若没有沈家,容家的光景比那些人家更差。

穷困并不可耻,可耻的是,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好逸恶劳的败家后人们,更可笑的是,那些无能的败家子们不思进取,还眼高于顶,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

从那时起,她就不怎么在意旁人的看法和议论了。

那些人再看不上沈家,沈家依旧富甲天下,那些人再看不上她,她也做了端王妃。

所以,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只是,她可以不在意旁人的议论和看法,但难免有些在意端王的心意和做法……

萧氏教养二公子固然比她教养合适得多。

但,论起来,庶子的教养乃是嫡母之责,她在意的是,端王做这样的安排前,并未与她商议。

不过,在意又如何?

她和端王不是寻常夫妻。

无论他肯屈尊与她商议,还是自有定夺……

她只须顺从、配合便是。

这不是她期许的姻缘。

可是,也不是过不下去。

就像母亲,就像长姐,这世上有几个女子的姻缘是称心如意的呢?

端王妃这样想着,心境越来越平和。

后来,她子渐好,掌管中馈逐渐熟稔,应酬往来也逐渐滴水不漏,端王府后宅祥和,两位公子俱都康健聪慧。

世人议论起端王妃,多称赞其妇德嘉懿。

一切都很平顺,也很美好的样子。

又两年,端王妃再次有孕并生下一子。

幼子养在端王妃边。

端王妃满心欢喜,又时常觉得愧对长子。

长子幼时,她未能亲自看顾他。

幼子两岁时,皇帝薨逝,端王持遗诏即位。

端王妃便成了容皇后。

她穿着绣工繁复的朝服、戴着明耀精致的凤冠,一步一步走上白玉高阶。

高阶之上,金銮前,新皇戴着九毓珠冠牵起她的手,对她低语:“今后,有劳皇后了。”

她看向他的眼睛。

他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清亮的眸中盛着她的倒影。

相伴数年,她忽然就感觉到了他心底的愉悦。

与他并立在高阶之上,看着匍匐在脚下的臣民和疆土,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他的抱负和责任。

他背负了太多,可他看她的时候,依然是全心全意的、愉悦的。

她忽然就理解了他。

她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决心不再计较过往的那些琐事,努力做一位好妻子、好母亲、好皇后。

后来,容皇后偶尔会想,倘若长子没有死,她和皇帝之间的关系或许会和缓许多。

可是,长子死了。

第一百六十章 倾盖如故(六)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即位后政事繁忙,简太后亦因过于哀恸以至卧病在,故而容皇后着孝衣,亲率众皇子和宗亲、潜邸嫔妃们为先帝守灵。

跪灵的宗亲、嫔妃们,前来哭灵的勋贵官员和命妇们,所有人关注的重点不是棺椁里躺着的先帝,而是在一处守灵的三位皇子。

皇长子的样貌集帝后之长,清峻端雅,气度则与新皇如出一辙,沉稳大气,这样一位钟灵毓秀的少年,任谁见了也不敢等闲视之。

三皇子则生得极似新皇,又因是皇后亲自养在边的,举手投足间便有了皇后行事和缓的影子,白胖的幼童板着小脸一丝不苟地随着长兄完成各项祭祀礼节,一派伶俐可。

庶出的皇次子立在嫡出的两位皇子后,随了其生母的长相虽俊美无匹,神举止中却隐隐透着几分拘束,因着那拘束,他一等一的容貌也黯淡了许多。

俗话说,三岁看老。

不动声色的打量后,人人都不免在心中暗叹:皇后娘娘当真好福气。

育有这样一位嫡长子,容皇后的中宫地位稳若高山。

心中有了计较,众人应对皇后时便愈发地恭敬。

皇后知晓这恭敬从何而来,她看向长子,满心的与有荣焉。

可那自豪不过持续了三,随着皇长子猝然倒在先帝的棺椁旁戛然而止。

后来,每每回想起长子夭折的那一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容皇后的记忆都很模糊。

她只记得,长子纯孝,至晕厥时已在停灵足足跪了三天三夜。

话虽如此,倘若果真三天三夜不阖眼,铁打的人也扛不住,何况是十来岁的孩子?

当时她心疼儿子,隔几个时辰便会特意嘱咐宫人伺候长子在侧小憩。

长子极为自律,回回不过略闭闭眼便回主。

所以,甫见长子晕厥时,她心里其实并不怎么惊慌,她认为长子仅是过于疲累,好生休养几便会复元。

可她错了。

大错特错。

太医院的老医正抖着手一遍遍地为长子请脉,又是掐人中、又是把参丸、救心丸之类的灵丹给他喂了个遍。

榻上,长子的气息却仍渐渐地弱了下去,直至微不可闻。

最后,老医正摘下官帽,涕泪交加地跪在面沉如水的新皇脚下,求皇帝赐他一死、饶他家中老小命。

皇后只觉晴天霹雳。

她无法相信,也不能接受。

她坐在长子榻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生怕错过了他醒来的那一瞬。

她的掌中,小小的手却仍渐渐地凉了。

皇后的眼泪就不可自抑地落了下来。

她记不清她在长子榻前坐了多久。

她只记得,自己当时一心想捂他的手,却怎么也捂不。

那双小手是怎样一点一点变凉的……

便是长子夭折那,容皇后唯一清晰的记忆。

而除了那一幕……

她记忆中的长子,寥寥可数。

他刚出生时的样子,他第一次笑,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开口说话。

她一概不知。

在她的印象里,总觉得他还是那个在端王府的学苑里,随夫子进学的幼童。

她牵挂他,准备了瓜果点心去看他,虽然母把她拦在学苑门口,他却总是远远地望着她,她对他笑,他便不好意思地别过头、把脸埋进书册里。

她总觉得,他还是那个刚开蒙的三岁幼童。

可他已经是个十岁的小少年了。

在她焦头烂额地学管家应酬的时候,在她养育幼子的时候,时光倏忽而过,被她忽视了的孩子已然长大。

她总以为,有机会能弥补。

可是,没有机会了。

她养了三年病的那回,幼童在学苑里等着她,好奇而期待地打量她。

这回,无论她熬多久、无论她做什么,都没有那样一个孩子等着她了。

等着她,看看他……

她生了他,却未能好好地养育他。

那么……

他死了,她总得让他瞑目。

长子死后,容皇后万般悔痛自责,同时笃定其中必有蹊跷。

且不说二皇子,便是年幼的三皇子也跪灵,却安然无恙。

一个康健的孩子,不过是累了几,怎至于猝然离世?

她把自己的推测告诉皇帝,求皇帝务必彻查。

直到那个时候,在长子的棺椁旁,皇帝才告诉她,长子先天不足,出生时便患有心疾。

康健的孩子能受累,有心疾的孩子不能。

不仅不能受累,患有心疾者,亦不能大悲大喜,也不能骑马猎。

应仔细地静养着。

可她患有心疾的长子,自幼便被皇帝带在边当储君教养,少有闲暇,在十余岁的年纪累死在了他祖父的棺椁前……

她尤其不能理解,皇帝的隐瞒。

他是认为心疾不算什么,还是认为她这个妻子不算什么?

距长子薨逝已过去了一年,可皇后每每想到这些过往,仍历历在目,心痛如绞。

她回过神来,看向眼前正向她讨说法的佟美人。

今晨,她赐死了佟美人边的一个宫女。

佟美人仍在忿忿不平地质问着:“今晨娘娘为大皇子下做祭,恰阿鹤捧了一匣子红粉色儿的绢花,诚然是冲撞了娘娘……”

“可阿鹤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她取绢花不过是奉命行事,绝非有意冲撞娘娘,娘娘却当场便杖毙了阿鹤,难道就不怕背上秉刻薄、草菅人命的恶名?!”

秉刻薄,草菅人命……

皇后边的女官闻言大惊,顾不得规矩,厉声喝止道:“还请美人慎言!”

佟美人心不甘不愿地闭了嘴。

令佟美人诧异的是,皇后不仅没有动怒,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她垂眸摩挲着手里的佛珠串,自言自语般道:“那个阿鹤,她怎么能忘了大皇子的祭呢……”

然后,她收起佛珠,抬眸对佟美人道:“你说,阿鹤取绢花是奉命行事,照你这么说,本宫不仅应当罚阿鹤,还应当罚那个吩咐她做事的人?”

吩咐阿鹤做事的人,不就是……

佟美人脸色一白,却仍强作镇定道:“娘娘,臣妾不是宫女,您,您不能肆意……”

皇后不置可否地冷笑。

佟美人面上的惊惧愈盛,慌不择言般胡乱喊道:“娘娘,您一开始要对付的就不是阿鹤,而是臣妾对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倾盖如故(七)

她要对付的人是谁?

容皇后弯了弯唇角,对佟美人道:“你说,本宫要对付你?”

“你我同在后宫,理应如姐妹,你却说,本宫要对付你……”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是不是……你做过什么对不住本宫的亏心事,良心不安,所以才这么想?”

亏心事……

佟美人脸色一白,惊惧地看向容皇后。

容皇后却没有看佟美人,她垂着眸,缓慢而耐心地拨着手里的青花瓷茶盏的杯盖。

如此片刻,到底是佟美人先沉不住气,颤声回道:“娘娘……臣妾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容皇后“啪”地合上杯盖。

佟美人的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容皇后搁下茶盏,语气不辨喜怒:“你抖什么?”

“你说,你听不明白本宫的话,本宫就再提醒你一句,梵香堂……你总知道吧?”

梵香堂是京都城里有名的佛香店铺之一,正是佟美人娘家,户部佟侍郎家的产业。

听容皇后提到梵香堂,佟美人的脸色愈加地灰白,却仍强扯出笑容道:“不知娘娘怎会提起臣妾娘家的铺子……”

“若娘娘不嫌弃,臣妾便请家母……”

容皇后冷然打断了佟美人的话:“不必了!梵香堂的佛香,本宫受不起!”

“看来,你当真听不明白本宫的话!”

“那本宫就直说了。”

佟美人双目圆睁,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后。

容皇后面若寒霜:“本宫指给你三条路……”

“其一,把你做过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本宫可饶你不死。”

“其二,你或是吞金服毒,或是三尺白绫,选个自己喜欢的,干干净净地自己了断,本宫可饶你家中弟妹命。”

“其三,你既不肯招,也舍不得死……”

容皇后从凤座上站起,走到佟美人前,俯视着她:“那你最好有本事弄死本宫,就像……你们害大皇子一样……”

“否则,本宫要你佟氏阖族,以死谢罪!”

佟美人受不住皇后沉郁的眼神和话里的威胁,尖叫着站起,对皇后喊道:“说我害死大皇子,你有什么证据?!”

“要我自戕,否则就要佟氏阖族死,你凭什么?!”

“你无才无貌,能做皇后,不过是因为有个好姐姐,圣上若不是器重穆将军,又怎会娶你为正妻?!”

“纵然你是皇后,纵然你肚子争气,我也从不曾羡慕你!”

佟美人状若癫狂,嘶声笑道:“因为,因为,圣上对你,没有半分意!”

“你枉为女子!”

“哈哈哈哈哈……”

容皇后起先有些发愣。

她这里审着佛香案,这疯女人怎么扯到皇帝为何娶她上头去了?

后宫女子,无趣便无趣在这里。

容貌再美、气质再好,心里却净想着恩宠、龙嗣之类的。

心过重,再精致的美人便也失了灵韵。

说什么皇帝是因为器重大姐夫,所以才求娶她……

佟氏这是以为,她会在意?

呵……

容皇后这样想着,面上却笑得眉目舒展:“旁的人都说,本宫是因为生得像文德皇后,才有幸入了圣上的眼。”

“却是头一回听说,本宫能有今,所倚仗的原来是穆将军。”

她笑眼盈盈地看着佟美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不管是生得像文德皇后,还是有争气的姐姐、姐夫、弟弟……”

“这些,都是本宫的命。”

“还有……你大概不知道,本宫八岁那年,就有高僧为本宫批过命格,说本宫是天命凤星……”

说到这里,容皇后笑了起来,极畅快似的:“所以啊,你们花那么多心思,用那些龌蹉的手段,做下伤天害理之事,有什么用呢?”

容皇后脸上的笑意渐敛:“还不如……安分些,积些德,下辈子投个好胎!”

佟美人踉跄着步子出了中宫。

是夜,宫人来报,佟美人散步时不慎失足,落水溺亡。

皇后面色如常地放下手中的书册,默了一瞬,吩咐宫女伺候她更衣。

嫔妃死了,她这个皇后总要去看看。

走进内的却是皇帝。

暖黄的灯光里,夫妻二人沉默对视。

容皇后忽然就想起了她初嫁的那几年。

那时,她虽然缠绵病榻,却一时难改少女时活泼的心,每皇帝去看她时,她定然已备了满肚子的话对他说。

她问他奕榕如何,也问他外头的新鲜事。

她感兴趣的新鲜事,是私房菜馆出了什么新菜、戏院里排了什么新戏、书铺里上架了什么新话本子……

她虽然叽叽喳喳地问着,原本却觉得,他定然不熟悉那些。

可令她意外的是,他们相谈甚欢。

后来,她子好些了,他偶尔还会命那些厨子、伶人进府给她做菜、唱戏,也会买时下风行的话本子给她解闷。

容皇后的眼睛便有些湿。

他们也曾有过那般温的过往。

自她知道简氏有孕后,就不乐意没心没肺地和他说话了。

有一段时间,她看着他,总会难以自抑地想到简氏。

想到,他对简氏,是不是也如对她一样呢?

大概是不一样的……

毕竟,简氏比她要漂亮许多,温柔许多……

而且,他边不仅有简氏……

想到那些,有些话,她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便是,相敬如宾,相顾无言。

夫妇二人对望良久,最后,皇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落座问皇后道:“佛香的事,你知道了?”

容皇后心中冷哼:果然……

面上却笑得得体:“陛下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对臣妾说……”

“这一年来,您看着臣妾如大海捞针般追查奕榕夭折的真相,大抵觉得,臣妾委实蠢笨吧?”

皇帝看向皇后,眸中蕴着怒意:“你就是这么想的我?!”

容皇后恭敬地屈告罪:“陛下息怒!”

面上却没有半分惧色。

皇帝气得肝疼。

若是旁人,他大可拂袖而去。

也就是她,能让他容忍至斯。

可是,他原就该忍着她。

是他处心积虑,娶她为妻。

他本该护她一生安然喜乐……

皇帝怒意渐消,他尽量放缓了语气,亲自扶皇后起:“我怎会觉得你愚笨?”

“事关皇嗣,那些人没有万全的计谋,怎敢动手?”

“就像这些年,太后也一直在追查孝惠太子离世的真相,却几无所获。”

孝惠太子,乃是昔年简太后为先帝所育的嫡子。

孝惠太子薨逝且无后,才有了后来的龙子夺嫡。

才有了当今皇帝。

容皇后不解地看向皇帝:“不是说,孝惠太子是英王和马家害的?”

皇帝定定地看着容皇后:“那我说,奕榕是云太嫔害的……”

“先帝停灵时,云太嫔因追思先帝,特在梵香堂定购上品佛香,又买通了当值的内监、宫女,燃于先帝灵前。”

“与寻常佛香相比,那佛香里多了味月季香粉,据云太嫔说,是因为先帝曾夸她,丽如月季。”

说到这里,皇帝的眸色逐渐幽深:“月季香粉,常人闻之无尤,有心疾之人闻了却会憋闷心悸。”

“先帝灵前香火繁繁,谁也没有注意到夹在佛香里的那一缕月季香。”

“若我说,奕榕是云太嫔害的……”

“钰儿,你信不信呢?”

第一百六十二章 倾盖如故(八)

“若我说,奕榕是云太嫔害的……”

“钰儿,你信不信呢?”

皇帝极认真地看着皇后,仿佛很在意她的回答。

皇后垂眸不语。

云太嫔……

先帝对徐贵妃淡后,大变,对后宫佳丽兴趣寥寥,醉心于炼丹修道。

尽管如此,彼时先帝并非完全不近女色,现今的云太嫔、当年的云嫔,正是先帝暮年曾幸过的嫔妃之一。

容皇后费尽心思查出的真相,和皇帝所言一致。

先帝停灵是桩顶要紧的大事,当时在停灵伺候的人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她后来派人隐秘查探时,那些人俱都答得滴水不漏,挑不出丝毫错处。

问不出异常,她便只能反反复复地回想先帝停灵那几的形。

那几,长子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她眼皮子底下,休憩之时,近亦有她边得力的下人伺候。

一筹莫展之际,她之所以会想到查佛香,乃是因为自先帝崩后,太后便一直精神恹恹,她有心尽孝,自幼在她边伺候的宝瓶便提醒她,太后衷礼佛,她可以定购些上品佛香献给太后。

从购佛香到梵香堂,再到月季香粉、佟家、佟美人、云嫔……

真相逐渐呈现在她眼前,她既痛心,也不得不感慨设下计谋之人的心思深沉。

佛香燃尽,香灰无踪,哪怕她把来龙去脉查得再清楚,也没有直接的铁证,无法光明正大地治那些人的罪!

而所有的线索,到了云太嫔处便断了。

哪怕她直审云太嫔,云太嫔也大可推脱,说在定购的佛香里特意加月季香粉意在追思先帝,至于月季香粉会发大皇子的心疾,则既不知、也绝无其意。

仿佛,她的长子,就是这般,因为一个后宫痴心女子,枉送了命……

皇后想到这些,抬起眼眸,目光灼灼地看向皇帝:“陛下,您问臣妾信不信奕榕是云太嫔害的,那么,臣妾亦想问陛下,这话陛下自己信不信?!”

不待皇帝开口,容皇后已继续道:“先帝暮年统共只幸过云太嫔几回,云太嫔却对先帝念念不忘,不仅念念不忘,在先帝驾崩后还费尽心思,私燃掺了香粉的佛香于先帝灵前!”

“云太嫔出寒微,她无财亦无势,怎么就能说动了后宫那群势利眼的奴才们,一连数,冒险帮她在停灵私燃佛香?!”

“他们一个个的,难道全都不怕事发后陛下的雷霆之怒?!”

“退一步说,就算云太嫔的确对先帝深如许,且那深感动了每一个牵涉进这件事里的奴才,让人人都无惧无畏,不为名不为利,豁出命帮她达成心愿……”

“就算是那样……”

“云太嫔难道就没有父母家人,她贸然行事,就不怕牵连她的父母家人?!”

容皇后唇角挂起讥讽的笑意:“呵,说什么追思先帝……”

“与其拖累那么多人,假惺惺地燃几束不净的佛香,她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在先帝灵前!”

皇帝意外地看着皇后嘴角讥讽的冷笑。

他还记得她幼时灿如朝阳的笑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这样地笑?

他费尽心思娶她进门,初心亦不过是,希望在他的庇护下,她能一生无忧、畅然展颜。

皇帝便打断了皇后的话:“你的推断固然不无道理,可查无对证。”

“逝者已矣,这件事闹得再大、牵扯再多的人,奕榕……他也回不来了!”

皇帝眼眶微红:“钰儿,答应我,在你这里,这件事到此为止!”

“无论是大海捞针还是踏破铁鞋,我定会给你交待!”

容皇后和颜悦色地看着皇帝,仿佛她得了皇帝的承诺,心很好似的。

可她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她答话的声音很轻:“难为陛下有心,臣妾代奕榕谢过陛下了!”

“嗯,还有……”

“陛下,倘若将来有一,您觉得臣妾阳奉违,对您没有据实以陈……”

“那个时候,您可不要动怒啊……”

“因为……”

“就像今夜……”

“您也没有对臣妾据实以陈,不是吗?”

皇帝顿感气怒:“你不信我?!”

“我要你收手,不过是不想你牵扯进那些腌事里!你心思单纯,如何斗得过……”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生生止住了未尽的话,转而道:“总之,我会给你交待!”

容皇后饶有兴致地看着皇帝:“陛下觉得,臣妾斗不过哪位厉害角色啊?”

她知道皇帝不会回答,便继续笑道:“君无戏言,臣妾当然信您。”

“只是……臣妾信您,把奕榕交到您手里,可是陛下,奕榕呢?!”

听到长子的名字,皇帝神大变。

再累、再难的时候,在人前永远精神奕奕的皇帝,此时却满面颓然。

皇帝看着皇后,眸中满是悲色。

奕榕……

奕榕刚出生的时候,他有多欢喜,得知奕榕先天不足、患有心疾的时候,他有多担心。

一切,都是他独自承受。

彼时她产后体弱,他怎敢告知她奕榕患有心疾?

待他好不容易把奕榕养得康健了些,她子也渐好,奕榕却陡然因母之死受惊晕厥。

当今太后、彼时的简皇后察觉到奕榕子有异,她便敦促他多育子嗣,还说若他不遵,她便亲自敲打端王妃。

外祖父也耳提面命地告诫他,深误国。

深误国么?

那个时候,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对她的心意。

初见时,他觉得她是个有趣的小姑娘,有着不同于压抑人生的明亮笑容,最初,他想要的,也不过是能常常看到她的笑容罢了。

后来,他因救她时擅自锁了城门而受贬出京,继而发妻产时丧命,那些生死未卜、难捱的子里,他忆起她的笑容,想过放弃,更多的时候却在想,他因她遭了好些罪,她却一无所知、没心没肺的,实在不应该。

索瞒着外祖父,冒险送了个小丫鬟到她边。

他觉得,她是他救回来的小姑娘,还那么有趣,不能便宜了别人……

小姑娘无知无觉,越陷越深的是他。

迎娶她进门的时候,旁人都看不懂这桩姻缘,唯有他知道,他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

他终于娶她为妻。

有她在,他眼里如何看得到府里的那些侧妃?

至于说,深误国……

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对她的心意大概不至于那么荒唐。

她并非倾城国色,他也不是商纣夏桀。

他带着这样的想法,与简氏行房。

原本以为,如此一来,外祖父、简皇后皆会满意,他也能逐渐对她释怀一些。

少年时的乍见之欢罢了,他为她做了那么多荒唐事,早就该收手。

可后来,他并没有释怀。

不仅没有释怀,反而更为介怀。

他自幼学的是,落子无悔,所以对自己与简氏行房一事也谈不上后悔,只是觉得,倘若时光倒流,他定然不会亲近简氏。

不会亲近,除她以外的任何女子。

可是,时光不会倒流。

而他,自负清醒,却太晚才懂得自己对她的心意。

不仅是乍见之欢,也不仅是十年执念……

她之于他,是倾盖如故,是一眼终生。

第一百六十三章 倾盖如故(九)

嫡女重生之不争不羡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三章倾盖如故皇帝默然看着皇后,眸中悲色渐深。

奕榕落地便有心疾,非是合格的储君人选。

可是,那个时候尽管他尚不清楚自己对她真正的心意,却早已决心,待他登临帝位后,储君必是奕榕。

至于缘由……

大概是源于他自身的经历。

他这一生,背负着外祖父和母妃的期望,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储君之位。

她是唯一的例外。

他幼时并不懂得储君的涵义,不懂为什么想做储君就不能随心哭笑、不能吃鲈鱼、不能做玉雕……

那个时候,他肯放弃自己的喜好,不过是希望母妃开心。

后来,他大了一些,懂得了储君是将会接替父皇成为下一任国君的人,也懂得了争储是一件比“按标准去做”复杂得多的事。

诸如“仁厚”、“英明”等等,典籍里把一位优秀的储君所应具备的各项特质列得清清楚楚。

他努力接近那些标准,可是,即便他再努力、做得再好,父皇也很少注意到他,更不必说称赞他。

父皇有六位皇子,可父皇在意的,只有他的太子长兄和四皇弟。

或者说,只有四皇弟。

喜好不明则威势莫测,外祖父教他,不露喜好是居上位者应有的最基本的素养。

他一丝不苟地照做,父皇却说他,“少年老成”。

四皇弟一生都活得畅快恣意,从不掩饰喜好,父皇却屡次称赞四皇弟,“真性情”。

呵,真性情……

那个时候,他便知道了,典籍上不会写,有资格决定某位皇子是否堪为储君的人,唯有在位的皇帝。

倘若皇帝压根儿就没有立某位皇子为储的打算,那位皇子却自作多情地按照储君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那么,就很可笑。

就像他……

也是从那个时候,他真正地有了争储之心。

是为了外祖父未酬的壮志,是为了母妃蹉跎的半生,更是为了他自己心底的抱负和不甘。

抱负是,哀民生之多艰,想为百姓做一些事。

不甘是,想让父皇看清楚,堪为储君的,究竟是他的哪个儿子。

在谋算和鲜血铺就的夺储之路上,兄弟们渐次倒下,最后,金銮殿上、龙椅之侧,唯余他一人。

可即便如此……

即便唯余他一人。

即便他艰难地支撑起这偌大帝国的运转,在他的支撑下,父皇安然醉心于修道。

直至临终,父皇也没有册封他做储君。

关爱和教导,认可和身份,他幼年曾期待过、终其一生也不曾得到的,他都想给奕榕。

最后,事与愿违。

而他,难辞其咎。

……

长子周年祭之夜,是皇帝最后一次见到皇后。

那夜之后,太后染恙,容皇后衣不解带、近身侍疾,且每必亲尝汤药,确认温度适宜方献给太后。

朝野内外莫不称颂。

尽管容皇后侍疾纯孝,大约是大限将至,简太后的病情仍渐入膏肓。

皇帝想了想,便由着皇后去了。

既能差使得动云太嫔、佟家以及在停灵殿伺候的奴才们,又容不下皇长子的……

唯有简太后一人而已。

偿命罢了,简太后死得不冤。

皇帝这样想着,闻知简太后的丧报。

太后撒手人寰后,侍疾半年的容皇后终体力难支、病倒在床。

自然无力主持简太后的一应治丧事宜。

皇帝便亲自过问。

毕后,他前去中宫。

打着告知治丧情况、探疾的由头,皇帝其实是想告诉皇后,她想做的事,他总会帮她做成的。

就像,他知道她要简太后偿命,便把寿康宫里外,从煎药的小宫女、到请脉的太医,全都换成了他的人。

她要杀人,他或是代她动手,或是递刀子。

倘若她肯宽宥他,他还想问她,究竟怎么做到的……

据他派去的人回禀,从药材的种类、分量到煎药的器皿、环节,他们倒是有心帮着皇后掩饰一二,可那些环节都没有问题。

皇帝准备了很多想对皇后说的话,不料,皇后自称病颜寝陋、掩帏拒不面圣。

他只当她心里仍有气,便每日亲去探病,等她气消。

有时候,隔着重重帘帷,他边批折子,边听她和身边伺候的人说话,还会觉得颇有意思。

例如,有一回她吩咐人翻找一件火狐披风,摸着那披风感慨:“不过是大姐姐的一句嘱托,他却这样上心……”

“火狐难得,游商行走十余年才收齐了皮子,披风终成,他却早已不在人世。”

“他战死的那年,才十八岁,无妻无子的……”

“真是可惜了……”

皇帝便循着皇后的话推测。

大约是,容大小姐为情自戕后,命悬一线的时候曾拜托有过婚约的定国公府邵家的人代为看顾她的三妹,邵家彼时仅剩的一位邵小将军对这嘱托上了心,前往西北戍边后,向游商为容皇后定了一件极罕见的火狐披风。

火狐皮难得,待游商终于收齐狐皮、制成披风,定购披风的少年早已战死。

忠义百年,邵家最后一位小将军,邵北城。

皇帝想起久远记忆中少年灿如星辰的眼眸,心里罕见地生出几分怅然。

真是可惜了……

帷内,容皇后并不知晓帷外皇帝的怅然,仍在抚着那火狐披风感慨:“我幼时曾听母亲和大姐姐说起,邵家有祖训,将军们都是不纳妾的。”

有小宫女惊讶地应和:“不纳妾?!难道将军们后院中都只有一位夫人?”

又有小内官笑着逗趣:“军营清苦,只有一位夫人,嘻……将军们如何耐得住?”

“京里那些大户人家内里的做派你是不知道,纵然祖训定了不得纳妾,难道就不能纳通房、养外室了?”

那小宫女便吓了一跳似的:“那岂不是坏了祖宗规矩?!”

那小内官的语气便更不屑:“那些人眼里哪有什么祖宗规矩,何况,通房外室算什么,还有更不堪的……”

这些中宫的小奴才,说话行事也太没有规矩了。

皇帝面露不悦,容皇后已打断了那小内官的话:“邵家家风清正、世代忠烈,万不得出言不敬!”

皇帝面上的不悦稍减,可待他听到皇后接下来说的话后,立时怒容满面。

先是那小宫女好奇地问皇后:“娘娘,邵家的将军们,真的个个都樽祖训,不纳妾吗?”

皇后答了一句“自然”。

小宫女便很遗憾地感慨:“可惜,邵家已经没有小将军了……”

那小内官又故意逗那小宫女:“不知羞!就算邵家还有不纳妾的小将军,小将军又岂会娶你为正妻?!”

小宫女闻言,大概很是羞愤,容皇后便斥责了那小内官几句,又宽慰那小宫女:“喜欢邵家的小将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周女子,谁不想嫁不纳妾又英武的夫君,谁不欣羡邵家的夫人们?”

第一百六十四章 倾盖如故(十)

“大周女子,谁不想嫁不纳妾又英武的夫君,谁不欣羡邵家的夫人们?”

皇帝神色如常,放下书朱批的御笔。

总管太监李飞快地睃了眼皇帝,心中暗叹:皇后娘娘的胆量,也太大了些……

为着皇长子夭折一事,先是和皇帝置了一年的气,后是直接对太后动手……

此事虽是桩宫闱秘闻,可雁过留痕,一旦事发,哪怕是蛛丝马迹、捕风捉影,都会让皇帝背上毒杀嫡母的千古非议!

皇帝行事素来周全,他肯陪着皇后这趟浑水,皇后若是个有心的,就该感恩戴德,可如今太后已逝,皇后却依旧托辞抱恙、拒不面圣!

今更是妄言什么大周女子皆想嫁邵家的小将军……

这是一个已嫁为人妇的女子该说的话吗?!

至于邵家的小将军……

李就想起那年,他尚是跟在干爹后头的小太监,不够格近伺候贵人,守在宣政门口,看着少年将军走入内,领受北征帅印。

清峻无双,姿如松。

熠熠光洒落在九重宫阙的琉璃瓦上,也不及他明耀。

李的眼睛突然有些湿。

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五体不全,地位低jiàn),每一句话都是揣摩着主子们的心意所说,捧高踩低、罔顾道义……

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并非全然不辨正邪忠,心中也有钦佩感念的人。

那年,少年将军承载着先帝的宏图和大周万民的期盼出征,却为人所害,命丧敌军之手、万箭穿而亡!

后来……

邵府凋敝,昭怀公主在韶华之龄遁入空门,至今青灯古佛。

宣政里主政的人变了,宣政下立着的百官起起伏伏、来来去去。

昔年宣政门口不起眼的小内官成了新帝侧的总管太监。

这么多年,他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样明耀的少年……

李这样想着,不觉得以皇后的份虽不应当说那番话,可那番话也并非没有道理。

邵家的将军,不纳妾又英武,大周女子谁不想嫁呢

端看皇帝如何思量、处置……

皇帝起走到侧帷帐前,却在帐前三步处生生止步。

李眼观鼻、鼻观心,躬立在皇帝后。

这时,账内却喧闹起来,夹着小宫女惊慌失措的呼喊:“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皇帝掀帷入内,李亦步亦趋,只见皇后倒在宫女怀中,她病容憔悴,手里抱着一件火狐披风,红得灼目。

……

皇帝坐在皇后病榻之侧,双眼通红,满面悲恸,全然没了平的不动声色。

他以为皇后是称病不见他,不曾想她真的病了。

或者说,不是病,是毒。

太后与皇长子之死有干系,容皇后侍疾,太后自然万分提防皇后。

不入虎,不得虎子。

简太后或许甚至想过,以为饵,皇后动手,再以毒杀婆母的罪名废后。

可是,皇后侍疾期间,药材、煎药都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皇后试药用的铜匙。

铜匙浸过毒,以其探入太后的药盏中取药,毒便渗进了太后的药里。

所以,太后渐入膏肓,半年不治而亡。

可容皇后亲尝的,正是那铜匙所盛出的汤药。

如此一来,太后固然以命相偿,皇后自亦时无多。

皇帝直直地看着皇后。

他想质问她,为什么不信他,为什么以涉险,不顾他和幼子……

他想对她解释,关于长子的心疾,关于发妻叶氏,关于所谓的文德皇后画像,关于淑妃简氏,关于为何把二皇子交由萧氏教养……

尤其是,她数次问起的,他为何求娶她。

自幼时起,外祖父和母妃便教导他言多必失,这么多年,他早已养成了寡言的子。

头一次,他想开口。

想把他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以及他对她的心意,详尽地告诉她。

可他看着她的病容,又觉得,因为他少年初见她时生出的妄心,已使她陪着他受了这么多累,从前夫妻相伴的时候,他惜字如金,此时她时无多,他又何必为了自己舒坦,再说些惹她伤怀的话。

终究是,多说无益……

容皇后的精神看起来不错,自长子夭折后,她头回笑着看向皇帝:“三郎……”

皇帝心神微震。

母妃向往寻常百姓人家的亲,在他幼时,私下偶尔会唤他“三郎”。

新婚之夜,大红的鸳鸯喜被里,他看着比花更鲜妍、羞又可的小姑娘,动难抑,忍不住在她耳边低语:“钰儿,唤我三郎!”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唤过他了。

容皇后仍在笑:“虽然有些不恰当,可我想着,都这个时候了,若还是陛下、臣妾的,这夫妻做得不免也太生分了些!”

“你便,再包容我一回吧!”

“这些子,我仔细地想了很多事,奕榕的事我不该一味责怪你……今后,也还要劳烦你,继续费心照顾奕……”

说起幼子,容皇后忍不住落泪:“将来,他若是不理解我今所为,请你替我开解他,非是我看重奕榕更甚他……”

说到这里,皇后摇了摇头:“罢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在母亲心里,每个孩子都是一样的,我只恨自己分乏术……”

她拭了拭泪,又笑着看向皇帝:“不说这个了,你定然会尽心照顾奕的。”

“说说你吧……”

“你以后再娶新妇,可要好好对她啊!”

“做你的妻子,虽然尊贵无双,可是,也很辛苦不易的……”

“她到底是你的妻子,不同于旁人,你多和她说说话,不要总是让她惴惴地揣测你的心思,类似教养儿女、举行宫宴之类的事,也不妨和她有商有量……”

说着,皇后忽然停住了话头,她自嘲地笑道:“你再娶新妇,一定比我聪慧许多,这些我想不通、处理不好的事,她一定都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我还是说说自己吧……”

她伸手指了指榻前小桌上放着的锦盒:“我近整理箱笼,稀罕贵重的多是御赐之物,嫁妆里头亦多是金银或寻常物事,唯独这两件不同些,将来,待奕娶妻了,还请你替我转交给他,就说,若人死后果有灵识,我定然是牵挂着他的……”

皇后眼中盈满泪水,难以继续说下去。

皇帝侧头看去,只见锦盒里放着一件火狐披风,披风上头则放着一个雕工古朴的玉葫芦。

玉葫芦……

皇后的嫁妆丰厚,其中有很多价值不菲、雕工精致的玉器,她给幼子选遗物,为何偏偏选了这个玉葫芦?

少年初见时,他赠于她的,亲手雕的玉葫芦……

皇帝心中大震。

可他回过头来,皇后已阖上了眼睛。

她的嘴角,仍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恬静安然。

第一百六十五章 现世

随着凤塌上年轻的皇后缓缓阖上眼眸,京都城西郊观星阁顶楼内室里的幻象亦逐渐消失。

六芒星阵渐黯,如布阵前一般,室内再次陷入沉寂。

良久,皇帝开了口。

他的声音、语气都很平静淡然。

仿佛适才的异世景象对他并无触动。

可他开口说的是,“姜暮,你有什么遗愿?”

姜暮闻言,边理着衣冠,边琢磨皇帝的这句话。

这句话其实很好理解。

皇帝起了杀心。

姜暮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大周百姓信奉天命神佛,天家尤甚,从太祖皇帝到先帝,历任皇帝每遇要事必请星官入宫相商。

所以,对于天家的宫闱秘闻,除了内廷伺候的奴才、记录起居的官员,最清楚的大概就是历任星官。

甚至,在有些事情上头,星官知道的比内廷的奴才、起居官更多。

譬如……

皇子求娶正妃前,内务府多会把几位候选少女的生辰悉数送来观星阁。这些少女的命格凶吉,最后往往决定了她们有没有嫁进天家的福气。

毕竟,祸福难测,乾坤大定前,谁有不敢笃定继承大统的将会是哪一位皇子,那么,每一位皇子的正妃便都不能等闲视之。

话虽如此,可凡事从来都有例外。

例如宸王,先帝看重宸王更甚太子,先帝为宸王择选正妃人选时,或许是觉得庸常的小户女配不上他引以为傲的儿子,罔顾寒门选妃的祖训,把萧首辅那位素有才名的孙女也纳入了择选范围。

最后,观星阁呈密函,福运最大的,正是那位萧小姐。

姜暮当时跟着师傅入宫呈密函时,见几位阁老、甚至萧首辅本人、甚至先帝看过那封密函后,面上皆都是心照不宣的不以为然。

那些人大概以为,所谓萧小姐的福运,是星官为了逢迎先帝信口胡诌的。

怎会是胡诌呢?

当时尚年幼的姜暮想到师傅为了呈这封密函,以年迈病躯整夜整夜地观星占卜,心中只觉愤慨不已,张口就想反驳那些人。

一帮蠢货,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手里拿着的是何等珍贵的命格。

将来会影响大周河山万民的,比寻常凤命更难得的,能镇住真龙的凤命。

师傅却温和地看向他,对他摇了摇头。

回到观星阁后,师傅告诉他,虽然贫贱有命,可事在人为,观星者的使命是守护,倘若观星者言语失当引出动荡,则既是失职,也是罪过。

这些便是星官知晓、而世人不知晓的。

世人知晓的,是宸王和荣国公府蒋家的二小姐同窗进学、两情相悦,后来宸王求娶的正妃正是蒋二小姐。

蒋二小姐的福运,自然远不及萧小姐。

先帝最终虽然应允了宸王求娶蒋二小姐为正妃,可他依旧看重宸王,所以,他亲自择选的儿媳、福运深厚的萧小姐,便迟迟没有定亲。

先帝原是想让萧小姐进宸王府的……

这又是星官知晓、而世人不知晓的了。

话说回来,似宸王这般,不遵祖训、不顾命格,凭着一腔少年情意求娶正妃的,自然是少数。

皇子求娶正妃而不问卜,更多的情况是,那位皇子继承大统的希望渺茫。

就像宁王,有着那般不堪的生母,注定与帝位无缘。

而当今皇帝……

姜暮看向眼前的皇帝,再次在心底叹了口气,恭敬地行礼下跪。

当今皇帝昔年求娶正妃时,无论是十五岁的初婚还是后来的续弦,内务府都没有送过端王妃人选的生辰八字来观星阁。

先帝考量储君时,或许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第三子、当今皇帝……

也正是因为端王续弦时不曾问卜……

才会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如今的中宫之主,容皇后,命格有异。

风华绝代、智计无双的容皇后,她的命格,是已死之人的……

姜暮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命格,命星在八岁时早已寂灭的人,却仍旧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且占据着凤星之位。

星宫不正,久必生祸。

所以……

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为了化解这场祸乱,他不能死……

姜暮这样想着,用忧国忧民的语气回道“陛下,微臣蒙先师青眼,自幼随先师学观星术,先师尝言,凡世万物的命数皆蕴在九天星辰的流转中,他老人家临终前抓着微臣的手叮嘱微臣,说务必要把本门观星术传授给心思澄明的弟子,万不能断了本门传承。”

“微臣惭愧,至今仍未寻到有机缘的弟子……”

“再便是微臣的父母……”

“微臣幼时离家求学,未能在父母膝下承欢,待长成后,又常年在外游历,此时回想起来,真是枉为人子!”

“还有微臣的妻儿……”

“内子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出身将门,自幼习武,类似炊饭、缝补之类的琐事,却是半点也不会的,不仅不会,她脾气还有些急躁,言语不和间说不得就要动手打人!”

姜暮重重地叹了口气“若是微臣去了,内子将来恐怕生计维艰,大人便也罢了,只是可怜了我那三岁的小儿……”

皇帝……

紫衣星官满面悲戚,皇帝却满眼漠然。

倘若他是个糊涂皇帝,大概就会信了姜暮的这番鬼话。

可是,他不仅不糊涂,还很勤勉。

姜暮有没有弟子他不知道,可他知道,除了姜暮,前任星官还有几位弟子,那几人的天资或许不及姜暮,可若说杀了姜暮就会断了观星者一门的传承,倒也不至于。

至于姜暮的父母,忠毅伯夫妇……

皇帝略微想了想,似乎是去年,忠毅伯夫人以五十高龄生了个幺女,因是桩稀罕事,言官还特意递了折子,他不知该如何批复那折子,索性赏了忠毅伯府二十两银子。

如此算起来,连姜暮、最末的幺女在内,忠毅伯夫妇统共有十多个儿女。

十多个儿女,加上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

皇帝觉得,倘若不是因为姜暮是忠毅伯世子,老忠毅伯夫妇恐怕早已不记得还有姜暮这么个儿子,更不必说心心念念地等着他“尽孝”……

再便是姜夫人……

邵家的小姐,死了夫君会过得凄苦?

呵……

满门彪悍的邵家,唯一一个温柔和善的、需要精心照拂的,只有……

皇帝想到这里,眸色一黯。

若他杀了姜暮……

她心里定然是不舒坦的。

姜暮絮絮叨叨诉了许久的苦,才听见皇帝再次开口“你不想死,就绝不能说错话。”

第一百六十六章 愿否

“你不想死,就绝不能说错话。”

这句话的意思也很好理解。

死里逃生,姜暮一时有些懵。

皇帝虽然风仪温润,实则杀伐果断,姜暮断然不信,皇帝会因为听了他适才那番东拉西扯的求情便改变心意、饶他一命。

他深知皇帝心性,所以适才那番话不过是铺垫,接下来要说的才是真正的保命符。

万没有想到,皇帝竟这般轻易便放过了他……

皇帝这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另有打算?

