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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魔王娇养指南》


第1章 她来了

黑云压城,北风卷地。

还不到傍晚,天就暗了。眼看乌云里头躲着闪电,黟城街上的行人飞快减少。酒铺插着的旗子被大风刮下地,滴溜溜滑出几丈远,路边的小黄狗追着吠了一路,突然又抬头望了望天,呜咽两声,转头夹着尾巴跑掉了。

只用了半个时辰,梁国北部的这座小城就黑如子夜。家家户户点亮灯火,有人声、有饭香,就是人间的味道。

一条暗巷里,却有人在亡命奔跑。

他气喘如牛,狂奔时犹不忘回头观望,紧按腹部的指缝间,有液体点滴落下,在地面炸开鲜红的水花。

跑得越久,体力流失越快。他的步履踉跄,脸色已经由苍白变作了铁青,喘息间全是铁腥气,幸好这时前方隐约露出一个园子,暗褐色的墙体垮出一个能容数人进出的大洞,里头杂草丛生,比人还高。

这是个荒园,占地面积不小,但很久很久都没人居住了,连建筑都塌掉一大半。曾被精心打理的花园,现在成了野草和藤蔓横生的荒地。

风吹过,到处都像有鬼影招摇。

这人不假思索跨进园子,拨草前行,走出四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

前方是个池塘,高高的假山后头露出水榭一角,似乎保存完好。

他看看水榭,又望了望边上的楼宇,似是打算从榭顶借力跳过去。然而才迈开两步,不远处忽然传来轻微的嗦声。

有活物穿行在草丛里,并且离他很近了!

这汉子脸色大变,正要抽出腰间长刀,却发现那声音由近及远,居然正在远离,速度还很快。

不是追兵?

他大步追过去,挥刀斩开草丛,正好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蹿过,扑向墙上的狗洞。

这人想也不想,一把将它拎了起来——

原来是个小童,大概七、八岁年纪,身形瘦小,哪怕汉子重伤之下也能轻易提动。

“乞丐?”这汉子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这小鬼衣衫褴褛,双手和脸上都是泥,脚上只有一双开洞的破草鞋,又宿在这荒园当中,不是乞丐还能是什么?

小乞丐被他提着领子拎起,眼中顿时露出狠色,伸长了手来挠他,一扭头又露出两排细牙,对准他手腕就咬。

这小子的牙,居然很白。

汉子脑海里居然晃过这么个不相干的念头。眼看对方像小狼崽般又抓又咬,他干脆捏着小乞丐下巴,压着声音道:“别动,我给你钱!”

小乞丐顿时停下动作,眨巴两下眼。

他还是能听懂人话的。

黟城并不是个富足的城池,生活在这里的穷人过不上好日子,更何况是乞丐?他干瘦得像只小猴子,脸窄而瘦削,面颊没有一般童子那么饱满盈鼓,却反而衬得眼睛更大,并且黑白分明。

汉子重伤在身,撑到现在也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跳都快停止,耳中却听到荒园外头传来长草被拨开的声音。

追兵来了。

小乞丐同样朝那个方向转头,似乎也听到响动。他没有吱声,目光闪了闪。

时间紧迫,汉子再顾不得别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黑匣子,连同两锭银子一起塞进小乞丐手心,急促道:“立刻送去城西郊的土地庙,那里有人会再赠你十两银子!”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补了一句,“知道那地方吗?”

他对这小鬼的品性一无所知,本不该冒险。可他已经穷途末路。

那东西,绝不能落在追兵手里!

小乞丐点了点头。汉子一松手,他立刻钻进狗洞,顷刻无影无踪,只有踢踏的细小足音传来。

汉子能感觉到生命力加速流失,但他依旧勉力撑起,挪去水榭边上。

走动的声音惊动了追兵,对方笔直朝他冲来。

他长吸一口气,握紧手中越来越重的长刀,迎了上去。

希望和任务都已经转移,他要为那个小乞丐争取更多时间!

……

小乞丐熟门熟路奔出荒园,灵活得像草丛里的小耗子。

奔到巷子另一头时,身后的园子里传来一声惨呼,又像嘶吼。

他充耳不闻,溜得更快了,一猫腰就钻进黑暗里。

……

荒园。

两个黑衣人从长草间的尸首身上摸出一个黑色的匣子,小乞丐如果还在这里,当会发现它与汉子交给自己的一模一样。

“到手了,回去。”

另一个黑衣人却道:“慢着。血迹从那时延伸过来,他方才在园子里绕了一圈。”

危在旦夕的人不忙逃命,在这园里兜兜转转作什么?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答案。

“这里有个狗洞!他的同伙逃了。”不然他何必留下来断后?

“追!”

……

小乞丐跑出十几步,天地间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就是轰隆一声滚雷。

快下雨了。

就在这时,他捏在手里的匣子亮了。

那光芒就和天上的闪电一般,森白中带着淡蓝。电流的刺痛感让他掌心一颤,一抖手将将匣子甩了出去。

发着银光的匣子在地上滚了两圈,照亮了周围。

这是两家酒楼的后巷,除了凌晨有车来运泔水,平时都不会有人路过。

小乞丐犯了难。

要是这东西一直发光,他怎么才能带出城关?城卫会认定他偷了贵人家里的宝物。

自然他也看见,发光的不是匣子本身,而是匣外贴着的一张黄纸。

也不知为何,这张黄纸有金属的色泽,上头布满红色图案,像字又像画,他看不懂——以他阅历见识,怎知世上还有“符箓”此物?

但他转眼就想到了解决办法,伸手从地上摸了根树枝,就去挑这张符箓。无论这个会发光的物体是什么,只要把它揭开,他就能带着匣子走了。

此物原本大概裹得严实,但现在已经脱落一半,面上泛黄、边缘发卷,上头的符文模糊了好几处,看上去又破又旧。

小乞丐只试了两次,符箓就被挑开。

一旦落地,它就没了光芒,像一张普通的黄纸。紧接着“叭嗒”一声,匣盖自行弹起。

匣子打开了,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汉子拼死也要送走的宝物,应该很贵重吧,怎么会是这个?小乞丐侧了侧头,小心翼翼走上前去,从匣子里拾起一样东西。

那是一条项链。

准确来说,那只是一根红绳,系着的坠子居然是个木刻的小小铃铛,只有尾指的指肚大小。

可是铃身有些奇怪的花纹,或者说是文字?反正他不认得。

小男孩下意识摸了摸铃铛,很光滑,像是长久有人摩挲,表面甚至裹着一层黯淡的包浆,也不知这些花纹是怎么印上去的。待摸到顶部的缺口时,指尖突然刺痛!

他火速缩手,见到指头上冒出了血珠,有点着恼——这铃铛里还藏着针吗?

此地不宜久留,小乞丐突然回过神来。但他抓着项链还未跑出两步,墙头上突然落下两个黑影,就拦在他面前。

两个黑衣人赶到了。

“东西呢?交出来!”

小乞丐一把丢出红绳,没有半点犹豫。小命要紧,他可没有拼死保物的决心。这不是他的东西,也不关他的事。

他正打算反身就跑,却见木头铃铛里逸出一股红烟。

紧接着,铃铛莫名其妙消失,红烟却在快速扩散。

这是什么情况?小小一个铃铛里面,到底藏了多少机关?

两个黑衣人见状,只以为是他放毒暗算,正打算绕开红烟追去找他算账,烟气却凭空一收,竟然化作一人,迳直挡住他们去路。

从小乞丐的角度看去,只见到一个身着红袍的窈窕背影,腰细得像柳枝,露出来的肌肤白得好似能发光。

两名黑衣人停下了脚步。

前方有个女子正对他们浅笑嫣然。

他们应该戒备而警惕,可是眼前人那么美好,有幸看见她的人就像是绝世美景的闯入者,满脑子只剩下欢喜赞叹,哪里还生得出半点敌意、半点杀心?

她有秀发如瀑,红唇如血,凤眸里却含着无尽春水,顾盼间盈盈荡漾,只消一眼就令人自此沉溺,直至覆顶。

她往这里一站,凉薄凄寒的秋夜仿佛就变成了春风沉醉的晚上,连扑面而来的劲风都小意温柔起来,不敢惊扰于她。

两个黑衣人直着眼痴痴凝望,连移开一眼都舍不得,竟不知空气中还飘荡着几缕红烟,在夜色掩护下接连钻入他们口鼻当中去了。

他们卸下了心防。

这女子轻启朱唇,和声道:“你们累啦,还不想歇歇么?”

声音幽喑低婉,带着温柔劝慰之意,仿佛真为他们着想。

这两人听着“累”字,立刻就觉得心底泛上来一股子酸乏,脑袋也重了,身体也沉了,果然恨不得坐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其中一人心志尚坚,挣扎一下兀自记得:“任务还没完成,要追、追回……”

“要追谁?”女子眨了眨眼,“这儿哪里有人?”

她身后只有一条空巷,莫说人了,就算野猫也没一只。

这两人头脑越发昏沉,见到巷里无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女子好听的声音又钻进耳中,在脑海里层层叠叠地回响:“看看你的同伴。”

从“你们”变成了“你”,两人却都未发现,只是转动眼珠,望向对方。

她的声音循循善诱,每个字听起来都像是金科玉律:“他偷走了宝物,还要抢你的功劳,害你的命呢。”

她笑了笑,伸手轻拂鬓发,露出腕上一只金色手镯:“你要怎么办呢?”

两人互望的目光里,慢慢有怒火积蕴:“怎么办?”

“杀了他!”女子语音突然转厉,如曲至高处。两人脑海里似乎有根弦“啪”一下应声而断,“夺回宝物!”

“锵”,兵刃出鞘,刺耳又冰冷。

那是杀人之音。

¥¥¥¥¥

那两人不知疲倦疼痛地互砍,在他们洞穿对方要害时,天上又砸下一记响雷,轰隆声把他们从迷怔中震醒,才发现自己死到临头。

而后,大雨倾盆。

旱了年余的黟城,终于迎来一场及时雨。

女子抬头,任冰冷的雨水胡乱拍在自己脸上。她迷醉地深吸一口气,压根儿不介意这巷子里的各种怪味儿:“这么久了,终于出来啦。”

说罢,她才转身沿巷前行。其步履悠闲,速度却比常人发力奔跑更快,接着拐过了一个弯,又一个弯……

七拐八弯,她才追上前方那个流蹿的瘦小身影。

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小乞丐看着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可身形比猴儿还灵活,跑起路来一般成人大概都撵不上。并且他熟悉地形,常换去岔路。换作其他追兵,八成要被他借助蛛网般的巷子给甩掉了。

当然,不包括她。

眼看这小子越发往大街跑,周围的灯火也越来越多,她适时咳了一声,确保自己声音能钻入他耳中:

“停下。”

他充耳不闻,也没受到惊吓,两条腿倒是迈得更快了些。

她的声音更加阴狠:“否则我吃了你。”小白眼儿狼,她可是为了救他才出手的。

他一下刹住脚步。

酒楼后巷里传来的动静已经消失了,可是先前的惨呼、叫骂和兵刃相击声,他可是听得清楚。他不知这女人底细,但她既能轻松收拾掉那两个黑衣人,那么说吃他也就真能吃了他。

他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怪物。

“看来你还听得懂人话。”她哼了一声,“可知道方才那两人是谁?”

小乞丐摇头。

“可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她往他胸口一指。

小乞丐低头,瞳孔骤然一缩:

方才被他掷出去的木铃铛项链,居然还在他脖子上挂着!

他顾着逃命,居然都未察觉这东西是何时回来的。

他摇了摇头。

果然是这样,红衣女子伸手拂了拂鬓角。她生得极美,即便是个漫不经心的动作也显风华天成。

“这是个祸害,分分钟就能取你性命,就像方才那两人一样。”说话间,她紧盯着这小鬼,想从他脸上看出害怕。不过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好似有些呆滞。“想摆脱它么?”

小乞丐终于点头。

“我可以帮你。”

第2章 威胁与利诱

她的心情终于转好,面色和缓下来,“这城里身份最高的人是谁?”

他怔怔看着她,不吱声,表情有两分呆滞。

莫不是个蠢物,只会凭本能行事?红衣女蹙起黛眉:“你不知道?”

依旧没有回应。

“城主府在哪里,你总知道了吧?”一座小城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不是城主就是豪绅了。这小乞丐是本地人氏,讨饭到七八岁还饿不死,必定对城里布局了若指掌,“带我去,我再给你一段解除咒。只要乖乖念出,这祸害就不会跟着你了。怎样,很简单罢?”

小乞丐侧头望着她,眼珠子转了转,又摇上头了。

她气结:“说话!光是摇头点头,鬼知道你什么意思!”

她不就是鬼吗?小乞丐低头看地面。她赤足而行,那双雪白小脚骨肉亭匀,挑不出一点瑕疵,可是足底离地面还有半寸,根本不曾接触。

她嫌脏。

除了鬼,什么生物能这样飘着走?

红衣女瞧见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的异状,不由得轻哼一声,暗暗奇怪。今晚遇上这么一连串怪事,普通人都会吓得胆秃,这小鬼还能分神仔细去看她的脚,他是脑子缺根筋还是胆子太大?

“我不是鬼……”她不耐烦了,掏出一挂铜钱,“行了,你去城主府走一趟,这钱就归你了,如何?”这是她方才顺手牵羊,从地上的死鬼身边摸来的。乞丐么,不是要钱就是要食,这小家伙还不得扑上来千恩万谢?

可是小乞丐眼都不眨,也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在她面前一晃即收起。

这是在告诉她,他有五两银子!

其实他有两锭这样的银子,是先前那汉子给他的。可他不想全拿出来现眼,万一被这女人全抢走怎么办?

红衣女一噎,终于看见他脸上流露出一点不屑。

尼玛,她居然被一个乞丐嫌弃!

她脸上浮起怒气,四周落下的雨点顿时斜斜往外飞去,像是一下都被推远。小乞丐见状,立刻蹿去路边的屋檐下站着,不让自己再挨浇了。

红衣女看他行止,就知道他是打算跟她好好“议价”了。才几息的功夫,这小子好似已经从方才亡命奔逃的紧张中脱离出来。

可她才刚刚醒转,没带着这些阿堵物,手边的钱银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那两个黑衣人出来执行任务,身上带钱极少,凑起来居然还不到这小子手上的五两重!

活该黄泉路上当穷鬼。

“好吧,咱们来做一桩交易。”红衣女再度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把铃铛按我的要求送掉,我就请你上城里最好的馆子大吃一顿,山珍海味,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见到小乞丐露出神往之色,她的声音变得更加魅¥¥惑,比起方才对付两个黑衣人时也不差了,“想想红烧鱼、酱肘子、九转肥肠、小豆凉糕,再来两杯果子露!这天气吃进肚里,怎一个爽字了得?”

她料定这小乞丐没听过真正的美味珍馐,只拣些最普通的菜式来打动他,果然说一道菜名就见他咽一下口水,于是嘴角终于浮起微笑来。

一顿饭就能收买,小孩子就是没见识。

“好啦,带路罢。”她的声音放得柔和,像山涧里的清泉,“我从不食言,答应你的一定就能做到。”

小乞丐仰头望着她。

他这年纪还辨不出她的美有多么惊心动魄,只知道她立在这样的滂沱大雨中,青丝与衣衫却不沾湿,应该是有很厉害的本事。

所以红衣女再度催问的时候,他终于张口开声了:

“啊——”

声音又粗又哑,好比鸦啼,全无童音的清琅。

红衣女心中一跳,脸上却变了颜色:“你作什么!”

小乞丐又接连“啊”了两声,长短不一,却同样刺耳。

红衣女顿感眼前一黑。

“你是个哑巴!”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凤眼一下瞪成了杏眼,“你怎么可以是个哑巴!”

是哑巴就念不出解除咒,不能切断他和铃铛之间的联系。那么她就、她就……摆脱不了这个臭小子!

小乞丐双手一摊,眼神无辜。

谁能愿意自己是哑巴?

她忍不住在巷子里踱了两圈,又想出个办法:“要不,立个契约也有同等效力。”一抬手,指尖就浮现一份文书。

纸面泛着淡淡的红光,小乞丐还能望见上面的字正在飞快生成。

他不懂神通,自然也不晓得这一手有多了不起。

“内容我已经拟好了。”她拈着契纸往他面前一推,“你只要签名画押就能生效。唔,画押知道么?就是盖个手印!”

这张纸看起来很贵,表面甚至有若隐若现的金纹,一定很值钱吧?小乞丐呆呆望着,甚至凑过去嗅了两下。

有一缕幽香,浅淡,但是好闻。

“作什么?”她忍不住一缩,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毛笔,塞进他手里,“快签名!”

小乞丐抓着笔,抬手,在契纸上虚虚比划两下,突然冲她用力摇头。

“怎……”这回她只说出一个字就没了下文。

她望见他执笔的方式了,居然是握拳,就跟拿着小刀似地!

会写字的人,能这么执笔吗?

“你不会写字?”她没控制好,声音都拔高了八度,“你竟然不认字?”

不等小矮子再摇首,她已经按住额头,胸口一阵阵发堵。一定是自己是睡太久了,刚醒来脑筋不灵活。这世道就连多数平民都不通文字,能去塾里上课的都有家底。这小子是个乞丐吔,吃都吃不饱,穿也穿不暖,哪有人会教他识文断字!

她一下气得笑了:“既不会说话,又不能写字,废物一样的,你还能干成什么事!”净知道给她添麻烦!

小乞丐抿了抿唇。这句话里有几个字,从前那个女人一边狠命揍他时也一边骂过无数回。

他眼中露出一点阴鸷,但转瞬即逝,连红衣女都未注意到。

自然她现在也没功夫去理会他的小情绪。眼下这情况真是妙极,他说不出也写不出解除咒,那么木铃铛就还会跟着他,她也……不得不跟着他!

即便从前最危难之时,她也没想过自己会跟着一个乞丐!

再想想,再想想,还会有办法的。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响指,纸和笔都不见了。接着,她凑近小乞丐,而后伸手——

还未碰到他,他就后跳一步,满面警惕。

“躲什么?我真想弄死你,一根手指就够了。”

小乞丐避得更远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手指。

她的确伸出了一根手指呵,嫩生生地,春葱一般。

从来没人会避她如同蛇蝎!红衣女呵呵一笑,强压下怒火:“过来,我看看你还有没可能说话。说不定能治好呢?”

他的病,能治?

小乞丐将信将疑,但是渴望占了上风,他还是慢慢挪了过来。

她有求于他,应该不至于现在就弄死他罢?

红衣女伸手在他脖子上摸索,感受到他肌肉紧绷,于是轻弹两下:“放松。”

他咽部有个疤,或许是从前受过伤。

小乞丐立觉一股清凉酥麻从她指尖传递过来,深入腠理、筋腱、骨骼,谈不上舒服,却绝对不难受。

稍顷,她缩回指尖,那股子古怪力量也不见了。

“声带受损,可以治好,但是要花点时间。”

小乞丐双眼一亮。他也能说话?

说到这里,红衣女心下叹气。换作从前,这种小事只是举手之劳;现在么,她却没有让他立地康复的能力,“先说好,我帮你治病,你把这只木铃铛按我的要求送人——”

小乞丐低头看着胸前的坠子,伸手摸了摸。这东西光滑趁手,并且有阵阵悸动传来,似乎它与他格外亲切。

这世上对他和颜悦色的人很少,想不到反而是个死物愿意跟他亲近。

眼前的红衣女每分每秒都想拿走铃铛,可为什么她不动手,只与他讨价还价呢?

明明她那么强大,先前两个黑衣人都死在她手里。

他沉思了几息,正好听见她最后一句话:“——我们各取所需。”

他用力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红衣女气得伸手,直想一指头戳死他。天底下竟然有这么讨人厌的小鬼!

可是手伸到半路就停顿了,紧紧捏成了拳。

她无法伤害铃铛的主人,甚至不能用神通蛊¥¥惑他!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喧哗声,有一队衣甲鲜明的士兵从巷前奔过,神情肃穆。

紧接着,又是一队。

那是城守军,小乞丐甚至认出里头有几张熟面孔。

城里出事了?

联想起交给他木铃铛的汉子,他皱了皱眉。

“喂……”红衣女又唤他一声,然后就听到一阵古怪的声音:

咕噜——叽咕咕——

响动不大,可她耳力太好,在喧哗的雨声中都能分辨出来。

小乞丐揉了揉肚子,脸上倒没什么异常。平常这个时候,他都窝在荒园里睡觉,今天遇上一连串意外,又穿行了大半个城市,肚里那一点儿存货早消耗光了。

但他已经习惯了忍饥挨饿。

“可怜呢,饿得这样厉害!”红衣女跃上墙头往远处眺望,“我看百丈外就有两家馆子灯火通明。生意这样好,想来厨子手艺很不错。”

她笑吟吟看着他,即便不经意,眼里也是一片波光潋滟:“你身上有钱,怎不去美美吃上一顿?头盘先切个香喷喷的烧鸡,保证咬下去就满口流油!”

听见“烧鸡”两字,小乞丐咕嘟咽了下口水,又挠了挠脖子,眼神直往那个方向飘。

他知道两家馆子位置,也吃过那里的东西——当然,不是正大光明走进去,而是在馆子的后巷和猫狗争抢残羹剩饭。

红衣女嘴角微扬。才几岁大的孩子,平时又没吃过好东西,她就不信这小鬼不心动。

然而一个臭要饭的突然有了钱,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敢上饭馆亮银子,店家八成把他当小贼报官。等他惹上更大麻烦,自然只好找她求助。到那时,她就要求解约!

不过,小乞丐定定往那里看了几眼,居然就转身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

“……你就不想吃顿饱饭?”她的口气已经有些艾怨。

小乞丐奔出数十步,才转头看了看她。

哪怕把嫌弃都写在脸上,她也依旧跟在他身边呢。难道?

他撒开手,大步前行,再不往她那里多瞧一眼。

红衣女轻抬莲步随他前行,风姿绰约,哪像他一迈腿就溅出满身泥点?但她脸上写满不悦,这会儿也懒得开口了。

一个人自说自话,实在没什么意思。

接下来一路沉默,只有雨声淅沥不绝。

对小乞丐来说,他的世界原本就是这样安静,只不过现在身边多了个看客。

……

小半刻钟后,他们走进一条胡同。

和前面的暗巷不同,这里家家户户点亮灯火,显然都住着人。还有几条狗冲出来,对着小乞丐一通狂吠。

红衣女心情不佳,冲它们一瞪眼,这几条狗就嗷呜一声,夹着尾巴蹿回去了。

民宅门口经常有老人闲坐,不过今晚下雨,一个人都没有。尽管如此,小乞丐还是走到胡同底才绕个圈子,走去尾巷。

民宅的后门,多半朝这里开。

红衣女就见他悄悄溜到一扇黑门前,不知从哪里摸了个不大不小的石头丢进墙里。

“啪嗒”,石头击中正房屋瓦,在雨声中依旧清脆。

要是有人,这会儿就该出来看情况了,此谓投石问路。

然而过了十几息,门里一点动静都无。

小乞丐又扔了一回石子儿,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才观顾左右,然后爬墙翻了进去。

莫看他矮,身手比起猴儿一点不差。红衣女撇了撇嘴,暗道原来是个惯偷儿,翻墙已经翻得这么老练了。

门后就是个很小的院子,空地种上了青菜,然而菜花都开出了一掌多高也未采摘,显然主人离开有段时间了。

正屋都上了锁,小乞丐也没去费力撬开。不过红衣女从门缝里飘进去,到处转了转。

小乞丐望见这一幕,更确定她是鬼了。

第3章 不许吃!

而红衣女则下了个定论:这家主人大概是个小商贩,每隔几个月就得趟远门,于是被这个小滑头钻了空子。

巡视一遍回来,她发现小乞丐已经在后厨里生火,又座锅烧水。

他个头太矮,还要拿板凳垫足才够得到灶台。

趁着这段时间,他去后院里刨土挖出几个毛芋——这些块茎上头并没有长植物,因此她知道它们原本并不种在这片地里,只可能是小乞丐带来的。

这小子居然在别人家里偷藏食物?红衣女抚了抚下巴,看来他已经摸清了这家主人的规律,知道何时可以“借用”人家的房子。

挖取第四只毛芋时,地里突然蹿出一个黑影,闪电般往墙角跑去。

它快,小乞丐更快,两指一挟,就拎住尾巴将它倒提起来。

这东西挣扎不休,还一边吱吱叫唤。

“老鼠!”红衣女不由得倒退一步,满脸嫌厌,又见到小乞丐仔细打量着老鼠,那眼神和看毛芋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许你吃它!”太恶心了,尤其这老鼠又大又肥!

小乞丐瞅了几眼,就去厨房里找了个小竹笼子,将老鼠关了进去。这东西要偷吃他的毛芋,他就有权利吃掉它,这有什么不对?但他知道,城里的千金娇小姐们也很怕蛇蚁虫豸,尤其怕老鼠,哪一回见了都要跺着脚尖叫。

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老鼠更怕她们。

一边想着,他动作不减利索,飞快给挖出来的小芋艿洗净泥巴。正好水也烧开了,他就上屉去蒸。

红衣女一直紧盯着他,唯恐他真去收拾那只老鼠。毕竟这小子看起来很久没沾荤腥了。

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他伸手提起了竹笼子。

“不许吃!”她大惊失色,像是要打掉这个笼子,但是上前两步又顿住,“铃铛的主人,绝不许吃进这种东西!”

否则她一辈子都会犯恶心。

堂堂的铃铛主人居然要吃老鼠,这是什么天方夜谭?换在从前有人跟她这样说,她必要笑破肚皮。可是现在么,她笑都笑不出来!

他举着笼子朝她晃了晃,一边指着自己咽喉。

“作什么?”

小乞丐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啊”了两声,最后又晃了一次笼子。

红衣女看懂了,俏面微变,然后换上一脸茫然。

他在威胁她,要是不帮他治好声带,他就吃掉这只老鼠?

这小要饭的居然敢威胁她!

“什么意思?”她故意眨了眨眼,“光这么比划,我看不懂。”

臭小子,想得倒美。她就欺负他说不出话,怎滴?

小乞丐沉吟一下,反手打开锅盖,就要将吱吱叫的老鼠丢进滚水里。

“住手!”她尖叫一声扑上来,下意识要将他手上的竹笼拍掉。然而指尖还未触及,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硬生生挡住。

那是契约之力。

铃铛既已认主,在自身安全不受威胁的情况下,她就不能跟铃铛主人对着干!

小乞丐把竹笼子往灶上又凑了凑,更近了。

红衣女胸口一阵起伏,费尽全力才能将怒气暂且压住:“行,我帮你治,只要你将这东西丢远!”

要的就是这句话。小乞丐目的达到,立刻将竹笼放到一边,又当着她的面,打来清水反复洗手,又搓了两遍皂角。

这即是说,他不会再碰老鼠了。

红衣女怒色稍霁,心里的火气却没消褪多少。她从前纵横天下,令多少生灵谈之色变,如今受制于人,竟被人间一个最低贱的小乞丐尽情拿捏。

想到气处,她一掌拍在案板上。

这案板底下的台子由红砖砌成,结实得很,被她这么一拍,也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响声。

小乞丐望着这案板好半天,以为会像那些功夫在身的人劈板砖那样咣咣碎成几块。

然而,并没有。事实上,她一掌下去像拍在棉花上,没有半点儿声音回响。

好吧,他预计错误。小乞丐耸了耸肩,这个女人的出场方式太古怪,他还以为她很厉害呢。

他又去找东西了。

才翻出半包蔗糖,他胳膊肘不小心碰到案板,只听见“哗”一下低响,红砖台子就塌了。

坍塌得很彻底,都碎成齑粉,找不出半块好砖。

就仿佛这台子原本就是用细沙堆起来的一样,而红衣女那一拍只是重新将它们打回了原形。

小乞丐张着嘴,一下就合不拢了。好、好厉害!比胡财主家的护院大师傅还厉害,那人只能一下敲碎三块板砖呢。

红衣女幽幽道:“再惹我,我就将你也变作粉末!”

小乞丐缩了缩,眼里好似终于露出了畏惧之色,让她稍感满意。

这个时候,芋艿蒸熟了。

小乞丐取出食物,又将蔗糖撒在粗陶碟子里,然后给芋艿剥了半圈外皮,露出肥白圆短、形如鸡蛋的身段,再去蘸糖。

糖比一般调味品要贵上许多,并不是平民家中必备的食材。好在这家主人平时贩卖的货物里就有蔗糖,自家厨房里是不缺的。

他没有马上开吃,而是将芋艿递给了她。

红衣女挑起秀眉,有些意外:“给我的?”

小乞丐点头,又将芋艿往她面前凑了凑。

食物特有的香气一阵阵飘近,让她想起自己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吃过东西了。再看他脸上神情很诚恳,红衣女面色一阵阴晴不定,最后还是伸手接过。

罢了,她还能一直跟他对着干么?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虽然他这“大腿”看起来细了些、短了些。

咬一口食物,咯吱作响。芋艿特有的粉糯混合着蔗糖的清甜,尽管单调了些,可是吃下肚里立刻就饱足感油然而生。

尽管没有荤腥,但这样热气腾腾的食物一样可以将胃肠哄骗得很好。

小乞丐也在大口啃芋,吃得很香,好像这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顿饭,甚至都无暇分心去看她。

两人吃着同样的食物,红衣女的目光就在他身上流连,若有所思。

这小家伙要挟她治病,知道她心中不忿,所以回头就请吃东西讨好她么?他才多大年纪,能有这种心机?

若真如此,那可就有趣了呢。

这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红衣女用得秀气,只吃了一个,剩下的芋艿都被小乞丐包圆儿了。他又瘦又小,胃容量却着实惊人。

吃着吃着,他还伸手去挠脖子。红衣女注意到,他颈部不知何时冒出一小块红疹。

就这么快?方才她在暗巷给他检查声带时还没有呢。

吃饱以后,他又去菜地里刨出两个带土的芋艿,还把装着老鼠的竹笼顺便拎上。红衣女奇道:“你不在这里过夜?”

饭都在这里吃了,用的是人家的柴火清水和蔗糖,她不信这小子拉不下脸来睡觉。外头有凄风冷雨,又不太平,他好不容易找到个栖身之所。

小乞丐摇了摇头,循原路爬出围墙,悄悄遁走。

过不多时,就有一队士兵走进胡同,挨家挨户敲门。

所有人都被惊动了,睡眼惺忪出来开门:“兵爷,发生什么事了?”

“城里有命案发生,凶嫌在逃!”

大家都吃了一惊。

这时住在商贩隔壁的家主人主动道:“哎呀,大刘十天前出门做生意去了,但我今晚好似听到他家传来一些响动,后院还有白烟飘起。”

几个士兵相视一眼,立刻就转身去了商贩家门口:

“搜!”

¥¥¥¥¥

红衣女就伫立在附近的牌楼上,居高临下,将巷子里的骚动尽收眼底。她叹了口气,这才飘然落去小乞丐身边。

他们走得及时,避过了兵祸,否则小乞丐要吃不完兜着走,或许就得求着她帮忙了。

他坚持不在商贩家过夜,是事先就预估到这样的危险吗?

小乞丐破旧的衣裳重新被雨水打得精湿。他的身形瘦小又狼狈,脑门儿上顶着一蓬乱发,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谁也不会在意他。

但红衣女终于觉得,有点意思了。

她也不着急了,慢悠悠开了口:“现在,你想上哪儿过夜?”黟城太小,可供流浪儿过夜的地方本就不多。这小鬼身体再强健,淋上一夜的雨也是够戗。

小乞丐没有反应,但他每一次拐弯都不犹豫,显然心里已经盘算好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喝。

“喂,站住!”

巷口有个兵卫看到他了,转身走了过来。

小乞丐乖乖停住脚步。

这里快到闹市区,地形不如方才那片区域复杂。他人小腿短,在这里根本跑不过一个健壮的成年人。

红衣女“嘁”了一声:“倒是很听别人的话嘛。”

小乞丐理都不理。混在市井之中,什么时候能逃,什么时候得听话,他心知肚明。

那卫兵大步走来,看清他的模样,不由得一怔:“小家伙,是你?”

小乞丐点头,还冲他露齿一笑。

他的脸不算干净,但是两排小牙很白,这个笑容就显得很灿烂、很阳光,甚至还有两分……谄媚。

红衣女不由得一呆:看不出这小子还能讨好人,难不成方才在她面前都是装聋作哑?

不过这卫兵显然是认得他的,脸色缓和几分:“附近有可疑人物出没吗?你在这里,可曾听到什么异响?”

他是迳直走过来的,目光也只放在小乞丐身上,好像对孩子身边显眼十倍的红衣女视而不见。

小乞丐看看他,再看看红衣女,面露不解。城里要是出了乱子,首先被盘查的必定是他这种人。不过说到可疑人物,眼前这个女人不算么?

她抱臂轻哼:“只要我愿意,普通人是看不见我的。”

原来如此。小乞丐懂了,听说有人能看见鬼,有的却不能。不过方才她也吃芋艿了啊,鬼能吃东西吗?

卫兵狐疑道:“你在看什么?”

他冲着卫兵摇了摇头。

又露出那种无辜表情了,看起来自然不做作,可信度很高。红衣女啧啧两声,这小子装得好像。

卫兵知道他是哑巴,年纪又小,那桩案子和他应该扯不上关系,这时也只是顺口一问,就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这几天别惹事,不然你吃不完兜着走!”

小乞丐正要转身溜走,却见不远处的墙根有黑影一闪。

有人躲在那里!

卫兵也看见了,对他道了一句:“快走!”自己就大步追了过去。

那是一条短街,夜色里暗沉沉地,黑暗中像藏着能噬人的怪物。小乞丐往那个方向看了几眼,红衣女从他眸中望见了一点担忧。

看来这小子不仅认得那卫兵,平时还有些接触呢。

“你是该担心他。”

好一会儿,她才慢条斯理道,“再走两个拐角,前面埋伏着三个黑衣人。这兵头武艺普通,不会是他们对手。”

小乞丐一懔。

这女人虽然古怪,但到目前为止都没说过假话。何况她也没有理由骗他不是?

红衣女站在高墙上,往那个方向做了个眺望的姿势:“那些人杀气很重,不会留活口。你的朋友活不了多久了,怎么办呢?”

她一双妙目斜睨过来,满满都是笑意:“你现在开口求我,我就能保他安然无恙哦。只要你点头两下,我就当你同意了我的条件。”

所谓一力降十会。这小鬼再奸诈,遇上武力值远高于他的黑衣人也只有勉力逃生的份儿,遑论在人家手底下救人。

除了老老实实来求她出手,她都想不出这小家伙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别挣扎了,来吧,乖乖向她求助吧!

她心情大好。

小乞丐目光闪动。

求她,无非是要他同意将木铃铛送去城主府吧?可他事先已经收了那汉子的钱。

若不求她,他还有什么法子救人?现在冲进去拖着兵头子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八成会把自己当盘菜送给那些黑衣人。

对方最想抢的东西,就在他手上!

时间紧迫,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忽然瞄到了对面的一间商铺。

这铺子门脸儿很新,前不久才刷过漆,招牌也是描金的,老大的“祥桂堂”三个字很气派,就连围墙也比其他店面要高得多。

第4章 奇计

不过路旁的枣树生得高大,有两根树杈伸进他家了。

这条路上没人,小乞丐三下五除二爬上枣树,抓了几个青涩的果子就往铺子里丢。

这些铺子前边是做生意的门面,后边是堆货和养骡马、放大车的院落。

果子才落地,院里就响起了犬吠声,随后两条大狗从厩棚里蹿出来,冲着树上的小乞丐直叫唤。

啊哦,这次投石问路失败了。红衣女抱臂在树杈上坐下来,不准备插手。

有些铺子招贼的次数多了,就专门养狗当护卫,不仅比人可靠,还训练有素,不吃陌生人丢进来的食物。

这小子还下得去么?

小乞丐面不改色,像是早知道这铺子养狗。

这倒不奇怪,他在黟城长大,对这些铺面该如数家珍才是。红衣女就见他从腰间摘下一个竹笼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底下的院子里。

那只老鼠好不容易得了自由,不远处却有两条大狗。它刚一落地就一溜烟儿蹿向墙边,疯狂逃命去也。

两条大狗吠了一声,好生纠结。主人的确训练它们不吃外人给的食物,可这食物要是会动会跑会叫……

好为难啊!

看看树上的人,再看看地上的老鼠,两条狗原地蹦了两下,实在按捺不住追赶活物的冲动,嗷嗷嗷撵耗子去了。

趁着狗拿耗子的功夫,小乞丐溜进了院子。

坐在树上的红衣女扶着自己额头,叹了口气。

似乎又失败了。

但这一次,她心境平和。

难不成失败次数多了,也能习惯成自然?这对她来说,可是好新奇的体验。

不过十几息功夫,狗还没追到耗子呢,底下那个小惯犯已经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手脚利落地重新爬回树上了。

……

兵头拐过两个弯,果然遇上了埋伏。

黑衣人都有功夫在身,又是以三凌一。很快他就伤痕累累,最严重的一处开在右胸,怕是伤了肺部。

他用力呼喝。这附近有军队巡查,然而他的声音都被哗哗的雨声盖住,传不出多远。

对方的攻击也因此越发凌厉,显然不愿夜长梦多。

这些人必定就是今晚命案的凶手,可惜,他好似等不及救兵赶到了。兵头苦笑,随即后背上中了一刀。

就在这时,有几挂长长的红色物体从天而降,就落在他们周围,还带着细小的火星。

一连串巨响,震耳欲聋:

“噼啪,噼里啪啦!”

场里正在打生打死的几个人都呆住了。

在地上又炸又跳地,不是鞭炮是什么?还是老字号祥桂堂的特制鞭炮,点上一挂就能炸上半炷香时间那么久!

这地上可足足有七、八挂之多,刺鼻的硝烟味儿立刻弥漫开来,硬生生把这个凄风冷雨的杀人夜变得像年三十那么热闹。

紧接着,附近的大门纷纷打开,几十人探出脑袋往这里看来——附近住着不少人家,鞭炮响上几声,家家户户都要开门出来瞧个究竟。

哪怕睡得再死,被这漫天响的炮仗声震一震,谁能不醒?

有孩子被直接吓哭了,于是那一户的婆娘怒气冲冲奔出来,给了个河东狮吼:“哪个杀千刀的,大半夜在这里放鞭炮!”

鞭炮声一响,黑衣人就知道此地不可久留,赶紧撇下兵头逃走。

附近的居民望见战斗现场和满身是血的兵头都吃了一惊,黟城才多大点儿地方,当地人互相都认得,于是立刻有人上来扶起他。

这里的响动实在太大,半个小城都听见了,军队也闻声赶来,问过情况后向着黑衣人撤退的方向直追过去。

兵头子被扶去屋里之前,往暗处看了一眼。

先前,那里好似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

¥¥¥¥¥

小乞丐从树顶爬下来,贴着墙根溜进了黑暗里,正好与匆匆赶来的城守军大队人马交错而过。

他打不过那三个黑衣人,可他知道祥桂堂的鞭炮一响,兵头儿就安全了。黑衣人肯定也发现鞭炮是从树上丢下来的,可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没瞧见他的模样。

红衣女跟在他身边,沉默了许久才问:“现在去哪儿?”

这小子真地只有八岁?满身的花招层出不穷。

她又忘了,他现在还不能“说”。小乞丐自然没什么反应,只是沿着主路往城西走去。

“看来,今晚的命案闹得很大,不知道死了什么人物。”她耳力极好,在牌楼上就听到了线索。

命案?小乞丐目光闪动,想起托付黑匣子给自己的汉子。其实两人从前就见过,可是以这汉子的身份,他的死还不足以惊动全城。

难道是……

街上已经到处都是兵卫,连他都被盘查过两次。不过他年纪太小,没有行凶杀人的能力,所以兵卫们也只是例行公事,懒得在他身上多费唇舌。

不久之后,小乞丐顺利走进一座破旧的驿站。

这驿站早被废弃,骡马车辆皆无,但场地还在,甚至空地上还铺着稻草。

驿站门口石阶上蹲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衣衫比小乞丐还破烂,看来就知也是流浪的孤儿,然而体态壮实。

小乞丐刚刚走近,他伸出一条腿拦住门口,流里流气道:“哟,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他们不是一伙儿的。

小乞丐看了看场内,比了个睡觉的手势。

“怎么,你那破园子里的宝座睡得不舒服?”这小要饭的有怪癖,哪怕为此吃过大亏也没改过独来独往的性子。

小乞丐自然答不上来,但从怀里掏出两个圆溜溜的东西,在少年面前一晃。

那是两枚毛芋,还带着泥,很新鲜。

他下巴往驿站一呶,再把毛芋往少年眼前一推,意思很明显:

这是今晚的住宿费。

少年接过来掂了两下,嗯,有份量。拿人的手短,他脸色也好看了两分,缩腿又指着门内道:“马厩边上那位置给你。”

这里原本就宿着五六个乞丐,其中有一个大喇喇占据了小乞丐的半边铺位。后者抱着些稻草走过去,也没甚别的动作,就直勾勾盯着那人。

第5章 灭门

那人被他黑沉沉的目光看得后背发毛,赶紧往回一缩,让出位置。

红衣女捂住鼻子,靠在马厩的木板上,看他铺好稻草就躺下去了。

这里的味儿可不太好闻,哪有乞丐成天洗澡的?可是走进来她才后知后觉想起,小要饭的手脸看着虽然黑,可他身上什么气味都没有。

她低头,这小子神情舒缓下来,终于露出了疲惫的模样。他把自己蜷成一小小团就闭上了眼。

今晚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还真沉得住气,就没有一丁点稚龄童子的好奇心?

红衣女没有吱声。过不多时,她就察觉到孩子的呼吸变得匀长,但姿势却是一如既往的防备。

毕竟年纪太小,其他七八岁的童子这会儿还在长辈膝下玩耍,哪用体会这些世情疾苦?

雨声渐收,她听见矮棚后面有两个乞丐正在低声细气地交头接耳:

“……就是马厩边那个小鬼?”

“对,上次咬掉徐老三耳朵的就是他。徐家兄弟想去报仇,结果是瘸着回来的,打死不说过程。这小哑巴又疯又坏又狠,一次弄不死他,后面休想安生。从那以后,这里的人都不愿意惹他。”

“就这么个小鬼?我一只手都捏死他了。”

“干说不练,你去试啊!”

先前那人哼唧两声,没再多言。

红衣女听在耳中,只觉好笑。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但跟疯可搭不上边。他年纪小,又有残疾,这就注定了他不合群,不但得不到旁人的照顾还要被冷眼相对。

都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在这下九流的江湖,人若没有一点脾气和个性,恐怕早被欺负得渣都不剩了。

驿站还有半面破旗迎风招展。她立在旗柱顶上面向东方,衣袂翻飞,轻飘飘地好像要乘风而去。

黑暗当中,似乎有些事儿正在快速发酵。

“睡得倒挺香。”她瞥了底下的小乞丐一眼,轻声一笑,“今晚可不太平呢。”

¥¥¥¥¥

小乞丐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凌晨,红衣女见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知道他染了风寒。其他童子若是这般,家人忙不迭就得去找大夫。不过再有两个时辰,他的体热又已消褪,一切恢复正常。

一场病来无影也去无踪,显出他生命力的顽强。

不过他到底是多睡了一会儿,一睁眼就见太阳升得老高——

今儿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如果他能跃到山上往下看,或许还会赞同麦田如画这一句。

小乞丐左右张望,没瞧见红衣女。

她离开了吗?

红衣女的消失,他不意外。他短短的几年生命中只有过客,所有人最后都会离去,这一位或许也不例外。可惜的是,她说过要治好他的嗓子。

看来只是说说而已。但他很想知道,能与人对话是种什么感觉。

乞丐的生活本就悠闲,他在地上躺了一小会儿也不急着起,众人的议论声却将他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城主府……血案……三十七条人命……”

他噌地一下坐起,全神贯注。

……

一个时辰后,小乞丐站在城主府外。

来看热闹的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但城主府大门外有兵卫严加看守,他们只能在四丈外伸长脖子,边看边议。

众人所说的内容,和他方才听见的大同小异:

昨晚,一伙强人夜袭城主府,城主叶大人全家带仆役一共死了三十七人!

从昨晚起,署衙就排布兵力四处巡查,到今晨终于抓到几个贼人,此刻正在严加审讯!

黟城很小,平时最多听闻鸡鸣狗盗之事,这样的恶性大案却是从未有过,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在热议。

小乞丐在城主府大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他进不去命案现场,但听说里面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

下手的凶徒有多么狠辣,他倒是亲自领教过。

他抚了抚自己胸口,木铃铛就掩在衣襟底下,别人看不见。但他明白,城主府的命案与这枚铃铛有关。

把黑匣递给他的汉子,就是城主的亲信!

但愿那些黑衣人不知道,他冒死携出的东西、害城主全家丧命的东西,眼下就在一个小哑巴身上。

小乞丐又想起了红衣女。她知道来龙去脉么?

她一直盼他将木铃铛交去城主府,现在这里被血洗,她的希望落空了。

一整个白天,黟城大街小巷都有军队穿梭往来的身影,到处风声鹤唳。

小乞丐又走去西城门,毫不意外地发现铁将军把门,城守军把人往回赶。

署衙查案,怕走了贼人,因此黟城全城封锁,谁都不得进出。

这下好了,他暂时去不了西郊的土地庙了。

转眼又到傍晚。

夕阳下山时,小乞丐去井边打水喝。刚一低头,地上就多了条长长的影子。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昨晚救下的兵头子。

这人一身便服,领口还露出包扎的白布。他的身板硬朗,虽然负伤多处但未中要害,是以脸色苍白了些,精神却很不错,右手还抱着一只白猫。

他站到小乞丐面前,以身体挡住其他路人视线,而后掏出一串铜钱、两块碎银子递过来:“谢谢你。我身上暂时只有这么多。”

他知道那几挂鞭炮是眼前人的手笔了,这孩子于他有救命之恩。

男孩毫不客气地收了,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猫。

这是本地罕见的长毛白猫,杏眼直鼻,面相饱满。虽然还未完全长成,但领毛浓密而完整,体态雍容。

可惜,它身上到处都沾着树叶泥灰,脏兮兮地。

兵头儿道:“这是城主夫人豢养的宠物,昨晚被贼人踢了一脚。它原算作是灭门案的物证之一,不过检查出内脏被踢破了,恐怕活不过今晚。衙里留只死猫没用,上头令我带出处理。”说到这里,将猫儿往小乞丐面前一送,“这猫原是府里精养的,还有一身好肉,不若你拿去吧?”

白猫和肥兔子差不多重量,这孩子也不知多久没碰过荤腥,他就做个顺水人情吧。

第6章 找上门来

说话间,猫儿转过脑袋,果然是奄奄一息的模样,有气无力的叫声仍是娇滴滴地,难怪曾是城主夫人的心头宠。它一直眯着眼,这时勉强睁开,小乞丐就发现它琉璃般的眼睛有一只是黄色的,另一只却是蓝色。

他咽了下口水,把猫抱了过来。

“这猫据说很有灵性。”兵头儿揉了揉小乞丐的顶发,“归你了。”

他又叹了口气:“黟城发生了这等大事,署尹大人焦头烂额,从昨晚到今天都不敢合眼。听说很快有大人物要来了,我们也都战战兢兢,反倒不如你的日子过得坦然。”说罢转身走了。

入夜之前,小乞丐拿铜板换了两个粗面馒头,就着井水吃下肚,又奢侈了一把,买了个小糖人,把玩了许久才吃掉。

然后,他才往旧驿站走。这城里的栖身之地不多,每一块都有主人,非法入侵就是率先挑事。

哪怕是个弹丸小城,也有普通人看不见的规则在作祟。

不过这只猫怎么办?只要拿进驿站,恐怕不等天明就会被其他人抢去吃掉吧?

他边走边想办法,没留神自己正走过市集最后一段路程。

这是市集最靠近河边的部分,平时摊位就少,太阳下山以后,这里就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

城守军刚刚巡过这里,所以应该挺安全吧?然而耳边风声忽起,眼前即有人影一晃。

小乞丐立知不好,正要转身逃跑,却被人揪着后领直接提起。

对方还捂紧了他的嘴,而后随便找了家店铺削开门闩,反手把他丢了进去,再恶狠狠问:“东西呢?”

虽然杀气十足,但他压低了声音。

白猫掉在地上,虚弱得爬不起来,只得喵喵叫了两声。对方心细,把它也挪进铺里,免得引来路人注意。

这是家成衣店,无人值守。

现在小乞丐眼前站着两人,相貌服饰都只是平常,属于扔进人海里就再也寻不着那一类。

这些杀人凶徒恁快就找上门来了!小乞丐侧了侧头,脸上茫然,心里却转过无数念头。

“城主府的朱涣昨天交给你一样东西,你把它藏哪了?”

小乞丐心念电转,而后伸手指着一个方向,“啊”了两声。

这两人也知道哑巴说不了话,只得道:“带我们去。”

他小心绕过两人身边,正要往外走,其中一人突然抓过他的手,在他掌心盖了个红红的朱砂印。

“别想着逃跑。”这人冷笑,“有这引路咒,就算你溜去天涯海角,我们也不会跟丢。”

“这玩意儿不错。”有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空灵、清脆,悦耳,在冰冷的夜里却突兀得有两分瘆人。“拿来给我玩一玩。”

两人嚯然转身,见到一名红衣女子倚门而立。其中一人不及看她长相,就伸手去抓小乞丐:

这小子游鱼一般往门口蹿去,若被他跑了,他们又会有大麻烦。

不过他还未抓着男孩瘦小的胳膊,门边的女郎后发而先至,雪白软腻的小手重重按在他胸膛上,而后——

穿了过去!

全程未见血光四溅。

若是屋里两人通晓阴阳,当会看见那倒霉蛋的魂魄居然直接被她推出身体之外,这时正飘在空中茫然无措。

小乞丐头都不回,抓紧时机溜出铺子,不忘顺手带上了门。

过了几息,他就听到铺子里传出一记奇怪的响动,清脆、急促,像竹子被砍断。

而后,那里头就归于平静。

小乞丐谨慎地隐在夜色中一动不动,做好了随时拔腿就跑的准备。

但紧接着就有个女声附在他耳边哼了一声:“小没良心的!”

他一回头,发现红衣女不知何时溜出铺子,就站在他身侧。“自己一个人跑了还带关门的!我要不是那两人对手怎办?”

小乞丐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竹制的哨子。

这是他白天在小摊上买的,一旦在城里遇险就用力吹响。在眼下草木皆兵的黟城,他只要撑过几十息,城守军一定来得其快无比。

市集又安静下来。红衣女忽然抓着他的手,红唇凑近,往他掌心吹了口气。

印在他掌心那个鲜红的符印就化作了粉末,被她这么一吹就飞离手掌,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好了,他们追踪不到你了。”

话音未落,小乞丐就用力抽回手,速度快得像被烫伤。

漂亮的凤眸顿时瞪圆了:“怕个p啊,吃亏的是我好么?”他以为她喜欢触碰一个脏兮兮的臭要饭的?“我替你祛掉追踪标记,懂?”

在识货的人眼里,这一手本事了得。可是小乞丐才不理会,左右看了看才重新钻入铺里,发现袭击他的两个人躺在地上,没了气息。一个脑袋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显然被拗断了脖子;另一个浑身都没有伤痕,不知红衣女是怎么杀掉他的。

“这是昨晚城主府灭门案的同伙。”红衣女掸了掸裙子,“现在才找上你,手脚可真慢。”

手脚快的是这小子,他正伸手在两个黑衣人身上到处乱搜,很快就摸出两枚金叶子、几锭碎银、两张面具、两块令牌,一盘钩索、一捧暗器,还有几个药瓶子。

剩下的,就是辨不出用途的玩意儿。

对于发死人财,小乞丐毫无心理负担。他快手快脚收好银子,面对余下的东西就犯了难:

杂碎太多收不完。这两人用来装东西的都是上好的鹿皮囊,他一个乞丐要是敢佩在身上,恐怕明早署衙就要抓他进班房。

“罢了,我先帮你收着。”红衣女伸手从物件上抚过,变戏法一样,地上的东西就全都不见了。

小乞丐大奇,瞪圆了眼往她袖子里打量不休。

终于有个小孩的样子了。她弯腰去抚地上的白猫。那猫在城主府受过重伤在先,方才又被掼在地上,这会儿出气多进气少,显然是救不活了。

“那府里都是俗人,反倒是这猫有些灵性,就这样死了可惜。”

猫儿似乎能听懂她的话,挣扎着向她喵呜两下,满是哀求。

第7章 借宿

她微微一笑:“我可以救你一命,可是你拿什么来报答我?”

白猫呜咽得更娇气了。

这猫儿竟然能听懂她的话么?唔,或许该反过来问,她能听懂猫儿的叫唤?小乞丐好奇。不过红衣女已经俯身抱起白猫,对他道,“走吧。”

小乞丐走出铺子,却站在原地不动,好似有些犹豫。

红衣女问他:“你不去昨晚借宿的驿站了?”

他摇了摇头,往身后铺子一指。红衣女知道他意在说,这些人已经摸清他的底细,很可能布置人手,就在驿站守株待兔。黟城就这么丁点大小,城主府案的凶嫌们只要有路子,不难打听到这娃儿平时就憩在荒园,因此他们穷追不舍的黑匣子最可能被他带走。

因此这两人一出现,他就觉得步履维艰,不知去何处过夜才好。

七、八岁的乞丐,全城就那么几个。对方既已经弄清他的身份和体貌特征,黟城还有哪里是安全的?

小乞丐踯躅了。

红衣女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少许不安,心头畅快。自木铃铛唤醒她以后,这小子做事总是有条不紊,情绪鲜少外露,却原来也有害怕的时候。

“你这模样,再走回街上又要召来杀身之祸。”她目光从整排店铺的门面上扫过,又指了指身后潺潺流淌的小河,“我倒有个主意。”

石板街到这里就下沉入水,方便妇人在河边浣洗衣物。

换在昨日,她一定会借机要挟小乞丐将木铃铛送出去。可是城主府遭此变故,她一时半会儿也未见到甚合适的托付人选,再说这小子煞是有趣,她不妨再多考察考察。

小乞丐忍不住挠了挠脑袋。

¥¥¥¥¥

入夜以后,天空又是乌云密布,星月都不见了。

刘诠刚刚伺候老娘用过晚饭,正在刷洗锅碗,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他鳏居已久,与老母亲相依为命,这时候怎有人来找?

刘诠皱眉,顺手抄起厨房里的拨火棍走去前门。黟城这两天不太平,他也存着两分小心,可是木门一开,站在外头的居然是个撑着油纸伞的童子。

他看来只有七、八岁模样,收拾得很整齐,身上一件浅蓝撒银袄,料子很新。头发有些细软,也用同色绸带束在脑后。

这孩子眼睛很大,若非瘦得厉害,脸庞应该会更秀气。

虽然眼生,刘诠面对稚龄童子也下意识放轻了语调:“孩子,你找谁?”

男孩不说话,却露齿一笑。

牙很白很整齐,并且这个笑容有点儿熟悉。刘诠一怔,见他从身后吃力地抱起一只白猫,冲自己晃了一晃。

这猫儿,他下午才送给了……

“小哑巴?”刘诠脱口而出,上下打量个不停,眼里都是惊讶。

童子连连点头,比了个睡觉的姿势,又往刘诠门里一指。

这是要借宿?

刘诠并不犹豫,退开一步:“进来吧。”他感念这孩子的救命之恩,下午送出手的谢礼太少,正觉寒瘆。小小少年不过上门借宿,他没有推拒的理由,何况这孩子是干干净净来的。

男孩走进去,刘家的宅门就关上了,街上又恢复一片黑暗。

刘诠的娘亲已经更衣睡下,不便再会外客。于是他带着男孩走进厢房,先提了一壶热水进来,又点起烛灯:“你拾掇一新,竟是人模人样了。”从前这小子满身脏兮兮地,人人避之不及,谁能料到他洗净头面也是个秀气孩子?

男孩取出五文铜钱,放在桌上。

小鬼还挺讲究。刘诠把铜板推还给他:“不必,就当谢还你的恩情。”接着又道,“这空房是给我二弟留的,他返乡时才住。你先歇在这里,我去给你热饭。”

少年连连摆手,抚着肚子作打嗝状。

这意思就是他吃饱才过来的。刘诠也不坚持,交代他几句就要离开。不是他不好奇,可对方是个哑巴,两人怎有办法聊到一起去?

不过他才转身,忽然又道:“咦,那只猫呢?”男孩明明把白猫抱进来了,就这么一转眼功夫,它去哪儿了?

男孩做了几个手势,刘诠看不懂,也不当回事,只是耸了耸肩:“算了,你好好休息。”

他离开以后,男孩才站去床边,轻轻抚着被褥。料子有些硬,被上还打了几个补丁,但于他而言已像是天堂。

他都不记得,前一次睡在床上是什么时候了。

他并没有除衣躺下,而是在凳上坐好,长长舒了一口气。

在刘诠家里,他暂时安全了。

那些黑衣人的目标是“七八岁的小乞丐”,而他在河中洗了澡、换上铺子里顺出来的衣裳,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

他就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如今再住到刘诠家中,任黑衣人搜遍全城也万不可能再寻到“那个”小乞丐了。

一道银光划过天际,紧接着轰隆两声,天地间又现大雨滂沱。

这个秋季,天气说变就变,还真是任性。

光线微暗,红衣女又出现在他身畔。

他回过头,指了指自己咽喉,眼神头一次这样清明地传达心声:

治好我。

他们之间有过约定。

不过他当乞丐时见过的人物形形色色,不讲信用的多了去。眼前这个女人,会守约吗?

红衣女在他面前坐下,面容转作严肃:“你的声带损伤放在别人那里是不难之症,神医束手。但在我这里么,算不上难事。”

男孩眼中顿时流露出渴望。

她才接下去道:“不过我刚刚醒来,力量不足,还需要你配合。”

这句话她说过好多次了,他要怎么做?男孩眨了眨眼。

红衣女指了指他的胸口:“这木铃铛有名字,称为‘天衡’。但你还是喊它木铃铛好了,现在它已经认你为主,那是我安身立命之所在——”眼看他不明白何谓“安身立命”,她讲得更通俗一些,“也即是说,木铃铛就是我的家。你戴着它,我从此也只能跟着你了。”

她的话里,多少有几分怅惘、几分唏嘘,又有几分认命的语气。

第8章 千岁

这么个小东西里头也能住人?男孩摸了摸木铃铛,又指了指自己。

相处两天,红衣女与他也培养出些许默契,居然看懂了,当下脸色微愠:

“不行,那里是我的住处,活人可进不去。”她的居所可不欢迎外人!

男孩有些惋惜。要是他也能住进去就好了,从此再不用餐风露宿。不过听到她说“活人”,他下意识按了按她的胳膊,隔着衣袖。

软,热,有实体。

她不是鬼吗?

“我不是鬼!”她看出他的想法,面现倨傲,“你好大胆子,敢将我跟低贱鬼物混为一谈!”

那是什么?男孩依旧不明。

红衣女看出他心中茫然,也不细加解释,只道:“你记着,能言语之后,要恭称我为千岁大人。”

她的名字叫“千岁”?好奇怪。男孩把这名字放在心里,点了点头。

“我昨日才醒转,正是力量最弱时。”外头雷声响起时,她正好说完了下面的话,“需要你去收集愿力,转化为我的力量,我才有法子施展神通,为你医治。”

说来也怪,外头滚雷轰隆,什么声响都被盖住,可是她的话每一字都能传入男孩耳中,清晰得很。

他目光转动,并未马上点头。

“愿力”是个什么玩意儿?收集过程中,会不会有危险?

尽管无比渴望能开口说话,但他一向远离危险,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富贵险中求。”她悠悠道,“想治好病,就得付出代价。你偷窃别人财物,岂非也要冒着被抓住的风险?”

“由来收益与风险并存。想要的东西越好,自然得冒更大的危险。”她并不着急,“你可以仔细考虑。若是没这个胆子,就早些将铃铛移交给别人罢。你不配为它的主人!”

说到最后一句,她凤眸微眯,有光芒流转,露出一点煞气。

男孩沉默了。

他安静如木头,连眼珠都不转动一下。不过千岁知道,他正在反复权衡。

“权衡”这个词用在一个八岁小童身上并不恰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连贯思考能力并不健全,更不用说像大人那样想通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更何况,男孩现在要做出的决断,知晓其中利害的成人都得战战兢兢、谨慎对待不可。

虽然她眼前这个小子早慧近乎妖,不能以常理度之,可是再聪明又怎样?小孩子的天性就是抵不住诱¥¥惑。

果然,在沉默了一刻钟之后,男孩终于下定决心,冲她竖起拇指。

“想好了?”她笑吟吟地不掩得色,像偷偷吃鸡的小狐狸,“决定要干这一票,不反悔?”

他点了点头,面色庄重。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没有平步青云的野心。可他隐约明白,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不应该再继续下去。

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是他摆脱艰难生活的唯一机会。

有一种渴望,从这时起在他心底深深扎下了根。

目的已经达成,千岁脸上笑容越发温情,甚至有两分少见的和蔼:“好极,那么你听仔细了。其一,你既是木铃铛主人,我会尽力保你性命;然而我同时还要避天地之威,因此在寄居木铃铛的时候,我的本体只能在夜间活动,白天则以灵体出现。换句话说——”

“我只有夜里能出来;白天么,你的安全自负,我帮不上忙。”

男孩恍然。

难怪今天醒来她就不见了,原来她不能在大白天露面。嘿,鬼魂不也是这样?

千岁竖起第二根白嫩嫩的手指:“其二么,我就吃点亏,木铃铛赚来的力量,我们二八分吧,你二,我八。”

男孩掰着指头,仔细算了很久也没算明白。即便他再聪明,终是没钱上学的孩子,算术并不会无师自通。

千岁嘴角的笑容扩大了,隐着一分得意:“不用算了,反正你不亏。”

他狐疑地望着她。

“普通人可没资格积攒愿力或业力。你看庙里供的神像和祠里拜的牌位,都是祭神明和死人的。要是活人敢立生祠,不仅没有好处还要折寿。”她耸了耸肩,“谁让你运气好遇上了我。有木铃铛护身,你可以收取少量这种力量而不被上天制约。要知道,过犹不及,贪心的人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

男孩眨了眨眼,点头。

红衣女郎说的话,每个字他都懂,可是连在一起以后,他就只能听懂小半,也不敢尽信。然而行乞这么多年,他早就明白什么叫作“形势比人强”。在这段关系里,现在她占上风,所以主动权在人家手里,想怎么忽悠他都成,他也只好依从。

他面无表情,小手在桌下暗暗捏成拳头。

小孩子果然好哄,她轻轻松松就将分配酬劳的规矩定妥了。千岁心情大好,拂了拂额前垂下来的青丝:“行了,现在来谈谈赚取愿力的办法。唔,要怎么说才能让你听懂呢?”

这当中涉及到的机制和道理太复杂,莫说一个八岁孩子,就算学富五车的名流都未必能琢磨明白。她又不是夫子,要深入浅出地讲清楚,实在为难她了。

所以她仅仅思索了几息就放弃了,很干脆地挥了挥手:“哎呀,简单点说。你可曾听过一句名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男孩愣愣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摇头。

也是。这小要饭的生活重心只有乞讨和睡觉,谁会这么文绉绉给他吊书袋子?她又犯傻了。千岁轻咳一声,给自己打了个圆场:“没听过也好,因为说这话的人很傻很天真。如果真有天网,那也是浑身长满了窟窿眼儿,堵都堵不过来,谈什么‘不漏’?”

小乞丐呆呆望着她,千岁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没听懂。

可是下面的话很重要,她磨了磨牙,挤出最大的耐心:“这世间不提善恶有报,只讲因果循环。你的一个行动,必然干扰到别的事物,比如那些黑衣人是来抢木铃铛的,但因为你凭空出现,所以他们现在一无所获。你出现,这件事就是因,他们拿不着木铃铛,这就是果。”

第9章 白灯笼

她看小乞丐听得认真,又给他打了个比方,“再比如你偷盗人家财物,有可能得手,也有可能被抓起来打个半死。那么你的偷窃就是因,由此产生的后果就可能有两个,可能好,可能坏。”

男孩脸上露出恍然神情。

“有因必有果,但是善行未必有善报,恶行未必有恶报,你好心做好事很可能导致坏的结果,你做坏事么,也可能反而有好的效应。所以这世间有因果存在,但自有其规律。”

说到这里,她不管男孩能不能听懂,伸手一指他脖子上的坠子:“然而规律和法则也不是万有的,偶尔也可以被打破,此谓失衡,也叫作有失天常。这枚木铃铛‘天衡’,它的最大作用就是能够感应到被扰乱的因果。如果你我可以适时出手做些修补或者调整,那么这段因果被补好了,可以继续运行了,由此产生的圆满业力同样也会被木铃铛感知、吸收,作为反馈给我们的报酬。”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见男孩望着她出神,顿感挫败:“所以,你一丁点都没听懂对不对?”

男孩用力摇头。

真是秀才遇见兵,她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个榆木脑袋!千岁肩膀耷拉下来,努力抑住狂暴的冲动,简明扼要来了一句:“附近如有任务能接,这木铃铛就会提示你;做完任务以后,你就可以收获力量了!”她按了按太阳穴,“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这回男孩用力点头,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懂了。早这么说,他早明白了嘛,这女人的嘴真笨。

就是接任务,做任务,收报酬嘛!死在荒园那个大汉就是这么干的,只不过他交代任务给男孩是先付钱,这个木铃铛是事后才肯给报酬。

唉,要给这小蠢蛋解释清楚可真费劲。千岁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过能干扰到因果的人或者生物,一般都不是善茬。所以——”她轻咳一声,“通常来说,我们要用上一点点……唔,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才能完成任务。”

小手段?男孩直觉不会像听起来这么简单。

她凭窗而立,望着天上电蛇闪耀。风裹着雨拍在她脸上,她将衣襟收拢,又搓了搓自己胳膊。

男孩对这动作太熟悉了,他也常常做出。可是,她也会觉得冷吗?

千岁转身面对他:“接下来,你打算怎办?”

男孩目光晦暗,不觉得她诚心咨询他的意见。他是个哑巴,只能点头和摇头,哪可能亲口告诉她“怎么办”?

千岁笑靥如花:“那我就代你说了。虽然暂时躲过这些黑衣人,但你也看到他们寻不到你不罢休的决心。要是黟城继续封锁内外,你被他们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事实如此,他无异议。

“因此当务之急,是赶紧帮我恢复一点力量。这么一来,我们才有自保之法。”

这回她说出了“我们”。

男孩脸上难得露出茫然之色。她不是很厉害么,弹指杀人不费吹灰之力,怎么突然就连自保都难?

这个转折有点大。

千岁抱臂在前,不满道,“要我说几遍?我曾经身受重伤,沉睡了不知多久才苏醒过来,如今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男孩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女人架子摆那么大,原来是外强中干,现在也没比他厉害多少嘛!

千岁瞧得心头火起,恶声恶气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男孩却站了起来,朝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他已经准备和她同进退。无论这女人是不是真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虚弱,他都只能帮她。那么,真和假又有什么所谓?

“想清楚了?”她神奇地看懂了,“那么抓紧时间吧,木铃铛的因果任务可遇而不可求,在这么个弹丸之地恐怕遇不上。我还有个办法……”

话未说完,男孩忽然抓起木铃铛,向她晃了晃。

这玩意儿忽然震动了,算不算是给他的提示?好像还能发热,熨得他手心暖乎乎地。

“怎么?”千岁不明其意,“我是说,弄不到愿力的话,我们还可以使用别的法子,先将我的……”话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眼露惊奇,“不会吧?”

男孩摊开手,那枚木铃铛不知从何时起闪着浅淡的绿光,上面的符字正在快速游走。

“……这东西该不会坏了吧?”非要这么打脸吗?她刚说了这小地方不太可能有任务,这玩意儿就狂闪,该不会是被封印太久故障了吧?

她话音刚落,符文就凝出一个名字,不再游移:

朱涣。

千岁:“……”

男孩侧了侧头。铃铛上面显示出来的,就是任务目标吗?可惜他不识字。

千岁把这个名字念了出来,然后问他:“你知道这是谁么?”

她只随口一问,没抱什么指望,哪知男孩用力点头。

是了,黟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这么点儿人,如果木铃铛要找的是本地人,这小要饭的多半会知道。

“行了,你带路吧。”她打了个呵欠,“顺便一说,目前我最多能只离开你三十丈距离,无法远行。后头若有需要,你得跟着我走。”

男孩懂了,她得跟着木铃铛走。

他出屋挪到墙边,蹬了蹬腿想爬上去。千岁拎着衣领将他提起来,一把扔到了墙头。

在她手里,他不会比一只麻雀崽更重。

男孩在墙上站直身体,往西看去,那里也是一片民宅。

他往那里一指。

“乌漆麻黑,谁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家。”千岁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唔,倒是有一扇门上挂着白灯笼,挺显眼的。”

男孩用力点头。

呃,“朱涣就住在那里?”

那家的门脸儿不大,黑木还显出两分破旧。檐下挂着两个白灯笼,按照本地习俗,那是家里有人新丧。

千岁高高兴兴地拍了拍手:“走吧,我们去会一会这个朱涣。”

男孩却扯了扯她的袖子,在她的注视下头一歪,眼一闭,嘴张开。

这样子真丑!她嫌弃道:“什么意思?”

男孩晃了晃木铃铛,又向着那家白灯笼一指。

“朱涣、白灯笼、死人……”

第10章 登门

他刚摆出的动作,代表的不是睡着,而是死去。千岁微微一惊,“你是说,朱涣已经死了,那户人家祭的就是他?”

男孩点头。

千岁不由得挑起眉头。“朱涣竟然已经死了!看这样子,头七都还没过完,木铃铛上怎么会出现一个死人的名字?”

这回男孩先指了指白灯笼,再双手托着木铃铛,做了一个戴回自己脖子上的动作。

千岁忍不住按了按眉心。这种良宵美景只该对月独酌,她为什么非得站在人家墙头上,和一个臭要饭的玩你猜我猜大家猜啊?

男孩有点着急,又重复做了这两个动作,只不过他这回嘟起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朱涣。”

千岁从他口型看出来了:“他和木铃铛有关?”

男孩做了个手势,仿佛掌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物事。

她不确定道:“盘子?”

他摇头。

“盒子……?”她最不擅长猜谜了!

然后他又做了个开盖、取物的动作。

“拿出东西?”

他再指了指胸前的木铃铛。

“拿出的是木铃铛?”

点头。

“你的木铃铛是从匣子里拿出来的。废话!我早知道那上头必定还打了封印。”她翻了个白眼,迳自推导,“但匣子和铃铛都和这家伙有关?”

他用力点头。

“他是因你而死?”

男孩摇头。不对,就算自己不出现,那人也难逃一死,这个锅他不背。

她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唉,猜得好累啊。她得赶紧把这小哑巴治好,否则今后都得靠着比比划划猜哑谜过日子了。

她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好浪费!

“他是城主府的人?”黟城就这么丁点大小,命案也就那么一桩,很容易猜到死人跟城主府凶案有关。

男孩向她竖起了拇指。

千岁沉默了几息:“这人……该不会就是把木铃铛交给你的倒霉鬼吧?”

话音刚落,她就望见男孩咧开嘴笑了。

这真是完美的推理啊,她忍不住自得了两秒,然后才沉下脸:

不对!就因这蠢材死得不是时候,才让木铃铛落到一个乞丐手里,让她破天荒要认一个八岁的小屁孩为主!

“一个死人,为什么能牵动天机?嗯,莫不是因为木铃铛?”她眼珠子转了几下,“走吧,速战速决!”

男孩从墙头上直接跳了下去。在胡同里九拐八弯,飞快朝着白灯笼前进。这里的路况他很熟,绝没有走错一说。

他头也不回。方才她不是说过么,不能离开他三十丈外。他过去了,她也只好过去。

千岁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没奈何,只得飘了下去。

¥¥¥¥¥

白灯笼和刘诠家就隔着几户人家而已,男孩几次拐弯,就站到了人家家门口,笃笃叩响了黑木门。

这么晚了,胡同里没有其他行人。惨白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平添两分凄清。

“谁啊?”门里有个女人出声,嗓子低哑,带着哭腔。

千岁皱了皱眉。她能感知到房子里现有两个活人,唔不对,是两个半。并且都是女子,其散发出来的怨气和执念,比周围的人家都要猛烈得多,并且哭个不休。

哑巴不会说话,千岁双手抱臂,也不打算吭声。男孩只得自己敲门,这回力气放轻,以免吓到屋里人。

他们耳力都不错,能听见里头有细小的脚步声凑近木门,然后就没了声响。

里面的人在权衡危险。在城主府命案发生之前,黟城是个相对安全的小城,街坊邻里互相认得;可现在么……

里面的人犹豫着,男孩突然开了声。

他说不了话,只得“啊”了两下。夜里寂静,怪异的声音就传出去很远,门内人自然也听到了。

千岁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相处的时间不长,她总觉得这小子身上有种东西根本不该属于他,那便是尊严。哑巴说不了话,只能发出粗嘎难听的声音,所以他从来沉默,哪怕遇险也不肯这么丢脸。

现在,他居然愿意自曝其短。

过了好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有个女人探出脑袋,望见外头没有强人,只站着一个小小少年。她神色木然:“你找谁?”

男孩指了指她身后的屋子,又做了个上香的手势。

他是来祭拜死者的。女人明白了,已经哭肿的眼睛又浮上一层水雾。男孩的模样看起来毫无威胁,但他在夜深人静之时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这就透着不寻常。“你自己来的?你家大人呢?”

这孩子生得不错,就是有点儿黑又太瘦了。再说黟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她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么一个男娃。

男孩还未回话,拐角处就走出一个青衣女郎,对着他面露不满:“你果然偷跑来这里!明儿再登门拜访不好么,现今都这样晚了!”又侧首向屋子的女主人道歉,“真对不住。这是朱涣家么?”

这女子实在太美,便是黛眉微蹙也有万千风情,连同为女性的屋主都看得呆住,半天回不过神来。

男孩眨了眨眼,然后收到千岁偷偷丢过来的一记白眼。

他任的性,最后还不得她出面?千岁又唤了一声,女主人才如梦方醒,不自觉拂了一下鬓角:“亡夫正是朱涣。你,请问你是?”

眼前这女子貌比天仙,通身的气派更是贵不可言,令她自惭形秽。就是城主夫人生前也没有这种气度。

这样的人,怎会和她丈夫有交集?

“半年前我们经过黟城,财物遭窃,是你丈夫路见不平替我们追回。”千岁张口就来,连草稿都不必打,“前些天再来黟城,本想登门道谢,哪知打听到这等噩耗……”说罢,幽幽叹了口气。

她面带戚戚。更重要的是,朱涣已经过世,家里又没甚财物,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东西?这么想着,朱家的女主人就往后退开一步:“请进。”

一大一小就进门了,跟在她身后往灵堂而去。

朱家和黟城里的普通人家并没甚不同,只是宅子比刘诠家稍大一些。从这里也能看出,朱涣生前是城主亲信,薪资要比刘诠更丰厚。

第11章 问前因

他死于两天前,署衙经过一番调查就吩咐朱家人收尸,如今停灵在家中已有十来个时辰了。

灵堂里一片素缟,案前烛光照亮了牌位。

男孩恭恭敬敬给朱涣上了一炷香。这人塞给他黑匣子,的确将他带入了纠葛的漩涡中,可是伴随着危险而来的,却是他以前从未奢望的机遇。

没有朱涣,他还是荒园里那个讨饭为生的小乞丐,往后还要继续忍受旁人的白眼和唾骂,或许还要做一辈子的哑巴。

冲着这一点,他也感激朱涣。

他身边的女郎上香可就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了。呵,尊贵如千岁大人何时给凡人上过香?这死人真是好大的福份,九泉之下也该感激涕零!

她暗暗吸了口气,收拾自己心情,才换上一脸沉重:“徐夫人节哀。”

朱涣的妻子姓徐。她悄悄拭掉了眼泪:“您有心了,啊……怎么称呼?”

“唤我千岁便可。”

“千……”徐氏微怔,斟酌了下道,“原来是千姑娘。”说到这里,心里划过一个念头:如是姑娘,那么和眼前这七八岁大的孩子是什么关系?

不过她心绪沉重,哀伤满腹,并没有提问的心情。

什么千?她又不姓千。当然千岁不会计较这等小事:“敢问徐夫人,朱先生怎会遇害?”

“外子前夜在城主府里当差,彻夜未归。天明时,我们就接到署衙报讯,说他、说他横死荒园,让我们前去认尸!”徐氏眼泪又下来了,“我不信,可是我和婆婆第一眼见到他,就再也没了侥幸……”

说到这里,她呜咽不能成言。

这哭声已经持续大半晚上了。朱涣死后,屋里两个女人都在哭,朱涣的老娘年纪大熬不住,这会儿已经睡着,只有徐氏还能秉烛守夜。

千岁听她哭得有些头疼,轻咳一声道:“好了,哭坏了身体怎办?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肚里的孩儿着想。”

话音刚落,徐氏蓦地抬头,眼里都是惊讶:

“你,你怎知我有身孕?”

她怀孕刚刚两个月,身子不显,加上本地人都有怀孕不满三个月前不向外人明言的习惯,知道她怀上遗腹子的人真是少而又少。这女子头一回见她,怎就知晓?

“何止?”千岁左手拇指、中指轻按两下,仿佛捏了个诀,“我还知道这胎是个男孩。恭喜你,朱家有后了。”

大夫给她号过喜脉,却没提生男生女。有点儿常识的人都清楚,没到分娩时,谁能说得准?是以徐氏将信将疑:“千姑娘,您到底是什么人?”

“和朱涣有渊源的人。”千岁微微一笑,直截了当道,“徐夫人,你想不想给丈夫报仇?”

徐氏瞪圆了眼,一时连悲戚都忘了:“什么!”

“这段时间,你最常想的就是官家能不能还你丈夫一个公道,可你又不信他们;你万念俱灰,有心寻死明志,随丈夫同赴九泉之下,偏又挂念肚里的孩子,希望为朱家留个后代。”千岁叹了口气,“这个晚上,你可是怨气冲天、愁肠百结哪。”

“你怎么……”徐氏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都不能言语,喉头咯咯作响,却吱不出一声。

这些心理活动她根本都未说出口,只在脑海里反复酝酿,外人怎可能知晓?

除非这女子有鬼神之能!

想到这里,徐氏害怕得连退几大步,就要尖叫出声。

男孩见状,忍不住想去扶她手臂,助她镇定下来。可是徐氏身形晃了两下,下一个动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千岁面前!

“仙姑!”其实她不太确定眼前来历不明的女子是神仙还是妖怪,但这么称呼着总不会有错,“求你为我家朱涣报仇!”

她想明白了,眼前这位必是奇人。徐氏恨自己一介女流,没有为夫雪恨的本事。甭管眼前这一位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要能替她复仇就行!

朱涣死了,家里都成了这样,还有什么让别人贪图的地方?

这是老天垂怜,派给她的机会。无论是福是祸,她都不能轻易放过。

千岁大大方方受她这一跪,也没觉得有甚不妥,只淡淡说了一句:“给我们倒杯热茶。进来这么久了,一口清水都没喝上。”

木铃铛只出现了朱涣的名字,并未说明怎样才算完成任务。这也很正常,一因可能致多果,谁说最后结果能有个标准答案?只要他们出手就行,如果切入得好,能抚顺这段因果,那就能多得报酬。

她进来朱涣的灵堂,也只是为了寻找更多线索罢了。朱涣这么个平凡无奇的小人物,为什么能引动天机?那只可能因为他送出了木铃铛。

难道说,原本这件宝贝会落进黑衣人手里,却因他交给小乞丐,从此改变了整个故事的走向?

千岁撇了撇嘴,若说想拨乱改正,那么最直截了当的法子就是杀了这小鬼,把铃铛再扔回给黑衣人。这段波折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但现在显然已不可能,这小要饭的和木铃铛绑定了,历史的轨迹已经发生偏移。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干脆顺势而为,把这段麻烦了结!

什么是反,什么是正,原路就是对的么,偏移就是错的么,谁能说得清楚?

徐氏连连道歉,赶紧站起来倒水斟茶,小心翼翼各捧了一盏给她和男孩:“家里没有好茶,还请两位莫怪。”

茶叶是金贵的东西,现今只有名门富贾用得起,平民家中所谓的“茶”,多半都是果茶、蔬茶,徐氏奉上来的是自制的秋葵茶,那是摘取新鲜的秋葵朝花晾晒而成,喝到嘴里有清淡的苦味,喉头乃有回甘。

男孩将整盏都喝完了,千岁却只抿了一口,在徐氏眼巴巴期盼的目光中说道:“官家怎么看待这次城主府血案?”

徐氏咽了下口水:“他们说,很可能是山贼悍匪所为。”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年前城主大人主持过两次剿匪,很是杀了不少山贼。署衙里的人推断,很可能是他们含恨报复。”

第12章 做选择

“你不信,一个字也不信。”这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为什么?”

徐氏是生长在深巷的妇人,对外面的世界有多少了解?凭什么认定署衙的推断一定是错的?

“山贼哪有那么厉害?”徐氏干巴巴道,“否则剿匪不会那么容易。”

千岁笑了,把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去,弯腰作势起身:“罢了,你守你的秘密,我走我的路。”

徐氏大急,冲上来想抓住她的手。可是千岁目光微凝,徐氏顿觉背后发寒,动都不敢再动一下,只得苦苦恳求:“仙姑别走,是小妇人错了!”

千岁掸了掸袖口:“不说实话,我就帮不了你;也莫要想在我面前撒谎,你道行不够。”

她比徐氏还要高出一头,这时以俯视的姿态盯住妇人,后者立刻就被她气势打压下去,嗫嚅道:“我,我亲弟弟就在毒牙山落草,每年都会回来。他们……不会伤害我丈夫!”

千岁长长“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原来城主府的手下,跟城外的山贼还有勾结呢。难怪徐氏这么笃定朱涣不是山贼所杀。

徐氏捂住自己的脸。

排除了山贼的嫌疑又如何?这也意味着她提不出有力证据,只会令自己越发痛苦,因为杀害丈夫的凶手还隐在暗处,根本没人能指认他们!

千岁看出她心中所想,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我可以助你完成复仇,但是,有代价!”

徐氏毫不犹豫:“仙姑请说,只要能复仇,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千岁目光微动:“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徐氏抿紧了唇,眼神坚毅,“只要能为丈夫报仇!不过,我家中积蓄不多,未必能尽数支付。”

“也许我要的不是钱呢,而是你最看重的东西。”

徐氏苦笑:“仙姑说笑了。外子蒙难,我心也死了,只想跟他一起去,哪里还能有什么看重的东西?”

“那可说不定。”千岁目光在她肚皮上转了两圈,秀眉微挑。

徐氏被她看得遍体生寒,好似连小腹都隐隐作痛。她捂住肚皮,突然吓得心脏都要收缩了:

这女郎想要的,难不成是她肚里的孩子?她听说有些异士会把孕妇肚里的胎儿生生挖出来修炼邪术!

在她眼里,这美得胜过谪仙的女人立刻变成了红粉骷髅,能生吃活人那种!就连对方的轻声细语,都好像催命的旋律:

“现在,你还说得出‘什么都行’这句话么?”

徐氏面如金纸,突然哭道:“不,求您不要取走我的孩子!”

千岁不为所动,还补了一句:“那你到底想要给丈夫复仇,还是想要保住胎儿?”

徐氏抽抽噎噎:“我、我都……”

“可别告诉我你都想,这可太贪心了。”千岁望向灵堂,幽幽道,“你可听说过,世事难以两全?”

徐氏站在原地茫然失措。给丈夫报仇就要失掉孩子,想保住胎儿就要放弃捉拿凶手。放弃哪一样都让她心肝寸断,难道她真要做个抉断吗?

看她脸上神情,男孩忍不住站起,抓着千岁袖子用力摇晃。

“做什么?”青衣女郎不悦道,“大人谈事呢,小孩子乖乖坐好!”就要谈成了,这小子跳出来搅什么浑水!

男孩拉着她就往外走,同时伸手指着朱涣的牌位,又拍了拍自己胸口。

这个动作,是做给徐氏看的。

因为动作夸张,所以屋里两个女人都很清楚地领会他的意思:

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他只是个孩子,徐氏呆呆不敢相信,却又心存一点侥幸。他是和这个神秘的女人一起来,说不定也有些本事呢?

千岁的脸色沉了下去:“你别胡说八道!”

她嗔怒之下,忘了这家伙从来不“说”。

男孩还是坚决摇头。

千岁觑了徐氏一眼:“她还老想着寻死呢,那就是不要腹里的胎儿了。既然这样何妨废物利用,拿来给丈夫报仇有什么不可以?”

徐氏嚇得身形一晃,双手护着肚皮连连道:“我要孩子,我要生下来!”声音出乎意料地尖厉,睡在隔壁的婆婆被惊动,咳嗽了两声。

男孩朝她笑了笑,然后就往外走。

他离开了,千岁也留不下来,她忿忿叹了口气,转身出了灵堂。

宅子立刻就安静下来。

听着男孩的脚步声远去,然后是木门关闭的声音,徐氏伫立原地半晌,才艰难迈步,往外头走去。

脚步沉重,像是灌了铅。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草丛中又有秋虫啾鸣。

徐氏不知道那奇怪的一大一小所为何来,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留下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似乎对局势没有任何改变。

然而神奇的是,自己变了。

她不想死了,她有孩子。

¥¥¥¥¥

走出朱家,千岁用力戳了戳男孩的胸口:“不懂装懂,小p孩你还想不想攒起愿力了!”

她的指头正好点在木铃铛上,然后——

穿了过去,仿若无物。

千岁沉着脸收手,心里暗叹。真是可笑,对她来说这东西没有实体,能够让她栖身,却无法直接触碰。

男孩一手指着朱家的大门,一手拽出脖子上的木铃铛,对她连晃两下。

千岁冷笑:“你动了恻隐之心?”

“恻隐”是什么东西?男孩歪了歪头,不解。

“就是同情心!”千岁负手而行,抬腿就踢飞了路面上一颗石子儿,正好打在别人家大门上,咚地一声。“光知道同情,没有手段怎么行?你知道么,在你叩响朱家大门之前,她已经往厨房梁上挂好绳圈,打算上吊自尽了。”

男孩吃了一惊。

“既然是朱涣引动天机,我们又不能逆转前因,那么与他有关的人、事都要尽量妥善处理。假使你替徐氏报了仇,她夙愿一了,在人间再无挂念,于是两腿一蹬下黄泉去了,那么这事就可能办得不算完满,到手的愿力就太少了。你费了恁大力气,却没争取到木铃铛的报酬最大化。那真真叫作事倍功半!”

第13章 好心

男孩直勾勾盯着她,目光沉沉。所以,她并不是真想剜出徐氏肚里的胎儿,只是吓唬人家?

千岁哼了一声又道:“你们人类执念太深,只能看得清自己所失,鲜能记起自己所得。”

执念是什么?

“或因求不得,或因不甘心,或因放不下,而坚持太过,那就是执念。”她知道男孩理解不了这个概念,拍了拍他的心口位置,“化开她的执念,她才不会寻死。现在,懂了么?”

男孩似懂非懂。

千岁明白自己说的这些,对一个八岁孩子而言太过艰深。可是她也没料过,木铃铛这等天下至宝会落在一个小乞丐手中!

这算是什么狗p的天意?

吱呀,被石子儿踢中的那扇门打开了,有个老太婆躲在里面探头探脑。她看见男孩微微一怔,眼里透着谨慎,却没有出声询问,很快又关闭门扉。

这一路走来,也遇上了两三行人,都是这条巷子里的住户。大家行色匆匆,都是低头快走。

城主府的命案,就像是盘旋在人们头顶上的阴影,挥之不去。这个弹丸小城的居民,心头恐慌难消。

千岁默默感受这种氛围,一边对男孩道:“你换了这身装束,见过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难免起疑。唯今之计,要尽快做完木铃铛的任务,离开黟城。”

小城里来了个生面孔的男孩,在熟人社会,这种讯息也会快速传播。在黟城耽搁越久,那伙黑衣人得到风声的概率也就越大,他们迟早会把他和当时的小乞丐关联起来。

到得那时,或许就是杀身之祸。

“现在,你想好怎么替朱涣报仇了么?”

男孩默然。方法哪是那么容易想的,他们在暗,对方也在暗。

快要走到巷口,两人却停下脚步。

前面就是南大街了。平日里街上没几个人,现在却灯火通明,卫兵来回巡弋。

命案发生以后,全城警戒,夜里有宵禁。先前在居民巷里也就罢了,现在男孩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主街去。

他没有合适的身份。

男孩看向千岁,眼里有询问。这女人神通广大,就没办法助他瞒天过海吗?

千岁难得秒懂他的眼神,摊了摊手:“换在全盛时,帮你潜行不过举手之劳;可现在么,没有余力。”

也就是说,不成了。

男孩想了想,转身就往回走。

“去哪?”

他揉了揉眼,比了个睡觉的手势。

千岁:“……”这小子心可真大。

罢了,夜已过半,今晚就到这里罢,再折腾就天亮了。

两人折回刘诠家。千岁提着他翻过围墙,穿堂入室,没有惊动任何人。

屋里只有一张床。

男孩看了看她,睡觉么?

“你睡吧。”千岁走到角落,抱起那只奄奄一息的白猫,“我还有事要做。”

毕竟年幼,男孩其实已经很乏了。他躺到床上,才打了个呵欠就睁不开眼。

沉入梦乡之前,他望见猫儿被放到桌面上,千岁抚着它,指尖发出一点柔和的微光。

那光照亮了她的眉眼,软化了她的凌厉,让她看上去像慈眉善目、救苦救难的神明。

当然男孩知道,这只是假象。他隐约觉得奇怪:花力气去救助一只猫,这女人有那么好心?

然后,他就睡着了。

……

次日天晴,阳光明媚。

刘诠特地出门买了早点,也有男孩一份儿。

芝麻烧饼和羊杂汤。

刘诠的老娘牙口不好,羊杂自然是咬不动的。老太婆一边喝着豆浆,一边打量男孩。才睡过一觉,家里突然就多了个孩子,真是古怪。

刘诠笑呵呵对她道:“还记得肇县的老王?”

“那个老鳏夫?很多年没听你提起了。”

“就是他,娘记性真好。”刘诠夸了一句,紧接着就道,“他要出趟远门办差,时间挺久,就把儿子暂时寄到咱家来。”

老太婆哦了一声:“昨个儿怎没听你说起?”这么一碗羊杂汤就要十文,刘诠平时哪里舍得买,如今竟然特地出门给他打上一碗。

别人投注过来的眼神,男孩从来视若无睹,只是闷头用饭。

刘诠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脑袋。不是他喜欢撒谎,可是老娘最讨厌满街跑的小乞丐,他们不仅讨饭还偷钱。

“害羞还是不会说话?”再不讨喜的孩子,进门总要叫人吧?可这男娃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刘诠吞吐两下:“这孩子,嗓子有点儿麻烦。”

原来他领了个小哑巴回家,难怪先前不敢说。老太婆瞪他一眼,才问男孩,“好吃么?”

这孩子也太吓人了,比巴掌还大的烧饼,十几次呼吸的功夫就能啃完。她和儿子才说了几句话啊,男娃就吞了三个大烧饼。

他只顾着喝羊杂汤,抽空点了点头。

热乎乎的鲜汤,香喷喷的饼子,他从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

一张嘴好像都不太够用。

老太婆把盘子里最后一个烧饼也夹进他的碗里,“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

他毫不客气,拿起来就啃。过去几年的流浪生活教会他,吃东西千万不能矜持,否则就要饿肚子。

吃过早饭,老太婆就拐着杖去院子晒太阳了。

男孩正舔着指头上的芝麻粒儿,刘诠就凑过来低声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孩子动作一顿,刘诠就赶紧摆手:“我不是催你走啊。反正你在城里举目无亲,不如认我作义父,今后就住在我家如何?”

他早年丧妻,膝下无子,如今年纪大了,家里又无余财,城里的女人未必看得上他。不如收养这个孩子,家中可享天伦之乐,他自己也算真正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

男孩没有吱声,像在考虑。

院里,老太婆唤他。刘诠笑道:“你慢慢想,不用急着回复。”说罢,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的老娘就站在院门边上,把他招到身边才低声问:“这孩子要在咱家住上多久?”

“少则几日,多则两三月吧。”刘诠打算先应付掉这一关再说,“你也知道,出趟远门回家,哪有那么准时。”

第14章 猫

“不懂甚礼数,又是个哑巴!”老太婆哎了一声,“你看别家的孩子,小嘴都可甜哪,这个就像闷瓜……”

话未说完,墙上突然掉下一样东西,“咚”一声就砸在她身上。

眼前一花,老太婆吓得往后一仰,幸好刘诠眼疾手快扶住她。

两人定睛一瞧,跳下来的竟然是一只白猫,长得油光水滑,浑身一丝杂色都没有。它跳下来时还踢了老太婆一脚。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一脚准准地蹬在她心口上,然后就昂着头一路小跑,旁若无人地消失在屋后。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

猫儿不大,劲儿不小,老太婆被蹬得胸口直发堵,好半天才缓上一口气,不由得骂了一声:“吓我一跳,哪来的死猫!”

刘诠却觉得这猫看起来很眼熟——不就是先前他送给小乞丐那只么?昨儿还奄奄一息,真就要变成死猫,怎地今日突然生龙活虎?

好生邪门。

¥¥¥¥¥

午后天光正好,男孩沿着主街往北走。

他今日换过一身青布衣裳,后背还负着一只竹篓。这篓子是他从刘诠家的厨房里借来的。黟城有许多孩子都这副装扮出门,帮助父母或者东家添购物件,因此他在人群里并不起眼。

再往北走就是主城区,路上行人越来越多,有些行色匆匆,直往北门赶去。

“听说北边城门开了,快快,说不定能出去了。”

“我这批货在黟城压了两天,再耽搁下去保不齐要坏了!”

北城门开了?男孩脚尖一转,也往北门而去。和收集愿力比起来,当务之急是尽快逃离黟城。

他离北门很近,赶过去也不过一炷香功夫。然而紧赶慢赶终于赶到,城门方向却被挤得水泄不通,前方隐约还传来吵闹声,像是起了冲突。

他身边的人都在翘首观望,然后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过不多时,千岁的声音就传入他耳中:“城门开了,但不给百姓通行。有几个汉子着急出城,和城守军起了冲突。”

为什么?男孩知道她耳力惊人,听见几十丈外的动静只是小菜一碟。

“开城门是因为……”千岁还在整理听见的讯息,“有大人物驾临,城里的头面人物都要列队相迎以示隆重。”

正说话间,前方有马蹄声得得,像有人马进城。紧接着男孩前方的人墙就像拍上岸的浪潮一般往后飞快退去!

若非他见机得快,这会儿大概已经被人踩在脚下了。

城守军飞快在人群中辟出一条道儿来,护送百余骑兵通过。男孩踮起脚尖匆匆一瞥,望见最前头那人骑着大白马,享受着前呼后拥,往署衙去了。

边上的黟城居民都在议论,一时倒没顾得上发火:

“陪在边上的不是署尹大人吗?”

“还有刘大官人,还有徐老爷!”

徐老爷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黟城的粮食铺子基本都是他家开的。

“看来上头派来的大官了不得,不然怎么能劳动他们出迎?”

众人提及的署尹,男孩也望见了,他的确陪在新来的大人物身边,可是脸色难看得紧。

很快,城门重新关上了。城守军再次强调全城仍在戒严期,然后疏散了人群。

走不成了,男孩往城门方向望去最后一眼,转身折返回去,只得仍按原来计划行事。可在这时,千岁忽然“咦”了一声,像是兴致勃勃。

“我找到好东西了呢,这次说不定能有额外进账,不错不错!”

……

几个时辰后。

男孩刚刚踏进榕街,就有个软绵绵、暖乎乎的东西按在他后背上。他转头,正好看见一只毛茸茸的白爪子搭在他肩膀上。同时,千岁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停,看向你右边。”

男孩往右转头,看见一栋宅子。

“就在这里。”听起来她很满意,“我感应到了。很好,东西不错。”

男孩看了两眼,不敢多逗留,迈步继续往前走。

这地方,他可进不去。现在怎办?

身后那东西又缩回篓里,他还能听到千岁的指点:“在这附近找家客栈住下来,要离目标越近越好。”

这是黟城最热闹的地段之一,住宿可不便宜。

男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装,很普通,像是平民家的孩子。

他很满意,于是拐弯,换了条岔路,然后迳直走进了最靠内侧的一家客栈。它不是临街第一排,但后院距离男孩重点关注的那套宅子不到三丈远。

他走进大堂,坐下,悄悄摸了摸四四方方的榉木桌子。这套桌椅有些年头了,表面掉了点漆,桌角还粘着两颗饭粒。

其实他吃过这家的饭菜,味道不错,但从来不是正大光明坐在这种桌子上享用。

客人不多,跑堂的伙计很及时地凑过来:“小哥儿,就你一个人?”

男孩点头。他不再破衣烂衫,就不会被撵出去。

八岁的孩子自己上馆子,这事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伙计看他眼生,不由得多问一句:“你家大人呢?”

男孩无声张了张口,又指着自己咽喉。这毛病有时也给他省了不少事,至少人家不会再刨根问底——反正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伙计懂了,这孩子是个哑巴。城里有哪一户人家的孩子是哑巴吗,他怎么不记得?

男孩手里抓着一锭碎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成功将他唤回了神:“哦,小哥儿要吃点什么?”

这种客栈可供打尖也可供住店,他指着墙上的木牌子道:“我们店里的砂锅吊子、素炒三丝和五香熏鱼都是招牌……”

他话未说完,男孩就点头了。

再配一盆米饭,这顿午饭就完美解决。

一个男孩踞案大嚼,这副场景未免吸睛。掌柜站在台子后头吸着旱烟,一边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莫不是跟家人走丢?”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男孩将砂锅里最后一小块猪心丁也拣起来吃了,这才擦了擦嘴走过来,把碎银子放在柜台上。

掌柜给他找了零钱,男孩却不收,而是指了指掌柜身后的木格子。

第15章 必须得漂亮!

这暗示很明显,并不难猜:“你要住店?几晚?”

男孩竖起一根指头,把钱尽数推还到掌柜面前。

黟城物价不贵,这些钱够住上五、六天了,男孩却只要求一晚。掌柜看他来路不明,本有些犹豫,可是转念一想,八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坏事来?无非就是进店偷东西。现在店里客人稀少,总共也只有两房,他只要派伙计把这孩子看牢,那便无虞。

官家的确要求,店里来了生面孔就得上报。可是这小家伙只有八岁,那是不可能跟城主府的惨案扯上关系。只要他家大人找来了,但凡是个生面孔,他马上就差人去报官。

再说了,这是个小哑巴,就算官家提去问也问不出东西来。若是他跟家人走散了,店里收留他也算做了善事,毕竟城主府惨案的元凶还没抓到,夜里的街道并不安全。

掌柜这么想着,也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钱,向伙计招手:“你带他去客房。”

说来也巧,掌柜提防男孩偷窃财物,把他安排在最偏远的客房,远离其他客人。这恰好就遂了他的意愿,因为几丈开外就是那一栋大宅的高墙。

伙计送上热水就离开了。

男孩把背后的竹篓放下,又将手里的油纸包打开,摊在桌面。

熏鱼的香味儿顿时弥漫开来。

篓盖一动,随即掉开,白猫从里头钻出来,轻盈跳到桌上,鼻头不自觉轻嗅两下。

男孩将油纸包往它面前推去。

猫儿侧了侧头,他却听到千岁的声音:“给我的?”

“不对!给猫的。”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口误,飞快纠正,“你没碰过吧?”他要是敢让她吃自己的剩菜,看她不抓花他的脸!

男孩赶紧摇头。熏鱼的确很香,但他从头到尾都没碰一下。

他见过那些富家子的作派,出门用饭还要自带餐具,讲究得不得了。千岁这么贵气,想必更加斤斤计较。

“算你识相。”她不饿,但这只猫饿了,它已经两天没有进食。

白猫叼起一块熏鱼,小心吃了起来。它的品相很好,吃相也很秀气,细白的小牙咬在棕红色的鱼块上,发出咯啦咯啦的爆裂声。

味道不错。白猫一边啃鱼,一边眯起了眼,长长的尾巴轻轻拍打桌面。

男孩就趴在桌边看它进食。

毫无疑问,千岁附到这只猫身上了。他没忘记她昨晚说过,白天只能以灵体出现,这就很不方便了。因此她给自己找了一副临时的躯壳,以方便光天化日之下行动。

按她的话说,这副身躯必须灵巧、不引人注意,并且不具备威胁性,至少在别人眼里看来是这样;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必须得漂亮,才能勉强配得上她千岁大人的身份!

所以,这只白猫成了首选。

他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她,苦于开不了口。这么想着,男孩看它吃饭却觉得手越来越痒。

那白毛看着是又干净又绵密又细软,不懂得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猫儿吃得正欢,他忍不住轻轻抚了它一下。

真是好软好顺好滑,比他昨天傍晚在成衣店里摸到的水貂皮还舒服!

这么想着,他又摸了摸。

白猫突然转头瞪他,滚圆的杏眼里全是怒色,口里咝咝响声,像是下一秒就要跃起攻击。

谁给他的胆子,敢用那双讨饭的手来碰她!

男孩飞快缩手,安静地看它吃鱼,再也不敢逾矩。

白猫瞄他一眼,转过了身,毛茸茸的尾巴“啪”一下打在他胳膊上。

“太咸了,给我倒水!”

¥¥¥¥¥

一转眼,天就黑了。

客人来了又走,大厅里热火朝天了两个时辰,终于慢慢变空。掌柜和伙计闲聊,都在感叹这一天又过完了,然而城主府惨案的元凶还未落网。

从街上越来越严密的军力来看,署衙着急了。

这次大案万众瞩目、不同以往,城门已经关了三天,压力越来越大。黟城毕竟还要对外通联,人们还要出外讨生计,不可能一直锁城下去。

可是凶手还逍遥法外。

能犯下这种恶性大案的不是普通人,所以署衙一点儿抓人来顶缸的念头都没有。就因此事牵涉到地方高官,又闹得人人皆知,才必须要秉公办理。

“署衙那帮子人,现在焦头烂额呢。这事儿只要再悬着几天,就要惊动上面了。”

“这回也是怪了,一点儿线索都没找到。”

掌柜摆了摆手:“我在署衙的朋友说,昨晚市集那里又出现两具尸体,都是生面孔。”

“外乡人?”

“是啊,而且城守军盘查外地人两、三天了,压根儿没见过这两个。他们是直到死了才被发现。”掌柜压低声音,神秘道,“身上还配着武器,很可能就是凶手那一伙儿的。”

“他们又是被谁杀掉的?”

“那就不清楚了。”这事儿从头到尾都笼罩着阴云和不祥。

两人正在窃窃私语,却见临窗的座儿有个男孩吃好了,走过来会钞。

掌柜一边结账一边问他:“小哥儿,你家人还没找来?”

他摇了摇头。

“可要我帮你报官?”

他又摇了摇头,面色平和,并没有一般孩子的惊惶。

然后,他就回房去了。

掌柜悄悄提点伙计:“这孩子有些古怪,你今晚多盯着他点儿。”

伙计领命去了。

这个晚上月明星稀,是个好天气,四下里的响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住店的客人事儿多,伙计半夜起来三、四趟,见男孩的客房紧闭。床就挨着墙,他经过时,都可以听见里面均匀的呼吸声。

一点异常都没有。他摇了摇头,掌柜年纪大了,就喜欢疑神疑鬼。

¥¥¥¥¥

月过中天,黟城署尹杨奇行还在挑灯阅卷。下人知道他这两天上火厉害,眼睛通红、满嘴起泡,一晚上给他送了两次冰镇的莲子百合羹。

秋风已经带上凉意,可心头的闷火还需要沁骨的冰水才能稍稍压止。

他扔下手里的案情卷宗,揉了揉干涩的眼,数不清是第几次叹气了。

第16章 不速之客

城主府惨案并不复杂,而是空白。

关于这案子的文书只有薄薄的六页纸,对于一桩当地的惊天大案来说,这也太少了。死去的几个凶手身上并没有明显的标识,然而肌体强韧,掌中都有薄茧,仵作认为他们生前都是高手。

既是高手,好歹自矜身份啊,为什么要到他们这种鸟不生蛋的乡下小地方来行凶?

更糟糕的是,他们应该还有同党潜在城里,数量不明,位置不明,甚至目的不明。黟城人惊叹于凶手的残忍,但更担忧自己的安全。有这么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藏在黟城,谁不是寝食难安?

更糟糕的是,王廷居然派出来安抚使!

今儿白天,黟城大开北城门迎接的,就是这一位。

黟城地处梁国北部,是个偏远小城,离大都有八百多里地。城主府大案才发生两天,消息绝无可能那么快就传去大都。

就算城主府案惨烈,可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历来只有天灾及边境用兵,王廷才会特遣安抚使出办。小小黟城何德何能劳动使节他老人家纡尊降贵走上这么一趟?

可是安抚使居然就到了。

那就只能说明,安抚使早就上路往这里而来。

这位安抚使进署衙之后就责他办案不力,着他三日之内必须擒拿凶手归案,并且表示自己要坐镇黟城,亲自督办!

三日。

杨奇行挠得头皮都要破了,这是要逼死他的节奏啊。可怜他在这位置上已经熬了八年,前些日子上头还给他透了消息,明年之前王廷很可能一纸命令颁下来,升他去州府做事。

终于要离开这鸟不生蛋的乡下穷地方,杨奇行甚至都觉得这个秋天的风里都透着香气,哪知好事还没上门,噩耗倒先来了!

他忍不住又揪了揪头发,这是烦闷时的习惯动作,结果薅下来好几根。

他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到此时也仍是了无困意。

“罢了!”他拍了拍桌子,决定再沉下心来好好翻找线索,“来人!”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再来一碗冰镇莲子羹才能压下嘴里的苦味儿。

屋外无人应答。

杨奇行又喊了一声,然而外头还是静悄悄地。

守在外头的下人哪去了,莫不是敢偷懒睡觉?

杨奇行只得自己起身,打算出门训斥几句。

他心头憋着一股火气,也恨不得找人出出气。不过他还未走出两步,忽有一阵大风刮过,窗户咣当一声洞开。

凉风扑面,吹得他头发都乱了。

杨奇行黑着脸正要去关窗,不经意一回头,突然呆住。

门边不知何时倚着一个红衣女郎,对着他巧笑嫣然。

杨奇行是读书人,熟知赞颂女子容貌的华丽词藻,什么国色天香,什么沉鱼落雁,他从来都觉太过。可是只有见到了眼前这个女人,他才知道那些词汇的苍白无力,世上真就有这样的美人!

哪怕她的手笼在袖中,只露出纤指如笋尖,哪怕是她侧首睥睨,下颌扬起一点润巧的曲线,都精致得无以复加。

她美得不像真人,无论再看多少眼都有种奇异的疏离感,仿佛本身并不存在于现世。然而就是这种古怪的感觉,要勾着人去亲近她,讨她一点青睐。

只一眼,他就觉得这两天积累的燥气再也压不住,一阵阵从心底涌上来。

她款款前行,走到他面前才轻启红唇:“杨奇行?”竟是毫不客气地直呼他本名。

杨奇行目瞪口呆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来:“你、你是谁,夜闯官宅可是……”

这女人邪气得紧,竟可以不经意间夺人心志。他既然清醒,也就警惕地后退两步,高声喝道:“来人!”

门外静悄悄地,一如既往。

千岁懒洋洋道:“就算你吼破嗓子,也没人会来。我若是你,就想着节省时间,提高效率。”

话音未落,窗子突然自行关上,还啪嗒一声落了闩。

“杨大人可是渴了?”她和颜悦色,“先喝上一口莲子羹润润喉吧。”

手中传来一阵冰凉,杨奇行低头,赫然发现自己手里捏着满满一盅莲子百合羹!

瓷碗里头还冒着阵阵白气,像是添加的冰块刚刚从窖里凿出来。

这真是,活见了鬼。

原来这漂亮女人也是异士。杨奇行暗暗咽了下口水,色厉内荏:“你想作甚!我可是黟城署尹,大梁国堂堂的……”

红衣女直接打断了他:“帮你抓城主府案的凶手。”

杨奇行呆住:“什么?”

“我说,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让你抓人交差。”只要涉及生意,她可以变得无比有耐心。

对于这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杨奇行没有半分相信,但他得承认,她的话勾中了他的心事:“你知道凶手是谁?”

“比这更好。”她微微一笑,“我知道怎样找到他们。”

杨奇行打量她的目光带着审视:“你到底是谁,和凶手有甚关系!”

“他们挡到我的路了。”她不再多说,“转回正题,你到底想不想缉凶归案?那位安抚使大人,今天可没给你好脸吧?”

想起安抚使今日在一众手下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半点儿也不给脸,杨奇行的脸色又变得铁青。高高在上的安抚使大人怎需要给他这种小官留脸面?

解决不好这桩麻烦,杨奇行苦等了八年的升职就要泡汤了。升官要趁早,他今年已经三十七了,错过这次机会,恐怕这一辈子也是成就有限!

“为什么帮我?”这点还是问清楚的好。

“我想跟杨大人做一桩买卖。”她笑了笑,一字一句道,“我可以提供城主府血案真凶的潜藏地址,作为报酬,我要你腰间那枚蝠字玉佩。”

他腰带上系着一枚青色玉佩,形状是雕作蝙蝠,取“福”字谐音。

杨奇行下意识伸手抚了一下玉佩,入手比常玉更温润。这是家传宝物,祖父当年无意中救下一名异士,对方以玉佩相赠,言它能解百毒、驱厄咒。

第17章 选择

有没有那么神奇的功效,杨奇行不清楚,但他知道一点:有玉佩在身,即便在盛夏的郊野,他也从来不受蚊虫叮咬。

并有一回,妻子胎像不稳,尤其夜梦中常被惊吓,醒来就见了红,屡次险些小产。杨奇行前后请了几个大夫都无用,杨母成天絮叨这是命犯太岁。于是杨奇行灵机一动,将玉佩交予妻子挂戴,结果就一切顺遂,几个月后得了大胖小子。

杨奇行冷着脸道:“你知道凶手下落,那与他们必有关联。本官从不与嫌犯做交易!”

千岁既不惊讶也不劝说,只问他:“杨大人,你确定?”

“确定。”杨奇行高声道,“你老实供出,我会酌情宽大处理!如想再使些诡计……”

千岁笑眯眯站了起来,仿佛没听见他后头这句话:

“好,那么我就不再耽误杨大人的时间。如果你改变主意,只要在署衙正大门外挂上红灯笼即可。但你要记着,这桩交易对外保密。杨大人如果对外泄露半个字,杨家和黟城都会有泼天的祸事!”

与此同时,书斋的门自行打开,千岁拂衣而去。

她这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杨奇行有心追出去,但不知怎地,手脚总是慢头脑好几拍。他才站起来,正好望见那个曼妙的身影跨出门槛,晚风吹起她的衣袂,让她看起来像是要乘风而行。

紧接着,门“咣当”一声又关闭了。

杨奇行追上几步,抬手就去推门。原本外头是满天星辰,不过他这里才把门扉推开,就有一个黑影迎面扑来,迅快无伦,他只见到一点寒光,似乎是爪牙的锋锐。

杨奇行惊叫一声,往后一仰,却是呼地一下坐了起来。

咦?

他首先看到的不是木门和外头的景色,而是天花板上的横梁。

然后他才发现,现在不是深夜,屋子里的光线充足,外头甚至传来了啾啾鸟鸣。

杨奇行低头,发现自己坐在书桌后头,颈部酸痛,案上的卷宗有被压过的痕迹。

他在这里坐到睡着?

昨晚经历的那些,漂亮但古怪的红衣女人,她开出来的令他心动的条件,都只是大梦一场?

杨奇行按了按自己发胀的头皮。大概是来自上峰的压力,以及几个昼夜的废寝忘食让他生出了幻觉?

他叹了口气,只觉可惜。

要是真能找到城主府案凶手的藏身之处就好了,他现在所有困境都可以嚯然而解。

正思忖间,管家叩门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大人,您醒了么?老夫人有请。”

杨奇行闭了闭眼,压下心里的暴躁:“我要洗漱。”

只有离开黟城,他才能摆脱这些麻烦。可是三天内这桩案子要是办不成……不对,只剩下不到三十个时辰了。

他揉了好一会儿太阳穴才放下手,不经意看到桌角上摆着一盅莲子百合羹。

杨奇行的动作一下顿住了,好半晌才伸手端了过来,把它里里外外打量一番,像是这辈子头一次见过莲子羹。

满的,可惜已经不再冰凉。

但他清楚记得,下人昨晚一共只给自己送过两次莲子羹来着。

昨晚的事,都是真的?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

时间倒拨回两个时辰之前。

这会儿刚到寅时,外头依旧黑沉沉地,还有一个时辰才到鸡鸣时分。

千岁才翻墙入室,蜷在床上的男孩就一下坐直,揉着眼看了过来。

这小子,很警觉嘛。

在男孩眼中,她是带着一身寒气回来的,连带着这个暖和的房间也一起降了温。

他仰着头,眼睛黑黝黝地,已经没有睡意。

办成了么?尽管他不清楚千岁为什么要去找署尹大人。

千岁看懂了。

“还没呢。”她淡定一笑,胸有成竹,“不过,杨奇行很快就会同意。”

同意?男孩茫然,她向署尹提了什么要求吗?

她按着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茶水:“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别无选择了。”

男孩侧了侧头。

“真有意思,徐氏和这位杨署尹的愿望居然相同,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拿这伙人开刀不可。我这是一箭双雕,两笔好处一起拿。”千岁叹了口气,“再说不搞定他们,城门就打不开,你也出不去。”

她说到这里,见男孩眼神黑沉沉地,不禁好笑:“怕了?”

对方连城主一家都敢杀,他不过是个食不裹腹的孩子,想到不仅不能逃避,反而要正面刚上这伙人,心里打怵了吧?

男孩点头,神色反倒十分坦然,并无忸怩。

她哼了一声:“胆小鬼。”

男孩却不以为意。敌强我弱,畏惧是应该的。那些不怕死的人,坟头草早就比人还高了。

男孩突然指了指她,又伸出拳头做了个出击的动作,最后一摊手。

“聊天全靠猜,这日子得过到什么时候才算尽头?”千岁揉着眉心,“得赶紧将你治好……我,出击,为什么?”

她真聪明,这么快就能领会他的意思。男孩又点了点头。

“你问我,为什么不收拾掉这伙人?”千岁收起脸上的轻忽,神情变得郑重,“我也正要跟你交代,这事儿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我从前有神通在身,莫说捏死这么几只蝼蚁,就算灭掉大梁的半个都城都不在话下。但今时不同以往,我在木铃铛里沉睡太久,力量基本消耗殆尽。打个比方——”她拿起桌上的杯子,指着杯底的水滴道,“我的力量暂且就只有这么多。”

接着,她把水杯倒满:“只有待愿力重新积攒起来,如这杯中水,我才有余力施展本事。”

而后,她长长叹了口气,“小要饭的,你太不让我省心,这几个晚上,我一共替你杀掉了四个人,这都是很费力气的好么!”

这时男孩已经爬起来,坐到桌边,仰着头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杯水,所以完美避开了她的眼刀,也正好听到她说:“我们可以着手下一步了。”

下一步?是指想办法弄到杨奇行要的消息吗?

第18章 得胜王

“很快你就知道了。”她忽然凑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从一张桌子变成了区区五寸。

看着那张如花娇靥在眼前放大,男孩迅速向后弹开,不假思索。

千岁脸色微黑,微怒道:“躲什么,坐好了!我还能害你不成?”她看起来不是人美心善百鸟来朝么,这小鬼为什么老是畏她如蛇蝎?

男孩这才不动了,任她伸出纤长手指在他眼前一抹。“给你开开眼。”

不曾触到肌肤,可他仍觉一阵凉意沁骨,下意识闭眼。

“好了,睁开眼罢。”千岁说着,取出个玉葫芦甩了甩,像是要甩掉里面的水珠。但这时的男孩就能看见,有个灰白的影子被甩了出来,还未飘落地面就成了形。

他蓦地瞪圆了眼。

因为这个影子人模人样,他还认得那张脸——正是在成衣铺子里袭击他的两名黑衣人之一!

那两人,一个被扭断了脖子,一个全身无痕而死。他先前看不出千岁的手段,现在才知道她直接将人家的生魂摄了出来。

这魂魄甫被放出还有两分疑惑,见到男孩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突然咦了一声,伸手就去扼他脖颈!

他还记得自己生前的任务。

男孩没有避让,笃定千岁敢将这魂魄放出,就能确保它伤不着他。

果然魂魄双手直接从他身体穿过,没有触到一点实物。

“这、这……?”它狠狠吃了一惊,先望望自己双手,又看向自个儿全身,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人死以后,有些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了鬼,还想按生前行事。”千岁这话既是给男孩科普,也是说给这鬼魂听的。

“我已经死了?”后者大惊,望向她的目光既有恐慌,又有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了稻草,“还能还阳吗?”

“阴差很快会来将你勾走,我可不好挡人家道儿。”

对了,他记起来了,就是这女人杀了他,害他要下地狱!鬼魂的脸色慢慢变得狞恶,不过千岁又懒洋洋开了口:“但我能让阴差空跑一趟。你若不把城主府案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我就让你魂飞魄散,连再入轮回、转世做人的机会都没有!”说罢,指尖亮出一点幽火。

那火焰的颜色艳红如血,与她雪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然而它才燃起,鬼魂就下意识飘开一丈远,面容扭曲,愤恨都变成了恐惧。

“这、这是什么!”它能感受到这撮小火苗传递过来的大恐惧,仿佛被它沾上身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这是自灵魂深处涌上来的颤栗,它只能心生畏怖。

“这便是炼狱中的红莲业火。只要你身负一点罪业,它就能烧得你形神俱灭。”千岁笑道,“我看看,先烧腿好呢,还是先化掉脑袋好?”

她一弹指,这点火焰就向着黑衣人的鬼魂飞了过来。

它大惊,飞快后退,可是退到墙根就再也退不得了。魂魄明明没有实体,却依旧没本事穿墙而过。

“你出不去的,这里布下一个小小阵法。”她好心解说,红莲业火离他越来越近。

男孩分明看到,业火还未加身,只是靠近而已,这鬼魂的身形就开始熔化,如同黄油遇上了明火。

它痛得嗷嗷直吼:“住手,住手!我说!”

红莲业火停下了,飘在半空中不动。“对鬼魂来说,妄语也是罪过。你只要有一字虚言,业火自会知晓!”千岁以手支颐,“现在来说说,你们是谁,为何袭击城主府?”说罢打了个响指,红莲火顿时暴涨半尺多高,把鬼魂吓了一跳。

它新亡不久,还保有生前的习惯,下意识做了个咽口水的动作才道:“我们、我们是得胜王的手下,如今战事不利,得胜王他老人家想要另辟蹊径,所以派我们到城主府来取走一件宝物。”

男孩目光下垂,落在自己胸口。衣襟里面藏着的木铃铛,就是这些人孜孜以求的宝物。真奇怪,这东西既是个铃铛,为什么不会响?

“得胜王?”千岁抚着下巴,“这是哪一位呀?”

问完没听见回复,她微一抬头,发现鬼魂正望着她呆呆出神。

她容色极好,此时灯下看美人,更是肤泛宝光,满身的娇媚似乎都要溢出来。偏这是浑然天成,她根本不须做作,就能将人心神都吸引过去。那鬼魂先前气怒惊骇交加,还未注意到她的模样,这时稍抑心境,立觉目炫神移,竟忘了回话。

千岁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时间宝贵。”

这魂魄回过神来,立刻噤若寒蝉,不知道自己怎么敢这样作死。这女魔头眼都不眨就杀了他,他怎么还能看她看到流口水?真特么没骨气!

“得胜王名为吴陵,二位都不曾听过么?”他暗暗称奇。这几年得胜王的大名早传遍整个梁国,就算边陲小镇也是妇孺皆知。

男孩没反应,千岁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她都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更不用说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模样。

鬼魂从头说起,两人才知道,黟城位于大梁北部,国君两年前暴毙,继位的少年天子只有十三岁,年纪太小,根基不稳,国内正好又遇上荒灾。君弱则臣强,时局又动荡,难免就有人心生二念。

这跳出来篡权的强人,就是老国君的弟弟,少年天子吴骁的叔叔得胜王。

得胜王拥兵自重,麾下又多奇人异士。他这么一造反,梁国顿时腥风血雨。

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年之久,从都城到边关,不知有多少人被卷入。得胜王原本以为,打下王都、坐上宝座只要花小半年功夫。不过实际情况与他设想大相径庭,朝臣举事无力,然而小皇帝却有一个强大的母族可以依靠,将才琳琅,擅驭兵马,花了两年时间硬是扭转了颓势,反而将得胜王慢慢逼回自己领地。

吴陵眼见形势越发窘迫,遂想起一桩秘闻来。听说黟城藏有一件宝物,可助自己完成霸业,他这时已经宁可信其有,于是派出精锐来取。

千岁长长哦了一声:“什么宝物那般厉害?”

第19章 藏身之处

她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吗?男孩抬目,正好与她带笑的眼神撞个正着。

“不知。我们这支队伍的首领说过,那物能逆转战局,助我王旗开得胜。那应该是个黑色的匣子,上面还贴着一张符箓。”鬼魂向男孩一指,“我们后来只找到空匣子,里面的东西被他拿走了。”

千岁顺手将烛心剪短:“抢东西就抢东西,为何要杀人?”如果得胜王要黑匣子,这些人抢走也就是了,为何还要杀掉城主满门?

鬼魂低声道:“首领下的命令,我只管服从。倒是从其他伙伴那里听说,这个城主与廷中的叶将军是本家,据闻还是叔侄关系,平素走得很近。叶将军杀掉我们许多人,或许、或许……”

原来得胜王在强取木铃铛的时候,还想着报复那姓叶的将军,因此将他侄儿满门都杀掉了。

千岁抚着额角:“这可不是一个聪明人该干的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时局不利,得胜王还想着发泄自己一股邪火。在她看来,这人境界不过尔尔,“我看这得胜王也蹦跶不了多久。”

“我王深信不疑,城主府里珍藏的那件宝贝必定可以助他逆转形势。”

千岁笑了:“那是当然。很可惜,那宝贝却未必看得上他。”话锋一转,“你的同伙,现在藏于何处?”

这人迟疑了。

“藏在城西……”话说到这里,飘在半空中的红莲业火突然暴涨。男孩稳坐原地毫无所感,鬼魂却觉四周气温一下飙高,自己如坠熔炉,像是掉入炽火炼狱。

“我方才说什么来着?”千岁啧啧两声,“撒谎会被烧死的。”

这人的魂体居然和活人一样被炙出一溜大水泡,发丝也焦黑一片,痛得连声怒吼。

“若非他们将你派出,你也不会死掉。”千岁眼都不眨地偷换概念,“都快要下地府受苦的人了,还要替他们保守秘密,嗯?”

最后一个字,吊得千回百转。那人微一恍惚,也知道她说得在理。上下、长幼、尊卑、秩序,那都是活人才讲究的。以后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他却要过奈何桥了,还用死守什么秘密?

“我说!”他不假思索,“在城南担水巷的一处民宅里。”

“民宅?”千岁奇道,“城守军快把整个黟城翻过来找了,怎没发现你们?”

“那宅子的主人是我们的内应。”

千岁和男孩恍然。如今黟城已经锁城,内外都不得出,外来者只能歇在客栈里,又被士兵牢牢盯梢。黑衣人如果扮作客商住在驿馆,行动就很不方便。最好的选择,还是住在居民家中,由本地人为他们打掩护。

“内应姓甚名甚?”

“不清楚,我也没见过。”鬼魂苦笑道,“我们只知道他有好几套宅子。我们原本隐在沽水街,后来那里官兵盘查得实在厉害,这才转移到担水巷。首领生性谨慎,今晚我俩有去无回,他为稳妥起见,必定要再换一个地方潜伏。恐怕你们现在赶去担水巷也是无用,人去楼空。”

两人互望一眼,都没甚要问的了。千岁望了望天色:“时辰正好,你去吧。”在鬼魂眼巴巴的企盼中,她又挥了挥手。它立刻觉出氛围一松,红莲业火和束缚这片天地的阵法不见了。

它往后飘去,穿墙而过,就此消失。

千岁慢慢道:“时间刚好。”

话音刚落,外头就刮起一阵阴风。秋夜都少不了大风作祟。可是男孩忍不住打个寒噤,唯觉这阵冷风才是刺骨冰寒,瘆人得很。

千岁看出他的不安,这种不安源于活人本能的畏惧:“阴差来了,又把那人的魂魄拘走了。”

所以时间刚刚好。

说完这些,她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

软袖滑下,赤金镯子更衬得她露出的一截藕臂欺霜赛雪。

美人就是美人,即便是这副萎靡模样,也是慵懒醉人足以入画。很可惜她眼前只是个不解风情的八岁男孩,虽然盯着她猛瞧,但目光其实落在手镯上了。

以他的眼光看来,这镯子成色很好啊,应该是十足赤金,很值钱!

但千岁不是不喜俗物么,为什么要戴这么明晃晃的镯子在手?他见过大户人家的千金,戴的镯子不是翡翠就是白玉。

千岁无视他的眼神:“困了,我得睡一会儿。在我休眠期间,你要仔细自己的小命。”

她伸手,指尖冒出一点红火,晃了两下,甚至不等风来就熄灭了。“喏,最后一点力量都用来支撑红莲业火了。要是再与人动手,保不准我会立刻陷入沉睡,再也顾不上你。”男孩望了望床铺。

千岁满脸嫌弃:“谁稀罕你那个脏兮兮的铺盖!”这小子也不掂量掂量,她能去睡乞丐的床?

说罢,她一头向男孩撞了过来。

后者下意识一个仰身,却见她身化红烟,钻入木铃铛里去了。

房间里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他摩挲着木铃铛,呆坐着出神了很久。

¥¥¥¥¥

次日还是个大晴天。

男孩背起小竹篓,路上的行人越走越稀疏。

接连拐过两个弯,荒园赫然就在视野当中。

过去几个月,他都夜宿于此。从破墙看进去只见野草招摇,秋虫唧鸣,好似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男孩却没有靠近,甚至东张西望都不曾,只是双目直视,一直走到最近的胡同口。

有一户在家门口摆出了糖炒栗子的小摊,香飘十里。

这会儿巳时已经过半,大伙儿吃过早饭到现在又有些饿了,正好买点糖炒栗子骗骗嘴。这一锅就快炒好,摊子前面已经排起了七、八人的队伍,算上小乞丐就有三个男孩儿了。

他一边排队,一边打量四周,目光不经意从左前方的酒楼扫过,发现临窗的位置有两人坐着,一边举杯一边说话,看似谈笑晏晏。

这是两张生面孔,他在城里从未见到过,基本能确定不是城守军。

男孩把这两人样貌记住就不敢多瞧了,很快转回脑袋,心中却依旧活络。现在还不到午时,没人会挑这个点钟吃饭喝酒,这两人却已经占上座了。

第20章 好险

最重要的是,这个位置正对着荒园,又算居高临下,很容易观察那里的动静。

联想昨日他在市集里遭遇的夜袭,不难看出那些黑衣人已经认定黑匣子里的宝物在他身上,并且查出他平时就住在荒园,因此来这里守株待兔了。

他只要靠近荒园,下场堪忧。千岁昨晚说得很清楚,她现在没什么力气帮他摆平麻烦,何况她白天只是灵体,比他还不如。

那么,现在他该怎么做?尾行这两人并不是个好办法,他们原就是凶案的逃犯,行事必定格外警觉,又在城里躲了几日都没被城守军发现,甩掉别人的本事也很厉害。他敢跟上去,大概不出一刻钟就会被发现吧?

听说练武的人,六识格外灵敏。

可就这样放过两人,他又不甘心。千岁要拿凶犯的藏身之处换取署尹的东西,他好不容易找着他们,不想轻易丢了这条线索。

怎办是好呢?

正思忖间,排队排到他了,糖炒栗子的香味一阵阵飘进鼻子里。听说这家人炒的栗子在黟城最好吃,但他从来没能吃上热乎乎的。

卖糖炒栗子的老头问:“栗子要多少?”

男孩笑得很羞涩,然后指了指案上的油纸包。

不敢跟陌生人说话的孩子,城里有不少,老头也不疑有它:“一包?”

他点头。

老头是个健谈的,一边包栗子一边逗他:“孩子,你打哪儿来啊?我看你有些眼生呢。”这男娃子长得精神,尤其眼睛有神采,可惜太瘦了,颧骨都突出。

不妙。

男孩低着头,接过栗子交了三文钱,扭头就走,没搭理老头。

他根本搭不上话。

楼上两人的耳力却好,隔着十来丈,街对面的动静却能听得清楚,这会儿就实实在在听见了“眼生”两个字。再低头一瞧,瞧见一个男孩的背影。

瘦瘦小小,看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岁。

并且他还没吱声,只是拿起栗子匆匆要走。

“可疑。”一人低声道:“要不要跟上?”

“走。”

他们在这里喝了半个早上的茶,也是冒了好大的风险。黟城严查陌生人,他们这两张脸可不能曝光太久。

越早完成任务越好。

男孩不敢回头,却能感觉到后头有两道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和不怀好意。

说不上为什么,但他就是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

怎么办?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眼下他惹上的可不是抢人财物这种小事,楼上那两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正焦急间,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这一下像直接拍在他心脏。小乞丐平时再沉著,这一刹那也吓得险些一蹦三尺高。

但不知为何,他硬生生忍住了,只是肩膀狠狠颤了两下。

抬头,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

这人正冲他咧着嘴笑,一边道:“怎么跑这里来了?”

刘诠。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唯一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正好走到了这里!

男孩不顾脸皮僵硬,朝他扯出一个笑容,扬了扬手上的油纸包。

身后卖糖炒栗子的老头见到刘诠即笑道:“大刘,你认得这孩子?”

“认得。”刘诠答得爽快,仍按昨日自己递给老母的剧本念,“这是肇县老王家的孩子,他出远门了,托我照顾几日。”

老头子笑了,也不以为意:“我说呢,看着眼生,问话不答。”

“他没来过黟城,害羞呢。”刘诠笑着抚了抚男孩的脑袋,“走吧,回家去,一会儿要吃午饭了。”

男孩偎在他身边,一大一小很快走远了。

酒楼两人本来作势要下楼,望见这一茬即面面相觑,又坐了下来。

他们要找的是个小乞丐,举目无亲,不是这种在本地有家有长辈的小鬼。

……

男孩随刘诠走出十余丈,拐了个弯,这才觉出那两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不见了。

他长长吁了口气,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

好险能躲过一劫。

刘诠正在问他:“你昨晚跑去了哪里,我寻你好久,娘亲也问起多次。”

男孩抬首,眼里有几不可见的愧疚。

他说不了话,没法跟老太婆交代;他不会写字,不能留条子给刘诠。

所以他走出门以后,真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刘诠也就是这么一问,这孩子除了点头和摇头,没办法给他答案。“走吧,回家吃饭。”

家?

听见这个字,男孩有几分恍惚,但是他返身看了一眼,眼神立刻清明。

那两人还在酒楼上,虽然现在已经瞧不见了。

他今日是算好了糖炒栗子出摊的时间才过来的。这家味道好,总有孩子排队,他混在队伍里并不显眼。再说卖糖炒栗子的张婶从来对人爱搭不理,一定对他没兴趣,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可他料不到,今日张婶没来,反倒是她丈夫过来开摊。

就这么一个小小纰漏,险些就要了他的命。

男孩的眼神沉了沉。以后,他还要更加小心才行。

他抬头,看了刘诠一眼。自己得了人家的东西,对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几人只是奉命而来,只要自己不离开黟城,那个“得胜王”还会派出一波又一波人手,直到抢回木铃铛为止。

他这样的人,配在黟城有个家吗?

……

刘家开饭了。

两大一小,三个人,两道菜。

一盘小葱拌豆腐,一大盆包菜炒土豆。

刘诠在城守军里只是个兵头子,每月薪饷不多,家里逢年过节才有肉。

但男孩努力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吃得很香。

老太婆看得直哼:“个头不大,饭量倒不小。”

刘诠倒是乐呵呵:“孩子能吃身子就好,这年纪的男孩都这么能吃。”

饭桌是唠家常的地方,老太婆就开始问署衙里的事。她老了,剩下的乐趣不多,又没有孙子可抱,从儿子这里听到的一星半点,转头就是她在老姐妹那里炫耀的本钱。

刘诠也不避讳,有问必答。反正,他也接触不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男孩低头吃饭,不耽误一字一字都听进耳里。

第21章 逼供

上头派来的安抚使,今天又把署尹大人喊过去,耳提面命。刘诠职微,不知道安抚使都说了什么,不过杨大人走出来时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据说紧接着还摔碎了一只茶杯。

今日,全署衙的人都知道安抚使给出的三日期限了,不仅杨大人日子不好过,公差们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老太婆脸色也不好:“要是抓不到凶手,会不会连累到你?”

刘诠微微苦笑:“倒不至于革职,或许会挨板子罚薪吧,毕竟是这样的大事,又在安抚使督办下。”

男孩默默听着,想起千岁昨晚说过的话:

“快了。”

饭后,男孩取出糖炒栗子放到桌上。刚才埋在灶里了,现在还热乎着呢。

老太婆吃了两个,刘诠却在油纸包上拈起一根猫毛。

看样子,这娃娃真把那只猫养活了。

……

在刘家打盹两个时辰,太阳都西斜了,男孩进了一趟后厨,才抖擞精神出门。

他去的方向,是居民相对较少的城西。

黟城内有一条小河。现在正值枯水期,河缩成了溪,河床裸露着,桥墩底下就多出了大片空间。

岸边芦苇疯长,男孩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不会惊动别人,他隔着草丛往桥墩底下看了几眼。

桥下升着塘火,有个衣衫破烂的家伙背对他坐着,空气里传来食物的诱人香气。

男孩抬头嗅了嗅,是烤鸡。

他又仔细看了几眼,确认那人身边还放着一副卤猪蹄,这才脱去上衣,掏出一个纸包,取里面的东西抹黑了手、脸和身子。

这是刘家灶底的锅灰。

火焰的哔剥声和溪水的潺潺声,掩盖了他的响动,桥下那人毫无所觉。

把自己一通抹黑,男孩又将头发捣得乱蓬蓬地,这才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他的动作快极。

那人就听见草丛里簌簌一响,才刚要回头,就被人揪着头发重重按在地上。

紧接着,一件硬物抵住了他的喉咙。

男孩冲过来时,首先抬腿踢掉了他手中拨火的长树枝,接着就将尖尖的锥子顶住他的脖侧。

他杀过鸡,也杀过其他小动物,知道脖子里面有气管,只要割断了,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会死。

这一套动作迅雷不及掩耳,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即已完成。愕然间,他和男孩看了个对眼。

小、小乞丐?!

他下意识挣扎,又抬手想打掉锥子,结果小乞丐锥尖往前一送,他就觉出脖子上一阵刺痛,似乎有液体流下。

“别、别!”哪怕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拿着这种锐器也能把他的动脉和喉管扎破。啊真该死,这小子从哪里拣来的锥子!“我不动,我不动!”

小乞丐的另一只手就按在他眼皮上,用力按了两下,令他倍感压力。

就算能打掉锥子,眼睛也会被戳瞎,男人赶紧缩回了手。

男孩的眼睛黑洞洞地,盛满戾气。这人对他的眼神并不陌生,但小乞丐拿着锥子抵住他的要害时,他还是被看得后背一阵阵发寒。

男孩伸手,熟练地在他身上一阵掏摸,摸出来几锭大银,每锭都是五两。

甚至这人怀里还有两颗小小的金豆子。

男孩的眼神,立刻变得更加狠厉。

若说先前还有怀疑,那么现在他的猜想已经被坐实。

眼前这人外号叫做棒子,也是叫花子,平时守着城里那个破旧的驿站。谁想进去住都得给钱。还有两、三个小乞丐也在他手下做事,无论讨饭和盗窃,所得都要分他一半。

从前棒子也想“管”他,但吃了两三回亏之后,也就死了这条心。

男孩眯了眯眼,把金豆在棒子面前抛掂两下,锥子又刺进两分。

棒子立刻痛得直叫唤:“哎哟别扎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孩指了指烧鸡和猪蹄,又晃了晃金豆,最后指向自己。

火上的肥鸡已经烤熟,油脂滴下来嗤嗤作响。这鸡还能说是棒子偷的,那么猪蹄呢?这卤成暗金色泽的烂猪蹄,八成是广芳楼出品,市价要二十文一只。

棒子比他原先还穷,哪来的钱买猪蹄?

“你要就拿走。”棒子目光四下乱飞,不敢与他对视。

男孩往前一捅!

锥尖又刺进去半厘,血流得更急了。

棒子吃痛,更看清他眼里的腾腾杀气,心脏给吓得突突直跳:“停,停,我都告诉你!”

他知道这小子从来都是个狠的,再说这些小乞丐别看年纪不大,偷抢骗样样都会,远不似普通孩童单纯,就算这小子杀人,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只希望,挨宰的别是自己。

男孩没有放松,手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他的力气在成年人那里不值一提,这次成功只不过是动作太快,对方没有防备而已。要是被棒子逮着机会翻盘,他一定完蛋。

棒子咽了下口水:“前天有人找我,问荒园平时都有谁去,又给了我钱。我就……”

他就说了。

并且对方还许诺,一旦小乞丐露面就速去通知他,必有重酬。

果然是这家伙卖了他,男孩张口,无声问了一个字:

“谁?”

这个口型并不难辨认。棒子既然开了口,也就干脆全交代了:“刘财主,是城东柳丁胡同的刘财主。”

男孩的目光变得幽深。

他当然知道刘财主,这个人在黟城和临近的几座县城都有首饰和成衣铺子,并且家底丰厚,在城外有水田有庄子,还养了四五个小妾。偏偏他的正房是个母老虎,为免麻烦,他将自己妾室分开安置。

简单来说,刘财主有钱有地有房子。

昨晚那个鬼魂说过,黑衣人在黟城的内应有好几处宅子,又供得起他们吃喝。照这样看来,倒不像棒子信口胡诌。

棒子小声道:“你放开我,我保证今后也不找你麻烦……”

话音未落,头上一痛,眼前就黑了。

却是男孩顺手拣起河床上一块圆溜溜的石头,拍在他太阳穴上,直接将他砸晕过去。

这一下响声很大,男孩下手也是极狠,棒子的脑门被砸得凹进去一块,血肉模糊。

第22章 醒来

男孩浑不将他的死活放在心上,连探一探鼻息都不曾。

他丢下染血的石头,取布条绑住棒子双手,再蒙住他眼睛,这才仔细将他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

反正这些都是棒子出卖他换得的,他收得心安理得。

男孩跳进溪水,把脸上和身上的锅灰都洗净,这才蹬上岸来,重新穿好衣裳、整理头面。

一转眼,他又是平民小少年的模样了。

不慌不忙做完这些,男孩转身要走。不过还未踱出桥底的阴影,他又折返回来,小心包走了烧鸡和猪蹄。

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

他收拾棒子手脚利索,前后用不到一炷香功夫,所以返回刘家时也才到日落时分,正好赶上晚饭。

晚上加菜。

老太婆看着桌上的肥鸡和蹄膀,笑得眼都眯成了缝:“这孩子真懂事。”中午送糖炒栗子,晚上就送肥荤了,老王家的孩子真有眼力价儿。

刘诠心知古怪,但没有明说,饭后到男孩房间里坐了坐。

“今晚的吃食,不是你偷来的罢?”

男孩毫不犹豫摇头。

刘诠还不放心:“也不是用偷来的钱买的罢?”他知道这些城里谋生的孤儿,手脚时常不干净。

男孩再度摇头,眼底写着坦荡。

刘诠这才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以后也不要再做那些营生,我家养得起你。”

男孩冲他咧嘴一笑,笑容格外灿烂。谁也不能将他和下午那个凶狠的、砸坏别人脑袋的小乞丐联系在一起。

刘诠这才起身,去给老娘打水了。

男孩晚饭时特地留下一整只鸡腿,这时就打开竹篓的盖子往里看,猫儿在篓底蜷成一团,睡得正香,像一张铺开的白毛软毡。

男孩把鸡腿伸进去,晃动两下。

香气连他都闻着了,猫儿动了一动,却没有醒来,只是把自己盘得更紧。

男孩默默看了它好一会儿,伸手偷偷摸了两下,这才轻手轻脚盖上篓盖。

这是他的猫儿了,他的。

¥¥¥¥¥

接下去整整十个时辰,他都窝在刘家寸步不离。

外出都是情非得已,刘家住进一个孩子的消息很快也会传遍街坊。尤其刘诠丧妻多年,大家都会好奇这孩子是打哪蹦出来的。

兵头子吃饭时更沉默了,脸色也凝重。安抚使给出的三日期限快到了,毫无进展的署衙和城守军都不好过。

这几天都是吃饱喝足,男孩气色明显转好。这个时候,白猫醒了。

它跳出竹篓,弓着背伸了个懒腰,优雅得像是舞蹈。

猫儿看了看天色,阳光稍微西倾,这是未时了?

“我睡了多久?”

男孩伸出两根指头。睡得够沉的,昨日带着她上街乱转,中途还打伤一人,她居然都没醒。

美美睡了两天,千岁自觉爽气很多,透支力量带来的疲乏感大大缓解。

“你这两天做什么了?”

话才出口,她就后悔了。问哑巴这种问题,她果然还没睡醒。话说她跟着这小子才几天功夫啊,怎么已经觉得像过完一辈子那么漫长?

她赶紧轻咳一声,圆圆的杏眼斜睨着男孩:“我休养元气,你该不会也跟着偷懒吧?”

他摇了摇头。

“查到有用的线索没?”

男孩把竹篓往她面前一推,意思是——“走”。

千岁:“……”

她才刚出来舒展一下筋骨,这就要一头又扎回去吗?

“急什么,我好饿。”严格来说,是她附身的这只猫饿了。小动物也是肉##身凡胎,两天未进食,肚皮早就瘪了,“吃的呢,赶紧弄来!”

这会儿刚过未时,还没到晚饭点钟,找刘家要吃的未免有些不当不正。但千岁自然不管这些。

男孩抬腿就往后厨走,弯腰在灶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三个鸡蛋,一只白薯。

他从中午开始就焐着了,这会儿犹有温度。

白猫低头嗅了嗅白薯,嗤之以鼻:“好意思给我吃这个?你见过猫吃白薯么?”

男孩立刻将白薯抓回自己面前,把鸡蛋划拉给她。

“快点剥。”白猫举爪,真想直接按在他脸上,“你看这双手能剥鸡蛋吗?”

那不是手。男孩看了一眼,猫前掌毛茸茸地,白得像雪,偏偏爪垫是鲜嫩无比的粉红色,看起来居然让他很有,呃,很有食欲。

要能抓过来用力揉两下就好了,手感一定很棒。不过他也知道这么做的下场,多半是小粉嫩肉垫里噌一下冒出五只小锉刀!

他快手快脚把鸡蛋子儿剥好,喂白猫吃了。

猫嘴虽小,三个鸡蛋,也不过是几口的事。

猫儿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却抖了抖身上的毛:“走吧,正事要紧。”它跳入自己的小窝,男孩把竹篓背在身上,走了出去。

天公作美,一整日都在下雨,不大也不小。路上行人来去匆匆,没心思去看别的。男孩戴上雨笠,把自己遮挡得更不引人注目。

目的地,是一家商铺。

白猫顶开篓盖,望见铺面的名字:

刘记旺铺。

是一家成衣铺子,但档次要比男孩前几天遇袭的市集高得多。

雨不停,他也不能在街上干站着,于是脚跟一转,溜进了斜对面一家点心店,东看看西望望,像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样满眼好奇,花了两刻钟选了两盒绿豆糕,一盒杏仁小桃酥。

结账时,有辆马车停到对面去,很快又开走了。

他把点心放进背篓,一溜烟儿跟了上去。

千岁的声音穿透雨声传入他耳中:“你怎知道这人这时会出来?”他说的线索,跟这刘记有关?

男孩自然不答。

但他听破驿站的小乞丐说过,每月十五日这天,刘财主都会到成衣铺子来盘账,据说还会收银子。如果赶在他上马车之前伸手,刘财主不介意破费几文。当然,前提是账目没令他心烦。

雨天,马车不敢驶得太快。但男孩毕竟人小腿短,很快就被越拉越远。千岁催促他:“快点,再快点。你这腿脚真快好好练一练了。这么慢,遇事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在同龄人当中,他跑得已经算是飞快了。

第23章 摸上门

幸好他们运气不错。在彻底从男孩视野中消失之前,马车停下来了。

就停在一家酒楼门口,而后刘财主走下来,施施然走上二楼。

这一片,都是食肆。

男孩走进暗巷,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蹲了下来,一动不动。头上屋檐挡不尽雨水,风好像从巷子深处吹来,带偏了雨点,也将他衣服一点一点打湿。

他漫不在乎。过去无数个下雨的夜晚,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孩童最惧怕的孤独和寒冷,他早就习惯与之为伍。

天黑得很快,街市开始点灯,男孩选择的位置很好,始终藏匿在黑暗当中。

他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又过不久,风雨并没有减小,拍在他身上的雨点却明显变少了。接着脖颈上有物轻拂,柔软丝滑。

男孩微一侧首,就望见千岁站在身边,姿容如仙。风先经过她身边,将月白色的袖角吹起,轻轻扑在他脖子上。

天黑了,千岁变回了本体。

她抱臂而立,居高临下对他道:“你说的线索,就是坐着马车过来喝酒吃菜的那个生意人?”

男孩点头。

“躲在这里吹风挨浇有用?真是蠢得要死。”她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笑话他不成器,“在这里等着。”

说罢,她就走出巷子,往酒楼而行。

这会儿,酒楼的人应该能看见她罢?男孩望见门口的伙计满眼惊艳,吭哧半天说不出半个字。

她翩然上楼去了。

男孩在原地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在他消灭了整盒绿豆糕以后,千岁才提着一只篮子下楼,在行人的注目礼当中走向远处,很快消失在雨里。

脚麻了,他换了只脚支撑身体。再抬头,千岁已经站在眼前。

他对此毫不惊讶。木铃铛在他身上,她就走不了多远,方才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城里人看。

“你盯着的那人是黟城的土财主,姓刘,他在楼上与几个商人喝酒谈生意。”千岁上去一趟,基本掌握了自己需要的情报,“酒喝得差不多,他这会儿该下来了。方才他交代酒楼又做了六个菜,要打包带走,并且跟同桌的商人解释说,准备带给第三房小妾做宵夜。”

“骗鬼哪,撒谎的水准太差!”她不屑一笑,“这家酒楼的招牌据说是烤猪蹄。你见过哪个女人会捧着整只大蹄膀啃个不停?”

男孩立刻想起了刘老太婆。女人不吃蹄膀吗,可她啃得很香啊。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千岁的手,空的。方才下楼,她明明提着一个篮子。

“出来了。”她往前一指。

刘财主和几个商人一起下楼,都是酒足饭饱的模样。互相道别后,他手里拎着两个大食盒,登上了迎面而来的马车。

“走吧。”千岁笑道,“咱去瞧瞧刘财主的三姨娘有多漂亮、多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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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宵禁时间了,男孩走在路上容易被士兵拦问。千岁索性将他提在手里,登人家屋顶如履平地,甚至走得比底下刘财主的马车还快。

……好像没他什么事了。趁这功夫,男孩又摸了块绿豆糕出来吃,千岁白他一眼:“馋嘴的小鬼容易被拐卖哦。”

她好像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男孩不理她。他倒是想被拐卖,至少有人管吃管喝饿不死了。

马车得得跑了几里,才在一条巷口停住。刘财主走下来,车夫给他撑着伞走到一户人家门口,敲了敲门。

来应门的是个丫鬟,刘财主就把车夫打发走了。

他进去以后,门上还传来了落锁声。

“一、二、三……”千岁却数开了,“连这刘胖子在内,宅子里有八个人。两个是女人,还有五个气血特别旺盛,都是练家子。”

刘财主来疼爱自己的三姨娘,为什么宅子里还会有这么多男人?千岁抚了抚下巴,对男孩道:“里面这些人六识敏锐,你靠近了就瞒不过他们。我可以给你施障眼法,但时效只能持续一炷香,你不要发出异响。另外,你的心跳和呼吸都必须放缓。”

男孩点头。

于是千岁在他身边轻按几下,他就觉得周围景物微微扭曲一下,旋即恢复正常。随后她递来一个指肚大小的圆球:“吞下。”

圆球很软,还有一点甜味,但吞入以后,腹中立刻升起一股寒气行遍四肢。

很快,他全身都冻僵了,连心跳和呼吸都变得格外微弱而缓慢。

可奇怪的是,他的神志依旧清醒,五感也保有敏锐,对外界的一切接收无误。

“放心,我不会害你性命。”千岁这才拎着他靠近刘宅。

走不出三五步,她就往前一指。

男孩顺着她纤指方向看去,却见高低错落的斗拱阴影下,居然藏着一个人!

这人全身黑衣,又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若非千岁指明,恐怕男孩走到近前都未必发现。

他吃了一惊,心里却有些欢喜。

想来这就是暗哨了。从前棒子那一伙人翻进人家偷东西,也想找他在外边放哨望风。

刘财主虽有钱,却不算什么大人物,他三姨娘的房顶上为什么要藏着暗哨?

可见,棒子给出的情报不假,城主府案的凶手真可能潜在宅里!

话说他昨日险些替棒子脑瓜开瓢,却不担心这人给刘财主打小报告。一个商贾出钱打听一个八岁乞丐的下落,这事本身就透着蹊跷,时局又敏¥¥感,要是刘财主知道自己的秘密被棒子泄给别人听,首先就会找他麻烦。

棒子不是个蠢人。

千岁看见暗哨,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显然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底下传来动静。

刘财主已经进到院里,即有两个男人迎上,跟他一起走入侧边厢房。

窗户关得很紧,男孩看不见里面情形,只知窗缝里透出一点灯光。

里面有人。

刘财主在这屋里呆了二十余息才走出来,两手空空。

两个大食盒,都留在屋里了。

院里有个男人跃上屋顶,压低声音对暗哨道:“轮班,头儿让你下去吃宵夜。”

暗哨点头。

很快屋里就传来细微动静,那是倒水吃喝的声音。男孩听不见,千岁却是一清二楚的。她甚至听到里面有人低声交谈:

第24章 真凶

“拿开,喝酒误事!眼下这情形,再容不得出错。”

“这姓刘的可信么?那么重要的东西,真会落在一个要饭的身上?”

先前那人似有所感,突然沉声喝道:“噤声!”

旁人对他信服,这一句之后,厢房内就安静下来,连箸盏之声都不见了,落针可闻。

千岁站在原地不动,只是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不再注视厢房。

她虽在隐身状态,但有些人灵识敏锐,有些异士甚至能看破她的伪装,这时也要小心些。

男孩身体僵直,只有眼珠能动。千岁就伸手挡住他的目光,不让他看向厢房。

院子里静悄悄地,不远处的主屋里传来男女窃窃之声。

好一会儿,那首领才道:“没事了。”

厢房里其他人才放松下来,重又喝酒吃菜。

有个人问出了大家的心声:“那宝物真能帮着我王得胜?”

听到这里,千岁已无再逗留的必要。她带着男孩直接往几丈开外的主屋去了,足底甚至连多余的水花都未溅起。

主屋里,是一男一女对话。

“今天可有异常?”这是刘财主的声音,“城守军来过没?”

“没有。”怯怯的女声响起,在向他哭诉,“老爷,妾身、妾身怕得紧。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走啊?”

这便是三姨娘了,千岁唇角轻扬。把五个气血方刚的大男人藏在妾室宅中,刘财主还真不怕自己头上多点绿。

刘财主安抚她道:“快了,快了,你且再忍耐几日。”

三姨娘又诉了几句苦,才低声道:“老爷答应给我娘家的水田……”

“给,一定给。”刘财主笑道,“你这几日着实辛苦,还要应付上门的兵差,我给你翻倍。”

三姨娘的声音里满满都是心花怒放。

他们腻腻地说着小话,千岁懒得再听男女之事,悄然转身走了。

屋顶上的暗哨对她的来去,一无所知。

她现在力量薄弱,杀不了这么多人,但藏匿隐身的本事却没有退步。

她一口气奔出数里之外,才将男孩放了下来:“你倒有几分本事,真找着了他们的藏身之处,省去我不少麻烦。”该夸就要夸,她一向赏罚分明。这回连睡两日,超过了预期,她还以为自己醒来就要疲于寻找线索。哪知这小子也能自己办成。

很好。

“现在你瞧瞧那里。”她向着斜对面一指,“时间上刚刚好呢。”

这附近建筑的轮廓,看着很是眼熟。男孩顺着她手指方向望见了两头把门的大石狮子,一下认出来了。

这是署衙的正大门。

此刻,门上正有一盏红灯笼随风招摇。

他昨日也走过一趟,还没有这东西呢。

千岁笑吟吟地,心情很好:“看来,署尹大人终于下定决心。”

她对杨奇行说过,只要改变主意愿做交易,就在署衙门口挂上红灯笼。这里是整个黟城的闹市区,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走过、看到,他不可能籍此追踪她的下落。

“明天就是安抚使给出的最后期限。”疑犯如石沉大海,署尹大人无可奈何,只得孤注一掷,“终于要有第一笔报酬进账了。”

这时雨已经停了,男孩望望灯笼再望望她,不知她打算几时行动。千岁像是听见他的心声,耸了耸肩:“不急,还早呢。若是现在去找杨奇行,恐怕不止一人等着我们。”说到这里,左右张望一下,将他提到了一座偏僻角楼的顶层。

千岁刚跃进来,就有一群蝙蝠被惊动,扑扇着翅膀往外飞。

她反应极快,大袖一卷,就有一股无形劲风将它们都打了下来,落在地面上生死不知。

这里离官家太近了,夜里蝙蝠群惊飞,恐怕引来有心人的注意。

千岁将男孩放下就嫌恶地捂住了鼻子。这里年久失修又少人光顾,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

她一抬手,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布匹塞给他:“铺到地上。”

这是一块上好的提花缎,借着微光都能看出上面的纹路精细。男孩犹豫了一下,总觉得它零落尘土里是暴殄天物,千岁却已不耐烦了:“快点!”