姜暮心念几转,回过神后才发觉,皇帝不知何时已起了身、朝外走去。

皇帝周身都罩在黑斗篷里。

姜暮看着皇帝的背影,再想到幻象中的景象,心底蓦然生出寂寥。

泰宁侯府的容三小姐乃是凤命之身,他很早便已知晓。

多年前,曾有云游僧人为容府的小姐们批命,道是容府有凤凰。

那批语乍听起来很惊人,可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把那批语当回事。

毕竟,只消穿上僧、道衣饰,再高深莫测、语焉不详地说上几句夹着“明月”、“鸾鸟”的吉利话,便能从富贵人家喜出望外的家主、夫人手中获赠丰厚的赏银,这种事做起来并不难。

和种田打猎却难以糊口的辛劳相比,要轻松诱人得多。

只要脸皮厚、嘴巴溜,可以说人人都能做。

也就可想而知,在天下承平已久的大周,尤其是在豪贵云集的京都城,从来都不缺行骗之人和他们毫无根据的批命之语。

是以彼时容府小姐们的命语传出,在京都城并未激起什么涟漪。

想来是同行相争太激烈,以至于那假僧人不管不顾的,竟做起了容府的生意……

多么可笑啊……

容府,没落勋贵,先后两位侯夫人俱是商贾出身,统共两位嫡小姐,品貌出众的那位早已定了亲,剩下那位则一无是处……

非是世人看轻容府,而是以容府的境况想出凤凰,简直荒谬至极。

人们偶尔谈及容府小姐们的批语,多是当个笑话逗趣解闷。

那个时候,尚是少年的姜暮也不甚在意那批语。

原因却和常人有些不同。

他自幼在观星楼长大,对京都城的人、事了解有限,虽也听说过泰宁侯容府,却不甚了解,更不知晓容府几位小姐的情况,也就谈不上笃定容府出不了凤凰。

原因是……

姜暮不信批语之人。

其实,少年时的姜暮曾一度对江湖术士们批的命语很感兴趣。

初初习得观星测命之术的少年,满心期盼着早日窥得天机。

他这样想着,从风头最劲的马家着手,整整一年只睡半宿,认认真真地为马家那些得过高人看命、且“命格非凡”的小姐们逐一观星卜运。

他没有窥见他想要的结果,却卜出了另一件事。

那些马家的小姐们,俱都没有大福运。

且正正相反,她们的命格都很不好。

韶华之龄,死于非命。

无一例外。

想来大概是,马家将会出事……

自那以后,再听到所谓批命之语,姜暮就再也提不起兴致了。

所以,他第一次听到所谓的容府凤凰命语时,没有为容府任何一位小姐观星。

他注意到容府的小姐,是佑宁北征那年,容三小姐一箭射杀了马监军后……

这样一位奇女子,这样一桩奇事,又兼容三小姐是他相中的夫人的未来三嫂,他便理所当然地为容三小姐观了一回命星。

一观方知,不知是何处出了岔子,星宫错位得离谱。

八岁时命星早已寂灭的容二小姐没有死,嫁进了天家……

真正的凤星,容三小姐,却对本该英年早逝的将星动了红鸾……

震惊之余,他一筹莫展。

师傅不曾教过他,星宫错位若斯会如何,观星者又该如何应对……

佑宁北征、求娶夫人后,他便出京云游,至今方归。

这些年里,有言官奏他怠于职守,也有师兄指责他辱没师门,可他心里知道,他对得起朝廷的俸禄,对得起师傅的教导。

观星阁里没有解决之道,他便走遍大周去寻。

遗憾的是,他并未寻到解决之道。

幸运的是,尽管星宫错位,天下却并未大乱。

那缘由是他在幼时便已知晓的。

中宫皇后虽非凤命,可后宫另有凤女。

萧太傅引以为傲的孙女,福运深厚的萧小姐。

从异世幻象来看,倘若变故未生、星官未错,那么虽则皇帝即位之初的皇后是容氏,可容氏去得早,继后想来应是萧氏。

如此说来……

到了今时今日,容三小姐是皇后还是镇北王妃已并不十分要紧,要紧的是,萧氏能否顺利成为继后、入主中宫。

换言之……

命星早已寂灭的容二小姐,还要做多久皇后……

而他要做的,就是助萧氏封后,拨乱反正。

此外,还有一桩事……

不大不小,长年累月地压在他的心头。

作为守护大周的观星者,他本应保持缄默,独自承受。

世事皆有两面,窥见天机的另一面,正是缄默的承受。

早已知晓一切,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缄默地看着每个人走向早已注定的结局。

然而,作为一个有血肉情感的人,他想开口为那个女子争上一争。

脑中思虑千回百转,实则不过短短几瞬。

此时,皇帝已行至外间。

姜暮下定决心,大步奔至外间,撩袍跪地,喊道“陛下留步!”

皇帝停住脚步,回身看向姜暮。

他的脸隐在斗篷帽中,神色不明。

虽然神色不明……

可姜暮知道,倘若他接下来说的话触怒了皇帝,那么,皇帝大概不会再饶恕他了。

而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很有可能会触怒皇帝。

姜暮默了一瞬,恭敬跪地道“微臣斗胆进言……”

他是观星者,为了大周的万年江山、万民的生死康乐,为了师门的传承,不能死。

他是儿子、父亲,也是丈夫,为了至亲的家人,不能死。

可是,那个身负凤命而生的女子……

在幻世中,尽管身处尔虞我诈的深宫后苑,她却未曾迷失本心、谋害他人,最后痛失爱子,短折而死。

在现世里,她为了家国大义,千里行军、一箭扭战局,却十年求子,无儿无女。

倘若这就是她的命……

那么,姜暮要试一试,改命。

天命难逆。

身为观星者,这道理他自然懂。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要试一试。

因为,比起责任、情意……

比起他的性命……

比那些更重要的,是他生而为人的良心和道义。

紫衣星官的话音清越而坚定“伊人虽未能伴随陛下,却赠了陛下河山永固、国泰民安!”

姜暮摘下官帽“微臣斗胆进言……”

“陛下可愿赠她一世圆满?”

第一百六十七章 唯愿

皇帝闻言久久未语。

“伊人赠了陛下河山永固、国泰民安!”

姜暮的这句话不难理解。

异世幻象里,佑宁北征时她是拘在容府后院、不谙世事的娇小姐,她不曾去桐城,更不曾一箭射杀误国奸臣。

所以……

异世幻象里,邵北城战死,宸王重伤,周军弃甲曳兵,其后几年,辽人侵周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便是他亲自督战,也不过堪堪让辽人止兵于澶城,其后与辽人立下澶城之盟。

粮食、布匹、金银……

大周百姓辛苦劳作所得,先要拱手送于敌国。

丧权辱国若斯。

现世里,则全然相反。

佑宁北征,周军大胜,其后十余年虽辽人作乱之心不死,然胡马难越燕云城。

这盛世,是她赠他的。

至于他是否愿赠她一世圆满……

他心底有一个小姑娘,唯愿她一生率性畅意,享尽世间繁华。

他从前以为,人心险恶、世道多艰,只有他才能护住她,给她最好的一切。

今日方知,不是人心险恶,而是他身边尽是魑魅魍魉,不是世道多艰,而是他走的登天之路艰难。

他能给她无上尊荣,能给她独一无二的包容和耐心。

可异世幻象里,她问他,“民间有只娶一位妻子,不纳妾室通房的男子,天家可有只娶一位皇后、没有三千佳丽的皇帝?”

他方才知晓,他能给的,非是她想要的。

这回,她得遇良人。

那么,纵然不是他陪着她,也无妨。

皇帝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星官操的心未免也太多了些。”

“你以为,朕是什么人?”

“朕若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你觉得,镇北王能娶到她?”

姜暮迷茫地看着皇帝,愣了一瞬才听懂皇帝的话。

皇帝误会了。

皇帝误以为他说的“一世圆满”是指夫妻白首,以为他是在替邵北城求情保命。

毕竟,人生三大仇,夺妻之恨、杀父之仇、亡国之奴……

但其实,他说的“圆满”是指……

姜暮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突然觉得脖子有些凉……

他低下头,讷讷道“陛下,镇北王妃富贵两全,夫妻……嗯……夫妻情笃,单只少了儿女福分,有失圆满。”

皇帝立时便动了怒!

此前,他已闻报邵北城“心脉中箭,血气受损,子嗣艰难”……

邵北城如此,镇北王妃自然少了儿女福分!

这星官竟巴巴地求他!

姜暮是以为,她是那等为了子嗣便不管不顾的糊涂妇人,还是以为,他会因为心底执念便做那等荒唐事!

他觉得,姜暮定是看星星看多了,脑子看坏了!

这样一个人,他又何必生恼!

皇帝这样想着,怒火渐消,最后仅是语气不善地呵斥道“不知所谓!”

“朕才嘱咐过你今后不得妄言,你便在此胡言乱语,再有下回,定不轻饶!”

姜暮……

姜暮再次迷茫地看向皇帝,不知道皇帝这回又是怎么误解了他的话……

他也不敢问啊……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解释道“陛下明查,微臣非是胡言乱语。”

“镇北王妃乃是凤星命格,本该嫁入天家、养育龙子,此番她嫁与镇北王,若想生儿育女,便需……”

姜暮以额触地道“便需斩断与陛下的命星羁绊。”

斩断命星羁绊……

皇帝愕然看向姜暮。

短暂的惊愕过后,他心里生出雷霆之怒。

姜暮,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姜暮不知道,她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所以,才敢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她之于他……

是他血腥黑暗、压抑沉重的人生里,唯一的灿然光亮、轻松欢愉。

是他异世今生,独一无二的、全部的喜欢。

父皇、兄弟宗亲、朝臣宫妃自不必提……

便是外祖父,他感念外祖父呕心沥血的教导,感念外祖父隐忍半生为他铺路;便是母妃,他感念母妃生下他,感念母妃做低伏小护他安然长大。

可即便是他们……

他心里也并非全无芥蒂。

母妃的一生,他的一生,都只是外祖父博弈天下棋盘里的棋子。

母妃入宫,他来到这世上,都只是为了实现外祖父治国平天下的宏愿。

他不知道母妃心底是否有过遗憾和不甘,可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这人生。

也不喜欢带给他这人生的他们。

他感念他们,也达成了他们的期许。

可他不喜欢他们。

对这世上的其他人,更谈不上喜欢。

他幼时喜欢吃鲈鱼、喜欢玉雕,可是鲈鱼羹里有刺,他为刺所伤后,呈鲈鱼羹的小内官便被母妃以“阿谀谄媚”之名罚了杖责,他喜欢的玉雕,也被母妃以“玩物丧志”之名当着他的面一块块悉数砸碎。

尽管他幼时尚属聪慧,可三岁孩童终究无法理解大人语重心长说的那许多道理,最后,他自己给这类事下的结论是喜欢是错。

后来,他就没有喜好了。

回想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十五岁那年,他成了亲,洞房花烛夜不觉得如何欢喜,发妻有孕,也不觉得如何欢喜。

直到那年游园节,他救了一个小姑娘,单单是看着她吃糖葫芦便没来由地觉得很欢喜。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可他该早些想明白的……

初见,他赠了她一个玉葫芦。

那个玉葫芦,是他幼时最得意的玉雕作,母妃砸玉时,他堪堪护住的唯有那玉葫芦。

就像鲈鱼,就像玉雕,就像异世幻象里的她……

喜欢不是错。

可被他喜欢,实非幸事。

既如此……

命星羁绊也不是断不得。

皇帝仰头眨了眨眼睛,开口才发觉嗓音有些哑“准尔所请。”

从此以后,碧落黄泉、浮生万年,他或许再也遇不到那个小姑娘了。

或者,纵使相逢应不识。

想来,他也总不至于生生世世都这般苦命,孑然一身,唯心底有一丝念想。

可是,无论后事如何……

他都会诚心向诸天神佛祝祷,为她祝祷这人间所有美好的愿景,唯愿她生生世世平安喜乐、顺遂圆满。

第一百六十八章 至亲至疏

青帷马车稳稳当当地停驻,马车里的人却没有下车。

李春和一众内官、侍卫俱都屏气凝神地跪候在马车边。

良久,皇帝才走下马车。

李春边忙不迭地跟上皇帝,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帝的神色。

做了这么多年内侍,他还是头一回似今日这般抓心挠肝、茫然无措……

他是天子近侍,寻常百姓一辈子都无从得知的、勋贵高门也一知半解、讳墨如深的天家秘辛,他都了如指掌……

每每冷眼看着勋贵百官以及他们的夫人、甚至后宫里那些耳目不畅的主子娘娘们费尽心思探听消息,他心里都会泛起莫大的愉悦。

这种愉悦,甚至比那些人殷勤地给他送年节孝敬时的愉悦更舒坦。

可今天,他是玩鹰的被啄了眼,自己也尝了一回那滋味。

皇帝离宫一日。

至于皇帝去了何处、见了何人、所为何事……

他这个近身服侍的,一概不知。

能否探清此事,影响的绝不仅仅是他的心情,而是关系着他的前程和性命!

李春这样想着,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愈发恭敬地跟在皇帝身后。

皇帝朝着中宫行去!

李春心里的疑窦愈发地深,精神头儿也愈发地足!

他不禁暗自揣摩夫妻没有隔夜仇,那话说的是寻常夫妻,似帝后这般,却是生生冷战了三年!

三年……

皇帝莫非是终于释怀了皇长子夭折一事?

皇后娘娘是天仙美人,龙凤胎又生得那般玉雪可爱……

初夏的风里带着难察的、细微的燥热,李春望着中宫殿门想若今晚皇帝宿在了中宫……

那么,这后宫的风向,恐怕也要变了……

此时的中宫殿内,却全然不是李春所猜想的那番夫妻情浓的旖旎景象。

西侧殿里,皇帝坐在临窗炕桌上亲自烹着茶,皇后没有坐在皇帝对面,而是远远地坐在屋中小桌旁。

二人面上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淡然。

而没有分毫怨憎、嗔怒、欢喜等情愫。

仿佛他们不是夫妻。

不曾并肩前行十余年,不曾生儿育女,不曾冷战三年。

满室寂然中,唯有茶香袅袅。

最后,皇帝先开了口。

他斟了一盏茶,置于炕桌上,微微侧头看向皇后,道“从前你或许不信,可时至今日你总该看清……”

“后党文臣、杏林春、北沈、江湖侠士,还有,朕那个不堪大用的……”

皇帝到底没有说全那句话,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以为能倚仗的那些东西,其实都没有什么用处。”

皇后看向皇帝的眸光愈发地冷。

皇帝却仿若未见,温声继续道“朕说这些,并非是奚落你。”

“朕从前便对你说过,你一个闺阁女子,能做到这样已殊为不易,朕很钦佩你!”

钦佩……

皇后眸中的冷锐散去,袖中的手却握成了拳。

她心底冷笑连连呵,钦佩……

好一个“钦佩”……

从前也是这样,他耐心谦和地与她议事,诚挚地称赞她的想法,惋惜她非是男子……

有一回,在这样感慨后,他翻看着舆图册,随口说道“不过,你跟着我,纵然不是男子,亦能有一番作为!”

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后忆起那一幕,仍是历历在目。

那句话的内容,他说那句话时的神情,那晚端王府书房里的陈设。

时光定格在那一瞬,烙在她心底。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周身都罩在摇曳的暖黄烛光里,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她来自现代社会,曾在电视里、大屏幕上看过无数中外男星勾魂摄魄的笑,也曾陪着客户上中学的女儿去听顶级流量的演唱会,看璀璨霓虹里,俊美如天神的年轻爱豆绽出倾倒全场的笑。

可是,所有那些笑,所有那些被妆发、剧情、音乐、灯光强化了的笑,都比不上他坐在烛光里无意间现出的笑意。

无意啊……

他们都是百转千回、思虑重重的性子,她便以为,那笑是他不觉中流露出的真心。

倾慕她的真心……

那个时候,她生出那样的想法,并不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

古代男子想要什么?

娶妻娶德,娶妾娶色。

现代男人想要什么?

好看的皮囊,有趣的灵魂。

她都有。

虽然她看过的言情小说很少,但从她穿越后的际遇来看,是妥妥的金光闪闪大女主剧本。

玛丽苏爽文么,槽点虽然很多,可如果落在自己身上,的确还是很过瘾的……

她一厢情愿地认定端王对她用情甚深后,再打量起他只觉得异常顺眼。

觉得他有抱负有手段,有颜值有腹肌,身份更是异常尊贵,奋斗过程也十分励志……

想着虽然他作为一个古人,思维有很多局限性,但那也不能怪他。

于是,明明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她却脑补出了一本情节丰满的“腹黑王爷的倾世王妃”……

以至于后来,她见他迟迟未对自己表明心意,想着现代女性不必似古人那般扭扭捏捏,索性……

自荐了枕席……

这样,才有的龙凤胎。

想到这里,皇后的手握得愈发紧。

圆房夜,她所有虚无的妄想都支离破碎,变成她两世经历里最深的耻辱!

行房前,他认真地问她“你可想清楚了?”

那个时候,芯子里现代女性的她其实并不多么羞怯,但顾及到壳子乃是一个玉洁冰清的古代深闺小姐,因而在他问她的时候,她是垂着眸的。

未能看见他问话时的神情。

所以,她点了头。

当她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为时已晚。

倘若他果真如她猜想的一般对她情根深种,那么,他亲近她时就绝不会那么冷静克制……

她自荐枕席,用的由头是,她想要个孩子。

他便给她孩子。

此外,再无其他。

如今她虽然恨他入骨,可细论起来,她其实不该恨他。

那么,她经历了这样一场荒唐而屈辱的情事,又该怪谁呢?

皇后看向皇帝,他正对她说“从前种种……”

“你有你的思量,朕有朕的……妄念……”

“可你我到底是夫妻……”

皇帝端起茶盏“若你从此能收起那些手段,朕亦会敬你这位皇后。”

“你是皇后,奕梒便是唯一的中宫嫡子。”

“女学,亦可商榷。”

皇后定定地看着皇帝,眸中现出笑意。

她心底发出的笑声更大你听,他在说,妄念啊……

真好笑啊……

她和他斗法得不到的东西,此刻他却拱手送到她眼前!

他为了那个人,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啊?

他又凭什么觉得,她还是几年前那个一时糊涂的女子,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便能骗过她呢?

在心底喧嚣的笑声里,皇后听到自己恭敬地答话“臣妾罪责深重,叩谢陛下宽宥之圣恩!”

第一百六十九章 惘然

皇后躬身道“臣妾罪责深重,叩谢陛下宽宥之圣恩。”

皇帝亲自扶起皇后。

皇后抬眸看去,明亮的宫灯里皇帝的神情平静淡然。

她不禁想起记忆深处,他在烛光里的那个笑。

那是他无意间现出的笑意,是他不觉中流露出的真心。

是他,只会对那个人露出的真心。

那个时候,他笑,不是因为对她说的那句,“你跟着我,纵然不是男子,亦能有一番作为”,而是因为,他手中的與图册,恰翻到了燕云城。

燕云城……

后来,皇后费了好些心思,才探清皇帝真正的心意。

她的查探瞒不过他,可一来他尚未即位,二来她生育了龙凤胎,他到底没有动她,只是处置了好些她的暗线。

不惜代价,终于得知真相的时候,她觉得可笑极了,穿越以来头一回大醉了一场。

她的确穿进了金光闪闪的大女主古言文里,可这是篇虐文啊!

她的夫君,无喜无悲、志在天下,有一个意中人。

他知自己处在血雨腥风的漩涡中心,唯恐波及那个人,便把真心深埋心底。

就像他幼时进学,有一回书法课上得了先生夸奖,先帝问他如此发奋、有何宏志,他答,想做书法大家、名帖传世。

书画不过聊寄闲情,终非正途,先帝闻言不喜,罚他抄《经世文选》,让他好好想想,身为天家皇子,究竟该有何宏志。

因着这桩旧事,他幼时被他的兄弟们打趣了许久,又因他习的是颜体,还得了个“小羡门子”的绰号。

那绰号,后来自然再也没有人敢提起。

皇后也是在查探中得知的这桩旧事。

做书法大家,自然不是他的志之所在。

可是,倘若他据实以答,想来先帝就不仅是“不喜”了。

因着这些查探得知的旧事,她越发地了解他。

也越发地,觉得遗憾……

以及,愤怒。

遗憾,他属意的人,不是她。

愤怒,他属意的人,是那个人。

容钰。

查探清楚前,她无数次地设想过,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查探清楚后,她心绪难平,甚至想,任是谁都比容钰好。

倘若说,他心有所属之于她如同一记耳光,那么,那个人是容钰让这记耳光抽得格外重。

容钰……

蠢笨娇纵,不学无术,扮猪吃老虎的,容钰。

除了嫡女出身,样样都不及她的,容钰。

偏偏,在这个时代,在很多时候,出身比旁的更重要。

再优秀的庶子也继承不了家业,再优秀的庶女也难以嫁进高门做正室夫人。

不必问凭什么,也不必问怎么办。

唯有接受。

倘若这具身子的原主没有早夭,倘若她没有穿越而来,那么,虽然原主生得极美,又极得父亲偏宠,可是,原主也不会有多么称心如意的姻缘,且会因为庶女的出身被夫家众人轻视。

穿越之初,面对容钰时,她经常感觉到这具身子对容钰本能的、深深的厌恶。

那厌恶是原主的,不是她。

在知晓皇帝的心意以前,她虽不喜容钰,却也谈不上厌恶。

容钰勾搭邵北城的那些小伎俩,在她看来,和这个时代的其他女子一样,不过是为了谋划个好姻缘。

知晓皇帝的心意后……

她才开始认真审视她那位三妹妹。

容钰,究竟知不知道皇帝的心意呢?

若说知道,为何要费尽心机嫁给邵北城?

若说不知道,为何成婚多年无子?

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生下的皇子才有资格夺储。

否则,若是前头已生养过,那谁也说不清楚,后头生的皇子究竟是不是皇帝的子嗣。

天家血统,断不容混淆。

容钰是什么心思……

皇帝是什么心思……

皇后并不着急。

该急的,是他们。

这不,皇帝新近宠幸了一位愉贵人,如今人人都晓得,愉贵人有幸承宠,是因为恰生得肖似文德皇后。

多么深情的皇帝……

所以,接下来,倘若邵家犯了灭族大罪,一众阶下囚中,恰有位夫人是皇后之妹,又生得肖似文德皇后,邵家的罪行和那位夫人也并无干系,那么,皇帝赦免那位夫人,亦是合乎情理。

再接下来,愉贵人恃宠生娇、闹得太过,在皇后和朝臣的劝谏下,皇帝把那位夫人纳入后宫……

虽然于礼不合,可比起愉贵人得势、成为第二个前朝徐贵妃来,却是更好的权宜之举。

呵……

皇后心中冷笑连连,看向皇帝的目光却和煦极了。

仿佛她全然不疑,他突然自降身段、主动讲和,没有分毫的别有用心。

她这样看着他,即便在他对她说“暮春入夜尤寒,你夜间仔细受凉”的时候,眼神也没有半点变化。

暮春入夜尤寒……

他在给她台阶,让她顺势求他留下就寝。

呵……

皇后眸中的和煦尽散,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她早已不是四年前的她,不会再错一次。

皇后慢慢答道“暮春入夜尤寒……多谢陛下提醒,只是,臣妾并不畏寒,不劳陛下挂念!”

皇帝面上没有分毫不悦,他嘱咐了一句“早些就寝”,便转身走出中宫殿。

皇后走到中宫殿门边,看着皇帝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步伐从容,不曾回头。

倘若,今夜中宫殿里是那个人……

那么,他还会这般从容地离去吗?

大概,不会吧。

可是,她永远也不会问他,诸如她究竟哪里不及那个人之类的话。

这是她最后的骄傲和底线。

何况,问了也是徒然。

那个人是他心头的明月光、朱砂痣,她再好,他也看不见。

所以,她何苦自讨无趣。

只是……

皇后扶着门框,望向天上的皎皎明月,终是不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要强了两辈子。

前世,偶尔回趟老家,七大姑、八大姨们围坐在一起,为她的婚姻大事讨论得热火朝天……

那时候,她们都是怎么说的来着……

什么,“女孩子工作那么卖力做什么,趁年轻好好拾掇拾掇自己,找个金龟婿比什么都强!”

“就是!蠢女人才自己扒拉钱,聪明女人都是花男人的钱!”

那时候,她年轻气盛,打从心底瞧不上那些亲戚,也听不得那些话。

如今她已活了两回,也做了母亲,再想到那些话已平和了许多。

她依然不认同那些话。

只是,有些怅惘。

两辈子……

两辈子,她只动过一回心。

只有过,一个虚无的笑。

第一百七十章 不成器

后宫的娘娘们为子嗣、宠爱、站队而机关算尽、暗潮涌动的时候,邵府的众位夫人们近日上心的则是另一桩事。

自得知邵北城夫妇至今无子的缘由后,她们既疼惜容钰这些年为求子而白白受的许多苦头、背的无端非议,也担心邵北城难以释怀、郁结于心,反复商议了许久,最后议定,以这些年邵府仅余老弱妇孺支撑门庭,京郊的田庄虽有庄头管着,却已多年未曾查看为由,请他们夫妇二人仔仔细细地查看一番。

田庄不比铺子,产出有限,庄头便是有异心,能昧下的也有限,故而她们名头上说是请他们查看,实际上是想让他们在这春和日丽、田野发新绿的辰光里出门游玩散心。

心里虽是这样想的,对着邵北城、容钰夫妇二人时,邵老太太面上却很是凝肃“对账查库之外,正可借机看看春耕的情形,若发现有那起子瞒上欺下的刁奴,就地查实,概不轻饶!”

众夫人亦俱都神色肃然、煞有介事地附和,末了,申氏更是侧身握住了容钰的手,恳切地道“各房的私产倒也罢了,庄头多是各房用熟了的老人,想来总是差不离的,郡主娘娘的陪嫁庄子更不必说,自来都是管皇庄的内官们代为看顾的……”

“私产之外,便是公中的田庄……”

“祖宗的家业传了这么多年下来,从来历说,有些是置办的,有些是天子赏赐的,还有些是各位将军们悯恤伤残旧部代管的,因着来历的不同,庄头和佃户也都不同,查看起来,难免繁琐许多……”

申氏的语气里满是歉疚“这些本是长房的分内之责,可叹我那个不长进的儿子……”

本是为免邵北城夫妇起疑推拒而做的戏,可申氏说到这里,真心实意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公中诸事,本该由她的儿子一力承担。

可她的儿子……

她只有一个儿子,昔年邵府长房遗孤、如今年轻的定国公邵承志。

周人惯于自谦,父母在人前说起自家儿女,心里再得意,嘴上也难得夸半句。

可她这句“不长进”用在承志身上,却委实算不得自谦。

因为,邵承志的确不长进……

先夫有勇有谋,她自问也算神思清明,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承志会长成如今这个样子。

文不成,武不就。

承志幼时身子不好,后来幸有穆神医亲自调养,待养得好些,却已错过了习武开蒙的最佳时机。

邵家嫡系儿郎皆自幼习武。

刀枪无眼,她担心承志的身子受不住,与婆母卫氏夫人商议后,请祖母邵老太太做主,开了祠堂、祭告先祖,把邵承志送进国子监进学。

百年下来,邵家如今有许多不习武、不在军中的旁支族人。

可百年下来,邵家没有一位不是武将的定国公。

百年传承,到了承志这里,便算是断了。

申氏想到此处,愈发低落。

是应了那句,慈母多败儿么?

倘若她不曾因为私心不让承志习武,那么今日,承志会是如何模样呢?

自然,若承志能如她所期盼的一般,于进学上有所进益,也不算坠了先祖荣光。

可承志的学业……

勋贵子弟不必考取功名便有恩荫官职,可那些官职俱是武官,若想做文官,便须得与天下士子一般,十年寒窗、科考入仕。

承志虽然身子不好,资质也平平,却到底是邵家儿郎,立志有一番作为,早早考了秀才。

待他十五岁束发后,申氏有心为他议亲,便依着邵家惯例,问他喜欢何种性情模样的姑娘,便是有心仪之人也但说无妨。

申氏至今记得儿子当时答话时的神情。

彼时,少年眼眸明亮地笑着道,“前朝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母亲,待儿子金榜题名、看尽京都春花后,再答您今日之问。”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啊……

有些轻浮的诗句,从眼眸澄澈的少年嘴里说出,看在母亲眼里,便成了意气风发。

申氏想到每每遣人问起儿子的课业,国子监的博士们俱都交口称赞,便以为儿子的确学有所成,蟾宫折桂指日可待,也就暂搁下了议亲一事。

可那年秋闱,承志落第了。

她虽也有些失落,但想着十五岁的举人并不多见,她娘家那位后来做了大理寺卿的六哥,也是考了两回方才中举的,待儿子下回高中后,十八、九岁说亲,也不妨碍什么,如此想着,心下便也释然了。

三年后,承志秋闱再次落榜。

春闱倒也罢了,两回止步秋闱……

这一回,申氏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坐不住,她胡乱收拾了些承志平日的功课文章、以及命他回家后默的在考场上做的文章,风风火火赶回娘家。

她虽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自幼随着女夫子进学,但女子所学与男子大不相同,所以,品评儿子的功课还须得请娘家的父兄。

回娘家的路上,她甚至想,倘若承志果有真才,做的锦绣文章被无良考官埋没了,那么,豁出脸面去,哪怕捧着亡夫的灵牌登金銮殿告御状,她也要给儿子讨回公道!

见她如此,父亲和两位兄长深感兹事体大,一门三进士围坐一席,一丝不苟地反复研读承志的文章至深夜……

她望眼欲穿,等到的是她六哥委婉地劝说,“七妹啊,俗话说,成家立业,可见是要先成家、后立业,你不妨先给大外甥说一门亲事,至于这考进士嘛,啊不,考举人,先缓一缓,徐徐图之,不要急……”

她闻言只觉两眼发黑。

继惊闻先夫的死讯那回后,她第二次体会到了绝望……

自然,功名罢了,邵家又不是那全家指望着出一个进士光耀门楣的人家,不论进士还是举人,考不上便考不上罢。

世人眼中一无所成的儿子,在她看来,还是有很多优点。

资质平平便资质平平吧……

她只是有些遗憾,想到儿子幼时比人开蒙晚、却早早考中秀才时的欢喜,想到他十五岁那年的意气风发,想到他后来的沉默黯然……

泯然众人么?

她只是有些遗憾。

大概,也有后悔……

后悔不该依着邵家过问儿女心意的惯例行事,而该如关氏夫人一般,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法,早早地给儿子定亲……

若是那般,这会儿她或许已经抱孙子了……

若有个娇俏可爱的媳妇、活泼闹腾的孙子……

儿子大概就能想明白,人生一世有许多风景,实在不必撞着一处南墙不回头……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省心

“可叹我那个不长进的儿子……”

申氏夫人此话一出,厅内众人下意识想到邵承志如今的情形,俱都神情微变。

邵北城想了想,对邵老太太道“祖母,孙儿听闻承志自前年独去金陵求学后,至今已年余未归……”

卫氏夫人急切地接话道“正是!”

她的话音逐渐哽咽“前年秋离家的,连着两年过年都没有回来,去年他祖父、父亲的祭日也没有回来!”

“倒是来了封信,说他不敢忘却先祖,也牵挂家人,归心似箭,又恐一来一去、路途迢迢、延误学业……”

说到这里,卫氏看了看申氏才继续道“那孩子思来想去,左右为难,最后在书院宿舍里设了个小祭坛,斋戒一月做祭,倒也有心……”

她看向申氏的目光逐渐锐利,语气逐渐哽咽“吏部尚书严家的幼子也在那什么白鹿书院进学,我特特去问过严夫人,严夫人心疼幼子,曾去那书院探视过,道是那书院建在山间,屋舍简陋,饮食也甚是清苦,从前严大人外放的时候,严夫人也是陪着他吃过些苦头的,就是这样,严夫人也吃不消那书院,宁肯宿在山下的旅店、每日上下山,也不肯宿在那书院里……”

卫氏抹了抹泪“那么个地方……承志自幼身子便弱,山里又自来要冷些,他斋戒一月,也不知道身子受不受得住,如今是如何情形……”

申氏垂着眸,挺着脊背承受着卫氏的目光,始终没有开口。

承志前年秋闱再次落第,她听了娘家父兄的点评、劝说后,虽然失落,但很快便接受了儿子资质平平、登科无望的事实,把父兄对承志文章功课的点评转告于他,又婉言劝他不必囿于年少时的话语,不必一心念着中举、考进士,早些择位温婉可心的夫人成亲,安长辈之心、告慰先祖之灵,方是正经。

素来孝顺的儿子却犯起了轴,坚持道“先贤云,人无信而不立,儿子既然说过要金榜题名后再……,就断然没有落第两次便食言的道理。”

先贤云……

申氏气怒之下,言语不禁过激“先贤云,人无信而不立,可先贤还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你少拿这些话应付我,你母亲不是那等乡野无知妇人,搬出先贤大儒的名头便能唬住!”

“再说,若你果真把先贤大儒们的言论文章学得精通,又岂会……”

又岂会,两次秋闱落第!

申氏惊觉失言,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邵承志却听出了申氏的未尽之言,低落地问道“母亲也觉得,儿子学业不精?”

申氏觉得儿子的此问很没有道理。

什么叫,她觉得他学业不精?!

可不待她细想,邵承志已道“儿子两试不中,外祖父与舅舅们也都看过儿子做的文章……确是儿子学业不精,此问唐突了。”

“学业不精,便该遍访名师以精进学业,儿子曾听博士们议起,论及当世治学,无出张太傅、萧老大人之右者,惜张太傅已逝,萧老大人则……”

萧老大人则办了白鹿书院授学。

邵承志是这样去的白鹿书院,然后年余不归。

她这个做母亲的,劝过也申斥过,儿子却无动于衷,她身心俱疲、束手无策,最后索性由着他去了。

百般苦楚,在婆母处,成了她的百般不是。

容钰看了看卫氏,又看了看申氏,想了想,对卫氏道“说起来,我和长姐的母亲都是金陵人,沈家在金陵也算大户,虽然老太爷去了,沈家表兄去了福建,可若央他遣个人去那书院照看承志一二,想来亦非难事。”

卫氏眸中便现出喜色“那自然再好不过!我原也琢磨过请沈家关照关照承志,可你大姐姐去年怀茗哥儿时身子有些不爽利,我就没好意思开口……”

“竟没有想到,央你去说也是一样的……”

卫氏面上愁色渐消,申氏感激地看了看容钰。

容钰笑着对申氏比了个“无妨”的口型。

同为儿媳,她很理解申氏的难处。

至于请沈寻关照邵承志……

开办白鹿书院的萧老大人,乃是如今后宫不容小觑的萧贵妃的祖父,历经三朝、曾掌控内阁的前朝首辅。

张太傅是新党核心,萧老大人是旧党党首,二人年纪相仿、旗鼓相当,斗了一辈子。

现下,虽张太傅已逝,但金銮殿上的皇帝是他的外孙。

得他毕生所学,承他毕生抱负的外孙。

萧老大人以前首辅之尊屈居山林讲学,旧党式微。

若以“盖棺定论”来说,这一生缠斗,似乎是张太傅赢了。

白鹿书院里,除萧氏一族外,书院里还聚着些致仕的昔日旧党名臣,旧党文臣提倡的是“一言一行,引经据典”,所以白鹿书院夫子们的学问都是极好的。

只是,对白鹿书院心向往之的士子虽然很多,前去求学者却寥寥。

不过是因为,如今前朝新党、旧党、后党杂立,后宫皇后和萧贵妃神仙斗法,士子们一时看不清局势,也瞧不清皇帝的心思,不敢贸然和旧党有牵扯。

在这样的情形下,资质平平、考举人两回仍考不上的邵承志,带着纯朴而坚定的求学之心,千里迢迢,南下金陵,去白鹿书院求学了……

且一去年余,不仅年节、家祭不归家,就连家书也屈指可数,大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架势……

弱冠之年的国公爷,以书院为家,至今尚未娶亲……

这等奇人异事,若出现在话本子里,将来必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容钰倒不如何关心邵承志将来究竟会怎样,她更关心的是,该如何请沈寻帮忙照看邵承志。

旧党文臣不倡通海商,个中甚者更是认为大周乃天朝上国,与远洋小国通商是自掉身价,又兼海盗猖狂、渔民深受其扰,不如闭关锁国、方能百世无忧!

邵承志已不是她前世记忆里的病弱幼童,也不是她今生记忆里襁褓中的白胖婴孩……

沈寻也早已不是她记忆里的少年……

曾着华衣在深夜探视跪祠堂的她,曾赠她价值千金的孔雀羽披风,曾向往地说起扬帆碧海,也曾着布衣赴边关送军粮……

那个生在巨富之家的少年,经历了至亲离世、族兄背叛,孤身南下,隐姓埋名,从船工做起,最后扬帆碧海,冒着巨浪和海盗的风险,挣下让闽浙官员乃至京官俱都莫敢轻慢、堪与龙王比富的偌大家业。

照看邵承志事小……

要紧的是……

大海商沈寻对不倡海商的萧老大人,是什么态度……

以及,邵承志去白鹿书院,求的究竟是学问还是别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求学

天下书院繁繁,邵承志为何偏偏去往白鹿书院求学?

背后是否有什么她不知晓的玄机?

若她贸贸然请沈寻照看邵承志,是否会让沈寻为难?

前往田庄的马车上,容钰歪着身子靠在大迎枕上,边想着邵承志求学一事,边看着邵北城沏茶。

邵北城担心她途中苦闷,为她准备了好些零嘴,此时又担心她吃零嘴后口渴,正一丝不苟地沏茶。

他沏茶认真,容钰看得也认真。

黑衣男子的五官比马车外的巍巍青山更秀挺,眉目比袅袅茶烟更深润。

从十四岁到三十四岁,二十年倏忽而过,她一直这样看着他,从眸灿如星、武艺卓绝的少年到现在手握重兵、沉稳内敛的异姓王……

他少年时就已经很好看了,而现在……

容钰扬起嘴角,心底发出一声轻叹她的少年,现在比当年更好看……

在容钰灼灼的注视下,邵北城面色如常,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只是,许是马车颠簸,他斟茶的手微微有些抖……

容钰嘴角的笑意便愈发地深,眼眸也愈发地亮……

然后,便见邵北城搁下茶壶,转头看向容钰,眸色微黯……

容钰便再次在心底轻叹到底是长大了,从前被她盯一会儿就会面红耳赤,如今已能坦然与她对视……

她这样想着想着,眸中笑意不减,嘴上却一本正经地道“大伯母嘱我托沈家表兄照看承志……”

“我便想到,若论官学,因有皇后娘娘与沈皇商的支持,金陵府学近年来声誉日隆,几可与国子监比肩……”

“若论私学,长安、洛阳等城皆有传承悠久、学风昌盛、士子济济的书院……”

“承志偏偏舍官学就私学、舍近就远,去了白鹿书院……”

“至于说私交……”

“邵家是带兵的武将,若非姻亲,历来和文臣们都没有私交……”

“而申家……”

“申老大人和几位申大人俱属新党,萧老大人当权的那些年申家的大人们被打压得厉害,这说起来,申家和萧家非但没有私交,反而还有积怨……”

“处处都说不通……”

“王爷可知,承志为何一心要去那白鹿书院求学?”

邵承志去白鹿书院求学……

邵北城闻言神色微变,而后逐渐凝重。

他觉得有些惭愧。

原来,她适才凝视着他,并非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而是在认真思索……

他这样想着,更加一丝不苟地沏起了茶。

容钰见邵北城如此这般,猜到他心中所想,心里只觉得有趣极了。

战场上杀伐果断、官场上游刃有余的年轻王爷,偏在她这里总是被捉弄。

自然不是,她多么聪明。

不过是,他对她从不设防,纵她为所欲为罢了。

看着眼前认真地沏着茶,仿佛为她沏一盏茶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的男子,容钰不禁有些感慨。

比戏文、话本子里写的更美满,比她两世做过的所有绮梦更瑰丽。

她的少年,她的夫君,她的姻缘。

倘若不曾二世为人,她此时固然心底欢愉,却大概不会感慨。

可是,她到底是二世为人。

曾有过一段不堪至极的姻缘。

温柔和陪伴,尊重和守护……

今生所有的美好,上辈子她一样也没有体会过。

至于那回她嫁的人……

懵懂无知时,她觉得宁王既有尊贵身份,又有俊美容貌,还有闲情雅致,实在是完美无缺的郎君。

后来,她看清了他的内里,觉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八字用在他身上,真真是再合适不过。

甚至,他连那八个字也配不上。

因为,宁王那副男生女相的容貌,看在不明真相的世人眼里是昳丽无双,看在高门权贵和他自己眼里,却是深深耻辱……

他的容貌,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有一个怎样的母亲……

一个,怎样不堪的,母亲……

所以,后来他才会亲手毁了那容貌……

若非宫宴或是有容滢在场,每每进食,宁王总是吃得很多。

看在自幼贪嘴、食量颇佳的容钰眼里都是惊人的多,更不必说在寻常人看来该是何等惊诧。

上辈子,容钰起初只是诧异于体格偏瘦的宁王竟能吃下那么多东西,还曾憧憬过两人共享美食,后来他们的关系逐渐恶化,她看着逐渐发福的他饕餮进食,下意识地觉得反胃。

发福后的宁王,和她曾追逐过的俊美少年判若两人。

当她逐渐知晓宁王的身世后,才意识到,宁王的暴饮暴食或许是有意为之。

那副曾倾倒京都女郎的俊美面孔……

是宁王深恶痛绝的面孔……

深恶痛绝……

容钰心中一震,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上辈子,宁王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怎么可能喜欢,因为痴迷他的容貌而追逐他的,容钰?

他有多厌恶自己的那张脸……

就有多厌恶她……

容钰不禁有些恍惚。

上辈子,她可真傻啊……

耳边邵北城冷肃的话音把容钰的神思拉回现世“白鹿书院是什么地方,申家人岂能不知……”

容钰心中一惊,神思很快便恢复了清明。

前尘种种,都过去了……

而听邵北城的语气,邵承志求学一事似乎比她想的更严重……

邵北城注意到容钰的紧张,有意放缓语气道“或许是我们多虑了……”

“或许,承志不过是想金榜题名罢了!”

金榜题名么?

夫妇二人各自思索,马车里一时安静下来。

容钰其实不甚清楚考举人之于士子而言难易如何,她娘家、夫家、外家都罕有读书人,唯一一个正经的读书人是她嫡亲的弟弟容迟。

容迟身为她嫡亲的弟弟,于进学上也没有什么天分……

可就是那样,在她两世的经历里,容迟俱都十八岁中举,又在次年高中进士。

最后,金殿传胪,先帝御笔朱批,两回都点了容迟为一甲第三探花郎。

虽然有许多人议论,认为容迟的探花郎乃是因他恩师张太傅与先帝的情分而得,做不得数。

纵然探花郎做不得数,举人、进士却俱是容迟自己考出来的,做不得假。

容钰便觉得,考中举人大概并不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那么,两回都考不中举人的邵承志,只身前往白鹿书院求学,果真是为了金榜题名吗?

第一百七十三章 试问

邵承志去白鹿书院求学,求的是什么?

容钰猜不透。

因为,两辈子她和邵承志的交往都很有限,尽管她现今是邵家媳妇、邵承志的三婶,可她印象里的邵承志,仍是那个身子孱弱、面色苍白的幼童,紧紧地跟在卫氏或申氏夫人身边,好奇地打量她……

那是十余年前,她初嫁入邵府时的情景。

时光倥偬,邵承志如今已是弱冠之龄。

现今唯一的,国公爷。

她对他的性情和成长一无所知,甚至不知晓他的模样,又如何猜得透,他是怎么想的、求的是什么?

田庄小道远不及京都城里的御街平整,可由于驾车人的技巧好,故而如同从燕云城回京时一般,容钰并不觉得颠簸不平,她想了一会儿邵承志求学一事,又想到探花郎容迟……

虽然容迟的科考之路比邵承志要顺利、光耀些,可他也是个不省心的……

高中进士后,容迟既没有留京、入翰林,也没有外放、做地方官。

彼时,他南下杭州,投靠杭州知府殷舟,给殷舟做起了幕僚。

这桩差事虽不是正经差事,可小沈氏和容钰都并未劝阻。

乃是因为殷舟之父殷皓与张太傅是同年进士、翰林故交。

在翰林院时,二甲庶吉士殷皓远不及状元郎张慎独瞩目,后来殷皓外放出京,余生辗转数地任职,张太傅则青云直上,入主内阁、推行新法,他们自己大概也不曾想到,二人会再有交集。

可先帝即位后,张太傅致仕回蜀,殷皓彼时恰在蜀地任职,故友叙旧,由是生出暮年之交。

至于张太傅为何命容迟跟在殷舟身边历练……

大概是因为,官场诡谲,容迟愚钝耿直,殷知府则有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之名,容迟跟在殷知府身边,正可取长补短,学学人情世故。

张太傅对容迟,用心若斯。

后来,张太傅逝世后,容迟辞了殷舟,前往蜀地,在张太傅的坟茔边结庐而居,守孝三年。

去岁冬,容迟守孝期满,容钰去信问他,是打算继续跟着殷舟历练,还是打算入朝为官,若打算入朝为官,是想留任京中还是想外放,又兼,他年岁已足,可曾想过终身大事等等。

今年启程回京前,容钰才收到容迟的回信,回信寥寥,终身大事只字未提,至于前程,容迟说,张太傅教了他很多经世济民的大道,殷知府亦是士子楷模,可他这一生,直到去了蜀地乡间,才接触到百姓、看到民生……

才读懂那句,哀民生之多艰……

所以,他决定,为民进言,做讼师……

容钰蹙了蹙眉。

容迟的本意固然好。

可讼师,素有“好刑名,操两可之诡辩”的恶名……

邵府的马车驶向田庄时,宣政殿里正进行着一次不一般的大朝会。

因为,今日的大朝会,皇后也在场。

太祖皇帝圣训,女子与内官不得干政。

皇后神色自若地站在宣政殿里。

满殿鸦雀无声,就连言官也无一进言申驳。

群臣都有些怔愣。

皇后身穿金线绣鸾凤流光锦曳地裙,宫髻上簪着三凤衔钻凤冠,略施薄粉。

美衣华饰、胭脂粉黛,都不及她的绝代容光。

绝大多数朝臣都是头一回得见皇后真容。

传闻皇后有倾城之貌,气度雅逸高洁宛如仙人,对于这传闻,那些朝臣原本多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认为流言不可尽信。

直到今日,他们方才知晓,传闻不虚。

灼灼的一道道注视中,唯有皇帝的目光冷静淡然。

在众人的注视中,容滢语气如常“本宫欲办女学,非是出于一己之私心,而是为了大周的千秋基业。”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容滢恍若未见“女子所处,不过后宅方寸之地,故女子进学,本不必大费周章,聊能红袖添香、赌书泼茶,为闺房雅趣足矣。”

朝臣们闻言面色微霁。

皇后冷眼看着他们,心生愤慨。

世间男子啊……

这是一个封建王朝,也是父系男权社会,这些男子生来便凌驾于女子之上。

学文习武、入朝为官,贩夫走卒、赚取银钱,三妻四妾、继承家业……

所有这些属于男子的权利,女子都没有。

漫长的封建时代里,史书所载皆是男子的丰功伟绩,偶有冠着夫姓的女子,面目模糊,影影绰绰,宣扬女德。

身为女性,一个前世今生都因重男轻女受过伤害的女性,面对这样的现状,她其实很想质问这些男人……

试问,女子进学,无足轻重么?!

试问,若非处处受限,女子又何须依附于男子而活?!

试问,种族的延续,文明的发展,不需要女性么?!

可是,她只能忍着愤慨,用这些男子能接受的沟通方式达成目的。

人类经过漫长的封建时代后迎来现代文明,可所谓以“人本主义”为中心的现代文明,所关注的“人”,更多的时候仍是男人。

历史的车轮再前进两千年,男女也没有实现平权。

所以,她此时又如何问得出说心底所想的,“试问,男子生而尊贵,凭什么?!”

此时她面前的这些古人,不在意女子进学。

就像千年后,很多人都并不在意女童的生存、教育权,不在意女性的平等就业权。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只有同病相怜。

对目下女子依附于男子而活的状态,这些男子都很满意。

既得利益者,自然满意。

她想改变,只能把女子进学描述为让他们心动的利益。

所以,她说“太祖姜皇后曾训示,女子无才便是德。”

“本宫非是不敬姜皇后,但……”

“姜皇后出身世家大族,知书识礼,太祖皇帝则起于微末,相传,太祖帝后相敬相知,姜皇后曾伴太祖皇帝同阅兵书……”

“倘若……姜皇后无才,自然就没有这桩佳话了……”

满朝文武闻言色变。

倘若姜皇后不是姜家闺秀,而是个寻常无知妇人……

那么,岂止是少了一桩佳话……

没有的……

大概就是李氏江山……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朝会

“姜皇后知书识礼,太祖皇帝则起于微末,相传,姜皇后曾伴太祖皇帝同阅兵书……”

无怪乎满朝文武闻言色变。

说太祖皇帝“起于微末”,已然是经过雅饰的委婉说法。

太祖皇帝出身于寒微农户,前朝末年天灾频发,太祖皇帝幼时他的家乡遇灾年、闹饥荒,他随着父母乡邻逃荒,待到得晋郡祁县时,父母俱已亡故,仅余孑身一人。

彼时,恰祁县望族姜氏的族长夫人四十高龄老来得女,母女平安。

或许是因着这桩喜庆之事,晕倒在姜家门前的太祖皇帝被姜家收留了。

那一年,太祖皇帝三岁。

也即,说得直白些,不仅仅是“出身寒微”,太祖皇帝甚至不记得他的生身父母姓甚名谁,就连他的老家所在何处,也只能藉姜府老仆的零星回忆拼凑而寻。

所谓的大周龙兴之地,其实大概做不得准。

那些年,逃荒的人太多了,姜府老仆们的回忆难免有许多牛头不对马嘴之处。

因此,不仅仅是“出身寒微”……

太祖皇帝,不知父母,不知故土。

他自懂事起便是姜家的小家仆,和寻常家仆们比起来,虽生得俊朗些,头脑灵活些,可纵然如此,若非后来时局大乱,他最大的造化,想来也不过是领个体面的管事或庄头差事,顶天了也就是积攒些本钱,跟着大晋商们出门行商……

无论如何,都不会和姜家如珍似宝的十一小姐生出纠葛。

姜氏一族行十一的小姐,太祖皇帝三岁时被姜家收留那年,族长夫人生的小姐。

和比姜家更显贵的、长安殷家的大公子定了亲的,十一小姐。

倘若那年不是十一小姐恰好出生,姜族长大概就不会出于给幼女积福的想法收留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大概就饿死在姜家门口了。

和他饿死在逃荒途中的父母亲人一样。

后来,天下逐渐地乱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姜家亦难免遭难。

姜家离散那一年,太祖皇帝十五岁。

十五岁的少年离开姜家时,身边带着姜家的十一小姐,如今早已无人知晓,那是姜族长或族长夫人的托付,还是少年的报恩之举。

亦或是,如同某些大胆的话本子里揣测的那般,是太祖皇帝毕生唯一的少年情意……

话本子罢了,当不得真。

太祖皇帝称帝时春秋正盛,后来,他纳了无数妃嫔,和那些妃嫔生了很多儿女……

而姜皇后,自早年头胎小产身子受损后,终生再无子嗣。

倘若昔年果有少年情意,那太祖皇帝后来的所作所为便难免显得薄幸……

据传,太祖皇帝尽管面上颇为敬重姜皇后,却甚少留宿中宫;

据传,大周第二位皇帝成帝之母、出身英国公府的章敬太后生性泼辣,为妃时屡次三番挑衅姜皇后,太祖皇帝却少有申斥……

据传,姜皇后殁的那晚,太祖皇帝寝殿里有三女共伺……

所以,尽管天家素来有意宣扬太祖帝后“共患难、同荣华”的深情……

可……

太祖帝后,“共患难”是真,“同荣华”也是真,至于深情么……

见仁见智。

其实,即便不是出于“深情”,而是出于“恩情”,太祖皇帝也不该对姜皇后若斯……

这“恩情”,既有姜家的救命之恩,也有姜皇后的襄助之恩……

且不说姜皇后劝降殷将军……

便是今日大朝会上容皇后提及的“伴读兵书”,亦是大恩。

父母双亡的逃难孤童、姜家收留的家仆,太祖皇帝虽生来智勇过人,可从军之初,他并不识字……

所以,姜皇后之于太祖皇帝,是伴读兵书,也是说文解字。

大周的江山,是太祖皇帝打下的江山。

也是姜皇后陪着太祖皇帝,打下的江山。

只是,事实固然如此,可史书民议对此历来讳墨如深。

有哪个男人,乐于被人议论乃是受惠于妻子方才成功?

今日,这段天家最不愿臣民提及的往事,被容皇后在大朝会上公然提及。

百官色变,龙椅上的皇帝却神色依旧淡然。

百官便只能惴惴地继续听容皇后的惊世骇俗之言。

皇后道“姜后有才,内助太祖,方有大周江山,方有在座诸君。”

“所以,本宫以为,姜皇后之训应为,女子无才固然是德,女子有才更是德!”

“正如民谚所云,妻贤旺三代,妻蠢毁满门!”

“诸位大人,想必亦有所体会!”

妻贤旺三代,妻蠢毁满门……

满朝文武闻言皆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深情。

妻子通情达理、家宅祥和的,深以为然,妻子愚不可及、子孙不肖、后宅乌烟瘴气的,更深以为然……

似乎,的确是这么个道理的……

皇后看了看众人的神色,继续道“诸位大人,你们是阁老、御史、六部要员、将兵之帅,你们握重权、享荣华,也期望你们的儿孙长进、延续家门荣光……”

“可你们的儿孙是否长进,不仅取决于你们积累的家业、你们的言传身教以及你们延请的名师,也取决于他们的母亲、妻子,取件于她们是否德能配位,取决于她们对你们的儿孙和你们的家族,形成的究竟是助力还是拖累……”

“为将为相之人,必有堪与之配的妻子!”

“每一个女子都会成长为妻子、母亲,女子微不足道,可一个家族的未来很重要!”

“故,为江山万代计,实应长女子之见识、增女子之心智,试究其法,唯行女学耳!”

“设女学、倡女学,刻不容缓、功在千秋!”

皇后语罢,先一丝不苟地向皇帝谢恩“谢陛下允臣妾妄言”,然后平静地看向群臣。

宣政殿里,群臣大震,久久无语。

就连素来泰然自若的皇帝面上也微微动容。

墙边的史官颤抖着手,努力记录着这一日的大朝会。

可是,如何录得全呢?

皇后的绝代容光与独对百官的泰然,皇后话语的奇特与力量,百官的惊愕与折服……

这一日的大朝会,意味着大周官办女学之始,对周朝和后世都造成了深远影响,而容皇后在大朝会上说的话,从墨迹转变为铅字,在无数人口中流传,经久不息。

光阴翻过史册,那一页,是容皇后一生中至为荣耀的高光时刻。

也是她一生中,最后的高光时刻。

第一百七十五章 海棠

中宫。

皎皎月光下,容皇后独坐在中庭葳蕤盛放的西府海棠树下,手里握着一册札记。

晚风轻拂,粉白的花瓣悠悠落在札记扉页上。

容皇后垂眸看去,一如每册札记,这册的扉页上也写着那句诗

忽惊宫瓦出新碧,更喜海棠舒小红。

准确地说,是两句诗。

两句,笔迹不一、内容无二的,诗。

端秀的簪花小楷是札记主人的笔迹。

另一行笔迹便逊色许多,落笔全无章法,似是初习者的潦草涂鸦。

这诗句里,嵌了一个名字。

舒棠。

姜舒棠。

太祖姜皇后。

容皇后翻看着札记,清冷的眸光逐渐柔和。

穿越前,她对古代女性的了解极其有限,历史学家们认为,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女性多是愚昧无知的生育机器,偶有惊鸿一现,究其根源,也皆是依附于她们身后的男子,网文写手们则脑洞大开,敲出一篇篇百转千回的宅斗、宫斗、女强甚至女尊文。

在历史书里,女子过于弱,而在网文里,女子又过于强。

她觉得,古代女子不应该是历史书里那一个个冠在夫姓下面目模糊的身影,也不是网文里那些动辄集文采、武艺、医术等种种技能于一身的奇人。

纵然男尊女卑,纵然教化未开,可古代女子也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的人。

所以,那时的容滢在忙碌的工作之余偶尔瞥到大热ip改编的电视剧,从来提不起兴趣。

公司里的女孩子们倒是个个热衷于追剧……

公司里的女孩子们……

容皇后突然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她那个有些迷糊的小助理现在怎么样了。

她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穿越至此已经二十年了。

若两处世界的时间速度一致,那么,那里也已经是二十年后了。

她记忆里迷糊的、刚毕业的小助理,已经四十多岁了……

父母、哥哥嫂子、老板,还有……

容皇后愣了一会儿,压住脑海深处喧嚣的记忆,强迫自己把目光投向札记。

慢慢地,她的心绪逐渐平静,眸光恢复柔和。

现代的历史学者、网文写手们,大概都想不到,古板的封建社会里竟有这么有趣的女子。

她是生于高门的贵女,大周的开国皇后,一言一行莫不堪为女德垂范。

她也是跟着家仆逃难的少女,登门退了高门婚书后,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在流离失所的乱世、烽烟四起的战火里,毅然下嫁那家仆。

姜皇后。

或者说,是大周子民皆知的姜皇后。

若不是因缘巧合翻开了这些札记,她对姜皇后的了解原本也仅限于斯。

但是,她翻开了这些札记,看见了一个有趣的妙人。

譬如,她此时翻开的那页上,与扉页一般的簪花小楷写着

昭德八年,三月十五。

午后,余促阿柔习字,阿柔推拒不从,再三追问,方答娘娘有训,女子无才便是德,奴不敢不遵。

余莞尔女子无才之语,古而有之,历朝历代的皇后都要训示的。

然,你且看历朝历代,有几位皇后胸无点墨?又有几位皇后不给公主请西席?

你便该知,这句话当不当遵。

阿柔闻余言,思虑良久,终执笔如常。

余心甚慰。

……

容皇后阖上札记,轻轻抒了口气。

所以,今日她在宣政殿说的,“本宫以为,姜皇后之训应为,女子无才固然是德,女子有才更是德”,倒也算不得无端攀扯曲解。

设女学,她终于做到了。

从没落侯府的庶女一步步走到今日,逐渐得到名声、财富、后位,得到那些的时候,她虽然也有成就感,却都远不及今日之感。

因为,那些是这个时空里别的女子也可以做到的。

唯有设女学,只有她能做到。

她来自千年后的文明社会,这是她无可言说的孤寂,也是她最深的骄傲。

既然知道什么是更好的……

那么,身为穿越者,最有意义的活法自然是,在这里的社会法则内,在自身的能力范围内,尽量做出改进。

自然,朝议通过后,至设立女学仍有重重险阻。

她会继续走下去,直到达成目的。

想到这里,容皇后站起身,仰头看向月光下娇嫩的海棠花,想起那幅高悬太庙的画像上的女子,有一瞬晃神。

伊人比花娇。

海棠花年年盛开,花树再也等不回种下它的主人。

札记扉页上的诗句,是太祖皇帝陪着姜皇后一起写下的,还是姜皇后走了以后,太祖皇帝追忆伊人所写呢?

她是一位不幸福的皇后……

那么,姜皇后呢?

容皇后出了一会子神,慢慢走回中宫殿,如常卸妆梳洗。

今日毕竟出了这样一番大动静,伺候的女官们虽然都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静,容皇后却轻易便察觉到她们难以自抑的激动。

她面上全当视而未见,清冷如常。

心里其实也颇为愉悦。

直到上榻就寝后,跌宕了一日的心绪逐渐平静,容皇后方才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适。

她起身朝寝殿后净室旁的恭房走去。

皇后走出恭房后,伺候在外的小宫女行过礼后便打算如常入内清理。

奇怪的是,皇后立于门前,久久未动,亦未言语。

小宫女们便只能惴惴地俯首跪地。

良久,皇后拂袖离去。

待皇后走远了,小宫女们起身走进净室,却诧异地看见恭桶里的水清澈依旧。

……

镇北王府的马车悠悠驶了大半日,在夜色里停在一处田庄前。

主家已数年不曾前来,此番一来,便来了顶尊贵的主儿,庄子里的管事、婆子们齐刷刷地立在门口候着,难免都有些紧张。

此处是邵府公中田庄。

说得更详细些,是公中购置的邵家伤残旧部的农田。

这话乍听之下有些怪异。

因为,周人多以耕田为生,农田耕牛之于周人,好比马匹羊群之于辽人,是关系着全家生计的、比性命更要紧的东西。

辽人不到穷途末路不会杀马,周人不到走投无路也不会卖田。

所以,在农户遭遇不幸时,趁机购其田产的人家便会被非议“为富不仁,趁人之危”。

邵家做的,似乎正是这样的事。

第一百七十六章 披风

天色已晚,故而邵北城和容钰当晚并未正式见管事、嬷嬷们,邵北城与众人寒暄了几句,容钰则只打了个照面便去往上房梳洗就寝。

这上房虽在庄子里,可因着主家要来,早两天便有下人先行前来,安顿好了住处。

故而容钰上榻后,并未觉得有何处不适。

可或许是处在不熟悉的环境中,又或许是两辈子第一回睡在庄子里,尽管寝具都是用惯了的,枕边也是熟悉的人,容钰却久久难以入睡。

邵北城便耐心地轻抚着她的背。

容钰过了许久才想明白此处的不同。

京都城是大周乃至四海最繁华的都城,燕云城也是西北名城,入了夜也少有万籁俱寂的时候,总是间杂着打更声、晚归人的马蹄声、酒鬼的醉语……

这里是乡间,夜晚安静极了。

容钰不禁就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她幼时没心没肺,总是睡得格外沉,用小沈氏打趣的话说,是“打雷也震不醒”。

前世,她长成后经历曲折、诸事不顺,亲近之人也逐渐离散,渐渐地便难以安眠,常常须得买醉才能浅睡半夜。

在那些浅睡里,她做过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大约那些梦也都并不怎么好,她从梦里醒来时眼角常带着泪痕,只是梦过无痕,那些年她究竟做过些什么样的梦,如今早已无从忆起。

唯一清晰的梦,是她满心愧悔地跪在一位少年将军身边,那位将军生得很清峻,身上的乌金甲也很威风,只是,他身上插满了箭镞,眼眸也始终紧闭着,并不能听到她的道歉。

他已经死了。

上辈子,她任性妄为,害人害己,仔细算起来,委实亏欠了许多人,可与她无冤无仇却仍为她所伤之人,仅有他而已。

所以这回,尽管她并没有做上辈子的荒唐事,尽管她后来还救了他的性命,她却总是难以释怀心底对他的愧疚。

倘若你曾做过一件不好的事情,因缘际会,那件事被掩去了,没有人知晓你昔日所为,那么,你就可以心安理得、若无其事吗?

容钰觉得,不可以。

尤其是,在她知道火狐披风是他赠她的之后,心里的愧意就更深了。

上辈子,端王赠容滢白狐披风后,她羡慕不已,无遮无拦地念叨了一个冬天,却不知,因着那些念叨,转过身受了容府的下人们多少耻笑。

无非是,笑她没有自知之明、痴心妄想……

这回,端王依旧赠了容滢那件披风,她在人前一句不恰当的话也不曾说,只是如容府其他人一般,得体地夸了那披风几句,再夸几句端王有心、二姐姐好福气之类的话。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此生前路如何,想过出家,也想过厚颜留在容府、帮衬母亲,唯独不曾想过自己能有一段如意姻缘。

她前世做了大半辈子如意姻缘的梦,最后落得下场凄凉,可见把后半生寄托在如意姻缘上委实不可靠。

道理虽然想得通透……

可是,寒夜孤枕时,她心底也难免感慨。

她不羡慕二姐姐,只是有些感慨人生际遇造化何其悬殊……

她也安慰自己,二姐姐固然有端王赠的白狐披风,可她也曾有大姐姐赠的、更稀罕更难得的火狐披风。

这回,大姐姐最初嫁入了邵府守节,她也不曾表露出对白狐披风的欣羡,所以她本以为,这一世自己定然是收不到火狐披风的。

一件披风并不打紧,再稀罕的披风,也比不上赠她披风之人的心意。

可这一世,她依旧收到了火狐披风。

四年前的生辰夜,邵北城郑重地捧着一个锦盒送给她,说“邵家亏欠容大小姐,我问容大小姐能做些什么补偿一二,容大小姐说……”

“她说,她生母早逝,父亲康健,继母宽厚,胞弟聪慧,虽皆挂怀,然并不切切。”

“唯独有个三妹,懵懂无知、孩童心性,委实令她放心不下。”

“她还说,她出阁后,容府恐怕就没有人纵着那个小姑娘了,那个小姑娘少不得要吃些苦头,还说,她也不会开口请托我照拂那个小姑娘一辈子、令我为难,只是请托我,若那个小姑娘有什么小心愿,帮她实现一二,若她将来受了什么委屈,帮她出出头……”

容钰至今犹记得邵北城彼时低沉的嗓音,如音色绝佳的胡琴,他说,“钰儿,容大小姐样样都好,就是品行太君子了些……”

“她应当直接托我照拂你一辈子的。”

“幼时祖父便教我和哥哥们,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邵家没有贪生怕死的儿郎!”

“我不怕死,只是不忍负你……”

“你自来便对我青眼有加,若余生不能相伴……”

“罢了,不说这些,继续说这披风,有一年小戈说你想要件火狐披风,我便向一位游商定了一件,其后数年那游商杳无音信,不曾想,今年突然送来了这披风,道是火狐皮难得,他好不容易才集足了皮子。”

最后,他心满意足地说,“万幸没有错过你的生辰。”

容钰慢慢打开锦盒,盒中火狐披风灼灼,明烈如火。

她便知道,上辈子,也是这样的。

身戴重孝、背负家国重担的少年孤身前往西北戍边,侯府后宅里不知人间疾苦的草包小姐却巴巴地眼热一件狐皮披风。

这回,九岁的她曾问他,“忠良黄沙埋骨,奸佞加官进爵……将军,即便是这样的朝廷、这样的人,你也愿意舍命守护吗?”

彼时,他是什么心境呢?

上辈子,小春江边父兄遗骨犹在,他孤身守城的时候,得知京都城里的贵女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一件衣裳,他又是什么心境呢?

可两辈子,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指责,没有气馁,只是默默地守着边塞。

甚至,还花重金给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定了件披风……

上辈子,那披风在好些年后才送到那小姑娘手里,成了她枯寂残生里最后的绮丽念想……

失眠的容钰躺在宁静的乡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件事,只是,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她突然就较真起来。

他说,她自来便对他青眼有加。

是因为她初见他时的怔愣?还是她数次表意不明的话语?

总之,他生出这样的误会已经很久了。

可是,她并非自来便对他青眼有加……

她只是,自来便……愧对于他……

非常地,愧对于他。

再这般含糊不清下去,她只会越来越愧对于他……

容钰想到这里,把心一横,抱紧邵北城道“夫君……”

“北城……”

“我其实,不是自来便对你青眼有加……”

“我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好,当不起你的厚爱,也当不起祖母的照拂。”

泪珠无声而落,容钰说出了埋在心底两世的忏悔“北城,我很对不住你。”

第一百七十七章 震惊

“北城,我很对不住你……”

话音将落,容钰立即感觉到邵北城身子微僵。

良久,她才听到他开口问道“哪里,对不住我?”

此时,容钰早已打好了腹稿。

死而复生一事过于骇人听闻,她不敢贸然提及,但把前世今生对他的愧疚说清楚,却是理应为之。

容钰松开抱着邵北城的手,在榻上坐起身来,面对着他,先与他约法三章道“王爷,坦白从宽,妾身坦白后,你不能动怒……”

她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又觉得这要求有些强人所难,遂退而求其次道“纵然你动了怒,也莫要……过于介怀,气坏了身子……”

容钰语气怅惘“毕竟,那些都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当今天子……”

听到“当今天子”四字,邵北城神色一肃,然而夜色里罗帐中光线昏暗,容钰又正垂着眸掏心掏肺地忏悔,故而并没有注意到邵北城神色的变化。

她缓缓道“当今天子的六弟,就是圣上把云梦郡赐给他做了蕃地,他却迟迟逗留京中、至今仍未就蕃的那位宁王,你可还有印象?”

容钰很不愿提及这段前世孽缘,然而,邵北城待她一片赤忱,她受了他这么些年的真心,若不据实相告,心底愧意委实难消……

邵北城闻言亦神色微动,不是“当今天子”,而是“当今天子的六弟,宁王”……

这位宁王男生女相,有一副极好的皮囊,他自然有印象。

容钰仍在说着“宁王殿下幼时与我家中的哥哥们同在国子监进学,你大概也还记得,他的皮相生得着实不错……”

容钰顿了顿,觉得倘若邵北城不是一位正人君子,她接下来恐怕就要有性命之虞了……

她说,“北城,我不是自来便对你青眼有加……”

“我幼时……倾慕的人,其实,是……”

她说得吞吞吐吐,语音到了末尾已近微不可闻“是宁王……”

然而邵北城是习武之人,目力、听力都远胜常人,所以虽然罗帐里光线昏暗,虽然容钰的语音微弱,邵北城却毫不费力便看清了她的神情、听清了她的话语。

他闻言大为震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从前一直以为,他的小娘子长在富贵锦绣堆里,喜欢精美雅致的衣饰器物,也喜欢生得好看的人。

例如……

嗯……例如他。

许久以前,他的小娘子还是个年画娃娃般的小娃娃的时候,容家大小姐偶尔带着她出门与他二哥同游,他被二哥派了照看她的职责,那个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懂,连话也说不清楚,只会吐口水泡泡,可是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很属意他了,一双西域葡萄般乌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总是围着他转,不哭也不闹。

后来,他跟着父亲去往西南驻边,几年后再回京都,已是先帝备战武成北征时。

备战、出征、战败……

在那样的时候,他再次见到了她。

她身姿笔挺、仪态大方地出现在他眼前,仿佛她不是站在陋室里,而是站在皇后娘娘召见命妇们的中宫殿里。

全然不似一个八岁的孩童,也没有了半分她幼时的天真娇憨。

他觉得有些可惜。

那么好的孩子,长成了那样。

可是,虽然她长成了少年老成、心思深重的模样,却仍旧如幼时一般,怔愣地盯着他看。

他生了一副尚可的样貌,这一点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小时候,习武时倒也罢了,可只要他跟着祖母、母亲出门应酬,总有一众夫人们笑着围着他,这位摸摸他的头,那位捏捏他的脸,后来他随着父亲去了西南,在军营里时倒也罢了,可但凡出营上街采买,总常有小姑娘朝他身上扔手帕、荷包之类的物件……

西南民风比京都粗犷很多,有一回,甚至有几个小姑娘手挽着手,跟在他身后唱了一路山歌……

他自幼习武,也自幼便知晓自己长大后要如父兄一般上阵杀敌,敌军不会因为他的长相便对他手下留情,所以,他对自己的长相并不是很在意。

而对于那些长相招致的关注、调戏,他只觉得不胜其烦。

可是,武成三年,八岁的容钰怔愣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心里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有一丝欣慰她到底还保有几分幼时的淳朴。

有些心绪,他也是后来才意识到。

他其实不太满意自己的长相,觉得身为武将,自己的面容过于白净了些、五官过于精致了些,应当再英朗豪迈一些,如父亲那般,才是真正的名将风采。

他不满意自己的长相。

可是,每每他家小娘子那双水润的眸子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心里都很欢愉。

他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看,可是,若那人是他家小娘子,便没有什么不可以。

在他这里,他家小娘子没有什么不可以,什么都是欢愉。

她是他属意的小姑娘,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还曾救下他的性命、成就了他的功勋……

其中任一,他都会真心以待。

何况,每一项都是她。

从最初到现在,也都只有她。

这是他对容钰的心意。

虽不曾宣之于口,但可昭日月。

他原本以为,容钰对他的心意亦是这般。

他以为,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很喜欢他了……

毕竟,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娃娃的时候就喜欢盯着他看,她长大后,第一回看到他便出了神,还屡次对他说“私心里偏重他”之类的话……

可是,她这会儿却说什么,她不是自来便青睐于他?!

还说什么,她幼时倾慕的人是宁王?!

她幼时倾慕宁王,那他呢?!

宁王是男生女相,作为男子,明明是他这样的长相更耐看些!

她到底有没有审美啊?!

还有,他有一回入宫觐见时恰遇到过宁王一回,如今的宁王体态肥胖,若不是内官提醒,他决计想不到那胖子是宁王,这件事她到底知不知道啊?!

无数的念头、问题在邵北城脑中飞旋,他觉得,自己简直要气疯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醋意

罗帐里静极了。

容钰虽然看不清邵北城的神色,可十余年夫妻相伴,她轻易便感觉到了邵北城的怒意。

当然会气怒……

将心比心,若此时邵北城对她说,他少年时曾心悦过一位姑娘,那么她……

那么她,会如何呢?

容钰想到这里,微微一愣。

邵家儿郎不得纳妾,所以,邵家的夫人们为了儿子们的姻缘美满些,在择媳前多会询问他们自己的想法。

也正因如此,邵北城的父亲才能娶得宣宁郡主为妻,否则,以邵家这些年烈火烹油的势头,是绝不会为家中子弟求娶家世过于显赫的妻子的。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邵承志才至今迟迟未成亲……

尽管瞧不清楚,可容钰还是看向邵北城的方向,想着,那他呢?

这回,先是大姐姐嫁入邵府守节,后是她随大姐姐千里赴桐城,再是佑宁北征助他扭战局,她带着前世的记忆闯进他的人生、成为他的妻子。

前世,他战死时无妻无子。

这回,他待她情意深重。

直到今夜,容钰才第一次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既然她上辈子是对宁王痴心一片的宁王妃,那上辈子,邵北城心里也可以有别的女子……

之所以今夜才直面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因着对前世的深恶痛绝,因着心底对邵北城的愧疚,自重生以来她都不太乐意回想前世的事。

那么,前世他心里曾有过别的女子吗?

若是,她该如何作想?

容钰试着宽慰自己,若前世果真那般,虽然结局不好,可换个角度想,至少他短暂的一生里也曾有过少年情动,至少他孤守桐城时心里也有牵挂的人……

她比任何人都更盼着他好,所以,她应该为他高兴。

可理虽如此,她心里却有些难受。

若果真有那样一名女子……

那么,那名女子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没有她的闯入,他们会结为夫妻吗?

……

容钰努力地止住有些纷乱、低落的思绪,一方面觉得有些自责,因为无论上辈子邵北城如何,都是她对不住他,可另一方面,她心里细细密密的难受怎么也挥散不去。

一会儿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他们,一会儿又觉得难以接受邵北城待别的女子如待她一般……

不同于前世糟糕透顶、受尽奚落的姻缘,这回,不知有多少贵女对她的姻缘艳羡不已。

世人羡慕她嫁了一位有本事又体贴的夫婿。

可她自己心里最满意的,并不是邵北城带给她的荣华、地位,而是邵北城待她的心意。

多年如一,尊重、欣赏、包容、真诚。

独一无二的温和。

他是军中将帅、朝廷重臣,又生来性子偏冷,故而在外多神色肃穆,因邵家对儿孙自幼便管束颇严,所以即便是对着祖母、母亲,他也少有亲近嬉闹之举。

唯有在她面前……

就像他卸下重重盔甲一般,在她面前,他总会褪去世俗加诸于身的约束,率性极了。

那是只有她知晓的他,在这世上,他也只会以那样的口吻唤她的名字……

所以,若他前世果然曾有过心悦之人。

那么,她既为他高兴,也会难受。

容钰渐渐理清了自己的心绪,不禁松了一口气,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眼眸已经湿了。

容钰的这些小心思,邵北城并没有注意到。

他在脑中认认真真地把宁王和自己比较了一番,认为自己除了出身,并没有什么逊色于宁王的,这才觉得气怒减退了一些、神思也清明了一些。

他想到了一句俗语好货不怕挑。

是的,好货不怕挑,把他和宁王作比,综合来看,他还是要更好一些的,所以,即便容钰年幼时看男子的眼光不大好,他现在也大可不必忧心。

任何一个不犯糊涂的女子,大概……都会选择他……

邵北城这样想着,心里又逐渐有些不确定起来。

其实,虽然容钰平日里总是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从出征到狩猎,不论大事小事,容钰看他似乎样样都好,可他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好,容钰觉得他好,不过是偏私他罢了。

待有一日,她更加地了解了他,发现她视若星辰的人,其实不过是一个武艺稍稍出众的凡夫俗子,到那个时候,她又会如何呢?

到那个时候,他还能肯定,她会选他吗?

何况,要和他作比的人,真的是宁王吗?

当今天子即位前,人人都传端王妃有天人之姿又聪慧绝伦,还传端王与端王妃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幼时,他被选为皇子伴读,送他入宫前,因恐他闯下祸事,他那位在马太后身边长大的母亲谆谆教导了他许多伴君之道,其中有一条便是,最是无情帝王家。

母亲当时说,“天家的人,世人都艳羡他们坐拥权势荣华、生杀予夺,但其实,老天爷是公平的,他们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真心!”

“他们没有真心,也得不到真心!”

当时,母亲蹲下身,看向他的目光认真极了“遇到你父亲之前,母亲也是那样的人……”

“北城,你一定要记住,权势地位、功名钱财,这些都不是最珍贵的,真心才是最珍贵的!”

最是无情帝王家……

所以,他从来就不信,所谓端王和端王妃的伉俪情深。

后来,新帝自即位起便与皇后生隙、转而隆重追思元后,也印证了他的看法。

至于说皇帝对元后有几分情意……

答案,唯有皇帝知晓……

他作为外臣,对这些后宫纷争虽不能全然不知,可原本知晓到这个份上也就差不多了。

是后来,皇帝追思元后的动静越来越大,不仅做法事、修皇陵,皇帝还在禁宫为元后建了灵殿,召集了许多丹青圣手为元后作画,悬于灵殿中。

再后来,有位京都至燕云城的传召官在宴席上见了容钰神色有异,散席后他命人打探,方才知晓,容钰的模样竟与那位元后娘娘十分相似。

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是容钰像元后,还是“元后”像容钰?

元后虽短寿,当年却是端王明媒正娶的正妃,虽已时隔多年,但也并非全然无从查探。

只是,若果真是皇帝有意为之……

那么,便不能查。

何况,这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皇帝对容钰究竟是什么心思?

这位皇帝,从前在那样艰难的局面下也能赢了储位之争,自然不是位会轻易放弃的主儿。

若果真那般,那么,一边是容钰,一边是邵家,那么多先祖用生命挣下的荣光和用鲜血书就的“忠”字,他该如何抉择?

还有,在燕云城时因事态未名,兼之彼时容钰正未子嗣烦恼,他便没有告知容钰,现在,她知道了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迷茫

容钰理清了心绪,便准备继续今晚的话题。

深藏心底的、难以启齿的过往与愧疚,倘若今晚不一鼓作气说清楚,今后不知何时才有勇气再次提起。

而且,有些话蹉跎过久,说出来时可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掩饰真相、受尽益处后的忏悔,不过是自欺欺人,求得自己内心的安宁罢了。

所以,悔过要及时……

只是,既然她家夫君这会儿已经动怒了,那么,她自然也要兼顾一下他的情绪……

容钰这样想着,柔声开口道“北城,你不要气怒,是我从前眼光不好,觉得宁王是个好的……”

“可惜那个时候我就像被下了降头一般,不仅觉得宁王好,还为了阿谀取悦宁王,诋毁中伤过你……”

说到这里,容钰顿了顿,心虚地看了看邵北城。

可惜,她压根儿就看不清邵北城的神情……

为了阿谀取悦宁王,诋毁中伤过邵北城……

这是她想出的说出心中愧悔的法子。

她曾心悦宁王……

她曾伤他英魂……

重生一事难以启齿,但在上辈子,这两件事确有关联。

随着述说,容钰久远的少女时的记忆逐渐鲜活起来“如今回头再看,我也想不明白当年的自己怎么就魔怔了一般,满心满眼都只看得到宁王……”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当年,糊涂的又何止我……”

“你大概不晓得,那个时候京都城里有多少倾慕宁王的少女……”

“宁王是皇子,等闲不易得见,那些女子为了见他一面,便常常整日地逡巡在国子监门口,待他下学时,胆大的便一拥而上、送礼递信,胆小的便扭扭捏捏、羞羞怯怯地用手帕团扇等半遮面,远远地望他几眼。”

“宁王心里烦恶极了这些女子,可那些女子疯狂起来连他的马车都敢拦,以至于他后来不得不搭乘同窗的马车躲开她们。”

“可即便这样,他也躲不开我……”

“因为,他最常搭乘的正是我家兄长的马车……”

那个时候,宁王和容府的公子交好,是因为她的兄长们,还是因为容滢呢?

容钰愣了一瞬,继续道“那些追逐宁王的女子时常同在国子监外逡巡,久而久之便互相熟悉起来,仿着才情闺秀们结诗社,这群花痴少女也结了个闺盟,她们起先只是一起分享宁王的逸事,后来一致觉得,似宁王那样谪仙般的人物,不应明珠蒙尘,她们要让世人都看到宁王的出类拔萃、不同凡响!”

容钰说到这里,觉得有些好笑。

前世今生,那些女子、那些傻事都是有的。

“她们统一想法后,便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四处张贴、分发宁王画像,还请窘迫文人为宁王作马屁诗,还有……嗯,她们还在宁王的生辰日施粥行善,总之群策群力,干劲十足地给宁王刷存在感、好感度!”

“至于我……虽然出不上什么力,但胜在每次募资时出手都很豪气,久而久之,在那闺盟里大小也算个人物……”

“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

曲折委婉地铺垫了这许久,重头戏终于要来了……

容钰轻咳了一声,再次心虚地看了看邵北城,继续道“闺盟里都是倾慕宁王的少女,聚在一起议论的自然多是宁王,可后来不知怎地,大家开始拿其他男子和宁王作比,起先自然是意在用他人的平庸衬托宁王的不俗,可比着比着,逐渐不对了……”

“大概就像俗话说的,人比人、气死人,再好的人也经不起处处与人相较,后来,闺盟里的少女逐渐发现,从文才武略、性情胸怀来说,宁王其实都不算多么突出,而即便是他最出众的容貌……诚然,宁王年轻时生得极好,可就像牡丹固然是国色天香,红梅的冷艳、芙蕖的娉婷、茶花的雅致却也都不遑多让,世间繁花如许,试问哪一枝能真正做到独冠群芳?古往今来,世上有那么多出众的郎君,一个宁王又算什么呢?”

“少女们认识到这一点以后,她们便渐渐地不再热衷于追逐宁王,大多数人的生活归于平静,也有少数转而追逐他人……我那个时候却没有想通这道理,依旧执着地追逐宁王,还因为闺盟人心离散而怨憎起那些被拿来与宁王作比的男子……”

容钰鼓起勇气看向邵北城“当时被拿来作比得最多的正是你!虽然那个时候你已经随着公公去了西南、不在京里,可每每人们议论起得意的高门贵公子,谁也不会漏掉你!”

“新贵呢,显赫则显赫,到底欠缺底蕴,更不必提许多新贵上位的不堪……至于开国勋臣们,或没落、或不成器,家风清正且仍握有实权、屹立不倒的勋贵,除了你们邵家,本朝可还有第二家?”