那个篮子,她又提在手里了。男孩眼尖,快手快脚铺好了餐布,没有扬起多少尘土。

倒是机灵,千岁将篮子递给他:“布菜。”

篮子里,果然是酒楼的好饭好菜,到现在犹有余温。

四个菜美形美色,最抢眼的就是那只烤得香喷喷、金澄澄的烘猪蹄,油脂混合着香料的味道沁入心脾,就变成了勾人的馋虫。

他记得,这是酒楼的招牌菜。

“这是用苹果木烤出来的,撒了来自西边儿的香料,这么一只就要六钱银子。”

她越是解说,男孩越是咽口水,然后瞟了她好几眼。

“吃啊,客气啥?”千岁自去取了箸,挟其他菜享用,“这次办差办得好,赏你的。”

下一秒,他就抓起猪蹄,大口大口啃了起来。

表皮香酥,肉烂筋软,吃在嘴里连变好几种味道。他从棒子手里抢过来的那只猪蹄,和大酒楼的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千岁看他大块朵颐的模样,不由得摇了摇头。反观她吃饭的样子,秀气、端庄、安静,男孩见过的大家闺秀里,没一个及得上她。

看他啃完了蹄膀又去挟菜,千岁笑眯眯问他:“好吃么?”

男孩当然点头。

“比你的绿豆糕和桃酥好吃吧?”

他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意思?

¥¥¥¥¥

雨停了,黟城署尹杨奇行望着屋檐淌下的水珠出神,一滴又一滴。

从红衣女来过以后,他又连着两晚睡不着觉,现在眼里布满血丝,却了无睡意。

她看见红灯笼没有,还来不来了?

杨奇行往门外看了一眼。

那女人满身邪气,他思来想去,还是请来一个八卦镜悬在门上。据说这面八卦镜在古寺里被供养了三百多年,效力强大。有它镇守,魑魅魍魉都不能近。

他又利用职权之便,调来一支三十人的精锐队伍驻守杨宅,只是现在众人都潜伏起来了。

第25章 谢谢了啊

杨奇行想到,女子能知城主府案凶手的藏匿之地,这说明她很可能就是凶犯同伙。他这样对付她也没甚不妥。

若真能逮住她,前两天谈起的那笔报酬,理所当然就不必支付了。

想到这里,他眉毛跳了两下,又是好生矛盾。

这都快到子时了,她怎么还不现身?没看见署衙门口挂出的红灯笼,还是因为杨宅被重重围护,所以进不来?

她若不现身,他明日怎么交差?

还是说,他得睡着觉才能见到她?可他现在丁点儿睡意也无,怎么办?

杨奇行坐下又站起,这样反复几次,才终于下定决心,咬牙摘下了门上的八卦镜。

又过了很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屋檐上最后一滴雨水落下,悄无声息地润进土里。

天都快亮了,她还没来。

杨奇行笑了,起先只是哧哧两声,越到后来笑声越发洪亮,满满都是苦涩和自嘲。

他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相信有那么一个女人能帮他!

可是笑声未歇,即有一个女声打断了他:“杨大人半夜好兴致。”

声音低柔婉转,在夜风中轻轻晕开,魅##惑人心。

杨奇行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认得这个声音,她真地来了?

他豁然转身,见到一袭红衣俏影,就坐在八仙桌边。

他走近两步,呐呐道:“你来了?”

千岁笑了笑:“杨大人这里是龙潭虎穴了,想进来可不容易。”

这话一出,杨奇行就知道自己的布置都被她看透,尬得轻咳一声:“那群凶犯,还在黟城么?”

“还在。”她给了正面回答,“杨大人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杨奇行觉得嗓子有点干,咳了两下还是涩涩地,“我和你做这笔买卖!”

“下定主意了?”

“是。”

“拿来吧?”她摊开素手,指尖俏皮地勾了两下。

杨奇行轻咳一声:“你先告诉我……”

“现在是署尹大人有求于我呢。”千岁笑着打断了他。

杨奇行一噎。既然都到这一步了,他虽不甘心,也只得将腰间玉佩解下,放到桌上。

千岁笑咪咪地收起玉佩,又指着八卦镜道:“你留着这个也是无用,不如一起给了我吧?”

杨奇行呆滞,好一会儿才递了过去。

千岁心情大好,赠了几句好话:“天快亮了,杨大人可以准备派兵围剿了。这群人昼伏夜出,白天抓捕是最好不过。”

在杨奇行期盼的眼神中,她缓缓接下去道:

“城主府案凶手藏匿的位置,就在……”

……

清晨,城东骚乱,城守军突然围剿一处民宅。

附近的居民吓坏了,他们不仅听到喝骂声,兵刃相击声,甚至还有爆炸带来的巨大响动。

这场混乱整整持续了两刻钟才平静下来,然而宅子起火,直接烧成了一片灰烬。

黟城很小,这事儿长了脚一般地飞快传播。

该不会是?大家议论纷纷。

果然午时刚过,署衙就在门口贴出公告:

城主府案凶手落网,即将受审。

整个黟城都沸腾了。

就连刚刚从街上遛了一圈回来的刘老太婆,也激动得对着家里的小哑巴碎碎念叨,仿佛自己听见的是千真万确的第一手消息。

紧接着,刘诠也回来了,对自己的老娘道:“凶手一共五人,三个战死,一个烧死,幸好还留下一个活口。”

“幸好,幸好,我们今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刘老太婆抚了抚心口,“诠儿你也参加了围剿吧?”

“不曾。”刘诠苦笑一声,“我身上伤未好全,行动不利索,没能捞到这次功劳。”

老太婆未免可惜。

刘诠却道:“那几名黑衣人实力高强,光靠城守军未必能留得下他们。幸好署尹大人求来了安抚使手下的精锐参剿,这才能够一网打尽。不过安抚使这回也折了二十来人,若论功劳,他要占去大头。”

老太婆大吃一惊:“你们二三百人去抓五个人,还死了二十多个?”

“死了三十七人,伤十八人。”刘诠摇头,“这几人难对付得紧,尤其首领。”

男孩就在一旁,边听边帮老太婆剥豆子,面不改色。

一盘剥完,他就放进厨房。刘诠也跟进来了,悄声问他:“你昨晚又出去了?”这孩子原是乞丐,性子散漫,跟野猫似的,不像普通孩童那么着家。

男孩并不遮掩,反而冲他一笑。

他笑得那么坦荡,刘诠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后要注意安全,幸好凶犯已经落网。”

听出他的关心,男孩的笑容微黯。

这一顿午饭是等到刘诠回来才开的,也接近未时末了,不过三人都吃得很尽兴。

饭后,刘诠又出去了,老太婆要小睡片刻,男孩则回到厢房收拾东西。

他身无长物,除了一个背篓和一只猫,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了。

不过清点随身财物时,他就对着布囊里的钱发呆。

这里面有几块散碎银子,还有三片金叶子。就一个叫花子而言,这实打实是一笔巨款。

可问题在于——

最大的那块碎银不见了!

这些天根本没人近他的身,何况那块碎银子昨晚他还见到过,足足有二两呢。

男孩立刻转身,瞪着矮几上的白猫。

它正在清理爪子,专心致志,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就像一只真正的猫。

男孩将碎银子全摊到它面前,拿手指了指。

猫儿不为所动。

他一把揪住了白猫的尾巴。

毛茸茸地,不仅手感好,还有两分暖热。

猫儿吃了一惊,一巴掌挥了过来。尖利的爪子弹出,像五把小小的匕首。

敢碰她,谁借给他的胆子?哪怕她现在是只猫都不行!

男孩却已经松开手。他不知掏空过多少人的口袋,缩手比伸手还快,动作迅快轻巧,猫儿这一下居然生就没抓着。

他重新敲了敲桌子,力道放得很重。千岁看清他想问的是:银子呢?

她哼了一声,猫尾巴在桌上扫来扫去:“花掉啦。昨晚你吃了什么,自个儿不记得吗?”

男孩立刻想起铺在提花缎上的那一顿好菜,尤其是香喷喷的大蹄膀,直到现在还回味无穷。可是——

她这是花他的钱来“奖赏”他么?

他谢谢了啊!

第26章 事了拂衣去

黑黝黝的眸光里头一回带上怒气,千岁瞧得明白,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买东西自然就要付钱,难不成去偷?”

男孩指了指银子,又指了指自己。

钱是他的。

她要花钱,为什么不花自己的?

他从来都将自己和别人的疆界划得很清楚。

猫儿原本竖直的耳朵压得很低,这代表它在生气:“我身上怎会放这种阿堵物?”几子太矮,加上白猫的身高,也没办法睥睨他。猫儿索性跳到床架子上,居高临下傲慢道,“花你的钱,是给你脸面!你知道有多少人捧着金山银海,跪着来求过我么?”吃他的、用他的,是他三生有幸。

男孩也明白了:

千岁大人没钱。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郁火才消褪下去。钱都花了,现在再训斥她有什么用?

胸口忽然传来一阵暖热,男孩微一分神,从衣襟里掏出木铃铛托在手心。

木铃铛焕发着淡淡绿光,在两人眼皮子底下,原本像是镌在铃铛上的“朱涣”两个字渐渐消解于无形。

任务完成了吗?他看得眼都不眨一下。

铃铛的莲花口里飞出一道金光,罩在猫咪身上,一闪而过。

她快活地抖了抖毛,惬意地眯起了眼。

这真是久违了的力量啊!虽然份量太少太少,只能维系她不再重新陷入沉睡,不过嘛,聊胜于无。

总有聚沙成塔的那一天。

在正事儿面前,方才的争吵算什么?她可以转眼就忘。

“这一段因果修补完毕,木铃铛会将由此产生的业力转化为我们用得上的力量。”每到分赃环节,千岁的心情总是很好,“于我是愿力。”她指了指琉璃灯,再指了指男孩,“于你么,你是人类,应该用的是真力了。”

果然铃铛的莲花口里又漫出一点青光。

“作为木铃铛主人,你所有的力量都可以交给它保管。你现在没有修为,根本还用不上。”

男孩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其实他想问,如果他不当个异人,这力量对他有什么用?

可他问不出口。

千岁正在指点他,“想托管力量,你只要在心里默念一声‘暂存’。”

男孩依法施为,莲花口中的青光立刻消失了,木铃铛又变得平平无奇,仿佛手工摆件。

“在解约之前,此物与你心意相通。无论存取真力,都只须默念即可。”

经过这么一打岔,方才的梁子就算揭过去了。男孩收拾衣物,然后对着白猫举高竹篓。

时间不多,他们得走了。

这就算是给她台阶下了,猫儿知道自己有那么一丁点理亏,也打算见好就收,于是一纵身,轻盈地跳进篓里去。

男孩背好了竹篓,才走出两步,忽然又折返回来,在矮几上放下一片金叶子。

这么小小一片,就足够刘家两人一整年吃喝不愁。

他站在屋里环顾四周,又摸了摸自己睡过的床,这才抓起斗笠离开了刘家。

雨后新晴,小院的角落里,地缝中有棵嫩芽悄悄冒了出来,无人发现。

男孩再也没有回头。

¥¥¥¥¥

杨奇行今日格外畅快,无论是迎来送往的官员,还是路上的百姓,都在恭喜他擒获了城主府案的真凶。

他满面红光,前几日的积郁早不知被扫进哪个角落。他才处理了几件公事,外头来报:

安抚使有请。

杨奇行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原本系在那里的玉佩已然不见。

他站在原地叹了口气,怅然若失。

这一切都像梦境,除了他失去的东西千真万确。

外头又催了一声,他才大步走了出去。

站在都城来的大官面前,杨奇行终于不用再忐忑难安了。

安抚使脸上也难得挂上笑容,好言夸奖他几句,才问道:“你是怎生查到凶犯就藏在姓刘的私宅中?”还从他这里借走人手围剿,可见是十分确定犯人位置。

杨奇行很是恭敬:“黟城乃弹丸之地,这群外乡人犯下滔天血案还能遁匿无踪,避过城守军耳目,必有内应。甚至住处都很可能是私宅。”刘财主把那几人安置在妾室住处,但凡有城守军上门盘查,都有女人掩护应付。

“那你怎知谁是内奸?”

“那妾室和婢女,从城主府案之后就没出过门;刘财主每日还派人送去疏菜瓜果,份量很大,不似两个女人可以吃完。”

“就这样?”安抚使抚着下巴,“这些可都不明显。”

“重任之下,就是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该错过。”杨奇行面上答得诚恳,心里却打定主意,不将实情托出。

凶手四死一伤,活着的那个还没机会下狱,安抚使就迫不及待地提走了。这不合刑律,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不好反对。

这个案子扑朔迷离,从城主全家被杀到安抚使突然到来,杨奇行只觉另有真相。但是很显然,安抚使没打算让他知道。

既然如此,他就不该横生枝节,把这案子办得越简单越好。

安抚使呵了一声,大概也懒得再作考究,挥手就让他退下了。

杨奇行离开时,正好见到一人急匆匆走来,与他错身而过。

那是安抚使的亲信。

……

安抚使正在喝茶:“犯人招了没?”

“招了!”亲信的声音紧促,“可是他说,宝物不在他们手中!”

茶盏重重落在桌上,安抚使的声音都拔高了:“什么!”

“城主府的人临死前将宝物转移走了,他们一直寻找,否则也不必留到现在。”

“被转走了?”安抚使目光一转,勃然作色,“糟糕,持有宝物的人说不定还在城里!你去通知署尹,让他重新关闭城门,越快越好!”

“是。”这人飞快去了。

安抚使再也坐不住,爬起来踱了好几圈,才又挥手招来一人,吩咐几句。

谁也没注意到,横梁上倒吊着一只极小极小的蜘蛛。丝线垂下来,离底下的人不到一丈远。

……

这天夜里,城守军又出动了,像是寻人。

黟城灯火通明,居民都在交头接耳:

这是又怎么了?

城主府案不是已经告破吗,现在又要查什么了,莫非有漏网之鱼?

(序章完)

第27章 不舍

刘诠身上的伤口发炎了,不必参加夜巡,可以回家休养。可是老太婆看他脸色沉郁,没有半点笑容。

“怎么了?”她呐呐开口,“外头又要抓谁?”还能不能消停了!

“不知道。”刘诠摇头,服侍老娘洗了手脚就寝。

他走去厢房,发了半天呆。

不到傍晚,署衙又发布搜人的新命令,目标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哑巴,很可能是乞丐”。

刘诠今日回家,发现男孩不见了,桌上却多了金子。他就是再迟钝,也能觉出不对。

一个小乞丐,哪来的巨款?

一个小乞丐,哪里能劳动署衙颁令,大张旗鼓地全城搜捕?

他还听说,那命令其实是安抚使下达的。

这个八岁的孩子,和命案、和安抚使,到底有什么关联?

刘诠想了很久都没有头绪,但他心中有个念头格外清晰:决不能让别人知道,小乞丐这几日一直住在他家!

否则,他刘家就有窝藏逃犯之罪。

幸好,男孩出现的时间太短,仅有的几次出入不是在大清早就是深夜,没什么人知道他曾在刘家寄居过。

想到这里,他就暗自庆幸不曾将真相告诉老娘。否则她哪天与人闲聊时不小心说漏了嘴,两人都吃不完兜着走。

那孩子走得及时,并且也不可能再回来了。这件事,就偷偷烂在他心底吧。

而在黟城的另一边,城里的异动也惊扰了家有丧事的徐氏。

中午,街上就传来消息,城主府案告破,凶手被捉拿归案,四死一伤。

朱涣大仇得报!徐氏和婆婆当场哭得天昏地暗。

短短几天之内,大悲大恸大喜,实是教人难受得紧。

可是婆媳俩还未平复下来,入夜以后城守军又挨家挨户上门盘查,要找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那还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徐氏立刻想起三天前找上门的红衣女,她处处透着古怪,想跟自己做一笔交易,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看年纪也就是七、八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倒是朝她笑过。那时她以为男孩太腼腆,可现在回想,莫不是本来就说不了话?

徐氏不蠢,红衣女上门在先,丈夫大仇得报在后,前后差不了几天。并且她也没忘了男孩曾经拍着胸脯跟她打包票,说这事儿一定能办成!

若说这中间没有关联,她是不信的。

既然如此,这孩子就于她、于朱家有大恩,她怎么能一转身就把他卖给官兵?

再说了,徐氏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婆婆,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们最应该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其实这天傍晚,男孩离开刘诠家就直奔城西门而去,路上半点时间也没有耽误。

直觉告诉他,这时不走,后患无穷。

午时过完,城门开。

黟城封锁了五六天,急着出城办事的人早就排成了长队,城门刚开,男孩就混在拥挤的人群里,顺顺当当出了城。

城主府惨案已经告破,又是出城,城守卫压根儿没必要仔细盘查。

走在官道儿上,白猫忽然从竹篓里伸出前掌,扑了扑他的后背:“找个隐蔽的地方,快!有样东西你得听一听。”

她声音严肃,男孩不假思索就往路边的树林拐去,直入数十丈才停下来。

他刚卸下背篓,白猫就跳了出来,拨了拨篓盖。

竹盖上,趴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肚皮滚圆,背上的图案天然就是一个鬼面,看起来狞恶又凶狠。

“这是鬼面巢蛛,有子母同心的天赋。三十里之内,子蛛听见的声音都可以传递到母蛛这里来。”说罢,千岁拍了拍这只肥硕的母蜘蛛。

它还呆在原地不动,只是肚腹振动如波纹。下一瞬,有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去通知署尹,让他重新关闭城门,越快越好!”

男孩顿时抬首,目光闪动。黟城又要关闭城门了,就因为这人一声令下?

听他言语间带着上位者的傲慢,身份比杨奇行高出不知多少。所以,现在是王廷派来的安抚使在说话?

他好奇地看了白猫一眼,不知道千岁用了什么法子将这种古怪的蜘蛛放到安抚使身边去。

难道是看红灯笼啃猪蹄的那个晚上?

千岁不能离开他太远,而那一晚是他离署衙最近的时候了。

不过她和杨奇行做交易,安抚使就是不好绕过的一关。她想摸清他的底细,这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个声音应:“是!”

幸好,幸好他们早一步出城了。

鬼面巢蛛安静下来。

男孩以为这次窃听已经结束。然而过了一小会儿,安抚使又喝了一声:“下来!”

这一回,他的吩咐可就让千岁的面色都凝重起来:

“昔年高祖特地将重宝送离京都,藏在这无人想得起的偏远小城,交由叶家代为保管。如果叶家生变,守不住这件宝物,只要将它送去城西土地庙,自然有人接应。”

面对最得力的心腹,安抚使显然不介意说得详细些。

城西?千岁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眺望城门。

这小子就是从西门出城的,那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心思何等剔透,一转眼就想明白了:“你答应过朱涣,要把项链送去城西的土地庙?”

男孩想了想。当时的情形是朱涣不容分说塞给他银子和黑匣,又拿自己的命替他断后,尽管从头到尾都没有征询他这当事人的同意……不过,既然银子在他手里、千岁还帮他花掉了一部分,那也算是答应了朱涣吧?

所以他点了点头,把不舍隐藏在眼底。

千岁顿时笑了,声若银铃:“你早些告诉我多好!”她太欢喜了,连自己的语病都未觉出。

真棒,她不用和这小要饭的绑定在一起了。快些治好他的哑巴,他就能解除与木铃铛的契约。

这等至宝落在他手里,真是暴殄天物!

现在她也知梁国的情况了,这安抚使要追回木铃铛进献于天子。一国之君的能量不知比乞丐大上多少倍,应该能更轻易帮她完成目标!

第28章 换一种活法

这才是正道,这才是常理!

木铃铛的哪一任主人不是雄才大略?这回,也不应当例外。

那厢安抚使也没闲着:“吩咐下去,除了关闭城门之外,再派六路人马搜索附近官道,以防那个小乞丐携宝逃出。”

他提审了城主府案的凶犯,对方在尝尽酷刑之后,除了认罪之外更是招供宝物线索。于是安抚使也知道,现在梁国天子都惦记的宝物很可能就落在一个小要饭手里了。

这群黑衣人连城主都杀得,手段、智谋自不必说,却连派两三回人手都没能逮住小乞丐。

“这个小东西,恐怕有些不简单。”安抚使的声音越发低沉,“我怀疑,他是借用了宝物的力量才能一次又一次逃出生天。”

男孩微微动容。这人厉害,说得如同亲见。

“大人,您的意思?”他的心腹在请示。

“传话去城西土地庙,无论谁送来那件宝物——”安抚使的声音满满都是戾气,

“——杀!”

心腹领命而去。

鬼面巢蛛转述的声音到此为止了。

小树林里,一人一猫相顾无言。

男孩沉着脸,就此打消去土地庙送东西的念头。

千岁的笑脸也垮了下来,悻悻道了一句:“算了。”对方既然铁了心要小哑巴的命,就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当然,他也不会说话。他要是死了,她又要被关禁闭好久。

可惜啊,她的大好机会就要这么轻轻放过。“看来我得另外物色人选。”

这个安抚使,真是蠢得要死!

男孩瞄着她,眼带好奇。

他一直有个疑问挂在心头。千岁这么不待见他,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帮他,索性让他死在黑衣人手里不是更好?她也能如愿换了主人。

千岁读懂了他的眼神,轻嗤一声:“你的小命当然不值一钱。可是……如果你和木铃铛的契约不是主动解除,而是因为你身亡而强制中止的话。”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磨了磨牙,眼里都是怨恨,“它会封闭百年,才能够再度认主!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耗下去——喂,你那是什么眼神?”

男孩恍然大悟。

难怪千岁一边嫌弃他,一边还要护着他、看紧他的小命,原是因为他若在解除契约前死掉的话,她又要被封印百年了。

她一定有段非凡的过去,如今却被困在木铃铛里,不得不和他同呼吸共命运。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猫儿的后颈以示安慰。

入手的绵软细密,让他忍不住多抚了两下。其实听完安抚使的话,他心里更多的反倒是庆幸。人家要杀他,他就不用去土地庙了,可以心安理得将木铃铛留在自己身边。事易时移,这并不算辜负朱涣的嘱托。

木铃铛和千岁的存在,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大门,门那一端好似有无尽可能。

那些可能,将他原本的懵懂生活反衬得黯淡无光。

他年纪尚小,不识“野心”二字,却明白自己有机会换一种活法了。

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不想失去。

白猫打了个冷颤,待要挠他,他又缩回了手。

“不许碰我!”她余怒未消。

男孩却指了指自己咽喉,飞快转移话题。第一笔愿力已经赚到了,千岁何时开始给他治病?

“别急。”她正眼都不瞧他,既然抓不了人,她就在树上磨了磨爪子,“你的嗓子是一天之内哑掉的吗?”

他摇头,忘了猫已在篓里。但千岁似乎能看见他的动作:“那么,也不是一天就能治好。”

其实男孩的本意是,他从懂事起嗓子就坏了,再往前的事就记不得了。

千岁却催促他:“快走吧,安抚使已经派出人手来逮你了。”

一个八岁的哑巴,他的体貌和特征太过显眼了,要么走得飞快,要么离开官道,否则很快会被追上。

可要是抄乡间小道,一是走得慢,二是不安全。千岁低头看了看他,嫌弃道:“腿这么短,跑是跑不快了,得找个代步的。唔,你会骑马么?”

男孩摇了摇头。

他虽然在旧驿站里住过几天,却连马都没摸过,谈何会骑?

白猫舔舔爪子:“走,弄匹马去。”

荒郊野地,上哪里弄马?就算黟城市集,一匹驽马的价格也要好几两银子。

一人一猫对望一眼,都有了答案。

林子在半山坡,从这里能眺望出城的队伍。男孩眯眼往城门方向看去,忽然伸手一指。

千岁有点意外:“这么快就挑好目标了?”

效率挺高的嘛。

她望见男孩所指的队伍由七、八骑组成,护卫着中间两辆马车。马上的骑士都是精壮汉子,看起来身手矫健。至于两辆马车,覆着灰绿色的门帘。

“看起来,难度也不低啊。”这小子,为什么不找老弱病残下手?成功机率还能大一点。

男孩忽然对着她一笑,笑容里满是讨好和……算计。

猫儿浑身的白毛都竖了起来,感觉到深深的恶意。

“你要做什么!”

……

黟城富商徐老爷六岁的幺儿扒着车窗往外看,眼里都是兴¥¥奋。

父亲早答应过送他去祖母庄子上玩耍,只是黟城意外封闭了好些天。今日开城,他去父亲那里撒娇几声,就有车队护送他出门了。

徐老爷今日只派小儿子的乳母和贴身丫鬟同往。车队前后都是徐家的护院,庄子离这里又不到二十里,儿子往来不知多少趟了,安全得很。

车子走得又慢又稳。乳母刚喂了一块莲花酥到他嘴里,车顶篷突然“咚”地一声,凹陷一个形状。

有重物掉落,该不会是劫道的贼人?

乳娘手一抖,莲花酥掉了,徐少爷却探头往窗外看去。

“少爷使不得,危险!”

徐少爷一把打掉她的手,不耐烦道:“闭嘴!”

他探头得早,亲眼望见一只白猫从车顶上跳了下来,蹲在官道边上的草丛里舔爪子。它身上的毛发雪白又整齐,每一根都至少有寸许长,在斜阳照耀下甚至还映出浅淡的金光。

这猫儿真漂亮!徐少爷圆瞪双眼,伸手一指:“捉住它!”

第29章 座骑到手

跟在车马边上的护院应了声“是”,立刻驱马撵了过去。

徐少爷赶紧又补充一句:“要活的!”那么漂亮的长毛,可不能弄坏了!

猫儿吓得转身就跑。护院连连应了两声,连人带马消失在长草丛里。

车队继续前行,并不停下等待。徐少爷想要的东西,自然会有人送到庄子里去。

……

护院追去路边,只见猫儿跑在前头,只留给他一根小旗杆似的尾巴。

这小猫好快。

幸好它也笨,跑得很直溜儿,他若是策马直追,不用十几步就能赶上。护院没有犹疑,一夹马腹,跟着猫儿蹿进了树林里。

他看见白白的影子在前方闪动,时近时远。

可是跟了十几息以后,猫儿不见了。

跟丢了?护院不死心,毕竟得不好东西的徐少爷,脾气向来不怎么好。他策马在原附近转了几圈,一无所获。

正觉沮丧,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叫唤,像孩儿撒娇。

护院循声看去,大喜:

方才遍寻不着的猫儿,原来爬在一株小树的树杈上,位置还没他高,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好奇地盯着他。

那眼神清澈,独不见畏惧和谨慎。

护院大喜,正要接近,猫儿见马儿抬腿,顿时吓得一缩,作了个准备逃跑的姿势。

“别跑,别跑!”一人加一马,看起来的确是庞然大物。护院慢慢下马,以减轻它的疑虑,“乖猫儿,到我这里来……”

他口中唤得轻柔,一边慢慢向它走近,半屈着身子。

猫儿晃了一下尾巴,侧头看着他,似乎对他的行为很感兴趣,但并不逃跑。

护院的心,放下了一点。

看来这猫也是家养的,不知为何落在这里,否则怎不怕人?

他走得很近了,终于离猫不到三尺距离。

白猫缩着身子,喵喵叫了两声,似乎亲近又似乎害怕。这人慢动作伸手,想将它抱起来。

一旦抱住,他必定不会再放开。

猫似乎很温驯,双方更近了,三尺、两尺……

可就在他指尖快要触到猫毛时,白猫动了。

护院只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快得来不及反应,左眼上就是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他下意识退开一步,一手捂着眼睛吼出声来。

他竟然躲不开一只猫的攻击。

指缝间有液体流下,那该死的猫,抓坏了他的眼睛!

草丛里忽然传来一声细响,扑簌,像是鸟儿飞起,但被他的长嚎掩盖。

护院没听见,但紧接着后脑一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扑通,高个儿护院倒地不起。

在他身后,男孩看看昏迷不醒的男人,再看看自己手中沾血的石头。

石头很大也很沉,他要双手才能托举。

呃,最近给人开瓢的次数有点频繁,这项技能好像更熟练了。

但与收拾乞丐头棒子不同,男孩丢下石头以后还伸手探了探护院的鼻息。

嗯,有气儿。并且他眼珠完好,只是眼皮被抓伤。

“谁给你的胆子,敢把我扔出去当诱饵!”白猫滚圆的杏眼里堆满怒气,“再有下一次,我挠死你!”

男孩看着那个护院脸上整整齐齐的几道抓伤,忍不住缩了缩,猫爪子是真尖锐啊。多亏她不知道,这位徐小少爷是黟城的混世魔王,平时最喜欢虐待小动物,拔毛倒吊都算是轻的了。看见她这么漂亮的猫,徐少爷能忍住手痒就怪了,一定会派人追上来。

这些因由,就烂在他肚子里吧,否则他的脸皮保不住了。

事不宜迟,他转身向着护院的座骑走去。黑马不适应生人气息,打着响鼻往后退了两步,满眼警惕。

男孩停住脚步,跟马儿对望。

白猫从他身边轻盈跑过,丢下一句嘲笑:“怕了?”

他咽了下口水,并不掩饰自己的忐忑。他从没骑过马,对一个八岁孩子而言,这生物很巨大了。

白猫跑到马儿面前,对着它喵了两下,声音轻柔。

男孩很确定高头大马是听不懂猫语的,但黑马居然垂下脑袋,飞快地平静下来。

它望向白猫的眼神,还带着一丝恐惧和敬畏。

“还用我三催四请么?”千岁不耐烦了,“快点上马,我们没空继续磨迹!”

男孩抓着缰绳就往马背上爬。

没骑过马,不代表没见过别人怎么骑马,但马儿太高,他人又小,尝试了三、四次才勉强爬到马背上,却踩不着脚蹬子。

千岁笑道:“抓好马鞍,坐稳走喽——!”

实际上,白猫一声长叫,敏捷跳到了马股上。

猫爪一拍,黑马就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男孩下意识抱住马脖子,只怕自己被颠下去。马行如风,林中的树枝抽在他脸上,一下就是好几道血凛子。

这只小弱鸡,嘿!白猫籍他挡住自己,一边安坐马背,一边舒舒服服地欣赏他的狼狈。

活该,谁让他方才将她提起来,用力砸到徐少爷的车顶上?这叫现世报,来得快。

她看得痛快了,才好心提醒:“你快把马勒死了……勒得越紧,它跑得越快。”

狂奔了数十丈,险些撞树好几回,男孩终于缓过一口气,发现骑马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可怕。

再说他长于奔跑,腿力很好,可以紧紧夹住马腹。

终于,又被两根树枝教训过后,他慢慢放开手,揪住了缰绳。

白猫在他身后打了个呵欠。

这小子学得好快啊,看来是等不到他摔得四仰八岔的画面了,不好玩,太不好玩。

一刻钟以后,男孩控马的本领有了长足的进度,他试着掉转马头往北部而去。

安抚使派人出城寻他,土地庙在西边,所以西边的官道一定是搜索的重中之重,他要尽快远离。

这里是黟城近郊,没有什么大型猛兽,时常还能找到林中兽径,那是人类和野兽踩出来的小路。

男孩偶尔抬头看看天色。阳光透过密林洒落地面,只有星点光斑。

他是未时才出城的,又伏击又抢马,又狂奔了小半个时辰,这会儿阳光已经西斜,距离天黑不久了。

黑夜会增加安抚使的军队搜索他的难度。

第30章 可爱

千岁也在后头叮嘱他:“今晚就宿在野外,别去驿站。”黟城里的军令,驿站会很快得到消息。如果他走在官道上,驿站还能向官家提供线索。

男孩路过一条小溪,灌了整皮囊的清水,但没在这里停留,而是策马远远离开了。

在野外,夜晚的水边不安全。

最后,他找到一处避风的山坳,准备露宿。太阳仅残的一点余晖,也消失在山后头了。

大黑马刚刚停下,草丛里居然跳出一只兔子,哧溜就往外就跑!

大肥兔!男孩瞪大眼,跳下马就想去追。

可他今天是头一回骑马,又踩不着马蹬,只能靠自己的腿力夹住马腹保持平衡。驰骋了个把时辰下来,双腿早就又酸又麻,这时下马,扑通一下就跪了。

“咚”,兔子听到后头重物落地声,逃得更快了。

就在这时,一双雪白的柔荑伸来,将兔子一下抱起。

兔子惊慌蹬腿,但女郎抚了抚兔子脑袋上的软毛,它居然就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虽然三瓣嘴还动个不停。

千岁抱着兔子站在男孩面前,一袭红衣,眉开眼笑:“免礼!”

那一下摔跪,他正好朝向她。

男孩不顾疼痛,飞快爬起,拍了拍双腿。

千岁轻呼一声:“你受伤啦。”声音里却全无心疼之意。

从马上掉下来,他没摔断腿已是万幸,但走路已经不太利索。

她的声音里哪有半分真心?男孩也不为意。这一回是他疏忽了,骑马都没摔着,反倒是下马险些摔个狗啃泥。

他见到肉食在前,就忘了危险,下次不会了。

他看了看千岁,那双小手几乎和怀里的兔子一样白。这千金小姐并没有亲力亲为的意思,所以他只好忍着痛,一瘸一拐找来石块架了个围塘,又去收集树枝树叶。

可是前几日下雨,深山的树叶还潮湿,不容易点燃。

他想了想,又去刮取木棉树上的棉絮,这才点起了一捧营火。

深秋的夜晚寒凉,在效区尤其需要火焰的光暖。千岁也情不自禁靠近,顺手拍断两根圆木,递给他一根:“坐吧。”

把圆木当凳子坐好,男孩才从怀里取出两个馕饼,看她一眼,又多取一个,然后烘在火边。他心细,下午虽然急着出城,也没忘了买好干粮再上路。

男孩看着千岁怀里的兔子,咽了下口水。

“看什么看?”她白他一眼,把兔子抱得更紧了,还捏了捏它的长耳朵,“兔儿多可爱啊,你为什么要吃兔儿?”

¥¥¥¥¥

千岁不喜生水,这才纡尊降贵出手,砍下一截毛竹,取竹筒架火烧水。

男孩卷起裤腿,正在处理伤势。方才从马上掉下来,腿先着地,他用手撑着。万幸腿没摔折,但是双手都擦破了,膝盖更是疼得厉害。

他用清水简单地冲洗伤口,将树叶和泥砾都冲掉,露出底下看起来红紫可怖的伤口。

千岁在一边看着,信手往不远处指了指:“这是牛膝草,这是三七……”顺口点出三、四种草药来,“去取来捣烂敷治伤口,可以快速止血,又治跌扑肿痛。”

男孩依言都去采来,在她掏空的竹节里捣烂了草药,敷到伤口上。

下一瞬,他的脸部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

痛,痛得匪夷所思。

那感觉,就好似有人拿着七、八根钢针在他血肉里一阵翻搅!

千岁看他额上冷汗涔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由得同情地叹了口气:“药性是冲了一点……忍忍吧,谁让你运气不好,这附近找不见止痛的草药。”

她真不是故意的?男孩看也不看她,闭上眼默默忍耐。

好一会儿,痛感才慢慢降低。他抱臂坐在圆木上,许久不动。

这时水烧开了,咕嘟作响,和跳动的火焰、金黄的馕饼,以及围坐火边的两个人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有只狼獾子夜行,不小心闯入进来,盯着火焰大吃一惊,却又对火上的东西垂涎不已,小眼睛滴溜转个不停。

要是这里只有男孩一个人,说不定它就直接开抢了。

找死!千岁瞪它一眼,美眸中杀气四溢,狼獾打了个寒噤,夹着尾巴掉头就溜。

这东西好战难捉,肉质又酸臭,谁也不想吃它。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火边已经烤着好肉了——洗剥干净的兔子被串在树枝上,在塘火的烘烤下焕出金红的色泽,油脂一点一点沁出来,闪着诱人的光。

就连千岁都咬着唇想,这兔子果然比看上去更肥。

“可以吃啦,再烤就老了。”

男孩取下烤全兔,虽然被烫得呲牙咧嘴,还是勉强将兔子撕成两半。

烤得恰到好处的肥兔,轻轻一撕就皮肉分离、焦香四溢。

男孩抓起兔腿,一口肉、一口饼,吃得不亦乐乎,毫不顾及形象。奔波大半日,唯有美食可以解忧。

千岁却要讲究得多,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小银刀,剔骨切肉,把肥嫩的兔肉塞进馕饼里,这才小口小口吃起来。

皮酥肉嫩,肥而不腻,火候倒是刚好。她看了男孩一眼,没料到这小子烧烤的功夫还真不错。想来他在荒园、桥底没少烤过食物,颇有心得。不过她还要埋汰一句:“只放了盐巴,味道太单一。须得再加些辣粉、孜然才香。”

兔肉烘烤前只抹了两遍盐巴,对于讲究的千岁大人来说,调味自然是大大不够。

男孩听若罔闻,继续吃得津津有味。他把兔肉啃得一丝儿不剩,末了还舔了舔手指,意犹未尽。

千岁皱眉:“脏死了,你这习惯真要不得。”把水囊丢过去,监督他反复洗手,直到手上一点儿油脂都不留。

男孩忽然指了指自己咽喉。如今她已经拿到愿力了,该开始给他治嗓子了吧?

“别急。”她却不紧不慢,“没听过病去如抽丝?我的愿力还没有那么丰沛,动动手指就能治好你。”

男孩目光一闪,没忽略了“丰沛”二字。也就是说,只要她的力量足够,是可以一下子就治好他的?

第31章 琉璃灯

“眼下只能以药力为主,神通为辅。除了每日子时治疗之外,还要灵药温养。如此七日,药到病除。”

七天!男孩的眼睛亮了,只要七天,他就能像正常孩子一样开口说话。

“你并非先天残缺,还记得嗓子怎么坏的么?”千岁上一次探查病情时,就发现他喉中有伤,声带被毁。

他摇了摇头,面色平淡。

“无妨。”她轻描淡写,“以后白天吃药,晚上施术。明日起就找个药铺子抓药煎服。”

男孩当然不会有异议。他今日又是担惊受怕,又是长途奔波,方才还受了伤,早就困得狠了,这会儿在地面铺好那卷提花缎布,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猪一样的,好吃好睡。”听他鼻息越发均匀,千岁轻哼一声,目光却移到他腿上去,甚至走近了伸手轻按两下。

果然不出她所料,肿起来了。草药生效也要时间,若是明天还这样子,他就不能骑马赶路。

林子里安静下来。千岁伸手,掌心缓缓浮现一只琉璃灯,其形如菡萏,将绽而未绽,维妙维肖,可惜颜色灰白黯淡,像是褪尽铅华,表面更有无数裂纹自下而上延伸,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那裂纹大小不一,深浅不一,深深碍着千岁的眼。

她端详半天,叹了口气,取出得自杨奇行的玉佩和八卦镜,直接投了进去!

“嗤嗤”两声轻响,两样东西不见了,琉璃灯底部却冒出一小团火焰。芯焰太小,虽然还在燃烧,却是颤巍不定,看起来可怜极了,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熄。

然而这盏灯终于是亮起来了,由内而外焕出光芒。虽然晕黄浅淡,甚至比不上烛火明亮。

从无到有,她终于踏出了这一步。

她竟是将杨奇行珍视的玉佩和八卦镜,都当作了琉璃灯的燃料。

千岁与人间的修行者不同,其他人都将力量贮于丹田,她却存在这只玻璃灯中。

这盏灯里,存着她的愿力、她的修为。

据说,它也曾华彩灼灼,光芒万丈。

这会儿,千岁面上已经没有往日的咄咄逼人,眉眼间覆上一层沉重。她缓慢磨挲着琉璃灯表面出神,感受灯身传来血肉相连的楔合。

“我们还有时间,希望来得及。”她对宝灯喃喃自语。灯光一明一暗,似是对她的回复。

睡着的男孩,忽然咕哝一声,翻了个身。

千岁望了他两眼,忽然走过去拎开他裤腿,纤纤玉指泛出浅淡金光,在他两边膝盖上分别轻按几下。“便宜你了。”

男孩即便在熟睡中,也能觉出伤处传来的清凉舒适之感,原本紧蹙的眉头不由得放松下来。

膝盖的红肿,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下去。

琉璃灯才刚刚亮起,她就透支了一点力量,替他医治伤口。

千岁一瞬不瞬瞧着,又掐指算了算时间,发现一切如常,这小子并未像前几次两人肌肤相触时那样冒出红疹。

她懂了,轻轻“切”了一声。

就以这时,草丛里忽然簌簌一响。

千岁指尖的琉璃灯一下消失,她缓缓转过头去。

¥¥¥¥¥

天还没亮,男孩醒来,身体沾了露水有点沉重,但腿上的疼痛却减轻许多。

他试着屈膝,好像不咋疼了,只是创口看起来还有点吓人。

草药那么好用?

“你倒是睡得香。”声音从左上方传来。男孩一抬头,就望见千岁倚坐在树枝上,纤长的双腿一荡一荡地。

他走上两步,差点被个软物绊倒。低头一看,地上赫然躺着一具狼尸!

这狼好大,看着比他还要重得多。

男孩摸了摸脑门儿,背上有两分寒气。多亏千岁守夜,否则他早变作这头黑狼的夜宵了。

“今日份的肉食有了。”

“……”狼要吃他,她却想着吃狼。她这是将他当成了诱饵?

男孩取出自己贴身的小刀,认命地准备割肉。黑狼死去两个时辰了,尸体开始僵硬,不那么好下手。

可是刀尖还未碰到狼尸,千岁已经晃到他面前,一把捉住了他的右手腕。

他飞快缩腕,如被蜂螯。

千岁对他的异常视若无睹:“乱来。你这样,会坏了一张好皮子。”这头黑狼油光水滑,她昨日用了点巧劲,瞄准它的双眼打了个对穿,这才没伤着一身皮毛。臭小子倒是大开大阖,一上来就要钝刀割肉。

她伸手抓起狼尸,下一秒,它就不见了。

男孩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想起前几日她手里的食盒也是这样出现又消失。

她一定是将东西藏去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了。

不过,她早可以这样做,也早可以剥了狼皮,为什么偏偏要把狼尸搁置到清晨?

难道是为了让他看上一眼?

不可能的,他一转眼就将这念头抛去九霄云外。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想死就往前多走两步。”

男孩刚迈开两步,听见她这么说,足下就顿住了,一动不动。千岁虽然毒舌,但她神通广大,而且很少出错。

她这才微微一笑:“再往前是个陷阱,用来捕大型猎物的。挖得很深也很用心,可以将你连人带马都陷进去。”

她可没有那么无聊,这里地处荒野,陷阱八成是猎人用来抓捕虎、熊等大型猎物的。

他遵从她的指引,小心翼翼牵着马避开陷阱。

就在这时,赤红的金线从叶缝中透过,千丝万缕,照在地面。

日出东方了。

就这么一眯眼的功夫,千岁不见了。竹篓里倒跳出一只白猫,不紧不慢踱了几步,在晨曦里弓着背伸了个懒腰。

……

这个白天,男孩基本都在马背上度过。除非必要的休整,否则他一直策马往西北方向而去。

安抚使下令追查他的行踪,黟城附近的村镇就那么几个。他若敢逗留,被抓住的机率大增。

与千岁商量以后,他就决定整个白天都用来赶路,以期比追兵更快一步。

走得越远,越是安全。

入夜以后,千岁就能以人形出现,足以应付更多危险。

可是走出不到六、七里地,忽闻前方喧哗。

白猫从竹篓里探出来,按着他的肩膀:“往前往下看。”

男孩依言看去,不由得一惊。

第32章 撞破

这里山走蛇形,盘曲蜿蜒,他一低头就看到对面半山腰上,有两支队伍正在激烈厮杀!

一方有五十余人,护着十几辆大车且战且退,队伍后方有男有女,皆是面带惊恐;另一方人数不到三十个,皆是精壮汉子,撵着前头的车队穷追不舍。男孩亲眼看到其中一人灰巾包头,接连砍翻了一对男女。

劫道!

他自小在黟城长大,从未离开城池,但在南来北往的人们口中也曾听过外头的险恶。此情此境,像极了人们谈之色变的山匪劫道。

天很亮,千岁现在是只猫,而他只有几岁。

男孩迅速评估眼前形势,果断掉转马头,半点都不曾犹豫。山匪的注意力都被前方的肥羊吸引,他又立在阴暗的树影里,只要快速离开,谁也不会注意到他曾经来过。

可惜,天不从人愿。

有个女客被匪徒追砍,与车队分离。大刀落下,她一抬头恰见二十丈外有一人一马隐在林中,与山匪不似一伙儿。危急关头,她都来不及细看对方长相,本能地向他伸手尖叫:“救我,求你救我!”

身后匪徒一刀剁掉她半个脑袋,鲜血喷溅而出,凄厉的呼声戛然而止。

但她的呼声已然惊动对方,山匪群目光齐刷刷看过来,就见林中有一匹快马奔行,在树影的掩护下越逃越远。

匪群中有人沉声道:“老八,杀了他!”

砍死女客的匪徒应了一声,抓起染血的长刀,跳上自己的马就追了过去。

……

男孩策马狂奔,不久听见身后蹄声密集,鼓点一般敲在他心口上。

追兵撵上来了。

这结果并不意外,他初学骑马仅仅一天,怎比得上山里来去如风的强盗骑术娴熟?

白猫从背篓里冒出头来看了一眼,坐实了他的想法:“最多再有三十息,他就能赶上你。”

男孩无暇分神。

在陌生的山林中全力策马已经耗去他全部注意力,这里地形复杂,只要稍有不慎,就是人仰马翻的惨烈后果。

咦,等等,人仰马翻?

他眼中有精光闪过,忽然抓着缰绳,调转方向。

白猫大奇:“你做什么?”他这么一变向,与后骑的距离反而变小。山匪要追上他就更容易了。

后面那人面露喜色,显然以为他惊慌过度、看岔了方向。

可是木铃铛跟随新主人的时间虽然不长,千岁却已经见过男孩多次涉险,知道他鲜少自乱阵脚、忙中出错。

这是很珍贵的品质。

“你得跑快点了。”在白猫视野里,匪徒越来越近了,“我都能看到他牙缝里的韭菜,啧,恶心死了!”

男孩自然没法回答。

千岁趴在他肩膀上往前看,发现景物越发熟悉:

这不就是清晨时的来路?

再往前,就是昨晚的露营地了。

千岁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心情也放松下来。

身后的追兵,离男孩已经不足两个马身。这么短的距离,对一个骑术精良的成年男子来说,只要转眼功夫就可以跨越。

他最喜欢砍人脑袋了。山匪老八手里执起长刀,尖端兀自有鲜血滴落。

只要一刀下去,这个小小的麻烦就结束了。他跟了这么久,早看出前面的骑士身材矮瘦不似成人。这个时候,他可没功夫考虑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为什么会独自骑马出现在荒郊野岭。

他即将挥刀的前一秒,男孩背后的竹篓里突然刷地冒出一个白影,精准地砸在马股上。

他甚至能听见那一声“咚”响。

也不知是吃痛还是受惊,反正黑马长嘶一声,四蹄离地,突然一个长跳!

马上的男孩,当然跟着一起腾云驾雾,随马儿往前跃出了两丈有余。

他骑马经验匮乏,本来这一下就会被直接甩出去。幸好他早有准备,蓦地低头伏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双手牢牢抱住了黑马的脖子。

在这瞬间,他和黑马宛若一体,只觉马身一震,强大的坠力传来。

然而仅仅不到两息,他安然落地。

方才马儿起跳时,他也同时缩头,山匪雪亮的刀光就从他脑后掠过,险而又险,但最终没见着血光。

一缕黑发被斩下,飘飞出去很远。

紧接着,山匪就觉身下一空,地面一陷,居然连人带马沉了下去!

有陷阱!这该死的空地上居然有陷阱。

念头还未转完,他就听见爱马的痛嘶之声。

这陷阱是用来捕熊的,除了范围很大、入地两丈以外,底部还安插了削尖的竹棍。马儿摔进去,身上就被捅出七、八个窟窿眼儿,鲜血泉涌,眼见得是不活了。

男孩飞马跃过陷阱,一边狠狠喘气,一边转过马头,小心翼翼往地下看。

山匪老八也正好抬头,跟他撞了个对视。这悍匪身材瘦小,运气又好,马儿虽死,但尖利的竹棍子一根也没捅伤他。

男孩在心底默默地道一声可惜。

两人四目相对。山匪的脸皮因杀气和怒气而扭曲,男孩连人带马都背着光,眼里就是黑沉沉一片。

陷阱很深,四周又滑不溜手,山匪一时爬不上来,对着男孩正要破口大骂,却见上头光线一亮,而后是马蹄声得得,迅速远去。

那骑马的小鬼跑了。

老八唾了一口沫子,连道晦气,只能坐等同伴救援。今日打劫遭人撞破,短时间内这片区域是不能再来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片狩猎场。

¥¥¥¥¥

摆脱了山匪,男孩趁着天色明亮继续赶路。

空山之中,只闻马蹄声清脆。

千岁忽然道:“起雾了。”她顺便瞄了男孩一眼,发现他手腕已经红肿,起了细小的疹子。唔,就是日出前被她抓住的右手腕。

想必是痒的,因为他下意识去挠。

山林中不知何时飘起雾汽,如同笼起白纱,将山野变成了朦胧一片。男孩回望来路,大山

不再清晰,只勉强留存一个轮廓。

再过片刻,就什么也望不见了。

为了避免自己迷路,男孩虽然不走官道,但一直沿着水路前行。

这般走了小半天之后,他才离开了浓雾的范围。

第33章 买不起

前方人类活动的痕迹越来越明显,刚到申时,他就看见了大片农田。

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好走,行人也越发多了。

他毕竟只是个八岁孩子,在荒郊野外呆了一整天以后,仍然希望回归熟悉的人类社会。

也是男孩运气好,他最后遇到一个县城,就在太阳落下的方向。

这个县城名为平谷,距离黟城有四十多里远。

安抚使的人马,应该不会那么快找到这里来。

尽管饥肠辘辘,男孩也没有直扑饭庄,而是首先找着了当地招牌最大最亮的药行,将一张药方子拍在了店伙计面前。

太阳都落山了,他要赶在人家打烊之前配齐药物,开始医治自己!

那伙计先看到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千岁,张大嘴半天合不拢;等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低头去看药方,又是半晌不能言语。

那药方上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

“怎么?”千岁挑眉,“你这儿没有?”

“这个……”被这样的大美人盯着,伙计压力山大。她黛眉微蹙,他心里立刻就是一慌,竟然不忍教她失望,“姑娘,方子上的药材,店里都有,就是有几样年份够不到。比如这上头写着百年份血参,小店目前最好的也只有三十年份,其他的……”

千岁嘴角一撇:“你这堂子好大的招牌,却没甚好货,我到别处买去。”余光扫过男孩希冀的神情,不由得撇了撇嘴。考虑到这里是穷乡僻壤,她没开口问五百年人参已经很给面子了,哪知道……

美人的无礼是可以被原谅的,伙计的态度依旧很不错:“抱歉得很,我们是县里最大的药行。这里没有的药材,其他铺子也不会有了。”

“是么,那么哪里能有?”

她只是顺口一问,哪知伙计打了个哈哈赔笑脸。

千岁眯起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她微微前倾,直视他的眼睛:“我诚心诚意,你何不说与我知?”

她瞳中有微光闪动,仿佛天上的星子都被摘下来、揉碎了,浸在她温柔无限的眼波当中。这伙计看着看着就入了迷,一时恍惚了自己。

等到他的眼神变得空洞,千岁直截了当开问:“哪里能弄到上百年份的药参?”

伙计张了张嘴,没吱声。

千岁的声音变得加倍温柔:“你早知答案,好好想想。”

伙计眼珠子呆滞地转动一下:“县里没有,木婆婆那里或许有。”

这名字有些奇怪。千岁和男孩互望了一眼:“木婆婆在哪?”

“不知道。”

千岁换了个问题:“她是哪家药行的?”

“她不在县里的药行。”

这下子,两人都来了兴趣:“那你怎知她那里有好药材?”

“城东的黄老太爷身体不大好,一直从我们这里购入丹参、灵芝等贵重药材。但从去年年初开始,黄家就不来了。掌柜少了个大客户,急得很,悄悄找他家下人打听,才知道黄老爷的药材改从木婆婆那里购入。”

千岁目光微闪:“这木婆婆什么来历?唔,她的药材有多好?”

“听说木婆婆每隔三个月都会派人送药去黄家。黄老太爷用的方子没变,改收木婆婆的药材以后,气色大为好转,现今红光满面。”

有点意思。千岁的眼睛亮了:“木婆婆下次给黄宅派药是何时?”

“不知道。”

她抚着下巴问:“你们没打听过这个木婆婆的来历?”

“有,打听不着。”伙计本来神色木然,这时突然打了个寒颤,“邻县有药行不甘心,派人跟踪,结果再也没回来。掌柜的报官,可是没两天以后,那伙计的尸首就在山里找到了,是被熊咬死的。大家都道邪门,再没人敢去找。”

千岁笑了:“最后一个问题,黄老太爷住哪?”

“城东黄家大宅,最大那一户。”

正说话间,药行来了几个客人。千岁不好再多问,悄悄打个响指,伙计就如梦方醒。

他看了看眼前的一大一小,好像忘了刚才的问答:“两位,方子上的药材还买么?”

“都按最好的来,算个价给我。”

伙计应了一声,埋头算了十几息:“九十七两银子。”

“那就……”

男孩眼角一跳,轻轻扯了扯千岁的袖子。

她一低头,就看见他朝她摇头,于是后面的“包起来”三个字就咽了回去。

“姑娘?”这可是一笔大单。

千岁不情不愿问道:“怎会这么贵?”从前她什么时候为钱发过愁?一定是被这小穷鬼过了穷气,现在竟然锱铢必较了!

“您要了两颗虎胆!这也是店里所有存货了。此物难得,单颗就要二十两银子,您也知道一头老虎只有一个胆。”伙计好似算得有理有据,“再说铁皮石斛……”

“好了,知道了。”千岁打断了他,“你先给我包点金疮药,要最好的。”男孩腿上的伤还没痊愈。

见伙计盯着她发呆,她不耐烦了:“去啊!”

伙计赶紧照办。

千岁拿起药付好钱,头也不回就带着男孩走了。

伙计望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发呆,好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

这女子姿容如仙,看起来贵不可言,又在店里颐指气使,原来连买药钱都凑不齐!

没钱买什么虎胆,买什么百年人参?

再说她那张药方。他抓过的方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就算不是大夫也能看出照这方子煎出来的一定是虎狼之药,正常人补不胜补,其中又有好几味药性根本相冲,真地吃下肚要反受其害。

他一边腹诽,一边依旧狠盯着那个婀娜的身影。这样的美人前所未见,多瞧一眼就多占一眼的便宜哪。

……

走出药行,千岁板着脸:“没钱?”

男孩点头。他的钱基本得自黑衣人,扣去留给刘诠的金叶子,现在他的全部资产就是两片金叶子加几块散碎银子,全部折合成银两,还不到三十两。

他算术欠学,但还是能明白三十两和九十多两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

那些药,他买不起。

第34章 官兵和强盗

从前他在黟城,常常听说吃药吃到倾家荡产的,城西有个生意人原来家财万贯,也不知生了什么怪病,四处求医开方吃药也不见好,拖不上几个月就家徒四壁,连家里的姨娘都打发走了。

现在男孩知道了,天底下的药是无底洞,千岁开出的这一副要价百两,随随便便就能在黟城买套宅子!

说起来也真是好笑,从前他有上顿没下顿,兜里不曾超过五个铜板也照样活得好好儿的;现在他身怀从未有过的巨款,却比任何时候都缺钱!

千岁斜睨着药行,美眸里闪动着不怀好意的光。

谁说一定要用钱买?

可是男孩看懂了,晃了晃她的袖角。

千岁抽回袖子,满脸嫌恶:“脏死了,你摸了一天的马汗没洗手!”见他还定定看着她,只得没好气回应他,“知道了,他家药材又不好,我们放它一马就是。”

这小子才不是滥好心,只是害怕安抚使派来的追兵才不想节外生枝、引人注意吧?

“城里还有一个地方药材更好,可现在上门不合适。”她看了看天色,“走罢,先逛一逛解决了晚饭再说。”

她得替男孩办事,显形更方便,可是走在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向她投注目礼,还有两个不知死活地上来搭讪。最后千岁也嫌烦了,干脆纱巾覆面,这才得了清静。

县城不大,两人没踱出多远就走进市集,顺便把狼皮卖了。那头狼死了一天,皮肉早又软了,好剥得很。

上好完整、油光水滑、不带半个孔眼的黑狼皮,也才卖了一两三钱银子。

赚钱原来这样难。

所以男孩带着她去吃五文钱一碗的豆角焖面时,千岁虽然拉长了脸,却破天荒地没有异议。

汤头好,面筋道,那海碗比她脸庞还大。

男孩看着她,眼里闪过好奇。听说神仙不思凡食,光喝水都能活,她为什么吃得比他还凶?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打手势让店家往千岁的面里多加一大份肉丝,又舀了一勺辣子,准备放进自己碗里。

千岁低头吃面条,看也不看他,这时突然道:“吃辣伤喉咙。”

是呢,他马上要治疗旧疾。男孩默默放开了辣子,正好听见邻桌的客人在讨论时局。这个小城地处偏远,梁国虽然内斗激烈,但是战火还未燃到这里,南方也有不少国民携家带口逃难来此。

“打了一年多的仗,地都荒了,粮还都被征走。夏天遇上水患,人是活不下去了,我们只能逃过来。”

听众莫不同情。有个本地人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这里不打仗但也不太平,这三、四年来,毒牙山土匪啸聚山林、杀人如麻,甚至敢冲击村县。”

外来者奇道:“当地署衙就不管么?”

“想管,管不了。他们来去如风,等官家接到消息,山匪早都逃走了。”那人苦笑一声,“他们老巢在毒牙山,那是两州交界、三城交汇之地,哪一边的官署都无权管辖。”

男孩默默吃面,想起路上那一伙杀人的强盗,大白天劫道又不留活口,果然称得上嚣张跋扈,视官家如无物。

“既知老巢所在,只要派兵围剿即可。”

“哪有这般轻巧?”城里人直摇头,“毒牙山号称十万大山,便是几千人往山里一躲,也是无人能追。最要命的是那里终年云遮雾绕,常生毒瘴,官署派兵剿过两次,竟然折了大半人手。死者家属大闹公堂,后面官家也不敢再轻易动员出剿了。”

闻者只觉匪夷所思。山匪对抗官家,反而是后者吃了大亏,当真是天下奇闻。

正说话间,不远处传来蹄声如雷,往这里而来。

很快,三匹快马就出现在众人视野当中,骑士都穿着青红衣裳。

男孩看了一眼,面色微变,赶紧低下头去

那是官差。

马头上还插着一根红羽,标明他们执行的公务十万火急。这三人策马冲过闹市,一边还要大喝以提醒行人:“让开,都让开,公家办差!”

这个焖面摊子就在街边。转眼间,三骑就冲到近前。

是来搜他的?男孩左手在桌底攥成了拳头,对方好快的手脚。

千岁视若无睹,照旧挟起几根面条,轻轻吹气。

她的动作不急不徐,让男孩焦躁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是呵,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杀人、逃跑!

就在他起心动念之间,三骑越过这个摊子,毫不停留地往前飞奔。

男孩悄悄松了口气,转头看千岁,她面色如常,压根儿不把这桩危险放在心上。

马蹄溅起的泥水落在旁人衣上,那个倒霉蛋抱怨不已的同时,其他人也在窃窃私语:“这几名差爷瞧着眼生得很,恐怕是外来的。”

“瞧他们去的方向,好似是官署。”

“去官署?天都快黑啦!”

“人家要递送十万火急的公务,还分什么白天黑夜?”

有人乐观道:“莫不是为剿匪而来?”

不管他人怎说,男孩把最后一根面条扒拉进嘴,飞快站起来结账。

千岁跟在他身边,走到无人处才悄声道:“那几名官差就算现在不抓你,恐怕也是为你而来,此地不宜久留。”

男孩点头。

这三骑都是外来的,又从南门进入,往北边的官署而去。唔,算起来黟城就在平谷县的南边儿呢,因此这几名官差大概率从黟城出发奔向这里,赶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传令到位。

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任务,必须尽快交代呢?

自然就是安抚使肩上担着的那一桩任务了。山匪在本地肆虐是常态,怎需要加急?

追兵这么快就赶上来了。

恐怕明儿一早,平谷县也要像黟城那样,全境搜捕一个八岁的小哑巴了。

男孩和千岁对望一眼,都觉不妙。安抚使并不知道他就在平谷县,只能采取广撒网的策略,恐怕附近大小城镇都被他派人传令。这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仅以动员的规模之深广,足可见他对于男孩手中宝物志在必得的决心。

第35章 明智的选择?

千岁往城东一指:“事急从权。”看男孩没有吱声,她顿了一顿,“办成之后,我们尽快离开平谷县。离黟城越远,你就越安全。等到你能开口说话,此事再不足惧。”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对,男孩只能赞同。

当下两人就往东而行。

天色渐晚,县城开始亮灯,但这一晚月黑风高,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依旧是暗沉沉地,五丈开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

千岁却很喜欢这样的天气:“天公作美哪。”

黄宅真不难找,整个平谷县东边最大的一处庭院就是他家的。高墙在秋夜里展露沉默的曲线,将县城十分之一的地盘都围了起来。

这就是他们的目标。

想治好男孩的旧疾,那几味又贵又重要的药材就必不可少。他们对木婆婆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想在黄宅里打个秋风然后走人。

即便是千岁,这时候也微微犯了难:“里头地方大,你得进去仔细找找。”

黄宅不似黟城署尹杨奇行的房子那么小。千岁不能远离木铃铛活动,如果男孩只是站在墙外,她就不能自由探索这座大宅。

男孩一听,就要动手翻墙。他又瘦又矮,但动作比猴儿还灵活,比眼前再高一倍的墙,他也能轻松翻过去。

千岁挡住了他:“不可冒进。”带着他走出几丈远,而后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子,丢在墙头。

只见墙上有红光一闪,那石头啪地一下被弹了出去!

“整面高墙都设下禁制。有人想翻入,就是这个下场。”千岁拉着他隐入黑暗,“那姓黄的家财万贯,宅子又大,怕人上门来偷,就想了这么个法子防盗。你且等着——”

果然过了十几息就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偏门那里奔过来几个壮汉,站在墙角四下张望。

两人早就隐在暗中。路面上静悄悄地,汉子们望见巷子深处钻出来一只橘猫,都松了口气:“又是个畜牲捣乱!三天两头这么折腾人。”

他们怏怏回去了。

男孩望着千岁,她有高来高去的本事,带自己进去也只是小菜一碟吧?

千岁忽然轻轻咦了一声:“有人来了。”

她拎起木铃铛的主人就顺着高墙往北走。男孩只觉耳畔风声呼呼,不多时就抵达黄宅的偏门。

她将他拎到最近的大树上,藏好。

和所有大宅的偏门一样,黄宅再气派,偏门也就是对开的两扇而已。现在门外静悄悄一片,鬼影都没一个。

偏偏千岁笑吟吟道:“还有你的熟人。”

在平谷县,他还有熟人?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男孩就看见黑暗里走出一高一矮两名汉子。

矮的那个身上背着包袱,左右张望一下,确认四下无人才伸手去磕响门环。高个儿跟在他身后。

敲门声很轻。三长,三短,交替进行。

借着微光看清矮个子的脸,男孩瞳孔骤然一缩。

千岁说得无错,这的确就是他的“熟人”,昨日还挥着刀要杀他。

这个人,赫然就是山匪老八!

男孩不由得怔住。

毒牙山上杀人如麻的悍匪,为什么会找上平谷县最有钱的黄老爷?

这事情的走向,越来越诡异了。

老八敲响铜环,只候了五息不到,黄宅的偏门就开了,有个老头子探出脑袋打量他:“你们找谁?”

他年纪很大了,但只一介布衣,当然不可能是黄老太爷。男孩只看了一眼,基本断定这是看门的老头。

山匪老八面对他时,全无昨日杀人的凶焰,只笑道:“我替木婆婆送药。”

“木婆婆”三字入耳,千岁都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老头子神色微松:“怎么现在才来?”天都黑了。

“几十里山路走下来,哪能那么凑巧,就赶在天黑之前到?”

老头也知道野外多变数,哦了一声:“药呢?”

男孩听他问得直截了当,显然这不是木婆婆第一次派人上门。

双方甚至约好了接头的暗号。

山匪老八解下背上的包袱递给他,一边道:“人参年份不足,要迟个几日才能送来;其他的都在这里了。”

老门房接过包袱说了句“等着”,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高个儿忍不住道:“吴哥,这老头好生无礼。”

原来老八姓吴。

他没好气道:“无妨,赶紧把事儿办完最重要。”从男孩的角度俯视下去,轻易就能发现吴老八的眼神一阵闪烁,显然不满对方的态度。黄氏这样的富豪之家,对来历不明的人总是心存忌惮的,哪怕两人是木婆婆派来的,可是身上的戾气却是盖都盖不住。

这种人,老头子哪敢放进门来?

吴老八两人下意识去打量黄家的墙头。他是杀人越货的一把好手,也没少去县、村里打家劫舍,看一眼围墙高度,就知道自己能翻过去。

可他们到底有任务在身,这时只能压下满心邪念,安静等候。

好在过不多时,偏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老头子手里捏着一只布囊递过来:“这里的小金锭折合银两刚好是二百两,你数数。老爷的人参用完了,你们加紧送来,再得剩下的八十两。”

吴老八接过,果然打开来数了数。

数目正确,他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走。高个儿赶紧跟上。尽管附近住家稀少,但这里同样不是久留之地。

男孩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卖药材的木婆婆,杀人如麻的山匪,还有富甲一方的黄老太爷,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三者居然串连到一起。

他只觉自己似乎又陷入了麻烦的漩涡。别忘了,外头还有个安抚使对他穷追不舍。

千岁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接下来,你打算怎办?潜入黄宅还是跟上这个老八?”

她吐气如兰,男孩耳朵痒得很,下意识扭头躲过才指了指即将消失在拐角的吴老八两人。

他选择山匪。

千岁笑了:“明智的选择。”拎起他就跟了上去。

男孩的选择看似冒险,实则是当下最可行的路子。吴老八说,人参几日后才能送到,这就意味着黄宅里的人参已被用光,他再费力气潜进去,也集不全治病所需的药材。

第36章 悬赏

可他又等不起,安抚使的搜查令很可能隔天就开始生效。

那么,他就只剩下了“寻找木婆婆”这么一个选择,既能快速离开平谷县,又有机会获取更多药材。

木婆婆的行踪,就着落在吴老八身上。

不过这家伙拐了几个弯,却走进了本地招牌最大也最亮的一家客栈,要了一间房。

千岁不由得失笑:“是了,我怎么忘记城门已经下钥?”天黑之后,县城都要紧闭大门,御危险于外,次日鸡鸣时分才会开门放行。“我们也歇一晚吧。”

男孩果然上前,却不选这家客栈。他脚尖一转,迳自去往隔壁另一家驿馆。这只是二层小楼,大门还掉漆落皮,跟吴老八入住的那家根本没得比。

千岁:“……喂,我要住那间。”这小抠门!

男孩却拽着她的袖子,将她拖进驿馆。掌柜问话,他就定定望向了千岁。

既知安抚使的命令已经传到这里,他就不能曝露自己是哑巴的事实。

被他目光灼灼盯住,千岁满腹牢骚都憋了回去,说出口的话莫名其妙就成了:“掌柜,一间上房!”

她在“上房”两字上加重语气。不让她住好客栈也就罢了,那些贩夫走卒呆过的地方,她连碰都不想碰!

男孩没有异议。今晚要盯梢,目标还是杀人无算的山匪,他顶多能睡三个时辰,就不想花钱在无谓的享受。手里的钱不多,每一分都要用在刀刃上。

¥¥¥¥¥

鸡鸣时分,吴老八就睁眼了。他长长伸了个懒腰,用力将高个子摇醒:“王定,起来,要回去了。”

昨晚做了个好梦,他不记得具体内容,但依稀梦见一个大美人对着他笑,比九天仙女还漂亮。所以他醒来以后神清气爽,昨日被陷阱暗算坠马的阴郁基本一扫而空。

这一伸手,他才发现自己指缝里夹杂不少黑泥。再回头看床,也落着一些泥点。

他打水洗净了手,也未放在心上。昨儿来回赶了百十里路,手上沾点灰怎么了?

有任务在身,他们可没闲心坐下来用早点,只是牵出马,在路边买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对付一口。

马儿在客栈得到最精心的照料,梳好皮毛,喂足了草料。

王定嚼得口齿不清,突然指着街对面:“咦,那里在贴公告,会不会是昨天我们……”

吴老八用力“嘘”了一声,对准他脑后狠狠就是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

这新入行的小子也太莽撞了,张口就来!不看看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大街,被有心人听去怎办?

他可真不想带这么个累赘在身边,可是上头有规定,给木婆婆跑腿必须两人同行,这样互相督促,以免单人携款逃走。

毕竟,每一笔交易的数额都足够隐姓埋名起来吃喝十年的。

王定“哦”了一声,赶紧切换了个话题:“吴哥,你半夜还出去啦?我起来撒尿时没见到你哩。”

吴老八没好气瞥他一眼:“你睡迷糊了吧?”

昨晚是睡得挺香,王定想了想,也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昨天山匪劫了货还灭了口,按理说官署不该那么快就接到消息发告示。不过吴老八心里还是打了个突,钻进看热闹的人群里。

墙上多了一张新画像,从发式和脸型来看,这回被通缉的对象,年纪是空前地小啊。知道围观的百姓里没几人识字,官差贴好画像就大喝两声:“通缉八岁哑童一名,喉间有旧疾,报讯者可得纹银五十两,直接扭送署衙者可得纹银百两!”

围观人群轰地一声议论开了。哪怕是臭名昭著的山匪,单个赏金也没有这样高!这孩子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了?

吴老八却盯着画像直皱眉。这画工很是一般,基本只绘出两只眼睛一张嘴,街上哪个人不长这样?这是黟城的绘师根据安抚使的要求画的,他又没实际看过小哑巴长什么样,只能充当一回灵魂画手。

不过吴老八很不爽,这张画莫名让他联想起昨天挖坑让他跳的那个小鬼。爱马没了,还被同伴耻笑大半天。若有机会再见,他一定把这小杂##种肠子都掏出来!

“走吧。”他拽着王定离开人堆。无论告示上通缉的是谁,山匪在城里都要十足小心才行,事情既已办完,那就快点出城。

城门已开,他们很顺利地离开了平谷县。

……

吴老八走得太快,又不曾回头,于是没有望见男孩背着竹篓,从隔壁驿馆走了出来,这时就站在街对面。

白猫探出脑袋,把他的肩头当支架,看得津津有味:“啧,你终于被通缉了,那位安抚使的动作有点慢。”

他比了个数铜板的动作,意思是“多少钱”?

“嗯?”千岁这才反应过来,“找到你的下落、通风报讯就有五十两呢;如果把你抓去上交,那就翻倍,奖赏整整一百两!”

她的声音夸张,幸好只有他能听见。

五十两!男孩也是一怔,他全身上下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摸摸兜里那两个钱,真恨不得把自己卖了啊。

他和吴老八原本是同一个方向,可是快到东城门时愣是脚尖一停,将马儿绑在了饮马槽边。

城门后方多设这类石槽,以便远客的骡马解渴。

这里还有专人看管,男孩塞了五个铜板给他。一个八岁的孩子自己牵马过来,这幕并不常见,对方本来张口要问,被他的铜板堵了回去。

悬赏告示才刚贴上去,多数人还不知道。男孩可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火速离开,否则多的是人排队等着逮他。

男孩迳直向北走去。并且这条路还有点儿熟悉。

千岁提醒他:“别放吴老八离开太远。我放在他身上的东西有距离限制,超过十几里就跟不住了。”

他暗估了一下时间,来得及,只要手脚利索点,当下加快了脚步。

拐不出几个弯,眼前赫然就是黄宅的黄色大门了。

作为平谷县首富、方圆五百里排得进前五的土豪,黄家的门脸儿气派得紧,檐枋底下雀替精美,门楣之上砖雕细镂,比周围的建筑都要要高出整整一筹不止。

第37章 打劫,光天化日之下

男孩过来之前,顺便在地上抓起两、三块石头,原打算照准了正大门砸上去的。不过他走到这里,才发现黄宅的大门居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一老一少。

老的约莫六十多岁,看起来面皮白净,但气色却不太好,走几步路就咳了两回;小的只是个总角女童,最多不过十岁,穿着桃红的小袄裙,杏眼溜圆,脸蛋娇嫩微鼓,像庙里头的玉童子。

这一老携着一小出来,衣着锦绣,后面跟着七八个仆从,毕恭毕敬。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显然候着这两位。男孩看见黄宅洞开的大门,再见到他们的样貌和着装,不消说也知道他们应是这宅里身份最尊贵的人。

那老头子,约莫就是黄老太爷了。男孩不是本地人,不知道黄氏成员,但想来能被他牵着的小姑娘,不是孙女儿就是曾孙女。

很好,真是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男孩嘴角微扬,不过笑容还未扯开就已淡去。

黄老太爷牵着曾孙女的小手就要上车,黄怡盈一低头,露出脖子上明晃晃的黄金锁。这黄金锁雕花镂空,制得十分精巧,份量又不会压坏孩子稚嫩的肩颈。这么大的姑娘,很少再戴金锁,不过这是亡母生前所赠,黄怡盈始终贴身佩戴。

就在这时,身边好似掠过一阵风。她还来不及看清楚,有个身影就欺到面前,她只觉颈上一疼、一空——

黄金锁被抢走了!

女童失声尖叫,强盗却已经转身飞奔。

竟然在家门口遭抢,黄老太爷没空细想就发令:“抓住他!”

大伙儿都看见了,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本地大财主的,居然是个稚龄童子!

黄老太爷身后的护院生得高壮,只消冲前两步就直接揪住男孩的衣领,一手将他提起,另一手夺下黄金锁,还给黄老太爷。

为了给老爷出气,护院照准男孩反手就是一巴掌,用的力道极大。若是打中,至少能抽飞他两、三颗牙。

不过应付这种事,男孩经验丰富,及时抬臂护住头面。于是那一掌就抽在他胳膊上。

“啪”一声,红肿一片。

“哪里来的小贼,惊吓了我的孙女,定不能饶!”黄老太爷这才回过神来,怒气冲冲道,“拗断他一只手,送官!”

这年头,小偷被断手再正常不过。

护院闻声就去抓男孩的胳膊。这样细瘦如柴棍的,他单手就能拗断。男孩却焦急地张开嘴,连连“啊”了两声。

咦,居然还是个哑巴。

黄怡盈害怕听见那一声咔嚓,又看见孩黑黝黝的眼里写满恐惧,突然出声道:“别伤他。”

护院的动作顿时停下。小小姐的话,他不敢不听。

“他必定是饿得狠了。”黄怡盈仰着头,细声细气对黄老太爷道,“祖父,您别怪他。”

最疼爱的孙女开口提要求,声音又娇又糯,黄老太爷的心一下就软了,沉着脸一挥袖子:“罢了,放他走。”是他思虑不周,孙女还幼小,他怎能在她面前动用私刑?

男孩正想转身,黄怡盈却摸出自己粉红色的小荷包,掏出两钱碎银子递了过去:“给你。”

她居然还要给他钱?

她的小手嫩生生的,眼看就要碰到他的掌心。

男孩那只手下意识一缩,动作突兀,像是要避开蜂针。

他孙女儿手上有毒吗?黄老太爷看得眼气,正想再赏他一巴掌。哪知这小鬼一把薅过银子,也不知鞠躬道谢,低头就跑。

即便这种时候,他也格外留心,没让自己碰着女娃娃的手指头。

他迅捷如脱兔,一溜烟儿消失在墙角。旁人见了,都道这小子好灵便的腿脚。

黄老太爷恼火,重重哼了一声:“看样子还是个惯偷,阿盈这么好心,却是喂了白眼儿狼。”

黄宅大门开在闹市,方才这一场也不知引来多少人驻足围观,都在窃窃私语,赞黄家小小姐慈善心肠。

有几个从前街走来的路人听了,纷纷都道:“那小贼还是个哑巴吗?噫呀,该不会是官署悬赏通缉的那个吧?”

观众大惊,赶紧问起,有十来人一听见“纹银五十两”这几字,撒腿就往小贼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会跑会跳的一百两银子!

小扒手居然是被通缉的要犯?刚刚坐进马车的黄老太爷也吃了一惊。黄家财大气粗,自然不缺这五十一百的,但他和官家时常来往,这个人情是要卖的,于是毫不犹豫就对身后的仆从道:“去,速速将这消息报给官署。”

黄怡盈也知道什么是逃犯,这时就巴着窗口往男孩消失的方向看去:“他跟我差不多大,犯下什么事会被通缉?”

“官署发令,那就是有他的罪过。”黄老爷趁机教育她,“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上就有许多人,远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可怜无辜。”说罢又咳了两声。

黄怡盈乖巧地帮祖父捶背,脑海里兀自记得那小贼,不对,是那小通缉犯转过墙角的一瞬间,背篓里冒出一只白猫的脑袋。

什么人做坏事还要背着一只猫呢?

……

男孩在市井中跑得飞快。

他个子矮小、步伐灵便,在人群中左蹿右突,竟把那许多成年的追兵越甩越远。

众人望见他埋头奔逃的姿势,脑海里都浮起一个词:

过街老鼠。

有几个汉子本想大吼一声“拦住他,他是通缉犯”,可是转念一想,这小贼若是被别人捉住,那么领赏的也是别人,自己何苦给他人做嫁衣裳?

是以他们居然沉默着,一声不吭。

男孩行事之前已经估算好了路程,飞快拐过两个弯,就到了城门的饮马槽旁,一把扯下了大黑马的缰绳,飞身骑了上去!

也许是事出紧急,这套动作一气呵成。除非是知他根底的千岁,否则旁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孩子前一日才刚学会骑马。

这阵仗也惊到周围,不少人转头来看。努力调转马头的男孩更是听到杂乱零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时间不够了,怎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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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动手脚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8章动手脚时间不够。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品-书-网

男孩咬了咬牙,忽然从皮囊里抓出两把铜板,向着四面挥洒出去!

天上掉钱了。

周边行人立刻弯腰低头去拣,如同路中间的石头,挡住了后面赶来的追兵。

那几人一时越不过喧嚷吵闹的人群,只能看着男孩顺利转过马头,轻快往城门而去。

“拦住他!”眼看小贼离城门只有一步之遥,这几人再顾不上私心,只得放声嘶喊,“他是官署通缉犯,快拦下他!”

男孩闻声提速。

骤听呐喊,城门守卫一怔,定睛看去,马上的骑士竟然还不到十岁。

这么小的孩子,会是通缉犯?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们出来阻拦的动作就慢了半拍。

城门将关而未关,城守将拦而未拦,男孩用力一磕马腹,这一人一骑就飞也似地冲过关卡,如同离弦之箭。

他从众人视野里消失时,城门扬起的尘埃还未落定。

……

黟城的头号通缉犯、那个八岁的哑巴疑似出现在平谷县!

安抚使的手下正在平谷官署,于是这消息一眨眼就由迅鹰送往黟城。

天上飞的,终归比地上跑的要快得多。所以仅仅过了个把时辰,安抚使沈顾就接到了传书。

“小通缉犯”骑马逃出城去,满大街都是目击者,指认那是个生面孔;甚至平谷县德高望重的乡绅黄老太爷也亲自出来作证,说那小鬼是哑巴,看年纪不会超过十岁。

既然是王廷钦拿的要犯,平谷县已经派人追了上去。

安抚使正在剥一只橘子,接过传书只看了两眼,就腾地站了起来:“备马!”

他的马是宝驹,就算从这里赶去平谷县也要不了多少时间。何况飞讯上已经标明了小贼奔逃的方向乃是往东南而去,他现在动身,很快就能与追兵汇合作一处。

一个稚龄童子居然避过了沿路上的围追堵截,悄悄抵达了平谷县。沈顾一边率众飞奔,一边沉吟,莫不是他身怀宝物之功?

不,不对,那可谈不上“悄悄”。这小鬼先前既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官兵追捕,为什么不闷声离开,反倒在逃出平谷县之前还要当街行抢?

光天化日之下,那可有上百目击证人。

就好像他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行踪。

沈顾皱了皱眉。对方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从前又以行乞为生,能有这种见识、这种本事?

能有这种心机?

他是不是想太多了?沈顾吁了口气,心里有两分烦躁。北面还有军机大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在黟城已经耽搁了太久。

……

出了县城往东南走,就是毒牙山的方向了。

太阳渐渐高升,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越多。吴老八却觉得自己的座骑有些不对劲。

这马儿被牵出客栈的马厩时还精神奕奕,这会儿却越跑越慢,像是腿脚发软。

再走上几里地,吴老八的座骑突然失了前蹄,踉跄倒地。

多亏他反应极快,一下跃离马背,这才没有被压伤。

“这是怎么了?”

马儿在地上划拉蹄子,却站不起来。吴老八只好俯下身去检查。

王定策马往回奔了几步,忽然指着地面道:“吴哥,你的马儿拉稀了。”

草地上有一泡马粪,很稀。再返回几十步,还有。

吴老八眯着眼,这时头一个念头就是“有人动手脚”。

可他拿树枝去拨拉两下,都是未消化的草料和黄豆,也没见到巴豆和其他可疑泻物的痕迹。

他的爱马死在陷阱里了,这一匹是临时换过的,习性不甚清楚。何况良马本就比驽马娇气些,要精养,偶发病害也不稀奇。

再说,如果有人对他们下手,为什么只暗算他的马,王定的座骑却没事?

病马站都站不起来,自不能再载他前行。吴老八只得与王定共乘一骑。这是阳关道,人来人往,他胆子再大也不能在这里杀人夺马。

两个壮汉的份量不轻,又弃了官道,这匹马的行进速度立刻就慢了下来。

吴老八生性又谨慎,虽然也不认定此事有诡,但想着小心能驶万年船,于是指使王定多绕了几程山路,直到确定后头果真没有追兵,这才放心往既定方向而去。

这样一来,就多花了许多时间。他二人再顺着羊肠小路再走上小半天,山林越发幽僻,连天光都透不进来。

人迹罕至,只有兽径。到这里就没法骑马了,两人牵着座骑穿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吴老八依旧时常要观望来路,检查后方是否有人跟踪。

“吴哥,返回寨子好像不是这条路。”王定问过不止一次。

“我们不回寨里。”吴老八嗯了一声,终于肯回答他了,“要把钱和人送去木婆婆那里。”

王定觉出有点怪:“……人?”

“就是你。”吴老八瞥他一眼,“老大吩咐过,以后你就在木婆婆那里打下手。”

王定吃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谁让他是新人,没有说不的权利。

“还有多远啊?”马儿都要走累了。

“快了。”

王定抬头看了看太阳,估算方位:“这该是往寨子后边儿走?木婆婆住在毒牙山的……后山?”这样说来,木婆婆的住处和山匪们还保持着一点点距离。

“她老人家要求的。”吴老八不耐烦了,“你跟着走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这地方阴森森地。”王定左顾右盼,望见山涧和密林里飘荡的白雾,“总觉得好似有人暗中窥探。”

“那就对了。”吴老八嗤笑一声,“木婆婆神得很,不管谁进入毒牙山,她都会知晓。”

一旦他们靠近,雾汽立刻后退,如有灵性。“这是什么?”

“毒瘴,吸进去就要烂心烂肺。”王定脸上变色,不过吴老八紧接着就指了指他腰间青色的木牌子,“别怕,有这东西在,能保你不受毒瘴所伤。”

两匹马身上,也挂着这样的青木牌子。

再往山里走,瘴烟更浓了,在阳光照耀下都不会消散,甚至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

很美,却很致命。

第39章 肥料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9章肥料一旦外敌入侵,这毒瘴就会飘来前山。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品-书-网有它相护,官兵也拿我们毒牙山没办法。”吴老八嘿了一声,得意洋洋,“从前官署请来异士消除毒瘴,那异士反倒把自己性命搭进去了。”

两人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浓密的山林到此戛然而止,目力尽处皆是绿草如茵。

这是一片平坦的河谷,四周皆被群山环绕。

王定看得目瞪口呆。毒牙山号称穷山恶水,谁知腹地之中居然还藏着这么一个桃源?

又可以策马前行了。

两人骑马沿河奔行了小半刻钟,前方终于出现一处庄园。这也是整片河谷水草最丰美之地,因此绿地上还有成群的牲畜。

蓝天、白云,成群的羊和鹿在撒欢儿奔跑。

王定心旷神怡,喃喃道:“能住在这里,一定过着神仙日子!”他本身就是平谷县人,却从不知道这地方的存在。

“别高兴得太早。”吴老八冷笑一声,涵义不明,又指着数百丈外山峰,“翻过那座山脊,又都是深山老林了,外人不得进入,自然不知道此中另有天地。”

说话间,两人已经奔近那座庄园,映入眼帘的又是另一番景象,王定也终于明白木婆婆为何要独居于此了:

眼前赫然是欣欣向荣的大片药田!

时值深秋,即便在这样的深山里也是草木凋零。可是这田里依旧含青带绿,明明是草药,可是开起来姹紫嫣红的花朵,居然不输给富贵人家的百花园!

若说有甚不同,就是药田上方有淡淡红烟弥漫。先前王定在山里见识过桃花瘴了,这烟雾的颜色与之相仿佛,然而人走进去就会觉出不同。烟气中似乎有淡淡馨香,吸一口就沁人心脾,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一起舒展。

人参、黄精、何首乌……以及王定不认得的无数种药草,都在茁壮成长。时令,季节,在这片飘荡着淡淡桃花烟的田里好像都失去了威力。最诡异的是,百余丈外的林地依旧是黄叶飘零、半山枫红,与这里的春意盎然形成强烈反差。

春、秋之间,泾渭分明。

王定眼角余光甚至看到一个淡黄色的影子在草丛里一闪而过,有脑袋有四足,形如小马,就是不到巴掌大小。“那、那是什么?”那可绝不是田鼠!

“是成了形的芝马。”吱呀,庄园木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太太,“并非只有人参成了形才会满山跑的。”

她鹤发童颜、满面红光,身形有些富态,但光从面貌判断不出年纪,像是四十许,又像六十余。

她手中拄着的拐杖也与普通老人不同,似是好几股藤蔓拧合在一起形成,上圆下尖,色作棕褐,像陈年大树的树皮,可两人分明看到上头还长着绿油油的树叶——

是的,甚至还有柔嫩的小芽。

吴老八大步迎了上去。

在王定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面对木婆婆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恭敬,连装着金子的皮囊也是双手奉上:“平谷县黄老爷交付的二百两在此。等人参送到,他还会付清余下的八十两。”

如果男孩在此,就能确认这些自封山大王的匪人的确是替木婆婆跑腿了。

木婆婆随手接过,然后转头打量着王定:“这就是新配给我的人?”

她笑眯眯地,王定后背却好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寒意,定了定神才回答:“是,木婆婆好。”

“看着还挺机灵,进来吧。”木婆婆转身进门,一边喃喃道,“希望别像前一个人。”

两人跟着进去。

那头芝马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绕着木婆婆腿脚跑了两圈,似在撒娇。木婆婆拍了拍它的脑袋,像对待小狗一般,这才解下腰间的钥匙,往边上的粮仓一指:“时辰到了。新人,你去提两个肥料出来。”

王定赶紧应了一声,双手接过钥匙。

粮仓有铁锁把门,他快手快脚开锁、推门,往里看了一眼。

然后,他就愣住了。

这粮仓里头,居然没有粮食,一粒也没有。

地上倒是铺着几摞稻草,稻草上头有十余人或坐或躺,横七竖八,皆是面容萎靡。

王定认出,这里有几张熟面孔。

前日山匪们打劫一支车队,当场砍死了几个硬骨头,然后把剩下的活人都带走了。随后王定负责押运财物,不清楚他们被解去了哪里。

现在,他知道了。

依此推断,这粮仓里的其他人大概也是撞在山匪手里的倒霉鬼吧?

骤见仓门打开,这些人都是一惊,有的急急后缩,露出惊恐之色,显然认出眼前人就是穷凶极恶的匪徒;有的当即跪倒,苦苦哀求:“大王饶命啊!行行好,出去以后我们绝不乱说!”

王定不理会,左顾右盼,也没看见地上堆有什么肥料。

老太婆记错了吗?

木婆婆还未吭声,吴老八就抢着道:“愣着干嘛,提两个人出来!”

提两个……人?

所以,人=肥料?王定一下明白了,随便选了一男一女,揪住后襟就提出了粮仓。

吴老八重新锁门。

王定轻松将人提到木婆婆面前,按跪下去任她发落。见这小子力气大、好使唤,木婆婆满意地看了他一眼:“按住了,别让他们乱动。”

被提过来的女子吓得身如筛糠,抖个不停;男子则是面如土色,不住求饶。

趁着他开口说话的功夫,木婆婆举起拐杖,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动作,一下将杖尖捅进他嘴里!

女人则吓得放声尖叫。

那拐杖底部尖利得像锥子,木婆婆选取的角度又刁钻,这么一捅之下,直接就从男子的口腔捅到了腹部。

但他还活着。

这等剧痛根本不能用言语形容,当然男人也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翻着白眼,身体抖得像被钉在砧板上的活鱼。

紧接着,他的肌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原本微鼓的肚皮、还算充盈的面颊,都速度干瘪,然后是四肢、脖颈……

看着这男子瘪得像个风干的橘子,饶是王定、吴老八这样杀人不眨眼的角色,在一边依旧看得毛骨悚然。

大魔王娇养指南

我们上架啦,催更开始……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我们上架啦,催更开始……又到六一,各位宝宝节日快乐^_^

承蒙亲们厚爱,《大魔王娇养指南》今日上架,从此又要陪大家走过悠长时光。

其实关于这本书的构思,从《宁小闲御神录》写到中段就有了,每每想起就觉热血沸腾,恨不得早早提笔。可是直到第一本书写完,水云也不敢动笔。

太难了。

哪怕刚刚写完《宁小闲御神录》,水云也没有把握将这个故事完美地呈现出来。

它始终存在,但遥不可及。

直到写完第二本书《保卫国师大人》,再一次砥砺了自己的笔锋、开阔了自己的视野,又收获了那么多的经验与教训,水云才觉得:

嗯,可以尝试了。

所以,就有了这本书,《大魔王娇养指南》。

这会是一个让你耳目一新的故事,或者说,许多故事。

敏锐的亲们或许已经发现,这本书无论从故事背景、人物特性、写作手法还是叙述方式,都与前作大相径庭。

这是水云的小小野心,希望自己唯一的套路,就是勇猛精进,永远执著于精彩本身。

为此,水云仍会付出十二分努力,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松懈。

可是《大魔王》还太柔嫩,如新苗初生,想在强敌环伺的局面下兀自茁壮成长实在太难。水云恳请大家,给予它更多支持、更多鼓励与鞭策。

希望在我们的共同娇养之下,它能真正成长为叱咤风云的大魔王。

初战就在2019年的6月,我们要争取新人月票榜,水云需要大家手中的每一张月票。

此外,存稿君已经脂膏满溢,托水云给大家带句话:

“肥了,宰我!宰我!”

咳,因此本书在整个6月都开启催更模式,打赏每满50000点币即加一更,来自起点网、qq阅读、红袖、潇湘、阅读网的打赏都计入在内,加更时间由水云尽快安排。

新的征程已经开始,望诸君与千岁同行。

爱你们,么么哒!

第40章 追兵(加更1)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0章追兵原本棕褐的拐杖镀上一层暗红,像血的颜色,又像它喝饱了人血。

王定总觉得,它有生命。

果然,杖上的绿芽迅速生长,居然还开出一朵粉嫩的小花。

木婆婆这才慢悠悠将拐杖抽回。

那人立刻倒地、气息全无,看上去就像风干了数十年的干尸,甚至连头发都白了。

就连王定这样的门外汉,也能看出木婆婆一定用上了邪法,将这人的生命力悉数抽取,一滴不剩。他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咕噜,声音有点大。

木婆婆看他一眼,指了指地上的女人:“把她扶好。”

然后如法炮制。

女人方才见着同伴的惨状,已经两眼一闭昏迷过去,倒省了死前的诸多痛苦。

很快地,拐杖上开出了第二朵小花。

木婆婆随意一指地上两人:“处理掉。现在,它们的养分比黄沙还不如。”

等王定将两具尸体抛远再返回,木婆婆已经走到药田正中央,然后举起拐杖,用力扎在土壤当中。

吸蕴在木杖纹理之中的暗红往下游移,通过杖尖传递到土壤之中。

杖下的土地很快变红,但颜色很浅。

紧接着,淡淡的水雾从土壤里散逸出来,飘荡在整片药田上空。

王定这才明白,空气中的桃粉雾气,原来是这样形成的!

经此施为,那雾更加绮丽朦胧,将河水与田野都罩在一片粉红梦境之中,这应是怀###春少女最喜欢的颜色。可它的来源,竟是这样可怖不堪!

雾气翻滚,地上光秃秃的一畦顷刻间冒出了嫩生生的小芽。

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木婆婆先前播下的草药种子就生根破土了。

王定看得有些恍惚,原来她是将人类血肉之中的精华当作肥料,释给这片药田。难怪木婆婆手里的药材齐全、年份又足,他认出田里有种草药名作蛛形草,原本应该生长在天寒地冻的峭壁之间,难以采摘,价格也因此居高不下。但在木婆婆的药田里,它们竟像大白菜一样排列于方寸之间,井然有序。

凡此种种,都令他对这个古怪的老女人起敬畏之心。

¥¥¥¥¥

沈顾率精锐赶到毒牙山外围时,平谷县的官军已经候在这里。见到大头兵后背衣衫湿掉一大片,他就知道官兵也才抵达不久。

“人呢?”

不等县尉开口,沈顾的心腹上前禀报:“大人,目标进入毒牙山,有专人跟进。”他们留在这里等着沈顾。

“走。”他一点时间也不想浪费。

路上,心腹向他通报了更多情况:“那男孩曾经赤手抢下黄家小姐黄怡盈的金锁,青戌嗅过上面的气味,确认他曾经围着黄宅外墙走过几个来回。”青戌是一头犬妖,嗅觉比普通同类出色十倍不止,“东城门后方的饮马人确认,他曾把座骑寄在那里,不到一刻钟又赶回来,上马飞奔出城。为了阻拦追兵,他还往街市中间撒了几次铜钱。”

沈顾沉吟:“也即是说,他已在平谷县里呆上一整天,直到离开前才去抢劫黄怡盈的金锁?”

“正是。”

“他能往街心撒钱,说明他头脑清楚,并没有发疯。”沈顾沉着脸,不太开心。这小鬼从前在黟城只是个乞丐,还是哑巴,怎么越来越能作妖?“查清楚他在黄家外头做什么没有?”

心腹摇头。

小乞丐的行为,看上去很像江洋大盗在劫富之前踩盘子。随后的行径也证明,他的确出手抢劫了。但沈顾知道,真相没有这么简单。

黄家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个逃亡在外的小子冒着曝露身份的危险也要觊觎?

“还有什么线索?”

“昨日傍晚,他还去过平谷县的春晖药行。”

这答案出乎沈顾意料:“他受了伤?”

“药行的伙计说,不像。但他给出一张方子想抓药,上面罗列各种珍稀名贵药物。”心腹又补充一句,“价值近百两,他这样的乞丐根本买不起,所以就走了。”

“这家春晖药行,包括平谷县其他药行,今天可曾丢失药材?”买不起就可能下手偷,那小乞丐还是个惯偷呢。

“至今还未到药行报失。”

沈顾另寻了重点:“药方呢?给我看看。”

心腹递过一张纸:“那伙计记不全,纸上只写下不到一半。有数味药物大补又对冲,份量又猛,真吃下肚就成虎狼之药,治不好病,反而要命。”

真想害人可以买药制毒,何必花费重金整得这么麻烦?

沈顾皱紧的眉头半天都松不开。心腹又递上一条:“并且,那小乞丐并非独自一人前去药行。”

安抚使大人精神一振:“什么?”好极,这是同伙露面了吗?

“我们查上春晖药行时,那伙计并没将这小乞丐和通缉犯想在一起,只因昨晚他和一个漂亮的红衣女子同进药行,并且问答都由女子完成,男童全程默不吱声。”

沈顾眼中光芒闪动:“你唤他去绘像了?”能多一条线索就是好事。

“去了。但他反复说她有天人之貌,这辈子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女人。可真要他描绘鼻子眼睛什么形状,他却又说不出来。”

沈顾骂了一声:“废物!”这种小地方的药行伙计能有什么见识?随便哪一位京都的贵女露面,对他来说都是“天人”了吧?这话本身没有参考意义。

“这两人还曾入住黄宅西墙外侧、三条街外的凤来驿馆。掌柜的也证实,曾有美人带男童入住。但她话不多,交过钱又是直接上楼,掌柜也记不清她的样貌。”

他的口供,和药行伙计竟然出奇地一致。

他们都记不清、说不出她的具体模样。

美人?这天下美人何其多,要让他从何查起?沈顾犯了难,但他很快又想到,今日男孩是一人骑马离城,这个红衣美人却不见踪影。

她会不会还留在县城、来不及离去?

想到这里,他立刻传令下去:“着平谷县官署严查,务必将她找出。”

现在众人所走的还是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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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活动最终解释权归《大魔王娇养指南》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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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谜团(加更2)

沈顾的宝马有日行千里之能,毒牙山又在平谷县东南方向,这也缩短了他的路程。火然文m因此,他从黟城赶到这里也才刚到午时,官道上有的是行商和车队,都能证明前不久有个男孩骑着黑马奔过。

八岁的孩子独自策马飞奔,这景象素不多见,大家印象都很深刻。

沈顾已经见怪不怪了,懒得去想小乞丐什么时候又多get到一项骑马新技能。

他赶上了最后一段官道,然后,线索就指向了小路。

那线索明显得很,就是路边的风铃木树枝上挂着一小截布条。深秋的风铃木满树黄花,枝子上却挂着明晃晃的蓝布,当真打眼。

更何况这片树林就在一家驿站边上,驿站里都有目击证人。

沈顾心头恚怒、脸色铁青:这小子是为了戏弄追兵,才故意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吗?

心腹没等来他的命令,只得提问:“大人?”

“追!”都走到这里,能不往下追?“都打起精神。”

拐进小径,林子越来越密,山路越来越难走,队伍的行进速度理所当然地慢了下来。沈顾麾下有擅于追踪的高手,这时就发现目标带着他们兜圈子,绕了好几程冤枉路。

沈顾没有放弃,只提醒众人留意四周。

山路已经崎岖得没法骑马了。沈顾带人走上一个多时辰,头顶上忽然传来飞禽拍翅的啪啪声,随后有一头迅鹰朝他们扑来。

黟城来信了。

心腹从鹰腿上取下信纸,递给沈顾,后者看了几眼,目光开始闪烁。

他的手下效率还是很高的,花了几个时辰就查明白了。这些地方豪绅么,手底多少有些不干净,但黄家本身没有大问题。只是在接受问讯时,平谷县三家最大的药行都提起,姓黄的老乡绅这几年身体欠妥,原本都缠绵病榻,一直要靠着名贵好药疗养。可是从去年开始,他不再去平谷县药行,而是从一个名作“木婆婆”的人那里买药。

并且那人提供的药材效果极好,这么两年滋养下来,他都可以正常出门了。

小乞丐昨晚接近黄宅,与这有关么?

谜团倒是越来越多了:“药行也没人知道木婆婆是何方人士?”这字条上说,药行此前从未听说过木婆婆其人,面也没见着。

这就怪了。这些铺子在平谷县经营数年到数十年不等,附近的采药人和药农都认识了八¥¥九不离十。这个圈子人数本来就少,彼此知根知底,怎会有个圈外人横空出世,一出手还都是极品好药?

平谷县尉在边上等候许久,这时终有机会进言:“沈大人,我们已经深入毒牙山,前方就核心区,近些年很少有人进去过。”

这个时候,沈顾要重视当地人的意见:“你走过这条路?”

“走过。”县尉的脸色不太好看,“山匪老巢就建在毒牙山深处。”

“你是说,我们现在正朝着山匪的老巢走?”山路的确是越发崎岖了,前人走过的痕迹也不明显。这里鸟鸣山幽,树木密得不见天,的确已经是深山老林。

县尉抬头看天:“从方向上来说,极似。毒牙山深处时有毒瘴飘出,山匪以此为屏障。我们奉命剿过两次,均未成功,还折过、折过不少人手。”

“瘴气?”沈顾朝前一指,“就像那样?”

五十丈开外,密林中有丝丝缕缕雾气飘荡。

深山多雾,本不足为奇。然而这雾气居然色作浅粉,在当前昏暗的光线下不仅妖冶,甚至还有两分诡异。

“正是!”县尉肃容道,“前两回剿匪路上都遇着瘴气,此毒中人立晕,不及时救离即死。伤者搬回去后,缠绵病榻数日,多半最后也是全身浮肿而死,药石无效。”

“我们请来五百里内最有名的张家天师,也没能驱走这些毒瘴。”他面色凝重,“大人,前行要三思啊。”安抚使若在平谷县地界出事,这责任他担不起。

沈顾嗯了一声,转头唤了一声:“左深左先生可在?”

他带来的精锐中,就有一人越众而出。这是个长衫文士,年在四旬左右,面白无须,身材微微发福。

沈顾对待他,比对待县尉要客气得多:“请左先生去会一会那毒瘴。”

左深颌首,转身往飘飘忽忽的粉雾走去。

他一走近,粉瘴立刻围上,那份迫不及待,仿佛本身就有生命。

左深身周则立刻泛起一层浅淡的青光,将粉瘴都隔离在外。后者似是不甘,前后左右的瘴气一阵翻滚,都聚拢过来。雾气的颜色立刻变深了,并且也有丝丝缕缕往众人这里飘来,好似知道他们和左深是一伙儿的。

左深执出一只小小的黄铜钟在手,轻轻摇了两下。“叮呤”声中,身周的青光大振。

任谁都看出,他给法术加码了,可见这毒雾实是有些厉害。不过钟声响起,浓雾也像得了讯号,争先恐后朝他扑来,像是嗅着了血腥味儿的鲨群。

沈顾大感怀疑:“毒瘴如此厉害,那小子竟能平安无事过去?”县兵都能被毒倒,左先生这样的能人也要花费好一番功夫才能豁免毒伤,那小乞丐何德何能不倒毙在这里?

负责追踪那人紧声道:“痕迹确实往这里延伸。”最重要的是,前方山涧,两侧绝壁,除非他们要抓的男孩变成鸟儿飞上去,否则就只能往这里头走。

立在沈顾身侧的县尉,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从他这角度看去,左深被笼罩在一团猎猎红粉当中,连人影都快看不清了。他没见识过这么浓厚的毒瘴,从前飘来荡去的些许雾气,就将县兵都弄死弄残了大半。

可见,这位左先生比起官署上回请来的异士要厉害得多了。

他这里赞叹,左先生却有些麻烦了。

粉雾一团团扑在他的护身罡气上,只有他自己知道,罡气层发出嗤嗤微响这粉雾好强烈的腐蚀性!

最糟糕的是,他手里的铜钟,原本光滑的表面也泛出了铜绿,那锈迹越发放大,仅仅十个呼吸的功夫,就扩散到整个铜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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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前狼后虎(加更3)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2章前狼后虎它的模样,就像埋在地底数百年才被挖起,青绿斑驳。

一向那么趁手的法器,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废在名不见经传的深山里!左先生面色阴沉,暗暗肉痛。

不过他的当务之急,是想出新的办法推拒这些浓雾。毕竟他要护住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身后的安抚使和百余官兵。

沈顾请他跟在自己身边,就是为了应付这些奇物怪事。

是以他丢下快要变成古董的铜钟,左手掐诀,中指指尖就燃起一小撮红火!

火焰只有豆大,比铜钟还不起眼,可它出现以后,原本想要挤进来的粉雾就停止了钻营。左深咬破舌尖,往火焰上再喷一口鲜血,那火苗“唿”地一声蹿高,瘴气顿时四下退避,再也不敢靠近!

左深当即大步走了回来。

他所过之处,粉雾立即退散。

平谷县的官兵都识得毒瘴的恶名,眼见他有法子克之,都是大喜过望。不过左深飞快指挥他们排成方阵,将沈顾等人都护在中间,而后位于方阵四角的县兵要点燃火把。

待得火把燃起,他就往火焰上喷一口鲜血,粉雾这才不敢靠近。

“先就这样赶路吧,动作要快。我以心头血辅助本命真火,这才能暂退毒瘴,势必不能长久。”左深面色凝重对沈顾道,“瘴气这么厉害,山匪也不可能成天呆在里头。匪巢必然在通风无瘴之处,我们通过瘴区再另行设法。”

即便是他这样的异士,心头血也是有限,每一滴都金贵得很,现在却要用来护这百来号人平安。沈顾也知道他损耗极大,当下催着队伍快速前进。

自然这支队伍也没有放松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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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大队人马已经跟上来了。”白猫从树上轻盈地跳下来,精准落在男孩背着的竹篓里,“这段距离保持得很好,想赶上我们,最少要半个多时辰。”

她所经之处,粉雾依旧悠然飘荡,浑然没有对待沈顾等人的穷凶极恶。事实上,男孩在这里同样行走自如,雾气飘到他身周三尺之外,就再也没办法靠近了。

他时常会不自觉去摸胸口的木铃铛。瘴毒恶名在外,方才进山时他还有两分犹疑,千岁却指着木铃铛保他无事:“有它在,这瘴气拿你无法,只管放心就是。”

白猫舒舒服服窝在竹篓里,看着他汗如雨下。这段山路特别难爬,连他都要手脚并用。那匹大黑马更是在瘴区外就被放走了,男孩没忘了摘掉它身上的鞍辔。

木铃铛能保主人无恙,这匹马却不好说。

徒步走上这么远,对他的体力是个巨大的挑战。幸好他也要时常停下来,等着后面的官兵追上,这才有了歇息的时间。

千岁的判断很重要,他侧头,用口型无声问她:“你确定?”

“当然确定。”千岁轻哼一声,“我留下一点小玩意儿,能提醒我他们已经走入了瘴区里,并且还在前进,可见瘴气并没有难倒他们。”

“可见那位安抚使大人派出高手了。唔——”她顿了一顿,悠悠道,“说不定,他亲自赶过来了,对你可真是上心。”平谷县官兵早拿毒牙山迷瘴无计可施,现在却能长驱直入,只可能是请了足够强力的外援。

平谷县方圆二百里内最强力的官方力量,大概就是坐镇黟城的安抚使了吧?

那位安抚使上心的不是他,而是木铃铛吧?男孩抬手擦了擦汗,稍稍放心。

追兵顽强跟进,他的计划就算成功了一小半。

要是官兵没能追进毒牙山,或者没能顺利走入瘴区,他就得打道回府。否则光凭他和千岁两人,一个稚龄童子,一个法力衰微,想从山匪和来历不明的木婆婆手里抢东西,简直是痴人说梦。

还好,那位安抚使大人果然厉害。

这一段石林总算爬完了,前方又是山路,男孩松了口气。从这里就看出人为的痕迹了,因为眼前这座光秃秃的石山上本没有路,但在半山腰上硬是被开出了一条小道,居然还修得甚是平整。

深山老林里,能这么干的大概只有山匪了吧?

他正要迈开步子,千岁突然道:“慢着,往东边山峰上看,那里有人。”

东边二十余丈外的山峰也是这座石山的延伸,更高,更陡,山尖上长着几棵松树。男孩凝目看去,才发现山尖上因地制宜搭起一个瞭望站,里面似乎有人影一晃。

哨兵!

这地方易守难攻、居高临下,是设哨塔瞭望的好地点。

并且这哨塔隐藏在树影当中,若非千岁提醒,他断然不会发现。

男孩停下来,向白猫竖起一根手指,然后又竖起一根。

这意思很明确,是在问她:哨兵有几人?

千岁这样bug一样好用的存在,他怎么舍得不用?

她只能翻了个白眼:“只有一个人啦。你也知道,这里通向匪窝后山,又有毒瘴把守,山匪无必要在这里安排多人放哨。”

前两次平谷县官兵铩羽而归,给了山匪极大的信心,对后山的警戒自然也就减弱。

对男孩来说,这算是坏消息当中的好消息了。现在太阳还没下山,他一个孩子可对付不了两名成年匪徒。

千岁也自好奇:“你打算怎办?”即便哨兵只有一名,男孩也不好对付。他面前这段山路修在光秃秃的大石山上,哨兵从东边的瞭望塔上一眼就可以看见,全程无遮无拦。想从人家眼皮子底下溜过去,绝无可能。

见男孩沉吟,千岁提醒他:“要用上障眼法么?可以逃过他的耳目,但我的力量太少,用一点就少一点,后头你若遇上危险,我未必都能帮上忙。”

他这趟进山可是冒着奇险,无论是木婆婆、山匪还是官兵,后头都可能危及他的性命。因此,他不能轻易动用千岁的力量。

易地而处,千岁都替他觉得累。眼前这场景就是骑虎难下,后面有官兵穷追不舍,走不了回头路,前方这一程山路又插翅难飞。

第43章 冒险

不过男孩看起来并不气馁。他回头定定看向来路,安静得好像在发呆;然后,他又望向东边的哨塔。

那里,偶尔有人影闪动一下,是哨兵偶尔踱步。

在那里呆上大半天,是人都会觉得又累又无聊吧?

思考时,男孩一直坐在大石上,借机恢复体力。千岁一直等着他的决定,却见他拿出水囊喝了两小口清水,紧接着又抓出半个油饼,三下五除二全啃下肚去。

“……”这小子没有被难住吗?

男孩吃喝完毕,收好东西,重新背起竹篓,然后——

然后就大步朝着石山迈进!

“喂!”千岁很是失望,“你想了半天,只想出个强闯的办法吗?”她还想看看这小鬼又有甚奇思妙想呢。

男孩走得很快,不出几息就已经踏上了那条坦荡的山路。前后左右上下,都是空荡荡地。

当然,他也立刻就曝露在哨兵的视野之中!

这人原本倚着山石躲在背风处,双腿跷在木板上,嘴里叼半块红薯,好不惬意。毕竟再有半个时辰,就有人来跟他换岗了,他不必继续在这里吃风。

但就在这时,对面秃石山的半山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哨兵用力揉了揉眼。

没看错,确实有人走上去了,还是个不足十岁的男孩!

他下意识握紧袖子里的东西,忽然犯了难。

哨兵的责任是发现敌踪之后上报并且阻拦。如果是平谷县的官兵闯来,他会毫不犹豫地发放讯号给前山。

可是,眼下就一个小鬼,也值得他这样兴师动众吗?万一误放讯号,老大会剥掉他一层皮!

他犹豫一下,特地等了十来息,仍只见到那个身影在山路上孤独前行。荒山野岭,外头又有瘴毒为屏障,怎可能有小孩子独身一人走到这里?

敌人该不会是埋伏在林地当中罢,只拿这小子当诱饵?

哨兵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一直不敢妄动。

这段明晃晃的山路只有二百丈,他再犹豫下去,那小鬼转眼就能走完。

哨兵想了想,取过家伙什,很干脆地弯弓搭箭。

射死他,就知道敌人有没有后手了。

不过这距离实是有些远了。能够百步穿杨就是优秀选手,现在哨塔和石山相距二十余丈,山风猛烈又时常变向,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嗖”,第一箭离弦,射偏了。

男孩被惊动,由走变跑,顺手取下背后的竹篓挡住自己。

第二箭出。

中了,但是射在竹篓上。

男孩但觉竹篓上传来巨大推力,险些脱手。奔忙中目光微转,看见一截铁箭头透篓而出。

呃,好险,这人臂力不小。

男孩有些担心,篓子都被扎穿,不知里头的千岁怎样了。她那么神通广大,这会儿虽是猫身,但应该也是安然无恙……吧?

他这么想着,可自己都危在旦夕,哪有功夫开篓检查?

很快,第三箭来了,擦着他的小腿射到了地面上。

男孩腿上一阵火辣辣地疼。

但也就在这时,他安全地冲过了这段山路,一头扎进了石山边上的丛林里!

“该死!”瞭望塔上的哨兵气得一拍大腿,提起长刀,三步并两步冲了下去。

两山有石桥相连,只要这小子找对路就能摸到哨塔底下。再说他担负瞭望之职,断然不能放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小东西过去,必须亲手除掉这个麻烦。

哨兵对这里地形了若指掌,钻入林中轻易就发现那个疾奔的身影。他抄近道追去,冲着对方后背就是一刀劈下!

对这小子身份,他存有疑虑。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击毙命!

但这男孩虽然小胳膊小腿,动作却相当灵活,间不容发之际就地抱头一滚,轻轻巧巧避开了这一刀,反而向哨兵腿上抱来!

后者吃了一惊,伸手就去揪他脖子,不过一下没揪着,反而抓住了男孩背上的竹篓。

竹盖子掉了,篓里蹿出一道白影,直扑他面门!

哨兵大骇,哪还顾得男孩,挥刀去劈这白影。哪知它速度快逾闪电,刀锋未至,他自己脸上倒先一阵剧痛。

白猫爪钩弹出,仿佛十只小匕首,齐刷刷在他脸上抓出十几道伤口,鲜血淋漓。

而后,它跳到一边去了。

哨兵痛得大叫两声才睁开眼,见到男孩就站在三丈开外,也不逃跑,就盯着他看。

“你死定了!”哨兵怒吼,举刀上前。

然而古怪的是,他忽然觉得呼吸有些急促,脑海里又有些昏钝,仿佛过去七八日都不曾有一顿好眠,眼下最想做的事就是躺到地上安安生生做个美梦。

走不出两步,刀就落在地上。

无论他怎样用力,双腿还是支撑不住身体。

扑通。在够着男孩之前,他先跪倒下去,呼吸一下比一下紧促。

眼前飘着淡淡的白雾,雾气充斥着好闻的甜香……

“瘴毒!”他眼里写满了惊恐。这症状他在毒牙山里没少见过,无论人类还是动物,中了瘴毒的情景都不外如是。“为什么!”

可他为什么会中毒,他明明有……

哨兵的目光落在男孩抬起的手上,突然凝住了:

这小鬼手里,晃着一面木牌,正是先前佩在他腰间那一枚。

趁着方才白猫抓脸,这小子偷走了他的护身木牌!

这木牌得自木婆婆,是毒牙山的通行证。没有它,谁也避不开瘴毒。

他想伸手抢回木牌,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男孩谨慎地后退一步,坐倒,看着他在地上慢慢地咽了气。

直到哨兵不动,他才丢下腰牌,上前往人身上踢了两脚。

“不用看了,他死了!”白猫跳到男孩面前,就差张牙舞爪,“你给我说清楚,刚才拿我去挡箭是什么意思!”

千岁大人当然无惧刀箭,可是白猫的身躯多娇嫩啊,他怎么敢!

男孩想“说”,但是说不清楚,只能朝她摊手。他不是拿白猫去挡箭,而是拿竹篓去挡……要穿过那段山路,无论怎样筹备都是冒险,他能想到最趁手的盾牌就是竹篓了。

他也想跟她商量啊,奈何发不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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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白日烟火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4章白日烟火他也没办法告诉她,见到白猫矫健跳出,他真心松了一口气。

对不住,他无声道。

白猫看懂了这个口型,甩了甩尾巴,哼了一声,转头不愿看他。说到底,这小子只把和木铃铛和她当作工具来使,关键时刻可以弃之保命。

其实,她还挺欣赏的。

男孩却把地上的哨兵翻过来,然后伸手在他身上掏摸起来。

二两碎银子,三个葱饼,一只酒囊,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站岗时不该喝酒,这家伙明显是违反了禁令。

男孩第一时间把银子和葱饼收起,然后从杂物里翻出三只烟花筒。

这三只烟花筒大小、款式都不同,一只裹着红纸,一只裹着黄纸,还有一只裹着白纸。

深山里的强盗不会没事儿放烟花玩。这三只烟花筒,只能是用来发讯号知会前山的。

男孩拿起了火褶子。

这小子竟然是打算放出讯号吗?千岁心想,难怪他拒绝了自己的障眼法提议,原来他计划的不仅仅是跨过那一程山路而已。他甘愿以身犯险,想着借用哨兵手中的器具调动山匪,给后头的官兵添堵。

他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周全,也没有办法周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男孩虽然成功接近了毒牙山核心区域,但怎么搅起山匪、木婆婆和官兵之间的火花,却是一直没有腹案。

这个哨塔的意外出现,乃是绝好的机会!

想到这里,千岁还是忍不住靠过来了,拿猫爪子拍了拍烟花筒:“不同颜色代表了不同的涵义。你打算放出哪一只?”她是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再说跟这家伙生气有什么用?只能气坏自己,反正他从头到尾只会一声不吭。

一旦遭遇意外,瞭望塔上的哨兵要根据实际情况选用不同的烟花筒。可男孩和千岁都不知道这几只筒背后的涵义,该怎么选呢?

男孩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爬上瞭望塔点上火,把红黄两支烟花筒都送上了天。

不得不说,这几支烟花质量真是过硬,笔直上天,高处开花,砰砰两声炸出了漫天的火树银花。

这时天色渐晚,天幕黯淡,烟火就显得格外明亮。更不用说伴随而来的还有巨大响声,当真是睡着了也能把你炸醒。

两支烟火齐上天,土匪窝一定知道后山出了乱子,大乱子。

这就已经足够。

“好久不曾欣赏人间烟火了,还挺好看的。”千岁笑吟吟道,“你还不走?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在秃石山搅出这么大动静,无论官兵还是山匪,都会加快步伐。

不须她再催促,男孩背起竹篓就走。

翻过秃石山,瞭望塔下方的谷地里还系着一匹棕马,正在悠闲吃草。男孩看见它背上绑着木牌,因此知道它是哨兵的座骑。

从这里到前后山都还有一段距离,他不可能徒背往返。

马儿见到生人有些抵触,但有千岁在场,它很快就被安抚,顺从地任男孩调整脚蹬长度、爬上马背。

……

前进不知多久,男孩终于走出密林。

眼前是一片开阔绿地。浓雾到这里就没有了,申时末的阳光过分温柔,给草尖都打上一点金光。

穷山恶水的尽头,是如诗如画。

男孩却没功夫欣赏。

一路上,他都把竹篓改背到自己胸前,这会儿先解了篓子,才趴去溪边痛痛快快牛饮一番。

而后,男孩一p股坐到岸边的大石上,直喘粗气。

他才八岁,尽管生性坚韧,体力也远优于寻常孩童,但连赶几十里山路还是几乎不可能的挑战。

千岁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坚持下来的,冲着这一点,又高看他一眼。

白猫从篓子里跳出来,飞快爬上一棵大树,动作轻灵优雅、活力充沛——它一路都被男孩背着,哪有什么体力消耗,这会儿精神得很哩。

高处的树冠亦很浓密,换作旁人,大概只能看到无尽的枝叶。可在千岁眼里却不是这样。

它蹲坐在树梢上,甚至还侧耳倾听了一小会儿,这才从树上跳回男孩身边,笑着道:“这山林的主人去送见面礼了。别急,你还可以再歇上一会儿。”先前放出的烟火动静太大,山匪不聋也不瞎,早有动作。

其实不必她说,他也非歇不可。

他已经完全脱力,两条腿都跟灌了铅似地,一步也迈不动了。男孩这辈子都没这么累过,待喘息稍定,就动手褪了自己裤子。

千岁就在一旁瞧着,罕见地没有出声嗔怪。

这种日常动作,现在做起来却极端费劲。他呲牙咧嘴地褪了裤子,千岁就望见他大腿内侧又红又肿,皮肤都被磨烂。血也沾到裤子上,这会儿已经干涸,伤口和布料都黏在一起。倘若用力,肉都被撕下来,所以他的动作才格外小心。

尽管这样,他还是疼得额上直冒汗。

“你从前没骑过马。”刚说完,千岁就知道自己道了一句废话。这小子遇上她以后,才有骑马的福气好么?只不过马鞍很硬,初学者骑得久了,免不了被磨破腿。他还一口气咬牙骑了两天,两条腿没废掉就已经是奇迹。

他合不拢腿,走起路来就像螃蟹。看着男孩在水边艰难地擦拭伤口、洗掉血迹,白猫从竹篓里叼出两根细如牙签的人参细须,叮嘱他:“嚼烂了,放在嘴里含着,能补元气。”

他累得快要虚脱,正用得着这东西。不过,哪来的呢?

千岁看穿他的眼神,没好气道:“这是吴老八的私藏。他给黄老头子送人参,自己偷摘了两根细须子,反正老头儿也发现不了。”然后就落到她手里了。

男孩把人参须子咬到嘴里,又取出金疮药敷在腿上。伤口传来的清凉感,让他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先前强撑一口气赶路,现在坐下来,才觉浑身僵直,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儿。

但他明白,接下来才是这次冒险旅程的重头戏。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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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之中。

望着木婆婆给药田施法,王定向吴老八身边迈近,低声道:“原本伺候木婆婆的人是谁,去哪里了?”他记得刚才木婆婆说他是“新人”,有新自然就有旧。

吴老八侧了侧头,同样声如蚊蚋:“你方才抛尸的坑里,有几具尸体?”

大魔王娇养指南

第45章 内讧(加更1)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5章内讧王定想了想:“七具。”

“木婆婆通常一次只杀两人。”

王定呆住,心下发寒,耳中听到吴老八接下去道:“多出来那一具,就是你的前任了。木婆婆向来节俭。”她不会浪费人类的血肉精华。

这时木婆婆拔出拐杖向前几步,伸手抚了抚地上一株人参叶子:“后天清晨,它的年份就该够了。你替我再跑一趟,将它送去给黄老爷。”

这满园子也不知有多少天材地宝,百年份的人参置于其中真是一点儿也不出挑。可是黄老爷出的钱,也就够买它的。

吴老八应了一声,才小心翼翼道:“不过平谷县这几日搜捕通缉犯,风声很紧……”虽然官家要抓的不是他,但他是山匪他心虚啊!全城严捕,可别误中他这辆副车。

话未说完,木婆婆就打断了他的话:“搜捕的是你们?”

王定赶紧否认:“不是……”虽然山匪的确都在通缉之列,但这次平谷县大张旗鼓真不是为他们。

“那他们为什么冲毒牙山而来?”

两个山匪互视一眼,都很吃惊:“什么,官兵又进山了?”

吴老八更是多问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时辰之前。”木婆婆一字一句道,“现在他们闯过香瘴林,离这里已经不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人数不少,行进速度很快。”

她本尊站在毒牙山腹地,竟连刚刚迈进山区的官兵人数都清楚!

木婆婆把自己布下的瘴气美名曰“香瘴”,却不会改变它毒杀生灵的本质。何况两名山匪没有漏听,她说的是“闯过”而非“闯进”,也即是说,闯入者顺利通过瘴区却还安然无恙。每天进入毒牙山地界的散人也不知有多少,附近山民也常来采药。可是能通过毒瘴带的……

毒瘴也是毒牙山匪窝最重要的屏障,由不得他二人不骇然。

吴老八知道木婆婆了得,一旦有大量生人集群闯入毒牙山,那可瞒不过她的耳目。他神情转作严肃,立即道:“事关重大,我要回山禀报。”

话音刚落,西边的天空突然爆出焰火,灿烂又奔放。

三人一齐抬头看去。王定脸上变色:“敌袭!官兵快要赶到后山了!”

吴老八的脸色却在阴沉中还有一点迷惘:“怎么是双色同出?”他是匪窝里的老人了,毒牙山向来是这么个规矩,根据来犯的敌人数量不同,哨兵会放出不同颜色的烟花。

现在双色上天,说明什么?

无论如何,这只能代表情况更加恶化吧?

风儿从外头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吴老八转身就要走,却听木婆婆的语气变得更奇怪,“我的宝贝们说,哨兵被人杀掉了。摘下他腰牌的人,大概只有这么高!”顺手比划一下。

她能感知到佩戴腰牌的人,但那凶手大概只是拿起木牌掂了掂,并没有挂到自己身上,所以她收集来的资料有限得紧。

还不到她胸口高度?那只能是——“孩子么?”

想到“孩子”两字,吴老八脑海里突然嗡地一响,莫名联想起平谷县主街上张贴出的通缉令。官家为什么要捉拿一个孩子?这事虽然反常,到底与自己无关,当时他根本懒得多想。

木婆婆颌首,宛如亲见:“嗯,好似还骑马。”

不仅是个孩子,还骑着马……吴老八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不禁失声轻呼:“难道是他!”莫不是那个设计挖坑害他的小鬼?那小子看起来的确就是不到十岁的年纪,与通缉令上的要求相类。

世上怎可能有这等巧合?可是一个稚龄童子原本就不该独自出现在荒山僻岭,一个八岁男孩原本也不该有那等荣幸被官署通缉。

问题来了:这个小鬼一个人溜进毒牙山做什么?还有,那天他撞见山匪劫道,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吴老八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您看见他往哪里去了么?”

木婆婆摇头:“他的人气太弱,像是被某物遮掩,若非方才与哨兵冲突,我很难感知到他。”

吴老八赶紧道:“我去回禀当家的。”

木婆婆却伸拐拦住了他,一边从他刚刚递过来的皮囊里掏小金锭,一边道:“你取一百银两,帮我再买些牲畜。”

吴老八着急,没口子答应,可是木婆婆的手才伸进皮囊里掏摸几下,脸色就变了。

等她缩腕翻掌,手心里只有两块小石子儿,哪来什么小金锭?

木婆婆看他的眼神,一下变成阴森森地:“我的二百两呢?”她反转皮囊抖了两下,几块石子儿咚咚落在地上,掉进药丛里。

除此之外,囊里空空如也。

吴老八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下意识道:“怎会、我收的分明是金子……”他还当着黄宅老门房面前数过的,也不过是几个小小金锭,怎地木婆婆倒出来的竟是石头?

难道是王定动了手脚?昨晚他睡得很熟,而这小子半夜起来过。想到这里,吴老八望向王定的眼中就带出了狠戾之色,偏巧后者见势不妙已然出声:“你二位慢慢算账,我先回山禀报敌情。”

“站住!”他这么一抬腿,吴老八心中就坐实了七分,“是不是你调包了金子!”那可是二百两,难保这小子不起坏心。

王定一愣:“胡说八道!我连你的金子藏在哪里都不知。”

吴老八揪住他衣襟:“搜身!”

王定神情转作恍然:“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昨夜不睡觉偷溜出去,再回来时满身是泥,就是趁机去偷埋金子吧?”

吴老八大怒,木婆婆多疑,无论王定说得对错,她是一定会怀疑他了。想到这里,他阴声道:“你含血喷人!”亮出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捅他五下,每一下都正中胸腹要害!

两人离得太近,王定一下都未躲过去,几口气吸不上来,倒地抽搐不已。

木婆婆看得连连摇头:“别浪费啊。”言罢伸出了木杖。

她吸取王定仅存的生命力之时,吴老八头也不回冲向自己座骑,翻身上马,就向着前山奔去。

第46章 乱局(加更2)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6章乱局他和这老太婆打过好几次交道,知道她根本不在乎真相,也不管谁的对错。反正银子没了,他和王定就都活不成,何必把宝贵的逃命时间浪费在费口舌解释上?

“想逃?”眼看他策马远离,木婆婆蹒跚上前几步,也不追赶,只是抬起拐杖重重拄在地面。

山谷里莫名刮起一阵小风,将浓重的粉烟朝他吹去。

马行如风,这毕竟只是修辞。无论吴老八怎样鞭策自己的座骑,风儿还是轻轻巧巧就赶上他,将这一人一马都裹挟在粉红如梦境的雾气之中。

吴老八顿觉口鼻吸进一阵香甜,紧接着五脏六腑却膨胀得仿佛要裂开。他手脚突然没了力气,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就一头栽下马去。

通常来说,他腰间挂着的木牌可以保护他不受桃花瘴的伤害。然而这牌子得自木婆婆,她有一万种办法令它失效。

咔嚓,咔嚓,吴老八听见两声脆响。

第一声是马儿摔断了前腿——新换的这一匹,竟然也和他的爱马一样,没能逃过马失前蹄的厄运。

第二声,是他从疾奔的马背上掉下来,在石头上摔断了脖子。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突然记起昨晚的美梦。

是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了起来。

昨晚那个貌如天仙的女子不请自来,站到他的床边,带着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微笑,询问毒牙山的匪巢和木婆婆。古怪的是,吴老八平时自诩警觉,那时竟然呆呆望着她,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漂亮女子很是满意,最后向他提了一个要求:

“把金子给我好不好?”她的声音更温柔、更熨贴,“然后去马厩后头挖些石子儿,和金子等重就行。”

电光石火之间,吴老八一下都明白了:

王定竟然没有说错,调包金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难怪他今晨醒来指缝有垢,榻上有泥。

他下意识望向自己手指,可惜眼皮越来越沉重……

映入眼帘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

木婆婆的绣花鞋。

吴老八突然想笑。他曾把多少人送到木婆婆杖下,他也记不清了。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

木婆婆心满意足地收回长杖时,远处有两骑飞驰而来,停在药田外围。

马上只有一名山匪,他手里还牵着另一匹大马:“木婆婆,官兵来犯,我们头儿有请!”

地上还躺着一具干尸,他没空细看——木婆婆的地盘上,哪天没有这种东西?

保护毒牙山的瘴毒就是木婆婆一手安排,她与山匪的关系自然密切,方才又见到天上烟火,知道事态紧急,于是颌首:“走吧。”

方才见她翻手云、覆手雨,杀人于谈笑,这会儿爬上马背却吃力得很,还要山匪帮忙才勉强乘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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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之中,沈顾加快了脚步:“那小子有意引我们来此,或许就是想借着毒瘴除掉追兵以绝后患。你们都注意些,这很可能就是陷阱!”

众人都轰然应了一声。

沈顾的心腹谏言:“这小乞丐和山匪一样不畏瘴毒,难不成他们原本就是一伙儿的?如此,引我们入山就说得通了,这里是他的老巢。”

他的话有理,也符合当下情境。沈顾从这里往外想开,心中却更加惊疑不定:“如果这乞丐与山匪本是一伙儿,他从黟城叶家那里拿到宝物,当真只是凑巧吗?难道说……”他转眼就否认了自己的荒谬想法,“不,不对。这些山匪只是乡野盗患,绝无可能与得胜王扯上关系,否则那宝物在黟城就由得胜王手下拿走了,为什么会落到这乞丐手里,为什么得胜王手下会追杀他?”

这许多线索纠结在一起,理不断,剪还断。

心腹见他脸色不好,压低了声音道:“或许问题都出在那件宝物身上?大人,您可知道它的实际用途?”

沈顾横了他一眼,有责怪之意,心腹赶紧闭上了嘴。

这个问题,沈顾怎会没想过?可天子只交代他将黟城叶家代管的王室宝物带回,至多就是描述一下那物的外形特征,让他不至于带错。至于这件东西的真实用法,皇帝可是只字未提!

甚至沈顾略微出言试探,都被责回。天子只道,那物神异,寻常人根本无福受用。

沈顾这时心里也艾怨得很,可是为人臣下又有甚办法?只能自己想破脑袋。

每过一刻钟,火把都会变得黯淡,桃雾就趁机侵来,须得左先生再一口心头血喷出,才有驱散之功。这么来过几回,他的神情也有些儿萎顿了。

这里的小径时隐时现,错非在场有擅于追踪的高手,多数人恐怕是注意不到隐在枝叶底下的些许人迹。这种痕迹,光靠小乞丐一个人是踩不出来的。

那就说明,他们的确找到了山匪进出毒牙山的秘密通道。

路,并没有选错。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天空突然炸出团团烟火。

青红黄三色,把整片天空都占满。

深山老林里,竟然也能见到这样的火树银花。

沈顾的心腹失声道:“不好!”

这里离山匪窝应该很近了,三撮烟火讯号上天,敌人很快就来。

沈顾的脸色也黑如锅底,咬牙道:“该死,他们果然是一伙的!”小乞丐特地将追兵引入瘴林,现在又发讯报告方位,还不足以说明他和山匪乃是蛇鼠一窝?

这可有些棘手了。

小乞丐孤身一人就已经滑如泥鳅,现在又有山匪当作靠山。堂堂安抚使大人手下还有十万兵马时,当然不会将一窝强盗看在眼里,可是现在……

现在他站在人家的地盘上。

“全员加快速度!”沈顾命令发下去,不带丝毫侥幸,“做好迎战准备!”

前方的烟花至少说明,他们没跟错方向。不是么?

这时众人已经走到密林深处,周围都是见过或者不曾见过的植物。随着时间推移,林子里的光线更暗了,众人时常就被脚下的树根绊个趔趄。

透过枝叶小得可怜的缝隙,就能发现,上头的天真是快要黑了。

顶点

第47章 快挖!(加更3)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7章快挖!天时地利人和,没一样掌握在官兵手里。沈顾知道,接下来这场仗不好打了。

果然,小半个时辰以后,走在最外围的县兵结结实实摔了一跤。他以为自己又被树根绊倒,爬起来拍拍p股,刚要骂句脏话,绊倒他的树根忽然动了!

它竟然蛇也似地缠上来,勒住他的腰部,一下拖去了十几丈开外!

这人长长的尖叫声方起,周围的同伴就纷纷呼喝:

“小心,地上有东西!”

“有埋伏!”

“别被它缠住!”

沈顾自然也注意到地上的异常,第一时间下令:“清理掉,快。”

“不是怪物,是树!”他身边的左先生沉声道,“这里的树主动袭人,宜用火攻!”

他目力远胜常人,这就看出拖拽官兵的不是巨蟒或者其他怪物,而是身边垂柳一般的长树枝。这些树枝柔软又有韧性,很像传说中的食人柳。

那东西以活物的血肉为食,树枝能分泌毒素,让猎物行动变得迟缓。

左先生没想到,这种西疆怪物会在梁国的山中出现。

官兵手中飞快点起了火把,周围的幢幢鬼影果然飞快往后缩去。

不过就在这时,一支长箭带着风声嗖然而至,直接钉在一名县兵胸口上。

幽暗的森林里,出现了其他不速之客。

“敌袭!”

话音刚落,箭如雨至,而敌人依旧隐藏在密林之中。

沈顾知道,山匪赶到了。

左深压低声量,喝了一声:“护好大人!”在这样的密林当中,危险可能来自任何角落,周围的亲兵立刻将沈顾围了个水泄不通。

“冲过去!”沈顾一声令下,“杀!”

不冲出这里,他连小乞丐的影子都摸不着。

¥¥¥¥¥

木婆婆两人离开以后,谷地边缘才冒出一人一骑,飞快往药田蹿来。

白猫趴在竹篓边缘,似乎能嗅到药田里的草药香,兴¥¥奋得两眼放光:“快,快点!”

男孩面无表情,下巴肌肉却绷得很紧。

他在咬牙苦撑。腿内侧上药不久,短时间内不会痊愈,现在又骑快马,再次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而此行最关键的时刻已经到来,再苦再痛都只能强行忍住。

眼前景象比他和千岁预料中还要好:

珍贵的药田居然无人值守!

奔到药田边缘,他不待马儿停稳就跃了下来,将竹篓提在手中,大步冲进田里。

“这里这里!”白猫早就找到位置,这时围着两片嫩叶子不停打转,“这是五百年人参,快挖!”

五百年?男孩眼睛也亮了。千岁给他制药只需要百年人参,如果用上五百年份的,药效会不会翻上好几倍?他二话不说,抽出哨兵的长刀就去刨土。

“喂,你把须子挖断了!”看他拨火棍一般的动作,千岁只想抬爪捂脸,“小心点成不,你挖的是最珍贵的药材,不是大白菜!一根须子都不能断,都不能漏!”

树老根多,人参也一样。男孩不是专业采药人,天色又暗,黑灯瞎火根本看不清楚。

再说时间紧迫,根本容不得慢工出细活儿。

在千岁暴殄天物的叹气声中,他也只得快手快脚将这株人参刨了起来,中间掉落根须无数。

男孩的心也在滴血啊,这可是五百年份的人参,每根须子都值好多银子!

为了加快进度,千岁替他从田埂上找出一柄药锄。此物形如鹤嘴,挖取草药比长刀好用多了。

“把边上那株黄精挖了!”说完这句话,白猫就去找其他药材了。

时间紧,任务重,男孩只得走过去动手。

刚刚下锄,他就觉出身后有风声响起,像是重物破空。

他逃命经验丰富,立知不妙,当下一个翻身,向侧边滚去。

果然紧接着就是“卟”一声闷响,他原先蹲着的土埂被砸得凹陷进去。

男孩定睛细瞧,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人多高的褐色怪物。它像猿猴一般有脑袋、四肢、躯干,可是不长毛发,体表覆盖着粗糙皲裂的……树皮?

他要是没看错,这怪物脑门儿上还长着一株小草。

男孩退开两步,转身就跑,怪物拔腿就追。它四脚着地,奔跑起来也像猿猴,身体却很轻盈。

它没有眼睛,但在眼眶部位却燃着两团深红的火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男孩总觉得这家伙看待他的眼神是苦大仇深。

他带着这东西在田里兜了大半圈。

也亏得他身手灵活,直觉又准得惊人,每每快被木猿扑倒就临时变向。换作旁人,早被摁倒七、八回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是屡屡遇险,狼狈不堪。

正好他奔到农庄门口,边上就摆着一辆独轮小车,车边摆着一支长草耙。

这是很常见的耙草农具,铁制,耙脊很长。

男孩见到它,目光一闪。千岁不知跑去了哪里,再说她现在是只猫,帮不上忙。

脑后生风,说明怪物已经冲到近处,他必须自救。

下一秒,他就停住前蹿之势,蹲下身子,一脚踩在草耙的齿梳上!

原本靠在独轮车上的耙脊转过一百二十度,朝着男孩兜头撞来。

不过他一下伏去地面,耙脊就没打中他,只是笔直朝他身后捅了过去。

“哧”地一声,它扎中了某样东西。

男孩飞快往前跳开,再回头,果然见到铁耙脊从木头怪物前胸进、后背出,捅了个对穿!

他应该是安全了,男孩松了口气。

不过这怪物摇摇摆摆又站了起来,转身朝着他继续前进。

他顿觉头皮发麻。

被戳中要害,这东西也不会死掉吗?

不过身上带着这么一支长草耙,怪物的行动力大减,男孩要躲开它倒是简单得多。

就在这时,近处有白影一闪,猫儿叼着一样东西出现了。

不等男孩反应,她就跳上竹篓,将一样东西丢进篓里、合上盖子,这才看向不断迫近的怪物:“咦,木猿?”

男孩能感觉到篓里有东西在动,但他无暇分神。扎在木猿身上的长草耙显眼得很,千岁不可能看不见,暗赞这小子有点急智。

第48章 解救

千岁笑道:“应是此地主人布下的木傀儡,一旦有外人涉足,它就会活过来保护药田。www”

难怪木婆婆放心离去,不用放人在这里值守,原来她有比人更可靠的帮手。

“应付得不错,但你没打中它的要害。”

男孩不解。穿胸而过,这还不算击中要害吗?

“不过这样更好。木傀儡一死,主人必定知晓。”千岁嘿了一声,“你也不想木婆婆这时候赶回来吧?”

说话间,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在地平线下。

白猫钻入篓中,一缕红烟却从男孩身边飘过,在一丛蓬勃生长的刺五加后面变成了娇娆的女郎。

木猿却目不斜视,继续追着男孩跑。“这东西没有灵智,会一直追你至死才切换目标。”

这怪物被草耙拖累,男孩躲避起来并不吃力。可问题在于,木猿的速度再慢,他也不可能蹲到地上,全心全意去挖草药。

然而治病所需的草药,还缺二十多味呢!

这个时候,男孩却听见了微弱的呼救声。

“求你……救我们……”

“这里……”

他辨识一下方向,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粮仓。

粮仓的窗户又小又高,这时却挤着两张面孔,还有两只手伸出来,冲着他挥舞不休。

粮仓里关着人类?

是了,都说毒牙山匪徒下手狠辣,从不留活口,其实大活人都被他们劫到这里来了。男孩犹豫一下,还是抬腿往粮仓走去。

被关押者原本噤若寒蝉,但他们从未见过这个孩子,又见他从那只巨大的木猿手里逃得性命,于是心中燃起了希望,呼救的声音也更大了。

千岁见他转向,很是不满:“喂,需要再提醒你一次,我们时间紧迫吗?”

男孩看了她一眼,脚步并没有停下。她的耳力更灵敏,大概早就听见呼救声吧?

他一意孤行,千岁只得跟着走过来,冷冷道:“一会儿不管来的是山匪还是官兵,你都是死路一条!”

有木猿跟在后头,男孩没法子停下脚步,只能指了指粮仓,又指了指药田。

“什么意思?”

他指着粮仓做了个开门的动作,然后蹲下来比划着采药。

木傀儡追上来之前,他就跳开了。不过这就足矣,千岁看懂了。

倒也是个办法!她目光一亮,迳自走到粮仓门口,对着小窗道:“里面的人听着。”

“在,在,我们在!”

“姑娘行行好,放我们出去,那妖婆杀人不眨眼!”

她一走近、一开声,粮仓里的人们就哭喊连连。在这里担惊受怕两日,又见到同伴一个接一个被杀,现在好不容易来了救兵,众人都要痛哭流涕了。

“安静!”千岁皱眉,声音不大,却压过眼前的声浪,“否则我转身就走。”

粮仓里顿时安静,只有妇人刻意压抑的抽泣声。

“要放你们出来,可以。”千岁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入众人耳中,“作为交换,我要你们出来之后替我采尽那块田里的药草。”说罢,向不远处一指。

那块地里的草药年份最久、药效最好,种类也极丰富,除了男孩配药所需,还有大量珍稀药物。

救命之恩只要采药就能抵清?被关押的一众平民都是没口子答应,无一人说不。

当下千岁随手拧碎了铁锁,吱呀一声开了门。

被关在里头的十来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欢呼一声就往外跑,过半都对千岁施礼谢恩。

“不必,我们只是各取所需。晚些会有官兵到来,救你们出去。”她很干脆地一指药田,“挖吧。”

听说官兵将至,囚徒们脸上都是又喜又疑。有人干巴巴问:“姑娘,官兵真会来?”毒牙山匪患不是一天两天的气候,十里八乡都拿他们没办法,官署从前都铩羽而归,这一回真能指望他们解救自己?

“离这儿已经不到二十里。”咳,她说的是直线距离,“等一等自能见分晓,反正你们也走不出山谷。”末了,她催促一句,“我时间不多,你们还不快点挖?”

山谷的诡异,还有眼前红衣女子的离奇出现,将众人都镇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纵然心存疑虑,多数也取了器具走向她指定的药田。

田间有丝丝缕缕红雾飘荡,千岁和男孩不惧,普通人却承受不起。好在催发一轮药材之后,其浓度已变得格外稀薄。千岁掐了个唤风诀,不费多少力气就将它们都吹散了。

短时间内,红雾不会飘回田里。

就在这时,有两人忽然拔腿就往外跑,不多时就跑出药田,往河谷边缘而去。

好不容易出来了,他们可不会坐以待毙,将性命安危都系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身上!

千岁淡淡看去一眼,放任不管,由着他们越跑越远。还有一人抓着妻子的手,凝声道:“我们快走!”

妻子为难地看了千岁一眼,她丈夫催促道:“别犯蠢,你真要替这个古怪的女人挖什么草药?”

妻子期期艾艾:“若是官兵找过来了……”

“若是她撒谎呢!”

这声音极小,千岁却回过头,幽幽道:“我不说谎。”

夫妻没料到她耳朵这么尖,脸上讪然,又见千岁一边理着自己袖子一边道:“谷地边缘有毒雾飘荡,你们走不出去的。老实呆在这里等待救援才有生机,否则这两人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众人一惊,顿时想起毒牙山种种传说。这时天快黑了,远处的林地都笼在阴沉中,谁也看不见林中飘荡的雾气。

像是印证她的话,原本往后方林地发力狂奔的两个人,速度不知何时慢了下来,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开始摇摇晃晃,最后一头栽倒,再也没有爬起。

众人骇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脚上像生了根。千岁嘁了一声,指着田地不耐烦了:“快点!”这帮人太磨迹了,她和男孩真没多少时间。

要不是因为怕偷溜走的人太多,耽误了采药,她原本一个字都懒得跟他们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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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二个任务

千岁方才掐诀唤风的场景,好几人都看在眼里,知道这位姑娘有法力在身,不由得将她看作了救命的稻草,眼下定了定神,蹲下去就开始挖草药。ranwen

千岁指挥几个女人入庄点火把出来照明。

这块药畦面积在整片田地里最小,种养的却是最好的草药。这里没有专业药农,大家心头慌乱、天色又暗,挖起来未免草率了些,品相都不一定能保持完好,若是拿去药行卖,价格大概会被狠狠压下。

千岁却不在乎。

这里的灵草通通都是宝贝,就算男孩使不上,她也自有妙用。

男孩带着木猿,再一次跑过她身边。千岁说得没错,这东西又蠢又倔,认定一个人就绝不改向,哪怕田里蹲着十来个平民大喇喇偷草药,它在没杀掉男孩之前也绝不会切换目标。

看着这古怪一幕,那十余人都是惊诧不已。但凡哪个手上慢下来了,千岁都会出言督促一番。

她施施然负手而行,十指不沾田泥,却指使别人干活,还要求干得又快又好。

男孩却实在很累了,步伐越来越沉重。他见到众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于是指了指农田,又指了指千岁,那意思很明显了:既然时间宝贵,她为什么自己不挖?

千岁对他的了解与日俱增,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看个手势就能秒懂,只是哼了一声:“我作为天衡器灵,不可主动偷盗、劫掠,除非你遇险或有任务要求。”

木婆婆没有主动来招惹她或男孩,她就不能主动去偷取人家的东西。这是法则对她的限制,否则她要达成自己的目标可就太容易了。

正好木猿经过农庄木门前,千岁飞起一脚踢在草耙的铁柄上。

她姿容如仙,做出这动作也飘逸出尘,好看得紧,草耙却带着木猿一起飞了出去,“夺”地一声,九个耙齿钉死在木门上。

这木门的质量倒当真是好,任木猿怎样挣扎,它都没坏掉。

田里的人见状,更不敢起贰心。

男孩终得间隙休息,他一p股坐倒在地,喘息不已,脑中却在努力回想。好像、似乎、在过去这些天中,千岁真地没有出手偷过东西。

也就是说,采药只能靠他和药田里这帮人了,难怪她肯慈悲搭救。

“歇着吧。”千岁拍了拍裙子,难得和颜悦色,“趁着有人帮你采药,赶紧恢复精力,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畦里的药,正在飞快减少。毕竟都是罕见的奇花异草,不可能像韭菜种得那么密集。先前那对犹豫过逃跑的夫妻凑过来,小心翼翼问千岁:“姑、仙姑,我们还要等上多久啊?”

“快了。”千岁看着囊中的草药越来越多,心情自然也越来越好,破例给了她一个笑脸,“等他们杀完山里的强盗。”

“如果官兵不来,您能救我们出去吗?”这才是问话的重点。妻子悄悄指了指药畦最远处的一个身影,“妖婆子今天把那个女人的丈夫变成一具干尸,听说她动不动就杀人。您行行好,我们不想落到那个下场!”

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千岁和男孩都望见地上蹲着一个女人,面容木讷,动作僵硬,丢了魂儿一般。

她亲眼见着丈夫死在自己面前。

千岁皱眉,可是还未说话,男孩忽然抓住了她的袖子,将她扯到一边。

“怎么?”她没好气道,“心又软了?”

男孩将木铃铛抓出衣襟,摊在掌心给她看。

原本茶褐色的小木件,这时却泛着浅浅黄光。如果千岁能够碰触,当会觉出它发热的同时还会颤动。

最重要的是,木铃表面的符文散开了,最后重组成简简单单三个字:

木婆婆。

她和男孩互视一眼,都瞧见了对方眼里的惊讶。木婆婆的存在,是干扰了一段因果,还是妨碍了天机的运行?

千岁想了想,轻轻唔了一声:“大概是这样罢。”说完,伸手从男孩眼前抚过。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并未接触到他的肌肤,然而男孩眼中的景象立刻大不同了:

药田和农庄里,赫然有众多幽魂游荡!

它们要么面色木然,要么嘤嘤哭泣,要么怒目圆睁。

傍晚丧夫的那个女人正在低头采药,浑不知身边就立着一个男子魂魄,正伸手抚着她的头发,面色哀伤。

那大概就是她死去的丈夫,如今天人两隔。

男孩愕然,但并不害怕,毕竟短短几天里已经眼界大开。他只是没料到,白天看起来仙境一般的河谷药田,晚上竟成了幽冥世界。

放眼看去,游荡在此的幽魂,至少超过了五百之数!

难怪入夜之后他就觉得寒气逼人,原来不仅仅是夜风冷硬之故。他比了比眼前的景象,虽然心里早有答案,却还是要向千岁确认。

她点了点头:“不错,这些人生前都被木婆婆所杀,血肉精华拿来浇灌了奇花异草,魂魄却被困在这个丧葬之地,不得解脱!”

旁边那对夫妻听了,脸色都骇得发白,颤声道:“鬼,这里有鬼?”

千岁听若不闻,接下去解说:“这里地形有些儿特殊,阴差不至,它们又遭横死,满心怨懑。现在就已经怨气冲天了,若是放任不管,再过上十年八年,这里要成死阴绝地。此谓天理不容,木铃铛才有反应。”

说到这里,她压低声量在男孩耳边道:“这任务十有七八是要干掉木婆婆。奖励虽然丰厚,但你也可以自由选择做或者不做。草药已经到手,我们进毒牙山的目标就已经完成,可以下山给你配药了。”

男孩沉默,心中飞快评估。

木铃铛给出的任务,做与不做,取决于难度与成功率。的确他们现在可以转身就走,保全自己。可是……

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他们到底有没有做掉木婆婆的可能?木铃铛上有黄光闪动,说明给出的报酬可观。

眼下,其实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千岁耐心等待他的回复。这个决定对于孱弱的孩子来说,并不容易做出,男孩考虑了三五息,对着她摊了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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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骗子?(加更1)

“没有决定?”

男孩摇头。ranwen木铃铛给出的奖励听起来很诱人,但再丰厚的奖赏也要有命去花。此事,要且行且看。

千岁笑骂他一句“胆小鬼”,然后道:“那就试一试罢。”

她踱回去,给了众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替天行道乃是我辈份内之事,我们会尽力为大家杀掉那个老妖婆!”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男孩忍不住捂了下脸。

得了这样明确的答复,众人又惊又喜,鞠躬道谢不绝于屡,谁都没注意到千岁偷换了概念。

众人不知他们作甚,但有了盼头,也不再磨洋工,手上的活计加快许多,不多时就将畦里的草药采摘完毕,交给千岁。

她看男孩气息变得匀长,胸膛也不再快速起伏,知道他已经恢复些许精力,于是道:“有什么想法?”

男孩从竹篓里取出一样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

是他从死掉的哨兵那里搜来的烟火,最后一支。

千岁笑了:“是个办法。”

男孩接过火把,于是黑暗的天空中很快炸出一银花,又大又亮,将整个农庄都照得犹如白昼。

这么耀眼的烟火,数十里可见。

她随后就将众人聚到一起,指着粮仓道:“你们先回仓。一会儿自然有人开门放你们出去。”

“什么……”

“我们不想回去!我们都帮你采了药……”

众人大惊,这女子放他们从粮仓出来就是为了替她采药吗?现在草药采收完毕,他们没有利用价值了,她又想赶他们回去?

结果千岁只说了一句话,他们就闭上了嘴:

“妖婆子马上要回来找我俩算账。要是让她看见你们凿坏她心爱的药田,你们以为她不会迁怒?”

有人忍不住分辩:“我们是替你采药……”

“你和她说去啊?”千岁冷笑,环顾众人,“再说毒雾马上要飘回来,你们不要命了?”

先前死在雾里那两人的惨状历历在目,人们害怕了,先前说话的夫妻期期艾艾:“仙姑,您、您真能救我们一命?”

“再磨蹭下去,可就不一定了。”千岁懒洋洋道,“好心指你们一条生路,想死的只管站在这里。”要不是顾虑这些人碍事,她怎么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做口舌之争?

平民一步三回头地走回粮仓了。

咣当一声,仓门落了锁。

众人:“……”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了。

男孩锁好粮仓,一回头就见到千岁靠近农庄外门。被钉在门上的木猿还对着他龇牙咧嘴,千岁轻轻巧巧跳到它脑门儿上俯下身子,素手一伸,纤纤指尖直接从木傀儡的眼窝捣了进去!