“宁王虽是天潢贵胄,可龙生九子、九子不同,也不是个个都……”

“抛却家世,再看旁的,你又有哪一处不及宁王呢?”

容钰的眼眸明亮极了“北城,可惜那个时候我不认识你……”

“我不认识你,旁人说你再好我都不信,人人都说你好,我便故意说你不好,那时候,我编排了很多无中生有、污蔑你的话……”

她缓缓垂下眼眸“如今想来,我觉得幼时对宁王的倾慕就像一场幻梦,我曾倾慕的宁王,不是宁王其人,而是我幻想出的人……”

“那幻梦碎了便也碎了,从前追逐那幻梦时走过的弯路、摔过的跟头,我也都并不介怀,人生在世,若是每一步都缜密谋算、决不行差踏错,未免无趣……”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近哽咽“我唯一介怀的,是在追逐那幻梦的过程中,无端中伤了你……”

“你在边疆历练、守卫大周,我受着你和邵家的福泽,却不知感恩,做出那等不堪之事,我心底一直都觉得很愧疚!”

邵北城不知所措地看着容钰。

仅仅因为宁王的容貌,便魔怔地追逐宁王,还出资给宁王造势?!

因为有人说他比宁王好,便无端编排、诋毁中伤他?!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他记忆里的容钰,是那个软糯可爱、吐口水泡泡的小娃娃,他认识的容钰,少年老成、大气端庄,平日里看着虽然娇纵懒散,可遇事的时候却有着不输军中男儿的坚韧和勇气。

所以,容钰适才说的,那个无脑花痴是个什么情况?

因为过于震惊,邵北城甚至不觉得气怒了。

他突然又想到一件往事……

他家夫人记事以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年仅八岁,直勾勾地、怔愣地看着他,那眼神……

邵北城心中一惊。

不会,他家夫人骨子里真的是个花痴吧?

所以,她相中了他,既不是他最初怀疑的家世门第,也不是他后来以为的才干人品,而从头到尾,都是靠着自己这张脸?

邵北城活了三十余年,一辈子忠君爱国,一辈子刚直坚毅,一辈子孝老宠妻,一辈子规行矩步、从不迷茫,可在这不久就要四十不惑的年纪,他迷茫了。

第一百八十章 不负

邵北城不过迷茫了一会儿,想到自幼学的快刀斩乱麻,索性径直对容钰道“你幼时觉得宁王很好,很喜欢他,后来发现他并不及你以为的那般好,便不再喜欢他。”

“听了这些,我有些……低落,可是,你愿意亲口告诉我,我也很高兴。”

“还有些……遗憾……”

“如果我能再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你救了我,还嫁给我,也是觉得我有可取之处吗?”

他的语气渐涩“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似你以为的那样好……”

“或者,虽然我仍有可取之处,可又有别的人,比我要好上许多……”

“那么,你会如何呢?”

容钰闻言依旧垂眸坐着,没有立即开口。

邵北城看着她,心里有期待,也有些紧张。

对她来说,他和宁王是不一样的吧?

对她来说,他和别的男子,都是不一样的吧?

邵北城永远也猜不到容钰这会儿的心情。

如果他知道了,恐怕会气得生生吐血……

这当口,他紧张而忐忑,设想了许多种崎岖前路,以为他家小娘子亦如他一般在认真思索……

可实际上,容钰这会儿的心情是……

愉悦!

心花怒放的那种愉悦!

容钰听邵北城话里的意思,并不计较她曾心悦宁王一事,更不必提她对他的诬蔑,心里顿时如释重负、高兴极了,一高兴,邵北城后面说的话她甚至都有些没听全。

当然,大致还是清楚的。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身为祸首此时绝对不宜表现得过于欢欣,便努力压抑着心底的高兴,尽量平和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嗯……我从前倾慕宁王,后来心悦于你,这其实是两码事。”

“倾慕宁王的时候,我年岁尚小、识人不清,后来吃一堑、长一智,待结识你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能辨明是非了。”

虽然看不清楚,可她还是努力地朝邵北城的方向看去“北城,不是你比宁王更好……”

“而是,我自神思清明以后,从来都只觉得你好。”

容钰的神情认真极了“自然,若非要与人作比,你虽然已极出众,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总有某处技不如人的时候……”

“可是,我是你的妻子,不是科举考官,为什么要盯着你处处比人强?”

“我不羡慕沈家表嫂的万贯家财,也不羡慕皇后娘娘的无上尊荣,我嫁给你,心满意足。”

听着容钰这样说,邵北城的心越跳越快,同时又莫名地有些酸涩。

他探身把容钰抱进怀中,待心绪平复了一些才开口道“钰儿,我定不负你!”

容钰靠在他怀里,笑着答道“嗯。”

邵北城想,她知道,可是,她也不知道。

他定不负她。

尊亲子嗣,邵家百年传承,臣子所谓忠义。

前路如何,他都不会负她。

邵北城静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曾对我说起一个话本故事,说是一个汉人自幼被蒙人养大,他虽然天资平平,但贵在心性淳朴且肯下苦功,长成后练成了盖世武功,还娶了一位漂亮聪慧、活泼有趣的夫人……”

“后来,他知晓了自己乃是汉人,蒙军来犯,他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便带着他的夫人和儿女一起守卫襄阳城。最后,襄阳城破,他和他的夫人双双战死。”

容钰有些不解“你怎么突然怎么说起了这个?”

邵北城抚了抚容钰的发道“我初听到这段传奇的时候,深以为然。”

“邵家男儿自幼学的,是沙场报国、百死莫辞。”

“佑宁北征时,若你没有去救我,我大概就出不了燕云城了,死前,我大概也和邵家先烈们一样,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可是,你去救了我,我没有死……”

“后来,我有时候会想,佑宁北征先帝点将时,他有没有想到马监军或会生事?”

“他不可能想不到。”

“可他最后依旧点了马监军。”

“我知道马监军不堪大用且贪功,便给他派了最稳当松快、又易立功的率援军之差,还派了几位忠耿副将掣肘他,可就是这样,也险些被他坏事!”

“我一人殒命死不足惜,可二十万将士何辜?边地的百姓何辜?我祖父和我父亲、伯父们,小春江边的白骨又何辜?”

“自然,先帝还是看重宸王的……”

“我想,先帝虽然想到了马监军或会生事,却没有想到他胆子那么大,敢于赌上大战胜负,再便是彼时靖海侯尤在、马家未倒,西北有战事,东南不能乱,先帝权衡之下,就仍用了马监军。”

“所谓帝王心术,世人都讳墨如深,说到底,无非是权衡利弊得失。”

“我们这些勋贵高门,看着风光显赫,可在君王指点江山的棋盘上,和千万百姓一般,不过是一颗颗或用、或弃的棋子罢了。”

“幼时,父亲教我忠君恤民,我以为这是一个词,后来我才懂得,这是两个词。”

“这些年,我戍边的时候看着手里的乌金枪,常常忍不住想,邵家儿郎的枪,应为天子而战还是应为苍生而战?”

“我无从抉择……”

邵北城语气毅然“可是今夜,我有了决断……”

“邵家已经有很多位忠君的将军了……”

“我要,忠于本心。”

“若是那话本子所写,身后的朝廷已然腐朽,那么,那位侠士搭上他夫人、儿子的性命,多守襄阳城几日,又有什么用?”

这时候,容钰在邵北城怀里靠了许久,其实已经有些困了。

临睡前,她的声音常会不自觉地带上几分软糯“忠于本心,十分有道理!”

“郭夫人是枉死了吗?回头我得把那话本子再翻出来看看……”

邵北城抱着容钰,听她呢喃软语,身子就有些热。

若是往日,他纵然有意,可不忍扰了容钰入睡,总会作罢。

但今日,一来,他觉得心绪激荡、有些难以作罢,二来,他这不是有个现成的由头么……

于是,邵北城低声对容钰道“说起来,你幼时诬蔑过我,此事还没有作罢呢?”

容钰立刻就不困了“什么?!”

邵北城低声浅笑“今夜,为夫便与你算一算这旧账!”

第一百八十一章 命不由人

融融夜色里,有**帐暖,也冷月孤影。

随着杏林春分号渐多,声誉日隆,经营难度也渐大,几乎每家铺子都有妇人吵吵嚷嚷地登门、声称用了杏林春的润肤膏后生疮烂脸的事情,还有几家铺子甚至摊上了人命官司,所以在皇后生下龙凤胎、出了月子后,秋水夫人便启程离京,决心逐一访遍杏林春分号,查清问题根源。

秋水夫人离京前,安排女弟子青蒿为皇后调理身子。虽说秋水夫人是如此安排的,可不同于有些身子稍有不适便要请平安脉的贵人们,皇后极少召青蒿问诊,幸而中宫还有两位小主子需要仔细照看,否则青蒿便是中宫第一号闲人了。

今夜,皇后传召了青蒿。

青蒿郑重地带上了皇后的医案。

尽管这次传召有些不对劲,但皇后娘娘气色一直不错,两位小主子也都很康健,所以青蒿奉召入殿时,步履轻快。

半个时辰后,她走出中宫店时,面色煞白,脚步虚浮,仿佛被摄了魂魄一般。

青蒿成了这幅形容,殿中的皇后却神色如常,她甚至亲自提了盏宫灯,带了个女官,颇有兴致地散起了步。

飘摇的灯光里,那袭白日里高洁无瑕的白衣,此时瞧着竟有些可怖。

一路上,不少在各宫宫门处值夜的内官宫女都被吓得不轻。

皇后自是不会在意。

她慢慢地走着,许久才轻叹了一句“寒露,这么多年了……”

寒露一面留心记着皇后走过的道儿,一面恭敬应答“是啊。”

对话到此就戛然而止了,不知所谓。

可这些年,寒露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话。

许多人都觉得皇后娘娘性子清冷、不喜对言,就连皇后的父母也这样觉得,可近身侍奉皇后多年,寒露却隐隐觉得,似乎不是这样的。

皇后,并不是不喜多言……

而是,大多数人都不懂皇后所想,对这些人,皇后自然无话可说……

至于皇后所想是什么……

这么多年寒露默默看着,她这位主子娘娘幼时虽然娇气、内向了些,和寻常的小姑娘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自主子八岁那年大病一场后便彻底转了性,从此对衣裳首饰什么的全无兴趣,整日地冷着脸握着书册。

虽说如此,可寒露觉得,就是那些书册,皇后也未必多么感兴趣。

很多时候,容二小姐手里握着书册,发呆……

默默琢磨了这么多年,寒露有了结论皇后想的是什么、对什么有兴趣,她是永远也看不透的。

她看不透皇后,可这么多年,她侍立在皇后身边,心里时常莫名生出寂寥。

有很多人倾慕皇后,有很多人羡慕皇后,可那些人不知道,皇后身边连一个能陪她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也曾有过好光景。

是容二小姐初嫁的时候,端王对端王妃很好,端王妃对端王也和别人不同些。

虽不过是在书房里陪陪端王,偶尔同他说上几句话,可这样,就已然格外地不同。

那些话,寒露自然一句也听不明白。

可她能感觉到,那时候端王妃是愉悦的。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逐渐发觉,她这位主子其实并不反感与人说话。

后来,虽然冒出了个来路不明的大公子,虽然有那么多人挖空心思往端王府塞人,可端王妃到底生下了龙凤胎,还得了先帝亲自赐名,虽然先帝最终也没有立端王为皇储,可端王到底稳稳当当地即了帝位。

新帝即位那日,寒露远远地望着皇后穿着素锦织金礼服,一步步走上汉白玉阶,帝后并肩而立,阶下的人齐齐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阶下跪的,有国之重臣、三军将士,也有高门勋贵、后宫嫔妃,她一介奴仆,是里头最低贱微末的,可那个时候,她真真切切地比谁都激动。

姨娘所生,庶出的小姐。

母仪天下。

她以为,千难万难从此就都到头了,后头就该如戏文里唱的,明主贤后相互扶持、共创盛世。

可后来的种种,全然不是她所以为的……

大皇子不明不白地没了,三皇子至今不曾开口说话,皇后挂心的却是为大公主设女学一事。

后宫里多了许许多多新人,佳人们各有千秋,皇帝却取次花丛懒回顾,先是郑重其事地追忆元后,近来又对据传与元后有几分相像的愉贵人恩宠有加。

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自皇帝即位以来,没有一晚宿在中宫!

对于帝后冷战一事,寒露虽难免心有忿忿,可平心而论,她也觉得皇帝的确是位明君……

所以,帝后冷战,大概的确是皇后理亏……

世人皆知,帝后冷战始于大皇子夭折。

世人还知,大皇子自幼就养在彼时尚是端王的皇帝身边,大皇子天资颖悟、知礼好学,谁见了他都赞不绝口。

常人的夸赞倒也罢了,毕竟大皇子出生时端王已掌权,所以那些夸赞未必都是真话,可先帝也数次亲口赞许过大皇子。

想得先帝一句赞许多难啊……

在先帝修道、端王代理国政的那几年里,尽管端王改革了许多苛政、平反了许多冤案,可最后折子递到先帝跟前,他随手翻看后往往不置可否。

若是炼丹的紧要关头,那些折子先帝连翻也不会翻。

更不必提赞许端王。

两相对比,就可见大皇子的出众。

可世人不知道,大皇子不是皇后所生的孩子……

世人以为大皇子是皇后的亲生骨肉,尚且揣测皇后因为偏私幼子而亲手扼杀了长子……

何况是知道大皇子并非皇后之子的寒露……

这个时候,皇后已经走过了徐贵太妃曾居的关雎宫,走过了宣政殿、翊坤宫、寿康宫,停在元后灵殿前。

寒露就想到了灵殿里最有名的那幅慈母图。

继而又想到了萦绕她心头多年的那个问题大皇子的生母,是谁呢?

不同于寒露的闲心,这会儿灵殿门前当差的内官们个个都紧张极了。

大概是担心皇后来者不善……

可皇后只是站在庭中,静静地抬头望着灵殿。

月光落在墨发素衣的美人身上,如梦似幻。

就这样站了许久,她才开口道“寒露,那匾额上写着什么?”

寒露回过神来,抬头看向灵殿上御笔亲书的“退思”二字,惴惴道“奴才愚钝。”

皇后就难得地轻笑出声,可那笑声里分明满是悲怆“是,命不由人。”

第一百八十二章 羞赧

待邵北城“算清旧账”,容钰清醒过来,已是第二日的下午……

她在内室一面用着小米粥,一面和宝珠说着话。

宝珠就对她说着这处田庄。

此地名唤朱家庄,宝珠原也以为这朱家庄是处寻常田庄,可容钰这两日身子不适、卧床将养,她得了闲,便绕着庄子走了走,才发觉这庄子的妙处。

宝珠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这庄子处在一个山谷里,四面都是峰峦,只南边一条道儿通到外头,幽静极了!”

容钰听着,虽也觉得此地不错,却远不似宝珠那般兴致盎然。

邵老太太给邵北城选的散心所在,景致自然好。

宝珠看了看容钰,继续道“清幽的田庄不难得,难得的是,这庄子里有座定都峰,说是登上定都峰后,日头好的时候可以望见御街呢!”

容钰立刻就有了兴致“望得见御街?”

御街是禁宫门楼前的大道,真正的天子脚下、皇城根儿,他们从京郊别苑来此尚且要半日,可想而知这田庄距禁宫御街有多远。

宝珠点了点头“望得见!起先我也将信将疑,后来庄子里许多人都说的确如此,还举例说,圣上即位大典那日,庄子里的人都特意早早地登峰去看,有人望见皇后娘娘似乎穿着素服,还以为眼花了,谁也不敢说起,直到后来有在京里谋生的人回庄,大家伙儿小心翼翼地问起此事,才知道他们并没有看走眼,皇后娘娘那日穿的的确是素服!”

“自那回后,这定都峰便小小地有了些名气,兼之这里离潭柘寺也近,所以有些去潭柘寺礼佛的人就会特意来这里,登定都峰远眺!”

容钰听得神往极了。

登定都峰远眺,脚下是青山碧水,目之所及是世间繁华……

见容钰心动,宝珠就揶揄她道“昨天和今天都风和日丽,宜登高望远,可惜,您身子不适……咳,明天呢又不巧,老农说,大概是阴天……”

宝珠说着“身子不适”的时候,语速格外地慢。

容钰佯作听不懂、一味埋头喝粥,白皙的脸却一点点地红了。

宝珠就索性径直道“王爷正当壮年,屋里又只有您一人,难免……”

“可是,您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不能一味地由着他胡来!您这身娇体弱的,如何吃得消……”

容钰的脸就更红了,同时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

女人生养过孩子后,真是不一样啊……

想宝珠从前多么文秀守礼的人,上辈子,寂寥的宁王妃拉着宝珠一起看话本子,将将看到公子与小姐月下相会、还没有如何的时候,宝珠定然已经红着脸跳远了。

这回,不过是嫁了人、生了三个儿子,关起门来便能气定神闲地对她说这样的话……

前几年在燕云城,她求子无望后心灰意冷的时候,宝珠就劝她热情些,不能把夫君往外推……

眼下又劝她克制些,注意身子……

容钰想到宝珠的虎狼之词,脸更红了。

至于她为什么“身子不适”……

容钰就想起前日夜里邵北城的孟浪……

太过分了!

两日不能下塌啊!

两日啊!

幸而这是在田庄,她还可以托辞身子不适、卧床将养,若是在邵府,她还有何面目见人!

容钰转念又想,这朱家庄是邵家公中的田庄,是长房打理的,也就是说,家仆一定会详实地把他们此行的起居报给卫氏夫人……

卫氏夫人又一定会如实告知邵老太太……

容钰想到这里,顿时一口粥也喝不下去了。

她惆怅地搁下了甜白瓷调羹。

一个会骑射、十二岁曾千里行军的女子,近年来为了求子几乎把西北名寺古刹拜了个遍的女子……

要知道,那些名寺古刹大多都建在山林间……

也就是,一个长途奔波回京都吃得消的蛮实女子,眼下不过是坐了半日马车来田庄,就身子不适、卧床两日方能起身了……

谁信啊?!

容钰默默地心里为自己掬了把泪。

邵老太太和邵家的夫人们,会看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们会不会进而猜想,他们夫妇在西北的时候也是这般没有节制地胡来……

这样想着,容钰简直要哭出来了。

宝珠见容钰面色不对,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忙寻了个由头出了屋,利索地把邵北城请了回来。

别的事都罢了,小姐的事情她是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她从前是小姐的丫鬟,已经嫁人许久了,她原以为自己嫁的是个家丁,打定主意夫妇两个一起伺候小姐,不曾想小戈竟是邵北城底下的兵甲,一回回的军功累下来,如今位列参将,她也有幸被人尊一声“夫人”。

可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是怎么有的今天。

所以这回,王爷和小姐决定回京后,她就以探亲为由,提出想随他们一道回来。

她的父母都是容府的家仆,她带挈着弟弟在西北立住脚后,提过接父母去西北养老,也提过为父母赎回卖身契,父母却都推拒了,说人老了、不愿意挪窝儿,还说人不能忘本,执意继续在容府当差,后来小沈氏夫人与容侯爷和离时,容侯爷为显宽厚,给迟公子分了些奴仆,其中就有她的父母。

小沈氏夫人再宽厚不过,从那以后,她牵挂父母的心便安定了许多。

所以,探亲固然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可还有一桩便是,陪伴小姐。

虽然小姐身边有王爷,有大小姐送去的女医者,还有许多机灵的小丫鬟,可回京之路千里迢迢,她总觉得自己陪在小姐身边才能安心……

宝珠去前厅请邵北城时,他正在与管事们议事,可听了是容钰的事,他交待了众人几句,立刻便起身回屋。

宝珠停在小院门口,看着邵北城进屋后关上的房门。

小姐幼时是个迷糊的孩子,那个时候,除了小沈氏夫人、大小姐、吴嬷嬷,小姐最信赖的便是她,什么话都会对她说,例如二小姐又怎么让她伤心了……

虽然这种想法有些痴妄,可从那个时候开始,宝珠便觉得,在小姐心里她并不仅仅是个丫鬟……

她从前最擅长宽慰小姐,如今却只有王爷能做到了……

宝珠立在院门口胡乱想了一会儿,待回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

她们曾主仆相伴十余年,情分自然不同……

她只盼着,她家小姐一生顺顺遂遂、平安喜乐。

最好啊……

宝珠双手合十,诚心朝着西天拜了拜。

最好,菩萨保佑,小姐能得个孩子,倘若小姐能如愿以偿,便是她生不出闺女也无怨无尤……

什么心脉受损、子嗣艰难,她才不信呢,她信的是,心诚则灵!

这世上,她也只会为小姐发这种愿。

许多人都羡慕她连着生了三个儿子……

天晓得,那是一件多么遭罪的事!

她多想得个闺女啊!

第一百八十三章 风起

邵北城大步走进内室时,容钰正安安静静地喝着茶,神色并无异样。

他有些意外“戈夫人说,瞧着你不舒服?”

容钰垂眸盯着茶盏“躺久了刚起身有些头晕,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宝珠一离开,容钰就想到她可能是去请邵北城了。

邵北城待她格外紧张,不说三病两痛,就是她哪天少用了半碗饭,他也会把那日掌勺的厨子喊过去亲自问话,久而久之,她身边的人也都变得对她的事格外紧张,稍有不对劲的地方总会去禀了邵北城。

她觉得这有些夸张。

她身边的人,像戈将军和宝珠,像田厨子和果儿,都是恩爱夫妻,却没有哪个做丈夫的对妻子这般上心的。

她琢磨着,邵北城是下意识地把行兵布阵时的谨慎用在了她身上。

这样一来,她虽然有些拘束,却也不敢提醒邵北城对她宽泛些……

毕竟,他若在战场上大意,可能就会遭遇性命之虞……

直到这次回了京都,她才发现这世上竟有比邵北城还夸张的男子。

她有一回在大姐姐家用饭,无意中提起春天是吃野菜的时节,大姐姐就命丫鬟去问接下来的菜谱可排了野菜,不久那丫鬟便来答,道是穆老爷觉得野菜多寒凉,故只为夫人排了两例云云。

容钰方才知晓,大姐姐成婚十余年,每一顿饭、每一道菜都是大姐夫亲自安排的……

容钰简直叹为观止!

后来,她的孩子办百日宴,她那位极其有钱的沈家表兄携家眷来赴宴,她又见识到了沈寻是如何待她表嫂的……

只能说,在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上,世上无人能及沈寻……

那却是后话了。

而眼下,容钰原本因为想到邵老太太等人会知晓他们夫妇在这朱家庄的荒唐行径,心里觉得十分羞赧、不自在,可在宝珠去寻邵北城的这段时间里,她又觉得自己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

脸皮不能这么薄了。像大姐姐、南烟、宝珠,说起闺房之事时都很坦然,她却回回红脸,回回被她们打趣……

亲近之人的打趣倒也罢了。

她脸皮薄,那种时候每每连话都说不完整,一味低声哼哼唧唧……

邵北城便能肆意胡来……

白日里,他对她可是言听计从的……

所以,就在这短短一会儿,容钰已决心转变,也要坦然说起闺房之事……

脸皮厚,本来就是她的长处……

容钰这样想着,就壮了壮胆,闲话般道“适才宝珠问起我这两日哪里不适……我就想到,此处是公中田庄,祖母她们也会知晓我卧床一事……”

“我不愿她们担心……”

容钰垂眸说着,自觉很是镇定,握着茶盏的手却微微发抖。

邵北城看得有趣极了,却憋着不敢笑。

这回本就是他过火了,若是再惹恼了她,他可能会被赶出卧房……

这也是有先例的。

大概是几年前,容钰有一回出门礼佛,那段时间他恰要检视边防,待到重聚时,算下来夫妻二人已有小半年没有同房。

自他们成婚后还是第一次分开那么长的时间,他想极了她,可是夜她却对他说,某位师太交待了,沐浴斋戒七日后才能同房。

他本也不是没有耐性的人……

那回,委实难耐。

最后哄了她半夜,到底遂了愿……

再然后,他就被赶到书房睡了一个月……

于是他就知道了,比在衾冷如铁的营帐里思念娇妻更苦的是,娇妻近在眼前,他却进不了卧房的门……

所以,容钰要装镇定自若,邵北城就要装看不见她手抖“的确不该让她们忧心,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去交待一声,让他们不必事事回禀,以免叨扰祖母!”

不回禀,邵老太太她们就不会知道了……

容钰顿时如释重负,直到这时她才敢抬眸看邵北城,心里明明欢喜极了,语气听着却依旧稀松寻常“好!”

邵北城看她掩耳盗铃的样子愈发觉得有趣,终是忍不住逗她道“既然你身子已养好了,也不必顾虑长辈担心,那今晚……”

容钰看着邵北城深黯下去的眸色,耳边是他低沉的嗓音,心弦一颤,脸瞬间就红了……

她气恼极了!

她从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是这样一个登徒子!

就算是现如今,旁人也定然以为他是位冷肃、刚直的将领,而绝不会想到关起门来他竟是这幅德行!

容钰恨恨地瞪了眼邵北城,没眼看他那厚颜之笑,最后不知所措,索性埋头趴在了桌子上!

邵北城就再也忍不住了,大笑出声。

才笑了两声,他就立刻意识到不妙……

他接下来的一言一行,都将决定他今晚甚至是接下来一个月的命运……

于是,邵北城轻咳了两声,再开口时语气已认真极了,不带半分戏谑捉弄“你身子好些了,正好有件事要与你商议……”

邵北城娓娓说着,容钰果然就慢慢直起身来,认真地看着邵北城。

是有关田庄的事。

来的途中,邵北城已对容钰说过,朱家庄名义上是邵家从伤残旧部人家购置的、公中的田庄,实际却并非如此。

农活繁重,需要壮劳力。

边境百年干戈不止,大周最精壮的劳力都上了战场。

很多人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有幸回来了的都或多或少带着伤,这些伤残兵甲或是他们的家眷都难以打理好田地。

男人在军中时,军户能减免税银,加上饷银,纵然田地里的收成差了些,日子也能过下去。

可男人们战死或受伤后,便不是那么个情形了。

没有了饷银,也不能减免税银。

清丈田地、以定税银,这正是张太傅昔年主政、推行新法时的重要举措之一。

朝廷有税银才能招兵买马,因为有新法,先帝才能两次北征。

上辈子,容钰打心底感激张太傅的指点,所以特意拜读过一些关于新法的文章。

那些文章多是新党士子所作,当时容钰满心都是对张太傅的崇敬感激,她初读新法后大感震撼,心底很是为张太傅和新法感到可惜。

那样好的一套法度,只试行了十余年便随着孝宗皇帝的薨逝戛然而止。

孝宗皇帝是今上的祖父。

推行新法是张太傅的毕生夙愿,先帝是张太傅亲自教导的皇帝,亦是在张太傅的扶持下击败福王后即位的皇帝。

可先帝即位后,不仅没有大力推行新法,反而起复旧党,到后来端王主政时,除了像税银法、军户法这类于朝廷大有裨益的操作性法度,其余新法多已废止。

上辈子,容钰看着端王在先帝和旧党的压制下逐渐起复新党,心里很期盼他即位后再行新法。

若她能撑过那个冬天,就能看到端王即位了。

可她到底没有撑过去。

这回,她倒是看到了端王即位。

只是,端王即位后也并没有广行新法。

容钰不懂朝政,没有指点河山的能力,她只是在心底有些为张太傅感到可惜。

那么聪明的人,谋划了一辈子,到底没有盼到九州行新法、四海皆清晏!

至于税银法和这朱家庄的关联……

旧税银法循前朝例,按户收粮,人丁多的人家多交税粮。

可人丁多不等于田地多、也不等于收成好,后来就和前朝一般,有了流民,有了豪强大户暗藏流民、私自垦荒。

税粮从各地运至皇仓,难免“损耗”。

最后,开垦的田地越来越多,朝廷收到的税粮越来越少。

这么看,和旧法相比,新法确然更好。

田地比人丁更能真实地反映收益,税银也比税粮更好管理。

可是,还是有问题。

大周幅员辽阔,江南的水田和西北的旱田不是一回事,等额的税银对不同的人家来说也不是一回事。

以军户为例,兵甲或死或伤后,老弱妇孺气力小,地里刨出的收成连税金也交不足,更不必说一家老小的嚼用,那些田最后大多都保不住。

不忍见旧部家眷流散,邵家逐渐开始把这些田地“买”下来,庄户的生活所需皆由庄子承担,一年所得若有盈余则入公帐,若有不足亦由公中补足。

这种“买”,价格常常低于市价。

待那些兵甲的儿女长大后,邵家便听凭其自定,或是无偿拿回田契、自谋营生,或是继续做庄户。

这买卖里有恩情,很少有人拿回田契。

经年累月,邵家公中这样的田庄越来越多。

这么多田庄,邵家公中的现银却不多。

邵北城对容钰说着待决之事“朱家庄有一户钟姓母子,那少年去年考入了国子监,钟婶子想把钟家的地彻底卖给邵家,然后带着那少年去城里做工,便于求学。”

“这是桩好事,依我看,不仅要允,还要嘉奖那少年,激励别的孩童也上进!”

邵北城的语气逐渐凝重“为难的是,钟婶子提出卖地之请后,紧接着又有几户人家也提出要卖地……”

……

金陵,白鹿书院。

尽管已入了春,林间风依旧带着寒意。

一个身着半旧石青色斗篷的青年站在林间,背比青松更劲直。

面色却苍白极了。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已站了许久。

最后,他收起纸条,朝北望了望,然后,转身离去。

一只雪白的信鸽在他身后扑棱着翅膀飞起。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云涌

在中宫的方女官看来,皇后这几日的行为颇为反常。

例如,简太后早已免了帝后晨昏定省,皇后近几日却每日都去寿康宫问安;

帝后已冷战三年,皇后却亲自去御书房为皇帝送了一回参鸡汤;

皇后素来懒于理会嫔妃间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腌臜事,可昨日皇后却亲自去探望了脸部为紫藤所伤的淑妃,还问起二皇子的功课,同时面面俱到地,给被禁足的愉贵人赐了些人参等进补药材!

这些事情,若是别的主母做就很寻常,可皇后做来瞧着便很古怪……

毕竟,皇后在闺阁里的时候就和寻常小姐不一样,待她出嫁后,别的女子或是一门心思地讨好皇帝,或是乐此不疲地勾心斗角,或是安分守己、无所事事,唯有皇后,满腔心思竟似乎都在朝政要事上头……

方女官对皇后是很看不惯的。

她在简太后身边当了几十年的差,陪着简太后看先帝后宫里百花争妍,陪着简太后经历丧子之痛,陪着那个初入东宫时被马侧妃压得死死的太子妃成长为现在整日闭门诵经礼佛、可后宫里什么动静都瞒不过她、什么人都不敢在她面前放肆的太后。

主仆相依,这几十年里,简太后的心如何磋磨煎熬,方女官之心亦然。

经历的时候固然屈辱恐惧、悲痛彷徨,如今回过头看,却会觉得,不过如此……

内无圣宠,外无助力,步履维艰,不过如此。

被视为唯一倚仗的儿子早逝了,也不过如此。

终究,再得意的妃子也越不过皇后,再有本事的皇子也要敬着嫡母皇后。

方女官亲历了这一切,不禁就觉得,《女训》言之有理,做正头娘子的就应当温良恭顺,总会有熬出头的那一天。

而容皇后,显然不是一位温良恭顺的皇后。

世人因为女学非议皇后,议论波及太后,太后便把方女官派至中宫。

方女官的使命,显然是代太后规劝皇后。

方女官觉得,她结合着太后的前半生委婉地提点皇后几句,如此她好回寿康宫交差,实际上对皇后也是大有裨益的,实在是两全其美之事。

只可惜,皇后厉害极了,方女官入中宫以后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皇后却已办成了女学一事!

交不了差的方女官心里不免就有些郁塞……

而且,皇后不守妇道、兴风作浪,圣上和朝中的大人们竟都由着皇后胡来,这几日宫里的人都在议论兴办女学一事,有的说营造署的大人们正研究着女学的选址、建造事宜,有的说翰林院的大人们已草拟了从各郡县招收女学生的文书,就连阁老们也在讨论女学博士当由何人出任……

可就在这紧锣密鼓兴办女学的当口,身为始作俑者的皇后却反常地扮起贤良淑德,又是孝敬太后、又是体贴皇帝、又是安抚嫔妃的。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方女官觉得,皇后这个千古一现的奇葩,是绝对不可能真正消停的!

所以这几日,方女官格外密切地关注着皇后的行止……

皇后果然也不负她所望,这几日把近年各宫的账本和花名册查了个遍!

不是走马观花、粗略翻看,而是一丝不苟、毫无遗漏!

今日上午,皇后便很突然地以整顿宫务之名发落了一些人,同时嘉奖了一些人。

事出突然,各宫的娘娘们想替自己的人求个情都来不及。

方女官虽不知皇后为何突然整顿宫务,但她很快便意识到,今日是她开口的好时机。

那些被发落的人很少会自省己过,而是会生出怨怼之心。

她选今日开口,事后再命人宣扬一二,轻易便能让那些人以为,宅心仁厚的太后有心为他们求情的。

主子固然能差遣奴才办事,可有时候、有些事,仅靠威压是使唤不动人的。

所以,尽管今日皇后发落的人并不多,可她此时进言一箭双雕,既能交差,也能为太后笼络人心,何乐而不为呢?

方女官这样想着,用过午膳后就特意守在中宫殿门口。

她本想待皇后午歇起身后便入殿进言,不曾想,皇后才起身便传了青蒿。

方女官对青蒿没有印象,从衣饰辨出青蒿是位医女。

贵人体娇,后宫里的娘娘们隔三差五地都要请平安脉,自仁慧太子早逝后,简太后对这方面更是格外上心,每日都要请平安脉,还命淑妃也要如此照看二皇子。

皇后传医女,再寻常不过。

青蒿入殿后,方女官就安静地继续候在殿外。

令她稍许有些诧异的是,青蒿过了许久才告退。

请平安脉,按理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方女官就多看了几眼青蒿离去的背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青蒿的步伐看着有些不稳,仿佛随时会跌倒似的……

方女官就更加觉得不对劲了。

一个沉不住气的医女罢了,若青蒿是别的宫里的,她一眼都不会多看。

可这里是中宫,青蒿是能为皇后请脉的人,也就是说,皇后觉得青蒿是个堪用的。

而皇后觉得堪用的人……

据方女官这些日子的观察,中宫里但凡在皇后跟前有几分体面的女官,简直比许多小门小户出身的嫔妃还要大气沉稳……

再例如,皇后最体面的侍女、如今在宁王府掌家的侧妃,叫什么谷雨的,那位侧妃春节里向皇后献节礼时,方女官仔细地打量了几眼,那位侧妃看着温柔娴静,衣饰打扮与皇后有些像,都是淡雅脱俗那一类的,自然,那位侧妃远不及皇后风华动人,但亦很出众,至少比愉贵人更上得了台面……

说起矫揉造作的愉贵人,方女官就更看不惯了。

她常常觉得,皇帝于朝政上固然是位明君,可是,于女人上眼光实在是不太妙……

话说回来,这青蒿是原本就不沉稳,还是今天失态了呢?

这很好查,不急于一时……

方女官收回视线,恰皇后身边的一等女官寒露走了出来。

寒露轻轻阖上殿门,笑着对方女官道“姑姑,娘娘有些乏了……”

……

许是午歇过久,这日晚上,皇后精神依旧很好,恰这晚的星光很璀璨,皇后就站在中庭里望星星。

她身旁是繁花如雪的海棠树,眸中是漫天星河。

寒露静静地看着,觉得想来月宫仙子也不过如是。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寒露正出着神,这时皇后突然开口问了句“星星好看吗?”

此时皇后身边仅有她一人伺候,寒露就立刻答道“好看!”

皇后又问道“那你知道,什么比星星更好看吗?”

寒露正想说自然是皇后,皇后已自己答了“比星星更好看的,是坠落的星星……”

第一百八十五章 孰佳

次日,方女官一大清早就继续守在了中宫殿门口。

可众嫔妃向皇后问过安后,皇后又留了萧贵妃说话。

方女官眼看今日上午又不能规劝皇后了,索性回了趟寿康宫复命。

她虽身在中宫,真正的主子却是太后。

在宫里做奴才,本事自然也重要,可最重要的是记牢自己的主子,是忠心。

说是复命,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太后早已知晓了皇后近日的异常。可她去中宫这么久了,至今一事无成,若是再不殷勤些复命,就太说不过去了。

所以,在中宫当差的这段时间方女官回寿康宫挺频繁的,她近不了皇后的身,能说的也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例如皇帝果真几乎从不去中宫、皇后果真十分偏爱大公主、三皇子果真从不开口说话等等。

或许是过于孤寂,或许是关心晚辈,或许是皇后这个儿媳妇过于奇葩,方女官觉得,太后每次听她说这些琐事的时候,似乎都挺有兴趣的。

就像上回,她说起镇北王妃觐见、大公主误伤了镇北王妃,太后还主动开口问了几句,例如镇北王妃伤情如何、有没有惊动皇帝等等。

太后甚至还八卦地问了句,镇北王妃和愉贵人究竟谁更像文德皇后……

方女官当时恭恭敬敬地回道,镇北王妃的手并无大碍,也并没有惊动皇帝。

不过,她好像答得不对……

因为,那日皇帝杖毙了为镇北王妃诊治的太医。

虽然皇帝杖毙太医是因为愉贵人私召镇北王妃……

可是,这样也算惊动了皇帝吧?

想到这里,方女官觉得,她以后答话还是应该再谨慎一些。

至于镇北王妃和愉贵人谁更像文德皇后那个问题,她当时答的是,虽然愉贵人更年轻貌美,可文德皇后是皇帝的正妻,镇北王妃亦是正室,所以镇北王妃通身的气度要比愉贵人更接近文德皇后。

当时太后听了这答案,十分难得地笑出了声。

方女官自然是有意这么答的……

因为,太后这一辈子看着尊荣无边,可实际上能聊以的也只有一个嫡妻的身份罢了。

宠妾灭妻是为家风不正,可大周的皇帝就没一个爱重嫡妻的。

似孝宗皇帝、先帝,出身寒门小户、性子木讷板正的两位皇后不得宠尚事出有因,可太祖皇帝如何?当今皇帝又如何?

姜皇后温婉可人,她陪着太祖出生入死没有用;容皇后冰雪聪明,她陪着当今皇帝隐忍十年也没有用。

方女官行至寿康宫正殿前,收起这些遐思,恭敬地请殿门处的女官代为通禀,同时在心里把今天打算回的话顺了一遍。

她今天要禀医女青蒿。

医女青蒿是神医秋水夫人的弟子,素来低调,沉稳守礼。

所以,昨日青蒿脚步踉跄肯定有问题。

至于这问题是出在青蒿自己身上,还是出在两位小主子抑或是皇后娘娘身上,就暂时无从得知……

这探听之责想来还是她的事……

方女官就仔细地回忆着近来在中宫殿的见闻。

皇后和两位小主子,似乎都没有什么异常……

被方女官惦记着的皇后,此时正在中宫殿东阁临窗炕边和萧贵妃对坐品茗。

皇后亲自给贵妃斟了一盏茶“世人多喜青茶,本宫却更喜红茶,难得你与本宫同好。”

贵妃微微垂首、双手接过茶盏,先谢了恩,然后品了一口,抬眸道“祁红?”

皇后点了点头“大红袍虽是茶中状元,可眼下繁花着锦,还是祁门香更应景。”

贵妃笑着附和“娘娘好雅兴!”

皇后没有继续说茶,她端起茶盏润了润唇,直接说起了来意“今日留你,是有件事想请教你。”

贵妃自谦了几句。

皇后看着贵妃,没有说话。

她很不喜欢这种客套拖沓的做派。

贵妃是萧老大人的孙女。萧老大人宦海沉浮几十年,最厉害的不是入阁拜相,而是无论旧党盟臣还是新党士子,谁都说不出他有哪里做得不好。

把儒家的中庸之道领悟到了极致,活生生的古代文臣教科书。

萧老大人在前朝如此,萧贵妃在后宫亦是如此。

几千年后,也依然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人。

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皇后都不喜欢这样的人。

无为,则无功无过。

不主动作为,就不会犯错。

皇后欣赏的,是雷霆手腕、敢于作为的人。

不过,看不看得惯是一回事,服不服气又是另一回事。

就像锐意改革的张太傅在仕途上不及张老大人走得长远,就像上辈子她的职位比不上另一位业绩不如她、为人更老练圆滑的同事,就像这回,盖棺定论,她大概是及不上萧贵妃的。

她,服气。

可是……

重活十回,她也不愿改变。

就算每一块石头都被磨平了棱角,就算每一个孩子都学会了成人世界的生存法则,她也不会改变。

撞遍南墙,不回头。

皇后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看着贵妃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本宫的母亲前些时候进宫,说起父亲与大哥正为大哥长女的婚事犯愁……”

“父兄迟疑难抉,最后索性说请本宫定夺。”

“殊不知,本宫对这类事情委实知之甚少。”

“此事虽不是什么大事,到底干系着本宫那位侄女的终生祸福,本宫就想到萧家小姐们的姻缘都结得很好,以至于有人打趣萧老大人慧眼如炬,为朝廷择英才如是,为萧家选女婿亦如是。”

“所以唐突请教你……”

贵妃又自谦了几句。

皇后继续道“本宫的父兄难以取舍的,是两户人家……”

“一家姓赵,赵公子百般皆好,只一点,他房里有个美貌的妾……”

说到这里,皇后拿起茶盏润了润唇,才缓缓道“一个妾,原也没有什么,何况那妾虽美貌,却颇为愚钝……”

“不妥的是,那妾已生养了一个儿子……”

皇后说到这里,看向贵妃。

贵妃想了想,道“正妻尚未过门,小妾便已生子,若无隐情,便是家风欠妥。”

皇后满意地“嗯”了一声“你也觉得赵家不妥?”

又说起另一家“第二家姓钱,钱公子也是百般皆好,唯一的一点不好,是钱公子这回娶妻乃是续弦。”

“钱公子先头的夫人去得早,留下一位嫡出的幼子……”

皇后手里摩挲着茶盏,清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贵妃“萧妹妹觉得,是赵家好,还是钱家好?”