白嫩嫩的小手缩回来时,还抓着一样东西。男孩看得分明,那是一小块木头,跟橘子差不多大小。

紧接着,它那两撮的深红小火苗就消失了,像被捂灭的烛火。

木猿突然停止一切动作,原地僵住不动。

命核被取走,它就只是一件死物。

千岁取出小银刀,向着男孩晃了一晃。她背着粮仓而立,手又笼在袖中,男孩看不清后续动作,只见到木屑簌簌而落,被她踢起几土埋了。

也就几十个呼吸的功夫,千岁重新亮出木猿的命核,那东西全然变了模样。千岁将它挂到粮仓的锁头上去,拍了拍手退后两步欣赏:“草药到手,这是给木婆婆的回礼。”说罢拎起男孩的后领,笑吟吟道,“走了。”

木猿失能,作为主人的木婆婆一定心生感应,就看她多久能赶回这里了。

顷刻间,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田野边缘。

再过一会儿,马儿得得得自己跑了回来,却不见了马背上的乘客。

粮仓里的众人见了,都是大惊失色:

说好的决战木婆婆呢,说好了的兵会来呢?这两个生得人模人样,把他们锁进粮仓后却头也不回地走了,难不成只是骗子?

粮仓的窗口很小,里头的人看不见门锁。那女子说的“给木婆婆的回礼”,又是什么东西?

¥¥¥¥¥

密林深处,血流成河。

安抚使沈顾带来的官军和山匪短兵相接,挺过了初期的混乱之后,很快占到上风。

尽管对方配合着食人柳发动偷袭,又稳据地利之便,然而沈顾这次带出门的能人各有神通,比如其中一人身高七尺,刀枪不入,第一波冲锋时就充当肉盾吸引前方的全部攻击,直接撞入山匪群,打乱了对方阵脚。

有他们相助,官兵快速压进,鏖战半个时辰之后成功通过了最狭窄的山隘。

无险可守,山匪败作一盘散沙,四分五裂去了。

结局已无悬念,只看最后能清剿多少山匪。

对于眼下情景,沈顾毫不惊讶。地方官拔之不去的眼中钉,对亲自督战的安抚使来说,不过是挥手就能打散的乌合之众。

毕竟只是一帮草莽,哪里是王廷高人的对手?

沈顾捂住自己左肩。

他身体健壮但不谙神通,方才虽被手下护在正中,依旧不小心着了敌人道儿。树上不声不响垂下来一条蛇形藤蔓,突然将他肩膀洞穿!

这时敌军溃退,他们奋起直追,心里已然稍有松懈,不及先前机警。对方选在这时反手偷袭,时机拿捏得非常恰当,看起来还打着擒贼先擒王的主意。

护在他身侧的矮瘦汉子一把削断藤蔓,又给沈顾止血。但安抚使大人的伤口发青发黑,显然藤蔓上附有剧毒。

左深凑过来喂了主子一颗青丸:“先抑住毒性。”

矮瘦汉子恨恨不已:“那个老虔婆不好对付,不然早就打散这帮软脚虾!”

左深也道:“那老婆子几番被打中要害,都无大碍。”

山匪是一帮壮年男子,里面却混着个微微富态的老太婆,那是再显眼不过。再说这婆子始终立在山匪头子身后吟唱不休,周围的大树就被她变作一个又一个傀儡。

若非有这些傀儡抵住攻击,山匪的溃退还应再快一些。安抚使带来的人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可是先后七八记攻击和神通都打在她身上,这婆子还能上蹿下跳给他们添堵,这就不太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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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两边都失算(加更2)

山匪虽然溃逃,但毒牙山这么大,最后也不知有多少漏网之鱼。再说,沈顾进山是为剿匪而来么?那小哑巴至今还不知下落!

沈顾只觉伤口抽搐、眼皮直跳,浑身忽冷又忽热。这是毒性发作的征兆,左深的解毒丸好像起效甚微。他有些气短,转头交代几句,身边的矮瘦汉子就突然提气大喝:“山匪头子听好,立刻将王廷通缉的重犯交出,再奉上树毒解药,今日就饶你们不杀!”

山林里人声稀疏,飞快闪远:“我们都是通缉犯,你说的是哪个?”能进山的,哪个手上没几条人命?

“我家大人乃王廷钦派安抚使沈顾,奉圣令缉拿八岁哑童一名。便是今日攻不下毒牙山,明日、后日就会有大军进山。尔等快快交人交药,休要心存侥幸!”

他提起真气,声音在夜色中远远传出,山匪都是一惊。

难怪今日的官军特别凶悍难打,混在里面的异士一看就知不是本地人,原来是王廷派来的?山匪头子被手下护在中间撤退,一边嘶哑道:“你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根本没有八岁孩子。”毒牙山是土匪窝,可不是慈善堂,为什么官兵会进山来找孩子?

他直视前方,并没有发现身边的老太婆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小鬼?这些官军进山就为搜一个小鬼吗,这句话,先前她已经听过了,唔,从已经死掉的吴老八那里!

所以,那个杀掉山匪哨兵的小鬼,和眼前的官军根本不是一伙儿的?

“有或没有,我说了算。”沈顾却很强势,“都站住,投降不杀!”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小哑巴行的是借刀杀人之计,可是这群山里的土匪妄自尊大,若不被打散打服,怎么肯乖乖听话?

山匪们跑得更快了。就在这时,东边的夜空突然炸出了漫天银花。

黑漆漆的天空突然亮如白昼,谁也不能忽视。

烟火?

被这异象惊扰,双方都下意识放慢脚步,仰头去看。

并且流蹿的山匪们知道,那方向可是后山,难不成有人站在木婆婆的园子里放讯号?

官军入侵,谁会留在后山,手里还拿着警讯用的烟火?

“木婆婆……”山匪头子正要讯问老婆子,可是一转头,身边空空如也。“人呢?!”

跟在沈顾身边的矮瘦汉子耳力格外惊人,能听见千丈之内的虫鸣,这时就凑到安抚使耳边一字一句汇报:“山匪里头有人称呼那个老太婆为木婆婆,但她现在不见了。”

沈顾这一惊,才叫非同小可。

木婆婆!

平谷县那几家药行的口供里,就有“木婆婆”这三个字。

小哑巴去过药行,也在黄宅附近晃荡,最后进了毒牙山,这里有个木婆婆。

药行的人说过,黄老头的好药都从木婆婆那里来。

这几件事看起来毫无关联,也始终让他理不出头绪。可是方才山匪头子说出“木婆婆”三个字的时候,突然就有一样东西将它们都串在了一起:

药材。

男孩最开始去药行照方抓药,可是药行伙计也说了,他们要的百年人参,店里没有。药行、黄老头、木婆婆,这三者之间若说有什么关联,那就是他们手里都有药材。

会不会那小子去黄宅外头蹲点,就是为了偷些药材?而黄老头的药材来自木婆婆,木婆婆住在深山,所以……

沈顾突然抬头,冲着一名山匪俘虏问道:“烟花讯号从哪里来?”

“后山的药田。”俘虏补充一句,“那里是木婆婆的领地,我们平时不得进入。”

沈顾头脑晕眩,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依旧下令官军继续围剿山匪,自己则带着一众手下转向后山去了。

问了几名山匪,都没有藤毒的解药,他就只能寄希望于木婆婆。再说,那小鬼此刻大概也在药田吧?

¥¥¥¥¥

被山匪掳来的平民留在粮仓里,都有些无精打采。有个男人一直巴在粮仓的小窗上往外瞧,突然惊呼一声:“妖婆回来了!”

即便有人打着盹,这时也吓醒了,一脸惊惶失措。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点开锁的声音,而后木门咣当一下洞开!

木婆婆就站在门口,脸上原本的慈祥都化作了扭曲:“谁偷走我的草药!”

众人呆若木鸡。

她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根红线,上面挂着的坠子随着她的动作不停晃动而焕出浅淡的红光。

赶到时,粮仓大门紧锁,而这枚坠子就缠在锁头上,由不得她不注意。

她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木猿的心核。木婆婆能点木化精,但要让傀儡保持与她的心意相通,还得要这一枚木头心核不可。

可现在,心核不仅被剜出来了,还被雕成了这个古怪的形状!

那一畦精心养护的,年份最久、品质最好的草药,被人拔了个精光!哪怕来路上已有心理准备,木婆婆也怒得眼里喷火。她举起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拄:“谁看见了,说!不然你们都得死!”

这才有人战战兢兢道:“有个女人带着小孩过来挖走了草药,还说,还说……”

木婆婆脸色铁青:“说什么?”

“说给你回礼了。”他们才没那么傻,只字不提自己出来当过帮凶。

这是赤果果的挑衅!木婆婆几乎要把坠子捏断:“那两人什么模样?”

“女人着红衣,很漂亮;男孩大概七八岁左右,很瘦。”

木婆婆眼珠子转动两下:“男孩说过话吗?”

众人回想,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好、好像没有,话都是红衣女郎说的。”

把官兵引进山的小通缉犯,跑来偷走她的草药?

不,不对!木婆婆明白了。那该死的小鬼利用官兵将她引开,这才好下手偷盗。

“他们逃去哪里?”

平民小心翼翼一指,木婆婆就走出粮仓,大步冲入药田。最好的奇花异草被挖走了,但剩下的品相上佳者也是她的心血,不能平白浪费。

她收取草药并不像人类那么麻烦,还要靠药锄来挖,只需伸手从植株上掠过,它们就不见了。

第52章 剁手(加更3)

她收取草药并不像人类那么麻烦,还要靠药锄来挖,只需伸手从植株上掠过,它们就不见了。

时间紧迫,木婆婆只能择优选取。

她没有第一时间去追那两个小贼,只因她对眼前的局势看得很清楚:

无论官军挺进毒牙山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土匪窝是完蛋了。树倒猢狲散,这儿也不再是她久留之地。

她该卷起铺盖,另觅住处了。

只不过木婆婆的身手远不像练家子那么矫健,才挖了几株,药田边缘就出现了对手的影子。

她一眼认出,来者都是官军当中的强人,方才她还跟其中几个交过手。

这么快就找来了!木婆婆脸上变色,赶紧去牵座骑缰绳,准备翻身上马。不过对方人未至、箭先到,耳畔嗖嗖两声,就有一支箭深深扎进她的后心。

木婆婆被带得一个踉跄,但依旧爬上座骑,策马狂奔。

随着马行颠簸,那箭矢就在她后背一晃一翘。

“绝对射透了她的心脏!”矮瘦汉子咬牙道,“老太婆怎么跟没事人似的。”方才密林之战,他们已经在老太婆身上开了好几个洞,算上现在一箭穿心,她早该坚持不住才对。

“交出解药,饶你不死!”汉子大吼一声,孰料老太婆听了之后,抽马抽得更狠了。

沈顾奔到这里,嘴唇已经乌黑。他吩咐其他人继续追击,自己停下来稍事休息。

他身后大汉才搬来一块大石供他安坐,粮仓里就奔出十余名男女,连声呼救,一看便知是平民。

“去,问个清楚。”沈顾无力地闭了闭眼,自有手下过去拦问。

几十息后,手下回转禀报:“这些平民由山匪劫来,木婆婆每一两日都会杀人。今日突然有妇孺至,将他们放出替自己挖取灵草,而后又将他们关回粮仓,说是……晚点我们就会过来解救。”

“还有呢?”沈顾心跳难止,越发气短。

“那两人采了草药,还留下回礼给木婆婆。”心腹快速道,“是一条红绳项链,坠子是个小饰物,好像铃铛形状。”

铃铛?沈顾一下睁开了眼:“把所有人都调来后山,木婆婆和那对男女,一个也不能放……”

毒气攻心,最后一个“跑”字还未吐出,他迳直晕了过去。

……

左深率其他人围追堵截,但木婆婆还是奔入林中。

她似是很轻,马儿跑得比追兵要快。

不过在她遁入林中之前,那矮瘦汉子最后射出一箭,正中木婆婆手里的拐杖。她被箭力带得一歪,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中了!”众人欢呼不已,纵马入林。不提秘宝,就是安抚使的解药也着落在这老太婆身上,此刻救人如救火。

今晚的月色本不明朗,林中密叶浓密,四下里就是幽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木婆婆呢?

众人擎着火把分散寻找,也不见她的身影。这里头就有犬妖青戌,它化出原形四处嗅寻,乃是一头大过牛犊的青色巨犬。可是它绕着这片山地转来转去,都无线索。左深皱眉:“你的嗅觉不是一向最灵?”

却答:“除了你们,这里根本没有人味儿。”

矮瘦汉子赶到木婆婆落马的地方站定:“她在这里滚下马,还受了伤,你也嗅不到么?”

青戌摇头:“根本没有血气,这几滴的药味儿倒是很浓。”

地上没有血迹,只有两三点淡青色的水珠,与草地本身的颜色融为一体。

这就是木婆婆受伤流出来的血?左深恍然:“那老太婆不是人!你能否遁着气味追踪?”

“不成,水珠就这么几滴。”

众人无法,只得分作几组,以此为中心细细搜索。

……

人越急迫,时间过得越快。

一转眼,半宿过去,木婆婆依旧下落不明。

当然,在他们面前从未出现过的男孩和红衣女郎,同样不见踪影,安抚使沈顾却已经昏迷。

左深沾着半身露水赶回来时,见他满脸黑气,除了原本俊秀的脸庞,手脚也都已浮肿。

“解不掉?”他问沈顾从府中带出的医师,“边上就有那么多草药!”

木婆婆的药田里还有大半灵草茁壮生长呢,品种这样齐全,医师却配不出解药吗?

医师额上早都是汗珠:“毒性猛恶得很,有两种是我从未见过。最糟糕的是至少有三、四种剧毒混在一起,互相激促却又互相抑制,大人这才能活着。若是我解掉其中一种,其他毒物立刻就会要了他的命!”

沈顾一众手下的脸色都难看得紧。

安抚使身负王廷重任,可不仅是寻找黟城宝物那么简单。他要是死在这里,在场所有人大概都得给他陪葬。

医师咬了咬牙:“大人命悬一线,唯今只有一法——我可以施针将毒素都集中到他手上。只要齐腕斩断,毒素对身体的侵蚀就能减小,多拖延些时日,总能试到解毒药物。”

沈顾此刻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再不设法就要不治而亡。可他性情何等高傲,若是今后少掉一只手……

左深下了半天决心,终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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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木婆婆转回药田之前,男孩和千岁就已经撤退。

他们走得很干脆,进出河谷的小路只有两条,一条通往前山,也是官军赶来的方向,那是一定不能走的;另一条路从河谷东侧通往山脚,也是格外难行。

男孩想选东路,千岁摇头否决:“你腿上有伤,马术又太差,跑不过后面的追兵。”怕是天不亮就被追上了。

那怎么是好?

千岁往前一指:“去那里。”

她所指之处,是谷地边缘的千仞绝峰,男孩仰首都看不见它的尽头。此峰至少高百余丈,光秃秃如玉笏直冲天际,四壁陡立,人力根本难以攀爬。

毒牙山到了这一段,像这样高高低低的山头也不知有多少个。那上面可是绝地,脑子正常的都不会往上爬。

可是千岁偏就选定了这里。她笑吟吟道:“我助你上去。莫怕,抱紧我就好。”

第53章 以逸待劳

男孩从来没什么表情,闻言却露出了满脸别扭。

他果然很排斥啊。千岁嘴角弯起的弧度更大:“快点,我听到马蹄声往这里来了。”

男孩上前两步,不情不愿抱住了她的腰部,那从里到外抗拒的姿势就仿佛手里抱着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千岁从来最厌恶别人的触碰,可是看他的模样更抵触,她就开心了。

“抱紧点。”她拍了拍他的脑袋,“掉下来保准摔成肉饼,到时可别怪我。”

千岁的腰细如杨柳,也像杨柳那么有韧性。不过男孩年纪尚小,对此全无感知,闻言只能用力收紧双手。

下一秒,他就觉出自己垂直向上,腾云驾雾一般。

他悄眼看去,千岁正在向上攀援,红衣飘飘,风姿绝美,那动作不知比猿猴灵活多少,速度也不知比猿猴快上多少。

若是他也有这样的本事就好了。

也就是十余息功夫,千岁就爬过了百多丈高度,直接站到了峰头。

只有立在这里,才会发现峰顶其实风化成几块大石,其中两块不知多久之前就掉了下去,因此峰顶上就有一块十丈见方的内凹空地,上头又覆几棵矮松树。

仅从峰底眺望,是绝对发现不了个中玄机。

进到这里,男孩终于放松,一p股坐到地上再爬不起来。

腿内侧的擦伤更严重了,偏偏他还忍着这样的伤势又奔波了大半天,就算是铁人,这会儿也动弹不得。

千岁却立在峰顶,籍着夜色的掩护往下看。

“底下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应是官兵正在搜寻我们和木婆婆。”她满意一笑,“放心罢,这地方他们上不来。”

就算安抚使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他们非但没有下山,反而往上走了。

她慢慢踱回来,一伸手,掌心缓缓浮出一盏琉璃灯。

它飘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其中有豆大一点金火,将精致的灯身照得时明时暗。男孩看见了灯上的裂纹,抬头等着千岁解释。

她淡淡道:“这是我的本命法宝,灯在人在,灯灭人亡。”说罢从袖中取出几味药材,顺手投入灯中。

这些药材都得自木婆婆的药田,年份久、质量好、药性完足,然而投进去的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那点豆焰“忽”一下暴涨半寸,颜色变作了赤红。

足足小半刻钟后,灯中的异象才消失,火焰重新缩回去,又转成金色。

千岁伸手入灯,取出一小块黑乎乎的药渣,吩咐男孩取清水调和。三两下,它就溶成了一碗油膏,异香扑鼻,光是嗅上一嗅就让人心旷神怡。

“这药擅治外创,比金疮药效果好上十倍不止。”她背过身去,不看他,“你且试试效果。”

难得千岁这么体贴,男孩褪去外裤,取水囊倒水清洗伤口,这才将油膏均匀敷了上去。

腿内侧早被磨得血肉模糊,无时不刻都是火辣辣的疼痛。可是药膏刚刚敷上,伤处就传来一阵清凉舒适,连痛楚都缓解了大半。

他忍不住吁出一口长气。

千岁等他整装完毕,才转过身来,恰见他伸手去摸琉璃灯。

她挑了挑眉,这盏精巧的小灯“呼”地一下飞出一尺外,恰好躲开他的魔爪。

“这东西也是你能碰的?”

男孩满面好奇,瞬也不瞬盯着它,显然免疫她声音中的不屑。

“它能吞噬天材地宝及一切有灵气之物,以助自身成长。帮你炼一点药物,是大材小用了。”

男孩不知道什么是有灵气之物,但天材地宝一听就很贵重。

也就是说,这个东西特别败家喽?

他立刻失了兴趣,回头翻找背篓,从里面掏出两个捆得扎实的油纸包。

打开来,里面是两头肥得流油的烧鸡,这是男孩头一天晚上在平谷县老字号买来的。尽管已经凉了,它们也依旧是皮滑肉烂、脂香扑鼻。

男孩早就又饿又累,抱着烧鸡就啃了起来,毫无形象可言。

“饿死鬼投胎么?”千岁一边鄙视他,一边慢条斯理撕下鸡肉,吃相比他文雅十倍不止。

等她吃完,男孩已经蜷在地上睡着了。

他实在太累了,这两天的任务强度已经将一个八岁男孩的体力透支了一次又一次。

千岁撇了撇嘴,走到大石上坐好,观望底下的密林中偶尔出现的点点灯火。

夜色愈来愈深沉了。看来,他们还未抓到木婆婆啊。

¥¥¥¥¥

男孩这一觉安安稳稳地睡到大天亮,才爬起来伸了个懒腰。

到底是生机旺盛,睡上一觉就解了大半乏气。千岁制的药膏又好,疼痛早就止住。他在阳光下观察伤口,发现患处居然已经结痂。

这个女人可真有本事。男孩对于她能治好自己的哑病,又多了三分信心。

他才站起,坐在崖边的白猫就有所感,转过头来哟了一声:“厉害,这一觉就睡足两天。”

男孩吃了一惊。眼下天光正亮,看着是正午了,他都觉得自己起晚了,没料到竟然已到了第三天正午!

他立刻想起密林里的山匪和官军,当然重中之重是木婆婆。

她在哪里?

千岁看出他心中所想,轻哼道:“大部分山匪都被清剿,只走掉几尾漏网之鱼;官兵在底下接着又搜了两天,这会儿正准备撤退。”她以手支颐,“我下去走了几趟,看见那位安抚使断了一只手还昏迷不醒。”

所以?男孩等着答案。沈顾昏迷,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至少短时间内安抚使大人不会撵在他身后追得那么紧了。

“所以他们没逮住木婆婆,这群没用的东西。”千岁摇了摇头,“最后还得我们来办。”

两个时辰后,官军终于离开毒牙山后山。两人耐心等了好一会儿,确认他们并没有杀个回马枪,这才返回地面。

安抚使情况不妙,他的手下不敢在山里耽搁太久。何况,抓到的山匪、解救的平民,都需要带下山处置。

……

随着人类的远去,被打扰了几天的山林终又恢复平静。

又过两个时辰,密林中有棵小树忽然动了。

第54章 怨木灵

它居然把枝叶蜷起,树干则越来越矮,越来越粗,像是被看不见的大手压缩一般。

再然后,它就渐渐分出了头部与四肢,再接着就是五官……

约莫几十息后,小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体态微微发福的老妇人。

木婆婆。

倘若沈顾和左深等人望见这一幕,就会明白她坠马之后一直就呆在原地未动,只是身化树木,瞒过了追兵的感知,甚至连犬妖都嗅不出端倪。

木婆婆叹了口气,在这里经营两年,到头来都化作了泡影。

马儿被官兵牵走,她只得蹒跚往东而行。

毒牙山是不能呆了,她要再觅个安身之所,另起炉灶。不过没有了山匪这么趁手的工具,她上哪里才能轻轻松松地积攒血食呢?

木婆婆边走边思考,不知不觉日头西沉,她却不显疲态。

眼前又是一片林中空地,她正要走过去,忽有所感,正要迈出的步子就缩了回来。

“谁!”

木婆婆阴沉的声音回荡在空地上方:“出来!”

对面的黑暗里,慢慢走出一个红衣女子。

她姿容绝世、身材高挑,俯视木婆婆时,就带出强烈的压迫感。

尽管素未谋面,木婆婆却一下子认出她了,语气也像这夜色里的密林一般阴森:“你好大的胆子,偷了我的草药,还敢站到我面前来!”

“那点儿草药哪里够用?”红衣女郎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奇特,“还得你来凑数。”

木婆婆警惕地后退两步:“你怎么找到我的?”就连那些官兵都寻不到她的踪迹。

千岁纤指往她身侧一点:“你老是吃人,身后总跟着不少怨灵,自己不知道么?”

她或许找不见木婆婆本人,但这些黑暗里的幽魂对她来说,就像灯塔一样耀眼。她怎么可能跟错?

木婆婆也知道被自己吃掉的死者会变作怨灵,但她从未放在心上,这时只是低呵一声,木杖在地上轻轻一点,周围林木突然拧动树枝,鞭子一般朝着千岁抽了过来。

千岁一闪身就避开了,可是木婆婆的身形突然拉长了,左手一抬,向她抓了过来。

就这么两个呼吸的功夫,她突然长高了三尺有余,扫过来的左手越拉越长,最后竟然带着呼呼风声。

这哪里还是手臂,分明就是海碗口粗的木头,势大力沉。

千岁一下就倒飞出去,像是被扫中,不过中间身形一折,轻飘飘落在林地中央。“果然是‘木’婆婆。”她眼里带着深思。那老妇人已经变了形,通身是木质的纹理,比起人类,反倒更像先前药田里的木猿。

“你气血强大,必定美味。”木婆婆咭咭笑了,“婆婆会好好享用,一丝一毫也不浪费。”

她变形之后,动作比先前灵敏许多,也凶狠许多。千岁不与她正面抗击,只是一边躲避一边观察,身形如弱柳扶风,煞是好看。

现出原形之后,木婆婆身上有好几处疤疖,从形状看都是外力所伤,尤其腹部、胸口皆有洞穿,但现在已经愈合。

这老太婆的愈合能力,比很多大妖怪都厉害。千岁这么思忖,口中却道:“你是怨木灵?”

木婆婆的攻击稍稍一顿,旋即笑道:“有意思,你比上回进山的异士还聪明些。”这就是承认了,“不过你可真不该出来。”偌大的山林就是她的主场,红衣女能在这里讨到什么好?

后面这几句,千岁听若不闻,只皱眉道:“即便你是怨木灵,吃掉的人也太多了些,有违天和。”

木婆婆顿时怒气勃发,更有横扫千钧之势:“就许你们这些蠢物日夜嚼吃草木,反过来就是有违天和?这算哪门子天理!”

“你自己心知肚明。”千岁抿了抿唇,“否则为何藏在深山之中,不敢出去见人?连弄些活人和禽畜,也要通过山匪。嘿,你口口声声厌憎活人,事事却都离不了人类。”无论是与山匪为伍,还是跟平谷县里的黄家做药材买卖,都是跟人打交道来着。

木婆婆嘿嘿冷笑。

千岁又避过她一记重击,但足下的青草更是突然疯长,飞快将她足胫缠住。

转眼间,她就被缠了个踉跄。她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树干,可是按着的地方突然凹陷,令她娇躯都向侧边歪去。

左右伸过来的树枝变得柔软,飞快将她双手都捆了起来。

一层,又一层。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退到空地边缘,她身后又是大树了,可以为木婆婆所驱动。

千岁用力挣扎,软枝却像绳索般将她越捆越牢。

木婆婆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确认她当真脱困不得,这才松了口气:“我还道你有甚了不起的本事,不过尔尔。”眼神往林子里逡巡,“你那同伴呢?”

千岁不语。

木婆婆今日心情不好,并没有多少耐性:“罢了,先吃了你再去寻他。”说罢慢慢走上前去,抬起木杖,就往千岁檀口扎去。

这是她吸取活人气血的途径,不知练过多少次,动作无比纯熟。无论人类嘴巴闭得有多紧,她都能撬开。

不过杖尖还未触着对方,左侧反而微有风声,紧接着就是一块石头砸在木婆婆后肩上。

石头选得好,有棱有角,砸在普通人身上大概都会血流不止,但在木婆婆后肩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她微微侧头,见到一棵马尾松的树影当中站着一个男孩,瘦弱,脸小,眼睛大。

这就是引来官兵围剿毒牙山的小通缉犯,也是搅坏她药田的元凶?木婆婆笑了,原本正愁他不知所踪:“你能送上门是最好不过。”

男孩掏出半截人参,朝她晃了两下。

木婆婆眼力很好,一下就能看出人参被啃了几口,上面还留着明晃晃的牙印。

这是药田里最好的灵草之一!小贼可恨,敢用赃物挑衅她。

木婆婆眼里一下冒出火光,又提着木杖在地上轻轻一敲。

男孩身边的大树得令,树影歪斜,立刻对准他伸出了不怀好意的枝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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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问娘子哪家强,

青溪巷东萧小娘!

谢显用整个身体在拒绝:娘子请自重,本官并非心悦于你。

萧宝信却分明听到风在吼马在啸,他的心里在咆哮: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

这是一个盛世美颜,能听到别人心声的凶娘子和口嫌体直、欲拒还迎的病娇相公你退我进,你追我赶、你上以以以以及我下的故事!

咳,这也是水云好基友宋御的连载文《我家娘子猛于虎》,字数已过百万,文风轻松愉快逗乐,已有三本完结好文,坑品有保证,大家踊跃入坑吧~~

第55章 你也不是人(加更1)

但他早有准备,从背后掏出一把点燃的青草,对准树枝用力喷出一口水汽。

“噗”

粗壮的树枝呼地一下着了火,缩得比来时更快。

从男孩口里喷出来的,赫然是一大口酒水。

他还顺手将着火的青草抛向木婆婆,做完这个动作就撒丫子往小溪边跑,头也不回。

夏季这里是一条小河,秋冬缺水才缩成溪流,因此他脚下都是平整的石头,没什么草叶。

木婆婆擅驭植物,他就是看出这一点才往草木少的地方跑。

木婆婆哼了一声,还想有所动作,忽感左前方有个阴影一闪而过。她立觉不妙,大步后退。

可是眼前红影如附骨之蛆,一下就逼近她面门!

也不知千岁使了什么手脚,从重重束缚中脱身而出,空气中立刻划过一道银光,杀气凛然!

木婆婆手里握着木杖,却没拿它来抵挡对方进攻,反而第一时间抱住它,一个转身

她竟想用自己的身躯,护住这支木杖!

可惜,木婆婆的动作终是慢了一步。

她刚刚回身,空气中就响起“咯”的一声。

很钝,很细微,但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已经足够清晰。

她手里的木杖,被千岁一下削断了杖头。

木婆婆的动作顿住了,不敢置信般转头盯住千岁:“你、你怎么知道我是……”

原本就已经被拉长的五官迅速变得模糊,她开始绷不住人形了。

“障眼法罢了。”千岁站定,那一缕银光收入袖子,谁也看不见了,“这木杖才是你的本体!”

无论是山匪、沈顾还是左深等人见到拄着拐杖的木婆婆,都以为她是妖怪,自然攻击都会招呼到她身上,却没能打中本体。

所以木婆婆各种受伤还能迅速逃跑。

然而这个老妇人却是个假象,只不过是林木化成。真正大啖活人血肉的,乃是她手里握着的长杖!

木婆婆盯着千岁,好像终于恍然大悟:“你,你也不是人!”

千岁给了她一个完美微笑。木婆婆杀人无算,和她四目相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对方的眼神,就像毒蛇要扑击兔子。

她正想求饶,千岁已经不耐烦了,伸手抄过那支断头木杖,“嘎吧”一声,将剩下的部分又拗成了两截。

那动作利索,仿佛她折断的不是害人无数的怨木灵,而是烧火的木柴。

老妇人一声尖叫,声音充满了不甘。

失去怨木灵法力的加持,她站在原地,很快又变回了一株小树,树杈上还挂着一个包袱。

“过来。”千岁向男孩勾了勾手指,“擅自跑出来,谁给你的胆子?”这小子搁在怨木灵面前就是盘菜,还是开胃菜。

不用她多招呼,男孩跑过来踩熄了地上的火苗,又拣了木婆婆留下的包袱,抬头一瞬不瞬盯着她。

他当然清楚方才的危险,这妖怪吃人无数,连官兵都拿它没辙,他当然没有胜算。

“……别给我装无辜。”千岁没好气道,“你以为我对付不了她?”

男孩赶紧摇头。

他只是给千岁多争取一点时间罢了。这儿是深山密林,要是没有千岁相助,只凭他自己根本走不出去。

正因为他清楚眼前的局势,这个险才一定要冒。

千岁的目光落到手中的木杖上。被拗断以后,这东西表面上浮动的那一层血光就不见了。“这怨木灵没甚了不起,换在从前,我一根手指就碾死它了。”她叹了口气,有些怅惘,“但现在我们积攒的力量太宝贵,不能轻易浪费,须得一击奏效。否则我就没有余力替你治病了,懂么?”

男孩轻轻颌首,抚了抚木杖。这东西像是死物,触手冰冷,杖头上还有一个窟窿眼儿。

先前安抚使手下的矮瘦汉子射出一箭,好巧不巧打中这里,木婆婆才会掉下马去。

“它还没死。”千岁伸手,琉璃灯自她眼前缓缓浮现,“可曾闻‘枯木逢春’?若是弃它不管,不出十日,它还会重新发芽,变作三只怨木灵。”

亦即是说,想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就得彻底了结怨木灵。男孩明白了,拎起两截木头轻轻放进琉璃灯中。

还是与先前一样,灯里火焰暴涨,木杖就不见了。

另一截杖身连着杖头,更短一些,被千岁留了下来:“质地不错,看看能做什么趁手的法器。”

她伸手在男孩眼前一抹,于是他就望见空荡荡的林地里原来站着十余鬼魂,此时向着他们恭敬行礼,随后身形慢慢化作虚无。

“木婆婆”已死,他们心愿得偿,不必再受困于此。

几乎是与此同时,男孩觉出胸口发热。他掏出木铃铛放在掌心,发现那上头“木婆婆”三个字缓慢消失。

这一段因果,就此了结。

铃铛的莲花口却渗出一点金光,冲着千岁飞去。

她指了指琉璃灯,金光就投入灯中。

男孩总觉得,灯中的火苗好似旺盛了那么一丁点儿。

“今回任务难度更大,所以木铃铛收集到的愿力明显增多了呢。对了上回忘记告诉你,木铃铛闪烁的光芒颜色越深,证明难度越大,相应地,给出的奖励也会越多。”

男孩紧紧攥着木铃铛,目光不像面容那么平静。这时浮在半空中的琉璃灯变回了原本的金色,火焰依旧只有豆大,但光芒明亮而温暖。

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绿豆长成了赤小豆的大小。

千岁惬意地舒了口气。男孩或许未注意到,但她自个儿清楚,在吞噬了怨木灵之后,琉璃灯上最细微的一条裂缝,变浅了那么一点点。

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这头怨木灵已经有些道行了,对她来说是补品。将它的灵气据为己有之后,琉璃灯就可以修补自身。

算上木铃铛摊派给她的报酬,这次杀掉木婆婆的行动是双丰收啊。

哦不,不对,还漏算了一样:木婆婆的遗产。

男孩打开包袱,发现里面有十几件珠宝,却连一锭银子也没有。最漂亮的是指头大的珍珠,光滑圆润,有三颗之多,价值最低的反而是两只金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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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以后(加更2)

看来木婆婆卷走了所有细软打算跑路,却让他截胡占了大便宜。男孩长长吁了一口气,果然是富贵险中求啊。

千岁其实不太满足:“木婆婆开启的这一段因果并不复杂,我们获得的报酬有限。今后……”

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

她治好这小子的哑病,两人就该分道扬镳了,还谈什么“今后”?

男孩静静看着她,也不知是不是等着她的下文。

千岁皱眉,突然有些不悦:“走吧,我带你离山。方才幽魂给我们指路,从这里往东北走应该可以看到人烟。”

木婆婆已死,瘴气也悄然消散,眼下飘荡在林间的都是普通的白雾。

男孩的马,两前天落在木婆婆的药田了,这会儿早不知去向。千岁干脆拎起他抬步就往高处跃去。

她嫌地面障碍物太多,足尖轻点树梢,每一次跳跃都有十余丈远,竟然快逾奔马。

男孩就觉耳边风声呼呼,未等他看清,脚下的层层树海都在向后飞驰。

千岁今晚得了愿力又补了琉璃灯,也大方起来,舍得用些赶路的神通,都在树尖岩壁上行走。前方明明是万丈沟壑,她也是不躲不闪纵身跃起,流星一般划过深渊。那一身红裙在风中烈烈飞舞,袖角不知多少次拍在男孩脸上。

他脸都要被打红了,忽上忽下的眩晕感也激得他昏昏欲吐,只好伸手遮住头面。千岁低头见到他紧紧闭眼,不由得好笑:“睁开眼啊,你以为这般景致谁都有幸见识么?”她所经之处,不是树梢就在绝壑,都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其他凡人只能蜗行地面,终生都未必见识到这种风景。

男孩咬牙挺过了初期的不适,才敢打开一条眼缝,这一看,就再也舍不得闭眼了。

今夜月光如水。层林尽染,都是温柔的颜色。

晚风吹拂,树海簌簌作响,中间又有无数秋虫和声。

他忍不住悄悄抬首去看千岁,见她步履从容,风姿飘逸,并不将眼前这一切当回事。

大概,她平日里早都看惯了吧?

男孩不由得想起木铃铛里储存的那一点青光。千岁管它叫做真力,是人类所用。他也是人,今后是不是也用得上真力?

如果能用上,他也能如她今夜这般,自由驰骋于大千世界么?

劲风扑面,千岁却见到他睁着眼呆呆出神,半天都不转一下眼珠子,也不知想些什么。今晚对付木婆婆时,他不按计划擅自露面,她就存心要给这小子一点教训,有时直接从数百丈险峰直接跳进谷底,那滋味儿比蹦极还酸爽。凡人恐高,被这么拎着上蹿下跳,多半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她得让他知道,木铃铛的主人别的事都可以不管,首先要看紧自己那条小命,要是不小心挂了,她又得被困在铃铛里,几十年不见天日。

可他这么快就适应她的步伐,千岁未免有些无趣。

她撇了撇嘴,想起男孩冲出来挑衅木婆婆,终归也是为她担忧。

罢了,她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过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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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丛山峻岭中奔驰了几十里,前方地势开始平坦,林木渐渐稀疏。

再走上十余里,就有人类的痕迹了,最明显的便是山林里露出蜿蜒道路。

有路,很快就会有田野和人家。

果然这路很快就连上了官道,偶尔也能见到行走的人马。

很晚了,赶夜路的人不多。

可是在荒山野岭露宿两天,每一个人类看起来都那么可爱,每一盏灯看起来都那么温暖。

男孩忽然扯着千岁的袖子,往下一指。

官道边上有几栋建筑,灯火通明。

“驿站?”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当然只有驿站。

千岁见左右无人,这才轻轻跃到地面上,将他放下来一起行走。

这里的驿站都是梁国官方所设,按规定是三十里一驿。除了给来往百姓和客商提供食宿之外,驿站最重要的职能是精饲马匹,这样官员或信差递送加急公文时才有座骑可换。

驿站大门外还立着一根木头柱子,上面挂着一个面具,重用红紫漆,五官狰狞如鬼脸。

千岁只看一眼就笑了:“原来立威柱这习俗至今未变。”

几天之前,男孩还从未出过黟城,当然不知道什么叫“立威柱”。千岁给他解说道:“驿站多设在人气稀薄的乡野,常在门外立下这么一根柱子,上面挂起强大妖怪或者异士的信牌,以他们的气息吓退魑魅精怪,使其不能靠近。”

说到这里,她就推门进站,要了一间客房。

夜已深沉,也不知值守的驿卒是看她看得呆住还是精神不济,递来房牌才问道:“马儿可要洗刷?”

千岁和男孩互视一眼,才想起这个问题。

是啊,这里前后都无人烟,若说他们徒步而来,未免惹人疑心了。千岁咬着唇,低声道:“我们姐弟的马车,半道儿上就被抢了。劫匪还想灭口,我们趁乱逃出来的。”说罢,往西南方向一指。

驿卒了然:“毒牙山?”

千岁点了点头。这样的美人脸上犹有余悸,说不出的惹人怜爱,驿卒看了好一会儿才找着自己想说的话:“节哀。沿官道再往东走十五里就到锦绣城,你可以去那里报官。”

千岁谢过他,带着男孩自去房间。

对方圆二百里内的州县来说,毒牙山上的土匪窝就是背上的芒刺、身上的脓疮,有些行客不仅被劫财,命都丢在深山里,附近的官署却根本不知这桩命案。

这在当地已是常态,所以驿卒听闻之后并不吃惊,只觉这对姐弟运气当真不错,还能死里逃生。

有丛山峻岭阻隔,毒牙山匪窝已被端掉的消息还没有那么快传到这里来。驿卒也为她美貌倾倒,都未去深想这两人既然逃自山林,为何片叶不沾,也不显狼狈?

这里的服务可没有普通客栈那么周到,男孩从驿站后头的深井里打来半桶清水,放在千岁面前。取井水是个技术活儿,他人小力弱,最多也就拎得动半桶。

第57章 有违天和

千岁摆手拒绝了,她自有术法能保持体洁净。狂沙文学网

男孩这才用清水擦洗子,又换过新的衣裳。

乞丐也能这么干净?怪事。她在一边看得啧啧称奇,结果男孩的目光扫过来,她只好悻悻背转过,不看了。

这小鬼好似不愿在她面前袒。

既然这样,她也不打算告诉他,自己能扩开神念,不须用上眼睛也能把他看个一清二楚。

再说,这么p大点孩子有什么可瞧的?

男孩换好衣裳,就下楼觅食去了。

驿站无论何时都可能有客上门,不似城里的酒楼按三餐时间提供食物。这里的厨房菜式很少,但提供糙米红薯粥,各式小咸菜,还有乎乎的包子馒头。

男孩带着银子下去,上来时举着一个大托盘,里面是两海碗的红薯粥,两个咸鸭蛋,一盘腌萝卜,还有两个火烧。

他睡了整整两天,又帮着千岁对付木婆婆,这时早饿得前心贴后背,恨不得啃掉半头牛。再说千岁虽然看起来纤巧,但他总觉得这女人其实也很能吃。

果然千岁见了他端上来的东西,虽然嫌弃一句“糙得很”,但也坐下来举箸了。

粥米很糙,但胜在乎,三更半夜吃上一碗,也能哄腹里一片饱足。

火烧的个头就惊人了,每个都抵得上她巴掌大,里头夹上卤煮到软烂的大肥和猪下水,咬上一口就满嘴滋油。

千岁只尝了一口就嫌油水太大,丢在桌上,自己舀着粥,斯斯文文地喝。

结果男孩啃完自己的火烧,稀里呼噜再喝掉半碗粥,又目光灼灼看向桌上那个。

“比猪还能吃。”千岁看他两腮撑得鼓鼓地,像偷油的小老鼠,有心再埋汰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把自己碰过的那一小圈饼子撕掉,将剩下的递给他。

这个火烧,男孩吃进的速度明显放慢,称得上细嚼慢咽。

末了,他收拾了碗箸,又擦嘴洗手,将一切收拾妥当,这才重新坐到千岁面前,不错眼地盯着她瞧。

千岁分明看出他眼里写满了渴望,偏还要歪着头问他:“瞪我干什么?大半夜地不去睡觉?”

男孩指了指自己咽喉,着急治伤。

他分明记得千岁说过,药物齐全以后,子时治伤,午时喝药。算算时间,现在也快要子时了。

“猴急。”千岁笑骂道,“明还要进城配齐药物,才能给你制成膏剂。木婆婆那里弄来的好药,用来煎服太可惜了。”

男孩脸上不免流露些许失望。

“一天也等不得么?”她嗤了一声,“加入这等好药,康复时间可以缩短到三天。”

时间大大缩短!男孩咧开嘴,笑了。

再有几天,他就能说话了!男孩摸了摸自己脖子,抑不住地欢喜。

千岁反倒打了个呵欠:“你不睡了?”小孩子不都嗜睡吗?

男孩摇头。喜讯在前,哪里还睡得着觉?

不过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办法,于是他掏出怨木灵留下的半截杖,放在桌上轻轻抚了两下。

千岁这时已经不大会错认他的眼神,尤其在他满脸求知的前提下。

她拿起木杖在手中把玩:“想知道什么,关于怨木灵?”

男孩点头。

这些怪物的出现打开了他的视野,又一次提醒他,原来自己生活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你可知道木灵?”千岁这提问也没指望他能答上,“即是由草木化成的精怪灵物。他们所在之地,草木生长都会格外旺盛。”

“这当中又有一小撮木灵,开启灵智之后就有了感,会对进食草木为生的动物与人类产生怨恨之,这就是怨木灵了。像木婆婆这样的怨木灵,甚至以生灵血为食,才能增长自道行。”千岁指了指暖瓶,“倒水。”

男孩很殷勤地给她倒上一杯清水。

千岁慢条斯理啜了一口,才接下去道:

“她的药田也是如此,木婆婆吸取活人血精华,反哺回田。她杀的人越多,田里的草药长得越好。”她冷笑一声,“否则药材的生长按时、按地,一株千年人参就真地要长够一千年,才会有与之匹配的药效,怎可能这样反常地速成?”

男孩想起那片欣欣向荣的药田,想起那些被精心培养的药草,原来它们的茁壮成长,都是用人类的血去浇灌。

“人吃牛羊,牛羊吃草,此谓天理;木婆婆要反其道行之,那就是有违天和,偏她又吃人吃得停不下嘴。因此当你靠近那些枉死者的埋骨之地,木铃铛就会感知天意,要求你纠正这一段因果。”

千岁笑道:“这头怨木灵还有些小聪明,知道自己行走速度太慢,光凭一己之力杀人太难太慢,居然想出跟山匪结盟合作的办法,还跟山下的凡人做交易。”

她曾在夜里“造访”吴老八,从他嘴里撬出许多秘密。他在毒牙山多年,深得匪首信任,否则也不会被派去城里办事。千岁和男孩从他那里了解到,木婆婆和山匪的合作始自两年前,她用瘴毒保护山林,帮助山匪们抵御官兵进攻。而作为交换,山匪要将劫掠过来的活人交给她食用,平时还要替她跑腿。

这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山匪要帮木婆婆卖药。

怨木灵的一大麻烦就是移动不便,让她往返毒牙山和人类城池实在有些为难,所以许多活计交给山匪去做。木婆婆的道行越深,对生命精华的渴求越强烈,那已经不是吃掉几个人就能满足的,她需要大量血食。

血食,当然不止是人类。

山匪的主业是抢人劫财,哪可能成天价去帮她抢什么牲畜,再说这行径也太显眼了。怨木灵的灵智已开,也知道这种手段不现实,于是想出了卖药换银子,再拿银子去买大量牲畜的办法。

这是正经买较不会引人注目。

催生灵草对于怨木灵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她和黄老太爷这样的地方富豪交易,卖出少许药材就能换得源源不绝的银子。

第58章 还愿

事实上,与木婆婆做交易的可不止是黄老太爷。附近五乡四县都有地方豪绅喜欢从木婆婆那里买药。

当然,这些人并不知道她的真面目。

她还交给吴老八一枚聚灵珠,那是以怨木灵的本体炼就,可以对着毫无抵抗之力的生物使用,将其血肉精华快速提取出来。

有了聚灵珠,山匪就不必巴巴赶着大群牛羊上山,只需要将灌满了血肉精华的聚灵珠带给她就行。

男孩听到这里,蘸了水在桌上写了个扭曲的“人”字。

他没念过书,但这个字实在太简单,他看过不止一遍,不难记住。

然后他对着桌上的“人”字做了个张嘴去咬的姿势。

千岁噗哧一声笑了。他这动作也太滑稽了。

“咬人?”她反应过来,喃喃自语,“吃人?我真厉害,这都能猜对。”

她看明白了,男孩想问的是,木婆婆明明可以吃牲畜为生,为什么非要吃人不可?若是她不吃人,好像也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吧?

千岁眨了眨眼,笑嘻嘻道:“因为好吃呀。”

男孩:“……”这回他是真地无言以对。

“人也可以吃鸡鸭牛羊度日,为什么非要吃熊掌鱼翅、燕窝鲍鱼?”千岁耸了耸肩,“同理,木婆婆也只是觉得人的味道更好,说不定是肉质细腻无膻味儿。但凡是掌握了生杀大权的,都以为自己想杀什么就能杀什么,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木婆婆也不例外罢了。”

这话说完,她就发现男孩目光灼灼望着她。

“干什么?”

他很想问,她是不是吃过人肉,否则怎能形容得这样生动。然而这么复杂的问题,他问不出口。

赶紧治好哑病吧。男孩喝掉一杯水,就爬上床抖搂被子。

夜了,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

在他沉入梦乡时,千岁身边也缓缓浮出琉璃灯。她抚摩着灯身上的裂纹,半晌才悠悠叹了口气。

她从前丢过半条命,原本趁手的本命法器也完全损毁,不得已才重新换过这盏琉璃灯,打算将它作为本命法器培养。

这只不起眼的小灯也曾有过威能无限、名动天下的高光时刻,破落后被她意外所得,一直列为收藏。如今,倒是和她一样黯淡了。

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将这盏灯补完。

换过本命法器,就意味着她的修行路径与从前完全不同。至少要到这盏灯修好了,她的境界才有望提升。

灯中的豆焰比原先明亮了一点点,看着不再像转眼即熄的模样了。这点火焰代表的是她攒存的愿力,愿力越丰沛,灯火就燃烧得越猛烈。

千岁望着这点星星之火,再看看床上熟睡的男孩,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她的路,好像还长着呢。

她轻手轻脚走出客房,找到驿卒要求买马。

汉子满脸为难:“驿站里的马儿,都是跑加急用的。”南来北往的急令经过这里,信差就要换上最好的马儿继续驰骋。

千岁默默又加上一块银子。

驿卒立刻想了起来:“噢,姑娘要是急用,我自个儿有马,可以卖给你。”

她笑靥如花:“那就谢谢了啊。”

“您、您客气。”驿卒被闪花了眼,说话都有点结巴,“谁出门在外还没有急用的时候?”

……

次日天不亮,这对“姐弟”就在驿卒眼皮底下骑马离开了,往锦绣城而去。

等到太阳升起以后,马背上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官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这条路也显得越来越安全。

还不到巳时,他就抵达锦绣城。

这里的城门并没有特设关卡,他顺利通过,然后就近找了一家药行抓药。

治疗哑病的大部分药物已经到手,只差几味简单的,千岁都写在纸上了。男孩只要递方抓药,连开声都不必,就将最后几味药物如斑蝥、过山风都配齐了。

药行伙计看到方子上的猛毒之药虽然有些吃惊,倒也没多说什么,抓药收钱。

男孩从药行走出来,就去菜场买了半只熟鸡,掰出碎肉喂给饥肠辘辘的白猫。

做完这些,就到晌午了。

他沿菜场往北走,找到入口有一株银杏的巷子钻了进去,走过三户人家的木门,最后在第四户门口停了下来,轻叩门扉。

应门的是个六旬开外的老头,圆脸糟鼻,只开一条门缝从里看人:“谁啊?”

男孩看他那张脸就知道自己没找错人,于是递了一个油纸包过去。

“给我的?”老头一脸莫名其妙接过,先看他一眼才低头去拆包。

油纸包里,躺着一枚木刻树叶,还有两枚货真价实的金叶子!

他吃了一惊,看看这两样东西,又看看男孩,声音突然提高:“老八让你送过来的?”

男孩点头。

老头把油纸包往他手里重重一塞,回身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男孩在原地愣了几息,才听见老头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中气十足:“还给他!再告诉他,老子到死都不收他的东西!”

“啧啧,连亲爹都不待见他。”白猫从竹篓里露出脑袋看热闹。

老头声音太大,左邻右舍都被惊动。男孩无意在此多留,遂将油纸包重新捆好,后退几步,抬腕将纸包直接扔进了院门背后。

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哎哟!”

砸到人了?男孩脚底抹油,在老头重新开门出来骂人之前,飞也似地溜掉了。

这家人姓吴,老头是山匪吴老八的父亲。

在平谷县,千岁夜里造访吴老八,很顺利地拿走了他卖药换来的金子。吴老八以为自己做梦,当时还顺嘴提了个条件:

他要给自己住在锦绣城的父亲送点钱。

吴老头其实只有一子一女,但儿子在族中排第八,才有了这个称号。吴老八自小就是泼皮浪荡,十八岁那年杀了两个人,被锦绣城通缉,没找到出路,只好去毒牙山落草为寇。

出事后,他的母亲活活气死,即将出阁的小妹遭对方退婚。

彼时身在毒牙山的吴老八知悉此事大怒,又趁着夜色摸回城里,在退婚的男方家中大开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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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治伤(加更1)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9章治伤全家上下三十口人,竟然被他杀掉了七个。

吴老八再一次逃出锦绣城,其父从此也恨他入骨,跟他断绝了关系。

其后二十年间,吴老八没有再回过锦绣城。

吴老头中年丧妻,女儿受儿子声名所累,只得远嫁,因此老头子孤身一人,晚年凄凉。吴老八多次托人送些财物给他,都被拒绝。这回见到千岁,也不知怎地,他又重提这个要求。

受法则所限,千岁对于他人财物不能不告自取,只得点头,离开毒牙山之后就要求男孩替她履约。

“你是木铃铛的主人,我答应过的事,你也要做到。男子汉大丈夫嘛,就要言而有信。”白猫伸出白爪子按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待你长大,对此定有更深体会。”

男孩面无表情,冲她摊开了手掌,晃了晃。

“干嘛?”白猫只当看不懂,将爪子交到他手里,“要帮我修指甲么?”

他想问,既然她答应的条件他得办到,那么她收来的钱财,是不是也该归他所有?

这个女人可是从吴老八那里,卷来了好多金叶子!

可他讲不出口。

男孩沉默着,抓着白猫的前爪用力一捏。

软乎乎地,手感真好。

拽了两下没拽动,白猫生气了,弹出爪子挠了他一下。

一下而已,力道把握得很好,没有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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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来想去,男孩这一夜没有宿在锦绣城,而是继续赶夜路往东北而去。

千岁昨晚在驿站打听过了,再走上七、八天,就能离开梁国地界。

安抚使对木铃铛的锲而不舍,反映出梁国天子的志在必得,是以沈顾虽然重伤昏迷,但笼罩男孩的危机并没有散去。

早点离开梁国疆域,他才安全。

抱着这样的警惕,他今晚也是露宿山林。东北方向上赶夜路的行人越来越多,况且他还有千岁相护,心中并不打怵。

找好山洞,升好营火,做完一番清理,他在千岁面前正襟危坐。

“放松。”千岁见他咽喉动了两下,显然在咽口水,不由得好笑。

男孩做了个深呼吸。

终于到了治疗的时刻,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看她纤纤玉指离自己越来越近,男孩突然闭上了眼,于是没望见她指尖透出的一点红光。

而后,他就觉出喉间微凉,那触感格外柔软。

紧接着又有一点酥麻从她指尖传递过来,仿佛穿透了他的咽喉,直抵深处。

约莫是五息之后,她缩回指尖,道一声“好了”。

这就治疗完毕?男孩睁眼,怎是无感?

“你以为会疼得死去活来么?”前不久有新愿力入账,千岁施术并不显得吃力,“不过明早起身就会发痒,接下去几日会越来越痒。那是康复的前兆,你可要忍住了。”

男孩认真点了点头。自己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忍耐了。过去这么多年张口无言,受尽欺侮,他也忍过来了。

而后千岁再度唤出琉璃灯,将配好的药材按顺序一味接一味投了进去。

每扔进一样,豆焰都会“嗤”地蹿高一下。千岁耐心地等它消化完毕,才去投喂下一样。男孩在一边瞧着,隐约觉得这火焰好似很快活。

上次投进怨木灵,千岁说琉璃灯能噬其灵气为己用,那么这些药材呢?

这些药材都是木婆婆的珍藏,年头最足的有上千年份了,琉璃灯吃进去,是不是也能修补自身?

所谓的“天材地宝”,这些稀有草药也算数吧?

全部二十二味药物投完,千岁又等上整整一个时辰,才取了个木勺从芯火下方刮出药泥来,其色如墨,凝而不固,见了空气就绽出扑鼻的药香。

两人坐在山洞里,恰好有阵凉风进来打了个旋儿,把药香带了出去。于是外头的草丛里立刻簌簌作响。

千岁凤目圆睁,厉声道:“咄,肃静!”

她这么一瞪眼,威势立显。外头的响动立马消失,连风儿都不再呜呜。

四下里,又是万簌俱静。

那是什么?男孩望着她。

千岁漫不在乎道:“不过是一些山精野怪闻香而来,不成气候。”琉璃灯中炼出的药泥,材料与炼制手法俱佳,无论附近生物有没有灵智,都会天然地渴望吃掉它。

待药泥冷却,男孩再拿出购自锦绣城的上等荔枝蜜,与药泥细细搅拌,即成膏剂。

“成了,以后每日午时服用五勺,哦不,十勺,你的嗓子就该好了。”千岁一手执银刀,一手抓着怨木灵留下的半截木头削了进来。“膏方比起药汤,药效要更胜一筹,兼收治疗与滋补之效。木婆婆的草药灵气十足,如此制作才不可惜。”

她手上动作很快,木屑簌簌而落。男孩记得她在木婆婆的河谷里雕刻木铃铛,只用了几十息就做出个维妙维肖的仿制品,不由得大感兴趣,这会儿就凑过来,想看看她又做什么。

千岁却将木头一收,对他呶了呶嘴:“睡觉去!明儿一早还得赶路。”

男孩挠了挠脖子。不用等到明天,他现在就开始痒了,不过痒在皮肉——

千岁碰过的地方,又起红疹了。

他合身而卧,面朝石壁,不想让千岁看见脖子上正在浮起的红疹。

这是怪病,但他不想找她治。

¥¥¥¥¥

次日天不亮,男孩就醒了——

被痒醒的。

皮肤表面的红疹已经消褪,取而代之的是肌肉里面透出来的痒意。抓又抓不到,挠又挠不着,难过得紧。

可是千岁说,这是康复之兆,他必须忍着。

男孩背上竹篓,篓里装上猫,继续赶路。

再往东北走上三十里,就到了下一个城池。

这是个小城,然而门口设了关卡,守卫至少有七、八人之多。

男孩远远看着,择机绕路走开了。

无论城门是因为什么缘由设卡盘查,他都不能再靠近了。并且他还观察到,守卫拦下的都是带孩子的行客,一通盘问才放行。

这还不明显么?

黟城事件才过去几天来着?两地之间又隔着偌大的毒牙山,消息传导不便,因此安抚使的指令延迟多日才送达。

第60章 拔刺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60章拔刺想到这里,男孩不禁庆幸昨晚不曾留宿锦绣城,否则今早恐怕出不了城门。35xs

谨慎起见,接下来都不能入城夜宿了,最好也不要走官道。

荒山野岭可不是那么好呆的,他叹了口气。今晨还在深山里遇见了黑熊,它想把他当盘中餐,多亏马儿跑得快。

午后,他去溪边打来清水,配服膏剂。

一股子香甜沁脾入腹,强行将难以忍受的痒意硬生生压了下去,换来难言的清爽。

终于从折磨中解脱出来,男孩松了一口气,悄悄打开竹篓看了猫儿一眼。

它盘成一个白球,睡得正香,好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但他明白,千岁炼制膏剂时,特地加入了止痒的药物。

他轻手轻脚背起竹篓,又上路了。

……

过了不知多久,白猫动了动鼻子,从沉睡中醒来。

她露出一排小尖牙,懒懒打了个呵欠,第一眼透过枝叶间隙看见西斜的太阳,第二眼则看见了空地上燃起的营火,以及架在火边的烤鱼串。

她就是被香气唤醒的。

串在树枝上的六条鱼儿,最大的有一掌长,经过了仔细的掏腮去鳞,鱼皮已经被烤硬,上面还有可疑的粉末,异香扑鼻。

她知道,那是男孩从锦绣城里买来的香料。闪舞

猫儿从竹篓里跳出来,先伸了个懒腰,再找棵小树蹭蹭爪子,这才施施然往火边走:“你还有时间捉鱼?”还一口气捉了六条,这小子玩得不亦乐乎啦?

捕鱼是件很费功夫的事,他忙着赶路,当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逗留。不过今日经过溪畔,他就动了心。

深秋,林溪的水位下降,河床就被石块和泥砂分隔成大大小小的水洼。他路过的这一段流速极缓,泥砂淤积,形成了几口层层叠叠的天然池塘。

溪水清澈,男孩一眼看见躲在石缝里的鱼儿悠闲的身影。

这里的鱼最大,然而塘子有两丈见方,水深至少三尺,石头多,溪鱼灵活出没于石隙,根本没法子徒手抓捕。

怎么办好?想起睡在篓里的白猫,他观察一下地形,眉头就舒展开来。

男孩想出的法子也很简单:排水。

这口天然的池塘上方,突出的岩石将大部分溪水阻隔,只漏了个磨盘大小的缺口。他先刨来泥砂,将这缺口完全堵住,于是河水另找泄口,被导流去其他地方。

他再跳入池里,摸起两块石头使出狗刨大法,在最低处刨开了一个泄水口。

这底下都是细软的溪砂,很容易就被挖开。35xs

水位立刻开始下降,口子越大,池中的水泄得越快。

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池里的溪水见了底,再灵活的鱼儿也只能在浅水里来回扑腾,男孩一捞一个准。

当然,这些他都说不出口,白猫也没指望他回答问题,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烤鱼:“熟啦熟啦!”

火候刚好,男孩取下三串烤鱼,插在白猫前方的沙地上,让它大块朵颐。

撕开鱼皮,一股白汽撺掇着香味儿扑出来。溪鱼最是鲜嫩,也没有河鱼的土腥味儿,只要抹上盐巴,再洒一点香料,那就是难得的人间美味。

一人一猫都吃得不亦乐乎。

受以往习惯左右,男孩吃东西向来风卷残云。他啃完两条鱼,忽然见到白猫停止进食,垂着脑袋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像是咳嗽,又像打喷嚏。每发出一声,它都要抖缩一下。

怎么了?

男孩赶紧趴下去看个端倪。

与此同时,白猫也抬头瞪着他,波纹状的漂亮眸子里满满都是怒气:“鲠着我了!”

啊,啥?

他一时没听明白,白猫又咳了两下,千岁的声音传出来,像是咬牙切齿:“鱼刺……鲠住了!”鱼太香,猫咪又太饿,一不留神就……

男孩慢慢咧嘴,但在白猫恶狠狠的注视下,那弧度硬是没敢上扬。

敢笑?敢笑一定挠花你的脸!

他只能轻咳一声,凑近过去,示意猫儿张嘴。

千岁满心不爽。

把嘴张那么大给人看,可太不矜持了,她可是尊贵的千岁大人!哪怕现在是只猫。

可是猫爪远及不上人手灵活,她自己掏不出那根该死的鱼刺!

好气哦,她吃那么快作甚!

男孩看出了她的气恼,轻轻抚了抚猫脑袋以示安慰。白猫陷在低落的情绪当中,也顾不上计较他的无礼。

受疼痛驱使,她还是乖乖张开了嘴。

男孩凑近它不足半尺,借着天光仔细观察。

“看到没?”她的声音闷闷不乐,“快点给我拔出来。”

看到了,就在一水儿漂亮的小白牙后方,有一根鱼刺深深扎进了口腔壁,看着就疼啊。

那鱼刺挺粗的,应该是溪鱼的主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没有当真扎进喉管深处,否则就是大麻烦。

男孩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这当猫的,也太不专业了。

千岁暴躁了:“不好拔吗?”

徒手肯定是拔不出来的。男孩想了想,从囊里取出锥子。这是他从黟城带来的防身之物,没想到这时派上用场。

锥头被磨得很细很尖,最重要的是,由于原本是用来钻孔的,所以锥上带有一个小小的、内凹的倒勾,以作穿线之用。

现在男孩要做的,就是用倒勾卡住鱼刺,拔出来。

办法易想,可是操作起来却有难度。那一排尖牙太碍事,再说林中光线不佳。

幸好他的手很稳。

“好了没?”白猫催促他。

“……”

她还得这么傻傻张大嘴多久?“喂,你能不能快点?”

“……”

“出来没,你别磨蹭了,爽快点!”

“……”

“你还是不是男人了?啊——疼!”

男孩缩回手,锥尖勾着一根极细的鱼刺。

终于拔出来了!白猫松了口气,吧嗒两下嘴,舔到了一点点血腥味儿,以及鱼腥味。

男孩瞬也不瞬看着她,千岁突然想起,刚才这小子凑那么近,是不是也闻到了腥味儿了?

啊,真该死,真丢脸!

她越想越暴躁,一股怒火都撒在他身上:“谁让你烤鱼了!这鱼刺太多,根本不合吃!”

第61章 发声

树枝上还串着两条鱼。

男孩挨了骂也不为意,收起锥子,拿起一条鱼继续吃了起来。

白猫离他两丈远才坐下来,拿后背对着他,舔着爪子洗脸。

一阵小风从火边吹来,好香啊。

她还没吃饱呢。

白猫赌气地闭上眼,准备再睡一会儿。

可是没过多久,鱼香味儿就越来越浓,也越来越……近?

她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眼睛睁开一条缝儿,就见一块雪白的鱼肉在鼻前晃动。

这臭小子太坏心,明知道她不敢吃还来逗她。

白猫一掌将男孩的胳膊推远,但是用力不大,并没有把鱼肉拍掉。

他不死心,又凑了过来。

猫儿干脆翻了个身,脑袋朝着另一个方向。

身后终于消停了。

过了小半刻钟,白猫悄悄往火边瞟去一眼,正好看见男孩把吃剩的鱼骨头扔进火堆里。

……哼!

她咂吧一下嘴,继续睡觉。

这一回睡的时间更长,然后——

然后鱼香味儿又飘过来了,敏锐的胡须也被轻轻扰动。

白猫一骨碌爬起来,看见面前放着一只木碗,碗里是焦香的鱼皮、雪白的鱼肉。

剔得干干净净,半根刺儿都没有。

她打量的这会儿功夫,男孩把碗往她跟前又推进半尺,意思很明白:

吃吧,去了刺儿的。

千岁很想一掌打翻他的破碗,可是鱼肉真地香,而她还没吃饱。

猫儿以审视的目光盯着男孩,确认他眼神澄清,没有调侃也没有促狭,这才低头吃了起来。

嗯,真香。

男孩放她慢慢吃鱼,自己收拾好东西,又浇熄了营火。

该上路了。

¥¥¥¥¥

白天埋头赶路,晚上露营睡觉。在这样的节奏里,时间过得飞快。

一转眼,三天过去了。

男孩对路过的城池敬而远之,但是沿途经过村落时,他会买些豆子和草料照顾马儿,顺便给自己和千岁买些干粮。

农家烙的大饼冷却以后,丢在人脑袋上可以砸出血。男孩啃得下,千岁却不能将就,所以他还得再买些肉脯鱼鲞,泡水煮软了再喂猫。

千岁那天吃过鱼肉,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莫非是他的讨饭专用碗?!

从来没人敢拿用过的餐具给她,何况还是个乞丐的。

可是埋汰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算了。

一个男孩牵着高头大马,独自翻山越岭,身边再有点儿钱,很容易就让人心生歹念。他自小就不是娇生惯养,也知晓人心叵测,因此从来都找村里的老人或者寡妇家买东西,对年富力强的村人敬而远之,并且注意财不露白。

可即便处处小心,麻烦也还是找上门来。

这天他在一个小村里买了红薯干,离开时后面就跟上两条尾巴。

那是村里的一对儿兄弟。

白猫趴在他肩头,漫不经心道:“他们想要你的马,还有……我。”

驿站的快马与农田里的耕马不同,可以卖出好价钱。方才白猫从篓里露出脑袋透气,也被人家看见了。

异种的长毛白猫,浑身没有一丝杂色,城里的贵妇和千金们肯定喜欢。这种稀罕玩意儿,说不定能卖得比马还贵。

男孩回看来路上那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半个时辰以后。

这一人一猫一马从密林里钻了出来,精神抖擞地继续赶路,原本跟在身后的那两条尾巴不见了。

……

太阳下山,折磨男孩三天的痒意也终于完全消失。

千岁在他咽喉上捏了半天,终于满意地缩手:“应是无恙了,出个声我听听?”他一直小心保养,这三天都没发过声。

“啊——”

张了张嘴,男孩自己呆住了。虽是单音节,但声音温和连贯,不再是原来嘶哑不堪的破锣嗓子。

声音,他的声音好了!

他的嗓子不哑了。

他可以说话了!

男孩的下巴一下绷紧,努力睁圆了眼,才没让那一抹湿意漫出眼眶。

渴望了多少年,他的梦想终于成真!

他终于快要变成正常人了!

“这才哪到哪儿?”千岁兜头就是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像个乌鸦叫就算说话?得字正腔圆才算数。”

别人的话,他听过无数,可是等到自己要张嘴说出,哪有那么容易?

从男孩有记忆开始,自己就是哑巴,因此从未做过发声练习。

然而开声吐字其实是很复杂的咽部肌肉活动,口齿、唇舌、咽部、气流,都要天衣无缝地配合,才能说得字正腔圆。

他得像一两岁的孩子那样,牙牙学语。

……

又过去一天,千岁表示,自己快要抓狂了!

只要醒着,男孩几乎一刻不停地练习说话,偏偏这么短的时间又学不好,只能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

无论变成猫还是人,她都嫌弃地离远,留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可恨她的听力太好,又不能真地一遁三千里,二三十丈范围内,他说的每个音节都能清晰飘进她的耳中。

受不了魔音穿脑,她每天都在疯狂地挠树!

打磨爪子那尖锐的咝啦声,都比他的发音悦耳啊!

终于这天傍晚,男孩一瞬不瞬望着她,口中缓缓吐出一个成型的音节:

“千……”

“嗯?”白猫一下竖起耳朵。

有点小激动是怎么肥事?

“千……”

“唤名要唤全,这是礼貌!”她拍拍他的腮帮子以示鼓励,“后面那个字呢?”

男孩沉默一会儿,又努力道:

“千……千……”

“千千……”“岁”字的发音有点难。

“我不叫千千!”白猫朝他露出小尖牙,“别叫这么亲(和)热,我们没那么熟!”

“千千!”

“……”这小子看着还挺机灵的,可真是没有语言天赋啊。

“随便你了。”她无可奈何,“你记着,我们不可能永远在野外行走。你早一天学会说话,就早一天脱离危险!”她向着东边转了转脑袋,“最多再有三天,我们就会走到梁国边界。你认为,那里不会设下关卡吗?”

男孩一怔。这些,她先前并没有说过。可是,不能像绕过城池一样绕过去么?

第62章 瞒天过海(加更)

千岁几天前就从驿卒那里打探清楚了,只是一直压下不提:“梁国与其东部的拢沙界以翠澜江为分界线。那条大江水量丰沛,非行船不足以通过。”

这才叫天堑。男孩面上露出凝重之色。

千岁一字一句道:“想要过河、想要逃出梁国地盘,就必须由渡口乘船摆渡,那是你最容易被抓住的地方。”

男孩点了点头,懂了。

“余下时间不多,在渡船之前,你要把话练熟了。”

¥¥¥¥¥

两天半之后,翠澜江畔,清凌渡口。

梁国与拢沙界来往甚为密切。除了汛期之外,翠澜江的江面平缓,水情也不复杂,因此每日都有数百艘大小船只往返两岸,运送人货,称得上繁忙。

然而这一天,清凌渡口的运送效率却很低,原因简单:

官方在这里设下关卡,盘查往来客商。

翠澜江走货量巨大,但官方要搜查上船货物,尤其大件货物要挨个儿开箱、开桶检查,耗费大量时间。

甚至带着孩子的客人也被唤去盘查。

这可就耽误进度了,因为拖家带口的船客不在少数。

尽管怨声载道,但官兵依旧从严检查。

时间慢慢推移,天色渐暗,很快就到了傍晚的最后一渡。

夜里行船不安全,走完这一班,船老大就要休息了。

往渡口而来的几支商队接受检查,跟在两个胖商人身后的,是个牵着栗马的瘦小男孩,看年纪不超过十岁。

咦?兵头儿立刻警觉起来,这小鬼的形貌与上峰反复交代的被通缉人物很像啊!

“你打哪儿来的?”

在他的注视下,男孩开了口,声音清朗:“云城。”

云城在拢沙界内,过了翠澜江还要走上二十余里。那里非梁国领土,难怪他的口音听起来不像本地人氏。

兵头子皱起眉头。查了一整天,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符合嫌犯特征的小鬼,结果却能说话。

他不死心,又问道:“就你一个人上船?”男童独自上路,还牵着一匹马?怎么看都有点可疑啊。

男孩摇头:“和我姐姐一起。”

兵头子左顾右盼:“那她人呢?”

男孩腼腆一笑,挠了挠头。

“笑什么?”兵头子冲他一瞪眼,“我的模样很好笑么?我问你姐姐人呢!”

男孩还未答话,就有一道女声自外头传进:“来了来了,在这里!”

紧接着人群一阵骚动,连几个汉子都被挤得东倒西歪。冲进来的却是个女子,迳直站到男孩身边,一边嘟囔道:“真是离开一会儿都不行!”

几个兵丁都打量着她。这女子一身细布青衣,身材窈窕,看背影极是勾人,脸上却蒙着同色面纱。

“几位兵爷,有什么问题?”

兵头子问她:“到梁国作甚?”

“访亲,我二舅爷住在锦绣城。”

她脸上的面纱实在太乍眼,兵头子道:“把面纱摘了。”

“不妥。”

“哪里不妥!”兵头子留意起她了,“除非你是细作!”

青衣女子压低声量,只有几人听闻:“我从前脸面受伤,留了疤。”

兵头子哪里肯信:“摘了!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特么算术这么差,明明是第二遍好么?青衣女心里吐槽,侧身挡住别人目光,一边伸手解开面纱,露出半脸。

几个兵丁一看之下,立觉毛骨悚然:

她鼻子很挺,脸形很好,然而左脸上果然有个杯口大的疮疤,颜色紫红,表面坑洼,皮肉依旧外翻,实是狞恶。

这么丑陋的一道旧疤太吸睛,旁人甚至不会注意她的五官如何。

“兵爷,可以戴回去了么?”她满脸陪笑。

这一笑,脸上肌肉扭曲,更丑了。几个兵丁看得隔夜饭都快吐出来,哪里还会阻止她飞快蒙回面纱?

丑成这样,少看一眼也好啊。

兵头子挥了挥手,不掩嫌恶:“过吧。”

一个丑女带弟弟过江,那孩子还能说话,已经不符合嫌犯特征了。唉,看来明儿还得来这里继续挨风吹日晒。

这对姐弟牵着马,快速上船。

翠澜江水深江宽,往来人货又多,所以航道上来来往往的多是三桅高帆的沙船。这种船载重量大,行驶稳当,连人带货带牲畜都能坐上。

两人安安分分坐着,直到开船了,才相视一笑。

最难的一关,过了。

练习说话并不容易,根据千岁预估,男孩至少要花半个月时间才能勉强掌握。然而他年纪太小,不能长时间留在野外,梁国的审查也会越来越严,他们必须尽快逃离这个国家。

这种情形下,她能想出的办法只有一个:

模拟渡口官兵的问题,让他尽快练熟十来几句特定的答案!

大量的、长时间的反复练习,可以让他说出来的特定字句更清晰。千岁更把自己安排在最后出场,脸上还用树胶和面粉调制了一个假疮疤,这样可以将官兵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让男孩更容易过关。

其实,蒙混的关键在于男孩可以说话。

他一开口,偷溜过渡就成功了八成。

大船慢悠悠驶向对岸,两人心情都放松下来。千岁伸出纤纤玉指,在男孩额头上一戳:“为了你,我连面相都牺牲了!”

她是那么惊世骇俗的大美人,扮起丑来,同样也要惊世骇俗不可。

男孩咧嘴朝她一笑,牙很白。

但是很快地,他就笑不出来了:太阳下山以后,江面上风浪明显增大,驶出不到百丈,船身晃得有些厉害。

胸口一阵烦闷,直犯恶心。

头一回乘船,他晕船了。

千岁发现了,赶紧指着船舷道:“趴过去,不许吐在船里!”船上人多货多,本来味儿就不好闻,她缩在这里已经够委屈的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男孩果然依言趴到了船舷边。

这时江心一个大浪打来,船只猛然颠簸,边上坐着的胖妇人手上不禁一松,原本抱在怀里的女童“嗤溜”一下滑了出去。

她的脑袋,正对着底下四爪铁锚的尖角!

事发突然,胖妇人拦之不及,嘴里一声尖叫。

(《木婆婆》卷到此结束,下一章开启新篇)

第63章 云城

男孩还没呕出来,头脑昏沉,眼角余光见一物从身边滑过,本能地伸手一捞——

他抓住了女童的小手。

不过这小家伙块头不大,份量却不轻,沉甸甸地像个小炮弹。男孩年小力弱,被她带得一起往下滑去。

紧接着,两人身体都是一轻——千岁适时出手,将他俩往上一提,拎小鸡仔一般丢到舷边,远离锚头。

她柳眉倒竖:“都病成这样,还不让人省心!”

这一下天旋地转是补刀,男孩立刻趴到舷边,吐了。

千岁火速挪去三尺开外,满面嫌弃。

那胖妇人终于回过神来,把孩子搂回怀里连声道谢:“谢谢姑娘,谢谢这位小少爷!”

她从怀里取出一小罐药油,递给男孩:“在额上抹一点,可以缓解晕动。”

男孩难受得紧,也不推拒,挖出一点药油涂在太阳穴上。鬓边一阵清凉,鼻中一股辛辣,烦闷感果然稍有缓解。

胖妇人找了个话头:“两位要去哪里?”怀里的女童约莫是三、四岁左右,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这时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打量着眼前两人。

“云城。”千岁淡淡应了一句,闭目假寐。

她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胖妇人干笑几声,不再言语。

¥¥¥¥¥

沙船驶到对岸,江畔已经亮起灯火。

随大流下了船,胖妇人抱着女童向两人打了个招呼,走了。

男孩做了一次深呼吸,空气冰冷清新,还带着江边特有的微湿水汽。

这是自由和安全的味道。

后面,再也没有追兵。

他坐在江边大石上缓了一刻钟,晕船的不适感终于消褪无踪。

马儿安然无恙,啃了几口草皮,千岁指着它笑道:“你还没这匹马皮实,它肯定也没乘过船。”

她站在他身边,毫不顾忌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走,找个好馆子大吃一顿!”

这些天吃住都在野外,每顿饭只有咸鱼和硬肉干,偶尔才能打两只野味,她嘴里都快淡出鸟了。

她也好想啃只大蹄膀啊,要炖得够肥、够软、够香,拿起来甩一甩就能皮肉分离,嚼在嘴里满口滋油那种!

男孩却摇了摇头,在她发脾气之前抢先道:“大城……好吃!随便点!”

城池够大,饭食才丰富、才好吃!

而且他说了,自助放题无限量!

千岁不气了,一把将他拎到马背上,用力一拍马股:“驾,快跑!”

马蹄得得响,穿过狭窄的江边渔市之后,栗马沿着主路加快了速度。

翠澜江东岸是沃野千里,连个小山包都不好找,道路亦是平坦笔直,绝不像大江西侧的山路那么崎岖难行。

所以两个时辰后,男孩就抵达了拢沙界最繁华的大城之一,云城。

夜幕早就降临,云城的西大门依旧灯火通明,有大量人马进出。

云城没有宵禁,是个标准的不夜城。

男孩初见十丈高的城门楼时,就震撼了一把,待走进西大门后,更是久久不能言语。

鳞次栉比的房屋、高低错落的建筑,在夜里只浓缩为厚重的黑影,显不出棱角和身段,可是透窗而出的灯光曝露了这个城市的繁华。

男孩往西大门一站,就能望见万家灯火,闪烁又恒久、璀璨却温柔,如同天上星河倒映人间。

也倒映在男孩眼中。

这个刹那,他屏住了呼吸。

许久,他才挤出一个音节,终于字正腔圆:“美!”

“这就算美了?乡巴佬!”千岁嗤之以鼻,“你是没见过……”

话未说完,男孩后头的两个男子不耐烦道:“走不走了?不走别挡道儿!”

他刚进城门就站在原地发呆,挡住了其他人的路。

男孩这才如梦方醒,牵着马儿往前走去,青石板路面干净平整又宽敞,至少可以容下十马并驾。

就连马蹄踏在路面的滴跶声,都是那般清脆悦耳。

如果他不曾拿到木铃铛,如果他不曾一路逃亡,如果他不曾经历那许多危险,他会以为小小的黟城就是整个天下。

眼前这般盛景,甚至不会在他梦中出现。

“还没走到酒楼就开始流口水了?”千岁满面鄙视,“出息!”

男孩见识了这个城市的庞大壮观,她却嗅到了纸醉金迷的气味,就和从前呆过的许多大城一样。

哦对,还有饭菜的香气。

她轻轻嗅了两下,用力一拍男孩肩膀:“快走,我饿了!”

云城的主街很气派,名字更气派——天街。

这个城市规划得很方正,从西城门笔直往东,就通往整个云城的核心区域。因此街道两边的建筑越来越高、越来越精美,门面越来越气派。

就连檐下的灯笼,也是越来越明亮。

男孩正好经过一家酒楼,足有三层楼高,烫金的招牌在灯光下明晃晃地还能闪瞎人眼。

酒楼门口,门庭若市。

“福寿居。”千岁一字一字念出了招牌名,漂亮的凤眼眯成了月芽儿,“我们进去大吃一顿吧!”

她闻到味儿了,麻油、老酒,还有大火热锅快炒的烟气。

红尘浊世太无趣,也只有这一口值得她挂念啊。

就在她的满脸期待中,男孩牵着栗马从人家门脸儿前方走了过去。

得得,得得,毫不停留。

“喂!”

莫说停下脚步了,他头都不回。

千岁怒了,柳眉倒竖:“为什么不进去!”方才在翠澜江畔,他明明说了随便点随便吃!

男孩依旧惜字如金:

“贵!”

在这吃顿饭,得烧掉多少银子啊?他们口袋里的钱有限,得紧着花。

“贵你妹!”千岁的纤纤玉指都快要戳到他鼻子上了,“你个小骗子!”

无论她怎样狂暴,男孩依旧坚定地往前走,路过一家又一家金碧辉煌的饭馆酒楼,但就是目不斜视。

这一走,就是好几里路。

千岁有心吃顿好的,可她无法远离木铃铛,也就只能被动跟在男孩左右。

终于,路两边的铺子越来越小,灯火也不再那般密集。

天街上最繁华的路段,已被他们抛在身后。

千岁坐在马背上沉着脸,一声不吭。

男孩始终留神观察四周,这时突然往侧前方一指:“次换。”

第64章 次换!

咬音不准,但千岁还是能听出他想说的是“吃饭”,俏面一下凝出寒霜来:“不去!”

男孩所指的方向甚至不是大道,而是次街。离街口不远处有家饭馆,铺面就是两扇门那么大,檐下挂着两串红灯笼。

灯笼上有字儿,连起来读就是:

春及堂。

名字不错,就是门脸儿太不起眼。

当然男孩不识几个大字,也认不得它的高雅。他选这里,只不过因为进出的客人很多,看得出生意兴隆。

这里远离主街,外乡客来得少,生意却还这么好,大概是本地人捧场。男孩知道,黟城也有许多熟客喜爱的饭馆都藏在偏街里弄,甚至只在自家小院摆三两张桌子,可偏是这样的苍蝇馆子一开就是几十年。

云城很大,可是男孩想,它也跳不出这个理儿吧?

春及堂可比黟城的苍蝇馆子更上档次,门脸儿不大却也端庄,走进去更觉内有乾坤。抄手游廊连着前面的小花园和后头的庭院,廊外是一口池塘。这季节的莲叶已经枯败,所以塘里种的是纸莎草,团团青绿中点缀着金黄,饶富野趣。

主楼虽然只有两层,但布置雅气,壁上常见字画。

春及堂不在寸土寸金的主街上,位置又有点儿偏僻,面积就能相对宽绰一点。

“两位这边儿请。”才进了门,伙计就热情迎客。满身尘土的栗马被牵去后院,自有人精心照料,男孩侧身一看,千岁也跟了过来。

她不想多生事端,仍以青纱蒙面,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狠狠瞪着他,毫不掩饰地传达主人的愤怒。

她气还没消,但这小子已经进门了,她绝不能容忍他一个人进去大吃大喝!

“您二位想坐哪儿……”

望着堂内的灯火通明,伙计还未介绍完,千岁已经打断他:“雅间!”

来都来了,说什么都要让这小子放点血!

伙计脸上笑容半丝儿不少:“哎哟,咱家地方小,没有雅间。临水的座儿可以么,那儿也安静。”

这馆子连雅间都没有!千岁更郁闷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正经饭点,走出的客人比来的多,连临水的好座儿也空出几套。千岁两人入座以后,伙计就来报菜单。

千岁眼珠一转,就挑贵的上。当家的不是说了么,随便点!

档次不够,那就价格来凑。

她那里跟伙计定菜,男孩一声不吭。千岁好似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纵容意味,心里更加不爽,忍不住又多点了两个。

最后,两人一共点了八道菜,连伙计都侧目。

“酒呢?”千岁不光用饭,还要喝酒。

“咱最出名的是梅仙酒,昨日才新到一批菊酿。”

千岁懒懒道:“这还没到冬天,喝什么梅酒?还是来个应景的吧。”

伙计下去了,男孩轻轻道:“这里……好次。”

千岁横他一眼:“你都没尝过,就知道好吃?”从前,她何曾来过这种低档地方?

不过看这厅里布设虽不显堂皇,也有几分雅趣,她心头的火气稍微降下一点。春及堂没有雅间,客人们聊到酣处难免纵于声色、高声谈笑,好在这里位置偏内,喧哗声就小了些。

一刻钟后,酒菜陆续上来。

首先上桌的是双色水晶冻,每只都是晶莹剔透,只有圆杯口大小,哪怕千岁这样的美人,小嘴一张也可以直接吞下一个。

冻分咸甜。甜冻是花朵形状,里面裹沾着糖桂花,入口化之,清新甘馥,蕴着八月桂独有的清香。

咸冻可就黑暗得多,此物呈灰白色,里面裹着整只沙荀。

荀是香草,然而所谓“沙荀”却是生长在滩涂里的沙虫。将它淘洗干净后制成冻,鲜嫩清脆,再佐以姜蒜醋酱,即是人间罕见风味。

有些人就好这一口,几日不食,浑身就不对劲儿。

这冻子明晃晃地,里面的沙荀一览无余,任谁都不会漏看。可是男孩施施然挟起一块,蘸了调料就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从他脸上可看不出半点异常,反倒有些享受。

千岁本想看他笑话,这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哎呀,哪个臭要饭的能挑食?说不定他连蛇鼠都吃过,一条小小沙荀算什么?

想到老鼠,她突然就有点倒胃口。

男孩不知她为什么脸色阴晴不定,把碟子往她面前一推,诚恳道:“好次!”从前他以为,最好吃的不过就是红烧肉、就是大蹄膀,就是没烤焦的肥鸡,哪知天底下还有这许多绝味?

好像和千岁同行的每一天,他都能见识到新鲜物事。

千岁皮笑肉不笑:“好吃你就多吃啊。”

吓唬他不成,把自己恶心够戗,这叫什么事?话说两人相遇才不过几天,她怎么总是忘了他出身低微的事实?

千岁暗暗自嘲,抓过一边的酒壶自斟自饮。

酒里还蕴着淡淡花香。千岁连灌两盅,心火倒是浇下去一点。

男孩见她素白脖子一仰,就能干掉一盅,姿态豪爽有英气,不禁也有些蠢蠢欲动。

千岁一低头就发现他眼睛直勾勾盯着酒壶,不由好笑:“小p孩子,毛都没长齐还想喝酒?”

话是这样说,她还是唤来伙计,再添一只酒盅,亲自给他倒满:“来呀。”

男孩也学她的模样,一口闷干,结果一股辛辣从喉间蹿起,呛得他咳个不停,眼泪都掉出来了。

千岁噗哧一笑,心情终于稍见好转,向他一竖大拇指:“居然没吐出来,有潜力!”

男孩偷瞄一眼,见她俏靥如花,赶紧低头擦泪,肚皮里面火辣辣地也只好忍着。

热菜一道一道上来,色香味俱全。男孩早饿得狠了,这时风卷残云,胃里才慰贴一些。千岁反倒细酌慢品,吃出一派悠闲。

在这种公共场合,她一向都是仪态端方。再说这里的菜肴味道不错,却远未达到能令她惊艳的水准。

她的口味可是很刁钻的。

两人本就来得晚,等到菜过五味,店里的客人只剩下几桌,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下来。

男孩终于能听到纸莎草堆里的虫鸣声了。

第65章 两个人,两碗面(加更)

他吃掉一只金丝虾球,才压低声量道:“有人……看你。”

千岁慢慢啜着酒水,悠然自得,并无被观瞻的不适。

有美人在座,这店里哪个客人不愿一饱眼福?之所以没人上来搭讪,实是因为千岁与众不同。别个美人饮酒,都是双颊染晕如桃,倍添风情;她则不然,虽是一等一的身量,一等一的样貌,可是越喝酒眸光越亮,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孤高、傲慢与慵懒越发压不住了,就好似大雪天里盛绽的寒梅,奔放却又清冷,热烈却又无情。

这样的气度,大概也只有坐在她面前的小子能免疫了。

就在这时,春及堂又来一名客人。

最多再有半个时辰,酒楼就该打烊了。这客人来得晚,周围的食客却纷纷跟他打起招呼:“苏大家来了。”

“前些日子的《明园春晓》,可是好听得紧!”

这人含笑拱手回礼,同选了临水的座儿,就在男孩邻桌。

跑堂的凑过来,很熟稔问他:“苏先生,今儿晚了呀?”一边拿布巾把他的桌子搓得锃亮。

他笑得温和:“才下工。”

虽只三个字,声音格外清润醇厚,仿佛让微凉的秋夜都有了温度。

落了座,一抬头,这人就望见了千岁,不由得微微一怔。此等美人可不常见,但他也只是下意识多瞥两眼,就移开了目光。

男孩却仗着自己年纪小,肆无忌惮打量他。

这男人年纪约莫在二十三、四左右,长得真是漂亮,眉如远山,凤目狭长,嘴唇和女人一般红润,脸色却略显苍白,似是有些疲惫。微瘦的身形,给他在俊秀之外又添一点文弱。

放到野外去,这人大概活不过两天?不知为何,男孩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个不相干的念头。

过不多时,伙计端着托盘来了,放上桌的却是一大一小,两碗素面。

这男人看着文弱,居然这么能吃?紧接着千岁就嗅到一股子清香,目光一转,落到那两碗面上。

可是开水过面,哪里会这么香?

千岁也是顶级的老饕,一闻之下就知道这是银丝素面,不由得笑道:“这碗面还见些功力,比我们吃的都要好。”

声音很低,只有面前的男孩才能听见。后者回头一看,只望见清汤寡水、素面朝天,顶多拌上小撮豆苗、一点葱花,都在汤水中半浮半沉。

这么寡淡的两碗面,千岁说比他现在吃的要好?

他这念头还未转完,后堂帘子一掀,有个女子走了出来,凑到苏大家桌前,坐了下去。

边上的食客就笑道:“石掌柜出来了。”

这女子朝他们笑了笑,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苏大家往她跟前放了小碗面,她则递了双箸还他:“今儿晚了?”

这问题,就和跑堂说的一模一样。

苏大家的回答可不一样:“盛情难却,又加了一场戏。”

“今晚去了哪里?”

“刘府。”他目光里有歉意,“抱歉,让你久等了。”

女子手上一顿,目光从他俊秀的面容上掠过,才轻轻“嗯”了一声:“无妨,用饭吧。”

当下两人默默吃面。

虽然不再言语,但这对男女之间的微妙气氛,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得到。那是在日久天长的默契之外,又有一点别扭。

那女子面貌清秀,肤色不如苏大家白皙,但给人清爽纯净之感。千岁见她的第一印象,却是孱弱:这女人看着不过二十许人,正该是神气勃发之时,怎么气血亏损得如此厉害,倒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妪?

再吃上一会儿,那位苏大家忽然道:“有讯儿了,春宁大典半年后举办。”

石掌柜眼睛一亮,面上露出欣喜:“那可太好了。”

“今年定要拔得头筹。”苏大家声线照旧温柔,却透出一股志在必得。他轻轻抬掌,握住了女人的手。

大庭广众之下,石掌柜面色微红,却听他继续道:“可是春宁大典向来只演新戏。”

石掌柜的笑容就微微一滞。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兰儿,玉桂堂想要出类拔萃就得有一个新本子。”

女子将鬓发掠到耳后去,慢慢抽回手:“这里人多,先吃面,回头再说。”

“好。”苏大家笑了,目光却还盯在她脸上,“先吃面。”

一切正常。

很快,男孩眼前的盘子都见了底,跑堂伙计见了,暗暗乍舌:“这两位好厉害。”一对妇孺,竟比两个成年男子还能吃,说出去谁信?

不过他把惊奇都压在肚里,表面上却要走过去笑道:“咱家点心闻名云城,两位可愿一尝?”

又是千岁点头:“端上来吧。”还用问么,哪有女人不喜欢点心?

男孩不动声色,摸了摸肚皮。

好撑!恐怕连口酒都塞不进去了,可是好满足。

很快,点心上桌。这是两只鸡蛋大小的酥皮小包子,圆鼓鼓、金灿灿,模样小巧可爱,不知味道如何。

伙计说它“闻名云城”,想来是不差的。

可是千岁见到它,脸色忽然微沉:“这点心可有名号?”

“啊,有。”伙计赶紧道,“叫作‘有容乃大’。”

千岁这下子连黛眉都拧起:“里面是水牛奶和红豆?”

“……是啊,还有杧果。原来您知道?”

千岁嘴角一抽,把酥皮奶包往男孩面前一推:“给你吃。”

被点了名,男孩茫然抬头,看看她,再看看酥皮奶包。

他快撑死了,半口都吞不下了。再说,她既然不吃,为什么还要点?

这时苏大家两人也吃完了面,春及堂掌柜亲自端着空碗往后堂走,却被千岁叫住了:“石掌柜。”

女子停下来,和和气气道:“姑娘请说?”

“‘有容乃大’,这道点心由谁所创?”千岁似是随口一问,但男孩熟悉她的眼神,能看出她这会儿很认真。

“相传曾是靖国的女皇帝喜用,云城这里很早流行开来,只不过我这里做得最好。”石掌柜笑容拳拳,“二位都不吃,可是有甚不妥?”

“没什么。”千岁顿了下,多答一句,“我不爱红豆。”又转头对男孩道,“会钞!”

第66章 他的名字

她一个大人带孩子出来吃饭,最后居然让孩子买单。旁人多少觉得这一幕失和,可是千岁老神在在,哪里在乎?

男孩站起来,指着点心,同样认真说了一句:“打……包。”

花钱买来的东西,不吃多浪费!

这顿饭居然吃掉他二两银子!男孩手底捂紧钱包,但是保持面无表情,因为他知道,千岁就想看看他肉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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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两人就投宿去附近的客栈。自然在男孩的坚持下,选的是物美价廉干净的一间房。

拉上房门,千岁就抱臂坐了下来:

“既然已经离开梁国,我们就来好好谈一谈吧。”危险过去,总有些问题要解决。

男孩也坐下,两手扶桌一瞬不瞬看着她,模样乖巧得很。可是千岁知道,这都是假象。

她轻咳一声:“你的名字?”

男孩摇头,他已经习惯了肢体语言。

“说话!”千岁不耐烦,“不要光摇头。”

“不……次道。”

“不知道?”千岁好看的秀眉皱起,“你生下来就是乞丐吗?父母呢?”

这话可不好听,但男孩并不在乎,依旧答道:“母亲,去似。”他说话慢而吃力,只得伸出五根指头。

“五岁的时候去世了?”这是让她看手说话吗?

答对了。

“父亲做什么的?”

男孩摇头摇到一半,才想起说话:“不次道。”

千岁没问他父亲是死是活。这孩子显然是母亲带大的,至于父亲,不是死了就是抛妻弃子,否则怎会让儿子当乞丐?呵呵,没有多问的必要。

“那他,唔,那你姓什么,总知道吧?”

男孩终于点头:“燕。”

“哪个燕(晏)?”

他还是一个字:“燕。”

千岁不顾形象翻了个白眼。是哦,这小子都不识字,能知道自己是哪个“燕”?话说,平民不识字的占了多数呢,他也不算太吃亏。

“好,从此你就姓燕,燕子的燕。”她一拍板,毫无心理负担地替人决定了姓氏,“还记得你的娘亲怎么称呼你?”

“三儿。”

千岁奇道:“你还有哥哥姐姐?”

男孩摇头。

“既是独子,为什么喊‘三儿’?”

男孩一摊手。不是答不上,他是真地不知道。

“不管了。”大概他哥姐都死了吧?小孩子夭折,本来就很容易嘛,“以后叫你小三,如何?”

“小三。”男孩没什么想法,点了点头。名字有什么关系,人还是他这么个人。

这两个字,他倒是飞快地字正腔圆哈?

千岁抚着下巴,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最后她终于良心发现,一拍巴掌:“不妥,小名还是唤作三郎吧,大号以后另外想过。”

男孩没有异议。

“好了,现在来谈谈我们的事。”千岁身体前倾,以示严肃,“既然你已经可以说话,那么给木铃铛找到下一任合适的宿主以后,我们就解除协议吧。”她加重语气,“这个由我来找,我会尽快!”

当初她未和燕三郎解除协议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不能亲口说出“解除”二字。现在这麻烦即将解决,她也该为自己以后打算了。

千岁又道:“你看,这么大一个云城,总会有卧虎藏龙之辈。”

她转动美眸的模样,格外专注,男孩看得眼都不眨一下,但没有接话。

“别装聋作哑。”千岁没好气道,“吱声!”

燕三郎咬了咬唇,罕见地露出几分犹豫之色,让千岁看得心底一沉,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一字一句道:“不,解。”

大约他早就将这几个字在心底默念过一遍又一遍,这时说出来既不结巴,也不紧迫,倒像个正常的孩子了。

“喂,做人要知好歹!”千岁面沉如水,“我这些天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别给我找麻烦!宝物有德者居之,木铃铛不是你这年纪的小鬼能受用得起的。”

男孩摇头,更坚定地说了一个字:

“不!”

他是木铃铛的主人,也理应是千岁的主人。哪有仆人挑主人的道理?

再说她不能加害于他,哪怕再生气。只要他不松口,她也不能另寻他人。这道理,他明白得很。

千岁做了个深呼吸,强压下怒火,试图跟他讲理:“我还有自己的事务待办,很紧急,也很麻烦。”

燕三郎低声道:“我、陪你。”她可以陪他做各种任务,他当然也可以陪她完成自己的事。

“你还太小,也太弱。”千岁没有鄙视他的意思,因为这就是事实,“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你长大变强。”

他话还说不利索,她就着急跟他撇清关系,千岁知道自己心急了些,这时放柔声调道:“不必担心离开我之后,你会食不裹腹。云城里面有的是富豪,我们找一家人傻钱多又膝下无子的,将你弄过去给他们当儿子。今后你可以继承偌大家业,十辈子都吃喝不愁!”

男孩眼中并无向往。大财主家的独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见过,也羡慕过。

他也清楚她说得出就做得到,可他现在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千岁的到来,在他心上开了一道门,门外头是无尽的新世界。

它是那么多姿多彩,超乎他贫乏的想象。

现在,这道门已经合不上了。

“你知道‘一生顺遂、花用不尽’这四个字有多么难得?”千岁看到他的眼神就头疼不已,“多少玄门子弟耗尽平生,最终也及不上这样的凡人逍遥快活!”

男孩还是摇头,还是说“不”。

千岁用力叹了口气。他还太小,懵懵懂懂地,哪里知道有钱是福,平安是福?她说这么多,都是白费口舌,所以决定换个角度。

“你道成为木铃铛的主人是什么好运气?”晓之以利不行,那就迫之以弊吧!“你不想知道,它从前的主人都是什么下场么?”

男孩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想!”

为了加强效果,她抓起一只锡水杯在手,“咔吱”一声捏得扁扁地:“都死了!否则也轮不到你来捡起木铃铛!”

第67章 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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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他拿到木铃铛、放出千岁的时候,她好像已经被封印了很久呢。这就说明她的上一任主人惨遭横死。

千岁见他若有所思,心中暗喜,当下更加语重心长:“牵引天机的,最后难免也被天机牵引,惹来杀身之祸。木铃铛的主人从来得不到什么好下场。在卷入更多因果死翘翘之前,你不若早点脱身,在云城快快活活过日子,这才是聪明人。”

看她漂亮的红唇一张一合,燕三郎也佩服她的巧舌如簧。相处几日,他也看出千岁绝不是愿意哄人的性子,今日这般,是难为她了吧?

男孩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三个字:

“对不住。”

好说歹说,正说反说,他还是不肯!千岁气得一拍桌子,身化红烟,钻入木铃铛里去了。

燕三郎抓着链坠,小声唤了几句:“千……千!”

“千千!”

房间空荡荡地,没人回应。

她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了。

男孩在桌边呆坐许久,才吹熄灯火卧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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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天,千岁都没有现出人形。即便在白天,猫儿也是成天躲在竹篓里闷头大睡,对他毫不理会,只在吃饭时醒过来。

反正这小子机灵,谁想卖了他,搞不到最后反而被他卖了。她只管生气就好,不用担心他的人身安危。

千岁躲起来一心捣鼓自己的琉璃灯,偶尔分神看看外界,知道燕三郎除了日以继夜地练习说话之外,好像还在四处溜跶。

他想作甚?这小子一向很有主意。

不过千岁很快就掐断了自己的好奇。不行,她还在气头上,不能给他好脸!

又过两天,男孩不再呆在客栈,而是搬进了一套民宅。

当然,所谓的“搬”,随身之物也只有一匹马,一个竹篓。

猫儿对陌生的环境总是很警觉,他刚把竹篓放到院子的石桌上,白猫就跳出来,沿着墙角到处巡视一番。

地方可真小,就是个一进院落。正中是院子,栽着一棵大枣树,树下摆一套桌椅供人乘凉,除了居室和厨房,就没啦。

房子有灰,看起来空置了一段时间,院子里还堆着不少杂物。白猫巡视两圈完毕,灰太大,激得她狠狠打了个喷嚏,于是她厌恶地跳到树上。

经过四天刻苦练习,男孩说话越来越流利,这比千岁原本预估的时间要短得多。“以后我们就住这里。”他指着正房道,“那个房间,给你。”

这房子是租来的,很便宜。他想在云城呆下去,长住客栈毕竟不是办法,一则贵,二则不方便。

猫儿看了房间一眼,不理他。

燕三郎也不计较,挽起袖子开始大扫除。

千岁极度好洁,想消除她的恶感,还得从这方面下手。

用了两个时辰,他才将里外打扫一遍,新家算是干净了。不过出门丢垃圾时,两个女人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从拐角处迎面走来。

这两大一小自然也看见他了。年长稍胖的女人“哎”了一声,惊喜道:“小哥儿,是你啊!”

燕三郎手上一顿,也认出了这三个人。

在翠澜江的客船上,他扯了女娃一把,没让他掉在锚尖上。

小女孩也笑眯眯冲着他喊:“哥哥。”

不待他答应,妇人就转头对着身边的女人道:“石掌柜,这位就是翠澜江上救了你家青儿的小哥。”

这女子眉眼清秀,面相温和,肤色微蜜,燕三郎在四天前也见过了。

春及堂的石掌柜。

石掌柜眼力很好,这时就惊奇道:“原来是你。呀,早知是我孩儿救命恩人,那顿饭就不该收钱。”说罢从荷包里取出银子,要还给他。

燕三郎摆手拒绝:“不用。”正经吃饭,就该正经花钱。

当然,如果他没钱就另算。

石掌柜给了两次,见他推得坚决也只好放弃,转头看了他身后的木门一眼:“你们租了李家的宅子?”

燕三郎点头。

也不知是不是从前沉默惯了,他仍然不太爱说话。

“我们就住在巷子对角。”石掌柜反手一指。燕三郎顺着那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扇褐门,比他住的要大一点、气派一点,“对了,那日与你同来春及堂的漂亮姑娘是?”

他眼也不眨,答得从容:“我姐姐。”

石掌柜奇道:“就你们两人住在这里?”一个漂亮姑娘孤身带个孩子独居,这可不太安全哪。

燕三郎不说话,只是委婉地笑了笑。不安全?那是对翻墙进来的贼人而言吧。

这孩子,戒备心很重啊。石掌柜也不为意,热情道:“今后我们就是邻居,有什么事,你只管来敲门就成!”

燕三郎点头。他原本就不是喜欢与人攀谈的性子,这会儿就要往回走。

可是脚尖微动,他忽然想起一事,欲言又止。

石掌柜注意到了,温和道:“好孩子,怎么称呼你?”

“燕。”男孩头一次自报家门,声音中就有些扬眉吐气,“燕三郎。”

“三郎但说无妨。”

他挠了挠头,有些为难:“这附近可有学堂或讲塾?我想上学。”像云城这样的大城一定有学塾,说不定还有书院,但他初来乍到,不知私人学堂的口碑如何,最好还向当地人打听。

燕三郎考虑过很久,如果不和木铃铛解约,今后他一定要想办法修行,这才有自保之力。

他很爱惜自己性命。千岁的恐吓,他每个字都听在耳里,记在心中。

可是,如果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谈什么修行?

话音刚落,一旁的胖妇人就笑了,指着石掌柜道:“寻别人做什么?这儿不就有一位现成的女先生?”

咦?燕三郎眨了眨眼,石掌柜不是春及堂的东家么,怎么又变成了女先生?

石掌柜笑了,如春风化雨:“我家东院开了讲塾,有子弟七人。你若不弃,就到我这里来上学吧?”

燕三郎没有犹豫,很爽快地点了头:“明日就去。”去哪家塾堂不是学?有熟人还好照应。

石掌柜也很欢喜。正愁女儿的救命之恩无从报答,这孩子愿意给个机会,那是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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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弄死它(加更1)

她拉着燕三郎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他有些心不在焉,这才定了次日讲习的时间,带着青儿作别。

“猫!”四岁的青儿忽然指着墙头,脆生生唤了一声。

几个人抬首,果然望见一只雪白的猫儿趴在墙头,也不知呆在那里多久了。

“真漂亮,还是鸳鸯眼儿。”石掌柜也注意到白猫的特别,“咦,是你的?”

猫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跳进燕三郎的院子。

男孩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回去。

……

次日是个好天气,燕三郎起了个大早,洗鱼淘米,给白猫熬了一锅香喷喷的小鱼粥。

猫儿还在睡觉,眼都不抬一下。

他洗净头面,换上一整套新衣新鞋。

要上学了,这辈子头一次上学。

男孩捏了捏手心,看了看正房床头那个白团子,确定她熟睡未醒,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石掌柜的塾堂就在对面,离他住处不超过二十丈,白猫不需要由他随身背着,可以留在家中自由玩耍。

这也是他答应去石家讲塾的重要原因。

头一天上学,燕三郎带足了束脩。所谓礼不可废,钱不可少。他在黟城曾经偷听过两堂私课,先生发现以后,拿着扫帚将他赶得远远儿的。

不过,这回轮到女先生坚决拒收了。

石掌柜的宅子不小,布置简洁但雅气,很符合女先生的身份。燕三郎还听到一同上学的小伙伴议论,知道了石掌柜和苏大家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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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又是七天过去。

燕三郎估摸着千岁的火气应该消褪得差不多了,于是带回一个圆木盆,走进家门却到处都找不见白猫的身影。

丢了?他心里一急,随即想起她不能远离自己。

“千岁?”

他扬声唤了两下,在小小的宅子里转足了两圈,才听见外头的枣树上簌簌一声轻响。

走出去仔细瞅,果然枝叶掩映下有个白色身影。

“躲在这里作甚?”

千岁很不想搭理他,更不想打破连续十一天不说话的纪录,可是……

“屋里有老鼠!”她最讨厌老鼠!“你怎么能让那东西进屋!”

燕三郎很想说,不让老鼠进屋好像是猫的义务。“你是猫,哪有猫不会抓老鼠的?”

“哪个二傻子规定猫一定要抓老鼠?”她拼命挠树表示愤怒,“你去,你快去啊!”

罢了,他摸了摸鼻子,很有眼力价地进屋捉鼠。李宅空置太久了,有几个不交钱就来借宿的小生物也很正常。

一刻钟以后,他拎着那个吱吱叫的东西走了出来。

“弄死它,丢出去!”白猫十个爪子抠着树干,险些炸毛。

燕三郎耸了耸肩膀,依言将老鼠丢出了屋子,但没有弄死。多亏这个小东西,千岁和他说话了。

作为感谢,他放它一条生路,并且考虑下次两人冷战的时候,再请它或者它的同类出场帮忙。

青儿刚好路过门口,好奇地问他:“三哥哥,你家猫儿怎么了,叫得好凄惨哪。”

燕三郎:“……”

回了院子,他往木盆里面灌满热水,再爬树去抱猫儿。

白猫一扭腰跳了开去:“干什么!”

吓人的老鼠不见了,她又重新神气活现。

“洗澡!”他一本正经,“你的尾巴很脏了。”

千岁也知道,可就是不想让这小子碰她。

燕三郎轻松祭出杀手锏:“我看老鼠也在正屋床上呆过……”

话未说完,白猫就朝他扑了下来。“闭嘴!”

他一把抱住那个娇娇软软的身子揣在怀里,挪下大树。

这白猫在黟城的城主府长大,自小就有仆妇服侍着洗澡,不似普通猫儿那么惧水。千岁甚至能察觉到,它对水洗并不算反感。

清水滑过皮毛,温度冷热适宜;燕三郎轻轻按摩它的脑袋,力道不轻不重。

白猫忽然觉得,被人这样服侍着好像也、也不错。

秋天的太阳不给力,燕三郎不敢给猫儿洗太久,赶紧拿巾子包着它进了后厨。

千岁这才发现灶里点着火,正在烧饭,也把厨房烘得暖洋洋地。燕三郎不知从哪里拿到一个软垫铺在稻草堆上,白猫立刻将它据为己有,懒洋洋趴了上去。

男孩搬了个马扎垫脚切菜,转头见它眯着眼,两只前掌在垫子上轻轻踩抓的模样,不由得问:“这猫儿本身的魂魄还在么?”

白猫这具身体原本是有主的,白天却为千岁所用,难道魂魄被她吃掉了?可是她的表现也太像……猫了。

“还在。”千岁连声音都是懒洋洋的,“我不占主导时,就归它所管,比如吃饭、喝水、清洗毛发这样的小事。”

所以说,猫儿还是自理生活,只是白天多了千岁这个不交租的房客而已。

燕三郎哦了一声。

厨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柴火哔剥作响,以及锅里的水逐渐烧开的咕嘟声。

他原本就不擅言辞,现在又要逗白猫开口,只得没话找话。

“对了,石掌柜吃的那碗面,为什么比我们的菜还要好?”

这真是强行尬聊。千岁翻了翻眼皮,没有戳穿他。冷战了这么多天,她的火气也消得七七八八了。这小子要是始终不跟木铃铛解约,难道她要生一辈子的气吗?

艾玛,她忽然反应过来,“一辈子”这三个字是怎么蹦进她脑海里的?

太可怕了!

白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燕三郎立刻将软垫往灶边又挪近一点。

罢了,看在他这么小意奉承的份儿上,她就大人有大量,解了他的惑吧。“那是银丝素面。”

“所以?”不就是一碗清汤面吗,还是素的,哪有肥肉叉烧好吃?

“呆子。”千岁看着他不以为然的表情笑了,“你以为那是清汤寡水?银丝素面的功夫都在汤里,那得拿猪排骨、鸡、鸭慢火炖上至少一个时辰,再将鸡肉剁成细茸,下锅吸附杂质。这样反复吸个四、五次,直到汤清如水、撇尽浮油,才能当作底汤拿来下面吃。”

原来这么麻烦?男孩看着灶上的锅仔陷入了沉思,人为什么要把“吃饭”变成这么复杂的事?

第69章 寡妇(加更2)

“人间许多物事,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猫儿伸了个懒腰,“小三啊,你该见识的东西还多着呢。”

说到见识,燕三郎立刻想起自己从春及堂带回来的那两只酥皮奶包,味道岂是用一个“好”字能形容的?

千岁说得不错,甜食令人心情愉悦。相伴这么多天,他也知道她爱吃甜,可为什么对这个“有容乃大”如此反感?

总觉得这里面有一桩故事。男孩有心问,但想起那天她阴沉的脸色,还是决定暂时不触这个霉头,以免破坏掉现在好不容易修复起来的关系。

反正今后时间还长着呢,有的是机会打探,对吧?

“石掌柜全名是石星兰,云城本地人氏。”他突然开口聊起上学时听见的八卦,下一秒果然见到猫耳朵竖了起来,“春及堂原是石父所开,几年前她父母先后过世,家中又没兄长,石掌柜才继承了春及堂。”

猫儿翻了个身:“她原本就当女先生?有趣。”拢沙界风气比较开化,女人抛头露面去经商办事的并不少见。不过,教塾先生向来还是以男子居多。

燕三郎眨了眨眼:“其实石掌柜为苏大家量身写过好几出戏本子,每一台都火爆。后来她封了笔,才开起这个私塾。”

“哦?”千岁来了兴趣,“她为什么封笔不写?”

“说是身体不好。”米饭快熟了,男孩开锅炒菜。

以他身量挥舞长勺有些吃力,但他依旧认真。千岁嫌弃他做出来的东西不好吃,他也不以为意,毕竟从前没有多少机会下厨。

以后会好的,他坚信。

“她的身体确实很糟糕。”千岁若有所思,“气血损耗过度,想来寿命不长久。”

燕三郎微愕:“女先生快死了?”

“倒也没那么快,至少还个七八年吧,那还得小心保养。”白猫打了个呵欠,“但她身体问题不断,就像——”她环顾四周,打了个比方,“就像这间屋子,先是年久失修,漏水塌墙,接着就是梁木腐朽,除非从里到外全部翻新,否则最后免不了化成废墟。只不过她命灶萎缩的速度更快,远超常人,石掌柜自己应该也有所感。”

燕三郎喃喃道:“治不了么?”

“想得挺美。”千岁哼了两声,“照你这样说,什么病都能治,人人都能长生不老了。”白猫转头,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恰好打在猫眼上,映出一片波光闪烁,“那个苏大家又是什么来头?”

燕三郎并未发现她在转移话题:“苏大家花名苏玉言,是云城名角,也是戏班子玉桂堂的老板兼台柱。”

“他与石星兰是夫妻?”

“不是。”燕三郎平日小心观察,“他并不住在石家。我见他去过几次,但青儿并不唤他作爹,而叫苏叔叔。青儿自己说,在他出生前两个月,亲爹就过世了。”

“原来石星兰是寡妇。”千岁笑了,“这苏玉言却和人家纠缠不休,不知人言可畏么?”苏玉言下了班就去春及堂找掌柜吃面,那得多少双当场眼睛看着?再说跑堂的伙计对他那么熟稔,可见苏玉言不止去一次两次。

“学塾里其他人背后议论,也将他们凑作一对。”燕三郎眨了眨眼,“据说他们自小就是青梅竹马,后来苏家败落,苏玉言去了外地拜师学艺,这才离开云城。”

“果然寡妇门前是非多。”千岁轻嗤一声,“要真是难舍难分,为何苏玉言不娶了她?”

“那就不知。”他能打探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这么多了,都是大路货。

说到这里,饭菜都出锅了。燕三郎拨了一半给白猫,自己才抄起竹箸吃了起来。

“做饭这么多天,一点进步也没有。”白猫嫌弃他。

男孩耸了耸肩,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消灭午饭。

……

饭后,燕三郎开始练字。

他从石家归来,都要温习每日所学至深夜。虽然眼下定居云城,不像从前食不果腹,也不像逃亡时颠沛流离,可他心底压着一点紧迫,好像时间总是不够用。

他想在有限的时日里,习得更多本事。

入夜之后,千岁化出人形,去巷口买两块绿豆糕、一包五香瓜子解馋。外头就是两排铺子,虽然简陋,但卖什么的都有。燕三郎挑在附近居住,也是因为这里便利。

她正在付钱,前方袅袅行来一人,也是个熟面孔。

千岁一看,是石星兰。

石掌柜是买卖人,脸上笑意常在,先跟她打了个招呼:“千岁小姐。”

千岁唔了一声,想着这是小三的女先生,才勉强开了金口:“石掌柜。”

她的声音软滑如丝,偏又天生自带三分慵懒,从听者心田滑过,说不出的撩人。石星兰暗道一声厉害,停下脚步,下意识与她保持距离,笑容却不减少:“千岁和三郎还有亲人在城里么?”

这女子身上的压迫感,实在很强。

千岁言简意赅:“没了。”

石星兰其实好奇这对姐弟在云城如何营生,但这是人家私事,多问不妥。“三郎从前不曾习字?”

“不曾。”千岁倒有些关注了,“怎么,他太笨不好教?”

她一抬眸扬眉,凌厉之气顿生。

“怎么会?”石星兰的笑容扩大了,“三郎天资极好,又是我见过最用功的孩子。这个年岁的男童多半喜欢玩耍,能像他这样沉心静气的太少。”看这位千岁小姐通身的气度,根本不像普通人,她的弟弟怎么从来不曾上过学?

也亏得燕三郎这半个多月吃好喝好,营养充足,连带着面色红润起来,连身板都壮实了一点。否则还像黟城时那么干枯瘦小,石星兰的疑心会更重。

的确,那小子都沉默寡言得像个小老头了。千岁微微一哂:“不算笨就好。”成天被她嫌弃,就算是个木头人也该多用功了。

石星兰觉出她已无话意,赶紧道:“是了,两日前三郎请我替他拟个表字,我言他年纪太小,他却不依。”

第70章 至少还有你

千岁不以为意:“取便取了,有甚关系?”从前男子二十,冠而字。现在世道混乱,没那么多讲究了,有些地方男子十六岁就有字。

燕小三想取个表字怎么了,不就比别人早个七八年?

这一家子可真古怪,燕三郎从不说自己本名,却要她取个表字。好在石星兰早有准备:“千岁小姐以为,‘时初’二字如何?”

“燕时初?”千岁喃喃念了几遍,“挺好,我这就去知会他。”

她转身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停下脚步,又打量石星兰两眼:“你的身体欠妥,为何还要开塾?”

石星兰微微吃惊:“千岁小姐会医?”

“略知一二。”千岁难得自谦一回,就收了口。

对方显然在等着她的回答,石星兰只好道:“我教清儿一个是教,教一群孩子也是教。还能替她多找些朋友。”说到这里,下意识轻轻叹了口气。

没爹的孩子最容易被欺负。她当教塾先生亲自照看着,孩子就没有那么容易被排挤。

她的苦心,千岁当然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只是点了点头:“你小心保养。”

石星兰苦笑道:“也不知我这身子,还能拖上多久。”

她果然知道自己不妥。

这时吱呀一声,千岁身后门开了,燕三郎走了出来,正想跟石星兰打招呼,却听见千岁清清楚楚道:“你还有七年。”

石星兰目光顿时呆滞。

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只是随口一问。寻医无数,却从未有人如此准确地告诉她余寿还有几年!

这、这感觉也太不好了。

“你,你确定?”她忐忑之下,连尊称都忘了。

“差不离儿吧,只少不多。”千岁并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只冲着燕三郎微微瞪眼,“进去。”

木门关闭,石星兰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才慢慢走出巷去。

……

院内,燕三郎对千岁道:“太直接了,她并不想知道自己确切能活几年。”

“不想知道,那还问我?”千岁不以为然,“你们人类真奇怪。”

男孩沉默几息,才问她:“你是什么?”

他并非问“你是什么人”,少了一个字,涵义大不同。

千岁笑了,在石桌边坐了下来:“我还道你能忍住不问呢。”

显然,他不能。这问题从拣到木铃铛开始,就盘踞在他心里了。

“我是阿修罗。”她拂了拂鬓发,将许多人闻之色变的名词就这么轻描淡写说了出来,“听过么?”

男孩摇头。在他的世界,从来没出现过这三个字。

“那便解释不清楚了。”实际上是她嫌麻烦,“轮回有六道,你我眼下所立的,是六道之一的人间道。另外有一道,就以阿修罗来命名,称阿修罗道。”

男孩懵懂。他虽聪明,阅历却不及此,只觉听起来似乎很厉害。可她如果真那么厉害,为什么会被困在木铃铛里面?

千岁也不多说,拍了拍他的脑袋:“待你长大一些,自然明白。对了,石星兰给你取了个表字,‘时初’。你要这个字做什么?”

“当作本名。”他早看出千岁不打算给他好好取名,只能求助于外人。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真是脑路清奇。”

燕三郎直勾勾盯着她:“她只剩七年寿命,你没有办法么?”

千岁以手支颐:“那是她的大限,不再缩短就是谢天谢地了。”

燕三郎沉默。与别的孩子不同,他对“无奈”这两个字理解至深。

千岁拿出瓜子当零嘴:“你对拢沙界了解多少?”

男孩正在磨墨,闻言手上动作一慢,摇了摇头。

他原本就是偏远小城里的乞丐,早年丧母,又从未离开过黟城,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燕三郎能将自己的事儿安排得很明白,但说起家国大事,最多也就知道一句:他是梁国人。

千岁一边嗑瓜子,一边给他讲解。

这天下大小国家林立,国家之外还有势力,那就不独是人类建立了——除了人之外,此界还有妖物、精怪。为御此等怪力,人类当中就出现了玄门,玄门中人常被称作异士,身负各种神通,在朝在野,都有他们的身影。

野鸡路子就不必多说,民间多的是;而正规的玄门都在国内,由官方划下指定区域,作为其立身之所,并且拨专款供养,同时给予他们收取门徒的资格,但享受了权利自然也要履行义务,玄门负责向官方输送人才,解决各路疑难,国战时还要受王廷驱策以对抗外敌。

燕三郎听到这里就懂了:“就仿佛我们的官塾、书院?”

“不错。”千岁点了点头,“都是官办,教授学识文华的,叫官塾、书院,教授神通法理的,就叫作玄门,不过很多时候二者相通、互相兼济。并且官方为防**,对正规玄门的收徒有严格限定,以控制异士数量。”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然而有些玄门实在强大,也能自立门户,拥有自己的行政地盘,称之为“界”。比如云城所在的拢沙界,就归拢沙宗所有。这个玄门超然物外,人间王国驱之不动。

千岁说完才耸了耸肩:“我沉睡了很久,但想来这个世界变化不大。”

燕三郎听到这些,格外认真:“怎样可以成为异士?”这话,他好久前就想问了。

“想修习神通?”

他摸着胸前的木铃铛,点了点头。想保住这个宝贝,他就一定要变得强大。

“我的神通与人类迥异,教不了你。”千岁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在桌上敲了好一会儿,“修行不易,除了功法要与你自身特性适配之外,还得有钱,有药,有法宝。这些,你都不具备。”

男孩目光闪动,并不气馁:“事在人为。”

“哟,没几天就学会新词儿了呢。”千岁酸他一句,“要是那么容易心想事成,玄门里面也不会有大批庸碌无为之人了。”

“我不怕,我有这个。”男孩抓着木铃铛在她面前一晃,“我还有你。”

第71章 招贼

“有什么有!”千岁板着脸道,“你当我是东西?”

男孩一咧嘴,聪明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上哪里可以弄到功法?”饭要一口一口吃,麻烦也可以一件一件解决,先从寻找适合他的功法开始吧。后面的,慢慢再想办法。

“最优选择,是你加入玄门。眼前不就有个拢沙宗么?”千岁掰着指头给他计算利弊,“好处就是——拢沙宗有自己的地盘,可以明目张胆吸纳新血,又有一整套培训异士的方法。这样有长辈讲解,修行过程中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并且淬体修行的灵药和法宝,或许都不用发愁了。这也是人类子弟步入修行的传统路径。”

不要小看系统的力量。玄门繁衍至今,多半都有一套成规,按步就班即可培育英才。

听起来的确很美,可是燕三郎知道她以打击他为乐,所以一定还有后话:“但是呢?”

“但是按步就班的地方没有人情味儿,亦很容易因循守旧,不喜欢出格和惹麻烦的弟子。”千岁看了他两眼,“玄门喜欢挑选四至七岁的孩子,易于洗髓。就修行而言,你年纪偏大一点,恐怕入门这一关就不好过。”她也是刚知道这小子已经九岁了,只因从前营养不良,长得瘦小,看起来只有七八岁模样。

“再者,官宦权贵也往玄门中输送人才,或是后代,或是部曲。他们在玄门中成群结党,又有长辈相护,获取的资源更好。如你这样无依无靠的,进去了恐怕要吃点亏。”

燕三郎忍不住道:“拢沙宗也是如此?”

“天下乌鸦一般黑。”千岁悠悠道,“玄门当中自然也出名师大家,立身清正、严明不阿。如靖国的陶文公娄师亮,学究天人,又立德立教于一身,不计较弟子富贵还是低微。但这样的名师毕竟不多见,你笃定自己有那运气遇上?若是在拢沙宗呆不下去偷跑,玄门对待叛徒的手段可是严苛得很。”

男孩不语,却把她提到的名字记在心里。千岁从来没有这样推崇过一个人。

“除了加入玄门,可还有别的选择?”

“当然有。”千岁红唇轻扬,眸若新月,“那就是不依附于玄门,从此当个散人。这样一来,玄门的资源是享受不到了,可是天高海阔,不受那些闲气和拘束。”

燕三郎永远抓住重点:“散人怎么得功法?”

“拿钱买啊。”千岁耸了耸肩,“没钱,或者再买不着就抢。没听过‘杀人越货来钱快’么?想想你身上的钱是怎么来的,这也是修行路上的风景。”

男孩身上的钱,多半都搜刮自死人。从黟城的得胜王手下,到毒牙山的木婆婆,都给他贡献了资金。否则现下他们哪有钱租房吃饭?

“我能从哪里买?”男孩低声道,“或者,抢?”

“云城作为拢沙界有数儿的大城,这里一定会有拍卖行。”千岁抚着细嫩的下巴,“城里时常有异士活动,所以拍卖行也会有供应给他们的宝贝,或许就有你想要的功法出售也未可知?”

燕三郎捏紧了拳头:“明日就去!”

“去?”千岁嗤笑一声,“拿什么去,就凭你手里那两个钱吗?一本最基础的大路货心法,也是几十两银子起价,其他的更不必说。”

他们二人手里还有些钱,就普通人家过日子来说绰绰有余,可拿去修行就不够看的了。“我早说过了,想炼出一点名堂就要砸进大把银钱,非大富大贵之家供应不起。”

燕三郎看着她眼里淡淡的讥诮,忽然明白了:

她还希望他知难而退,让出木铃铛。

她想告诉他,修行这条路水太深,他走不起。

攥紧的拳头松开了,他恢复了平静:“明日放学,去看看。”

这小子,果然没有那么容易死心哪,千岁悠悠地叹了口气。罢了,等着他四处撞壁吧。

¥¥¥¥¥

燕三郎打听清楚了,云城有二十七家拍卖行,大多集中在南边。

他安家下来的第二天,就把栗马卖掉了。新家太小,再说普通人家养驴养骡,但不养这种需要精饲的健马。

所以坐马车从住处过去南城,至少要一个时辰。

不过次日放学以后,燕三郎没有立刻走成。因为他回家取竹篓时,刚进门儿,白猫就从树上跳到石桌上,而他听见了正房传来的动静。

屋里有人!

千岁既然在他身边,那么进屋的就是窃贼!

燕三郎一下警觉起来,从腰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抄起备在院门后的硬木柴,再将院门洞开,这才悄悄往正房走去,潜在门边。

他听见门里细微的说话声,下意识望了白猫一眼。

千岁示意他,有两个人。而后猫儿从他肩上一跃而起,跳到屋顶。

几息之后,屋门开了,有两个男人一先一后走出来,还一边窃窃抱怨:“这家也忒穷了,那个小娘皮还不在……”

话未说完,前方突然漫起一蓬白雾,接着眼前一阵刺痛!

石灰!

屋外居然躲着个人,还用上这么卑鄙的招式暗算他们!

这两人闭着眼惨叫出声,双手本能地四处挥舞,燕三郎冷静躲开,再一棍子抽在前方那人的太阳穴上!

他本就于偷鸡摸狗、入室作案很有心得,基本能料准两贼的反应。这一套连招下去,又快又准又狠,根本不像个九岁的孩子!

他的力量不能与成年男子相比,但集中于一点也煞是可观。那倒霉蛋太阳穴遭受重击,一下子七荤八素,走路都打飘。

扬过来的石灰多半被他挡住,同伴入眼较少,这时就想上来帮忙。哪知有个白影咚一下砸在他脸上,把他骇了一跳。

份量还挺沉的。

下一瞬,脸上传来一阵剧痛,尤其眼皮几乎要被挠烂了!

他“啊——”地一声大叫,比遭遇石灰洗眼的同伴嚎得还惨烈,抓起那个白影就往外扔。

可那白影速度极快,不等他伸手就弹了开去,甚至起跳前还最后重重挠了一把,踩了一脚。

第72章 真昏(加更)

而后,这两人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嗓音高声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这地方是不能呆了,两人眯着眼,模糊的目力发现前方好似大门洞开,于是踉踉跄跄往那里奔去,逃出门时还被绊了一跤,好不狼狈。

他们前脚刚出去,男孩后脚上来闩住了门,长长吁一口气。

巷子里骚动起来,还留在家里的邻居都跑了出来,到处询问:“哪里着火了,哪儿?”

男孩摸了摸鼻子,进屋去了。

方才那般情况下喊捉贼根本无用,旁人只会闭门不出。只有喊走水——这片民宅墙挨着墙,着了火可不得了——大伙儿才会出来看个究竟。

“家里招贼了。”燕三郎检查家里,发现四处都被翻箱倒柜,“这些泼皮这么快就摸上门来,他们一定知道屋子只有我们两人住。”

白猫舔了舔嘴,没接话茬。其实千岁知道,自燕三郎搬到这里居住,常有年轻男子在附近出没,都是来看她的,其中或许有人心生歹意。

他们这对姐弟是外乡人,住的屋子又这么小,一看就知道没甚背景,是最好下手的对象。

千岁气恼:“为何放他们离开?”这要是在晚上,她会让这两人恨不得自己没出生过。

“还有不怀好意的,看了他们的惨状就不会再来。”所以他才洞开院门,就是方便这二人逃走,“再说放倒之后要怎样处置?我不是云城人,不想和官署打交道。”人生地不熟,他本能地不想惹麻烦。

的确,若是将这两人打昏甚至打死了,处理后续是个麻烦。白猫一本正经道:“我可以将它们喂给琉璃灯,毁尸灭迹。”

男孩微怔:“这两人身上也有灵气?”

“万物受天地滋养,都有灵气,不过是多与少的问题。”千岁嘿嘿一声,“凡人平时不值得吃,但为了你,我可以勉强吞下,呃,让琉璃灯吞下去。”

男孩“哦”了一声,仍不觉是个好办法。

千岁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两人不会上门报仇?”

“他们不会。”燕三郎却很笃定,“我在黟城见多了这种人。”

邻居们都走出来,等了半天也没见着火警,于是念叨了两句又回去了。男孩趁机收拾房屋,扶起翻倒的家具,终于等到巷子里的骚动完全平息。

他打算出门了。

不过这个时候,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今天什么日子,家中来客不少啊?谅那两个小贼不敢折返,燕三郎趴在门缝看了一眼,就把门打开了。

站在外头的,是石星兰的女儿青儿,那张小脸耷拉着:“三哥哥,我能在你家呆一会儿吗?”

“进来。”救命之恩加同窗之谊,燕三郎对他也很熟悉了,当下让他进院。

“出什么事了?”

“苏叔叔和娘亲吵架了。”青儿嘟着嘴道,“我不想呆在家里。”

看起来那么恩爱的一对,也会吵架?千岁想起春及堂里两人对坐着吃面的场景。

燕三郎对此无感,抓了一把瓜子给青儿:“吃。”

青儿头一次进燕三郎的院子,左顾右盼,目光很快被站在石桌上的白猫吸引。

这猫儿太漂亮啦,两只眼睛还是不同颜色呢。他凑了过去,眼里都是渴望,瓜子也不吃了:“我能摸摸它吗?”

这个嘛?男孩挠了挠头,看见白猫正在舔爪子,漂亮的小脸面无表情,可是眼里透出点点杀气。

“她敢?”她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

所以,标准答案是不能吧?

“这猫儿脾气坏极,会抓人。”

青儿“啊”了一声,见到猫咪傲慢的模样也有些害怕:“它抓过三哥哥吗?”

“抓过。”何止一次?只不过他没被抓破皮,不像方才被毁容的小贼那么倒霉。

青儿懂了:“所以上次猫儿惨叫,是你在训练它对不对?”

白猫的动作顿住了。

燕三郎:呀,不妙。

“谁惨叫了!”千岁的声音怒气冲冲,差点儿把他耳膜震破,“你快把这讨厌的小鬼撵走,不然我让她马上惨叫!”

“青儿。”燕三郎赶紧将孩子带离石桌边,随口转移他注意力,“苏玉言怎么会和先生吵架?”

“我也不知,方才还听苏叔叔说什么‘求你,这是最后一次’。”

话音刚落,燕三郎就听见千岁“嗤”地一声笑:“真荤。这事儿也吵得起来?”

昏什么?男孩不懂,就听青儿接着道:“苏叔叔最近常来,和娘亲关起房门说话。等他走后,娘亲总是一个人坐着,不高兴。”

燕三郎沉吟,回想自己最近几天上学,石星兰虽然温声细语一如既往,但眉间确实有几分忧色,显然心里存着疑难不得排解。

他陪孩子说了几句话,外头就传来了石星兰呼唤女儿的声音。

看来,苏玉言已经离开了。

燕三郎打开门,把青儿送了出去。

……

经过这两桩插曲,燕三郎赶到城南已经是申时过半。

拍卖行由背后的各家商会主理,也不是成天都在拍卖东西。这会儿只有两家开放了场地。

“那家龙游商会招牌大,先从他家看起。”千岁建议道,“否则你从末次看到最好,价格只会越来越高,越来越让你沮丧。”

这是指点还是泼他冷水?不过男孩的确也这么做了。

这地方却是个“回”字形结构,影壁后头的天井连着游廊。龙游商会由私家大宅改建,绿树掩映下,每间厢房和耳房中售卖的品类都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相同:

琳琅满目,叹为观止——至少对燕三郎这样的小土包子而已。

从这里就看出商会的心机:得逛上大半圈,把货物看个七八成,客人才能走到拍卖物件的正厅。

燕三郎看得目不暇接。单说前头的房间,那里面的柜子几乎顶天立地,每一格都只有雀儿巢大小,两个客人从他身边走过,他就听见一句:“龙游商会的灵药是强项。”

不多时,正厅到了。

这是商会最气派宽敞的一处,至少可容二百散客,并且二楼还有包房,帷幕低垂,给注重**的客人使用。

第73章 贵得不像话

只不过现在厅中只有二十余人,三三两两站着。供给拍卖的物件就摆在高台上,任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鉴赏。

商会并不只做异士的生意,现在拍卖的就是一件羊脂玉球莲纹挂坠,中间镂空可纳薰香,因其精工细造,有两人正在出价。

最后,它以一百五十两银子成交。

男孩听到这个价格,心下暗自估量。一件玉器玩物就能卖到这样的价格,这地方果然不是平民该来的。

下一件被摆上台的,是千年人参。那包装也是相当讲究,以玉盒盛装,每一根细须都用红线固定,甚至一开盒盖就有淡淡白汽氤氲而出。

燕三郎见到它也有些感慨。这种宝物也只有在大城里才容易买到,如果他当初在平谷县药行能弄到五百年人参,也不需要进山找木婆婆了。

方才从燕三郎身边经过的两人,这时有一个也站在他边上报出了价。

他与另外三、四人竞价,最后以七百两的价格拿下这株品相完好的老参。

七百两,这已经超过燕三郎加千岁两人手里现钱的总和。

这人回头,看见燕三郎直勾勾盯着他的人参瞧,不由得一笑:“小友,你好。”

燕三郎正在观察这株价值七百两的老参,闻言回了一笑,不好意思多看。

这老参不仅须尾俱全,额头上还顶着两粒扁圆的红果,看得出是相当新鲜了。他从木婆婆的药田偷走的人参也是这个年份,但当时天太黑、心太急,手太狠,挖出来的人参断须断腿,品相不好,那么能卖到几百两呢?

他这里正思忖,那名客人好奇地看着他。进拍卖行的平民不多,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

“我名端方,端方重义的端方。你想买什么?”不待他开口,端方就笑道,“莫怕,我只是好奇罢了。说不定我能给些意见?”

这人年纪看着也就二十出头,面白无须,笑起来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不过燕三郎识人久矣,不太凭长相度人心。

他微一犹豫。他相信千岁的眼光,但她毕竟不是人类,知道哪一类功法最适合他吗?并且自从端方冒出来后,她已经很久都不吱声了。

对眼前这个貌似热心的男人,燕三郎抱以警惕,但他参加拍卖会的目的倒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功法。”他老老实实道,“我要修习神通。”

端方咦了一声,上下打量他两眼:“此前可曾习过哪一路心法?”

燕三郎摇头。

“你没有底子,也从未接触过神通。”端方有些惊讶,这居然就是个普通孩子,毫无根底可言。“资质还挺不错,从前家人怎不送你来玄门修行?”最好的入门年纪是六岁以下,这孩子超龄了。

燕三郎毫不犹豫道:“当时没钱。”

端方竟无言以对。

趴在竹篓里装睡的白猫:瞎说什么大实话。

端方咳了一声:“这次拍卖有几本基础法诀,我看过目录介绍,帮你过筛一下。《完满诀》要求骨缝还未密实就开始修习,那只适合五岁以下童子;《灵仙动》合水、风二系天赋,你看起来偏于金系,也不大适合……唔,有一本《峥嵘引》倒是不错,可以给你打下很扎实的基础。”

说到这里,他切换个话题:“修行不易,你何不加入玄门?可以少走许多弯路。拢沙宗是玄门当中少有的大派,各类子弟因材施教,出过许多人物。”

燕三郎记得千岁关于玄门的论述,摇了摇头:“太不自在。”

端方嘴角勾起,兴致盎然:“你这孩子才多大,就知道什么是‘自在’?”他就没见到几个人得过自在。

燕三郎直勾勾盯着台上的拍品,顺口道:“不必循规蹈矩就是自在。”

循规蹈矩,这几字是前日才学会的。有千岁跟在身边做反例,他对这个词的理解非常深刻。

这话说出来,端方就不笑了,仔细多看了他两眼:“有理,随你。”

这时台子上接连放出三件宝贝,都是异士所用。首先是一枚银钣指,据说受真力催动时能变作二尺见方的厚盾,刀剑水火不能伤。

第二件宝贝是一小瓶蛟血朱砂。朱砂的作用不必多言,掺了蛟血效果再上一层楼。端方摸着鼻子笑道:“也不知是什么蛟。”

神龙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从未有人亲见。倒是深山和汪洋中偶尔出现蛟、虬的身影,据闻这些都是龙属,有龙的血脉,因此以其血制砂,威力倍增。

只不过人参还有年份之说,这所谓的“蛟血”也不知道有多驳杂。可就是燕三郎食指长短这么一小瓶,还卖出了五百两的天价!

至于那只护身的盾形法器,最后被另一名异士以七百五十两的价格买走。

第三件拍品,则是端方刚才提到的《完满诀》。并非所有异士都是科班毕业,散人的后代很大机率也是散人,所以这本法诀最后卖到了二百两。

二百两听着不贵,其实只是买一张修行的初级门票。后面等着你烧钱的部分还数不胜数。

看到这里,燕三郎有些担忧:“那本《峥嵘引》,会卖到多少钱?”

“比起《完满诀》也只贵不贱,毕竟适用范围更广些。”

燕三郎没有吱声。

进了龙游商会,他头一次感觉到手头的银子轻飘飘地没份量,否则怎地这里的人一拿出去就是几百上千两,眼都不带眨一下?

几百两他倒也拿得出来,可是有没有必要呢?都说财不露白,他这么个孩子在龙游商会里一掷千金,少不得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更别忘了,身边还坐着个敌友不明、来历不知的端方!

就在这时,台子上摆出了一部极厚的法诀,却不是端方提过的三门功法之一。

封皮很旧,上书龙飞凤舞几个大字:《饲龙诀》,起拍价三十两。

相比其他法诀,这也太便宜了,并且发卖师喊了几次,边上静悄悄地没人出价,只有几个声音稀稀落落:“怎么会是这本书?”

第74章 饲龙诀

“是啊,怎么也拿出来卖了?”

燕三郎不由得转头问端方:“这法诀不好?”

“好什么?”端方连连摇头,“西魏大将军符烈力拔山河,建不世军功。他公开说过,这法部诀谁都可以练,自己就以《饲龙诀》为主心法。有他背书,这部法诀才跟着身价倍增,要命的是跟风修习的人不是练不动就是走火入魔,到符烈去世以后,基本很少有人再动这个念头。”

“原因呢?”

“听说炼出来的真力驳杂,不受控制。”端方耐心给他解说,“具体的我还不甚清楚,不过传说这心法有些邪异,一旦炼到前中期就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否则真力容易反噬己身。”

燕三郎背部突然传出几下推搡感,那是千岁透过竹篓摁了他两下,随后一缕细语传入耳中:“买下来。”

燕三郎目光微闪,忽然抬了抬手。

拍卖师站在那里好半天,正要将东西撤下,冷不丁有人捧场,赶紧道:“三十两,这位小哥出价三十两!”

其他人目光齐刷刷望过来,想看看是哪个人傻钱多的凯子。燕三郎提前低头,退了一步到端方身后,看见他面孔的人就很少。

拍卖师又喊了两声,走完了程序。待燕三郎交完了钱,厚厚的书册也递到他手里。

他随手翻了两页,嗯,好多不认识的字。

不对,说得太托大了,应该是有好多认得的字吔!

端方奇道:“你没听清我方才说的话?”

“听清了。”

“那你还买?挺有钱啊。”

燕三郎掀了掀嘴皮:“反正我也没钱买别的。”

端方默然。这小鬼的话,为什么总是让他无从接起?

燕三郎识字尚浅,翻了几页也没看明白,于是将它收入竹篓,打算回家以后再磨着千岁给自己解说。身边放着这么一尊大神不用,才叫暴殄天物。

倒是端方眼力好,又时刻关注他的举动。燕三郎放书入篓的动作虽然迅速,端方仍是一眼瞧见了躺在里面的白影,当下咦了一声:“猫?”

这小鬼孤身出门就算了,竹篓里还背着一只猫?看那猫儿的娇贵模样,绝非田间捉鼠的土猫可比,在云城也只有贵妇才养。这种富家子作派,什么时候也落到一个孩童身上了?

“家里招贼了,留它在家不放心。”燕三郎撒起谎来,眼都不眨。

端方很会说话:“人没事就好。”

“都好。”燕三郎淡淡道,“倒霉的是那两人。”

盖子合上,端方看不见猫,却抚了抚下巴:“是该带着走,这猫的身价比一套小院都贵了。不过这么温驯的,倒真少见。”

温驯吗?燕三郎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形容千岁。

两人谈话间,台子上又摆出不少物什,什么点不着的布帛,什么布阵用的材料……千奇百怪,燕三郎闻所未闻。但它们都有相同的一个特点:

贵。

他往外看,龙游商会的院子里已经亮起了六角绢纱灯,在长廊里一盏接一盏连成直线,很有气势。

天黑了,他该回去了。

里面的拍卖还在进行。燕三郎踏出商会门槛,轻轻吐出一口气。

跨出这道门,望见外头的车水马龙,他好像才回到了人间。

仅是一门之隔,外头是烟火红尘,平头百姓辛苦打拼,也不过为图温饱;里面是玄妙世界,人人挥金如土,想要问鼎天心。

都在这朗朗乾坤底下,人活出的模样却大不相同。

燕三郎本意多走几家拍卖行,不过在龙游商会就已经耽误多时,这会儿只好往回走。

端方还留在商会里,并没有跟出来,只是笑着同他道别。燕三郎雇了一辆车往家走,时不时

挑起窗帘,往斜后方看上几眼,瞧瞧后头有没有尾巴。

杀人越货又不是凡人独创,许多玄门大拿干起来别有心得。他只是个孩子,很容易成为别人下手的目标。

不过这趟运气很好,后头没人。

等他再坐正回来,余光瞟见红衣一角,就在二尺之外。

千岁半倚在厢壁上,窗外微光照进来,只勾出她身形曼妙,面庞却隐在黑暗里。“不用看了,没人跟上来。”

“这个端方,很强么?”

千岁笑了:“这样说罢,木婆婆那样的角色,如是与他面对面较量,那么不是他的对手。”

对燕三郎来说,木婆婆已经是狠角色,若非她被梁国安抚使沈顾的得力手下重伤过,要捏死他好像并不难。

千岁看明白他心中所想:“怨木灵能将林木当作自己耳目,也有许多手段,但它行动迟缓,不易捕捉活物,否则何必要与山匪合作,你还未发觉么?”

她这么一说,燕三郎才想起木婆婆无论是去前山支援山匪,还是回后山卷走家当逃跑,好像都得乘马,远没有千岁倏忽来去的本事。

他点了点头。

燕三郎小小年纪,心思就比寻常成人还要深沉许多。但阅历和经验这两样东西来自实战,的确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可以拥有的。

“那即是说,在你眼里,端方也没有多厉害了?”

“在我眼里,也没几个人称得上厉害。”千岁幽幽道,“但在你我有自保之力前,最好莫要与异士起冲突。我现在力量不足全盛时万一,他们若对你出手,我并无把握拦得住。”

燕三郎点头,把她的这份谨慎记在心里。

千岁从竹篓里拈出那本《饲龙诀》,翻开来一页页查看。燕三郎问她:“你让我买这本,是因为有木铃铛?”

千岁笑了笑:“是啊。待我仔细研究研究。”

云城的格局很方正,北边不是官家就是富豪,建筑多数高大气派;城南却很繁华,商号林立、市坊交错,鳞次栉比、高低参差的房屋看起来就很有人情味儿。

燕三郎趴在窗边观景,犹记得自己初至的第二天,在白昼望见这个气象万千的大城。

任何一个外乡人,在那一刻心底都会涌起赞叹和敬畏吧?

马车经过街角,他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千岁目光没离开法诀,随口一问。

第75章 春宁大典(加更)

“我好似看见了苏玉言。”燕三郎揉了揉眼,“从街角的药铺子出来,手里还抓着两包药。”

那人低着头,但面貌俊秀,身段修长,实在很像苏玉言。尽管天色已黑,燕三郎只能借着路边的灯光辨认,不过他的眼力却是挟过不知多少人荷包练出来的,自信鲜少出错。

“那又怎么样?”千岁头也不抬,表明了对别人的事儿没兴趣,“还不许人有病了?”

“他为什么跑到这里抓药?”燕三郎目光微转,“他的住处离石掌柜很近,到这里就远得很。”

“或许这里才能买到他需要的药物。”千岁漫不经心,“又或许,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跑来这里买药了。”

她说得对,这些关他什么事?燕三郎半躺下来,阖上了眼。

路还很远,他且小憩。反正千岁在夜里是人形,尽能护得了他的安全。

燕三郎也没说,他见到的苏玉言走得虽快,姿势却有些儿说不出的怪异。

¥¥¥¥¥

一层秋雨一层凉,再过不久就要入冬了。

一年一度的秋神祭就在眼前,云城人有吃秋饼的习俗。春及堂的桂味秋饼从午间卖到夜里,获利甚丰,石星兰都舍不得关门。

等到春及堂打烊时,外头下起了雨。石星兰虽然撑着油纸伞回去,到家时也湿了小半身。

刚进门,下人上前禀报:“苏先生在家里。”

石星兰微微一怔:“他还在?”

“傍晚来的,一时未走,说要等您。”

这是非要见着她不可。石星兰脚步微顿,打发他道:“知道了,你们都下去。”

苏玉言在偏厅里候着她。木窗没有关紧,漏进来的风吹得屋里灯光时明时暗,只将坐在桌边的男人勾了个轮廓出来。

只那么个轮廓,也是清晰立体,仿佛巧手匠人塑就,能教女人心旌摇动,难以自已。

石星兰不禁停下脚步,怔怔望着他。他们自幼相识,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将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再也分不给别人半点呢?

她不记得了。

每见他一次,她都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跟着他一起离开云城,又为何要违背两人的山盟海誓、屈从于父亲的迫嫁?

纵使她已经付出了代价,一次又一次。

“兰儿。”苏玉言留意到她的出现,站起来迎接,温热的掌将她小手包裹,“可是冻着了,手怎么这样凉?”

“无妨。”石星兰垂眸,望见他的手指修长,根根如玉,精美得连女人都要嫉妒。便是这双手,能在戏台上划出最优美传神的指法。

可她又听长辈说过,指根太薄的人,用情也难精深。

这种话,她都是听过以后一笑作罢。

“很晚了,青儿呢?”

“在这里陪了我许久,半个时辰前去睡了。”苏玉言嘴角轻抿,“你最近是躲着我?”

石星兰不语。

一阵风刮过,摇晃木窗。她顺势抽回手,踱去关了窗子。

他说她躲他,可他何尝不是特地来堵着她?春及堂的东家是个带孩子的寡妇,苏玉言平时想见她,不是去春及堂吃面就是光天化日底下来石家,又得挑塾里学生在的时候,还不是顾忌人言可畏?

今晚他却在石家逗留到深夜,那是铁了心非见到她不可。

石星兰叹了口气:“你认识的名流和高人那么多,找不到一个好本子?”

“靖国女皇的平生事迹在拢沙界流传很广,我想用它排一出新戏。这些天,我看过了不下十五个本子。”苏玉言微微仰首,于是石星兰果然见到他眼角微微有些发红,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并不明显,“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

他又挨字儿重复了一句:“没有一个!”

“我神虚体乏,不能再为你写戏本子了。”石星兰声音都有些嘶哑,“玉郎,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寻到……”

“让我玉桂堂重新在云城站稳脚跟的本子,都是你写出来的!”苏玉言打断了她的话,向来温和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一点激动,“除了你,其他人我都信不过!”

石星兰不说话了。

苏玉言定了定神,缓和下来:“春宁大典是拢沙界内规格最高的曲苑斗艺,只有摘到桂冠,玉桂堂和你我才有翻身之能。这些,兰儿你都清楚,可是今年归云社演出好几台新戏,我去看过了其中两台,那真是……”

真是好。这几个字没说出来,石星兰就懂了。方圆三百里,归云社传承最久,招牌最亮,即便是苏玉言父亲在世、玉桂堂从前最风光的时候也没能赢过它。

在春宁大典夺冠,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心结。

苏玉言执起石星兰双手,恳求道:“即便不为玉桂堂,只为你我。能助我们摆脱当下窘境的,只有春宁大典,只有拢沙宗!”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好兰儿,拜托了!”

石星兰微微张口,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他这样的深情凝视,她从来都愿意赴汤蹈火来换。

然而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了,她还有青儿要照顾。女儿不过四岁,她陪伴孩子的时间本来就不多。

最后她只能低声道:“容我想想。”

“只写这最后一本。”苏玉言将她拥入怀里,轻轻吻住她的唇,“你的身子,以后我们一起慢慢调养可好?”

关乎靖国女皇的新本子吗?石星兰倚着他的胸膛,缓缓阖上眼:

“好。”

这时屋里的灯终于燃灭一只,光线更加昏暗。

¥¥¥¥¥

大清早就有人敲门,送来一只精美木盒。

燕三郎打开,望见里面是四色点心。准确来说,是四只圆饼,皮薄而酥,上面印有“花好月圆”这几个红字。

这是春及堂送来的秋饼。他是青儿的救命恩人,受这节礼也不为过。

他拿刀切开,与白猫分而食之。结果猫儿啃了一小口就扭开头:“留到晚上给我吃。”

“怎么,不好吃?”燕三郎又咬了一口饼,很香啊。

云城各大酒楼推出秋饼都使尽浑身解数,口味上年年都要翻陈出新。

第76章 一起上学

春及堂今年的四味秋饼分别以桂花、兰花、金雀花和茉莉为馅,称花神饼,皮酥而不腻,入口就化了,余味都是鲜花,清新香甜又爽口得紧。

“吃不出甜味。”白猫恹恹道,“还是夜里吃吧。”

猫是尝不见甜味的,她还得人形来!

“晚上带你去看秋夜大祭。”燕三郎轻轻拍了拍猫头,安慰她道,“听说每年都热闹得紧,塾里讨论很多天了。”

菊有黄华寒露至,云城即办秋夜祭。拢沙界内最富饶的土地几乎都集中在云城周围,这时秋季收获的粮食已经入仓,农忙时节结束,人们要为这一年的辛苦而庆祝。与初秋时的金桂飘香、天高气爽不同,此时的云城已有了暮秋的肃杀之气,因为每年都有一批死囚秋后问斩,随后举行的秋夜大祭还有安抚亡魂之能。

这么年年岁岁沉淀下来,秋夜祭已经是云城最重大的节庆,仅次于新年。私塾里的孩子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兴¥¥奋讨论了。

白猫洗完脸,恰好看见他收拾好书本准备出门,于是跳到他跟前:“带我同去。”

“嗯?”

“我要去石家逛逛。”千岁哼了一声,“成天呆在这里,无聊透了!”她不能远离燕三郎,他去塾里上学,她就只能在三十丈内逛悠。这么半个多月下来,她把附近的犄角旮旯都逛遍了,连哪里有老鼠洞都一清二楚!

想起老鼠,她又打了个寒噤。“带我去!”

“好。”燕三郎没有异议。青儿喜欢他家的猫很久了,几次恳求他带猫咪过去。

……

白猫的亮相,有轰动效应。

当她跳出竹篓时,塾里的孩子们课都顾不得上,叽叽喳喳围成了一圈。

小动物自来就讨喜,何况这只猫儿有洁白如雪、一丝不苟的毛发,优美流畅的身段,以及仿佛能泛出水波的双色异瞳?

女童们两眼放光,争先恐后挤上来,都伸出小手想摸一摸。

孩子们的热情让猫咪也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往燕三郎那里靠去,被他伸手护在怀里:“别动,它咬人。”

男孩的嘴角悄悄弯起。他也说不清,这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和喜悦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的猫儿喔,他的!

白猫也喵了一声,露出洁白但是弯而尖细的门牙,牙缝里咝咝作响。趁着童子们有些胆怯,它纵身一跃,跳到五尺多高的博古架上,悠闲地趴好。

这些小萝卜头上不来,它可以不被打扰。

孩子们摸不着它,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到燕三郎身上,问出来的问题也是三句不离白猫。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猫儿叫什么名字呀?”

“……”男孩被难倒了,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一抬头,对上千岁好整以暇的眼神。

嘿,她倒想看看他能取出什么好名字。要是难听,回去就挠烂他的被子、踢翻他的饭碗!

燕三郎瞬间感受到了来自千岁的满满恶意,下意识挠了挠头:“千……”

“什么什么?”

“千……千……”后面一时想不出来。

青儿笑嘻嘻道:“是叫芊芊吗?好听,好像人啊。它是母的?”

燕三郎含糊应了,抬眼去望千岁,发现她已经转过头打量厅内。

看起来,她对这个猫名还是满意的?

这时石星兰走进来,见孩子们都挤成一团、吵吵嚷嚷,不由得轻咳一声。

“先生来了!”