“或者说,该选生母尚在的庶子,还是该选丧母的年幼嫡子?”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不选

“该选生母尚在的庶子,还是该选丧母的嫡子?”

贵妃反复想了几遍把皇后最后问的这句话和皇后今日说的话,越想越觉得震惊。

她原本果真以为皇后娘家的侄女在议亲,甚至还认真地想了想赵家、钱家究竟是哪两户人家。

她把有印象的有些名望的人家筛了个遍,也想不出这样两户人家。

诚如皇后所言,萧家对择婿重视非常,而她因为自幼得长辈看重,所以祖母和母亲、婶婶们为家中的姐妹议亲时,往往不会避着她。

多年耳濡目染,她逐渐熟知了大周的勋贵重臣、高门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亲疏关系、以及这些人家的传承、分量以及阴私。

后来她入了端王府,一步步走到今日,知道的就更多了。

所以,如果是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的人家,那这赵家、钱家简直不足为道。

门第寒微若斯,公子竟还各有不足,一个有了妾生子,一个是鳏夫。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公子,竟然敢求娶皇后的侄女,最后又竟然入了容家的眼!

也不知道容侯爷和容世子是怎么想的!

自然,这背后也是有隐情的。

泰宁侯府前头的两位侯夫人都是商户出身,这已经很令人轻视了,而如今这位杜氏夫人更是不堪,杜氏年轻时与容侯爷私相授受、老来妾室扶正。

所以,尽管容侯爷贵为国丈,可若说要结亲,各高门世家定然都会再三斟酌。

父辈如此,到了容世子这辈,若他能奋发自勉、肃清家风,又有皇后和镇北王妃照拂着,那他的儿女还是有望结门好亲事的。

唯有这样,容家才能保住眼下的富贵。

就像出了位进士就欣喜若狂、觉得自家子弟是文曲星转世的那种人家,哪怕那位子弟最后入阁拜相,这样的人家,有底蕴的世家也是看不上的。

同样地,能出一位皇后在寻常百姓看来自然是无上的尊荣,可在有权柄的高门眼里,无依无靠的皇后不值一提,有倚仗的皇后也不足为惧。

前朝的权臣,后宫的皇后,都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而他们这样的人家,世代谋划,世代经营,世代积累,图的不是花开一岁荣,而是长长久久的昌茂。

龙椅上坐的人会变,朝堂上站着的高门不会,王朝更迭了,世家依旧在延续。

可惜,容世子未能扭转容府家风。

容世子的正妻小杜氏是他母亲的娘家侄女,其人粗鄙善妒,夫妻失和后,本就平庸的容世子愈发地萎靡不振,他纳了好些妾,却至今没有亲生的孩子。

据说是因为杜夫人坚决不允世子的妾先于世子夫人生子,世子又反感极了世子夫人,连世子夫人的房门也不进,如此两厢僵持了十余年,最后杜氏不知如何说动了容侯爷,从旁支族亲里择了一个女童,开了宗祠,过继到了世子和世子夫人名下。

杜夫人的意思很清楚若容世子仍旧不肯低头,下回她就会过继男童。

家业爵位,宁肯便宜外人,也落不到世子的庶子头上。

贵妃觉得,杜氏和小杜氏的种种荒唐愚蠢行径,固然离不开容侯爷的支持,但是也充分说明了娶妻娶贤的重要性。

至于皇后所说的容世子的“长女”,就是容家那名过继的女童。

容侯爷和世子都才干平庸,容府后宅毫无规矩章法,那女童和皇后、镇北王妃其实也搭不上什么干系,如此一来,有意结亲的自然没有什么好人家。

所以,贵妃前头听皇后说着赵家、钱家的情形时,心里还挺唏嘘的。

这会儿,她心里是半点唏嘘也没有了。

她当然想不到那赵家、钱家是哪两户人家。

因为,压根儿就没有赵家,也没有钱家。

皇后说的不是娘家侄女的婚事,而是两位皇子!

生母尚在的庶子自然是指二皇子……

丧母的嫡子是什么意思?

贵妃心念几转,突然想清楚了个中关窍,她心中大震,抬眸看向皇后。

皇后平静地看着贵妃,那眼神似乎在说你听明白了?

贵妃想明白以后,由衷地觉得皇后此计着实精妙!

以皇帝的心性,将来他择定的继位皇子,嫡庶长幼倒在其次,最紧要的是皇帝满意。

帝后离心,三皇子虽是中宫嫡子,即便天资不凡,在夺储之争中却已然处于劣势。

丧母的嫡子……

倘若,三皇子是文德皇后的儿子呢?

贵妃看着皇后,心中感慨极了,面上却分毫不显。

倘若三皇子是“文德皇后”的儿子……

那么,恐怕她就是花再多的心力教养二皇子,也是徒劳。

皇后为了幼子,竟然想出了这样的法子……

今天皇后特意留她问话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倘若皇后愿意舍出三皇子,那她愿不愿意代抚三皇子?

贵妃想到二皇子和三皇子,甚至还想起了从前的大皇子。

三岁看老。

二皇子性格绵软,气度远不及昔日惊才绝艳的大皇子,甚至也不比不曾开口说话、至今尚未进学的三皇子强。

皇后问她愿不愿意代抚三皇子……

可是,她早就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当年,她跪在太后面前喝了三碗避子汤,后来才得以代抚三皇子。

太后大概不知道,她即便不喝避子汤也不会有子嗣的。

就像张家想送女儿进端王府,即便那是一手把皇帝扶上帝位的张家,是皇帝嫡亲的外家,可这么多年了,皇帝身边也没有一个姓张的姑娘。

张太傅和贤妃能成功,是因为遭他们算计的是先帝。

到了当今皇帝这里,像她们这类娘家但凡有些势力的女人,要么没有子嗣,要么去母留子。

人人都以为她当年种紫藤花引起了皇帝注意、后来皇帝让她代抚二皇子,可实际上,是她说服了简太后由她代抚二皇子。

至于紫藤花……

大概也是起了作用的……

她从前借紫藤花留得皇帝驻足,现在皇后也想到了借“文德皇后”的东风……

所以,聪慧如皇后,大概也已经知道了吧?

后宫佳丽三千……

三千佳丽,谁也入不了他的眼……

即便去母留子,也多的是不怕死的女人想给他生孩子,可他对后宫嫔妃兴致缺缺,所谓最得宠的愉贵人,据说大多数侍寝的时候,也不过是隔着屏风陪他看书罢了。

当然要隔着屏风……

不然,他怎么看得到他的念想呢?

短短几瞬贵妃想了很多,可她开口时,却仿佛什么画外音也不明白似的,笑着对皇后道“又是庶子,又是嫡子的,毕竟是姻缘这样的大事,臣妾反复思量了许久,还是不敢妄言,唯恐误了容府小姐的终身。”

不敢妄言……

皇后静静地看着贵妃。

第一百八十七章 药石无医

不敢妄言……

贵妃的回答,正如皇后所料。

这么大的事,她和贵妃之间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如果贵妃只不过是听她说了这么一番模模糊糊的话,就不假思索地决定抛下二皇子、转而选择三皇子,如果贵妃是那样轻率的人,她就不会把孩子们托付给贵妃了。

她今天对贵妃说这番话,不是要贵妃立刻做选择,而是要在贵妃心里埋下一颗种子。

丧母的嫡子……

眼下她还活着,贵妃自然有所忌惮,等闲不会改弦易辙……

可是,若她死了呢?

到那个时候,看着奕梒这个年幼的、死了生母的嫡子,贵妃果真不会动心吗?

皇后这样想着,看了贵妃一会儿,才开口道“外人家事,你不愿评说合情合理。”

“本宫也不耐烦管这些事。”

贵妃就告了一番罪。

皇后不在意地道“闲话家常罢了,不必拘谨。”

“说起来,高门大户多少后宅纷争都是这嫡庶二字惹出来的……”

仔细论起来,皇后算不得是嫡出,所以贵妃就格外小心地陪着皇后说了几句嫡庶礼法。

这话题结束后,皇后又称赞贵妃把二皇子教得极好,她近来去探望淑妃时,恰巧看见二皇子亲自为淑妃炖燕窝,还听淑妃身边的人说起,这些天二皇子孝敬淑妃格外细致,不仅亲自奉药,还绞尽脑汁想了好些哄淑妃开怀的法子,以至于太后特意在皇帝面前夸二皇子“小小年纪,实属难得”。

皇后说着这些的时候,贵妃的神情自豪、感动极了,仿佛被二皇子用心孝敬的人是她似的,当然,嘴上还是要自谦几句。

皇后若有所感“你也不必自谦,奕桐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不说旁人家如何,就说本宫那个儿子,这几日本宫身子略有不适,用膳前每必进药,可他就仿佛看不到药碗似的!”

贵妃忙关切地问起皇后身子如何,皇后说不过是倒春寒时受了凉、并无大碍,然后继续说起了三皇子“他若是不知事、对谁都这样倒也罢了,可上回本宫的三妹妹送了他一盏翡翠灯台,他欢喜极了,不过将将认得几个字,就整日地扑在书案前,想亲手写封答谢函!”

皇后的目光柔和极了“他淘气,不说话,可本宫知道,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他只是,不亲近本宫……”

……

贵妃告退后,寒露关了殿门,小心翼翼地向皇后呈上汤药。

皇后推了推自己身前的茶盏“茶水只润了几回唇,午间不必服药了。”

若是往日,定然是皇后怎么说,寒露就怎么做,她连半个字也不会质疑皇后。

可眼下不一样。

她呈的是药,是青蒿为皇后开的药。

皇后固然学识渊博,可在寒露的印象里,皇后并没有学过医术。

秋水夫人从前倒是有意传授皇后医术,是皇后自己无意学。

所以,既然皇后不通医理,就不能不遵医嘱用药!

寒露就大着胆子轻声劝皇后道“娘娘,只有遵医嘱用药,身子才会康复得快……”

“您现在年轻,或许不觉得什么,可万一病根未除尽,今后……”

皇后看向寒露。

寒露立刻噤了声。

皇后有些无奈。

她有这么吓人吗?

都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了,说话还是这么小心翼翼。

她这个人,表面看着高冷,话也不多,其实不是狠厉冷酷的人。

不像皇帝,看着是如玉君子,其实比谁都狠。

说起来,尽管她在这个世界有父母、有丈夫、也有孩子,可寒露才是这个世界里陪在她身边最久的人,也是她最信任的人。

她是不习惯被人近身伺候的现代人,原身也反感被人触碰,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了寒露帮着她沐浴更衣,夜里守在她的床榻前。

眼下除了医女,也只有寒露知道她真正的病情。

她其实没有什么想瞒着寒露的。

可是,她该怎么向这个古代的女孩子解释,古代的医药治不好她的病,她的性命已经不长久了……

在如厕不畅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了预感,经青蒿诊治,果然是肾衰。

肾损伤不可逆,现代的医院可以做换肾手术、可以做透析,古代的中医不能。

如果她选择保守治疗,大概能多活一段时间,可如果那样,所有人就都会知道她患了什么病,而且因为排不出毒素,她的气色会越来越差,还有可能浮肿什么的。

她不留恋这个世界,不愿意难堪地苟活。

如果没有孩子们,她会放下一切,用最后的时间四处看看。

她的孩子们只有三岁……

皇后想到这里觉得有些难过,她索性接过寒露手里的药喝了。寒露收拾药碗茶具的时候,皇后突然问道“寒露,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出宫了要去哪里、做什么?”

寒露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奴婢不出宫,奴婢要永远服侍娘娘。”

皇后轻笑了一声“一辈子不出宫,多没意思啊……”

她伸手推开了炕边的窗,侧头朝窗外看去“如果你想不到要做什么……”

“就四处走走,替本宫看看天下的河山吧……”

寒露有些急了“娘娘,您在说什么啊!”

“您和小主子在宫里,奴婢哪儿也不去!”

皇后阖上了窗,低声对寒露道“如果本宫不在了,你也不出宫吗?”

寒露就更急了“娘娘,您在说什么呀?!”

“小小疾患,瞧您想到哪里去了!”

“青蒿的药肯定能治好您!何况,就是青蒿的方子不行,还有秋水夫人、还有圣上呢!”

皇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说,如果皇帝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李春会不会劝他来找本宫帮忙?”

啊?

这又是哪跟哪?

皇后今天上午说的话,比她平日里一周说的还要多。

太反常了!

皇后仿佛看不见寒露眼里的迷茫和疑惑,她耐心地说道“李春当然不会。”

“可本宫病了,你却会说,本宫可以倚仗皇帝。”

“世人教儿子,说遇到问题了要解决问题,教女儿,却说遇到问题了要向父兄求助。”

“渐渐地,男人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女人却只能依靠男人活着。”

“你是看着奕梒和奕棂长大的,你该知道,男孩子和女孩子在小的时候其实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即便长大成人后,男人固然高大强壮些,女人瘦小孱弱些,可这点不同其实算不得什么,山林里多的是比人更强壮的猛兽,人能猎杀猛兽,靠的不是蛮力,而是智谋和武器。”

“所以,男孩子之所以长成了无所不能的男人,女孩子之所以长成了百无一用的女人,不是生来如此,而是后天教养所致。”

皇后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深入浅出、立意高远,于是,她很期待地问寒露道“你有什么感悟吗?”

寒露???

皇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鸿沟几千年,她和这个世界的人真的难以沟通。

早死,早解脱。

第一百八十八章 置气

皇后在中宫请贵妃喝茶的这日,天气晴好,倘若容钰有空,她就能登定都峰远眺。

就能验证在定都峰上能望见御街的传闻是真或假。

可惜,那日她并没有爬山的兴致。

因为,她在和邵北城置气。

在朱家庄庄户“卖地”的事情上,他们意见不一。

他们夫妇的成长环境、性格经历差别很大,意见不一是常有的。

大到用人置产,小到日常琐事。

就拿这次回京为例,自打定下归期以后,她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回京后要送给各家的礼品,既要有诚意又不能出纰漏,还要分出个亲疏远近,那些天她做梦都在想着那些。

可在邵北城看来,找西域行商订购一批和田玉的饰物或摆件就行了,压根儿没有必要费那么多心思。

容钰简直无法和他沟通。

京都高门,一家比一家挑剔,一家比一家事儿多,她若是真那么送礼,不啻于把那些人家得罪了个遍。

所以,她连一个眼神也懒得给他,按自己的心意准备着礼单。

因为担心百密一疏,她还特意带了几件翡翠灯盏之类的奇珍异宝,果然也用上了。

所以,他们以前虽然也常常意见不一,却很少置气。

因为,邵北城总会依着她。

可这回不一样。

朱家庄的田庄是邵家公中的财产。

在自己的事情上,邵北城是怎样都能依着容钰的,可这回是邵家的事。

邵家昔年“买”下伤残旧部的田地,非是置产,这些年来邵家为这些特殊的庄户代缴税银、负担他们的衣食住行,并未谋利、反要贴补,现在这些人想脱离邵家,邵家自然不会强留。

在这一点上,邵北城和容钰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

但是,在这些人脱离邵家时,这笔账究竟该怎么算,他们生出了分歧。

邵北城觉得,邵家昔年“买”地的价格低于市价,如今庄户们想走,价款理应重新结算。

只是,天下承平百年,百姓渐富,大海商们把瓷器、丝绸和茶叶运至远洋,又载回一船船外邦的奇珍异宝,以及,真金白银。

物价随之攀升。

邵家公中这些特殊的田产,买入价低于彼时之市价,彼时之市价又远低于如今之市价。

邵北城就有些拿不准,是应该按购入时的市价结算还是应该按如今的市价结算。

一方面,时移世易了,按购入时的市价结算显然很不合适;但另一方面,如今的市价委实颇高……

听管事介绍,一亩品质中等的农田,时价约二十两白银,如果是能种碧粳米之类作物的良田,一亩地能卖五十两甚至上百两白银。

开国之初,一两银子就能买到一块上好的京郊田地。

当时管事打量着邵北城的脸色,还对他感慨了一句,许是因为各地大户都时兴在京里置产,所以这些年京里的宅子、京郊的田产价格都涨得厉害。

那管事见邵北城没有说话,还继续感慨了一句,那些大户也不知怎么就那么有钱,不说高官勋贵,就是商贾,听闻扬州的盐商们等闲一道菜就要花费几十两银子。

几十上百两的,虽然不是小数目,可邵北城也不至于闻之色变。

他当时在想,一个兵甲捐躯,抚恤银二十两白银。

有的人用命换回的银钱,不过是,有的人桌上的一道菜。

他还想起了一些往事。

邵家虽然也是高门,可邵家的人,从男子到妇孺,从主子到奴仆,吃穿用度都很朴素。

随长辈出门应酬,别人家都是花样百出的豪奢讲究。

回家后,祖父总是会对他们兄弟说起开国旧事。

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封赏功臣的时候,势力最大的陈家、前朝门阀蒋家、以及皇后母家姜家等等,多少人家都觉得自家在皇帝心里是头一份的,可太祖皇帝亲自拿起丹书铁券,第一个封的是邵家!

那些人家自然都惊诧极了。

在他们看来,邵家没有根基,无论如何也及不上他们那些人家。

百思不解,那些人家最后一致觉得他们这些人家在太祖皇帝心里的分量都太重了,厚此薄彼、让哪家寒了心都不好,这才便宜了邵家。

后来,邵家尽管受封国公,在朝中却依旧不显,国公爷亲自率军驻边,身影沉寂在大漠黄沙里,一如他从前跟在太祖皇帝身后征战四野。

定国公没有变,可时局已经大变了。

一众开国勋贵们大多忙于买地置产、拉帮结派。

吃相是不太好看,可经历了战乱的人,只有手里抓的越多才越安心。

最风光的还是英国公府陈家。

在宫里,浓丽泼辣的陈贵妃深得圣眷,育有五皇子;在军中,陈家军只知国公、不知天子;在勋贵里,许多人家唯陈家马首是瞻。

陈家就想,贵妃再如何也是妃,五皇子不占长,占嫡如何?

姜皇后整日宣扬女德,正妻无子当如何?

陈家和姜家就打起了擂台。

许是回忆起了打江山时的热血,参与的人斗志都很昂扬,和后来那些暗搓搓的宫斗完全不是一个规模。

姜家人奚落陈家人“粗鄙,连酒樽也不会执”,陈贵妃就率人抬着酒桶去中宫门口泼酒。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被迎门泼酒也能忍,因为姜皇后并没有参战。

大概是因为,姜皇后的父兄俱已亡故,所谓的忠毅伯府姜家不过是姜皇后的族亲。姜皇后没有孩子,姜家和陈家斗,为的不是姜皇后,而是他们选送进宫的小姜妃所生的九皇子。

陈贵妃想做皇后,这样五皇子就是嫡子了。

小姜妃想把九皇子过继给姜皇后,这样九皇子就是嫡子了。

两家斗了好些年,直到太祖皇帝薨逝,五皇子和九皇子也都不是嫡皇子。

姜皇后去世后,太祖皇帝没有封继后。

太祖一朝,开国勋贵们的情形大多和陈家、姜家相似。

打江山的时候,或许只是想保住性命、护住家人,或许也有庇护百姓的豪情宏愿,打下江山后,锦绣繁华堆在眼前,想法就不一样了。

很少有人会嫌权势过大,也很少有人会嫌银钱过多。

后来,太祖皇帝在病中时据说有意立皇长孙为储,再后来,皇长孙意外身亡,五皇子即位,是为成帝。

一众开国勋贵,在血雨腥风的夺储之争里凋敝了大半,剩下的大多是拥护成帝的,少数是如邵家一般不搅和的。

成帝即位后,以章敬太后的名义召宴。

自然就是庆功宴。

史书上对那次宴会记得很详细。

因为,在宴席上,坐在皇帝身侧的陈皇后突然拿出袖内藏刀行刺皇帝,所幸坐在皇帝另一侧的蒋贵妃为皇帝挡了那一刀。

大概是因为那次宴会过于重要,史官们对自己情急之下的仓促记录不甚满意,后来又仔细删改了好些回。

总之,大体上就是这么回事。

战功赫赫、威势无双的英国公死在那次宴会上。

有人说,是英国公无颜对天子,以死谢罪,也有人说,是章敬太后亲手给英国公递了一杯酒。

宴会之后,又是一轮血洗。

到了今日,开国勋贵早已所剩不多。

邵老将军用这段往事教导儿孙的意思很浅显显赫权势、豪奢做派,都没有什么可羡慕的,陷入其中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似蒋家那般钻营站队,也是不可取的,早晚翻船。

唯有邵家走的才是浩然正道。

邵北城自幼听着这样的训示长大,心里难免有些看不上那种争权夺利的高门,也不太看得惯过于豪奢的做派。

他家娘子,生来富贵,十分豪奢。

他看他家娘子,哪里都好,没有看不惯。

这回,他和他家娘子探讨庄户卖地一事,他心里对她是有期许的虽然她平日里豪奢了一些,可内在却是一个很体恤人的、善良的小仙女。

所以,她应该会支持他按如今时价回购田地……

至于万一想卖地的人过多、银钱一时短缺,也总能想办法的。

然后,当他说完这件事以后,他就看见人美心善小仙女拿出了一把小巧的金算盘,熟练地拨着珠子,最后头也不抬地说“不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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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起因

容钰熟练地打着算盘,最后面无表情地说出“不买”两个字,那一幕给邵北城的观感冲击是很大的。

活脱脱就是一个精明的商家小娘子,而不是他心里人美心善的小仙女……

邵北城觉得有些错愕,然后突然就想起了他最初结识容钰的时候。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她登门找穆临渊,想用药铺换婚约,后来熟悉,是看着她运筹帷幄,让容大小姐嫁进了邵家。

他从最开始就清楚,那样的她……

藏在她可爱的容貌、软糯的嗓音、娇气的做派下面的……

那个清醒聪明,心里的帐算得明明白白,谁也不能让她吃亏的小姑娘。

从前,他觉得她小小年纪精于算计是无奈为之,所以自从决心娶她为妻后,他一直尽力护着她、待她好……

她未能无忧无虑地长大,他想弥补给她。

十多年来,他看着她从一个娇憨的小姑娘盛开为一朵娇花,终于不复从前少年老成的模样,他看着,心里欢愉极了。

然而,当他看到了打算盘的容钰……

他才意识到,这些年他大概是错了……

容钰依旧是从前的那个小姑娘。

邵北城不禁就有些沮丧。

是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每一笔帐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不肯让别人占半分便宜吗?

看来,他做得还是不够……

他固然也悯恤那些旧部家眷,却更看重容钰。

他希望借这回的事告诉她,他们已经拥有很多了,就算吃一点亏、让渡一点也没有什么。

退一步说,就算这次赔大了……

她也不必不安,他决不会让邵家公中的这些旧账影响到她。

邵北城想了想,对容钰道:“我知道如今京郊的田价很高,这样买地有风险,何况我们本就不是要置产……”

“可是,若用昔年买入时的市价结算,未免太不仗义,算下来,用昔年市价减去已付过的款后,结给庄户的银子在如今什么也干不了,那些人没了地、又没有银钱,生活很快就会陷入困顿的。”

容钰还在拨着算盘,她并不知道邵北城此刻心里的百转千回,说话时也并没有抬头:“当然不能用买入时的市价结算……”

不能用买入时的市价结算……

邵北城心里一松。

下一瞬,容钰就放下算盘看向他,眸光清凌:“不能用买入时的市价结算,也不能用如今的市价结算……”

“不能让庄户吃亏,可也不能让咱们家陷入难境……”

“所以,这些地邵家不买,而是还给他们。”

“他们是要卖地另谋生路,还是继续耕种,听凭自便。”

邵家不买地,而是还给庄户?

邵北城愣了一会儿,才听懂容钰的话。

还可以……这样处理吗?

不可否认,容钰的提议很有可行性。

用从前的市价结算对庄户不公,可若是用如今的市价结算,万一要求卖地的庄户过多,邵家公中的现银很快就会支空。

公中没有了流转的现银,事情千头万绪的,到时候不定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

论起来,邵家昔日低价买入土地,其后又贴补了这些人这么多年,现在无偿把地还给他们,邵家并没有对不住他们的地方……

邵北城踟蹰地看着容钰。

容钰也很不解。

邵家“买”这些地,原就不是置产,现在有人想走,既然邵家无心也无力购入,那么把地还给那些人便是了。

她不能理解,邵北城在顾虑什么。

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邵北城心里有些憋闷,不知道怎么对容钰开口。

他虽然算账不及容钰,但也知道容钰的提议是最爽利简便、切实可行的。

可是……

这世上的帐,除了算盘账本里的,还有人心道义里的。

邵家和那些庄户,不是银钱交易的关系。

加上那些人家死伤在前线的男儿,这笔账该怎么算?

所谓的“邵家军”,其实不是邵家的兵、而是天子的兵。

可是,征战疆场的时候,那些人满心信赖、罔顾生死追随的,是邵家的将军。

百年间,邵家也有过被天子猜忌、奸臣构陷的时候,可再难的时候,从前的每一位定国公也都护住了这些人。

他虽然不是定国公,可承志年幼,他理应替他担起邵家的责任。

所以,他想多照拂那些庄户一二,而不是直接把田地还给他们了事。

邵北城就和容钰商量道:“把地还给他们、听凭自便自然可行,可是,如果有的人家正好着急用钱,田地一时又卖不出去,不是会为难吗?”

“就像那位儿子考入了国子监的钟婶子,听说她已经看好了一处屋舍,准备这边拿到卖地的钱后,加上积蓄,再向亲友借点钱,就去买下那处屋舍。居有定所,她儿子也能安心读书了。”

“如果我们不买,直接把地还给她,她筹银子就没有那么快了,看好的屋舍人家也未必会留给她。”

“所以,若是打算卖田的,不若我们直接按市价付给他们银子,之后这些田地公中是留着还是转卖,就由祖母和长房定夺好了。”

邵北城说完后,认真地看着容钰。

按他的提议,尽管邵家先要筹银子、后又可能要卖地,但这样,就能全了和那些庄户的情义,于邵家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顶多就是折腾了一些。

容钰应该也会同意的。

容钰却不假思索地否定了:“你也知道,田地有可能一时卖不出去……”

她随手拨着算珠,金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公中这种田地太多了……”

“若是打算卖地的庄户过多,公中的银子定然不足以支付……就算立刻抛售,可一时间放出这么多田地,又都零零散散的,一时间能找到合适的买家吗?即便是打算买地的人,会不趁机压价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邵北城试着继续劝说容钰:“可是,邵家和那些庄户,不是做生意的关系。”

容钰不以为然:“又是买地、又是卖地的,不是生意是什么?”

她索性把自己对邵家这些田庄的想法说了出来:“有道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像朱家庄这样的,本意是要帮衬旧部家眷,偏偏又说成是买卖,名不符实,我觉得很不妥当。”

很不妥当……

邵北城心里就更憋闷了。

天下承平百年,百姓安居乐业。

百年间,邵家没有一位寿终正寝的定国公。

他心里很尊重敬仰先祖,不能容忍他们受人非议。

这世上他最珍重喜欢的容钰也不可以。

如果是别人这样说邵家先祖,他恐怕已经动手了。

容钰么……

邵北城一面在心里默念着“娘子顽劣,先祖勿怪”,一面肃声敦促容钰道:“不得妄议先祖,念在初犯,你诚心告一回罪……”

容钰睁圆了眼睛,迷茫地看向邵北城。

邵北城的心立刻就软了。

家有家规。

他微微错开眼不去看她,继续肃声道:“下次再犯,就不会……轻易放过了。”

说完,他就等着容钰认错。

他觉得,自己适才的声音有些过于严肃了,等容钰认错后,他也要向她赔罪。

嗯,这不是怂,而是他赏罚分明……

可是,他并没有等到容钰认错……

历代泰宁侯爷一个比一个不像样,在容钰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不得妄议先祖”这种事情。

她连她亲爹都看不上,何况是别人家的爹?

夫妻俩都觉得很难理解对方的思路、无法沟通,最后,成亲以来破天荒地头一回,置起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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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消气

邵北城和容钰置气,使得朱家庄的氛围在无形中都凝重了。

用宝珠劝容钰的话说,就是:“这几日庄子上的母鸡下了蛋,都不敢高声打鸣了……”

容钰:……

容钰不太懂农事,但她觉得,宝珠八成是在诓她。

她这几天其实也在琢磨一件事……

她觉得自己琢磨的事难以启齿,可是宝珠一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她想到自己和宝珠的情分,就索性把心一横,试着用一种云淡风轻、同时云淡风轻里又带了三分若有若无的哀怨的语气问道:“这几日……王爷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总算是问起了……

宝珠心里一喜,一时就没有注意到容钰语气的异样,她忙趁机劝道:“小姐,既然您心里牵挂王爷,何不亲自过去瞧瞧?”

“庄子里不比家中,这里里外外也就只有您住的这间上房略微像样点……”

“如今这天儿虽说不冷不热的,可架不住乡下蚊虫多啊!”

怎么说起了蚊虫?

容钰忙打断了宝珠:“倒也不是牵挂他……”

她努力保持着平静,眼眸却不可自抑地亮了几分:“我是说,这几日,他就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特别的事?”

特别的人、特别的事?

宝珠不解地看向容钰。

容钰索性直言:“嗯,比如,他满腔愁郁、借酒浇愁,然后,有个娇俏的小娘子深夜去给他送酒?”

宝珠愣愣地看着容钰,仿佛听不懂她说的话似的。

容钰就换了个问题:“又比如,他心中憋闷、外出散心,恰巧有美人落难、蒙他搭救,之后呢,那美人就说要报恩……”

宝珠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块木头桩子。

容钰见状,讪讪然地止住了话头。

她琢磨着,自己问的都是话本子里常见的桥段,邵北城却一样也没有遇见……

可见邵北城就没有话本子里那些公子的命,命里没有什么桃花。

命里的桃花……

容钰想到这里,怔住了。

邵北城命里当然没有什么桃花。

他的命格本是,十八岁英年早逝。

他的命,是她这个活了两回尤不知足的人,生生从老天爷手里夺来的。

容钰的心突然就有些慌。

救回邵北城后的头几年,她也曾因为自己逆天改命的行为而惴惴不安,担心寿数有常、老天爷指不定哪天就把邵北城收回去了,所以那几年她格外紧张邵北城,邵北城胸口中箭时,她守了他三天……

再后来,邵北城平平顺顺地活到了现在,身康体健的,连小病小痛也很少有。

兼之她后来心里越来越在意子嗣,这才逐渐不再那么紧张邵北城了。

容钰突然就觉得有些憋闷。

最开始她知道他寿数不长、对他又心有愧疚的时候,待他格外宽容,等闲绝不会和他置气。

这回他们因着田庄、先祖置气,说到底不过是观念不一。

他们如今好好地活着,做着夫妻,全赖上天垂怜。

她实在没有必要和他置气。

容钰想到这些,很想立刻就去找邵北城。

可是,她又有些迟疑……

这些年,邵北城待她极好,以前两人有了分歧,总是邵北城先让步……

活了两辈子,她大多数时候都心如止水,有一种阅尽世事的淡然,但邵北城一直把她当成一个小姑娘般照顾。

曾经有一段时间,邵北城甚至很喜欢给她买玩具,例如一整袋的羊拐什么的……

邵北城照顾小姑娘的方式,容钰虽然不是处处满意,可有一个人用那么赤忱的心认真地对待她,她心里还是很熨帖的。

他珍之重之地对待她,就好像,她的确是一个很难得可贵的小姑娘,没有不堪的过往,值得世间美好。

如此十余年,她常常会忘记前世种种,觉得自己当真是一个很幸运的小姑娘,嫁了一个很好的夫婿。

前世她视宁王的侧妃谷雨为眼中钉,到了哪日听到谷雨的笑声就食不下咽的程度。

可这回,直到这次回京见到皇后,她才想起了谷雨其人。

也才意识到,原来这十多年里她一次也没有想到过谷雨,不关心她是不是如前世般嫁给了宁王,为他生儿育女,做了体面的侧妃。

这些熨帖和释怀,都是邵北城带给她的。

容钰决定不和邵北城置气了。

她心里虽然不太把父亲和容家先祖当回事,却很敬重大姐姐,将心比心,如果有人对她说觉得容华的做法“不妥当”,即便对方言之有理、说的话也并不过分,她肯定会下意识反驳对方、维护容华,甚至可能因此不喜那人。

邵家先祖在邵北城心里,想来比大姐姐在她心里的分量只重不轻。

她可以体谅他。

容钰这样想着,决心主动找邵北城言和。

不过,他们夫妻都几天没有打照面了,她打算沐浴更衣后再去找他。

她心里顿时就不再烦闷了,让宝珠去交待厨里按照邵北城的口味准备些点心,自己则睡了个午觉。

容钰这一觉睡得很踏实,醒来的时候外间已经点了灯,她问起值守的小丫鬟,才知道自己竟睡过了晚膳点。

或许是乡间气息清新,吃食也新鲜,这几天她睡眠很好、胃口也不错。

就像眼下,虽然她午后什么也没有做、一直在睡觉,可起身后还是觉得饿。

不过,她想尽快去找邵北城,所以没有吩咐摆膳,而是吩咐小丫鬟准备热水沐浴。

乡间屋舍的构造和城里不太一样,就像她这几天住的这处上房,没有建毗连的净室,而是在卧房里用屏风隔了一角放浴桶。

沐浴之地潮湿,所以那一角的墙上开了窗户,平时可以开窗通风。

小丫鬟很快就备好了热水、香胰子等,容钰将将睡醒,又有些饿,脑子还有些迷糊,她走到浴桶边的时候,心里还琢磨着过会儿要穿哪身衣裳去找邵北城……

春日里穿娇嫩的颜色好看,可他们眼下在置气,太娇嫩似乎不合适……

她迷迷糊糊的,心里又想着事,就没有注意脚下,许是浴桶附近有积水,反正不知怎地,她脚下突然就滑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浴桶,身子却还是没有稳住、朝地面滑去。

摔一跤也不是多大的事。

容钰还没有怎么样,有个正试着水温的小丫鬟却已一面尖叫出声,一面朝她飞扑过来……

那小丫鬟的尖叫声委实有些夸张,容钰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瞬,只见有个身影极快地破窗而入,稳稳地托住了她……

容钰就看到扑到她身边的小丫鬟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她侧头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她家夫君。

按理说,那会儿她应该觉得疑惑……

例如,他怎么恰好在她卧房附近?再例如,虽然她知道他身手不凡,可是这速度未免太难以置信了?

可是,那会儿她并没有想到这些疑问。

或许是因为乍醒迷糊未消,那会儿她想的是:她家夫君的容貌,当真生得极好……

少年时是明朗的意气风发,现在则是深远的沉稳内敛。

然后,她又想:万幸,他不是话本子里公子的命格。

他命里没有桃花,只有她。

第一百九十一章 开锣

邵北城和容钰和好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预料到,这回在朱家庄的置气竟是他们几十年的相伴中空前绝后的一回置气。

倒不是因为后来他们就没有分歧了……

而是因为,邵北城不敢,容钰不忍。

邵北城后来才知道,他托住容钰的时候,她的身子是个什么状况。

他把生死看得不重,对子嗣的态度更是可有可无,可他知道容钰为了求子吃过多少苦头。

他简直不敢想,如果容钰那一跤真的摔着了,把他们那个顽劣的孩子摔没了,她会多么伤心,他又会如何追悔。

他不知道别人家是个什么情形,可在他这里,十余年头一回和妻子置气,就险些酿下大祸……

反正,他决心无论如何也不和容钰置气了……

容钰的不忍,则是当晚见了邵北城身上密密匝匝被蚊虫叮咬的红包后生出来的。

邵北城不肯说,她后来问了宝珠才知道,因为田庄不比府里周全,所以这几日邵北城不放心她,每晚都亲自守在主屋外。

所以,宝珠才会对她说,“乡下蚊虫多”。

所以,她滑倒、小丫鬟尖叫后,邵北城才会那么及时地飞身入屋。

他们不置气了,可对于收购田庄一事还是意见不一。

容钰打算妥协。

邵家公中缺银子,她不缺。

父母和离的时候,她选择留在容府,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出嫁时能名正言顺地带走大沈氏夫人的嫁妆。

容华曲折二嫁,容晔遁入空门,若她不从容府出嫁,大沈氏夫人的亿万家财最后就都会归了容温。

大沈氏夫人在容府受的气,皆是拜容衡和杜氏所赐,所以,身为他们儿子的容温,怎配得到大沈氏夫人的财产?

最后,容钰记在大沈氏夫人名下,又借了借邵北城和邵家的东风,出嫁时带走了大沈氏夫人余下的全部嫁妆。

她当然把这些嫁妆都还给了容华,从小沈氏处得了自己真正的嫁妆,容华也以添妆之名从大沈氏夫人的嫁妆里分了好些财物给她。

田庄、铺子以及存放在银号里的金票银票,都是有收益的,而他们夫妇这些年的开销都是邵北城负担的。

所以,就像貔貅一样只进不出的,她现在真的有很多钱,近年每次听大管事报账的时候甚至都有些心惊。

当然不能和南北二沈那样的巨富相提并论,可也的确是很多钱……

邵家有需要,她自然不会小气。

她之前没有主动提,是因为买田有些棘手。

房地价格高涨,宅子倒也罢了,农田却是关乎民生的。

当今天子是眼里不容沙子的性子,他还是摄政亲王的时候就已经在着手抑制无度屯田、哄抬田价。

如果不抑制无度屯田,失地农户就会越来越多、甚至成为流民,流民多了,就会产生很多问题。

这些主要都是容钰上辈子从张太傅的书里学来的。

所以,若是邵家这回大举买地,就算出发点再好,就算全部平价卖出,也难免遭到言官弹劾。西北渐定,邵北城的处境越来越微妙,天子未必不会趁机发难。

欲加之罪,总是何患无辞的。

可是,容钰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出自己的打算,邵北城已把她抱到梳妆镜前,一面拿着细布帕子轻轻地给她擦头发,一面说:“先祖的仁心固然贵重,可眼下不买的确更稳妥。”

“此前是我顾虑不周,还请娘子勿怪。”

量力而行,才不会让邵家涉险,邵家无恙,才能庇护更多的人。

邵北城肯妥协,再好不过。

容钰这时正喝着淮山鸡汤,她听邵北城这么说,就微微侧身、抬手给他送了一调羹汤,邵北城俯下身子,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汤。

离得近了,容钰闻到他身上清新的皂荚味,下意识地想起适才沐浴时的情形,脸蓦地就红了。

所幸小丫鬟们都早已退了下去,屋子里的灯光也不亮,她就故作镇定地继续喝着汤。

他们夫妇和好如初的,不仅是他们身边伺候的,就是田庄里的人也都松了口气。

有勤奋的少年不舍得灯油,倚在墙边就着大门口悬的灯盏看了许久书册,夜深方才回屋。

他特意抬头看了看那灯盏。

往日里昏暗飘摇的灯盏,这几日换成了明亮气派的琉璃灯。

听阿娘说,是因为王妃娘娘娇贵,王爷又格外看重王妃,庄头唯恐哪里怠慢了、惹得王妃不喜,所以里里外外改进了好些地方。

他这几日能就着明亮的灯盏看书,自然是托了镇北王妃的福气,可是,他夜夜都在这里看书,王爷倒是亲自来巡视过几回,王妃却一回也没有来过。

她恐怕永远不会注意到、也压根儿不在意,这两盏因为她才明亮起来的灯。

大周很多人都知晓这位大名鼎鼎的镇北王妃,他家里是邵家的庄户,知道得就更多些。

她生在侯府,外家是巨贾沈家,她有才学卓异的兄弟,还有颖慧无双的皇后姐姐。

她的夫君,是清贵公子,是异姓王侯,更是大周万民心里的战神。

少年垂眸看向自己手中已经翻得有些旧、却依旧整洁的书册,不禁有些低落。

书中自有黄金屋么?

他这辈子读再多的书,恐怕也难以拥有她所有之万一。

他平复心绪后,朝庄子后头走去。

拖家携口的庄户往往不住在庄子里,而是在庄子周围自建小屋中。他家里只有寡母和他,独居不太不安全,管事照顾他们,从庄后的一排小屋里收拾了两间给他们母子住,投桃报李,母亲和他也会帮着庄子里的仆妇做些琐事。

例如,喂马……

少年没有径直回家,而是走到马厩前,摸了摸一匹棕色矮脚马的鬃毛。

那马儿也很亲近他,温顺地朝他侧了侧头。

他不动声色地朝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并没有人,快速地往马颈下悬着的铜铃铛里放了个小纸条进去。

铜铃铛被拨动、响了两声,尽管在静谧的夜里很清晰,但也不至于引起值夜人的注意。

就连马厩角落里的卧着的一匹毛色黑亮的大马也没有惊动。

那黑马不是田庄里的马,是王爷的战马。

少年办妥了差事,这才抬步回房。

庄后的小屋多是放置杂物的,从外头看寒碜极了。

少年的眼神顿黯。

书中没有黄金屋。

离开这里后,他要买一处屋子,一处真正的住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寄人篱下地住在杂物间里。

父亲的抚恤银不够,加上卖地的银子也不够。

他会靠自己,办成这件事。

……

内廷。

愉贵人和一个宫女站在寝殿的小桌前,桌上放着一个盛着水的瓷盆,宫女手里捧着的锦盒里则有一对老参。

皇后赐的人参。

愉贵人静静地盯着那盆水看了许久,才开口吩咐宫女:“放进去吧。”

宫女闻言双手微颤,甚至嗓音都有些发颤:“贵人,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瓷盆里的水有毒,把皇后赐的人参浸毒水,待水分风干后,再用这人参给皇帝泡参茶……

弑君大罪,皇后就是再颖慧,也百口莫辩!