孩子们一哄而散,飞快坐好。

博古架上的白团子太显眼,石星兰不须抬头就能望见。她问燕三郎:“千岁小姐最近可好?”

“很好。”还有闲心跑来石家凑热闹,能不好吗?

教授二十余日,石星兰对这学生也有一点了解,知道他用功刻苦但是沉默寡言。这话也不过是句问候语,问过便罢。燕三郎家里的情况有些特殊,那个美貌惊人的姐姐好似经常外出,放他一个孩子在家。这样对孩子不好,但她连千岁的影子都找不着,也无从约谈。

何况石星兰本身也有烦心事,不像从前那样多花心神在学生身上。

趁着女先生给学生上课,千岁悄悄跳下博古架,贴着墙根往外头溜去。她是只猫,谁也不会计较她私闯民宅。

石家原本就是商户,很有些家底儿,这栋宅子就是三进的大院。石星兰将前院的厢房辟为塾堂授课,猫儿沿着墙头溜过垂花门,钻进内宅去了。

宅子里人很少,雅致中又有两分空寂。千岁把每个角落都逛遍了,前后花了两个时辰。

等她回来时,早上的堂课也结束了,正好赶上孩子们收拾东西。

燕三郎把猫儿抱回家,又费好大功夫才挡住小伙伴热情往里踩踏的脚步。他关上院门,一回身就问千岁:“有何收获?”

“什么?”

“你特地去女先生家走了一趟。”总不会是心血来潮。何况他上课时,白猫从头到尾都未出现,显然是到处打探了。以千岁性情,突然想跟着他去塾堂,只能说另有所图。

“什么也没有。”白猫打了个呵欠,“怪就怪在这里了,前些日子,琉璃灯忽然亮了。”

燕三郎提起精神:“附近有宝贝?”

千岁的琉璃灯能感应到附近的宝物。它的眼界和主人一样高,能让它当作“宝物”的,必定不同凡响。

“琉璃灯很是渴望,那东西于它一定大有裨益。”白猫站起来走了两步,“当时能感应到,就在东北方向,但持续了短短几息。今天我也找不见那东西,一定是被封存起来了。呵,你等着,我一定把它弄到手!”

东北方向啊?燕三郎扭头看去。石星兰家就在那个方向,难怪千岁今日起念一游。“女先生只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没机会拥有异宝了吗?”

不等燕三郎说话,千岁就轻笑一声:“其实,还真是不配。匹夫怀璧,常有杀身之祸。”说这话时,猫儿眼是盯着燕三郎的,清波一般的眸光写着讥诮。

男孩下颌微微绷紧,而后道:“难怪木铃铛要限定你不可偷盗劫掠。”

第77章 一场清音一场醉

否则她这样的脾性配上这样的本事,天底下什么宝贝不敢去抢?

“即便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那也要折福折寿。”白猫只作未闻,跳到树上挠了两下爪子,“你看石星兰,命都没剩下几年了,还舍不得扔掉那样东西。”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才往里走。千岁问他:“喂,做什么去?”

“练字。”

¥¥¥¥¥

入夜,华灯初上。

和其他孩子一样,燕三郎也换上新衣,一身浅紫绢面棉袍,再外罩一件绣银团花小马甲,皮帽上还缀了一块红珊瑚,提神又喜气。

长身体的时候吃好睡好,燕三郎不再给人瘦骨嶙峋的感觉。和初离黟城相比,他的脸蛋圆了一点,两腮充盈,个子又稍稍长高一点。虽然依旧不如富家子白皙,但嘴唇红润,双眉斜飞有神,目光远比一般孩童明亮而沉静,已可见到日后俊毅的影子。

千岁看他两眼,说了句“差强人意”。前两天,她还在他学具里发现了两块糖,那是塾堂里的女童偷偷塞给他的。

可这小子又不爱吃糖,收人家的东西干什么?

小小年纪,净不学好!

“走吧。”她把灯笼往他手上一塞,开门当先走了出去。她今日穿著反而素淡,白禙青裙,乌亮的长发盘起来打了个堕马髻,只点一支半抱明珠的鸢尾发饰。淡紫色的花瓣是玛瑙雕就,堆簇如云,又精细得纹理都可以看见,衬着柔和的珠光,矜贵却不冷淡。

见燕三郎目光在自己头面上逡巡,千岁下意识抚了抚发髻:

“好看么?”

燕三郎正色答道:“好看。”

她漂亮的凤眼顿时眯如月牙,却不知道这小子心里想的是:

这发饰比前几日龙游拍卖会上的羊脂白玉腰坠都好看,估计能卖个更高价。

出了门,提着灯笼的男孩就混入了灯光的长河,跟着人群往湖边移动。

秋夜祭,家家户户都会提着灯笼行至水边,名曰给游魂引路。到了湖畔溪边,又会发现水里也漂着一盏又一盏莲灯。

这一晚,豪门巨贾都会开放自家园林供平民游玩,但聚集了最多人的地方,永远都是城南的坠月湖。湖上有桥三十七座,串联各沙洲与大小岛屿。平日多数岛屿关闭,只供权贵赏玩,但在秋夜祭这一晚,平民畅行自如,无人前去阻拦。

当然,重头戏是月神庙前的庙会,以及庙后水上的秋祭大戏。

那戏台子孤立于水上,原是依附于湖礁所建,离岸不过两丈,却无桥可以通行,往来都靠划船。台上的伶角可以专心演戏,不受台前台下干扰。

富贵之家看戏就不必到岸边受挤,只须将画舫划近就好,安全又私密。自然,地位越尊崇,离戏台子也就越近。

燕三郎当然是立在岸上受挤的那一伙儿。庙会热闹,街道两侧都是各式摊贩,从花生糕、糖人儿、剪花馒头到四果汤、松子肉,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两人边走边吃,只恨少生了一张嘴。

千岁刚刚吃完一小块贡糖夹饼,赞叹道:“人类可真是会吃。”

燕三郎咬着一块麦芽糖,根本没空说话。

所谓贡糖就是四四方方的硬皮花生糖,干吃太甜,可是夹进刚刚出炉的热烧饼里,那味道立刻就来了个华丽转身。

饼子很小,只比铜钱大上一圈,横着挨上一刀,里面塞进酸甜口味的腌萝卜丝,再补上肉松、芫荽和土芥辣,最后以贡糖封入。这么小小一块,吃的时候就要张大嘴。嚼上一嚼,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虽是怪味,却让人一口上瘾。

不便宜,三个就要两文钱。

千岁满足地叹了口气,伸舌将指头上的芝麻舔掉。樱唇饱满,香舌柔润,指尖白嫩,那么孩子气的动作在她做出来,竟然靡魂得紧,惹得周围的男子暗咽口水。

也亏得她暗暗运起了护身罡气,否则这么摩肩接踵的地方,不知道要被人占去多少次便宜。

这时前方有人欢呼一句:“开戏了,开戏了!”

秋夜祭的重头戏开始了。

人群顿时向着湖畔疯狂涌动,甚至不须燕三郎他们往前推搡。

前方,锣鼓声起。

等到燕三郎千辛万苦挤到湖畔,开场戏已经演完了。他运气极佳,正好接上了正戏。

戏台灯火通明,立在湖畔好似遗世独立。有一人慢慢走出,青衣乌发,令台下的灯光都黯淡下去。

他的扮相俊美无俦。

他的身段柔韧优雅,云手盘腕,都是灵动。

他的嗓音圆润婉转,初似百灵天真,中间几度起落,最后又化作了荆棘鸟的哀殇。

他的眼神多情又似无情,让拂过身边的风,都变得缱绻温柔起来。

湖畔的喧哗早就消失,人人仰着头,看琼楼上那个身影青衫鼓荡、水袖飘舞,演绎一个浓烈又破碎的梦境。

他们只是隔岸观戏,看一场别人的悲欢离合,又记得那梦明明荒唐,最后竟忍不住潸然泪下。

直到歌声止歇、人影悄去,湖畔寂然无声,只余湖水拍岸,汩汩不绝于耳。

良久,掌声轰起,欢呼如雷。无数人尖声呐喊如排山倒海:

“苏大家!”

“苏玉言!”

燕三郎一直屏息看着,直到胸腔憋得狠了,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边上的千岁也赞了一句:“妙也。”

能得她一声赞,当真不易。

边上听众,也是一阵阵欢喜赞叹,议论纷纷。

苏玉言退幕之后,后面连台好戏又呈上来。燕三郎本不习惯这么热闹的地方,听完了正戏要走,就听边上两个富商道:“这本子好新,前面荒唐后面凄清,放秋夜祭来用也是应景,我还头一回听。”

“我听两三回了,说是春及堂的石大掌柜替他写的本子。”

“这两人,嘿嘿。”

先前那人啧啧一声:“不过今年秋夜祭的正戏居然请玉桂堂而不是归云社来演,看来苏家在云城又重新站稳了脚跟,不容易啊。”

“看这架式,玉桂堂定会参加明年的春宁大典。”

第78章 跟踪(加更)

“我听说宁大典只要新戏,经典的剧目一个都上不去。狂沙文学网”

富商笑了:“这不是有石大才女在吗?她与苏玉言原是青梅竹马,苏玉言艺成归来要重振玉桂堂,石星兰怎么会袖手旁观?”

他同伴有意压低了音量:“我听说,苏玉言是有人力捧,才在短短两年内就成了名角!”

“你看他方才在台上,那腰、那肩、那眉眼,比女人还漂亮,笑得又比女人还娆。入得了人家的眼,有甚奇怪?”

两人说着,相视一笑。

燕三郎不知他们为何发笑,只觉那笑声很有些狎昵,令人不喜。

他又往前走了半晌,脱出主道熙攘的人群以后,居然在一处拱桥边遇到了熟人:

石星兰和青儿,还有那个胖妇人。

还是青儿先看见他,挥手招呼。

千岁只好跟着燕三郎走过去,听他跟对方寒喧。

末了,男孩问对方:“还不回家么?”大祭和重头戏都完事,夜已深沉,人群很快就会散去。这对孤儿寡母还打算再多逗留么?

“我们等他。”

千岁问了声:“谁?”

石星兰抿唇,脸色微红,胖妇人代她答道:“自然是等苏先生啊。他和石掌柜约定,唱完戏就陪他们母子游园。”

原来是有人等着约会,那他们还杵在这里碍人眼做甚?燕三郎转头要走,却听千岁有意无意道:“石掌柜要替玉桂堂撰写参演宁大典的新戏本么?”

石星兰奇道:“千岁小姐从何处听来?”

“苏玉言在台上亮相一遭,底下就议论纷纷。”千岁抱臂道,“宁大典又是什么?”

“宁大典是包括云城在内的七城曲苑斗艺,明年暮举办,最有名的班子都会去。拔得了头筹的,才有资格去拢沙宗,为七年一度的天下盛会弱水雅集开场献演。”

去天下最有名望的玄门之一,为一场天下盛会开演,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吸引力实在太大。

“原来如此。”千岁就当没看见石兰星眼底的愁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扯着燕三郎转,“告辞。”

这位千岁小姐的子实在明快利落。石星兰暗叹一口气,暗自羡慕,自己此生是做不到这样率而为了。

夜色渐深,戏台那边的丝竹声不知何时消失了。这一处沙洲的行人慢慢减少。

人气弱了,寒风即起。

青儿手里的灯笼早就灭掉,这时狠狠打了个喷嚏。石星兰赶紧搂着她:“冷了?”她心里愧疚,自己想见郎,却不该让孩子陪着一起在沙洲吹风。

青儿吸了吸鼻子,正要说无妨,胖嫂已经道:“都这样晚了,苏先生大概被什么事耽误,不会来了罢?孩子太小,不能再吹风啦。”

“说得是,我们回去吧。”石星兰带着孩子往回走,临行前往戏台方向看了最后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失约了,没来。

¥¥¥¥¥

燕三郎自外湖绕了个圈子,往城北而去。

这么走要绕远路,人少灯也少,许多路段都是黑灯瞎火。但燕三郎贪它清净,再说有千岁在侧,想打劫他们的人真得好好想一想。

夜风吹动长草,都像是埋伏着劫道儿的路匪。

不过燕三郎走完半程,也没遇到哪个不开眼的,眼前的路倒是越走越黑,远离了灯火阑珊。

边只有湖水轻拍岸边的温柔声响,以及

以及千岁啃着麻酪的嘎吱声。

这是极具特色的地方小吃,外层花生酥,中层麦芽糖,里面则是秘法制成的蓬松胚心,咬一口,脆生生地直接蜜到了喉头。

燕三郎尝了一口就不吃了,太甜,剩下的都便宜了千岁。

今儿他才知道,她原来这么嗜甜。

这段曲折的湖岸没有别人,千岁吃起来可以不用端着架子至于燕三郎,她早就懒得在他面前顾忌形象了。

她吃得正开心,水里忽然划过一叶轻舟,沿着湖岸往前而去。

燕三郎轻轻“咦”了一声:“那人是不是……”

不待他说完,千岁就给了个肯定的答案:“是。”

船头挂着一盏气死风灯,有船夫摇橹,舱里还坐着一个白衣人,俊秀如树,然而面无表。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架不住船离岸边太近,燕三郎仍是把船客看得一清二楚。

苏玉言。

他顿时记起石星兰方才所言,这位玉桂堂的当家、云城风头无俩的名伶,明明要与她们母子来个湖上幽会。可是观此刻船行的方向,却是与石星兰背道而驰。

这时他与千岁正好路过两棵大树,垂落水面的树枝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岸上又是一片漆黑,是以船中人并未发现他们。

不过,苏玉言就算望见了,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吧?他面色淡漠,似有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未想,望水发呆。

燕三郎收回目光,并未多想。别人家的事,与他何关?

可是千岁呶着小嘴,眼珠子一转:“走,跟上去。”

为何?燕三郎以目光询问。

“好玩儿呀。”她理直气壮,“我今晚的闹都未瞧够!”不说小孩子都凑闹吗?为什么这小子吃了几个炸串、看完一场正戏,就急吼吼要往回走?

她都还未玩开心!

燕三郎无言以对,只能任她拎小鸡一样提起自己,沿着沙洲边缘飞快前行。

白天是他背着猫儿跑,晚上就反过来……

船行静默,专拣无人处。观轻舟所行方向,竟是离岸越来越远。

苏玉言到底要去哪里?千岁更好奇了。

这样走了小半刻钟,他们一路趟水过桥,跟到了稽沙岛。这是离陆地最远的一个湖心岛,平素不向平民开放,不过今晚偶有游人,三三两两。

小船开到稽沙岛,居然并不停下,而是绕着岛屿走了大半圈。

千岁也只得跟了大半圈,最后在小岛背后的峭壁边找到了这叶轻舟的影。

它并不孤单,因为这里还停着一艘画舫!

千岁轻轻咦了一声,兴趣盎然。

画舫很大,自上而下一共三层,至少能容二百人。

第79章 见面

灯光掩映,看得出舫上建筑精美,甚至上头还建了个小亭。

单就规格来说,它在今日划去戏台边上的画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不过这艘大舫离岸边至少有二十余丈远,眼前湖水茫茫,他们怎样才能悄无声息地靠过去?并且以千岁目力,还能发现画舫外舷有人影来回晃动。

这艘船,居然还有人巡逻。

燕三郎扯了扯千岁的袖角:“太费劲,跟去不妥。”这时候就该回家洗洗睡了,窥探别人的**作甚?

好奇心这种东西,他最欠缺了。

“妥,怎么不妥?”千岁毫无诚意地敷衍他,眼珠一转,恰好见到树丛里惊起十来只大狐蝠。

这是蝙蝠当中最大的一种,身体虽轻,翼展却可超过五尺,以果实与蜜为食。

千岁凑近燕三郎,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吧,记着,你从头到尾都别出声。”

她吐气如兰,男孩不自在地扭头,企图离她远一点:“不玩行么?”

“当然——不行!”话音刚落,她就将他整个人提起,向着半空掷了过去!

要知道,他脚底下可是离水十余丈的峭壁。

她这一掷,就是让他飞越悬崖!力道若是拿捏不好,他就会粉身碎骨。

身体腾云驾雾,失重感不由自主,但燕三郎人在半空依旧紧紧咬牙,一声不吭。

此时狐蝠群刚好盘旋到千岁头上。她拍了拍手,它们如受牵引,突然俯冲下来,一路低飞。

她轻轻巧巧一伸手,就够着了块头最大的那一只。

大狐蝠带着她往湖中飞去,模样毫不费力,仿佛身下吊着的不是一个成年女子,而是丛林里一根小小树枝。

待它飞出十丈左右,千岁一下松开了手。

此刻燕三郎已升到了抛物线的顶点,紧接着就做自由落体运动。他一口气还憋在肺里,身体忽然一轻,有人揽住了他的腰。

千岁跟来了。

燕三郎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两人下坠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落到船顶的亭子时轻如二两棉花,连瓦片都未踩出声响。

“放缓呼吸,其他都交给我。”千岁细声叮嘱,而后提着他在画舫上游走,小心避开往来巡逻人士。

画舫二层,前半截灯火通明,隐有人声。

千岁翻过斗拱,寻一扇阴暗的木窗钻了进去。燕三郎只觉自己脚不沾地跟着她东游西走,最后她在黑暗当中停了下来,再次交代他:“按住鼻子,千万别吱声,就是打喷嚏也得给我忍着!”

说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就照进二缕光线。

燕三郎这才发现,她悄无声息在木墙上戳了两个指头大小的洞口,外头的亮光就透了过来。

再转头,他才望见二人所立之处居然是个夹板,最多只有四尺宽,边上还无声无息倒着一人,显然是被千岁弄晕过去,人事不省。

这个狭小的夹层被用于堆放杂物,不太通风,气味可想而知。

看清自己所在,燕三郎下意识捂紧鼻子,否则真要打出喷嚏。他不由得佩服这女人,明明有洁癖,为了看一场莫名其妙的热闹,竟连夹层里这么大的灰尘都能忍了。

千岁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黑色的蜡烛,点上。它的火焰居然也是黑的,连一尺外都无法照亮,冒出来的烟也是黑色的,但全无气味。

燕三郎看着它,心里只觉诡异。

“这是用东海的棘皮弹涂鱼鱼脂,混合它吐出来的黑泥制成。这种鱼潜在海底泥滩,最擅匿形。”千岁小声道,“这种烛烟能掩盖活人的气息。”

的确,蜡烛形成的烟气笼罩在两人身边,若有若无,却仿佛将他们与外界隔离开来。

燕三郎只是个九岁孩子,没有道行。千岁唯恐这里藏有高手,觉察到人气。

她在他耳边弹了两下,外头的声音一下就清晰起来。

他们一人守着一个小洞,往外窥看。

第一眼,就望见了苏玉言。

他好似天生就是个发光体。

他坐在舱房正中的圆桌旁,面对一桌酒菜。同座的还有另一名中年男子,看起来年过五旬,三角眼,但脸皮保养得好,腮边胡髭修剪整齐,身材微有些发福。

燕三郎听见苏玉言道:“不知陈大人邀我何来?今晚我还有要事在身……”

他说得低促,声音虽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却隐隐透出两分不快。

这人给苏玉言斟酒,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顾自笑道:“苏大家今日的表演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不枉我给了你这么好一个机会!”

夹层里的燕三郎和千岁对了一个眼色,均想起戏台前那两个富商所说的话。果然,苏玉言背后有人捧场,这才能抢了归云社的机会,在秋夜祭上首唱正戏。

这位“陈大人”又是谁?手笔真不小。

苏玉言也听出他话里的警示之意,陈大人既能捧他,也能踩他。眼见这人敬酒,他也只能抬杯一饮而尽,应了一句:“陈大人谬赞。”

他在这里如坐针毡,燕三郎隔着一堵墙都能感受到他的僵硬和急躁,偏生这位陈大人似无所觉,继续向苏玉言劝酒:“这第二杯,敬你在春宁大典上旗开得胜!”

苏玉言皱眉:“陈大人这杯酒敬得有些早了,春宁大典数月后才举行。”

“以你功力,不难,不难!”陈大人呵呵一笑,“倒是参演的本子备好了么?排演也要数月时间吧?”

苏玉言默然。

陈大人明白了,摸着自己胡髭道:“春宁大典,这本子可太重要了。可要我替你寻人创作?我认得几位大家,都给归云社写过戏本子。”

“我的本子要比归云社的更好,不能用那些人的。”

陈大人笑了,三角眼眯得更细:“你真劝得动石掌柜?可要我帮忙?”

这“帮忙”二字一出,苏玉言顿时色变:“你别动她!”

“紧张什么?”陈大人伸掌,一下握住了苏玉言的手背,“我对她又没有兴趣,只不过要助你一臂之力而已……”

手背传来一股黏腻之感,苏玉言忍不下厌恶又不能与他翻脸,当即缩手去拾酒杯,又饮下了满满一杯。

第80章 头名

他喝得急,呛了些酒水在嗓子里,咳个不停。

陈大人立刻去拍他的背部:“慢点,慢点!又没人跟你抢酒喝。”

苏玉言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声音哑了:“陈大人寻我来到底何事,请明言!”他本要赴石星兰之约,哪知才下戏台就被告知陈大人要见他,只得乘着对方派出的轻舟过来。

画舫、酒局、独处,他心里更感不妙。

“苏大家着急,那么我就直说了。”陈大人把手拢在袖里,眼神意味不明,“我这里真有个急事儿,要你亲自出马相助。”

“你、你说。”苏玉方却连连皱眉,身体当中忽然升起的不适感,让他连敬称都忘了。

陈大人还未开口,内舱门一开,又有个人走了出来。

此人身高六尺,着一袭靛蓝锦袍,料子珍重。从燕三郎的角度看不着他的面庞,只瞧见他左手上套着一个白玉扳指。

这人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连陈大人在他面前好似都矮了半截。

他面对苏玉言负手而立,像是打量着这个人:“方才在戏台上独演的,就是他?确是好身段。”

“是,他就是玉桂堂的台柱,苏玉言!”陈大人语气恭敬,一伸手将苏玉言推了过去,“好好服侍大人,自有你的好处。”

苏玉言只觉腹部有一股燥热蹿上,头晕脑胀,浑身却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当即大骇:“你、你给我下了……”

“药”字还未说出来,蓝袍人就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颌,缓缓抬起。

苏玉言奋力挣扎。

他也是个大男人,又在戏台上长期练习,气力比看上去更大。可这人手指竟如虎钳,他怎么掰都掰不动。

最糟糕的是,他自个儿的力气流逝飞快,两股战战,竟连站也快站不住了。

陈大人竟然给他下了这样的猛药!

“果然是国色天香。”蓝袍人也笑了,“几年不来,云城竟有这等妙人。陈通判,你费心了。”他先前在台下看了戏,见猎心喜,才让陈大人将这名伶带了过来。现在手里的男人卸了妆,倒比台上更加漂亮,加上方才呛了酒,两颊红晕未褪,目光又渐迷离,竟是绝色。

陈大人笑得欢喜,好似他的赞扬十分难得:“哪里,哪里!他定会让您满意。”

“你怎知道?你试过了?”

蓝袍人漫不经心,陈大人笑容却僵滞住:“不,不……”

好在蓝袍人也只是随口一说,抬手指了指内舱房。陈大人这才放了心,拍掌两下,“来人,扶进去!”

即有两名健仆领命走入,一左一右挟起苏玉言,把他往内舱房里带。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目光带着询问。

她摇了摇头,传音给他:“别人家的闲事,你少管。”当她的愿力不值钱吗,随用随有?再说这个蓝袍人,啧啧,点子扎手。

燕三郎翻了个白眼。既然知道是别人家闲事,她兴冲冲跑来扒墙角作甚?

那位名伶已经无力站立,只能任由他人摆布,但路过柱子时,却猛地扑去抱住,死不松手。

这一下动作很快。

千岁挑起眉,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还道他想自尽。”

亮处的几人都吃了一惊,大概与她同样想法。

健仆要掰开苏玉言的手指,他却扭头对上蓝袍人,断断续续道:“我、我要春宁大典的头一名!否则,我宁可咬舌自尽!”他拼命晃去头脑中的昏沉,“若别人不动手脚,我凭本事就能夺冠,我、我也知道你办得到!”

这话就有些混乱了。陈通判脸色大变,向蓝袍人道:“大人,您不必……”

蓝袍人微一沉吟,却嗤笑一声:“那有何难?”

他一步一步向着苏玉言踱了过去:“你台上的功夫我已经见识过了,很好;现在,让我看看你其他方面的本事。若能让我满意,保管你如愿以偿。”

苏玉言头脑渐渐昏聩。他抓着最后一丝清明确认道:“此话当真?”

“一言九鼎。”

苏玉言指节一点一点松开,健仆立刻将他架进内舱房。那蓝袍人施施然跟了进去。

陈通判立在后头巴巴道:“大人,这贱民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

内舱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只有蓝袍人的声音传出来:“有何不可?只要他服侍得好。”

不久,千岁灵敏的耳力就捕捉到一点声音,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通判咽了几下口水,狠狠盯了舱门一眼,转身出去了。千岁吐了吐舌头,细声细气道:“走吧。”

舍得走了?燕三郎忍不住瞪她。他都快憋死了!在这古怪的烟雾里,好像连心跳都被迫放慢。

“非礼勿听。小孩子就不该听见这些!”她满脸都是“我为你好”的神情。

燕三郎懒得吐槽。

千岁抱着他原路返回。

这时画舫正好路过一片沙洲,千岁借着夜色和水里的长草掩护,拎起男孩无声无息地溜了下去。

画舫上,没人留意过有两个不速之客来了又走。

“答应给苏玉言争取春宁大典头名那人,是个异士,地位与修为不俗。”千岁轻声道,“要不是他把注意力都放在苏玉言身上,弹涂烟未必能瞒过他多久。”

燕三郎“哦”了一声。

千岁见他面无表情,不由得逗他:“你知道他二人正在做什么?”

一个九岁小鬼,能知道什么?

燕三郎一边甩着袖子上的水,一边应道:“知道啊。黟城张大户的公子就喜欢玩小相公。去年他买回家的小倌上吊死了。”

千岁:“……”好吧,她怎么又忘了这小子出身与众不同。黟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这帮要饭的最清楚不过。

想起这小子种种异常,普通孩子的天真烂漫在他身上完全不见,她忍不住问:“你不知自己生父是谁?”

他摇了摇头。

“母亲呢,又是做什么的?”怎会养出这样的孩子?

燕三郎不说话了。

他又变回从前那个小哑巴,千岁撬不开他的嘴,只得转移话题:“你是不是怪我没出手救下苏玉言?”她不会把愿力浪费在毫无瓜葛的普通人身上。

第81章 失望(加更)

“不。狂沙文学网”燕三郎摇头,“这是他自选的路,我们救不了他。”

千岁轻笑:“原来你已经看清楚了,那就好。善良单蠢的小孩子什么的,我最讨厌了。”掩口打了个呵欠,“你知晓了苏玉言的小秘密,现在打算怎办,去你的女先生那里告密吗?”

她轻颦浅笑,眼里光华流转,像蛊动人心的妖女,燕三郎却无所觉:“不去。”

“小没良心的。”千岁忍不住伸指在他额头上一戳,“我看女先生对你好啊!”

燕三郎却有自己的主见:“我去告密,对女先生就是好了?”他看了千岁一眼,“你还记挂着琉璃灯探查出的宝物?”所以才想把这趟水搅浑吧?

浑水才好摸鱼。

“嗯哼。”千岁嘟哝一声,“琉璃灯饿了呢。”从怨木灵吸收来的那点儿灵气,早就消化殆尽。她都能感觉到琉璃灯的饥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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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燕三郎照常去上学。

女先生面色憔悴,眼下青黑。虽然照常讲学,但她课间一度盯着博古架发呆,被学生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燕三郎就住在她家十余丈外,千岁的耳目又灵便得紧,当然知道她走神的原因:

苏玉言不仅失约,并且一整晚都未传来音讯。她担心他的安危,托人去玉桂堂打听,得回的消息是苏玉言演出后就乘着小舟先走了。

谁接走了他?

这天申时末,阳光黯淡。燕三郎正在家中温习功课,趴在他边上打盹的白猫突然睁开了眼:“苏玉言来了。”

燕三郎手中毛笔一顿。

“我去看个闹。”猫儿一骨碌爬起来,“快,带我凑近!”

她不能离开燕三郎太远,他只宅在这里的话,千岁根本够不着石家内宅。

他不理,依旧稳稳地写字。

猫儿叫嚣片刻,见他不为所动,顿时伸出小白爪子来拍他手中的毛笔。燕三郎没留神,本来工工整整的帖子上就多了一道歪七扭八的黑线。

“别闹!”燕三郎又取出另一张白纸。这张作业原本都快写完了,被她这么一拍,又得重做。

白猫继续努力,一下,两下……

最后燕三郎无奈抬手,望着吊在胳膊下那个毛球:“行了,你赢了。”

白猫倒挂着,已经张嘴咬在他胳膊上,闻言立刻松口,跳回桌面上抖了抖毛:“快点。晚了就赶不上开场了。”

开场?她真当这是看戏?燕三郎看了看自己胳膊,皮肤上有几道斑驳的红痕,但是没有破皮,显然猫儿的咬力把握精准。被木铃铛限制,千岁不能真正地故意伤害他,刮破一层油皮也不行。

他摸了摸肚子,也觉得有点饿了,于是带上钱袋走出门,去石家后门对面的小胡同里要了一碗气腾腾的面茶。那小店面连招牌都没有,制出来的面茶却香飘十里,两文钱就有一大碗,要是不管饱还可以再加个萝卜煎饼。

据千岁说,石星兰的屋子离后门更近。

他才搬了个马扎坐下等面茶,边的猫儿就不见了。他抬头去看,只望见一条急切晃动的白尾巴消失在石家的高墙之后。

……

由于先前踩过盘子,千岁对石宅了然于心,这会儿就熟门熟路溜去后宅,一路上还看见下人低着头匆匆往外走的影。

有戏!白猫精神抖擞,加快了脚步。

果然还没靠近偏厅,她就听见了石星兰的声音:“你昨晚去哪了?”她讲学时声音一贯温柔,这会儿却多了几分尖锐。

“临时有事,对不住了。今晚我一定补偿……”这是苏玉言的声音。千岁跳上墙头,就望见这对人站在石家的偏厅。大概下人都被石星兰打发走了,这里没有别人。她在墙头找了个最好的角度、最好的位置,大摇大摆坐了下来就和其他猫没有两样。

苏玉言原就生得唇红齿白,今又换上一袭合的文竹刺绣烟衫,愈显修长,站在那里就将庭院里盛绽的金桂与秋菊都比了下去。他本想去揽石星兰肩膀,后者却退开半步,面上露出奇异神色:“别碰我!”

苏玉言后半句话就被打断了,他低声一叹:“昨晚演出过后,盛难却,去多喝了两杯。”

石星兰忽然冷笑:“又是通判大人请你去的?”

苏玉言言又止,然后道:“还有旁人。”

古星兰不发一语,围着他转了一圈。苏玉言总觉得她目光如刀,与平时的温柔似水全然不同,不由得惴惴:“兰儿,我带着偌大的玉桂堂,场面上的应酬就少不了,若没有通判大人捧场……”

“我听说,通判有些特别的好,有人见他进出南风楼那种地方!”石星兰眯起眼看他,“你是怎么投其所好、让他捧场的?”

苏玉言愕然:“这是从何说起,兰儿不要听他人诽谤……”

“天底下哪有不漏风的墙?”石星兰冷冷道,“你忘了我是开酒楼的,有些小道消息最是灵通。来馆子用饭的好几个老客直言,用美男子笼络我们的通判大人最是好用。他们看见我,眼里不是讥诮就是同!”

苏玉言心里咯噔一响:原来她不是头回听闻。但他口中却要强辩:“众口铄金,都是空来风,怎可采信?”

“好,那么你现在发个毒誓,你跟陈通判之间清清白白,未行过那些污垢之事!否则,你我都要七窍流血暴毙!”

苏玉言一把抓着她的小手,大惊道:“胡闹!这样的誓言也能说出口么?”

石星兰咬着牙,瞬也不瞬盯着他:“说啊!”

苏玉言哪里敢发这样的毒誓?

看他呐呐不能成言,石星兰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终于失望道:“你不敢!”无论外头传成了怎样的风雨,她心底总还有些侥幸,想着他不是那等容污纳垢之人,可以独善其。

哪知,哪知,她根本没有那等好运气!

石星兰只觉心底原本完满的一块,突然塌陷。

她用力抽手,苏玉言却加了把劲,不让她挣脱:“兰儿,听我说……”

石星兰秀目发红,哭着叱骂:“松手,快松手!你、你真让我恶心!”

她泪如雨下,苏玉言干脆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安抚她道:“这只是权宜,待宁大典后,陈通判那狗官就再也……”

“啪”,耳光清脆,打断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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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人前风光

声音太响,墙头上的猫都动了动耳朵。

苏玉言白净的脸颊上,迅速浮起红彤彤一个巴掌印。

他立在当场,久久不语。

石星兰这一记耳光不经大脑,打过之后自己也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拧身要走。苏玉言却将她掰了回来,正色道:“打也打了,气也出了,看着我!”

石星兰见他原本朦胧多情的眸子睁得很大,不禁冷笑:“怎么,你还理直气壮?”

“此事是我对不起你,我认!”苏玉言吸了口气,“你打得好,打得该!然而我也有苦衷!”

他不待石星兰开口就接了下去:“你道归云社当年怎么压下玉桂堂,成为云城第一?无非也是这些人后的手段!我爹刚正,受人三番五次暗示也不肯低头,最后被明里暗里打压得再无翻身之力!你记得吗,他过世时,我家连最后一撮盐都没有!在他弥留之际,我答应过他,一定重振玉桂堂,拿到春宁大典的头名。你说,我怎么能重蹈他的覆辙!”

石星兰瞪圆了眼:“你带着玉桂堂老老实实排戏演戏,不去碰这些污垢之事,难道就圆不了伯父的遗愿?”

“拿什么圆?”苏玉言呵呵一笑,“你经营春及堂,有父亲留下来忠心耿耿的手下相助,哪知人间正道是沧桑?”他顿了一顿,“可是正道实在……太难了。再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以为我避着陈通判这种人,他们就能放过我,就不会找上我?”

石星兰怔怔望着他。这张脸是那么清俊秀气,哪怕盛怒之中,哪怕被她掴完一巴掌微微浮肿,也依旧不减美颜。

他的美,男女通吃,怎会仅仅有女人动心?

“我重返云城组建玉桂堂,才开台三次,就有达官贵商上门明示暗示;半年以后,陈通判就来了。”苏玉言闭了闭眼,“他是本州通判,在云城都可以只手遮天。他那一关过不去,玉桂堂就休想在云城立足!”

石星兰听得心乱如麻:“既如此,我们离开云城就是,不受这种人摆布!”

“离开云城?说得恁也容易。”苏玉言轻笑出声,“当年我离开云城,想带你一起走,你同意了么?”

石星兰张了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有满腔委屈,也有满腔痛苦,可是此时竟然无言以对。是啊,背井离乡哪里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

“何况姓陈的是通判,附近五城、方圆百里都在他掌控之下。”苏玉言黯然道,“我也动过去念,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出路?无论去到哪里,他都在我们头上!”

他的眼里盈满痛苦,石星兰看着,心里梗得一阵阵地钝痛。她恨他出卖自己,却又怜他处境艰难。爱恨交织,让她思绪混作一股乱麻。

“如今玉桂堂在云城已经打开局面,你苏大家也是风头无俩。”她想了想,仍有些不信,“怎么还要听凭陈通判呼来喝去?”

“兰儿。”苏玉言摇头,替她将垂下来的发丝拂到脑后去,“你这么纯良天真的女子,是怎样写出那些个阴谋诡计、荡气回肠的戏本子来?”

石星兰面色微变,但是苏玉言说者无意,只提了一嘴就接着道:“我在云城的名气再大又能怎样,在云城再受热捧又能怎样?”

俊美的面庞扭曲起来,他突然吃吃一笑:“在不知情的平头百姓那里,我声名大噪,看似风光无限,他们追捧我、送我礼物,还尊称我一句长袖善舞的大家;可是在那帮权贵眼里,我这样的戏子,不过只是个玩物!哈哈,不过是个妆扮漂亮的玩物,可以随意玩弄、肆意轻贱,随兴转送!”

人前风光,人后玩物。

想起这些年不足为人道来的遭遇,他的声音里只余深沉的悲凉:“他们只在我们身上找快活,何曾把我们当作人看?想怎样,便能怎样,要我们跪着,我们就不能站着。否则,他们捧得起玉桂堂,也能把它再摔个稀烂,就像当年对待我父亲那样!”

他遭遇过这些,而她竟然毫无所觉。石星兰望着他,愤怒时而涌上来,时而又转作了心疼。她身体本就不好,这会儿情绪激荡,眼前就一阵阵发黑。

“兰儿,你有本事,我有功力。”苏玉言并未觉出她的异常,他抓着石星兰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可是只凭这两样,还不够。你为伯父守孝三年,时间已过,你道我为何迟迟不提亲事?”

石星兰摇头。父亲三年半前去世,她的守孝期已过。苏玉言虽然与她交往甚密,却从未再提婚事。她知道自己八字太硬,母亲、丈夫、父亲都先后过世,婆家也因此逐她回来,连青儿都不肯接纳。

她不敢开口让苏玉言娶她,流言蜚语的压力,她都一个人默默扛了下来。

“我每日都想着娶你过门。”苏玉言喃喃道,“可是陈通判说过,我若是成婚,他就留你不得。我不能害你,便不敢娶。”

石星兰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心中恨意如潮涌。

“别怕。”苏玉言压低声音,“我定会在春宁大典上夺下头名!只要能在拢沙宗的能人异士面前亮相,他一个通判就再不能奈我何!到得那时,我大可以明媒正娶,再不惧他的威胁。”

说到最末两句,他放柔了语调,满满都是憧憬。

“春宁大典?”石星兰闭着眼,仿佛梦呓,“一定要通过春宁大典么?”

“是!”苏玉言斩钉截铁,“成败在此一搏!我们没有退路。”

他一低头,发现石星兰面如金纸,身形更是摇摇欲坠,不由得大吃一惊:“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石星兰摆了摆手。

苏玉言着急道:“怪我,今日不该说起这些。”石星兰身底不好,需要小心呵护。他将这些事情瞒着她,大半原因是自己说不出口,小半却也担忧她承受不起真相。

石星兰定了定神,勉强开口:“我身体不适,你先回去吧。”

“兰儿……”

她推了他一把,语气虚弱但坚决:“走吧,让我静静。”

第83章 就怎样?

苏玉言知道她是良家子,日子过得单纯,今天听到的消息太过,需要花时间好好消化。他也不坚持留下,只唤人服侍她进屋休息,又低声:“好好休息,莫要胡思乱想。这些事情,我都想好了应付之法。”

石星兰任胖嫂搀着走了,头也不回。

苏玉言目送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后堂,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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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猫溜出石家,燕三郎已经在胡同里干掉了两碗面茶,吃了两张大饼,见到她才站了起来,摸了摸肚子,长长舒一口气。

好饱。

“饭桶么?”千岁就看不上他这副模样,“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提前太早了吧?”

“里面发生什么事?”燕三郎另有重点,“你进去很久了。”

“你不是不管别人家闲事么?”她打了个呵欠,“那就别问。”

燕三郎果然不问了,一人一猫溜着墙根往回走。

到家,他就点上蜡烛,铺纸磨墨,准备将傍晚拉下的功课补回来。

白猫却围着他团团转:“喂,你是吃饱了,我还饿着呢。快给我做饭去!”哼哼,别以为她忘了,他在水缸里偷偷养了一大把白条鱼,还有几条光唇鱼,缸口还特地用瓦片遮起,就防着她偷抓吧?

这小子真把她当猫了?千岁大人这么讲究,会捞起生鱼就啃吗?

对了,缸里的白条虽小,可是加料裹粉下油锅一炸,那个外香内软、外脆内嫩,猫儿想想都要流口水呀。

“没空。”燕三郎眼都不眨,“做功课。”

“做什么功课?”猫儿跳上桌,直接躺在他笔下的白纸上,几乎瘫成一个软体动物,“你们那位女先生明天开不开塾还不好说哩,你练得这么勤奋干嘛?”

燕三郎目光微动:“她出事了?”

“是他们出事了。”

“她和苏玉言?”

“对。”白猫横躺着伸了个懒腰,“别想着套话,你还太嫩。”

结果她爪子还未缩回,燕三郎的毛笔就落了下来,笔尖蘸饱了墨,黑漆漆地。

“你敢?”白猫耳朵都向后竖起。他要是敢污染她这一身雪片似的白毛,她就……

就……

他好像没听见威胁,毫锋落下,轻轻碰着了两根猫毛。

白毛立刻被染黑。

“住手!”千岁气坏了,但一动也不敢动。墨汁可太难洗了,晚上她可以用术法洁净猫毛,可那要耗费愿力不是?攒起来有多难,她用出去就有多舍不得。

“说清来龙去脉。”燕三郎跟她谈条件,“我就不给你染毛,外加做饭去。”

猫儿哼哼唧唧,也只好同意。当下燕三郎就拿剪子小心将这两根墨毛剪掉,还她一身洁白无瑕,然后给她升火做鱼。

她在油锅边指点:“炸得酥一点,再酥一点,我喜欢吃脆的。”

“要焦了。”

“算了,那起锅吧。”好香啊。

吃完了五尾油炸小白条子,猫咪才心满意足,伸着爪子开始洗脸。

燕三郎也不催她,自顾自拿出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石星兰本身是做酒楼生意的,算盘功夫了得,因此也开算课。和其他私塾先生相比,这是优势,作为家长总希望孩子多学点本事。

这算盘有些年头了,还掉了点漆皮,是石星兰借他使用的。其他学生可没这便利,得由家长自备。

过不多时,他眼角的余光扫见一截红袖。

她歪在桌上,坐没坐形,笑吟吟道:“苏玉言对你们女先生坦白了呢。”

她娓娓道来。

男孩算盘还是打得飞快,珠子都未拨错一个。待她说完才问:“你打算怎办?”

“不怎办啊。”千岁眨了眨眼,“与我何干?”

“她手里有宝物。”燕三郎却不被她蒙蔽,“你会轻易放过?”

“当然不会。”千岁眨了眨眼,“但这事儿好玩得紧,我想多看看,嗯,多看看。”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这位女魔头从来没什么耐性,之所以到现在还未对石星兰亮爪,只不过因为在己方两人都未受到对方威胁的情况下,她不能直接动手行抢而已。

这是木铃铛对她的约束。

但这女人有的是办法。“她与我有师徒之谊。”燕三郎想了想,还是交代千岁,“你莫伤她。”

“知道了。”千岁怏怏道,“朱涣的妻子,你不让我对付,说他于你有恩;石星兰,你也不许我对付,说是于你有情。你事儿太多,早点跟木铃铛解约吧,我伺候不起!”

她说这话真地不心虚?燕三郎把她从头打量到脚。论事儿多,论事儿麻烦,有人能出其右?

就在这时,院门笃笃笃响了。

千岁眼皮都不抬一下:“石星兰家的小鬼头来了。”

燕三郎去开门,果然站在外头的是青儿,这孩子嘟着嘴道:“三哥哥,我找你玩儿。娘亲不适,我不敢扰她。”

“好。”

其实燕三郎虽好,青儿最想和漂亮的白猫玩儿。但进来以后,他左顾右盼也没瞧见猫咪,屋子里空荡荡地。

“芊芊去哪了?”

“出去玩耍了。”

青儿有点失望。

其实千岁就站在一丈开外,可是隐去了身形,显然不想应付人类的孩子。这种小生物成天叽叽喳喳,吵死人了!至于猫儿本猫,的确是趁她变回本体的功夫溜出去放风。

显然在这个时候,她没把燕三郎划归此类。

没有猫,青儿玩耍一会就犯困了。

就在这时,琉璃灯忽然自千岁身侧缓缓浮起,连燕三郎都能发现它的光芒比平时更亮了,一闪一闪地,就好似它格外起兴。

当然,青儿并无所觉。

千岁转头,朝着石宅的方向,眼里闪着渴望的光:“石星兰动用那样宝物了,她可真不怕死!我要去看一眼。”

她收敛了玩笑口吻,燕三郎知道她一本正经的时候,自己不能忤逆,于是也不多说什么,迳直站了起来。

“只能一眼。”夜深了,他不能长时间在石宅外头游荡,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这时胖嫂来接孩子,燕三郎拍了拍女童的肩膀:“青儿,我陪你走几步吧。”

第84章 运笔(加更)

石星兰喝了两碗热乎乎的补汤,又吃了药,脸色这才恢复一点,身子里透出的乏虚感稍解。

汤药都是石父的老友,云城最有名望的翟大夫悉心开具,嘱咐她必须按时服下,并且一定得静心养元。

“少动心力,切记,切记!”石星兰还记得白胡子大夫一脸痛心的模样。

她也很想这么做,可惜……

青儿很乖,知道娘亲生了病就心情不好,也不闹她,用过饭以后到燕三郎家去串门子。三郎沉默寡言但很和善,石星兰对他放心。

胖嫂刚回来,看她往书房而行,下意识劝道:“小姐,这会儿很晚了,您身子不适……”怎么还敢秉烛夜战?

“我自有分寸。”石星兰摆手,“你记得晚些再去接青儿回来。”

她拒绝胖嫂服侍,进了书房,在一片漆黑中坐了下来,静静出神。

苏玉言虽然离开了,但他下午所说的话,无时不刻回荡在她脑海里。

他说,夺冠春宁大典是他和玉桂堂,甚至是他和她唯一的出路;他也说,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

可是面对权势,他若有办法还能拖到今日?不过是安慰她罢了。

她想起从前的好时光,两小无猜,无忧无虑。

她也想起檀郎那一日站在水上的身姿,长袖善舞,灵动如仙,却悠悠然唱尽了世间情愁。他天生就属于那个舞台,天生就该精益求精、不被凡尘俗务所扰。

斯人如玉,不该蒙瑕。

石星兰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胸间郁浊都排遣出去。

她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窗外吹进一阵小风,寒气从她身上卷过。石星兰打了个寒噤,站起来自行点起一盆银丝火炭,又将门窗尽数关紧。

在火炭的哔剥声中,书房迅速暖和起来。这种炭燃烧比较完全,即使闭着门窗,里面的人也不容易中毒。

石星兰围在盆边烤火,等双手变得暖热,才从床后的灰壁上抠出一块墙砖,把手伸进窟窿里,摸出来一个狭长的盒子。

盒子上面,嵌着六面铜符。

一般符箓都以上好黄纸制成,但这个盒子不同。每块铜符都打磨得比纸还薄,上面镌着阴文,个个都是天书一般的符咒,至少石星兰看不懂。

盒子入手冰凉。打开来的那一瞬间,整个书房的气温至少下降了十度。若非石星兰提前烧炭预暖,这屋子就跟冰窖没什么两样了。

盒子里,安安静静躺着一支毛笔。

这毛笔乍看之下也没甚特殊之处,笔管乌黑无光,毫锋极细,不知什么材质制成。可是笔管顶端却刻着几个叠在一起的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有的面带微笑、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横眉怒目、有的愁眉苦脸,俱是惟妙惟肖,如果放大了看,就仿佛活人一般。

从前石星兰见到这雕刻的第一眼,脑海里就蹦出了四个字:

众生百态。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终于伸手拈起这支毛笔,轻轻将它握住!

而后,她在铺好的纸上写下了“靖国女王”这四个字,而后是一串生辰八字。

没有蘸墨,然而字从笔尖流淌而出,是血一般鲜红的颜色!

石星兰喃喃道:“我要知道靖国女王的生平,事无巨细,不可遗漏。”

她身边明明是空无一人,然而话音刚落,空气中就忽然响起细细切切的怪声,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快语,男女老少的嗓音都有,但无论怎么听都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与此同时,屋中温度进一步下降,原本燃得正旺的火盆子一下失去热气,甚至火焰都变成了诡异的惨白色!

几息之后,火焰居然具现出一张又一张人脸,但它到底还在跳动,因为人脸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别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似在说话。

屋里家具表面渐渐凝出白霜,霜花儿向着屋子各个角落延伸,很快就将窗缝和门缝都冻住了。

这时,就算有人趴在外头窃听,也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石星兰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正在奋笔疾书。

她的姿势有些怪异,不似寻常人那样伏案,反而腰背挺得笔直,脸上神情冷漠得近乎麻木。

如果燕三郎在这里,大概会用一个词来形容她:

傀儡。

别人写字,都是意在笔先。她正相反,这会儿笔行如龙,倒好像是这支毛笔主导一切,她只不过是个握笔人。

笔下的字迹,也跟她平时的字迹完全不同,每一个都是最规整的模样,就算拿尺子来量,都量不出一点偏颇。

结了冰的屋子、麻木的女先生,工整的字迹、血一般的颜色……

这诡异一幕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石星兰写满七大张纸,耳边的絮絮低语突然消失。

也就在那个瞬间,笔停了,一个字也没有多写。

屋里的寒气飞快褪却,门窗和家具上的霜花儿消失了,连炭盆子里的火焰都恢复了明黄色,热情跳动。

石星兰原本呆滞的眼珠动了动,小嘴一张,一缕鲜血溢出来,沿着下颌滴落胸前。

血的颜色很淡,像是稀释过好几次。

这口血吐出来,她眼里才恢复一点神采,而后大口大口吸气,像是先前一直都在屏息,缺氧太久。

这时石星兰面如败革,唇色发白,印堂反而发黑。她伸手在桌边按了几下,竟然不能借力站起。

她的精、气、神都不见了,便是这样动也不动坐着,都有一种深深的倦怠,恨不得一闭眼从此长睡不醒。

行就将木的老人,大概也是这样的感受吧?石星兰自嘲,抖着手收起纸页,又将毛笔放回盒子里,重新封好。

做完这个动作,她再也坚持不住,一下昏了过去。

……

次日,燕三郎却没去成塾堂,因为女先生病了。

天不亮,千岁就听见石家里传来胖嫂的尖叫声。

不久,白胡子大夫揉着惺忪的睡眼,提着药箱子匆匆赶进石家。又过了不到一刻钟,胖嫂攥着方子奔去药房抓药。

第85章 代价

整个石家一片人仰马翻。到天色大亮,来上学的孩子们才接到消息:

女先生突发急病,塾课暂停。

青儿又急又怕,见了燕三郎就一个劲儿抹眼泪,问他:“娘亲一定会好起来罢?”

“会。”燕三郎眼都不眨就撒谎。其实他昨晚带着千岁过来,魔女就发现石家书房里的异常,只是她不便突入,甚至都不好靠近。

“她那屋子里阴气极重,像是变成了鬼窟,与外界隔绝。我若是贸然靠近,恐怕跟里面的东西还要有一番纠缠。”她若在全盛期自然无惧,但现在愿力吃紧,千岁就讨厌无谓的争斗,“还有一点最古怪:我能感应到屋里居然还有一丝浩然正气,也不知哪里来的。”

这两样东西根本就很矛盾,却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而不冲突。千岁有感,因此不愿轻举妄动,只晃了半炷香时间就随燕三郎回家了。

现在听这小子毫无诚意地安慰青儿,千岁悠悠道:“小骗子。石星兰要是还能活过半年,我就……”

他假装回身,悄悄问一句:“就怎样?”

其实她好像也不能怎样。“就把身上的钱都给你,一文不剩。”

“那么你现在有多少钱?”

白猫不吱声了。想套出她的家底?哼哼,没门儿。

石家通往后宅的垂花门紧闭,外人一概不得进入,不过苏玉言很快闻讯而来,进入石星兰的闺房。

紧接着,千岁就听见他一声惊叫,声音里满满都是骇然。

起风了。

这是个大阴天,风吹在人身上,能把最后一点暖意都刮走。燕三郎路遇桂花树,只见满地落英缤纷,原本是鲜嫩的颜色,可惜吃了一早上的露水和脚印,已经零落成泥,不久就要归泯于尘土。

……

石星兰大病三天,苏玉言也在她床头服侍三天。

他推掉一切大小事务,专心陪着石星兰,不顾这事儿传得满城风雨。就连陈通判派人找他,也吃了闭门羹。

石星兰醒过来的第一眼,就见到他呆坐床尾,满脸胡子拉渣,哪还有平日的飘逸如仙?

苏玉言见她睁眼,大喜过望,扑过来嘘寒问暖。

石星兰气若游丝:“我睡了几天?”

“三天!”苏玉言眼睛通红,眼下却是一片黑青,“翟大夫都道你有五成机率醒不过来!还好,还好!”

“会醒的。”她自知还有重任在身,不会就这样轻易离世。

苏玉言服侍她喝了一点温水,她本想伸手接杯,一低头却见自己手背形若枯槁,皮肉深深凹陷进去,青筋反而浮了起来,甚至皮肤表面镀上一层淡淡的斑点。

石星兰大惊:“我,我的手!”

苏玉言捂着她的手,低声道:“莫怕,你只是憔悴了些。”

心跳这样骤然加快,都令她难受无比。

石星兰得捂着胸口好半天,那种迫她窒息的虚弱才稍稍缓解。这时她又发现,鬓边垂下的发丝都带出了淡淡的花白,再不复先前乌亮。

“镜子。”

石星兰想拿桌边的镜子过来照一照,可是手才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她不敢看。

苏玉言赶紧安慰她:“你先缓一缓精神,万事不急,嗯?”短短三天之内,她的变化剧烈至此,这绝不正常。

石星兰度过了初期的惊慌,也慢慢平静下来,微微阖眼道:“翟大夫怎么说?”

“他说你的身体状况……”苏玉言放慢语速,斟酌了一下,“不太好,不能再用心力了。”

“不太好?”石星兰反倒轻笑一声,“是油尽灯枯吧?”

的确,翟大夫用的就是这四个字,并且诊断石星兰五内衰竭,寿元将尽。

可是原因不明。

“你打算告诉我怎么回事么?”苏玉言苦笑,“若我未料错,可是与戏本子有关?”

“我得了怪病,翟大夫也诊不出来。”石星兰依旧没有跟他说实话,“过度劳损心力,就会折寿。”

苏玉言呆住,好一会儿才道:“那么之前你替我写的那些本子……”

石星兰没吭声,只是笑了笑。

苏玉言懂了,痛心疾首:“你怎不早说!”

石星兰只道“无妨”。那时苏玉言初回云城,需要全新的好本子才能站稳脚跟。她爱他又愧对他,愿意为他付出,哪怕因此落下病根。

“大夫既然诊不出,我们就去寻访高人异士。”苏玉言顿时想起那晚内舱房里的蓝衣人,陈通判都要费尽心思笼络他、巴结他,这人一定有通天的本事,“他们如肯出手,你定能药到病除!”

石星兰一下睁眼:“你要去求那些人?”最后几字,咬音加重。

苏玉言薄唇紧抿。

“我这样拼命,就为了你和那些人撇清瓜葛、划清界限!”她的声音忍不住抬高起来,“你还不明白么,去求他们只是与虎谋皮,最后反被他们连皮带骨都吃得干净!”

她气急之下,连着一串咳嗽。苏玉言赶紧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好,好,不找他们!你也不要再为新本子费心,好好休养,我再找人写过就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石星兰就累了,眼眸半闭,临睡过去前推了苏玉言两把:“你去忙吧。我既然醒了,就没事了。”

苏玉言的确有事,还是许多急事。一直陪到她入睡,他才起身离开。

……

石星兰又睡过了小半天,再次醒来以后,精神恢复不少。

她取来镜子照了照,就在胖嫂胆颤心惊的注视下,她甚至露出一点笑容,再没有歇斯底里。

就这样吧。从她拿出那支毛笔开始,这结果就在她意料之中,不该后悔,也不该惊慌失措。

石星兰让胖嫂去书房取来那七页纸,后者有心劝她,却被她撵了出去。

就是这几张纸,几乎将她的命都夺了去。既如此,她就要将事情进行到底。

除了第一张最上方“靖国女王”那几个字较大,是她亲手所书之外,余下的蝇头小字铺满了纸面,整整七大张,字迹与她完全不同。

她拿起第一张,细细看了起来。

第86章 不该出现的名字

方才握笔的虽然是她,可是整个过程中,她都不知道笔下写出了什么。

这是正常程序。从前几回也都是这样,她得等到声音消失了、笔写完了,自己也回神了,才能回看纸面上的内容。

这上头记载的是大名鼎鼎的靖国女王生平,果然应了她的要求,“事无巨细”,一桩桩,一件件,以最简要的文字只述不评。

石星兰看得很认真。纵然每句话都是平铺直叙,文字背后却隐藏着一段又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一次又一次诡谲复杂的人心算计。这些,都需要她从简扼的文字当中提要出来,重新渲染铺叙。

是的,石大才女的戏本子,都是这样写出来的。

戏中描写的每个故事,都植根于不为人知的事实。唯其如此,它才真实可信,才杂而不乱,才具备了撼动人心的力量。

靖国女王在世三十三年,在位十七年,是有为之主,可惜不得善终。这类帝王的一生浩瀚,要用有限的篇幅写出来,文字必定精简。石星兰要做的,就是撷其中精华,细写脍炙人口又有争议的部分,并且深度加工,才能折绘出最精彩的戏剧冲突。

那么多年前的帝王秘史,尽管被世人津津乐道,其实就连王宫贵族亦不能靠近真相,从来无人能像石星兰这样细梳因由,甚至许多见不得光的宫廷琐事都被掰开来、揉碎了,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眼皮底下。

夜色渐深,只看了不足三成也觉热血沸腾,心里反而安定下来:

靖国女王的履历太丰厚,故事太曲折。这个本子一定能写得精彩绝伦!

她闭上眼,将看过的内容反复揣摩,心里已经有了一点构想。

毕竟太过疲惫,她将纸页收起,很快沉沉睡去。

……

女先生身体欠佳,春及堂交给专人打理,私塾也只能暂时停课。石星兰将这半年来的束脩都还给学生家长,大家也不好说什么。

燕三郎上门看望,石星兰卧病难起,没有见他。他虽然不到十岁,到底还是个男孩,不好进妇人家的深闺内宅。

青儿哭得眼都肿了。

安慰人实在不是燕三郎所长,他从竹篓里取出两件草药交给胖嫂:“这是姐姐弄来的好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希望合女先生所用。”

“哎呀,怎么好让你们破费!”胖嫂只当这对租住在李家小院的姐弟能有什么钱?还“生死人肉白骨”,怕不被信口开河的药行骗了。

燕三郎给得坚决。

到底是人家一番心意,胖嫂推托不过,只得代石星兰收了,然后命人推了一辆双轮小车出来。

车上堆满了书籍。

“石小姐知道你求学若渴,她身体有恙不能亲自教你,愿意将书房里的藏书都借给你看。”

燕三郎沉静的面容上有喜色掠过,难得嘴角弯了起来:“请代我谢过女先生。”

胖嫂指了指推车:“这些你先带回去,看完也就能认字认好一小半。那时,你再来石家的书房自己选书罢。”

燕三郎肃容道了声“是”,又交代一句:“若用我的人参,每次只要半寸长的一根细须就好,连煎三碗匀兑;用得多了,恐药力太强,反于先生有害。”

胖嫂笑咪咪地应了,心里不以为然。看他送来的东西,人参圆胖得很,头上还带点绿,哪像药店里摆着的那些有年头的老人参,一支支瘪得像九十来岁的老头子;另一包打卷又毛刺的青草药,看起来就更不起眼了。

说来也巧,燕三郎前脚刚踏出石宅大门,翟大夫后脚紧跟着进来给石星兰把脉。他看着石星兰从小长大,又是老友留下的孤女,自然要多加照拂。

号了脉,翟大夫走到偏厅开药,正好燕三郎赠送的药包还摆在桌上,胖嫂未来得及收起。

翟大夫看见了,轻咦一声,拿过来反复端详,一边问胖嫂:“你在哪家药行买来的?”

“小姐的学生送来的,说是花了重金。孩子不会买东西,胡乱浪费钱。”

翟大夫看她一眼:“有眼无珠,这可是万金难买的好药!”

“啊?”

“这株人参年份过千,还是现采不久,大补元气。我都想不出云城哪家药行有这等新货。”翟大夫抚着人参就爱不释手了,在他这样的老医家眼里,这株好药比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还标致啊!

“再看这万丈须。”他指着那一包毛卷的草药。

胖嫂压根儿没听过这名字。

翟大夫换了个说法:“也叫作铁皮枫斗,俗称救命仙草,专补五脏虚劳,用来治你家小姐的病,最是对症不过!”他掂了掂药包,“就这么小小一包,至少得黄金十两,品相药效还未必有这么好!”

胖嫂喜道:“哎呀,我听那孩子说,煎药只要半寸长的人参须子就够了。”

“说得是。石小姐虚不胜补,用不得重药了。”翟大夫轻叹一声,“有这等好药,她还能再拖长一点时间。”

晚间石星兰醒来,听说燕三郎送来贵重药材,轻叹一口气:“这人情欠大发了,也不好还,你先送份点心过去吧。”

这对弟在她眼里更显神秘。不过这时候她已没有精力再分心,向胖嫂交代两句就拥被而起,去了书房,再度提笔撰写戏本。

写出靖国女皇生平之后,那支奇异的毛笔就被她束之高阁。

石星兰思如泉涌,直写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停下来休息。她端起热茶喝了两口,把剩下的纸页又拿出来,继续阅读。

这都是靖国女皇不为人知的生平,中间牵扯到大量的人物、事件,若非石星兰对靖国历史有些研究,这会儿早就看得眼花缭乱了。

天快暗时,她终于翻到了倒数第二页。才读两行,有个名字蓦地跃入眼帘。

它出现得太突兀,石星兰下意识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

然而并没有,它的的确确就写在那里,白纸红字。并且她也知道,那支笔从不犯错。

她一下来了兴趣,可是越往下看,越是疑窦丛生。

怎会这样?

众所周知,靖国女皇的历史,距今都快过去一百年了。这个人,怎可能还……

她放下纸页,陷入沉吟:

要不要试探一下呢?

第87章 讨一个报答(加更)

有心人发现,自秋夜祭起,石星兰几乎没有公开露面。但她发病那天石宅的异常已传遍街头巷尾,大家都说她染了恶疾。

这点倒真是没有说错。晚间燕三郎练字,千岁托着下巴日常嫌弃,而后忽然想了起来:“石星兰一夜之间就老了三十岁,她不敢见你,我可以画给你看。”

“不必。”燕三郎头也不抬,“那物害她性命,你可有法子收来?”

“害?”千岁不敢苟同,“那样东西,她也不是头一天用了,不知道要付出代价吗?既然她都知其中利害仍是心甘情愿,又怎么能叫作‘害’?”

燕三郎想了想:“你还想要那东西吧?”

“想啊,可你知道我不能偷也不能抢。”千岁打了个呵欠,“若用其他手段,你又不赞同。”

这女人的手段太狠了些,石星兰如今奄奄一息,哪里经得起她折腾?“就没有温和些的法子?”

“有。”千岁迸出这个字就不吱声了。着什么急?反正燕三郎短时间内并没有离开云城的打算,那宝贝迟早是她囊中之物。

燕三郎正要开口,耳中忽然听见一声异响,像是有人踩到了他暗插在墙上的碎瓦片。

然后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哎哟”一声。

又来了,还消停不到小半个月。燕三郎没有惊慌,顺手抄起一根麻绳,走向院子。

胖嫂拎着篮子来找燕三郎,正想伸手敲门,却听院子里好似一阵扑腾,像是扑抓鹌鹑的动静,不由得愕然。

再过一小会儿,燕三郎自己开了门,跟她打了声招呼。

胖嫂一探头就望见院里的地面上坐着个人,双手被缚在身后,正唉哟唉哟叫唤,那张脸肿得自己妈都不认得了。

胖嫂惊疑不定:“这,这是怎么了?”

坐地那人大叫:“救命啊,这两个要杀人……”

话音未落,千岁不知哪里变出个布条,将他嘴巴塞牢。

对上胖嫂惊愕的眼神,燕三郎一本正经解释道:“我不在家里杀人,这是偷鸡摸狗之辈自己送上门来。”这个词还是他今儿在书上新学的,现学现卖。“半个月来,家里发生第二起了。”

千岁在院子里设下的阵法很是巧妙,翻墙进来的人都会狠狠摔在地上,吸一口迷烟,四肢无力,到头来还以为是自己失了手。

云城里隐着不少异士,千岁也不想引来无谓的注意,便没有设置刚性的、拒绝人进入的阵法。

胖嫂了然,骂了一声:“这些泼皮无赖!我去帮你们报官。”

燕三郎姐弟住在这里,姐姐太漂亮,弟弟又还年幼,看着没什么倚靠,止不住贼人和浪荡子的打探。要不是他们警觉,今晚指不定要遭遇什么。

燕三郎微微皱眉,他们身份尴尬,报了官反而麻烦。

胖嫂话音刚落,千岁走了出来:“何姑怎么来了?”

胖嫂本名姓何,这才想起来意,赶紧递过篮子道:“今天新收进一批上好的麦芽糖,春及堂做成龙须酥,掌柜的要我拿来给你们尝尝鲜。刘大厨专工点心,他的手艺在云城很有名气。”

千岁嗜甜,燕三郎早就知道,接过篮子道了声谢。千岁却明白,胖嫂必是知道那两味药材的真正价值才多此一举,以表明石星兰承了这份情。她回身指了指地上的贼人:“这人着实难办,我们并非云城人氏,不进本地户帐。官署查起,不好应对。”她叹了口气,目光却瞟着胖嫂,“这要是有人担保,入个临时的户帐就好了。”

所谓户帐,即是户籍。根据拢沙界本地条例,外来暂住人员得本地居民担保,可以登记短期的户证,这样便算是有了身份,行事方便得多。燕三郎是逃到云城来的,手里本来就没有凭证,在这儿又是人生地不熟。他既已租了房子,那就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住个十天半月倒也罢了,要想长住,早晚得去官署那里挂个名不可。

他是黑户,又无人担保。这回千岁抓着机会,要借机解决掉这个大麻烦。

胖嫂“啊”了一声:“那我回去,跟小姐说说。”这种大事,她可做不了主。担保的流程不难走,问题在于,作为担保人是要承担责任的。

千岁这才颌首一笑。

她笑起来就如百花盛绽,胖嫂一怔,不敢多看,道一句“我先去报官”就转身走了,心里暗道,莫怪这家不太平。

四天以后,石星兰蒙起面纱,亲自带着千岁和燕三郎走了一趟署衙。

过程很顺利,石星兰只称他们是石家的远房亲戚,父母双丧来投奔自己。这年头,谁没有几个远方的穷亲戚?因为北面的战争持续了三年之久,云城时有逃难过来的流民,手里多半没有户证。云城愿意接纳这样的人口,只要有本城人担保。

千岁还顺便把自己的名字登记成了燕千穗。

返程时,石星兰坐在马车里,目光却放在这对姐弟身上流连不停。

千岁状甚亲昵地摸了摸燕三郎的脑门儿,一边笑道:“我脸上长了花儿么?”解决了户籍问题,她心情大好。

办好了籍帐,他们也算在云城有了立家的身份。旁人对于“石家远亲”的说法不会有甚异议,一来他们住得离石星兰确实很近,二来燕三郎在塾里常受女先生关照,这也是有目共睹。

既然有本地的石家照应,原本对千岁姐弟不怀好意的人就要掂量掂量了。

真有人摸上门,千岁和燕三郎不惧,然而被贼惦记终归不是好事。石星兰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麻烦,千岁才觉得自己送出去的药材值当了。

石星兰目光微垂:“千岁小姐如仙芝玉树,世间少有,教人越看越是喜欢。”

千岁掩口笑道:“不愧是石大才女,说话都这般动听。”袖子掩着小嘴,只露出几根纤指,玉笋一般。

燕三郎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这般矜持,可不像千岁平时。

“那得说两句不动听的。”石星兰靠着锦垫,“千岁小姐这几日很忙呀,可是遇上甚问题?”

第89章 从医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89章从医她顺道看了上下文就往窗外的夜空一指:“天枢,为北斗九星之一。”

燕三郎哗啦啦翻了十余页,又指着两字:“那么这也是天枢?”

“对啊。”

“天枢主虐振寒,热盛狂言这是什么意思?星星还知道冷热吗?”

千岁噗嗤一声笑了:“你倒是会找生词。此天枢非彼天枢,这是你身上的穴道,在脐中旁开两寸。”说道,飞快伸指在他腹侧一点。

一股子酸劲儿传来,燕三郎赶紧躲开:“一是天上星辰,一是身上穴位?”

“对。”千岁顺口道,“于星辰,那是阳明之魂神也;于穴道,那是你胃经气血充盈,从而进入大肠经,也即是进入了更高的天部,所以称天枢。”

这话说完,屋里一阵长久的沉默。

“呵呵……”千岁嘴角微撇,这场景似乎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可笑啊?“你只识了几个字,又从石星兰那里知道一星半点典故,称得上根基全无,想看懂这本书太难。”她扬了扬法诀,“便是玄门里的正规子弟,也要在恩师教诲下逐字解析,才能悟懂。所以我说过,拜入山门是最便捷的法子。”

她只看燕三郎眼神,就知他要说什么了,抢先一步道:“别想让我教你,那是做梦!”

燕三郎目光微黯。35xs

但她紧接着又道:“当然,我们也可以做个交易。”说到这里就微微笑开,露出上下两排皓齿。

她的牙很白也很整齐,让他想起了白猫的那一嘴小尖牙。

燕三郎不接话,她只好自顾自往下说:“你答应我,待我寻到更好的宿主时就与木铃铛解约,那么我自当教会你这套法诀。”她笑吟吟道,“这诀并不好练,旁人常会走火入魔,我可以助你规避之。如何?”

燕三郎毫不犹豫地摇头。

“考虑一下又有何妨?”千岁显出了耐心,“木铃铛是烫手山芋,你早晚会知道的。今后道行日益精进,你也不再需要我了呢。”

燕三郎坚定道:“不解约。这些我都可以学。”

千岁慢慢抱臂,把头扭去一边:“随你。”死心眼儿,抱着个宝贝就不撒手了,真是臭要饭本性!

现在燕三郎也明白,光会识文断字是不够的。他想了想:“想习得这些,要从哪里入手?”

千岁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学艺不精,就自身难保;我若死了,你又要被封印很长一段时间。”燕三郎弹了弹胸前的木铃铛,“你也不想再被关上几十年吧?”

威胁她?千岁目光不善,纤长的指尖在桌上轻轻叩动。

这小子,真知道她的命门在哪里。

好一会儿,她才不情不愿开了口:“你先从经脉学起吧。不能理解自身,谈什么修行进阶?”她身子前倾,小手抵着下巴,“我看你去药堂当个学徒不错,还能开些薪水。”

“经脉?”燕三郎倒是沉吟道,“我有更好的选择。”

“哪儿?”她好奇道,“你那些同窗家中,好像就有开药堂子的?”

“翟大夫。”燕三郎显然有自己的考量,“他是云城内德高望重的大夫,住处离这里不远。并且他和石先生的父亲是世交,这个忙,石先生帮得上。”

千岁不说话了。

燕三郎追问一句:“如何?”

她是拦不住这小子了,也罢。“他给开月钱不?”

“会给的。”

当天下午,燕三郎在石宅内遇到上门诊治的翟大夫,石星兰替他做了引荐。

翟大夫见过他送给石家的珍贵药草,对他也很感兴趣,于是爽快收下了这个学徒。

以后天不亮,燕三郎都要去翟大夫家读医经、拣药物、学辩证,有时跟着拎箱出诊。

……

前后七天,石星兰就写好了新戏本,交给苏玉言。

苏玉言动容,但知这是石星兰心血,也不再矫情。他虽非异士,但隐隐能察觉石星兰身上发生的剧变与戏本有关。

既如此,他更不能辜负她。

整个玉桂堂都被动员起来,推掉许多邀约,全心投入新戏的创排。

陈通判派人以各种名目招见苏玉言三次,都被他推掉。玉桂堂参演春宁大典之事已定,蓝衣人又允诺帮他夺冠,他现在已不想再跟陈通判虚以委蛇。

那段屈辱的历史,就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出乎他意料的是,陈通判被拒绝了三次也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后头不再派人来了。

事出反常,苏玉言闲暇时忍不住心中惴惴。但他实在太忙了,提心吊胆几次防范都未见到陈通判出招,他也就慢慢放下戒备,将全身心都投入新戏。

¥¥¥¥¥

一转眼到了新年前后,戏班子放假三日。

苏玉言陪着石星兰在院子里走动。这会儿外头天寒地冻,正是云城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清晨还飘了小雪,他不敢带她出门游玩。

他一抬头,却见墙脊上趴着一只白猫,姿态闲惬,整齐的长毛几乎和墙上的白雪混成一色。

“这猫儿又来了。”苏玉言时常在石家进出,没少和这只猫打照面。

“这猫只跟着三郎走,比狗儿都粘人。”石星兰笑道:“青儿从来摸不着它,却喜欢得紧。”

“总觉得这猫儿能听懂你我说话。”

“或许吧。这世上有妖怪。”他二人从小相识到大,苏玉言虽然看着一切如常,但石星兰总觉得他有些心事,“《问天下》排演不顺么?”

《问天下》便是玉桂堂的新戏。

“无妨。”

石星兰捏了捏他的手。苏玉言每到心绪不佳,总喜欢长声叹气。他今儿就叹了好几次回。

“今日才接到消息,归云社排的新戏也是靖国女皇。”苏玉言说开了,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烦恼,“怎可能这样巧!”

石星兰一下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们排演哪一段?”

“还未打探出来。”苏玉言深吸一口气,“但想来也就是最脍炙人口的那一段,青门平叛、冠冕加身。”

这一段历史最曲折,于戏剧表现上最有张力。当然很重要的是,经过了近百年的流传和添油加醋,人们对它最熟悉,天然就有亲切感,只要巧妙编排,很容易出彩。

第90章 陈通判的手段(加更)

可是归云社向来是玉桂堂最强劲的对手,如果它和玉桂堂“撞戏”,对观众来说台面上当然更好看,可是对戏班而言,这就是赤刀见红的血拼!

到时候要考较的,是功力,是新意,甚至取胜因素里还包括了戏班的出场顺序、观众心情。

不可掌握的因素太多了。

石星兰闻言放下心来:“我们不止于此,定能让他们相形见绌。”如果只演绎那一段人人都听说过的历史,她何必以生命为代价,求助于秘宝?

苏玉言眉头依旧紧皱:“我担心班里有人走漏消息。”参加春宁大典的班子,每家的新戏都是严格保密。万一让对手知道了底细……

石星兰明白他的顾虑:“你是说,陈通判?”

“极有可能是他。”苏玉言给亭中石椅铺上披风,才扶着石星兰坐下,“我拒绝他多回,他或以此为报复。”

陈通判在云城势力深固、党羽众多,要买通玉桂堂里的人并非难事。如果他将资料泄给归云社,玉桂堂可就十足被动了。

石星兰沉思半响,才同他低低说了几句话。

苏玉言点头:“好,便这么办。”

这时一阵疾风吹过,刮走了石星兰的面纱。那张苍颓的面庞就曝露在苏玉言的视野中,再无遮挡。

“别看!”她急急举手遮面,声带哀求。

她已经变得又老又丑,站在玉郎身边,就像桃树下不起眼的花泥。

“怕什么?”苏玉言轻轻抓下她的手,目光瞬也不瞬,“你病倒昏迷时,我天天都盯着呢。”

石星兰无言以对。他在她床前陪伴三天,面对的就是这张脸,难道不生去意?

“在我心中,再没一个女人比你更美。”

石星兰眼里顿时有泪淌下,一滴,两滴,还未落地就凝成了冰。

天上又飘起了小雪。

屋脊上的白猫抖了抖耳朵,站起来一溜烟儿往外跑。牙都快被酸倒了,她可是只猫啊,该吃猫粮而不是狗粮。

话说燕三郎好像买到了甚好料?真香啊,她从这里都闻到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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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苏玉言对陈通判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彼时春分已过,距离春宁大典只剩八天了。经过了足足三个多月的筹备,苏玉言对新戏的排演甚是满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一日清晨,玉桂堂众人收拾行囊。春宁大典在七十里外的苍山脚下举行,各路戏班都要提早抵达,先熟悉场地,再排演练手。再说戏班在各地流动演出乃是常态,他们早都习惯。

石星兰不顾身体抱恙,亲来送行。

经过翟大夫精心调养,石星兰的病情好像稳定下来,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更多。可只有她自己明白,这副身子是一天比一天虚弱了。

她无时不刻都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如抽茧剥丝,虽然缓慢却不可逆转。

现在,她清楚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最后的感受:

大限将至,以及望见了终点却不能对人明言的恐慌和孤独。

但她面对苏玉言时,依旧轻声细语,并且要笑着祝他旗开得胜。苏玉言和玉桂堂的未来,成败都在此一举。

“怎么跑来了?”苏玉言握起她的手,“放心,好消息会比我更早回来!”

话音刚落,玉桂堂有个年轻后生跌跌撞撞跑进来,冲着苏玉言惊慌道:“不好了,刘哥被衙役拿链子勾走了。”

“怎么!”苏玉言面色大变:“什么名目!”

“前几日柳家命案的奸夫被抓归案,供出这几天都藏在刘哥家中。现在官署拿走刘哥,要治他窝藏杀人犯的罪过!”

苏玉言精心排戏,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时就皱眉:“什么命案?”

另一名伶人解释道:“六尺巷柳家的媳妇王氏与外男私通,合力杀掉丈夫。事情败露以后王氏被捕,奸夫逃蹿,这时大概抓到了。”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刘哥和姓柳、姓王的都无瓜葛,怎可能窝藏罪犯,偏偏还在这个关口?”

“必定是弄错了,滥捕好人。”

“我们都要出发了,少了刘哥怎么行?”后生仔眼巴巴望着苏玉言,“您和官署关系好,能不能将他提前保出来?”

那伶人就反驳:“不成的,咱们都要离开云城,官署会以为刘哥畏罪潜逃了。”

苏玉言面色铁青,和石星兰互望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愤怒与担忧。

他撇下众人,将石星兰单独带去堆放器物的耳房,终忍不住一拳击在壁上,怒气冲冲:“该死的狗官!”

能在关键时刻干出这种缺德事的,除了陈通判还能有谁?“刘成远饰娄师亮,戏份很大。没有他,这出戏要怎么演!”

除了苏玉言本人,就数刘向远的戏份最重。现在他被羁走,说是受审,鬼知道要被关多久!

等他出来,春宁大典大概早过了吧?

他这一拳击在几面橙旗上,石星兰吓了一跳,赶紧抓过他的手检查,发现上面没留下明显伤痕才松了口气:“快要开演了,这双手要完好无损,可不能留疤。”苏玉言唱作俱佳,一双手更是精美如玉雕,动作起来不知有多美观。要是手受伤了,观感一定大打折扣。

“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苏玉言苦笑:“若是刘向远去不成苍山,这出戏……”这出戏都没法子演,他还在乎手做什么?

是他大意了,怎么放松了警惕,忘记陈通判这人的奸恶心性?那厮隐忍了三个月,不早不晚,就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手,要将玉桂堂直接击垮!

苏玉言强忍胸口泛上来的恶心,低声道:“兰儿,你先回去,我会再设法。”

石星兰望着他,眼里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你要去求陈通判?”

苏玉言薄唇都抿成一条直线,好一会儿才道:“他抓走刘向远,就是要迫我去求他。”

“他迫你,你就去?”石星兰冷笑,“你这时去了,他会怎么侮……羞辱你?!”她只要想到陈通判对她心上人做过的那些事,就寒毛立竖。

第91章 各有对策

苏玉言早就惹怒了陈通判,对方正等着他上门,能轻易饶得了他?

“忍一时之气。”苏玉言也在说服自己,“等我们从春宁大典上夺冠……”

“你还信他?”石星兰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心底涌上一阵悲哀。

苏玉言向来比她聪明、比她世故,可惜,牵扯上利益之后,他也看不清前路了。“无论你怎样求他,他都一定让你输在春宁大典上!你现在去百般示好,不过自取其辱!”说到激动处,咳个不停。

玉桂堂要是败走春宁大典,苏玉言就再也逃不出他陈通判的掌心,届时,还不是任他要搓圆就搓圆,要搓扁就搓扁!

所以,刘向远是一定不会被放出来的,至少在春宁大典之前不会。

苏玉言不说话了,轻轻帮她拍着后背。

他心里最后的侥幸,被这几句话击得支离破碎。

石星兰望着他这副模样,心底也是难过得很,这时就低声道:“我还有一法。”

苏玉言目光顿时亮了:“什么办法!”这等关头,就是死马也可以当成活马医。

“其实,我写了不止一个本子。”石星兰微微笑开,眼里满是柔光,“其中有一版是靖国女皇临终的自刎戏,那会儿已经没有娄师亮了。你可以将刘向远的戏份剔除,把前戏转接到这一版上,也很连贯,并且独角戏居多。”

独角戏多,意味着配合导致的失误更少,毕竟留给玉桂堂重新排戏的时间太短。苏玉言最擅长的便是这种,他先是一喜,继而一忧:“女皇的最后下场谁也没能亲见,一直是众说纷纭。如果这场戏不足以令人信服……”春宁大典的观众,身份、地位、眼界、眼光都不同以往,不像普通平民看戏图个乐呵,触碰这种秘辛固然能在题材上抢分,可要是遭人反感,最重要的印象分反而大打折扣。

“放心。我寻到真正的靖国秘史,上面详细记载了女皇末路,每个字都是真的!”石星兰眨了眨眼,“其实我更喜欢这一版的本子呢。”

靖国女皇壮志未酬、英年早逝,她是带着无尽的不甘与留恋离开这个世界。石星兰看到她的结局时泪流满面,仿佛在这故去百年的女皇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苏玉言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喃喃道:“好兰儿,要是没有你,我该怎办是好!”

石星兰眼里一片酸涩,但她很快将泪意憋了回去:“随我回家拿本子吧。”说这话时,她心底闪过千岁和燕三郎的身影。要是没有这两人提醒,这会儿她和苏玉言就该束手无策了。

“再不要去找陈通判了。”她额外叮嘱一句。

“拿到本子,玉桂堂的人马就马上出发。”苏玉言沉声道,“赶到苍山以后,至少还有六天时间,可寻一地秘密排演。陈通判的手,伸不到那里去。”

他们要火速离开,再不给陈通判刁难他的机会。

苏玉言搀着石星兰出去,胖嫂就候在外头,赶紧服侍两人上了马车,往石宅走去。

玉桂堂在城南,离石家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车程。苏玉言临行前交代众人尽快收拾,午时前在城东门集合。

时间宝贵,他再耽误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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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翟大夫家中有事,放燕三郎半天假。

他还想多睡一会儿,但白猫一早就闹着要吃鱼丸,并且指定要脆丸张的招牌丸子。

猫都喜欢吃鱼,但这只尤其娇贵,又不耐烦剔刺,所以想了个偷懒的办法。

张家出品的丸子,除了比别家贵一倍以外没有别的毛病。与无良商家以次充好、多放面粉不同,张家脆丸所用的原料地道,用的是云城外湖特有的脆鲩鱼,鱼肉剔骨剁成泥,还要用木棰反复敲打上劲,棰够一个时辰,这样制出来的丸子才会弹牙爽口。

雪白的丸子在清泱泱的鱼汤里滚上两滚,再撒两颗嫩绿的葱花儿……

这时男孩已经拎着鱼丸往回走,白猫在他肩上用力踩了两下:“快点回家,我饿了。”

软软的肉垫摁在肩膀上,力道如同按摩,燕三郎头也不回:“很舒服,继续。”

白猫想挠他脸,爪子伸到一半缩了回来,鼻子头动了两下:“好浓的烟臭味儿,哪家着火了?”猫鼻子灵得很,这可不是煮饭烧柴的气味儿。

燕三郎皱眉。一人一猫已经快到家了,拐个弯会先经过石宅门口。

再往前走几步,千岁又道:“石宅里面乱成一团。唔,我听见有人喊‘走水’。”

燕三郎顿时大步飞奔。

果然转过弯角,他望见石宅上方冒出浓浓一股子黑烟。到得这样近,连他都能嗅到浓浓的焦臭味儿。

他想也不想就从小门钻进。守门人也去提桶汲水了,没人管他。

燕三郎对石宅的布局亦很熟悉,这时照着烟柱升起的方向冲去,心却往下沉:“看这方向,有两处着火。”

石家在云城只是中等商户,宅子算不得很大。他冲入垂花门,照着千岁的指示进入内宅搜寻。中间又有许多人来回奔跑,提水灭火。石家下人基本都认得燕三郎,这会儿也无心阻拦他。

着火的有两处,一是书房,二是石星兰的闺房。黑烟从门窗里滚滚而出。清水浇上去,火势也不见减弱。

怎会这样巧,石家别的地方都没事儿,单就女先生的宿处和书房着火了?燕三郎想起藏在这里的东西,问千岁:“我该上哪里去找?”

“书房。”

燕三郎当即舍下石星兰的闺房不顾,往庭院更深处冲去。

奔出七八丈,他就伸手拦下一名家丁。

这人手里提着满桶水被拦下,正要把眼前的小鬼拨开,却见燕三郎脱下外衣,一下浸进桶里,不由得怔了一下:“你干什么!”

“抢救!”燕三郎三下五除二把整件衣服浸湿,重新盖回自己身上,再拿袖子捂住口鼻,一回身就往火里冲!

“喂!”家丁大惊,“兀那小鬼,你不要命了!”

第92章 柳暗花明

燕三郎充耳不闻,一低头就钻进石星兰的书房。

上下左右都是滚滚浓烟,遮挡了视线,烈火灼灼,快要把衣服烤干。

他坚持不了很久。

“东西藏在哪里?”

身后的竹篓突然一轻,他透过烟尘和火影,望见一个白影落了地,飞快往前蹿去。

“跟我来。”

……

“走水啦!”

苏玉言两人乘坐的马车快到家,忽然听见前方有人大喊。他一惊撩帘,就望见了前方天空竖直升起的黑色烟柱!

“糟了!”苏玉言心里沉得像压下大石,“兰儿,你的本子放在哪里?”

石星兰身形摇摇欲坠:“就、就在书房……”声音嘶哑,再说不下去。自家位置自家清楚,她的书房走水了。

火势这么猛烈,本子还有幸理?

怎么办?

苏玉言抓着她的手:“可有副本?”

石星兰茫然摇头,心底空空落落。戏本子繁复,断不是区区两三天就能重写的。现在怎么办?

她花了好几个月、呕心沥血写就的本子,就这样付之一炬?

苏玉言的努力、她的企望,就被这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气怒冲心,石星兰喷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兰儿!”苏玉言一把抱住她,目眦欲裂,冲着胖嫂大吼,“快请翟大夫!”

哪有这等巧法?石星兰才跟他说新本子放在家里,转眼她的书房就着了大火!

陈通判,定是这狗官!

自己忍气吞声,想着息事宁人,然而陈通判变本加厉,三番四次出手,如今还妨害了石星兰的性命。

苏玉言握紧拳头,心里只一个念头:

跟他同归于尽!

……

西厢房。

原本的住处毁了,昏迷的石星兰只能暂时被安顿在这里。翟大夫也气喘吁吁赶来,给她送服了救心的药物。

火已经灭了。石星兰的住处是独一栋,而书房后面就是高高的山墙,火势并没有蔓延波及其他建筑。

可是这两处地方都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焦木残垣、袅袅焦臭。

原因查明了,木柱上有泼洒过桐油的痕迹,难怪水浇不灭。

这是人为纵火。

石家报了官,这时也终于从人仰马翻的状态里平静下来,尤幸青儿无碍,只是受了惊吓。但是有个家丁说,他看见一个男孩冲入了着火的书房,没有再出来。

这话将大伙儿吓得不轻。可是在残垣里翻了半天,也没找见尸骨。

是他眼花,还是骇人的高温将活人烧成了焦灰?

众心惶惶,下人们都在等着石星兰醒来,发号指令。

苏玉言独坐在书房前,也不顾地面脏乱。

他望着被烧得发白的残木,脸如金纸。

希望屡次萌芽却又屡次被掐断,这痛苦和绝望都快将他生生逼疯。

陈通判欺他太甚。

春宁大典既然去不得,他也没甚好怕的了。

苏玉言摸了摸藏在靴子里的小匕首。这东西,也该派上用场了吧?

戏路已断,爱人将逝。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好害怕,还有什么好牵挂?

就在这时,肩头被人轻拍一下。

苏玉言回头,望见男孩的脸。

是石星兰的学生、白猫的主人燕三郎,就住在这附近。苏玉言认得他,见他小脸被烟熏得乌黑,下意识拿了个青帕子给他:“火起时,你在?”

燕三郎点头。

“可瞧见是谁放的火?”

不等燕三郎回答,苏玉言又自嘲一笑:“罢了,我已知道是谁。”

他满身意兴阑珊,燕三郎却在左顾右盼。

很好,周围鬼影都没一个。至于瞧热闹的街坊邻居,这会儿都被隔在高墙之外指指点点,谁也看不到这里来。

苏玉言正抱着头,全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却见眼前凭空多出三个本子。

最上面那本,封皮上的字迹是他格外熟悉的娟秀:

《红颜碎》。

苏玉言呆住了,瞪圆了凤眼,好一会儿才颤声道:“这、这是……”

一向清润的嗓子发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是兰儿的本子?”他的视线顺着本子往上延,看见了燕三郎的胳膊,“你,你抢救出来了?”

燕三郎微微一笑,点头。

他的脸被熏黑,显得牙越发白了。

可是在苏玉言眼里,这孩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他接过话本,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他有千言万语,可是喉间噎住竟不能言。那把清丽婉转的嗓子,这会儿竟然涩得片语难出。

“多谢!”最后,他只化出这两个字,声音里透出了哽咽。

“喵呜”一声,白猫冒出竹篓,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

这时胖嫂从后头匆匆走来:“苏先生,小姐醒了。”

苏玉言擦了擦眼角:“就来。”

……

石星兰这回并未昏迷太久,醒来以后,脸色甚至好看许多,居然有了微微的血色。

她一睁眼,就见到守在床头的女儿和苏玉言。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身边,她恍惚间竟觉圆满,似是此生无憾。

但她很快清醒过来,心头那一点欢喜荡然无存。

苏玉言和她说了会儿话,被她赶了两回,于是在巳时末驱车往东。

现在赶去城东和玉桂堂的人马会合,还来得及。

石星兰搂紧了女儿,和青儿絮絮低语,说些母女之间的小话,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这些天来,她自以为将身后事都安排妥当。可是这一次醒来,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大限在前,和女儿在一起的时间,怎么过不够。

一个时辰后,护送他前往的壮仆返回来报告:“苏先生和玉桂堂班子会合,顺利出了城门。”

石星兰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陈通判该是万万没料到这一场大火之后,苏玉言还能拿到新戏本,这会儿现作反应也来不及阻止了。

出了云城,苏玉言和玉桂堂就安全了。

她油尽灯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当即又不可自控地陷入沉睡。

这一觉,迳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官署已经派人来验过灾情了,石星兰重症未醒,是胖嫂去应付了官差。

石星兰听了,眼都不眨一下。

反正,火也是陈通判派人放的,所谓贼喊捉贼,这么验一验只是走个过场。

第93章 天机(加更)

并且带头过来的衙役还送来了上峰的慰问,说道署尹家的幼子曾在石星兰的塾里上过学,听说石宅走水,署尹派人送来三色礼品给她压惊。

石星兰心里冷笑,她给署尹的幼子上课,的确有这回事,但时间只持续了两天半。到了第三天,他就请到了德高望重的西席,把孩子带回去教了。

说有情分,她不信,这分明得自陈通判的授意。

那姓陈的派人放完了火,又来她面前耀武扬威,希望她连病带气一命呜乎。

这天傍晚,她又意外接到了苏玉言传来的消息:

内奸抓到了。

原来玉桂堂里有人看到,苏玉言和石星兰密议时,学徒小六凑近过耳房,事后又不见了踪影。

苏玉言恨毒了陈通判,待戏班出了城就开始彻查此事。小六到底年纪小,被同伴抖出来后没架住盘问,很快就招了。

陈通判要他偷听玉桂堂里的动静,通风报讯。

他听见苏、石二人要回石宅取本子的消息,一转头就卖给陈通判,得了五两大银。陈通判这才能赶在两人回宅之前,先一步纵火。

石星兰听了,并没有问起告密人的下场,戏班里的人出身行伍、混迹江湖,自有一套奖惩的办法。再说玉桂堂此刻正走在野外,要知山林之中多事故,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青儿被胖嫂带出去了,屋里没有别人,石星兰慢慢攥紧了拳头。

苏玉言的前途、她的心血,险些就坏在这五两银子上。她想起陈通判,心里的恨意熊熊燃烧,再也遏不住了。

她这辈子软弱和善,连只鸡都未杀过,但现在……

她从未这么恨过一个人,恨入了骨、恨入了髓!心底有个声音反复窃窃私语,不停地怂恿她:

弄死他,反正你也活不久了,跟他同归于尽!

石星兰把胖嫂喊了进来,让她组织人手翻找废墟,去寻一只笔匣,再拿两张纸。

她原本担心火势太猛,那支怪笔也付之一炬。不过事实证明她多心了,胖嫂很快将那只匣子抱进来给她。

它还是完好无损,一点烟熏火燎的痕迹都没有。

“出去吧。”她挥退胖嫂,平心静气好一会儿,才打开匣子。

寒气扑面而来,那支笔默默躺在匣中,像是嘲笑她先前立下的决心。

她每次用过之后感受到身体的衰败,都决意再不碰这支笔了,然而事实很打脸,她总是会想起它的好处,很快又破功了。

只要牵涉到苏玉言,她就不能像平常一样冷静。

石星兰做了两次深呼吸,才执起这支笔,手指却在发抖。

她快要连提笔的力气都没了,她也不清楚自己余下的生命还够不够再书写一回。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照在窗纸上,是血一般的艳红。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见太阳下一次升起。

可是陈通判那个人该死,无论什么代价,她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她人微力薄,这是她唯一的复仇之法。

石星兰咬着牙,在纸上写下了陈通判的姓名,随后添上其生辰八字。

她几乎握不住笔,就这么简单几个字,都花了很长时间才写完。

这个生辰,是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听到的。

红彤彤的字迹一出,房里气温骤降,冥冥中又响起了那些奇怪的人声……

她咬牙道:“我要他死,现在、立刻,无论用什么办法!”

人声停顿一下,紧接着又开始了,这回夹杂着叽叽的笑意。

石星兰听懂了。与从前不同,它们要她继续落笔,写下希望陈通判死亡的时间。

她要他死,他就会死吗?石星兰不明白,但渴望着一试。

她屏住呼吸,慢慢写下了“卒于”,然后是年,月……

这回与从前都不同,一笔一划都极费劲,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生拽着这支毛笔,不让她顺利写字。

后面的日子和时辰还未着墨,却闻咣当一声,门被撞开,外头冲进来一人,厉声喝道:“住手!”

她怔怔看去,发现燕三郎竟然站在门口,目光紧盯着她手中那支笔:“快放下,以你性命怕是撑不到写完!”

他这不算撒谎,“怕是”的意思就是“保不准”。可是在这当口儿,头脑昏沉的石星兰哪里分得清楚他话里的这点小小机关?

“可是……”

在燕三郎看来,她的身形笼罩在一片黑气当中。那些古怪的黑色烟气蠢蠢欲动,时而变幻形状,也像做出各种表情的人脸。

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不怀好意。

“别靠近!”千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太阳下山,阴气渐起,会助长这些东西的怨气。你要是被它们沾上,可不好办!”

他声音压得极低:“这是鬼怪?”

“不。”

就在石星兰眼皮底下,千岁从燕三郎背后走了出来,不急不徐告诉两人,“这支笔替你请动的,是三尸虫!”

太阳下山了,她又可以人形出现。

这女子大步而来,绯衣翻飞,雪肤红唇,令昏暗的室内一下子亮堂起来。那张扬又凌厉的面庞撞入眼帘,石星兰瞳孔下意识收缩。

“三尸虫”这几个字太吓人,她听入耳中,昏沉的头脑反倒一清。

围绕在石星兰身边的阴影不乐意了,向着门口飘荡。一旦扩散开来,它就现出了张牙舞爪的本来面貌。

“退后!”千岁一步跨到燕三郎前方,叮嘱他一声,身边浮起琉璃灯。

橘色的灯光虽然微弱,照在阴影身上却能发出嗤一声响,像泼上了滚油。它们一下子退缩回去,不愿被光芒照见,只守候在暗处蠢蠢欲动。

余下一点阴影,聚在石星兰耳边絮絮叨叨,想把她的心神再诓回来。

“还想蛊惑人心?”千岁口中轻咄一声,声音清脆如刀芒,把石星兰从昏噩中强行拔出一点。

她用上了神通,这一声虽不响亮,对智昏的人而言却如暮鼓晨钟。

唉,她宝贵的愿力啊!

千岁肉疼。

可是有舍才有得,这单买卖其实很划算呢——

燕三郎今天被翟大夫派来石家的小厨房煎药,可是桑枝才进炉,他胸口的木铃铛就开始震动,散发出一阵暖意。

他掏出木铃铛,看见它泛出了淡淡的绿光。

天机又被牵动!

铃铛上的符文游走,很快聚合成一个名字,燕三郎再熟悉不过了:

石星兰。

第94章 劝服

这一回打乱因果的,居然是女先生!男孩吃了一惊,扔下手里的活计,拔腿就往石星兰的院子里跑。

虽然他暂不清楚为何前一回石星兰动用宝物并没有干扰天机,这回却能触动木铃铛。不过还好,他赶上了。

只要阻止石星兰,这次任务应该就算是成功了。

有业力进账的激励,千岁当然抖擞精神,要把这一票干好。她踏前两步,飞快解说:“人身上藏三尸虫,也称三尸神。往常寄居人体,定时向幽冥汇报司命,诉人罪过错愆,巴不得人早死。他们知道寄主身上一切功过是非,这会儿正引诱你拿命去复仇,不愿我们来破坏。”

燕三郎乖乖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难怪千岁上次不愿阻止石星兰用笔,这些东西一看就是不好对付的模样。还好石星兰手上那两张纸,字迹艳红得可怕,他透过黑雾都能看清。

他听见千岁继续道:

“你写的可是陈通判的人名?若要他死,不须你做如此牺牲。”

石星兰怔怔道:“不需要吗?”

千岁一针见血:“你的寿命不足半月,无论你想写什么,都不够用。你罗列的罪状不足,他也一样不会伏法。”

石星兰果然犹豫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燕三郎算不得危言耸听。赌上一条命还是弄不死陈通判的话,她也不想立刻就死。

“你为苏玉言费尽心血,就不想等来他的捷报?”千岁厉声道,“你不想再陪女儿多些时日?”

此话说出,石星兰手一松,毛笔就掉在了床上。

千岁的言语如大锤,精准地砸在她的心坎上,也把她脑海里的迷雾一下驱开,让她彻底恢复了清明。

是啊,她还等着玉郎载誉而归,想看他荣归故里。

她还想与女儿再叙天伦,哪怕多一天、多一时辰都好啊。

怒气突然消失了,心底的渴望涌了上来。

她现在还不想死、不能死。

毛笔脱手,西厢房里的阴影和冰寒一下都不见了,像是它们从不曾存在。

屋外地里的小虫,好像又唧唧叫了起来。风儿轻柔,从燕三郎撞开的房门吹进来,拂动床幔。

这个夜晚又恢复了平静,那支笔滚在被单上,毫毛染上的血色凭空消失,笔尖变得纤尘不染。

石星兰把它收回匣子里,才往后靠在床头。

她神情疲惫,眼神却明亮。燕三郎知道,她不再被三尸虫蒙蔽,已然恢复了神智。

他走了过去,轻声道:“这些三尸虫一直鼓惑你使用它吧?”

石星兰仔细回想,许久才点了点头。她每次使用这支笔都出于主观意愿,但……的确是用过一次以后,再也离不开了。

她看着眼前这对姐弟,心里的疑惑几乎要鼓溢出来,尤其是燕三郎。她细细将他从头打量到脚,仿佛第一次见到他,而后若有所思:“我把本子放在书房,理应无人知晓才对。”

就算陈通判派人烧她的房子,也是在闺房和书房一起放火,说明他并不知道戏本子的确切收藏位置,只能交代歹徒在她最常活动的范围引火。

这一招的确很毒,精准地打中她的死穴。寻常人放书的地方,无非也就是这两处。

可是燕三郎赶到时,火势已经凶猛,屋内满是浓烟,他怎能精确地找出这几个戏本子?

除非——“你早就知道存放位置?”

燕三郎嘴唇动了动,目光沉静。

他不知道,可是千岁知道。这魔女甚至还潜进石星兰的书房,津津有味地将新戏本看了个遍,回来也不转述,只是埋汰几句:“哎呀,太狗血。”

她不能先出手盗人财物,可是看看不拿走又不犯法,是吧?

然而这话说不出口,他只能默认。

石星兰紧盯着他:“你、你们到底是谁?”这男孩的沉默异于常人,也不符合他这个年纪。她看了看立在一边的千岁,这女子的美貌无人能及,但性情更加古怪。

她现在清醒了,知道害怕了,尤其她又想起七页纸上看到过的历史。

那不是故事,不是演义,是真真切切曾经发生的往事。

千岁也在看着她,居高临下:“刚刚救下你、又帮助苏玉言拿到戏本的人。”

这话不太客气,但石星兰马上反应过来,带上了一点愧色:“恕我失言。你和三郎的大恩,我们何以为报?”这一回要是没有眼前这对姐弟救场,她和苏玉言都万劫不复了。可是本能地,她知道千岁并不是施恩不望报的人。

“上道儿。”千岁打了个响指,笑吟吟道,“我也不要别的,你把那支笔给我就行。”

“你要它?”石星兰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但看了手中匣子一眼又恍然,“原来如此。可是这东西很邪气,不是什么宝贝。”

“比它更邪气的东西,我也见过不知多少。”千岁踏前两步,素手一招,“如何?”

“拿去吧。”石星兰苦笑,把匣子往前一递,没有藏私的打算,“反正我也没机会再用上它了。”

千岁接过,喜孜孜地拿在手里把玩:“这铜符造得倒是细致。”随后打开匣子,把毛笔取出,尤其伸手抚了抚笔管顶端的那几个人头雕刻,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哦,原来是这样。”

匣盒打开,刺人的寒气训跟着溢出来。石星兰原本是执笔者还无所觉,现在却狠狠打了个喷嚏。燕三郎拽了拽千岁的袖子:“不吃就收起来。”

千岁斜眼睨着他,拉长了语调:“哟,真体贴。”但也依言“啪”一声合上盖子。匣子在她手中一转,就不知去了哪里。

这会儿虽然已到暮春,可是石星兰体虚怕冷,不止身上穿得厚,屋角还放着一个火盆。

燕三郎见她唇色青紫,于是走过去往火盆里添了一块炭。

很快,屋里的气温又恢复了正常偏热。石星兰看着他的举动,轻叹一声:“三郎确是个体贴的孩子。”

燕三郎直起身子,切换了话题:“这支笔怎会落在先生手里?”

第95章 任务没完成

“三尸虫反复告诫我,幽冥中事不得告人,否则听者都会有血光之灾,我也因此不曾告诉玉郎。”石星兰小心翼翼道,“你们……”

“我们不怕业力纠缠。”千岁已经坐了下来,此刻微眯着眼,雍容闲惬,仿佛成竹在胸。不知怎地,这副神情让石星兰想起了那只白猫。“你只管道来。”

石星兰的秘密都被这二人所知,也就言无不尽了:“五年前我乘船渡过翠澜江,船夫从江面上救起来一人,当时看着满身伤口,船客都以为他死透了,哪知小半天就活转过来。到岸以后,这人就下船了,从此再未看见他。”

石星兰一口气说到这里,小喘几下:“那天傍晚投宿,我就发现行囊里莫名多了一只笔匣,匣上还贴着黄铜片,很漂亮也很奇异。握住那支笔的瞬间,我就知道它的用途了。”

“原来我只要在纸上写出人名和生辰八字,这支笔就能将此人生平都写给我知。”石星兰咬了咬唇,“可是对应地,它也要吸走我的生命力作为报酬。”

燕三郎了然:“你拿它来帮助苏玉言。”

“是的。得了这支笔以后,我一直小心收好,不敢使用,直到玉郎回到云城。”石星兰轻叹一声,“我与他曾有海誓山盟,言此生非他不嫁,否则不得善终。可是他家道中落,不得不远走他乡。临行前,他索我私奔,我……我没有去。”

“那时我从未出过云城,不知怎地心中害怕,不敢随他而去。玉郎走了,我爹给我指了一门亲事,后来……”她幽幽道,“后来就有了青儿。”

“我原以为此生就这样平静过完。可是丈夫和父亲相继离世,夫家逐我出门,而玉郎又在一年后回到云城,准备重振玉桂堂。”石星兰闭目,一行泪珠沿颌而下,“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她以为年少时的恋情已经随风,却未料到只是被自己葬在心底最深处。

“玉郎对我很好,对青儿也很好,我的心思又活络了,自己根本压不下去。”石星兰低声道,“玉郎打算振兴玉桂堂,可是班子的根底早就散了,老玉桂堂的几出拿手好戏又被别的戏班子演烂。他四处找好本子,却始终不能满意。”

燕三郎点了点头:“你用那支笔帮他了。”

“是的。”石星兰苦笑,“我曾对不住他,就一定要帮他。我用那支怪笔找出了几段秘史,或者诡谲曲折,或者慷慨激昂,或者光怪陆离……然后再拿着这些不为人知的资料去编写话本。外人都道我凭空创造,却不知这些发生过的现实远比想象还要惊人。”

“代价,就是我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石星兰喃喃道,“反正我也快死了,不怕说这些羞人的话给你们听。虽然这支笔很古怪,我也被那些三、三尸虫蛊惑,可我从不后悔帮助玉郎,只是觉得自己愧对青儿。她年纪还小,我却陪不了她长大。”她轻轻一叹,“每思及此,辗转难眠。可是,世事安得两全?”

在爱女和爱郎之间,她要怎么挑?这其中的痛苦和愧疚,锥心刺骨,外人怎能明了?

燕三郎沉默无言。

他本来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石星兰说得累了,静静歇了一会儿才看向千岁,却欲言又止,像是有甚顾虑。

燕三郎目光微动,也不深问,只道:“苏大家此去苍山,有几成把握夺冠?”

“如果玉桂堂能把新本子吃透——”石星兰想了想,“六成吧。”

这机率已经很高了,能够被推选参加春宁大典的都是名班名角,苏玉言想力挫群雄难度很大。

这时院子外头传来敲门声——方才冲进来时,燕三郎没忘顺手关门——胖嫂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你还好么?”

眼看着夜色深沉,石星兰眼眸半闭,显然不胜疲惫,燕三郎也就借机告辞了。不过才走到院子外头,翟大夫就气冲冲迈着虎步过来了:“你煎药煎到哪里去了?”

“……抱歉。”呀,忘了!燕三郎挠了挠头,冲他露出赧然一笑。

“还敢笑?壶都烧裂了。”翟大夫对这小徒弟可不会客气,翘着胡子道,“损失从你工钱里扣,还不知道东家要不要计较药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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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千岁见他面色沉重,并不展颜,不由得奇道:“作什么摆这副脸色?今晚双丰收,不得好好庆祝一番?听说谢元楼推出好几个新菜,口碑不俗,我们去尝尝如何?”

她心情太好了,怎么看燕三郎都觉顺眼,于是拍拍胸口多添了一句:“我请客!”

燕三郎顺口回了句:“我要吃豹胎烧鹿筋。”

“……限五两银子以内。”千岁横眉冷对,“如今我们入不敷出,哪敢这样随便花钱?你也不好好争气,多赚些银子。”从前那种挥金如土,到哪里都有人巴巴送钱上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唉,人穷志短。

燕三郎掏出木铃铛:“任务还未完成。”

千岁吃了一惊:“什么?”定睛看去,果然木铃铛上面“石星兰”三个字并未消失。那么他们就还拿不到报酬。

“我们明明已经阻止石星兰使用那支笔了,为何会这样?”

千岁想了想,纠正他道:“之前前石星兰动用这支笔查阅靖国女皇往事,并没有牵动天机。也就是说,那行为并不算扰乱因果。”说到这里,她的思路更流畅,“她如果只查前人秘史,虽然寻问于幽冥,到底都是已经发生的旧事。”

“但是这一回,她打算直接杀人。”燕三郎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这世上的恩怨仇杀还少么,为何别人害命皆可,她想杀陈通判,木铃铛上就会出现她的名字?”这世上每天都有阴谋,每天都有人丧命,为何木铃铛不吱声?

千岁从怀里掏出那只笔匣,在手里反复摩挲,目光闪动,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若不是陈通判有古怪,就是你这位女先生所用的方式有悖天常。”

第96章 投喂(加更)

说完这句,千岁就陷入沉吟,不再吭声。

燕三郎立觉不对,仔细打量着她:“你要如何处置这支笔?”琉璃灯早就表露出对它的垂涎,现在好不容易毛笔入手,可千岁并没有马上用它喂灯。

换个角度想,能让玻璃灯这么饥渴的宝物,本身也有不俗之处。

千岁抓着笔杆子,语气幽幽:“或许于我有用呢?”有些过去的问题,她也想弄明白。

燕三郎拽住她的袖子,正色道:“这东西会消蚀人心。”

“我只想问几件陈年旧事。放心,我可不是石星兰。”千岁说罢,打开匣盖,一把抓起那支毛笔。

周遭气温跟着下降,屋里立刻响起了阴森的人声低语,像是在跟千岁交谈。

现在燕三郎知道,那是三尸神的声音。他瞬也不瞬盯着千岁,见她面色如常,才稍稍放心。是啊,石星兰是普通人类才会被惑住,千岁么——

她冷笑一声:“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要走我的寿命?”

果然,三尸神也向她开出了“无所不知”的条件,可是她说“你们”是何意,三尸神不止一个?

飞舞在她周边的阴影絮絮低语,听得千岁脸色越来越难看。燕三郎忍不住问道:“它们说什么?”

“它们说,这是规矩。想从它们这里打探到情报,就要付出代价,我也不能例外!”千岁冷笑,“这点花言巧语,也配在我面前卖弄?”

这些怪物,也想收走千岁的生命力?燕三郎抗声道:“那些旧事很重要?”

这个问题,让千岁沉思良久,才轻轻摇头:“谈不上,就是有些不甘心。”微弱的烛火前,她眸光低垂,掩去了其中情绪。这样陌生的一面,让燕三郎更加意识到,这个魔女过去必定曾有一段秘史鲜为人知。

“那便放手。”他坚定道,“此物于我们无利有害!”

千岁抚着下巴:“留着它,或许某一天能派上用场?”三尸虫虽然讨厌,但它的确知道别人的小秘密,这在以后要是运用得好……

“无论什么秘密,都不值得你我以生命为价。”燕三郎斩钉截铁,“这支笔,也不足以倚重。”石星兰的下场,他看得一清二楚。一旦用上了这支笔,后面就很难戒掉了。

人就是这样,一旦可以倚靠现成的外力,以后就再也不会自寻他路。

“好吧。”尽管有些小不甘心,千岁还是撇了撇嘴,“听你的。”

下一瞬,琉璃灯就在她身边绽放微光。

它看起来有点小激动,豆焰都冒得老高;原本围在千岁身边的阴影呼啦一下缩回了毛笔周围,发出难听的尖叫。

“呵呵,现在说不要,已经晚了。”千岁轻嗤一声,顺手将春秋笔投进了玻璃灯中。

燕三郎依稀听见一声惨叫,声音尖锐而细小,若有若无。

阴影不见了,断笔自投入玻璃灯之后也不见了,只有焰芯嗤嗤暴涨一寸,颜色也在不停变幻,一会儿是淡蓝,一会儿是幽绿,一会儿又成了苍白。

“这东西不太好啃。”千岁观察着琉璃灯,“恐怕琉璃灯得消化上一段时间了。”

她脸上微泛红晕,露出了饱我足之色。琉璃灯是她的本命法器,二者祸福相依,它的强大,同样也会令她变得强大。

燕三郎也在盯着瞧。对琉璃灯,他充满了好奇,但千岁从来不肯给他细讲:“灯火会变色。”上次那只祸害旅人的怨木灵,在他看来已经很厉害了,可是玻璃灯只用了几息的功夫就消化完毕。以此推断,这支毛笔应该是更高等阶的宝物,才能让玻璃灯饱足许久。

“当然了。”千岁伸手在灯上弹了两下,“那是幽冥之物,琉璃灯格外喜欢,在消化时也会跟着变色。”

到得这时,燕三郎才觉胸口又传来暖意。

他取出木铃铛一看,上面的字迹逐渐消失,而后又是一点金光从铃铛的莲花口飞出,落进千岁的琉璃灯中,另一点青光出来冒了个头,照样蕴进铃铛里。

“原来要将毛笔销毁,才算完成任务。”燕三郎若有所思“为什么?”

“此物不属于人间,也不该由活人持有。”

“它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直到它被彻底摧毁,这一轮因果才算补完?

金光飞入琉璃灯,千岁闭上眼,享受愿力增强的爽悦:“你可听说过春秋轮回笔?”

燕三郎摇头。这名字好似很牛掰的样子,但他从未听过。

“生死簿呢?”

“听过。传说是阎王爷手里的本子,专门记人生死功过。”他在黟城没念过书,但时常躲在茶楼里听人说书,各种野史秩闻信手拈来。他怕死得很,“生死簿”这名字他听过一回就再也忘不掉。

“对啊,有本子当然也得有笔,不然阎王爷也写不了字。”千岁在他脑门上打了个爆栗,“这支笔,就是春秋轮回笔!”

燕三郎用力擦了擦脑门儿:“阎罗王也能弄丢笔吗?”

“这世上的意外超乎你想象,我都能出现,春秋笔为何不行?何况这东西也不止是阎罗所用,它还有一个名称叫做‘判官笔’。”说到这里,她轻咳一声,“三尸神自人降生以后就寄居人体,直到这人死掉。在黄泉之下,三尸神也会如实向执笔人报告魂魄生平,这才好评定死者生前的是非功过。否则由着死魂自己说,那和人间断案有什么区别?多的是冤假错案。”

燕三郎依旧是一下抓住重点:“春秋笔唤来的,不是石星兰自己身上的三尸神吧?”

“当然不是,它们的宿主已死,本体都在幽冥,附在笔上的不过是几个小小投影。笔断了,它们也没办法兴风作浪。”千岁抚着灯壁。她心情很好,这会儿有问必答,“那支笔的原主来自地府,三尸神自会老实向它报告。可是幽冥之物本不该由活人掌管,若是强行使用,少不得要折寿,此谓天理不容。三尸神更希望人早死,自会不停推波助澜,引诱你再去用它。”

第97章 捷径

燕三郎沉声道:“无人可以抵抗这种又惑么?”自行代入(诱)。

千岁低低叹了口气:“当你终于找到一个有效又速成的法门,并且尝到了甜头。其他办法,你都不会再去尝试了。”她收起了玻璃灯,“莫说石星兰,你看看苏玉言,即便他没有春秋笔,不也同样找到了重振玉桂堂的捷径?”

燕三郎想起了陈通判。

“走这种路要付出的代价,就是除此之外无路可走。”她走到窗边,望着皎洁月光,声音清浅。

燕三郎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他拿到了木铃铛,算不算走了捷径?

以后除了这条捷径,他是不是再也走不了别的路了?

以及,他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他相信,即便千岁知道答案也不会告诉他。

他又擦了擦脑门,被千岁弹过的地方,起了一点点红疹。“你未回答,为何石星兰最后一次使用春秋笔会引动木铃铛?”

“因为她想用这支笔直接杀人呀。”千岁凤眼睁圆了,似乎惊诧于他的提问,“她用刀砍、用绳子勒死陈通判,天地都无所谓,每年这么死掉的人也不晓得有多少;可是她用春秋笔直接点人死期,那就是阎罗判官才能做的事。这种越俎代庖还不能引动天机的话,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可以?”

“她要是写下陈通判的死期,他就一定会死么?”

“这才是春秋笔的正经用途,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过大笔一挥的事。你以为它是用来窥人**的么?”千岁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别怕,它对普通人有效。你快要成为异士了,这东西若没有生死簿配合,效力放在你我身上都会大减。”

“为何?”

他的问题可真多。

“你开始修行,寿数时常就会变化,已经不全由它们把控了。”千岁说到这里已经烦了,“行了行了,吃饭去。再晚点儿,谢元楼都要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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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就在石星兰的焦虑、千岁的悠闲中慢慢流逝。

苏玉言的消息隔三岔五就从苍山传来。春宁大典由拢沙宗承办,一切事务都由这个玄门处理,陈通判的手果然伸不进去。

是以玉桂堂的吃、住、排演一直都很顺利。

苏玉言不仅虐众,本人更是一连三日不眠不休,专心吃透自己的新戏本子。一出好戏不光有形,还得有魂。他得嚼烂了、悟透了,这才能将石星兰的心血演绎出来。

所有人都感受到他志在必得的决心。

石星兰原本担忧他疲惫过度影响发挥,不过三天前苏玉言发来的最后一个消息说,他会在大典之前休息整日,她这才放心。

终于,十日过去。

春季多雨,云城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而石星兰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十五、六个时辰都不见醒。燕三郎作为可以进入内宅探望她的少数人,也发现她脸上死气沉沉,尤其睡着时很久都不见胸膛起伏一下。

哪怕翟大夫用最好的药吊着,她的目光也日渐浑浊。这时候她只能吃流质食物,因为连咀嚼米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翟大夫私底下直叹气:“撑不过十日了。”胖嫂哭着去准备后事。

青儿年幼,从小又在母亲荫庇下长大,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但家里愁云惨雾,她也闷闷不乐。

燕三郎惯不会安慰人,在这样气氛里只能保持沉默。

这一天雨过天晴,他正在替翟大夫抄药方子,白猫趴在一边的桌上睡觉,老头子快步走进来,脸上难得挂出喜色:“捷报!玉桂堂夺冠了!快,抱我药箱来。”

苏玉言果然拿下了头名?燕三郎站起来擦了擦手,和翟大夫一起去了石宅。

石星兰原本正在昏睡,也不知是否心有灵犀,这会儿悠悠醒了过来。正好胖嫂拿着那一纸信笺快步走入,石星兰目光移到燕三郎身上,声音微弱道:“三郎,读给我听好么?”

“不负卿卿所托,言于春宁大典折桂,幸甚!兰儿见信时,玉桂堂已赴雅集献演,不日即返。言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回,共叙欢情。”

燕三郎读得字正腔圆,石星兰目光却渐迷离,面庞泛起点点晕红,看起来精神健旺了不少。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这样病入膏肓的也不例外。

“好,真好。”石星兰嘴角泛起轻松的笑意,对胖嫂道,“中午给我加一碗粥。”胖嫂欢欢喜喜地应了。

青儿守在床边,这时蹭到她怀里。石星兰抚着女儿柔软的头发,那张漂亮的小脸,她怎么看也看不够。

许久,她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出去玩会儿吧。”

青儿内急,迈着小短腿就出去了。

石星兰望着儿子背景,深深叹了口气。

燕三郎退出来时,白猫在他肩膀上踩了几下:“五天。”

“嗯?”

千岁很肯定道:“你的女先生,寿命最多还有五天。这还是她想见苏玉言,有信念支撑。”

“……翟大夫说还能有个九日左右。”燕三郎脚下一顿。

千岁怒:“你是信他,还是信我?”

“你。”他的回答毫不犹豫,这才让她心情转晴。

“不知道苏玉言能不能赶得及回来。”见上石星兰最后一面。

……

事实证明,好事偏要多磨,人间意外常在。

接下来这三天里,玉桂堂在春宁大典上夺冠的消息长了脚一般传遍云城,街头巷尾都在热议。

天空落雨,人们就挤在茶楼酒肆里高谈阔论。平民的生活太平淡,难得有这样的趣闻可以调剂,就像往白粥里加一勺糖,吊上点儿甜味。

春宁大典是拢沙界内的大事,往年归云社也夺过一、两次头名,但玉桂堂还是首回竞功。“我们苏大家往台上一站,活脱脱就是一百年前的靖国女皇,那身段仪态,那铁马金革,啧啧……”云城人说起来都是与有荣焉,仿佛自己也上台演过。

此外,王氏通情杀夫案也已经审理完毕,玉桂堂伶角儿刘向远被判定与本案无关,因此无罪释放。

第98章 风波乍起

千岁听说以后就笑道:“当然要放了。陈通判拘他就是要坏玉桂堂的好事。结果苏玉言不受他要胁,玉桂堂还在春宁大典上折桂,陈通判再强留这人坐牢也没用。”

就在这满城热烈中,石星兰从那日接到玉桂堂喜讯之后,一连昏迷了两天。

翟大夫细细把脉,最后摇头:“急转直下,急转直下啊!”

果然不足五天之数,燕三郎对千岁的判断服气了。

事态的发展也和石星兰的病情一样,突然急转直下:

她没有等来玉桂堂的凯旋而归,反而是另一拨人突然闯进石宅。

这会儿乃是申时,突然有人敲开了石家的大门,紧接着有十来名衙役大步闯进,冲着迎上来的胖嫂劈头就问:“石星兰何在?”

胖嫂懵了:“小、小姐正在内院养病……”

为首的役头子扭头喝了一句:“拘出来!”

手下人立刻散开,往石宅深处走去。

胖嫂脸上变色:“使不得啊,我家小姐病情危重,经不起这么折腾!”

役头子横了她一眼:“没你的事,她就是死,我也得把她拘走。”

胖嫂无法,只得差人去寻翟大夫。

这一群如狼似虎的满院乱走,整个石宅都被激得鸡飞狗跳。过了许久,其他衙役才来禀报:“在内厢房找到一女,这院子里的人都指认,但我们不能肯定那就是石星兰。”

“怎么?”

“石星兰今年二十二岁,但厢房里却是个老妪。”

役头子却见他们两手空空:“怎么不带过来?”

手下面有难色:“她一动不动,脸色又难看,真像死了一般。”

役头子想了想:“去看看。”

他走进厢房,见到石星兰,也吓了一跳:“这是石掌柜?!”他在春及堂用过饭,见过石星兰的模样,那可是个温孰秀致的美人,万万不是床上这副模样!

他斜睨着身边的胖嫂,满眼都是不信任:“你说这是石星兰?诓骗官家可是要坐牢的!”

“哪儿敢啊?”胖嫂都快要叫屈了,“我家小姐生病很久了,左邻右舍都清楚。”她把声音压低再压低,“大夫说,这病……”后话不提,只摇了摇头。

石星兰双目紧闭,果然是满脸虚弱和病气。役头子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却还咳一声道:“得罪了,职责所在。”转头对手下道,“去,把她包起来带走。”

翟大夫正好跨过门槛,闻言立刻跟一句:“使不得!”

“翟大夫?”役头子认得这位名满云城的圣手,对他也客气得多。

“她已在弥留之际,经不起颠簸了。你再去动她,那是催命!”翟大夫见他满面为难,又多加一句,“她若是半路上没了,你也不好向上峰交代吧?”

“就这么点儿路都不能走?”

翟大夫斩钉截铁:“就是这么点儿路都不能走!”

役头子挠了挠下巴。上头要他带回一个活的石星兰,人要是死在押运途中,他就吃不完兜着走。看她那风一吹就掉魂的模样,果然不像是经得起折腾的。

翟大夫低声道:“石小姐温淑,又卧病数月之久。她能犯什么事,要被抓进衙里去?”

“我也不知,是拢沙宗下令,要带她回去问话。”

这话说完,跟在翟大夫后头的男孩立刻抬首望了役头子一眼,他没看见,只是继续道:“我这也是奉命行事。玄门那位大人,现今还在衙里等着呢。”

拢沙宗的异士都亲自来了?翟大夫一惊,旋即道:“不若你将实情回禀,由他自作决定。这样,你就不必担这风险。”

役头子也觉这是好办法,吩咐手下驻守石宅,自己转身走了。

石家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又惊又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云城的百姓来说,拢沙宗就像天边的云团一般高不可及,偏偏有一天,云团砸下来了,还直接砸在自己脑门儿上……

燕三郎往墙边退开几步,与其他人都拉开距离,声若蚊蚋:“拢沙宗的异士此时出现,莫不为春秋笔而来?”他最担心的,便是这个。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千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春宁大典就是拢沙宗所办,我看是苏玉言惹来的糟心事儿。趁着现在麻烦没上身,我们开溜吧?”

木铃铛的任务也做了,春秋笔也被她吃了,他们也没必要一定留在云城,不若溜之大吉。

燕三郎没问出“你罩不住我?”这么幼稚的问题。哪怕千岁的力量恢复得再好,拢沙宗配在这个世界上拥有领地,就说明它足够强大而且门人足够多。

跟它硬碰硬,不划算。

他嗯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这种时候,也没人会特意关注一个孩子的举动。衙役守着石宅大门,他可以去园子边上翻墙出去。

燕三郎想得很明白,这种时候明哲保身最重要。至于石星兰,她寿元已尽,也不会因为他留下来而多活几息。

有些悼念,放在心底就好。何况,他也不是她临终前最想见的人。

不过他还没走出院门,外头就传进一阵骚动,紧接着就有一人在众衙役簇拥下走了进来。

燕三郎只得停下脚步。

他一眼看见役头子也在人群里,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也太快了吧。他还没走出去,对方就把人请过来了?

他却不知,役头子才出了石宅大门,就遇见拢沙宗的高人也往这里走,竟是等不及了。

此人一身皂色长袍,眼如铜铃,身材五短,若非被衙差众星捧月一般围着,谁也看不出这是个异士。

他进来,目光当场扫视一圈:“人呢?”

役头子赶紧带路:“胡大人,请这里来!”把他往厢房里引。余下衙役从内院开始把门,五步一岗,燕三郎就不好走了。

这位胡大人见到石星兰的模样,脸色一沉,待伸手摸了她的脉搏以后,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怎么快死了?”他本以为差事很容易,哪知道这线索居然没两天好活。

他唤过翟大夫:“何时起病得这样重?”

第99章 逼问(加更)

“约莫是三个月前。”

“我听说这女子不过二十二岁?”胡大人眼里有怀疑,“发生什么事,让她浑身精气尽失、衰老至此?”

翟大夫听到这里,就知道他是有本事的,能一口道破石星兰的症结。“不清楚,似是一夕之间突然发病。原本石小姐身子就很弱,却也没有这样古怪。”

“这不是发病。”胡大人冷冷道,“这是浑身精气血都被吸干净了。云城里最近可有阴鬼邪秽杀人?”

役头子赶紧回了一句:“没有,没有,一切太平,只最近有一起通煎杀夫案。”(自行代入奸字)

“那就是她招惹了不该碰的东西!”胡大人说完这句话,就对翟大夫道,“你施针,将她活气都激出来。”

翟大夫当即色变:“这?这几针下去,她固然能醒,却恐要命丧当场。”石星兰的性命就像风中残烛,随时会被一下吹灭。他这一施针就会压榨出她生命潜能,她还有不死之理?

“她本就活不长,早死晚死个一天半天,有什么紧要?”胡大人并不把这当回事,“快些,不然我换个大夫来动手。”

翟大夫无法,只得动手施针,换个大夫还不如他自己来。

他医术了得,几针下去,石星兰就悠悠醒转过来,脸上甚至带点红润。可翟大夫等人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心下均自黯然。

石星兰的目光仍然涣散,开口就道:“玉郎……”

胡大人抓紧时间提问:“玉桂堂的新戏本子,是你写的?”

燕三郎心里咯噔一声响,果然,这不请自来的麻烦跟玉桂堂、跟戏本子有关。

石星兰气若游丝:“是,玉郎人呢?”她还未完全清醒,“你是?”

“拢沙宗,胡成礼。”胡大人言简意骇,“苏玉言眼下被押在衙里。他能不能安好,你能不能见他,都取决于你接下来答的话。”

玉郎被押?石星兰愕然睁大了眼。他不是领着玉桂堂去拢沙宗举办的雅集上献演么,本该是风光无俩,怎么会突然被押下?

胡大人也知她说话耗力气,这时就快言快语把前事交代一番:

“玉桂堂的新戏博得满堂彩,人人都说好看,但宗主交代我来问清楚,这本子是怎么写出来的?”

他也在雅集上看了,也觉得好。可是玉桂堂演完之后,拢沙宗的山主却把整个戏班留了下来,问出一个大伙儿始料未及的问题:

本子是谁写的。

苏玉言没有回答,玉桂堂其他人却三下五除二供出了石星兰。毕竟这不是什么秘闻,苏大家演石星兰的本子出名,这事儿在云城随便抓个人来问都清楚。

宗主问出以后,立刻就指派胡成礼走一趟云城。

石星兰的声音,低得后排的人都听不见:“查找……古籍。”

胡大人挑眉:“靖国女皇自刎时,身边不过三人。这三人都绝无可能将当时情况说与外人知。其中一人过不两年就死了,再有一个是靖国女皇常用的大太监,死在七十三年前。那么知情者只剩一人,并且对这段往事三缄其口,住得离云城又远。可是石星兰你所写的戏本子,上面把靖国女皇临终时说出的每句话都写得清清楚楚。再经玉桂堂这么一演,整个拢沙界都知道了。”

石星兰弱声道:“既然只有一人知道,拢沙宗的宗主又怎、怎知我写的不是凭空杜撰?戏本子原就、原就要加工。”

流传在外的戏本子,哪有几个是真正循历史人物言行来做的?不夸张不美化不修饰,民众哪里会喜欢?

“莫以为你快死了,我就拿你无法。”胡大人眼里闪过一抹厉色:“你跟我贫嘴,倒霉受苦的不是你,而是苏玉言,明白了么?”

显然,他对苏玉言和石星兰之间的关系做过事先研究。

果然石星兰抿了抿唇。

她心底也是一团乱麻。原本她写出的戏本子根本不是这一段秘史,只不过归云社和玉桂堂撞了题材,她才拿出了后备的《红颜碎》,本意只为苏玉言救场。

哪知世上偏有这种巧事,她涉及的历史太过隐秘,当世几乎没人知晓——可是石星兰使用春秋笔追溯往事时,哪里晓得其中还有这层利害关系?她想知道什么,春秋笔都会告诉她;她根本不曾意识到的东西,春秋笔又怎么会刻意提醒?

阴差阳错,她竟然将自己和苏玉言都陷入了十足被动的局面。

怎么办,她要供出春秋笔的秘密吗?可这样一来,势必要牵连燕三郎姐弟。

这两人来历不明,排起亲疏远近,在她心目中和苏玉言自然不能比。如果说,供出他俩就能免苏玉言于飞来横祸,那么——

石星兰眼前阵阵发黑,脑袋就不受控制地垂下去,守在一边的翟大夫惊道:“不好!”

她生命力太微弱,即便施针激发,也持续不了多久。

石星兰小声道:“我有两个请求。”

胡大人也真怕她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死了,心道跟将死之人计较什么:“你说。”

“苏玉言与此事无关,你放他走,并且拢沙宗和云城官署从此都不为难玉桂堂。”

胡大人毫不犹豫就应了:“行。”

一个戏子罢了,死活、去留,拢沙宗怎么会在意?

“还,还有,我现在就要见他。”大限即至,她亦有所感。缠绵病榻太久了,她不惧怕死亡,但渴望再见心上人一面。

胡大人道:“不须你说,我已经派人去提他。”原本他想着石星兰若死不开口,就以苏玉言要挟之,那当然是苏玉言本人亲自到场最能撼动她。

石星兰望了一眼窗外,忽然低声道:“天快黑了。”

“什么?”她的声音实在太低,连胡大人都没听清。燕三郎却觉自己身后的竹篓动了一下。

“我说,天要黑了!”石星兰突然提高了音量,“这世上该有报应!”

她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尖利瘆人,连胡大人都忍不住皱了下眉:“什么意思?”

第100章 栽赃

石星兰只喊出那句,声音就减低,眼神也逐渐涣散。翟大夫赶紧上前,给她再补了两针。

众人只道这是她头脑昏沉时的胡乱呓语。

石星兰慢慢又缓过来了,开口道:“我能写出靖国女皇的故事,是因为、因为,我有一样宝贝。”

听到这里,燕三郎忍不住微微抬头,却不料一下就搭上了石星兰的视线——

她正瞬也不瞬望着他。

燕三郎后背立刻沁出一层薄汗。石星兰会把他们供出来么?

她涣散的眼神凝聚起来,似有深意,但随后就移开目光,仿佛这一眼只是漫不经心。

她的目光一直飘乎,旁人只道她看的是站在燕三郎身边的翟大夫,谁也没太当回事。

胡成礼目光一凝:“什么宝贝?”

“是支奇怪的笔。”石星兰答道,“我只要写下靖国女皇的名字和生辰,它就能自写出女皇生平。”

胡成礼喉结上下动了动:“你用过不止一次吧?”

“前后用过五次。”石星兰眼眸半闭,“每用一次,都会吸走我的寿命。”

燕三郎听出他声音里一点急切:“笔在哪?”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杂乱脚步声,随后有人禀报:“大人,苏玉言带到!”

石星兰顿时睁圆了眼:“我要见他!”

“你先告诉我……”

胡成礼话未说完,石星兰就连声道:“我要见他,让我见他!”身子频频往上抬起,鱼儿一般。

她一辈子知书达理,临死前还不能胡搅蛮缠一把么?

对上这将死之人,胡成礼是一点威胁手段都使不上,只得转头喊一声:“带进来!”

苏玉言被带入,衣衫凌乱,面色苍白,显然吃了些苦。他进来就扑到石星兰床头,抚着她的面庞温声细语:“我回来了。”

他赶回来见她,没有失约。

春宁大典折桂的欣喜,被拢沙宗拷问的惊恐,以及对石星兰的担忧,他都不提。

石星兰紧紧抓着他的手。她太激动,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

“人带到也见过了。”胡成礼不耐烦道,“那支笔的下落呢?”

“已经不在我手里。”

说完这句话,她眼一翻,晕了过去。

屋内顿时一片人仰马翻,苏玉言惊得连声呼唤,翟大夫急急上前救治。

胡成礼气得想揪胡子。只差这么关键一两句话,线索可别断了!他取出一枚丹药:“吊命的灵药,喂她吃下。”

这灵丹放在拢沙宗也是一丹难求,平民根本不要想近。即便事关重大,胡成礼拿出来的时候也是一阵阵肉疼。

翟大夫却知道这位高人能出手的必是好药,赶紧放进石星兰嘴里,果然入口即化,顺喉流下,免去了成丸吞咽不便的麻烦。

抢救期间,胡成礼交待衙役搜索石宅,把所有笔都搜来,并给所有人搜身。他自己招胖嫂和其他下人过来询问,燕三郎也享受了这个待遇。

和其他人一样,燕三郎被问及时也是一脸茫然,只差咒天咒地发誓没见过什么笔。他看起来木讷老实得有点儿钝,又只是石家的远房亲戚而已,来云城才不到半年,跟石星兰的关系反而没有胖嫂这些熟人亲近。

胡成礼也不认为石星兰会把这种秘密告诉他,问他只是个过场。反而胖嫂等人被反复盘问得差点哭出来。甚至连青儿都被带来细问,胡成礼想着童言无忌,指不定能寻出什么线索。

然而,并没有。

衙役从宅子里搜出十几支笔送来,经胡成礼鉴定,都是凡物。在场众人身上也都被搜遍了,除了翟大人的童子带了两支毛笔,其他人身上都没这种玩意儿。

那童子的背篓里,居然还藏着一只呼呼大睡的猫。这一幕不多见,胡成礼还多瞅了两眼,但没心思深究。

好在拢沙宗的保命灵丹名不虚传,石星兰再一次悠悠醒转,刚睁眼就望见窗外一只灰喜鹊扑楞楞飞了过去。

倦鸟归巢了。

天黑了啊,她嘴角微微弯起。

胡成礼已经彻底失掉耐心,铁青着脸道:“那支笔是我宗内重宝,你再推三阻四,莫怪我手下无情!”

这回石星兰没有再拖延,很干脆告诉胡成礼道:“那支笔,被陈中和要走了。”

胡成礼皱眉:“谁?”

“本州通判,陈中和。”

她说是陈通判拿走的?这回答出乎燕三郎意料。他悄悄抬眼望去,见她倚在苏玉言怀中,面透死气,半垂的眸光却在缓缓转动。

“就是家住吉成巷口、乌门大宅的那位陈通判。”也不知是否拢沙宗救命灵丹起效的关系,石星兰脸色明显红润起来,连说话都连贯许多。

“为何给他?”胡成礼也很意外,眼里并不相信。

“陈通判不知哪里得到消息,知道这笔神异,就来索要。我不肯,偏巧身子又弱,他知道我经不起折腾,就将玉桂堂参赛春宁大典的戏本子泄给归云社知晓,以作警告;我不从,于是苏玉言临去苍山之前,他又诬玉桂堂的刘向远有罪,将人拘押起来,阻挠玉桂堂演出。这些,这些你问玉桂堂的人,他们都知道!”这次她的状态意外地好,居然很连贯地说完了。

说到情绪激动处,她咳个不停,苏玉言一直给她抚背,“然后……然后陈通判就找人烧了我的宅子,恐吓我!”

石星兰轻轻摇头:“民不和官斗,我怕了,再说我都快死了,要这笔还有何用?我还想看见玉郎平安归来,只能把笔给他。此后,他就没再找我麻烦。”

“大人,被烧掉的地方还未清理干净,左邻右舍都望见我家起火。这些,以您的本事一定都可以查清。”

胡成礼走过来时,的确路过烧成平地的书房。他沉吟一下,站起来道:“我会查。但我若发现你敢对我撒谎——”他伸手一指苏玉言,“——这人必死无疑!”

石星兰自己没几口气好喘了,他只能拿她最在乎的人来威胁。

然后他吩咐役头子看住石宅,不让人员进出,自己大步就往外走。

有新线索了,胡成礼自然赶着去追查。

石星兰的目光终于抬起,望向始终沉默的小小少年。他站在众人之后,那身影遗世独立。

大概是神志恍惚了,她仿佛望见他身边还站着一人,红衣青丝,美貌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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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那一年的春花

她明白,他们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嘴唇微动,无声吐出两个字:

求你。

燕三郎没有吱声,只是定定回望她,目光明亮。

他看懂了她眼中的哀求。

这时胖嫂擦了擦眼泪,把下人们都轰出屋子,自己也跟着出去了,给石星兰两人留下说话儿的空间。

翟大夫默默退到外间,一回头,发现跟在身边的小学徒居然不见了,不由得皱了皱眉,但这会儿也不是追查的时候。

内间,石星兰动了动指头,手抬到一半就抬不上去了。

她太虚弱。

苏玉言抓着她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他有千言万语,自从去了苍山,每天都想着回来以后要对她说什么,偏偏临到这时全没了章法,只茫然道:“吃掉你寿命的,就是那支笔,对不对?你用它来写戏本子了,对不对?”

在最美好的年纪,她却急速凋零。苏玉言又不傻,当然知道这其中有邪力作祟。再联想拢沙宗对他的拷问,不难联想到石星兰用这支奇异的笔做出了什么事。

石星兰轻轻颌首。事到如今,她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我不该迫你,不该迫你替我写本子!”苏玉言喃喃两句,终于放声大哭。

悔之晚矣。

“我不悔,你不需自责。”石星兰抚着他的面庞,声若蚊蚋。不需要刻意压低,也没有第三者能听见她的话,“但方才我对胡大人说的话……”

她抿了抿唇:“这一回,我拿你的性命冒险,你莫要怪我。”

苏玉言当然知道她意在何指。陈通判要拿捏的人是他,不是她,也没那支神笔什么事儿。结果石星兰三言两语,就将祸水引到了陈中和头上。

这位胡大人一旦发现陈中和与神笔无关,立刻就会实践诺言,让他苏玉言生不如死。

“我不怕,你向来心里有数儿。”苏玉言不管她唇角干裂,俯首一吻,“我知道,你为我好。”石星兰不希望他像从前那样活着,这是她的执念。

而他在春宁大典上折桂,也已经完成自己对父亲的誓言,不必担心九泉之下无颜相见。因此无论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清醒还是昏聩,他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大不了一死。

“我最对不住的不是你,是青儿。”石星兰眨了一下眼睛,说话出奇地流畅,“若还有以后,你收养她,照顾好她,助她继承春及堂。”

“我说过,春宁大典归来就娶你。”苏玉言坚定道,“青儿就是我女儿,我会视如己出,一定让她平安快乐长大!”

石星兰放心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她想再摸一摸他的脸,可是突然困得要命。

前尘旧事突然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走马灯一般。她看见幼时与苏玉言的两小无猜,看见自己私奔前夜的辗转反侧。

她后悔吗?

有了青儿之后,并不。

但她常怀愧疚,对亡夫,对苏玉言。

最后眼前的画面定格在七年前的春天。那年梨花开得很艳,她坐在云城南岸小走马路的舞台底下,看着十五岁的苏玉言第一次唱主角。

花如雪,落英纷缤,那人在观众的掌声中轻吟浅唱,婉转迄逦,仿佛占尽了那一年的春光。

对了,彼时天空正下着小雨,就好像现在这样,一滴、两滴,拍在脸上,润湿了她的眉目。

¥¥¥¥¥

众衙差拥着胡成礼前脚刚出院子,石星兰的闺房里就少了个人——

燕三郎。

他原本就站在窗边,时常往外观望,见到后院巡逻的衙役只有一个。胡成礼走出去时,那人也赶去送,燕三郎即从窗口跳出,猫腰溜过空地。

石宅的地形,他相当熟悉,知道该从哪里遁出去。

不等他爬上大树,身边人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拎起他的衣领:“你太慢了。”

千岁纵身一跃就立在树梢上,连树冠里的飞鸟都没有惊起。巡逻的役差走回来之前,她已经带着燕三郎跳出石宅的高墙,落进了不知谁家的后院。

这时夜色已深,千岁换了一身黑衣,只要避开明亮的灯火,自能避人耳目,沿着屋顶、墙头和树尖奔行。

她的目标明确:“走,出城。”留在云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燕三郎却隔袖抓着她的手臂:“还不能走!我们去吉成巷。”

“别多管闲事!”千岁知道他想作甚,没好气道。

“她方才没当场供出我们,我们就欠了她一个人情。”燕三郎道,“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此事不办,苏玉言必死。”

对石星兰来说,最该做的就是据实说清事件、指认燕三郎和千岁。现在她来一招嫁祸,胡成礼只要查清陈通判和春秋笔无关,立刻就会降罪在苏玉言身上。

所以石星兰替千岁二人打掩护,其实是拿爱郎的性命冒险。

她在赌,赌燕三郎愿意还这个人情,帮她完成剩下的任务。

她已经给陈通判嫁祸了,现在还缺一招栽赃。陈通判毕竟是州里的官儿,拢沙宗来的胡大人只有在人赃俱获的情况下,才能给他定罪用刑。

燕三郎此时对千岁的性情也有些了解。果然她哼了一声,脸上仍是不情不愿,足下却直接转了方向。

既然拗不过他,那就赶紧将这事儿办妥。

燕三郎时常跟着老大夫走街串巷,还要给千岁买各处美食来尝,这三个月来已将云城走得很熟,一看便知这是去往吉成巷的方向,当下才放了心。

方才石星兰将陈通判的地址说得那么详细,可不止是说给胡成礼听的。

今天拢沙宗贵人降临云城,陈通判作为本城的二把手,不可能早早回家,这会儿多半还在官署里。所以胡成礼走得匆忙,也是要去署里找他。

如果再算上胡成礼盘问、陈通判辩解的时间,算下来燕三郎就能打一个时间差,抢先走一趟陈府。

此刻,最宝贵的就是时间。

他想完成手头的任务只有一个要求:快。

偏偏千岁最不缺的就是速度,全力施展起来,比奔马还要快得多。

第102章 穿堂入户(加更)

燕三郎只觉耳畔风声呼呼,眼前景致高低起落,一眨眼都被甩去身后。

吉成巷里住的都是富贵之家,石星兰还特地说出了“乌门”这个标志,方便他们查找。

燕三郎忽然想起一事:“石先生是不是看出你的真实身份?”

方才石星兰喊出“天快黑了”这几字,别人不知其意,千岁和燕三郎却再明白不过:

天黑,千岁就能以本体出行,行事无拘无束。

在这种时候,石星兰唯一能求助的只有千岁。但这计划必须建议在一个基础上——她清楚千岁的身份,也清楚千岁的能力,知道她能办成什么事。

并且别忘了,胡成礼赶到石宅时天色尚早,是石星兰一会儿谈条件,一会儿晕厥,硬生生将这事儿拖到了天黑。

如果她是有意这么做,那她对千岁的身份就更加笃定了。

这怎么可能呢?

“不知道,我没有读心术。”千岁的声音很淡,眸里却有光华流转。石星兰用春秋笔窥探过靖国女皇生平,如果她看得很详尽,也就意味着……

燕三郎依旧道:“在我看来,她笃定你必会帮她。”否则石星兰爱苏玉言逾性命,怎敢拿他冒这么大的风险?

“你比女人还聒噪。”千岁不耐烦了,“闭嘴!”

燕三郎的确闭上了嘴,因为两人赶到地方了,前方就是吉成巷。

这里的砖墙高大整齐,比平民区不知道气派多少倍。把着巷子口的,就是一扇巨大的乌木门。

这里头就是陈府了。

走到这里,各家大宅都是庭院广阔而屋宇疏落,千岁不能再纵跳于屋影中而不被人发现。她戴起面纱,沿着墙根往暗处走。燕三郎眼巴巴等着她跳墙过去,可是千岁伸手按了按墙壁,低声道:“那姓陈的看来是亏心事做多了,偷偷请了守宅门神,收拾起来要费一番手脚。”

“怎办?”

“你进去,它不挡活人。”千岁指了指木铃铛,“带我一起进去就好。”

她再次强调:“门神好对付,我不想节外生枝。”

如果今晚陈府有人闯入,胡成礼对陈中和的怀疑就会大减。说到这里她不怒反喜:“这不是坏事,正好说明陈中和往常的确住在这里。”

陈府可不是平民小户,想来陈中和干的缺德事也不少,既怕别人施些阴计对付他,又恐亡魂上门索命,这才请来门神。

这也反过来证明,这里的确是他平时的长住地。

燕三郎奇道:“不然他平时住在哪里?”

千岁嗤笑一声,不理他。这臭小子从前有片瓦可以蔽身就谢天谢地了,他能想象什么叫作金屋藏娇,什么叫作狡兔三窟吗?

他们走了小半圈,遇见一个小门。

燕三郎想翻墙,千岁拍拍他的肩膀:“用不着,有人出来了,正好给我们介绍一下方位。”他们此前没进过陈府,对这宅子的布置并不了解,找起来费事儿。

果然这话说完不久,他们就见到一名丫环提着水桶,走出小门要去暗沟倒水。

这种大宅一般都有完备的排水系统,里头的人不需要像平民那样出来倒脏水。可是接连几天暴雨,想来府内的沉淀池都满溢出来,陈府的下人只好把污水提到外头倒掉。

“这真是老天都偏帮我们。”千岁笑吟吟走上前去,一拍她的肩膀,“嘿!”

……

“别怕,墙后头是草堆。”

那丫环躺在对面的牌楼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千岁倾听半晌,确定墙后头没人走动,这才一手提起燕三郎,将他直接掷过了墙。自己则化作红烟,在燕三郎掉进高墙之前,抢先钻入了木铃铛里。

她用劲奇巧,燕三郎落地时轻如绵花,还掉在马厩边上的草堆里。除了几匹马儿扑噜几声避让开去,旁人都未被惊动。

“应该就在这附近……”千岁的声音从铃铛里传出,“往前走三步……唔,停,往东再走两步。”

燕三郎停下来,发现自己站在马厩的木柱前。

“看到柱上那一串铜哨吗?”

燕三郎点头。马厩柱上的确挂着一串铜哨子,可是每一枚都只有竹蛏大小,看起来居然颇为精致。

“摘下来,藏自己兜里。”

他依言照做了,红烟顿时从木铃铛里钻出来,化出人形,转动一下脖子。“走。”

燕三郎没见着门神长什么模样,风平浪静。

“那丫头说,进府以后一直往东走……”她的摄魂术男女通杀。

“直到绕过池塘。”她走得飞快,一路上避开陈家两、三名护院,“唔,池塘到了。”

燕三郎补了一句:“铜哨?”

“陈府在正大门放个主法器,将这铜哨置于其他各门作为辅器来定位,门神就会在这片区域内活动。”千岁一边疾奔,一边给他讲解,语速平稳,丝毫不受干扰,“不论主器还是辅器,摆放的位置、朝向都有讲究,不能随随便便。你将这哨子取下来,整套法器都失了效力,门神偷懒去了。”

所以她就可以大摇大摆现身了。“我们办完事还要原路返回,把哨子再放回原位。马厩最偏远,这里很久才巡查一次。但万一护院发现哨子不见的话,就知有人来过了。”

燕三郎若有所思。

“找到两丛竹子后头的白墙房子……嗯,这就是陈中和的书房了。”找起来还算顺利,千岁满意地点点头,见陈通判的雅阁二楼窗户半开,她就带着燕三郎从那钻了进去。

陈中和将这里命名为“雅阁”,除开一楼的书房之外,二楼是他收藏字画古玩之处。千岁看了看博古架上琳琅满目的东西,轻声笑道:“他官儿不大,宝贝倒真不少。”转头见燕三郎四处搜索,她知道这小子原本是贼,不由得道,“一件东西也不能带走,否则陈通判会知道家里来人了。”

这会儿功夫,燕三郎就见到两枚宝玉,一串明珠,微光下还散发着莹润的光,显然价值不菲。其实莫说这两样,屋里随便哪一件东西拿去卖了,都足够他养着白猫过上好日子。

第103章 不能浪费

燕三郎叹了一口气,心里着实惋惜:“省得,我找暗格。”

千岁立时祭出琉璃灯。

那灯光淡绿幽暗,雅阁外头的护院,从地面上是看不见二楼的亮光。

可是立在楼里的燕三郎,立刻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透明。

桌、椅、墙、架、花盆……在灯光照见的范围内,所有东西似乎都变成了透明的琉璃。他们立在这里,甚至可以一眼看见身边的青陶花盆泥土内部,两条蚯蚓正在拱来拱去。

“琉璃灯的特性之一,纤毫毕现。”千岁耸了耸肩,在屋内快速游走一圈,就有了发现,“看,暗格在这里了!”

陈通判的暗格安在书桌底下,抽屉后方,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但安置两个机关。有琉璃灯照着,千岁不费功夫就避过机关,将暗格打开。

这暗格长仅一尺许。让燕三郎失望的是,里面并没有金珠宝贝,只有两本半厚不薄的册子。

他随便翻了两页,上面都是人名和数字,用的言语也是驴唇不对马嘴,连他这样识字不到半年的人看了都觉得别扭。

千岁先看到他脸上鄙夷的神情,再凝神瞅了两眼,就伸指在他额角一戳:“把珍珠当成了鱼目却不自知,看你那表情!”

“这是什么?”燕三郎虚心请教。

“这是陋规的账本,还用上不少暗语,陈通判可真是个伶俐人儿。”千岁轻笑,“他把这些年的收贿与行贿都写作一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哦。”燕三郎不知这东西有什么了不得的,但千岁只看两眼就能破解陈中和所用的暗语,是不是说明她对这一套很熟悉?

他要学的东西,真是有很多很多。

时间紧迫,千岁当即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放进暗格当中。

身为木铃铛的器灵,她不能偷盗、劫掠,但放东西给人家却是没问题的。

这是春秋笔的笔匣。

为了补(man)全(zu)因(si)果(yu),千岁已经大义凛然将春秋笔投喂给了琉璃灯,但是笔匣还未丢弃,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觉不妥:“笔匣还在,笔却没了,这栽赃实是栽得有点明显。”

春秋笔自带降温特效,须用笔匣封住。如果陈中和把春秋笔送去别处,为什么不连笔匣一起?

胡成礼也不是傻子,这样糊弄不住他。

可是不放笔匣,那就连最基本的物证都没有,这祸实是无从嫁起。

怎办是好呢?

燕三郎眨了眨眼,忽然指着笔匣道:“弄坏它。”

千岁正在沉思,闻言一怔:“什么?”

话刚出口,她就想通了,轻轻击掌赞了一句:“妙也!”随后,就在笔匣四周轻轻拍了几下,修剪得精细的指甲用力一抠,匣身上的黄铜符就被抠掉了一片!

她顺手就将黄铜符片喂给了琉璃灯:“食物短缺,不能浪费。”

后者吃得津津有味。

这匣身上各种禁制连成一个复杂整体,共同起效,才能封住春秋笔的邪力。现在掉了一片黄铜符,那就是封印链条断掉重要一环,整只笔匣就没有用处了。

千岁这才把匣子重新放进暗格里,拍了拍手:“好了。”

笔匣是个废品,那么放在这里也情有可原了:既然它已失去效用,陈中和就必须另寻一物来盛装和封印春秋笔,这笔匣也只是暂时没处理掉而已,毕竟陈通判才入手不久,并且它的外形有点古怪,上面的符咒又有水火难侵、刀枪不入的特性,不能劈吧劈吧当柴火烧了。

先前石星兰望向燕三郎,眼露哀恳又反复暗示,她就知道这女人在求他们帮忙。

石星兰正在求他们配合她。

那个时候,她对石星兰的印象有所改观。

鲜少有人能在临死之前,还心心念念想着算计别人。燕三郎说得对,石星兰分明可以少生事端、指认他俩,换得自己生前的最后平静,以及苏玉言今后的性命无虞。

但她没有这么做。

这个一辈子都循规蹈矩、温淑善良的女人,在生命的尽头却选择了一次冒险:

复仇!