可是,那样一来……

愉贵人身为泡茶的人,肯定也难逃一死。

愉贵人身子轻晃。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她不想死,她想活着,陪在他身边。

她不想给他进毒,她希望他万岁万岁万万岁,庇护大周万民。

但凡有别的法子,她都不会这么做。

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深仇

愉贵人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她要对付皇后,如果皇帝给她的恩宠能再多一些、时间长久一些,如果她能生育皇子,那么,她当然可以好整以暇地慢慢谋划。

然而,自从她私召镇北王妃那日之后,就再也未能见到皇帝。

即便是她铲了紫藤、划伤了淑妃的脸,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甚至惊动了潜心礼佛的太后。

皇帝也没有来看她。

她就知道,不会有更多恩宠了。

更无法生育皇子。

皇帝没有临幸过她,她至今仍是完璧之身。

所谓恩宠最隆的时候,她也不过是隔着屏风陪着皇帝。

皇帝大多时候都在处理公务,就算那样,她也得小心翼翼地端坐着,皇帝饮茶或休憩的时候倒是会看她几眼,只有一回,那日她实在是困倦不堪,见皇帝在忙,就大着胆子以手抵头靠在圈椅里闭着眼睛小寐了一会儿,后来还是近身服侍的宫女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迷蒙地睁开眼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皇帝可能已经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心里立刻就生出了漫无边际的喜悦和期待。

可是,皇帝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那回之后,她以为皇帝不喜板正,兼之文德皇后嫁给皇帝时,皇帝的威势并没有后来那么重,少年夫妻,想来文德皇后与皇帝相处时并不如何拘束,所以她就有意坐得不那么端正,还会绣绣花、摆弄珍珠什么的。

可是后来,皇帝再也没有认真地看过她。

她想,尽管她费了那么多心思、吃了那么多苦头才得到这张肖似文德皇后的脸,可在皇帝眼里,她大概就像灵殿的那些画像一样,不过是这宫里的一个摆件罢了。

一个能让他追忆发妻的摆件。

想通这一节后,愉贵人的心态就有些崩溃。

她改换容貌是为了承宠,结果压根儿就没有承宠的机会!

皇后有孩子,淑妃也有孩子,她们两个人相差极大,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美貌过人。

愉贵人就觉得,皇帝性子虽然冷,可和这世上大多数男子一样,喜欢美人。

她原本的容貌娇美不输淑妃。

就像登山的人,舍弃了康庄大道,换了条艰难险阻的小道,当她风雪兼程地走到那条小道上,才知道这小道是条绝路。

她只能咬牙沿着这条小道走向深渊。

所以,那几日她才会先是不理智地私召镇北王妃,后是迁怒淑妃。

然后,就被禁了足。

禁足时日渐长,她明显感觉到底下的人对她的态度少了几分殷勤恭敬,取而代之的是惫懒。

她无意理会底下人各异的心思,更多的时候都在思考该怎么对付皇后,偶尔望着落了锁的庭院深深,也会想起她那位传奇的姑母。

温禧皇贵妃徐氏。

以一己之力带挈起整个徐家的富贵,后来徐家因为军粮案遭遇灭族之祸,而她自己也被控告意欲毒杀当时的简皇后,平日里总是各执己见、互不相让的朝臣们,空前一致地上书劝谏先帝务必严惩妖妃,以正国法、以固朝纲!

可就是那样,先帝最后也没有杀她,在她死后,还为她加谥温禧,让她陪葬帝陵。

那就是喜欢吧……

没有原则,不忍责怪。

她犯了错,皇帝就冷落她,如果是文德皇后,皇帝就不会这样了。

就像这些年有很多女孩子羡慕当今皇后、文德皇后一样,前朝的时候,大部分女孩子羡慕的人都是徐贵妃。

像愉贵人这样的徐家人更不必说,她从懂事起,就总是听家里的长辈们念叨着“咱们家娘娘”,后来她稍大了一些,眉眼间有了几分小美人的灵韵,长辈们不直接夸她生得好,而总是夸她“咱们蔻姐儿,和娘娘小时候一模一样!”

尽管她这一生的荣辱都和徐贵妃密切相关,可实际上,她并没有见过她那位传奇的姑母。

二房的茂堂哥犯了军粮案,牵连阖族,后来又牵扯出别的案子,她和族人被押解入京候审,长辈们互相安慰着“娘娘一定能救出大家”,可或许是事态过于严重,他们直到临死都未能见到徐贵妃。

他们原本都以为是徐家过往的罪行惹得天子震怒,阖族才会难逃一死。

可行刑那日,来了个极美貌的白衣女子,那美人一面亲自用匕首割着她大伯父的肉,一面冷漠地对徐家人说:“你们都记牢了这祸事是因谁而起,做了孤魂野鬼想复仇,也莫要寻错了人!”

众人都又惊又怕,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人不管不顾地磕头求那美人饶命。

然后,她就听到她大伯父颤抖着说了半句:“你是……”

半句话戛然而止,因为美人抬手割了他的舌头。

她当时和母亲跪在后头,远远地望着,美人似乎弯了唇角:“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你就仔仔细细地看着,你阖族老小是怎么因为你送命的!”

大伯父被割了舌头,满嘴都是血,他被卫兵挟制着,嘴里呜哇乱叫,目眦欲裂地瞪着那美人。

那个时候,她是一个被家里娇宠着长大的小姑娘,虽然下过大狱,也并不知晓这人间的险恶与疾苦。

无知无畏,她当时就大声对那美人喊了一句:“不许欺负我大伯!”

母亲害怕得捂住了她的嘴,美人看了看她,眸光很淡漠。

后来,族人一个个被行刑,大伯则慢慢地被凌迟,轮到她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她当时不太懂得生死,觉得死后就能见到母亲和家人了,所以也并不怎么害怕。

美人又看向了她,她昂着头瞪了回去,然后,强弩之末的大伯朝美人啐了口血水,美人嫌恶极了,亲手持匕首扎进了大伯的心脏后就匆匆离开了,没有亲自观她的刑。

美人离开后,四皇子表哥的人才敢出面周旋,救下了她。

后来,改换名姓,一心复仇。

愉贵人看着浸泡在瓷盆里的人参,想到自己这压抑而绝望的一生,无声地落下泪来。

……

因在朱家庄已盘桓了数日,所以容钰次日就传了管事,把她和邵北城对田庄处理的态度告诉了管事。

管事的表情错愕极了,有些不知所措地退了下去。

自己卖田当然比直接卖给邵家麻烦,而且邵家忠厚,说不定会多加银子,所以容钰能料到,那些庄户知道邵家不买他们的地后会有情绪。

所以尽管这是邵家公中的田庄,她还是主动提出由自己出面处理。

她不在乎世人如何议论她,唯愿邵北城声名无瑕。

那些庄户最多贬抑她几句“吝啬的商户女”之类的,她才不会当回事。

可这到底是她两辈子头一回直接和庄户人打交道,还是低估了他们的彪悍,她料到了他们会有情绪,而没有料到他们竟直接聚在她屋前吵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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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情义

庄户们聚在主屋前吵吵嚷嚷的,说的话很不好听。

容钰身边近身伺候的小丫鬟都是打小就入府受训,规矩学得很好。在西北绝没有人胆敢这般在镇北王妃面前撒泼,所以她们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都有些不知所措。

容钰理着衣饰的时候,隐约听到宝珠的声音。

想来是主屋这边闹出的动静太大,宝珠赶了过来。

可是,宝珠虽然行事周全稳妥,如今更是贵为将军夫人,可面对一群庄户汉子、乡野村妇,对方又压根儿不是来讲理的,宝珠大概很难招架住。

容钰这样想着,交待小丫鬟麻利些,待妆扮得体了,匆匆抬步出门。

邵北城侧着身子倚在门边。

容钰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她之前婉言相劝的那些话都没有用。

他不会拦着她出面处理此事,却也不肯让她一人出面。

容钰看着邵北城,觉得很感动,还有些酸涩。

他明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认识的她,心思弯弯绕绕,诸事从来只有遂她的愿,而没有她吃亏的。

屋外这会儿虽然听着很吵闹,可邵北城的亲兵肯定都在,就算她一个人出去,那些庄户再气愤、再不理智,也不会伤及她分毫。

即便如此,即便万无一失,他也不愿她独自去面对那些。

容钰原本急着赶去帮宝珠,这会儿突然就不急了,她慢慢走近邵北城,纠结了一会儿,伸手环抱住他的腰,靠进他怀里。

邵北城的身子明显地僵住了,屋子里也瞬间安静下来。

容钰不用抬头,也知道邵北城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她虽然胆大,但在情事上一直有些拘束、放不开,从来不曾当着外人的面对他做这样的亲呢之举。

邵北城的身子还僵着。

容钰突然就觉得欢愉极了。

夫妻相亲,人之常情。就连大姐姐那么注重礼数的人,都能大大方方地当着她和小侄儿、侄女们的面亲手给大姐夫喂果子,她这样想着,觉得有道束缚着心的枷锁似乎就断了。

她突然想试试两辈子从话本子里看来的那些让她印象深刻的片段……

例如,换身男装,扮作他的小厮跟着他出门之类的。

不过,邵北城是武将,那她难道应该换身兵甲衣饰,跟着他去兵营?

她身量不高,那样很容易就会被识破吧……

还是再想想吧……

不仅仅是话本子里的那些桥段,她小时候还有过很多不着边际的想法,例如,做小摊贩啊、做点心师傅啊之类的,反正那个时候她觉得,那些都比做侯府小姐有意思。

隔了这么多年想起来,她竟然还是有些跃跃欲试。

人生苦短,她想和他一起尝试更多有趣的事情,

不过,不管她想尝试什么,眼下都需要先解决屋外的麻烦。

容钰索性垫脚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邵北城的唇,趁他怔愣着,飞快地带着小丫鬟们出了门。

有个小丫鬟或许是被容钰今日的举动惊住了,走在院子里竟然平地摔了一跤!

其他小丫鬟立刻扶她起来,有个小丫鬟心里就有些自得:还是她的心理素质好,今天王妃这算什么啊,昨日在浴桶边,王爷接住王妃后,那才是……

啧啧啧……

浴桶附近湿滑,她不也稳稳当当地退了出来,虽然有些气短,可到底没有摔跤!

小丫鬟们东想西想的时候,容钰已经走到了吵嚷着的人群前。

人群安静了一瞬,然后更大声地吵嚷起来。

什么“不讲情义”、“没有良心”之类的,还有些不堪入耳的骂骂咧咧的话……

小丫鬟们都很紧张,簇拥着围在容钰身前。

虽然有兵甲拦着,可只怕万一。

见出来的是容钰,宝珠和管事们的神情都有些错愕。

容钰倒是很气定神闲。

她的音量不高,可她开口之后,喧嚣声就逐渐低了下去,她生得和善,这会儿心情也很好,所以尽管在处理着这样的事,嘴角也仿佛噙着笑意。

只是,说出来的话很冷:“良心?”

“你们自己都没有的东西,为什么要指望别人有?”

“情义?”

“你们今日所为,可有顾念邵家这些年照拂你们的情义?”

“你们的亲人战死了,难道邵家的将军们寿终正寝了?较起真来,邵家的孤儿寡母们又欠了你们什么呢?”

她的眸光冷极了,圆润娇美的脸庞也端肃起来:“若讲情义,邵家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你们此刻抱怨邵家不肯买地,可曾想过,这些年若没有邵家,如今这些地是不是你们的尚且未可知……”

“不过,人心隔肚皮,你们坚持认为邵家不讲情义,我无话可说。”

“既然没有情义,那这就是桩买卖……”

她淡淡地扫了眼管事:“地是原样奉还,用这些年你们付出的人工和地里的产出,扣除最初的买地银,扣除你们的开销,再扣除税银……”

“帐总是能算清楚的,也定不会让你们吃亏……”

“买卖,讲究的是银钱两清。”

她逐一看向庄户们:“你们自己权衡吧……”

“若是顾念和邵家的情分,就安安静静地拿了地自谋出路,不要再徒生事端、闲言碎语,日后再见,邵家也不会不念旧情。”

“若是觉得邵家对不住你们,那就随管事去算账……”

她慢慢地,清晰地道:“帐算下来,不论是邵家欠了你们的,还是你们欠了邵家的,都务必要结清了!”

算账?

庄户们面面相觑。

邵家昔年“买地”时已经付过款,后来他们依附着邵家的田庄过活,因为没有壮劳力,干的活很有限,可不仅衣食无忧、不必发愁税银,每逢收成后或是年节,还能领到些碎银,邵家府里也经常赏他们冬衣之类的用度。

仁至义尽。

如果真的要算账,不仅田地保不住,就是要他们给邵府做长工偿债也有可能。

他们都明白,邵家不欠他们的。

从头至尾,都不欠他们的。

这会儿聚集生事,不过是听闻镇北王夫妇都是心善的,尤其镇北王妃富不可言,又想着几亩田地的银钱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所以才动了心思。

贪念作祟罢了。

人群就渐渐地散了。

有个清瘦的少年扶着憔悴的寡母走在人群后头,垂着头,似乎有些低落。

容钰问了管事几句,吩咐管事把那少年叫过来。

正是日日苦读,考入了国子监的钟泽。

钟泽在原地杵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容钰,短短的几步路,他走得很慢。

他想,今天的事,那个人提前谋划了那么久,最后镇北王妃三言两语就化解了。

没有跳进挖好的坑。

至于她这会儿传他……

想来是他做的事被发现了。

少年握了握拳,想,就算舍了性命,也要护住母亲。

其实,舍了性命也没有什么……

对有的人来说,活着轻松快活;对有的人来说,活着很难。

他这样想着,心里并不觉得害怕,镇定自若地给镇北王妃行礼。

他的寡母举止有些畏缩。

钟泽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会被盘问、斥责甚至是羞辱。

可是,都没有。

眉眼和善的夫人笑着递给他一个锦盒,说:“给上进又孝顺的钟泽。”

钟泽颤抖着手打开锦盒,里面有一份房契,还有放得整整齐齐的几锭银子。

他难以置信。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没有父亲,母亲性子弱,他想要什么只能自己去争取。

人人都夸他进学的天分高,只有他心底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在读书。

呵,为生民立命……

就像这回,他想进国子监读书,想住在京里,就要赌上性命、出卖人格,给黑暗里的人做帮凶。

现在失败了,两边都不会放过他。

可是,别人用来当诱饵驱使他卖命的东西,有位夫人就这样给了他。

没有提条件。

她还抬手抚了抚他的头:“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头才考入国子监。”

她的语气有些怅惘:“王爷小时候也吃了很多苦头……”

“还有,张太傅你知道吧?我弟弟是张太傅的学生,听他说,张太傅小时候家境贫寒,数九寒冬也是赤着脚去学堂的,他脚上流着血,写字的手却稳稳当当的,丝毫不抖……”

“每个人的出身不一样,可最优秀的人,都是从小就付出了很多心血、吃了很多苦头的。”

“嗯,我没有孩子,也不太会教小孩子,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得语无伦次的?”

“总之,要继续努力啊,不要辜负你母亲的期待,最重要的是,不要辜负了你自己!”

少年抬头,望见了一双温和明润的眼睛。

他突然就觉得,这些年受过的苦,心底的愤懑不平,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他想说,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有着黑衣锦袍的男子从主屋里走来,她笑着回头看去,比春风更和煦。

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他站在了张太傅曾站过的朝堂上,垂帘听政的太后和逐渐长大的皇帝争权,局势波谲云诡,他身为年轻的首辅,被无数人奉承拉拢,也被无数人针对仇视。

每一个喧嚣后沉寂的夜里,他才明白,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

他也没有再遇到那样的女子……

经历了很多,却依然温柔善良,她有澄澈的眼眸,笑起来的时候比春风更和煦。

第一百九十四章 承平三年

后来的漫漫余生里,容钰经常回想起承平三年发生的种种。

那一年她回到阔别十余年的京都,见到了很多故人。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在那一年也已然埋下了端倪。

可是,那些事发生的时候,她的认知并不明晰,对那些端倪更是感知迟钝。

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她有孕在身。

在她受了一遭罪生下孩子,又耗费心力地把孩子养大,回过头再看,才终于隐约看清了承平三年发生的种种。

那一年,她以为她在朱家庄平息的只是一场几个贪心的庄户闹出的动静,以为她资助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贫寒而上进的少年。

后来她才知道,朱家庄的庄户们所谓的想让邵家买下他们的地,还有之后去的田庄里类似庄户们的类似请求,连起来,就成了一个挖给邵北城的坑。

无视朝廷律令、肆意屯田,皇帝若是忌惮邵北城的盖世军功,那他屯田不啻于亲手给皇帝递刀。

史官丹青笔法,后人看了,也只会以为邵北城如很多居功自满的前人一般,从战场上的英雄沦为了贪婪的豪强,自寻死路。

挖坑的人认定了邵北城不忍拒绝庄户,却算漏了容钰。

容钰也万万没有想到,挖坑的人竟然是邵承志。

那个在父亲战死后出生、承载着邵家满门希冀的孩子,最后成了年轻的定国公,却不像从前的任何一位定国公。

容钰设想过很多次,邵承志为什么要帮着萧家对付邵北城。邵老太太召回了在邵承志身边近身服侍的小厮,那小厮祖上世代都是邵府忠仆,据那小厮说,国公爷倾慕萧家的五小姐。

萧家的五小姐是萧贵妃兄长的女儿,尽管伊人远在金陵,可在京里也素有闺誉。

邵老太太听了那小厮回的话当下就晕厥了,醒来后整个人都老了许多,精神总是恹恹的。

因为倾慕的女孩子,就不惜设计叔父?

他叔父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心里也有珍视的女孩子,却肩负邵家的荣耀上了战场。

容钰下意识地觉得,邵承志不应该是那样的。

邵家儿郎,不该是那样的。

可她并不了解邵承志,所以也想不明白邵承志的动机。

那一年,宫里也出了桩大事。

起因是愉贵人给皇帝端了一盏有毒的参茶,后来不知怎么牵连到了皇后,容皇后尚未受审就带着龙凤胎儿女一起服毒自尽了。

皇后自尽是丑闻,也是罪过,天家给她留了最后的体面,说三皇子、大公主出了天花夭折,皇后伤心过度、猝然离世。

只是,容皇后去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加谥。

纷扰的世事中,对容钰来说,那一年最值得铭记的是邵庭宛的出生。

她盼了两辈子的孩子,她的女儿。

子承庭训。

长房大哥叫邵承志,三房来得晚的幼妹就叫邵庭宛。

在众人都不抱希望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宛宛让大家大喜过望,她从在娘胎里就备受呵护,落地后更是千娇万宠。

就连邵老太太也精神了许多。

邵府家风朴素,邵老太太坚持了大半辈子的原则,却怎么也不舍得她心尖尖上的重孙女受委屈,衣食用度样样格外讲究,小襁褓也要请苏州最好的绣娘绣上双面绣。

宣宁郡主更不必说,她寡居数年,有钱又有闲,且自幼在宫里长大,见多识广,整日都兴致勃勃地琢磨着怎么哄宛宛。

小沈氏、容华以及邵府的其他夫人、姜夫人邵南烟,大致都是这样的情形。

一众小表亲们因得了大人的嘱咐,对宛宛小表妹也都格外照顾。

甚至,还有二皇子……

淑妃和容钰少女时交好,宛宛百日宴的时候,淑妃带着宫里的赏赐玉驾亲临,那天二皇子也来了。

襁褓里的宛宛玉雪可爱,二皇子望着她,说了句:“这个妹妹该是我家的!”

当时在屋子里的一众夫人们个个都变了脸色。

彼时三皇子已逝,二皇子是唯一的一位皇子,皇帝又龙体抱恙……

所以,二皇子是什么人?

他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是大人的有心教导,还是孩童的无心之言?

再联想到,镇北王得女后宫里赏赐丰厚,却没有钦封郡主……

封一个无足轻重的郡主,结束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的传承,对皇帝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是,皇帝没有封。

在这样的情况下,二皇子说的那句话很难不让人多想。

寒门选后已然形同虚设,邵家有兵、沈家有钱,萧家和简家为二皇子相中邵庭宛并不奇怪。

至于圣意……

少主即位往往伴随着外戚专权,皇帝或许是选了邵家,用来制衡萧家和简家……

不过,不论实情究竟如何,在二皇子说了那句话以后,淑妃脸上的愧色倒是真切极了,甚至不惜当众训示二皇子。

众人自然不敢听二皇子受训,纷纷劝淑妃“童言无忌”,还有人顺势玩笑:“这么标致的娃娃,不怕你们笑话,我也想径直抱回去呢!”

嘻嘻哈哈中,这句话就这么揭过去了,在场的人后来都很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起过。

总而言之,众人拾柴火焰高,容钰独力难为,邵庭宛在过度溺爱中长大,她三岁随着容钰回西北的时候,已经长成了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

任性娇纵,人憎狗嫌。

容钰看见她就脑仁儿疼,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从前求子的种种行为。

冤孽,小魔星!

她在去西北的路上被小魔星折腾了一路,又想到邵北城这几年每次回京探亲时对小魔星有求必应的样子,觉得在西北肯定也没有人能治住小魔星。

她无奈地想放弃这个熊孩子了。

她又想到自己小时候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又觉得这大概就是命……

等她忧心忡忡地到了燕云城,却诧异地发现,邵北城对小魔星严厉极了。

禁闭、扎马步、练大字什么的都只是常规操作,有一回小魔星不听她的话、不肯好好吃饭,闹着非要吃京里的点心,邵北城直接把她拎出屋,用网兜装着,把她挂在了院子里的树上……

小魔星起先还觉得好玩,又是笑又是大声喧哗的,可树下人来人往,谁也不搭理她,她才逐渐安静下来。

不过,也不肯认错。

就是因为她性子倔,怎么都不肯认错,在京里又有老太太们护着,容钰才管教不了她。

那次小魔星在树上挂了一整夜也没有开口认错。

容钰担心挂出意外,缠着邵北城把小魔星放了下来。

夫妇俩无语地发现,没心没肺的小魔星竟然在网兜里睡着了!

不过,打那以后她吃饭就老实了,给什么吃什么。

小魔星五岁的时候,邵北城把她带进了军营,和戈将军、田厨子家的孩子们一起操练,晚上回府了则读书习字。

在邵北城的经历里,妹妹邵南烟是和家里的男孩子们一般无二地养大的,所以他也就这么养女儿。

容钰觉得这样似乎不对劲,可是大家闺秀该怎么养,她其实也不太懂。

而且,根据她的经历,把大家闺秀学到了极致的,像容皇后那样,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

至于像南烟那样长大,身手不输男儿,性格爽朗大气,后来嫁的人、养育的孩子也都很好。

所以容钰就由着邵北城去了。

小魔星跟着邵北城进军营的这一年,皇帝薨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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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不羡

皇帝薨逝了。

容钰安排燕云城里上上下下的人依制服国丧,心里很悲恸。

他是一个好皇帝,还是她的二姐夫,他英年早逝,她自然会悲恸。

可是,她心里的悲恸远不止那些,来得莫名而漫无边际。

如果一定要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是,仿佛一个很重要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从此漫漫余生、甚至浮生万年,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实际上,两辈子她和皇帝的交集都并不多,她不太懂自己的悲恸,更不懂心底的怅然若失。

她……失去了什么吗?

皇帝薨逝了……

她……失去了……皇帝吗?

容钰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诞无稽,还很大不敬。

皇帝,是姐夫啊。

她从来都不觉得,娥皇女英的传说动人。

她看不上容莲,也是因为上辈子容莲一面怂恿她追逐宁王、一面费尽心思勾搭宁王。

世上有那么多男子,亲生姐妹怎么就至于争抢同一个男子?

这辈子,她无暇理会容莲,容莲则走上了前世的老路。

和上辈子一样,有很多高门为家中子弟求娶容莲,容莲挑来拣去,最后还是看上了宁王。

而宁王也和上辈子一样,对容莲十分厌恶,在容莲几次三番地设计亲近他而不成后,他反设计了容莲一次,事情败露,容莲羞愤欲死。

不过,这回容莲身边多了个丫鬟宝镜,也不知宝镜怎么劝说的容莲,反正,最后容莲没有自尽,而是匆匆选了户浙江的孙姓商贾远嫁了。

容钰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容莲了,偶尔听南地来的行商的家眷提起,孙家在人前很是捧着家里那位贵为皇后之妹的少夫人,不过,在人后是个什么情形,就不清楚了。

就是这样零星的消息,近来也少了。

容钰并不在意。

容莲不把她当姐姐,她也就没有那个妹妹。

二十七日后国丧除服,容钰压抑了许久的精神骤然放松,当晚昏昏沉沉地很早就睡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境清晰,宛如旧日重现。

也的确是旧日重现。

是皇后服毒的那一日。

那个时候,尽管参茶案已经攀扯到了皇后,可毕竟皇后尚未受审,所以明面上还是一切如常。

那天什么征兆也没有,容钰奉召入宫觐见皇后。

她那个时候孕身月份还小,因此行止格外仔细,尤其唯恐大公主淘气,推搡她什么的,可是那天大公主难得地十分安静,皇后也静静地端详着她。

容钰有些局促不安。

两世姐妹,那大概是皇后第一回认真看她。

过了好一会儿,皇后才开口。

不是寒暄,也没有问起她的身孕,而是问她“三妹妹以为,圣上其人如何?”

这个问题突兀古怪极了。

容钰揣摩着,皇后或许是因为参茶案心力交瘁,才会难得地和她这个妹妹谈心。

皇后唤她“三妹妹”,她也就试着从家人的角度劝慰皇后“臣妇不敢妄议天子,不过,外头的百姓人人都说,天子是圣君明主……外人只看得到风光显贵,自家人看来却是高处不胜寒,万万人之上,只有您陪着姐夫,您务必要放宽心啊……”

容钰斟酌着小心翼翼说了这番话,皇后却不甚在意,她反问着重复了一句“姐夫?!”

“你叫他,姐夫?!”

容钰不知所措,只能仓皇告罪“臣妇失言!”

皇后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可笑的话“姐夫……”

“你究竟知不知道……”

皇后当时觉得,她又被上天捉弄了一次。

得知容钰有孕,她下意识地觉得,容钰腹中的孩子是皇帝的。

如果是那样,兼之她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还被牵扯进参茶案,她竭尽所能,也想不出什么护住孩子们的好办法。

两个无人庇护的孩子,在深宫里会遭遇什么?

尤其,这两个孩子还都生得极好。

无可奈何,她开始亲手给孩子们喂毒,决心带着他们一起赴死。

她召容钰进宫的那天,母子三人皆已毒性入体,她原本是打算趁皇帝病危,毒死容钰的。

凭什么,容钰有了孩子,她的孩子们就没有活路了?

她问容钰“圣上其人如何”,是想让容钰死得明明白白。

可是,容钰的回答让她意识到,她好像弄错了……

对容钰来说,皇帝是姐夫。

容钰的孩子,真的是邵北城的……

皇后心里涌起了深深的无力感。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一群古人玩死的,还是被自己玩死的。

不过,容钰在梦境里看着五年前的皇后,还是没有读出她的心中所想。

容钰看到皇后静默了许久,再次开口,说的是“你知不知道,小时候的容滢很嫉妒你……”

嫉妒?

容滢,嫉妒容钰?

容钰当时震惊极了,甚至没有注意到容滢的话语有些古怪。

皇后说的是,“容滢很嫉妒你”,而不是,“我很嫉妒你”。

看着梦中情境的容钰则感慨极了。

因为嫉妒容滢,所以上辈子她迷失了自己的人生。

可是,这回她竟然听到容滢说,嫉妒她……

容钰的心情复杂极了。

梦中场景里的皇后还在说着“你小时候不聪明也不上进,性格脾气也不好,可是,你是嫡出的小姐。”

她眸中有水光,容钰仿佛从她的眼眸里看到了幼时的容滢。

容钰隐约记得,幼时的容滢内向胆小,后来才变得高傲冷淡。

皇后说“容滢很嫉妒你……”

“我……谈不上嫉妒,不过,觉得你的命不错。”

命好?

容钰想到自己凄凉收尾的上辈子,心中苦笑。

不是命好,而是,遍体鳞伤才学会了生存。

容钰看着梦境里的自己答“世间女子,谁也及不上娘娘的金凤命格。”

皇后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有本书里是这么写的:那个时候她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给她的每一样馈赠,都标明了价格……”

“我知道一个女孩子,她出身贫寒农户,吃了很多苦才来到京都,后来进了贸易行做事。”

“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年轻女子,谈生意很不容易,而且她容貌尚可,常有人对她生出非分之想……”

“很多人,包括她的家人,都劝她不要那么拼、不要犯傻,趁年轻找个家世好的郎君嫁了,便不必辛苦地自谋生计,而能安安稳稳地做太太、生儿育女。”

“你觉得呢?”

容钰下意识地觉得,对那个女孩子来说,得嫁良人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皇后却摇了摇头“可是,那个女孩子不是那么想的……”

“她很傲气……她觉得,不必靠家人,也不必靠夫君,靠自己,她也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她付出了很多,天资也尚可,后来谈成的买卖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她在贸易行做了管事,还在京里买了宅子……”

皇后叹息道“在……京里买处宅子……真的很不容易啊……”

“那些买卖能谈下来,也很不容易……”

“她曾经陪人喝酒喝到吐血,也曾经在生意的要紧关头,每晚都睡在贸易行里!”

皇后摇了摇头“苦尽甘来,天道酬勤……”

“不,这不是老天爷给她的结局……”

“她住进新宅子的第一晚,邻居家走水,她家里进了浓烟,然后,她死了……”

皇后看着容钰“你说,那个女孩子的命好吗?”

不待容钰回答,皇后仍在继续说着“你说,我的命好吗?”

“大概,你也有你不为人知的痛苦磨砺,我不该简单地概括为你的命好……”

“思来想去,我这样的人,若能让大周的女子知道,男子做的事女子也能做,甚至可以做得更好,或许便是我来过的意义吧……”

容钰看着五年前的场景,依然不太理解皇后说的那番话。

那位姑娘,是谁呢?

接下来梦中的场景则是容钰不曾经历过的。

似乎是她觐见当日的夜里,皇后在亲手给大公主喂粥“奕棂,其实你祖父给你取的名字是棂然,他们说奕字只有李家的男孩子才能用……”

“阿娘不信这些……”

“在阿娘眼里,公主比李家的男孩子们更珍贵!”

“尽管我们没有很长久的做母女的缘分……”

“可是你一定要记住,从你出生的那一天起,你就一直是阿娘最珍贵的公主!”

皇后的泪落进粥里“如果有下辈子,希望你还是愿意再做阿娘的女儿……”

三皇子则自己喝着粥,他身前的小案上放着一盏翡翠灯台。

之后又变成了白日,容钰看到五年前的自己一步一步朝宫门走去。

她心里泛起深深的怅然。

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皇帝尚未脱险。

她看着自己远去的背影,无声地喊道求你,去看看他……

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承了他的大恩;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他守望着你长大……

他现在中了毒,寿数不长……

他这一生,很辛苦……

然后,容钰看到五年前的自己在宫门处含着泪回首,答道我知道……

可是,他是姐夫啊……

容钰无力地看着五年前的自己远去。

梦境消失,她的意识陷入了黑暗,反反复复地想着那句我知道……

重活一回,从凤凰命格开始,她就逐渐知道了。

可是,只能深埋心底。

她对自己说,因为他是皇帝,所以她不敢靠近。

可她心底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是姐夫。

如果不是姐夫……

她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不是也会有对宁王那样的倾慕、对邵北城这样的情意,可是,她知道自己一定会主动走向他。

她很感激他的恩情,很感激他的照拂。

很想,能报答他……

孤家寡人……

她很抱歉,自己没有陪伴他。

容钰无所顾忌地大哭起来。

她为之恸哭的那个人,始终不曾出现。

他真的离开了。

混沌中,一直有男子粗砺而温热的手握着她的手,也有孩童软声唤她“阿娘”……

她知道,有人在等她醒来。

最后,她对着黑暗深处说再见……

然后,回握住了握着她的手。

她睁开眼,隔着两世岁月,看见了始终萦绕在她心头的少年。

结语

从2018年12月开文,到2020年5月结文,扑街小破文结文了。

内容方面。初衷是想写一篇反套路文,穿越女主很优秀,就一定人见人爱吗?

容滢很优秀也很努力,我想通过她表达的是有的人会因为你优秀而喜欢你,但有的人不会。

所以很遗憾,她的爱情不圆满。如果她回到现代,听到《像我这样的人》这首歌,可能会很有感触吧。

(说一句题外话,我最喜欢的爱情是一见倾心、一往情深,因为我觉得那或许才是最纯粹的爱,没有那么多考量,简单地就是很喜欢这样一个人。)

容滢的结局和我曾经看过的一则新闻有关,说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孩子自杀了,我思考了很久那个新闻,究竟多么绝望,母亲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父母究竟有没有权利那么做?

文里,容滢做出这样的选择,一方面因为她的孩子在宫里,斗争激烈而残酷,她找不到合适的托孤的人。还有一方面是文里没有明写的,原身容滢小时候的遭遇,原身容滢是个很漂亮的女童,她小时候被徐家大老爷猥亵后吓死了,所以穿越来的容滢会针对徐家,所以容滢不习惯被人触碰,因为这个经历,她对自己两个年幼而漂亮的孩子又多了一层担心。

但是作为我自己,我希望这种新闻以后再也不要有了,孩子是独立的人,父母没有权利剥夺他们的生命。

写文的一年半里,我经历了很大的变故,虽然小说里的人物遭遇变故很常见,可作为经历过的人,我很真诚地说,希望大家一辈子都顺顺利利的,永远不要经历变故。真的很难。

因为工作、变故、身体这些原因,后期更新很不给力,也直接影响了全文的架构和内容。这是一篇有遗憾的文,但是,没有一章水文,也有尽量维护每一个人设。

接下来还会有番外。(草稿箱里,姜皇后,萧太后,宛宛都已经有了,容滢的有点纠结,还有要不要给端王一个时空礼物爱人呢?)

因为接下来一个月,我在三次元有比较重要的工作,所以暂时没有精力写番外(尽量半个月后摸鱼出一篇),大家有什么想看的还是欢迎留意告诉我啊。(番外真是是我最喜欢的写文环节了……)

再说一句题外话,以后我就不用这个号写文了,因为这个号里的文还是有青涩的成长痕迹,新号叫海棠入梦,目前在qq阅读开了两个坑(《星星为什么不说话》,暗恋现代文,《南风若知我意》,重生古文,会先填现代文),6月就会开始填坑,希望大家继续关注、继续支持!

总的来说,这是我的第一篇入v文,最开始的目标是把买封面的几块钱挣回来,后来远比我期望的多,大概一千块左右。因为我没有拿过全勤,所以这些全部是订阅、打赏收入,一章几分钱最后累积成的这一千块,我觉得很珍贵,也很感谢每一个支持正版、支持扑街写手的书友。(里面还有盗版网站的订阅钱,呵呵……)

真挚地感谢,每一位关注过这篇文,收藏、订阅、评论、投推荐票、月票的书友,尤其要感谢陪伴了这篇更新非常不给力的文很长时间的忠实书友,有鼓励赞美,有认真的长评,还有知识指导,很感谢你们。

(微信读书的评论作者无法在后台回复,但是其实我都看了的,谢谢。)

最后,用一句我去年最喜欢的话作为收尾,是丁墨大大在《你和我的倾城时光》的大结局中写的

勿要辜负那么年轻张狂的时光,勿要辜负人们的期待和温柔。

小伙伴们,来世间一趟,不要辜负自己。

再见……

番外一 偿债(一)

他站在轮回之境前。

哭声震天,九州服素,他沿着时光之河流溯至此,记忆越来越模糊。

他不知道,那些哭声和他有什么关系。

镜中有个声音对他说:“前世债、今生偿,便是你也绕不开这轮回。”

偿债?

镜中现出很多双眼睛。

那么多,死不瞑目、在这里等着他的魂灵啊……

他觉得,自己活着的时候大概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镜中的眼睛大多浑浊狠厉,看着也并不良善。

他问心无愧。

唯独,角落里有个男童眼神清亮而哀戚。

他不敢对视。

久远而模糊的记忆里,他似乎曾经坐在公堂上,对底下的人说:“亏欠于人,总是要还的。”

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他猜想自己是否曾是一位断刑决狱的官吏,甫有此念,又下意识地觉得不对。

不过,不管他活着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眼下,轮到他偿债了。

镜中的声音叹息了一声,问他:“这一世,你有什么期许吗?”

期许?

他认真地想了想。

想起一个人。

他记不清她的容貌,却知道,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他只是一缕亡魂,想到她的时候,心却仿佛依旧在痛。

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却记得,自己很喜欢她。

而她……

看不见他的心意。

所以,这一世的期许是……

少一些七情六欲罢。

他不想再这么难堪了。

成了亡灵、忘了自己,心还在为一个不在意他的人痛。

他不会再喜欢她了。

不会再那样喜欢任何人了。

……

昭帝的国丧结束后,容钰没来由地大病了一场,等她好转了一些,才听到南边的行商家眷带来的消息:孙容氏,也就是她的四妹妹容莲,有孕了。

准确地说,在她听闻这消息的时候,容莲的孩子已经出生了。

是位小少爷。

到底是姐妹,容钰就备了份礼。

领了千里迢迢送贺礼差事的韦管事临行前周到地多问了一句:“娘娘,老奴听闻,孙府还有几位庶出的少爷、小姐……依您看?”

容钰知道韦管事的意思。

孙家一介商贾,区区几位庶出的少爷小姐自然不值得她费心备礼,不过,那几位少爷小姐,主要是那几位小姐,有些特殊。

孙府有三位庶出的小姐,都是一位宝姨娘所生。

宝姨娘正是打小在容钰身边服侍,后来跟了容莲的宝镜。

韦管事虽是容府陪嫁来的老人,却不清楚后宅的小姐们从前是如何相处的。为着这趟差事,他特意提前探听了孙家的情形,得知了孙老爷后宅有个颇得宠的宝姨娘、而那宝姨娘又和镇北王妃有一段渊源,这才多了一回舌。

容钰无意理会宝镜,吩咐韦管事道:“你此去把礼送到便是,其余的不必理会。”

陪嫁的丫鬟生了三个庶女,正房太太才生出头胎嫡子,孙家的后宅想来并不太平……

不过,那些和她都没有关系。

韦管事就恭敬地退了下去。

风尘仆仆地,韦管事到湖州时恰遇上孙府小少爷的百日宴。

韦管事就向孙太太问了安,又真心实意地称赞了小少爷几句,把贺礼交给了孙太太身边的嬷嬷后便退了下去,安静地坐在孙府宴客的园子的角落里。

偶有见他面生、主动攀谈的宾客,韦管事就不卑不亢地答,他的主家是孙太太娘家的亲戚,他此行是来代主家送贺仪的。

是“娘家的亲戚”,而不是“娘家的来客”。

与孙家往来的人家大多知晓孙太太娘家的情形,也隐约知晓孙太太下嫁孙家另有隐情、孙太太和娘家的关系并不亲厚,因此众人听了韦管事的话,都只当他的主家是孙太太某位无足轻重的远亲,而不会想到泰宁侯府,更不会想到镇北王府。

韦管事由着众人误解,一句话都没有解释。

王嬷嬷郑重地捧着礼盒,低声问孙太太过会儿是否要择机当众出示这份礼。

毕竟,孙家只是一介商贾,如今孙老爷又半死不活的,孙太太若能借到镇北王府的势,接下来会好过很多。

孙太太望了眼正低头喝茶的费管事,对王嬷嬷摇了摇头。

镇北王妃早已不是昔年那个娇纵蠢笨的容三小姐,能任由她摆弄……

而她,也早已不是昔年那个满腔不甘的侯府庶女,不是过去那个忍气吞声的孙太太……

在泰宁侯府的时候,生母不受宠,她很小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看人的脸色,说讨好人的话。

只有那样,父亲才会多看她几眼,容钰……才会送她衣裙首饰。

那个时候,她常常想,终有一天她会把自己的尊严和脸面捡回来,让侯府的人都跪在她脚下。

结果,她倾慕宁王,打听到宁王礼佛特意赶去那佛寺,却被宁王药晕、和一个泼皮捆做了一堆……

她羞愤欲死,父亲却不许她死,收了聘礼把她卖给孙家。

坐船南下的时候,她晕船,一路上吐得天昏地暗。

吐成那样,也忘不了那泼皮的脸。

她那个时候是真的不想活了,无数次想跳河。

是宝镜拦着她,开解她说,孙少爷如何对她一见倾心,如何地喜欢她,劝她到了湖州就好了……

到了湖州,她才晓得孙少爷倾心的是宝镜。

呵……

她打小就很喜欢漂亮的衣裙首饰,辑里湖丝是天下最好的丝绸,孙家有绸缎庄也有成衣铺子,她却连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她不留恋这世间,只是不甘,凭什么,她死了,姓孙的和宝镜却能好好活着、生儿育女呢?

姓孙的嫌弃她不清白,她就贤惠大度,给姓孙的一房一房地纳妾……

结果,宝镜生不出儿子,有个不起眼的小妾倒是生了个儿子。

她冷眼旁观,觉得活着还是有点意思的。

她打算好好活着了,姓孙的偏又来招惹她。

不是嫌弃她不清白吗?!

那天夜里,她把自己泡在冷水里一遍遍地洗着,却怎么也洗不干净。

就那么一次,她有了身孕。

她养胎的时候,宝镜嫉妒成狂,夜夜缠着姓孙的,姓孙的毕竟不年轻了,药用得有些猛,在她生产的那夜,姓孙的在宝镜房里出了事,现在口不能言、体不能动的,只剩一口气吊着。

孙太太待着客,笑得心满意足。

园林屋舍,万贯家财,精美丝绸……

都是她的了。

来客逗着孩子,孙太太也就看向乳母抱着的小少爷,婴童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板着小脸不哭也不笑。

乳母就问她:“太太,您要亲自抱抱小少爷吗?您抱着,小少爷或许就会笑了……”

孙太太没有应,只是交待道:“今日人多,你仔细些。”

她抱,孩子也不会笑的。

番外二 偿债(二)

乳母请孙太太亲自抱抱孩子,孙太太没有抱,而是交待乳母来客多、仔细照看小公子。

来客的确很多,乳母没有多想,按孙太太的吩咐,仔细地照看着孩子。

后来,她逐渐感觉孙太太对小公子的态度有些古怪,再后来,小公子出了事,乳母回想着小公子短暂的一生,再想起那年的百日宴,才感觉到不对劲。

孩子是阿娘的心头肉,她从没有见过哪个做娘的人像孙太太那样,在百日宴上一次也不抱孩子的。

这么一想,乳母就仿佛开窍了似的,回忆起很多孙太太待小公子的异常之处。

可那个时候小公子已经不在了,乳母悔之晚矣。

说回百日宴上,孙太太滴水不漏地应酬着来宾,宾主尽欢。

孙太太心里就更愉悦了。

她隐约地意识到,她小时候为了争宠、为了衣裙首饰而练就的那套生存本领,接下来或许会很有用。

她幼时受容衡的影响,很厌恶商贾,可在小沈氏和离、容钰出嫁接连带走了容府大部分家财的时候,容衡却不假思索地为了聘礼把她卖给了孙家。

南下的船上,她怎么也想不通,她是侯府的小姐,孙家是商贾,爹爹怎么能让她嫁进孙家!

而现在……

什么侯府的小姐……

她早就不琢磨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了。

她觉得,这世间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可笑容衡,从前那么看不上两位沈氏夫人,结果,他的女儿却即将成为商贾,还是比寻常商贾更让人轻视的,抛头露面的女商贾……

孙太太想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愈发明媚。

她生得浓丽,又保养得宜,这么一笑,湖州的地方官、富商们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些发直。

分席而坐的官夫人、富商太太们就忿忿而不屑地低声议论着

“谁能想得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福分呢?男人出事了,坐冷板凳的太太倒成了当家主母!”

“也是她的命!这种时候,竟得了个儿子!”

“欸,不是说当年孙太太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在京里闹出了丑闻,这才下降孙家的?为着这个,据说孙老爷曾经赌咒发誓,说此生决不碰孙太太……”

“啐,男人说这种话你也信?看看她,三十多了,也生养过,看着却不输十八岁的姑娘,甚至比大姑娘还多了那么份韵味儿,她那双狐媚子眼睛一转,别说是男人,就是我都有些招架不住!”

“说起来,像孙太太这样牡丹花一样的美人,从前在娘家却声名不显,只说容皇后如何……”

“好了,甜酒酿都堵不住你们的嘴!越说越没边儿!吴王的祸事才过去几日,你们难道都忘了?!”

吴王的祸事……

众人闻言俱是一凛,再也不敢胡诌,而提到了容皇后的那位太太,更是后悔不迭,唯恐传出流言、惹出祸事。

众人嘴里“吴王的祸事”,是近来一桩广为人知的公案。

这公案,有些惨烈。

所谓吴王,第一位吴王是小姜妃所生的太祖皇帝第九子,姜皇后活着的时候,姜家人尚且有几分争储的心思,后来姜皇后早早地去了,太祖皇帝对小姜妃和九皇子都不甚挂心,姜家人的心思也就逐渐歇了。

因祸得福,九皇子成年后获封吴王,南下钱塘府就藩。江南是朝廷的税仓,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过就藩江南的先例,太祖皇帝生性不羁,在大事上却很慎重,唯独吴王封地一事让人有些看不懂。

宫闱秘闻,说那小姜妃为了九皇子的前程,抱着几本札记去太祖皇帝面前哭姜后,如此替九皇子要到的钱塘府。

无稽之谈,不可考也。

总之,吴王因为就藩,得以躲过了太祖皇帝晚年腥风血雨的夺储之争和成祖皇帝即位后对宗室的清理。再后来的历任皇帝,或许都有过动吴王一脉的心思,只是没有合适的由头搁置了,吴王也就这么传承了下来。

到了本朝,昭帝薨逝、幼帝即位后,或许是为了敲打宗室,萧太后召了几位藩王入京奔丧,其中就有吴王李乾玠。

李乾玠长在温柔富贵乡里,用度豪奢,性子散漫,对局势也有些迟钝。

萧太后和幼帝率宗室百官送昭帝灵柩入皇陵的当夜,几位藩王小聚,不知是谁挑起了话头,说着说着,吴王竟说了句,“所谓帝陵,不过耳耳”。

也不知是谁告的密,次日,吴王就被押进宣政殿,珠帘后的萧太后悲斥其“膏粱纨绔,大负圣祖封邑之恩!”,群臣思及先帝,也莫不唾骂之,大不逆是重罪,三日后,吴王被杖毙在昭帝陵前。

吴王觉得皇陵不过耳耳,他的地陵大概很可观,只不过,他没有福气用了。

吴王的残尸被扔进了昭帝的陪葬墓坑,昭帝仁厚,那墓坑里没有人,只有牲畜。

吴王获罪身死的消息传回钱塘,吴王一脉连忙上表请罪,京里却迟迟没有下诏如何发落他们,众人惶惶不可终日,雪上加霜的是,许是因为操劳过度和惊惶,百日前吴王妃生产不顺,母子俱亡。

吴王嫡系至此断绝。

有流言说,是吴王一脉里有人为了向萧太后和幼帝表忠心,害死了吴王妃和小世子。

湖州离钱塘府不远,在座的官太太和商贾太太又都是消息灵通的,她们彼此交换着眼神,想到那位出身福建世族的吴王妃,心里都有些怅然。

然后,若无其事地、热热闹闹地继续议论起来

“欸,那什么宝姨娘,今天怎么没露面?往日里上蹿下跳的,仿佛她才是孙府正经的太太……”

“嘁!上蹿下跳有什么用,一个姨娘,又没有儿子,从前是孙老爷捧着她,咱们也就懒得和她计较,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做人啊,还是要留点余地,从前那么嚣张,现如今三个女儿拿捏在孙太太手里,啧啧,难啊!”

“说到底,有什么好和那些小妇吃味的,咱们做太太的,得有儿子傍身才是正经!”

“说到儿子,你们看这小公子长得像谁呀?我怎么瞧着不像孙老爷,也不太像孙太太……”

“这孩子怎么不哭不笑的,像块小木头!”

“嗬,这么小的孩子,看得出来什么?都少说几句吧,吃酒吃酒。”

小公子听不懂人们的议论,只觉得嘈杂。

番外一 偿债(三)

王嬷嬷从京里把容遥带回孙府的那年,她五岁。

或者说,在众人眼里,她是个五岁的女童。

但实际上,她已经活过一回了。上辈子,她死在十四岁那年,再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四岁。

换了芯子的、四岁的容遥被双目赤红的爹爹抱着大步朝镇上走,于是,她来不及琢磨自己死而复生、年纪变小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面临着一个难题:要不要阻止爹爹?

以及,如果要阻止,该怎么阻止?

上辈子也是这样,爹爹输红了眼,冲回家抱起她就往外走,阿娘跟在爹爹身后哭着大声喊叫,却追不上爹爹的脚步,她看着阿娘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不明白阿娘为什么那么激动。

后来,她才逐渐发觉,自己生来就比别人少了几孔心窍似的,很少有情绪起伏,很多时候也感知不了他人的情绪。

就像小时候,她不理解,三个姐姐明明很厌恶恐惧爹爹,可爹爹在家的时候,她们却总是欢声笑语地争着抢着要给爹爹温酒。

仿佛他们真的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而她总是安静地坐在屋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家里发生的一切。

后来,她偶尔也会想,爹爹输得要卖孩子的时候,不假思索地抱起了她,大概也因为她从小就和那个家格格不入。

十四岁的容遥在四岁的容遥身子里,认真地想:这回,她是要继续走上辈子的老路呢,还是留在家里?

如果可以,她一个都不想选……

再被卖一次,好处是她很熟悉接下来的生活,爹爹将会把她卖进城里的一家青楼,然后,她将在那青楼里做十年烧火丫鬟,继而在十四岁的时候被告知换了工种,经过简单的上岗培训后,因为业务素养不过关,上工的第一夜就抡起花瓶砸死了客人,被官府捉拿,半个月后死在了大牢里。

所以,这条老路的坏处很明显:死得早……

而且,还有可能像现在这样,阴魂不散……

所以,容遥决定,哪怕是为了早死早超生,她这回也不能走老路了。

可是,说易行难,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打消她爹要卖她的念头。

她爹缺银子,而她没有银子……

实际上,十四岁的她也没有银子……

容遥想到这里,有些无奈,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自救。

青楼里里里外外都是护院,她一旦再被卖了进去,除非能做花魁娘子,否则永无出头之日。

可是,她连对着客人笑都不会,又怎么做得了花魁娘子。

听说先帝朝的容皇后尚在的时候,因为容皇后是清冷美人又备受推崇,以至于青楼女子也纷纷跟风学冷若冰霜。

准确地说,她也不是清冷,而是木讷……

不过,对一个木头人来说,学清冷总比学娇软容易……

是的,时移世易,如今这年头时兴的,是娇软美人……

就像花魁娘子林娇娇那样……

林娇娇比容遥大两岁,她们曾经短暂地一起做过烧火丫鬟,不过,林娇娇那样的人才注定是要出人头地的,容遥死的那年,十六岁的林娇娇已经是京里声名最盛的花魁娘子了。

容遥想了想她那位故人。

林娇娇人比花娇,她有一双水润的大眼睛,却永远不拿正眼看人,而是半垂着眸,再微挑眼尾,仿佛羽毛般轻轻地瞥一眼。

多少男人为了能被林娇娇那么瞥一眼,流水般地朝楼里砸金银。

容遥接受上岗培训的时候,有一堂课的主题就是“林娇娇的眼神”。

那堂课是林娇娇亲自上的,容遥看着林娇娇眼神变幻,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看得叹为观止。

她当然是学不会的。

她甚至看不懂林娇娇那些不同的眼神分别表达什么意思……

如果她是个男人,肯定不会在林娇娇身上花钱……

就好像她有钱似的……

……

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化解眼下的困境吧。

容遥认真地想了想,还是不知道怎么办。

不过,她认识的最擅长说服别人的人就是林娇娇,所以,她决定依样画葫芦。

她只是情感障碍,不是蠢,她回忆着林娇娇的言行,很快就总结发现,林娇娇说话,永远不会直接说出目的,而是旁敲侧击、曲折迂回地说,最后不是林娇娇要,而是别人主动给。

例如,林娇娇若是某段时间中意某位公子,那么她一定不会说“公子多留几日罢”,而会说,“公子,您家中夫人贤良,您多体贴夫人才是正理,速速家去罢”,然后,那位公子就赶也赶不走了。

大概就是这么个路数……

她不想被卖,反着说就是……

你要卖我,我不仅没有半分不满,还觉得这一路辛苦你了,也担心自己不能卖出个好价钱……

容遥眼看着镇上的车马驿站越来越近,下定决心,在心里演练了一番,笑着抬手给爹爹擦了擦他额上的汗,语气十分自责地开口道:“爹爹,都怪女儿太沉了,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爹爹日日辛劳,万不能累着爹爹,我有什么打紧的!”

然后,容遥就感觉爹爹慢慢放缓了脚步,停住后把她放在了地下,先是直直地看着她,继而蹲在地上埋头大哭起来。

她的表演才刚刚开始,爹爹就把她抱回了家……

过了一年,容遥也不太明白爹爹那天为什么哭。

你为了赌钱,都决定把我卖进青楼了,为什么还要哭呢?

该哭的,难道不是我吗?

人类的情感太复杂,容遥不懂,不过,她发现林娇娇那一套的确挺好用的。

娇娇怯怯的,开口永远是为别人着想,大家就仿佛都很喜欢她。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王嬷嬷从一众女童里选择了带她回孙家。

在湖州的,据说遍地是丝绸的孙家。

五岁的容遥跟着王嬷嬷先是坐马车,然后坐船,最后坐软轿到了孙府。

孙府真的很气派,不过,倒也没有遍地是丝绸,只有孙太太和一位小公子穿着丝绸。

五岁的容遥站在孙府门前的石阶下,抬眸望见一位冷峻的小公子。

小公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觉得,这个小公子看着很不好惹,于是,狗腿地对他笑了笑。

练习了一年,她现在已经笑得很熟练了。

然后,她就看见,小公子的脸更冷了。

重生以来,容遥的演艺生涯第一次受挫,她有些懵,也有些沮丧。

这复杂难懂的情绪啊……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对着小公子笑的时候,小公子身后的小跟班正低声对小公子说:“探听的人回话说,她是个虚伪的小白莲花!”

番外一 偿债(四)

容遥很快就知道了,那位看着很不好惹的小公子正是王嬷嬷念了一路的“小公子”。

也是她此行的……

原因,以及……目的。

王嬷嬷告诉她,孙府的老爷身子不好,里里外外都是孙太太当家。孙府共有两位公子、三位小姐,其中只有最小的小公子是孙太太生的,三位小姐都是宝姨娘生的。

大公子已经成了亲,如今在帮着孙太太打理生意,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已经出嫁了,下头则是九岁的三小姐和八岁的小公子。

王嬷嬷还说,孙家的家业大,当家的又是孙太太,所以孙府的人都不敢惹小公子,孙太太倒是有心管束小公子,却又忙碌不得闲,因为缺了管束,小公子的性格就有些骄恣。

容遥还记得王嬷嬷当时惆怅而担忧的语气:“咱们家小公子,玉刻一般的小郎君,说句不恰当的,他和那些官老爷家的、耕读世家的少爷们在一处的时候,丝毫不逊色!外头人人都说,还是头一回见到商贾之子有那般气度的!”

“小公子样样都好,唯独除了性子有些……”

“其实他的性子也没有什么,就是傲气了一些,可惜孙家虽然有些家财,门第却实在低了些,太太虽然是侯府小姐,可容家如今也不比从前了……”

“太太难免担心,小公子那样的性子会惹出什么祸事……”

王嬷嬷说到这里,特意拉起了容遥的手:“好孩子,你可要记得太太的好,替太太多看着小公子!”

“太太这个人最是赏罚分明,你若是做得好,太太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容遥一边琢磨着王嬷嬷的话,一边连连点头:“太太对我好,我记得的!”

到孙家的第一晚,容遥有些睡不着,她睁着眼睛躺在丝滑柔软的大床上,想着王嬷嬷说过的话和自己眼下的处境。

王嬷嬷说,容家如今不比从前了,她是知道的。

那个“容家”,是京里的泰宁侯府容家,孙太太的娘家。她虽然也姓容,但只是侯府容家的远房族亲。

在家里的时候,她曾经听到父母低声议论,说如果容皇后还在,如果即位的是二皇子,那泰宁侯府就是煊赫的天子外家,他们这些族亲也不会这么拮据了。

她爹最喜欢提起的一件往事就是,他小时候曾经跟着他的祖母去侯府拜年,小沈氏夫人见他身上的棉袄单薄,额外给他包了个二两银子的红封,让他做身新棉袄。

可是,正如她爹所说,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容皇后死后,老侯爷不久也过世了,如今这位容侯爷似乎不太有本事,侯府就逐渐地衰颓了下来。

容府衰颓了,容遥家和村里的容氏族亲就都没有机会在年节的时候去拜会侯府,用青菜果子什么的换些布匹甚至是银子回来……

俗称,打秋风。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秋风竟然主动送上了门!

王嬷嬷是月余前到的村里,说是孙太太想给家里的小姐选个玩伴。

这是容遥上辈子没有过的经历,孙家虽然有钱,但前路不知祸福,她没有刻意表现,只如平日一般装得娇娇柔柔的,料想王嬷嬷肯定不会选她。

她的姐姐们和几个族姐倒都挺上心的,那几日挖空心思在王嬷嬷面前晃悠,她一度也有些想试试,但她在青楼里是个烧火丫鬟,所以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展示……

她总不能跑到王嬷嬷跟前说,“您老来看看我烧火,可大可小,而且省柴!”

……

于是,在王嬷嬷问起她会些什么的时候,她抿嘴假笑答了句:“小女愚钝,不会什么。”

没想到,王嬷嬷却觉得她质朴可爱,选中了她……

质朴可爱……

她既不质朴,也不可爱……

因为容遥的运气一直都不算好,所以她觉得,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这会儿躺在孙府的大床上,容遥想着南下的一路上王嬷嬷说的话,还有晚饭时候孙太太不住地对小公子说要多关照她这个远小表妹,把三小姐当透明人一般,她总算隐约想明白了,她这位远房姑姑孙太太,压根儿就不是要给三小姐选玩伴,而是要给小公子选……

如果是玩伴,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接个女童,何不直接买个小厮呢?

容遥心里一紧。

难道是,童养媳?!

容遥下意识地觉得不可能。

按照她前世听楼里的客人们谈论的,那些富贵人家都很在意子嗣的姻缘,在门当户对的基础上,还要再上一层楼才算是称心如意。

小公子是孙太太唯一的儿子,又是嫡子,虽然商贾出身在高门眼里有些不够看,但是今日一见,小公子果真如王嬷嬷所言,容貌气度是极出类拔萃的,所以,小公子可以科举入仕、改变家门,也可以如孙老爷一般,花钱求娶没落勋贵或是官家小姐……

即使不高攀,小公子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商贾小姐,对孙家的生意也会有帮助。

所以,小公子的姻缘有很多种可能性,每一种都比娶个毫无助益的农家童养媳强。

不是三小姐的玩伴,也不是小公子的童养媳……

难道她真的是孙太太给小公子找的玩伴?

孙太太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而且,今天小公子对她一直很冷淡,她觉得,小公子好像既不需要也不喜欢她这个玩伴。

纠结了一夜,第二天,容遥是顶着两眼乌青向孙太太请安的。

孙太太问她怎么没有休息好,她想了想,垂着眸小声答道:“我有些想我娘亲……”

孙太太就把她搂进了怀里,抚着她的发笑道:“真是个好孩子,以后姑姑就是你的娘亲!”

姑姑就是娘亲?

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容遥闻言一愣,身子微僵。

孙太太感觉到女童的不适,由衷地笑了起来。

这个小姑娘,可真有意思啊……

听王嬷嬷说,这个小姑娘原本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木头人,险些被她爹卖了,后来不知怎么开了窍,小小年纪,已经很会做戏了。

一个五岁的女童,做戏是很容易骗到人的,只可惜孙太太不是普通人,她自己从小也是一路做着戏长大的,这几年又在生意场上,小姑娘的这点儿把戏,自然骗不到她。

孙太太没有戳穿容遥,一来是容遥是她要用的人,二来嘛,她觉得也挺有意思的……

她小时候在侯府,费尽心思做戏给那些人看,那些人却个个都看不上她……

谁天生就喜欢做戏呢?

不必做戏也能好好活着的人,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她们这样的人呢?

现在,孙太太已经不是当年卑微的容四小姐了。

她没有孩子,她愿意庇护着容遥这个小戏精长大。

容遥靠在孙太太怀里,对孙太太的想法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孙太太其实很喜欢她,她有些紧张害怕。

她更不知道,此时冷眼看着她和孙太太的小公子的想法。

小公子无语地看着她们。

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千里迢迢地接了个小白莲花回来,这小白莲花也十分敬业,一大早上就演了出孝女思母。

一路上都吃得好睡得好,这会儿开始思母了……

他知道母亲已经看出了小白莲花在做戏,但是,母亲还笑得挺开心的?

小公子觉得,自己家原本就有些奇怪,现在,更奇怪了。

番外一 偿债(五)

自我定位为小公子玩伴的容遥,为了保住饭碗,十分尽职尽责地讨好小公子。

她用心关注着小公子,就像上辈子盯着锅炉房里的火一样,到了只要小公子一抬手,她就知道应该递上茶水、笔墨还是银子的程度。

除了继续发扬上辈子的优势,她还注重改进劣势,附带赠送通过揣摩林娇娇的语气自学的娇声软语……

例如,递笔墨的时候就说:“小公子~您的字真好看呀!”

虽然她并不识字,更不知道什么样的字“好看”……

不过,她说得是否准确并不打紧。

她觉得,小公子根本就没有认真听过她说话。每次她没话找话地说完以后,小公子要么无动于衷,要么无语地看她一眼。

逐渐地,孙府里也有人开始讥讽她。

容遥对他人的讥讽毫不在意。

她不懂人们的高兴、忧伤或是愤怒,更不懂人们为什么热衷于凑在一起议论她。

她是什么样的人,和旁人有什么关系呢?

旁人怎么议论她,又对她有什么影响呢?

她不在意那些讥讽,但不能不理会黄小姐的情绪。

黄小姐是湖州知州大人家的小姐,也是小公子的同窗。

上行下效,容皇后在京里开办的女学发展至今,有些民风开化的地方已经出现男女同塾了,例如湖州。

容遥觉得,黄小姐和黄小姐的兄长黄公子都十分好学,休憩日总是风雨无阻地来找小公子,而且或许是觉得她这个不通文墨的粗人妨碍了他们探讨学问,所以黄小姐很不喜欢她在场,如果她不识趣,多送了几回茶水或是多说了几句话,黄小姐就会不悦。

黄小姐是父母官家的千金小姐,容遥不过是孙家一个寄居的远亲,但是,本朝政治清明,明面上仗势欺人的事情已经不太常有,所以,若容遥果真只是个五岁女童,或许就不知道怎么应对黄小姐的不悦。

但是,容遥不是个五岁女童。

上辈子,她看着青楼里的姑娘们迎来送往,姑娘们对不同的客人有不同的态度、说的也是不同的话,所以尽管她的见识囿于楼里的小小天地,但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能解释很多说不通的事情。

例如,她小的时候总是木着脸,身边的人都议论她古怪;而小公子总是面无表情,人们却夸小公子喜怒不形于色、沉稳。

容遥察觉到黄小姐的不悦后,后来只要黄小姐兄妹来找小公子,她都会很自觉地不出现。

可是,尽管她很用心地讨好小公子,小公子却并不领情。

容遥常常生出她上辈子常有的感受:她宁可烧火,也不想和人打交道。

木头不会辜负她的付出,她肯花心思琢磨那些木头,烧火就越来越熟练。

人却不一样。

她花再多心思也琢磨不透人的喜怒哀乐,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就像她用心讨好小公子,孙太太就很乐见其成似的,时不时地嘉许她几句,还赏了她很多衣服首饰,小公子却一直不为所动。

她摸不太准人的情绪,但她觉得,小公子不仅不领情,似乎还有些反感她。

容遥很无奈……

太难了……

春去秋来,新年新气象,她觉得自己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

她不是孙府的小姐,如果当不好差,孙太太凭什么好吃好喝地养着她呢?

她真的琢磨不透小公子的想法,打算直接问他。

于是,正月里三小姐带她出府游玩的时候,她咬牙买了块檀木镇纸素胚,花了好几天认真地刻上几竿竹子,落款还比照着小公子的名字刻上了“孙恒”。

以前烧火的时候,并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火,有时候她会刻木头。

最初是想刻一个像母亲的人偶,但小的时候刻不好,后来能刻好了,却忘记了母亲的模样。

这回,她做了出戏,爹爹不卖她了,抱着她回了家,她回家后很认真地盯着母亲看,不想再忘记她,母亲却没有看她,而是把姐姐们护在身后,恐惧地看着爹爹说:“你回来做什么么?!”,然后伸手指着她尖声道:“卖她还不够吗?!”

卖她还不够吗?

容遥后来琢磨了挺久父母那天的行为,依旧琢磨不透。

但是,她已经不想再雕母亲模样的人偶了。

六岁女童的力气太小,檀木也比柴房里的木头坚硬很多,容遥觉得这个镇纸雕得不太好,不过,她已经想好了对小公子说:“这个雕得不好,如果您不嫌弃,以后我会雕出更好的东西送给您的!”

小公子一如往常神色淡淡,他看了那镇纸几眼就随手放在了一边,回道:“谢谢,我不喜欢雕饰之物,你以后不用再送我了。”

然后,小公子还难得地对容遥多说了句话:“你不是我的丫鬟,以后对我,不必那般……殷勤。”

容遥直接说出了来意:“小公子,你是不是……有些嫌恶我?”

小公子闻言未语,久到容遥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行了礼打算告退,这时小公子却答道:“没有嫌恶你。”

“我没有嫌恶你,只是不喜欢虚情假意。”

小公子蹲下身,直视着容遥道:“你小小年纪,用心上进才是正道,蝇营狗苟、阿谀奉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容遥看着小公子,有些怔愣。

小公子这是在,教她做人?

明明,在她眼里,他才是个小孩子……

而且,小公子的意思是,她的生存之道是错的?

可是,前世楼里活得风光的那些人,还有,这回的孙太太,都是那么活的……

人人都在做戏。

容遥回过神来,望见小公子黑白分明的眼眸。

她顿时有些不自在。

小公子的样貌,实在是太俊朗了……

她曾经比照着身边的人、姑娘们屋子里挂着的画中的人,刻过许多人偶,可是,她见过的人、刻过的人偶,都不及小公子精致。

大概,小公子是女娲娘娘亲手所刻……

她一想到雕刻,脑子里就会生出奇奇怪怪的联想。

容遥止住了思绪,试着总结小公子的话:“您是说,以后我应当上进学本事,还有,不要装模作样?”

小公子浅笑着点了点头:“是这么个意思”,然后,还起身从案几上抓了把酥糖塞进她棉袄上缝着的兜兜里。

容遥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小公子的院子。

冬日的暖阳落在孙府后院,她跨过曲桥、穿过花木,目之所及灿然明亮,那灿然里,有个精致的人偶在笑。

番外一 偿债(六)

在湖州,人人都知道做丝绸生意的孙家,知道孙家那位出身侯府、却很擅长做生意的当家太太。

可是,人人也都知道,孙家的生意再兴隆、家业再大,孙太太心里也是不痛快的。

因为,孙太太唯一的儿子早夭了。

慧极必伤,孙太太聪慧过人的儿子十岁时生了场急病,孙太太花重金从外地请的名医们还没有赶到,小公子就去了。

当时,精明干练的孙太太整个人都仿佛没了精气神,甚至有人猜测,孙太太悲恸之下,会不会让那个容家的小姑娘给小公子陪葬。

孙太太到底没有那么做。

相反,孙太太对那位容姑娘很好,视若亲女,孙家庶出的小姐们在孙太太面前俱都不及容姑娘体面。

譬如这日黄老爷做寿,孙太太就只带了容姑娘赴宴。

黄老爷原是湖州的父母官,致仕后定居于此,江南耕读世家学风昌盛,文人往来密切,黄老爷致仕后,或是与知交品诗论文,或是指点后生科考,家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寿宴来宾,都是孙家等闲接触不到的。

这会儿,容姑娘容遥正立在黄府的后院花厅里,向各家的夫人、太太和小姐们展示她身上的雨过天青色暗纹兰草十二幅湘裙。

众人看得啧啧称叹。

为那条裁剪、绣工都异常精美的裙子,也为容遥惊人的美貌。

换做寻常少女被众人这样围看,难免羞怯又隐然自得。容遥心里却毫无波澜,她冷静地观察着众人的神色,择机柔顺地开口道:“您各位折煞小女了,全是我家太太的恩典。”

众人就又恭维起了孙太太,说她“心善”、“眼光好”之类的。

孙太太看向容遥的目光很满意。

待众位夫人、太太们终于转换了话题,小姐们也三三两两退下自去玩耍后,容遥禀过了孙太太,退出了花厅。

有走在前头的小姐声音不高不低地正说着:“若是我被众人这么瞧上一回,羞也要羞死了,她倒好,居然谢起了恩!真是自轻自贱!”

和那位小姐挽着手的一位小姐就接道:“好好地,你做甚拿自己与她作比,没来地跌了身份!”

伴着那两位小姐的谈论,走在前头的小姐们纷纷回头看向容遥,仿佛唯恐她不知道,被议论的人是她。

容遥的脊背挺得很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小姐们见她如此,有些失望,同时心底对她的鄙夷更深了。

她们想,真是一个,不知廉耻的人啊……

偏偏,这么不堪的人,容貌却生得那么好,惹得湖州城里的公子们都丢了魂魄。

容遥面上不显,心里其实清楚那些小姐对她的看法。

虚长了这么些年,她还是看不懂人心,但她这些年经常有意陪着孙太太看戏,通过琢磨戏台上伶人的表情动作,她逐渐地能大致估摸出身边人的情绪。

然后,作出适当的回应。

无非就是,人喜她喜,人悲她悲。

可到底是装的,情况复杂些,她就不知道该怎么演了。

譬如,眼下的情景。

她们宣扬知恩图报,可是,当她承了孙太太的恩并当众谢恩后,她们又嘲讽她没有自尊。

所以,她应该怎么做呢?

她和她们不同,她没有一个会为她定制十二幅湘裙、而且不需要她在人前展示的母亲。

她不能拒绝孙太太所给予她的一切,不能不对孙太太感恩戴德。

否则,她们肯定又会贬斥她“忘恩负义”。

容遥想到这里的时候,黄小姐突然冒了出来,不情不愿地挽着她的手,说“我带你去看我爹爹种的竹林”。

容遥就知道,接下来她又要应对一个复杂的情况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黄小姐也长大了,长大后的黄小姐依旧和幼时一样,很看不上她。

可自去年以来,孙太太每次带她出门赴宴,黄小姐都会寻到她并以“说说话”、“赏花”等名义把她带到某个僻静处。

然后,黄小姐的兄长黄公子就会出现并对她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什么“昨晚的月色很好”之类的。

这回,黄小姐把她带到竹林边时,黄公子还没有到,或许是为了拖时间,黄小姐主动和容遥说着话。

黄小姐是进过学的官家小姐,容遥则是跟着孙家的绣娘们长大的。自先帝朝容皇后以后,贵女们逐渐开始不屑刺绣女红,后来的萧太后也是才女,贵女们就更推崇进学,所以黄小姐和容遥实在没有什么话说,干巴巴聊了几句后,她想了想,安慰容遥不必理会旁人的议论。

容遥觉得黄小姐愿意安慰自己很难得,所以答道格外真诚:“多谢您开解我,我觉得,嘴巴长在她们身上,她们乐意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在意。”

然而,黄小姐并没有感受到容遥的真诚:“嘁!我又不是我哥哥,你在我面前不必装模作样。说什么不在意,其实你心里恨死她们了吧?!”

容遥:……

她真的不在意啊。

黄小姐见容遥一脸茫然,就更气愤了:“你这个人,如果不是这么虚伪,我说不定还会试着和你做朋友,毕竟你也算是他……”

黄小姐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黄公子到了。

黄小姐匆匆走开的时候面上仍是气恼的,可容遥分明看到,黄小姐的眼底有悲色。

这么多年了,黄小姐还是没有忘记那个人啊……

就像她一样……

容遥想起久远记忆里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神思有些恍惚,以致于黄公子说话的时候她听得心不在焉的。

直到最后黄公子问道:“容妹妹可愿等我?”,容遥才回过神来。

她快速回想了一下黄公子今日说的一番话。

他说,他要备考了,问她可愿等他。

这桥段在戏文里可太常见了……

原来,黄公子对她是这么个心思……

如果她答“我等你”,是会等来一个金榜题名的佳婿,还是会等来一个见异思迁的负心汉,抑或是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士子?

当然,即便黄公子屡试不第,对她来说也是高攀。

想来孙太太也是满意黄公子的,否则就不会由着黄公子私会她这么多次。

短短的几瞬,容遥想了很多。

黄公子家世很好,性格也好,对她也算有心。

如果她一定要嫁人的话,黄公子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最后,容遥想起她最深的梦魇:上辈子,那个想要快活、却被她抡起花瓶砸死了的客人……

这回,她伪装得很好,几乎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古怪,可她心里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就连洞房花烛夜,她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犯病。

她对自己说:黄公子是个好人,就不要祸害他了。

容遥抬起头,笑着对黄公子道:“我不愿意。”

番外一 偿债(七)

除了那句“我不愿意”,容遥其实还准备了一套周全的说辞,以完整地表明黄公子真的很优秀、她也很感动于黄公子的好意,是她自己有问题,所以无福消受黄公子的厚爱。

但是,她还没有来得及继续开口,黄公子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后,就十分忧伤地跑远了。

容遥……

她正踟蹰着要不要追过去解释清楚,这时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苍翠修竹林里走出一位身着艾青色锦袍,头戴方巾的年轻公子。

容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眼前风度翩然的公子,与她记忆里长相精致的少年重叠起来。

虽然,他的样貌气质和幼时相比变化很大,虽然,她不礼貌地盯着他、他却无动于衷,就好像他们仅是素不相识、萍水相逢的路人,但她知道,他就是小公子,不会错的。

九年前,他劝她走正道,第一次触动了她无知无觉的心弦。

此刻,她盯着他,平静无波的心湖里再次起了涟漪。

两辈子,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让她感知到情绪的人。

在他离开的这些年里,她想过很多次“为什么”,后来她觉得,或许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教她做人道理的人。

她在父母眼里是“可以卖了换银钱的孩子”,在孙太太眼里则是个听话的、能任由摆布的人偶。

他们都不在意,她会长成什么样的人。

不在意她的人,她也不在意。

容遥盯着那位公子,心里有很多感触,也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他的衣饰很体面,所以他的处境应该还不错,可她还是想问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以及他这次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但那位公子却只是淡漠地看了看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脚步也不曾停顿,就径直与她错身而过。

他表现得那么自然,以致于容遥怀疑,他可能真的没有认出她。

毕竟……

咳咳……

厚颜地说,容遥觉得,现在的自己比小时候真是要好看太多了!

上辈子,她只活到十四岁,所以这回她才晓得,原来从十四岁开始,她会逐渐地出落得非常美貌,不输她两辈子曾见过的任何一位美人。

所以,小公子没有认出她来,也是有可能的。

她认得他,就够了。

容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默道了一句别来无恙!

这日的寿宴男女分席,所以容遥没有再见到那位公子,席间,女眷们大多在议论着一位稀客“沈公子”。

沈公子是皇商“北沈”沈问水的养子,可也有位商贾太太语气暧昧地道“说是养子……可容皇后都去了这许多年了,沈老爷固然情深似海,长夜漫漫,他难道就没有孤寂的时候么?”,说完还不置可否地轻轻嗤笑了一声。

认为那位所谓的“养子”其实是沈老爷的亲生子,不少人都持这个观点。

归根结底,则是因为北沈的家业实在太大,以致于人们很难相信,沈先生舍得把偌大家业悉数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皇商北沈因追随容皇后、拥立先帝而发迹,其后屹立两朝不倒,几乎垄断内务府采买,富不可言。

豪富若斯,沈问水老爷却一生无妻无子。除却巫山不是云,在传言里,沈老爷对容皇后推崇备至,眼里再也装不下世间的其他女子。

世人对传闻里的容皇后很好奇,也好奇,苏州沈家库房里的金山银山最后会便宜了谁。

这两年,江浙一带逐渐开始流传,说是沈老爷收了位养子,那位养子气度不凡,才干也很卓绝,很得沈老爷器重。

今日,传闻里的人突然来了身边,无怪乎众人会议论得如此热烈。

东拉西扯的,众人谈论的话题又绕到了容皇后身上。

容皇后是大周开朝以来第一奇女子,伊人已逝,时下的老百姓提起她,都挺好奇、神往的。

譬如她和昭帝是如何从携手到反目,譬如她和一双龙凤胎儿女蹊跷的死因,再譬如她那在传言里倾倒众生的美貌,究竟是怎么个形容……

众人议论得更热烈了。

就连平日里对八卦兴趣寥寥的黄夫人也忍不住低声问孙太太道“听说容皇后出阁前,当时还是少年郎的北沈、南沈两位老爷曾一起去过侯府,堂兄弟俩对少女时的容皇后一见倾心、互不相让,才有了后来的两沈争产一事?”

容遥端端正正地坐在孙太太身边,面上不显,其实耳朵支棱得直直的。

黄夫人问孙太太的话,其实是话本子《上京梦华录》中的桥段,那话本子是从北沈的视角写的,书里把容皇后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所有出场的男子都爱慕她,所有出场的女子都嫉妒她。

容遥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这话本子是她和孙家的绣娘们一起干活的时候,有个识字的绣娘说给她们听的,后来在孙家的铺子里、以及跟着孙太太赴宴时,她都常常听到人们议论那话本子里的内容,这会儿就连黄夫人也提到了,可见那话本子的确风靡。

当然,话本子里的人物都改换了姓名,朝代也不是大周,但借古喻今嘛,看的人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尽管黄夫人问话的声音很低,但席间像容遥一样,支棱着耳朵等着孙太太开口的人很多。

容皇后的庶妹亲口说的容皇后的闺阁秘闻,比话本子靠谱多了!

然而,翘首以盼之下,孙太太却用一句“我那个时候年纪尚小,许多事情都不甚清楚”搪塞了过去。

众人难免失落,甚至还有暴脾气的直接刺孙太太道“你这么个伶俐人,何必用不知事来敷衍我们!”

可无论众人怎么追问,孙太太始终都闭口不谈,最后还是黄夫人作为东道主替孙太太告饶,这话题才渐渐止了。

没有听到一手八卦,容遥也觉得有点遗憾,不过,这也算是一个她意料之中的结果。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孙太太很少提起娘家的人和事,京里容府也不曾有人登过孙府的门,就连小公子去世的那回也是那样。

她本以为孙太太和娘家是断了往来的,可她在孙家的铺子里帮忙时,有一回掌柜的把一批货单呈给她示下,她才知道,孙太太每年都会选一批顶好的湖丝千里迢迢送去燕云城给镇北王妃,孙太太另一位传奇的嫡姐。

热热闹闹的宴席散了,容遥跟着孙太太回府的时候,心里对容皇后、北沈老爷以及他的养子的好奇都已经消褪了。

那些都是传闻里的人,他们的故事,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则话本子、一出戏,再精彩再热闹,也都只是一时的消遣,和她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也及不上她身边的人、事来得重要。

这会儿,她满心都是小公子。

她猜想着,小公子不会是那位沈老爷养子的下属吧?

后来很快,她就知道了,小公子竟是传闻中的沈老爷的养子,沈恒。

至于孙家的小公子孙恒是怎么变成沈老爷的养子沈恒的,容遥就无从得知了。

番位一 偿债(八)

容遥不知道,孙家因病早夭了的小公子,是怎么变成皇商北沈的养子的。

她知道的只有前半截孙家的小公子是怎么早夭的。

建和九年春节,她得了小公子的提点后,决心踏实上进,后来就主动去孙家的绣坊帮忙,而不再整日地围在小公子身边,小公子对她的态度也客气了很多。

一点点跟着孙家的绣娘们学劈丝、握针,她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像她这样的人,有一技之长就是有了一条生路。

如此又是一年。

建和十年的春节,她还在纠结着要不要再给小公子送件年礼、以及送什么合适,孙家上上下下却陡然忙碌了起来。

或者说,整个湖州都忙碌了起来。

这不寻常的忙碌,要从吴王府说起。

十年前,吴王因妄议昭帝之陵而被杖毙,吴王府众人听候发落的时候,吴王妃生产不顺、母子俱亡,吴王嫡系至此断绝。

吴王妃死后不久,萧太后降旨,她从吴王一脉旁枝里选了个幼子封为继任吴王,同时因前任吴王之过,把吴王封地由钱塘府改为荆郡的江陵府。

荆楚远不及江南富庶,但那继任的吴王凭空得了王爵之位与封地,自是喜出望外,对萧太后感恩戴德。

削吴王、收钱塘,大周几代帝王都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萧太后就这么举重若轻地做成了。

荆郡多湖泽,莲叶田田。

建和十年的元宵宫宴上,萧太后用了吴王进贡的藕粉莲子羹后觉得甚好,先是劝皇帝也细品,后感念吴王心诚,发了道懿旨召吴王入京觐见。

莲子心中苦。

怜子心中苦。

萧太后要皇帝品的,不是莲子,而是她的苦心。

先帝驾崩的时候,当今皇帝年仅十二岁,萧太后既要垂帘听政,还要亲自教导皇帝,劳苦功高。

彼时的皇帝,也很恭顺明理。

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他的生母对他说要感念萧太后,他的祖母对他说要提防萧太后,身边有的人说起萧太后赞不绝口,也有的人说起萧党恨之入骨……

少年在撕裂中成长为喜怒莫测的皇帝。

建和三年,小皇帝第一次拂逆萧太后,拒绝迎娶萧氏女为后。

或许他是不愿萧氏进一步得势,或许,他只是如每个寻常的十五岁少年一样,不愿娶一个并不属意的妻子。

萧太后在政事上并不独断专行,相反,她很乐于听取并采纳不同的意见,但在立后一事上她很坚持。

萧太后的一生起起伏伏,从首辅孙女到端王侧妃再到掌权太后,若说她的一生有什么缺憾,大概就是,她不是以正妻的身份嫁给先帝的。

她拥有得再多,也无法回溯时光,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嫁进端王府。

因为立后,皇帝和萧太后僵持了三年。

大概因为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恩人,夹在中间的简太后难免忧思重重,以致抱恙。

生母到底重于养母,皇帝妥协了。

建和六年,皇帝迎娶萧氏女为后,并在大婚当日恭请萧太后还政以颐养天年。

皇帝的一句“还政”,背后有多少谋划。

毕竟,萧太后主政的这六年尽管政通人和,但在很多士子看来,女子主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牝鸡焉能司晨?

皇帝神色惶惶,萧太后却笑得云淡风轻“皇嗣为重,皇帝且宽心,这江山有哀家替你守着!”

贪权不放,就这么被矫饰为以皇嗣为重、不辞辛劳。

偏偏无可辩驳。

皇嗣不重吗?

当然是,重中之重!

帝党臣子就只能无奈地寄希望于皇帝早得龙子。

皇帝却骤然间懈了心性,不再和萧太后明争暗斗,也无暇理会六宫美人,一心一意地修起了道……

在皇帝修了两年道、到了及冠之龄后,民议沸然,萧太后终于还政。

萧太后还政之初,朝臣们的心思还很活跃,萧党自要谋划自保,帝党则踌躇满志,可最后,所有的谋算却都落了空。

萧太后还政后,皇帝却不上朝……

当然,不上朝不等于不理事,皇帝会批折子,偶尔也会召见阁老们或臣属,只是不上朝……

皇帝不上朝,真真是前所未有、匪夷所思。

皇帝怎么能不上朝呢?