并且,她要为苏玉言,一劳永逸地除掉陈通判这个祸害!

这么软绵绵的女人狠起来,也能要人命哪,并且还不用自己动刀子。千岁觉得很有趣,这才兴起了顺手帮她一把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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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通判总觉得流年不利,今春开始就没遇上几件好事。

原本被他玩于鼓掌之中的美人儿不听话了,他派人烧掉了石星兰的新戏本子,结果玉桂堂还是在春宁大典上拔得了头筹!

就连今早出门,原本好端端系在腰上的玉符都掉了,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这可绝不是吉兆。

要说有什么舒心事,那大概只有一件了:石星兰犯事儿了,居然惹到了拢沙宗的高人。

以陈通判掌握的消息,那石星兰已经奄奄一息,半只脚踏进棺材。胡大人这么一去,最好能将她直接吓断了气。

想起苏玉言和石星兰不离不弃、山盟海誓的模样,他就恨得牙根儿都痒。若不是这女人,苏玉言也不会吃了秤砣一样,非要逃脱他的手掌心。

不过陈中和在官署里一直等到夜暮降临,也没有等来石星兰的死讯,反而是胡成礼将他召来面前,一顿质问。

陈中和懵了,继而怒气勃发:“该死的贱婢!”死到临头还不忘害他!

胡成礼顿时目光如针。

陈中和反应过来,赶紧给自己申辩道:

“大人,石星兰一派胡言哪。下官不过一介凡人,要那神物有何用?”

“是么?”胡成礼斜睨他一眼:“那她为什么不指认别人,偏偏是你?我来路上便问过了,过去两年你都捧着玉桂堂,但是三个月前玉桂堂的新戏本泄密给了归云社。这事儿,是你干的不?”

陈中和张口就想否认,然而这事情对胡成礼来说实不难查。

念头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弯,他就犹豫了下:“这个……”

“实话!”

第104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陈中和只能应道:“是!不过……”

“把玉桂堂的陈向远无故拘进牢房,再放火烧掉石氏的房子,也都是你干的?”

陈中和后背冷汗涔涔滚落,在胡成礼的锐利目光下,他硬着头皮道:“柳家命案发生后,的确有街坊见过陈向远半夜开门,迎人进去;至于石氏的宅子起火,那与下官何干?”

胡成礼冷笑一声:“你当我查不着?只是嫌麻烦而已。现在你立个血誓,我就相信这些不是你干的。”

陈中和呐呐不能成言。石星兰那毒妇真是捏住了他的命脉!这些事的确都是他做的,目的却不是逼她交出那件连名字都不清楚的狗p宝物!

石氏真不愧是个写戏本子的,话里透着半真半假,不,是七分真里掺着三分假,这也最容易被胡成礼采信。

可是贱婢以为,这就能置他于死地?想得可太美了。

事到如今,陈中和也顾不得脸面了,一咬牙,一剁脚,低声道:“胡大人,这里头还有些曲折。”拖长尾音,看了看左右。

胡成礼还是给他这个面子,挥退其他官员,待这里没人了才道:“你说。”

“下官并不想刁难石氏,也没向她强求宝物。下官至今不知这宝物的名称来历用途,如何能肖想?”

“那你老找她麻烦又是为何?”

陈中和苦着脸道:“我要找的,其实不是她。”

事到如今,他只得将自己与苏玉言的过往种种都说了出来。自曝其短时,他脸上也是火辣辣地,但为了清白着想,这些都不得摊上台面。

胡成礼一言不发听完,满脸戏谑:“你想将苏玉言逼得无路可走,重回你的怀抱?”

“……是。”陈中和老着脸皮承认了。玩儿相公这档子事,传出去不太好听,可是有权有势的哪个不玩些花样?他还知道好些个富户在家养小倌哩。云城靡华,甚至都有专门的男院以供贵宾享乐。

拢沙宗应该不会在意他这点儿小癖好,甚至他的以权谋私、仗权欺人,眼前这位专案专办的胡大人都可以当作没看见,没听见,只要他陈中和与那件宝物无关。

胡成礼揉着太阳穴:“你所说的,可有证据?”

陈中和一下傻眼:“证据,这、这个?”他从前宠着苏玉言,就顾其颜面,都是私下召唤过来服侍,知情者极少。“我的长随阿斌可以作证。”

“唤来吧。”

阿斌被唤过来,先被打了个半死,下身血肉模糊地,胡成礼才慢腾腾进去问他。

陈中和在外间看得寒毛直竖,只觉度息如年。

好一会儿,胡成礼才走出来:“他是你的心腹,话不可全信。”

陈中和知道今日这一关不能善了,咬了咬牙:“大人的意思?”

“你住在哪?”胡成礼目光如刀,“我要搜上一搜!”

陈中和面色大变:“下官、下官毕竟是一州通判,这要是被搜了家,今后颜面无存,如何还能做官?”

胡成礼阴恻恻来一句:“虚了?”

陈中和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这人非搜不可。但他书房里有东西见不得光,搜是万万搜不得的。

他大声道:“我是本州通判,你无权搜我家府!”

“是么,你这样说有些来不及了。”胡成礼笑了笑,“知州借给我的一百人手,我已经全派去你家。”

陈中和大惊,下意识倒退两步:“什么!”

“走吧,陈通判。”胡成礼迈开腿就往外走,“要是没搜出来,我给你赔礼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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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陈中和栽好了赃,千岁也觉满意,正想拎起燕三郎就走,他却扯了扯她的袖角:“等下。”

“还等?”她板起漂亮脸蛋,“再等下去,胡成礼就要来了。你是不是真以为我能一个打一百个?”她轻咳一声,又强调道,“就算能,我也不想费这个劲!”

“这么做,稳吗?”燕三郎指了指暗格,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胡成礼能信几成?”

千岁想了想:“四、五成吧。怎么,你还不满意?干这种勾当哪能十成十稳操胜算?”

燕三郎小声问道:“欠缺在哪儿?”他心里也觉得怪怪地,好像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陈通判的动机不充分。”

“什么是动机?”四五成概率,实在太低了。那位胡大人看起来还有些精明,只怕做到这一步,还是瞒不过他。

“就是理由。”千岁见他眼珠转来转去,像是正在生产鬼点子,也难得没有训斥他,“陈通判只是个普通人,他为什么要抢笔,以及做眼下这些?这个理由不充分!”

“那要是给出一个充分动机,胡成礼就能更信?”

“对。”千岁抱臂在前,看他眼里有光芒闪动,鬼祟却不令她反感,“你又有什么小花招要使?”

这事情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之下,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你身上有样东西。”燕三郎目光炯炯,“也该放进暗格里。”

“什么?”她立刻投来警惕的眼神。敢动她的小金库?他想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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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见了熟悉的自家大门,陈中和却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两条腿软得像面条。

胡成礼甚至还扶了他一把,不阴不阳问了句:“怎么,陈通判身体不适?”

你才不适,你全家都不适!陈中和很想把这句话甩到他脸上,可是嗓子很干,几乎说不出话。

他满心恐惧,又想转身逃走,又希望那些衙差在他家里什么也搜不出来。

今晚闹出这么大阵仗,陈府上下早被惊动。衙差进门之前就亮出知州大人的手令,但陈府有头有脸,陈家几位老少爷们在云城都吃得开,就半嬉笑半认真上来阻挠。

没人注意到一个最低等丫环跟出来的时候揉着眼打了个呵欠,还有两分惺忪。

她怎不记得自己何时倚在门后的草堆上小眯了一会儿,还做了个梦?

衙役虽然领上命而来,到底不想彻底得罪陈通判,两边正僵持不下,胡成礼到了。

第105章 人赃俱获(加更)

他仔细看了看挂在正大门上的两张门神图,抚着胡子道:“门神,嗯?”

他的确能感受到门神的投影存在。它有拒邪之能,可不是普通人家那样摆来好看、图个心安的。

当然,它不管活人。

胡成礼走进去不多久,就见到里面的僵持,面色一冷:“挡道儿的,碍事儿的,杀!”

陈中和怵然一惊,胡成礼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哦,我忘了这是府上。那么不要杀了,改为关进厢房吧。”

云城再繁庶,也在拢沙界辖内。胡成礼是拢沙宗的特遣使,为宗主跑腿办事,权力极大。衙役得他命令也不敢再摸鱼,认认真真开始搜查。

陈家人听说拢沙宗特遣来使,也不敢再阻挠他们办案。

胡成礼叫人送来茶水点心,拉着陈中和在中堂坐下,全程不让他离开,也不许陈家人进来。

陈中和知道,这是要防止他交代家人转移物件。

陈府很大,半个多时辰后各路衙役来报,除了金银字画和贵重古玩,并无甚其他发现。

陈中和悄悄舒了一口气,还好。

胡成礼暗中留意他,见他虽然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之度外的模样,但心脏跳得格外勤快,当即下令:“再搜。”

陈中和的恐惧都化成怒气:“胡大人,适可而止!瞧瞧我家都被翻成什么样子了!”

衙差入户搜查可不是轻拿轻放、看完物归原处。他们搜过一遍,这家里就跟飓风过境似地,物什东倒西歪,甚至被褥还要被割开来看,以免漏过藏物。

这还是衙差念着本宅主人是陈通判,多少手下留情了的。

“‘可’在哪,今晚我说了算。”想到自己踩在他地盘上,胡成礼向他敬了盏茶,“陈通判,今晚我对你不住。要是搜不出东西,明早我就来负荆请罪!”

又过很久,衙役再来报告,仍是一无所获。

胡成礼把玩着茶盏,下了第三次命令:“再搜!”

众衙差面面相觑,明白了:要是搜不着东西,这位胡大人今晚是不打算离开了。

从这时起,他们打起了十二分认真。

两个时辰过去了。

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三更,陈中和担惊受怕大半个晚上,人都熬得有些头晕。他刚拿起茶盏喝了一口,两名衙差从外头匆匆跨了进来,手里还举着一样东西,大声道:

“报!书房里发现暗格!”

“叮”,清脆一声,陈中和手里的茶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藏在书桌下的暗格,真被找出来了!

胡成礼呵了一声,大步走了过去,先从里面摘出一个簿册,翻看几页,然后举起来对着陈中和抖了抖:“这是什么?”

陈中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这是他的花名册、账本子,记载着任职以来的人情往来,里面人名和数额俱在,若是流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记有暗语,但破译起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抓起册子时,胡成礼脸上兀自哂笑,可是当他看见格子里余下两样东西时,面色一下转作了凝重。

他抓起黄铜符缠身、造型别致的匣子,飞快打开。

当然,里面是空的。

胡成礼先前的镇定全不见了,厉声问道:“笔呢!你又藏去了哪里!”

这匣子狭长,是笔匣?陈中和一脸茫然:“这是什么东西?我、我不知道,我在暗格里只放了一本册子。”

“哦?”胡成礼斜眼看他,“这东西就放在你的暗格里,你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从没见过这个!”陈中和焦急道,“一定是石氏那个贱皮放进去的!她要诬陷我!”

胡成礼一字一句:“你是说,她病得要死不活,还能潜进你的府邸、瞒过你的护院、爬进你的书房、找到你的暗格,然后塞进这个笔匣,好栽赃嫁祸给你?”

“我,这……”陈中和哑然,几息后才灵机一动,“她可以指使别人!”他忽然明白了,这匣子是装宝贝的?

胡成礼冷冷道:“比方说?”平民可以结交的,只有平民,否则石星兰和苏玉言会被这姓陈的欺负个半死?

陈中和说不出来,只觉满嘴都是黄连。

“这匣子坏了,已无封印之能。”胡成礼又问一遍,“你把春秋笔藏去哪里了,还是说,送去哪里?”

陈中和只能否认。

胡成礼一伸手,从暗格里取出了第三样东西。

一面令牌。

材质不似金也不似玉,黑乎乎地,可是在灯下翻转牌面时,偶尔会反射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光。

牌子很简洁,就在正中刻了个“胜”字,底下标明“壹佰陆拾贰”。

“还是老问题。”胡成礼晃了晃令牌,“这是什么?”

陈中和只能摇头。今晚发生这么多事,早就脱离了他的承受范围。也不知是不是受惊过久,这会儿他反倒麻木了。

“人赃俱获,把陈通判带走!”胡成礼挥了挥手,“连陈家人一起。”

“等下,我不服!”陈中和快步冲去,结果被衙差拦下,“我都不知道这两样是什么!”

“这个么——”胡成礼手里抓着牌子,反复打量,“我会很快查清。希望陈通判在那之前,就老实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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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家。

今晚胡成礼已经下令要严守石宅,不许有人进出,临走时还留了七八个衙役在这里把守。

内厢房里乱糟糟地,再说盯着一个重病的、满脸皱纹的妇人既不赏心也不悦目,所以衙役都守去院子外头,偶尔四下里巡逻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内厢房里突然传出阵阵哭声,一下响得房梁都要被掀开了。

几人惊得互望一眼,冲进屋里一看,胖嫂捂着巾子哭天抢地,石宅下人都垂头抹泪,翟大夫坐在一边,黯然神伤。

那位名满云城的名伶苏大家半坐在床头,抱着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木雕,连眼泪都不会流了。

石星兰走了。

哭丧现场最是晦气,众衙役缩手缩脚正想往外走,其中一个突然道:“咦,好像少个人?”

第106章 字条

众衙役止步,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在他们看守下,少人还了得?

先前那人数来数去,忽然伸手一指翟大夫:“那个童子去哪了?”

其他同伙想了想,才忆起这位圣手走进来时,身边好像还跟着个矮瘦的药童。至于是什么面貌,好像谁也记不清楚。

燕三郎在人群里向来都不起眼。

他仿佛有种特别的本事,能让别人忽略他的存在。

但这回衙差有令在身,不敢马虎,见翟大夫呆若木鸡没反应,他们迳直将他带了出来,再问一遍:“跟在你身边的药童去哪了?”

翟大夫不能再装聋作哑,左右看了看才道:“解手去了。”

“去了多久?怎么偏在这当口儿?”

另一名巡逻的衙役也道:“怎么我没瞧见?”

翟大夫强笑道:“差爷勿恼,去去就回。”

又过片刻,那男童依旧不见踪影。

衙役脸色不好,分出两人四下里搜索,不过才走近院子角落里的茅房,门就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童子,身后还背着篓。

他一抬眼,见到两名衙役站在外头紧盯着自己,不由得一怔,满脸都是不明所以。

翟大夫赶紧冲他连连招手:“过来!怎去那么久,懒驴上磨屎尿多!”

燕三郎取水冲了手,赶紧走回他身边去。

翟大夫带他往屋里走,一声长叹:“石小姐去了。”

燕三郎“啊”了一声,那惊讶真情实感。

两个衙差在后头看着,先前涌起的些许疑心也散尽了。

跟个小孩子较什么真?

……

七日之后,石星兰下葬。

也碰巧在同一天,陈中和被革职抄家,罪名是私通外国。

消息传出,云城人人震惊,只觉这理由实在标新立异。

有那知道陈中和为人与过往的,都说这人早晚要出事,却万万没想到竟以这种缘由伏法。一时间无数官员踊跃检举,纷纷上报陈通判的斑斑劣迹。在那其中,欺男霸女都只算小事。

上峰一并清算,陈中和罪加一等。

他本人下狱,家中男丁流放五百里,终身不得返回云城。

拢沙界虽然由玄门掌管,但上位者对于奸细的态度从来是出奇地一致。

燕三郎从翟大夫家走出来,竹篓里多了一副银针、几卷医书。

他本想给老头子磨完最后半天药就留信告辞,哪知翟大夫把这两样当面塞进他的竹篓,只说了一句:“好好琢磨,这都是老夫心血。”

燕三郎默然,冲他行了一礼,背起竹篓走了。

租住了四个月的李家院子已经退掉,他还去石宅给青儿留下几个玩具。

现在,他排队买了千岁最喜欢的酱牛肉和盐酒鸡,又顺便到城南的小走马路看了一出戏。

戏迷们都会翻牌子,所以玉桂堂今日上演的,就是在春宁大典上夺冠的《红颜碎》,戏台边上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

台上的主角不是苏玉言,燕三郎也还是看得很认真。

身边的妇人一直举着丝巾擦泪,男人们则是连声叫好。那些家国大义、雄浑悲歌,燕三郎看不懂,但他依稀明白了石星兰为什么选取这一段故事写新戏。

她和靖国女皇一样,都是芳华早逝。

她和靖国女皇一样,都是矢志难酬。

可是她比靖国女皇幸福。后者带着满腔郁愤离世,石星兰早就预料到自己最后的结局,却希望活在爱人的戏里,陪他一世。

曲终,人散。

燕三郎也站了起来,去茅房解了个手。

千岁嫌脏,又说自己怕长针眼,这种时候断不会跟在他身边。燕三郎不知道她溜去哪里玩耍,正要开声呼唤,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三郎。”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苏玉言。

这位名伶面色憔悴、眼眶深陷,人也瘦了很多,显得身上那件白袍有点宽绰,好似风再大些就能吹跑。

苏玉言向他微微一笑:“兰儿留了一张字条给你。她说,如果陈中和伏法,我一定要向你说声多谢。”

燕三郎接了过来。

“你做了什么,我不会多问。”苏玉言轻声道,“只需告诉我,大恩如何报答?”他不知就里,但隐隐明白,眼前这男孩不简单。

“不必。”燕三郎直视他的眼睛,“女先生已经支付了所有报酬。”

石星兰已经倾其所有。

苏玉言一怔,也不强求,直起身子:“好,但凡今后有用得上的地方,你只管来找我。”伸手揉了揉男孩的脑袋,转身走了。

燕三郎就立在原地,等他走远才展开字条。

上面是石星兰清秀的字体:

“阿修罗,非神非人、非妖非鬼,傲慢善战,天生无情。其积福报而不修德行,所过处常见修罗场。千岁非善类,三郎千万小心。”

这条子被捏得皱巴巴地,笔划无力,字迹也远不如平时工整,显是石星兰从前醒来时信手写就,一直藏到弥留之际才交给苏玉言。

她到临死前,还记得这件事。

燕三郎仔细看了两遍,才把字条撕碎了吃掉。

刚刚咀嚼完毕,他就看见白色的身影就顺着墙头一溜儿小跑过来。熟悉的抱怨声随风而至:“怎会这么慢?我还以为你掉进去了!”

“来了。”他看着自己的白猫,杏眼儿是水波一样的温柔,也是水波一样的无情。

阿修罗原来是那样的吗?

千岁还在打量他:“洗手了没?”

“洗了。”他打开背篓。

猫儿这才抖了抖白毛,精准地跳进篓里。“这回坐大车走吧,骑马太遭罪了。”

对她来说,骑马和乘车有区别吗?都是窝在篓里让人背着。

“当然有!”千岁看懂了他的眼神,“马车多宽敞啊,篓里太小了,还不够我伸个懒腰。”她挠了挠篓子,“这里面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多了!”这次上路还多装进好几本书,把她的活动空间都缩小了。

燕三郎很干脆:“那就雇辆马车。”

“不跟人拼。”

“好,不跟人拼。”

千岁反而奇怪了:“你今儿怎么这样大方?是不是背地里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这是什么逻辑?燕三郎不懂,却也没打算问,只说财不露白。

第107章 熟悉的世界

拢沙界太平许久,云城周围的官道很安全,因此从早到晚都有车队出发,去往每个方向。

燕三郎在即将出发的车队里选了规模最大的一支,单独雇一辆马车。

一个十岁的孩子单独上路,对方觉得很奇怪,但燕三郎给足了银钱,人家也不说什么。

他不能留在云城。胡成礼的手段,充分说明拢沙宗对春秋笔志在必得。

可无论他怎样去弄陈中和,对方都不可能给出春秋笔的下落。胡成礼早晚会怀疑,早晚会重新彻查此事。

燕三郎挂名为石星兰的“远房亲戚”,有簿帐可查。胡成礼在陈中和那里寻不到线索,还会反观石家。比起根基都在云城的石家人和苏玉言,到时他这空降的“亲戚”恐怕更惹疑。

更不用说他那美貌绝伦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姐姐”,实在给街坊邻居留下了过分深刻的印象……

被人惦记,有时可真不是好事。

其实他很喜欢云城,不介意在这里长住下去。可惜,只要有一丝被追查的风险,他就不能留下。

燕三郎难得悠悠叹息一声,转头望见白猫正在专心致志地啃鸡爪,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在陈中和的暗格里放进得胜王的令牌,拢沙宗还会继续追查春秋笔的下落吗?”

“那就要看拢沙宗对这支笔有多上心了。”白猫咬断一节鸡骨,“得胜王可不是苏玉言、陈中和之流可比。染国内乱打得轰轰烈烈,像拢沙宗这样的玄门超然于各大国家之外,通常来说不会出手搅和。”

她顿了一顿又道:“规模庞大、拥有领地的玄门,一般孤悬于海外,这才不易与陆地国家正面冲突。拢沙界是个特例,除了东面有三大湖之外,另外几个方向都与其他势力接壤。这种玄门,门下本就出产各种各样的异士,都在各大朝廷里面充当中流砥柱、国家栋梁,因此国家对他们原本就忌惮得很。拢沙宗处理国间关系,必须特别小心……你这么看我作甚?”

她一抬头,就望见燕三郎瞬也不瞬看着她,眼神那般专注,顿时桌上的鸡爪就有些下不去口。

“没什么。”燕三郎移开了目光,猫儿张着小嘴一点一点啃东西,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敲打桌面,显然惬意得很。表面的萌态和她说出来的长篇大论,真是一点儿也不搭调。

可是燕三郎又有些羡慕。

过去许多年,他思考的问题都只有一个:怎么活下去。

得到什么时候,他也能这样笑谈天下风云呢?

……

车队走到入夜,才停下来歇息。

翻过这座山,才算离开云城地界。半山腰上建着驿站,车队走到这里就停下来打尖。

用饭时,燕三郎就听见车队里的客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最热门的话题无非是两个:

一是玉桂堂在春宁大典上夺冠,二是陈通判被下狱抄家。

传言经过悠悠众人之口,仅仅是两天的功夫就衍生出了无数个版本,无数种猜测。

燕三郎默默扒掉最后几粒米饭,找到驿站边上的山泉喝了两口,又洗了把脸。

千岁就坐在旁边的树杈上,山风吹来,她就随着树枝上下起伏,好似一点重量都没有。

她今晚穿着一身白衣,在昏暗的山林里也是白得快要发光,多亏此刻对旁人使用了隐身术,否则大伙儿大概会以为遇到了山鬼。

燕三郎忽然问她:“陈中和还能活多久?”

“活到他认罪为止。”千岁抚了抚鬓边垂下来的青丝,动作优雅柔美,说出来的话却冰冷无情,“落在异士手里,只会生不如死。如果他够聪明的话,早认罪早解脱。”

“所以这样最好?”

“当然了,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千岁微微一笑,“可怜他到最后都不知道,是你算计了他。”

燕三郎看起来安静又木讷,除了她这样的旁观者,谁也料不到他的心眼儿比筛子还多。

几天前,他从千岁那里讨过来放在陈中和暗格里的东西,是一枚令牌。

那令牌属于得胜王的手下。

黑衣人在黟城集市里伏击燕三郎,结果被千岁反杀,他的随身物件也被搜刮干净,这里面就包括了身份令牌。

得胜王觊觎王位,在梁国造反,有时派人暗杀各地的保皇党,接头时就需要身份令牌。这牌子分作好几个等级,燕三郎放入暗格的这一枚,只有精英方可持有。

毕竟得胜王知道木铃铛的妙用,派出来的也是最精锐的好手。

胡成礼就算一开始不知,最后也能查出这令牌的来历,陈中和立刻就会被扣上外邦奸细的大帽子!

那么他从石星兰那里谋求春秋笔的行迳,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他要将这支笔偷送给自己的主子。得胜王此刻身陷梁国战局的泥淖,有春秋笔相助,许多疑难定可迎刃而解!

发现了他的身份,拢沙宗还会客气么?自然先把他革职下狱,再打算撬出春秋笔到底被他送去了哪里。

燕三郎摇了摇头:“亏得他自己争气,私藏了好大一本人情账。”

好巧不巧,陈中和居然做了一个行贿受贿的账簿,一下子更是坐实了他的奸细身份。毕竟在拢沙宗看来,这让他更像是潜伏在云城暗中活动、收集情报和宝物发给得胜王的探子。

千岁事先也没想到,他会自己闷声作大死。

从两人所立之处看下去,云城恰好就在山脚下。即便隔得这样远,依旧让人惊叹于它的庞大与恢宏。

这会儿已到酉时末,家家户户都掌灯,整个云城就沉浸在一片璀璨华光之中,让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他初至云城时,就感受过那样的震撼了,这会儿还是一动不动,观望着那片宏伟、繁华、热闹以及——

不近人情。

如果把这个庞大的城市比作湖泊,石星兰和苏玉言身在其中,不过是两颗水珠,连一片浪花都搅不起,更不用说推翻陈通判这艘大船。

他欺压石、苏二人的凭仗,是权势。

真正将他拉下马的,也仍是权势。

和底下的锦绣之城对比,燕三郎的眸光幽暗,就像两人此刻身处的这片荒野,一点光亮都透不出来。千岁抱臂在他身边站着,懒洋洋道:“目光这么深沉,瞧出什么心得没?”

“还是我熟悉的世界。”燕三郎掉头就走,“一点没变。”

他熟悉的世界?千岁笑了,俯身在灌木丛里顺手摘下一朵九里香,别在自己鬓边。花儿洁白小巧,却远及不上她的娇美。“我看,你可以开始修行了。”

(本卷《红颜碎》完,翻章进入全新篇章)

第108章 反抢(加更)

(自本章起,进入《潜龙勿用》卷)

十岁的孩子孤身上路,勾起同队许多旅客的好奇,时常有人前来搭讪。燕三郎的态度三分有礼七分冷淡,这样走上几天之后,其他人对他都失掉了兴趣。

又过五日,有两人就选在四更天(凌晨1点-3点)偷偷摸上了他的车。白天赶路太耗体力,多数行客在这时候都睡得人事不省。

这两人几天前就盯上燕三郎,看他孤身跟车没有倚仗,不仅单独包了辆马车而非骡车,又时常从小店买些吃食,不像穷人那样默默就着清水啃干粮,于是打算从他这里弄点零花。

对了,这小子好像还养了只异种白猫,他们见过这猫上下车、进出草丛,还知道回去找主人,又漂亮又乖巧,看起来挺值钱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车把式次早天不亮醒来,先去草丛里撒了泡晨尿,又啃了个大饼,喂马儿吃了点草料清水再把它套上车。树上毫无预兆地“扑啦啦”飞过一大群蝙蝠,马儿受惊往前跑了几步,带动车厢往前溜了两丈。

车把式赶紧追上去安抚马儿,低头一看不禁皱眉:车辙很深,好巧不巧,马带着车陷到一小片烂泥地里去了。

他叹口气,只得驱着马往外走,一边却觉奇怪:

车里只睡着一个瘦小的孩子,怎么份量突然变得这么沉了?他经验丰富,这一上手就能判断,至少是两个成年人的体重。

车身的颠簸好似惊醒了里头的人。车把式听到“唔唔”几声,像是有人被捂着嘴。他吃了一惊,赶紧去掀车帘子,却见里面赫然多了两个乘客!

那两人都不短小,叠罗汉一样被扔在地上,双手给缚在背后,嘴里还塞着麻布。车把式看到其中一块时,才知道自己早上寻不见的擦汗巾子原来用在了这里……

燕三郎在短榻上睡得正香。他个头瘦小,在成年人稍嫌局促的榻椅上还能伸展开来,并不憋屈,况且他还抻着一条腿拿底下的两人当了垫子……

桌上置着个竹篓,还有一只白猫。光线随着车把式掀帘照进来,猫儿就睁开眼,压肩翘p股伸懒腰,做个标准的屈体向前。

然后,她跳到地上那个汉子脑袋上,一下一下抓了起来,就当每天清晨的磨爪。

那人脑门儿上一下被抓出好几道血口子,头发也不知被薅掉多少,他眼睛瞪着车把式,“呜呜呜”叫个不停。

车把式:“……”原来声音这么发出来的。

车队的行程因此被耽误了两炷香的功夫。

领队听说此事,立刻就将两人提了过去,当着所有人面前审问。

这种车队常年行走荒郊野外,最怕的无非两点,一是外匪,二是内贼。都说出门在外靠朋友,队伍里六、七十人原本该是同舟共济,眼下却出了两个贼,领队当然要找他们算账。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两个是夜里偷上马车作案。谁也不觉得这孩子会故意邀请两人上车,然后捆绑人家。

并且大伙儿还要感谢燕三郎的贴心,半夜抓到了贼没有闹得满营地风雨,扰大家清梦,而是等到了早晨才来处理。这么想着,不少人看向他的目光就柔和了许多。

至于那两个倒霉蛋,被审问时还是一脸懵圈,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被打倒。两人只记得趁黑摸上了车,见到车里躺着个孩子、桌上放着竹篓。他们正打算去翻看篓里的东西,眼前仿佛有红烟飘动,鼻子里嗅到了浅淡一点香气。

然后,他们就恍惚了。

等两人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就这么枯候到天明。

领队着人搜遍他们全身,找出两柄匕首,一盘绳子,还有其他鸡零狗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后来想想,这两人身上居然独独一个铜板也没有。

这双小贼哭诉:“都被他抢走了!”

两人所指,正是燕三郎。

大家顺着他们手指方向看去,燕三郎耸了耸肩:“他们想偷我,我就抢回他们,很公平。”这两人居然不穷,凑出来能有三两碎银子呢。其中一个身上还带着长命锁,银制的,好几钱重,大概是个护身符。

燕三郎没跟他客气,也笑纳了。

千岁在边上取笑他:“真&amp;amp;amp;财迷&amp;amp;amp;小三!”

领队听得一怔,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放声大笑:“对,很公平!你这孩子有趣得紧!”难怪有胆子孤身上路,原来还能黑吃黑。

这事儿就算翻篇了。如果车队长期走在荒野,这两人估计要被丢出去自生自灭;也是他们好运,偏巧车队离下一个城池已不足半天路程,领队就将这两人扣下来留着交官——原本这两人选在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下手,也是希望早点溜走,又自觉有把握让这小鬼不敢开口求助于人。

……

小半天后,车队顺顺利利抵达了这趟行程的终点站——柳沛县。

和其他客人一样,燕三郎也在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这时候车把式嚼着旱烟,笑眯眯过来敲了两下车轼:“小友,我们头儿有请。”

他的头儿,自然就是那领队了。

燕三郎背起竹篓,冲他点了点头。

这时车队已经停在柳沛县的驿馆后门,六七十人的临时团队飞快散了伙,客人付尾款离开,伙计则要整修车辆、休养马匹,忙得不可开交。

领队就在驿馆的茶棚底下等着他。

这人是个高大的胖子,脸膛被晒成酱色,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在他身上找不见一般富商的养尊处优。

燕三郎记得他中气十足,果然他见到燕三郎就笑眯眯地开口,声音不须特地放大就很宏亮:

“燕……三郎?”

男孩点了点头。

“来、来,喝茶!”燕三郎面前立刻放上了大碗茶,粗陶大碗比他手掌都大。跑马队的汉子,一口最多也只能喝掉半腕,“那两个贼子已经被我们扭去官署,必还你一个公道。”

燕三郎笑了笑,说声多谢,但没喝茶水。

除了金银,别人给的东西他现在轻易不碰。

第109章 面试

领队注意到了,也不以为意,自己端着茶水灌了两口:

“冒昧问下,燕小友准备去哪?”

燕三郎迟疑一下,摇了摇头。

“还没有固定去处?”

“是。”

“你家人呢?”

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都没了。”

领队抚着下巴道:“不如到我商会来帮忙?对了,我姓马,是衡西商会的三掌柜,工钱按每月三钱银子给,多干多得,要是跟队出车再多加一倍。”他看了看男孩,“你年纪偏小,大概还得再有五、六年才出得了车。”

车队在外头风餐露宿,路况复杂又要抵御盗匪,要的都是身手好的精壮汉子。燕三郎这样的,去了帮不了忙干不了活,还得让人费心照顾。

燕三郎心里记挂着修行,短时间内也没打算东奔西跑:“衡西商会很大么?”

“当然了。”马掌柜脸上有自得之色,“在柳沛县最吃得开的,舍我们衡西商会其谁?”

燕三郎目光微闪:“商会做的什么生意?”

这种长途商队,有实力的都是自己商会养起的队伍,在城县之间运送货物,顺便搭些散客,如此客人得了安全,车队也能补贴出行成本。

这支商队是从客似云来的云城出发,燕三郎本就挑选了最大的一支马队,领队由商会的三把手亲自挑梁也没甚奇怪。

“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主要是药材、绸缎、糖块和茶叶。”马掌柜伸手往西一指,“我们春秋两季办拍卖行,里面还经常有玄门的好东西哩。”

“你们跟玄门有来往?”

“那是自然。”马掌柜笑了,“你不知道柳沛县是什么地方么?”

燕三郎默然。他是真不知道。

马掌柜也不深入介绍,只问他:“你看,干不干?包吃住。”

通常来说,商会不招纳这么小的孩子,但他观察多日,这小子不太爱说话,性子很稳,其他男孩在这个年纪就像蹿天猴儿,他则像个闭口葫芦。

马掌柜本身不喜欢爱嚼舌根的手下。何况这孩子独自放倒了两个贼子,还让对方看不出手法,这是本事,他就来了兴趣。

燕三郎沉吟。千岁的声音悄悄在他耳边响起:“当童工就要被剥削,月薪才三钱银子,啧啧!”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要我做什么?”

“你可识字、可会打算珠儿?如果不会,我安排你……”

“会。”

马掌柜微有些意外。他也就是例行这么一问,没以为燕三郎真会。莫说柳沛,就是住在云城的平民,一辈子不识字不识数的也占到了多数。上学塾可不便宜,普通百姓一般不掏这笔钱。燕三郎是孤儿,看着原也不像殷实人家的子弟,居然还能断字识数儿?

“我在云城有个远亲是账房先生,教了我一些时日。”

马掌柜越来越满意了:“那么来商会帮着徐管事做零账吧,账房老吴死了老娘,告长假回去奔丧了,过这么久也不回来。徐管事那里就三个人,忙不过来。”

商会进进出出的零账太多,专门请大账房先生来做,工钱太贵又不划算。

燕三郎只想了两息:“如果要我做账,每月工钱得九钱银子,住处不用你包。我可以辰时(早七点)来上工,但最晚申时末(下午5点)就要下工,午间除了吃饭,至少还要歇两炷香的时间。”

知识服务可是很贵的,能和卖体力一个价吗?

狮子大开口,一下就要了三倍的工钱,好样的!千岁几乎想给他鼓掌了,可惜猫儿两只肉肉的小掌垫怎么拍也拍不出声音。

不过回头一想,他可是木铃铛的主人啊,那是多么尊崇的身份,才领这点儿工薪!她从前吃半盏燕窝都不止这点儿钱!

啊呸,这小子真没前途。

燕三郎张口就来,流畅利落,说的话几乎快赶上过去十天的总和了。马掌柜听得一呆,啼笑皆非:“真不愧是云城来的,要的工钱也像云城。小兄弟,柳沛只是个小地方!”

“柳沛是什么地方,我不清楚,马掌柜还不清楚么?”燕三郎拿他方才的话来回敬,又飞快补充:“另外,我不签契。”

观察环境早就成了烙在骨子里的本能。他进入柳沛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看县门口车水马龙,他和马掌柜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就走过了大小好几支商队,还有几百个散客,再说这里驿馆一家挨着一家,放眼看去至少有十来家,可见柳沛是运输相当繁忙的地方,与一般的县镇还不太一样。

客流大,衡西商会的零账和流水账就多,对他的需求就更大了。

马掌柜舔了舔嘴唇,并不介意他的态度。一个沉稳但是精明的伙计,正好是他要的,再说他要的工钱比商会专门雇个大账房还是便宜很多。

至于签不签契,他并不很在意,原本商会里面无契约的临时短工就很多。

“行吧。”马掌柜爽快同意,毕竟时间也是成本,他不该浪费太多时间在这种小事上,“大顺,你带他去找徐管事,看这小子手上是不是跟嘴巴一样利索。要是好用,就让他留下。”说罢走进商会,去忙别的事了。

大顺就是给燕三郎驾了十来天马车的车把式,一直站在边上。听马掌柜一口答应,他喷出一口烟圈。

自己风里来雨里去,赶上一个月马车的工钱也才不到二两银子,那还得应付时不时突发的天灾和盗祸,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这小子倒好,舒舒服服坐在商会里,赚的钱就能顶他一半。

能识字能识数儿,这就是有本钱啊。

而且这崽儿才十岁吧?一个无亲无故的十岁小鬼,每月能花掉多少铜板,这就敢跟马掌柜狮子大开口了。

大顺站直了:“跟我来吧。”

这里是柳沛县的交通要道,人来人往,燕三郎放心大胆跟上,也不虞车把式作弄他。

大顺一边走一边道:“招人这样的活计一般都由管事做,以咱三掌柜的身份,亲自试你可太难得了!这是看你像个可造之才。你运气当真不错。”

第110章 住

这车把式居然也能冒一两个成语。

“大概一路上低头不见抬头见,已经混得脸熟。”燕三郎笑了笑,“照你这么说,三掌柜很厉害喽?”

“那是当然!”大顺的语气是推祟备至,“别看咱衡西商会做得这么大,就两位掌事,大当家管外,三掌柜管内,配合得天衣无缝,都是好厉害的角色!”

有大有三,那二去哪了?可是燕三郎没问。

两人走过了二十来丈远,来到一家三门脸儿的建筑前头。

燕三郎一抬头,望见了“衡西商会”四个红漆大字。

车把式也不带他往里走,围着商会外墙绕了半个圈,走进一个后院,顺梯爬上二楼,找着了账房,敲敲门。

里面一个中年男子抬头看了过来。

他比大顺和燕三郎都生得白,微胖,眼睛小,眼皮耷拉下来,看谁都眯成缝。这会儿柳沛还不热,他脸上却出了点汗,光线一照,湿涔涔地。

“徐管事,三掌柜找了个管零账的小账房,带来给你试一试。”

徐管事眯眼看了看燕三郎,有点吃惊:“啊,这还是个孩子?”

“所以才让你试。”大顺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把他往前一推。

“三掌柜怎么想的。”徐管事叹了口气,问燕三郎,“看得懂账簿吗?”

“不懂。”他老老实实道,“学过算学。”

“也行。”徐管事把账簿和算盘往前一推,“孩子,过来帮我把这两页日清簿一算。”

日清簿就是流水账。

燕三郎走上前,认真听徐管事说了收付账的运算规则,接过算盘就开始扒拉。他的计算初时还有些生涩,但是越到后面越快,一手算盘一手执笔,约莫用了两盏茶的功夫填好。

“还行。”徐管事看他架式也知道他头一天接触账簿,算得慢些情有可原,当下接过算盘自己算了一遍。

“不错,难得未见错漏,再练些时日就快了。”他对大顺点了点头,“可以留下。”又对燕三郎道,“你明天就来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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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从商会出来,见大顺跟在后头即道:“请问这城里可有牙行?我要寻个住处。”牙行为买卖双方说合交易,不仅是商品货物,很多也代办房屋租赁。

大顺奇道:“方才三掌柜给你包住处,你怎不肯?”

燕三郎摇头:“一个人住惯了。”商会给伙计住的都是通铺,他有个娇气的猫/人要养,何况修行即将开始,与别人合住太不方便。

“这么娇气?”大顺失笑。燕三郎不像殷实人家的孩子,对住处竟然还这么讲究?“称你三郎,可?”

男孩点头。

“今儿也是你运气好。”大顺亲热地圈住他的肩膀,“我侄子家正好有个偏院空着,今年初才刚刚翻新过。廊门一关就是独院,院子里还有口井,井水甜着呢,光线又好,离这里也近。三郎要不要去看看?看成了,你还能省掉送给牙行的钱。”

燕三郎点头。大顺知道他要在商会上工,不会这个时候下手害他。

那院子果然很近,不需一刻钟就到。

房东是一对夫妻,带一双儿女就住在隔壁。

大顺取了钥匙就带他进去。

这院子至少有燕三郎在云城住处的三倍大,除了两间屋、一个小厨房,还有一个好大的柴房可以堆放杂物。院里两棵大树成荫,水井边上还辟出一块菜畦、一个鸡舍,只是现在杂草都快比人高了。

通往外宅的小门紧锁,这院子就是独门独户了。

连墙都是新刷过不久的,还能嗅到一点味道。燕三郎到处游逛一圈,很是满意。

大顺早见到他背后的竹篓打开,白猫伸出半身趴在他肩头上,煞有介事地跟着左顾右盼,不由得啧啧称奇。

接着燕三郎做了个更加煞有介事的动作:

他回到院里,把竹篓卸下,问白猫:“你觉得如何?”

大顺忍不住笑了。

这是给人住的地方,谁会去问猫喜欢不喜欢?

哪知白猫冲着燕三郎喵呜两下,柔和轻快,居然连大顺都从它那对漂亮的异瞳里看出它是满意的了。

燕三郎又道:“我也觉得不错。”

大顺看着他,眼神怪异。从云城到这里的路上,他一直觉得这小子沉默寡言,原来有话都跟猫说去了。

他忍不住道:“你这样不行,长大了赶紧娶房媳妇儿吧。”不然心里容易落下病,他们马队里就有几个汉子长年在外奔波,性子都变得越来越古怪了。按照徐管事文绉绉的说法,那叫阴阳失调!

燕三郎问他:“这院子确实不错,月租多少?”

“四钱银子。”他听得清楚,这小子一个月有九钱入账呢。

燕三郎脚步微顿:“太贵,两钱。”

“三钱半。”

燕三郎摇头:“就两钱半,再多就不要了,押一付三。”

“行吧,那就两钱半。”大顺拍拍他的肩膀,“你还省了给牙行买办的钱。比我们这里可比住驿馆安全多了。”

当下燕三郎拿出一两银子,大顺刚接过来,就见这男孩又塞了一钱碎银子进他另一只手里。

这是中介费。

“哟,上道儿!”大顺脸上的笑意立刻就发自肺腑。“以后有事儿都找我,柳沛这地头,我门儿清!”

……

把车把式送走,燕三郎再把院子从里到外打扫一遍,天都快要黑了。

鸡舍还没打理,菜畦里的杂草还没拔掉,只能等明天。

厨房还有柴火,也没一丁点现成的材料,晚饭只好去外头解决。燕三郎跨出门槛,正要反锁院门,眼角余光恰见外头站着几个妇人,正在窃窃私语。

有更过分的,还伸手对他指指点点。

燕三郎一回头,这几个妇人立刻停止交谈,笑眯眯道:“小哥儿,你新搬来的呀?”

男孩点头。

“你不是柳沛本地人吧?”

“不是。”

“家里几口人住这哪?”

燕三郎不说话了。

他从来自带冷场特效,几个妇人一看,这孩子既不可爱又不会聊天,就打算散了。

“我听见了。”千岁的声音从背后悠悠传来,“她们说,咱住的院子里出过命案,晦气得很。搬进来的都是冤大头!”

第111章 弄钱(加更)

燕三郎恍然大悟。

怪不得呢。就算这里是柳沛县,一所这样的好宅院,租金才不到三钱银子也是相当低廉。现在他明白了,原来这儿是晦气之地。

大顺这车把式,不地道啊。

想到这里,他唤住了几名妇人:“几位大姐,我新搬进来这院子,从前发生过哪件凶案?”

妇人们吃了一惊,互相看了几眼,其中一个才勉强笑道:“哪有,哪有!”

“那么这宅子在凶案之后,可曾出现哪些怪象?”

“没有,哪能呢?”这几个女人脚下加快速度,一轰而散。

千岁“切”了一声:“长舌妇都最没胆。”

“无妨,说起来还是我们占到实惠。”燕三郎面色淡定。

他只要性价比。别人怕凶宅,怕厉鬼,唯独他不怕。

还有什么恶鬼能比他身后的千岁更凶?

“你不怕?”

“不怕。”他迳直往外走,“我有你。”

“哎哟,这话我爱听。”白猫沾沾自喜,没有听到他的真实心声,“小嘴越来越甜了哈?”

燕三郎微微一笑:“今晚下馆子,随便点。”

“真的?”白猫趴在他肩膀上,先是一喜,而后怀疑地瞥他一眼,“你说的馆子,是路边的苍蝇馆吧?”

“我们手里钱不多了。”在云城住了四个月都是入不敷出,燕三郎白天进私塾上课或者去翟大夫那里做学徒,晚上回家温习功课,海绵一般吸收知识,真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哪有时间和心思去考虑赚钱的事?

可是学徒的工钱低,云城物价高,光是房租就抵得上柳沛这所小院的好几倍。千岁不管是人形还是猫身,见着喜欢的全都要买,是一以贯之的大手大脚。

何况燕三郎那时虽然还未开始修行,但云城物料齐全、贸易发达,他唯恐再遇上当初在小地方买不着药材只好进山寻木婆婆的窘境,因此提前将修练《饲龙诀》的药材购置不少。虽然他时常是去各大商会的拍卖行扫货,努力求个性价比,可是银钱还是流水价一般出去了。

四个月住下来,燕三郎的钱包成功瘦身。

“从木婆婆那里弄来的钱,只剩下三分之一了。”燕三郎这几个月学了算术,统计得更加精确。他们钱款的大头,主要是木婆婆的遗产,“就算加上你的钱,也不再能够支撑大手大脚开销。”

“为什么要算上我的钱?”白猫生气,用力挠了挠他的背部。噫,这小子好像长高了,背部都变宽了一丁点儿,若非她三天两头都趴在这里,恐怕还感觉不出来。“我的钱就是我的钱,和你没半点关系!你不知道么,在人间,男女之间的钱如果要共用,只有一种可能!”

“哪种?”燕三郎是真不知道。

“成婚啊!”千岁哼哼道,“所以你是别肖想了!”

说话间,燕三郎已经到地方了。

柳沛县亲水,他看中的这家馆子离主街很远,地方不仅偏僻,干脆就背靠湖水,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湖钓小轩”。二层小楼,没有包房,每层顶多摆四张桌子,天还未黑就坐满了大半。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千岁变回真身,同燕三郎占了个座儿。她正想点菜,伙计已经笑眯眯道:“我家都是随菜。”

所谓随菜,就是厨子做什么,食客就得吃什么,不给挑。

千岁小嘴微噘,有些不爽。小气鬼难得大方一次,这家酒楼竟然不让她挑贵的点!

美人薄嗔,风情万种,周围客人的眼神立刻跟了过来。

不过千岁的小郁闷很快就被抚慰了。先上桌的辣炒螺蛳又辣又鲜还入味儿,一下开胃——这季节的螺蛳最肥。

满嘴火辣过后,紧接着就是冰凉微甜的梅酒醉白虾来抚慰口舌。

三月的青梅浸成了四月的酒,有燕三郎食指长的白虾就从两人身后的这片湖里打上来,活腌上一个时辰,剥了皮就是满嘴的咸鲜味儿,还带着两分脆爽弹牙。

有时候,甚至能遇上会蹦会跳的。

两人默默进食。食客喝了酒,声音也大了起来,燕三郎就听见左近一桌讨论起梁国的战事。

“我听说,现在是梁国官军占上风。”

“怎么能呢?那都是空穴来风。”另一个客人嗤之以鼻,“梁天子特地派出他的亲舅当安抚使,要从北方调集大军抗击得胜王。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北方援军迟迟没有南下,得胜王可是扭转颓势,一路打去都城了啊。”

燕三郎举箸的手一顿。

梁国北方大军推迟南下的缘故,他很清楚:一定是安抚使沈顾在追击木婆婆时受了重伤,耽误了后面的行程。

千岁正在扒虾,慢吞吞道:“当初黟城的城主府命案发生以后,沈顾立刻就出现了,可见他原本就有任务在身。现在看来,他不仅受命带回木铃铛,还要去北方调军南下。”

结果遇上燕三郎这一桩意外,无论是夺取木铃铛还是调集大军,沈顾的任务都被耽搁了。

局势千变万化,只这么一个小小变数,立刻就让梁国战局强弱互易。

那两个客人还在议论:“梁国没本事扛住得胜王了吗?”

“只靠官军,好似有些难度。”另一个笑道,“越是靠近都城的官军,越不会打仗。我见过他们和得胜王的人马对战,一触即溃!”

这时候再上桌的,就是热腾腾、红棕棕,油光四溢的宝塔肉。经过了炸、炖、蒸,每一片五花肉都是香酥软烂、肥嫩不腻,堪称下饭神器。

也不知是不是连赶了十几天山路,嘴里都淡出鸟的关系,千岁觉得这里手艺不比云城大厨差,湖鲜生猛要尤有过之。

她吃掉两个酸酸甜甜的水晶荞头,才呼出一口长气:“饱了!”

燕三郎默默会钞,千岁从他脸上瞧见了一丝肉疼。

……

返回路上路过一家还未打烊的杂货铺子,燕三郎本想买一口泡澡用的木桶,但是有千岁在一边阻挠,所以最后是买下了两口——她老人家也要独占一个。

第112章 炖自己

“你用过的桶子,我能接着用吗?”她理直气壮。光是想象那画面都能让她不寒而栗。

谁家不是共用一个洗澡桶?

不对,在家能洗澡就很奢侈了,谁会置备两个桶!燕三郎想着自己的省钱计划,可是张了张口,还是打消了跟她理论的念头。

跟千岁争辩,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呼出一口长气。没辙,买吧。

燕三郎还购置两堆木炭。店家接了这么一笔大生意,即差了三个壮实伙计,把东西送去他家里。

他关好了院门以后,就开始进柴房点炭烧水,为踏上修行路的“第一次”做准备。

别人烧洗澡水,都是大锅里煮完再盛去桶里。千岁却嫌麻烦,让他拆了鸡舍的石墙,将大小石头整齐垒成一圈做成炭灶,点起熊熊烈火,再把木桶装满了水,架到火上去烤。

为防意外,她还拿黑炭在木桶上画了道符。燕三郎认不出是什么,但火烧在桶底,连一点焦黑的痕迹都没有,热量基本被传导去了水里。江湖把式说过,有个很牛气的技能叫做“隔山打牛”,他猜想这或许也是同理?

这只大桶,燕三郎肯定是搬不动的,只能劳烦千岁伸两根手指拎上去。

这时,千岁再取出他在云城就备好的七、八味药材,按份量依次丢进琉璃灯中。

这是她的本命法器,控制火候得心应手,因此琉璃灯比炼丹炉还要好用得多。千岁又要在有限的药材中粹取出最好的药效,因此这回放慢速度炼了盏茶功夫,才得深绿药丸一枚,大如鸡蛋子,气味却不是芳香了,而是辛辣扑鼻。

“药效均衡。”千岁检查药丸,“从怨木灵那里收来的药材质量太好,你得想个法子换成次几等的。”

那会儿时间有限,木婆婆的灵药田又很宽广,她只能挑成分最好的药材带走。现在想想,仍是扼腕:那么多上好灵药,要是都能卷入囊中,能换成多少金银!

唉!

她都未察觉到,自己衡量宝物的价值,已经开始用阿堵物来做标准了。

燕三郎不明白:“好的不能用?”为何还要特地换次的?

“想用上那等好药,你还得等上几年。”千岁看着他的小身板,眼露不屑,“现在用到你身上,不说暴殄天物,就是那药效过于霸道,也非你能承受得起的。说白了,你福薄!”

他还是头一次听人这样解释福缘厚薄的。不过木婆婆的灵药效果连千岁也赞不绝口,现在给他用好似真有些浪费了。

“不若我找衡西商会置换适合的药物。”他脑筋转得很快,“药材差一级,价格天差地别,这样还能多换些眼下能用的药物过来,我们手里的钱就能多坚持一段时日。”

荷包太瘦,就要量入为出啊。

很快,水就烧热了。千岁将药丸扔进木桶:“进来吧,木桶炖自己。”

那药丸入水即化,一点残渣都没留下来,把整桶水都染作了浅绿,颜色分外可爱。

毕竟是要男孩泡个药浴,不是给鸭子拔毛,没必要将水煮沸。

燕三郎看着桶上团团白汽蒸腾,不禁有些踌躇:自己这么跳下去,不会生生被煮熟了吧?

“怕什么?”千岁揶揄他,“怕我把你煮熟了吃掉吗?”

是呢。他要是死了,千岁又有数十年被封在木铃铛里不能重见天日。

她不会害他。

想通这一点,燕三郎脱去身上衣物,只留一条底裤就爬进了木桶里。

也不知是太烫还是药力劲道,他的脸色很快转成通红。

“还记得我让你记下的《饲龙诀》的口诀嘛?”千岁坐在一边嗑瓜子。

与她的悠闲形成鲜明对比,燕三郎额上的青筋一条一条冒了出来,只觉自己一张口就要喷火了:“嗯!”

“什么时候觉得经脉鼓荡了——”她做了个解释,“哦,就是当你觉得身体快要炸开时,就沉心静气,开始默念口诀、寻找气感吧。”

那就是现在了,燕三郎立刻照做。

千岁看着他面部扭曲的模样,摇了摇头:“身体还是太差,这点药力都扛不住。”她已经小心翼翼调整过药丸的效力,只求它对燕三郎尽量温和。

这可是千岁大人亲自出手吔!换作别人,根本享受不到这样的贵宾待遇。

这小子原本只是个乞丐,餐风露宿,有上顿没下顿,外表看起来无恙,但根底实则亏耗许多。若非孩童期的气血蓬勃旺盛,还能稍事弥补,燕三郎早就落下病根、终日怏怏了。

燕三郎不知她心中念头,但明白自己到了关键时刻。

这是他第一回尝试修行,原本还有些忐忑,然而千岁说,头一次修行若是练不出气感,后面就要多费至少三、四倍功夫。那即是要多花掉三四倍的时间、精力,还有金钱。

这怎么可以!

所以燕三郎很快进入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境地。

其实这对他来说倒真是不难。从前在荒园过夜,实在饿得慌了,就要靠他摒除一切杂念,甚至忘掉饥饿本身才能赶紧入睡。

所以千岁惊讶地发现,他很快入定了!

她小看这个家伙了吗?可是聪明人一般思绪复杂,静不下心,也难得这么快就能进入抱元守一的境地。

燕三郎反复尝试了十七、八次,终于在自己经脉中体会到了所谓的“气感”。

那是一缕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真力。

这感觉难以言述,就像窥见沟塘里面的一条小蚯蚓,还是藏在深深的土壤中。

他运起法诀,轻轻指引,或者说指挥这条真力凝成的“小虫”从眼角的睛明穴开始,往上过额。

结果,这股真力走到攒竹穴就停滞不前了。

往上的通道淤堵不畅,就像人遇到了拦路的泥石流。

燕三郎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指挥真力向着瘀塞发起进攻,就仿佛人清理前方的土石,想方设法令道路通畅。

这任务艰涩,但他并不气馁,只沉心静气来潜移默化。

千岁坐在一边,轻轻伸指探了一下水温。

第113章 钱不是问题

已经不复方才那么滚烫了。

她炼制的药丸甚至能帮助燕三郎置换出身体当中的寒毒,借助水热将它们排出。这小子在黟城当了几年乞丐,时常饥寒交迫,寒性可比一般童子要大得多。通常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手心都滚烫,正是命灶十分鼎盛的体现。但她触过燕三郎的双手,其温度与成年女子无异,有时甚至失于低凉。

这也是她要求燕三郎用木桶持续煮自己的缘由。否则寒毒被交换出来,热水转眼变凉,哪里还有效力可言?

千岁顺手给桶底加了几块木炭,火舌嗤嗤烧得更旺了。这要是有人趴在他们家院子墙头看到这一幕大煮活人,估计要吓到腿软。

就在药力与热力的双加持之下,燕三郎浑身气血鼓荡,冲刷经脉的速度都加快了两倍不止。他默默积攒力量,终于掐住下一次脉搏跳动的机会,驱动真力一鼓作气!

攒竹穴通。

那股子真力在攒竹**盘桓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熟悉自己的领地,然后继续上行,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千岁在一边候着无聊,顺手召出了琉璃灯,慢慢欣赏它的光华。

单从外表看不出来,但她晓得上次投入进去的春秋笔已经被琉璃灯消化掉一小半,于是灯壁上肉眼可见的细缝又愈合了一点。而有木铃铛送来的两次愿力叠加,灯芯的火焰看起来居然有点凝实了。它很安静,任窗口进来的风怎么吹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将它炼为自己的本命法宝后,千岁正在一点一点熟悉琉璃灯。目前只知这东西能与她的愿力互为温养,就与异士的丹田相似。

阿修罗的修行方式与人类迥异。人类直接将自己的气海辟作丹田,将真力蕴藏于内,慢慢温养身躯,强健筋骨;阿修罗却要挑选并炼化一件法器来储荐力量,这挑选是双向的,双方都要看对了眼儿,才能互相契合。

这法器平时隐在阿修罗身体当中,彼此互相温促,与人类的丹田无异;但它被召唤到外部,就能恢复本身的特性,堪称妙用无穷,还能与主人保持心灵相通,运转起来圆融如意、毫无滞涩,不啻于身外分身。

阿修罗可以将自己的本命法器炼成威力无比强大的武器或者御器,却从没听过哪个人类能将自己的丹田修炼成对敌的工具。

千岁抚了抚琉璃灯,感受那一头传来血脉相连的亲和。

她和琉璃灯都遭受过重创,但现在,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希望,剩下的时间还来得及。

她叹了口气,微不可闻。

又过一个时辰,木桶里的温度渐渐上升,水色已经从青碧变作了淡黑。

药力基本吸收完毕。

千岁这才在燕三郎耳畔打了两个响指:“醒来。”

燕三郎慢慢睁开了眼,千岁都觉得他目光好似澄清了不少。刚刚打通的两个穴位都环绕眼周,有助于他目力提升。

药力消失,水温就快速飙升,男孩手忙脚乱跳出来,赶在被煮熟之前出桶。他浑身上下都红得跟熟螃蟹似地,热气蒸腾,精神却好,目光炯炯有神。

好一会儿,他眼中的精光才散去。

燕三郎赶紧拭干身子,换过一套干净衣物。千岁看看他,再看看桶里的水,吡笑一声:“这是褪了色?”

刚泡过药浴,他好像白了一点点,水却黑了。

燕三郎挠了挠头,有些赧然。

他平时洗澡都很仔细,这么多污秽却不是体表洗出来的,而是多年淤积在身体当中。也亏得他是坐在水里运功,否则上榻打坐的话,这会儿浑身都会布满恶臭的黏液,那时不晓得要被千岁埋汰成什么样子。

他倒掉水、刷了桶,肚子又咕噜噜叫唤起来。燕三郎擦了擦手,在千岁笑骂“饭桶”声中把剩下的木炭端进厨房灶底,再将几个馍夹肉贴到锅边。

不一会儿,菜肉的香气就被逼出来了。

就着几味上好药材泡就的老酒,燕三郎大口吃肉。

这几个馍夹肉个个都有成人巴掌大,里面的肥瘦肉更是鼓得快要把馍都撑爆,就算是大顺那样的壮汉,一口气吃上两个也要胀得翻白眼。

燕三郎却意犹未尽,就差吮指了。

按理说两人之前在酒楼已经用过一顿饭,但方才被又蒸又煮,周身气血运行加快,加上行功冲脉消耗又大,肚里东西三两下就消化完了。

他可以预感,今后自己的食量大增。

唉,又会是一大笔开销。

他忍不住道:“这条经脉,要多久才能打通?”

“你首先练的是足太阳膀胱经,目前真力也就走到眉冲穴就停滞不前。在那以后还要行过颅顶,然后从颈后、后背、大腿后外侧、小腿后侧,一直走到小脚趾外侧的至**止。全线一共有六十七个穴位,你才走通两个。”千岁回想方才场景,“第一天最是艰涩,后头也许能好一丁点。我对人类的身体不太熟悉,就以目前进度看来,至少要两个多月吧。”

“十二正经练完,还有奇经八脉在等着你。”她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修行无止境,骚年加油喔,我看好你。”

燕三郎哦了一声,面不改色。这多少让千岁有些不爽快。

然而男孩当真一点也未被她打击到,该吃照样吃,该喝照样喝。再艰难的日子也要一步一步走过去,这道理他很早就明白。

千岁托着下巴看他狼吞狼咽:“按理说,你以后每顿饭吃的东西都得讲究。别的不提,这种普通的米面蕴含灵力太少,再说浊气都由吃下的五谷生化而来,许多异士取黄精为食,很少再碰人间食物。像拢沙宗这等玄门,甚至会给真传子弟发放灵米,或者用妖兽血浸泡过的血米,以助长修为、减少浊气产生。”

燕三郎羡慕了一会儿,才无奈道:“没钱。”

该死的阿堵物,就是这么重要!

“你就先这么吃着吧。”千岁也知道两人面临的问题,退而求其次,“每晚的药浴可以助你将这些玩意儿尽量排掉。”

第114章 养小龙(加更)

人食五谷,有后天浊气,这是多少玄门异士想尽办法也祛不尽的东西,她却有法子对付。可是千岁说得轻描淡写,燕三郎初涉修行,也不知道这里头蕴藏了多少本事。

“不过随着你今后道行精进,人类普通饮食已经不能满足,你要另想办法。”她重点强调一句,“尤其你练的是《饲龙诀》,不仅养自己,还要连身体当中的那条小虫一起养。”

燕三郎掰着手指算了半天,眉头一直没能展开。

从前养自己就很难了,好不容易有点横财,结果又多了一个娇气的千岁大人要供养。到现在,他要养活两人不说,身体当中还多出一张饥饿的嘴。

唉,真是越有钱就越缺钱。从前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千岁调侃的“小虫”,指的当然就是《饲龙诀》里的“龙”。

人间修行法门千千万,不过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开避小腹中的丹田为气海,引真力贯通百脉,内练肺腑、外练筋膜直至水到渠成。

《饲龙诀》却不是这样。

它偏要反其道行之,从经脉练起。人体有十二正经,燕三郎每贯通一条经脉,都会在其中养出一股真力,《饲龙诀》称为“养小龙”。

当然这时的“龙”还特别短小,充其量也就是一条初生蚯蚓,因为弱小所以听话。每条经脉都像一条小溪,里面单独养一条小龙不成问题,地方够大。

在这个阶段,燕三郎只要勤奋刻苦地挖通经脉,养活小龙就行了。

从这时起,真力化成的小龙会越来越活泼,越来越强大,这与燕三郎的道行进步紧密相关。

直到这一步,都没有什么风险可言。

可是随着十二正经逐步打通,小龙也跟着长大。浅水已经养不下大鱼,何况是龙?

当燕三郎完成十二正经的周天大循环,真力可以毫无阻拦地奔行在经络当中时,小龙就会露出好斗的本来面目,疯狂互相残杀,以争夺更大的地盘和来自主人的更多营养、更好资源。

留给燕三郎的考验,才真正到来。

事实上,往届《饲龙诀》的修行者几无例外,都败在这里。身体当中有十几股性情暴躁的真力,无时不刻都想着吞噬对方、壮大己身,这对谁来说都是重大考验。

要知道,这种修行方式是以身体为器皿,以真力为蛊来行侵吞壮大之术。可是对异士来说,控制一股真力都可能有玩儿脱的风险,何况是十几头小怪物同时造反?那等若是无时不刻都面对着走火入魔的风险。

再者,这些真力凝成的小龙,脾气也和现实里的蛊虫同样暴躁。原本好歹在各自的领地称王,是终日不得见的街坊。等到十二经脉都贯通以后,它们一照面就是打生打死,再没二话。人体可不比器皿,再强大的异士,经络、脏腑也相对脆弱,小龙的这种无差别凶狠厮斗对人体产生巨大的破坏性,轻则伤残、疯癫,重则致死。

所以,修行者要把有限的精力都放在严格控制它们厮斗的规模上,以保证不对己身造成重大折损。

等到十二正经的真力互相厮杀完毕,燕三郎还得继续去打通奇经八脉。那里虽然不再产生新龙,却还会有全新的考验等着他。

就连千岁看完这部法诀,都要长叹一声,佩服始作俑者的奇思妙想:“这真是不走寻常路。”

倒在这部法诀上的许多异士,以付出生命为代价告诉后来者——此路不通。

因此《饲龙诀》在世间只如昙花一现,很快又被束之高阁。

而千岁放任燕三郎选择它作为自己的主心法,并不是跟自个儿的自由过不去。最重要的原因,它是真地便宜啊!

若非难度过大,以这部《饲龙诀》透视出的前景来看,它至少也该卖出万两白银。要是买部正规心法,小叫花子猴年马月能攒够这么多钱?燕三郎要是能练成,那就真是拣了大漏。

前提是“能练成”。

千岁允他买下,就是因为他有一样得天独厚的优势:

木铃铛。

燕三郎能将自己的所有真力暂时都存放在这件神奇的宝物里。当它们脱出主人经脉、离开原生环境,就会完全静止不动。

这就给了燕三郎宝贵的喘息之机。

要知道,即便法力再精深的异士,也不可能以打坐调息来完全代替睡眠。人累了就要睡,这是天理、是法则,谁也没办法违背。

但是《饲龙诀》养出来的真力小龙可没有睡觉的天性。主人呼呼大睡时,它们还在缠斗不休,甚至更加自由了——你能想象几个黑恶势力毫无顾忌地打生打死,而官方却完全不管不顾的场面吗?

那结果很可能就是几个街区的店铺楼宇被砸烂,无辜的平民遭受重大伤亡。

那些曾经修炼过《饲龙诀》的异士也一样,甚至不少人都是半夜睡得好好地,突然吐着血睁眼,从梦中惊醒时就不幸走火入魔了。

这里就有个悖论了。人的神经不是铁打的,清醒的时候要盯住这些小龙,费的心力就多;心力交瘁,难免就会睡着。而睡着以后,宿主又管不着这些东西作乱。

算起来,这就是个死循环,几乎没有解套的可能。

可是燕三郎寻到了打破这个无解命题的办法,可以随时对这些无视主人的真力喊停,给自己争取宝贵的中场休息时间。

千岁当初支持燕三郎买下《饲龙诀》,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它对筋骨的滋养、体躯的茁壮、真力的催育,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放着十几道真力在身体当中无时不刻地翻搅,其带来的好处之一就是经脉经过了反复的冲刷、破坏、修复之后,不仅变得更加畅通无阻,韧性也远超其他异士,运行真力的速度与质量,都非常人可比。

其次,以养蛊方式催生出来的真力,最后当然只会剩下一只“蛊王”,那即是真正的大龙,也是《饲龙诀》的目标所在。

第115章 半大小子(加更2)

也正因为从头至尾都经历残杀、吞噬,燕三郎养出的这条“龙”在对敌时格外凶猛霸道、也格外具有破坏力。

如若以之与其他修行者的真力对战,强弱立判——斗兽场里的常胜狮王,和动物园里的观赏狮子之间,没有战斗力的可比性。

当然,现在的燕三郎对今后要经历的这些都是懵懵懂懂,甚至无法想象其中艰深。千岁也不认为有说清利害的必要性。

修行之途,有时候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倘若一早便知后头的周折与危险,大概根本不会有人敢选这条路了。

她抚着自己的琉璃灯出神,而燕三郎又看了一会儿《饲龙诀》就吹熄灯火,倒头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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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燕三郎果然赶在辰时前抵达衡西商会。

前一晚药浴行功过后,他美美睡了一觉,连个梦都没做,第二天神完气足。

开始修行第二天,他也说不上身体有甚特别之处,昨日养出来那只真力小龙,不对,是小蚯蚓,这会儿懒洋洋地,半天也不动弹一下。

但他仍觉得精神较以往更好,身体也更轻松,目力更优秀了,好似能望见二十丈开外、树枝的巢穴里头躺着的鸟蛋是个小花皮……

他明白,这是昨晚运功行血,打通了眼部两个穴位的缘故。异士的强大之处,总是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直至最后区别于普通人。

眼下有这一点特别之处,也足以让燕三郎信心饱满。

两刻钟后,徐管事才爬上楼梯,嘴角的胡子上还黏着一点粥渍。

他案头已经堆积如山,于是分了几本零账给燕三郎做。

这本就是熟能生巧的活计,燕三郎年纪小、脑筋灵活,又有不符合他这年纪的专注力,因此做了两三个时辰下来,速度已经大为加快。

徐管事一直留意他,偶尔抽检几个簿子,都很满意。他事先在其中暗藏了一点错处,也被燕三郎细心修正过了。

假以时日,这必定是个好手,三掌柜的银子花得很值得。唯一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个小男孩还像昨天那样背着竹篓来上工。篓子刚放到桌上,里面就跳出来一只白猫,大喇喇地左顾右盼,把徐管事吓了一跳。

不过这猫好像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燕三郎刚把一个软窝放到柜子顶端,它就跳上去,盘成一盘睡觉了。

柜子高近八尺,燕三郎要爬到边上的桌子再踮起脚尖才能够得着。猫窝放在这里,也免得闲杂人等打扰千岁。

那窝形状像鸟窝,就是放大了好几倍,里面扎着软絮,燕三郎还加入了路上摘得的薰衣草,嗅起来有安神的香气。这是千岁的要求,能助她白天好眠。

燕三郎解释说:“这猫乖得很,不会乱咬东西。平时把它留家不放心,我带在身边看着。”

徐管事看着白猫的模样,倒也理解:“这么贵重的猫,弄丢了是心疼……你每月才赚九钱银子,养得起它吗?”富贵人家的宠物,吃的用的比平民可是精细得多。“三掌柜家养的黑腰细犬,每顿要吃掉两斤生牛肉,还要拌上鸡蛋。我听说从前尉犁国的国君,还给自己养的两只猴子封官晋爵,请专人来伺候它们。”

燕三郎看着呼呼大睡的白猫,长叹一口气:“确实快要养不起了。”九钱银子对他来说是毛毛雨,他不能指着这点薪水过活,还得想办法开源。

可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有什么赚钱的买卖能做呢?

他一边打账,一边心里盘算。

其实从账面上能看出许多东西。昨儿个马掌柜没有吹牛,衡西商会扎根在柳沛,是本地有名的大商会,大到家私、小到米面盐碱,它都涉及,因此每天各种名目的进出项款繁复冗杂,说不上多难,就是多如牛毛,怎么都做不完。

白猫睡到午时才醒,见他还在埋头苦算,也忍不住骂了一声:“无良奸商。”

她骂的自然是马掌柜。拿九钱银子的工钱就要应付这么大的工作量,燕三郎的人工也实在是太廉价了,可见姜还是老的辣。

这时到了饭点儿,有人给账房先生们端上午餐。读书人受到的礼遇总是要优厚些,何况算账这种技能,读书人里掌握的也不多,算是专业技术人才,在柳沛县很吃香。这个时候,燕三郎对已经故去的石星兰更生感谢之情。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没有石星兰的悉心教导,他在衡西商会里最多是个帮闲,吃力又赚不着钱。

账房先生们吃的东西,自是底下的贩夫走卒力夫所不能比的。摆在燕三郎面前的是两只大海碗,一只装着菜肉大馄饨,一只装着杂酱面。

面很筋道,但是浇头太咸,酱里淡淡的豆腥味儿还没祛掉,肉丁小得看不见,茄子黄瓜倒是管够。

菜肉大馄饨,面皮很丰厚,切肉的师傅又手艺太好切得太细,燕三郎啃了两口也没找到肉在哪里,反倒是这个季节的荠菜鲜得很,怎么做都美味。

这两碗连汤带水唏里呼噜吃下去,能把肚皮哄出一个饱足感。徐管事放下碗时,忍不住长长吁出一口气,转头却见燕三郎的碗里早就空了,连半口汤都没剩下。

“……”每只碗都比他脸还大啊,这小子的胃是无底洞吗?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但燕三郎的年纪是不是有点儿提前了?

徐管事轻咳一声:“三郎身体真好。”身体倍儿棒,吃饭才嘛嘛香。像他这样的半老头子,三分之一都未必能吃下。

燕三郎面不改色心不跳,冲他笑了笑。开始修行之后,浑身气血运行加快,身体命灶开始旺盛,更兼经脉里还有一只真力小龙要养,他已经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大胃王。别说这两海碗了,就是再来两碗、四碗,他也吃得下去,只怕在这里被当作怪物观瞻。

吃过饭擦了嘴,燕三郎就从背篓里取出巴掌大的油纸包,一层层打开。

徐管事好奇多看两眼,发现那里居然包着一整只煨熟了的卤鸡腿,鸡皮红亮。

第116章 命案?

这小子还没吃饱?

他微有些吃惊,却见一直呆在柜顶的白猫跳了下来,四平八稳坐到燕三郎桌面上,等着他撕下鸡肉,一块一块投喂给她。

那姿态无比坦然。

“你家的猫,吃这个?”

燕三郎嗯了一声:“嘴挑得很,换了别的不吃。”

“饿上两顿,就什么都吃了。”徐管事嘿了一声,“都是你给惯坏了。”话音刚落,就见白猫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

被那对阴阳眼盯着,徐管事打了个寒颤,暗道这猫该不会听得懂人话?世上可是有妖怪的。

“从前不是我养的。”燕三郎暗自叹口气,否则也不会是这个性子。

燕三郎快下工时,车把式大顺来了。他这趟从云城驾着马车到柳沛,半路上木辖就坏了。他做了应急处理,到达柳沛就牵去整修,今日过来报销。所谓辖,即是销钉,用来穿过轴端固定木轮。

这种维修杂项,正好是从燕三郎这里走账。大顺笑眯眯踱到燕三郎面前,很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三郎,昨晚睡得可香?”

“尚可,未见有什么异常。”

大顺嘴角的笑容顿时有点不自然:“异常,这是咋个意思?”

燕三郎直视他的眼睛:“住在附近的大娘们说,你租给我的是凶宅。”

大顺瞪圆了眼:“那些蠢婆娘胡说八……”

不等他真正发怒,燕三郎已经快速道:“死掉的那人叫作什么名字来着?唔,刘一召?”

说出死者的名字,就确切表明他知道了。

大顺的火气立刻被打压下去,但是脸色很不好看。毕竟这里是衡西商会账房,他也没料到燕三郎会在这里将事情直捅捅说出来。

其他账房先生手上活计都慢下来了,支起耳朵偷听,当他没发现吗?

大顺看了其他人一眼,压低了声音:“三郎啊,你莫听那些长舌妇胡逼叨叨。我侄儿那小院没出过命案!”

“我住进去之前,墙是新刷过的。”当时他还觉得房东讲究,原来是想盖掉晦气和血渍来着。

大顺呼出一口气,知道这事必须讲明白了:“我侄儿家倒霉,摊上这么件破事。但刘一召真是自己病死的,官府派来的仵作都这么说,不是什么被人谋害!他一个外乡客,租下宅子之前,我们怎么知道他有病?”

燕三郎没回话,只挑高了眉毛看他。

大顺这才想起,眼前这位也是外乡人,租住侄儿的院子之前,他们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病。

“我惯常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干笑一声,搓了搓手,“至于那个院子……”人家已经知道了,八成是要退租,他舍不得。

“院子我照住。”燕三郎打断他,“但租金得再减一钱。”想唬弄他就得付出点代价。再说,能省则省。

“啊……好,好吧。”大顺只能讪讪同意。

燕三郎冲他一笑,这才大笔一挥,让他去徐管事那里领取修辖的钱。

车把式挠着头走了,不敢和燕三郎四目相对。这事儿,是他干得不地道。

昨晚燕三郎药浴行功,早早就睡。可是千岁能在小院周围三十丈内(一百米)活动,加上她耳目实在灵敏,很容易就听到了周围人家的闲话。

除了柳沛发生的各种鸡毛蒜皮,昨夜在好几家都被端上饭桌的话题,就是“孙家那个死过人的凶宅,又租出去了”。

这是一户婆娘的原话,紧接发着下一句是:“租给一个外地的男孩,据说在衡西商会打点杂工。这是欺负小孩不知情,造孽哦!”

千岁当时就来了兴趣。其实房子世代住下去,哪一家没死过人?在里头寿终正寝的都不算凶宅,只有暴死、横死的,大伙儿恐生恶鬼,或者那里还留有厌物,这才以凶宅冠名。

她心安理得地飘过去细听,从各家八卦里隐约拼凑出个大概。

原来半年前孙家的这所偏院里,租住的也是个外地人。矮个子,话不多,不常在人前露面,也不跟街坊邻居打交道。

柳沛和黟城一样都是小地方,有陌生人入住,消息几天之内就传遍附近。

然而不等街坊们多打探点消息,这人突然就死了。

他一个人客居异乡,当时天气又冷,起初都没人发觉。后来是邻居的狗嗅到味儿狂吠不休,尸首才被发现,那时已经流了一地儿的黄水。原本干瘦干瘦的一个人,最后肿得膀大腰圆。

官府立刻派了仵作过来,验尸结果是肺痨而亡,尸首周边的点点污渍是他咳出的血。

最后居然是衡西商会出钱将他安葬,因为这人是商会的短打客,这趟来柳沛县住上几月也是要替商会做事,没料到病发而亡。

所谓短打客,即是商号商会外雇人员,一般特事特聘,办完解约,不像徐管事、燕三郎这样长期在商会做事拿薪水。

毕竟是个没根基的外乡客,风波很快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周围的居民都嫌晦气的同时,也存疑不止。

肺痨是慢性病,这人要是病发而亡,那么死前那些时日都应该咳得很厉害才是。肺痨患者一宿咳到天明都是常态呢,民居的墙又薄,街坊们怎么可能听不见?

然而这人的院子里从来都是静悄悄地,也只有仵作判定他死亡那个晚上,好似有邻居听见他咳过几声,很紧很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最可怕的是,打这外乡客死掉以后,那宅子里还能传出怪声,像是有人走来走去。院里地砖破了两块,邻居有时就能听见砖头发出的喀喇声,还有物件被挪开的动静。附近住着个泥水匠,他信誓旦旦地说,那是凿墙的声音!

孙家男人自己认为遭了贼,在院里守了两天,于是后面再没出现这些动静了。

说是凶宅,其实夸张了点,不过消息在市井当中传来传去,添油加醋一番,最后不凶也得凶了。千岁早晨将这消息告诉燕三郎,后者又转给大顺听,借机打压了一点房钱。

第117章 杨大东家

大顺离开以后,徐管事带燕三郎去主楼办事。才走到半截道儿上,就见一名大汉迎面而来,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个脑袋。他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双虎目凶光闪闪,边上的人却要对他毕恭毕敬。

徐管事也是满面堆笑,唤了一声:“大东家。”

这个像屠夫多过像商人的汉子,就是衡西商会的大东家,杨衡西。

杨衡西对他点了点头,目光在燕三郎身上一转:“这是?”看着眼生。

“这是三掌柜刚招进来的新人。”商会有规矩,主楼不许哪家的孩子私自晃悠,徐管事赶紧介绍,“在账房里做小先生,管零账。”

一听是马掌柜招来的人,杨衡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不再多看燕三郎了。哪家商会的童工都不少,一般都在打杂,能进账房的不多。

等他走远,燕三郎才悄声问:“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东家?”马掌柜那样的才像个生意人,这位大东家倒像是专业上门催租讨债的。

“对,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东家。”他的语气把徐管事逗笑了,显然不止燕三郎一个人有过这种疑问,“我们大东家可是拢沙宗弟子。”

“真的?”燕三郎心底并不想和拢沙宗再有任何牵扯。不过这想法不现实,谁让他现在人就站在拢沙宗的地盘上。

“真得不能再真。”徐管事满脸自豪,“大东家是韵秀峰梅峰长座下。每年夏拍,梅峰长都会到场,专程给我们坐镇捧场!”

燕三郎的表情更吃惊了。

看来马三胖子说衡西商会是柳沛数一数二的大商会,这话还真不算吹牛,连拢沙宗的高人都这么给面子。

“拢沙宗有几个峰长?”

“三个。”对这些常识,徐管事还是如数家珍,“拢沙山的山峰不计其数,但峰长只设三位,分别是韵秀峰、巫贤峰和储云峰。”

燕三郎的语气钦佩得不行:“那大东家很厉害啊。”

“那是自然!否则我们商会怎能挣到今日这般地位……”说到这里,徐管事觉得自己好似说漏了嘴,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租下大顺那套院子了?”

“租金便宜。”而且地段、大小、格局、采光、通风,无一不好。

“哎呀,真是人小胆大。”徐管事低声道,“你要是不想住那里,我另外给你介绍……”

燕三郎笑了笑:“不必了,租金就可以给我壮胆。”心里却想着大顺方才的话。

如果刘一召是肺痨而死,那么的确算不上暴亡,大顺拒不承认院子是凶宅亦有道理。自己带着千岁住了进去,魔女并没有察觉到房子本身有什么异样。

或许,这宅子根本没有问题,也不算凶宅吧,只是让他拣了个小漏。

……

杨衡西走上二楼,见到马掌柜正坐在案后奋笔疾书,他扬了扬眉毛:“老三。”

马掌柜一抬眼,有两分愕然:“大哥,怎么提早回来了?”说着,就站起来亲自给他斟茶。“雅集办得如何,峰长他老人家可满意?”

一提起这个,杨衡西就面色阴沉,占过马三掌柜的椅子坐下:“不好。”

“怎么?”马掌柜有些紧张。

“巫贤峰请来的戏班子据说是个新班子,叫什么玉桂堂,但演得比往年找来的都好,博了满堂彩,掌声前后四、五次,戏子们都出来谢幕两三回。”

马掌柜“呃”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巫贤峰出了风头,梅峰长想必是不大高兴了。”

“那可不是?”杨衡西脸色不好看,“最糟糕的是雅集的夜宴由我们承办,结果宴后有七十余人出现中毒症状。”

马掌柜大惊,一下子站了起来:“不会吧!”

“用药及时,还好没出人命,但跟去雅集的许多女眷抱怨,一整晚都在泻肚。”

马掌柜:“……”

这事儿摊大发了,那可是“雅”集!

出了这种麻烦,跟“雅”字还能擦得上半点边儿吗?

杨衡西用力揉了揉眉心:“后厨检查,最后发现是错买了毒覃来做菜。这件事,我已经处理完了,但峰长被宗主传唤,回来以后把我大骂一通,说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从未这般丢脸。”

“是意外还是人为?”

“查无实据,但我总觉得不似意外。”杨衡西沉声道,“雅集只用新鲜,果蔬菜肴当天买办,进货那人都干了二十多年,经验老道,又只走最可靠的老渠道,怎么临到晚宴就出事了?”

“是针对拢沙宗、针对峰长,还是针对我们?”

“不清楚。”杨衡西两腿交叠,懊恼道,“我们无缘明年的夜宴了。”

食物中毒,偏生还在拢沙宗举办的夜宴上,衡西商会难辞其咎。出现这种问题,无论是不是商会的过错,明年主办方都不会再用他们了。

他两眼通红,马掌柜看得打了个寒噤。他知道最近这些年,巫贤峰和韵秀峰斗得越来越厉害,虽然同在一宗之内,彼此倒像生死仇敌,相看两憎。巫贤峰置办的节目得了赞赏,韵秀峰置办的夜宴却坏人肚皮,梅峰长能给大东家好脸色就怪了。

杨衡东生了一会子闷气也就算了,毕竟事儿已经办完了,虽然挨了梅峰长好一顿骂。他另起一个话题转移自己注意力:“来路上看见一个小鬼,据说是你招来放在账房做事?”

说话间,他从果盘里取了个苹果,放在嘴里嘎吱嘎吱啃着,又抬一双腿跷到案头上抖了抖,生把四脚的椅子当作了摇椅来晃悠。

这时一位管事进来上交资料,对这一幕视若无睹。他冲着两位东家行了礼,面色如常走了出去。

杨大东家的作派,商会里哪个不知,早都见怪不怪了。

马掌柜看着他鞋底的黄泥巴直皱眉:“老大,梅峰长可是个精细人儿……”哪里看得惯杨老大这种大老粗的作派?难怪杨老大不得宠。

“省得了,我自有分寸。”杨衡西翻了个白眼,满脸都是不耐烦,“在她面前装个斯文就得了,回到我自己地盘上,还不能舒服着来?”

第118章 反正无亲无故(加更)

马掌柜也知道多说无益,把心思拉回来:“噢,你见着的孩子是燕三,人挺机灵。我看能用就留下了。对了,他租了大顺的宅子。”

“谁?”杨衡东闭目养神,一时没想起大顺是谁。拢沙宗雅集的事故让他焦头烂额,然后又赶回柳沛处理商务,好些天没有合过眼了。

“燕三住在孙家的凶宅里。”马掌柜在边上解释道,“半年前,刘一召就是死在那里。”

杨衡西一下子睁眼:“这小子怎会住去那处凶宅?”

“他刚来柳沛,大顺就隐瞒事实租给他了。”

杨衡西不放心:“怎这样巧?这里面该不会有诈?”

“应该不会。”马掌柜摇了摇头,“那小子从云城跟着我的车队过来,本来不会呆在柳沛,是我邀他留在我们商会。你也知道,我不常跟车,三年才这么一回,他不可能事先规划好。至于大顺出租那个院子,就更是意外。”

杨衡西的面色这才和缓下来,忽然又看着马红岳道:“让他住着吧,说不定能发现点什么。”

“我也是这般打算的。如果真有……”马掌柜顿了一顿,才笑道,“反正他只是个孤儿,在柳沛无亲无故,无人在意。”

就和那个短打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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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时间,燕三郎对柳沛也有粗浅的了解。

虽然都是小城,但这个县与他从前长住的黟城又不相同。黟城地处偏远,土地一年里有七个月是干冻着的,硬得像石头,种不了庄稼,只能长野草;而柳沛正好就在三大湖域的中心位置,说不上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但水网密布,土地肥沃,种什么活什么,是拢沙界内有名的鱼米之乡。本地产出的优质水果如树菠萝、香梨等,最远可以直供云城,价格翻上四、五倍不止。

它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想要通行三大湖域的人类,如果不想乘船就必须取道柳沛。这也是本地大小商会林立的原因:这是个重要枢杻,承接了南来北往、东起西就。

如此,就造就了柳沛两大特色:

一是生面孔特别多。柳沛是铁打的营盘,盘桓于此的商队、外来客就是流水的兵,来来走走,不计其数。因此柳沛虽然赶不上云城庞大繁华,却也是个半开放的县城。

二是下(九)流人士特别多。才住了半个月,千岁夜里就搜集到柳沛县的大小八卦无数,显然这个小县城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祥和,商会竞争激烈,官商勾连时有听说,也不知是不是空穴来风,但纠纷和案件时有发生。

衡西商会则是崛起于十余年前,在本地商会中首屈一指。

前前后后了解这么多,燕三郎总算是发现自己租住孙宅的好处之一了:

没人愿意靠近这种发生过命案的院子。

他在云城还会遇上不请自来的小贼,这里则完全没有。

他和千岁乐得清净。

当然弊病就是,他成了左邻右舍的谈资。据千岁的不完全统计,关于他的来历已经有了至少六、七个版本流传。甚至有人传他是衡西商会某个惧内高层不受宠的庶子,这才被丢到外头自生自灭。毕竟一个孩子孤身住在凶宅里,又能在衡西商会做事,给三姑六婆的遐想空间可真广阔。

燕三郎白天上工,晚上回家,基本不在外头闲逛,也很少与邻居打交道。时间久了,大家对他终于渐失兴趣。

这些天,他的账目做得越发娴熟,并且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给自己找点空闲时间摸鱼。账房里其他先生和管事都这么干,包括徐管事,反正账面上的活儿永远也干不完。

蹲办公室的,哪个不懂得摸鱼?

到了午休时段,他就抓紧时间喂猫和看书。不出几天,整个商会都知道新来的小子养了只贵气的猫,吃食比人还精细。

至少大伙儿的伙食可做不到顿顿有肉。

每天夜里,燕三郎都要来一回木桶炖自己,在药力的帮助下尝试着贯通经脉,那速度也是时快时慢、因人而异,没有固定的规律可循。

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浴后桶里的水,越来越脏了。千岁脸上嫌弃,口中却道:“这说明你的身体越发通透了,不再藏捂不发。”

燕三郎是首先从足太阳膀胱经练起的,因其牵动阳气最足,主驱病最多。半个月下来,他已经贯通到膏荒穴,有越走越快的趋势。

他这是摸着门道了,千岁微感惊讶,脸上不动声色。她这一生也不知见多少天之骄子,深知世上有的是秉赋好到不给别人活路的天纵奇才,可是最后能进击到哪个地步,就不全是由天赋决定。

燕三郎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还能同时保有生活逼迫出来的灵活机狡,并非世家贵胄里面刻意培养出来的老成持重。

这一点,难能可贵。

于燕三郎自己而言,那就是五感灵敏,头脑更加清明,并且身体较从前松快了很多。那种改变如春风化雨,他不好言述,但的确能感觉到自己一天天变得强壮。

反映于外,就是燕三郎的体型也有变化。从前在黟城,他有上顿没下顿,饿得面黄肌瘦。这么前后半年多,大部分时间衣食住行都有规律,充足的营养让他慢慢变得壮实,不仅长高了,身板儿也开始厚起来,头发不再细黄。

这时的燕三郎,面色红润,脸部有了轮廓。

就算黟城的兵头子刘诠站在这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绝认不出他就是半年前的小哑巴。

那已经判若两人。

大顺就拍过他的肩膀,夸他一句:“长大了肯定是个标致后生。要不要现在就给你介绍小媳妇儿?”

燕三郎不说话,把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看得大顺讪讪缩起了脖子。

有个账房先生说话一贯尖刻,闻言哈哈大笑:“大顺你就算了吧,给人介绍宅子不够,还要再给人介绍个媳妇?”

众人轰笑,大顺无言以对。

第119章 豆腐给你吃

燕三郎虽不健谈,但做事认真仔细,绝少出错,那么他的寡言反而让人觉得负责可靠。

他也有心结交,这么半个月时间下来,话虽不多,可偏偏商会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认得他,甚至他还跟三掌柜多喝了两盅茶,聊了会儿天。

马掌柜对他很是满意,好好褒赞了几句,教大伙儿都能听见。

衡西商会虽然根基在柳沛,但早就扩张出去,做的是附近三十县四城的生意,甚至还帮官家操持许多买办,可以说商路人脉都很广。

燕三郎从过去几个月的亲自经历中悟到重要一点,即是要擅于借势。如今他搭在衡西商会这条大船上,有没有破浪的机会呢?

现在他手里的钱越用越少,不能把责任都归在千岁的娇气身上,他自己使用药材花费巨大,才是入不敷出的元凶。

江湖网传修行四大件,财法侣地。“财”被妥妥地排在第一位,实在是囊中羞涩的都不配在修行路上多踩一脚!

药浴每天都必须进行,他在云城购置来的药材坚持不了多久,得想个法子。

机会果然来了,燕三郎很快注意到一件大事:衡西商会的夏季拍卖,将在今年六月中旬举行。

不同于每周每月的小拍,这是一年只有两次的大拍,按惯例分别定于夏冬两季,拍品重视规格和等级。衡西商会已经坚持了十年,每年都要搜罗各式奇珍异宝上场以壮声势、显实力,尤其这是十周年的大庆,更加不可以马虎。

徐管事和其他几位大账房,都已经忙得快要飞起。离六月中旬不足一个半月,大量富豪与玄门中人不是已经抵达柳沛,就是正在赶来的路上。

其他商会举办拍卖会,不是春季就是秋季,为什么衡西商会偏偏选在大夏天?

燕三郎听徐管事说,这是因为拢沙宗的梅峰长生辰刚好就在六月初六,也即是“小暑”这一天。衡西商会感恩她的多年照拂,并且这位贵人在衡西商会也握有股份,因此将大拍的时间也定在六月初六,地点则选在距离拢沙宗主山最近的閬城,这样众宾云集,都来给梅峰长做寿,好生热闹。

因此,梅峰长每一年都会亲来衡西商会的夏拍捧场,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听到这里,千岁忍不住要竖大拇指了,但猫做不出这样的动作,只好作罢。“马屁拍到这个份儿上真是了得,不要脸也是一门特技啊。”

燕三郎则是暗叹了一口气。因春秋笔之故,他可不想和拢沙宗再有任何交集。好在他人小职微,高高在上的玄门老爷也看不见他。

不过有些事儿有些人,你偏偏就是避不过去。

这天早晨,账房里几位聊天时就提到,又有一位鉴宝师到了。

衡西商会要开拍卖会,当然要对征来的拍品辨真伪、分等级。若说古董珍玩字画,那商会里长雇的几位鉴师就足以胜任,可春拍的内容不止于此,世间宝物千奇百怪,尤其是法器与灵物,当然还是由玄门高人的火眼金睛来把持才好。

今天抵达柳沛的这位鉴宝师专攻炼器。燕三郎眨着眼,把一个十岁孩子的天真尽情诠释:“很厉害嘛?”

另外一位账房先生笑了:“那还用说?不过咱们商会早就有猛人镇场。”他竖起大拇指,“一年前到来的那位,专攻仙草灵药,乃是韵秀峰峰主的关门弟子,就算在拢沙宗里面也是鼎鼎大名,风头劲得不得了!人家走进衡西商会时可轰动了,两位大东家丢下手头一切事务,亲自陪同导览。也只有我们商会独得玄门青睐,才能请来这样的大能!”

燕三郎听得满脸向往,其实眼中毫无憧憬。

好在这些天降高人都被请去衡西商会的主楼活动,账房在西侧的偏楼,相对小而局促,外人不往这里走。

其他人乐呵呵去看热闹,燕三郎对此毫无兴趣,呆在账房里埋头干活,反倒受了徐管事夸奖。

下工以后,他去渔市买菜,千岁吵着要吃砂锅鱼头很久了。

外头下馆子实在太贵,手里的钱得紧巴着花,然而千岁可不是好供养的。从定居云城到现在,为了应付大小姐刁钻的胃口,燕三郎硬生生开发出做饭的第二天赋。

千岁嘴上嫌弃,可吃他做的东西却越来越顺嘴了。

“就要那条大头鲢了!”白猫趴在他肩头,冲着正前方喵喵叫。鱼贩子的水桶里养着几条活鱼,最肥的一条是花鲢,头大身窄,时常搅出一团水花,“看它满脸傻相,肉一定好吃。”

燕三郎越来越弄不清楚,吃鱼到底是她还是猫的天性:“你要吃还是猫要吃?”

“砂锅鱼头给我吃。”千岁不假思索,“留半截身子做红烧划水,给猫吃。”

“那我呢?”燕三郎乖乖掏钱,示意鱼贩子把活跳跳的鱼剁成头尾两截,他用牛皮囊装好封严实了,才小心放进背篓里。

“关我什么事?”鱼太大,挤得猫都没有栖身之处了,只好跳到他肩头。可是白猫个头也比原来见长,十岁孩子的肩膀仍然薄窄,她站得很不舒服。“鱼头炖豆腐,豆腐可以给你吃。”

她勾着他的衣服,锋利的爪子透过布料挠在皮肤上,虽然没破皮,但有些刺挠的钝痛。燕三郎只得把猫扯下来抱在怀里,一边骂她:“没良心。”

渔市地面全是臭水和腥骚的鱼脏,白猫不想脏了脚。她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着,尾巴惬意地一甩一甩。

快走到自家院子,燕三郎掏出钥匙正想开锁,身后忽然有人唤他:“燕三!燕三!”

声音怎么有些耳熟?然而最近肯定没听过。

燕三郎回头一看,咦,居然真是熟人。

这一位面白而微圆,个子中等,年纪尚轻但眼角都有了笑纹,一看平时就是笑口常开。

“端方?”

燕三郎一下就把这人从记忆深处挖出来了。他去云城的龙游商会,这人很热心给他介绍了各式功法,但事后就没有交集了。

第120章 放过它的鱼

没料到过了个把月,居然又在数百里之外的柳沛县见面了。

“是我。”端方显然很高兴他记得自己名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我还道眼花认错,原来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这个词能这么用吗?如今学识大涨的燕三郎默了默:“你怎在这里?”

“我原本就是山门派驻衡西商会的鉴定师啊,都在这儿住了一年多,去云城只不过为找些好货。”端方也见到他怀里的猫,本想摸上一摸,可是白猫冲他露出尖牙,他只好讪讪缩手,“还随身带着这猫儿哪,你对它可是真爱。”

他说得谦逊,燕三郎却一下明白了:“你就是商会供作宝贝的灵药鉴宝师?”这人竟然也是拢沙宗的。

“好像是。”端方抬头看了看大门和院墙,“唔,原来你住这里?”

“对。”

“能给口水喝吗?”端方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方才去大掌柜家里看几件货,说得口干舌燥。”

这份自来熟的属性,一直都未变过啊。既然大家现在都是同事,燕三郎也不好一口回绝。他抬头看天,嗯,天马上就黑了,因此推开院门,“进来吧。”

……

燕三郎进厨房去倒水,端方也走了进来,四下观望道:“这院子正经不错哪,单门独户。”

“嗯。”

“还有空房吗?”

燕三郎很意外,瞥他一眼:“商会给你安排的住处不好?”不应该啊,大东家对拢沙宗派下来的鉴宝师,尤其是端方这种选手,应该很周到才是。

“安排了,可是一开门都是谄媚的脸,无趣得紧。”端方接过水杯,咕嘟喝了几大口,也不怕他在杯里另放作料,“还不如寻个清净之地。”

不要别人巴结,倒愿意看他的冷脸?燕三郎笑了笑,直接拒绝:“抱歉,我作息与旁人不同,习惯了独住。”

“没事没事。”端方不以为意,但逮住了重点,“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忍不住又四下打量,“柳沛县不太平,你一人独居,胆子可真不小。”

燕三郎目光如常:“我才刚来,倒真不知。怎么个不太平法?”他看了端方两眼,“你对这里很熟?”

“我幼时就在柳沛住过,后来才搬走的。”端方笑道,“本地民风剽悍,常见械斗。我住在这里那几年,也时常听闻斗殴至死的案例。”

燕三郎摇头:“好意心领。”千岁夜里时常化作人形,他也要药浴修行,院里多一个人太不方便。

端方也不勉强,把剩下的清水喝完,恰见燕三郎从竹篓里取出斩作两截的一条大鱼,于是道:“这么大一条胖头鱼,你一个人吃?”

“……”燕三郎沉默。这鱼接近四斤,的确是不小,光脑袋斩开来都可以铺满一个大盘子。端方问得没错,他一个独居的小孩子买这么大的鱼做什么?

端方接着笑道:“不如我帮你吧?”

什么?趴在柜顶的白猫一听,顿时转过脑袋紧盯住他。这家伙想动她的鱼?

燕三郎手上动作一顿。他从未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我……”

“玩笑罢了,别当真!”端方哈哈一笑,“他乡遇故知可是人生一大乐事,咱们外头嘬一顿如何?”

他俩什么时候成了“故知”?燕三郎正想婉拒,柜顶的白猫从他肩上跳过,咚一下砸掉了他后面的话。

白猫喵呜一声,燕三郎听见的却是:“跟他去,看他耍什么花招。”

端方见猫儿情态可爱,伸手逗它,结果被白猫凶狠地一爪子掴了过去。

她现在是猫,跟谁都可以不讲理!

“这猫儿说了什么?”

燕三郎淡淡道:“它让我随你吃饭,放过它的鱼。”

端方愕然,忍不住大笑,而后仗着身高优势,直接勾住他的脖子,一副不容分说的模样:“走走走,这是你的地盘,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燕三郎无奈:“你去杨掌柜家,他晚上不作东请客么?”

端方一笑,咧出满口白牙:“他请他的,我不去。”

和燕三郎这种小虾米不同,以他在拢沙宗里的份量,有权力对大东家说不。男孩无奈,只得同他一道儿走出门去,就近选了一家味道不错的饭馆。

满楼香气飘荡,他听见竹篓里扑簌一声响,是猫儿翻身的声音。

天快黑了,但千岁很少在异士面前现身,这顿饭她是只能闻香了,估计此刻很不爽吧?

对他背着白猫上酒楼的行径,端方见怪不怪了,上回这小子还带去了拍卖呢。

几道菜上桌,端方就问他:“对了,你的《饲龙诀》练到什么程度了?”他还记得萧三郎在龙游拍卖会上买走了这部奇特的法诀。

“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收集练功所需药材,到现在,第一条经脉才贯通过半。”

端方知道心法修习时常要药物或者法器配合,集不齐就不好练,当下道:“修行门道可不好自行摸索,尤其是《饲龙诀》这样的心法,练不得法恐怕伤身。不若你来拢沙宗,我给你引荐试试?”

这话若是放到外头去,不知多少人打破脑袋要争抢这个机会。进入拢沙宗啊,这是多少拢沙界子民的至高梦想,这小子却说得轻描淡写。

可是燕三郎知道,作为韵秀峰峰长的关门弟子,端方真有这个资格。

然后,燕三郎就婉拒了。追查春秋笔下落的胡成礼也来自拢沙宗,自己要是也去,保不准什么时候和这家伙迎头碰上。

端方见他态度坚定,也不勉强。

燕三郎眨了眨眼,露出少年人的天真:“我从前以为拢沙宗人都住在深山,不问世事,白胡子长到腰间。”

端方喷笑道:“怎可能!我们异士都要一展才学,在朝治世,在野安邦,光在深山里念经,岂不是辜负这一身本事?宗门时常派子弟入世洗练,就像我这样。”

燕三郎这才问他:“你今后要去当官么?”

“拢沙宗门下,入朝者十有二三,剩下的要么游历四方,要么另寻去处。至于我么——”端方笑了笑,“再说吧。”

第121章 套话(加更)

两人坐在二楼的包房里。这不是大酒楼,所谓包房也就是以竹帘隔开而已。隔壁间两个客人从下午就开始小酌,结果喝得久了,其中一人话就多了,声量也越来越大。

他在桃城做干货生意,时运不济,桃城今年初夏未至就连下几场暴雨,把他的货仓都淹了,几千斤货物泡了水,血本无归还欠了一p股债。

这人喝酒喝上头就开始倒苦水:“这世道,呵,像咱这般正经做生意的可没个活路。你再看看衡西商会,人家是怎么发家的?到现在越做越大,拢沙界里头都有名气了!”

他同伴低声附和:“是啊,英雄不问出处。”

“英雄?”客商嘿嘿一笑,“干不过就下黑手杀人,这算英雄?”

燕三郎听得面不改色。第一条经脉打通大半以后,他的耳力比从前灵敏许多,把这两人说出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再看他对面的端方,也是笑容如常,不显半点尴尬。

醉客的同伴,声音里都带出两分紧张:“你喝高了,别说了。”这里是柳沛,衡西商会的大本营,他们这样的小客商,连人家一根腿毛都比不上。

“你不知道罢?这事儿发生时,我就在柳沛……”客商不依,还在嘟哝,“当时衡西根本干不过鸿远……唔唔!”话未说完,就被同伴堵上了嘴。

他这同伴还算清醒,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赶紧唤来伙计结账,然后叉着他离座下楼。

燕三郎也要去出恭,走在他们后边,这醉客滑倒时,他还顺手扶了一把。

“谢谢啊。”他的同伴感激道。

过了不久,燕三郎两人就用完了饭。

这时天色已经很黑了。眼看端方还要磨迹,燕三郎赶紧告辞。

这人太热情了,他有点儿受不了。

……

回到住处,燕三郎挑灯去厨房处理鱼头、炖上砂锅。

在柳沛,千岁并不同时跟他出现于人前,这跟云城不太一样。这是因为他搭着衡西商会的马车走到这里,包括马掌柜在内的许多人都知道他孑然一身。并且千岁的形貌实在有些惹眼,在云城就很是招风。

端方说得对,柳沛这地方不太平,比不得云城,他想少惹点麻烦。

燕三郎虽然走了几百里山路才到柳沛,却并不晓得追查春秋笔的胡成礼目前进展到哪里了,是被他误导去了梁国,还是发现上当重新彻查石星兰的“远房亲戚”、那一对儿姐弟?得知衡西商会有拢沙宗背景以后,他就更加小心了。

毕竟马掌柜都知道他原来住在云城,要是知道点什么风吹草动,会不会联想到他身上?还是务求谨慎的好。

他这里做饭,千岁从木铃铛里飘了出来,望着咕嘟作响的砂锅一瞬不瞬。燕三郎还以为她饿得厉害,哪知一回头,望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

“想什么?”

“你不觉得,端方对你热情过头了么?”

“嗯。”这人在云城的龙游商会里就很热情。“吃饭就吃饭,还得找理由进来走一圈。”

“拢沙宗的高徒,为什么单独找你这么一个小账房先生吃饭?”

“他乡遇故知。”燕三郎用端方的话堵她。

千岁白了他一眼。这时砂锅上桌了,肥嫩的鱼头扣在奶白的汤水里,咕嘟颤动。

只有先炸再炖,才能炖出这样的奶白汤汁,很费功夫,燕三郎还加了半个益母果。

哦,本地唤作柠檬。

闻着满屋香气,千岁迫不及待举起了箸,再顾不得理他。

……

用过饭,燕三郎照例药浴调息,收工时也就到了后半夜。

他擦干身子,换过一身衣裳,趁着夜色出了门。“有多远?”

“二里。”

这儿离主街不远。柳沛是个四通八达的商县,有些酒馆一直开到天明,以招待来往客人。

在转进灯火通明的街道之前,他身上窜出一缕红烟,借着黑暗的掩护溜进了巷子口内里第四间的驿馆。

这家驿馆门面很小,招牌都褪了色,门口一个摇摇晃晃的红灯笼,光线勉强能照亮上面的字:

都陶馆。

除了小苍蝇馆子,柳沛遍地都是这种小旅馆,以供来来往往的行商和小生意人落脚。什么天字房、上房是不要想了,里面客房小、条件差,这个都陶馆的楼板还会嘎吱作响,倘若夜里翻个身,所有驿馆里的客人都能听见。

唯一的优势,就是价格便宜。

燕三郎走去对面的酒馆,要了一碟咸水毛豆,一盘卤牛肉,配着一壶果子酒自斟自饮。

其他行客看见这孩子半夜独上酒馆,都有些惊讶。有一桌上坐着三个男子,其中两个互使了一下眼色,就要上前。

没有大人陪伴,这点儿大的孩子好下手,或绑架或拐卖,都有去处。

但他们还未离桌,第三名伙伴就按住了他们的手,声音压到极低:“这个不行。”

为何?

“我认得他。这小鬼一个人住在孙家的偏院。那院子半年前才死过人,附近都传是凶宅。”

那两人脸色都变了,坐回去继续喝酒。独自住在凶宅的小孩子,能是什么好鸟?

燕三郎有意无意瞄了他们一眼,目光冷淡。

这三人作贼心虚,再看这小鬼半夜一个人从他住的凶宅溜出来喝酒,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心里忽然瘆得慌啊。

……

燕三郎把果子露喝完,就结账往回走。路过都陶馆,红烟又飘回他身上的木铃铛里。

千岁的声音同时飘入耳中:“鬼面巢蛛收回来了。”

今晚在酒楼里扶醉客时,燕三郎趁机将一只小小的鬼面巢蛛放到那人衣摆上。醉客被同伴扶进驿馆也是倒头便睡,那蜘蛛就成了路标,能指引千岁找到这人下榻之处。

这人烂醉如泥,千岁毫不费力就潜入梦乡,向他问出许多实话。

燕三郎回家关上院门,才问千岁:“那人怎说?”他在衡西商会干活,平时看着一切都好,就是进出商会的人员驳杂,以他的眼力,能看出其中许多都不走正道。既然在那里安身,燕三郎觉得,最好对它有所了解。

第122章 细数当年腌臜

“衡西商会也是在柳沛起家,但手脚不干净。”

千岁将她从行商那里听来的消息娓娓道来:

“你们大东家叫做杨衡西,衡西商会就是以他命名的。他是柳沛本地乡民的儿子,原本这一辈子都应该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过杨衡西自小不甘平庸,逃家而出,从此再没回去,据说他老娘生病,临死前都没能见着他最后一面。后来,也不知他用了甚办法进入拢沙宗,成为韵秀峰峰长梅晶座下的外徒。”她先把背景交代了,“以上这些,你都已经知道了”

燕三郎点头。除了杨衡西的老娘病死那一段,其它部分倒是都听过。

账房先生们闲谈时,也会提起商会的两位东家,尤其愿意拿杨衡西来吹一吹牛,毕竟大东家牛气,自己身在衡西商会也感觉到与有荣焉。他在一边听着,把明显的虚假夸大成分刨掉,也能听出一点大概。

商会创建之初规模太小,掌柜都由东家担任,这传统就保留下来。时至今日,但凡说起掌柜,在衡西商会里就是指东家。

原本燕三郎就好奇,马东家既然被叫作“三掌柜”,那商会就应该有三位东家才是,怎么看来看去只有两个?

后来他才晓得,二掌柜和三掌柜原是亲兄弟,可是二掌柜去年秋天突染急疫,不出三天就过世了,杨衡西连去韵秀峰帮他求药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衡西商会从此只剩下两位东家。

可是衡西商会的发家史,账房里却从来没人提起过。燕三郎问过一嘴,徐管事打个哈哈就应付过去了。当时千岁就揶揄他,这其中必定有些不便启齿之处。

果然。

这时千岁想起他是常识小白,还是好心给他科普了一下:“唔,所谓外徒,有别于亲传弟子。后者由梅晶亲自教导、督训,比如端方,那都得是天纵奇材、禀赋出众者才有机会,数量极少;杨衡西这样的外徒,则是由梅峰长的亲传弟子、或者弟子的弟子再去教授,也就是说,他们只能从助教那里学艺。拢沙宗号称弟子三千,像梅晶这样的峰长才三个,通常情况下,他根本没有机会接受梅晶的亲自教诲。”

她微微一哂:“其实各大小玄门里面,普遍都充斥着杨衡西这样的外徒。他们本身资质禀赋并非最佳,却是玄门的重要基石,为玄门贡献心力。”

什么是基石?基石就是基层,要被建筑的其他部分压在最底下。“以世俗的眼光,拢沙宗的弟子好像都很厉害;可在玄门当中,最注重的还是师统、是传承。那里等级森严,真传弟子和外徒之间,那是云泥之别。”千岁悠悠道,“这位杨衡西杨大东家,拼尽全力也只做到外徒。”

燕三郎目光微动。他现在半只脚踏入修行路,眼光好过以往,能看出杨衡西步履矫健,气血充盈鼓荡,外练功夫已经很强横了。“这样的人,在拢沙宗只是外徒?”

“当然。”千岁轻笑,“你看杨衡西,是不是觉得他已经很厉害了?”

燕三郎点头。

“他的确勤奋刻苦,但他已经触到了自己的壁垒,再也无法突破。”千岁一针见血,“和多数人一样,他的资质和悟性,就是逾越不过去的壁垒。”

燕三郎若有所思。如果他能进入玄门,大概也只能混到一个外徒吧?

千岁轻易看清了他的想法:“那是当然。师门认定你平庸,你就只能平庸。在玄门当中,有没有恩师指导、资源倾斜,几乎就注定了异士未来的成就高低。”

她接着往下道:“这杨衡西在拢沙宗里呆了二十来年,也知道自己成就到头了,只得出来和马家兄弟组建一个衡西商会。”

她轻轻一笑:“我看他是打算一边赚世俗的金银,一边攒物资供养自己修行,毕竟有钱了能办的事就多。他处处讨好韵秀峰的峰长,显然从她那里也得了许多指点和资源——这人对于修炼,还是没有完全死心。”

“这马家兄弟是他从小的玩伴,马大长袖善舞,长于言辞,马二营略有方,有生意头脑。这么两人再加上一个外功强横、武力强大的杨衡西,就把商会的班底搭好了,既做正经的生意买卖,又干些护送押运任务。”

燕三郎又点了点头。直到今日,衡西商会的主业务也几乎就是这两种,否则哪需要养着庞大的马队?

想来商会初期,杨衡西的作用就在于此。

“不过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总是加倍艰难。衡西商会初期发展不错,然而过不两年就遇上瓶颈,尤其因为生意客源问题,被本地最大的鸿远商会处处排挤为难。”

“你要是现在去问柳沛当地人,十年前生意最红火、规模最大的商会是哪家,他们十有七八会告诉你,是鸿远商会。当时这家商会的生意做到了周围的三城七乡,遍布拢沙界东部的十七个县镇,随便拔根腿毛,都比衡西商会的大腿粗。被鸿远商会这么一打压,衡西商会险些原地解散。”

“不过这三位东家都不是省油的灯,最后还是被他们想出了办法。他们掏出过半家底,找到人牵线搭桥,去梅峰长那里卖乖讨巧、投其所好,又让她入大股,终于取得了韵秀峰的支持。”千岁说到这里,笑了一笑,“这些玄门里面的大能、长老,其实也愿意接受世俗供奉。手里有钱,比什么都好使。”

“找到靠山以后,衡西商会面前最大的障碍就只剩下一个了。”

燕三郎低声道:“鸿远商会?”

“正是。”千岁说得口渴,敲了敲桌面,“给我倒茶!”

燕三郎回院就开始烧水,这会儿正好水沸。他听得入神,乖乖给她沏了一盏清茶过来。

“太烫。”她轻抿一口,不满意。

燕三郎二话不说,接过茶盏就要给她兑凉白开。

“行了行了,拿过来!”千岁翻个白眼,一把夺过茶盏。他突然这么听话,逗起来可一点都不好玩!

第123章 勾当

她清了清嗓子:“柳沛当地人都知道,杨衡西这人素有匪气,既然正经做生意干不过鸿远商会,他就想些不正经的手段去了。狂沙文学网”

燕三郎想了想:“伤人,还是杀人?”

千岁反问他:“换作你呢?”

他毫不犹豫:“当然是杀人。”那是最简单粗暴,却也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千岁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看来你和他真是一路货色。”

燕三郎面无表,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像他这样经历坎坷的人,很少会走寻常路。想来杨衡东也是一样。

人间正道是沧桑,他们不走,因为太难走了。

“当时鸿远商会的大东家是柳昭东。他家在柳沛经营五代,根基稳固,可惜这个家族枝叶并不繁茂,柳昭东自己就是家中独子,幸好他头脑灵光、手腕灵活,这才把偌大的家业给撑住了。”千岁以手支颐,打了个呵欠,“那年夏天,柳昭东带妻儿到桃城外郊的山庄避暑,竟然遭遇强盗上门。值钱的东西被一扫而空就算了,柳昭东一家三口也死于非命。”

“消息传出回来,整个柳沛都乱了。柳昭东的父亲、鸿远商会的第四代掌家人柳肇庆原本已经金盆洗手,在桃城颐养天年,接到消息之后不得不再度出山,安葬儿子以后就赶来柳沛,准备重新掌舵鸿远商会。”

她唇角绽出一丝冷笑:“不过就在来路上,柳肇庆居然也遭遇了伏击!”

燕三郎轻轻道:“一不做、二不休。”

“柳肇庆受重伤,命垂危,幸好柳家供奉里面有个异士奋不顾,才救下他命。”千岁纤细的指尖轻轻敲击石桌,“杨衡西是以整个鸿远商会为饵,柳肇庆过来柳沛,打算将他半路截杀,这样柳家两代东家都死于非命,鸿远商会再没有掌舵人,即成一团散沙,再不是衡西商会的拦路虎了。”

燕三郎目光微动:“柳肇庆没死?”

“没有。但他年纪大了,遭遇伏击虽然没当场死掉,但被救出来以后就昏迷了大半年。等他再醒来时,鸿远商会已经摇摇坠,只剩一个空壳;反观衡西商会,却已经越做越大,取代了鸿远商会昔地位,甚至将里面许多强将骨干都收编过来。”

燕三郎侧了侧头:“两起命案,官署不管?”还是大案呢。

“衡西商会攀上梅晶这棵大树以后即到处宣扬,最重要的是韵秀峰并未出来辟谣或降罚,那即是默认了。说到底,柳沛也在拢沙界,柳家在拢沙宗又没人支援,所以署衙也不敢怎样为难衡西商会。杨衡西找了几个替死鬼交差,署衙砍掉那几人脑袋,就算对柳家大案有了交代。”

燕三郎默然。

千岁把余茶一口饮尽,“眼看衡西商会一步步做大,柳肇庆知道无力回天,他重伤以后子骨也不行了,于是解散鸿远商会,去城养老了。”

她看燕三郎半天不说话,凑近他笑道:“怎么,给柳家抱不平?”

“没有。打人一拳,就要防人一脚,谁让柳家最后手段不如杨衡西三人?”燕三郎摇头,“再说,衡西商会现在做的是正经生意,那些就都与我们无关。”

“做大了自然靠向正规,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再去走歪门斜路才能赚到钱,甚至他们巴不得抛掉原有的污名。”千岁笑道,“古今同理。”

“说到歪门斜路,我前两天在账房里见到一个羊皮本子,很是古怪。”燕三若有所思,“那会儿其他人都出去了,你在柜顶上睡觉,徐管事做本子做到一半内急,突然冲去了茅房。我到台子边打些水,就顺便往他本子上看了几眼。”

“咋了,什么问题?”

“他做的是去年的盘点账本,可奇怪的是,只做到了七月份,后面都是空白。”燕三郎皱眉,“现在都已经五月了,为什么去年的本子没做完?按理说,这账本最迟在年前就该交给马三掌柜审阅了,以此核算盈亏,给发利是,大家才好拿钱过年。”

“所以呢?”千岁对账簿从来没兴趣,进了账房就只管睡觉。

“所以这账簿有点问题。我记得当时正看这簿子,马三掌柜就走了进来,要找徐管事。他就直勾勾盯着我,应该是撞见我的举动了。”

“看来衡西商会到现在手脚还是不干净,也不知道做这假账要瞒过谁。”她嘿嘿一声,“你小心些,说不定你撞破了马三的大秘密,后面他要杀你灭口哩。”

“只是个账簿,至于么?”燕三郎打了个呵欠,“睡吧。”

很晚了,他还是个孩子,要早睡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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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燕三郎表面不动声色,暗中提高了警惕。不过一连数过去,什么事都未发生。

端方在主楼,他在副楼,并不互通。只有一天下工时撞见,端方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亲切又自然。

商会里流传着端方的传说,燕三郎有心打听,自然就有人给他科普。

原来这真是个牛人。

端方进入拢沙宗时年纪已经很大了,错过了筑基的最好时段。韵秀峰峰长梅晶原不愿收他,也不知碍于哪个人,最后还是让他拜了师。哪知此人天赋极佳,触类旁通,韵秀峰共有七门心法、六十四门外家神通,他一个人就学了三门心法,一十六门神通。

要知道,入门十年的弟子,通常也就是学一门心法,精研两到三门外家神通罢了。

梅晶原先还责过他贪多嚼不烂,但考察过后就再也不提了。要知道梅峰长对弟子要求极其严格,诸峰之中就数韵秀峰弟子的卷铺盖率最高。

入门以后,每到初级异士的大比、大考,端方都是同龄人中稳稳的头名,从来不曾失手。玄门之间时常派遣年轻弟子进入低级地或者秘境试炼,端方名次始终靠前。后来拢沙宗干脆指定他带队进入,结果年年都夺下第一,几无例外。

第124章 学霸(加更)

最可怕的是,这人不仅修行进展神速,兴趣也很广泛,琴棋书画无所不学,甚至鉴器、草药、机关术……均不止是涉猎而已。

旁人成天价忙于修行,都是又羡又恨,不知道他哪来的分身术能同时学会这么多东西。

所有人都知道,他前途无量。

听到这里,燕三郎眨了眨眼:“这么牛气?那么他和我们大东家相比,哪个更厉害?”

徐管事就笑了:“当然是我们东家了。”

“你方才不是说……”

“我们东家虽然是……外徒。”这两字,徐管事声音压得很低,又下意识往窗口看了一眼,“但有二三十年的功力在身,徒手生撕虎豹都是小菜一碟,咱商会初期的底子都是靠他一根熟铜棍打下来。端方入门才几年啊,再怎样天才也不可能现在就跟大东家打成平手。他刚到咱商会时,大东家就抓着他切磋过了,生死当中练出来的本事,这些小年轻还差得远嘞。”言罢就有些自得。

燕三郎长长地哦了一声。

端方太给梅晶梅峰长长脸了,因此是她最宠爱的关门弟子。关于他还有一则轶闻让人津津乐道:丹药大宗百草谷,有一回派人去拢沙宗参访交流,结果双方切磋来切磋去,不小心摩擦出火花来了,竟以“尝百毒”的方式一决高下。

顾名思议,这就是要尝掉百种毒物,谁先被毒翻就算谁输了。

拢沙宗里也有丹学分支,就归在巫贤峰下,可是派出来的弟子连着被对方放翻了两个,拢沙宗所有高层的脸色都不好看。这时斜刺里杀出一个端方,毛遂自荐,然后——

然后就赢了。

他一个人就干翻了三个对手,百草谷讪讪退走,拢沙宗反败为胜。

从此端方在宗内更是名声大噪。作为他的师长,梅峰长那几天满面红光、走路带风,也不知有多么得意。

按理说,这样学霸光环笼罩的人物,同门虽然佩服但未必喜欢吧?

并不是。

他为人谦逊温敦,待人彬彬有礼,谈吐大方得体,几乎没人挑得出他的错处来。他被梅峰长派来衡西商会历练一年有余,即便对这里的走卒亦是轻声细语,笑容常在,甚至旁人小心翼翼求他帮忙、解惑,那也是无有不助。

半年前,账房老吴得了怪病,白天腹胀,晚间就夜尿不止,这么折腾小半个月睡不好觉,人都憔悴了大半。他看病吃药都花了不少银子,半点不见好转。结果老吴去主楼办事时,端方主动道:“你身上有点不妥。”

然后他就仔细看过老吴的脸色,又替他把了脉,三两下就开了一副药方出来。

老吴一看,用药与先前的大夫完全不同,并且价格低廉,前后两天花了不到半两银子就吃妥了,腹里和膀胱的肿胀都消了。

老吴感激,提着两大块鹿脯、十斤冬枣送他。端方也不矫情,笑吟吟收了,只说老吴这不是病怪,不过是肚里长了蚧虫而已。

燕三郎听了就问:“账房老吴,是我来账房之前就已经辞工的那位先生?”

徐管事叹了口气:“是啊,回家奔丧去了,几个月了都没回来。”这在商会里都是常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先生管事,没人会在意。

听说端方这样平易近人,商会有些伙计也厚着脸皮去求助,没料到他几乎是有求必应,即便办不妥的,也是好声好气跟人家把前因后果讲明白,没有一点儿不耐烦。这么没架子的异士,大家还是头一次遇见。

最后还是杨大东家亲自出面,不许众人总是打扰端方。

所以,每个人对他的印象都很不错。

对了,他在衡西商会鉴定灵药,顺便帮助马掌柜重新修改了各种章程,又提供了多种丹方,让商会收、卖药材有了更完整、更靠谱的标准。

燕三郎听完这些,只觉端方跟他自己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千岁也啧啧两声:“听起来简直完美啊。”她斜睨着燕三郎,“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不惭愧么?”

当然不,燕三郎面色如常。

人家过好人家的日子,他过好他的日子。从前,他连和别家孩子相比较的机会都没有。

“或许我该找他当木铃铛的寄主?”千岁喃喃自语。

燕三郎原本拿出熏好的香鱼干要喂猫。本地小溪里面盛产这种香鱼,肚里多膏腴,即便是晒干了也不会干瘪得像柴禾,吃在嘴里软硬适中,只香不腥,是大人小孩都喜欢的零嘴儿。

当然,猫咪也格外喜欢。

账房里其他人都啧啧称赞,笑他一身厨艺都被猫给练出来了,以后他媳妇儿有福气了。

千岁刚说完,燕三郎手上一顿,干脆俐落把鱼干收了回去。

“喂,我的鱼干!”

猫儿围着他喵喵直叫,见他理也不理,干脆一p股坐在他账簿上,在桌上摊成一张白毯子。

想干活儿?不让!

众人大乐。

燕三郎不理她,脑海里仍想着端方。

他和千岁是不是想多了,这么一个天之骄子,前方只有康庄大道,他只管往前走就好,别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

他燕三郎身上,有什么值得人家图谋的?

其实是有的:木铃铛。不过燕三郎倒不认为端方会知道它的存在。

他又无端想起了杨衡西。

端方轻易就拥有了杨衡西够不着的一切成就、一切光环,不知道大东家面对着他的时候作何感想?

端方这个人的存在,简直是要时刻提醒每个人,自己有多么失败。

男孩每天都在忙碌,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就将这事儿丢去了脑后。经过多方考虑,他没有再主动和端方接触,而是让千岁拿着木婆婆遗留下来的草药,以客人的身份走进商会。

端方的专长就是鉴识灵草,看了她拿来的货品险些捶胸顿足:“都给挖破了,这品相……哎,可惜了这个等级的灵草!”

千岁冷眼等着他把暴殄天物说了一遍又一遍,才抱臂道:“行了,说个价吧。”

第125章 截杀

鉴定是端方的事,但议价就是商会管事的活儿了。

两人私下合计片刻,端方不再出现,管事回转过来道:“姑娘,不是我们压你的价。您大概也知道,这药物的品相重要,同样是灵芝,这破了个口子和完整无缺的,价格至少相差一半……”

千岁蹙眉:“我们谈的是灵药还是古董?你们要的是药效还是品相?”

她一抬下巴,气场全开,管事在她面前立刻矮了三分:“这个,我们自然重药效。可是这个等阶的灵药面对的客人,那是个保个地挑剔。”

千岁摆了摆手:“官样话少说。这七八样药材,你给我估两套价格出来。”

眼前这位,懂行啊。管事明白了,果然给她开了两种价格。一是买断价,即是她将草药直接卖给衡西商会,后头商会能将它转卖出什么价格,那就跟她无关了。

第二种,就是分成价。由衡西商会将药材送去发卖,价高价低不定,收益主归千岁所有,衡西商会收取一成半的佣金。

千岁选了前一种方式,开始大刀阔斧地议价,把管事讲得冷汗淋漓,好似真地被砍中数刀似地。

花了小半个时辰,价格才终于谈妥,双方都是各退两步。

衡西商会的大拍就快开始了,众人拾柴火焰高,保不济就有那么几个伤病快死的大佬等药救命,她手里这些好药能卖出高价。

可是,夜长梦多。燕三郎总觉得柳沛县不是那么太平,银子还是要尽早入袋为安。为此,少得一点也没关系。

千岁嘲笑他胆子小,他也不以为意。

管事擦了擦冷汗,递过一面小银牌,只有二指宽,锻得很薄,上面镌着“衡西”两字:“姑娘今后再有这样的好药,莫忘到衡西商会来,一定给您开个好价。若是看中甚心水货物,凭这银牌子就能实惠不少……”

千岁听完了场面话,把牌子一收就走了。管事送到她门口,眼巴巴见她消失在拐角,还怅然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这绝色佳丽一转身就溜进了商会的副楼。

……

又过些时日,天气越来越热。

燕三郎照例休了一日,第二天再到商会,却觉气氛凝重,他遇见马掌柜时打了声招呼,从前对方都能给个笑容,这回却拉长了脸迳直从他身边走过去,仿佛没看见燕三郎。

跟在马掌柜后面的管事,更是战战兢兢。

不怒自威的马掌柜,燕三郎还是头一次见到。此外无论主楼副楼,大伙儿都是低头走路,连闲聊交谈都很少。

账房里,也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燕三郎听见徐管事对另一个账房先生道:“抚恤簿子出来没,上头催得紧。”

抚恤,就代表了伤残或者牺牲。

衡西商号旗下有十三支商队,那些汉子翻山越岭,干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活计,自然不如城民安稳。但三大湖附近实不如梁国北部那么混乱,车队走上三、四趟,有几人受伤还属正常范围。

这种零账一般都走燕三郎这里,为什么今回还专门做了个抚恤簿本?

巳时,徐管事实在憋不住了,溜去楼梯后头的杂物间抽袋旱烟。可是烟丝刚点上,身后就有人出声:“徐管事。”

徐管事吓得手一抖,烟袋都要掉地上。

幸好那人稳稳抓住铜杆,给他递了回来。

徐管事也看清来人,松口气的同时瞪眼微怒:“小兔崽子,你想吓死我!”上工的时候不得抽烟,平时东家睁一眼闭一眼,现在他们心情不好,他可不想撞人手里。

“商会出了什么事?”燕三郎压低声音,“我就休工一天,回来怎么都如临大敌?”

“可不就是如临大敌?”徐管事走到房间外头看两眼,没人,这才回来凑近他道,“自高头岭、中城返回的两支队伍被半道截杀。”他深深吸了口气,“货物都被截走,人也差不多给杀完了,从领队、队员到贵客,合计九十六人,只逃回来不到十人。”

燕三郎吃了一惊,就连在楼上假寐的白猫都微微睁眼。

临近春拍,竟然出了这样的大事?

“凶手抓到没?”

“没呢,据说是半夜里偷袭,对方脸上蒙着巾子,还有妖兽参战。”徐管事叹气,“已经报官了,但想来也没甚大用,敌人准备周全。”

燕三郎小声道:“那可是两个车队的货物,来去带出的动静不小,一路上都没人看见么?”

十几辆大车行走,阵仗可不小。总要经过村落吧,乡镇吧?那里的百姓又不是死的,总会有目击者。

徐管事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刚听到消息时光顾着吃惊了,远不如这孩子心细至此。

他声音细若蚊蚋:“这两支队伍都是去迎接和护送参加拍卖会的贵客,重要的是人,货物反而没几车。包括中城城主的两个儿子和几位身份显赫的权贵都死在截杀里了,闹得几位东家焦头烂额。”

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徐管事扯着燕三郎出去了。

抚恤和各项赔款成了账房的重中之重,大伙儿忙得人仰马翻。至于盘点两支商队剩下的货物,这账就交给燕三郎做了。对方下手也够狠,基本把贵价货物都扫荡个干净,给衡西商会留下的,都是重得不便搬离的东西。

紧接着,死者家属就开始堵着商会门口哭闹索赔了。

燕三郎站在副楼往下看,商会前的空地上黑压压地,都被披麻戴孝、哭天抢地的县民占满,那哭声从午后到傍晚都不曾中断,衡西商会自成立以来,从未这般热闹过。

商会里,众人心头沉甸甸地,都知道外面的县民尚不足虑,只要给足了钱。最难应付的反而是没来的人——出了事的大人物,家里自然不像贱民一样会来哭闹,可是衡西商会却非得给他们一个交代不可!

到了下工时段,死者家属牢牢把住前后门,不让众人离开。有妇人怒斥:“我丈夫就死在你们手里,你们还想安然回家?”说罢,就朝着众人吐唾沫。

第126章 回护

其他人有样学样,还有丢臭鸡蛋和烂菜叶这两样经典保留项目,场面一度难堪。

燕三郎个子矮小,被挤在一群成年人当中,险些被推倒地上挨一顿踩踏。混乱当中,这种事儿可是屡见不鲜。

好在这个时候有人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护在自己胸前,替他挡去了其他人的推搡。

燕三郎抬头一看,是端方。

这人还冲着他咧嘴一笑。

后来,署衙差人强行开路,才让燕三郎等人冲了出去。

个子小也有个子小的好处,他被其他人夹在中间,几乎没受到不明物体的攻击,可是远离人群、溜到一块空地上一看,竹篓被挤破了,隔着破洞能看见白猫在里面缩成一团,满脸不悦。

“没事吧?”

猫儿喵了一声,很是不满,但安然无恙。

燕三郎这才放心,端方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有受伤?”

男孩摇头。

端方应是运起了护身罡气,一身缎蓝袍子并没有污物溅上的痕迹,但他脸上挂着苦笑:“我还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暴乱。”这孩子下盘很稳啊,换作其他同龄人,可能早被挤倒在地了。

“谢谢你。”燕三郎认真地道了谢。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他转身往外走,“这还算不得暴乱。”

有一年黟城饥荒,署衙开仓赈灾,众民哄抢,有人当场就被踩死,署衙抓了好些个进去坐牢。

那场面才叫暴乱。

“走吧,我送你回去。”端方走在他身侧,“这些人气性大,最近你除了上工就不要出门了。”

人在大悲大恸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些死者家属能冲撞商会,当然也有可能对商会成员另加报复。

“我年纪小。”燕三郎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账房,进入衡西商会的时间又短。

端方面色凝重:“只怕有人借机起心。”

燕三郎就不说话了。他说得有几分道理,眼下这样的局势,就怕有人趁机生事作乱。

“先去一趟市集,我要买点东西。”既然端方自告奋勇当保镖,他就不客气地使唤了。

端方果然陪他溜去了市集,买了一只暗棕色的藤箱。

这是读书人常用的书箱,容积比原来的竹篓大上不少,外面是油山老藤细编,再刷一层木器漆,能防虫蛀水蚀,内里一层油布,下雨天还能挡水。箱子份量不沉,燕三郎尽管年纪小,但已经快要打通膀胱经,气力比从前大了不少,这时可以轻松背动。

他背起藤箱,对白猫道:“换过来。”

端方就见到猫儿乖乖跳进藤箱,只露出一个脑袋观察四周。

这里面比竹篓要宽敞不少呢,还有分格,燕三郎放进来的东西就不会硌着她了。

白猫很是满意。

端方则是夸赞道:“你这猫儿驯得真是乖巧,看来能听懂人话。”说毕,接收到猫咪的白眼一枚,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有灵性。”

端方轻叹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还好它有灵性。”

他在商会几天,也听其他人说起燕三郎,这孩子是孤儿,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自然也没有朋友,独在异乡只有一头白猫为伴,说起来也是怪可怜的。

地上有滩积水,路过的买菜婆子没注意,一下滑了个跟头,篓子里的苹果和红薯滴溜溜滚开好几尺外。端方快步上前,把她扶起,又替她把果菜一一拣回。

婆子连连称谢,要塞给端方两个苹果,他就笑着收了。

……

到了燕三郎的院子外,端方扬了扬手里一包茶叶:“马掌柜那里顺来的好茶,据说十两银子才一两,想尝一尝不?”

燕三郎摇头。他还是个孩子,喝什么茶?

还能不能愉快聊天了?端方面色一苦:“商会被人围攻,我暂时回不去住处了。你收留我半晚可好?”

燕三郎仔细打量着他,那目光叫一个专注仔细,端方情不自禁抚着自己脸皮:“很俊么?”

“不。”

“……”

燕三郎打开了门锁:“进来吧。”端方都开了口,今晚又确实帮过他,他再把人拦在外头就没劲了。

不过,这家伙老想往他家里跑是怎么回事?

一个凶宅里难道还藏什么宝贝?

想到这里,他心里微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去烧水了。

第二次到燕三郎家中作客,端方就少了许多拘束,开始四下走动。“你睡哪个屋?”

燕三郎头也不抬:“东边的。”

端方哦了一声。他这时就站在东屋外头,出于礼貌没往里走,不过异士目力远超常人,他站在门口就能把被上一点纹路都看个清楚。

屋里特别整齐,干净得一尘不染。燕三郎说他住在东屋,可这屋子里几乎没有男孩的头发,反倒有几撮猫毛。

这时身侧传来轻响,端方转头一看,白猫趴在树枝上,居高临下盯着他。

那目光好似带着揣度,又像监视。

他不禁想起燕三郎方才所说,这猫儿很有灵性。

难不成是只猫妖?可他从白猫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妖气。

他再走到柴房,望见里面的大木桶就笑了:“你一个人为什么要用两只木桶?”其中一只还留着淡淡药味儿。他专攻草药学,轻嗅几下,就能分辨出里面的药材都是舒筋活络、疏导气血之用,只是经过了炼制,药物的具体年份和药性不甚明朗。

燕三郎手上一顿。另一只桶是千岁用的,当然他从没见过她洗澡,只听过紧闭的房门里面传出来的水声。这女人好奇怪,明明有净肤之术,偏偏钟情于热水泡澡。猫不是怕水厌水吗,再说木炭其实挺贵的……

他随口扯了一句:“原先那只漏了。”

端方再度笑了,千岁趴在树枝上,都能看见他眼角浅浅的笑纹。

这人四下里游逛一圈,又走回院中坐好。院子不小,坐在大树底下仰望星空,其实很是惬意。

水烧开了。

燕三郎将热水提上院中的石桌,有趣的是屋里原本居然存有两只茶盏,虽然只是青陶所制,质地粗糙,但总好过拿碗出来喝茶。

第127章 监视(加更)

待他坐定,端方指着桌上道:“你可知品茶步骤?”

燕三郎摇头。他哪有功夫讲究这些?

“这是井水罢?”端方笑道,“原本沏茶的水和茶具都要讲究,今日略过不提。”

他抬手冲茶,姿势亦极优美。热水从半空注下,沸而不滚,旋而不溢,在盏里只打满了七分。

盏底那一点茶叶飞快舒展,仿佛名花盛开,绽出肥厚的朵瓣。

汤色很快转作淡黄,端方才举到鼻下,轻轻嗅了一口:“香!马掌柜手头存了不少好货啊。”

燕三郎也学他模样,嗅了一下,然后轻轻啜了一口。

他无非是怕烫,毕竟滚水才刚出锅。端方却笑赞一声:“对极,吃茶就要小口慢饮,品其回甘。”说到这里,却下意识看了白猫一眼。

冲茶时,它就从树上跳到了桌边,这时正举着爪子洗脸。

他不知道,正因有白猫在侧,燕三郎才敢毫无芥蒂地喝他沏出的茶。

端方有心事,燕三郎又不健谈,两人居然半晌无言,果然像是在默默品茶。

好一会儿,端方才放下茶盏,轻声道:“三郎,你为何要去衡西商会?”

燕三郎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买得起《饲龙诀》的人,怎么会把账房先生那一点工钱放在眼里?”端方往柴房一指,“我看你用的药材,都不便宜。”小账房的月薪就是再涨十倍,都不可能买下那么多好药。

燕三郎低声一叹:“缺钱,暂时又没找到什么来钱的路子。”

他说的是大实话,却把端方逗笑了:“当真?”

“当真。能买《饲龙诀》和药材,不过仗着前段时间发了笔小财。”燕三郎正色道,“你看看我,像是富贵中人么?”

这孩子说话的口气一直太成熟,端方总忘掉他的实际年龄,听见这么一句,笑容不由得一顿。是啊,他才十岁,又没别人可以倚靠。“既如此,随我回拢沙宗吧,你这般自行修炼,恐怕今后也是……”

后面的话不必多说,燕三郎也明白。明师的作用不可忽略,更何况大宗里面有更好的资源,他一个小小散修,再怎么努力,恐怕今后成就也是有限。

燕三郎仍是摇头,坚定道:“多谢好意。但我不愿受拘束。”他不等端方开口就反问回去,“对了,你说幼时也住过柳沛?”

“对。”

“那是几岁的事?”

“约莫是……五六岁?”端方奇道,“问这个作甚?”

“好奇,以及礼尚往来。”燕三郎问他,“你不是孤儿,那么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端方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孤儿?”

燕三郎指了指桌上的茶叶:“孤儿不讲究这些。”能吃饱穿暖少受欺负就很不容易了,茶叶可是奢侈品。

“家父是生意人,把买卖做去了其他地方,在柳沛呆不住,就带着我走了。”端方轻笑着摇头,目光在小院内游移,“后来无意中发现我有些天赋,于是送我去了拢沙宗。我的故事无趣得紧,没有你来得精彩。”

曲折才叫精彩么?

一盏茶喝尽,天色也暗下来,端方就告辞了。

燕三郎倒茶叶洗茶盏,千岁就坐在桌边,肃容道:“他看中你了。”

“什么意思?”男孩不懂。

她伸出青葱般的玉指,轻轻敲着面颊:“男人不止对女人感兴趣,有些对同性也有兴趣。说不定这端方口味独特,喜欢你了呢?”说到这里,她还是憋不住笑了,“你小心些,这位在韵秀峰和衡西商会都是大红人,真想对你做点什么,你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燕三郎想了想:“像陈通判对苏玉言那样?”

千岁一拍巴掌:“正解!”

燕三郎皱了皱眉:“不能吧?我还小。”

端方对人再和蔼,也带着异士的高人一等。这些天他在商会冷眼旁观,看得再清楚不过。端方对待别人,肯定没有对待燕三郎那么亲切。

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是这个态度?难道真像千岁说的,他对燕三郎有好感?

“小什么?”千岁嘿嘿两声,“有些人就喜欢年纪小的。你在黟城里没见过?”

男孩默然。

他在黟城当乞丐时虽好洁净,但每天都要把手脸涂黑,就是因为同城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叫花子半夜里遭了侵害,第三天才浮尸河里,他不想自己沦落到那般下场。

想起这些,他身上就是一阵恶寒。

“对了,还有一件事。”她眼里有精光闪动,“这院子被人监视了,就是此刻、现在!”

燕三郎的心思立刻收了回来:“在三十丈内?”超过三十丈,千岁够不着。

“在三十丈内。”千岁黛眉轻扬,“想把他拽出来么?”

“当然。”

……

半炷香后,千岁提着一个男人跳进院子,拖进柴房,燕三郎随后关紧了柴房的门窗。

这人中等个头、相貌平平,属于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那种。燕三郎却咦了一声:“我认得他,这是商会里的伙计,名作焦乍。有一回,旁人还取笑他狡诈来着。”

现在,这人满脸痴呆,哪有半点狡诈的模样?燕三郎伸手在他眼前拂了拂,发现他瞳孔依旧放大,没有焦距。

“我用了一点**术。”千岁耸了耸肩,“现在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清楚自己睡着还是清醒。你可以问了。”

“谁派你来的?”

此人呐呐道:“马掌柜。”

这回答出乎燕三郎意料,他皱了皱眉:“马红岳?”

“是,是马红岳。”

“他让你做什么?”

“监视院子里的人,看看小的平时都在做什么,还有端方什么时候来。”

“小的”无疑就是指燕三郎了。

“马红岳要做什么?”

“不知道。”

“为什么派你来?”

“轻身功夫好。”

再多问,焦乍就是一问三不知了。他现在处于潜意识放松的状态,很难撒谎,因此燕三郎明白他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千岁将这家伙提出去,从哪里来就丢回哪里去。再有半个时辰他就能自行清醒,不记得中间昏迷过,当然更不记得自己被提审过。

第128章 招贼了

“马红岳为什么监视你?”千岁沉吟,“是因为端方吗?”毕竟端方刚走不久,这盯人的眼线就来了。

端方确实和燕三郎走得近,马红岳为什么要管这事儿?重点是,端方自己知道不?

燕三郎摊了摊手,他也不清楚啊。

¥¥¥¥¥

次晨,商会副楼起火。

火是六、七个死者家属偷溜进来放的。商会主楼被严密把守,他们就相中了副楼泄忿,被抓住以后,兀自谩骂不休。

燕三郎老远就看见黑烟冲天,赶到商会时,只见副楼里面一片蚁奔虫走,来来往往都是提水灭火的人。

副楼有年头了,木头老旧脆化,藏着的物件又多,很容易着火。纵火者还细心准备油料到处泼洒,烧起来就特别畅快。

燕三郎刚进门,徐管事就抱着一摞册子奔过身边往门外去,一边指使他:“快去搬啊,乙间里的本子都得救出来,不然去年今年的账就全乱了。”

一楼烧得最厉害,偏巧商会的物料、本子大多放在一楼,这要是烧坏了,整年的账都不知道怎么做。

燕三郎当即一撸袖子,就要去搬东西。

满地都是杂物,徐管事跑得又匆忙,脚底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下,瞬间跌了个五体投地,手上的本子掉得到处都是。

满地都是水,本子要是泡了水,一样得废。

燕三郎见状,蹲到地上先去帮他拣拾。

有两个本子已经沾上了水和灰,他拿起来甩了甩,册页哗啦啦翻开,原来是一份发卖纪录。

燕三郎无意中瞟了一眼,就看见上头列有一条收支,物件是“青金虎凫觥”。

进价一万三千两,售价却很低,只有五百两。

这是怎么回事,衡西商会拿去做善事了吗?但这条收支边上空白,并没有特意备注。

他的目光只在本子上多停留了两息,徐管事就发现了,劈手夺过本子斥道:“这些账本,你可不能乱看,还不快去搬东西!”

这时有人拍了拍燕三郎肩膀,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来帮忙。”

端方来了。

这时副楼的火势基本已被控制,燕三郎就见到端方半边脸都是黑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蹭过,这就愈显得他笑起来牙白。

徐管事连连道:“不用不用,这些琐事不须劳动到您!”主楼那么多鉴师都扒在窗边往这里看热闹,哪有一个像端方这么热心,跑过来帮忙?

端方笑了笑,也不多说,但跟着燕三郎去一楼的乙室里搬东西了。

中午之前,火险消除,副楼里的资料也基本都被抢救出来。大东家闻讯也赶来了,搂着端方好一顿夸,燕三郎才知道,多亏这位韵秀峰的高徒使出了神通,否则火势灭得绝没有这样快,不烧掉半个副楼都不罢休。

杨衡西夸得眉飞色舞,好似使神通灭火的是他本人一样,反倒端方笑得淡然,一副荣宠不惊的模样。

作为围观群众之一,这时燕三郎脑门儿上还顶着一小块焦木片,裤腿和鞋子都被泡黑,狼狈得紧。白猫趴在燕三郎后背,闻着男孩身上传来的烟焦味儿,凉凉道:“看人家那风光,看人家那城府。哎,你也帮忙了,为什么杨衡西夸的不是你?”

燕三郎闻言,抬手擦了擦脸,不小心把手上的炭黑给抹到脸上去了。

千岁嫌弃地避开了。

为什么木铃铛的主人是个小泥腿儿?唉!

不过她再一回头,就见到三东家马红岳站在门边盯向这里,目光阴沉得好像可以滴下水来。

他看的是谁呢?

……

衡西商会将几个纵火的死者家属丢去署衙。不出所料,这些人因为“忧殇过度”而纵火,署衙体恤他们心境,也只是训斥几句,再关上三、四天就放了回去。

经此事后,衡西商会门口站着清一色膀大腰圆的汉子,以防暴动再起。

不过也不晓得马掌柜等人使了什么法子,第二天来哭闹的死者家属已然减了一大半。千岁料想是抚恤提早从优发放了,因为账房先生们今日忙到快要原地爆炸。

毕竟人死如灯灭,家人再如何痛惜不甘悲伤,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那种丈夫死掉、只剩孤儿寡母的小门小户,一般也不来了;往往是亲戚成群,尤其人丁兴旺的,仗着家族撑腰,今日照样来哭。

那哭声如魔咒,箍得人心神不宁,商会一整日也是低气压,大家愁容满面。

这天傍晚,燕三郎下工回家,才打开院门,白猫就跳到他肩头上,浑身长毛都要炸起:

“有人进来过!”千岁声音凌厉,“我布下的阵法被扰动了。”

怨木剑立刻从燕三郎袖里滑进他手中。

“屋里已经没人。”猫儿尾巴打在他后背上,一下一下,像小鞭子。然后她跳到地面上,小跑着到处巡查。

燕三郎推开各屋,仔细检视。

一切都在原位,根本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甚至空气中也没有留下气味。

可他知道,千岁的感受不会出错。她布下的阵法不是防人进入,毕竟燕三郎才十岁,又是野路子的修行者,要是能布下一个威力绝伦的阵法,那也太不符合常理,惹来官司就更麻烦。她布下的阵法,只想监视闯入者而已。

等到夕阳西下,千岁显出人身了,才从正屋的檐上取出一只小小的木蟾蜍。这是最常见的檐角走兽,用来固定檐角最前端的瓦片,无论平民还是富贾,家中都很常见,只是在款式、材质、数量和排列上讲究不同罢了。

不过千岁手里这个就不常见了——这是她亲手制成的,用来替代原有的檐兽。

她让燕三郎打来一盆清水,而后在木蟾蜍脑袋上轻轻一拍,木蟾蜍的眼睛里居然就打出一缕红光,照在水面上。

被晓风吹皱的水面立刻静止,变得平滑如镜。

然后,这面镜子上就出现了影像。

木蟾蜍的脑袋恰好正对着院门,所以它的小眼睛“看见”了闯进来的人,这时就回放给燕三郎和千岁同看。

“端方?”

第129章 找到了

千岁的神通堪称高清无那个(码),让燕三郎看得清清楚楚。那张面庞太熟悉了,不是端方还会有谁?

这人和梁上君子一样翻墙进来,大摇大摆四处查看,着重看屋瓦、房梁,甚至是院子里的地砖,看起来像是在找东西,但他并不动手。

难怪家里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影像结束了,水面重新变得通澈,燕三郎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儿微妙。

这位人人夸赞的好好先生,看起来也有不好的时候。不过他同时也放心了:

端方感兴趣的,并不是他燕三郎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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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无声深沉,很快就过了子时。

燕三郎做好了晚饭又运功打通了两处窍穴,才问千岁:“外头还有人么?”

千岁站到墙头,往外看了一会儿,“附近别说是人,连鬼影都没一个。”

燕三郎想了想:“把你的灯拿出来。”

“作什么用?”问是这样问,千岁还是不假思索放出了琉璃灯。

“照一照。”燕三郎虚虚向四周一指,“既然大家都对这院子感兴趣,我们就来好好找一找。”

他看着琉璃灯:“我记得它有个天赋叫作‘纤毫毕现’,不是么?”

千岁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聪明的孩子。”几个月过去,他的头发好像浓密了些,手感好多了。

她先布下一个结界,免得这里怪光惊扰四邻,然后拍了拍手。

琉璃灯就绽出了淡绿的光芒,于是燕三郎的院子也像那天陈通判的书房一样,变成了水晶宫一般的建筑。

所有障碍物都变成了透明,让人可以直视内部。

两人站在这里,事无巨细都可以尽收眼底。

千岁环顾四周,喃喃道:“端方到底想要什么?”

燕三郎先从屋里找起:“说不定与死在这里的刘一召有关。”

“可是孙家夫妇收回院子以后,重新刷过了墙面,清洗了地砖,又将刘一召的东西扔掉了大半吧?”千岁抚着下巴道,“东西会不会已经被扔掉了?”

“不止。“燕三郎抬头往梁上看,那也是普通人容易忽略的死角,“刘一召的后事由衡西商会包办,衡西商会说不定也把这里清理过一遍。”

这些事弯弯绕绕,好像都跟衡西商会有关。

千岁笑了:“或许端方也不能肯定东西还在不在这里,才没有对你出手动粗。”

这屋子死过一次人了,再入住这里的燕三郎,无意中被街坊们所关注。要是他再出事,这片区域怕是要炸开。

她跃上枣树:“那就换个角度想想,刘一召能把东西藏在哪?”

整个院子都变成了可视化的透明,可这就是个平民小院,哪个物件看起来都平凡得很,不像陈通判的书房,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发现暗格夹层里藏着好东西。

“如果东西还藏在这里,大概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千岁满脸失望,站到井边往下望,“唔,也不在井里。这院子的任意角落应该都被翻过一遍了。”

有什么地方能藏东西,并且还可能被所有人都遗漏呢?

燕三郎忽然盯准一个方向,眯起了眼:“那里!”

他大步走向院门,然后——

然后打开大门,走到了户外去,从外向里看。

院子的木门是黑色的。几乎所有大门都佩有门环,这一扇也不例外。平民家的门不像豪门大户那样要先造个辅首来衔环,这扇黑门上的门环,底座就是个普通的六角形铜片,中间微微鼓起,像是倒扣在门上的小草帽——

这东西,民间称之为“门钹”。

燕三郎就盯着它道:“在这里了!”

在琉璃宝灯的照明下,他能直接望见这里面的东西!

左顾右盼,外头安静无人。

千岁放出神念,也确认周围没有活物。她并不走出去,在门背后鼓捣几下,就把穿销卸掉。燕三郎在门外头轻轻一抽,就把门钹整个儿卸了下来。

而后,他从门钹凸出的圆弧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捏在掌心:

“找到了。”

当下两人又把门环复位。

燕三郎走回院子重闭大门,才走进自己屋中,将手里的东西摊到灯下。

那死掉的刘一召倒是个老油子,知道最稀松平常的地方反而最容易被忽略。所有人想进这座院子,首先都会看到这个门环。但它位于门“外”,知情人却都想在门内找到东西,潜意识中都不把它放在眼里。

其实这扇木门有些年头,门环的底座饱受风吹雨打,铜绿都染到木门上了。燕三郎稍加留意,就能发现门环有挪动过的微小痕迹。可是在上述心理的影响下,多数人是想也不想就推门走进去了。

当初燕三郎租下这所院子时,以千岁的火眼金睛都没注意到门环有甚不同呢。

这回若不是借助琉璃灯之力作弊,他二人也压根不会想到刘一召将东西藏在了来往居民都能望见的外院大门上。

灯下细观,被藏起来的东西是一小截肠衣,里面裹着一张反复折叠过后的字条。

燕三郎扯了扯,哪怕藏在铜垫后面半年有余,这截肠衣还未失掉弹性。这东西的用途多样,百姓用来灌香肠,但专门鞘制过后,却可以变得十分坚韧且耐蚀。在它的保护下,字条上的墨迹都没怎样褪色。

展开来,上面一行小字。

燕三郎和千岁读完,均觉这行字没头没尾。但刘一召为此丢了性命,显然在通晓内情的人眼里,它很有份量。

千岁又检查一遍,确定它并未再以特殊墨水写下甚暗语,就收回袖里。

她沉吟道,“他是掮客,不会在柳沛住太久,这是打算把消息递给谁?”

燕三郎紧接着道:“是衡西商会帮他料理后事。”

也就是说,衡西商会担起了这个责任。会不会刘一召的消息就要传给它呢?

端方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联?

千岁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伸手弹了弹他的脑门儿:“行了,别想了,快睡吧。本来就不聪明,睡得少了会更笨。”

第130章 账目不符(加更)

燕三郎擦了擦她摸过的地方。这女人明知道他的毛病,还越来越喜欢对他动手动脚,就为了看他的窘状,唉。

……

又过一天,燕三郎接到早晨的最后一笔报账,还没动手,午餐就已经端了上来。账房里其他人都离桌道:“三郎,先来用饭。”

他吃完饭就要喂那只漂亮猫咪,花样百出,大伙儿这几天太累太压抑了,急需看一场撸猫解压。

何况燕三郎的猫,吃起东西来特别秀气雅致,就如徐管家所说:“看着就像大家闺秀,偏又小鼻子小嘴,比县里那些姑娘可爱多了。”他会这样说,也跟燕三郎从不让他家的猫趴在地上进食有关。

自然他们不知道深层原因是千岁大人曾经瞪着凤眼骂过:“奴仆才蹲地吃饭!”

反正活儿是干不完的。燕三郎应了一声,正想搁笔,站在他面前的汉子却连连哈腰:“小账房,您、您能不能先帮我把这个办了?我和兄弟们急着去赶下一趟差事。我们都还没吃饭。”

这人生得瘦小结实,脸皮都被晒黑,满面风霜模样。燕三郎记性很好,认得这是商会里的二等趟子手,名为胡文庆。

看着他老实巴交的脸,眉眼间隐藏一点焦急,燕三郎就道了一声:“好。”反手将笔蘸饱了墨,摊开簿子。

胡文庆来报的,是殁账,也就是折损的账子。衡西商会两支车队都被半道儿截杀,对方卷走了最贵重的货物,余下的就还扔在原地。商会接到消息以后,就派出队伍清点、运送,把这些物料再搬运回来,这包括了马匹、车辆和相对沉重的货物,都是贼人不容易随身携走的。

毕竟杀人劫道儿,要的是效率。

胡文庆和他的队伍,显然就是被派去做这个。这一趟走完了,还有下一趟,所以他才催着燕三郎做账,小账房这里走好账目了,库房那边才无疑问。

其他管事已经聚在一起开吃,一边招呼他:“三郎,快些儿,再不来就没菜了。”

“马上。”燕三郎运算如飞,账目一条一条对下来,好似什么问题也没有。

转眼就快要算完,他忽然停顿下来。

好像有哪里不对?

胡文庆见状,小心翼翼道:“小先生,有什么不对吗?”他语气恭敬,但柜上的白猫却察觉到他极力隐藏的一丝紧张。

“这人有问题。”千岁对燕三郎道。

燕三郎低声道:“稍等一下。”

胡文庆有些着急:“小先生,您能快一点吗,我这里……”

“你再急,也要等我算完。”燕三郎说罢,转身在柜上翻翻拣拣,找出另一个账簿。

看到他的举动,胡文庆咽了下口水。

千岁从旁解说:“他心跳加快了喔,你加油。”

燕三郎瞪了她一眼,这才翻开账簿到中段,手指按着条目一条条看了下来。

胡文庆也死死盯着,虽然他看不懂。账簿子对外行人来说,和天书也相差无几了:

“小先生,这是什么?”

“你这趟去拣回的是高头岭马队的遗物。我看的就是这支队伍出发之前带上的人数和货物。”这两支队伍比较特殊,护送的主要目标不是货物而是贵宾,并且还是凡人中的权贵。所以在队伍上路之前,有关人与物的条目就都已经先报备过来了,原本等着队伍抵达以后要再核对一遍以保万无一失,如今却只能做殁账了。

胡文庆“啊”了一声,显然不知情:“还有这个?”他做的是事后打捞和搬运工作,怎知商会今次额外还有这样细致周密的前奏?

他眼底闪过惊色,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白猫正对着他,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尾巴轻轻点击柜子。

有初账又怎样?那队伍里的人几乎被杀光了,贵重物品也被洗劫得七七八八,真实剩下多少货物,谁说了算?

“吴、李两位管事也去了现场,亲自清点。”胡文庆笑道,“不会有问题的。”

燕三郎“嗯”了一声,却没抬头。

“做事这么仔细作甚?衡西商会给你多开一两银子么?”千岁在他身后凉凉道,“坏了人家的财路,小心人家事后报复你。”

她的话,常人听不见。燕三郎却还是回道:“领这份钱,就要尽这份责。”

这话,半是说给她听,半是说给胡文庆听。

后者脸色微变,不远处的徐管事却拍掌赞一声:“说得好。”

“在这里了。”燕三郎终于找见他要看的资料,盯了两眼,再去看胡文庆递过来的簿子,两相对照。

胡文庆大字不识一个,这簿子其实是他的队伍送来的物料入库时,库房给出具的清单。

徐管事眼看这儿像是出了问题:“三郎,有何不妥?”

燕三郎抬了抬旧簿:“这里说道,灵湖斋主送拍的物件是‘一等玫瑰雪盐一百斤,苏湖木镇运宝箱一个’。”然后拿起库房送来的清单,指着上面一条道,“但你这次拣回来的物料里面,只标注了玫瑰雪盐一百斤。”

能送去拍卖行的“盐”,当然和平民所用的、两文一大包的粗盐不一样,身价至少高过百倍不止。

雪盐本身就是高头岭的特产,因色形如雪,入口同样绵软如雪,才得了这样好听的称呼。尤其以其烹制凉菜和点心,能带出冰雪一般的甘冽和清甜。

当然,雪盐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就是这玫瑰雪盐。它的产地在高头岭也是唯一的,只出自一处高温盐泉。

那泉的水就是罕见的粉红色,将其晒干、过筛,即能得到玫瑰色泽的盐。以之烹饪菜品,有玫瑰清香,又有雪盐的轻柔,众多玄门大能都很喜欢。

胡文庆一下变了脸色:“什么意思,说我下手偷盗吗!小先生,我一直对你很客气,但你说的是什么话!”

徐管事也走了过来,看看簿子道:“宝箱或许是被劫匪抢走的。我们不在现场,也不知那里具体是怎样情况。”

“还是徐管事考虑周到!”胡文庆感激地看着他。

第131章 内贼

这汉子又对燕三郎道,“小先生,我们实是忙碌,这都奔波多少天了。某家大字不识一个,你问得再多,我也只能说句不知道啊。你就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我了。”

望着他脸上的皱纹和苦笑,旁人听到这里忍不住都要同情他了。再反观燕三郎,面无表情。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多细致,燕三郎的固执看起来反而是刁难人。

燕三郎静静听他说完,才问他:“箱子不在了,为什么盐还能运回来?”

胡文庆不懂:“什么意思?”

燕三郎将旧簿翻转过来,让徐管事看清上面的条目:“灵湖斋主送拍一等玫瑰雪盐一百斤,以苏湖木镇运宝箱装载。”

胡文庆脑海里“嗡”地一声响,直道“不妙”!

徐管事和其他账房先生都怔住了。

燕三郎一字一顿:“现在雪盐一斤不差地运回来,宝箱却不见了。你是想说,劫匪特地先把雪盐倒进了……”他看了看清单,“倒进了麻袋里,放去地上,然后再把箱子偷走?”

账房先生们听着觉得好笑,可是一个人都笑不出来。

那帮子劫匪杀人抢货,只看两支商队活着回来的才十余人,就知道他们手脚何等利索。如果他们真要那口宝箱,直接将雪盐倒掉或者抬走就好,何必要把盐先倒进麻袋,再拎走箱子?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现在一百斤盐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宝箱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劫匪离开以后,有人将雪盐倒进麻袋,换走了箱子!

胡文庆口瞪口呆。

在场中人,徐管事的资历最老,此时就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心中都浮起一个词:

监守自盗。

胡文庆连连摇头:“我也不知道!”

徐管事已经向外头高声道:“来人!快来人!”

经过昨日的县民闹事,衡西商会现在如临大敌,外头就站着许多护卫。

他这么一喊,楼梯就传来脚步声,至少有三、四人冲了上来。

胡文庆一个激灵,怒瞪燕三郎,眼里全仇恨:“都是你!”

他伸出一双大手,本想捏住这小鬼的脖子,不过权衡局势,又转去抓徐管事了。

要挑人质,自然要选账房里份量最重的徐管事,这个十岁的小鬼算个p啊!

徐管事只是个文弱书生,甚至来不及躲闪就被他扼住脖颈。胡文庆个子虽矮,身板却壮,干的又是长年刀头舐血的活计,力量大得惊人,居然直接把高他一头的徐管事从柜台后面硬扯出来,拦在自己面前。

这时,楼下的护卫也冲进房间。

胡文庆大吼一声:“退下,否则我杀了他!”

他粗壮的手臂就卡在徐管事咽喉上,只消一用力,就能将他脆弱的颈骨扭断。

杀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菜鸟,他连刀都不必用。

护卫头子也认得胡文庆,见状一呆:“这是怎么回事?老胡你莫冲动,有话好说!”

“叫马红岳出来!”胡文庆眼睛都红了。原本此事天衣无缝,大伙再过些时日就能分钱进账,都怪这个小鬼斜刺里杀出来,一点殁账有必要看得那么仔细吗!“我要他放我出去,后头不能再追究——啊!”

话未说完,胡文庆忽觉后腰一麻,半身都使不上力气。徐管事被扼得呼吸不畅,本来就拼命去掰他的手指,只是力气远不如他而已。这时胡文庆忽然松了力,徐管事可以掰动了,立刻往外一钻,飞快往护卫那里奔去。

后腰?人质跑了,胡文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后边站着的那人是谁!

他微一侧头就看见了:

是燕三郎。

这简直是两桩新仇迭加在一起,胡文庆眼睛都红了,反手抽出长刀劈了过去:“小王##八蛋拿命来!”

燕三郎滑步闪开,动作迅若脱兔,雪亮的刀光就贴着他面门劈下去,终是没伤着他。

错步同时,他握紧拳头,一拳捣在胡文庆腰间。

他年幼力弱,胡文庆长年练就了多么硬朗的身板,本不拿他拳头当回事。怎知燕三郎练习《饲龙诀》多日,贯通的经脉越长,养在那里的真力小龙就越活泼,这时飞快顺着他的拳头游移过去,针一般刺入胡文庆身体当中!

它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都不老实,进了别人家的地盘更是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燕三郎认穴也准,砸中的是腰侧的京门穴。这是全身水液出入之门户,又没有肋骨保护,胡文庆但觉腰间爆出一阵惊人的酸疼,一时佝下腰挺不起来,两眼紧跟着发黑,竟然险些软在地上。

燕三郎却已经步徐管事的后尘,逃去护卫背后了。

他只能攻对方个出奇不意。一击得手,他就溜了溜了。

剩下的,自然就是护卫们的工作了。

胡文庆被按倒在地,五花大绑,接着才被押解到楼下去。

他脸色青灰,也知反抗不得,乖乖束手就缚,脸却朝着燕三郎:“小狗,为何要跟我过不去!我妻子重病在床,还等着这点买药钱!”

账房里,众人惊魂甫定。

徐管事满头大汗,坐在椅子上喘息半晌才说出完整的话来:“三郎,多、多谢你救我性命!”

胡文庆掐住他脖子时自个儿也紧张,用的劲儿极大,直把他掐得欲仙然后又欲死。徐管事以为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哪知胡文庆一声痛吼松了手,紧接着去打杀燕三郎了。

这情况下,谁不知道是燕三郎给胡文庆动了点手脚?何况那护卫头儿临走前还冲着燕三郎竖起大拇指:“小先生,好样儿的。”

这时候,徐管事才想起赶车的大顺说过,燕三郎这少年有点古怪,从云城过来的时候,单枪匹马就抓住了两个贼,大半个晚上都綑在马车上,他也不悚。

当时他觉得大顺有些夸大,今日才知其实不虚。

燕三郎面色如常:“无妨,我只是运气好。”

众人哪里肯信,围过来把他好一顿儿夸奖。

在千岁的白眼中,燕三郎面不改色地接受了。

第132章 奖赏

直到众人渐渐不夸了,他才问:“马掌柜会怎么处置他?”

徐管事重重哼了一声,恨恨道:“不死也要脱他两层皮!”

这里的商会不全做白道上的买卖,早就立下自己的规矩。胡文庆不仅偷窃公家财物,还挑在衡西商会焦头烂额的这个节骨眼儿上,那就叫落井下石。

燕三郎也听过衡西商会的一点过往历史,知道它对胡文庆这样的内贼可绝不和善。

他的最好下场,其实是被官府收押。

徐管事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三郎,你立功了,上头必定要重奖你。”

燕三郎笑了笑,脸上有少年人的渴望和单纯:“真的?”

当然是真的。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徐管事的预言就灵验了:

马红岳将他找过去主楼。

两边离得很近,燕三郎没必要带着猫。他走出去之前,千岁叮嘱他:“见好就收,别要太多。”

男孩挥了挥手:“我省得。”

主楼的会客厅很宽敞。

三掌柜也是衡西商会的三东家,他先灌了一口浓茶才问:“英雄出少年,好得很。有功就得行赏,你想要什么奖励?”

马红岳满脸疲态,眼下一团青黑,原本富态的身材好像消减了不少,显然这几天很不好过。两支商队被截杀,贵宾连家眷死了几十个,衡西商会承受的压力自不用多说。

而衡西商会的压力,又有很大一部分要转嫁到他这里来。

燕三郎并未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起:“我能问问,胡文庆他们偷走了多少东西?”

“他们偷走的财物至少价值三万两银子,都用那只苏湖木宝箱装了起来。单那只宝箱就价值五千两。”马红岳不屑道,“一群泥腿子,错把宝珠当鱼眼了。”

燕三郎恍然。

胡文庆等人也不知在哪个隐蔽角落发现这批货物,见周围没有外人就起了盗心。衡西商会称霸柳沛多年,平时他们都得兢兢业业工作,哪蹭得上这种机会?偏巧这回不知名的对手劫道杀人,谁也不晓得他们到底劫走了多少宝物。

换句话说,谁也不知道现场还留下了多少货物。

像胡文庆这样最先到场的,就有先发优势。无论他偷走多少东西,只要手脚做得干净点,衡西商会很难追查得到。

他的一大败笔,就是错看了苏湖木宝箱。

这只箱子颜色灰朴朴地,也没有任何装饰,乍看之下与一般的柳条长木箱并没甚两样,除了触手微凉之外。它的最大作用是置物而不腐不蛀,用来存放珍贵的存世字画古物最合适不过。

但是这些走马的汉子怎么看得出好?

那灵湖斋主用它来装玫瑰雪盐,着实也是很有想法,顺便把胡文庆狠坑一把。这倒霉鬼怎么也猜不到,这个毫不起眼的箱子比雪盐还要昂贵得多!

当时他们搜刮了一批宝物,找不到趁手又低调的容器偷偷带走,胡文庆一眼看见这只箱子,就把雪盐另外灌装出来、带回商会交差,腾出的箱子安放自己这些人偷走的赃物。

哪知……

当然,他最倒霉的地方就是遇上了燕三郎这么个较真的账房。

换作别个管事,也许就让他蒙混过关了,毕竟这次丢失的人命和物资太多,苏湖木箱在其中还算不上特别贵重。胡文庆也不挑太贵重的带走,毕竟独一无二的东西在黑市里也不好出手,容易被衡西商会追查到来路。

“钱。”燕三郎也不兜圈子,心里微一考量就想好了,“以及适合我修炼的神通法诀两本。”

马掌柜还在为截杀案焦头烂额,相比之下,胡文庆惹出来的麻烦就是雪上加霜的那一层“霜”,惹厌,但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这种情况下,他不想为燕三郎花费太多心思。只是有功必赏是立会之本,燕三郎立了功,又是在这么多人面前,马掌柜就有必要将这套赏惩分明走完。

惩胡文庆,赏燕三郎。

班子大了,就必须讲规矩才好带。

这也是方才千岁叮嘱燕三郎的缘故。

马红岳果然笑了,脸上有两分漫不经心:“行。”

“你替我抓住蛀虫,挽回了货物和面子,我也不能亏待你。”他交代身边人一声,后者很快拿进一个锦盘。

燕三郎一侧头,就看见红布上躺着两锭金元宝。

“这是奖赏,都是十足赤金。”马红岳点了点桌面,“另外你的工钱提到每月二两,等同于大账房先生。能把账核对得这么仔细,我看其他人也不会有意见。”

燕三郎称谢,收起金元宝。

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心底好生踏实。

有了这笔钱,他又能多坚持一小段时间。并且,这还不是奖赏的重点。

马红岳接着又道:“从云城过来时,我就知道你小子不简单,有心修炼神通。天色都晚了,这样吧,过几天秘库就整理好了,我让老徐带你去挑两本秘术,挂我的账就是——记着,不能挑孤本。”

孤本的价值高,多半又是来自大家的珍藏,他可送不起。

燕三郎顿时眉开眼笑,咧出一口白牙。

马红岳看他笑得灿烂,心里更添烦堵,不由得挥手道,“行了!你下去吧。”

至于胡文庆,以及他那些个兄弟的下场,燕三郎没有多问。

与他无关的,他从来不关心。

……

待燕三郎走后,又有管事来报:“大东家到了。”

大东家平日驻在别处,今回专为截杀案而来。

马红岳赶紧走出去迎接。

杨衡西和马掌柜走进房间,将门反踢上,才沉声问:“凶手找到没?”

“还没找到证据。”马红岳快速道,“我们派去护送的都是老手,对方不可能毫发无伤。这些天我打听到,蒲遥镇童遥村、闰和村等几个村落都有人带伤出入,血都渗到衣服外了。”

“那里离高头岭不远。”杨衡西眯了眯眼,“你没让官署去查?”

“查了,只说是那两个村落抢水源起了冲突,拉帮结党,附近的村落和乡保都卷进去不少人,打得血流成河,地上也有血渍,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

第133章 不会是他!(加更)

再说没查到货物,官署定不了罪。这帮子人又分散在三四个县镇里,没法子统一抓捕。”

杨衡西面色阴沉:“查不到货物的印记?”

商会押运货物之前,都会暗中做些印记,被劫走以后也方便追踪。马红岳摇头:“查不着,对方消得很干净。”

“这样看,更是同道中人。”杨衡西冷冷道,“大拍快开始了,这伙人铁了心要搅乱。”

像衡西商会这样的大商会,一年两次的大拍成绩关系到它的声誉、前景,有心人可以从中看出许多痕迹来,所以容不得闪失。

过去这么多年,衡西商会的大拍无论规模还是质量,在附近十乡都是首屈一指。

马红岳的脸色也不见好:“中城城主一下死了两个儿子,暴跳如雷,已经派人问责两次。我看明年中城不会给我们商路权的方便了,其他的……也在问我们抓捕凶手,讨要说法。”他用力挠了挠头,小心翼翼道,“对了,韵秀峰那边呢?”

杨衡西站起来走了几步,面现烦躁:“你道我为何来晚?就是峰长将我找去,责骂了一个时辰!护送队被截杀,几个大苦主也不找我们,直接去峰长那里告状。她最好脸面,两天里面接了七八起告状,就恨不得把我骂成蠢猪!”

马红岳忍不住道:“这些官家嘴脸!我们勒紧裤腰带,每年都给她送去那么多笔孝敬,峰长说翻脸就翻脸。上回拢沙宗雅集,对面巫贤峰找来的戏班子出彩,她就把气都撒到我们头上……”

“闭嘴。”杨衡西低喝一声,“她也是你能指摘的?”

见他面有戾色,马红岳赶紧抿唇,不说了。

杨衡西缓缓踱到窗边,换了个话题。

“对方是经过了精心挑选。这两支商队护送的贵宾地位高,却非异士,纵然雇请高手相随,到底人数有限,方便他们下手。否则拢沙宗也有队伍过来,他们为什么不去打劫?”杨衡西细细分析,“柿子都挑软的捏。对方情报这么精确,必定是从商会内部走漏的消息。”

“已经盘查十余人。”

“春拍就快举行,时间来不及了。”杨衡西看他一眼,“对有重点嫌疑的多放出几个假消息,看哪一个能引对方上钩!”

他外貌生得粗犷,心思却细腻。当年看错他的人,都付出过惨重的代价。

“我也正有此想,已经着手在办。”马红岳点头,欲言又止。

杨衡西一眼看到了:“说吧,什么事?”

“商会里面来回查了两遍,都没查见。”马红岳轻声道,“我想扩大范围。”

“扩啊,这个问我作甚?”在商会内部,三位东家各司其职。老二过世之后,他的权责就由老三马红岳接管了。

人事、账面、物资调管,这些都由马红岳负责。

马红岳斟酌一下:“我的意思是,我们的盘查有空洞,有些人一直都没去碰。”

杨衡西奇道:“那就查,你客气什么……哦!”说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我那些小师弟们?”

“是。”马红岳干脆把话说开,“其他异士都已经查过,只有拢沙宗派驻的弟子,我们没好盘问。比如端方,夜里时常下落不明,也不在我们安排的精舍里休息……”

“不会是他。”杨衡西想也不想就出言打断,“端方是峰长跟前第一红人,在拢沙宗年轻子弟中风头正健,据说已经有好几个国家都在关注,希望日后引他入朝。这么一个人,未来前途无量,何必对我们商会干出这种事?”

马红岳默了默:“好吧,除了端方,其他拢沙宗的人呢?”

杨衡西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暗中调查就行了,别让他们察觉。否则风声传到峰长那里,又要惹她不快。”

又要调查,又不能让人发觉,他以为这活计很好干?马红岳嘴皮子一动,想起他对峰长的尊崇,刚要出口的抱怨又吞了回去:“好吧。”

杨衡西仔细盯了他几眼,仍不放心:“老三,你没偷偷去找过端方的麻烦吧?”

“没有,当然没有。”马红岳嘴角一抽。毕竟是搭档了十来年的老伙计,杨衡西对他还真了解。他没去动端方,他找的是燕三。

“那就好。对了,商会这两天也有人日夜上门哭闹,都是死掉的伙计家属。这背后也应该有人着力煽动。”杨衡西说到这里话题一转,“刚才这里押了个人下去,是怎么回事?”

“红七组去打扫截杀现场,借机中饱私囊,原以为天衣无缝,哪知清单上漏了底细,被揪出来了。”说罢,将方才副楼账房里发生的事说了。

这只是小事,杨衡西也没往心里去:“审完了就送官,我们现在是正经生意人了。明面儿上该走的程序还得走。”

¥¥¥¥¥

燕三郎收到横财一笔,并没有响应账房先生们的晚饭邀约,而是下工以后背起藤箱,急匆匆往外走。

在外人眼里,他实在是怪人一枚。

在天黑之前,燕三郎已经赶到顺香酒楼,在那里等候了小半个时辰以后,伙计才拎着两只三层大食盒走到他面前。

燕三郎还未接过,马三掌柜正好从包房里走出来,嘴上还沾着油花儿,见着他也有两分意外:“你小子怎么在这里?”

燕三郎大方道:“馋了,打包两个菜回去。”

马红岳走过来,撩起盒盖挨个儿都看了一眼,面露惊讶:“你一个人吃这么多?”

与其说是盒,不若说是罐。顺香酒楼给客人备的食盒精美,容量也大,马掌柜在里面看到一屉六只五香肉丁大包,每个都赶得上他的拳头大小。既然是老字号顺香楼出品,这包子从皮到馅儿都跟街头卖的完全不同,楼里那口老卤汤十五年不曾关火,肉丁就是那汤里捞出来的卤肉精剁而成的,再加入了火腿、羊肚菌等七八味配料,像点心多过像包子。

可是这么大一个,小嘴姑娘吃上半个也就饱了,燕三郎能一口气要六个?

第134章 利器

这小子肚皮不会撑爆吗?

燕三郎也不由得讪笑:“我正在打通气血精窍阶段,饭量很大。”

马掌柜眼里有精光闪动,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吃是好事。等到我这样的年纪,想吃多点都不成了,唉。”

说罢,在伙计指引下去出恭了。

燕三郎抓起食盒就往外走。

趴在他肩头的白猫,一个劲儿催他:“快点,快点!”

他伸手抚了抚白猫的脑袋,猫儿正在欢兴头上,下意识扭身,但没有骂他。

走出几百丈,千岁突然问他:“马掌柜为什么来掀盒盖?”

又不是三岁小孩,马掌柜什么大鱼大肉没吃过,为什么会掀一个手下的饭盒?

这动作由他做来,未免古怪了些。

“他是不是以为,你打包回去跟端方一起吃饭?”自从他们发现马红岳派人盯住小院,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男孩没吱声。

回到家,关起门,燕三郎才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

热气带着香味儿一涌而出的时候,千岁也化出人身,在桌边坐定。她接过燕三郎递来的箸,快乐地伸向桌面。

男孩今日得了十锭金,就同意陪她吃顿大餐庆祝。当然,千岁在乎的不是他,而是餐桌上的糟煎鳗鱼、大烤牛肋和其他大菜。

柳沛靠湖吃湖。虽说是湖,但地下河与外部相连,所以三大湖里都有鳗鱼踪影,眼下这季节正当肥美之时。会做鳗鱼的酒楼很多,顺香楼的最是有名,从火候到酱汁都有独步之处,咬一口那样的软腻肥韧,鱼油特有的脂香在嘴里爆开,才知人间乐事莫过于此。

千岁看燕三郎咬下第一口就呆住了,不由得笑道:“好吃吧?”

燕三郎光顾着吃,哪里顾得上说话?

好吃?哪里是好吃,简直是太好吃了。

千岁趁机教育他:“天底下好吃好玩的不知有多少,胜过它的也不知有多少。但凡你有权有钱,世上美味都是唾手可得。”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

“瞪我作甚?”她轻哼道,“成天窝在一个破商会给人算账,干到死都进不了顺香楼吃两顿饭的……啊,你给我留点儿!”

顺香楼的菜肴精美。而精美多半就意味着分量小,除了那六个包子……

燕三郎耸了耸肩,放开她的鳗鱼,一边道:“明天我该挑什么神通好?”

今天晚饭如此丰盛,一半是得了金锭可以阔气一把,另一半原因却也是要讨好千岁,让她给些意见。

“《饲龙诀》只是内练的心法,你还需要外练的神通,所以方才你向马红岳开出的条件很妥当。”千岁从牛肋骨上撕下一块肉,小口小口吃着。啊,好想大块朵颐啊,这肉烤得恰到好处,又反复刷了十几次秘制调料,真是一次把酥、脆、嫩、爽都塞进嘴里。

贵就是有贵的道理啊!她到柳沛县以后只下过一次馆子,该死的小三,委屈她这么久!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武器,随手一掷。

“嗖”地一声,它飞过来扎在燕三郎足边,把他吓了一跳。

“这是?”燕三郎立刻减了吃饭的兴致,取清水洗净手,才将这把武器拔了出来。“木剑?”

剑的长度为标准的三尺,份量轻得像玩具。最重要的是,剑身上的纹理看起来很有些眼熟,尤其是那个剑柄还残留一个小窟窿,形状似曾相识。

他咦了一声:“木婆婆?”

木婆婆的本体怨木灵,被安抚使手下射了一箭,身上就留下这么一个窟窿。

“是啊,这是用怨木灵残留下来的本体制成的法器,费了我好久功夫才炼好。”说起炼器,她没甚趁手的工具,只能用琉璃灯小火慢烧,炼了好几个月才收工。宝灯本来就不是做这个用途的,并且还格外想吃掉怨木灵,她都能感觉到琉璃灯传递过来的小情绪了。

男孩抚着木剑,喜不自胜。“谢、谢谢!”

他终于也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武器了!

头一次看他笑得合不拢嘴,像得了心爱的玩具,千岁撇了撇嘴,素手支着下巴指点他:“注意别用剑尖划手指。一旦被它划伤,它就会源源不断从你身上吸走精气血——好了,滴血在它把柄上,就能认主了。以后,你作为主人可以免疫它的特性。”

燕三郎咬破自己手指,将血涂在剑柄上。

果然,一股奇妙的波动从剑上传来,温顺、恭敬,甚至还有一丁点熟悉。

他拿着剑顺手比划两下,那姿势真是让千岁没眼看:“劈柴的都比你舞得好!”伸手扯过一张木凳,朝他丢了过去。

燕三郎还未反应过来,木凳已经兜头砸下。他捺住躲开的冲动,木剑用力一劈,那姿势果然就如农人砍柴。

然而紧接着就是“咻”地一声轻响。他没有被砸到满脸开花,反而是木凳从中被劈作两半,掉落地面。

木剑劈开它,就如切开蛋糕那么容易。

燕三郎咧着嘴,手抚剑身。剑刃也不锋利啊,摸起来钝钝地像孩子们的玩具,怎么有削木如泥的本事?

同样是木头,差别这么大?

“琉璃灯出品,哪有次货?不过小鬼拿木剑,倒真是绝配。”千岁奚落他一句才接着道,“这把怨木剑只要扎在对方伤口中,就能源源不绝吸取敌人生命力,即便对方挣脱,伤口也会流血不止,数个时辰不能痊愈。这特性称为‘败革’,继承自怨木灵原有的能力。”

“吸取来的敌人精气血会贮存在剑柄当中。存量越丰,剑柄颜色越深。当你需要时,可以将它们兑成血灵珠取出。对,就从剑柄上那个窟窿——”千岁伸指在剑柄一点,“服下去能加速你自己的伤口愈合,或者补足精气、恢复疲劳。这在长途奔袭战中会很有用。当然,如果你平时用不上,也可以把剑插到土壤里,催长植物。不过效果就没有怨木灵自己活着时那么好。”

用灵物和妖怪身上的零件炼成的法器,往往会随机保持一部分原主的特效。

第135章 夜袭

她运气也真不错,哦不对,是这小要饭的运气真不错,怨木灵最重要的两个特性都保留下来了。

“明日去秘库挑选神通,我建议你专选一门剑术神通配合怨木剑,另要一门身法神通。”千岁吃掉最后一块鳗鱼,幸福地眯起眼,“攻和退都很重要,打不过没事,只要你还跑得掉。”

“好。”燕三郎认认真真记在心里,又摆弄几下就收起木剑。

他现在有真力了,这种认主的武器就可以收到身体里去,不需要随身放置。收放也很简单,在心底默念即可。

他收收放放玩了几次,边上的千岁就不耐烦了:“有完没完?”

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之故,燕三郎这晚药浴行功,居然一下打通了胃俞、三焦俞两个窍穴,那条真力“小虫”又壮大了一丝。它在经络的溪流中反复游走,显得格外活泼。

不过好成绩的取得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收功以后,燕三郎也累得要命,倒头便睡。

……

至下半夜,燕三郎肩膀被轻推两下,千岁的声音传了过来:“醒醒,有客人上门了。”

貌若天仙的红衣女郎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可说出来的话却将燕三郎浓重的睡意一下惊飞天外。

深更半夜,谁会上门?

他轻手轻脚起床,从床头摸出一包东西,转念一想,又将枕头蒙到被子里,扭出个臃肿的形状。然后,他才避开照进屋中的月光,躲到窗边昏暗的角落里去。这样即便有人从外头窥探,也望不见他的确切位置。

好在他的床很结实,没有发出一点嘎吱响声,否则这些动作都要泡汤。

这个时候,他才发觉怀里一枚花钿正在微微颤动,上头嵌着的红宝石还焕出浅淡的亮光。

千岁一把夺了过来,放到自己怀里:“你警觉性也太差,连阵法示警都未察觉。”

她在院子里布下阵法,有外人闯入,花钿即会示警。不过燕三郎今晚睡得太沉,根本没有觉出。

“几人?”他把音量压到最低。

“三个,都是壮年汉子。”千岁就站在他身边,笑咪咪地。那些人未出手之前,她也不会出手。

事实上,燕三朗没被砍死之前,她也没打算出手。

“什么来路?”

“我哪知道?我又不曾离开三十丈外。你知道什么,我也才知道什么。”千岁抬起手,五指并拢,仔细检查自己的指甲。

嗯,很白,形状完美。她笑吟吟地:“要不要我救你一命啊?”

他若向她求救,估计付出的代价就是和木铃铛解约吧?

燕三郎不理她,只放缓了呼吸,反正她也不能坐视他丢掉小命。今晚刚入手的怨木剑从袖底滑出来,被他握在掌心。墨绿色的剑身,在黑暗中半点儿也不反光。

千岁早知他的反应,切了一声,准备看戏。

燕三郎刚刚背墙而立,屋外就响起了“啪吱”一声,紧接着是极细的一声低咒:

这些人踩到一块松动的木板。

不过燕三郎若是睡着,就算四野寂静也听不见这种微声。

他静下心,真力传去听觉,果然就听到一点点细微已极的异响,已经到了门外。

与此同时,窗户外头也有黑影闪动。

看来对方很有经验,分工守住屋子两个出口,以防屋里人逃走。

燕三郎看出窗外只站一人,还有另一个在门外。千岁说过,有三人潜入,那么还有一个在哪?唔,应该是分头去另一个房间打探了。

今晚有月光,外亮内暗,站在外头是看不透乌漆麻黑的屋内情景。好在窗边那人长得瘦小,缩着身子从窗子爬进来,动作相当灵活。

木窗不大,他再矮瘦,想爬进来也是脑袋前伸,弯着腰先跨进一条腿。

这么尴尬的一个姿势,自然没什么防卫能力可言。这人脚还未着地,就觉出膝上一凉、一痛!

与此同时,有一只手在他颈后重重一推!

他膝盖凉过之后就是又痛又麻,一时竟使不出力气。这一记推力又大,直接将他推倒在地,变成个滚地葫芦。

“啊……”他抱住膝盖痛呼出声,手上一股湿黏——那里被捅出个洞来,血流不止,并且伤口还传来一种奇怪悸动,好像身体当中有某种重要东西飞快流逝。

门外那人听到痛呼,“砰”一下夺门而入,第一眼就见到同伴痛得在地上打滚,一边喊道:“小心!”

他眼角瞥见一抹暗影,然后就是白茫茫一片,对方像是投来一大捧面粉,可他眼睛立刻刺痛,像是淋上了沸水滚油!

他立刻倒地,哀嚎得比同伴还要大声。

石灰!

这么坑死人不偿命的东西,这不要脸的小狗居然藏在自己卧房里。

第三人也不是死的,听到动静飞快奔了过来。

这却是个高大壮汉,手长脚长,两臂伸开几乎就能占掉半个屋子。燕三郎想从他肋下钻过去,被他一捞就捞着衣领,一下提了起来。

燕三郎还未修习神通,充其量也只是比普通孩子力气大些、动作灵活些,但说到要与成年壮汉正面对抗,十岁孩子还是不够瞧的。

他举起怨木剑去削对方手腕,结果这壮汉张开簸箕大的巴掌,一把将剑拍了出去,另一只手扼住他脖子提了起来,狞笑道:“小狗,想往哪里跑!”

被石灰沸眼的不管不顾,高声哀号。这么大半夜的嚎起来,也不知多少人会被吵醒。被捅穿膝盖那人再顾不得抱住腿了,一把捂住他的嘴,回头对壮汉低吼:“别跟他废话,快弄死他!”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要赶紧杀人跑路。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燕三郎侧过头,就看见了一张万万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面孔——胡文庆。

这人不该被押在衡西商会地窖,或者官署的大牢里么?为什么能摸黑来找他?这念头在燕三郎脑海里只一闪就不见了,他气管被扼住,眼下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逃生。

可他身矮胳膊短,人家能一手捏住他的脖子,他却挠不着人家眼睛,己身又被拎在半空,上下左右都不着力,只有头脑被扼得越发昏沉。

壮汉听了胡文庆的话,就想将他颈骨掰折。不过这时有一只雪白柔荑早一步抬起,在他脑门儿上重重拍下!

第136章 一网成擒(加更)

“叭!”

旁人都见不着千岁,只能看见这彪形大汉突然软得像煮熟的面条,咝溜一下趴到地上去了。

他块头大,推金山倒玉柱般倾倒,在场的只听一记脆响,他磕坏了下巴。

燕三郎好不容易得了新鲜空气,迫不得待深呼吸几下,紧接着咳得肺都要掉出来了。和半年前住在这里的刘一召相比,他这会儿在邻居耳中听起来可能更像肺痨鬼。

在他面前,千岁板着一张漂亮得不似真人的小脸,没好气道:“你就是死也不肯解约么?”

僧气、不爽!就是等不来他求她吗?

胡文庆:“?!”

发生了什么事!明明那狗崽子就快被捏死了,为什么是他的人突然萎了?眼看燕三郎转向他,他往后一缩:“等下,我可以解释……”

话未说完,视野突然被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占了个满框!

他手底有好几条人命,却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眼神,一时竟然吓得呆住。

那红色在他眼前弥漫开来,飞快占满了整个世界。燕三郎和这个房屋里的一切都不见了,他甚至瞧不着自己的同伙,身边只有无数半人半鬼一样的东西,有的掉进油锅,被炸得皮酥肉绽,有的被锯子锯成两半,鲜血淋漓,还有的被卷进石磨里,活生生碾成了肉饼……

可它们都直勾勾盯着他,哪怕眼珠子掉下来,无遮无拦的瞳孔也要转过来,瞬也不瞬地瞪着他!

燕三郎的卧房里,充斥着两个大男人的尖叫声,声音远远传出去,堪称震耳欲聋。

男孩:“……”

千岁背对着他。从燕三郎的角度看过去,只见千岁突然凑近胡文庆,两人四目相对。紧接着,这人就尖叫得像掉进了鳄鱼池的猴子。

“发生了什么事?”他得大声说话,才不至于被两个人的尖叫声盖过去。

“给他看了点幻象。”千岁面色无辜,“原来是个色厉内荏的。我才让他看了几帧地狱场啊?这就受不住了。”

看见燕三郎皱眉,她耸了耸肩:“别担心,他没看见我。”说完这话,就变作一缕红烟,飞快钻入木铃铛里。

几息以后,墙头跃进一人,对燕三郎道:“你还好吧?”

男孩一怔,因为这人正是端方。

他还没走远么?燕三郎抚颈问起:“你怎么来了?”脖子真疼。

“我找了个酒馆喝酒,听到动静就过来了。”端方检查了他的脖颈,放下心来:“还好,休息两天,指印就会消褪。”

子夜时还在喝酒吗?也幸好柳沛是商贸要镇,还有开到深夜的酒馆。燕三郎只觉怪异。这人大半夜好端端不睡觉,在自己家附近喝什么酒?

左邻右舍早都被吵醒,抱怨声随之而来:“谁家嚎丧啊?”

“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还有几家娃娃也被吵醒,孩啼随之而起,伴着两个大人的惨叫响彻天际。

这下子,是谁也别想清静了。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咦,声音好像是从孙家的偏院传出来的?”

“那个凶宅吗?”

“不对啊,那里不是只住个孩子吗?听这声音分明是成年男人了,还是两个!”

大伙儿的怒火冲天当中,终于加入了一丝小心翼翼。等探头探脑的人多了,才有几个汉子硬着头皮道:“走,去看看。”

人多好壮胆。

众人高举火把,去敲燕三郎的院门。

千岁隐在暗处,伸手一拂,门闩就自动滑落。

这些人才叩了一下,院门吱呀一声,往里洞开。

如此异状,让大伙儿面面相觑,互视了几眼才有勇气往里走。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走进燕三郎的屋子,一众男男女女都惊呆了:

地上三个男人,一个满地打滚,眼上冒着血泡;一个缩在墙角放声尖叫,面上写满了惊恐,嘴里喃喃自语,都是“有鬼,有鬼”,却对众人视而不见;还有一个壮得像半截铁塔,结果倒在床角昏睡不醒……

相比之下,房子的租客,那个十岁的小男孩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面色如常。

可是他的神情,却衬得这屋里的一切更不正常了。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

众人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小会儿才有个男人试探着问:“燕哥儿,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燕三郎转向他们,抿了抿嘴:“这三个人溜进来,想杀了我。”

¥¥¥¥¥

衡西商会。

马掌柜见到燕三郎和端方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为截杀案所扰,他这几天都没能睡好觉,直到昨晚躺在一个歌姬丰隆的怀抱里,听她唱着软绵绵的小曲儿,好不容易才坠入梦乡。

结果才眯了一小会儿,他就被叫醒了。

还是跟胡文庆有关。只是下午的事儿不大,在衡西商会内部解决就行了,今晚的事儿么,却直接闹去了署衙里!

“端方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三郎看着眼前面色肃然的两个人。大东家杨衡西也来了,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也在问他:“为什么会闹进官署!”

底下人过来通风报讯时,胡文庆三人已经被押去牢里,萧三郎作为受害者,端方作为施救者和目击证人,同样被请去了官署喝茶,直到半个时辰前才出来。

杨衡西都可以想象,明儿天一亮,这消息就会插上翅膀传遍全柳沛县!

真是,还嫌最近衡西商会的风波不够大、麻烦不够多吗,还要再去官署丢一回人吗?

他一瞪眼就有凶威赫赫。燕三郎微微垂首,低声道:“胡文庆闯进来,我在他膝盖上刺了一剑,他喊叫的动静太大,惊动邻里。端大哥见义勇为,直接将这三人扭送去官署,我本说不用,他却道这是杀人案马虎不得,一定要报官处理。”

端方闻言看他一眼。

他赶到时,胡文庆三人已经倒下,伤的伤、晕的晕,有他什么事儿了?他就是一看热闹的。可是燕三郎一下将动手的功劳都推到他身上。

端方并没有否认。

第137章 刘一召

“这样啊?”听他这么一解释,杨衡西的怒火没有消褪下去,反而更旺盛了。他方才还嫌燕三郎闹进官署给衡西商会丢脸,现在这小子就说端方见义勇为,马虎不得!这不是摆明了暗讽他?

但杨衡西没有骂出口,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亏得端师弟及时赶到,燕三还不谢过?”

对着端方,他脸上的笑容越发亲切了。

燕三郎果然对着端方一揖到底,唱喏一般道:“多谢端大哥救命之恩!”

端方满身都不自在,轻咳一声:“三郎也在修行。就算我不去,那几人你也对付得了。”

“他修行?他那点儿薄弱的底子,我一只手指就摁死了。”杨衡西冷笑,上下打量着燕三郎,那目光如刮骨钢刀,刺得他皮肤都冷嗖嗖地,鸡皮痱子林立。

只一眼,燕三郎就能肯定,这位大东家确有道行在身,而且颇为精深。

杨衡西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我听说胡文庆如中梦魇,恐惧万分,到现在还满嘴喊着有鬼,那又怎么回事?”

那是千岁用力过猛。燕三郎知道原因,却不能明说,只得摇头:“那我便不知了,要问端大哥。”

他一下就把皮球踢到端方身上。后者苦笑一声:“是我用药用重了些,他再有个……嗯……”不动声色往燕三郎那里看了一眼,见他手掌背在后腰上,竖起三根指头,于是接着道:

“再有三个时辰就能清醒了。”

杨衡西又夸了端方两句。这回连马掌柜都听不下去了,和颜悦色对燕三郎道:“半夜里发生这种事,大东家也是气怒不过。三郎你是受害者,不要害怕,我们一定秉公处理。作为补偿,我让你再多挑一门秘术要诀可好?”

这是在安抚他了,否则燕三郎因为衡西商会险些受害,大东家却还对他颇有微辞,说出去要寒了其他人的心。

唉,他这大哥,办别的事都明明白白,可一旦牵扯上韵秀峰就……

燕三郎点头,作势要告辞,却又驻足道:“那几人可曾说过,他们怎么跑出来的?”

“那就要等审讯结果了。”

燕三郎这才谢过两位东家,正要转身出去。马红岳忽然又道:“三郎,我且留下,我有事要交代你。”他转向端方道,“端先生,很晚了,你先去休息罢?”

端方知机站起,温和笑道:“正好,我也困了。”向燕三郎点点头,走了出去。

……

门关上,马红岳嘴角的笑意消失,转头对燕三郎道:“三郎,我有事问你。”

燕三郎眨了眨眼,满脸诚恳:“三掌柜请说。”他没有端方那样的身份,在领导面前就要毕恭毕敬。

马红岳没有马上交代,而是站起来踱了两圈,才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你住到孙家的偏院里,多久了?”

燕三郎不料他提出的是这个问题,脸上露出愕然,想了想才道:“一个多月了吧?”

“时间已经不短。”马红岳看了杨衡西一眼,“没有发现过任何异常?”

燕三郎知道这问题不好回答,当下作沉思状,好一会儿才面露疑色:“没有吧……三掌柜指的是什么?”

他回答得犹犹豫豫,马红岳反而欣慰,知道燕三郎不是故意敷衍他。“那宅子的来历,我听说你早知道了。”

“听街坊们谈起。”燕三郎挠了挠脑袋,“在账房里也听见不止一次了。”账房先生们多半都是本地人,平时东拉西扯,什么话带不出来?

马红岳也知道这一点,轻咳一声:“三郎独居于此,从不心慌?”

“我也是修行者。”燕三郎先是肃然,然后嘿嘿一笑,“再说这么几个月下来,真未见有甚鬼物作祟,反倒吃着了房租的实惠。”

“那就好。”马红岳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

燕三郎见过许多回,知道马红岳心里有算盘时才会做出这个动作,当下不动声色等着。

果然这位三掌柜轻咳一声:“关于那名死者,你了解多少?”

“只知道他叫刘一召。”燕三郎如实回答,“好像是个短打客,其他的不清楚。”

“不是短打客。”马红岳居然给他亲自端来一盏茶。燕三郎连忙接了,知道两位东家后头的诉求大概是很重要了,“刘一召来自鸿雁飞书,不在衡西商会领月钱,但他擅长打探消息,并向各方出售情报。”

杨衡西在一边有点不耐烦:“他是个情报掮客。”

燕三郎哦了一声,看起来似懂非懂。

马红岳即向他解释道:“商场如战场,你也知道商会之间常有比拼摩擦。掌握对手情报越多的、了解市场行情越多的,在商战当中胜出的几率才大一点。”

燕三郎顿时想起了衡西商会和鸿远商会之间的比拼。马红岳说话可真客气,那是用区区“摩擦”两个字可以概括的么?

“这种情况下,我们偶尔就会从这些情报掮客手里,买些有用的消息。”马红岳停顿一下,说出了重点,“因为交易需要,刘一召时常会在某地住上一小段时间。半年前他到柳沛,就是打算卖给我一个重要情报。”

燕三郎听得入神,脱口而出:“是什么?”

杨衡西眯了眯眼,马红岳也轻咳一声:“这便是商业机密了,不便对你明言。”大人就问不出这种话。眼前这个毕竟还是孩子,心直口快。大东家没跟孩子打过交道,马红岳有两个儿子,现在孙子也快出来了,他知道十岁孩子谈吐,哪会有那许多顾忌?哪怕燕三郎看着比同龄人老成些。

“再说,我们也不清楚那是什么,刘一召还未将情报送到我们手里,他就死了。”马红岳叹了口气,“如果当年我不曾凑巧外出,刘一召的情报就可以直接递到我手中。结果他留在柳沛,没等到我回来,倒先等来了他的死期。”

燕三郎“啊”了一声,心里却明白,原来刘一召果然是给衡西商会送情报来的。

第138章 端方可疑

“他死了两天,街坊才报官。刘一召是为我们跑差才去世的,衡西商会本着道义之心给他料理了后事。至于他携来的情报——”马红岳看了杨衡西一眼,见他点头才接着道,“——我和大当家认为,很可能还留在那个院子里。”

燕三郎奇道:“刘一召身故,官署没有彻查那个院子吗?”

“查了,一无所获。”马红岳苦笑,“所以我们想着,三郎在那里住了数月,你又识字,是否在那里见到过字句奇怪的手书、刻痕或者其他怪异之物?”

燕三郎这回又出神许久,像是在努力回想,最后才挫败地摇了摇头:“那屋子里空荡得很,东西就那么几样,连墙面都重新刮过,实是、实是没见着有什么古怪东西。”他看了看两人,安慰道,“我回去再到处翻翻找找,说不定能找见呢?”

两位东家并不显得沮丧,毕竟他们和官署、凶手大半年都找不着的东西,这小孩子住上一个多月就能找到才是撞了大运。

燕三郎脸上的表情是很有诚意了,马红岳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那就都指望你了。”

男孩腼腆一笑,应了声“是”,但心底明白,马红岳根本没指望他。

三掌柜又道:“对了,如果有人也向你问起此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说这话时,他满面严肃。

恐怕,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吧?燕三郎自然允了。于是马红岳终于道:

“好孩子,下去吧。”

男孩露出了面对上司才有的拘谨笑意,听话地转身离开了。

……

待他走出去以后,马红岳沉下脸道:“端方可疑。”

“老三……”

“孙家那院子,我们里里外外翻过无数遍了,也没找见刘一召留下什么线索。”马红岳轻叹一声,“我早说过,只要盯住燕三,或许既可以找到情报,又可以找到幕后那个人。”他一字一句道,“这个把月来,端方和燕三走得很近。我暗中留意过,他是刻意交好那小子。”

燕三只不过是个账房的小先生,在柳沛举目无亲,端方图他什么?

杨衡西叩了叩桌子:“或许只是交个朋友。”

“今晚胡文庆刚闯进燕三住处,端方就赶到了。”马红岳瞪着他,“大哥,你说说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凑巧的事?那会儿可是子时!什么人子时还在别人家门口闲逛!”

杨衡西抱臂,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

马红岳苦口婆心:“大哥,端方这小子当真可疑!”

杨衡西沉吟良久。

马红岳都以为今晚到此为止了,哪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倒是在閬城打探到一件情报。”

“鸿远商会的柳老头,这小半年来在桃城、高头岭等地露面好几次了,不像过去几年那么深居简出。听说他拜访了好几位从前的老朋友,手里都有些势力,包括閬城城主。”

“他还想着报仇?”马红岳目光一凝。桃城离这里就已经很近了,“他跟我们仇深似海,我们的商队被截杀,幕后人保不准真是他!但柳老头沉寂了十几年,我们都以为他认命了,结果他又突然跳出来运作这些。”马红岳沉声道,“这里有古怪吧?”

“幕后人?”杨衡西冷笑一声,“我敢用项上人头打赌,幕后人一定就是这死老头子!”

马红岳低着头,好一会儿才道:“大哥,我知道你想洗清端方的嫌疑。不过我提醒你,刘一召的死法和我哥哥如出一辙,都是突然咳血而亡,只不过刘一召发病更快,一晚上都没挺过去。我哥却在病榻上足足煎熬了三天!”

杨衡西放缓语气:“我记得,我始终记得老二是怎么死的。但大夫和仵作给出的病理却不相同,那是毫不相干的两种恶疾。”

说起这个,马红岳眼睛都红了:“都是咳血症吗?我说过无数回了,对方一定精擅药理,才能配制出这等毒物!商会经手过千奇百怪的药物,你我都晓得那不是难事!”

“幕后凶手并不忌惮让你我知道这一点!”他一字一句,“他在挑衅我们,这个人就在我们身边!心思冷静、精通药理,并且怎么看都不像凶手!”

杨衡西深吸一口气:“老三,我知道你怀疑端方。可是我们没有证据……”

“我们从前做事,需要证据吗?”马红岳冷笑连连,“以前你出手杀人的时候,管对方要过证据吗?为何现在轮到端方,你就下不去手?大哥,我知道你费尽力气要讨好梅晶,可那女人根本不会领情!她也不会收你为真传弟子,只会趴在衡西商会身上敲骨吸髓……”

“够了!”杨衡西一掌拍在书案上,打断了他的话。

他手掌如砍刀,厚重的紫檀书案从中“咔嚓”一声断作两半。

马红岳一下住了口,看看书案,再看看他,眼里的怒火喷薄欲出。

杨衡西强壮的胸膛起伏几下,才低声道:“我会好好考虑的。如是端方所为,我一定给老二报仇!”

马红岳哼了一声,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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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衡西商会已经灯火通明,燕三郎踏出门外,看见边上就站着几个护卫。

他没有停留,但走得很慢,缓缓拾阶而下。就在这时,拐角处走出一人,向他打了个招呼:“三郎!”

正是端方。

燕三郎顺势停下脚步:“你还没走?”

“睡觉的地方就在不远,我不急。”端方信手往窗外一指,也不晓得指去哪个方向,“他们可有为难你?”

“他们为何要为难我?”

端方声音压得更低了:“大东家脾气不好。”

“是不太好。”燕三郎深表赞同,“不过马掌柜开了口,让我多选一本秘法以作补偿。”

“那敢情好啊。”端方眼睛亮了,“明天我也去,替你作参谋。”

燕三郎本想回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有劳了。”

他没拒绝自己,端方更高兴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困了么?要是不困,我们去喝一杯。”

第139章 潜龙勿用(加更)

“困了。”燕三郎当着他的面打了个呵欠,“我还是个孩子,不喝酒。不过有热水么,我渴一晚上了,两位东家也不给口水喝。”

端方无语,只得挥手招人过来,要了一杯水。

燕三郎就和他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直到热水递来,他咕嘟咕嘟几口喝尽,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我回去了。”

端方摆手:“我送你回去。”

燕三郎没有拒绝。他还是个孩子,走夜路太危险了,不是么?

两人一路沉默。

好一会儿,燕三郎才道:“胡文庆原先被关在商会地窖,或许明后天才会送官,今晚却先出来找我麻烦。”衡西商会抓到胡文庆,必定要先用一用私刑,把他侵吞的东西都讨要回来,然后才可能送官。“方才我提起,两位东家含糊其辞。”

端方点头:“你怀疑,有人故意放他们出来?”

燕三郎咬着唇不说话。

端方拍了拍自己胸膛:“要我搬去给你壮胆吗?”

“……不用。”燕三郎再一次确认了他对自己的殷勤,想了想才低声道,“但是两位东家要我留意一样东西。”

“哦?”端方果然来了兴趣,接着问下去:“留意什么?”

“不知道。”

端方啼笑皆非:“既然不知何物,又要从何留意起?”

“我也是这样讲啊。”燕三郎呶起嘴,有些郁闷,“可是马掌柜说,死在院子里的刘一召可能留下东西,要我多加留意,及时回报给他。”

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亲近,端方立刻道:“你依着马掌柜的要求照办就是,但他说的这些话,你不要再对第三个人说。”

燕三郎眨了眨眼:“怎么?这话很机密?”

“嗯。”端方肃容,“祸从口出,你要小心这话给你引来杀身之祸。”

他见燕三郎仍有些懵懂,不禁伸手拂乱他的头发:“大人的世界复杂得很,你照办就是。”

“哦,好。”

再走几步,就到燕三郎的院子了。端方送到这里就止步,目送他回院才返身走回去。

路过主街,他找到一家还没打烊的酒肆买了一角烧酒。手头没有零钱,端方拿出七钱银子,对方倒找了一堆铜板。

悠悠然回到自己下榻的精舍,他把门窗关紧,才取出方才收获的一堆铜钱。

铜钱里夹着一张小纸条,被折成了指甲盖大小。

端方展开来看了一眼,面色微沉,因为上面写着:

三日即至。

这也太急了吧,是对他不放心吗?

他指尖冒出一小团真火,将纸张烧尽,这才举起酒葫芦,嘴对嘴咕嘟咕嘟喝将起来。

一角烧酒有六斤多,能灌满两只酒葫芦,却抵不住他两刻钟就全下了肚。然而端方越喝眼神就越清醒,到最后精光四射,咄咄逼人,与平时的温暖和煦已是判若两人。

喝完烧酒,他顺手将葫芦一扔,又去提笔,写下龙飞凤舞几个大字:

潜龙勿用。

每一落笔,皆是铁划银钩,张扬凌厉,转折间见杀气纵横!

待他扔下笔墨,这四字跃然于纸上,仿佛真要张牙舞爪,直升九天!

这与他平日清秀尔雅的笔迹,截然不同。

“潜龙勿用,嘿嘿,潜龙勿用。”

他喃喃自语,拿着这张宣纸看了好久,这才将它烧掉。

纸化飞灰,端方的神情又恢复成往日的淡定平和。

“快了。”他对自己道。

……

风波早就过去,四下又恢复了平静。

燕三郎打了一桶井水,一边冲洗屋里的血迹,一边开声问道:“你从杨衡西和马掌柜那里,听见什么了?”

一缕红烟从木铃铛里飘出,红衣女郎坐在他床上,低头看他干活儿。

方才他有意在柳、马二人密议的屋外设法逗留,就是想借助千岁灵敏的耳力。

不过这一回,他要失望了。千岁摇头:“那姓杨的布了个结界,声音传不出来。”

燕三郎做完活计也出了一身汗,当下打水冲了个澡。这时距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了,他得抓紧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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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燕三郎还未来得及去衡西商会,就先被传唤到官署,署尹要求他把昨晚的细节再多重复几遍。

这也是审讯的一种重要方式,如是谎言,多问几次总会露马脚的。

燕三郎不惧。

作为受害者,当然最重要的是身为衡西商会的一员,他亦有权从官署这里询问嫌犯口供。不过对方以他年纪还小为由,轻易将他打发走了。

燕三郎也不生气,走出衙署才去询问千岁。她耳力惊人,衙署里又不像杨衡西的书房那样设置结界,她就把周围的声音听了个十成。

要知道,胡文庆案是今天的爆炸性头条,看过文书的小吏都会私下讨论呢。

白猫趴在他肩头:“据我听见的,把无用、夸大、臆测的部分都舍掉:胡文庆还未恢复神智,但他的同伙供认,有人替他们打开了地窖的门。”

“谁?”

“不清楚,门是突然打开的,外头还丢进来一把匕首,让他们自解束缚。等他们走出去,外头的守卫也被打晕。”千岁转述她听见的话,“他们轻易逃了出去,结果胡文庆潜回家时,发现婆娘病发,已经死了,等不来他的治病钱。”

燕三郎手上活计一顿。是了,他想起胡文庆昨日在账房发怒时曾说过,妻子看病缺钱,看来确是顽症。

“他们几人一合计,柳沛是呆不下去了,非跑不可。但既然横竖都得离开,胡文庆就想报了仇再走。”

燕三郎懂了,指了指自己:“我?”

“当然是你。”千岁嗤笑一声,“难不成是衡西商会吗?”

她的声音里满满都是讥讽:“要是没有你,他们卷走价值三万两银子的资材,后头自行辞走,这辈子吃用不愁;偏偏你要细心查账,把人从天堂直接拉下地狱。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跟你岂非已有不共戴天之仇?”

她慢悠悠道:“他们连你的想法都死好了,即是尽量不要见血,最好是捂住你的口鼻,令你窒息而亡。”

第140章 又要溜了

“咱们住的地方本来就被讹作凶宅,死了一个自然也能死第二个。你的死说不定是凶灵作祟,别人未必算在他们头上。”

燕三郎面色如常,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看来,我对他们下手太轻。”

“你心太软,手就太软,这是缺点,得改。”千岁笑道,“否则柿子都挑软的捏。衡西商会找他们算账,他们就找你算账呀。要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什么连去找衡西商会晦气的念头都兴不起来?”

燕三郎低声道;“胡文庆也是被人算计。”

“那是当然。说不定胡文庆的婆娘都死得蹊跷,不然怎会时机掐得这样好?他前头犯事,她后头就死了,无缝衔接。”她顿了一下,“你还记得在账房里初见胡文庆的模样么?”

燕三郎点头。

“那种人平时对人唯唯诺诺,表面客气,内里却暴躁易怒,又要时常自抑。一旦受了刺激就忍不住了,总要迁怒才能发泄出去。”

燕三郎想起胡文庆前恭后怒的情景,确与她说的相类。

“算计他的那个人,对他这种性格把握清晰,知道如何激发他的仇恨,利用他的怒火。”

“那会是谁?”

“我怎么知道?”千岁翻了个白眼,“事关自己小命,你也要开动脑筋好么?”

“想不出。”燕三郎耸了耸肩,“眼下最可疑的,是端方。”

千岁道:“车队被截杀,胡文庆找你报仇,这两件事看着风马牛不相及,但其实都与一样东西有关。”

燕三郎精神一振:“什么?”

“衡西商会。”白猫打了个呵欠,“你仔细深究,这两件事其实都围绕衡西商会发生。被截杀的车队自不用说了,胡文庆为什么能来找你,还不是幕后有人放他出来?那么这人为什么要对付你?”

“我在本地并未树敌。”燕三郎接下话头,“幕后人要找的不是我,而是刘一召的东西。”

“刘一召又是衡西商会的掮客,他那东西是要交给马红岳的。”千岁轻笑,“所以你说,事情归根到底是不是又回到衡西商会头上?”

燕三郎嗯了一声。

她抛出了结论:“所以你现在危险了。”

燕三郎足下一顿:“我?”

“嗯哼。”她悠悠道,“端方也要情报,马红岳也要。现在他们要的东西都在你手里了,你不危险谁危险?”

燕三郎头脑却很清楚:“他们不知道。”

“不知道,但可以怀疑呀。”千岁冷笑一声,“这几位杀人哪里需要证据?但凡他们起疑,无论哪一边,想捏死你都只要伸一根指头就行了——我说的是白天时段。”

“所以你的建议是?”

“溜。”白猫缩回了书箱里,“挑完秘术之后,你就溜了吧。留在这里徒增危险。”

燕三郎想了想:“好。”

有危险的地方,他都不愿多呆。这几伙人最后要怎么掐出生死,跟他有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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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等就是足足五天功夫。

就在燕三郎都以为马红岳忘记了自己的承诺时,徐管事来找他了:“东家说了,让我带你走一趟库房。”

声音里不无羡慕。

他是个普通人,对这些异士才重视的秘术没有多大兴趣。可他羡慕的,是两位东家对燕三郎的重视。

这几天,徐管事已经得知燕三郎的惊魂事件,这时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拍品都藏在主楼后面的库房里。那是衡西商会的重地,闲杂人等一律滚远。

徐管事带着燕三郎,从前到后一共经历了四道关卡,出示给每一道的守卫的信物都不同,有的是马掌柜的手令,有的是徐管事自己的印信。最鸡贼的是,你走到守卫面前,他只伸手不吭声,根本也不告诉你需要的是什么。

走过所有关卡,徐管事才打开最后一堵沉重的大门,里面是一排又一排货架,上头摆满了东西。

千奇百怪、琳琅满目。

这里几乎没有东西是他熟识的,除了百来种药材,那品相也是一样赛过一样完美。

还有一些外形古怪的物件,他确信那是法器,因为它们能勾得他身体当中的真力蠢蠢欲动。

《饲龙诀》令他的真力小龙格外活泼,比其他异士的真力要好动得多,也灵敏得多。

以燕三郎定力,此刻也看得眼花缭乱:

要是能全部打包带走,这一下就发财了吧?

他耳中更是听到木铃铛里传来千岁的欢呼声。声音转化为特殊的波动,只有木铃铛主人才能听见:

“哟喝!琉璃灯都开始躁动不安了。”她虽然看不见外头场景,却可以感受到本命法器的急不可耐,像人饿了几天以后看见满桌大餐,“东西真不少,虽然品质不见得高到哪里去,但、但琉璃灯不挑!”

燕三郎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这回他没带书箱进来,按这里的规矩,任何人都不能带着容器进来取物,以防挟带。

这里头的东西少了一样,他都吃不完兜着走。

是的,徐管事知道他爱猫如命,到哪里都要带着那只白猫。可是库房重地岂能儿戏,这回强行要求他卸猫才能入仓。

所以可怜的白猫就被绑在商会副楼,千岁要求它呆在那里乖乖睡上一觉——她要随着燕三郎进库挑书,暂时就只能离开猫身,单以灵体寄在木铃铛里。

另外,端方没来。

燕三郎有些奇怪,这人前几日分明说过要陪他进来选书。

“端方呢?”

徐管事笑道:“他今日告假,说是离城去办事。”

燕三郎哦了一声。这么不巧。

不过哪怕端方在商会里的身份和名声超然,可是在这个重要的仓房里,他也属于闲杂人等啊,能不能进得来可不好说。

“不要乱看,不要乱碰。”现在徐管事在前头领路,燕三郎后面还跟着两个库房守卫,以策安全。

七拐八弯,徐管事的脚步终于停下:“在这里了。”

秘法、神通、心诀,这都归在“奇经类”里,有别于普通的药农工商“书籍类”。

第141章 挑选秘术

眼前这个不到五丈见方的小屋,就是存放奇经文卷的。屋里四面都是架子,没有窗户,只有上方一排气孔用于通风和微量照明。

搁在架子最上头的是孤本,都用黑箱子锁住,箱身上贴个标签。

其他的,都整齐码在架子上,一共占满了三个大架子,可见衡西商会为本次夏拍准备之丰富。

徐管事指着这些道:“三掌柜说,你在这里可以挑三本。你只能进来这么一次,没有退返的机会,可千万擦亮了眼,好好挑选。”

说罢,他和护卫就退开两步,任男孩自选。

只有燕三郎能听见,千岁呸了一声:“没诚意,也不派人解说。”燕三郎才开始修行不久,即便放着这么多秘典法门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挑选啊。各人体质、基础、亲和度都不同,随便挑三本未必就能练,练了未必就好用。

如果在发卖会上,这就要有专门的拍卖师详细解说,才方便买家分辨,马红岳也太鸡贼了,只派来一个对秘法一无所知的徐管事领路。千岁没好气道:“你念给我听。这里被布下了控灵阵,防止别人使用五鬼搬运术来偷东西。我一旦露面,会触发警报。”白天,她只能是灵体。

她顿了一顿,又道:“这活计果然还是交给端方来干比较好。”在龙游商会,端方给燕三郎解说得不错啊,那本《饲龙诀》就是当时买下来的,“另外,我估摸着因为端方跟你走得近,马红岳对你也存了试探的心思。哼,不管了,这回一定要让他肉痛个半死!”

这个世道绝不缺燕三郎这样的孤儿,但一个人就能去商会当账房,又有胆子独住凶宅的,那真是少之又少。何况燕三郎还打算自己修行,综合他身上种种怪异之处,即便马红岳亲手把他招进商会,现在也起了疑心。

当下,燕三郎就看着册名,一本一本念了下来。

“《奇经瑶柱论解》……”

“不要!”

“《明华阴骘》?”燕三郎好像在自言自语,“价格标得很高。”这么薄薄一本,就要五百五十两银子。

“呵,那是拿来唬弄冤大头的。阴骘就是阴德之意。”千岁冷笑,“说是经法,反倒宣扬行善积德,不求回报。德善这东西,现在对你没有任何用处!”

燕三郎本来都拿起来翻了两页,闻言又塞了回去。他心底清楚,阿修罗不修德善,对这本书必定嗤之以鼻,说话或许过激了些。但她有一点说得对:有木铃铛在手,他无惧业力,所以德、善这两样东西对于急缺外门神通的他来说,现在的确没有什么大用。

燕三郎这里不紧不慢,一边看还要一边念念有辞。徐管事在一边候着了小半个时辰,终忍不住道:“三郎啊,你挑好没有?”

“还没呢。”燕三郎回头冲他一笑,脸上满是稚子的纯真,“书太多,我挑花眼了,要能有人来解说一下就好了。”

“哎呀,这个……”徐管事没能领会马红岳的意思,但记得三掌柜说过,除了守卫,不许再有第三人进库房,所以拍卖师是带不进来的。“那你慢慢选,慢慢选哈。”一转头,叫守卫给他送了把椅子过来。

又过半个时辰,他坐在椅上,手边还多了几样点心,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很英明了。臭小子在这里消磨太久,他连午饭都没吃上。

燕三郎已经挑好了一本剑诀,名字很奇特,称作《虎扑》。它的位置很显眼,在三层架子上摆在正中偏左的位置。

千岁正是要他从最中间的书诀开始挑起:“人家也不傻,虽然这不是杂货铺的货架,但最好的东西肯定会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方便拿取和记录。你要是想去犄角旮旯里面找宝贝,未免小瞧了商会的鉴定师。就从这里挑起吧,能节省我们的时间。”

燕三郎拿起《虎扑》,这册子很薄,才二十余页,他飞快念了前面几句,以及最后几句口诀,千岁就拍板道:“行,就是它了。”

剑诀选好了,接下来是身法。按照千岁“打不过也一定要跑得过”的真知酌见,燕三郎最后选定的是《逍遥游》,练成以后,平时可以矫健身形,关键时刻就有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能力。

剑诀和身法都挑好了,花费最多时间的,却是第三本书。

该给燕三郎选配什么样的秘术?并没有方向可定。

千岁又不能正大光明溜出来察看,只能听他一本一本念叨,这就花费了无数时间。

最后,她在两本奇经《开阳》和《青谲秘录》之间摇摆不定。

前者是一门逆转真力、短时爆发的秘术,对力量和身法会有短时的加成;后者么,则收录许多诡谲秘法,尤其是阴蛊、巫毒和鬼蜮之术。放在拢沙宗弟子眼里,这大概就是下九流的物事,专门害人的花招。

不过千岁却很感兴趣,按照她的原话:“你未必要练成,但一定要心中有数,今后才能少中算计埋伏。”

这两样,她都很心水,但拿主意的是燕三郎。

在徐管事支着下巴打盹的功夫里,他最终选定了《青谲秘录》。千岁问原因,他只答了两个字:

好玩。

千岁倾倒。

的确在一个十岁男娃的眼里,这些花样百出、效果层层翻新不重样的秘术,比起一门固定功法要有趣得多。

这小子也没甚玩具,就让他玩这个好啦。她不负责任地想道。

那厢徐管事长长打了个呵欠:“选好了,不反悔?”

燕三郎拿书在手,重重点了一下头:“嗯!”

徐管事这才将他领回了主楼。

马三掌柜今日有事外出,所以燕三郎是被直接领到了大东家杨衡西面前。这是马红岳拍板的事儿,那么燕三郎选好的书,就要交给东家过目才行。

杨衡西浓眉挑起老高:“这三本,你确定?”

燕三郎点了点头。

杨衡西指着《虎扑》道:“你该不会是看它标价更贵,所以选了它吧?“

第142章 出事了(加更)

“这本虽好,可行诀要旨如猛虎扑击,需要施用者筋骨强韧、气血盈鼓,如是拢沙宗弟子,至少要精修心法内诀五年以上,方可试练之。”他上下看了燕三郎一眼,“你——?”

这小子比同龄人偏矮又偏瘦,显然基础打得不好。学这虎扑之术就像小孩抡大锤,经脉根本不足以支撑,恐怕最后反伤自己。

燕三郎眨了眨眼:“那么我去换过?”他有千岁,就有作弊利器在手,只要通读一遍,魔女肯定就能全部记下。杨衡西要是肯让他换过一本,那是最好不过。

有便宜,为什么不占

杨衡西一噎,没好气道:“你当库房重地是什么地方,你想进就进,想换就换?过些年你打好基础,再练虎扑术不迟。”

想进想换,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燕三郎“哦”了一声,脸上却很恭谨。

“行了,下去吧。”杨衡西见他没有违规挑拣孤本,也就放他离开了。以他的眼光来看,燕三郎挑的这三本书,只有最后一本《青谲秘录》对他能有些作用,毕竟这里头有一部分秘术对己身修为要求不高。至于剑诀和身法,一个过于凶猛,一个过于空灵,像燕三郎这样根基薄弱的子弟是不可能练好的,甚至会因为行功问题而走火入魔。

是的,他已经看出燕三郎今后注定是个散人,成就有限。

当然,这关他杨衡西什么事?

燕三郎转身走了出去。

他回副楼抱走白猫,其他账房先生道:“这猫真是离开你一刻都不行,这两个时辰躁动不停,不似往日乖巧。”

燕三郎抚了抚猫头笑道:“可不是么?”

是你个头!已经借机附回猫身上的千岁瞪了他一眼。

今日满载而归,他带着猫和三本书诀,从商会正门大摇大摆离去,就和过去数十天一样。没人知道,他把所有行头都收在书箱里了,说走就能走。他在小院里留下一张字条和多一个月的房租,算是退租了。

现在,他溜之大吉。

燕三郎刚刚离开街心,千岁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马三赶回来了,有情况。”

男孩走入拐角之前回望最后一眼,恰好看见三掌柜马红岳爬下一辆马车,往商会大门而去。

他的脸色很不好,在凝重中竟然还有一丝狞厉。

“快走,迟则生变。”

燕三郎赶紧回身,悄然离去,他心里同样有不祥的预感。

商会门口,马红岳心事重重,也没心思往别处看,自然就没有发现他。

¥¥¥¥¥

马红岳一路风风火火冲进主楼,砰地一声撞开门,在杨衡西微愕的目光中身体前倾、按住桌面:“出事了!”

“怎么?”

“被截杀的贵宾,他们死前被洗劫的东西,如今居然放在閬城、布县、鞠城的衡西商会分部出售,有三件甚至出现在拍卖会上!”

杨衡西勃然变色:“怎会如此?撤下来没有?”

“撤了,但来不及了。”马红岳苦笑一声,“这还是阆城城主发现的,刚刚给我下了通牒,限衡西商会两天之内给出说法,否则就要将衡西商会赶出閬城,永不得进,同时他已经上告拢沙宗。”

杨衡西眉头都要打结了:“那几个分部怎说?”

“还未收到布县、鞠城的消息。”那两个地方比较远,“但阆城分部说,那几样东西是前些天有生客拿来卖的,都要求一口卖断。品质不好不坏,未达到上报总部的要求,所以放在每周一次的小拍上了。”商会在各城的分部众多,各地之间交通讯息传递不便,被杀掉的权贵丢失了什么东西,连衡西商会总部都未必尽悉,这些各城的分部当然更不清楚了。他们在交通发达、人口稠密的城池做流水生意,收进来的东西不错,很快就会安排上架或者发卖,力争资金快速回笼周转。

“不好不坏?”杨衡西满口钢牙咬得喀吱作响,“这是想弄死我们!”

能拿出赃物去卖的,当然只有凶手!

他们从死者身上抢走珍宝,却只挑了中等品质的物件卖给衡西商会分部,以防他们上报总部,惊动了两位东家。要知道衡西商会的夏拍快要开始了,各地分部都有收集好物、送往夏拍的使命。

对方能拿捏得这样精准,说明幕后人对商会的流程和要求格外清楚!

“你打算怎么办!”马红岳一字一句,已是在逼问杨衡西,“今日局势,比起十年前还要不堪!你还想坐以待毙,等着他们在夏拍的时候再下手坏事吗?”

十年前衡西商会刚刚起步,失败了,最坏的下场不过是回家种田或者出门躲债;现在呢?现在他们连整个拢沙界的天都要得罪了,除非他们逃离拢沙界,否则……

也不怪阆城城主大发雷霆。商队截杀案还未出结果,衡西商会竟然又把死者的东西私自拿出来卖,这不仅仅是欺辱死者了,这涉嫌谋杀!

衡西商会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否则莫说是柳沛了,在整个拢沙界东部都不会再有立足之地。

杨衡西在书房内来回走动,双眼通红,如同猛虎受困于笼中,身上戾气层层浮起。

“线索就在眼前,你还不查,还想着讨梅峰长欢心?”马红岳冷笑,“抓不到凶手、给不出说法,一定会惊动拢沙宗,这次连梅晶都保不住我们!”

“查!”杨衡西终于吐气开声,“既然这事十有七八跟柳老头脱不了干系,你派人去阆城,把他给劫出来,好好招待一番;端方那里——”

他犹豫一下,还是道:“我亲自动手!他人呢?”事急从权,先将端方拿下。如果最后证明凶案非其所为,他再给小师弟道歉赔礼也不迟。

“我刚从外头回来,这话该问你才是!”马红岳磨了磨后槽牙,没忍住挤兑他一句,但很快就道,“柳老头那里,我已经派人了。”

杨衡西立刻着人去寻端方,反馈过来的消息却是他告假出城,这会儿不在商会,也不在平时居住的精舍里。

第143章 截住(加更)

杨、马两人互望,均觉不妙。

马红岳低声道:“赃物在商会分部拍卖,这事儿閬城城主怎么会知道?八成有人透露消息给他。主谋者如果是端方,现下对我们一定有防备,恐怕不会轻易现身。”

杨衡西点头。

冲锋陷阵、杀人夺命这种事他擅长,但是论心思细腻,他自知远不如马红岳。

“但他摸不准我们何时得到消息,应该还未离开柳沛。我着人上街盯着,见到他自会来通知。”三掌柜想了想,又道:“对了,他最近和燕三郎走得很近,我也派人去盯住那栋偏院了,每过半炷香时间,都会有人回来禀报进展。”

果然话音刚落,他布下的人手就匆匆赶来求见。

马红岳精神一振:“有线索了?”

手下呈上来一张字条:“燕三没有归家。我们在孙家偏院里发现了这个,桌上还放着两钱银子。”

马红岳接过来飞快瞄了一眼,脸色变得凝重:“燕三人呢?”

当即有人去找燕三郎。

杨衡西也拿过字条,眉毛皱起:“他退租不住了,为什么?”

“还能有为什么?”马红岳冷冷道,“恐怕他找到刘一召的情报,发现自己处境不妙,这才要偷溜。又或者……”他轻吸一口气,“或者他到柳沛另有目的,如今任务完成就要撤退。”

过不多时,手下回禀燕三郎不在商会里,同时把徐管事带来了。

“他人呢?”杨衡西眼角煞气腾腾,把徐管事吓得两腿发抖。

“他家里有事,今日提、提早回去了。”

“啪”,杨衡西一巴掌拍下,才换过没几天的新书案又被劈成了两半。

“找,翻遍全城也要把他和端方找出来!另去驿站问清楚,有没有孩子雇车马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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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离开衡西商会以后,飞快往东驿而去。

商会离县东门不远,他快走几十息就抵达驿站,花高价买了一匹枣红马,翻身骑上,一溜烟儿跑出了县门。

天色已经不早了,旁人都要找落脚的县、镇或者村子,但燕三郎并不怕赶夜路。

这会儿,远离麻烦最重要。

他沿着官道,一路飞驰向东。

这匹枣红马脚力一般,还有些懒散,燕三郎抽了几次鞭子,它才奔出十余里地。

离县城越远,路上行人越疏,草木反而更加茂密。

走到这里,燕三郎紧绷的心弦才稍微放松,马速也放慢下来。“下一个县城就在四十里开外,说不定我们能在城门关闭之前……”

“赶到”两字还未说出,千岁急促的示警已在耳边回荡:

“小心后边!”

燕三郎往侧边一勒缰绳,一夹马腹,大马被他带偏,顺势往边上蹿了出去。

也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声兽吼!

燕三郎仓促间一回头,赫然望见路边的丛林中扑出一只金豹,就擦着马股跃了过去。

若非他方才反应得当,枣红马这时就被它扑倒在地了。

这头金豹满身斑点,体型至少有普通豹子的两倍大,看起来威风凛凛,一露出上下两对獠牙就比猛虎还要凶残。

最重要的是,豹子背上还坐着一人,燕三郎面熟得很。

端方!

这时候,甚至端方还对着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

不用燕三郎催促,对猛兽与生俱来的恐惧让枣红马一声长嘶、疯狂奔蹿。

男孩勒了几次,可是马儿吓破了胆,根本不知减速和转弯。

山路原就崎岖,再这样下去一定出事,更不用说,燕三郎其实已经望见前方的断崖了。

就在五十丈开外,转眼即至。

不能再往前了。可是马速这么快,贸然跳下地怕是要摔断腿。

燕三郎毫不犹豫从书箱里掏出一盘勾索,对准前方大树粗壮的树杈甩了出去。

软索绕着树杈晃了两圈,正好缠紧了,这时马儿也从树下奔过。燕三郎抓紧索梢,绷紧肌肉,仅有的一点真力都灌注到双臂上——

胯下的马儿冲出去,他人却被勾索猛地勒停在半空,然后荡向地面。

这一下猛拽力量极大,换作普通人突然经受这么一扯,大概双臂都会直接跟身体分了家。燕三郎有备在先,肩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但好歹胳膊还在,并且居然没有脱臼。

除了真力奏效之外,这月余来千岁贡献的珍贵丹药也在无形中滋养了他的体魄、强健了他的筋骨。

他才落回地面,就听见远处传来枣红马一声长长的哀鸣。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匹马掉下了悬崖。

唉,可惜了他的二两银子。燕三郎低叹一声,掸了掸衣裳。横竖他是两条腿跑不过畜牲的四条腿,干脆站定了,面向骑豹而来的端方。

金豹转眼即至,对着燕三郎示威似地咧开大嘴低声咆哮,豹背上的端方却问了一句:“你没受伤吧?”

他脸上甚至带着关切的神色,与座下的巨豹很不搭调。

燕三郎一边活动关节、消除疼痛,脸上却又惊又怒:“你作什么!”

端方拍了拍豹头,如抚大猫:“我只想赶来找你,都怪这家伙太顽皮,惊吓了你的马儿。”他笑了笑,“我才收服它不久,这家伙还是野性难驯。抱歉得很,我赔给你马儿的钱吧。”

顽皮?

燕三郎哪里会要他的钱,脸上满是戒备。

端方像是刚刚想起自己的目的:“对了,三郎为什么着急出城?天都快黑了,想要赶路也得等到明天才好。”

燕三郎摇了摇头:“等不起了。”

“怎么?”端方满脸关切,燕三郎暗生警惕,知道自己但凡一字说错,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定了定神,心念电转,忽然咬牙道:“我刚刚得知,是马掌柜放出了胡文庆三人。”

“什么?”这回答显然出乎端方意料,他明显一怔:“你怎么知道?”

“大东家和马掌柜密议,被我听见了。”燕三郎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以示自己没有撒谎,“马掌柜说,我只是个诱饵,要拿我做试探。他明知道胡文庆恨我入骨,要取我性命,还将他们放了出来……”

第144章 拖字诀

他眼神闪烁,显出畏惧:“柳沛,我是不能呆了。”

端方直勾勾看着他,像是在心底评估。燕三郎瞪大眸子,茫然与他对视,千岁轻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臭小子,你在冒险。”

是。燕三郎也知道,如果放出胡文庆的是端方,这谎言立刻就会被他戳破,自己立刻就小命不保。

可是不冒险就能活吗?端方已经起疑了,方才更是第一个照面就下死手,根本不想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再说,端方先前已经试探过他很多次了,没必要再用上胡文庆。这个险,值得一冒。

好一会儿,端方才缓缓道:“马掌柜要用你来试探谁?”

“你。”燕三郎毫不避讳,“我隐约听见,马掌柜说你和前些日子的截杀案有关系。”

端方哦了一声:“马掌柜就是多疑。”

燕三郎感觉到他的杀气似是和缓下来,便知自己赌对了。

胡文庆果然不是他放出来的。可是他方才已经对燕三郎下过死手,是不是要一不做二不休?燕三郎望了望天色,还没黑,“对了,你怎知道我的行踪?今日一整天,你都没在商会里。”

唯今之计,只有拖字诀。

“一个十岁孩子单独在驿站买马,还不够显眼么?何况胡文庆事件以后,你也是柳沛县的名人。你前脚刚买了马,我后脚就听说了。”

听说,听谁说?燕三郎明白了,端方在柳沛城有自己的势力,并不像表面那样形单影只。

端方又道:“你怎知马掌柜会派人追来?”

“我,我在院里留了条子退租。”燕三郎苦笑,“现在想想,好生傻气。”他本该走得无人知晓,大顺也会过几天才发现他在院子里留下的字条。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好似所有麻烦偏都集中在这一天爆发。

他留字退租,等若告诉马红岳他溜掉了。那么在追兵赶上来之前,他还要给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让端方打消杀念!

不等端方说话,他左顾右瞟,流露一点急躁:“我能走了么?马掌柜说不定会撵上来。我这么一溜,账目的事,恐怕他也知道了。”

端方微一皱眉:“什么账目?”

燕三郎抿了抿唇才道:“前些日子账房就徐管事一个人做账,做到一半内急出去,我好奇,多看了两眼……”

端方目光闪动:“那是什么账?”

“好似是年终盘点的账目。我就好奇,去年年底的账为何放到年中才做,再仔细看,上面有几个条项跟我所知的有点出入,但不明显。”燕三郎回忆道,“我看了十来页,马东家正好来找徐管事,把我逮了个现行……现在想来,那账本子有问题,马掌柜大概不想让人知晓。”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那账簿子是羊皮的。”

“放到年中才做,是因为假账本年中才要交上去。”端方忽然笑了,“你告诉我,账目怎么个出入……”

话未说完,他神色忽然一动。白猫也趴在燕三郎背后道:“有人来了。”

燕三郎浑身肌肉立刻绷紧,怨木剑随时可以被召唤出来。端方如果还想杀了他,这是人前最后的机会。

千岁也轻声道:“他若出手,你就跳崖。”

燕三郎:“……”

他才初涉修行,面对一个拢沙宗韵秀峰的天之骄子再加一头巨豹的组合,能有多少反抗之力?或者千岁说得对,直接跳崖的生还率还大一点。

她的声音短促而冷静:“我会想法子保你一命。”

燕三郎无暇去想她一个灵体能使出什么保命的法子,此刻他心如擂鼓,经脉里的真力小龙反而空前活泼,像是知道生死之战将至。

端方眼里的确闪过了一丝幽光,冷得像寒冰,可是转瞬即逝。

未说完,山坳后头转出一辆马车,车边还跟着两名护卫。

燕三郎微微松了口气,手里冷汗涔涔。果然,端方算计衡西商会,对于杨、马两人的痛脚和把柄就很感兴趣,在弄清所谓的虚假账目之前,他应该不会取他性命了。

但男孩随即注意到,这支队伍好像不是马红岳派来的追兵,因为端方的神情已经放松下来,并且无论是杨衡西还是马红岳,都不太可能用马车来追人。

他忽然又问:“孙家的院子呢,可有发现?”

“发现?”燕三郎赶紧摇头,“什么都没有呢。”

端方目光闪动,但马车已经行到近前,他只能住口:“算了,无妨。”

这支人马奔到两人面前停下,马儿都畏惧巨豹,不愿再上前。

端方居然跳下大豹,快步迎上前,亲自去开车门。

这时候,那只金黄巨豹老老实实呆在原地,甚至还伏低了身子,不去惊吓新来的座骑。

千岁看得冷哼一声。这叫野性难驯?骗鬼的吧?

车门打开,尽管光线有些昏暗,但从燕三郎的角度看去,能望见里面空间很大,但仅坐一人。

那是个年在八旬开外的老者,衣料很好,胡子很长,后背有些佝偻。

他翻开耷拉的眼皮,望见端方后,露出一抹笑容。

端方则是恭恭敬敬道:“您老怎么过来了?”

燕三郎把那老头子打量得更加仔细了。要知道,即便是杨衡西,也没能让端方用上敬称。

可他对这老头,却着实很是敬重的模样。

“还不是怕你遇上麻烦?”老人目光一转,落在燕三郎身上,“你急匆匆赶来,就为这个孩子?”

端方的态度更恭敬了:“是。这是孙儿在衡西商会的朋友。”

话音刚落,燕三郎立觉老人的脸色晦暗下来。幸好端方又接着道:“他原是账房的小先生,抓到了马红岳的一点把柄,马三派人追杀他,我赶来看看情况。”

老人脸上的皱纹这才舒展开来:“他能帮我们把马三引来?”

“极有可能。”端方又补了一句,“并且他还可能是我们的重要证人。”

听见这话,燕三郎目光闪烁一下。

老人立刻道:“好极,让他上车。”

第145章 你姓柳

端方微微一愕:“祖父,这个……”

“你哪里抽得开身?这孩子还是交给我来照顾吧。大不了,我一会儿送他回去。”老人面色微沉,“怎么,你还信不过我?”

“不敢不敢,您说哪里话来?”端方很快回过神来,很自然地笑道:“行,那就劳烦您老了。”

他的态度,恭谨却又疏远,随后目光移向燕三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老人目光移到燕三郎身上:“小鬼,上车。”

燕三郎看了看端方,后者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声调放柔:“上车吧。”

男孩看看这里十来号人,知道自己没有逃跑的机会,只得乖乖上了车,坐到老人对面。

端方又招来一名护卫,耳语两声,于是这人也钻进车,就挨着燕三郎坐下,一为监视,二为保护老人安全。

这时天空中传来簌簌振翅声。一名大汉张臂,收下来一只信鸽。

端方看了看鸽腿上拆下来的条子,凝声道:“马三果然派人来追他。这时机倒是掐得极好,于我们有利。我先去布置,后面仍按原计划行事。”

老人颌首,当下车门关闭,这支队伍又重新驶向山坳。

燕三郎坐在车中,透过车窗望见端方舍豹不用,反而要过一匹马向着来路奔去。他知道,飞鸽送来的消息,无形中佐证了他的话——马三掌柜的确派人来追杀他,所以燕三郎才有必要逃亡。

不过男孩的心境并没有放松下来,眼前还坐着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头子。

这老头的双眼都已经泛浊,身周却还有淡淡威势。他也在打量燕三郎,好一会儿才道:“马三为什么追杀你?”

燕三郎瞄了身边的护卫一眼。这人是端方派来监视他的吧?

“我查到账目有点问题。”他想也不想,“马掌柜发现了,想要我的命又不愿自己动手,就将关在地窖的案犯放出来对付我。幸好端大哥赶到,把那人抓起,扭送官署。我也不敢留在柳沛,趁着马掌柜今日不在商会,赶紧逃了。”

这老头子如果是他猜想中的那个人,那么对衡西商会的账目恐怕是没什么兴趣,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关在地窖?原来胡文庆大半夜要杀的人是你!”老头子果然哈哈一笑,显然那一场热闹他也听说了,“是马三放出来的?果然这个阴险的东西和姓杨的不一样,就喜欢借刀杀人!”

燕三郎一听,就知道他对柳沛县里的风吹草动掌握得一清二楚。

这时老头子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和缓了许多:“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么痛恨衡西商会、那么了解杨、马两个东家的老人,还会有谁?燕三郎明白了,连端方的身份也同样了然,脸上却露出茫然神情,摇了摇头。

老头子神色越发和蔼了,“端方奉命调查衡西商会,但是势单力孤,就请我过来帮忙。你莫要怕,今明过后,马三就威胁不到你了。”

燕三郎适时面露担忧:“调查?端大哥现在去哪里,不会有事罢?”

今明?原来端方这两天就动手,根本没打算憋到六月初六夏拍之时再放大招吗?

倘真如此,杨衡西等人真会被他打个措手不及。

“那孩子向来有主张。”

燕三郎依旧担忧道:“可是杨大东家很厉害,普通人不是他对手,端大哥又只有一个人。”

“方儿是普通人么?”老头子哼了一声,但他对杨衡西的武力值再了解不过,孙儿孤身前去,会吃多大亏呢?那计划原就凶险,能不能照常进行呢?

他心里忽然有些打鼓,于是沉吟片刻,揭开窗帘对车队扬声道:“掉头,去柳沛县!”

“老爷!”坐在燕三郎边上那护卫急声道,“这太危险,您不能接近柳沛!”

“万一方儿……”

“您贸然靠近,恐怕反而坏了少爷的计划。”护卫指了指燕三郎,“都进行到这一步,少爷必定准备周全。莫忘了,您也有重任在身!如有需要,我将这个小证人送往柳沛也就是了,您不能去。”

老头子将下巴搁在杖头上,过了许久才不情不愿道:“罢了。”

燕三郎听到这里,忽然低声道:“你是不是姓柳?”

老头子和护卫都是一惊,看向他,然后不约而同沉默了。

到了这个时候,燕三郎怎么可能猜不到,眼前这老头就是鸿远商会曾经的掌舵人——柳肇庆?

方才护卫唤他为“老爷”,称端方是“少爷”,那么端方原本也姓柳,是柳肇庆的……孙子?

唔,是亲孙子么?

可无论如何,端方和柳肇庆都不会任这个消息外泄的。燕三郎知道了这个秘密,大概会被灭口。

好一会儿,老头子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挺聪明,难怪能发现马三账目里的漏洞。可惜啊可惜,太聪明有时反而不是好事。我原来还真打算放你走的。”

那护卫冷笑:“他要是真聪明,就会把这话憋在心里,一个字也不说了。”

他的声音杀气四溢。

燕三郎侧首,盯着他道:“端方是不是交代过,我要是胡言乱语,你就毙了我?”

护卫脸色变了变,还没吭声,老头已经问道:“什么胡言乱语?”

燕三郎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着老头子道:“撒谎。哪怕我把这些都憋在心里,一字不说,但我撞见你和端方会面、联系,为长远计议,你事后也不打算放过我,对吧?”

他转头,凝视着西边暗下来的地平线,“如果端方今晚举事,恐怕我就看不到明早的太阳。”

老头子翻起眼皮,仔细盯着他瞧了半晌,才轻声道:“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思,我真是舍不得杀你。可是你又何必挑破?最后这几个时辰,过得舒坦一点儿不好么?”

话是这样,他心底却隐隐觉得不对劲。方才这小小少年还在装可怜,装天真,为什么一转眼就变脸,甚至敢直接拆穿了他们的身份?

“因为我实是好奇得紧。”

第146章 当年恩怨(加更)

燕三郎终于往后靠坐到柔软的椅背上,彻底放松下来,脸上的神情已经不再唯唯诺诺,“你们筹划那么久,到底打算怎么复仇呢?”

边上的护卫看不过眼了:“小子,你以为自己和谁说话呢?”说罢,伸掌就来扼他脖颈。

柳肇庆没发话,他不会要了这小子的性命,只打算给他吃点苦头。

只是他指尖还没捏到小少年肌肤,就有一只纤纤玉手伸了过来,后发而先至,咔嚓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干脆俐落。

即便是杀人,由她做出来也是赏心悦目,仿若艺术。

可怜这人死得不明不白,脖子断了,但气儿一时还未断,喉间兀自咯咯作响,一双眼睛凸成了牛眼,正好就直瞪着她。

柳肇庆原本快要眯成一条缝的老眼都瞪圆了,指着鬼魅般凭空出现的红衣女子道:“你、你……”这车外由孙子亲自加持了阵符,不输给铜墙铁壁,她是怎么进来的!

“他先动手的哦。”千岁拎起脑袋软绵绵垂落一边的护卫,将他扔到柳肇庆身边去,顺手在桌面的软毡上撕下一块,嫌恶地擦了擦手。

她的动作吸引了一老一少的目光,那指尖幼若春笋,仿佛一碰就能折断,是怎么做到谈笑间取人性命的?

柳肇庆嘎声道:“你是谁!”

“嘘——”千岁手指竖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点,否则我只好把你也给咔嚓了。”

她明明巧笑嫣然,眼里的冰寒却让阅人无数的柳肇庆都打了个寒噤。那眼神漠然,看他就仿佛看着死物。

“你是没多久好活了。”千岁悠悠道,“但不该这个时候死,是么?”

柳肇庆怔怔看看她,再看看燕三郎,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惨笑道:“我和方儿,竟然都看走眼了。你们是杨衡西和马红岳派来的?好,好,我认栽!”

燕三郎和千岁互望一眼,后者轻嗤一声:“他们也配?”

“你们与衡西商会不是一伙儿的?”柳肇庆先是一愕,但马上抓到重点,精神为之一振,“你们想怎样?”

“我原本不想怎样,是你和端方非要找我麻烦。”燕三郎说到这里,千岁就抢过来道,“现在,我对这事儿很感兴趣,想听原版始末。”

燕三郎闭上了嘴。

柳肇庆目光闪烁,喉结才动了一下,千岁就道:“你身上那两件护身法器,在我面前和纸糊的差不多;也甭想向外头求助,我保证你第一声还未喊完,脖子就断作三截。”

柳肇庆倒抽一口冷气。

车行辘辘,有时震动,那个死掉的护卫就总把脑袋垫到他肩膀上来。死人的身体就挨着他,有时还要抽搐两下,把柳肇庆给恶心得不轻。

他不敢喊了,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转向燕三郎道:“我的大孙子遇害时,也差不多你这个年纪。仔细看看,你和他长得还真有几分相像。唉,他若是还活着,也该是风度翩翩的好儿男。”

话音刚落,千风拈起桌上洗好的樱桃,一边吃一边笑道:“煽情对这小子无用,他是铁石心肠。”

柳肇庆讪讪。

燕三郎眨了眨眼,面露不解:“出了什么事?”

柳肇庆终于幽幽开了口:

“十年前的五月廿一……”

燕三郎即微微一惊:今天也是五月廿一。

柳肇庆昏黄的眼珠转动:“我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天气热得反常,桃子熟得很早。你道桃城因何闻名?”

“桃子?”

“是,那里出产的桃子特别好,肥甜多汁,还是拢沙宗指定的贡品。”柳肇庆笑了笑,“我那大孙子就特别爱吃桃,每年夏天都缠着他爹要来桃城找我玩耍。他们本该那天午后就到的,我已经吩咐下人摘选了山庄里最肥的桃子洗干净,冻在寒泉里。他一来,就有冰凉甜口的桃子可以吃了……”

“可是我从午后等到傍晚,再从傍晚等到深夜,也没等来他们。”柳肇庆的脸色变得冷厉,“我一边报官,一边派人往柳沛方向一路找过去,找了许久许久,最后、最后才在山林里发现他们的尸首!离官道不足二百丈!”

“山里的狼比我的人到得更早,已经把我孙子啃、啃掉了一小半!”柳肇庆说到这里,声音都渐渐哽咽,“从那一刻起我就立誓复仇,否则哪有颜面去九泉下见他们一家三口!”

千岁深表赞同:“你命灶衰微,脑袋里还长了好大一个瘤子,活不到年底了,怪不得要赶紧动手。”

柳肇庆:“……”

“你怎么知道谁是凶手?”千岁以手支颐,“你们这种商人,应该都有不少仇家吧?”

“当年袭击我儿的队伍有十三人,我千方百计才抓到一个,他指认杨衡西是主谋。当年就是杨衡西带队,又亲自、亲自斩下了我儿的头颅!”纵然时过十年,柳肇庆说起此事依旧恨得咬牙切齿,“我报官送人,结果证人第二天就死在牢里,此事不了了之。衡西商会在柳沛县,已经是无法无天!”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官家再也指望不上,想报仇还得自己来。

燕三郎侧了侧头,状甚不解:“一家三口?那么端方呢?”柳肇庆的悲伤很真切,他儿子柳昭东一家都死了,那么端方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会喊他祖父?

柳肇庆沉吟一下才道:“他是昭东次子,自幼身体太弱,我找相师来算看,说他八字和我的大孙冲撞,不能养在一起,因此三岁就被送去乡下,果然听闻他后面体质好转。”

原来端方是柳昭东庶子。

燕三郎懂了:“后来你将他送去拢沙宗?”他记起商会其他人说起,端方错过了最佳年纪才进入拢沙宗,想来之前他都被寄养在乡下。

“我将他寄在一个至交家中养了两年,也是以端家而非柳家子孙的名义送入拢沙宗,否则会引来梅晶怀疑。”柳肇庆说起这个庶孙,脸上也有一丝自豪,“端方也争气得很。我都从未想过,他于修行能有如此天赋,一进韵秀峰就大放异彩!”

第147章 尽快击杀

燕三郎飞快接道:“你以前从未想过,要送他去修行?”

“你懂什么?”柳肇庆忍不住瞪他一眼,“端方从小身子就弱,几次发烧都险些挺不过去,谁以为他能入门修行?”

燕三郎想了想:“为何是韵秀峰?”杨衡西是韵秀峰弟子,按理说,柳老头子应该最不愿意将孙子也送进韵秀峰才对。

这是人之常情。

柳肇庆望过来的眼神暗含一点不屑:“你会这样问,实是不知拢沙宗有多么庞大复杂。除了权贵子弟,其他人投入其中,就如沙砾入海,连半点水花都溅不起。”他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像我们家的孩子,也只能投入韵秀峰才有一点出头机会。”

去韵秀峰才有机会,这是什么意思?燕三郎不懂,耳边却听到千岁一声若有若无的低笑:“把行贿说得那般无奈。”

她知道燕三郎对许多常识都不通透,当下给他解说:“拢沙宗里门徒三千,倘若被一视同仁,何时才轮到端方出人头地?他差人给梅晶行贿,让这位梅峰长多照顾照顾自家孙子。大概其他长老或者峰主都不那么好攻破呢。”

燕三郎恍然大悟。这就像黟城里的叫花子,谁给看场地的人交钱最多,谁就占住最好的乞讨地点。

“总之,衡西商会有韵秀峰给它撑腰,才能这般肆无忌惮,杀掉我儿一家犹能逍遥法外。当时这案子闹得很大,是梅晶强行将它压了下去。”柳肇庆冷冷道,“我要报仇,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衡西商会就是抱住韵秀峰大腿,才能横行无忌、越做越大,而柳肇庆和端方的计划,就是将那条大腿给抢过来,令衡西商会再无倚靠,这才能报仇雪恨。

燕三郎忍不住道:“为何这样麻烦,直接杀掉大东家和三东家不可以么?”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衡西商会的二东家、马掌柜的亲哥哥死于急症。现在看来,就是被端方杀掉的吧?

“你以为杨衡西很好对付?”柳肇庆手里的拐杖重重一拄,“这人的修为虽然止步不前,但一身外功炉火纯青,方儿那头大豹都咬不动他。尤其衡西商会给梅峰长做牛做马,梅晶赐他好几件法器护身。杨衡西又很小心,出入自家宅院都要前呼后拥,身边好手无数。甚至他还请来许多护身符咒,连巫蛊之术都对他无可奈何。”

一气说了这么多,他声音都沙哑了:“这人也知道自己作孽太多,处处谨小慎微。”

燕三郎喃喃道:“连端方都对付不了?”

“方儿天纵奇才,到底习艺的年头短了些,不比杨衡西三四十年苦功。并且我们去年直接杀掉马二,就让剩下两个警惕不已,否则,你以为马红岳能活到现在?”

燕三郎好奇道:“既如此,你们打算怎么做掉杨衡西?”

柳肇庆不说话了。

“以他们的本事,想弄死杨衡西可不容易。”千岁又拈起一枚樱桃放入口中,“最好用的办法,大概就是借刀杀人。”

柳肇庆面色微变,快速切换了话题:“我已经言无不尽,你们现在想要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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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往常一般降临,柳沛县的人们日常作息,浑然不知城外正有一场变故暗中滋生。

幽暗的山林中,百余人正在展开地毡式搜寻,这里面有凡人也有异士。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在这里……啊!”

话尾收束成一声惨叫,却是被地上跃起的一个身影穿胸刺透,死于非命。

然而其他人闻声,迅速向这里包抄过来。

杨衡西就站在小山包上,俯视着底下的骚乱,眼底一片黑沉。马红岳立在他身边,脖子上有一道一寸来长的血口子,位置着实凶险,再往下移半指就会刺破大动脉了。

血水还在滋滋直冒,下人正在替他做紧急处理。

鲜血让马红岳的脸色更加狞厉。他手里抓着一枚玉佩,指尖发白,几乎将它掐碎:“看看这枚玉佩,我哥就死在端方手里!罪证确凿,你等什么!”他冷笑一声,“你反悔了是不是,不想替我哥报仇了是不是!”

“老二的仇我一定会报,说到做到。”杨衡西凝声道,“端方活不过今晚!”他劈手夺过玉佩,迈开步子,跳了下去。

他们出城追缉燕三郎,没料到撞上端方这尾大鱼。他还想多询问几句,端方就将这面玉佩甩到马红岳脸上,然后一声长笑。

那是马老二的随身玉佩,他死时不见踪影。现在端方能拿它出来,杀人凶手的身份就是清晰无误!

那还有什么说的?抓!

杨衡西总觉得端方行为太反常,可是平时最聪明冷静的马红岳这时几近疯魔,叫嚣着一定要杀了端方。他自己则对着马二的尸首发过誓,一定要手刃仇人,现在也的确是到了实践诺言的时候。

至于杀掉端方的后果……杨衡西在心底叹了口气,回头再去师尊那里负荆请罪吧。就算端方是梅峰长最喜爱的徒儿又怎样,反正人已经死了,她就算再生气也不会把他杨衡西怎样,毕竟衡西商会是她最稳定、最重要的进项,她还要光大韵秀峰,还要对抗巫贤峰,就必须倚重他不可。

眼下,他只要专心一意,尽快击杀端方就好!

想通了这一点,他果然下手狠辣,再不留半点情面。

端方的确了得,入门不过八年,修为就精进如斯,用不上三五年就能与他打成平手。杨衡西一边对战,心下无限感慨。他修行三十七载,从未有一天敢松懈,至今也是每日里勤练不缀,可惜天分有限,在这样的天纵奇才面前,很快就要被超越。

想到这里,往常被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妒恨恶念,一阵阵翻涌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千辛万苦,终究只得一个外门弟子的身份,除了拿钱,梅峰长平时正眼都不肯给他一个!

凭什么,凭什么这小子不费力气就能享有师尊青睐恩宠、前途光明无限!

第148章 当头闷棍

杨衡西蓦地仰天长啸,踏前一步,双臂气力又加三分,熟铜棍带着虎虎风声朝端方脑袋砸下!

杨大东家这一击,打出了万军莫当的气势,反观端方右臂、胸口、小腹都在先前的战斗中受了伤,血流如注,前后左右又被锁死,这一回是万万接不下来了。

“叮”,端方手上长剑被磕飞,虎口破裂。他再没有抵抗之力,只能苦笑等死。

杀!杀掉这个祸害,他才可以反被动为主动。这一瞬间,杨衡西里竟然充斥着无限快意。他这辈子兢兢业业,竟然从来没能这样自在过!

道心在这一刻突然澄明,杨衡西竟觉得牢不可破的修行壁垒好像裂开了一条缝隙,让他窥见了升往下一个境界的小径。

他欣喜若狂。

原来,原来他的心境要这般豁出一切才能提升!

然而就在这时,有一把玉尺自旁边伸来,挡在端方头顶,抵住了落下的熟铜棍。

这力贯千钧的一击,居然被挡住了!

杨衡西嘴角的笑容突然凝固,只因这玉尺实在有些眼熟,他见过不下数十回了,却万万没想到它会在这里出现。

糟了!

这是杨衡西脑海里唯一的念头,以至于他都未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

紧接着,这玉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前击出,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胸口上。

号称一身横练外功无敌的杨大东家,迳直被抽出三丈开外,落地时喷出两口血,成了个滚地葫芦。

正往这里赶来的马红岳下意识停住脚步,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杨衡西在地上挣了两下,勉强抬头:“师、师尊?”

有个华服妇人挡在端方正前,居高临下望着他,目光是彻骨的冷漠。

那样的眼神,让杨衡西一颗心刹那间沉入谷底,但他仍是快速道:“师尊听我一言!是端方算计衡西商会在先,要置我于死地!”

梅峰长居然来了,还未到六月初六生辰当天,她就赶过来了!

是为最近一系列大案,还是为了保住端方?杨衡西心乱如麻。

“是么?”梅峰长精心保养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冷笑,“他怎么算计你了?”

她细眼薄唇,颧骨很高,下巴削尖,五官虽然端正,却有凌厉之势。被她盯住的人,下意识都会战战兢兢。

杨衡西也是如此,他咽了一下口水:“他杀了我二弟,还截杀了那两支商队,又把掠走的货物放到衡西商会各地的分会去出售!”

“他和鸿远商会的柳老狗勾结在一起……”说到这里,他脑海中有灵光一闪,失声道,“是了,鸿远商会十年前出了事,这小子拜进拢沙宗也根本不到十年!他是柳昭东的儿子,他潜伏到您身边去,要伺机报仇!”

梅峰长微微侧头,问身后的端方:“他说的可是实情?”

“都是诬告。”端方一手捂着胸口,嘴角血渍未干,笑容却很轻蔑,“两位东家有不轨之心,故而想杀我灭口。”他转向杨衡西,“大东家信口开河,证据在哪里了?”

杨衡西扬了扬手中玉佩:“这是我二弟随身之物,怎会在你手中?”

“玉佩分明在你手中,你来问我?”端方摇头,“难不成是你杀了马二?你说我杀人夺宝,就要拿出切实的证据来。”

杨衡西目眦尽裂,一时却被堵得说不出话。

他没有证据。

如果有,马红岳要对付端方时,他还会那么犹豫么?

一切都只是怀疑。可是“怀疑”上不得台面,更做不得他同门挥戈的充分理由!

梅峰长看他气得口鼻呼呼作响,脸色也是一沉:“拿不出证据,是么?你可知道,端方为什么会去衡西商会给你当灵药鉴定师?”

这问题来得突然,杨衡西就算气怒交加,一时也有些茫然。是啊,端方下放衡西商会时,他也觉得奇怪,这小子一直是梅晶的心头宝,不在山中勤学苦练,给韵秀峰争光,跑到他的商会里来做什么?可他从来没有深想。

现在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深想!难道就因为端方是梅峰长派来的?

“我派他去查点东西。”梅峰长微微一哂,“你倒好,防贼似地防着他,现在还想要杀人灭口了?”

“师尊,我为您鞠躬尽瘁,想查东西为何不直接告诉我!”杨衡西一下胀红了脸皮,“我问心无愧,要杀他灭什么口!”

“过去五年,衡西商会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往西打通了云城的渠道。”梅晶冷冷道,“可是每年给我的分红,居然越来越少!我不说,你就真当我不清楚这里头的门道?”

杨衡西一下瞪圆了眼:“师尊,做生意需要周转。生意做大,摊子也大,用来周转的资金自然也越多……”

梅晶笑了:“那么你的资金周转去了哪里,巫贤峰么?”

这话如当头一记闷棍,打得杨衡西差点辨不清东南西北,急急道:“这是何意!我一心一意孝敬师尊,怎能理会什么巫贤峰……”说到这里忽有所觉,下意识看了林子里的马红岳一眼。

难道?

原本心急如焚的马红岳,居然避开了他的目光。

是了,他从来只管冲锋陷阵,生意场上其他大小事宜,包括打点、疏通、分红账目,都是马红岳经手的。老三对梅峰长可不像他这么恭敬,她所说的分红逐年减少……

不过这些念头只在杨衡西里一闪而过,他说话却几乎没有停顿,甚至指着端方道:“这小子诬告,我不服,我也要看到证据!”他对付端方,梅峰长管他要证据;现在倒反过来了,他也管对方要证据。

梅晶的笑容里带上两分森冷:“端方,你来说。”

“是。”端方上前一步,目光却移到马红岳身上:“马三掌柜一直做着两套账,账房老吴发现了,他就把老吴杀了,对外谎称老吴回家奔丧,又招了一个新的小账房先生燕三。可惜太不巧,前些天燕三也发现徐管事在做这本账子,于是马三掌柜把案犯胡文庆放出来,想借他的手杀掉燕三,却被我阻止。”

第149章 通外(加更)

马红岳面如白纸,好在环境幽暗,看不明白。

端方看向杨衡西,见他满脸惊愕,于是笑得更加温雅:“大东家要证据,那很容易。你们围猎我的时候,几位小师弟就进去衡西商会主楼,翻出了账簿,带来了徐管事。”

梅晶回首,沉声道:“出来吧。”

林中顿时走出六人,其中五个是拢沙宗门徒,每人身后都背着书箱或者鼓胀的行囊,第六个却是面如死灰的徐管事,他是被推出来的。

“师尊,账簿与徐管事带到。”这五人向梅晶行了一礼,把徐管事又往前一推,再解下身后的容具往地上一倒。

林地上的账簿子,立刻堆成了小山。

梅晶望着徐管事,厉声道:“准备把哪一本拿给我,嗯?”每年六月六之前,衡西商会都会把前一年的盘点簿子交给她。呵呵,看来每一年的账都是这样糊弄出来的。

徐管事抖若筛糠,上牙打下牙,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胆子本来就不大,此刻见到梅峰长一身煞气、两位东家血流满面,早忘了作何反应才好。

端方踏前两步,弯腰在账簿堆里一阵翻找,很快拈出一个羊皮账簿,翻到最后看了看:“是这本了,后面的账都还未做完呢。”

梅晶接过来,翻了几页,面凝严霜,直接将簿子掷给杨衡西:“物证人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去年的盘点账怎可能到现在都未做完,唯一的解释,这本是假的,是专为六月初六之前应付她而特制的!

杨衡西拿起来翻看几页,心就抖了,看了不远处的马红岳一眼。

马三掌柜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但依旧道:“前几天商会副楼着火,原账簿被烧毁,这本是不得已重做的!”

“不对罢?”端方不紧不慢道,“这个羊皮簿子,火灾当天就由徐管事抢了出来,燕三也看到了。你可要唤他来对质?”

梅晶摆了摆手:“有这徐……徐管事证明就行了,你说下去!”

“且不说师兄想要杀我灭口之事……”

不说?不说你提它干嘛?杨衡西气得要跳起来:“小狗休再胡说八道!”

端方不紧不慢接着道:“……只说师恩深重,你们竟然以怨报德。春天承办拢沙宗雅集,监管不严,致数十人中毒;本为师尊六月生辰献礼的夏拍,又曝出杀贵宾、售赃物的丑闻,被拢沙界引为笑料,你们到底置师尊何地?”

他每多说一句,梅晶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杨衡西努力定了定神,对着梅晶跪了下去:“千错万错,都错在我!师尊再给衡西商会一次机会,今后各项必定都办得漂漂亮亮,再不辜负你老人家厚爱!”

马红岳跳了起来:“大哥!”手脚都是他暗中做的,杨衡西居然出面替他担下。

杨衡西脸上虽有失望,仍冲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时至今日,他终知道马红岳所为,但现在跟马三撇清关系又有何用?商会没了马三,不行。

再说他心底其实安定,梅晶这几年越发倚赖衡西商会,她的进项、韵秀峰的支出,至少有一两成来自这里。他和马三犯了再多过错又如何?

倘若没有衡西商会,她越来越奢靡的开销、韵秀峰越来越庞杂的支出要去哪里找补?梅晶是高高在上的峰长,这些世俗的烂账却不得不算。

相比之下,区区一个端方算什么?小毛孩子天赋再好、再给峰长挣脸面,能给梅晶带来这么多钱物上的正面收益吗?

在红尘扎根这么多年,杨衡西早就明白,钱是根底,任何势力最终都需要向它低头。

他不太会算细账,但这些利害关系,他在刹那间就能理得明明白白,当下悄悄盯了端方一眼。

这一眼充满了怨毒。

小狗,今次风波过完,再跟你算总账!

端方也读懂了他的眼神,却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只有轻蔑:“师尊,衡西商会从您这里克扣的分红,都流去了巫贤峰,他们暗地里两面讨好。”

杨衡西当即跳了起来,怒斥他:“狗养的,你再血口喷人试试?”这小不要脸的是想把他把死里逼!

气急带动伤口,他一下咳个不停,血丝都咳出来了。

梅晶眼角一跳,险些绷不住脸面。她最痛恨的还不是弟子的欺瞒,而是背叛!韵秀峰和巫贤峰如今势同水火,衡西商会要是真敢把她的钱送去巫贤峰……

端方就站在梅晶身后,同样居高临下看着杨衡西:“那你解释一下,衡西商会重金收上来的一尊青金虎凫觥,为何会摆在巫贤峰吕峰长的府阁里?”

被他这么一提醒,梅峰长立刻想起过年时受邀随宗主去吕峰长府上作客时,的确见到一只鎏金水亮缀着璎珞的兽觥,比她手掌都高。

她之所以有印象,就因为这玩意儿被吕峰长放在八宝柜上最显眼的位置,任谁一进门都能看见,宗主当时还夸了两句好宝贝。

原来,那是衡西商会所献?

梅晶脸上有青气一闪而过:“好,你们很好。”

马红岳大怒:“胡说八道!那分明是从衡西商会里面买走的,并且还不是吕峰长自己来买,只不过买走的人又送去孝敬他罢了。怎么,我们连卖东西的自由也没有?”

他说得在理,端方却不慌不忙道:“敢问这只虎凫觥卖了多少钱?我若没记错,只有纹银五百两。这只觥据说是靖国王宫旧藏,有收聚天地灵气之效,于异士修行事半功倍,乃是难得的宝物,卖出三万两银子都不嫌多。马三东家火眼金睛,有名的不吃亏的主儿,会把这样的宝物给贱卖么?”

他冷笑一声作结语:“这个账底,可不难查到!”

马红岳满嘴都是苦水。端方说得无错,衡西商会的确托人倒手,将这只虎凫觥赠给吕峰长。但表面上还是买卖的名义。但这不过是因为衡西商会请吕峰长帮忙行个方便,这才送礼答谢。这在生意场上再常见不过,却跟梅晶这样的局外人说不通理。

第150章 求情

“这不过是正常的人情往来!”马红岳指着杨衡西道,“老大就差把自己的心都掏给韵秀峰,哪可能转投去巫贤峰?”

“什么人情往来?”梅晶冷笑,“你想说,我办不成的事,吕峰长办成了,所以衡西商会给他送礼?”

事儿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但从梅晶口中说出来,听着就变味儿了。

杨衡西低声道:“那是稷城里的事儿,我们要打开商路渠道。”这事儿说起来可就复杂了,三言两语怎么讲得清?稷城几乎是巫贤峰的天下,就像柳沛县着力供奉韵秀峰一样,各人都有各人的地盘。稷城的买卖,衡西商会也要做,梅晶却插不上手,他们自然只好去找吕峰长。

梅晶怒火中烧。她曾经倚为命脉的衡西商会,居然和韵秀峰的死对头眉来眼去,她却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杨衡西,你让为师失望透顶。”她重重哼了一声,“自现在起,你不再是韵秀峰弟子,我要追回你一身修为。”

“师尊!”杨衡西嚯然抬头,满眼都是难以置信,不远处马红岳倒退两步。

端方眼中则有光芒闪动。

杨衡西嗓子都哑了:“师尊,若没有我,韵秀峰的进项要从哪里来,开支要怎么垫付!”师尊怎么会昏聩至此?一定是端方这小狗从旁怂恿!

杨衡西望向端方的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马红岳终于跪下来,连连求情:“梅峰长,每年的孝敬和分红减少是我的主意,与大东家无关,请您收回成命!他对韵秀峰精诚一片,又为您鞍前马后伺候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梅晶语气森然:“欺瞒师长、勾连外人在先,残害同门手足在后,若非看在他这些年操劳不易的份上,我现在就取了他的性命,怎是逐出师门这样简单!”

“我今次专程为截杀案而来。衡西商会分部摆卖赃物,此事在三地都是千夫所指,影响极其恶劣!”

她说到最后两句音调抬高,刺得马红岳心里发寒,急急争辩:“那是栽赃陷害!”

杨衡西倒是面色木然,不知在想什么。

“晚了,已经惊动宗主。拢沙宗必须给各方一个交代。”梅晶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你们道我为何亲来?当着众长老的面,宗主只给我、只给这案子十日期限!对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

八日?马红岳心下一片冰寒,最有嫌疑的人,此刻就站在梅晶身后,对着他们冷笑。可恨他们抓不住证据!

对了,单凭这小鬼一个人,肯定是干不成那等规模的截杀。他背后还有个柳肇庆!只要将柳老头抓来严刑拷问,必定能有进展。

可他正要开口,端方突然踏前一步,返身向着梅晶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师尊,请听徒儿一言!”

对着爱徒,梅晶的语气立刻和缓下来,嘴角甚至微微上扬:“嗯,你说。”

杨衡西看得眼气啊。

端方肃容缓声:“杨师兄确有大过,然这些年勤奋经营,亦有苦劳。这次商队截杀案,衡西商会同样也是苦主。师尊若将他赶出师门,多年心血尽付东流。”

杨衡西和马红岳听到这里愕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小狗布了恁大一个局,甚至不惜以己身为饵,不就是想把他们逼入绝境吗,为什么现在反过来替他们求情?

“眼下宗主问责,期限越来越近。”端方的声音越发诚恳,“依徒儿愚见,不若让杨师兄戴罪立功,在期限内抓捕凶手。如能捉其归案,苦主得了交代,师尊可以向宗主复命,衡西商会得以保全,杨师兄还是韵秀峰子弟,皆大欢喜。”

他轻声细语:“师尊以为如何?”

这话说完,全场陷入死寂。

不是他说得荒诞,而是太合情合理了。

梅晶方才要把杨衡西逐出师门只缘一时气怒攻心,冷静下来立觉不妥。韵秀峰的进项来路众多,但衡西商会却是最丰厚、最稳定的来源,甚至她个人也有股份参与其中,每年从这里获取的资材都让她宽绰而舒坦。现在和杨衡西断绝师徒关系,对她有什么好处?

半点儿也没有。

这也是最让梅峰长郁闷的地方:

她想得到衡西商会的供奉,却又对杨衡西、马红岳两人的欺瞒、营私和无能不满。甚至衡西商会现在面临灭顶之灾,她还要想方设法保住它、保住杨衡西两人,否则这鸡一死,谁给她下金蛋去?

端方的提议,立刻就给她找了个收回成命的台阶。祸事是杨、马二人招来的,现在限期让他们去追查真凶原本也就是他们份内之事!

她的面色很快好转,心里千肯万肯,但口中就是轻轻一叹:“这可就委屈你了。他二人对你那般,你还要替他们求情!”

端方笑得温文尔雅:“不委屈!为师尊分忧,是徒儿份内之事。”说罢转向杨衡西,“杨师兄,我这提议如何?”

“问他作甚?”梅晶冷哼一声,“就这样办吧!还有八日,若捉不到幕后真凶,杨衡西你就不再是拢沙宗弟子!”

杨衡西心下一片混乱,和马红岳互视一眼,只得应了声“好”。

好话都被端方说尽了,这小子看起来好像全心全意为他、为梅峰长着想,他杨衡西实是无话可说。可他本能地知道,这其中隐藏着最致命的陷阱!

“行了,都回柳沛吧,时间紧迫。”梅晶面上寒霜不褪,一字一句,“这件事,我要亲自督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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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衡西伤势不轻,当时梅晶那一掌含怒击出,令他返回衡西商会路上一直呕血。既然他已经立下军令状,梅晶也怕他重伤妨碍查案,于是赠了他几颗丹药。

她拿出手的都是好药,哪怕杨衡西在马背上颠簸许久,回到商会时脸色也已经好看许多。他顾不得请人来看伤势,就关门布好结界,与马红岳紧急商议。

“端方搞什么鬼?”杨衡西劈头就是这一句。

第151章 端方的伎俩

马红岳在返程途中一直思索,已经想清来龙去脉,这时就解释给他听:

“如果端方不出来作梗,由着梅晶将你逐出师门,会是个什么结果?”

“还能有什么结果?”杨衡西想也不想就道,“衡西商会吃不完兜着走,咱俩和商会共存亡……一起死!”

“正是,所以我们别无选择!”马红岳一脸肃然,“但其实抓捕杀手、追回赃物是官署、拢沙宗的份内之事,不是我们的!但经过端方这么一提议,就把我们直接绑上了战车!”

杨衡西一拍巴掌:“原来如此!”

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商会,是此案的苦主啊!苦主要是能自己申冤雪恨,还要官署干嘛?

但他转眼就想到:“可是官署在这桩案子上表现无力,指望他们是指望不上了。”柳沛只是个中转县,衡西商会在本地隐隐是第一大势力,民强则官弱,当地官署力量不足,有时甚至还要借用衡西商会的力量。老大当惯了,都未觉得那不是自己份内之事,所以杨、马二人刚才居然并未发现端方的说法有何不妥。

截杀案的发生地又在两州三城的交汇处,乃是一片深山密林,要么三不管,要么多头共管,权责划分很不明晰。

作案地显然是凶手精心挑选过的,并且计划周密,以至于案情到现在都未有突破。

光靠官署想破案,恐怕大家要一起凉凉。

“确是如此。”马红岳脸色越发阴沉,“并且被截杀的贵宾都有来头,如果凶手逍遥法外,所有损失都必须由我们来承担,衡西商会就会立刻破产!”

衡西商会的夏拍已经举办十年,规模越来越大、档次越来越高,请来的贵宾,身份也是越来越尊贵。虽说衡西商会本身也是截杀案的苦主,也死掉许多人手,但说到底贵宾是它请来的,甚至它还派出队伍一路护送,这起因在它,后果自然也要由它来承担——要是始终抓不到凶手的话。

当然,如果凶手落网、赃物追回,那么衡西商会承担的责任就小得多,也不用赔得倾家荡产。

这就叫冤有头、债有主,责任总要落实到人。

“梅晶这几年趴在衡西商会身上吸血吸得舒服了,怎么舍得它倒掉?想和巫贤峰再争高下,衡西商会必不可少。”马红岳肯定道,“所以就算出了这样的事,她依旧想要保住衡西商会。即便端方刚才不拦着,她自己回头也能想明白,会想方设法回收前言。与其等到那时,还不若端方自己开口给她台阶下。嘿,这小子能在峰长跟前得宠,真不是没有缘由!老大你兢兢业业给人做牛做马还被埋汰,真是比他差了不少!”

“说这些作甚?”杨衡西脸色阴沉,“唯今之计,我们要尽快抓到柳肇庆才行。”抓到柳老头,两人可以保住商会,他自己又可以保住韵秀峰门徒的身份。

“既是梅峰长亲自督办,端方作为她的心腹,一定会参与抓捕凶手。”马红岳真正觉得棘手的问题就在这里,“可我们知道他跟柳老头分明是一伙儿的,有他横插一脚从中作梗,我们根本别想抓到柳肇庆!”

梅晶已经和杨、马二人翻脸,彼此之间就再无信任可言,梅峰长当然要派自己最信任的弟子参与此事。要知道若是八天之后截杀案未破,宗主的问责就会直接落在她身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梅晶也是压力山大,否则以她身份何须亲自赶来柳沛?

杨衡西一掌劈在桌上,恨恨道:“该死的小鬼,阴险毒辣还要惺惺作态!”不过他盛怒之下也终于知道控制力道了,这两张桌子没有步上前辈的后尘。

“那么现在这小鬼只要藏好柳老头子,再等着我们失败就可以了。”马红岳站起来走了两步,“八天期限一到,我们抓不住凶手,梅晶也保不住自己的私心,只能把衡西商会交出去谢罪!”

杨衡西把指关节捏得喀啦作响:“这小子打得一手好算盘,怎么看都是他赢!”

“恐怕他和柳老头从一开始就定好了这个计划。”马红岳嘴角却露出一丝冷笑,“咱偏不教他们如愿!”

杨衡西顿时精神一振:“老三,你又有甚好办法?”

“就算我们这回抓到柳老头,平安度过此劫,也是和梅晶彻底撕破脸了。我看以这老虔婆心性,今后必定接连不断来找麻烦,更不用说给衡西商会提供什么便利与庇护了。”马红岳已经洞彻其中利害,见杨衡西听得连连点头,当下给他来了句狠的,“简单来说,她想要衡西商会,却不想让我们再当东家!”

此话如刀,重重戳在杨衡西心口,他一下子脸色大变:“她怎么……”

他甚至说不下去,站起来快走几步,气得呼哧直喘:“她怎么敢!果然最毒妇人心!”

衡西商会是他们三人辛苦打拼的心血,梅晶不过占些股份,现在竟然想将商会直接据为己有?

她哪来那么大脸?

“她有甚不敢?”马红岳冷笑,“这婆娘早将衡西商会视为己物,要钱就伸手来拿,否则怎会一年比一年狮子大开口?可是商会实际由我们操持,她又张不开嘴叫我们让位,就想使些龌蹉办法!你看着罢,端方很快就会替她来办这件事了。”

衡西商会是杨衡西三人所创,梅晶乃是堂堂韵秀峰峰长,怎能出手去抢自家徒弟的东西?那也太下道了——至少明面儿上不行。

杨衡西咬牙切齿:“好了,快说说你的办法!”

“我的意思是,既然梅晶想要商会,端方又打算阻挠办案,我们干脆将这趟水给搅得越浑越好!”马红岳早就打好了腹稿,流利道,

“不若对外公布消息,谁抓捕截杀案真凶伏法,我们就将衡西商会拱手相让!”

杨衡西大吃一惊:“这个?!”

马红岳一声苦笑,“老大,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么?”

第152章 找外援(加更)

“无论柳老头是否归案,我们十有七八也是保不住衡西商会了,还不如拿它当作筹码,找能人将这案子破了!”他嘿嘿一笑,“这消息放出去,端方就是想作妖都不知道该找谁了。”

想起这十年来的艰苦打拼,杨衡西当然舍不得。可是马红岳描绘的结果,总比两人失了商会再丢命要强啊。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他没有犹豫太久就点了点头,并且道:

“你是不是和巫贤峰早有往来?”

马红岳的脸色顿时尴尬:“这个……”

方才端方指责他的话,其实并非全是诬告。他自诩不像杨衡西糊涂,早看清梅晶的真实嘴脸,因此暗中设法搭上了巫贤峰,以备后着。

都说狡兔三窟,他又怎么能不替自己安排好后路?

“非为指责。”杨衡西这时候哪有心思追究,“但你要给巫贤峰传讯,就把你方才的主意报与他们听。”

马红岳忍不住拍案叫绝:“大哥,你终于想出个绝妙的点子!”

杨衡西这一招才叫釜底抽薪,巫贤峰很清楚衡西商会是韵秀峰来钱的主项,要是能借着这次机会将衡西商会夺过来,对梅晶将是无比沉重的一次打击。

两位峰长明争暗斗多少年了,巫贤峰的吕峰长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马红岳忍不住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巫贤峰若是也插手,这事儿就由不得梅晶和端方一手遮天,我们抓到柳肇庆的机率,增加了何止一倍!并且——”

想到紧要处,他脸色都胀红了:“如果最后由巫贤峰抓到柳老头,吕峰长得到衡西商会,九成还会用我们当东家来管理商会!”

用生不如用熟,何况吕峰长与他们二人既无瓜葛也无冲突,多半还会请他们继续打理衡西商会。那么他们不仅不用丢命,又能拿回心爱的商会,还可以给梅晶会心一击!

杨衡西当即拍板:“就这么做!不要等天亮了,现在就将这消息散播出去。”

他冷笑连连:“不管是端方、柳老头还是梅晶都别得意太早,这回看谁笑到最后!”

……

梅晶每次莅临柳沛,都宿在县里最好的精舍,这里修竹环抱、草木扶疏,可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最重要的是,这里距离衡西商会很近,仅仅不到半里地。

是以马红岳发布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这里。

梅晶闻讯,拍案而起:“岂有此理!杨衡西敢尔!”

这是有多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她有些后悔没在郊外直接毙掉杨衡西了,她饶他一命,给他机会保全衡西商会,这混账东西居然想把商会拱手让给别人!

根据衡西商会发布的条件,这个“别人”,可以是任何人。

她平复一下怒气,才使人唤来端方,将这消息亲口告知:“你怎么看?”

端方脸色微微一变,“釜底抽薪”四字险些脱口而出。

可他向来沉稳,当即一咬舌尖,硬生生将心里翻起的惊涛骇浪给强压下去,先不答话,转过身,认认真真斟了一盏热茶,双手端给梅晶。

与此同时,他心念电转。

他和老爷子定下来的计划,一直都很顺利,今晚成功将杨、马二人逼进了死路当中。他太了解这位梅峰长了,即便没有他的提议,梅晶也一定会反悔,而杨衡西与马红岳也照样会紧追柳肇庆不放;反而有这戴罪立功之说,梅晶心存希望和侥幸,不会另生事端。

原本按这脚本走下去,柳老头子只要始终不露面,衡西商会在八天后必定倒闭。而杨衡西和马红岳没了拢沙宗的庇护,就是很容易对付的丧家之犬。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人居然在绝境之中又硬生生刨出了一条活路。

至少看着像是活路。

他们也知自己的行动必定被端方监控,所以干脆使出这一招釜底抽薪,引外援来搜捕柳肇庆。

这样,胜率大增。有梅晶撑腰,端方就能插手衡西商会,但他管不了其他人的行动。

不过,杨衡西和马红岳以为这样就能对付他了么?

端方嘴角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但转瞬即逝,当他端茶给梅峰长时,脸上只剩下纯然的恭敬。

梅晶见他不急不徐,焦躁的情绪也被安抚,当下接过茶来啜了一口:“好了,别装样子,这里又没有外人!”

端方这才轻笑一声:“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师尊不必担忧。”

“哦?”梅晶斜睨着他,“你有法子?”

“他二位还是衡西商会的东家,如今宗主给出的最后期限也还没到。”他逐项分析,声音清润,“就现在而言,他们的确有权力决定衡西商会的归属。”

既然人家是东家,那么商会要怎么发落,甚至要送给谁,人家当真有决定权的。梅峰长再强势再霸道,也不过占了股份,并不是商会的真正拥有人。

这话,梅晶就不爱听了,脸色当即一沉。

好在端方紧接着又道:“不过两位东家发布的消息既然是面向任何人,我们也是有权角逐的。只要抓到幕后真凶,他俩就要将衡西商会拱手相赠。”他声音变缓,显得很有力道,“这不是强抢也不是逼迫,而是他们心甘情愿的出让!即便是师尊拿到,天下人也无话可说。”

他早就摸透梅晶心理,将“心甘情愿”这四字咬得很重。

梅晶定定看了他两眼:“你有把握?”她是峰长,总不能亲自缉凶,这事儿还得着落在信得过的人身上。

“已经有些线索!”端方神情从容,果然是极有把握的模样,“我必能寻到真凶,师尊只管放心。”

“嗯。”梅晶稍觉安慰,“只管放手去做,你的师兄弟们会帮忙的,衡西商会的资源也随你调用。”

端方大喜,当即行了一礼:“多谢师尊!”

既然衡西商会发布了这个消息,他的时间就格外紧迫,与梅晶再商量几句就告辞而出,竟是一刻也不停歇,要开始连夜追查线索。

第153章 悬赏动人心

对于他的积极,梅晶自然满意。但她不晓得,端方要争的是一个先机。明天衡西商会的消息就会大面积扩散,他就得赶在所有人前面拔个头筹,把相关的证据都提出来。

提不走的,就想办法销毁!

精舍外有竹林环绕,晓风拂过,一片竹林清涛,何似烦恼人间?

前方无人,端方的面色才真正转为凝重。

杨、马两人的伎俩当真狠毒,居然以衡西商会为饵,广邀天下群雄来追逐柳肇庆。

原本老爷子要瞒天过海就很不容易,后头还能应付多少能人?

即便有端方打掩护,也没有多少把握啊。

接下去的八天,是生死攸关的八天,他该怎办才好呢?

四下婆挲声不绝于耳,端方走在竹间小径,只觉脚底沙沙作响。低头一看,路上又铺满了落叶。

身边两棵竹子挺拔修长,泛黄枯老的叶片随风零落,对枝头再无留恋。

端方的眸光,变得格外深沉。

¥¥¥¥¥

外头传来扑噜噜扇翅声,像是有禽类飞近。很快,马车的车窗从外边儿被轻叩两下:“老爷子?”

那是护卫的声音。

柳肇庆一个激灵,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红衣女郎。现在求救,有胜算吗?

千岁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把外头的护卫放在眼里。柳肇庆一转首,被扭断脖子的倒霉鬼就坐在身边呢,一旦车晃得厉害,他还会朝柳肇庆频频点头。

……算了,看起来没有。柳肇庆暂时摁下了出声求救的心思,“唔”了一声,让窗外人听到。

“少爷传讯到了。”

柳肇庆顿时大喜:“给我!”孙子去了大半夜,还不许他派人盯梢,理由是梅晶神通广大,耳目聪敏,盯梢的人恐怕反而成了猎物。

所以他一晚上都坐在这里,心急如焚。

是成是败、是凶是吉,总该给个回音才是。

窗外塞进一张小小字条,看样子原是绑在飞禽腿上的,丝线都未退掉。

柳肇庆拆讯时,手都有些发抖,居然半天没能打开字条。

千岁等得心急,劈手夺过:“我来吧。”顺手拆开条子,念出声来:

“计成。”

柳肇庆老脸上的皱纹一下舒展开来,连赞了几个“好”字:“那两个狗贼,今次死定了!”欢欣鼓舞之下,连声音都变得洪亮。

“急什么?我还没念完呢。”千岁凉凉看他一眼,“然事有变,杨、马以衡西商会为酬劳,八日内向天下人悬赏真凶。”

念到这里,不仅柳肇庆脸色大变,燕三郎也是作声不得。

这是什么神仙操作?

“吾侍于梅侧,明日赴閬城查案,尽快返回,择机另讯。”千岁把剩下几字念完,扔下字条笑道:“柳老头,你现在是香饽饽了。”

端方最后一句话是说,他现在服侍在梅晶身边,不能像平时那样随意与柳肇庆通联,因此要柳老头稍安勿躁,他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再发讯过来,以免暴露双方。

只从这一句话,也能看出局势的紧迫。何况现在夜色已深,衡西商会的消息明天才会大范围传播开去,柳肇庆面临的严峻形势也才刚刚要开始。

最糟糕的是,端方接下梅晶的任务,要去閬城“查案”,那么他暂时就要离开柳沛,无法接应柳肇庆了。

这是公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端方是断然无法金蝉脱壳的。

柳肇庆的脸色,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难看。

事变至此,他的孙儿要怎么办?

这厢千岁正在给燕三郎解说:“我估摸着,原本端方想借梅晶之手除掉杨衡西和马红岳,但是没有成功。唔,那这条子上‘计成’两字何解?”她自言自语一句,“哎呀,不管了。总之这两人反而想出应对之法,即是面向所有人通缉真凶。抓到这个老头子的人,就可以得到衡西商会了。”

她笑嘻嘻望着燕三郎:“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对衡西商会感兴趣不?”她眼珠子一转,“或者咱拿了商会再转卖给别人,也能赚一大笔钱哪!”

柳肇庆望向他们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戒备。眼下他就落在这两人手里,要杀要剐随人心愿,不妙哪。

“等下,你们和衡西商会有仇吧?”他眼巴巴道,“何必要替杨衡西两人解围?”

燕三郎老实道:“有仇谈不上。”他和两位东家之间倒真没甚血海深仇,马红岳只是单纯地想要杀他灭口而已。

这句话就让柳肇庆一下子黑了脸。

“这样说吧,你和端方对我们可没安好心。”千岁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不过好在你们的对头,杨衡西和马红岳也不是什么善类,同样想要这小子的命。”

“所以——”她拿手肘顶了顶燕三郎,将这皮球踢给他:“你怎么看?”

柳肇庆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咕咚。

这小子的决定,即将左右这一场复仇的最终结果。

“我们帮着柳肇庆、端方也好,或者帮着杨衡西、马红岳也罢,都没什么坏处。”千岁掰着指头给燕三郎分析利弊,“当然,现在看来卖掉这个老头子的好处更大。所以,你大可以任性一把,依着自己的心意来选。”

“有好处,帮着我和方儿有好处!”柳肇庆听闻这两个字,就像抓着了救命稻草。

千岁话音一顿:“哦,有什么好处?”

“你二人想要什么?”柳肇庆急促之下,引出一连串咳嗽,“鸿远商会虽然早就散了,但我这些年犹有积蓄。”

“是呢。”千岁好笑道,“否则你怎能把端方送进拢沙宗?那得花不少银钱吧?”

柳肇庆苦笑:“从送他进宗,一直到获得梅峰长青睐,就已经花掉我大半生积蓄。反正我快死了,剩下的可以都给你们,我只要一个复仇的机会!”

“要那些阿堵物有什么用?”千岁嗤之以鼻,换来燕三郎怪异的打量。“再说你手里那点儿钱,怎能和整个衡西商会的价值相比?”

“能招财也要能守财。”柳肇庆纵横商场一世,自然知道怎么打动人心。

第154章 钱财换命

“就算绑我去献,你们以为自己真能拿到衡西商会?”

千岁挑了挑眉:“哦,怎就不能了?”

“你们无权无势,无根无底,即便拿到衡西商会何以服众?一个商会的经营哪里是靠着动动嘴皮子就行?要是手下人不听从、不信服,你这东家当了也是白当!”柳肇庆冷笑,“你以为杨衡西和马红岳真那么慷慨,会把衡西商会拿出来送人?梅晶梅峰长是什么人,怎会坐视她的摇钱树被人拿走,还是两个无名小卒?这份财,你们守不住的!”

两人互视一眼,暗道姜不愧是老的辣,燕三郎眨了眨眼:“有道理。”

千岁气得伸指去刮他的鼻子:“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儿!”

“你们还是务实为妙。”柳肇庆知道,眼前这女子若无所图,早在刚上马车时就扭断他的脖子了。所以,还是可以谈一谈的。“只要不将我交出,我名下所有资产都可以给你。”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可是你的房契、田产,还有存在钱庄里的钱,都不能动用。”千岁可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这帮人很快就会查出你是真凶,届时你名下所有产业都被监视,谁敢去取,谁就会被抓起来吧?”

柳肇庆咧开一个阴沉的笑容:“这些,我早在计划开始之前就已全数变卖。”

此话说出,燕三郎也佩服他是个狼人。这是破釜沉舟啊,完全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了。

“都已经变现了?很好,那么这些我都要了。”千岁一手托腮,纤指轻敲面颊,“另外,我们还要截杀案的赃物。你可有清单?”

这回答太出柳肇庆意料,他忍不住“啊”了一声。

狮子大开口,她可真敢要!

这一声惊讶的音量有点高,让外头的护卫听见了:“老爷子,有事?”

“没事!”柳肇庆反应过来,压低了音量,从矮几的暗柜里挑出一个薄册:“都在这里。但你们只能挑几件,剩下的可能要还回去。”

衡西商会的商队截杀案,就是他亲手操刀。这些年他暗中收兵买马,很是积攒了一点势力。前头十年的按兵不动,就为了这一下的出奇制胜。

千岁这才细细看了他几眼:“这批东西要还回去?怎么还?”

柳肇庆不说话了。

“这批货物原就不全吧?”

“……是的。”柳肇庆轻声道,“已经送了十几件去各市县的衡西分会,听说卖出去一部分了。”

燕三郎突然道:“衡西商会要负责赔偿苦主么?”

“是的,会是一场艰苦谈判,毕竟谁也不知道到底丢了多少东西。”

燕三郎即对千岁点了点头:“那挑吧。”

柳肇庆:“……”这就是黑吃黑吧?

千岁拊掌大喜,摸了摸男孩的脑袋:“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早就厌烦他当个好人了。

燕三郎又接着道:“只挑五件。”既然是谈判嘛,大家就要有商有量,能进能退。

千岁立刻噘起了嘴,而柳肇庆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就五件。

虽说赃物最后还会归还,可毕竟经历一场截杀,具体能剩下多少件,哪些还在,哪些丢失,可就非人力能定,苦主绝不可能尽数追回。

千岁不接册子,最后问了燕三郎一句:“你真地决定偏帮端方这一边了?”

呀,差点忘了,刚才说好让燕三郎做决定的,结果她听到有宝贝就忍不住了……

燕三郎没好气道:“我若不愿帮他,你能放过这些东西?”

“能啊。”她眼都不眨一下,“但我要提醒你,帮着杨衡西翻身可是没有半点好处。”她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说不定他们还想置你于死地呢。”

说来说去,还不是她见着宝贝眼睛发亮?燕三郎啼笑皆非:“我省得了。”

其实他心底明白,天黑之前,端方有过多次杀掉他的机会,却没有当真动手。哪怕柳肇庆邀他上车,端方也是多交代了一句,燕三“可能是重要证人”,这就是要柳肇庆留他性命。

千岁满意了,摸了摸他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这便是因果,公平。”

端方放过燕三郎一次,现在燕三郎也放过他一回,双方扯平了。

但她随后指着柳肇庆道:“可是这老家伙动过杀心,现在就非让他放血不可。”

柳肇庆:“……”

的确,方才燕三郎喊出他的姓名时,他没想过让这孩子活着下车。

这一次不该起的杀念,好贵啊!

千岁这才拣过清单,把上面的东西挨个儿看了下来。

“唔,还真有点儿好东西。”她顺手点了几样,“就这些吧。”

男孩也在一边看着,忽然伸手一点:“也要这个。”

“桃粉海喉珠串、手链一副,共计明珠七十二颗。”千岁一看就乐了,“你要这个作甚?”

他眨了眨眼:“值钱,好卖。”

柳肇庆无语,千岁抚着下巴,最后赞了一声:“有眼光,盘它!”

海喉珠是异常名贵的珍珠,它最初产于淡水大蚌。不过这种蚌也是众多鱼类的美食,其中有一种从海里洄游进淡水繁殖的鱼类,吃下蚌肉时连里面的珍珠也一起吞入,把它贮存在身体当中,于是珍珠在它的肠道里就被打磨得异常圆润光滑,并且能隐隐带出其他光泽,比如青绿、幽蓝等等。

这种珠子,就是海喉珠。一串同色、同等大小的海喉珠,身价比起普通的珍珠还要昂贵数十倍不止。尤其以桃粉为最上乘,不仅观赏性一流,人们甚至相信它能带来福运。

换在半年之前,燕三郎绝不知世上还有这等宝物。但是石星兰赠他的书籍里,偏偏就有一则秩事记载了海喉珠。他看过就记在心里,这时特地点了出来。

千岁更明白他说的“好卖”是什么意思。

如是精巧的玉佩、字画、书帖甚至是法器,那都是一款一件,称得上是“流传有序”,拿去外头出售很容易引麻烦上身。要知道它们原本都是权贵的宝物,万一被认出来……

第155章 预支报酬(加更)

但是海喉珠嘛,上面又没打记号,了不起拆了与其他珠宝重串,拿去卖依旧是天价。同等重量,这玩意儿可比金子还贵。

千岁挺满意的,不错不错,燕三郎很有头脑。她是个讲诚信的人,因此从选好的五样东西里划掉了一样,另选了海喉珠。

早在他二人同意的时候,柳肇庆就吩咐马车掉头去藏宝地,然后盯着窗布怔怔出神。

原本他可没有那么好说话,可是在这趟行程面前,身外之物都不重要了。

对他而言,原本看似无坚不摧的衡西商会马上要被孙子掰倒了,老头子苦等十年,终于望见最终胜利的曙光。

这个时候,他反而变成众人追逐的猎物。

不行,他不甘心!

他还要享受报仇的喜悦,这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目的,他不想这一次机会再度变得遥不可及!

从深渊到天堂只有一步之遥,他无论如何都要迈过去。

可是他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不再是众矢之的?才能让自己和孙儿都脱离危险?

柳肇庆知道,自己虽然行踪尽量隐蔽,却没有当真从人间消失。这世间能人无数,追踪的神法也是无穷无尽,看样子眼前两人是肯放他走了,可自己就能平安躲过八天吗?

他没把握,一丁点都没有。尤其这趟来见端方,他为了隐秘行事,只带了三个心腹,其中一个刚还被这红衣女人弄死。

端方与他的关系,一直就是柳肇庆最大的秘密,知情者原本绝不超过六人。除了三个心腹,端方,柳肇庆自己,就只有端家的掌门人了。

嗯,现在心腹死了一个,眼前又多两人,所以知情者反而是七个了。

无论他躲去哪里,都需要旁人掩护。可是每多一个知情者,暴露的风险就会翻倍地上涨。柳沛县还有老朋友,他也不应该去联络。

柳肇庆忽然眯起了眼。

对了,眼前这红衣女郎看着像红颜祸水,最该受男人呵护,然而举手抬足间就能杀掉一个护卫。要知道他这次带出来的都是好手,贵精不贵多。

并且他也清楚孙儿的黄金大豹就跟在不远处,妖兽的耳目灵敏,远非人类能及,可是马车里多了一人,它却到现在都未察觉。

这样看来,她应该是个强大的异士,并且身边的孩子好像还与马红岳有罅隙,也不想拿他去换商会。唔,如果他再动之以利的话……

他眼露异彩,千岁即有所觉,目光如电:“这么盯着我们作甚?”窗帘布底下透出来的微光说明,天快亮了。在她被打回原型之前,燕三郎必须远离这里。“答应我们的东西哪,拿来。”

“放在废庄里了,和赃物一起。别急,离这里很近。”柳肇庆苦笑道,“数额甚大,我哪能随身带着?”

听得“数额甚大”这几字,千岁的眼睛亮了。这老家伙一看就是敛财的高手,他的身家能给她和琉璃灯都买下很多口粮吧?

柳肇庆首先让马车掉头,往废庄行去。护卫在外头问他:“老爷,我们不跟大队人马会合了吗?”柳肇庆花费十余年时间,才打造一支精锐队伍,人数虽然只有数十,但个个都是好手,还有几名异士坐镇。截杀衡西商会的护送队,他们就是主力。

柳肇庆由这支队伍护送来柳沛,但他与端方的关系鲜为人知,昨晚的秘密会面只带了几名心腹。原本在明天晌午之前,他就要重返大部队了。

“不去,飞书与他们,说计划有变、原地解散,等待召集就好。”柳肇庆毫不犹豫道,“不要与他们再有接触。”

千岁在一边听着,撇了撇嘴,暗道这老头子反应好快,没有半丝儿昏聩迹象。

柳肇庆也是个小心的,衡西商会又要找他麻烦,所以他原本出门由精锐卫队护送,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可现在衡西商会对外发布悬赏,钱帛动人心,谁能保证这支队伍里不出叛徒,没有见财起意之人?

柳肇庆不敢心存侥幸,当机立断不再返队,这份果决甚至远胜年轻人许多。可见当年鸿远商会做得顺风顺水、一家独大自有道理,若非衡西商会用上非常规手段,原也掰不倒它。

“两位。”柳肇庆急促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千岁不耐烦了:“放。”有话快说。

“我的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你们杀掉他不费吹灰之力,必是高人。我想请二位,助端方拿下衡西商会!”柳肇庆眼里闪动着寒光。最开始,他只想摧毁衡西商会,可现在,他希望仇人辛苦经营十年的心血都被孙儿所夺!

不等千岁反应,燕三郎就摇了摇头:“不行!”

他心思灵活,立刻想到这要求其实分作了两个部分:首先,要保柳肇庆不落入其他人之手,否则按照杨衡西两人的悬赏,新东家另有其人;其次,才是助端方出任衡西商会的东家。

果然柳肇庆老奸巨猾,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嵌套了两个条件合一。

开玩笑,前来追杀柳肇庆的高人都是什么水准,他们根本无法预测,要是比千岁更厉害呢?

最关键的是,天亮以后就剩燕三郎一个人了,千岁变回无用的猫。他连外头的两个护卫都打不过,谈何给柳肇庆护法?

那摆明就是送分送人头,燕三郎着紧自己小命,绝不想接下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柳肇庆叹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牌:“如果你二位同意,我预支报酬。无论最后成与不成,这东西都送给你们了。”

话音刚落,燕三郎突然捂住脖子,露出震惊神情,把千岁也嚇了一跳:“怎么了?”

“动了。”好像描述得不够准确,燕三郎想了想,换了个词,又低头看了一眼,“震了。”

千岁听懂了,和他面面相觑,均觉不可思议。

已经沉寂了好几个月的木铃铛,居然在这个时候发出了震动!

又是什么见鬼的天机被触发了?

第156章 被牵引的天机

燕三郎的目光落在柳肇庆的掌心,跟这东西有关?他试着说了句:“太危险,我不干。”

柳肇庆脸色微黯。跟此事的危险性相比,他的确没有什么值得人家冒险的筹码。

他缩回手,轻轻叹了口气:“前面就到废庄了,我唤人把钱物取来给你。”

燕三郎的脸色又动了动。

木铃铛不震了。

也即是说,只有他接受了柳肇庆的请求,木铃铛才有感应?

千岁看懂了他的反应,低声道:“什么颜色?”这句话,只有燕三郎能听见。

“红光。”木铃铛焕发的,不再是绿光了。

柳肇庆奇异地看他一眼,不知他在嘟喃什么。

“浅红还是深红?”

“深红。”是看起来很不祥的颜色。

“深红!看来这事儿牵涉到的因果偏移更严重,难度更大,但回报的业力也会特别丰厚。”千岁的两眼也在放光,“拿下,一定要拿下。”

燕三郎有些不情愿。在他看来,再丰厚的报酬也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不过千岁暗暗在他腰间捏了一把,还左右拧了两下。

不疼,但痒得厉害。

他忍不住扭了两回,招来柳肇庆更加奇异的目光,这才轻咳一声:“那个,请再让我看一眼。”

有戏?柳肇庆脸上顿时隐带喜色,将那物又取出放到桌上。

燕三郎就能感受到,木铃铛果然又开始了微小震动。男孩取过竹牌仔细端详,这东西比一般小庙摆在签桶里的竹签子要宽一点,紫檀色,打磨得光可鉴人,牌头镌一个凸眼咧嘴的怪物脑袋,竹面上只有一个大字:

叁。

“这是什么?”

“东海上的迷藏海国,每过一甲子开放一回,凭信物进入。听说最近一次将在五年后开放。”他指了指竹牌,“这东西以海底木制成,就是入门的信物。无柬强闯的,听说下场都不怎么好。”

燕三郎听他说了梗概,就点头道:“好,我接了。”

千岁一肘打在他胳膊上:“急什么!”牌子近在眼前,强抢不好么,为什么非要答应人家办事?

燕三郎往窗外一指,提示她:“天快亮了。”

千岁转了转眼珠子,问柳肇庆道,“你私藏的财物,很多么?”

她已经将柳老头的钱都看成是她的了,问起来就毫不客气。

“不多,半车就能装满。”柳肇庆摇头,“我都变卖成细软和贵重材料,余下的才是金银。截杀护卫队时,我也让他们尽量挑选宝贝细软,不拿大件,甚至连金银都未卷走。”说罢叹了口气,“可惜我在閬城收集的那些古董。”

古董这玩意儿太特别,要是他全部变卖,容易引来有心人注意。

千岁黛眉舒展,难得赞了他一句:“聪明。”

要逃命的人,一定不能太笨重。

“这里离柳沛太近,废庄作为目标太明显,不能藏东西了。”她开始规划,“赶紧拿好你的财物,我们就进山。”

“进山?”柳肇庆很不愿听见这两个字。他老了,最怕舟车劳顿,走官道都嫌累得慌,更不用说年轻人都挠头的崎岖山路,甚至是有山没路。

“当然了。”千岁淡淡道,“自今日起,城乡都是搜寻你的人。旁人或许还要先追查线索才能顺藤怀疑到你身上,杨衡西和马红岳却不用。他们要是在閬城找不见你,一定会怀疑你进了乡野,那么这些可以容身的废庄荒园,就都是他们寻查的重点。”

届时要是柳肇庆的财物还埋在废庄里,就算人家没抓到他的人,先寻着了赃物也会大发一笔横财啊。

“若论对郊野地区之熟悉,首推商队和山匪。”千岁又道,“衡西商会恐怕两样都沾过,杨衡西两人根本不想交权,他们会比别人更快一步投入行动。”要是杨衡西和马红岳先抓到柳肇庆,那么他们就保住了手上权力,成为最大赢家。“我们只能往深山走。”

“你们先送我去见方儿吧。”柳肇庆咳嗽连连。他年纪大了,彻夜未眠,精神就有些萎靡,“我必须和他商量对策。”计划发生了重大偏移,他爷孙必须拿出新办法。

千岁皱眉:“明儿天亮以后,你就是众矢之的了,还敢出去到处跑?”