可是,这件事虽然很古怪,朝臣也只能一次次地递折子、苦口婆心地劝,百姓更是不敢妄议。

儿大不由娘,萧太后也已经管束不了皇帝了。

这才有了建和十年,萧太后吃着藕粉莲子羹,想起了江陵的吴王。

皇帝不愿受她管束……

换个服管的也未尝不可……

横竖,都不是她的儿子。李家的哪个儿郎坐在龙椅上,对她没有区别。

那吴王接到懿旨后自是欣喜若狂,他想到十年前,自己因为萧太后的一句话,从一个不起眼的旁支幼子摇身一变成了吴王,安知这回他又会有什么造化呢?

萧太后喜欢听话的。

吴王再听话不过了。

他奉召入京前,特意绕道湖州,计划亲自为萧太后选些丝绸、聊表孝心。

曲曲折折说到这里,便是建和十年正月里,湖州的丝绸商们忙碌起来的缘由。

不论吴王最后会有怎样的造化……

丝绸,一定不能出岔子。

孙家的小公子就是那个时候染病的。

小公子的病来得又急又猛,偏偏外地的名医一时间也赶不到,众人都束手无策。

容遥只能日日守在小公子榻前,给他擦汗、喂水什么的,尽点绵薄之力。

如此短短几日,小公子竟有了不治之像,湖州的医者都不肯再开方子,而是委婉地劝孙太太听天由命、准备后事。

孙太太自是气得不轻,那些医者都赶在她发作前飞快地溜走了。

是夜,尽管孙太太心痛欲绝,但孙府的人还是开始做起了治丧准备,毕竟吴王一行很快就要到了,如果丧事办得不利落,冲撞了贵人,不知道会生出怎样的祸事。

容遥独自守在昏昏沉沉的小公子榻前,心里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甚至希望能把自己重获的阳寿送给小公子。

她这样一个人,不懂情感,也没有什么才干,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换做小公子,一定会有很精彩的一生。

等孙太太来看小公子的时候,容遥就问是否考虑请术法高深的高人,并说如果有需要,她愿意牺牲。

孙太太只当容遥在胡言乱语,并未理会,她郑重地给了容遥一瓶药“那些庸医都说恒哥儿没治了,我是断然不信的,这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秘药,你即刻喂恒哥儿服下,我还要去绣坊里看看……”

孙太太行色匆匆地离开了,嘴里还在嘟囔着“谁都别想趁机抢走我家的生意!”

容遥拿着那药瓶,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什么药?从哪里来的?

孙太太什么也没有对她交待清楚。

药不能乱服。

虽然小公子半死不活的,但也不能随意给他喂药吧?

不过,孙太太是小公子的母亲,肯定不会害小公子的,如果因为她犹犹豫豫而耽误了服药时机,那就坏事了。

容遥为难极了。

番外一 偿债(九)

容遥拿着药瓶为难极了,最后还是决定先去拿给医者看看。

孙太太说这是“好不容易求来的秘药”,这种说法听起来就不太靠谱。治病要对症下药,倘若真有那种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那这世上就不需要医者了。

容遥觉得,孙太太有可能是病急乱投医,被人骗了。

她打定主意后,紧紧地握着药瓶朝外跑去。

她这几天出府给小公子抓过药,所以知道有一家医馆离孙家很近,她打算就去那家医馆问问。

不过,她才跑出府不远,就被几个生人拦住了,来人是一对中年男女和一对少年、少女。

那个少女笑着开口道“小妹妹,你是孙府的什么人?可方便替我们通传一下,我们是来拜会孙太太的。”

容遥本想让别人带他们进府,不过,大概因为孙府的人这会儿一面在准备小公子的后事,一面在准备呈给吴王的丝绸,所以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她仓促间寻不到人招待来客,只得道“抱歉啊,府里今日有些忙,我这会儿得先去给小公子找医者,请您几位在门房稍候,待我找了医者,就替你们去向太太通传。”

说完,不待那几人答话,她就想跑开。

那少女却拉住了她,道“这不是巧了么?我是医者,而且是特意来为你家小公子看诊的,你何不直接带我进府?”

容遥不太相信少女的话。

医道深奥、医理复杂,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她活了两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年轻的医者。

她觉得,这几人可能也是骗子,就像那个卖秘药给孙太太的骗子一样,想趁小公子患病讹钱。

真是什么钱都敢挣……

容遥索性从药瓶里倒了一颗药丸递给那少女道“这是小公子服的药……”

“你既是医者,想来见药即知小公子所患的病症?”

少女接过药丸后,先是捻碎了,然后放在鼻下嗅了嗅,这才认真地对容遥道“小姑娘,你小小年纪身上怎么会带着这种东西?抑或是,你在用这毒物试我的医术?”

容遥茫然地看着少女。

毒物?

骗子一般都是用温和的补药、甚至糖丸充作秘药出售,治不好病,也药不死人,这个骗子怎会用毒物行骗?他就不怕吃官司么?!

难道是孙家的仇敌?

不过,也有可能是这少女在信口胡诌……

容遥还是觉得,应该去找医者。

少女见状便知容遥并不相信她,她想了想,扔了点药丸碎屑在地面上,然后示意容遥去看。

青石砖地面上原本有一些蚂蚁爬来爬去,可所有爬过药丸碎屑附近的蚂蚁都不动弹了……

容遥怔怔地看着那些蚂蚁。

她突然想到,如果她按孙太太的吩咐给小公子服了药丸,那么这会儿小公子可能已经不好了。

孙太太是从哪里得来的这药丸?她知道这不是药,是毒吗?

容遥想知道真相,所以当少女请她配合做一场戏时,她便答应了。

她带着少年少女去见孙太太,途中得知少年叫姜莼,少女叫穆葵,他们是一对小夫妻,同行的中年夫妇是姜莼的父母,不过,姜老爷和姜夫人并没有进孙府。

还有,穆姑娘的母亲出阁前是泰宁侯府的大小姐,也即,孙太太是穆姑娘的姨母。

其他的容遥就不知道了,因为穆姑娘只对她说了这些。

但就是这些,也足以让她稀罕不已。

她老家容氏一族的孩子们几乎都是听着京里泰宁侯府的传奇轶事长大的。

她在孙府的这两年,很想听孙太太说说侯府的事,可孙太太从来没有说过,她看着如今的孙太太,也想象不出从前的容四小姐是什么样的。

想不到她竟然见到了容大小姐的女儿……

漂亮又温柔,说话不疾不徐的,沉稳大气,莫名就让人心安。

在容遥看来,穆姑娘简直就是人间美好。

但很快,她就看到了人间美好穆姑娘的另一面……

孙太太见到穆姑娘这个侄女后,面上客客气气的,没有见远亲的那种激动,甚至有些冷漠。

穆姑娘却仿佛感觉不到孙太太的冷淡似的,一味地嚷着要去给小公子看诊。

就像一个急于显摆、不知轻重的小姑娘……

孙太太就有些恼了,她先耐着性子问容遥是否给小公子用过药了,容遥按照穆姑娘嘱咐她的,答道已经用过了。

孙太太闻言后,骤然间松了口气似的,突然态度很好地让容遥带穆姑娘去给小公子看诊,又说她自己一时走不开、待忙完了再过去。

容遥就带着姜公子和穆姑娘去了小公子房里。

其后,等孙太太忙完后赶过来,见到的就是已经咽气了的小公子和慌乱、不知所措的穆姑娘。

仿佛是一个医术不精的小姑娘,逞强行医,却医死了人……

孙太太跌坐在小公子的病榻前,眼泪止不住地流,嘴里则喃喃地念着“我的儿,你让阿娘怎么活啊?!”

大概是因为小公子本就病重,孙太太并没有追究穆姑娘的责任。

小公子的丧葬事宜是早已备下了的,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小公子已经在城郊下葬了。

穆姑娘不知是害怕还是内疚,跪在坟茔前不肯走。

孙太太还要继续准备呈给吴王的丝绸,而且她也不想理会穆姑娘,所以直接带着孙府的人回城了。

容遥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回望着小公子的坟茔。

倘若只有孙太太让她给小公子喂秘药那一节,还能说是孙太太被骗了……

可后头的,孙太太追问她有没有给小公子喂药,以及小公子突然死了、孙太太却不查不问,又如何解释得通?

无非是,孙太知道那药丸是什么,她不是要救治她的儿子,而是要他死。

至于那背负害死了小公子之名的人,是容遥还是穆姑娘,孙太太并不在意。

远去的坟茔越来越小,容遥想起穆姑娘请她配合做戏时说的“你信我,这世上或许只有我们能救他了”……

“我们”是谁?

容遥想明白,她也想不明白,孙太太为什么要这么对小公子。

圣贤书里说,儿女要心存感恩、孝顺父母,可是,圣人难道看不见,有些父母对儿女的所作所为?

孙太太生养了小公子一场,所以她就可以定他的生死吗?

她的父母生养了她一场,所以他们就可以把四岁的她卖进青楼吗?

儿女之于父母,究竟是什么?

这人间的道理,又是什么?

容遥两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一日落了下来。

番外一 偿债(十)

容遥不清楚,孙家小公子是怎么变成皇商北沈的养子的。

至于此番小公子回湖州的目的……

容遥也不太清楚,但是很显然,他不是回来认亲的。

明面上的说法是,皇商北沈几乎垄断内务府的采买,这次小沈少爷来湖州,乃是亲自择选丝绸的。

今年恰逢皇帝三十整寿,宫里原就重视非常,更了不得的是,在皇帝向萧太后问安时,萧太后亲自问起皇帝寿宴预备怎么办、在哪里办云云。

萧太后这么一问,不仅是宫里,就是满朝文武也格外重视起了这次寿宴。

因为,在萧太后此问之前,她和皇帝已有八年没有说过话了。

八年前,吴王奉太后懿旨入京觐见,在萧太后为迎接吴王入京而办的宴席上,吴王特意向萧太后和皇帝献礼,然而那些礼品却全部出了岔子,例如人参盒里有蠕虫,丝绸都已勾破了。

尤其曾得过萧太后称赞的荆郡特产莲子,更是沾着斑斑血迹。

礼盒打开后群臣哗然,吴王更是吓得两股颤颤,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囫囵,哆哆嗦嗦、涕泪交流地告着罪。

萧太后一句开脱的话也没有替吴王说,而是请皇帝处置。

皇帝便以“大不敬”的罪名把吴王杖毙在萧太后的寝殿前。

据说,禁卫行刑时,皇帝还笑着对萧太后说了句,“下回,母后不能只找听话的,还须找个有本事的。”

自那以后,萧太后就没有与皇帝说过话了。

没了管束的皇帝更是我行我素,依旧不上朝。

期间群臣倒是没有放弃努力,只是历朝历代的臣子们制约皇帝的那些手段,到了当今皇帝这里全然无用。

言官进谏自不必说,就是困扰了无数皇帝的户部财权,也对皇帝没有影响。

向别人要银子很不容易,即便是皇帝向户部要银子。

这边群臣还在臆想着和皇帝谈判的条件,那边,皇帝已直接派人去赣郡开了几个新银矿,定为天子私矿。

皇帝固然也要银子,可这天下,又不是只有户部有银子……

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么?

群臣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规则,只能约束遵守规则的人。

皇帝显然不是个遵守规则的人。

群臣很苦恼。

所以当萧太后透露出有意参加万寿宴的意思后,群臣都很振奋。

这回,萧太后是打算劝谏皇帝呢?还是历时八年后,她终于找到了那个既听话又有本事的人呢?

群臣在心里捋了一遍宗室子弟,觉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大。

龙生九子,太祖皇帝固然是一代骄雄,但到了当下,宗室子弟们生在富贵锦绣堆里,长于后宅妇人之手,大多不成气候。

至于劝谏,希望也很渺茫。

萧太后不是个喜欢做徒然无益的事情的人,从她八年不和皇帝说话就可见一斑。

那么,萧太后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

不过,这些都是达官贵人操心的事情,天大的事情落到湖州的蚕农、绣娘和商贾们心里,仍旧是丝绸。

沈少爷亲自择选的丝绸,很有可能是万寿宴上萧太后、皇帝或萧皇后所着的盛装。

那是会引领大周风尚,甚至会载入史册的。

一时间,一众丝绸商竞比的势头比起八年前吴王来的那回有过之而无不及。

孙太太亦是斗志昂扬。

她原本就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人,年轻受挫后也曾消沉过几年,这些年因为生意经营得当,在孙家说一不二,少女时的心气又渐渐回来了,她不满足于维持现状,而是想更有进益。

最好是,世人谈论起丝绸,就会说起湖州孙家,说起她。

能把她的名姓和她最喜欢的丝绸联系在一起,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不过,她已经不年轻了,如果抓不住这次机遇,下次机遇来的时候,孙家的当家人就不一定是她了。

因为孙太太的决心,孙府上下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准备,尤其是孙家庶出的大少爷,他大概觉得,若这回的差事办得漂亮,孙太太和大掌柜们就都会认可他的能力,接下来他就能顺利地接手家业。

孙家阖府斗志昂扬,可惜沈少爷并不领情。沈少爷逛了几日丝绸铺子后,单独约见了几位大商贾,其中并没有孙家。

孙太太嘴上没有说什么,但人人都能察觉她心里不痛快。

容遥不太懂生意上的事,至于丝绸,作为一个绣娘,不偏不倚地说,她觉得孙家的丝绸的确很好,在湖州数一数二的那种好。

至于这么好的丝绸,沈少爷为什么看不上……

容遥觉得这很正常,因为沈少爷就是小公子,他不报复孙太太已经很难得了,怎么可能和孙家做生意。

不过,孙家的其他人显然都没有想通这一节,容遥觉得,他们甚至连沈少爷就是小公子也都没有看出来。

包括太太这个做母亲的,也没有看出来。

孙太太若是个心大的倒也罢了,但她是个心思极细的人,孙家每年进进出出那么多丝绸,她甚至不必伸手摸,只消看看,心里就大概都有数,可沈少爷站在她面前,她却看不出来那是她八年前早夭了的儿子。

容遥想到这些,不禁有些唏嘘。

可很快她就没有心思替别人唏嘘了,因为孙大公子为了做成生意,把主意打到了她头上,他说孙家养了她这么多年,到了她报恩的时候了,让她代表孙家去给沈少爷再送批货。

容遥觉得大公子太客气了,这种事直接吩咐她就好了,可大公子却絮絮叨叨地对她说了好些话。

几日后,容遥就按照大公子交待的,妆扮得妥妥当当的,带着丝绸登了沈家在湖州宅院的门。

容遥等了一会儿才见到沈少爷,她见他还是清清冷冷、不欲多言的样子,就没有多说什么,呈上丝绸、表明来意后,便起身告辞。

沈少爷却古怪地看着她:“回去?”

“你不知道孙家让你来送丝绸的意思?”

孙家让她来送丝绸的意思?

容遥懵了一瞬,突然就懂了!

重活一世,她竟然又被卖了!

……

月余后,精美的丝绸就呈到了萧太后面前。

华美的丝绸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萧太后却一眼都没有看。

她垂眸问道:“沈家呈的?”

内官恭声答道:“是!”

萧太后缓缓落笔,写下一个“恒”字。

内官不动声色地张望了一眼,愈发恭敬地道:“不过,这回沈家来的不是沈少爷,来人说,沈少爷新婚燕尔……”

萧太后突然掷了笔。

那内官心中一颤,立刻就跪下了。

风吹起宣纸的一角,上头的“恒”字被萧太后掷笔时的墨迹所污,看着倒像是个“桓”字。

萧太后就看着那个字。

本该如此啊。

不是“恒”,而是“桓”。

不是孙恒,也不是沈恒,而是李奕桓。

吴王嫡系,太祖血裔。

他比皇帝更像是先帝的儿子。

她对他多么满意啊。

呵,新婚燕尔……

他是属意那个小绣娘呢?还是当真无心天下?抑或是,怕了,不敢下场?

不论是哪种……

都非先帝风骨。

到底不是先帝的儿子啊……

番外一 偿债(十一)

苏州沈家最近的气氛有些压抑。

因为,沈家的少爷不过是去湖州办了趟差事,竟娶了位夫人!

沈老爷没有娶妻,也没有儿女,沈少爷是他的养子。沈老爷这几年亲自带着沈少爷做生意、应酬,还逐渐把家业都移交给了沈少爷。

对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

在汉人的礼法里,姻缘大事奉行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沈少爷径行娶妻,显然是没有把沈老爷当父亲敬重,可想而知沈老爷有多失落。

沈府的下人们自然也都对那位少夫人没什么好感。

少夫人还没回苏州,他们就已经把她的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的了。

她虽然姓“容”,其实只是湖州孙家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因为沈家和容家的关系,沈府的人都知道孙家那位当家太太的来历。他们觉得,肯定是孙太太调教出了一个小心机女,设计勾上了他们少爷,赖着做了正房太太!

沈府下人们的心都要碎了。

他们家少爷,那么好的样貌气度,敏慧沉稳,这几年多少人家对沈老爷提出有意结亲,老爷都没有应,只推说不急,不曾想,就这么便宜了小心机女!

等到少爷一行回府的那天,沈府众人终于见到了小心机女。

是少爷亲自扶她下的马车,众人看清她的样貌后,都觉得很诧异,甚至于震撼。

小心机女长得太好看了!

众人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站在少爷身边毫不逊色的……

容家的女孩子都那么好看的吗?

而且,少夫人行走间、以及向老爷行礼的时候,端庄又优雅,和贵女们比起来也不差。

看脸的当场就倒戈了,觉得少爷和少夫人那就是天作之合。

余下的在和少夫人接触过以后,也都被她和风细雨的性子折服了。

老爷和少爷虽然对他们也都不错,但毕竟都是男子,不可能笑着对她们说话,也不会细致地关心她们,或是惊喜地称赞她们。

可是少夫人会呀……

而且,少夫人还会刺绣、雕刻,还一点架子也没有,不像以前来沈府做客的那些小姐,个个都不会拿正眼看她们。

总之,沈府的婆子、丫鬟们可太喜欢少夫人了。

厨娘担心少夫人吃不惯苏州菜,特意向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打听了湖州饮食,然后天天换着浇头做干拌面,点心也都是摆的桔红糕之类的。

浙人喜食粽子、年糕,这个有点难度,厨娘们正在学习。

至于少爷……

呵呵……

反正不论厨房做了什么,少爷都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喜欢或不喜欢吃的。

少爷就是那样一个人,对什么都淡淡的。他继承了沈家的偌大家业,却不在意银钱,他娶了少夫人那样一位稀世美人,也看不出多么属意她。

沈府的小丫鬟们自然就希望少爷和少夫人的感情更好。

不久,恰好少爷要去舟山看铺子,众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建议少爷带少夫人同去。

新婚小夫妻一起出游想想就有意思,而且普陀山求子也十分灵验。

众人拾柴火焰高,最后少爷果然带着少夫人出行了!

容遥其实不想给沈恒添麻烦,但捱不过众人的好意,还是出行了。

沈家的婆子、丫鬟们都对她很好,不是上辈子在青楼里,老鸨那种势利的、有所图的好,也不是这回在孙家,有些古怪的、带着怜悯的好。

她真心喜欢她们,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不用酝酿就能笑出来。

可惜,她不能一直呆在沈家……

毕竟旁人不知道,她自己却知道,孙大少爷把她送给沈恒后,沈恒是念着昔日之恩才娶的她。

他知恩图报,她却不能耽误他一辈子。

所以在普陀山上,容遥跪在菩萨座前许愿的时候,虔诚极了。

出了佛殿,回到休息的房间后,沈恒就问容遥许的什么愿。

容遥真诚地答道他:“愿你早日遇到心仪的姑娘,然后把我休了。”

沈恒:……

沈恒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问你,是想帮你偿愿。”

容遥连连摇头:“报恩不必做到这个份上,而且当年救你的主要是穆姑娘他们,我其实没有做什么。”

沈恒却道:“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

沈恒接着道:“第二次,是我醒来认清自己的处境后……”

“我出生的时候,恰孙老爷出了事,有很多人说我克父,还说了一些别的不好听的话……”

“我懂事以后,听了那些话很难过,她总是开解我不必理会那些话……”

“我曾真心把她当母亲,想多学本事、快些长大,帮她分担。”

“所以,我醒来后,知道是她给我喂的毒,我就想,把这条命还给她便是!”

容遥是一个情感迟钝的人,可她听着这些话也觉得难受极了,沈恒的神情却很平静。

慈母亲手喂毒,过往皆是假象。

当年他不过十岁。

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容遥很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沈恒倒反过来安慰起了她:“你不必替我难过。”

“我早已不在意她了。”

“但是,在我刚醒来、不想活了的时候,是姜夫人对我说,你还在孙家……”

“我才活下来的……总不能欠着一个小姑娘的恩情。”

“这便是,你第二次救我。”

容遥有些愣愣的。

这样啊……

她坦然对沈恒道:“可是,这和我许的愿并不矛盾。”

她的愿景……

能重活一回,安安稳稳地长大,还学了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她已经很知足、很感恩了。

她别无所求,惟愿菩萨能保佑他一世安然,得偿所愿。

他幼时的经历很坎坷,能有今天也很不容易。

所以余生,她希望他能过得平顺喜乐。

容遥看着沈恒道:“你想对我报恩……”

“而我希望,你能随心所欲,做想做的事情,去想去的地方,自由而快乐。”

自由,是她两辈子都没有的,快乐,是她不曾体会过的,这是她心中最美好的愿景。

送给他……

后来,沈恒出门行商时总是带着容遥。

哒哒的马蹄声里,她看到了塞北的雪,南疆的苍山洱海,还有浩瀚的黄沙、富丽的楼兰。

在镇北王府赫赫有名的燕云台上,举起盛着葡萄酒的琉璃杯,举杯敬月光。

在京都城熙攘的车水马龙里,被这世上她唯一在意的人拥在怀中,看漫天绚烂烟火。

菩萨再一次庇佑了她。

容遥特意再去了一次普陀山,还愿。

这天夜里,她做了个梦。

起先是有个女童被洪水冲走了,洪水滔天,没有人顾得上她,她转瞬就被冲出很远。

容遥觉得那个女童大概凶多吉少,这时有个青年出现了,他被官员乡绅们簇拥着,似乎是来视察水情的。

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亲自下水救起了那个女童。

后来,洪水退了,他命地方官带领民众修水利,年年大雨,那里再也没有发过洪水。

他也就没有再去过那个地方。

女童心底的感念,就始终未能说出口。

后来,梦中的场景变了,似乎是那个青年人到中年的模样,画面里,他在和一个男童一起吃饭,那男童大约是他的儿子,很亲近他的样子,他看着也很喜欢那个孩子,亲手给他盛了碗汤。

男童喝了汤,不久就悄无声息地倒在了桌上。

他平静地给孩子办了丧事。

容遥醒来后,很快就忘记了这场梦。

人这一生的际遇里,有报恩也有偿债,恩恩怨怨、因因果果,又如何轻易参得透呢。

番外二 摘星(一)

萧溪是十五岁那年进宫的。

在宫里,人人都称她“皇后”,可她心里知道,皇后本不该是她,而该是她的五堂姐萧浅。

只不过,她五堂姐待嫁的时候皇帝不愿立萧氏女为后,而待她长成的时候恰皇帝妥协了。

她便从金陵来到京都,变成了萧皇后。

大婚那晚,龙凤喜烛顺顺利利地燃到了天明,萧溪盯着那对喜烛看了一夜。

天亮后,宫女们伺候她妆扮更衣时,小内官眼神闪烁地问她,是等皇帝同去寿康宫向太后行礼,还是径直去。

萧溪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出阁前,祖母交待她,让她事事顺从太后,母亲则嘱咐她,要替自己打算,争取帝后和睦、早育皇子。

母亲的话言犹在耳,“人不能只盯着眼下,还要朝前看,太后的手腕就是再高,她能护你几年?她能压着皇帝立萧氏女为后,可她能压着皇帝敬你、重你吗?长房的人和你祖母恨不能你死心塌地去太后身边做个牵线木偶,他们心里只有萧家和太后,谁会在意你将来如何?太后是太后,你是你,你可不要拎不清!”

萧溪站在中宫的正殿门前想,她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人不能只看眼下、不顾将来。

可是……

更不能为了一个虚妄的将来,而罔顾眼下的实际。

洞房花烛夜皇帝不来中宫,显然是不愿接纳她这个妻子。

又何谈敬重?

萧溪就径直去了寿康宫。

在寿康宫门口,她遇到了皇帝。

她抒了口气,知道自己选对了。

北方的天空高远,明耀的日光洒落在九重宫阙的金顶朱墙上,是她不曾见过的浩然景象。

浩然景象,悉数成了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龙袍男子的背景。

这是萧溪第一回看清皇帝的模样。

皇帝真真是生得极好,美中不足的是,男生女相、有失英朗。

这念头也不过是一瞬,她很快便收回了视线,垂首候在寿康宫门前。

明黄的袍角站定在她身前时,她闻到了淡淡的崖柏香。

她祖父、也就是太后的父亲,是在家里修道的居士,她祖父身上也有这种香味。

天子无家事,后来萧溪所经历的种种,大致便是世人所周知的。

皇帝大婚后奉请太后归政,太后答曰皇嗣为重。

萧溪还在思索这回自己该怎么选的时候,皇帝却修起了道。

两年后,皇帝及冠,太后归政。

又两年,太后召吴王进京,最后吴王被杖毙在寿康宫前。

再之后,就是皇帝不上朝、太后不问事的八年。

在这些风云诡谲的朝堂大事中,萧溪是背景里面目模糊、无足轻重的所谓皇后。

不过,她这些年也不只是虚长岁数、毫无所获,至少她和太后逐渐地熟悉了起来。

作为萧家的小姐,她从小就是听着太后的传奇轶事长大的,在萧家人的心里,太后就是皎皎明月,像先帝容皇后那种沽名钓誉之辈,完全不能和太后相提并论!

她幼时在金陵萧府里仰望着天上的月亮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将来她能整夜地陪着太后在寿康宫里看月亮。

这些年,娘家人时常来信隐晦地问起她宫里的情形,她请示太后,太后只轻描淡写地交待她不必理会。

祖母命她要顺从太后,母亲嘱咐她要取悦皇帝,可她们谁也不曾告诉她,在萧家和太后之间该怎么选。

萧溪思索再三,把娘家的来信都锁进了匣子里,一概不回。

而且,她就是回信,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太后每日的生活比她祖母和伯母、母亲的生活还要乏善可陈,整日地拘在寿康宫里,白日或是听她读几页书、或是习字,入夜多在庭中散步、赏月,遇到天气不好或是兴致好的时候,则会叫上先帝的太妃们一起打叶子牌。

几乎看不出那位从前临朝听政的听政太后的痕迹。

太后偶尔也会和萧溪闲话家常。

萧溪故而就知道了,太后因为自幼极得萧老太傅看重,所以是在她的祖母屋里养大的,又因为祖母年事已高、身子不算硬朗,兼之萧老太傅为她安排了很多功课,所以也可以说,她是跟着夫子、嬷嬷们长大的。

太后望着月亮,轻叹道:“旁的倒也没有什么……”

“只一件憾事……我母亲、就是你祖母有一年带着妹妹们回外祖家,我要陪着祖母,且有许多功课,就没有同去。她们回府时带了许多新鲜的吃食、玩意儿,其中有一种酥酪,入口即化、奶香醇正,我心里很喜欢……可母亲问我喜不喜欢的时候,我却说不喜欢。”

“御膳房试了很多回,始终做不出那个味道。”

那日萧溪一如往常,安静地陪坐在太后身边,她看着保养得宜、依旧美貌的太后,不知怎么地就想到:太后曾经因为容皇后而对先帝别扭过吗?

萧溪没有深想。

因为太后已经转了话题,道:“听说建和六年的探花郎,就是如今在大理寺任职的林寺正,前几日得了长子。”

太后看着萧溪,问道:“你听说了吗?”

林寺正……

萧溪神思都有些恍惚了:“这可是桩喜事!”

说完才意识到太后问她的话,忙回道:“我听您今日说起,才知道的。”

太后看着萧溪。

萧溪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开口道:“林家离咱们家在金陵的府邸很近,林寺正祖上原也是阔绰过的,后来败落了,他幼时丧父,孤儿寡母,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他母亲为了生计,有时会带着他来咱们府里帮工,后来因为机灵得了大伯父的赏识,大伯父特准他跟着哥哥们一起读书。”

萧溪眼眸渐湿:“他的学问比哥哥们都好,大伯父见他是可塑之才,又想到我这个性子愚钝、不堪为大家妇的侄女,就有了结亲的想法……”

“家里人人都很赞同大伯父的想法,他母亲也欢喜得不得了。”

“大伯父说此事要等他金榜题名再议,所以没有过明路,但其实两家人都是心照不宣的。”

萧溪伸手捂住了脸,道:“娘娘,这些您大概都知道吧?”

“可您或许不知道,大伯父怎么会注意到他,后来又怎么想到了结亲……”

太后亲自为萧溪拭着泪,叹道:“你多看看天上的星星。”

她似乎是在安慰萧溪,又似乎是在开解自己:“夫妇和睦、有儿有女的福分,那是寻常女子所愿。”

“我不想要那些,我想要天上的星星。”

番外二 摘星(二)

萧溪原本有些难过。

林大人有了长子,她很高兴。她只是有些为萧家七小姐难过。

不过,她早已不是萧七小姐,而是萧皇后。

就像林家哥哥,现在是林大人。

萧溪听了太后劝她的话,就顾不上自己的悲喜,转而担心起了太后。

萧七小姐没有等到林家哥哥……

萧太后,大概也摘不到天上的星星……

皇帝大了,大周不需要垂帘听政的太后了。

所以太后这几年才会幽居寿康宫。

萧溪不知道怎么开口劝慰太后,便格外细致地安排太后的饮食起居。

转过年来入了伏,皇帝如往年一般,浩浩荡荡地带着一众道士们去了避暑山庄,名为避暑,实为换个山水灵秀的地方炼丹。

太后也如往年一般,在寿康宫里和太妃们打牌,殿角放着冰,小宫女们轻轻柔柔地打着扇子,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闷也不热。

萧溪没有如往常一般坐在太后身边替她看牌,而是在小厨房里热火朝天地指挥着下人炖羊肉。

宫里讲究“不时不食”,京都城吃羊肉的时令是秋冬涮羊肉锅子,从没有哪家三伏天吃羊肉的……

不过,皇后亲自交待了,小厨房里的嬷嬷和宫女们就都规规矩矩地炖着清汤羊肉。

待到用膳的时候,太后和太妃们扔了牌,移步侧殿,看到饭桌上的清炖羊肉后都很意外。

萧溪一面亲自为太后摆着象牙箸,一面介绍道,江浙有吃伏羊的习俗,意在藉着伏天的外热和羊肉的温补,祛除体内的湿气、寒气。

就有来自江南的太妃附和,还说宫里夏日冰用得多,正该好好地祛除湿寒。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几分道理,而那羊肉又的确炖得汤鲜肉嫩,和冬日里的涮羊肉风味并不相同。一时席间热热闹闹的,用过膳后人人都出了汗,酣畅淋漓、周身舒泰。

太后难得地多用了半碗汤,饭毕后当场从手腕上褪了个玉镯子赏给萧溪,太妃们也都纷纷跟着慷慨解囊,这个解玉佩、那个拔发簪的。

尤其是越太妃,她的娘家是蜀中巨富,性子大方爽朗,更是直接把装着金馃子的荷包塞进了萧溪手里,还道:“皇后娘娘莫要嫌我的东西粗鄙,她们原就都笑话我是土财主,我索性就不学着她们打首饰、买字画了,我啊,只喜欢金子,也只有金子!”

太后和众太妃又笑了一回,太妃们便渐次起身告退,各自回宫。

越太妃笑吟吟地跨出寿康宫的正殿门后,又停住了步子,回头对萧溪道:“不知皇后娘娘可听说过川渝的红油火锅?我觉得比江南的伏羊更能祛除湿寒,娘娘若是能做一回,我就把我宫里的金子都送进中宫去!”

太后大笑出声,萧溪也莞尔,她亲自送越太妃出了寿康宫,回殿后一面服侍着太后更衣,一面道:“可惜您和旁的娘娘们都不喜辣,这红油火锅越太妃恐怕只能自个儿吃!”

太后却道:“吃火锅就是要热热闹闹的,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她想了一会儿又道:“川渝那边似乎有唤做鸳鸯锅的,你差人去问问,这鸳鸯锅是怎么一回事?”

萧溪恭恭敬敬地应了,心里有点纳闷儿:越太妃和太后的出身、性情都差别很大,故而两人并不亲近,想不到太后竟肯为越太妃费一回心。

纳闷归纳闷,太后的吩咐,萧溪自是一丝不苟地照办了。

那顿红油、菌菇鸳鸯火锅众人也吃得很尽兴,就连不喜辣的太后也禁不住越太妃再三地劝,尝了片红油毛肚。

欢声笑语中,待秋风起的时候,皇帝回宫后例行向太后请安,或许是因为太后心情不错,她竟然主动问起了皇帝三十寿辰的事宜。

这是自吴王被杖毙后,八年来太后头一回开口对皇帝说话!

前朝后宫都深感震撼,议论纷纷。

萧溪一面把娘家格外频繁的来信锁进了匣子里,一面在太后的指示下准备着万寿宴。

或许是因为她在太后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所以想从她这里打探消息的人很多,萧溪一概不予理会。

对这件稀罕事,萧溪并没有什么想法。

有可能,是太后自己想开了。

有可能,是外头的人想多了。

不过,事实很快就证明,并不是人们想多了。

皇帝的三十寿宴是在万寿山办的,昆明湖的秋景很美,太后和皇帝又难得和和气气地一起出现,外邦诸国、藩王守将或是千里迢迢亲来祝寿,或是备了贺仪,歌舞升平间依稀也是盛世之景,与宴的宗室和群臣们看着,心里都激动又感慨。

如果寿宴临了时皇帝没有吐血,那这场寿宴可以说是尽善尽美。

不过,皇帝吐血,其实也并无大碍……

皇帝虽然正当壮年,但他常年修道,又是喝符水,又是服金丹的,吐血、昏迷不醒都是有过先例的。

众人心里虽然都很淡定,面上却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得惊慌失措,甚至还有痛哭流涕的……

太后就交待皇帝留在万寿山将养,还命她身边的主管太监陪着萧溪留在万寿山照顾皇帝,率领宗室群臣回了城。

当夜,皇帝就薨了。

丧报却三日后才发。

皇帝没有留下子嗣。

宗室和百官千头万绪地赶进宫,却见宫里井然有序,太后已经抱着一个穿龙袍的孩子坐在了宣政殿的龙椅上,亲自教那孩子一字一句地读着: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是谁?!

有的人还在琢磨着这个要紧的问题时,有的人已经忙不迭地撩袍跪下了。

这种时候,断不能优柔寡断、犯糊涂!

何况夏首辅、关内侯这样的重臣都干脆利落地跪了。

很快,满殿皆跪,山呼万岁。

萧溪被太后身边的内官请到宣政殿时,所见的并不是这一幕,而是群臣在热烈地争议着,该由太后垂帘听政、还是她垂帘听政。

准确地说,他们争议的是,该由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还是太后垂帘听政。

太皇太后怀里的孩子原是蜀王幼子,现在则是先帝和萧溪唯一的后嗣。

萧溪隔着满殿的臣子,抬头望向龙椅上的太皇太后。

这就是,太皇太后想摘的星星吗?

番外二 摘星(三)

萧溪站在宣政殿门口,望着皇太后。

她看不清太皇太后的神情。

宫里的路四平八直的,萧溪却觉得,她在宫里的这些年,时不时就会遇到一个岔路口。

不能走错的岔路口。

就像眼下……

饱读诗书群臣自然比她更清楚,他们的争论很没有道理。皇帝年幼,太后垂帘听政,这是成例。

是因为太皇太后已经抱着小皇帝坐在了龙椅上,这才成了一个不得不讨论的问题。

如果萧溪决意和太皇太后争上一争,当然会有臣子支持她……

她有几分胜算?

千难万险地胜了以后,她又是否能掌控小皇帝和群臣?

今日支持她对抗太皇太后的人,来日又会如何对她、对萧家?

答案很显然。

萧溪日日在寿康宫伺候着,却全然不知太皇太后是什么时候选定的蜀王幼子,也不知道越太妃和她的娘家人在这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

还有其他太妃们,很多太妃的娘家都不可小觑,这几年,她们在寿康宫果真只是打牌吗?从万寿山寿宴、到先帝暴毙、再到小皇帝即位,这一环一环的,都有谁参与、各人起的作用又是什么?

萧溪看不清。

倘若是她那位敏慧过人、自幼就被当皇后教养的五堂姐,大概能看得清。

越太妃想吃红油火锅,她就为越太妃备了一桌红油火锅。

她听不出弦外之音,也看不穿暗流涌动,萧家人人都是玲珑心思,偏偏出了个她这样一位直愣愣的小姐,从前她母亲甚至常说,就连她大哥的长子、她的小侄儿,也比她机灵。

如果不是这样,父母也不会听任大伯把她许给家门寒微的林家。

后来,先帝终于同意迎娶萧氏女为后,祖母和大伯父再三思量,呈了族中几位适龄少女的庚贴进宫,其中虽然有她,但大伯父也在家信中道明了,她只是充数的。

是太皇太后选中的她。

萧溪又看向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小皇帝。

这样的事情,太皇太后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一念一言,轻易改变别人的人生。

生杀予夺。

像前后两位吴王,像现在的小皇帝,像萧溪自己,还有先帝和很多人。

这就是权力。

强势且不容置喙。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对萧溪来说,是太皇太后选中她做皇后,她应当感恩戴德,成婚十二载皇帝不入中宫,她也要感恩戴德……

萧溪眼眶微红,突然就懂了太皇太后所说的“天上的星星”。

而她只需要,走过宣政殿,走上丹陛,牵起小皇帝的手……

萧溪抬步入殿。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就像大婚之日,整个京都城都注视着她。

她不喜欢这种注视。

她不喜欢、也不想要天上的星星。

萧溪在丹陛前止步,一丝不苟地行跪拜礼。

因为萧溪不争权,有些不支持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的臣子便放弃了己见,也有少数臣子锲而不舍,转而支持起了小皇帝的生母、也即蜀王妃。

倘若小皇帝是先帝骨血,那他的嫡母和生母理应成为两宫皇太后,但似如今这般,小皇帝并非先帝骨血,他的生母、养母又当如何呢?

是生恩重还是养恩重?

朝臣士子争论不休,从兴和元年议到了兴和二年,直到太皇太后再次握牢了权柄,沸沸扬扬的议论才逐渐平息下去,但实际上也并没有定论。以致于十余年后,太皇太后驾鹤西去,小皇帝也长大了,又有人从故纸堆里翻出了这个议题。

这是后话了。

那些为蜀王妃争名分的人,其实大多都不知道小皇帝的心思。

就连一日日看着小皇帝长大的萧溪,有时候也不太清楚小皇帝的心思。

兴和元年春节前,蜀王夫妇千里迢迢命小皇帝的奶嬷嬷带着年礼进京,除了献给太皇太后、萧溪、太妃们的礼,其中还有小皇帝从前惯用的物件、蜀王妃亲手缝的衣衫鞋袜,那嬷嬷见了小皇帝神情激动,小皇帝的神情却淡淡的。

萧溪就特意命人不着痕迹地把那些器物一点点布置在养心殿里,白日里她在的时候,小皇帝也没有表现得对那些器物不同些。

晚上她不在了,小皇帝却偏偏要把其中的一两件压在枕头下就寝。

是个别扭的小孩子。

太皇太后政务繁忙,把教养小皇帝的差事派给了萧溪,萧溪对待这桩差事格外用心,但小皇帝要上朝、要跟着太傅们学文习武、还要伺候太皇太后、听太皇太后亲自训示,他休憩的时间很少,更不必提玩乐,身边又总是一众内官、嬷嬷伺候着,所以萧溪能发挥的空间其实很小。

萧溪没有教养孩子的经验,发挥空间也有限,所以她很少直接干预小皇帝,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关注着他,以及润物无声地陪伴着他。

小皇帝除了性子有些别扭,其实是一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

太皇太后大概是因为在先帝那里失过手,这回吃一堑、长一智,选中的小皇帝聪慧又沉稳,自律又上进,有心思活络的小内官偷偷呈给他蛐蛐之类的玩意儿,他也只是在完成功课后,兴趣寥寥地看上几眼。

大多数时候,他就像一个没有情绪、没有喜好的精致的偶人娃娃,穿着龙袍,完成“皇帝”这个角色。

萧溪自己也是这样,扮了十二年“萧皇后”,现在又扮着太后。

区别是,她是十五岁时进宫的,她年幼的时候身边有母亲、有家里的姐姐妹妹们,还有林家哥哥。

她长在热热闹闹的金陵城,在玄武湖畔赏过荷花,在秦淮河上坐过游船,在大报恩寺里拜过佛,在琉璃塔下许过愿。

她见过世间景象,然后进的宫。

而小皇帝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河山万里都是他的,但他不曾走过、见过那些河山,也不知道宫墙外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萧溪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就精心选了些方志游记,摆在小皇帝的书房里,还会藉着膳食、器物对他讲一些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或许是因为逐渐熟悉了萧溪,小皇帝对萧溪说的表现得颇有兴致,萧溪就愈发地上心,有一回她为了让小皇帝弄清楚江浙进贡的丝绸究竟是怎么来的,特意命内务府采买了蚕种和桑叶,在养心殿侧殿里养起了蚕。

小皇帝看到白白胖胖的蚕蛹以后,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这还是萧溪第一次见到,小皇帝情绪这么直白地外露。

对于萧溪和小皇帝亲近这件事,太皇太后自是乐见其成,她老人家不仅没有干预,还称赞萧溪的法子好,并由表及里,在御花园里整了块地做农田,交待小皇帝每天都去看看,同时教小皇帝背《悯农》,对小皇帝说以后要做一个心怀百姓的好皇帝。

小皇帝是个好孩子,太皇太后的教诲,他总是认认真真地记在心里、一丝不苟地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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