燕三郎忽然拽她的袖子摇了摇头:“他想了结此事。”

男孩的眼睛雪亮,千岁看得一怔,终于明白过来,长长“哦”了一声。

看来,柳肇庆已经有了决断。

“待我见到他,你们就不用再管我了。”柳肇庆低声道,“这事情该做个了断。越快解决,他的危险才越小,你们也可以早点收工,不是么?”

他也知道,自己即将变成一个移动金库,谁见谁眼红。燕三郎盯着他,突然道:“看来你已经想好,不会后悔?”

柳肇庆居然笑了笑:“是啊,我要送方儿一份大礼。杨衡西那两个蠢物自以为得计,嘿嘿,该后悔的是他们!”

燕三郎重新审视这个老人。

柳肇庆今年顶多就是六十许人,看起来却像八旬老叟,脸上都是沉沉死气,皱纹深得可以夹死苍蝇。那个喝醉的行客说过,柳肇庆被杨衡西伏击至重伤,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想必那时就伤了元气、坏了根底,又心痛子孙之殇,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只看他外表的老态龙钟,大概谁也猜不到他心底还燃着熊熊复仇之火,还能使出这样的手段……就连衡西商会的两位东家也被他骗了过去,否则当年怎会放过他一马?

千岁忽然道:“端方虽不让你轻举妄动,但你依旧有个主动联络他,却又不引人注目的办法。”

柳肇庆眼神一亮:“请指教。”

她微挑窗帘,向着前方呶了呶嘴:“喏。不过我要提醒你,机会只有一次,你好好斟酌。”

柳肇庆明白了。

不久,马车就抵达废庄。

柳肇庆这趟出门为隐蔽起见,身边只有三名护卫,其中一个在路上充当车夫。现在车上的护卫突然变成死人,余下两名都吓了一跳,如临大敌。

第157章 入局?

端方的黄金豹则冲着千岁低咆不已,神情很是暴躁。

千岁指着马夫和护卫问柳肇庆:“他们和死掉的这个,关系很好么?”

柳肇庆知道她的意图,赶紧道:“不是。死去这个是方儿派来的,与他们素不相识。”

千岁哦了一声:“那就好。”那就省得再杀人了。

她从废庄中收走了自己的酬劳,东方就泛出了鱼肚白。

天快亮了。

两人正要离开,老头子忽然轻咳一声:“且慢!”

“怎么?”千岁面色不愉,“我们赶时间。”

“方才给你们的迷藏信物,我突然想起忘了一道手续。”柳肇庆伸手,“来,不能让二位白跑。”

千岁哼了一声,把竹牌扔还给他。

柳肇庆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印章,“啪”一下加盖在竹牌上。那章子的颜色金中带红,与朝阳仿佛,若是凝目看去,还有光华流转,一看便知神异。

“好了。”柳肇庆舒了口气,把牌子双手奉还,“盖了章,竹牌才有效力。人老了记性差,这么重要的事也险些都忘了。”

燕三郎笑了笑:“无妨。”接过竹牌,拽了拽面色不善的千岁,向侍卫要了一匹马。

两人翻身上马,只说还要去做些布置,天黑前一定回来找他。柳肇庆有些担心,但料想拦不住他们,只得约好晚上的会面地点。

接着,燕三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不知所踪。

男孩奔出百余丈,正好望见红日东升。身后的箱子喀地一声响,盖子打开了,钻出个猫脑袋。

“好奸诈的老头子!”千岁很生气。柳肇庆事先只给牌子不盖章,分明是提防他们抢了牌子就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燕三郎想了想,“姜是老的辣。”柳肇庆面对他们没有还手之力,还敢把牌子直接拿出来当酬劳,他就觉不对。

果然,老头子还留了后手。他们二人如果拿着抢来的牌子去迷藏古国,指不定惹来杀身之祸。

“木铃铛给出什么任务?”

燕三郎抓出铃铛一看,不由得咦了一声。

“怎么,很难么?”

“不是。”燕三郎皱眉,“是没有头绪。”

猫儿立刻趴到他肩膀往下看,燕三郎抓着木铃铛冲她扬了扬:“你瞧。”

“哎?”千岁惊讶了,“没字儿?”

通常木铃铛捕捉到被触发的天机,会在铃身上显示出关键的人或者物以作提示,然而这回,上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可是铃铛本身的确散发红光。

“这种情况么,以前出现过么?”燕三郎第一时间咨询老司机。

千岁想了好一会儿:“有,但也就一回。”

燕三郎看她没有细说的意思,只得道:“说明什么?”

“说明事件正在形成。”千岁缓缓道,“但我们已经入局了。”

话音未落,铃铛上的红光消失了。

一切似乎又回归正常。

“果然,只是个提示而已。”千岁轻吸一口气,白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笔愿力我们暂时赚不着了。稍安勿躁,总有水落石出那一天。”

燕三郎嗯了一声。着急的人,从来不是他吧。

不过他想起方才与柳肇庆达成协议,的确是自己接过竹牌后木铃铛才开始提示,所以千岁的“入局”之说应该无误。

这一次的天机,他也搅动有份儿?

……

奔波一晚没合眼,柳肇庆也累了,在废庄里休息了一个时辰。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又梦见儿子一家惨死。画面一转,小孙子朝着他笑,甜甜地喊他祖父。他又是开心,又是难过,惴惴不安中忽然就了无睡意。

柳肇庆强撑起身道:“走吧。”

计划没有变化快,事情的发展,早就脱离柳肇庆的预料。

在他和端方最开始的计划里,追兵只有官署和衡西商会。

对付官署不难,只要避开城池和沿途的驿站即可。

至于后者,郊野如此广袤,他往十万大山里一躲,衡西商会人手再多,散入山林也搅不起一点水花。更何况柳肇庆早年也是行商的好手,实实在在知道不少能藏人的好地方,比如柳沛县西南二十里外的融江,水下就沉着一个洞窟,只要游进去了,里面有地缝直通山底,是藏身的好地方。

这洞窟只有秋冬季的枯水期才会露在江面以上,如今正是盛夏,江水丰沛,站在岸边绝看不见水下的洞口。

原本他至少有六成把握,衡西商会找不见这里,所以这儿是他的优先选地。

马车从废庄走到融江江畔,就用去了八个时辰,天又黑了。这时衡西商会的悬赏已经发出,但消息传播需要一点时间,柳肇庆并没有引来围追堵截,很顺利就走到了安静无人的江畔。

这是个小小的洄湾,水流并不湍急,柳肇庆被扶出马车,在岸边的大石上坐了下来,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

连日奔波,尤其今日还在马车上憋了大半天,他这把老骨头都快散了,这会儿难受得紧,连护卫递上来的干粮都没胃口吃。

他四下观望,天都黑了,石滩上空无一人:“什么时辰了?”

“酉时两刻了。”

柳肇庆不放心:“我们和燕三约定的时间,确是酉时?”若不是他早晨听错记错,就是那小子言而无信,放他鸽子!

罢了,若是燕三和那红衣女郎不来,他就照原计划行动吧。

正说话间,岸边的草丛簌簌作响。

燕三来了?

柳肇庆不顾身上疲惫站起,却见芦苇丛中走出三几个汉子,两壮一瘦。

糟了,不是燕三。

柳肇庆一颗心沉了下去,这几个他认得,都是衡西商会外雇的好手。

两名护卫立刻挡到他前头。这三人狠狠盯了他两眼,不由得大喜:“当真是柳肇庆!”

世上竟有这等巧事,他们今晨从柳沛县出来办事,并未刻意去找柳肇庆。只是老头下午坐在马车上内急得厉害,不得已在郊野路边找个地方解决,结果回返时被他们撞见。

这三人立刻想起衡西商会连夜发布的悬赏通缉令,心思活络起来。

第158章 外援(加更)

不过他们十来年前没见柳肇庆,这位鸿远商会的前东家面貌大变,老得厉害,他们是匆匆一瞥也不敢确定,于是一路缀在后头跟了过来。

这几位也琢磨,如果真是柳肇庆本人,他们更不可声张,免得功劳和奖赏都被别人抢走。

哥几个对了下眼色,就抽出武器冲上前去。

柳肇庆的护卫立刻上前迎战。

这边以三打二,那边身手了得,暂时难解难分。

就在这时,柳肇庆身后的草丛中又冒出一个人影,飞快向他扑去!

原来前面三个同伙行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引开守卫注意,最后这人才来掳走柳肇庆,料想老头风烛残年,能做什么抵抗,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他手掌还未扣上柳肇庆的肩膀,后背就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一股巨力将他扯了开去。

他一扭头,就对上一双绿油油的豹眼。

螳螂捕蝉,不虞还有黄雀在后。

这人尖叫着挥舞武器,想从地上挣起,黄金豹的动作快如闪电,喀喇一声咬断了他的颈骨。

这豹子个头也太大了,眨眼间又杀掉一人,前面那三个都是面露惊色,没料到柳肇庆身边居然有这么凶猛的妖兽。

再算上眼前两个护卫不好对付,三人心里已生退意,当下返身就往外跑。

柳肇庆急声道:“拦下,拦下,不能让他们跑了!”否则走漏了消息,追兵必定源源不绝涌向这里。

一名护卫立刻冲出,与巨豹一起追击。

余下那名护卫留在柳肇庆身边,不敢离开。

两人注意力都在前方的追逃厮杀上,却未留意到身后二十丈外草叶轻动,有个人影悄悄后退。

这人作村民打扮,面带惊色,一边蹑手蹑脚后缩。

这地方平时鬼影都没一个,如今却有两队人在厮杀!

直到又退出十余丈,地形稍微开阔,草木也稀疏了,他才转身小步快跑。

这样跑出二里地,身后无人追来,村人才放慢了脚步,抚着狂跳的胸膛。

今晚是走了什么晦运!

不过没惊动那几尊煞神,总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他会被灭口吧?

他定了定神,又等了一会儿,身后只有风吹草木的沙沙声,半个人影也没有。

这人终于放心,往自己村子走去,浑不知自己裤腿上趴着一只小蜘蛛。

两丈外的大树上,有个红衣女子正目送他离开。

燕三郎扯了扯她的袖角:“不处理?”他以为千岁要对这个目击者下手。

“先留着,也许有用。”千岁往洄湾方向看了一眼,“那一边才应该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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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衡西商会迎来了贵客,也是杨衡西孜孜以盼的救星。

接风宴就摆在柳沛县的绘元楼,客人一身灰衣,五短身材,头大如斗,站起来勉强能够到杨衡西的胸口。杨大东家身材魁梧就不说了,这人甚至没有身边的陪酒女子个头高。

但是杨衡西和马红岳对待他的态度,却比从前对梅晶还要恭敬三分。马红岳亲手给他斟酒道:“胡大人提前到来,我和老大的心就安定了。”

这位胡大人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我刚好就在附近办事,你们面子大,吕峰长直接将我调过来了。”

两人讪讪一笑,说了几句客套话。

衡西商会在当地是个巨无霸,在拢沙宗东界也有名气,它几乎同时在四城十乡发布悬赏,许以东家之位,不可谓不急切、不诚恳。闻讯的各路好手就开始汇往柳沛县,倒给这个县城更添车马喧嚣。比方说绘元楼是价格档次在柳沛县都能排进前三的大酒楼,平时入座率能有个两成就了不得,可是从昨日起,这里几乎就是座无虚席。

这无数双眼睛自然也看见杨、马二位东家陪客走进包房,脸上的神情还恭谦得很,都是好奇:

“那人是谁?”

“当然是韵秀峰的高人。谁不知道衡西商会背靠着梅峰长那棵大树?”

杨衡西在包房里听得直皱眉,再望见胡大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只觉两颊好似被人打得啪啪作响。他随手放了个隔音结界,那些恼人的议论才就此消失。

胡大人伸箸挟起一块用高汤煨得软烂入味的鱼膘,放进嘴里嚼了嚼:“把原委说与我听吧,时间不多了。”

马红岳又敬他一杯酒,这才将衡西商会面临的麻烦娓娓道来。

这么一说,就是个把时辰。

他说得细,这位胡大人问得更细,一直问到了鸿远商会和衡西商会的过节。杨衡西略有隐瞒,立刻被他发现。胡大人淡淡道:“不说便算了,但办起案来有了偏差,就怪我不得。”

杨衡西有求于他,脸色再尴尬,也只得将自己当年办的破事都说了。

胡大人听了就笑道:“你们说端方竟然是柳肇庆之后?莫说梅峰长,就连我都觉匪夷所思。端方是被端家老爷亲自送过来的,这些年在宗内风头很劲,连宗主都几度褒赞。”

杨衡西咬牙道:“正因如此,梅晶护他像护自己心肝一般,连眼前线索都视而不见。”

“梅峰长护短,在宗内也是出了名的。你们和端方对上,有苦头吃了。”

马红岳小心翼翼道:“既是如此,胡大人调查此事可也觉得为难?吕峰长那里……”

胡大人目光如刀,剜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怕了端方?如果他真有这些案底,那是再好不过,吕峰长必然喜闻乐见!”

杨、马两人顿时放下了心。这趟向巫贤峰求援果然没有做错,端方是梅晶最青睐的弟子,在拢沙宗也揽过许多风光,想来巫贤峰不悦他许久,这次一定想办法抄他的底。果然也只有巫贤峰的大能,才能与梅晶对抗啊。

“你们已经认定柳肇庆就是凶手,这几天都未寻到他一点蛛丝马迹么?”

“当真没有,就好似这人从世间蒸发一样。”杨衡西摇头,满脸凝重,“悬赏令发出去,各路异士、各家商会也都加入进来。到昨天傍晚,他们也整合许多蛛丝马迹,推断柳肇庆就是凶手了,开始搜查十里八乡。”

第159章 哪个燕三?

截杀案过后,官署就发现,距离高头岭案发地不远的童遥村与闰和村,乡民上带伤,经反复讯问,都说是两村为水源田地械斗。狂沙文学网

当地民风彪悍,又是众口一词,官署寻不到其他证据也无奈。但异士们却不同,他们根本不讲究实打实的证据,直接将人抓来审问,什么五花八门的手段都敢使。

果然很快就有人招供,说村里其实过半青壮年都是山匪,平时种地,偶尔出去捞些肥羊,但鲜少害命。那天是被人雇去干一票大买卖,主事者不过三十余人,都是精锐,但人手不够,所以才找他们去。

结果,干的居然是杀人灭口的买卖!

事后那帮人又消失,但他们记得,其中有几人都是閬城口音。

从默默无闻的发迹到柳沛县一家独大,衡西商会的黑料不少,仇人更多,但提起閬城,众人一下就想起鸿远商会和衡西商会的陈年旧怨。许多异士都以为柳肇庆只是个风烛残年的富商,他们也想直接捉来审问,在官署介入前就能问出个大概,哪知到了閬城的柳家老宅才发现,人去楼空。

柳肇庆不知何时从宅子里消失了,下人或者解雇,或者发卖,只剩一两个看门人。并且众路神仙很快查明,柳肇庆早在半年前就开始变卖产业,因为动作隐蔽,时间又长,居然没人注意。

反正,柳老头已经带着他的钱下落不明。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的嫌疑当然一下子放大了十倍。所以从这天开始,所有人都将目光定到了柳肇庆上。

听到这里,胡大人放下牙箸,打了个饱嗝:“他既然提前半年布局,策划得应很周密,只有最后你们发布悬赏一事打乱了他的计划。也即是说,他早就想好了藏之处,这会儿可不容易被找到。假设你们关于端方份的推断属实……”

杨衡西紧声道:“不是推断,而是确定。他一定就是柳肇庆的孙子!”

马红岳拽住他,也拽掉了他余下的话。

胡大人冷冷看杨衡西一眼,不喜他打断自己的话:“……那么要抓住柳老头的最好办法,就是顺藤摸瓜。计划被你们打断,他们一定要再商量对策。你们盯紧端方,抓到柳肇庆的机会很大。”

“我们也有此考虑,不过端方被梅晶委以重任,只有他监视商会的份儿,没有反过来的道理。”马红岳苦笑道,“他带人马赶去閬城调查,最迟今明就能回来。我们借机去找过梅晶劝谈,她虽没给我们好脸,但也告诉我们,跟着端方的几个同门也有监视之职,不会让他有独行、独处的机会。那即是说,梅晶对他也有所怀疑。”

“梅晶的话要打折扣。”胡大人沉吟,“端方在衡西商会呆满一年,平时与谁走得最近?”

杨、马二人想了想:“他惯会伪装,对任何人都是亲善模样,但经您提醒再仔细回想,他还真没有甚特别要好的同仁。”也即是说,端方其实与其他人都保持了充足的距离。

能够潜伏一整年,无时不刻都保持外表阳光、待人和善……不,不对,端方打从进入拢沙宗就是如此,那么这份伪装已经无懈可击近十年,几乎从他被送入梅晶座下就是如此,这人的忍耐功夫,真是想起来就要教人不寒而栗啊。

马红岳突然记起一事:“对了,他最近时常去燕三家作客……”

胡大人突然打断了他,声音抬高了至少五度:“谁?”

“燕、燕三。”好像有甚不对,马红岳怔了一下才接着道,“那是我两个月前从外头招进来的新伙计,只有十岁,但能写会算,人很机灵,在商会副楼做个小账房。”

“姓燕,十岁,能写会算……”胡大人眼珠子一转,“你从哪里招来的?”

“他跟着我的商队,从云城一直走到柳沛来……”

马红岳还是没能说完,因为胡大人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面居然透出了两分紧张:“云城!你是说,你起初是在云城遇到他?”

“是、是的。”

“描述一下这个燕三。”胡大人的急不可待已经不加掩饰,“越详细越好!”

“个子不高,脸有点秀气,眼睛大。做事利落但沉默寡言,很少主动与人说话。”打从胡大人露面以来,都是智珠在握、得道高人的模样,这么失态而急切的神还是头一遭表露出来,马红岳也就绞尽脑汁地回想。

“越来越像了。”胡大人喃喃自语,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他是不是还养着猫!”

“对对!”马红岳赶紧点头,“是一只很漂亮的白猫,阳眼。他到哪里都要背着那只猫。”

“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胡大人嚯然起,“他在哪,快带我去!”

马红岳苦笑道:“他原本独住在孙家的偏院里,但出事的这天傍晚突然退租了。现在想来,哪有那么赶巧,端方开始行动,他也消失了。”

“消失?”胡大人却不死心,“他住哪里,你现在就带我去。嘿,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

小半个时辰以后,胡大人就站在了燕三郎原本租住的院子里。

大顺和孙家夫妇战战兢兢立在一边,等候问话,却见这位胡大人满屋子细细搜查,像在找寻什么东西。

杨衡西看了半天,忍不住把这问题给问了出来。胡大人是不是搞错了重点,现在时间紧迫,他们要追查的是端方的下落,不是这小家伙的。不过胡大人听到燕三郎的名字就两眼放光,这其中到底什么缘故?

“原属于燕三郎的东西。”胡大人头也不抬,“藉此施法,也许能寻到他的行踪。”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从云城搬到这里住才两个多月时间,端方那小子对人戒心很重,怎么会对他感兴趣,交朋友?说不准燕三郎就是这起案子的关键。找到他,指不定就指到端方的漏洞。”

第160章 这可是个大案

马红岳和杨衡西互视一眼,终是不好隐瞒:“有个掮客死在这里,没来得及把报递给我们。狂沙文学网现在看来,他是被端方所杀。事后燕三经由大顺介绍才住进这里,并非刻意。”他们看出来了,胡大人对燕三的兴趣比端方、柳肇庆还要大,这可不妙!

“但在他住进以后,端方才来过多次,不是么?”

“是……但端方大概以为,掮客的报还藏在这里,他想试探燕三有没有找到。”

“如果这二人没有关联,为何前两天的变故发生之前,燕三就已经退租走人?”

“这个……”杨衡西和马红岳都摇了摇头。他们也没想明白。

“哪来那么多巧合?”胡大人浑不放在心上,在这里又走了一圈,喃喃自语:“别说布条,连根猫毛都没有,打扫得很干净,就像在云城……唔,这小子太仔细,真不像十岁的娃子。”猫这种生物不是很掉毛吗,为什么找遍全院都没一根?否则他可以直接追踪那只猫了,反正它和男孩从来形影不离。

云城的那所宅院也是一样啊,干净得令人发指,什么有用的资料都找不到。

立在一边的大顺咕嘟咽了下口水,才小心翼翼开声:“那个,您要寻燕三郎的东西?”

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上,让他心肝儿一颤:“他临走前留了两钱银子给我,还有一条退租的字条……”

胡大人眼睛亮了:“拿来,快!”

很快,那两样东西就被送到他面前来。

胡大人不理会那锭银子,只是小心拈起字条,把上面的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从怀里掏出个碧玉盏:“弄清水来。”

大顺赶紧提来井水,小心翼翼倒进碧玉盏。而后胡大人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玉瓶,自里面舀出一点红色粉末,撒到盏中。

那粉末入水即化,迅速将盏中清水染成红,颜色赤艳如血。

胡大人这才将字条拈起,小心铺开,浸入盏中。

紧接着,那几个墨字居然以眼可见的速度,从字条上脱落下来!

这并不是墨汁融水,而是这几个字都格外完整地被“剥离”,静静浮在水中。胡大人再将字条摘掉,那么盏里就只剩下红黑两种颜色,并且互不相溶。

这一幕,格外诡异。

别人都看得目不转睛时,胡大人忽然顺手折了根树枝,飞快把墨字搅散了。

众人:“……”这又是何必?

不过盏里的墨汁并没有顺势与水相溶,而是被解构成细小颗粒,煤渣一样乌压压铺满了整个盏面。

胡大人点起一张黄纸符,口中念念有辞。待口诀念完,纸符也快烧到尽头,他才将之摁进水里。只闻“嗤”地一声轻响,胡大人低喝道:“觅影寻踪。显!”

他一声令下,盏中的细黑小颗粒就游蹿起来,像是要遵从某种规律来完成排列组合。

但是不久以后,它们的行动就慢了下来,像是犯上了懒症。胡大人用力催促,它们才敷衍地动弹一下。

最后,它们完全静止,平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这明显就是出了点问题,其他人面面相觑,都不敢问。

胡大人一瞬不瞬看到这里,重重捶了一下桌面,气道:“好强的阻力!”

杨衡西忍不住开口问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字的产生,乃是绘形象义,都说字如其人,其实它与写出字的那个人在冥冥中就有联系。我将燕三郎写出的字打散重组,就是要它们指引出创作者所在的方位。”胡大人呼出一口气,“但他那里阻力强大,屏蔽了这条纽带。一个十岁的孩子,如何懂得这种秘法?”

可是燕三郎上的谜团已经太多,时常令他想得脑仁儿疼,现在这不过是雪上加霜,他已经习惯了。

马红岳指了指燕三郎留下来的二钱银子:“这锭银子用不了么?”那小鬼讲究,因为是突然离开,还多付给房东一个月的房租。

胡大人看了一眼:“银子表面黯淡无光,显然这锭是熟钱,经过无数人之手,上面沾染的人气过于驳杂,根本无法给燕三郎定位。”

马红岳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这玉佩是我兄长生前遗物,前几端方甩给我的。可能指证他?”

胡大人用白绢包住玉佩,接过来看了两眼,又撒了一点药粉在上面,才摇了摇头:“除了你之外,没有活人碰过的痕迹。”

马红岳气得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狡猾的小狗!”是了,端方既然敢把东西当面甩给他,自然就有把握别人不能拿着玉佩找上自己。再说端方与胡大人同为拢沙宗门下,又有博览群书之名,对师门里的神通应该比较了解,懂得如何规避。

胡大人在院中的石椅坐下,微一仰头就看到了树上交错纵横的爪痕。那是猫抓过的痕迹,但无一例外,没有残留的毛屑。

“燕三郎逃离云城就来了这里,又和端方接触,莫不是……”莫不是他一直追查的那样东西,韵秀峰也牵连其中?

那么,这可是件大案啊。

胡大人精神抖擞,先前被吕峰长临时调来这里的不不愿已经消失无踪。原来这根本就是同一个案子,他要追查的,是同一组嫌疑人!

正说话间,商会的伙计急匆匆找了过来,满头大汗:“报,跳虎岗驿站传来消息,有人看见一辆黑马车出没,乘客疑似柳肇庆!现在各路人马都赶过去了。”

胡大人皱眉:“跳虎岗?”

“先派人去追,快!”杨衡西亲自给伙计下了命令,才转头给胡大人解释:

“那是柳沛东南方向七十里处的大山里。”他亲自带过商队,对方圆二三百里的地理比胡大人要熟悉得多,“山路不好走,从时间上来算,柳肇庆如要逃出拢沙界,确有可能出现在那里。”

他沉声道,“迄今为止都未有人见过柳肇庆,我和老三考虑,他或许已经逃远,端方才会不紧不慢来回于柳沛和城。”

第161章 逃走还是留下?(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61章逃走还是留下?马红岳也道:“从这里往东二百一十三里就进入夕眠大沼泽;如是往南,就进入千食国。只要逃出拢沙界,柳肇庆就安全了。”到了别国,拢沙宗就鞭长莫及。“他只要坐等宗主的十日期限一到,我和老大就倒大霉了。”

他们和柳肇庆的博弈,关键就在于拢沙宗主定下的期限。彼此都很主动,彼此又都很被动。对柳肇庆来说,最要紧的就是躲好余下的四、五天,不被人发觉就能赢!所以最聪明的做法,不就是远离柳沛、閬城,远离所有可能认得他的人吗?

胡大人却摇了摇头:“我对柳肇庆为人不大了解。但是在各路人马围追堵截下还要前进几百里地而不露行踪,难度太大,即便是我都没有把握。”他看了杨衡西一眼,“何况他只是个普通人,还要吃喝拉撒。你也说过,柳肇庆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受不起这一路的流离颠沛了。”

马红岳低声道:“大人认为,他还留在四城附近?”

“对,甚至可能离柳沛不远。”

“为何?”

“柳肇庆遭全民通缉,被发现的风险可比单独应付衡西商会的追捕要大得多,端方一定放心不下,想方设法要与他联络。如果两人相隔太远,通联困难,柳肇庆会更加举步维艰。”胡大人沉吟道,“再说他年纪太大,赶不了远路,还不若潜在柳沛附近,以静制动。”

杨、马两人都沉默了。胡大人所言当然也有依据,可是没真正见到柳肇庆之前,谁敢断言他一定是逃走还是留下?

“商会人多,继续盯紧外面的风吹草动吧。”胡大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对杨衡西道,“你说,端方马上就会回到柳沛?”

“是。他必须先向梅晶汇报进展,然后才能着手下一步。”就连杨衡西也不得不承认,端方对师尊的“敬重”时时刻刻都洋溢于言表,比他这样只懂得塞钱的要来得细致周到。

胡大人目光灼灼:“好,从那时起,我会盯死他的一举一动。”

盯紧端方,很可能就顺藤摸到了燕三郎。至于柳肇庆,他现在其实已经不太在意。衡西商会对吕峰长来说是锦上添花,最大功效除了广开财源之外主要就是能气死梅晶,倘若胡大人因为正事而错过了衡西商会的所有权,吕峰长应该也不会苛责。

“对了,他的座骑是豹妖,有几十年道行,灵智已开,也要注意。”

“是。”杨、马二人都是一懔,他们之前把目光放在人和飞禽身上了,却忘了有灵性的妖兽也可以被利用。

“只凭拢沙宗的几个弟子看不住端方。他来去閬城的路上,肯定和柳肇庆交换了讯息,所以他九成知道柳老头的下落,就看他什么时候露出马脚。”胡大人想了想又道,“对了,假设柳肇庆当真蛰伏在附近,你们是地头蛇,自然知道哪些地方能藏人吧?”

“知道。”马红岳低声道,“这几天已经是地网式搜查,所有的山洞地窟、废弃农庄,甚至是干涸的河床也没有放过。如果他真在附近,除非变成蚊蝇躲好,否则一定会被找出来!”

既然做好了两手准备,胡大人也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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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暗流,四下漆黑,树影随风乱颤,颤得柳肇庆一阵阵忐忑不安。

等了好一会儿,黄金豹呼喇一声从林中蹿出,嘴里还叼着一条腰带,带上沾血。

柳肇庆接过来问:“杀掉一人?”

豹子点了点头。

那就还有两人在逃。

不多时,护卫从另一个方向赶回来,纵然满头大汗,依旧向柳肇庆道:“我杀了一人,抛尸江中。”

柳肇庆沉沉叹了口气。

还是有一人逃走了。他现身融江水湾的消息,看来是瞒不住了。怎么办,选这里的水下洞穴藏匿已经不是个好主意了。

可是附近地势平坦,实在没甚好去处。

柳肇庆立在江畔,竟觉突然之间危机四伏,郊野如此广阔,却没有他容身之地。

江风吹来,透体凉寒,他紧紧抓住手中的龙头拐杖,嗓子发干:“那就……”

话音刚落,林中飞出一个人头,带着鲜血淌了一路,滴溜溜滚到他脚下才停住。

柳肇庆骇了一跳,连身边的豹子都拱背弯腰,险些扑上前去。

不过林中缓缓走出两个身影,一高一矮。

柳肇庆的脸色顿时和缓下来。

是燕三和那个红衣女郎千岁到了。

千岁淡淡道:“这是逃走的最后一人吧?”

“……是。”柳肇庆看看地上的人头,虽然沾满泥砂,依旧能认得是方才冲他大吼的首领,只不过临死前的恐惧还凝固在这人脸上。首级底下连着长长一截脊椎骨,显然是活生生被拔出身体,顶尖滑落的血珠子,一滴一滴渗入地面的砂石里。

可是千岁身上干干净净,哪沾有一丝血迹?柳肇庆望着她的素手莹白如玉,反而不寒而栗,对眼前这红衣女郎更添三分敬畏。

千岁撇了撇嘴。她和燕三郎落到紧忙逃蹿的这人前方,都还未开口,对方一刀直接劈向燕三郎,那风声呼呼,势大力沉,十岁的孩子若被砍中了,那是身首分家——这人瞄准燕三郎脖子挥刀,又快又狠,根本没打算多问一句。

她就喜欢这种痛快人儿,所以也给了他一个痛快。

豹子嗅了嗅人头,再望了望她,把脑袋压得很低。

柳肇庆低声对身边护卫道:“去把尸首都处理掉。”他打算藏在附近,就不能遗留惹眼的死人,否则要引来麻烦。

后者领命去了。

“你说的藏身之地,就在这里?”千岁站在江畔,望着滔滔江水直皱眉头:“你想在水底的洞穴呆够六天?”

这时距离拢沙宗主的最后期限还剩不到六天。

柳肇庆叹了口气:“融江偏远,船只很少,这个洞口原就隐蔽,近几年又没遇上旱季,江水水位高,一直没把它给暴露出来。这本是很理想的藏身之地,不过被衡西商会闹上那么一出,我就不是太有把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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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幽深的湖水

他顿了一下,“附近十里内就有村子,山上还有个寨子。”附近的原住民,对这里肯定比较熟悉。

衡西商会许下重利,追兵数量一下翻了几十倍不止,保不济就有人能探听到这个水下洞窟。“可我并未有更好的法子,只好搏上一搏了。”柳肇庆苦笑道,“如有人摸上门来,就要仰仗您二位高人了,定要教他们有来无回才行。”

天亮之前,千岁在废庄收取报酬时,只是轻描淡写拂了拂袖子,那许多金银珠宝就尽数不见。柳肇庆有眼力价,知道她一定有另外藏物的空间。这玩意儿可不是哪个异士都配拥有的,因此对他俩的信心更足了。

千岁望了燕三郎一眼,暗中叹了口气。晚上他们给柳肇庆护法自然是没有问题,除非梅晶那个级数的高手找来,否则千岁大人拼着浪费一点珍贵的愿力,收拾几个普通异士应该不在话下。

可问题在于,如果人家白天就摸上门来怎么办?这小子就是个摆设啊,他连柳肇庆身边的护卫都打不过!

他们赚取愿力真力和那么多宝贝的前提,是自己有命活着哦。

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条融江是不是有一条分支流入明琅湖?”

明琅湖是环绕柳沛的三大湖泊之一。

“正是。明琅湖离这里很近了。”柳肇庆伸手,顺着江边向西指去,“往那里再走个三里就能进入融江分支,然后再走十里即到明琅湖。”

千岁催促燕三郎快上马背:“走吧,我们去碰个机会。”

柳肇庆大喜:“姑娘能找到其他容身之所?”

“或许。”她的语气却有些犹疑,“就看你运气如何了。”

月上柳梢头,一行人也赶到了明琅湖畔。

这大湖一望无际,极尽辽阔,湖中还有十余孤岛,仿佛都在波中载沉载浮。月光抚慰下的湖水,温柔而包容。

可是柳肇庆在这里看不见什么机会。

湖边平坦,连个小山包也没有,同样可以举目二十里。这湖边最后一块山岩也早就坍塌,落下来的山体砸成了碎石,所以几人如今站在一片戈壁滩上,触目所及,除了湖水就只有一点低矮的灌木,不见任何遮蔽。

“往哪里藏?”水边湿气大,他吹了一夜的风,隐隐觉得浑身关节都有点儿酸疼。“莫非也要钻进水里?”

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如果藏进水底的洞穴,那里比湖边还要潮湿许多倍,接下去几天他可就很难熬了。

“对。”千岁回身望了他一眼,“但与你想象的不同。”

说罢,她向众人摆手:“后退十丈,否则就有危险——”特地指了指燕三郎,“——包括你!”

燕三郎和柳肇庆默默退了开去,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护卫和那头黄金大豹。

来到此地,巨豹不知怎地有些焦躁不安,柳肇庆安抚了几次无用,也就随它去了。眼下它在戈壁滩上来回踱步,口中发出锯木般的短咆。

千岁对它嫣然一笑:“不想死就走远些。”

黄金豹像是一怔,一下子夹着尾巴就跑开了,比燕三郎站得还远。

千岁这才从袖里取出一只手鼓。

这鼓只比她巴掌大一点,称得上袖珍,形状如剖开的椰子。其通体光滑,只在鼓身缀有八个小小的凸起,仿佛钝角。

此时的燕三郎,《饲龙诀》已经贯通了第二条经脉上的五个穴道,养起第二条小龙,真力比原本还要活泼。他运足目力去看,再加上今夜月光明亮,终于看清鼓皮上有清晰而规则的长格纹。

这种纹路极具标志性,燕三郎只在马红岳马掌柜的钱囊上见过一次,漂亮又矜贵,就再也没忘掉:

鳄鱼皮纹。

这只手鼓是用鳄皮制成的?

“受不住就堵起耳朵。”说完这句话,千岁带着手鼓走入了湖水里。

清澈的湖水一点一点淹没她的身躯,从足踝、小腿、膝盖,最后没至腰间。

裙裾漂起,随波四散,她就像盛开在水中的红莲。

接着,她将手鼓按入湖中,鼓面与水面齐平,这才敲了起来。

鼓乐声由轻到重,由慢到快,起先只是一下、两下,分明只是一只小鼓,拍击出来的声音却沉闷得仿佛大地都要裂开。

随后,她的手势就越来越快,乐音也跟着越来越高。

柳肇庆听得心口一阵气血翻腾,想起她最后一句话来,赶紧伸手堵住双耳再闭上嘴,这才感觉稍好一些。

燕三郎却觉出,身体当中养着的小龙仿佛踩着鼓点摇头晃脑,在经脉的大江中翻江倒海,活泼得不亦乐乎,甚至自发去冲击下一处闭塞的穴道了。

这乐音能令人热血沸腾,并且于他的修为都很有好处呢。从前他修练《饲龙诀》时,千岁为何不施展出来,难道是怕夜间扰民?

他才转了几个念头,千岁敲出的鼓声就越来越高亢,到最后只见她落掌缤纷,然而无声也无息了。

到了这个音频,人耳已不能听闻。

所谓大音希声,不外如是。

然而此时的鼓声却激起水面一阵又一阵怪异的颤动,就像有数万尾肉眼难见的鱼苗在湖面翻涌争抢,成千上万颗水珠跳跃不休,水面上居然密密麻麻全是筛子眼儿。

在场的人类不清楚,那是音波之功。

但他们身边的大豹对着水面发出一阵又一阵短促的咆哮,四肢却在微微颤动,一看便是色厉内荏的模样。

燕三郎发觉它身体半蹲,绷得像拉满的弓,是一副随时暴起的姿势——暴起逃走。

区区鼓声就能将原本威风凛凛的黄金大豹吓成这样?

这时水面上古怪的震动正在向外传播。

明琅湖的湖面宽广,这种震动就顺着水波传向四面八方,至少燕三郎目力穷尽之处,还能见到那仿佛万千鱼苗扎堆跳跃的异象。

一波,又一波,水波暗含着某种频率,穿行在辽阔的湖域,穿透了幽深的湖水……

水岸边,千岁并没有停手。柳肇庆捂着耳朵,脸色灰败,他身边的护卫忍不住问燕三郎:“她在作甚?”

第163章 绿皮

“召唤。”虽然千岁未说,但燕三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红衣女郎透夜跑到湖边来,对着空无一物的水面敲鼓,总不可能是乐兴大发吧?

果然,远处的水面忽然泛起一丝涟漪。

今晚的明琅湖虽然温柔,可是偌大的湖面也时常被微风吹皱,这一点涟漪实在太平常、太不起眼了,就算岸边来回的水鸟也没把它当一回事。

千岁目光微闪,鼓点却停了下来。

素手轻轻蒙住了鼓面,那奇异的震动立即瓦解,最后一波掠过湖面以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不对,是比原来更加平静。

死一般的寂静,就连幽暗的水波仿佛都凝固住,沉著如宝石。

也就是两次呼吸,湖面突然炸开,一个庞硕的黑影毫无预兆从水底一跃而出,扑向千岁!

它快得像离弦的箭,柳肇庆的惊呼声都还未出喉,它就已经冲到千岁眼前,周身激起的水花也才刚刚绽开。

晶莹剔透,形状完美,如死亡之花。

紧接着就是“啪嗒”一下,那是铁嘴钢牙合上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柳肇庆身边的大豹“嗷”地一声钻入灌木里,头也不回。

燕三郎浑身寒毛起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怪物的进攻阴险却又威力绝伦,被它咬上一口必定小命难保。千岁她——

她还好吗?

然后,他就听见了熟悉而清越的喝斥声:“给我闭嘴!”

那是千岁的声音。

燕三郎再定睛一看,红衣女郎不知何时站到了怪物突出的鼻颚上,抓着一盘鞭子抽了下去。

和这怪物相比,她人显得娇小,但手里的鞭子居然很长很长,在怪物的吻部飞快绕了几圈,居然把那张大嘴给捆了起来。

月光下,鞭子闪着淡淡的银光。

这怪物当然不乐意,在戈壁上疯狂扭动身形,搅得整个石滩一片狼狈,碎石横飞如暗器。柳肇庆身边的护卫赶紧冲上前挡住,否则老头被乱石弹中脑壳,说不定当场直接毙命。

千岁却像粘在怪物头上的一片薄树叶,任它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亏得她有先见之明,让众人后退十丈,否则这怪物摇头晃脑起来,把石滩都毁掉了一大半,谁站在上面谁就倒大霉。

最后这怪物改变了主意,晃动尾巴开始后退——它要潜回水里,尝试在那里摆脱千岁的鞭子。

水中才是它的天下。

千岁也恼了,一拳砸在它脑门儿上:“不知好歹,仔细我把你皮剥了!”

那只拳头小巧可爱,砸在这怪物厚如山岳的脑袋上,却发出沉重的“嗡”一声,像是敲到了大钟。

疯狂挣扎的怪物,被她一下打懵。

也不知是她气力太大打得人家脑震荡,还是这怪物被她的言辞吓住,总之上半身趴在石滩上,好半天都不动弹,只有尾巴一下一下划着湖水。

它安静下来,众人才有时间看清这东西的全貌。

在月下湖边见到它,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居然是一条巨鳄,从头至尾少说有八丈(二十五米)长,浑身鳞甲森然,表皮上再细小的凸起也有铜钱大,搁在石滩上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山石堡垒。

它安静下来就不动弹了,只有肚皮缓慢而轻微地起伏。

现在旁人都明白了,千岁用鼓声召唤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大家伙。方才水面上那一丝涟漪,就是它悄悄露头观察岸边的猎物,而后潜伏靠近,从水下发动进攻。

它色作墨绿,在黑暗的水下几乎就是隐形的,伏击成功的概率很高。

千岁拍了拍它的脑袋,声音和缓下来:“还认得我么?”

巨鳄没反应。

众人心想,这怪物能听懂人言吗?

“小没良心的,还想拿我当口粮!”千岁叹了口气,“百年前我何必救你,让你陪着娘亲死掉算了。”

巨鳄忽然眨了一下眼,眼珠子翻向她。

千岁恍若未觉,只笑道:“想起来了?认得我就挠一下石滩。”

巨鳄果然伸前爪扒拉一下,在石滩上挠出了好大一个深坑。

“乖孩子。”千岁很干脆地抖了抖鞭梢,手中的银鞭如灵蛇,自行收了回来。

柳肇庆:“……”收起来了?这就收回来了?万一这怪物撒谎呢?

转眼间,巨鳄就没了束缚。它并不攻击千岁,而是立刻转头盯向不远处的几个人。

现在燕三郎也能体会到千岁方才的感受了,被一只冷血动物瞪住的体验……很不好。这家伙的眼神分明就是看夜宵呢,还是一口一个那种。

“这几个不是食物。”千岁一本正经告诉巨鳄,“你的口粮在湖里,别想着不劳而获。”

巨鳄吧嗒了一下嘴,声音清脆得半里内可闻。燕三郎听出了一种遗憾的味道。

燕三郎一步步走近,巨鳄眼珠盯着他,刚动了一下就接到千岁警告:“这个小的绝对不能吃!”

巨鳄遂不再动弹,半眯起眼,无视他了。

“这是什么品种?”燕三郎很机灵,走到千岁身边,借着她的掩护才伸手抚了抚鳄鱼。这怪物横亘在眼前就如小山一般,近看愈觉其庞大,摸起来手感粗糙坚硬又冰冷,在水下碰着了,大概也只会以为摸到了石头。

这种洪荒巨兽不住在深山大泽,为什么会出现在明琅湖?这里湖域虽然广阔,但岸边和水上来往的人类不少。

“这是祖鳄,非本地特产,是我从前带来这里放生的。”千岁笑眯眯道,“我叫它绿皮。也只有明琅湖这样的大湖,才供养得起祖鳄。”

柳肇庆颤巍巍靠近几步:“我在明琅湖边经过几十回,怎么从未听说湖里有如此巨兽?”

“你要是听说了,它还能活在这里么?”千岁抚着巨鳄的肚皮,它惬意地半阖着眼,“它的娘亲就死于异士之手,这家伙识得厉害,不吃人类,只以鱼类和长毛牛为食。何况祖鳄一次长眠就是八年十年不等,醒了以后只要吃饱两次又能再度沉眠,别说人类,就是湖底的鱼见到它的次数也不多。”

第164章 我进(加更)

这头祖鳄原本显然趴在湖底睡大觉,千岁用了特殊的法子将它唤醒。

柳肇庆眼巴巴道:“你唤它出来,是要给我们护法之用?”这么大一头鳄鱼,光是体型就能给人满满的安全感,嗯,当它站在他这一边时。

“绿皮今年才一百岁出头,还是个孩子,没脱离幼生期呢。”千岁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再说追击你的猎手如狼群,会一波又一波到来,它也不可能尽对付之。”

这么大的……孩子吗?燕三郎挠了挠脑袋。千岁在百年前将它带来明琅湖放生,那么这女人自己到底多大岁数了!

他曾经问过千岁,结果被她连丢好几记眼刀子:“你好失礼,怎么敢问女子寿数!”

可是女先生石星兰笑侃过,只有年纪大的女人才避讳谈岁数呢。

柳肇庆不死心:“那这是?”她总不会是特地拖着他来看望老朋友吧?

“给你找藏身的地方啊。”千岁理所当然道,“不然我半夜来湖边干什么?”

“水下洞穴?”洞外有这么大一只鳄鱼守着,想想也心安不少。至于潮寒之气入体,在性命安危面前就暂时都不要考虑了。

“可以这么说。”千岁两掌并在一起,做了个开合的手势,鳄鱼就跟着张开了大嘴。

它一张口,就把自己的身躯都挡住了。石滩上顿时什么风景也没了,只剩下这么一个骇人的黑洞,还有几十颗锥刀一般的獠牙向人示威,每一颗都比人的胳膊长,表面还长着锯齿……

众人忍不住后退一步。

“祖鳄有一项绝技,就是百岁以后可以生成腹里乾坤,里面可以存放活物。”千岁比了个“请”的手势,“柳老头,你的造化来了。”

柳肇庆的声音一下都抬高了好几度:“你要我、要我跳进它嘴里?!”

“是啊。”千岁好整以暇,“既然名作腹内乾坤,那肯定是附在它胃里了,否则干么不改叫身外乾坤?”

燕三郎扯了扯脸皮,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啊。

柳肇庆有点气急败坏:“我怎么知道,它不会直接吃了我!”

这怪不得他。人的避害本能一直在疯狂示警,毕竟谁会蠢到主动跳进食肉兽的嘴巴里去,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绿皮很聪明,只是记性不大好。”那也是因为它和千岁分开太久了,一时没记起来而已。毕竟当时它才出生不久,这就好像要求人类从婴儿开始记事,有些强人所难了,“区区几天,它还是能忍住不吃你的,并且你又瘦又老,也不好吃。”

话音刚落,巨鳄又吧嗒一下嘴,像是附和她的话。的确从它的角度看来,这老头子瘦而寡肉,浑身没有多少脂肪,吃起来怎么能美味?

要吃就吃岸上那只豹子,看起来筋肉强韧,一定很有嚼劲。不过那东西躲得太远,并且好像是千岁带来的。唉,不能吃!

看着那张狰狞大嘴在自己面前开合,柳肇庆表示,并没有被安慰到!“你们也和我一起进去么?”

千岁摇头:“小鳄鱼的腹内乾坤刚刚生成,容量有限,最多只能容纳一人。你放心,不会憋死你的,就是地方小了点儿。”她好心给众人科普,“能储物的法器很稀少,但并非没有。可是能存放活物的空间都是天然生成,无法人为后天制造,最多只能稍加炼制。祖鳄天生自带的这项天赋太珍贵,也只在它们活着时才可以启用。”

她转向柳肇庆:“我已经向你提供最安全的藏身之地,进与不进,你自己选择。”

柳肇庆一生经历风浪无数,但从未像今天这样纠结,面对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嘴。如果这女人撒谎,他就是鳄口送菜,连渣都不会剩下,事后还要被人讥笑一声“傻x”。

可千岁如果真将他送入鳄鱼的腹中乾坤,这是匪夷所思之地,无论衡西商会动用多少追兵都休想抓到他!

他就可以平安度过最关键的几天,执行他和孙子的新计划。

燕三郎在一边看着,忽然道:“被追兵抓住,你也是死路一条。”

他向来话少,但一下就扣中了要害。

的确,柳肇庆就算退缩不进鳄腹,一旦被追兵逮住,唯一的后果也是血溅法场,只不过换一种死法,换一个死亡时间而已。

想通这一点,柳肇庆立刻豁达起来:“好,我进。”

他身边的护卫低呼一声:“老爷!”老爷子这是来真的?

“左右不过一死,怕什么?”柳肇庆居然还能笑了笑,“把东西都给我。”

他从护卫手里接过包袱。这里面放着食品、药物和其他必需品。

他是凡人凡胎,躲起来也不可能不吃不喝。

“别担心。”千岁懒洋洋道,“每过两天,我们会来给你、给绿皮投喂食物。记得,有秽物也要打包带出来,否则绿皮会生气。”

柳肇庆停住了脚步。

这张大嘴足以令一切生物望而却步,他却必须形单影只走进去,说不怕是假的。

可他想起从前儿孙绕膝的场景,想起自己坐在城郊山庄里晒太阳的时光,又想起自己赶去山中,见到儿子一家三口曝尸荒野的凄惨……

老天不会给他公道,他得自己去讨。

“我知道了。”柳肇庆终于下定决心。

他拿出纸笔写了几行字,正要将字条塞进竹筒,千岁忽然道:“且慢,把这个也装进去。”

她伸手,然而掌心空白无物。

“什么?”柳肇庆茫然。

“这是鬼面巢蛛,能收集周围听见的人声,传递给我。你让端方带在身边,就可以单向实时向我传讯。”柳肇庆老眼昏花,本来什么也瞧不见,得千岁提醒才眯眼看了半天,勉强望见她手心里似乎有个芝麻粒儿大小的黑点。“否则他那里局势瞬息万变,我们难以及时应付。”

千岁把蜘蛛丢进了竹筒。

这是蜘蛛?

听清她的话,柳肇庆大喜,在字条上刷刷刷又写多几字,这才塞好小竹筒,转身走到黄金豹面前。

第165章 高档鳄皮包

都说伴君如伴虎,那么在这一局中,端方伴着的就是一头喜怒无常的母老虎,又有杨衡西、马红岳兄弟时刻想置他于死地,他用尽手段居中协调,其实步步维艰,面临的危险可不低于柳肇庆。

若是他可以向己方传讯,哪怕只是单方面的,那也是极珍贵的情报!

巨豹正躲在石堆后头,警惕地望着祖鳄。对这怪物的恐惧,早就深深烙进它的本能。

柳肇庆伸出竹筒让它咬住,轻抚它的脑袋:“去找你的主人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黄金豹能听懂人话。它如蒙大赦,一个华丽转身,头也不回地奔向了高地。

艾玛,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逃走了。

柳肇庆回身,长长吸了一口气,捏紧拳头,这才大步走进巨鳄嘴里。

他走得很快,唯恐自己改变主意。毕竟,这举动实在疯狂。

鳄鱼的喉管很深,燕三和护卫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片黑暗当中。

这个人不见了。

祖鳄闭上嘴,大头朝着千岁拱了两下,竟像猫一般撒娇。

“只借你的腹中乾坤用上几天,这期间你就憩在湖心岛上,不要下水,旁人不敢拿你如何。”千岁拍拍它的脖颈,“去吧。”

大鳄鱼慢悠悠转身,一步一步爬回水里,湖面上几阵波纹闪过,它就无影无踪,去时比来时慢了十倍。若非石滩上一片狼藉,谁也不晓得这里曾经有个大家伙上岸。

千岁对着柳肇庆的两个护卫道:“你们自去吧,这里已经没有你们什么事了。”

老爷子都进鳄口了,他们杵在这里也没用。再说柳肇庆行动之前早就交代过他们,配合燕三郎行事。

护卫点了点头,留下联络办法就转身离开,要去另寻地方处置这辆马车。追兵的主目标是个老头,他们都是壮年汉子,只要行事小心些,鲜少有人会将他们与柳肇庆联系在一起。

千岁这才伸了个懒腰,和燕三郎共乘一骑,掉头奔向来路。

“老头已经被我们塞进鳄鱼肚子了,暂时没人找得到他。”她坐在燕三郎身后,男孩腰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根本不敢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

千岁玩心大起,冲着他耳朵吹了一口气:“喂,你怕什么?”他有这种怪癖,长大就要被迫当个正人君子了,好可怜。

燕三郎顿时收肩缩脖,拉开两人距离。

很快,他的耳根就红了。

“你的毛病是不是加重了?”千岁笑嘻嘻道,“现在不用肌肤相碰都能起疹了?”

燕三郎耳朵痒得要命,想挠又不愿在她面前丢脸,赶紧切换一个话题:“现在去哪?”

她掩口打了个呵欠:“你觉得我们该去哪里?”

燕三郎就不明白,她睡了一个白天怎么还会犯困:“去把剩下的事做完。拿人财钱,与人消灾。”

“不错呀,都会用成语了,石星兰真是没白教。”千岁指了个方向,“那朝这里走吧,刚才那个村民住在二十里外。”

马儿奔跑中,燕三郎还有满腹好奇:“你当年为何把祖鳄带来明琅湖?”

他还是忍不住挠了挠耳朵,就一下,止止痒。

“上次见到绿皮,它还没有我巴掌大。”千岁悠悠叹了口气,“这些家伙原本生活在梁国西北境的洪川,它的娘亲住在一处遗迹里,结果遗迹有异宝现世,惹来不少觊觎。几个玄门的异士合力将它击杀,绿皮就成了孤儿,被我拣到了。鳄母身死后魂魄一时未灭,拜托我将它的幼崽找个安全的水域放生。”

“你有这么好心?”什么时候千岁也会助人为乐了?他不信。

“我一向心善……”千岁没好气瞪他一眼,“好吧,本来想烤着吃的,看起来嘎蹦脆。但母鳄开价两株牵魂草,还有腹皮和胃囊,我就省下这一口了。”

“祖鳄身上的零件可是很贵重的材料。”千岁取出那只手鼓,在他面前晃了晃,“虽然母鳄死后腹中乾坤的特性消失,但它的皮囊还能制作储物空间。”

方才她就是敲击母鳄皮制成的手鼓,才能将绿皮从沉眠当中唤醒。祖鳄原本就是用这种频率的振动传递讯息、召唤同类。

燕三郎直勾勾盯着手鼓看。哇喔,鳄鱼皮钱包,哦不对,是鳄鱼皮鼓包。

怪不得她能收取那么多宝贝,原来都藏在这里面了?他想伸手摸两下,千岁一把拍开他的爪子:“别乱碰!”

装进了手鼓的东西就是她的,谁也碰不得!

两人又聊上几句,前方的夜色中就显出了一个小村落的轮廓。

¥¥¥¥¥

隔日深夜,端方一行六人飞驰在由閬城返回柳沛县的道路上。

跟在他身后几人,都是梅晶派给他的人手,各负神通。这是助力,也是眼线,他该把样子做足,把全套流程走好,否则回头梅峰长要起疑的。

先前梅晶接到一些线索,要求端方前去閬城查证,加上杨衡西两人一口咬定是老对手、鸿远商会的原东家柳肇庆所为,端方不走这一趟都不行——既然给梅晶办差,那就得像模像样,哪怕他已经知道自己最后会查到什么。

令他烦躁的是,自己被派往閬城,杨衡西等人就得了先机,现在他们派出的人手一定在清理柳沛近郊了,另外衡西商会的悬赏必定吸引更多追兵加入。

就算老爷子躲得过杨衡西的人马,后面还能回回都走好运吗?端方不知道,所以只能尽量压缩往返閬城的时间。

再有几个时辰,就能赶回柳沛了,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正思忖间,路边草丛簌簌一声响,有个庞大的身影一跃而起,朝他扑了过来!

身后几人都大声提醒:“师兄(弟)小心!”提着武器就要冲过来。

端方摆了摆手:“无妨。”

果然那身影扑到他面前,吓得他的马儿人立而起,自己却满脸无辜神情,只伸着一个大脑袋直往他怀里蹭。

是他的座骑黄金豹。这家伙怎么来了?

身后几位同门也看清了,吁一口气:“原来是金儿,之前都溜去哪里了?”

第166章 抓谁呢?

“到处玩耍罢。”端方笑着拍拍豹子的大脑袋,“怎么好带这个大家伙进城里吓人?吓昏了老太太说不定还要赔钱。”

众人都笑了。的确以黄金豹的体型,带进人类居住的县城会引起恐慌吧?

这豹子黏主人黏得厉害,不肯让他骑马。端方只得把马儿交给同门牵着,自己跳上豹背:“走吧。”

他指头里悄悄捏着个东西,不动声色缩进袖子里去了。

那是个小小的竹管,豹子拱进他怀里时,就将竹管吐进他的手心。

柳老爷子传讯过来了?先前这豹子是留在柳肇庆身边的,也亏老爷子想得出靠黄金豹传讯的办法。这家伙本就是端方的座骑,待主人出城后就来找他岂非天经地义,谁也不会起疑。再说这豹子已经有六十年道行,心智过人,完成暗中传讯也是轻而易举。

端方暗暗捏紧拳头。柳肇庆发来密信,说明他应该清楚自身处境的危险。

接下去这局棋,该怎么走呢?他有预感,密信当中的内容至关重要。

¥¥¥¥¥

时间又飞快过去了两天。

跳虎岗出现的“柳肇庆”,已经被证实是谣传。并且在接下来的这二十几个时辰里,各地还是接连有“柳肇庆”出现的消息曝料,大家扑空几次,也不再热衷传言。

离拢沙宗主定下来的期限还有两天,杨衡西和马红岳越发焦虑。

巫贤峰又派了一组人马过来,任胡大人调遣,结果他把人全派出去,自己悄悄跟定了端方,全天十二个时辰不让他离开自己视野。

可是端方无论去哪,身边都带着同门,办起差来又是很认真的模样,并没有私底下与外人接触,甚至那头黄金豹也不离左右。

那么,这人到底会不会再与柳肇庆联系呢?

梅晶两次在商会遇见他都是一顿冷嘲热讽,但是回头也去催促端方:“竟没一点线索么?十日之期快要到了!”凶手不落网,届时她就只能把衡西商会推出去谢罪——这桩大案,总要有一方负责。想到这里,梅晶也是坐立不安。

端方还是一贯的温和尔雅,好言安慰,见不到一点焦躁之色,甚至和胡大人打招呼的时候依旧保持风度翩翩,好似没看见后面杨衡西等人的杀气腾腾。

他看起来实是无辜,原本信誓旦旦的胡大人有时也会怀疑:莫不是料错了这小子?可是转念一想,只要柳肇庆保持蛰伏,这小子主动权在手,自然就能保持冷静了。

可问题在于,那个孱弱的老头子到底藏在哪里,为何可以瞒过无数双耳目?

过去这几天,各大势力都将触手伸向柳沛县及周边地区,方圆百里之内的每寸土地几乎都被犁过一遍了。不对,不仅仅是土地,甚至还有水妖潜入河湖,仔细检查水底的缝隙和洞穴,毕竟这个世界的神通多种多样,能辟水的宝物也是数不胜数,万一那个老逃犯潜在水底暗暗嘲笑众人呢?

当然这工程量很是巨大,毕竟柳沛县挨着三个大湖,每一个都是体量惊人。

可是大家还是一无所获。

柳肇庆就好像从这世上消失了。只要再成功躲上两天,他就算赢过了衡西商会,也给所有追兵掴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

柳沛以南二十里,谷留镇。

燕三郎路过这里,牵着马就要往里走。谷留镇的特产即是人见人爱的蜂蜜,尤其桂花蜜之香甜更是冠绝百里。这里盛产各式甜蜜蜜的花样小点心,比如桂花蜜水晶糕乃是特供拢沙宗的美味,千岁也想尝一尝。

今天也正好是赶集日,乡道上车水马龙,都往这里而来。不过走到镇外,前进的车流明显慢了下来,燕三郎隔着十来丈还能望见镇大门有兵卒把守,挨个儿检查通行,尤其坐在马车里的人都被勒令下来行走,通关速度因此降了下来。

燕三郎灵敏的耳力就听见边上一对小商贩夫妇抱怨:“前面这是又怎么了?再堵下去,赶到集市也到晌午。”哪里还能抢到好位置的摊面?

“最近缉拿逃犯呢,听说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不止谷留,附近十来县镇都在盘查。”

燕三郎听了,眼皮都不翻一下。

过了这些天,无论是官署还是民间异士,都认定商队截杀案的主犯就是柳肇庆了。现在这老头子就是不折不扣的逃命,官方发力督促各地严缉,那也在情理之中。

正常情况下,官署在城池乡镇严查,商会和异士、玄门在野外搜索,柳肇庆插翅难飞,逃生的机率极是渺茫,何况他只是个身子骨都很不利索的老人。不过谁让他运气好,遇上了燕三郎?

正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喧噪,燕三郎抬头一看,眉头不由得微皱。

原来前面正好有个杂耍班子要过关,却被兵卒拦下。整班子十三、四号人有大有小,有男有女,还带了七八只助阵用的小动物。赶集日就是乡镇地方上的盛会,但凡是人多的地方,乡里的草台班子经常赶来凑热闹,谷留镇的赶集日当然不会错过。

这种小班与云城玉桂堂那等规模的大戏班不同,成员通常都是一家人,从皮影到杂耍、唱戏,什么能赚钱就表演什么,还不乏动物成员。正在通关的这个小班子,就有猴子、鹦哥、猫和山羊。

兵头子把所有成员检查一遍,就老实不客气道:“不能过,你们先留下!”

当下另有两三个兵员走上前来拽人。杂耍班子也急了:“为什么不能过,谷留镇我们没来过五十回也有三十回了,哪里犯了法!”

兵头子瞪了瞪眼:“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们且到一边等着。”

这里的动静吸引多数人引颈来看。他手下就凑过去道:“头儿,这几人有甚问题?”

十余丈外,原本蜷在书箱里呼呼大睡的白猫,尖尖的耳朵忽然动了一下,朝向这里。

“没看见这几个小鬼吗,里面有两个男孩!”兵头子目光在几只小动物身上流连不去,“再说这还有只猫,符合上头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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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时间:

2019年7月10日0:00-2019年7月25日24:00。

考虑到图片需要过审核池,活动结果7月27日进行统计。

参赛帖子话题选择:

1发个家乡特色美食(要最好吃的那个),并写下制作过程(有图更好,没图也可以),尽量是可以让看嘴馋的巧手水粉进厨房可以做了尝尝的那种过程。

2大魔王美食记。请发挥想象力描写一段大魔王与美食的爱恨情仇,可以是如何享用美食,也可以是如何制作特色美食大魔王版,反正是和食物有关即可,随意发挥。

奖励预设:

一等奖1名(帖子获点赞数第1的楼主)8000点币

二等奖2名(帖子获点赞数第2-3的楼主)6000点币

三等奖7名(帖子获点赞数第4-10的楼主)1000点币

备注:若一名书友发表多个参赛帖,最后只选取最高点赞的帖子作为奖励依据。楼主点赞数低于10的帖子不参加评选,如果有点赞数并列情况按发帖日期排名,早发早转早集赞哟~

关于参赛帖子标题,这里举个栗子,栗子本栗子:

【魔王特供】这个粽子不好下爪

【魔王特供】这个藕片扯不断

【魔王特供】糖醋千千尾

彩蛋:本次活动第一的帖子若是菜谱可能会被水云采纳,进入正文剧情;若是非常精彩的大魔王vs美食帖可能会在某章周末开个小剧场上电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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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下回一定注意(加更)

听见几个关键词汇,燕三郎身后的白猫立刻睁开了眼:“喂,不对劲。”

男孩猫,莫不是指?

燕三郎嗯了一声:“他们不止在找柳老头。”他的耳力比从前灵敏许多,但还是听不见前方的窃窃私语。但他能察觉到不对劲儿。

杂耍班子里年纪最大的也就是四十出头,为什么会被兵头子直接扣下?

千岁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对,还有你。”

这时前方兵丁道:“上头要找的人,抱的是个长毛白猫吧,这明明是个橘色的。”

兵头子挥了挥手:“都找给他们,不可错放。”

那十来号人都被带了下去,不由分说。

听见千岁转述,燕三郎目光微闪,借着前方几辆大车遮挡身形,悄悄往后退去,不多时闪出主路,躲进灌木林里。

再走上小半刻钟,已经看不见镇子了,燕三郎才道:“官署怎会连我一起通缉?”

“那不叫通缉。”千岁懒洋洋地,“知会四城十乡,人尽皆知,那才叫通缉,就像柳老头子。至于你——”

她打了个呵欠:“未必。”

“点心不买了。”燕三郎当即换了个方向,“只剩几天了,少生事端最好。”

白猫气得挠了挠书箱。

燕三郎却抿着唇静静思忖。要不是恰好赶上谷留镇的赶集日,这些小镇平时绝没有那般热闹,那么他一旦靠近镇门就会被扣押下来,恐怕跑都没机会跑掉。

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不过,谁会这样缉捕他呢?

燕三郎的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很久。申时,他在路边一家饭庄打尖,刚要了一大碗鸡蛋打卤面,就有三名客人边吃边盯着他看。

这三人有胖有瘦,有壮汉有文士,但在燕三郎眼里看来,他们都是气血充盈,眼含精光的模样,显然有修为在身。

燕三郎佯作未觉,但这时已过了饭点儿,用餐的客人就那么三四桌,这些人的模样更加肆无忌惮。终于,热腾腾的面端上桌,男孩才唏里呼噜吃了两口,那文士忍不住就走了过来,笑着问道:“能坐么?”

燕三郎抬头瞥他一眼:“不能。”

每桌都是四人位,燕三郎这样说,即是不想跟他同坐。

这人说了句“好嘞”,忽然伸手掀开了书箱盖子!

藤书箱就放在燕三郎身边的座位上,他动作太快,燕三郎面条还挟在箸上,满脸愕然:“喂,你干嘛!”

三人目光瞬也不瞬望进书箱,生怕遗漏一点细节。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箱子里只有几本书,零碎几件杂物,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是。”文士将书箱盖子随手一扔,也不理会燕三郎,悻悻走了回去。

他的同伴抱怨道:“这一路都检查三、四个小鬼了。”

这文士倒是想得很明白:“若是好抓,早就落网,怎轮得上你我?”

他们视燕三郎如无物,男孩鼓着腮帮子怒瞪几人,见他们不为所动,也就坐了回去,继续吃面。他只是十岁孩子,没人会笑话他胆小。

燕三郎慢吞吞地用饭,心里很明白:有人在暗算他,以有心算无心。他不能带着千岁进城落脚了。

店里很快安静下来,客人们来了又走,好似方才的小插曲不复存在。很快,一海碗面条和两个粗面馍馍下肚,男孩才擦了擦嘴,站起来会钞走人。

他走出店门之前,那文士又望过来一眼,若有所思。除了没有那只白猫,这少年的形貌和被缉拿的小逃犯真是太像了。

官家的地盘是不能去了,燕三郎出店牵马,往融江行去。他记得来路上见过几个小村庄,不如就去那里借宿吧。

他骑着马慢悠悠走了一个多时辰,还不到酉时末,丛林尽头就出现了农舍,他还望见了袅袅炊烟。

正好赶上饭点儿了。

四周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燕三郎勒停了骏马,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就有一道白影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轻盈跳到了马股上。

马儿受惊,噗噜打了个响鼻,燕三郎拍着它的脖子安慰几句,让它继续缓步前行,这才扭头抱起了白猫,帮她将身上的叶片和细枝一点一点拣干净。

“累死了,脏死了。”她蜷在马鞍上享受他的服务,动也不动,但口里不忘抱怨,“我还遇见了好几只大耳朵老鼠!”

“一会儿找机会帮你洗个澡。”他特地翻了翻猫掌,见柔软的爪垫并无破损,这才放心。这种猫都是贵妇娇养,很少有机会独自穿越丛林,不过他自从中午见到谷留镇的异样之后,就知道不能再正大光明背着白猫上路了,千岁只好跟在潜在附近,跟他保持三十丈内的距离。

“洗猫。”千岁纠正他。

“对,把猫儿好好洗洗。”

正说话间,右前方、左前方和正后方的丛林中簌簌一响,有三骑奔了出来。

燕三郎一看,有些面熟,正是先前饭庄里的那三个无礼客人。其中的粗豪汉子见到趴在马背上的白猫,纵声长笑:“兀那小狗,凭一点雕虫小技还想骗过你爷爷?”

他们跟了一路,见到白猫出现,这才抓燕三郎一个现行。

燕三郎抿了抿唇:“你怎知我有猫儿?”

“蹓猫如蹓狗,我不知道你怎么办到的。”那文士笑了,没注意到白猫微眯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过你箱里有一本书,书缝卡着一根猫毛。”

“多谢告知。”燕三郎恍然,声音诚恳,“我下回一定注意。”

是了,白猫时常掉毛,尤其春夏更是厉害,这一点无论是他还是千岁都不可控。他把猫儿移出书箱时也检查过两遍了,可是这样的小几率事件还是不可避免。

还有下回?这几人面色微凝。不过这个时候,空地上突然响起一个男声:

“燕三,你可认得胡成礼?”

众人都是一怔,下意识左右顾盼,却不见林中还有第五人。

哪来的?

这声音紧接着又道:“衡西商会将他请过来救急,结果他向各地署衙下令,暗缉于你。”

第168章 杀人啦(为糖糕加更)

粗豪汉子突然一指燕三:“从他身上传来。”

这声音其实并不比踩断一根树枝来得响亮,只是林地太安静,四人耳力又佳,才显得它格外突兀。

燕三郎已经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目光微微闪烁,紧接着就是一夹马腹,回身往林地里奔逃,同时居然不忘反手将白猫塞回书箱里。

这三人想都不想,径直追了上去。这男孩只身一人行走郊野,又被人重金缉拿,按道理说必有不凡之处,可在他们看来,燕三郎纵有修为亦是低弱,不足为害,因此放心大胆追去。

这三人原本就呈品字形将他围在中间,他夺路而逃,离其中那个粗豪汉子的距离反而更近,后者拔出腰间一副紫金铜锤,照着燕三郎胯下的马儿兜头砸去!

重金缉拿燕三郎者有要求,必务要抓活的,所以他也不伤男孩性命,只想把他逃命的工具缴了。

燕三郎往回一带马头,避过这风声呼呼的致命一击。趁着对方招式用老,男孩手中乌光微闪,怨木剑自下而上朝粗豪大汉反撩而去,直取手腕,竟然兼顾了快、准、狠。

他从衡西商会那里拿走《虎扑》剑术就仔细研读,一天也不肯浪费,但有疑难就抓着千岁解惑。千岁不胜其烦,可是燕三郎从来坚定,她最后往往是拗不过他,为了图个耳根清静还是解释给他听了。

这么几天下来,最基础的几式剑诀被他练得有模有样,值此大难临头之际,他毫不犹豫用了出来。

这大汉见他反击凌厉,不由得吓了一跳,但匆匆一瞥就看出男孩耍的不过是把墨绿色的木剑,周身一点光华也没有,长度也不到三尺,甚至没有一点神兵的戾气,说像玩具还多过像武器,不由得好笑。

但他还是本能地一缩手,哪知燕三郎速度突又加快,那动作就如虎崽伸爪去拍打玩具,一触即收,甚至看不出威胁。

可是大汉紧接着手上一凉、一痛,鲜血狂涌而出——

燕三郎剑尖陡然暴涨,落下之前凭空变长一尺,刚好削下他尾指!

大汉吃痛怒吼,下意识按住自己手掌,燕三郎逮着这个空隙,策马从他身边跃过。另外两人扑到时,他已经脱出了三人包围圈,飞快往林中去了。

“老二,你去追!”文士对另一人下令,回身看粗豪汉子伤情,“老三,如何了?”

“那小鬼……剑上有古怪!”粗豪汉子痛得眼角不停抽搐。文士抓起他的手一看,当即吃了一惊。

三弟被断去半指,原该血流如注,然而就这么会儿功夫,鲜血已经止住。可这不是好事,因为伤口附近的肌肉正在萎缩,三十岁壮年男子的手本该是肌肤饱满、气血充盈,可这会儿手背泛白,表皮凹陷下去,就像有根吸管埋在肤下,正在将血肉吸干。

粗豪汉子痛得满额大汗,吃力道:“我经脉当中,有物乱蹿!”

其实不须他说,皮肤一旦凹陷,文士就可以清晰看到他皮肤底下的青筋一鼓一鼓,像是有老鼠钻来蹿去。这东西顺着汉子的经脉向上拱,速度不快,但万一入侵肺腑可就是一件麻烦事。

“忍着,我去抓他弄来解药!”

文士说完,抬头看了一眼密林。老二已经追去,但两匹马的蹄声都消失了,不知进展如何。

今晚晚霞漫天,虽说夕阳已经下山,但四周的空气中却还飘荡着淡淡红烟,仿佛余晖仍未褪尽。

空山幽林,显出了无比静谧。

这份安静让人忐忑不安。文士和粗豪汉子互视一眼,打马冲入林中。

……

林地里扑腾了一小会儿,才重归于安宁。

男孩骑马踱出,身后还跟着一匹健驹,另外两匹都被他卸下鞍辔放走了。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视线尽头有个小村落,乃是他想求宿的地方。千岁就坐在另一匹马上,懒洋洋道:“杀人时也不见你手软,对着几匹马倒是温情得很。”

对方一共是三个人,她解决了两个,最后一个,也即是那粗豪汉子就交由男孩了结。按千岁的说法,称作“有始有终”。

踏上修行之路,早晚是要杀人的,还不如趁早拿这些杂鱼来练手,省得影响日后发挥。想到这里,千岁心里也有些嘀咕,杀掉粗豪汉子是她对燕三郎的强制要求,这小子并不抗拒,面不改色地拔剑杀人,一式封喉,称得上干脆利落。

最重要的是,事后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千岁来到这个世界有些年头了,知道人类杀害同类的“第一次”,往往有心理关要过。她对这种同理心嗤之以鼻,但燕三郎的表现给了她一个惊喜。

这小子心理素质过硬啊,难不成天生就是杀人的料?她抚着下巴想道,可这小子对付三人遗留的马儿又很有爱,还记得帮它们卸掉全身负担再驱马入南山。话说前几天他路过乡城,还给一只怀孕的流浪犬喂过东西。

“杀人是不得已。”燕三郎一本正经,“这几匹马儿又没冒犯我,也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

方才空地里突然响起的男声,是端方的——鬼面巢母蛛住在书箱里,千岁附身的猫儿被燕三郎抱在手上,并未着意控制它。所以端方那里一说话,母蛛这里就发声了,吓了所有人一跳。

那个时候,燕三郎就知道这三人留不得了,否则消息走漏出去,麻烦一定找上门来。

千岁笑眯眯道:“头一次杀人,有何感受?”

燕三郎凝神回想:“饲龙诀起效了,感觉很……奇异。”

其实粗豪汉子倒霉不止一处,除了怨木剑在他伤口汲取生命力,燕三郎的真力也侵入他经脉当中,阻碍其力量运行。

目前燕三郎循饲龙诀在经脉里养出了两条小龙,对敌时真力透刃而出,潜入对方伤口。龙性凶狠,对燕三郎这个主人都未必有多乖巧,何况是到了对手身体当中,立刻就开始兴风作浪,让那粗豪汉子苦不堪言。

第169章 找到了?

千岁的神通堪称高清无那个,让燕三郎看得清清楚楚。那张面庞太熟悉了,不是端方还会有谁?

这人和梁上君子一样翻墙进来,大摇大摆四处查看,着重看屋瓦、房梁,甚至是院子里的地砖,看起来像是在找东西,但他并不动手。

难怪家里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影像结束了,水面重新变得通澈,燕三郎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儿微妙。

这位人人夸赞的好好先生,看起来也有不好的时候。不过他同时也放心了:

端方感兴趣的,并不是他燕三郎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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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无声深沉,很快就过了子时。

燕三郎做好了晚饭又运功打通了两处窍穴,才问千岁:“外头还有人么?”

千岁站到墙头,往外看了一会儿,“附近别说是人,连鬼影都没一个。”

燕三郎想了想:“把你的灯拿出来。”

“作什么用?”问是这样问,千岁还是不假思索放出了琉璃灯。

“照一照。”燕三郎虚虚向四周一指,“既然大家都对这院子感兴趣,我们就来好好找一找。”

他看着琉璃灯:“我记得它有个天赋叫作‘纤毫毕现’,不是么?”

千岁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聪明的孩子。”几个月过去,他的头发好像浓密了些,手感好多了。

她先布下一个结界,免得这里怪光惊扰四邻,然后拍了拍手。

琉璃灯就绽出了淡绿的光芒,于是燕三郎的院子也像那天陈通判的书房一样,变成了水晶宫一般的建筑。

所有障碍物都变成了透明,让人可以直视内部。

两人站在这里,事无巨细都可以尽收眼底。

千岁环顾四周,喃喃道:“端方到底想要什么?”

燕三郎先从屋里找起:“说不定与死在这里的刘一召有关。”

“可是孙家夫妇收回院子以后,重新刷过了墙面,清洗了地砖,又将刘一召的东西扔掉了大半吧?”千岁抚着下巴道,“东西会不会已经被扔掉了?”

“不止。“燕三郎抬头往梁上看,那也是普通人容易忽略的死角,“刘一召的后事由衡西商会包办,衡西商会说不定也把这里清理过一遍。”

这些事弯弯绕绕,好像都跟衡西商会有关。

千岁笑了:“或许端方也不能肯定东西还在不在这里,才没有对你出手动粗。”

这屋子死过一次人了,再入住这里的燕三郎,无意中被街坊们所关注。要是他再出事,这片区域怕是要炸开。

她跃上枣树:“那就换个角度想想,刘一召能把东西藏在哪?”

整个院子都变成了可视化的透明,可这就是个平民小院,哪个物件看起来都平凡得很,不像陈通判的书房,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发现暗格夹层里藏着好东西。

“如果东西还藏在这里,大概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千岁满脸失望,站到井边往下望,“唔,也不在井里。这院子的任意角落应该都被翻过一遍了。”

有什么地方能藏东西,并且还可能被所有人都遗漏呢?

燕三郎忽然盯准一个方向,眯起了眼:“那里!”

他大步走向院门,然后——

然后打开大门,走到了户外去,从外向里看。

院子的木门是黑色的。几乎所有大门都佩有门环,这一扇也不例外。平民家的门不像豪门大户那样要先造个辅首来衔环,这扇黑门上的门环,底座就是个普通的六角形铜片,中间微微鼓起,像是倒扣在门上的小草帽——

这东西,民间称之为“门钹”。

燕三郎就盯着它道:“在这里了!”

在琉璃宝灯的照明下,他能直接望见这里面的东西!

左顾右盼,外头安静无人。

千岁放出神念,也确认周围没有活物。她并不走出去,在门背后鼓捣几下,就把穿销卸掉。燕三郎在门外头轻轻一抽,就把门钹整个儿卸了下来。

而后,他从门钹凸出的圆弧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捏在掌心:

“找到了。”

当下两人又把门环复位。

燕三郎走回院子重闭大门,才走进自己屋中,将手里的东西摊到灯下。

那死掉的刘一召倒是个老油子,知道最稀松平常的地方反而最容易被忽略。所有人想进这座院子,首先都会看到这个门环。但它位于门“外”,知情人却都想在门内找到东西,潜意识中都不把它放在眼里。

其实这扇木门有些年头,门环的底座饱受风吹雨打,铜绿都染到木门上了。燕三郎稍加留意,就能发现门环有挪动过的微小痕迹。可是在上述心理的影响下,多数人是想也不想就推门走进去了。

当初燕三郎租下这所院子时,以千岁的火眼金睛都没注意到门环有甚不同呢。

这回若不是借助琉璃灯之力作弊,他二人也压根不会想到刘一召将东西藏在了来往居民都能望见的外院大门上。

灯下细观,被藏起来的东西是一小截肠衣,里面裹着一张反复折叠过后的字条。

燕三郎扯了扯,哪怕藏在铜垫后面半年有余,这截肠衣还未失掉弹性。这东西的用途多样,百姓用来灌香肠,但专门鞘制过后,却可以变得十分坚韧且耐蚀。在它的保护下,字条上的墨迹都没怎样褪色。

展开来,上面一行小字。

燕三郎和千岁读完,均觉这行字没头没尾。但刘一召为此丢了性命,显然在通晓内情的人眼里,它很有份量。

千岁又检查一遍,确定它并未再以特殊墨水写下甚暗语,就收回袖里。

她沉吟道,“他是掮客,不会在柳沛住太久,这是打算把消息递给谁?”

燕三郎紧接着道:“是衡西商会帮他料理后事。”

也就是说,衡西商会担起了这个责任。会不会刘一召的消息就要传给它呢?

端方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联?

千岁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伸手弹了弹他的脑门儿:“行了,别想了,快睡吧。本来就不聪明,睡得少了会更笨。”

第170章 就是他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70章就是他柳老头要是知道他把自己献出去了,会不会反咬一口供出实情,把这个孙子拖下水?

端方对此若无准确判断,怎么敢邀请梅晶一同前往?

胡成礼面色沉重:“倘真如此,要么端方与柳肇庆毫无瓜葛,要么这人狼子野心!”能把自己祖父都送出去邀功的人,心性必定可怕。

跟到这里,前方人马忽然拐进了一处江水缓流的洄湾,穿过林地,在岸边停了下来。

早有两名韵秀峰弟子带着一个村民候在这里,见状迎上前来,向梅晶恭敬行礼。

梅晶挥了挥手:“就在这里么,你是目击者?”这就是个乡野小民,寡腮无肉,一只裤腿放下,另一只高高挽起。他见到梅晶,局促得两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了,一迭声应道:“是,是,那天晚上我真的看到一个老头子坐在这里。”

梅晶问两个门徒:“他所言属实么?”

那两人答道:“徒儿按他报料所说,到这里滩床上寻找,的确发现地面上有几处颜色黑深的血迹,但都被枯枝败叶盖住,搬开才能瞧见。”说罢指给梅晶看,那是好几处血迹,一处就在三人所站的大石附近,血污面积很大,还有喷溅的痕迹;另一处么,则是从林地边缘一直延伸到湾滩上,仿佛被拖曳过。

梅晶亲自弯腰端详,几息后才道:“约莫发生在五、六天前。”

端方面容严肃:“林中有打斗过的痕迹,树干上还沾着血,同样已经发黑。另外,融江下游发现两具尸体,都已经肿胀腐烂。这些跟他提及的都能对上。”说到这里,对村民道,“你先前对我师弟提过,这底下有个溶洞是么?”

“是,是。”村民连连点头,“是个很大的洞穴,站进十个人都没问题,我们叫它鲶鱼嘴。这洞口位置很低的,贴近河床,只有大旱季节才会露出一点点,现在水多看不见的。但它里头很长,后半截都在水面上。”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有时候吧,洞口下两场雨就淹没了,我们村里曾经有几个小鬼溜进洞里去玩,下完雨后出不来了,劳动全村去找。”

“我问过附近的村落,这里太平许久,上一件野兽伤人事件都发生在十年前。”端方向梅晶恭敬道:“现在突现打斗和命案太可疑。”

他话未说尽,但所有人都明白:那几个倒霉鬼会不会正好寻到这里,与柳肇庆狭路相逢,才被杀掉灭口?

村民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讪笑道:“那个……我带你们来找人了,是不是可以给赏了?”

“稍安勿躁,找到了自然有赏。”梅晶看了看水面,“水下洞穴可有其他出口?”

“有。”端方沉著道,“就在三里外的山脚下,徒儿已经派人去守住了。”

这徒弟一向最让她省心,梅晶点头:“行,你带人下去逮他吧!”

端方应了一声,亲自带着几个同门跃入水中。

梅晶这才转头望向胡成礼和杨衡西几人,森然道:“怎么,不甘心?”

胡成礼是巫贤峰门下,比她位阶低了不少,这时就微微垂首:“不敢。”

梅晶知道他的品性,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要换了别人抓住柳肇庆,胡成礼说不定真会动手抢功劳。但是对上她么,谅他不敢!

看热闹的队伍也都陆续赶到,原本宁静的洄湾一下多了几十号人。

人越来越多,梅晶的心也提了起来。

这样劳师动众的大阵仗,要是没逮着柳肇庆,她面子上未免有点过不去。

大伙儿没有等待太久,就听见江中哗啦一声,端方等人跃了上来,手里还额外挟着一人!

这人须发都在滴水,要靠着浮囊里的空气才能撑过这一段水路。

杨衡西本来就攥着一手冷汗,待浮囊被端方拿开,他也看清了被掳上来那人,心里突然就凉透了,再也剩不下一丝热气。

那张老脸布满皱纹和斑点,面皮发白,嘴唇却发紫,可千真万确就是柳肇庆,他绝不会认错!

他下意识和马红岳对望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绝望。

端方真地将柳肇庆捉拿归案,衡西商会要归梅晶所有了。

他们完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他站也站不稳,全靠韵秀峰弟子提着才没有软倒在地,端的是狼狈不堪,梅晶望着他直皱眉头:“你是柳肇庆?”

老人虚弱得直喘气,不答。

梅晶看向杨衡西、马红岳二人,又问一遍,他们也未回答。不过瞧见他们如丧考妣的神情,梅晶也知道答案了。

这时围观的人群里就有几个声音道:“这人就是柳肇庆,我见过。”

“虽然老了很多,但他确是柳肇庆无疑。”

梅晶眉眼这才舒展开来,嘴角挂起了笑意:“好极,带他回去。”

杨衡西愣了半晌,听到这里突然暴起,大步朝端方冲过去:“是你!你这心思歹毒的小杂碎,是你给我们设的局!”

话音未落,砂钵大的拳头就挥了出去。

他和马红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端方居然会把自己的亲祖父交上去换功劳!原本他们只以为,端方会好生藏起柳肇庆而已。

端方冷静躲过,面色冷肃:“杨大东家,你输不起么?赌约和条件都是你提的,是你亲口公布消息,谁抓到柳肇庆,谁就是衡西商会的新东家!”

他一字一句:“莫忘了,我抓到柳肇庆,等若救你们一命。”

杨衡西站定了,拳头也出不去了。不是听进端方的话,而是因为梅晶斜跨两步,挡在了端方面前,柳眉倒竖:“放肆!”

杨衡西身体一颤,仿佛被这一声喝斥砸中心口。马红岳奔过来,用力拽着他的胳膊:“老大,不可!”

周围人见到这一幕,都在窃窃私语。

梅晶不再理会这两人,看看柳肇庆仿佛随时都会断气的神色,她又掏出一颗补益元气的丹药,扔给扶着柳肇庆的弟子:“喂他吃下。另外,找辆马车来,别让他死在半路上。”

第171章 黄泉路上慢半步(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71章黄泉路上慢半步这时端方唤人去村子里买辆马车。这时胡成礼突然紧盯住柳肇庆问:“你的同伙呢?”老头子落入梅晶手里,他以后想提出来问可就难了。

柳肇庆眼神都已经涣散,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胡成礼忍不住踏前几步,梅晶微一侧身拦在他面前,冷冷道:“这是我的犯人。”

“我只问他一个问题。”胡成礼脸上露出焦急之色,“柳肇庆,是谁替你杀人!”

就凭这老头子奄奄一息的模样,怎可能杀掉几个尾随他的大汉?必定还有同谋,如是胡成礼想的那样……

柳肇庆已经吞下端方喂过来的丹药,梅峰长出品必是精品,只这么几息功夫,他腹内就有一股暖热涌上,脸色也不再苍白如死人。听见胡成礼的话,他抖着唇虚弱道:“是、是……”

后面几字低喃在口里,谁也听不清。

胡成礼忍不住踏前几步,俯首附耳:“是谁?”

柳肇庆喉结上下动了几下,张开了口,像是要艰难说话,然后——

然后“呸”地朝他吐出一口唾沫!

胡成礼警觉,一偏头避了过去,脸上却有了怒色。“你!”

梅晶担心他要动手,上前虚虚一拦:“行了,带回去再作计较。”

胡成礼冷冷道:“是不是个带着白猫的小鬼?他在哪里!”他不顾梅晶阻拦,快速对柳肇庆道,“乖乖把他供出来,我以后定不找你们柳家麻烦!”

说这话时,他看了端方一眼。

端方目不斜视,面不改色,像是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柳肇庆却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合,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他本就虚弱不堪,再这么笑,所有人都担心他会笑断气。

梅晶皱了皱眉:“闭嘴!”她花了这么大力气,不想带个还没招供的死人回去。胡成礼再给她捣乱,她就不客气了。

“你说,不找我柳家麻烦?”柳肇庆慢慢收了笑声,伸手指着杨衡西、马红岳两人,“拜他们所赐,我柳家已经断子绝孙,你现在说,不找我柳家麻烦?哈哈哈!”

他的笑声里全是讥讽:“杨衡西、马红岳,你们可料到自己还有今天?”

众人看看他,再看看脸色同样灰败的杨、马二人,不知怎地心头戚戚。

梅晶目光闪动:“这样说来,你承认自己是截杀商队的幕后指使?”

“对,是我杀的!”柳肇庆兀自笑容满面,“谁让他们答应参加这两个狗东西举办的拍卖会?死有余辜,嘿嘿,死有余辜!”

他笑得脸上肌肉扭曲,皱纹全挤在一起,满满都是戾气,又仿佛疯魔。旁人看了,心底就有一股寒气升上来。

这老头疯了,为了给衡西商会添堵,竟然一口气杀掉那许多权贵,连拢沙宗都受累。

只有梅晶眼中露出了满意之色。

这老头子倒是爽快,不须逼供就承认罪状,半点拐弯抹角都没有,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杀人凶手落网,她终于可以向宗主交差了。

柳肇庆向着杨衡西、马红岳两人嘻嘻笑了两声,露出几个黑漆漆的牙洞:“你们会遭报应的,我在黄泉路上走慢一点,等着你俩好好叙旧!”

这时一阵江风吹过,柳肇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端方见他脸色青白交加,脖子却发红,于是解下自己披风,要给他裹在身上:“你病不得了。”

这老头已是强弩之末,又是刚从水里被打捞出来,若是再染个风寒怕是要一命呜乎。别人见到他这举动,都不会多想。

披风上犹带着端方的体温,柳肇庆心里一热、一颤,知道这是孙子能给予他的最后一点慰藉。但他偏要抖着手一把打掉,再朝端方也吐去一口唾沫:“拿走,不用你来假好心!你是这个女人的徒弟,你们的心就是黑的,肝就是黑的!”

端方敏捷躲开,柳肇庆却骂上了瘾,又连吐好几口唾沫:“拢沙宗?呸!韵秀峰?呸!都是一帮狗爹养的,成天价趴在我们身上敲骨吸髓!”又指着杨衡西道,“又跟这种恶人同流合污,给他们撑腰害人……”

他大骂不休,到最后居然声嘶力竭。梅晶勃然大怒,正要发作,端方已经拿出手绢,一下堵住了柳肇庆的嘴,让他唔唔连声,但再也不成字句。

他的目光深沉,但只有面对他的柳肇庆才能看清。

这时马车也来了,梅晶没好气道:“走吧。”任她有千般手段,可这老头恐怕被戳一指就要死了,她这口气能出在谁身上?

好在人是抓到了,此行不虚。

柳肇庆的嘴被堵上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即使胡成礼再问任何问题,他也答不上了。他低下头,没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眼里闪过的狡侩之色。他这辈子,什么人没打过交道?胡成礼的承诺,他一个字也不信。燕三和千岁是万万不能供出来的,否则一定会连累到自己的孙子。

后者阴沉着脸看柳肇庆被押上马车,端方则走去了梅晶身边。

杨衡西和马红岳凑到胡成礼身边哀求道:“胡大人,您离开柳沛时请一定带上我们,我二人愿为吕峰长鞠躬尽瘁……”

胡成礼却在凝神思索,对他二人听若不闻。

衡西商会这件事,他的确是输给了端方,吕峰长那里必会责怪。但事情既然没有转寰的余地,他就要将精力都集中到自己的主要任务上去:

追查燕三郎。

而眼前这两个衡西商会的前东家,已经没有用处了。

梅晶看了看胡成礼,满面倨傲,才对杨衡西两人道:“还站在这里作甚?走啊,还有交接的手续要办呢。”

端方抓住了柳肇庆,也即是她抓住了柳肇庆,杨、马两人愿赌就得服输。从现在起,衡西商会是她的了!

想到这一点,她就心花怒放。

柳肇庆正被两个韵秀峰弟子塞进马车,闻言扭过头来,死死盯住杨、马二人。

他眼睛瞪得很大,虽不能说话,但眼神当中的仇恨、讥讽、快意和自得,已经尽露无疑。

他心底清楚,这两个人死定了。

第172章 打听

仇人从志得意满沦落为一无所有,柳家大仇即将得报。柳肇庆觉得,这真是他十年来最开怀的一天。

韵秀峰一行开始返程。这场热闹看完,江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

胡成礼原地沉思稍顷,余光扫见一人,忽然大步上前拦住:“慢着,我有事问你。”

陪在梅晶身边的端方转眸,恰好看见他拦下的是方才指路的村民,目光中顿时闪过一丝厉色。

但他随即恢复了正常,这一点小小的异样,连身边的梅晶都不曾发现。

胡成礼正在问人家:“把你的见闻都告诉我。”

梅晶宽怀,这村民就得了三锭大银的奖赏。他一边欢欢喜喜揣钱进兜,一边道:“那天家里的羊又逃出羊圈,我摸黑出来找羊,正好听见湾边有些古怪声响,像是有人叫喊。我潜过去看,那里有两伙人在打架,一伙赢了,把另一伙撵得跑进树林里,湾滩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老头子,就是你们刚刚抓走的柳什么来着,他身边还站一个男人。”

“还看见谁了?”

“就有几个跑远的人,黑乎乎地又在树林里,看不清。”

胡成礼不死心:“没别人了么?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男孩,十岁左右。”

“男孩?”村民一脸茫然,“没有。”这老小子中邪了吗,问出恁古怪的问题。

“你再想想。”胡成礼启发他,“或者,你有没看见一个女人,长得特别好看?”

“没有,没有!”这人的问题越发不着调,村民连连摆手,“我看见的就是这么多。”

胡成礼能看出他所言是真,当下沉吟,难道燕三并未帮助柳肇庆逃亡?倘真如此,这小子早不知跑去哪里了!

唉。他暗自叹了口气,这条好不容易到手的线索又要断掉了?

他转身要走,正巧有个念头划过脑海,当下又补充一句:“对了,你怎么想起去柳沛县报讯给梅峰长?”

村人挠头:“啊,她不是最厉害的那个吗?”

“衡西商会在你们这里好大的名头,你为什么不优先把情报卖给两位东家?”为什么偏偏选了端方,选了梅晶?

村民张着嘴“我”了半天,说不出个原委来。

是啊,为什么?

他只是觉得,更了不起的人物一定更大方,把这么重要的情报卖给梅晶,得到的打赏一定是最多的。

至于这个想法怎么来的,唔……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

就好像这个念头凭空从脑子里蹦出来一样,理所当然得不须怀疑。

胡成礼却不觉得理所当然。无论端方还是梅晶,对这些本地乡民来说都是外人,多少有些排斥感;衡西商会却是地方一霸,财力势力都深入人心,这村民想要钱,为什么第一个念头不是去找衡西商会卖情报,而是找上了端方呢?

这里面,是不是有甚古怪?

他突然伸手扣住这人脉搏:“你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么?”

村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挣扎,见他目光慑人,还是老实应道:“是啊,都、都属实。”

他的脉搏如常,的确没有撒谎的痕迹。

胡成礼失望地松开了手。其实他也知道,有时候人类行事并不经过深思熟虑,回头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那么做。

这里就有个专有名称:

鬼迷心窍。

这个时候,他耳中依稀听到几句议论,循声看去,却见三个异士站在岸边,有个小声嘟哝:“怪了,这水下洞窟我两天前就进过了,里面连个鬼影都没有。”

“那是你运气不好。”同伴嘲笑他,“你当柳老头真是柳树栽在一处不动?人家长腿会跑的嘛,你搜过这里人家才进去,那叫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运气比不过梅峰长的高徒。”

胡成礼目光一闪。是么,真只是端方运气好?

……

端方策马跟在梅晶身边,原本落后半个马身,见她嘴角上扬,脸上一贯严厉的线条都和缓下来,当知她心情极好,于是趁机往前两步,小声问道:“方才见到胡师兄讯问柳肇庆,不要截杀案的细节,反追问燕三的下落。师尊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拿下柳肇庆以后,梅晶看他的眼神就更加和蔼了:“衡西商会这件事上,胡成礼是办砸了,他再纠缠也是无用,不如将手头其他差事办妥,才好将功折罪。”

端方茫然:“胡师兄得吕峰长赏识,能办的必是大事,燕三只是个孩子,跟他能有什么关联?”

想起这件事,梅晶就笑了,心情更好:“还记得今年开春的雅集?”

端方赞了一声:“名流云集,蔚为盛景。”

“按惯例,每年雅集开场的戏班,都是从巫贤峰操办的大典上竞争出来的头名。今年献演的戏班子是云城的玉桂堂,已经沉寂很多年,突然靠着一出新戏《红颜碎》扶摇直上,连雅集上都有众多名士称赞不已。”

端方点头:“确是不错。”

“但这台戏却惹得宗主不喜,责成巫贤峰去查清来龙去脉,于是那姓吕的只好指派胡成礼到云城去调查始末。”

端方恍然:“原来是云城之事,离这里还远着呢。”心里想的却是,燕三的确是从云城过来的,莫不真与胡成礼调查的事情有关?

“听说胡成礼在云城吃了个瘪,给玉桂堂写戏本子的女人死了,线索戛然而止。”梅晶笑道,“为了这事,胡成礼还拖了一个州官下马。”

端方惊咦一声:“我也听过云城通判下狱之事,没料到是胡师兄的手笔。”

“总之他办的差事到现在还是件悬案。胡成礼这人有些本事,但心气太高,吃亏以后更想弄个水落石出罢?”梅晶嘿了一声,“这回算那个孩子倒霉,但凡胡成礼盯上一个人,就会像疯狗一样咬住不放,直到最终出个结果。也正因如此,那姓吕的才频频给他指派差事。”

端方目光微闪。胡成礼这么执著么?

梅晶沉吟道,“但他查到一个稚龄童子身上,未免有些古怪。这个燕三,你平时多有接触么?”

第173章 破绽

“其实也只有寥寥数回。”端方回答谨慎,“他是账房的新人,年纪小,徐管事这些老油子也不提防他。但燕三机灵,很早就发现账目有问题了,才会惹来马东家的杀念。”他的话里,三分假掺七分真,这样梅晶无论去商会里找谁对质,问出来的答案都与他的叙述是大同小异。梅晶听了,只会以为端方是为了调查马红岳做的假账,才去接触燕三。

果然梅峰长颌首,很快对燕三失去了兴趣。

那是胡成礼的麻烦,不是她的。再说燕三只是个孤儿,全天下不知有多少孤儿去向不明,不值得她多瞥去一眼。

“你还唤他作东家?”梅晶往后看了一眼,“很快,衡西商会就与这两人无关了。”

她的目光冰冷,当中已无半点情分。这两个魂淡办事不力,总给她丢脸也就算了,这回又是试图做假账欺骗她在先,去巴结她的死对头巫贤峰在后,她梅晶再大度也是心灰意冷,决意要卸掉杨、马二人的东家不可。

对了,还要把杨衡西逐出师门。

端方微笑:“唤了一年多已成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梅晶摇了摇头:“你就是太和善,这样打理一个商会可不成。”

端方吃了一惊:“师尊,您是想……”

“你在衡西商会一年,成绩斐然,风评很好,把账目也给我查得明明白白。”梅晶笑道,“端家又是世代经商,你有根底,这个东家舍你其谁?”她是峰长,平时日理万机,哪可能亲自来打理一个商会?

再说,她也不通此道。

端方肃容道:“师尊手下必定另有能人,徒儿怎敢托大?”

“杨衡西这几个算不算能人?”梅晶脸上浮起慨叹,“那又如何,欺上瞒下,狼心狗肺!他们若有你一半忠诚谦厚,何至于到今日这般境地?”

端方还要再说,梅晶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当日在融江边上,所有人都望见柳肇庆是你亲手从水底捕上来的,那么按照约定,也该由你来当这个东家,没人会有异议。”她顿了一顿,“你记着,日后也要勤恳耕耘,就如你修行那般下功夫。”

这徒儿是有名的十项全能,干什么精什么,何况端家本来就出过好几个大商人,有根底在。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真传弟子用起来才放心哪。

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端方也只能恭敬领命,但心里想的却是胡成礼对柳肇庆的那一句威胁:供出燕三,他就不找柳家麻烦。

显然这人还是倾向于杨衡西、马红岳二人的推断,把端方当作柳肇庆的孙子。柳老头一死,柳家就只剩下端方了。

尽管是威胁之语,但胡成礼继续为难端方的可能性还是很大,原因就是燕三!

听胡成礼今晚所言,他确实将燕三和柳家联系在一起,甚至相信柳肇庆逃亡的帮手就是燕三,否则不会问出“谁帮你杀人”这样的话。

梅峰长说得对,胡成礼这个人的确有些本事,至少他的推断都很接近事实。

前几天黄金豹衔来的讯息出自柳肇庆的手笔,上面寥寥两行,第一句就写明了“得燕三助,安好勿念;鬼面巢蛛,可单向送音三十里。”这即是说,柳肇庆的成功逃亡,有燕三的一份功劳,虽然端方还不清楚他是怎样办到的。至于鬼面巢蛛,他博闻强志,的确在闲书上看过相关记叙,也知其天赋,没想到燕三手里就有,还能送到他这里来。

第二句更直白了,“六月初二晨时,可到融江洄湾水底洞穴掳吾”。端方看到这几字时,心神大震。

柳肇庆用的是“掳”字而非“接”字,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他居然要端方把他擒下来交差!

自杨衡西扰乱了他们的计划之后,端方就一直在寻找破局之法。这次博弈的变数很少,除非巫贤峰抢先寻到柳肇庆,否则无论其他任何人拔到头筹,杨衡西、马红岳二人都会输得一干二净。

可是,端方想要的更多!他必须为自己、为梅晶争到一个确定的结果。如此,他在梅晶心目中的地位不仅彻底巩固,还能再上一层楼。

柳肇庆也看穿了这一点,决意牺牲自己,成全孙子。

他的人生已到尽头,孙子的青云之路才刚要开始。

直到端方亲自抓捕柳肇庆归案,命案苦主可以得到交代,梅晶保住了衡西商会这棵摇钱树,而端方则洗清了所有嫌疑,再次成为根正苗红的梅峰长高徒,还有很大几率出任衡西商会的新东家。

一切都很完美。

可是这件事里有个绕不过去的关键,就是燕三。

他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孤儿,偏偏胡成礼要紧咬住不放,认定他与截杀案、与柳肇庆祖孙有莫大的关联。

现在燕三不见了,胡成礼就只能从端方这里下手。梅晶虽然能以势压之,但她不可能在柳沛县呆一辈子。

胡成礼对端方盯得越紧,后者露出马脚和破绽的几率也就越大。

这一点,端方万万不能忍受。

他回首望了望杨衡西、马红岳两人。马红岳垂头丧气,而杨衡西脸色时青时红,显然心绪不宁。

端方眯起了眼。事情总得一样一样办,先把这两人处理掉,以免夜长梦多。

谁也没发觉,他衣裳交领的褶皱里趴着一只小小蜘蛛,不过芝麻大小,一动不动。

……

融江江面上的无人岛,距离岸边十二里,林木葱郁隔绝了外人视线,是水鸟的栖息地。

燕三郎正坐在榕树粗大的树枝上,双手枕在脑后,一派悠闲模样。

在他身边,鬼面巢母蛛静静趴在树枝上,外放出一次又一次人声,有柳肇庆的,有端方的,甚至也有胡成礼的。

尽管时隔数月,燕三郎还是一下认出了胡成礼的声音,当即皱眉。

端方先前果然没有骗他,拢沙宗的特使追他追到柳沛县来了,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然后,他就听到了端方和梅晶的对话。

第174章 强取商会(加更)

显然这次对话是端方刻意引导,旨在让燕三郎听个清楚。千岁低笑一声:“这人野心不小,还想找你对付胡成礼。你怎么想?”

因为燕三郎,端方被胡成礼盯上,害怕从此后患无穷,于是就想着先下手为强了。

燕三郎摇头:“我们走,不管胡成礼。”

“哦,为何?”千岁撇了撇嘴,那姓胡的身上也有些宝物,拿来喂养琉璃灯多好呀。

“胡成礼非杨衡西之流可比,他若是死了,拢沙宗决不会放过我们。”他若没记错,胡成礼是巫贤峰派下来的特使,如果就此死在柳沛县,那位吕峰长必然震怒,然后就要查个水落石出……

千岁低哼一声,也不反驳了。以他们现有的实力,确不能与拢沙宗这样的庞然大物较劲,甚至不能引来对方的过度关注。

这时小岛岸边传来水鸟的喧嚣,一个庞大的身影闯了进来。

它的体型太大,不适宜呆在这么浓密的林地里,偏偏它还要往里冲,结果一路摧枯拉朽,直到燕三郎跟前才停下。

准确地说,它冲到白猫眼前才停了下来,邀功似地吧嗒一下大嘴。

“干得好。”白猫跳到巨鳄脑袋上,如履平地走了两圈,“绿皮真聪明,圆满完成任务。”

在这个计划里,绿皮不仅要把柳肇庆藏进腹里乾坤,还要在六月初二的指定时间将柳老头子送到融江的水下溶洞,这才能让端方和梅晶逮个正着。

燕三郎却望着飞在半空的数十只水鸟直皱眉:“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会引来胡成礼。”

鳄鱼闯进这里,吓得鸟类惊惶上天。偏这里窝巢无数,亲鸟不愿远离自己的家园,于是流连在小岛上空,徘徊不去。

绿皮兴冲冲赶来报功,却不会考虑这么做多有不妥。

燕三郎站了起来,果断道:“走,此地不宜久留。”

……

融江岸边,胡成礼如有所感,蓦地回头望向江心:

“那是?”

江中悬着几个小岛,看起来荒凉无人,但是林木茂密。其中一个有水鸟惊起,绕着岛屿盘旋鸣叫。

“岛上有东西。”胡成礼不假思索,“驾舟来!”

附近渔人还未散去,当下就有人解来几叶扁舟,送他和手下直往江心去了。

不多时,胡成礼赶到水鸟盘旋不休的岛屿,弃舟而上。

当他看清眼前景象,不由得怔住:

从边缘到岛心,地面有拖曳过的痕迹,沿途树倒枝折,一片狼藉。

痕迹宽达数丈,还覆盖了几个硕大的脚印。

有个门徒走上前去,伸腿丈量,结果这脚印比他的腿都长。“似是有某种巨兽盘桓于此,由湖中上岸。”

并且块头大到让他们头皮发凉。

从树木一面倒折的方向来看,怪物是从水中爬上小岛,也难怪鸟群惊起。

都说深水养大鱼,这么大的江湖,出现几头巨兽当真不足为奇。

如是巨兽所留,那就与燕三郎没有关联了。胡成礼有些不甘,但在林地里走了几圈,都未寻到人类活动过的痕迹,只得怏怏退回舟中,重新划向岸边。

……

衡西商会。

主副楼气氛压抑,众人噤若寒蝉。这里每个成员都清楚,商会变天了。

两位东家输给了端方,从此要把商会让给对方。

一个商会的事务繁余冗杂,但总有交割清楚的时候。马红岳慢吞吞做事,梅晶破天荒花费十二分耐心等着。

还差那么点儿时间么?她根本不着急。

杨衡西默立一侧,仇恨的目光始终不离端方身上。后者正与马红岳交接,一桩桩细数会务,仿佛根本没留意到他的目光。

终于,马红岳从抽屉里取出印信,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这才往前一推。

他眼里,满满都是不舍。

衡西商会是兄弟三人十余年的心血,却被这小狗和他身后不要脸的贱¥¥妇夺了去!

轮到杨衡西了,他却伫在原地动也不动,像半截铁塔。

端方微笑道:“杨东家?”

杨衡西死死盯着他,两眼都是血丝,像是随时暴起的猛狮,换作旁人大概就噤若寒蝉了,可是端方面不改色:“您的印信呢,请交出来。”

马红岳也轻轻拽了拽杨衡西的袖角,低声道:“老大,不可意气用事。”

杨衡西胸口快速起伏一下,才从腰间摸出印信,砸在桌上。

咣。

现在,两人的东家印信都推到了端方面前。

这个举动,意味着他们彻底交出衡西商会,也意味着端方完成了柳肇庆最重要的心愿之一——

夺走仇人的商会,让他们也尝一尝心碎的滋味!

“失礼了。”端方面色如常,将两只印信都送到梅晶面前。后者微一颌首,对杨衡西道:“功过相抵。从此往后,你与我韵秀峰的恩怨,就都一笔勾销。”

话音未落,杨衡西脸色转白,健硕的身形就摇摇欲坠。他输得太彻底,自己被梅晶逐出师门不说,还被端方夺去了视为命根的衡西商会!

为韵秀峰、为梅晶兢兢业业十余年,最后也就落得一个“一笔勾销”的下场么?

他不甘心!

梅晶微微一叹:“去吧,好自为之。”

杨衡西死死瞪着她,忽然伸手指着端方,声音沙哑:“此獠今日害我,他日也能害你。你留他在身边,就是养虎为患。不信,我们走着瞧!”

梅晶冥顽不灵,他就越发觉出昔日的自己可笑,居然为这种人鞠躬尽瘁!他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

梅晶不理他,对端方说了句“这里都交给你了”,就转身走了出去。杨衡西已经被逐出门墙,与她从此是路人了。

马红岳下意识看向端方,见其面色虽是一以贯之的温和,但目光意味深长,其中暗含一点寒凉。

马红岳一惊,满腹郁忿突然就被压了下去。是了,这小子断然不会放过他们。

端方虽然赢得了这场豪赌的最后胜利,可杨衡西和马红岳却逼着他把自己祖父献上去交差。双方之间,早就结下深仇大恨,这次不过是又加一笔。

第175章 激怒

如今杨、马二人已经失势,既没了韵秀峰的支持,又丢了自己的商会,可谓势单力薄,如猛虎被拔去爪牙,再不是昔日跺跺脚就能震得整个柳沛县晃三下的主儿了。

现在,端方会放过他们么?

他布下这么大一个局,怎可能在杨衡西被逐出韵秀峰、衡西商会被吞掉之后收手?下一步,就是收割他俩的性命了。

今日他们只要踏出衡西商会,恐怕立刻就要面对来自端方的追杀!

偏偏这时端方还肃容道:“师尊一向宽宏,对今日这般处置很是伤心,才不愿多话。但她叮嘱过我,一定不能慢待二位。这样,我仍拨几个商会的老伙计给二位使唤,钱银用度如有问题,我也一并解决就是……”

他满脸都是诚心诚意为你着想的神情,杨、马二人却明白,所谓梅晶伤心云云,不过都是扯淡。他们还没走出商会大门呢,端方就想派人收拾他们了。

老伙计?呵呵。

杨衡西将一嘴钢牙咬得咯吱作响。

偏偏端方踏前两步,压低音量至两人仅闻,说得飞快无比:“师尊不止一次说过,你资质驽钝,不堪大用,万不能收为真传弟子,否则就是脏污了她的门楣,累她被天下人笑话……”

杨衡西听到这里,全身热血一下涌上头部,两耳一阵轰鸣。

梅晶居然说,他脏污她的门楣?累她被天下人笑话?

端方接下去还说了什么,他都没在意也听不见了,唯觉心底滋生无边怒火,只想大开杀戒!

端方的笑脸就在眼前晃动,在这瞬间,他忘记了一切利害,忘记了一切得失,反手抽出长刀,冲着端方脑门直劈过去!

一切都因这小杂碎阴谋诡计而起,他必杀之,方能出胸中一口恶气!

端方脸上错愕,脚下却一错步退到三丈开外,显然早就做好准备。

马红岳大惊,扑去抓住杨衡西胳膊:“别冲动,他诳你的!”

往常杨衡西最听他的劝诫,可是这会儿目不斜视只盯着端方,一反手将他甩了出去。

马红岳修为远不及杨衡西,这一下被震得气血浮动,喉头发甜。再一抬头,杨衡西已经朝着端方大步追了过去。

完了。马红岳脑海里只浮起这两个字。

光天化日之下,主楼里哗啦一声巨响,杨衡西一刀劈碎了大门,追着端方冲到了空地上。他原就势大力沉,这时气怒上头更是悍勇无伦,端方武器但凡与他相交,都觉虎口隐隐作痛,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

其实在雅集出事之前,端方就已经察觉到,梅晶动了收杨衡西为真传弟子的念头,这样忠心耿耿又劳苦功高的外门弟子的确应该提拔,这样韵秀峰的其他门徒才知道自己未来有奔头。现在看来,杨衡西在修行上也有了突破,如果不是端方屡次设计、从中作梗,刷新了梅晶对杨衡西的恶感,这厮想来已经晋升真传弟子,柳家想要除掉他可就更不容易了。

杨衡西天赋并不出众,能练到这般境地,全凭数十年如一日的苦功夫。转眼间,两人往来十回合,端方右臂上中了一刀,血流如注。

场中人影一晃,梅晶到了,开口就斥道:“住手!”主楼闹出这么大动静,她怎可能不被惊动?

她再次挡在端方面前,杨衡西的视线被隔断,手中长刀停也不停,直招她身上招呼而去。

梅晶吃了一惊,没料到在她面前向来恭谨的杨衡西竟敢对她挥刀。

“放肆,你要以下犯上?”

杨衡西势若疯虎,一个劲儿朝她扑击:“你也不是好东西!强占门徒之物,你这恬不知耻在拢沙宗里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了!”

话音刚落,闻讯赶来的几个拢沙宗门徒就怒喝一声:“大胆狂徒!”手里武器纷纷出鞘。

梅晶冷着脸喝了一声:“住口!”

杨衡西长刀挥出,一边放声大笑:“梅峰长,你扪心自问,这些年衡西商会对你如何,对韵秀峰如何!你的胃口越来越大,十年前,每年要孝敬你一万银子,十年后,这个数儿已经涨到十三万,翻了十倍都不止!商会每年的利润光是填饱你都不够,还要倒亏!否则,马老三怎会被逼去做假账!”

这种事竟然摊到大庭广众底下说,梅晶心底实是有些恚怒。

“你倒好,卸磨就想杀驴!”杨衡西的眼睛都变作了通红,大吼一声,“你想要衡西商会?行,先从我尸首上踩过去!”

事到如今,他终于对梅晶死心。

衡西商会兢兢业业供奉她多年,他要的只不过是个真传弟子的身份,只不过是她的亲自指点……只不过是修行路上,再进一步的机会而已。

结果,只是把这个女人养成了饕餮一般的贪婪和胃口,无论怎么供养都不满足。到了现在,她把衡西商会看成她的囊中之物,竟想把他这个正主儿踢开,独吞他的所有心血。

呵,是他天真了。梅峰长怎么可能放过衡西商会?这可是会下金蛋的母鸡,四城八乡内都找不到第二家规模这么大、这么赚钱的商会了!

她就算想重新扶植一家,那也不晓得要花多少时间。这女人的胃口已经被养大了,新商会怎么供养得起?

梅晶望见他眼里的果决与怨恨,微一犹豫。

凭心而论,这个外徒虽然资质平平,修为难再进步,但对她毕恭毕敬,赚钱能力远超常人。巫贤峰吕峰长的儿子天资极好,又擅经营,人封外号“小财神”,有日进斗金的本事。若是这几年没有衡西商会撑住,韵秀峰恐怕老早输给巫贤峰了,她哪里还能有今日这般风光?

端方实在太了解这位师尊,见她默不吭声就知道她有些心软,当下大喝一声:“师尊小心,他刀上有古怪!”

梅晶思绪被打断,眼前又见杨衡西刀光闪动,突然想起:“是了,是他对不起我在先,我已经将他逐出门墙,这时形如陌路,为何还要心软?”往后轻轻一跃,跳出战圈,挥了挥手道,“立刻拿下他。”

第176章 上位者的视角

立在边上的几名韵秀峰子弟顿时扑上前去,以多打一。

衡西商会众人见原大东家被围攻,都是面面相觑,不知怎办才好。换作旁人,他们早操刀子上了,可这都是拢沙宗的异士!

梅晶伸手朝他们一指,目光冰寒:“你们袖手,莫要自误。”

于是敢动弹的人更少了。

杨衡西势如疯虎,居然暂时抵住了几个门生的进攻。他原本就力大无穷,又是一身横练功夫,发起狂来一时无人能近。但外人就见到他身上不时闪过各种光芒,那是护身的法器或者符咒被击破的征兆。

他也不是真地刀枪不入,尤其面对玄门法器的时候,铜皮铁骨也要被凿出洞来。

梅晶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她自恃身份,是绝不愿出手对付杨衡西的。好在她带来的都是得力弟子,很快适应了杨衡西的攻法,这时打出一个剑阵让杨衡西身上的伤口飞快增多。

那剑阵原就是用在军中,威力奇大的战阵,敌人陷入其中,立刻就如飞蛾入网,被层层缠裹,徒耗气力。

转眼间,他胸腹就各受了一刀一剑,血流如注。

又过了好一会儿,端方朗声道:“师尊,再这样下去,杨师兄要撑不住了。”他也看出,杨衡西已然身中数下,只凭着一股子刚勇凶悍御敌,恐怕很快就要流干鲜血、力竭而亡。

他的声音里,居然带出几分焦急。

梅晶看他一眼:“你这孩子,方才他还想要你的命,你现在却想救他?”

端方点头:“杨师兄罪不至死。”

师徒这么一唱一和,梅晶得了台阶下,也就满意了,故意叹气道:“罢了,那就饶他一命。”

言罢大步入阵。

说来也怪,那阵法里面剑气凌厉,她行于其中胜似闲庭信步,只把剑气都当作了拂面的微风。

杨衡西两眼充血,抡棍砸她脑袋。她手中一条红绸抽出,后发而先至,熟铜棍还没落下来之前,绸端就已经探到杨衡西的面门。

好端端的红绸子,突然变成了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

而在杨衡西的视野里,蛇头正对着他脸面飞快扑来,距离越近,蛇嘴张得越大,他甚至都能望见那几颗尖锐而弯曲的蛇牙,以及蛇牙尖端正在滴落下来的液体!

被毒蛇扑面,任何人都会本能地惊吓退缩,杨衡西也不例外。

原本势大力沉的一击就滞住了,他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这时梅晶已经欺上前来,一掌按在了他的肩头。

一股沉重的力道传来。杨衡西本就失血过多,气力难继,这时被按得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头晕眼花,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梅晶施施然后退两步,拂了拂鬓发:“闹够了吧?再想死,我不拦你。”方才出手叫做对付外徒,现在出手是阻他自戕,性质可是完全不同。

杨衡西望着她,双眼依旧通红,嘴里嗬嗬几声,往外喷着血沫子,竟是对她的话充耳不闻。马红岳要去扶他,杨衡西一把甩开,伸手在地上拄了两下,没能站起,竟然就往端方这里爬了过来。

他打心底恨毒了这两个人,即便神智不清,也非取他们性命不可。

端方低低叹了口气:“杨师兄走火入魔了。”

连日的焦灼,失掉衡西商会的痛苦,对梅晶的失望,以及端方最后的挑拨,终于将杨衡西生生逼疯了!

梅晶对杨衡西的修为最是了然,刚才交手就知道他不妥了,这会儿心里也是五味参杂。她移开视线,不忍再看:“把他带下去。从今往后,他不得再踏入衡西商会一步。”

边上弟子应了一声“是”,一记手刀打在杨衡西后颈上,将他击晕过去。马红岳把他扛了起来,死死盯了端方一眼,回身便走。商会众人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他知道,从现在起,自己身陷险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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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红岳离开衡西商会以后,大步往另一座精舍而去。

他肩上扛着一人,惹眼得很。但他不顾四周百姓的指点议论,迳直去敲精舍的大门,并且中气十足喊了一声:“马红岳求见。”

好一会儿,门开了,里面的童子道:“我家大人说了,不见。”说罢就要把门关上。

马红岳一伸手顶住了门,塞进一锭金子:“麻烦再禀,我手上有他想要的线索。”

童子这才想了想:“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侧门打开,童子引他进了前厅,有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是胡成礼。

“你有燕三的线索?”胡成礼见他和杨衡西这副光景,皱了皱眉,但依旧开门见山问出主题。

“是。”马红岳将昏迷的杨衡西放置到一边的座椅中,“我有一求。”

“要我保你二人性命?”

“端方那小狗不会放过我们。”马红岳恨声道,“我求胡大人还我们公道。”

“你们已经翻不了身。”胡成礼啜了一口茶水,“就算梅晶知道他是柳家后人又如何,你以为她会在乎?”

“这?”马红岳不防他有此一说,惊得瞪圆了眼。

胡成礼轻哼一声:“和柳家的这段怨仇,也就你们自个儿还当回事。梅晶怎会在乎是你们还是柳家后人来执掌商会?只要能给她赚钱就行了。这段公道,你们是要不回来了。”

马红岳说不出话来。

的确,梅晶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含糊,对端方又很纵容。如今看来,她只在意衡西商会能不能成为她稳固的摇钱树,至于谁来掌舵,端方和杨、马二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怨,她漠然已极,并不关注。

这样一段惊心动魄、几乎赔尽他们身家性命的恩怨仇杀,在上位者眼里,不过是一场小小闹剧吗?

想通这一点,沮丧就扑天盖地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胡成礼却没空管他脸色走马灯一样地变幻,只问他:“如果提供的线索有用,我可以让你今后跟在我身边。至于他——”他指了指杨衡西,“呵,不死也是个废人了,你想好怎么办了没有?”

第177章 兄弟大义(加更)

马红岳面色黯然。狂沙文学网他知道杨衡西已经走火入魔,更是受重伤,即便能救得回来,今后神智也未必清醒。

若非如此,端方怎会故作大方,放杨衡西离开?

胡成礼马上就要离开柳沛,不可能带着一个废人上路。马红岳自己如想活命,就必须跟杨衡西散伙了。他想了想,苦笑道:“我先将他安置在老宅,待办妥您的大事,再回来料理。”

自衡西商会发布悬赏那一起,他就知道祸事来了,商会迟早要交出去,于是把自己家眷都遣去了老家,柳沛县的宅子里只留了两个守门人;而杨衡西没有成家,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两个侍姬,几个仆丁,倒少掉这一层顾虑。

如今看来,马红岳庆幸当时的决定再英明不过。

胡成礼“嗯”了一声:“正该如此。好了,言归正传,燕三人在哪里?”

他早就心焦如焚。

原本他还想着梅晶离开以后要怎样去bi)迫端方开口,只是那样有伤同门和气,梅峰长又一贯最是护短。

如今有捷径可抄,最好不过。

马红岳收回心神:“方才回到商会,有两个伙计私下来见我,说在沙缅城见到了燕三。”

“沙缅城?”胡成礼皱眉,“那是往沼泽的方向。为什么燕三会选那儿,明明南下的路更好走。”

马红岳摇头:“那就不知。伙计还在商会里,大人可以将他们唤来查问。”

“唤来。”

胡成礼要唤来两个伙计很容易。他们半个月前跟着商队出发,昨才返回柳沛,还不晓得县里发生的一系列大事,但他们都记得,自己两天前在沙缅城见过燕三。

“他在那里作甚?”

“也没做甚,好像正要跟随一支队伍出城。”燕三郎在衡西商会呆过两个多月,这两人找他记过杂账,再说年纪这么小的账房先生也让人印象深刻,“我们好奇他怎会在这里,结果他说,已经从商会辞工,准备投奔亲戚去了。”

另一人道:“我们也没有多问,回到柳沛,才知道商会正在通缉他,哎!我们就赶紧报告马东家了,哪里知道……”哪里知道衡西商会居然换东家了!

胡成礼突然道:“他还带着那只猫吗?”

“猫?”两人一呆,回想了好半天,“这倒没甚印象,但他一直背着个书箱不假。”

胡成礼招其中一人走近,伸手搭着他的脉搏:“把你方才的话,重新再说一遍。”

这人不解,但依旧重说了。

他的脉搏格外平稳,没有撒谎的迹象。胡成礼这才冲着马红岳点了点头,后者取银子赏了两个伙计,就打发他们下去了。

“大人?”

“从柳沛县一直到沙缅城,他一路往东而行。”胡成礼站了起来,招进门外巫贤峰子弟,“收拾一下,一刻钟后出发。”又对马红岳道,“你跟来么?”

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马红岳只望了椅子上的杨衡西一眼就收回目光,艰难道:“来。”

兄弟一场,大难临头也只能各分东西。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今时逃得生路,后才有机会给两个兄弟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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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西商会。

有城守军官来禀:

“胡大人一行十四人启程,自东门离开柳沛县。”

“走得还快。”梅晶睁眼,“连他在内一共才十三人,哪来的第十四号?”

“衡西商会的前东家马红岳,也一起出行。”

端方正好自外头走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闻言眼中闪过一缕精光。马红岳丢下杨衡西,自个儿去寻求胡成礼的庇护了?很好,所谓兄弟大义,也不过如此嘛。

“罢了,不管他。”梅晶有更关心的问题,“柳肇庆招了么,他把赃物藏在哪里?”

正说话间,负责审讯的韵秀峰弟子匆匆赶了上来:“师尊,柳肇庆提了要求!”

或许是因为杨衡西和马红岳两人输掉了商会,柳肇庆大为解恨,又或者知道自己再也没能侥幸,被送到衡西商会的私牢以后,他只道自己饿了要吃稻花楼的点心,吃好了就招供。

梅晶没好气道:“死到临头,还念着吃?”

端方把盒子往前一送:“师尊,这是您要的悠南居点心,不若徒儿拿去给柳肇庆吧,节省时间。”

这弟子犹疑道:“他要稻花楼的……”那老头子一副刁钻模样,吃着不符,会不会又借机生事?

“放心吧。”端方看出他的为难,“悠南居是去年才新开的糕饼铺子,同样的点心,味道比稻花楼还要好。你拿进去,包准柳肇庆吃不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精心摆制的两种点心,一样是柳沛县的特产“芳茗酥”,这是将时令鲜花捣碎,与花蜜调馅,吃在嘴里却又有淡淡的茶香,故名“芳茗”。此时正值盛夏,因此这点心也用模子给塑成了莲花形状,煞是美观。

据说,这还是柳家人许久之前从南方带来的做法,在柳沛当地改良发扬而成。

另一样,则是新月糕。这是酥点里面少见的咸糕,用猪油、白芝麻、油葱再加一点虾酱调制,挟起的力道稍大一些,立刻散成一团软沙,若是吃进嘴里,咸香甜沙一起上阵,尤其夏进食很是爽口。

他看这弟子还有些犹豫,干脆道:“我来送罢,若是搞砸了,师尊也只会怪我。”

梅晶嗯了一声:“你去吧。”

端方即提着食盒就进了地牢。

不管是哪里的牢房,环境都不会好。不过柳肇庆的况特殊,自从水底溶洞被捞起,好似就剩一口气了,连梅晶的吊命丹药都不怎么管用。她替柳肇庆号过脉,也明白他大限已到,再难延期,也经不得一指加,因此任她有千百种审讯的手段和神通也是一样都不敢用,只得让这老头子自己招供。

这私牢里也特地收拾过一番,给柳肇庆换了被褥,甚至韵秀峰弟子还给他端上水果清茶,一句重话也不敢说——就怕这老头子两腿一蹬,挂了。

第178章 放下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78章放下时间紧迫,梅晶打算尽快带他返回拢沙宗,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要事:查出赃物下落。

端方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珍惜宝贵时间,让同门免去了再跑一趟稻花楼的功夫。

他走进地牢,就见柳肇庆半倚在墙边,身后加了软垫。老头子半闭着眼,原本神情萎顿,见端方下来才翻了翻眼皮:“我要的东西哪?”

“在这里。”端方从容不迫递去食盒,又将盖子掀开。

柳肇庆探头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陶醉:“正是要这个荷花的香气,很好。”伸手拿取一块芳茗酥入口,一边嚼着,一边斜眼看向端方,“杨衡西和马红岳交出商会了吗?”

端方点头:“已经交出。”

“这么听话?”柳肇庆拍地大笑,“那两个狗贼也有今日,也有今日!啊哈哈哈——”

看着自己十年心血一朝幻灭,还是被仇人的孙子摘了桃子拣了便宜,那滋味想必酸爽极了。柳肇庆想到杨、马二人现在的境况,心底的畅快舒坦,十余年来从未有过。

他虚弱不堪,笑着笑着就咳个不停。边上的韵秀峰弟子见他满面潮红,只恐他一口气提不上来昏厥过去。

幸好,柳肇庆虽然连喘大气,但到底顶下来了。

端方待他笑声止歇,才砸下又一个重磅消息:

“杨大东家走火入魔,疯了。”

柳肇庆愕然:“疯了?杨衡西疯了?”

站在一边的韵秀峰弟子低声道:“师兄……”端方师兄是不是对囚徒说出太多消息了?

端方抬手,让他噤声,而后淡淡道,“柳老爷子,如今糕点也吃过了,你的大仇也已得报,请将截杀案的赃物交予我们上复师命!”

柳肇庆好一会儿才从惊愕状态恢复过来,定定望着端方。杨衡西何等骄狂自大,他再了解不过,居然被端方逼疯了?

这小子,可真有本事。

嘿嘿,可惜,他看不到端方以后峥嵘毕露的模样了。自今日这次会面以后,大概就是永别了吧?

“这就疯了?”柳肇庆喃喃自语,“可真是便宜他了。”

端方声音清朗:“柳老爷子,请告知赃物下落。”

“年轻人,性子这样着急,以后要吃大亏的。”柳肇庆深深望了他一眼,他们爷孙俩难得有这样正大光明谈话的机会。

端方默然,心里却微微一懔:他表现得太急了。

他不该这样着急的。

柳肇庆毕竟精力有限,一番激动之后,脸色又由红转白,甚至还有些发青。“好了,说与你听,藏东西的地方就在涂县县东的马记货栈里,马厩后面,丙字间。”他接连咳了两声,有气无力道,“行了,后面就交给你们了。”

狱中孤灯如豆,他睁着昏黄的老眼,连孙子的面庞都看不清楚,但他却瞅得格外仔细,似乎要把这一团模糊的轮廓记在心间。

在这个瞬间,他再也压抑不住澎湃的情感,右手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柳肇庆赶紧闭上了眼,以免情绪外露,耳中却听到端方轻声说出的最后几个字:“多谢老爷子,告辞。”

这几个字,就是向他的告别。

等柳肇庆再睁眼,端方已经离开了。

地牢还是那个地牢,阴暗寂寥,只有一盏气死风灯偶尔被吹得嘎吱一声。

他抬头,从窗隙里看见明月洒落清晖。

真美啊,人间能得几回见?

他平复良久,又拾起一块新月糕,慢慢咀嚼一会,才低声道:“确是好吃,比稻花楼的还要好。”

旁边韵秀峰弟子听得微怔。柳肇庆知道了?可是他……

柳肇庆望着眼前食盒,瞅瞅这样糕点,再瞅瞅那样,忽然古怪一笑:“芳茗酥,新月糕。嘿嘿,芳……新……”

他念叨的声音细小如蚊蚋,又含糊在嘴里,立在边上的弟子没听清:“老头子,你说什么?”

柳肇庆嘴唇翕动两下,眼皮耷拉,好似又有些迷糊了。

但老头子其实舒坦得很,因为端方已经暗示,后面一切有他,柳肇庆再也不必操心了。

多少年的积郁,多少年的隐忍,多少年的愤怒,还有多少年的渴望……

他终于可以放下了。

柳肇庆阖着眼,无声微笑。

……

梅晶听见端方回禀,面露微愕:“居然在货栈里?”

果然是料想不到的地方,大伙儿都以为他会把赃物藏在荒野,哪知直接送到县城的货栈里?并且马厩后面的货间可不是好位置,若按甲乙丙丁来排序,那就是倒数第二等的货间。

这老头,居然将价值连城的货物塞在那里,当真是委屈了这些宝贝!

梅晶也是一阵无语,摆了摆手:“去搜!”

涂县在柳沛西南十三里处,韵秀峰的快马当晚就能走一个来回。

这过程中惊动多少人员不提,反正梅晶苦苦等到四更天,终于有了回音:

找到了。

衡西商队截杀案的赃物,找到了!

涵养高深如梅晶,接讯时都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安下心来。赃物找到了,那么柳肇庆是凶手这件事就坐实了,确凿无误!

她这趟人赃并获,也算是能向宗主,向所有截杀案的苦主交代了。至于柳肇庆是如何办到的,好似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端方立刻转身向她行了一礼,轻声道:“恭喜峰长!”

众弟子也依样祝贺。

梅晶脸上难得带出和煦的笑容:“你们也辛苦了,回峰之后,都有赏赐。”她站起来甩了甩袖子,“端方留下,整顿衡西商会。其余人,都随我回拢沙宗罢。”

任务完成,她要带着凶手和赃物前去复命。瞧柳肇庆奄奄一息的模样,她得尽快回山。

众人应是。

梅晶终于要离开了,端方脸上笑容不变,以更加恭敬和周到的姿态,将梅峰长一行人送到了城外去。

截杀案的凶手虽然抓住了,可是后续仍有无数繁琐的善后工作要完成。这些,梅晶是不管的。端方现在是衡西商会的新东家了,要把这里的事务都处理完毕,再找可靠人选来经营打理,才能回山继续孝敬她。

第179章 端方的本能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79章端方的本能好徒弟替她摆平了这桩麻烦,梅晶这时对他是一如既往的满意,轻声细语交待了几句。

端方脸上挂着笑容,聆听师尊教诲,恭敬但不卑不亢,是梅峰长最喜欢的态度,一如既往。

因为杨衡西的指认,梅晶曾对他起过怀疑。可是端方亲手抓住了柳肇庆,替她保住了衡西商会。

如果他是柳肇庆的亲孙子,怎么能做到这些?所以,梅晶放心了。

杨衡西那蠢物,真是该死!衡西商会换给端方来做东家,他聪颖又忠诚,韵秀峰今后必定能有更好的财力来源。

望着梅晶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端方又伫立良久,这才返身。

山道幽林中立着一道身影,端方看清他的形貌,瞳孔突然为之一缩。这是个瘦削男孩,面庞清秀,眼睛大而有神,身后还背着一个藤编的书箱。

燕三郎。

这个千百人遍寻不着的男孩,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端方毫不掩饰脸上讶色,甚至有两分惊喜,仿佛见着了久别的好友:“你怎么来了?”

燕三郎静静道:“来要回我的东西。”

“来来,随我回去小酌一杯,说说你最近的遭遇。”

端方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向燕三郎,状极热情,但心底已经下定主意,尽快除掉这个后患。除了柳肇庆本人,当世只有这小子知道他的底细,知道他和柳家的关系。现在胡成礼也在追捕燕三,端方如能现在就将他击杀,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燕三郎现在出现,是因为他年纪还小,看不清其中利害么?

端方右手微抬,还未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迎面就撞上一堵无形的硬墙,反震都由他自己生受了不说,对面还涌过来一股强劲之力,把他压得气血一阵翻腾,胸口憋闷得紧。

端方大惊,再定神一看,却见燕三郎身边冉冉浮起一只宫灯,制工精细,纹路繁复,但再要细瞧却什么也瞧不出来,只余一片影绰——这些纹路倒好似活物,可以在灯身上自行移动。

灯光朦胧,但足以照亮燕三郎身边那一点红雾。

是的,这孩子身边涌动一层淡薄的红烟,似有似无,也说不准是不是宫灯照出的红光染红了夜里的雾汽。可是端方甫一靠近,烟雾就翻滚起来,其中宛如隐藏无数猛兽与恶鬼,都在烟雾中蠢蠢欲动,仿佛随时要挣脱出来。

甚至端方还能看见它们的轮廓隐在雾里,躁动不安,然而饥渴的视线都凝注在他身上。

直觉清晰地告诉他:

再进一步,必受重创!

方才就是这层古怪的雾汽挡住了他的去路?看似至柔,实则至刚。

端方向来谨慎,决不愿受无谓的伤害,当即停下脚步,上下打量怕宫灯:“你这是作甚?这又是什么宝贝?”

心中却在反复权衡对比。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摸进宅子想加害燕三的那几名衡西商会的趟子手,明明五大三粗,甚至还有功夫在身,走南闯北什么风浪没见过,为什么偏偏折在一个十岁的小鬼手里?

端方赶去时,战斗已经结束了,三人各有各的惨状。如今看来,确是燕三的手段了。他有这等防身至宝,难怪敢在端方面前现身。

现在端方在意的是,燕三手里是不是有更多筹码?依常理而言,越是强大的法器,对主人的要求越高,这就像小孩抡不了大锤。但这奇妙世间总会有些特例……

是了,那只鬼面巢蛛也得自燕三,甚至柳肇庆能在无尽追捕者眼中消失那么久,或许也有燕三的一份功劳。

红烟涌动,给燕三郎人畜无害的面庞镀上一层阴诡:“不用演了。你是什么人,我一清二楚。”

千岁是他的杀手锏,不会轻易在端方面前现身,那么让端方以为他最大的凭恃就是这盏琉璃灯好了。

反正,这灯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千岁本人。

端方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消减半分,依旧充满了真诚。

这么多年来,他都以这副面目示人,微笑和彬彬有礼早就成了深入骨髓的本能。

那是超越了性情的本能,无须刻意也无须伪装。

就连千岁看着他,都要感叹一声“假作真时真亦假”了。

所以端方这句话依旧还是笑着说出来的:“胡成礼追捕于你,你还敢露面,好大的胆子。”

“他被我误导去大沼泽了,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燕三郎侧首看着他,“要教你失望了,我不想杀他。”

“为什么?”端方的确有些失望。怀疑他的胡成礼死了,他才会真正安心。

燕三郎不答,只向他伸出手:“我的鬼面巢蛛呢,还来。”

他的真实目的,当然不是索回那只小蜘蛛,而是暗中照应端方,保其安全无恙。以他性情,若非答应了柳肇庆的条件,这会儿早就远走高飞,端方连他的影子都碰不着。

端方从交领底下捉出小蜘蛛,扔还给燕三:“你为何要帮我和祖父?”若无燕三相助,他和柳肇庆的计划很可能因为中途生变而挫败。

“柳肇庆已经支付了足够的报酬。”

端方很是好奇:“你也是赏金游猎?我若付你报酬,你肯不肯为我做事?”

燕三郎想也不想道:“你付不起。”能引动木铃铛的任务可遇而不可求,端方可从来没触发过。

碰了个壁,端方也不生气,只是感慨道:“无论如何,这次多亏你出手相助。否则我爷孙的计划也不能执行下去。今后如有需要,你可命人去衡西商会或者拢沙宗寻我,只提龙游商会故友即可。”

龙游商会,就是他头一次遇见燕三郎的地方。

燕三郎点头,扔回给他一样东西。

端方接了,就着林中的微光看清,这居然是一只小小的木雕狐狸。

这个小木雕只有一尺来长,刀工有些拙劣,第一眼看不出雕的是狐狸还是兔子。但端方看见它,脸色就变了:“柳……他给你的?”

“柳肇庆给我的。”燕三郎耸了耸肩,“让我有空带给你当个纪念。”

第180章 字条上的真相(加更)

端方抓着木雕,下意识摩挲两下。

他当然认得这东西了——被送去拢沙宗之前,他亲手雕了一只木狐狸,送给柳肇庆当作生辰礼。

他还记得一向严厉的柳老爷子格外高兴,拿起木雕把玩许久,才摸着他的脑袋道:“雕得好,做人就要做狐狸,不要当兔子。你小小年纪有此认识,很好。”

端方摸到狐狸耳朵,轻轻按下。于是狐狸肚皮咔嚓一声,从中间打开。

他造的东西,自己当然心里有数儿。

这个小小机关里面,现在躺着一张字条。端方咽了下口水,才将它展开来。

只一眼,他就脸色大变。

“这是……”他迅速抬头,目透精光,“你还是在那院子里找到东西了!”

在孙家的小院,他杀掉了情报掮客,却始终没找到对方藏起来的消息。万幸,杨衡西和马红岳也一直都未能寻到。

这场角力,谁也没有获胜,想不到最后胜出的却是燕三!

“藏在什么地方?”孙家的院子,他找过无数回了,从未寻到这张字条。

“就在院门外的门钹里。”

“门钹?”端方一下呆住,好半晌才喃喃低语,“门钹,居然在门钹里?”

他呵呵两声,自嘲道:“越显眼的地方越安全,我竟然漏过了它。”门钹向外,路过的所有人都能看见它,他下意识地就没将它归为院子的一部分。

这是个很好的盲区,轻易骗过了所有人。

燕三郎默不作声,没有居功。若无千岁的琉璃灯照明,他也寻不到这张字条的。

“你把它交给柳肇庆了?”话才问出口,端方即反应过来,摇头低笑,“是了,柳肇庆若知道了,怎么肯交出自己成全我?”

对上衡西商会、对上梅晶,对上胡成礼,甚至对上所有人背后的拢沙宗,端方这一局依旧能大获全胜的根本原因,除了事先的缜密安排,最后还要归功于柳肇庆的慷慨献身。

可是柳肇庆如果看过这张字条上的内容,大概绝不肯作此牺牲了吧?

燕三郎没有吱声。

两人又说了几句,端方慨叹一声,又问他:“你为何替我隐瞒?”

“就算他知道真相,于事何补?”燕三郎想起柳肇庆在车上长声大笑、快活满面的模样。“再说,你真地确定他不知道?”

端方面色一变,沉吟良久不语。

直至东边的第一缕晨曦照亮密林,他才回过神来。再抬头,四下里哪还有燕三郎的影子?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将这事抛去脑后。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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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以后,一条飞讯从拢沙宗传入衡西商会。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端方见讯一怔,仍旧从容不迫办完所有事务,这才交代手下:“我小憩片刻,不要扰我。”

旁人点头,赶紧退出书房再帮他带上门,端方这才坐了下来,将那封讯报拿出来,从头到尾又仔细看了一遍。

看着看着,他的眼眶湿润了。

随后,他摸出那只木雕狐狸,打开腹部机关,再次取出那张字条,缓缓展开。

上面有几个小字:

“柳二送往松平村,交赵氏抚养,十岁溺亡,杨氏以其子顶替交回。”

这是半年前掮客要送往衡西商会的消息,结果人死在他手里,这消息就没传给杨衡西。

或许,这就是天意。否则杨衡西再将这消息转手给柳肇庆,端方的全部计划都要泡汤。

端方指尖燃起一点真火,再盯着字条慢慢化成飞灰。

他轻轻说了一声:“多谢。”

拢沙宗的消息传来,过往的一切就随之烟消云散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与身份。至于燕三郎,看起来是个有本事的,胡成礼恐怕也奈何他不得。既如此,这个小少年的去留,燕方都不再关心。

这时有人小心敲门,轻声道:“大东家,署尹来访。”

“这就来。”端方抿去眼角一点湿意,揉了揉眼,脸上又挂起温润的笑意,开门走了出去。

……

燕三郎其实并未走远,而是在柳沛东南方向的另一个小县城借宿了几天。

被柳肇庆遣散的心腹,有一个就住在这里。他带着燕三郎进出几次,左邻右舍都知道远亲家的孩子来他这儿做客了。

身边有大人陪伴,那就与胡成礼暗缉的人物不符,燕三郎暂时安全。

之所以没有尽快南下,一则是要等着完成他与柳肇庆的任务,二来,他修行的功法刚好到了紧要关头。

燕三郎修习已经提前打通了足太阳膀胱经,依千岁的意思,他要一刻不停地开始打通下一条经脉,也即是开始在足少阴肾经里面养小龙了。这条经脉起于足小趾之下,沿足心及下肢内侧后缘上行,最后穿过腹部、到达胸部。膀胱经与它其实互为表里,各自连接的脏器——膀胱与肾脏,也是互为表里。

若说膀胱经在阳经中阳气最足,那么肾经在阴经中则是阴气最重。千岁要他在二者互相贯通的关头加紧练习,就是因为这两条经脉可以互相推动、滋养,这一步基础打好,后面事半功倍。

当然,她也想听一听柳沛县的八卦。本地离柳沛不远不近,中间没有大湖阻隔,消息最多延迟两天就能传到。

她和燕三郎都将柳肇庆送到他手里了,他若还不能自己完成下面的步骤,那就枉为天才之名。

端方果然没有令她失望。

燕三郎正在尝试打通足踝下后方的水泉穴时,一个惊天消息在柳沛县炸开,传遍十里八乡:

衡西商队截杀案的凶手,落网了!

这天午后,燕三郎正在一家小饭馆吸溜面条,边上有几人要了三个卤菜两斤酒,坐下来就开始唾沫横飞——拢沙宗治下的县城长年平静,鲜少有这样的爆炸性消息来刺激眼球,大家还不得好好说道说道?

“你道凶手是谁?”说者仰头闷了一杯酒,才对看客道,“竟然就是鸿远商会的老东家,柳肇庆!”

大家都是长长咦了一声。

第181章 鸠占鹊巢

“抓到他的人,已经晋升衡西商会的新东家了。听说那也是韵秀峰梅峰长的高徒哇,比原来那两位东家可厉害多了,这杀人凶手一抓一个准。”

边上有人就问:“老柳承认了吗?真是他干的?”

“承认啦!”说话的中年男子刚从柳沛回来,这会儿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把劫来的赃物都上交了。这还能不是他干的?”

众人听了,都是唏嘘。十年前,鸿远商会在附近也是响当当的招牌,它和衡西商会的恩怨,就连这小县城都有许多人清楚。

当下,四周一片议论之声。

又有人问:“惹到了拢沙宗,老柳不知道怎么死呢。”

“怎么死?”先前那人一瞪眼,“他已经死了。听说没能捱到梅峰长把他带回山门就死了,也不知道一路上受了多大的刑。拢沙宗能让他好过?”

燕三郎挟起面条的动作微顿。柳肇庆去世了?

嗯,情理之中。

谣言传了两个县就变味儿了,柳肇庆那一碰就死的身板能捱得住刑?连梅晶对他都要小心翼翼。从这点上来说,柳肇庆倒没有遭受太多牢狱刑罚之苦。

周围听众都是长长地“啊”了一声:“真可惜啊,这样的杀人凶手,没能正法太可惜了。”

千岁的声音在他耳边悠悠响起:“柳肇庆果然死在审判之前。”

“还有一个事。”又有一名商人压低了音量,但依旧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我听说,衡西商会的前东家杨衡西,前天跳河死了,死前还打伤了大夫和家仆。”

“这是承受不起打击,失心疯了吗?”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唏嘘不已。杨衡西强取豪夺的手段,许多商人也知道,这会儿纷纷都道报应来了。还有人道:“该不会是柳老头子动的手脚吧?他们两家可是有大仇。”

燕三郎边听边吃面,一语不发但心底明白,动手脚的不是柳肇庆而是端方。杨衡西疯了,梅晶放弃了他,胡成礼和马红岳又已经离开,端方要对一个疯子下手是轻而易举。

去年马家老大死了,现在杨衡西死了,昔日柳家的仇,端方算是报了一大半,没有对柳老头食言。

燕三郎吃掉最后一口面,把汤也喝干净了,才擦了擦嘴:“结账。”

吃过饭,他就回去收拾行李。

如今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他在本地的任务业已完成,可以继续上路了。

他突然问千岁:“他服用了你的药物?”

“必然。”白猫趴在桌上,闲适地看他忙来忙去,“我精心提炼的药物见血封喉,事后查验也只能得出枯竭而死的结论。柳肇庆原就五内俱衰,随时都会死掉,这结果没人怀疑。”

药是柳肇庆要走的。这老头子也倔得很,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审,于是求她一颗药丸,随时可以结束性命的那种。

“什么时候死,我想自己说了算。”

燕三郎想起柳肇庆说过的这句话,不由得怔立原地。

千岁笑道:“怎么,同情他了?”

“不,他不无辜。”燕三郎摇了摇头。

复仇是个正当理由,知悉柳肇庆遭遇的人大概也都觉得他可怜。可是燕三郎没忘掉,柳肇庆也是商队截杀案的真凶!

那是大几十条人命,他说家人无辜,那么被他枉杀的几十个人就不无辜了?下了地府之后,自然有人跟他清算一笔总账,那就无需人间费心:“只能说他求仁得仁。”

从杨衡西、马红岳两人公布悬赏以后,柳肇庆就明白,商队截杀案是一定要出个结果的。杨衡西、马红岳办不到,所以他们二人被踢走,如果端方也办不到,他在梅晶心目中的地位,也会大打折扣。

从这时起,柳肇庆就有了决断。反正,他已经活不久了。

端方如果有顺利执掌衡西商会的机会,老头子就会把自己献出去。当地人都知道他和衡西商会的仇怨,借机报复也是很合理的行为动机呢。

那么在梅峰长和外人眼里,“抓到”凶手的端方不仅成功替衡西商会收拾了烂摊子,还挽回了被劫走的多数赃物。尽管衡西商会这块招牌一定程度上会受影响,但他已经努力把损失减轻至最小,并且安抚了受害者情绪,又保住了梅峰长的声誉。

最后这一点,尤其重要。

所以,端方还是梅峰长身边最得力、最完美的徒弟。并且经过这次试炼,他基本可以坐实了衡西商会新东家的交椅,梅峰长会更器重他。

鸿远商会和衡西商会的比拼,到这时才落下帷幕,以前者吞并了后者为结局。不仅杀掉对手,还要把对方的心血和成就也一口吞掉,让对方十年的努力都变作一场笑话,这才是柳老头子的夙愿。

千岁打了个呵欠:“你没把真相告诉柳老头,是因为那个交易条件吧?”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刘一召当日留在孙家小院门钹里的情报,燕三郎一直留在手里,虽然看不懂,但谁也没有交付。直到他弄清端方、柳肇庆和衡西商会之间的纠葛,才明白这个字条背后的意义:

端方根本不是柳肇庆的孙子!

柳肇庆的庶孙自幼体弱,被送往松平村的赵氏家中抚养,可惜只活到十岁就不幸淹死了。不久以后,柳昭东一家三口遇害、柳肇庆被衡西商会伏击重伤、鸿远商会解散。

柳肇庆脾性坚韧,在鸿远商会解散以后并不想着颐养天年,而是一门心思报仇。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自己还有个二孙子被养在乡下,正堪一用!

他派人来松平村接走柳家庶孙时,赵氏应该愁坏了,正主儿死了呀。

但这女人也是极有胆量,看着自己儿子也是十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用他顶替上去!

她当然也有私心。儿子跟着她没前途,在村中呆上一辈子,到死都是个默默无闻的农夫——就像她一样,可惜了一身的好资质。

但是在柳老爷那里,她的儿子却可能飞黄腾达!

第182章 出身决定一切,除非……

柳肇庆和庶孙分别多年,早记不清孙儿面貌。孩子又是一年一个模样,端方拿着柳二少爷的玉佩去了桃城,居然就这样蒙混过关了。

后面的故事,就都顺理成章了。

谁也没料到韵秀峰的天纵奇才、梅峰长最宠爱的关门弟子,居然只是农人之子!

柳肇庆自知命不久于世,甘愿牺牲自己。可被他寄予了所有希望的端方,跟他根本没有半点血缘。

他给一个陌生人当了垫脚石,铺平了人家未来的道路。

端方着紧这张字条,就是怕它落入老头手里,以至于柳肇庆看过以后再不肯执行最后一步——牺牲自己成全他。

可是柳肇庆向燕三郎开出的条件,本就是要燕三郎帮助端方夺下衡西商会。燕三郎如果令他知道了真相,又怎么能完成这个任务?

再说他与柳肇庆相处的短短小半天里,总有一个疑问,老头子真地被蒙在鼓里么?

呵。

……

有柳肇庆的心腹带路,燕三郎很顺利就通过城关,离开了县城。

“老爷心愿已了,少爷那里也不需要辅佐,我们就此退隐了。”护卫同燕三郎道别后就离去了。端方从此就在柳沛站稳了脚跟,不会再用柳肇庆手里的老人。

燕三郎一路南行。

走到郊野,书箱的白猫才有机会出来透透气。她趴在马鞍上晒太阳,林间的风温柔地梳抚她白细的毛发。

千岁懒洋洋道:“这小子城府真深,我喜欢——啊,别捏我耳朵!”

燕三郎不听,又揪了尖尖的猫耳几下,在她快要炸毛之前才收手。

他想起端方在城外说过的一番话。

当时他问起端方,为何要冒名顶替。

“若非我顶替柳二去拢沙宗,你以为柳肇庆能报得了仇?”端方淡淡一笑,“我与他一起长大,知之甚深。他的体质、天赋、秉性都差得要命,就算柳老头将他弄进拢沙宗,也只是泯然众人矣,绝无法撼动杨衡西在梅晶那里的地位,只不过白忙一场。”

“柳老头的算盘的确打得很精,可人要是禀赋不行,就算砸重金给他铺路,他也不会有多大出息。这仇要是真让柳二来报,嘿嘿,那是一辈子都别想报了。”

“我得柳肇庆之助,踏上修行之途;作为回报,我替他杀了杨、马二人,这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扯平了吗?或许吧。

燕三郎看得清楚,在这一场混乱的纠葛与仇杀当中,只有端方成了最后的赢家。

他想了想:“你的母亲胆子可真不小。”当年柳二少爷溺死,柳家来人,杨氏就用自己的儿子顶替了。换作普通妇人,这时候就该吓得六神无主。

赵氏的胆量,也远非一般人能及。

“胆小能成事?”端方面对他时已经卸下了伪装的面具,对这句话就嗤之以鼻,“以我的出身,天赋再好有何用,资质再好有何用,还不得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娘亲冒此奇险,不过为我求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他低低一笑:“一个机会而已,呵!”

人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但逢风雨就化龙。如果说他是金鲤,那么来自柳家的财力资助,就是最关键的那一场“风雨”。

“这世间,出身就决定一切。”端方目光通透,“像我这样穷苦人家的孩子想出头,除非有机缘。你有奇遇在身,我说的这些,你不懂。”

燕三郎懂。

若非横空出世的木铃铛和千岁,他心思再机敏又能如何,他天赋再优秀又能如何,身有残疾、又是孤儿,这就注定了一辈子都只能孤苦伶仃,埋没尘世。

这世上多数人都及不上他的幸运,用一辈子等一个机会,却始终也没能等来。

抚了抚眼前的猫咪,燕三郎从回忆中缓过神来:“柳肇庆的仇其实还没报完,端方会替他办到么?”

当年柳家的命案,主谋杨衡西已经伏法,还有一个帮凶马红岳在逃。他傍上巫贤峰的大腿,端方暂时杀不了他。

“会。”千岁嘿嘿两声,“倒不是说端方有多好心,而是马红岳知道他的底细,两人的梁子又已经结下,巫贤峰与韵秀峰对立,必定乐于去抓端方的痛脚。此人不除,端方吃睡不香。”

“再说,端方还想青云直上,断不会被这种人拦住去路。”千岁笑了,“你以为,他为什么百般讨好梅晶,难道只是为了完成柳肇庆交托的任务?”

燕三郎侧了侧头:“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了。”千岁笑道,“如果只为完成别人交托的任务,哪个会努力奋发至此?”

端方在拢沙宗中表现出来的优秀,已经醒目到连宗主都不能忽视。除了他天赋奇佳之外,这背后还要付出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

光是为了完成任务,哪来那么强大的动机支撑他十年如一日?

“这人野心极大,我看过这种眼神很多次了,不会认错。”千岁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种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家伙,当木铃铛的主人才合适嘛,办事不择手段有效率,不像边上这个小要饭的,总有些无聊的仁慈:“柳肇庆记挂到死的那点东西,恐怕他根本不放在眼里。这种人想要的,是更强大的修为、更鼎盛的权势,还有更高贵的地位。我看,梅晶日后也只是他的一块垫脚石罢了,就像柳肇庆一样。杨衡西说得没错,她在养虎为患。”

“他不是说过么,幼年时母亲带他进城求过一支签子,上面写的是‘潜龙勿用’。或许,这也是他修行路上的信心由来:他以为,这些都是天意。”

燕三郎一直都想问:“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看起来很像夫子么?”白猫却没打算给他解惑,爬起来跳进了箱子里,准备睡个午觉,“不懂就自己看书去!”

燕三郎一路策马往南。

胡成礼中了他的声东击西之计,一路向东追去。这也是千岁的主意,她记得夕眠大沼泽里住着一些不欢迎外客的生物,可以给予胡成礼友好的款待。

那么燕三郎就要在他反应过来中计之前,先往南奔出拢沙宗地界。

再往南,就是千食国了。

(《潜龙勿用》卷至此结束,谢谢观赏,下一章进入新卷《瘟神》)

第183章 买房啦(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83章买房啦这一路,燕三郎走得很顺利。

约莫半个月后,他终于走出拢沙宗地界,进入了千食国。

这个国家面积不大,只有拢沙宗的五州大小——拢沙宗东部、南部都是这样的零星小国,最小的国土面积还不到方圆百余里。

为稳妥起见,燕三郎又多走了几十里地,这就到了下一个国家,春丁江畔的句遥国。

春丁江是融江最大的一条支系,承接了融江之水来养育这里的土地。但句遥地气燥热,土壤不肥,不宜种植庄稼,反倒是果木横生,比别处长得更快,果实也更充盈,因此这里是有名的百木百果之乡。

句遥国的大城只有三个,燕三郎为了集齐自己修行所需的药材,选择了其中的春明城安居。

他得了柳肇庆的家产,虽然老头子自言不多,但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单说金银合计就有三千两,还不算珠宝、珍玩、药材和其他细软。

所以,燕三郎现在勉勉强强跻身“有钱”之列,尽管与富贵之家没得比。应千岁的强烈要求,这次到春明城住下,他已经不再租住别人的房屋,而是找牙子购买一所宅子。

要是按燕三郎自己的意愿,房子能住就行了,讲究那么多做甚?“我们手里的钱,还有大用处……”

然而千岁说什么都不依:“不行,我已经受够了!好不容易有钱,这回一定要买个春暖花开的漂亮大宅!”

自从跟着这小要饭的,过去大半年里受过的委屈比从前加在一起还要多……几十倍!

不行,她又想换主人了!

唔,等下,为什么她会想到“主人”这两个字?

“现在都快秋天了……”谈什么春暖开花?

可是她水汪汪的猫儿眼越瞪越圆:“你现在比春明城里多数人都有钱了,就不该还是穷鬼心态。你是要问鼎大道的人,今后还有无边风月在等着你,要是成日价还这样抠抠搜搜,心境上怎么能有提升?”

白猫说得声情并茂,巴掌都拍在燕三郎脸上:“修为上去了,心境也要与之匹配,否则你的成就止步不前。外表再怎样光鲜,内里还是黟城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乞丐!”

燕三郎看了看白猫粉嫩嫩的掌垫,没躲,让她在他脸上印了好几下。

还挺舒服的。

不过,提升心境、上得了台面的办法,就是买个漂亮的大宅吗?燕三郎本想辩解两句,这时果断放弃了:“好吧。”

唯女子与小猫难养也,她高兴就好。

每去看宅,牙子都会望见白猫从书箱里头跳出来挨着墙走,四下里巡视一圈,再跑回来对着燕三郎喵喵一通。那声音听起来确是娇滴滴地惹人怜爱不假,但男孩面无表情听完,很快就对牙子摇头说不满意。

看了三、四处,这小子还是不中意,哦,应该说猫还是不中意。好些屋宅,连牙子自己都挑不出毛病,他就奇怪了,到底是人要住还是猫要住?

其实用千岁的话来说,买房不仅要宽敞明亮,格局周正,连院子里的花草也要种得错落有致、有型有款,太阴森的不能要,容易引来老鼠,那就太可怕、太扫兴;特别是长刺儿的植物一概不能要,容易扎伤猫咪娇嫩的身体。

“怕什么,我们有钱!”白猫站在大树上,居高临下睥睨牙子,“让他接着找,找到我满意为止!”

的确有钱能使鬼推磨,两天之后牙子就来报喜:“城郊湖畔的春深堂要发卖了。那可是好房子,盯着它的人很多,我赶紧先来给小哥报个讯儿!您……您要不要看一看?”他说这话时没甚把握,毕竟宅子位置有些儿偏僻。

“去看看。”燕三郎二话没说,塞给他两钱银子,背上猫就出了门。

春深堂可不是燕三郎曾经住过的那种单户小院,而是一座小型庄园,位于城东近郊,紧挨着大湖。虽说是“小型”,但主楼有两层高,屋舍也有六间,并且园子很大,站在二楼的主人卧房,推开窗户就可以欣赏到波光粼粼的湖景——顺道一说,主楼的窗子不是纸糊,而是非常稀罕地嵌入了淡蓝色的琉璃作为挡光之用。

牙子带着燕三郎一边游逛一边介绍:“春深堂的主人做皮货生意,姓孙。这是他在湖郊的行馆,起初也是从他人手里盘下,几度改修,但一直只有妾室居住。不过他近来生意失利,手头周转不来,只得筹卖春深堂换钱。否则这样好的宅子,主人哪里舍得卖掉?”

燕三郎跟着牙子走过一丛修竹,发觉这宅院虽然占地不大,但用料扎实,细节都见匠心,尤其园景布置饶有韵致。这会儿盛夏将过但暑热未消,在园里站上一会儿就有湖中晓风送爽,煞是惬意。

他沉默着走了一圈,在宅子正大门口迎头遇上归来的白猫。牙子不由得紧张,想知道这头娇气的灵猫又能找出宅子甚毛病来。

果然燕三郎听猫儿娇滴滴叫了几声,就转头对他道:“这院子太偏了,前后数十丈都不见人。我年纪小又是一个人住,要是出甚意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会儿,他倒记起自己年纪小了。

牙子:“……”既然如此,一开始他怎么不拒绝?

想到这里,牙子也觉奇怪,带着男孩看宅时,总会下意识忽略他只有十岁的事实,这是为何?

燕三郎摸了摸白猫的脑袋:“我的猫儿说,这里有些不干净。宅子主人是不是隐瞒了一点东西?”

牙子微微吃惊:“怎么会?没有听说啊。”暗地里摇头不已,他干这一行多年,什么客户没见过?这小子要挑刺压价。

燕三郎的确出了一个低价,皮货商人不接受,所以这桩买卖就没有做成。

返回下榻的旅店后,燕三郎给猫儿备好了午餐,才低声问千岁:“失望么?我看你很喜欢春深堂。”

“园子真不错,我喜欢那里的假山。”千岁悠悠道,“没事,谁买下春深堂,谁就会发现那里有古怪了。”

顶点

第184章 我要吃八个!

两天后,牙子又找燕三郎看宅,状似不经意提起,春深堂已经被另一家富户买走。“这园子位置和风景独好,的确抢手哪。”

燕三郎笑了笑:“有钱买,也要有本事住。”

牙子笑脸以对,心里却暗讽他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

这一天又是白跑。

不过燕三郎依旧给他二十个铜板当跑腿费,鼓励他的积极性。

千岁就觉得很奇怪,这小子从前在黟城当乞丐,明明是一个铜板要抠成两半花的脾性,怎么真到要花钱的时候反而能这么大方?

燕三郎看得开:“钱财手中过,大不了再穷回去。”

又过小半个月。

燕三郎就听说,春深堂的新主人请了两位天师过去。

两天以后,这一家的下人就跟外头绘声绘色说起了天师们是怎么惹恼庄园里的邪祟,然后被扔出门外的。

从这天起,春深堂就不得安宁,厅堂里的摆设时常掉到地上,厨房里的菜肴总是少一半,下人走过屋檐,险些被上头掉下来的瓦片砸中。

家里连白天都有古怪尖笑的人声,把妇孺吓得哇哇直哭。就连家主自己,有天走在池边都突然被绊倒,一头栽进水里。幸好池子不深,他挂了半身的烂泥巴出来……

不到十日,春深堂被二度挂卖。

不过这一回,城里人都知道宅子里有古怪,主人急于脱手的原因不单纯,于是它就乏人问津。

牙子主动来找燕三郎,搓着手笑道:“石小哥,那春深堂……”当初这孩子一眼看出春深堂有古怪还肯出价,想来是不怕住在里面的。

燕三郎在这里报的是假姓假名,闻言眼都不眨一下:“一百五十两银子。”

落井下石什么的,他最擅长了。

“咦,咦”白猫在他身后拉长了语调,“你的同情心哪去啦?”

他头也不回:“被猫吃了。”

“一百……”牙子无语。这小子杀价杀得好狠,上次好歹还出二百五十两来着。

燕三郎更干脆:“否则就不要了。”此一时彼一时,谁让这宅子出事已经人尽皆知呢?“我看对方着急脱手,你帮我谈成,我给你加五两佣金。”谁家砸着一个怪宅在手里会不闹心?

牙子立刻精神抖擞。

他回去与卖家商量,对方倒也干脆,两天之后就拍板:

行,卖了!

所以交过一百五十两银子、办了手续之后,这座雅致的春深堂就归燕三郎所有了。

无论是燕三郎还是千岁,对这价格都相当满意。当初皮货商卖春深堂开价五百两银子,现在他们一百五十两能拿下,已经是占了好大的便宜。也是春明城本地物价低,若是在云城,这样精致的宅院怕不得上千。

春深堂家什一应俱全,用料讲究,燕三郎身无长物,几乎是空着两手就住进来了,唯一的宝贝就是白猫一只。

玉兰树高大茂密,此时天清气爽,阳光穿透叶缝,在花园里洒下斑驳的树影,无时不刻都在展示着“岁月静好”的真谛。

沁人的幽香里,猫儿正忙着巡视园子里的假山。

春深堂的美,有一半要归功于假山。二十年前,这里的主人就地取材,撷湖石造景,其瘦皱而又多孔,即使是单独赏玩也饶富趣致,春深堂却用大量白色湖石堆砌。

这丛假山远望如白云卷积,再配合园内绿植,则有精雅意趣;若是走近来看,才会发觉假山当中四通八达,可以容人行走其间,高处甚至与屋舍相连通,人可以直接自假山走上二楼,不必再上下楼梯。

这构思堪称奇巧,白猫尤其喜欢。这样她在假山里玩耍完毕,可以直接溜回二楼休息。

她这里边玩边逛,燕三郎慢悠悠跟在她身后,发现头顶是参天大树,因此假山有一小半浸在树影里,即便是正午时分也透不进阳光。人走到这里就觉凉风习习,多站上一小会儿就有幽寒暗生,也不知寒气从哪里冒出来。

千岁满意道:“我检查过了,这宅子里没有老鼠也没有蟑螂,一只都没有。”按理说春深堂建在郊野湖畔,园中又是草木幽深,本该是小动物们喜欢的居所。然而,她在春深堂居然找不见这些小东西。

燕三郎心细,多补了一句:“也未听见禽鸟鸣叫。”

时值夏末,仍是百鸟啾鸣的时节,这园子虽然漂亮,自他们搬进来到现在也有两个时辰了,一声鸟鸣都未尝有,静极了。

原本这么一所宅子对于一人一猫来说,就显得太空旷了些。再加上这份安静,就有说不出的诡秘之感。

燕三郎今日见识不同以往,遂低声道:“你上次说这宅子里有些古……”

“怪”字还未说完,千岁就轻轻“嘘”了一声:“我饿了,今晚备了什么好吃的?”

猫儿敏捷地跳到他肩膀上,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仔细隔墙有耳。”

燕三郎带着她往后厨走:“本地特产的湖蟹早熟,这季节就已经很肥了。渔人现捕现卖,我买了一篓子回来,刚刚已经蒸上了。”

白猫听得百爪挠心,偏燕三郎又故意闲庭信步,好不容易俟他走到后厨掀起蒸屉一看,里面趴着半屉的蟹,每只都快有拳头大。

千岁数了数:“八只?八只都不够我吃的!”

燕三郎轻咦一声:“怎会?我明明记得那一篓子至少有十三、四只。”摆满了屉笼。

可是,现在屉笼里空出了一小半。

千岁目光一闪,口中却不耐烦道:“你记错了呗。快盛出来,我饿了!”

燕三郎只得依言盛出湖蟹。

渔人没骗他,当季的湖蟹个保个都是顶盖儿肥,白玉膏扎实得快要从肚脐里溢出来。

只消尝一口,就鲜得眉毛都要掉了。

热气腾腾的大蟹,白猫只吃了半个就不满意了:壳膜太多太脆,她一边吃一边呸吐呸吐太累了。

她转头望见燕三郎正在大块朵颐,很是不满。这小子从前根本没机会尝蟹,为什么能吃得这样利索?

一只白爪子伸出去,按了按燕三郎的胳膊:“喂,帮我剥!”

第185章 其他房客

“湖蟹又没有刺。”燕三郎头一次尝到这样的人间美味,忙得停不下嘴。

白猫幽幽道:“你看我的手,剥蟹有你利索吗?”

她是只猫,吃东西还用“剥”?可是燕三郎对上她的目光,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就慢了。

他擦了擦嘴,伸手抓过一只湖蟹,认命地帮她拆了起来。

他拆一块,喂一块。猫儿吃得舒服了,快活地眯起了眼。

嗯,躺在漂亮的大宅子里,有专人伺候着吃喝玩耍,这才是她想要的幸福生活啊。

不过眼下两人还有一桩小麻烦要解决。

猫的食量不大,千岁虽然号称自己能吃八只,但实际上燕三郎只帮她拆了两只大蟹,猫儿肚皮就滚圆起来,再也吞不下了。

看她开始抬爪子给自己洗脸,燕三郎干脆将剩下的蟹都拆出了蟹黄和蟹肉,准备留起来做芙蓉炒蛋,再洗锅擦桌。

千岁看他忙进忙出,感叹道:“这宅子里需要几个下人了。”倒不是她心疼燕三郎做事,而是一个人打理宅子效率太过低下。“你今后要专注修行,别花太多时间在琐事上。”

琐事,是指帮她拆蟹吗?燕三郎嘴皮子动了动,这话还是没问出口。

一个下午,燕三郎都在看书做功课,到了晚上就架起木桶,药浴行功。

子时不到,他就收拾完毕,躺下安寝了。

最后一盏油灯被吹灭,整个春深堂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很快,燕三郎的呼吸越发悠长,显然是沉浸在美梦当中。

晚风吹拂,树影在园中的假山上一阵乱颤,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又过了一个时辰。

风声依旧,可是假山西南角的婆娑树影忽然动了。

若有人这时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那是假山里面钻出的几团黑影。它们都只有人手臂长短,躲在一块隆起的湖石后方,透过石头上的孔洞向着二楼打量。

有个黑影口吐人言:“这小子才几岁,居然也是个异士,但看起来不怎么厉害。”

另外一个黑影紧挨着它:“你想作甚?”

“妹妹,去试试他的斤两。”先前的黑影恶狠狠道,“给他点颜色瞧瞧。”

它妹妹有些犹疑:“这男娃有点古怪,他敢一个人住进这里,方才我透过窗户,看见他居然在木桶底下加柴升火煮自己呢。”

“没成年的小鬼能厉害到哪里去?先前那户人家请来的异士,不也被我们吓跑了么?”

“那是天师。”

先前的黑影不耐烦了,“你不敢去,我去!”

它顺着假山正要往二楼跑,突然前方一股大力传来,将它迳直撞了个跟头,顺着假山步道滚出两尺。

它爬起来定睛一看,不由得心虚了:“老爹?”

眼前伫着一团黑影,比它们体型更大,声音有些嘶哑:“臭小子想死么,还敢怂恿你弟弟妹妹一起出来!”

儿子被它骂得一缩头,讨好道:“新来住客侵占我们园子,我去将他赶跑,别惹老爹厌烦。”

老爹气道:“你知道人家是谁吗,就想出手将他赶跑?”

儿子理所当然:“不知道啊,老爹知道啊?”

“……”它怎么会生出这种蠢货?“就是不知道,才要小心打探!”

“他才几岁大,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修行,能比先前我们赶跑的两个异士更厉害吗?”儿子不以为然,老爹真是个头越大、胆子越小!

妹妹在一边插口:“天师,都说了我们赶走的是天师!”

“就算你能将他赶跑,然后呢?”老爹叹了口气,“他走了,还会有新的人类住进来。这本来就是人类的宅子。”

“我们不伤他们性命,已是仁慈。”儿子很是不爽,“他们倒好,又是灌水又是吹烟又是放狗,哪像要放我们一条生路的模样?”

“前面那几户住家都是拖家带口,不易于控制。”老爹沉重道,“我们试探一下,最好能把这小子吓得服服贴贴、老实听话,这样宅子不用换主人,我们也省心了。否则春深堂三天两头闹鬼,早晚会引来高人,那时于我们就是灭顶之灾。”

儿子大喜:“老爹英明。这小鬼看起来也不缺钱,上好的湖蟹一买就是十三个,个个膏满肉肥……”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紧紧闭上嘴。

“他才刚住进来,你就去偷东西吃了!”老爹大怒,“竟然不喊我!”

它盯着眼前几个小黑影:“还有谁也去偷吃了,都给我吱个声!隐瞒不报的倒灌两天露水!”

这几个小黑影瑟瑟挤在一起,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吱吱叫唤。

一二三四,一共四声。

老爹记得几乎背过气去:“你们这些逆子……”竟敢抱团背着他偷吃!亏他含辛茹苦把它们拉扯大,这君忘恩负义的小白眼儿狼!

不过他还没开始发火,大儿子已经出声提醒:“老爹,新来的人类……”

老爹一拍脑袋:“被你气得正事儿都忘了,放水鬼!”

小黑影吱了一声,假山黑乎乎的窟窿里就飘出一道白烟,见风即化作人形,却是瘦小男子模样,从头发到衣袜都湿漉漉地,脸皮像在水里泡得发胀,五官挤在一起都变了形,尤其眼珠子只剩一颗,另一眼框只余个血洞,看起来怎是恐怖二字了得?

这便是老爹说的水鬼了。得几个黑影授意,它沿着台阶慢悠悠往二楼走,所到之处都留下一人宽的水痕。

“以后这还得改进。”老爹在后头看得很不满意,“留下水迹,容易暴露行踪。”

鬼魂进门不用手,这水鬼轻轻松松就从门缝钻了进去。

几个黑影屏息以待,准备听屋里响起惊恐的尖叫,一如前几个月。

反正春深堂前后几十丈都没住人,何况他们早就布下了隔音结界,任屋里人叫破嗓子,外头都听不着!

十息过去了。

二十息过去了。

上头安安静静。

又过了小半盏茶功夫,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接着,那只水鬼完好无损飘了出来,冲着几个黑影摇头晃脑。

虽然模样嚇人,但意思只有一个:

里面没人。

非但没人,鬼都没一只。

第186章 毒气(加更)

“人呢?”老爹喃喃低语,心觉不妙。的确,那小子的呼吸声不知何时起消失了,他竟然没有注意到。

男孩已经不在屋里了!

老爹情知不妙,立刻道:“回去,都回去。”

一家子立刻急急忙忙往假山的洞口赶去。这个时候,老爹忽然记起一事:

“对了,你们谁见到他带来的那只白猫?”

“没有。”

“没有。”

“没见到。”

三个声音都在矢口否认。

“怪了。”老爹径自道,“我从那猫身上感觉不到妖气,它却能跟那小子对话。好似从傍晚开始,就没见到它了……”

说到这里,心中一跳,话音戛然而止。怪不得他觉出哪里不对,四个孩子里只有两个可以口吐人言,家养的水鬼不会说话,为什么方才的回答却有三声?!

老爹回头一数,竟然看见了五个身影,一下惊得头皮发炸!

前四个都是它的孩子。至于第五个么,个头更大,毛很长,耳朵很尖。正好有一缕月光从树缝间打在假山上,照亮了它的身影。

白得发光,仿佛周身镀着一层光晕。

赫然正是那只白猫!

这猫儿竟然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一蓝一黄两只阴阳眼瞬也不瞬地盯在老爹身上,身体压得很低,四足却绷得很紧,是出击之前的准备。

它身边还飘荡着一层红雾,在夜色掩映下肉眼难辨,但几个黑影觉出不妙,谨慎地避开了。

眼看白猫作势出击,老爹突然扑出,速度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这是护犊心切,先下手为强。

猫儿只见一道黄光闪至,眼前满是森森利齿。它喵呜一声尖叫,转身飞一般逃走了。

逃走了……

老爹被这变故惊住,呆立原地。

这猫没有道行吗,只是普通的家猫吗?那方才回答他话的家伙是谁!

这念头刚掠过脑海,他身后异变陡起。

最小的孩子是一对双胞胎,这会儿也是忽然被人倒提着尾巴,一起拎了起来。

拎起它们的是个红衣女子,她看了看手中吱吱作响的东西,接着轻轻一甩,不由得笑了:“原来是黄鼠狼?”

眼前这几只比猫还小的怪物披着一身黄毛,体型细长、耳朵圆短,吻部很尖,鼻子前半截还是白色的,油光水滑还很神气,尤其一双眼睛小而有神,滴溜溜直转。

可不就是黄鼬?

原来潜在春深堂里作怪的东西,是几只成了气候的黄鼠狼?

她这么一甩也不晓得是什么手法,两只拼命挣扎的小鼬就垂首不动了。

“放下他们!”老爹大声威胁,扑上前去。

比他更快的,是两个年纪稍长的孩子。

先前说话的儿子直冲千岁眼睛而去,但离她尚远,黑暗中就伸出一柄木剑,剑尖挑向它肚腹,速度居然不比它慢上多少。

小公鼬灵活地避开了,却见木剑如影随形,竟极凶猛。

操纵这柄木剑的,是它一直监视着的人类男孩。也不知他怎样躲过它全家人的耳目,悄悄潜到了这里来。

它眼珠子一转。那个红衣女给人的压迫感太强了,这男孩看起来就好对付得多。不若它擒下男孩,好令女人投鼠忌器,放掉它的弟弟妹妹?

这么想着,小公鼬扑击得更猛,甚至在空气中划出几道残影,普通人肉眼几乎跟不上它的速度。它的爪子虽小,爪尖却很锋利,轻易就能给一棵百年巨木开膛破肚,甚至上头还泛着黑光——这上头附著极厉害的腐毒,一旦见了红就会侵入对手伤口,顺其血液侵袭内腑,十分猛恶。

燕三郎不知厉害,但对这种野生精怪不敢抱以轻心,全神贯注盯紧它的行动。说来也是古怪,当他将真力投注到双目之后,见到的鼬妖动作仿佛就放慢一拍,再也不是人眼跟不上的迅速了。

他知道这是《饲龙诀》带来的五感提升,并且他修习的《逍遥游》并不只是提升身法的迅快,对人体的本能反应也有很大裨益。毕竟,光是身法快有什么用,要是眼力跟不上,还不得直接撞到树上?

另外一只小母鼬则是直扑千岁而去,想要救回弟弟妹妹。

黄皮老爹急得大喝:“你退下!”

然而已经太迟了,千岁将两只双胞胎小鼬倒提在五指间,纤纤玉指朝着小母鼬一点,即有红光一闪。

小母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套捆仙索牢牢缚住。千岁手指一抬,把它也倒提起来。

三只黄鼬在她指尖晃荡,像三张皮子。

这时黄皮老爹已经冲到千岁近前,身形迎风见长,居然有牛犊大小了,从头到尾长达五尺有余,牙尖爪利,两只眼睛绿惨惨地像小灯笼。

最奇特的是,它有两条尾巴,只拂动一下,院里突然就刮起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大黄鼬趁机扑上前去。它爪牙上都沾有腐毒,一旦渗入敌人血液,立刻就能致幻。因此对它来说,多数战斗只要伤及对手就可以了。

“退下!”千岁却轻叱一声,举起三只小黄鼠狼,“胆敢靠近,我就捏死它们。”

大黄鼬的脚步为之一顿,这才发现三个小的在她手里都低垂脑袋,一动不动,竟然早就晕了过去。它就说嘛,孩子们都是机灵鬼,被人抓在手里哪有不反抗的?原来被她弄昏过去了,它都未看清这女子使出了什么手段!

怎办才好?它看看千岁,看看正与燕三郎缠斗的大儿子,正好这会儿唤来的风还未刮散,它眼珠转了两圈,忽然转身对着两人,大尾巴一掀——

一股淡绿的气体逸了出来,趁着风势扑向两人。

这气体掠过小径边上的盆栽,原本绿意盎然的小叶榕立刻萎了下去,叶片发黄,树干被蚀出了孔洞。

好厉害的毒气。

“我的园子!”这园子里,就数那三棵小叶榕长得最是精巧不过!她刚刚花了一百五十两买下来的漂亮园子,这蠢东西居然敢放个毒p来破坏?!千岁的脸色由玩味一下转成震怒,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

“啪!”

第187章 带孩子容易吗?

指尖绽出一点眼可见的赤红火星。狂沙文学网紧接着火借风势,“呼”一下竟然变成了漫天大火!

因大黄鼬的法术之故,园里刮起的是回旋风,这一下大火烧将起来,竟然变成了个火龙卷,从远处看来就像个熊熊燃烧的巨大火把!

大黄鼬放出的那一点绿烟,眨眼间就被烧得一干二净,连半点气味儿都留不下。连带着火舌吞卷一切,包括场中正在作战的一大一小两只黄鼬,它们甚至能感觉到大火啃噬着自己的皮毛。

那火焰极是古怪,它们在承受高温灼烧的同时,还察觉到一股寒从伤口潜入骨髓和脏腑。

再这么下去,不需十息它们就会被烧成焦炭。刚飘下来的水鬼最是无辜,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就被化成了飞烟。

黄皮老爹当机立断,扑地大叫:

“投降,我们投降!”

话音刚落,千岁就抬手向下一按。

院中的风一下停住,火势也跟着戛然而止。院子里落叶如雨,然而每一片叶子上都凝着白霜,像是经历一场料峭的秋寒。

这时“吱”地一声尖叫,却是烈火让小公鼬分了心,被燕三郎的怨木剑在背上划了一个口子,血流如注。

燕三郎并未再追击,任小公鼬逃回父亲边,也没有催发怨木剑的特。否则这只小怪物的气血很快就会流逝干净。

千岁秀美的凤眸里满满都是杀气:“你们好大胆,敢来破坏我的园子!”

燕三郎忍不住环顾左右。狂风卷起的枝叶正在簌簌而落,铺向园里每个角落,黄鼠狼放出的毒烟经过之处,植物都蔫唧发黄,尤其三棵小叶榕瞬间枯萎。

到处是飓风肆虐过的景象,原本草木扶疏、庭院幽深的意境dàng)然无存。

这园子入手不过半天就成这副光景,也难怪千岁恼气。

两只黄鼠狼上被烧秃多处,还炙出了大水泡,骨子里却在泛着寒气,关节几乎冻僵,连行走几步都很困难。

这种状态下,显然是没法再战斗了。黄皮老爹不得不低头,战战兢兢:“都是我们的错,大人饶命!”说话间,原又变了回去,只比普通黄鼬大上一点。

千岁叉着腰,笑中带煞:“你们的命值几个钱,赔得起我的园子吗?”

“我们赔,我们赔!”黄皮老爹伏在地上,一尾巴抽在儿子上,带它一起俯首贴耳,这才连声道,“一定赔到您满意为止。您大人有大量,求不跟我们这些山精野怪计较。”

燕三郎一直打量这几个小东西,闻言道:“山精野怪?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原本都住在夕眠大沼泽,甚少踏入人类地界。”黄皮老爹黯然道,“可是前段时间大沼泽出了变故,孩子娘也过逝,我带着这几个小的逃出来,不得已才在深堂找了住处。”

他看看千岁,再看看燕三郎,眼皮一翻,挤出两滴眼泪:“带孩子不易啊,这么东躲西藏、暗无天地过活,求大人怜惜。”这凶狠的女人自己也带个孩子,知道带娃不易,听完至少会有一点怜悯之心吧?

会吧?

燕三郎看了看假山,高大幽深,的确很适合这些小动物藏。

不过在燕三郎这里,卖惨无用。他看过乞丐号啕,哪个都比黄皮老爹卖力得多,于是顺手指了指小公鼬:“你来答。山野那么大,为何非要住在深堂?”

伤口疼得紧,小公鼬正在偷偷tiǎn)毛,被点名以后呆了呆,下意识道:“这里住起来舒服。”

可不是舒服么?假山里头四通八达,夏天晒不着,冬天冻不着,不脏不潮,搬进来以后再也不想出去了。

“胡说八道!”黄皮老爹又抽了他一尾巴,才陪着笑脸对燕三郎道,“小公子,这园里灵气充足,适合修行……”

“行了。”不就是几个好逸恶劳的家伙吗?千岁懒得再听它们胡说八道,不耐烦道,“你吓跑我的猫儿,又弄坏我的园子,我该把你们皮子都剥下来当软帽,但我和小三刚搬进来,手下还缺几个奴仆——”

说到这里,话音拖得很长,显然黄皮老爹要是敢推诿,她立刻就动手剥皮。

纤指微动,挂在手上那两只小鼬就开始摇晃,果然像两块皮子。

黄皮老爹全家的子一向过得自由自在,哪里甘心给人当什么奴仆?然而迫于她威,还得卑躬屈膝:“我们来,我们来。”

千岁望着它似笑非笑:“怎么,不愿?”

“哪儿的话,能为两位主人效力是我家三生修来的福份!”感受到对面传来的寒流,黄皮老爹一个激灵,姿态立刻摆正。

“那就好。这园子是你们搅坏的,明天早晨在我起之前必须复原如故。”千岁解开制,将三只小鼬丢了过去。它们在半空就醒了,一个翻四脚着地,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都透着敬畏。

“从明天起,我们的起居,以及深堂大小事务都由你们打理,但凡有一件做不好的——”

她指了指小公鼬,后者正盯着她瞧,下意识脱口而出:“剥皮?”

千岁给它一个赞赏的微笑:“对极。”

被赶鸭子上架,黄皮老爹委屈巴巴:“大人,不是我们不肯服侍,然而我们还没有化形的道行,做不了人事。”说罢,抬起两只前掌。

这是兽爪,不比人类手掌灵活,做不了那么多精细活计。这些妖怪没有三百年以上道行,根本变不出人形。

“这有何难?”千岁勾了勾手指让它们靠近,再唤出琉璃灯。

这盏宝灯乍一出现就绽出柔和的光芒,燕三郎却咦了一声。

有段时间不见了,琉璃灯好似修复了一些,最浅的两条裂纹已经不见了,灯上依稀有些模糊的图案出现,却不知绘着什么内容;图案之间又有无数符文时现时隐,偏偏他一个字也不认得。

好看,但是诡异。并且燕三郎一眼就明白,千岁又偷喂琉璃灯了吧?

千岁对黄皮老爹道:“过来。”

第188章 锚文化形

黄皮老爹知道己方是俎上鱼肉,反抗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到她面前趴好躺平。古怪一幕出现了:

红衣女郎伸指在宫灯上一抠,居然就抠下一个泛着蒙蒙光晕的符文!

燕三郎和几只鼬妖看得目瞪口呆,却见千岁一转手就将这枚符文印在了黄皮老爹的胸口上!

这是什么邪术!它吓了一跳,一骨碌翻身跃起,两只爪子在胸膛又探又掏。

可是把自个儿的白毛都翻乱了,它也没找见那枚符文,难道钻进心口去了?

黄皮老爹正自惊疑不定,千岁已拂开两片落叶,在园中石椅落坐:“这符文对应北斗七星,因此也称锚文。它能在夜里积攒星辰之力,借予你白天化形之用。当然,人类用不了。”

黄皮老爹一下由大惊变作大喜:“谢谢主人!”

它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千岁给它这等实惠,它立刻就改了称呼而且心甘情愿。还以为要被人奴役到死,哪知这一下峰回路转,突然就得了天大的好处!化形哪,那可是三百岁的大妖怪才有的本事,原本它这辈子想都不敢想!

“别高兴太早,我能给出也就能收回。”千岁懒洋洋提点它两句,“你记着,借来的力量都不长久。北斗锚文的效力只能持续六个时辰,即是从卯时到申时,并且你的人形只能做些粗浅活计,如果要与人动手打架,立刻就会变回原形。”

“足够了,足够了。”黄皮老爹激动得胡须发抖,“我们一定为两位主人鞠躬尽瘁!”哪个小妖怪的梦想不是化形为人?

千岁这才招来一公一母两只小鼬,如法炮制。

至于最后那对儿双胞胎,她在黄皮老爹期盼的眼光中端详几息才摇了摇头:“不成,道行太浅,有锚文相助都化不了形。”关键是,会平白浪费她的力气。

那么这两只小鼬就只能维持原身了。黄皮老爹有些失望,但依旧笑容洋溢:“这就好,能变三个我们已经满足,多谢主人慷慨!”

“行了,你家小主人要休息了,夜里发出的动静小一点。”千岁扔给它们几枚丹药,“吃下去,伤势很快可愈。”

她目光灼灼,黄皮老爹只得首先将丹药吞了,果然一股暖热自腹里升起,瞬间驱散身体当中那股寒意。本来它体温降得很低,伤口都要凝霜,现在飞快恢复了正常温度。

它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受到药力在全身运行:“真是好药。”这样至多再有半天,烧伤就可以痊愈,只是被烧掉的毛发要过段时间才能长齐了。

“从此好好服侍,莫生二心,自还会有你们的好处。如若不然,要记得那枚锚文就埋在你们心口,我随时可以……”千岁伸手,做了个爆炸的手势。所谓驭下之术,打一记棒子就要给颗甜枣,恩威并施。

眼看几只黄鼠狼眼里都露出恭敬之色,不再像先前那样滑头,她才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折腾了大半夜,睡觉去吧。”

……

次日天亮以后,燕三郎果然发现春深堂里多了几个“人”。

黄皮老爹变成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身材精瘦,腮帮子有点瘦削,但蓄起的胡须很好地挡住了这一点,让他看起来面相诚恳。

而小公鼬变成了二十来岁、年富力强的后生;小母鼬则化作十七、八岁的姑娘,模样还有几分秀美。

这三人见到他,就深深一躬到底,异口同声道:“见过小主人!”整齐得仿佛排演了大半个晚上。

“……”燕三郎有生以来首度碰上这种待遇,沉默几息才嗯了一声。

他对这几只黄鼠狼也是满心好奇,虽然见过的奇谭怪事不少,但这还是头一次有妖怪投靠他和千岁——虽然是被迫的。

“你们有名字吗?”

“有。”黄皮老爹迭声应答,显然经过一个晚上的调整就进入状态,“五十年前我也住在春深堂,这里的主人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做黄鹤。”

趴在枝头上的白猫嗤地一声笑了。明明是只黄鼠狼,却被指名为“鹤”,这主人有点意思。

黄鹤一家子闻声抬头,这才发现她的踪影,不由得讶道:“找猫找了大半个晚上,还以为它丢了,何时自己又跑回来的?”

为了将功赎罪,黄鹤吩咐几个孩子打扫庭园,自己出去找了半宿的猫,一无所获。结果人家早回来了。

白猫不紧不慢磨着爪子:“要真给弄丢,我就只能附到你女儿身上了。”

之前白猫与燕三郎对话,只有男孩自己才能听懂。现在多了几个仆人,她也就干脆撤了神通,直接口吐人言。

几只黄鼠狼都骇了一大跳。黄鹤失声道:“女主人,是,是您!”

还好没对这猫动过粗。他听得很清楚,女主人说的是“附身”,也即是说,她也是鬼?

不对,不对。他对鬼物甚是了解,她从气质到性质都根本不符嘛。

千岁只有白天附在猫身上,夜里以真身出动,猫儿就自由了。只不过这只白猫对她俯首贴耳,又不爱动弹,很少离开燕三郎左右。

这几只黄鼠狼既要帮着她打理春深堂,那这秘密就瞒不过它们,千岁也不打算遮掩了,倨傲地嗯了一声。

黄鹤一家人辛苦半个晚上,果然赶在早晨将园子收拾妥当,残枝败叶都打扫干净,但要恢复到从前那样一步一景的雅致,还需要一点时间。尤其几株枝叶婆娑宛转的小叶榕已经枯蔫,看着是不活了。

燕三郎走上前去,抽出怨木剑,轻轻刺入树身。

每一株盆景,都是蜻蜓点水的一下。

“好了。”黄鼠狼们都看不懂他的用意,这些小树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新主人还要扎它们?燕三郎也不解释,收好剑,再将白猫从树上抱下来,取出篦子开始给她梳毛。“她掉毛厉害,房间至少每天要清扫两遍。”不然毛絮乱飞,就跟下大雪似地。

黄鼠狼们当然只能恭恭敬敬地应了。

第189章 黄鼠狼和春深堂(加更)

燕三郎用的篦子是从云城特地带过来的。那是拢沙界最繁华的大城之一,达官贵人无数,他们养的宠物也是千奇百怪,于是城里就催生出专门的宠物产业。这把篦子是用软筋木所造,篦齿前后共有三排,一看就不是给人用的,而是专门对付毛发厚积的宠物。最难得篦齿顶端打磨得圆滑,本身又有弹性,梳起来不会损伤皮肤,反而像是按摩。

他动作已经很老练了,先轻轻按着白猫的脑袋,从毛发根部开始一点一点梳起。她趴在石桌上惬意地眯起眼,享受他温柔的按摩。

啊,真舒服啊,燕三郎也就这个时候手最巧,真是天生为她服务的命。

燕三郎才梳几下,篦子上附著的白毛就多了起来。等他收工已经是一刻钟后的事了,梳下来的猫毛捏成团都有鸭蛋大小。

长毛猫看着漂亮威风,打理起来可麻烦得紧。这还是夏末呢,要是赶上春天换毛季,一次至少能梳下三、四个大团子。

白猫已经半睡半醒,眼皮都阖上了。三天两头进行这样的按摩,有助于猫咪消化和血液循环,能让她的毛发长得更好。

燕三郎使了个坏,小心翼翼将毛团子放到猫脑袋上去,这才挪去前院练剑。

定居下来之后,他清晨要吐纳,早间要练剑练身法,下午看书做功课,晚上药浴打通经脉,一整天的时间都排满了,确实没空打理春深堂和料理一人一猫的起居。

他们需要忠诚可靠、能够保守秘密的仆役,还有谁比黄鹤一家子更合适呢?他就想起千岁昨晚回到屋里,得意洋洋对他道:“瞧,下人和护院都有了,还不花钱!”

他只能竖起拇指,夸一声“厉害”。

“再说有这几个家伙在家,老鼠必定是绝迹的。”她哼哼一声。

黄鼠狼捉老鼠的本事,少有其他动物能匹敌,千岁看中的也是这一点哪。

早晨,燕三郎酣畅淋漓地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术,再练一个时辰的身法,也就到了正午。这时秋老虎还厉害得紧,他出了一身热汗。

黄鹤见状,立刻提来两桶温水供他擦洗身子,并且道:“小主人的剑法进展很快。”

这话倒不完全是奉承。燕三郎的剑术到底新练不久,以前又没底子,显得还有几分稚嫩,但他下盘很稳,目光精准,手又很快,练剑时当真有几分幼虎扑击的架式,虽然看着还像玩耍,但成长迅速,也是今后必然要磨练的技能。

黄鹤想到昨晚他和大儿子对战的场景,虽然有些左右支绌,但到底没被小公鼬伤及。小鼬力气神通不及父亲,但灵敏度犹有过之,真正奔跑起来能划出残影,这就足以说明燕三郎身手的灵活了。

这种能力常常是天赋,非常珍贵,后天苦练也未必能得。

燕三郎解掉湿透的衣裳,先抬一桶水从头淋下,再取巾子慢慢擦拭。水温刚好,不凉不热,显然黄鹤早在厨房里烧好了热水,再跟井里打上来的清水互兑。

这等心细,不似寻常野怪。

想起他先前所说,燕三郎起了个话头:“对了,你和春深堂有旧?”

“是。”黄鹤态度恭敬,“五十年前我就住在这里,那时它还不叫春深堂呢,名作清石山房。那时的家主姓袁,买下这块地要建宅院,把我的洞穴都掏了,亏得他儿子救了我。后来我跟在袁家小少爷身边数年之久,袁老爷建花园时,这些湖石还是我找来的。否则白色的石头都深藏水畔,袁老爷哪里能集齐这么多?”

燕三郎有些意外:“这假山还有你的功劳。”

黄鹤嘿嘿一笑:“可不是么。”

原来这只黄鼠狼还当过家养宠物,难怪对春深堂恋恋不去。“后来呢?”

“后来袁家出了点事,袁老爷就把清石山房卖了,举家迁离。新主人放狗撵我,那时我还没甚道行,只得仓皇逃走。”黄鹤哼了一声,“临走前我咒他家财散尽,果然他生意越做越差,听说几年后货栈失火,把他的货全烧没了,还倒欠一p股债!那时他已经转卖清石山房,后来这套宅子又换了几个主人,我就不清楚了。”

燕三郎顿时想起自己从前在黟城乞讨,遇过一个老叫花子。他原在乡下过活,就说起过农家最不愿意招惹黄大仙。

所谓黄大仙,就是黄鼠狼。万一惹到有道行的,就会给家中招徕祸事,那时只得请异士或天师来消灾解厄。先前住在春深堂的两任主人也是被黄鹤捉弄得受不住了,这才最后便宜了燕三郎。

这些家伙好像生来就有害人的天赋。

“你怎么对付异士?”

“那算什么异士?”黄鹤不屑道,“充其量只是骗钱的假货,我放出水鬼,他们就以为这宅子只遭鬼患,开始驱邪作法。我再挠他们几下,那两人就深陷幻境不可自拔,最后被吓得仓皇而逃。”

他爪子里有幻毒,中者大白天就开始做噩梦,不知身之所在。

黄鹤又正色道:“我们不杀人,否则来的就不止是骗子了。”

燕三郎指了指水缸边探头探脑的两只小鼬:“你的孩儿可有名字?”

“这两个小的是黄三和黄四。”黄鹤答道,“大的您也见过了。”他顺手招来人形的大儿子,“这是黄大。他妹妹是黄二。”

“……”这头老黄皮子取名的本事,和千岁真是有得一拼。

这会儿已到午餐时间,白猫也醒了,翘着尾巴赶来用饭。

桌上四个菜,千岁一看之下就倒退三大步:“这鱼,怎么是一副死无全尸的模样?”

黄鹤苦笑:“两位主人,我们可从来都没烧过菜。”

他们今日才是头一天化形,从前连熟食都不吃,哪有烹饪的经验?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都道失策。燕三郎只能认命:“罢了,后面掌厨还是我来,你们进城帮我购买食材罢。”

几个鼬妖称好,眼里都是跃跃欲试。以人形进城,那可是正大光明,想想也开心哪。

第190章 讲理和不讲理

燕三郎按了按额头才问:“对了,夕眠大沼泽里出了什么事?”

他逃离拢沙界之前使了声东击西之计,把追兵胡成礼等人引去了夕眠大沼泽,没料到这地方居然出了事。

“从前夕眠沼泽欣欣向荣,可是两个月前也不知为何,沼泽西部林木开始枯死,水体变黑,动物和精怪纷纷染疫而亡。”黄鹤苦笑,“我妻子也死在疫病里,我只好带着孩儿们逃出来。”

“查不出缘由?”

“查不出。”几只黄鼠狼都在摇头,黄二脸上犹有余悸,“夕眠大沼泽向来由沼鲛统治,也称作沼鲛王国,听说这回疫情猛恶,已有鲛人染疫而死。连鲛人都束手无策,我们当然要赶紧逃难。”

他想了想:“对了,在夕眠大沼泽西南部就有人类城镇。我出逃时,听说疫病已经传播到那里去了,应当是人类进沼泽渔猎,结果将疫病带回自己家里。”

白猫低头喝水:“那疫疾若是连鲛人都无法对抗,人类乡镇要死绝了。”

燕三郎不耻下问:“沼泽里也有鲛人?我还以为那是深海和大江的特产。”

“当然有,只是夕眠大沼泽里的鲛人个头很小,不比深海里的远亲,这才方便在窄小的水域里行动。而且——”白猫脸上露出人性化的表情,“它们实在太丑了!就像青蛙脖子上安了个鱼头!”

好在,疫情离句遥国实在太远,倒霉的只有毗邻大沼泽的千食国而已。

燕三郎又想,不知道胡成礼等人如何了。

饭后,他就要看书做功课了。

从明日起,他要时常去春明城里的书馆游逛,买些杂记和闲书来增长见闻。千岁虽然是个百事通,但她熟悉的世界已在百年之前。燕三郎很清楚,自己要活在当下。

不过拿出石星兰的赠书前,他先拿出了算盘和账簿对千岁道:“先做统筹,算一算我们有多少家产。”

白猫顿时警惕起来,斜眼瞄他:“你要作甚?”

他是不是惦记上她的私房钱了,是不是?

“我们的财产,多半放在你那里了。”包括柳肇庆的遗产,因为千岁有个能储物的手鼓。否则那万贯家财莫说是燕三郎了,再来几个大汉也搬不动,“这时做个统计,也好量入为出。”燕三郎难得叹了口气,“今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

赚得越多,花得越多,现在他深刻明白了这个道理。从前当乞丐,没钱也能过活,现在他手里的钱足够小康之家吃用几辈子,然而他还深感不足。

燕三郎每天都有巨大开销。《饲龙诀》导致他气血运行极快,身体消耗巨大,因此顿顿都要吃红肉。千岁更是建议,让他上发卖行去弄些血米每日食用。

血米当中富含灵气,对异士的修行极有助益。

燕三郎盘算过了,每日的饭钱加上修炼的资材至少要三十两,那么一个月下来就是千两之数,一年就得上万两银子,这还不算其他开销。可是定居在春明城,能没有其他花费吗?

甚至这里头还不包括千岁的用度。

尽管千岁不曾提起,但燕三郎能感觉到她夜里似乎也在忙碌。对了,她还想补好琉璃灯,那玩意儿专吃天材地宝,连春秋笔都照吞不误,看起来简直是个无底洞,再有金山银海也不够填满的。

所以说,他手里的钱看似宽绰,可要是不赶紧开源节流,恐怕用不了多久又是赤贫状态了。

可是不管他好说歹说,白猫都是不理。

燕三郎盯着她好一会儿,突然记起一种可能,不由得怀疑:“你该不会把值钱的宝贝都喂给琉璃灯了吧?”他昨晚见到久违了的琉璃灯,那上头的裂纹又修复了两条,可见最近有进食。

千岁拿什么喂它了?

猫儿眯着眼,可是胡子却动了动。

“不会罢!”燕三郎心头一跳,伏到她面前去,与她四目相对,“老实交代,你喂掉多少,我们还剩下多少!”

千岁目光左顾右盼,就是不看他:“也不过喂了几件,哪里就会倾家荡产了?”

燕三郎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几件?”

“五、五件。”他左眼里写着责备,右眼里写着埋怨,白猫不自在地偏过头,“反正短时间内你也用不掉那么多钱。”

燕三郎一阵无语:“我还得谢谢你?”

“那倒不用。”千岁哼哼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换在百年以前,掉在脚边我都不会拣!”

今时不同以往了,但燕三郎懒得多说:“哪五件?”

“香织罗、紫金丹炉……”千岁念了五样法器的名字出来,其中几样是商队截杀案的赃物,几样是柳肇庆的旧藏,全是好东西来着。

燕三郎听得额角突突直跳,忍不住伸手按压:“这些……是我们三成家产了吧?”怪不得琉璃灯上的裂纹修复得那么快,敢情都是拿钱来填补的。

“……嗯。”白猫不情不愿地承认了,“东西不好,琉璃灯也不爱吃啊。”

她的琉璃灯越来越挑食了,如今再像杨奇行玉佩那个等阶的物品,喂上十几枚它都不满意呢。

“从今日起,不能再喂了!”燕三郎目光灼灼,“余下的要当本钱,想法子再赚多点。本钱少,周转起来就不灵活。”他在商会呆了数月,对成本、资金、周转都有了概念。

琉璃灯食天材地宝,千岁才能稳固并且提升境界,所以白猫不想答应他。她偏着头,假装看黄二干活,燕三郎干脆将她一把抱起,叉在空中与他四目相对。

“干什么?”千岁吃了一惊,然后就不高兴了,“放开我!”

燕三郎不理会她的挣扎,把话又重复一遍:“从今日起,喂食琉璃灯要经过我们两人同意方可。否则,钱物就由我来保管。”

千岁翻了个白眼:“凭什么?”他是木铃铛的主人,又不是她的主人。凭什么她要听他的?

”否则,我就不做木铃铛的任务。”燕三郎知道不能与她说理,遂冷静道,“反正木铃铛反馈的奖励,现阶段于我无甚大用。“

第191章 鸿雁飞书

在饲小龙的阶段,储在木铃铛里的真力暂时还用不上,木铃铛的任务又向来都不容易,几番出生入死。

千岁不说话了。除了燕三郎,谁也接不下木铃铛的任务,包括她也不行。他若不做,她的愿力就没了来源。

“我们想法子赚钱,以后再喂给琉璃灯也能更宽绰。”燕三郎放缓语调,挠了挠猫下巴以示安抚。

白猫眯了眯眼,但是很快反应过来,拨开他的手,气哼哼地跑了下去。

十几息后,他就听见她在底下喝斥黄大,中气十足:“园子怎又这么脏!再偷懒,我把你皮给剥了!”

燕三郎探头出去,刚好望见她趴在小叶榕边上颐指气使。

经过了一晚上的休整,这几株盆景居然又缓过来了,原本枯萎的叶片虽然掉完,但被蚀出了洞的树干又充盈起来,恢复一点生机。虽说留下焦枯,但今后它们只要重新繁茂起来,这些痕迹反而是沧桑之美。

黄鹤对此也是啧啧称奇不止,但想起燕三郎前日所为,知道这大抵是小主人的功劳,从此对燕三郎也高看一眼。

千岁要的,也是这个效果。想让别人对自己俯首贴耳不难,想赚得别人的尊敬却没那么容易。

敬由佩起。

想到这里,燕三郎望着白猫,轻轻叹了口气。

¥¥¥¥¥

定居春明城还有许多琐事要办理,比如要到当地署衙去落户,比如要考察春明城的风物人情。

逛了两天下来,燕三郎发现这个城市比起柳沛大上许多倍,但繁华程度却难与云城比肩。好在它商业虽不如云城发达,然而此地的“双美”却是远近闻名。

一美曰美景,春明城面积不如云城,内外却号称有一百零八处胜景,归作泉、石、山、林几个大类,引无数骚人墨客来此揽胜。

二美曰美人,据说春明城盛产佳丽,句遥王廷特地在此办采秀官,进贡给大国的美人也时常献自春明城。燕三郎听说后即留意,果然多见女子明眸皓齿,肤白貌美,兴许是好山好水养人。

白猫趴在书箱边缘,和他一起左顾右盼,这时就哼哼道:“小姐姐们好看不?”

“还行。”

白猫阴阳怪气:“哎哟,你还能分辨美丑?”她一直以为这小子眼瞎心盲!

“能吧。”燕三郎其实心不在焉。

想起前几天的账还没算,白猫更生气了,拿脚掌猛戳他脑袋,只是没伸尖爪。

燕三郎纵容她,一边盘算:“做什么营生来钱快呢?”

他和千岁开销巨大,盘个小店、做点小生意根本满足不了两人的胃口。得干什么买卖,才能一年赚上万两白银?

白猫抖了抖毛发:“杀人放火。”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

“怎么,不服气?”千岁嗤笑一声,“想想我们的钱都是什么来路?有几个铜板是你老老实实赚到手?唔,要饭要来的不算哦。”

燕三郎无言以对。

他从何时有钱呢?

从黟城杀掉了黑衣人开始,但凡有大额进账,要么是杀人劫尸,要么是威胁勒索。他也勤勤恳恳在商会里工作数月,若不算马红岳的奖赏,赚来的钱总共也没有几两银子。

千岁说得无错,杀人放火来钱快。可他若是打算在春明城过安生日子,就必须做合法营生,这才能持久。

连千岁都没辙了:“天底下哪有好做的买卖?”

两人往回走,燕三郎心事重重,一路沉默。他取道主街,快要拐出城时,却在街尾不起眼的位置看见一个招牌,上书四个朱红大字:

鸿雁飞书。

这是一幢二层小楼,单门独栋。

他停下脚步,仔细盯着那个楼面,猫儿问:“怎么了?”

“那家店。”燕三郎伸手一指,“听那店名,有些耳熟。”

“哦?”千岁漫不经心,正盘算晚上吃点什么好料的,“没印象啊。”

“在衡西商会,马红岳找我过去问讯时,提过那个情报掮客的出身。”燕三郎也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翻出来,“刘一召就来自鸿雁飞书。”

刘一召租住了孙家的小院,结果没等来马红岳,倒把命丢在端方手里,他藏起来的情报最后被燕三郎发现,这也从侧面促成了杨衡西两人的落败。

燕三郎住进那个院子时,刘一召已经死了,他就没有考究过这个人。但现在想来,杨衡西、马红岳都没得过的线索,刘一召居然找到了,可见真有几分本事。

“他是掮客,那么这个组织应该就是专门贩卖情报的。”燕三郎还是头一回见。

在拢沙界,这种组织都在地下活动,是下九流的行当,官方严查不怠,因此根本做不大,绝无可能像春明城的鸿雁飞书这样,在大街上还能建个正经门面。

千岁也被吊起了兴趣:“有意思,去看看。”

燕三郎转身就往那座小楼走去,一边问道:“拢沙界为何严查这种组织?”

“它窥人**,为上位者不容。”千岁淡淡道,“你以为上位者的权力来自哪里?”

“署衙和军队?”无论是黟城、云城,燕三郎都见识过这两样的厉害。

“那只是其中之一二,只是表象。”千岁声音里带着笑意,“真正让上位者可以独揽大权的,是垄断。有些事儿只有他们知晓,有些消息只有他们能发布,有些消息……只有他们才能利用。”

“句遥国太小,对民间的掌控力不强,你才能见到这座楼。”她悠悠道,“莫说拢沙宗,随便换个大国,也是要对这种组织围追堵截。因此杨衡西两人才会和百里之外的鸿雁飞书打交道。”

燕三郎也记起自己住在云城时格外需要各类情报,然苦于无处可买,只得道听途说。

按理说,需求催生产业,他在拢沙界却找不到这样的服务,想来千岁所言是真。

踏进小楼,里面装饰得古色古香,但格局简单,大厅不过几丈见方,这在春明城的铺面里算是很小了。大厅两边都是隔间,帷幕低垂,很有些神秘感。

第192章 加急快讯(加更)

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低声道:“这些隔间都施放了结界。狂沙文学网里面的声音传不出来。”

厅中只有一张台柜,附站一人,他后的整面墙壁都打成柜子,区分成一个个小格,像药铺那样。乍一看去,很是壮观。

燕三郎走进,他就抬头笑道:“客人好,买讯还是取件?”

“风传夕眠沼泽疫疾爆发,我要持续购买相关消息。”燕三郎想了想,“另外,再买一个人的报。”

“通闻每则五两。”这人给他解释,所谓通闻就是大路货消息,可以卖与任何人。与之相对的就是独家,“独家价格另定。”

他收了燕三郎的钱,在后的柜子里翻找一会儿,才回来道:“夕眠大沼泽疫属实,如今已经蔓延到千食国的井顺、木丝砻两个大城,以及其下十六个县乡,尤其在木丝砻大规模爆发,目前已经死掉九千人,染疫人数至少五倍于此,目前尚无解救之法。千食国正在广邀能人。”

竟然已经这样严重了?燕三郎记得黄鼠狼一家子离开夕眠大沼泽也不过是两个月之前。疫的蔓延快得惊人。

“沼泽里的况呢,可否查到?”

这人摇头:“抱歉,那里不得深入。”顿了一顿又道,“另有一条消息未经证实,我免费送给您好了。据传疫是从夕眠沼泽西南部爆发,动植物难以幸免,连鲛人都染病倒下。”

“我还想查个人。”燕三郎言又止。

对方微微一笑:“客人放心,您在这栋楼里的任何言谈举动,均不会外传。”

“拢沙宗,胡成礼。”燕三郎这才道,“我要知道他过去半个月,以及接下来的行踪举动。”

“黄金五十两。”

燕三郎皱眉:“这么贵?”

“你要查的是拢沙宗的大异士,又要独家,价格不能便宜。”

燕三郎想了想,还是掏钱交了预付款。无论在云城还是柳沛县,他对上胡成礼总有些无力,倒不全因为这人修为精深,而是胡成礼背后有着强大的拢沙宗巫贤峰为其撑腰,那是令人绝望的庞然大物。

胡成礼不抓到燕三郎势不罢休,偏偏后者势单力薄。他若想改变这个局面,只有拓展自己的消息来源。

希望这钱花得值当。

……

又过七,燕三郎从鸿雁飞书那里再次得到疫疾的后续消息,当然,是加钱买了第一手快讯。

鸿雁飞书对于出售报的划分很精细,就算是大路货消息,燕三郎也花了五倍价格买到了加急的。

鸿雁飞书向他保证:“除了署衙和本地望族,目前你是明城里拿到这消息的第一人。”

千食国终于采取了最保守但也最有效的办法——隔离,但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一万三千人,并有越到后来越快的趋势。千食是小国,又承平太久,应对这样的天灾就显得反应滞后、措施无力。眼下木丝砻已经全城沦陷,千食国内大量灾民逃离家园。

黄鹤陪着小主人进城,这时候在外间。燕三郎想了想:“灾民往哪里去?”

“向西、向南撤逃者都有。以向南居多。”

“向南?”越过千食国边境再往南,不就是句遥国?这几个国家都不大,灾民不需要长途跋涉就能出国了。

“这里头可有豪族?”

“必然有。千食国内的望族甚是强大,近一半住在千丝砻。它近十五年来举政无力,权贵多有不满。”鸿雁飞书道,“容我们打探几再来回复你。”它在多国都有分部和眼线,自有一报网络。

燕三郎从鸿雁飞书出来,带着黄鹤马不停蹄去找牙子,同时对千岁道:“要用钱了。”

“你要做什么?”千岁并不反感,倒是有两分跃跃试。

她察觉到这家伙又要有所动作。

燕三郎找的,仍是上回带着他买深堂那个牙子,对方笑问道:“小公子,有什么可以效劳?”

燕三郎开门见山:“我要再买几宅子。”

他说的是“几”,牙子目光狐疑:“这是何意?”这孩子都有深堂了,还需要再买宅院做什么,亲戚要来?

“你手里可有在售的大宅院?要有庭台楼阁,造得越华美精巧越好,最好在杨树头那一带,占地至少二十亩。如是城外的山庄,至少像我的深堂那样,可是面积得在四十亩以上。”

牙子想了想:“好似当真有呢,城东的苏家闲置了一大宅,近来想要转卖;还有一个商会也要将分部盘出去,那里头修造得漂亮。”

他顿了一顿:“不过这些地段好、面积大的宅子,可不会像深堂那么便宜,至少也是千两银子起价。”深堂再怎么精巧也是建在城外,地段上不能与它们相提并论,何况面积太小,只能当个雅馆住着,当时皮货商的转让价是五百两。

当然,最重要的是深堂前段时间闹鬼来着,导致售价严重下滑,最后居然一百五十两就卖给了眼前的男孩。

话说回来,前后几户人家都被赶走,可是这孩子单独住在深堂,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哦,不能说单独,听说他其实带了几个下人入住,今随他过来的老仆就是其中之一。难不成深堂的鬼祟是这小子动的手脚,为了压价?

这念头在他心底一闪而过,自己都觉无稽。

“这样的宅子,有几?”燕三郎不想承认这话问出口,实在有种财大气粗的感觉。

唉,若非自己要养小龙、养千岁,手里的钱其实足够舒舒服服吃用一辈子了。

牙子数了数:“目前在售有六,包括城里城外……”

“劳烦你多去打听,至少十。”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我都要了。”

黄鹤一下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虽然长期生活在野外,但这些天都进城采买家用,对人类的货币已经有基本概念。

燕三郎要付出的,绝对是一笔巨款!

白猫吓得炸毛:“喂喂,你干什么!”她以为自己已经是大手大脚,哪知这小子随便起来更不是人。

第193章 置业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93章置业“乖。”他摸着白猫脑袋给她顺毛。现在他是贵介公子身份,带刁奴架鹰犬傍身更有派头。他没有鹰犬,那就摸猫吧,“回去再说。”

“啊,啥?”牙子以为自己听岔了,“小公子,这可是十套大宅。单说苏家的宅子就要价两千五百两银子,您这是……”没听过这么买的,小鬼莫不是寻他开心?

“你没听错,我都买了。价格请你去谈,谈一套,我立刻就买一套。你若能给我省钱,我另外给你红包。”燕三郎拈出一锭大银,放在他面前,“但要尽快。”

大生意来了!牙子回过神来,赶紧应道:“好,好。”如果谈一套就买一套,也不至于空手套白狼。

银子能使鬼推磨。当天下午,牙子就带燕三郎去看了一处大宅。

这宅子就在春明城最繁华的地段杨树头的东角儿,更是直接坐落在小山的半山腰上,从园子的小亭里可以直接饱览一片城景。

燕三郎拿下它的价格,是两千一百两。

他买得急,价格就没能压太低。牙子告诉他,如果多花点时间砍价,也许可以讲到两千两左右,可燕三郎不在乎。

现在,他最缺的大概就是时间了。

次日,他甚至放下所有功课,由黄鹤父子陪同去看了四家宅院,最后谈成了两家。这时就显出了收服黄鹤一家的好处来。千岁白天不能干架,燕三郎本身又只有十岁,怎么看都是好欺负的模样,难以阻人心生歹意。

有黄鹤父子跟着,这两只的人形看起来都是高大健壮。燕三郎的安全系数大增,省去许多麻烦。

回到春深堂,千岁冷笑:“你最好没押错宝,否则我们要倾家荡产!”

“怎会?”其实燕三郎也没底儿,但他现在是一家之主,必须拿出镇定自若的功夫来。

白猫看得将信将疑,以为他真地成竹在胸,哪知他下一句就露了馅儿:“至不济,我们还有好几套大宅子,这都是产业,怎么能说是倾家荡产?”

白猫气得扑上去挠他:“春明城的物价一直稳如狗,你买的又是豪宅,轻易卖不出去。”卖不出去就要烂在手里了。

最让她撕心裂肺的是,买宅子的银钱数额过于巨大,都要从她的手鼓里掏!

往外掏钱哪,这和刨她的命根子有什么区别?

“你最好别出错!”燕三郎一把抱住白猫,让她动弹不得,她只好给他一记死亡凝视,“否则——”

燕三郎与她对视,毫不畏惧:“大不了,我们再干回杀人越货的勾当。”

看着他黑黝黝的眸光,千岁忽然不生气了。

她不是好人,他也不是。

“得变卖一些家当了。”燕三郎又道。要买十套宅,手里的现钱根本不够。“先从首饰卖起吧。再去发卖两件法器。”

千岁:“……”

她的心在滴血啊!这小子比她坏多了,又开始算计她的钱。

……

复三日,又有新消息到。

千食国不愿国民外逃,在北部和南部边境设置关卡,阻拦平民。不过连军队也是人心惶惶,战力很差,居然被平民冲破了关卡,没能拦住。

这会儿已经天黑,千岁可以跟在燕三郎身边,听到此处就提问:“平民如羔羊温顺,千食国军战力再差,他们想要突破军队封锁,也得有人领头。”

她一开口,燕三郎就默默递过去一锭银子。

鸿雁飞书的接头人面不改色收下,然后才答道:“姑娘当真精明。以井顺陈家和木丝砻周家为主的四十余个大小望族联合一处,共同冲击边境,这才成功突围。”

“疫疾爆发以后,他们就开始聚众迁徙。这些名门自带卫队、眷属与家仆,一家少说有数千人。平民往往跟在他们后头以求安全,这样越聚越多,走到边关时已经集结成大团。千食国北境有七万人突关,南境更多,达到了十一万人。千食国常年太平,边关守军不到两千人,守不到两个晚上就破关了。”

燕三郎点头:“目前他们走到哪了?”

“句遥境内,百色关。”鸿雁飞书道,“句遥愿意接纳他们,已经派人接洽,但要先隔离观察十日,以免疫情传入。”

那疫病非常厉害,从初染到出现症状约莫是三日,患者后头能存活七日到月余不等。隔离十日,如果染疫自会表现出来。

从小楼走出来,千岁伸了个懒腰:“安心了么?”

燕三郎嗯了一声。

其实他这几日也是心中有事、吃睡不香,毕竟动用了大半身家。直到今天得了消息,他心里一块大石才算落定:“句遥国肯接纳难民就好。”

世上少有十拿九稳就能赚大钱的好事儿,高风险才有高回报。

“为什么不接纳?”千岁笑道,“小国最缺人,何况从千食国的贵族到平民,这回都越境而来,要劳力有劳力,要钱财有钱财。句遥国得到他们,国力和经济一下提振。这个险,冒得很值哪。”

燕三郎想到自己在意的另一条情报。

以鸿雁飞书的能力,到现在也未打探到胡成礼的下落。

“没消息反而是好事。”千岁却有不同看法,“他如果早就返回拢沙宗,你不觉可惜?”

当然觉得,燕三可不是善男信女,不过夕眠沼泽太远,他鞭长莫及,否则真想给胡成礼再使些绊子。

未来六天,他又买下了六套大宅,并且悄悄收进几个位置和面积都不错的商铺,后面这件事办得低调,可是价格却不低,银子流水一般花了去。

千岁在自己的手鼓里清点财物,看见储物空间里变得越来越空旷,不免黯然神伤。

这些宅子都不是平民胆敢问津的,有些甚至历史悠久,有墨客加持,名气不小。春明城的上流贵族终于注意到燕三郎的异常举动,一打听,购买豪宅的居然是个十岁孩子,都是啧啧称奇,大感兴趣。

再一打听,咦,“这男娃往发卖行卖掉不少法器、珍玩、骨董。”

第194章 自荐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94章自荐因此春深堂收到的拜帖和请柬迅速增多,有希望上门拜会的,也有邀请燕三郎到城中或者自己家中作客的。

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燕三郎在春明城用了化名,借了石星兰的姓,以“石凛”之名录入帐籍。这年头,各小国之间人口流动频繁,句遥国对户籍的管控力度较为宽松,只要他肯使钱,托牙子办理此事并不费劲。

不过看着这些拜帖请柬,燕三郎不知怎么应对,只得去问千岁。

对他来说,这是从未接触过的新东西。

白猫正在高大的玉兰树上晒太阳。近遇上罕见的秋雨连绵,好不容易出一天太阳,她得把浑身都晒舒爽了。大树枝桠伸到窗边,她正好趴在枝头与燕三郎说话。

“这些人只是打头阵,算不上有份量,你搭理或者不搭理都没关系。”她从窗子跳进来,在案上扒拉那一堆拜帖,看了两眼就兴致缺缺,“果然,真正的大佬此时最多观望,不会这样沉不住气。”

“那就不搭理。”燕三郎忙得团团转,打心底不想理会这些。要是千岁白天能现出真身就好了,他心底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若说交际应酬也是一门学问。”千岁斜睨他一眼,“你大概是负分吧?”这小子是不是当哑巴的时间太久了,性子都变得这样沉闷孤僻?想当年……

唉,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燕三郎坦然与她对视:“教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对于不懂的深识,他会不耻下问。

望着他诚挚的眼神,千岁下意识咕嘟咽了下口水:“可以,但今晚得加餐。你给我做盐酒鸡!”燕三郎做的盐酒鸡,肉丝嫩滑,黄皮生脆,好吃得要命!这小子从离开黟城以后,烧饭技能直线上升,有几个菜的水准已经不输专业大厨,是不是开启了隐藏技能?

今后,她还得把他好好开发开发。

燕三郎毫不犹豫点头。

千岁这才笑眯眯道:“不管表象如何千变万化,大原则只有一条: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燕三郎侧了侧头:“什么意思?”

“想引别人上勾,咳,我是说,想跟别人交友交际,就要先给他们一点甜头,一点好处,令他们放下芥蒂,这样你才好达成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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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两日,有人听说燕三郎收购大宅,自发找上门来,要卖掉手里的祖宅。

“我家在春明城风光的时候,姓涂的还排不上号呢。”这人骄傲道,“我家宅子气派得紧,你看了便知。”

他姓靳,自称靳少,四十出头,高高瘦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千岁正趴在燕三郎胳膊上,看他衣著即悄悄道:“这人衣料不错,但穿太久已经旧了。对了,他嘴巴可真臭啊。”

燕三郎仔细一看,何止旧了,还皱巴巴地,同时衣领和袖角有些磨平的痕迹,显然是反复洗穿。

女人的眼光,真毒。

这人脸色有点青,眼里却布满血丝,像是一夜未睡,张嘴还有口气。

他一进门就连喝两盏热茶,目光飘忽不定,眼角还挂着眼屎。燕三郎通晓医理,一望之下就知道这人心焦火旺。

能住豪宅的人,会是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

再说他从鸿雁飞书那里买过春明城的情报,城里也没有富户大家姓靳啊?

“你跟我回去看看不就完了?”这人着急道,“我家就住东莲塘,那里可是闹市,春深堂这么偏僻的地方你都住得,那里反而不敢去么?”

春深堂偏僻?明明是清幽好么?这家伙可真不会说话。燕三郎顺手按住了噌地一下站起来的白猫,把她直接抱起:“行,去看看。”

东莲塘一带很热闹,住着无数达官显贵,治安更是春明城最好。再说他带着黄鹤和黄大出门,这俩相对普通人的战力很强。

燕三郎唤黄大套了马车,跟这人一起进城。

此人没有说谎,他就住在东莲塘畔,晓风吹拂下的莲塘美不胜收。他指点给燕三郎看的那套大宅,黑瓦白墙,门头都有三丈多高,门楣上是斗大的“莲汀墅”三个大字。

宅子占地面积确实很大,千岁还望见一捧翠竹从墙头冒了出来,绿得可爱。

然而这副景象里有一样最不和谐:

宅门紧闭,外头有四、五人或坐或站,或者干脆坐在石阶上打盹,都生得膀大腰圆,面无善相。

燕三郎指给靳大少看:“这些人哪来的?”

“别指,别惹他们注意!”靳大少一把按下他的手指,压低了声音道,“放下帘子别看了,这些都是堵门要债的。”

这些人都是找他要债的?燕三郎上下打量着他:“你欠人多少钱?”

“也就几百两吧……”靳大少支吾两声,“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我说宅子气派,没骗你罢?”

燕三郎嗯了一声,几百两对他而言不算多,但以靳大少的落魄模样,十两都未必还得起,几百两么……

燕三郎当真在黟城见过别人追债,几两银子还不起就得卖儿卖女了,否则要债的会将家里搬空,把欠债人的老婆都抓到窑里去。因此他很清楚,靳大少此刻的境况有点儿不妙。

当下,燕三郎的马车若无其事经过莲汀墅正门,在道路尽头拐了个弯,往它侧门而去……

这宅子太大,在另外两条小巷上都开了侧门,但路很窄又有几十个台阶,马车就上不去了。

燕三郎只好走下马车,跟着靳大少步行向前。

这段路只有十余丈,按理说一猫腰就到了。可是靳大少没走出十步,边上的破院里突然蹿出两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揪着他衣领骂道:“好个瘪三,终于逮到你了!”

靳大少才来得及尖叫一声,就被这两人按倒在地,劈头盖脸一顿老拳伺候。

黄大正要上前,燕三郎一抬手,拦住了他。黄鼠狼白天打架就会现出原形,但黄大的道行对付两个追债人还是绰绰有余。

燕三郎要他稍安勿躁。

第195章 宅子还卖吗?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95章宅子还卖吗?这两人一边揍还一边骂:“躲啊,你倒是躲啊,再躲个十天半月看看,个龟孙子我就不信你不回家!”

他们在这里蹲点等靳大少,想来也是等了许多天,越等越是心头火起,这时候就把气都撒到他身上去。

靳大少声音凄厉连叫“救命”,可这后巷里没住几户人家,就算听见他叫唤的也闭门不出,不愿惹事上身。

就这么打了几息功夫,靳大少就开始哭着求饶了,连连说“我还钱,我还钱,我一定还!”

这两人问他:“怎么还,钱在哪呢?”

靳大少缩成一个球:“我是带这位小少爷来买宅子的。”

两人顺着他颤悠悠的手指看去,就看见了燕三郎,忍不住又一抬腿,踢在他肚皮上:“敢耍我们?”

这么p大点孩子能买宅?其中一人狞笑:“你怎么不说家里新种了一棵摇钱树?摇一摇就能替你还上赌债了!”

他同伴道:“将他小指剁了。明后天还不上钱就再剁一根。”

靳大少大惊,尖叫道:“真的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别看石少爷年纪小,他是春深堂的新主人,这城里有好几套宅子都归他了。”

燕三郎听了这么几句就明白了,靳大少不仅缺钱,他还倒欠一p股债,等着卖宅来填这个亏空。世上的债,只有赌债是万万欠不得的,靳大少实在还不起了就出去避风头,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哪知人家耐性也不差,终是将他堵在家门口。

燕三郎忽然开了口:“天色不早了,要带看宅子就赶快。”

靳大少精神顿时一振:“这就带您看!”一弯腰想从两人身边绕过去,被他们一把揪住。

这两人上下打量燕三郎:“小鬼,你不是他找来做戏的吧?”

燕三郎神色不动:“他有钱请我么?”

正说话间,黄大背着的书箱里冒出一个猫头,喵呜一声,将对面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这白猫品相非凡,一看就是贵人所养,并且脖子上还系着一颗圆润的粉色珍珠。

那珍珠都有指肚大,正圆形,光泽温润迷人,是桃花盛绽时的颜色。

光这一颗珠子,就价值不菲了吧?

两人也相信靳大少混到今日境地,请不起这样的人来作戏,真将他打死了,钱同样收不回来,于是将他往前一推:“快点筹钱,否则你这辈子最好都别出门。”

靳大少唯恐他们改变主意,飞快躲去燕三郎身边:“石少爷,快跟我来。”

几人顺着深巷继续往里走。

一直到走进侧门,靳大少吱呀一声关上门,才擦擦鼻血骂了句:“哪里找来的两条狗,也敢对着爷爷乱吠!”

说罢,他用力往地上呸了一口,痰里带着血丝。

他方才还算机灵,懂得护住头面,那两人只有一拳落在他脸上,但也险些打歪了他的鼻梁。

“来,我带你们看宅。”

……

站在莲汀墅主楼二层推窗出去,满眼清波荡漾,胜景尽收眼底。但燕三郎一听价格就连连摇头:

贵了,太贵了。

位置虽好,地方也大,但宅子破旧了。

若是放在几天前大概定价在二千两左右,但现在姓靳的一开口就要三千两,理由是:“春明城里的好宅子,空置的不多了。无论你从谁那里收,都不会再便宜,还赶不上我的好。”

这种有山有水有景有面积的好宅子都是有数儿的,可不能批量制造,有些人家修造大宅,前前后后十来年才整治完毕。像春深堂就是前后几十年数次易主,才慢慢打磨成了今日这般景象。

有气韵,有积淀。

结果燕三郎一口气连收九套,手里还有空置大宅的,不是捂盘就是抬价。

燕三郎很谨慎:“这套宅子真是你的么,何以为证?”

“我是靳家大少爷,这一路过来仆役如何唤我,你没听见嘛?”靳大少不满,“不信,我拿房契给你看看。”催债的人不在这里,他的头颅又高昂起来,只可惜鼻子上带着一大块瘀青。

仆役?这里至少有春深堂的五、六倍大,可是一路过来,燕三郎只见到两个下人,一个是看门的大爷,另一个仿佛是长工,皆是无精打彩。后院野草长得很高,好像很久没有修剪了,即便在正午也是一派荒凄阴森的景象。

看得出,这家主人很久都开不出薪水了。

靳大少抬了抬腿还没迈开步子,外头先有一位老太太走了进来,身形富态,虽然被嬷嬷扶着,但腿脚看起来仍然利索。

靳大少见到她,身形立刻佝偻下去,喃喃道:“娘,您怎么来了?”

老太太无视燕三郎几人,先瞪了靳大少一眼,鹤头拐往地上重重一拄:“我不来,祖宅都被你偷卖掉了!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靳大少不敢吱声。

燕三郎这才问道:“老太太,这宅子不卖么?”他不关心别人的家事,只在乎房子卖与不卖,要是不卖,他立刻转身就走。

时间宝贵,他耗不起。

“唉,家门不幸啊。”老太太边叹气边看过来,“你们哪一位当家管事?”

“我。”

老太太惊讶地看向燕三郎,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似是在暗自品评,然后才道:“孩子爱说笑了。既要买宅,你家大人怎么不来?”

“遭逢变故,石家只剩小公子了。”黄鹤代为回答,“婆婆若肯卖宅,与我们小公子商谈即可。”

“买宅这么件大事,能交给孩子胡闹么?”老太太嘟哝,但她有些耳背,不知道自己声量偏大,更不知道燕三郎和黄家父子耳力出众,一字不漏都听去了。

“靳家在三代之前是城里首屈一指的大户,家祖官拜副相,春明城立城后,我家曾参与城池修造。如今在城墙的奠基石上还留有铭文表彰此事。”老太太翻了翻眼皮,微首向天,“可惜啊,子孙不孝!我还养出这么个东西!”

她眼里像有刀子,嗖嗖飞向靳大少。

对此,燕三郎只有一言以回之:

“老太太,还卖宅吗?”

第196章 破落户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96章破落户他神态诚恳,言语礼貌,却让老太太噎了一下。

是了,跟这么小的孩子打感情牌,他能懂什么?老太太长叹一声:“你也走过一圈了罢?宅子很大,开门就是东莲塘,后头还有小山,是风水宝地。孩子,你打算出多少钱?”

她先说门楣旧事,现在又提风水位置,自然是希望卖个好价钱。燕三郎侧了侧头:“令公子开价三千两,我希望两千五可以买下。”

“这么好的宅子,卖两千五百两?!”老太太一下瞪圆了眼,“你这孩子可太没有眼力价!”接着回头就骂靳大少,“你长点儿心吧,老祖宗传下来的宅子,三千两就想卖掉?你是不是赌昏头了!”

边上老嬷嬷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老太太这才惊觉失言。

家丑不可外扬啊。

她喘了两口气,对燕三郎道:“石小公子啊,我儿子昏昏噩噩地,说话都作不得准,你莫要听他的。”

燕三郎明白,这家里能拍板的是老太太,她也真不给儿子脸面:“那么你想卖什么价?”

“祖宅都用榉木、柚木建造,主楼还用上了小叶紫檀,这都是好材料,几十年不腐不蚀不蛀。再说格局好不好,你方才也见识过了。”老太太状作沉吟,然后竖起四根手指,“这样罢,我们也不多要,四千两就行。”

“四千两!您这宅子里外都空荡荡地,连套像样的家私都没有,竟然要四千两!”黄鹤倒吸一口凉气,“西边的厢房还有一间半塌了!”

千岁舒舒服服趴在燕三郎背上,暗暗给黄鹤点了个赞。不错,融入世情很快,原本只会装神弄鬼吓人,现在还懂得讨价还价了。

他们逛了一圈,发现这宅子不仅大,还特别幽旷,风吹进门就呜呜作响。

原因很简单,这里太空了,该有家具的地方都没有,好多房间四壁萧然,燕三郎还发现,好几个屋角的雀替都不翼而飞。

联想老太太骂儿子骂漏嘴的话,燕三郎不难猜到,这些东西是被当掉换钱了。至于坍塌、损坏的部分,当然主人也无力维修。

这家人的日子,实在有点窘迫。

燕三郎点了点头:“告辞。”在黟城,这种人家他见识过太多了,知道再谈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哎呀,等等。”老太太摆了摆手,“你这娃娃性子怎么那样着急呢……”

燕三郎不想听她慢慢悠悠磨叨,转身就往外走。

老太太腿脚没他好使,只得提起音量:“价格方面,我们再商量商量。”

话音未落,燕三郎几人已经晃出园子,人影不见了。

老太太气得拄了两下杖,嘴里直道:“没钱,没钱还想买我们的宅子!装什么大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破落户小崽子。”

她一转眼看到靳大少缩在边上,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指着他就骂:“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你眼睛里除了骰子还能望见别的东西不?瞧那小鬼的衣物、瞧他的佩饰,瞧他气度,有一点儿富家子的模样吗?这种人,领进门也就是浪费时间!”

靳大少咂了咂嘴,忍不住回道:“怎么不像富家子?他买了好几栋大宅了,城里这些大宅多少年没人买动了,就是因为他才涨了价!”

“你亲眼见啦?”老太太嘿嘿两声冷笑,“你亲眼见他掏钱买宅子啦?”

“没。”靳大少声音越来越低,“您要是不拦着,我今儿不就见到了?”

“你说什么?”老太太听不清后面几个字。

“没什么。”靳大少挠了挠脖子。娘亲坏了他的好事,接下去几天他又不敢出门了。

老太太也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气得耳环都一阵乱抖:“这宅子就是我的心头肉哇,哪天真要卖了,也得卖出个好价钱,不然怎么对得住它!我还不是为你好?多一千两银子傍身,咱们生活还更有些倚靠……”

“您老英明!”靳大少也有些不耐烦了。

他一副没精打彩的模样,因为原本快要到手的钱又飞了。娘亲也真是的,守着这么一栋大宅打算饿死不成?

他一抬头,正好望见老母亲耳上那对金丝碧玉耳环。这是多年前父亲送给她的生辰贺礼,价值不菲。

不然,趁夜偷了去换钱?还能赌上好几把。选个丑时出去,那些堵门的应该不在罢?

靳老太太说了几句消了气,看见他捂着脸上的瘀青,心也软了。那些不要脸的赌坊想尽办法勾着儿子去赌钱,儿子赌光了家产,他们就变作另一副穷凶极恶的嘴脸。

唉,老天怎么不收了这些恶人呢?

……

燕三郎和千岁等人走得不快,将靳宅后院这些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千岁呸了一声:“老虔婆!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后来黄鹤去市井打听,周围人家提起莲汀墅里住的那对母子,都是一个劲儿摇头。

靳家香火不旺,三代前就是单传了。靳大少的老爹死得早,就剩他们母子相依为命。老太太宠儿子,靳大少始终也是大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花钱的本事样样能耐。

尤其在他染上赌瘾之后,家里的钱就去得更快了。

街坊邻居至今仍然津津乐道于靳家少爷泡在赌坊三天三夜不回家,最后被老太太揪着耳朵拎回去的八卦。

母子俩又不擅经营,很快把靳老爷遗留的家底都花完了,接着就是卖完货品卖商号,卖完商号卖铺子,卖完铺子卖田产。

几年下来,母子俩守着的也只有这栋东莲塘边的祖宅了。靳家老太太却从来不把宅子挂牌去牙市,只说丢不起这个人。

靳家原本在春明城是多响亮的名号,多晃眼的招牌!如今家道中落,她也万万没有出去吆喝卖宅的道理。

靳家子孙可丢不起这个人。

燕三郎听到这里就恍然了:“难怪那宅子一直没有卖掉。”

“可不是么。”黄鹤好道,“那老太婆有心卖宅又不敢明目张胆,非要遮遮掩掩,就希望别人猜透她的心事。真有人上门求购,又被她开出来的价格吓跑。一年多前就有人去看宅了,可到现在她也没卖掉。”

第197章 来了来了

“不理她了。”那宅子不错,但燕三郎不惦记了。

接下来几天,也不知是不是在莲汀墅沾染了晦气,燕三郎始终没买到中意的大宅。不是对方开价太高,就是他自个儿相不中,或者说,千岁没相中。

他相信千岁的眼光,她说哪栋宅子不好,那应该就是不好。

千岁对他的乖巧表示满意:“你早该这么听我的。我可是这世界上唯一不会害你的人!”

燕三郎正在给她剥果子,闻言莫名想起了靳家老太太对儿子吼出的那句话:

“我还不是为你好!”

好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哇。

又进几天,购宅之事依旧没有进展。燕三郎反而不急了。

“够了。春明城的好宅,仅凭我们手里这点钱是收不完的。”燕三郎轻声道,“只望借着东风,弥补未来一年半载的银钱空缺。”

他们现在还没有燃眉之急,但继续这样坐吃山空下去,缺钱的日子很快到来。几年后的事,燕三郎不会规划,但他也不会坐视赚钱的大好机会从眼前溜走。

当天午后,鸿雁飞书又来消息,燕三郎听取之后,脸上露出松快之意。

也在这时,春明城的署衙同样接到消息,于是召集城中豪族权贵,共同商议了好几个时辰。

又过几天,傍晚燕三郎去水边遛猫散步,就看见湖对岸原有的废旧农庄、村落正在改造扩建,面积比原来要放大好几倍不止,又是平整地面,又是安营扎寨,忙得热火朝天。

他驻足看了一会儿,心里更加安定。

……

三天之后恰逢八月节,春明城迎来一场盛大的热闹。不独是城民要拜月祈福过节,这一天还有远客浩荡而来,人数竟然超过了三万!

逃离千食国、避难句遥的大队人马,到了。

他们以木丝砻的周家为首,共由十二望族聚合而成,后头还跟着大量千食国难民。

整个春明城都轰动了。

它本身人口也才不到四十万人,这一下子就得接纳接近十分之一。即便高层事先接获通知、做了准备,依旧为接待事项而手忙脚乱。

并且在接下来的五天内,还有千食国难民陆续赶到。他们是追着前方的豪族而来的,中途掉了队。

这样,总共有接近七万外客逗留春明城,要吃喝拉撒还得有地方住,这安置任务由句遥国君直接指派,春明城必须倾尽全力完成。

燕三郎得到这个消息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几乎是和千岁异口同声:“终于来了。”

从黄鹤那里听到夕眠沼泽疫疾蔓延到千食国时,他们就推断千食国的难民很可能往外迁移。如是梁国、拢沙界这样的大势力,自有一套应对危机的机制,也有手段平息灾民的恐慌。千食国太小,多年举政无力,疫发后应对失措,地方豪门趁机举族迁移的可能性很大。

豪门一旦举步,平民立刻就会跟上。在乱世之中,豪族的武装比起千食这种小国的军队也不遑多让,平民跟着迁徙,安全系数大增。

“自古以来,人口的自发大迁移通常在两种情况下发生:天灾,战祸。”千岁给燕三郎科普时就已经说过,“我记得你在云城的塾堂学过一课,还记得千食国何时立国么?”

燕三郎记性很好,想了想即答:“一甲子之前?”

“正确。”对千岁来说,这是她沉眠之后才新出现的小国,“千食国立国时间尚短,底蕴不厚,人们对它不会有多少感情。如今夕眠大沼泽突发疫疾,千食国的豪族正好借机离开。”

逃难队伍进入句遥地界以后,大队人马会不断分化、离开,因此抵达这里的人员已经比入境时要少一些。然而春明城对比他们路线上其他城池,优势非常明显,因此千食人选择它落脚的可能性不小。

这里离边境不远,但景致优美,气氛祥和,贸易自由度高。当初燕三郎为了什么而留下,现在这群人很可能也为了相同的理由而留下。这同样也会是句遥国君的意思,毕竟春明城原本的基础很好,人口众多,有接纳外客的本钱。

那么接下来,就是这些远客的安置问题了。

春明城的署衙也很聪明,分别在城外五个方位选取村镇加以改造,将千食国难民分流过去。论其原因,首先村镇都建在适宜人居的地方,就近有水源、柴禾和其他生产资料,只要加以扩建,短时间内还是可以安置难民的。

其次,这么多外乡人同时挤入,对春明城来说是巨大的不安定因素,很可能冲击原有的经济、生活和安全秩序。将他们暂且安置在城外,可以最大程度避免这种麻烦,争取缓冲时间。

湖对岸一下子热闹起来,千岁趴在燕三郎后背上不满道:“吵死了!”

其实这湖很大,几百丈开外的声音常人听不见,可谁让她耳力太过灵敏呢?她还能听见夫妻吵架,以及小孩嬉戏、哭闹和打架的声音呢。

她最讨厌小孩子了!

谁能还她一个安静祥和的春深堂?

白猫耳朵都耷拉下来,燕三郎轻轻挠着她的下巴以示安抚,一边盘算道:“外来人都住下两天了,再有个三、五天就差不多了。”

这段时间里,春明城上至酒楼下至食肆,上到精舍下到驿馆,全部爆满。

来到春明城的,不仅仅是难民,还有原本居于千食国内的大量商人、富绅,以及重量级的名门望族。他们在家乡都是讲究惯了的,一路上风尘仆仆,衣食住行不得已自降几个等级,好不容易来到春明城,自然想要舒舒服服地安顿、休整,绝不会住到城外的避难所,跟一帮子流民为伍。

原本静如平潭的春明城,突然被外来涌入的几万人搅得春水不宁,仿佛衍生出烈火烹油式的繁荣。

物价突然间涨了。

黄大哭诉,去肉铺子发现猪肉价格涨了三成!

甚至燕三郎还在街上看见,米铺子直接被搬空、关门,外头还有许多人在问何时可以补货?

第198章 一万两

燕三郎带着白猫和仆人进城观察时局,又进了一趟鸿雁飞书。他来这里的次数多了,对方视他为贵宾,甚至给了贵宾价,每次问讯九折。

水岸边杨柳垂堤,他遛猫遛了个把时辰,就坐在青石条上休息,顺便给白猫喂些自家烤制的鸡肉当零食。

白猫吃东西也是格外文雅,可是速度绝对不慢,别人刚被它那两对雪白的小尖牙闪花眼,燕三郎喂过去的鸡丝就被啃没了。

她眯着眼,嚼得格外惬意。身为一只猫,就是有随时随地吃东西的特权嘛。

边上突然有个温柔女声道:“你这猫儿真是好看。”

燕三郎回头,见身边凑近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看衣著和模样都像一对儿主仆,目光皆放在千岁身上。

白猫这时已经长大成年,毛发蓬松,又被他打理得形状完满,脸上连泪沟都没有,看起来就像一头小小的雪狮子,再配一对阴阳眼,又漂亮又威风。

他带着白猫上路,只要它冒出脑袋,的确是满满回头率,所以燕三郎很认同地嗯了一声。白猫指定他打理自己,从不让别人近身,所以她有多好看,背地里他就有多累。

十三四岁的姑娘面庞已经长开,那小姐瑶鼻樱口,肤色莹润,连笑起来都格外秀巧:“可是雌猫?”

“嗯。”

姑娘盯着猫儿,眼里还多了两分小心翼翼:“我可以摸摸它么?”

燕三郎低头问猫:“你说呢?”被mo的是她,他得征求她意见。

白猫安之若素吃东西,仿佛根本听不懂人话。

呵,哪个不长眼的敢伸手,她一口就能叼下来两根手指!

那对杏眼里的厉光只有燕三郎能看懂,他只好据实以告:“不妥,它挠人。”

小姐哧地一笑,这人挺有意思。

他问猫儿,猫儿能听懂吗?

边上的丫鬟见她目光牢牢锁定白猫,显然是喜欢极了,当下开口问道:“小公子可否割爱?价必从优。”这男孩带猫带仆,但看衣著看气质,最多是殷实人家。她见过贵人太多,眼睛早炼得很毒了。

给他一个心动的价格,想必就肯卖了吧?

话音刚落,白猫恰好转过头,幽幽盯了她一眼。

它生就异瞳,阳光下清澈得几近透明,本该是极美的,可这丫鬟被她盯着瞧,居然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猫真能听懂人语,还是凑巧看过来而已?

“从优?”燕三郎抚猫的动作顿住,面无表情对白猫道,“人家要买你,你说多少钱合适呢?”

白猫两只前掌按着他的胳膊,喵喵几声,仿佛在回答他的话。

偏偏燕三郎还不住点头,仿佛真能听懂。

最后他抬头对主仆道:“它说,一万两银子。”

千岁顿时大怒:“一万两?好你个小没良心的,一万两你就想卖了我!”天上地下就此一家绝无仅有的千岁大人,就只值一万两?

他跟石星兰学的算术,最后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对面的主仆都吃了一惊,丫鬟不满道:“你这人好没意思!不卖就不卖,戏耍我们作甚?”

小姐却懂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她对燕三郎和声道,“小公子勿怪。我家里就有一只这样的狮子猫,虽不如你的猫儿是鸳鸯眼好看,但娘亲很喜欢,总想给它寻个伴儿。怎奈这品种的猫太少,至今也没找到。”

白猫一下就炸毛了,弓着背要扑上前去。

燕三郎见机得快,一把将她牢牢抱住:“使不得!”这要是抓花了别人的脸,他得赔多少钱!

白猫拼命挣扎,眼里的凶光连那位小姐都看得一清二楚。后者嚇了一跳,下意识退开两步。

呵呵,想买她,哦不对,是买猫回去配种,这丑八怪想得挺美呵!

“要不要脸!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自己是什么德性。”千岁瞪着燕三郎怒道,“放手!我要弄死她,再弄死她全家,你别拦着!”

白猫张牙舞爪,引来了路人频频注目。燕三郎小心把她压制在怀里,一边对小姐道:“你也看到了,她不愿意,你快走吧。”

这猫竟然能听懂人话,反应还这么大。小姐也是很吃惊,转头对丫鬟道,“走吧,出来太久,父亲该等急了。”

燕三郎坐在原地,直到二女背影融入路人当中不见,他才慢慢松开了手。

“你个软蛋、叛徒、没良心的!”白猫得了自由,一下反扑到他身上,张嘴咬住他的手臂,恨不得撕下一块肉来,“居然不帮我,亏我天天帮你炼药修行!”

燕三郎任它咬着,另一只手轻轻抚着白猫下巴:“方才她们两人上前,还有六个护卫散在不远处看着。”他一向机警,把周围的环境观察得通透。那几个护卫都穿着统一的服饰,很难认不出来啊。

并且人家也没打算便衣,而是明白无误昭告所有人:别动我家小姐。

“若是在荒郊野外,我随便你动手,还可以帮你收拾善后。”燕三郎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声音压得极低,“但这里不行。这儿人太多,那小姐看着又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他的声音很有诚意,表达了坚决拥护千岁大人的决心。

“哼。”白猫听进去了,慢慢松开了牙。

燕三郎胳膊上整整齐齐两排小牙印子,没破皮,但痕迹很深,有点儿痒也有点儿麻。

他知道她再生气也没用上劲儿。木铃铛的器灵是不可以反噬主人的,无论她是否愿意。

“乖,别生气了,她也没有恶意……”

白猫眯起眼:“你要替她说话?”

“没有。”燕三郎口风立转,“我只是说,她不知道你灵巧多智,能听懂人类的话。”

千岁冷笑一声:“她蠢!”

“她远不及你聪明。”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但她夸你好看。”

“还用她说?”白猫怒火慢慢泻去,也知道在大街上行凶不妥。她舐了下嘴唇,“六个护卫?好大的排场。”这是哪家的千金出门,要动用这么多人手拱卫?

第199章 钱生钱

燕三郎新来春明城不久,对本地势力本就不了解,这会儿也不想费神多想。

他将猫儿抱起,去牙市找老相识。

牙子瞥见他上门,从老远就迎了上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小公子您来了!”这孩子当真买下九套大宅和若干铺面,他居中介绍,实实在在赚了几大笔佣金,立刻就购置新宅,全家喜气洋洋地搬了进去。

现在,燕三郎在他眼里就是光华万丈的大金主。“这回想买哪里的宅子哟?”

燕三郎看他两眼,“最近你的生意不错罢?”上次过来,门可罗雀;这回么,就两人几句话的功夫,铺子进出了十六七人。

尽管牙市做什么买卖的都有,但这客流明显大增。

“是啊。”牙子笑得春风得意,“城里新进这么多人,需求也就旺了。”他们做中介生意,现在春明城突然多出几万人,那真叫供需两旺,有务工的,有找人的,有找货源的,有找铺子的,那真叫五花八门。

但是燕三郎关心的只有一样:“房屋涨价了?”

“啊,涨了。”牙子摸了摸鼻子,“早晨才带看了东街一个两进的院子,西厢房屋顶还漏水没修呢,原先价格不到八十两,结果现在有三户人家都抢着要,房东涨了好几次价。您猜猜,最后多少钱成交了?”

“一百两?”燕三郎故意往少了说。

“一百两那得多少人抢着要?”牙子竖起两根指头,“二百两!”

燕三郎长长哦了一声:“那可真没少卖。”

“可不是?”牙子这才想起正事,“小公子今趟来,咱有什么可效劳的?”

“有。”燕三郎眨了眨眼,“我要卖房。”

“哈?”牙子一愣,“春深堂?”

“不。”燕三郎压低声音,但每个字都钻进牙子耳中,“除了春深堂以外,那九套都挂牌出售。”

牙子怔怔看着他,突然反应过来了,不禁一拍大腿:“小公子,厉害啊!”自个儿一直就奇怪,这孩子为何一连入手九套大宅。原来是等着眼下这个机会,要低买高卖!

头脑真是灵光。可他怎么笃定,句遥王一定会将千食国的逃客分流到春明城来?就连他这样消息灵通的牙子,也是在千食国人到来的前几天才接到消息。要知道夕眠大沼泽的疫疾爆发与蔓延的时间都很短,到现在不过两个多月,春明城很多平民在逃难大潮抵达前甚至对那一无所知。

那么千食国豪族带领百姓冲击边境、突围进入句遥这一事件,也让句遥国措手不及,以至于它迟迟才下发命令,通知春明城收容难民。

可是燕三郎的购宅行动却在王令下发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并且干脆果断,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他下手极快,在许多权贵还未接到他人提醒之前就已经把九套宅子都买好了,等这些卖家反应过来,才后悔没有卖个更高价。

现在,他是坐拥十套上好宅院、若干商铺的石小公子了。牙子心生敬意,再不敢小觑他:“这些宅子,您打算怎么卖?”

“仍交给你发落,我只有两个要求。”燕三郎早就想好了,“首先,十五日以后再开始售卖;其次,卖出价至少要比我的购入价翻一到两倍。”

牙子咧嘴笑了,下意识撸起袖子:“好咧!”这孩子年纪小,胃口可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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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牙市回来,燕三郎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无波。只不过他的修行比往常更加努力:过去十天里他都忙着置办房产,功课落下不少,现在就要赶紧找补回来。

他在柳沛就已经打通了足太阳膀胱经,如今足少阴肾经也完成了十之六七,第二条小龙茁壮成长。

这个时候,麻烦开始出现:

两条小龙平时虽然游弋在各自的领地里,但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竟然表现得极为好斗,想方设法要侵入对方领地去一决雌雄。

这事儿早晚会发生,但绝不是现在,燕三郎的任务就是将它们隔开,王不见王。可是两条经脉实际上是相通的,若是想让它们呆在各自的领地不乱跑,随着两条龙的力量越发增长,那难度实是一天大过一天。

无时不刻都要控制住两个打鸡血的家伙,禁止它们乱蹿、互殴,这种劳心劳力已经足够普通异士焦头烂额。何况后面会有越来越多经脉小龙加入这个群殴大乱斗的队伍,光是想一想那场面,他这宿主就要天地无光。

燕三郎虽也觉出辛苦,但他忙碌、沉睡或者疲惫时,只要将全身真力往木铃铛里一灌就行了。

真力托管在这件至宝当中,安全又舒心。他可以养足了精神再来领受真力小龙的折磨。

同其他异士相比,他在修炼《饲龙诀》的优势可不止一星半点。

千岁也实时监控他的修行动态,几次观察过后都指出:“你把小龙喂得太过凶猛了……若说其他异士要养出十条龙才遭反噬,你养上五条就够了,如果没有木铃铛的话。”

燕三郎有些担忧:“那如何是好?”

“这里头有小半原因归功于你练得太勤、用的药物太好。”燕三郎给自己的份额,是每天三十两银子的用药,包括口服加煮浴,便是玄门受器重的真传弟子,都远远没有这个规格、这个待遇。

想到这里,千岁就满眼鄙视:这小子在自己身上花钱,可真是一点都不小气!

燕三郎还头一次听说出问题要归咎于太勤快的:“那我练得慢些,用次一等的药物?”或许小龙催育太快对他来说真不是好事,毕竟他直到九岁才开始修行,至今不过两年,身体未必承受得住。

“急什么?”千岁一指头戳在他脑门儿上,笑骂道,“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龙性从人性。主人的脾性很大程度上影响真力小龙的特性;有些人养的就不叫龙,而是像虫那么惰性了。至于你——”

她摇了摇头,实在是有些不理解了。

第200章 挑剔

这才叫人不可貌相,燕三郎沉默寡言,在她看来还有几分木讷,谁能料到经脉里居然能养出这种争强好斗,不死不休的小龙来?

“横竖你有木铃铛,就先这么养着吧。你的真力这样凶猛,养成以后吃大亏的就是你的敌人了,未必不是好事。”千岁抚着下巴,“但它们再闹腾下去,你的身体受不了,所以还要巩固筋膜、拓展经脉。这样罢,从明天起,沐浴时再添几味药物!”当时他们选择春明城安居,也是因为这里物流发达,货品齐全,燕三修行所需的药物基本都可以买到。

“几味?”她向来只用好药,燕三郎顿感不妙,“成本呢,要增加多少?”

“唔。”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对阿堵物毫无概念的千岁了,只要稍一估算就能得出个大概,“主药加一味针胎花,再有其他三味,大概每天要增加七两银子的成本吧。你想,其实也不多,一个月才增加二百一十两,一年才增加……”

燕三郎面无表情:“两千五百两。”足够再买一栋大宅了,当然是没涨价之前的。

好像真是不少呢,千岁吐了吐舌头,好心安慰他:“没事,我们很快就有进账了。”

燕三郎目光沉沉。

……

这些日子,春明城可没有那么平静。

除开陡增几万人带来的治安隐患不提,春明城在方方面面受到的冲击都不小,原住民怨声载道。

官方也是想了许多办法去对冲、抑制影响,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原本漫天飞涨的物价开始平稳,粮食和其他生活物资的供应也慢慢恢复正常。毕竟春明城还是句遥最强韧的大城之一,再吸纳几万人安居也只是时间问题。

物价可以抑制、粮食可以供给,工作也可以提供,可是有一样东西,却成了炙手可热的抢手货:

宅子。

想要安居乐业,就得有容身之所。突然多了几万无房户,房价想不飙涨都难。

就像牙子对燕三郎所说,现在的房市,热闹极了。

春明城官方很快察觉到这个问题,当即发布公告表示,即时着手开拓城南、城西,为新人口解决更多居住难题。

有官方牵头介入,平民小院的建造相对容易,耗时不久。

问题总是一个接一个。平民的困境寻到了解决之法,另一个矛盾就突出了。

千食国来的权贵、富豪们怎么办?

根据鸿雁飞书递给燕三郎的消息,本次跟随木丝垄周家迁入春明城的大小望族有十余个,贵族一千余人,总人数超过了两万人。可以说每迁入春明城的三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来自这些望族,或许是权贵本人和家眷,更多的则是为他们服务的各色人等,如侍女、小厮、护卫、工匠、厨子等等。

这种人,怎可能买个平房来住?甚至他们还要尽量买在城心位置,以彰显自己的财力和身份。

然而麻烦在于,符合他们要求的宅子真地不多,并且还不是随建随有。

这般权门,要从屋宅的位置、大小、方位、格局、风水、内饰摆设,以及常人根本想都想不到的角度去评估一处居所的好坏。

简单来说,只有两个字:

挑剔。

这样的人,能随便找个屋子安身立命吗?

不能。

可是居有定所又是每户人家最迫切的需求,所以春明城里的大宅突然变得格外抢手。

其实早先物价飞涨时,平房的价格带动豪宅,已经上升过一轮了。约莫又过了四、五日,大宅的价格进一步上涨。

这已经不是平民甚至小商人能够竞争的领域了。

此时,燕三郎手里的大宅依旧按兵不动。

又过三日,甚至牙子自己登门造访,满脸堆笑:“小公子,有几家豪门着急得很,三番四次派人过来,想让我带看宅子。您看?”

“不急,再等等。”燕三郎的沉稳一以贯之,“等上六七日再说。”

他既如此说道,牙子也是无法,只得回去答复那几位客人。

他走了以后,千岁即对燕三郎道:“真正紧俏的时候到了。”牙子手里的房源紧张或者空缺,否则不会眼巴巴地提前来找燕三郎。

对两人而言,这是个极好的讯号。

结果又过两日,牙子居然再度拜访,称木丝砻的风家希望购得燕三郎的大宅“易水居”。

他特地介绍道,风家在木丝砻是仅次于周家的豪门,有子弟在两个国家为官。

原本这样的门阀该在第一时间就安顿下来,不过风家对于居所有些挑剔,看了几处都不满意。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得知燕三郎手中有几套闲置的好宅,其中就包括了易水居。

看着牙子的笑脸,燕三郎微微皱眉:“你带风家看过易水居了?”那宅子是他的,牙子可无权这么做。

牙子赶紧摆手:“我哪儿敢啊,小祖宗。城里想结交风家的人大把大把,总有人知道易水居的好处。风家二爷听人介绍,在宅子外头走了一圈,从花窗里看见园景就心动了,这不就找上我嘞?”

那宅子在城内的小走马路尽头,五十步外车马喧嚣,往来便利,可它挨着河畔三面临水,闹中取静。

燕三郎目光微动:“风二爷?”

“那是风家的家主次孙。”牙子低声道,“听说半个月前句遥派出特使接见千食国人,风家也在重点被安抚之列。”

这即是说,风家即使背井离乡,在句遥国也依旧有一定份量。燕三郎沉思中不忘抚一抚趴在身边的白猫,后者冲他喵了一下,声音天生娇软。

牙子心想,石家小公子对这猫是真爱啊,从不让它离身。

燕三郎听完千岁所言,即对牙子道:“带他看宅吧,如有意向,请他上门。”

牙子大喜,笑眯眯告辞了。

……

次日,牙子就把风二爷带过来了,这是个长衫文士,圆脸长须,明明年过四旬,但保养得宜,望之只有三十出头。

由于事先和牙子通过气,风二爷见到易水居的主人是个十岁男孩也并不惊讶。

第201章 乐不可吱

风二爷冲着燕三郎一竖拇指:“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我在你这年纪还只懂得玩耍打架。”

燕三郎微微一笑,更显沉稳。

风二爷接着夸道:“你这春深堂也是独具匠心,若在城中就好了,花多少钱我都要买下来。”他说得霸气,实因进来时经过庭园,对那里的假山实在印象深刻。但这样说,就表明他对春深堂并无觊觎。

过来之前,他在春明城里也打听了易水居主人的来历,才知道燕三郎定居春明城只比自己早不了多少,并且一来就豪气干云买下数套大宅,因此在上等人的圈子里也小有名气。

加上燕三郎拒绝了旁人的邀请,在外人看来,他有些神秘。

风二爷说话直爽,反而让人易生亲近之感。燕三郎点了点头:“城中有易水居。”

这是要直奔主题了。风二爷心里笑道,男娃毕竟只有十岁,城府远赶不上成年人那么深沉,两句半的功夫都耐不得。

该着急的人是他才对。

“对,对,易水居。”风二爷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回正题,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人都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中意那易水居,石公子割爱否?”

“割。”燕三郎开门见山,“七千两。”

边上的千岁:“……”

丢死人了,真是没耳朵听!白猫用力踩住燕三郎的手背,不过掌垫太软,他一点儿也不疼。

风二爷捏着胡须的手微微一紧。

狮子大开口啊!他打听过了,这小子买下易水居时只掏了不到二千六百两!

这是打算翻三倍了。

“唉呀,疫疾爆发突然,我走得仓促,来不及细细收拾,手上一时没有那么宽绰。”风二爷揉着太阳穴苦笑,“石公子,交个朋友吧?”

说来也怪,眼前男孩明明只有十岁,但风二爷与他交谈用出的口吻都是对待成年人。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概是因为燕三郎的沉稳超过年龄。

风二爷自己也有儿子,十一岁。那就是孩子该有的模样,调皮好闯祸,全然不知人间疾苦。

燕三郎知道,这就是进入了讲价阶段。

两人一轮磋商,小半刻钟后,风二爷压到了五千五百两。

燕三郎想了想,主动道:“这样罢,我只卖你五千两。但今后如有相求,风二爷莫要推托。”

他一口气就让价五百两,风二爷心喜,轻拍案几道:“痛快!今后你有事只管来找我!”

燕三郎赶在千食国人抵达春明城之前就大肆收宅,显然是准备囤美屋来坐地起价的,对于这一点,风二爷早有准备。

牙子已将物件都带齐,当下燕三郎取出房契,就在春深堂办了交接手续。风二爷早有准备,使唤候在外头的护卫赶回城里,取了紫金锭回来交钱。

十两银兑一两金,但是百两金才能兑一两紫金锭。这紫金锭并非天然生成,而是七种稀有金属炼成的合金。它本身就是铸造高端法器的必备材料,因此在配比上极其严格,并且锭身要打上出品方的专属钢印才能流通。

那钢印上的字迹能够如水银流动,极难仿冒。

这样一来,风二爷买下易水居就不必扛出堆积如山的银子,只要交代几块紫金锭,外加些许金条就可以了。

货银两讫,皆大欢喜,牙子又陪着风二爷离开了,去办后面的手续。

白猫从茶几上站起来伸展身体:“才赚了两千五百两,唉!”

立在一边的黄大忍不住道:“女主人,二千五百两不少了,可以在寄闲酒楼大吃大喝几个月不重样的。”城里有名的寄闲酒楼,四人一桌好菜胡吃海喝也不过是一二两银子。

二千五百两,可好花哩。

黄二向哥哥翻了个白眼:“就知道吃,出息!”

千岁对燕三郎道:“五千两不算多,如果再放个几天不止这个数儿。不过风家的人情同样不止五百两。”好宅子价格水涨船高,燕三郎本可以借一波东风。

燕三郎纠正她:“不是风家的人情,是风二的。”

千岁笑了:“风二办成这件事,在家里也有面子。”

他们在鸿雁飞书那里买了一波情报,将进驻春明城的主要千食贵族摸了个底,所谓知己知彼,要卖给人家东西,就得弄清买家的情况才好区别对待嘛。

豪门深宅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看得燕三郎脑壳都疼了,但是梳理过后得知:

风家带来四千多人,其中族人就有六百,比周家的香火还要鼎盛。风二爷身在这样的大家族里,压力可想而知。他少年时喜欢架鹰纵马,结交四方,花起钱来如流水,给人留下纨绔不羁的印象,而他的大哥向来能干,倒把他衬得真像个游手好闲的老二。

这趟夕眠沼泽的疫疾蔓延到木丝砻,风家大爷的长子不幸病亡。“风二大概是动心思了。”千岁以手支颐,“想要借机表现一把。”

背井离乡,对整个风家是挑战,对风二爷来说是机遇。他如果有心力争上游,就要抓住这种重新洗牌的时机。

为风家老祖宗买到一所满意的大宅,可以算是第一步。

所以千岁才说,仅仅花掉五百两银子换到这个人情,划算。

……

时间流逝,房价继续上涨。

几天之后,牙子开始替燕三郎卖宅,原本售价千两银子的大宅,如今价格都稳稳地站上三千两打底。

燕三郎再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挂出,转眼就卖掉了三套宅子。

千岁看着重新充盈起来的手鼓钱袋子,乐得合不拢嘴:“你再推迟几天卖,说不定价格更高呢。”

赚点小钱就乐不可吱,她也知道自己跟着小乞丐以后是越发没出息了,从前这几个紫金锭哪里会放在她的眼里?就是再多十倍、百倍,她花起来也毫不手软。

可素!仍旧觉得很开心肿么办?

燕三郎摇了摇头:“恐怕不会无限制地涨下去。”

千食国的权贵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个安身立命之处。无论如何,他们也会在一个月内解决居住问题,在这之后,房价波动可就不好预判了。

第202章 买家上门

如今已经过去十天,燕三郎决定见好就收。

复五日,又出手四套。

这样,不算春深堂的话,燕三郎和千岁手里就只剩下两套待售的大宅了。

压在手里的存货渐渐出清,燕三郎终于感觉到了轻松。此时他靠着低买高卖大宅,已经赚取差价超过二万两银子。

他到春明城之后,就一直考虑做什么才能赚钱,但以他俩的花钱速度,细水长流的小本营生只会入不敷出。鸿雁飞书传来北方豪门南下的消息时,他就想起了千岁说过的那句话:

人无横财不富。

这样大规模的千食国人入关,是需要句遥国同意接收并且安置去指定地点的,只要句遥王廷头脑正常,绝不会放任他国几万平民在自己领土上自由流蹿,那是何等隐患?

那么燕三郎想要投机赚钱,最大的风险在于如何判断千食人一定会在春明城落脚。

其实,千食人入境以后一定会被打散成若干队伍,按照句遥国指定的区域分别安居。对句遥来说,最好这些人彼此的距离再远一些,才不容易抱团集结。那么它投放千食人的地盘必须满足几个特性:宜居,开放,治安稳定,附近有驻军。

在句遥国的东北境,只有春明城最合适。它是离边界最近的大城,经济相对其他城池来说更加繁华,并且环境是一等一的好。再者,城北三十里外还有驻军,便于提供武力支持。

燕三郎和千岁反复权衡,也依旧没办法将千食人落户春明城的可能性推演到百分之百。

可是富贵险中求,不趁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缘搏上一次,后面他哪里还有机会?

春明城在句遥建国后不久就成立了,一直是北境重镇,老牌贵族和大商人许久之前就圈地完毕,最赚钱的营生早被人家拿在手里,他一个无权无势,连家产都不被人家放在眼里的外来户,拿什么跟这些人竞争?

再看城中的贵族,全年源源不绝都有进项,对这样的机会就不敏锐,并且即便是接到消息,心思也不是放在这样小赚一笔上,而要通盘考虑如何应对新贵。

毕竟,有新势力入驻春明城,就意味着有新的竞争,大家原有的舒适区要被打破。

几天以来,宅价一路飙升,众人的心理都是买涨不买跌,眼看这生意划算,加入炒宅大军的人数越来越多,其中也有本地人的手笔。

来自千食国的贵族们为此抗议不断,春明城署衙就算忙得焦头烂额,也留意到宅价的飙升不止,干预了几次都无效果,最后干脆下了一纸临时的限购令,限定未来半年内只有无房户才被允许购买宅院。

其实署衙本来打算将限价令一起颁发下去,禁止宅价突破天际。然而遇上的阻力太大,本地豪门不干了,署衙只能作罢。

春明城的房价上涨终于放缓,但因为供小于求,依旧是卖方市场。

牙子穿针引线,又替燕三郎拉成一单生意,即是有人看中了杨树头的大宅,连价格都已经谈好,六千七百两成交。明日,卖家就会上门。

傍晚,他和千岁正用晚饭,春深堂外停下几驾马车,从上头走下一批不速之客,被簇拥在正中那人青衣小帽,山羊胡子,年纪在五旬左右。

守门的黄大上前询问,对方微微仰首:“我姓黄,是涂三爷家的二等大管事,找你家主人有事。”

黄大进来通报,燕三郎看看盘中的好菜,有些不舍:“哪个涂家?”

千岁斜睨他一眼:“春明城里有名的涂家就一户嘛,听说祖坟冒青烟,家里一连出了三个大官。现在这仨官还没卸任呢,所以涂家现在是本地第一望族,连署衙都敬他几分。这涂三爷,好似是涂家家主的三儿子。”

燕三郎叹着气撂了箸。他试做拔丝红薯不下三五回,只有今回成功了,拔出来的焦糖金丝甜脆,却不能久放,一定要趁热吃掉。

千岁笑嘻嘻地端起盘子:“都归我了。”她不在人前露面,就打算在后堂慢用这盘拔丝红薯。

燕三郎去了会客厅,黄大赶紧给他奉茶。

涂家的黄管事昂着头,居高临下打量他几眼才道:“我听说,石小公子要把杨树头的宅子卖给千丝砻刑家?”

他的消息很灵通嘛,燕三郎举起案上的热茶啜了一口:“听谁说的?”

“春明城里,很难有秘密。”牙子上午带着刑家人去看宅,下午黄管事这里就接到消息了,“涂家也想要这套宅子,石小公子开个价吧?”

燕三郎皱眉:“我和刑家已经谈好了。”

“但他们还未上门签契,对么?”黄管事声音轻快,“房契还是你的,我和你谈,依旧有效力!”他毫不停顿往下说,“敢问刑家出的什么价?”

燕三郎摇头:“总有先来后到。”这个半老头子好像眼睛长在额头上,他不喜欢。

“涂家出五千两,希望今晚就能签契。”黄管事正色道,“这个价已经不低了,一个月前你买下它,最多只要两千五百两。”

“五千两。”燕三郎喔了一声,“涂家果然大方。”心里却想着,为什么涂家突然要来买宅?

涂家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势力,在春明城当然不会缺宅子住。黄管事提起刑家,又赶在燕三郎跟刑家签契之前赶来拦截,想必是两家人有梁子。

他这里思忖,千岁的声音就在耳畔悄悄响起:“涂家果然财大气粗,为了给对手使绊子,五千两眼都不眨就能丢出来。”

燕三目光微动。

“那是自然,不会短缺了你的。”看样子成了,黄管事脸色微松,“那么现在就可以签契了罢?”

“还没呢。”燕三郎还他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我要一万两。”

黄管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

“一万两,不多不少就好。”燕三郎坐直了身体,“我也想把宅子卖给涂家,但出价至少不能比刑家低罢?”

第203章 到手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203章到手原本身价才两千多两银子的宅院,竟然能喊出一万两的天价!这小子失心疯了么?黄管事脸色微沉:“石公子,这就有些离谱了。”

燕三郎立刻站了起来,一副送客模样:“买卖不成仁义在,黄管事能拍板了再来找我吧。”

这是笑他没有自主权,事事都要回去汇报?黄管事脸皮一抽:“石公子,做人当见好就收。”这小子以为自己是谁,一个没有根基的外来户,竟敢和涂家叫板?

燕三郎淡淡道:“我只知道价高者得。明早就要签契了,黄管事最好抓紧时间。”

黄管事恼火,但是燕三郎翻倍提价,这事儿他的确没有自主权,只得哼了一声,振袂走人。

他前脚刚离开,千岁后脚就踏了进来:“臭小子,这么硬气吗,涂家也敢得罪了?”她还以为这家伙会妥协呢,燕三郎看起来不像是个喜欢跟人正面冲突的主儿。

“在黟城那会儿,我最早睡在破驿馆。棒子带人来占,我让给他了,结果他围起来收钱。”棒子就是黟城里出卖他,被他开瓢的乞丐头子,“后来他又相中了荒园,我没让,但凡他落单的机会都去找他麻烦,揍完就跑。这么三五回过后他都逮不着我,只得妥协。”

这家伙背地里下狠手使阴招很有一套,千岁已经见识过了,这时就奇道:“他明知道你要找他麻烦,还敢落单?”

他面无表情:“人有三急。”

哪怕是棒子,也没有当着别人的面上大号的习惯。

“恶心!”千岁微嗔,“你说话能不能留点口德,我才刚吃完饭!”但燕三郎举栗子的用意,她已经明白了。

是她主动要问的。燕三郎摇了摇头:“想赚钱,总会和这些人对上,那是早晚的事。”

投机倒把意味着从别人口袋里掏钱,迟早触及旁人利益。他想在春明城扎根,难免要跟本地势力打交道。

一味的回避妥协不是办法。

黄二立在一边,小声道:“这些人又能奈何?两位主人在春明城没有置办产业,他们能卡住我们么?”

黄大正好送客回来,听到这句话就嗤之以鼻:“天真!”

黄二气得直瞪眼:“你说什么,这话有哪里不对!”

黄大只是习惯性与她斗嘴,具体哪里不对可说不上来,但是一定要嘴硬:“能让主人都觉烦恼,必定是大麻烦。”女主人给他的感觉就是高深莫测,要是连女主人都感棘手,这事情肯定就难办呗。

不远处,黄鹤暗自摇头叹息。这真是他亲生的吗,怎么偏就憨得像条黄狗?

两个时间后,夜色已深沉。

燕三郎刚刚结束药浴行功,黄鹤来报:“那位黄管事又来了。”

男孩擦拭头发的动作顿了一下:“仍请他去会客厅。”

黄管事再度走进来,眼高于顶的神情略有收敛,见到燕三郎就开门见山:“我们老爷同意了,一万两就一万两。”他憋气得很,这时忍不住哼了一声,“现在可以签契了么?”

燕三郎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回涂家后大概吃了瓜落,想来是涂家人责他办事不力,这么大半夜的还让他再跑一趟。

“当然可以。”他不会和钱过不去。

黄管事很周到,将签契所需一应带全,连协议都拟好,显然是不想再给燕三郎推诿的机会。

燕三郎拿过协议精读,有普通人看不见的千岁在侧,他能找出字里行间的疏漏,慢条斯理地一一点出。

黄管事知道,这小子在磨硌他;可涂三爷下了死命令,这事儿今晚必须办成,因此无论男孩怎样挑刺,他都压下火气,跟对方逐条审计。

短短一纸契约,明明是公式化的内容,燕三郎偏能磨上小半个时辰,这才算是核查无误,可以签名盖戳了。

在这之后,只要去官家那里走程序就行了。

将协议收好,黄管事长长松了口气,再一挥手就有人端着小箱子上前:“这是一万两,石公子拿好了。”

这话说得不阴不阳。从涂家讹来的银子是那么好拿的?小崽子真是不晓得天高地厚。

燕三郎开箱检查,望见里面整整齐齐躺着十只紫金锭,这才笑道:“合作愉快,请代我谢过涂老爷。”

黄管事嘴皮一动,冷冷道:“一定转达。”说罢转身走了,显然一息也不想多逗留。

千岁取出紫金锭在手里摩挲,眉开眼笑:“真货,很新呢。”

紫金的光泽真让人迷醉。这样的小玩意儿,她手里越来越多了。“待售的宅子只剩一套了,我们的现钱多了三万两。”就说人无横财不富嘛!

他们越来越有钱了,真好。如果后头不跟来麻烦的话,会更好。

她没有停下把玩锭子的动作:“刑家那里,你怎么交代?”

“无法,只能待他们明早登门,再致歉说明。”这会儿也是很晚了。

明明谈好了,燕三郎却中途反悔,千岁都能想见刑家人的脸色。毕竟在眼下的春明城,择地而居对这些外来贵族而言是个老大难问题。短时间内,他们是宁可住在客栈也不能蜗居小房。

这是脸面问题,要是初来乍到就掉份儿,以后他们怎么能在本地贵族面前抬起头来?

千岁叹了口气:“这一万两收下来,倒有些烫手。”

燕三郎忍不住望她一眼。烫?那你倒是松开手呀,怎么还紧抓着不放?

“涂家最后还是拿出一万两银子,这出乎我的意料。”原本他以为,开出这样的高价会让涂家打退堂鼓。现在看来,是他太天真了。一万两在他这里是天价,可是对涂家而言,或许拔根腿毛就有了。

他莫名想起了衡西商会,它虽然扎根在柳沛县,其实是个日进斗金的庞然大物,连梅峰长都舍不下它带来的油水。这些机构、家族的吸金能力,他个人是远远比不上的。

“说明它阻截刑家的决心坚定。”千岁也好奇,刑、涂两家到底有什么矛盾,才让涂当家这样死咬对方不放。

第204章 指一条出路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204章指一条出路“不过你到底宰了它一刀,涂家会记住的。另外卖宅的事是我们悔约在先,刑家一定不悦。这样一来,我们两边得罪。”

被春明城的第一家族记恨,换作旁人一定吃睡不香,何况再加个外来豪门刑家?鸿雁飞书给过情报,他家在木丝砻也是大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对方人多势众,开罪他们不明智。

燕三郎点头。

黄大听出不妙,不由得担忧:“那怎办,早先卖与涂家好了。”

黄鹤终于听不下去,用力一拍儿子后脑勺:“卖宅给涂家就是我们吃亏,净亏五千两!何况刑家是一定会得罪了,不如先把钱拿到手里实惠。”

要么受欺吃亏,要么两头得罪,这就是燕三郎的现状。

燕三郎沉默不语,眼珠子一直微微转动。

千岁一看就知道,他好像又有什么诡计了。其实不怪黄管事盛气凌人,普通人面对涂家的要挟时,九成会选择退让,这是明哲保身的做法,黄管事一定阅过无数才养成了习惯,没想到在燕三郎这里踢到铁板。

若说燕三郎对着涂家也坐地起价,咬死非一万两不卖是出于自尊考虑、不想被涂家欺压,她是不信的。

这个臭要饭的能活到现在,靠的是脸面还是尊严吗?

无利不往才是他的本性!

千岁揉了揉燕三郎的脑袋,被他下意识躲开,她也不生气:“说说看,又有什么坏主意了?”白天变成猫老被他摸头,晚上她得找补回来。话说这小子发质原本糙得像稻草,手感一点也不好。近大半年来头发亮泽浓厚不少,摸起来顺手多了。

发为血之余,果然先打通膀胱经和肾经的选择很正确,能助肾滋阳,加快他的气血运行。

¥¥¥¥¥

次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阳光刚刚普照大地,刑家人就如约而至。

刑家的族长年事已高,经历瘟疫之乱再远迁春明城也是一番伤筋动骨,这些日子一直深居简出,恢复疗养。刑家派来签契的,是族长的嫡孙刑天宥,同行的还有刑家的大管家。

只看这阵仗,要比涂家更有诚意,礼数也更周全。

不过刑天宥清秀的面庞立刻就晴转阴沉:“被涂家买走了,怎会这样?明明是我家与你先谈好了价格。石公子,这么做可不厚道啊。”

黄鹤在一边帮着自家小主人说话:“刑少爷,涂家在春明城如日中天。我们小主人才到本地定居不久,这个,唉!”

燕三郎抿了抿唇。

刑天宥下意识看了看燕三郎。平时下人插话,他必定不悦。可这孩子毕竟太小,应对不及,由忠仆代为发声也算正常。

听说这位小公子只有十岁,比他最小的族弟还要年幼。一个孩子没甚凭恃,害怕涂家的权势也是常理,似乎没甚好苛责的。

可是,就这样被涂家摆了一道、欺在头上,到底意难平啊。刑天宥都可以想见长辈的郁闷神情,当下重重呼出一口气:“罢了!”

跟一个十岁孩子争执太掉身份,他正要拂袖而去,燕三郎忽然道:“涂家与刑家的恩怨,这城里可还有别人知晓?”

刑天宥半转过身:“你问这个作甚?”

“我的宅子是卖与涂家不假,但我还知道另有一处好宅待售,卖家又着急用钱。”燕三郎微微一笑,“如果涂、刑两家纠葛鲜有人知,刑少爷何不去那里试试?”

刑天宥一怔,低头望去,却见这小小少年目光炯然、面色沉静,哪是他以为的局促不安?“那些都是陈年旧事,又不发生在春明城,想来本地没有多少人记得。”他顿了一顿,还是抑制不住买下大宅的渴望,“现在还有那样的宅子?”

“有,就在东莲塘。”

刑天宥和管家互视一眼,将信将疑。虽说初来乍到,但他们也清楚东莲塘确实位于春明城中心,那是一片晓风吹拂的月牙形荷塘,风景雅致,比风家拿到的宅子易水居位置还要好。

但这里怎么会有空宅?尤其在千食人南下,大量购置春明城地产的时候。

刑家抵达春明城较晚,好宅早都被人抢走,余下的他们又看不上,于是就进入了眼下这么尴尬的时期。

燕三郎轻轻道:“我推荐的这栋莲汀墅就在东莲塘的上月尖,从位置来说比下月尖更好。但它不挂在牙市里头招摇,外地人都不晓得。”

“两位有所不知,莲汀墅的主人姓靳,传承至今已经没落,只剩下老母败儿。靳大少嗜赌如命,早就把那点儿家产败光,还倒欠一裤兜债务,成日价只想卖宅换钱,可他的厉害娘亲舍不得这套祖宅。家里还是老太太说了算,她又好面子,只要家里还揭得开锅,她就不会出去挂卖莲汀墅。”

燕三郎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上个月我想买下莲汀墅,原本已经和靳大少谈妥,不过老太太嫌价位太低,不肯卖我。现在两位过去,我看至少有七成把握可以拿下。”

刑天宥听了,不觉心动。

对他们来说,宅子的方位格局家私都无所谓,大不了自己重扩重建,还能博个好彩头,关键在于位置要好,不独是因为风水。

一个城市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人,永远占据着最好的位置。

燕三郎又笑道:“莲汀墅的面积,是我这春深堂的四五倍有余呢,住下一大家子人没有问题。”当初他去看那宅子就觉空旷已极。只有二三十人都显阴森,但一二百人入住就很舒服了。

“当初你出到多少价格?”

“两千五百两。”

刑天宥忍不住笑了:“这个价格,难怪靳家人不肯卖给你。”刑家还出价七千五要买燕三郎的宅子呢,原来他的宅子收价恁低!这小家伙不显山不露水,竟然也是个无良的黑心奸商!

燕三郎回以一笑:“那宅子有些破旧,里面原有些值钱的家私,都被靳大少当掉换钱了。我估计,你出到八千两就能拿下。”

第205章 挡箭牌

离开黟城快要一年了,日子总体上过得滋润,他现在两颊丰鼓有型,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燕三郎说得有理有据,刑天宥不由得欣然:“好,我这就去问问。若真能成,我就请你……”

他本想说“请你喝酒”,忽然记起石公子年纪太小,带去喝酒好似不大合适。

燕三郎眨了眨眼:“请我去寄闲酒楼。”

刑天宥哈哈一笑:“好。”

燕三郎又交代:“无论看宅还是谈判,请你妥善布置,莫要像今回这样走漏了风声,最好一次功成。”否则涂家还会去搅黄。

“放心吧。”刑天宥冷冷一笑,“这种亏,刑家吃一次就够了!”

他急着去打听莲汀墅,当下就告辞了,离开时面色大为和缓,显然注意力都转移到燕三郎指给他的出路上了。其实,一桩生意在未签契之前就可能存在变数,生意场上打滚的人,哪个不晓得这个道理?

若撇开诚信不谈,这孩子在规程上并没有犯错。现在燕三郎补了一条有用的情报给他,也就算把这个过节填平了。

走到门口,刑天宥突然又回头问道:“原本被我定下的宅子,你多少钱转卖给涂家?”

“一万两。”

刑天宥愕然,低头见燕三郎笑得灿烂,也不由得仰天大笑。

笑声里,有快意也有嘲讽。涂家为了阻截他们购宅,也真是肯下血本哪。

“痛快,真是痛快!”他朝燕三郎一竖大拇指,才在黄鹤的引领下穿过庭园,步向春深堂的正大门。

出了这道门,他和总管都换上满面沉重之色,这样外头若有什么人蹲点盯梢,会以为他们买不着宅院,气恼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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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两天,燕三郎正喂白猫吃鱼,黄鹤匆匆走了进来:“小主人,刑家买下莲汀墅了。刑少爷托送菜送肉的小贩递来一封书信。”

燕三郎正在剔刺,闻言揩了揩手对白猫道:“先吃着吧。”自己展信看了起来。

千岁挑剔得很,绝不让黄鼠狼帮她剔鱼刺,理由是怕臭,这话一直让黄二很伤心。

有热闹看,白猫才不吃鱼,硬是从他胳膊底下挤了进来,也要第一时间审查。

刑天宥在信上说道,莲汀墅确是好宅,他昨日登门拜访,直接向靳家老太太求购。这老太婆贪心得很,一开口就要万两白银!

刑天宥带去的大总管挑出无数毛病,几乎把莲汀墅贬低得体无完肤,就差原地推平重建,这才把价格强压下去。

靳家老太太也知道莲汀墅古旧,不再是昔日风光无限的模样了,最好能藉着最近的东风卖个好价钱。并且自家儿子毛病大,连掌家的能力都没有,一家人没什么别的倚靠,最好拿钱傍身。

所以,这桩买卖到底是成了,最后以八千五百两成交。

价格与燕三郎预判的很接近了,刑天宥在信中代传了刑家族长的感谢,并且附上翡翠牌一枚作为赠礼。这牌子长约两寸,翡翠通透如绿冰,表面的石皮未祛,而是雕成了山崖和松树模样,无论构思和手艺都很精巧,可见价值不菲。

刑天宥也明白燕三郎有身家,这枚牌子不过是赠他赏玩用的,也表明刑家对他的善意。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奇妙,刑家要是按约定买下燕三郎的宅子、全程古井不波,对他可不会有多么深刻的印象,顶多提起时啐一声“黑心,卖个吃人的价格”;可是涂家插手,中间生出这么些曲折,刑家最后还是如愿买到了大宅,地段方位上佳,竟然反而对燕三郎有些微妙的感激。

千岁看完,忍不住笑了:“涂家气炸了吧?”

涂家花重金要买刑家一个难堪,结果后者在燕三郎这里碰壁,转头就在东莲塘买到了好宅,把涂家的脸打得噼啪作响。

那可是一万两白银,涂家再怎么家大业大,钱也不是大风从天上刮下来的。这钱平时都够买四套大宅了,今回扔出去却听不见一声水响。

“希望涂大当家的身体倍儿棒,不要气得当场心梗。”白猫趴在桌上,用圆滚滚的身体挡住翡翠牌,悄悄把它往自己肚皮底下划拉,“哼,就是便宜了那个贪财的老太婆!”靳家老太太当初不肯卖莲汀墅给燕三郎,这回倒是狠赚了一大笔。

燕三郎沉吟道:“涂家赔了银子又丢脸面,这口气一定不能忍。但是有姓靳的挡在前头,涂家暂时不能理会我们。”

虽然燕三郎狮子大开口,但的的确确把宅子卖给涂家,的的确确没有和刑家达成任何交易。真正令对方恼火的,是卖掉莲汀墅的靳家母子。他们的举动,让涂家的重金狙击变成了一场笑话。

刑家从千食国远道而为,靳家母子卖了宅子应该正觉春风得意,根本不晓得刑、涂两家之间的恩怨,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春明城第一大家族盯上。

燕三郎不必承担来自于两家人的怨恨了。

只要办到这一点,他觉得,在本轮投机倒把中,自己算是功成身退。至于莲汀墅里那对母子得了钱是什么反应,后果如何,他压根儿不关心,只当这两人是挡箭牌,抵御来自涂家的怒火。

靳家老太太背后怎么诋毁他,燕三郎记得,但并不在意。他从来不在无关人等身上浪费心神。

他站起身,要去提笔给刑天宥写封回信。千岁眯了眯眼,趴在原地不动,就等着他走出去。

哪知燕三郎走不出两步又折返回来,伸手去摸猫咪肚皮。

“想死吗!”白猫用力拍打他的手,“收爪!”

燕三郎不顾她的阻挠,一把揪出翡翠牌。

白猫生气了,两只毛茸茸的前掌死命抱住他胳膊,伸嘴就去咬牌子。“我的,我的我的!”

燕三郎另一只手伸到她肚皮上,轻轻挠了挠。

一阵奇痒传来,白猫忍不住爪子一松。燕三郎借机抽回翡翠牌,飞快挂到自己腰间。“你有那么多宝贝了,还不知足?”哪一件不比这牌子贵重?

第206章 再难独善其身

阿修罗难道是属乌鸦的?见到闪闪发亮的宝贝都想往自己窝里搬吗?

见白猫气呼呼地,燕三郎又道:“你听那老太婆说了,我一件饰物都没有,通身的气度不似富家子。”

“挂个翡翠牌,你就不是臭要饭的啦?想得挺美!”千岁不阴不阳刺他两句,“世家子的气度,那是经年累月的积淀,那是长久熏陶的教养。光靠两三件衣服首饰就能撑得起来的,叫作暴发户!”

燕三郎不理她,故意让黄鹤拿了面镜子来,自己对着照了两下,甚是满意。

“臭美不要脸!”千岁撇开眼,不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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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月余,千食人引发的这一波购宅热潮终于开始褪温。

理由就和涨价的原因同样简单粗暴:外来户都想办法弄到了住的地方。

不独燕三郎手里有宅,春明城其他豪门手里也有许多空宅,大伙儿边炒边卖,边卖边炒,很是从外来者身上捞到一笔横财。

千食人搬迁到春明城,再经历这么一套风波,已经重新洗牌。老底不足的家族和商贾大量散财,直接就变成了平民或者小康户,再也过不了奢华的生活。只有周、风、刑这种钟鸣鼎食之家,凭借深厚的底蕴和人脉才能在春明城站稳脚跟,还是一派豪门景象。

燕三郎这几日进城,都能感受到城中的暗流涌动。

按千岁说法,旧有的秩序被打破,新的规则早晚会生成。这是斗争的过程,也是妥协的过程,俗称洗牌。

燕三郎点头,神色郑重。

千岁问他:“听懂了?”

“不太懂。”

“眼皮太浅,见识太短!”千岁翻了个白眼,“打个比方,你原本在黟城讨饭。叫化子之间是不是有一套规矩,谁占什么地盘,谁要向谁缴钱?”她深谙出身决定眼界之理,燕三既然是木铃铛的主人了,就绝不能像一般人那么短视,偶尔她也得给他开拓视野。

“对。”

“那你就想,现在突然又有一伙儿乞丐进黟城来讨生活,要占你们的地盘,要抢你们的客、客源,而且这伙人还赶不跑。现在,你们作为地头蛇会怎么办?”

燕三郎想也不想:“如果是棒子,会想打服他们。”

“当然了。总有一方要打服一方,然后才能论资排辈。”千岁笑道,“如果是你呢?”

“观望。”

千岁哑然。是了,怎么忘记这小子一直都是个独行侠,喜欢独善其身。“那如果你已被卷入,脱身不得呢?”

燕三郎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选一边站队。”

“其他叫花子也跟你一样,从选择站队到斗争,再到分出胜负、重划地盘的过程,就是洗牌。”

燕三郎懂了:“原来这些豪门大户之间的关系,和叫花子也差不多。”

千岁:“……对。”

“本质不变,但要更复杂。”白猫的尾巴垂到桌下,轻轻晃悠,“现在你已经得罪了本地的涂家,但是外来的风家、刑家,对你倒是都有好感。”

燕三郎点头。

“从前在云城、在柳沛,你都是不起眼的小虾米一只。只要没人注意到你,你就可以在世间隐形;但是在春明城则不然。”千岁一字一句道,“你有钱了,有房产了,并且被上游人士记住了,那么就别想着再要独善其身。就算你不去惹麻烦,麻烦迟早也会来找你。”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

除了春深堂,他手里还剩最后一套宅子没有卖掉。购宅热潮渐褪,但屋价还停在高位,牙市那里成交量大跌,有时候一天都卖不出一套。

燕三郎并不太在意。该赚的钱基本都已赚到手了,卖不掉的宅子也是资产。此外,他手里还有些许铺面,那都是短时间内冲量买下来的,未经过精挑细选,只有两个铺面在好地段上,其他都是一般。

但在当前环境下,倒是大半都租出去了。前阵子卖宅,牙子从他这里抽走的佣金丰厚,也就卖力替他出租铺子。

现在,燕三郎坐在寄闲酒楼的包间里,刑天宥缓步走了进来,笑吟吟道:“久等了。”

他早和燕三郎约定,依他的指点如能买下莲汀墅,后头一定在这里请客。今日,刑天宥是来履约的。

“都安顿好了么?”包间里没有别人,燕三郎给他斟了一盏茶,“我听说莲汀墅近来都在整修。”

刑家看中的是莲汀墅的地段和风水,那里面原本多处破漏,家具或坏或卖。刑家买下来之后即大兴土木,要从里到外修葺一新。

有钱,这些都好办。

“东院已经收拾妥当,我们先住着,余下的地方再慢慢整饬。”修宅是个精细活计,许多人家的大宅都是边住边修,前后历时十余年方才全部完工。刑天宥唤伙计过来,点了几个招牌菜,再一回头,看见燕三郎身边趴着的白猫,不由得咦了一声,“你这猫儿养得真不错。”

似他们这样的门阀子弟,有些小爱好不仅不出格,反而更显风雅,带着宠物出门也只是等闲,刑天宥早就见怪不怪。

“她跟我们一起用饭,不介意吧?”

燕三郎说得有些儿过分,不过谁让这猫是主子,是家里的一姐?

他这里好吃好喝,让猫儿在边上看着,回家千岁非得狠狠修理他不可!

刑天宥微愕,但随即道了一声:“无妨。”

从前在木丝砻,跟刑少爷共进一餐的机会殊为难得,没想到如今入住春明城,竟有一只猫要跟他平起平坐平吃平喝。刑天宥想到今非昔比,心里也不由得暗生感慨。

毕竟是背井离乡,进到了别人的地盘哪。

燕三郎一笑,就听刑天宥问:“我约你今日用饭,不会给你招惹麻烦罢?”

“无妨。”燕三郎并不担心。涂家和刑家的确不对付,但和其他千食人一样,刑家人这一个月来接触的春明城本地势力也不知有多少——他们正在努力融入当地——涂家怎可能挨个儿去对付。他这种小虾米,更加不入法眼。

第207章 病因

两人聊了几句,燕三郎事先了解过刑家背景,问起话来有意避过雷区,而刑天宥对他又有好奇,两人居然相谈甚欢。

边上的白猫打了个呵欠。

又过不久,菜肴一道一道端了上来。应燕三郎要求,每道都额外分装出一点,另外呈给白猫,让它跳到一边的小桌上另食。

寄闲酒楼的招牌菜不少,最有名的就是一道九转肥肠酿咸蛋黄。肠皮炸得脆爽,内里却汤汁饱满,中间再塞上软糯咸沙的蛋黄。

吃一块就是大满足啊。白猫眯着眼直叹气。

菜过五味,宾主尽欢,燕三郎才趁机问出:“你们两家,到底有什么化不开的恩怨?”

“七年前,千食国与句遥国的边境摩擦升级,打了一仗,最后是千食国略胜半筹。两边都疲惫不堪,千食国也见好就收。但是最后一战相当激烈,涂副将身亡。”刑天宥忍不住叹了口气,“伏击他的那一路侧军,是我二叔带领。涂副将在族中排行第四,年少有为,是涂家家主最疼爱的亲孙子,本来前途一片光明,只要在军中待上半年、攒些军功就可以高升,没想到这回死在战场上。听说在那之后,涂家在王廷上也不再顺遂,只道是我们败了他家的势头。所以,我们两家就结下了私仇。”

燕三郎点头:“原来是有血海深仇,难怪。那么涂家必会紧咬住你们不放。”

“春明城人就算记得涂四死在战场上,也不知道与我家有关。在千食国,刑是大姓。”刑天宥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从前旁人知道这段往事,都会安慰说刀剑无眼,我二叔也并非故意云云。可是杀孙之仇,哪里那么容易消弥?”

“既知涂家在春明城树大根深,你们为何不去别处安居?”

“我们与风家有同盟之谊,那时并不清楚句遥王廷将我们安置到春明城。再说刑家经营的产业,在春明城更易发展壮大。”刑天宥啜了一口美酒,“做这决定,也是艰难至极。这一个月来,涂家的确是处处针对我们,软硬皆有。”

如是单独迁来春明城,刑家是万万不肯的。可现在同来的还有几大家族,还有无数千食国的中小富户,人在外乡都容易抱团,涂家也不想直接招惹一整个马蜂窝罢?

所以明知刑家到来,他们也没在明面儿上使些暴力手段,而是暗地里使些绊子,比如抢走人家看中的宅子。

燕三郎缓缓点头。知道了两家的恩怨,他才好预判涂家人的反应。

“夕眠沼泽瘟疫突然爆发的原因,还没有找到么?”

“没有。”刑天宥苦笑摇头,“你不曾见过瘟疫肆虐的景象,就仿佛人间炼狱。中者三日内必定显出征兆,浑身起泡发脓,最后溃烂而死。有人冒险剖尸,发现五脏都黑了。”

他顿了一顿:“我三天前才接到消息,病患原本都该被隔离起来,集中到荒村,结果还是有人携病逃出,导致瘟疫大面积扩散,再也控制不住。到我接获消息为止,瘟疫致死五万余人,还有八万人受感染,性命垂危。”

猫儿喵了一声,燕三郎即问:“千食国人口多少?”

“也就八十余万人。”刑天宥摇头道,“木丝砻就是千食人口最多的城池,超过了三十万。瘟疫从那里爆发,必定难以控制。”

“眼下句遥国也不寒而栗,关闭了两国边境。我们是最后一批逃难者了,再有人擅自越界,句遥都是杀无赦。”

说到这里,他闭目长叹,面有戚戚。

虽然己身是安全了,可他毕竟曾是千食人,听闻故国蒙难、同胞悲惨,他心里自然也不舒服。

燕三郎转头望向窗外,刚好看见靳大少从底下走过,一身锦缎,春风满面,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厮。

靳家母子把莲汀墅卖给刑家,赚了八千多两银子。靳大少还完了旧债,吃穿用又重新讲究起来,甚至还给家里的鹦鹉换了个笼子,嵌金的。

这笔钱,平民家庭花上几十年都花不完哪。

可是燕三郎看他走去的方向,不由得微一皱眉:前方三十丈开外,就是银钩赌坊了。

刑天宥顺着他目光方向看去,也瞧见了靳大少,微微一笑:“这位靳少爷日子过得好生潇洒,我听说他这些日子手气不错,在赌坊里一路飘红,至少赚了上千两银子。”靳家卖宅给他,对于这家人的情况,刑天宥也做了些调查。

燕三郎口里低喃两声,刑天宥没听清:“唔,什么?”

“没什么。”

白猫却听见了,燕三郎喃喃念的是前段时间她教会他的一句话: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饭毕,刑天宥对着燕三郎感叹道:“我们要经常往来走动才好,你是个好孩子,家祖见了必定喜欢。”

酒席一向是最能拉近人际关系的方式,饭前刑天宥还没有这样放得开,喝了几樽美酒之后,跟燕三郎俨然已经是多年交情一般。

燕三郎微笑:“好。”

他心下雪亮,刑家如在千食国木丝砻,可断然没有这样好说话、好结交。现在他们背井离乡,正需要树口碑、拉关系,刑天宥这样的世家子弟才会变得又亲切、又和气。

当然,他也只对有用的人才这般。

刑天宥只要稍事打听,就会知道燕三郎买卖大宅的一波操作猛如虎,短短一个月内赚进普通人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他买卖都通过牙子,春明城的普通城民不知就里,甚至不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但豪宅的拥有者一般也都是贵族,他们知道了,整个上流圈子也都知道了。

如果是别的商贾巨富这样干倒不足为奇,投机倒把而已,只要眼够尖、胆够大。

可是这位“石凛”小公子只有十一岁!

十一岁的孩子就有这样的眼光,这样的胆魄,以及……这样雄厚的本钱,那可就太罕见了。

刑天宥就接到家主指示,可以跟燕三郎多多亲近,平时互通有无,以作伏笔。

第208章 登门拜访

这小少年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本身他才到春明城不久,还未融入本地的世族圈中,这一点和千食人很相似,易生同病相怜之感。

此外,他在城中好像没甚产业,涂家也拿捏不到甚弱点来对付他。

想到这里,刑天宥的神色越发温和了。

燕三郎心里转过一个念头,即对他道:“我正想找位西席,听说名师连容生连夫子也住在春明城,想请刑家代为引荐。”

他既然打算在春明城长住一段时间,就想找个好老师传道解惑。明师的作用不可或缺,他一个人暗中摸索数年,或许还不如人家一句话就能拨云见日。燕三郎自觉时间宝贵,与一般读书人不同,没有那么多闲暇花在研究书卷学问上。

可是有学问了,人的眼界才能提升,心境才能澄明,这是修行上绕不开的一道槛。因此,他应该设法提高效率。

其实他也考虑过,向千岁求师。有故事的女人,年纪应该都不小了,自有一番红尘阅历。

可他心底实在不想这么做,思来想去,记起春明城文风秉盛,本就有许多名人墨客,何不去寻名师求学?

“连老夫子?”刑天宥奇道,“石公子现今还未入学吗?”

“还没有。”燕三郎摇头,“我才刚到春明城,你们也来了,结果就一直忙到现在……”

这话说出来,刑天宥就笑了。其他孩童忙玩耍、忙打架,再出息点儿的忙读书,这小子倒好,忙着低买高卖,坑人赚钱。他听到燕三郎接着道,“我听说连夫子门槛很高,等闲人家的子弟拜不进去,才想找你帮忙。”

连容生在好几个国家都当过王师,给君王或者太子讲学,后来年事已高,就定居春明城养老。他也是燕三郎决定留在春明城的原因之一。

毕竟钱在哪里都能赚,错过了这样的好老师太可惜。

但他听闻连老夫子脾气不好,眼光也高,曾经有富家子弟捧着名画金银登门求学,被他直接扫地出门,横眉直言:“有几个臭钱了不起?”

他曾为王师,什么宝贝没见过?所以,燕三郎要找个靠谱的引荐人。

“连夫子年纪大了,一次最多只收三五个学生,个个都要精挑细选,因材施教,不像其他塾堂老师广开门庭,巴不得学生越多越好。想拜入他门下,的确不容易。”刑天宥沉吟道,“不过家祖与他是多年的故交挚友,或许可以推举你去见他一回。这点儿薄面,连老还是肯给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醒悟:这小子怕不已经知道了,所以才来找刑家帮忙?

燕三郎正色道:“不胜感激!”

刑家家主年轻时外出游历,曾与连容生共同历险,结交莫逆,从此这份情谊就保持了几十年,非常深厚。

鸿雁飞书曾经送来的刑家情报就提过一嘴,三十多年前连容生作为另一个小国使者出使千食国,不慎惹怒国君。后者想将他斩首,然而刑家家主拼命拦谏,这才保下连容生一条性命,但刑家惹得上位者不快,险些也被阖家贬迁。

看在老友面子上,连容生应该会给燕三郎一个见面的机会。

至于燕三郎能不能入得人家法眼,刑家也不知道。刑天宥拍着燕三郎的肩膀笑道:“加油,我看好你。”

这话倒不全是恭维。在他看来,燕三郎身上的确有些吸引人的特质。

¥¥¥¥¥

两天以后,燕三郎就在刑天宥的引路下,登门拜访连容生。

这位当世名师住在东莲塘东畔,推门就是一片风雅,只不过现在深秋时节,偌大的塘子里只余残荷败叶,晓风吹来,倒另有凋零残缺之美。

即便处在一堆大宅的包围下,连容生的住所“泯庐”也不逊色半分。那是个六进四重大院,精工细巧,随便找一堵萧墙上的砖雕,连鸟儿的翎毛都是纤毫可见。

这院子里仆役下人有上百号,光是做点心的厨子就有三个,他们伺候的主人只有连空生一人。

刑天宥带燕三郎在花厅内坐下,却有下人来禀:“主人还在睡觉,请两位稍候罢。”

两人是巳时来的,因为刑天宥说这位先生喜欢睡觉,不须早来。哪知现在日上三竿,他老人家竟然还没醒。

刑天宥只能含笑道:“无妨,我们等着就是。”

结果这么一等,就到了午后。

此时两人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连容生是故意晾着他们的了,却又发作不得。

谁知道那个老头子是不是暗挫挫躲在哪个角落里观察他们?

刑天宥喝了一个多时辰的茶水,不觉有些腹饥,连宅竟然没给他们备饭。他才咂了咂嘴,燕三郎即有行动了。

他打开书箱,居然从里面掏出一个又一个油纸包,飞快铺满了小茶几。

男孩今非昔比,出门都有黄大或者黄鹤跟随,书箱通常不必再由自个儿背。但连容生这里不欢迎外人,两个长随跟不进,燕三郎还得亲自背着书箱。

他将油纸包挨个儿打开,里面居然是各色点心,蛋黄酥、豆沙玫瑰饼、小豆凉糕、马蹄酥……七八个油纸包都不带重样儿的,甚至连冬笋三鲜烧卖都有,这却是用特制的小盒装着的,上头装烧卖,底下只要点上蜡烛,烧卖一会儿就温热可吃了。

刑天宥险些看直了眼,好半天才噗地一笑,忍不住鼓掌:“妙,简直妙不可言!”

燕三郎最后从书箱里取出一整瓶果子露:“来,别客气。”

这果子露是三四种水果酿成的特饮,味道香甜,春明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燕三郎是来拜师的,不敢沾碰酒精,否则一张嘴就有酒气,成何体统?

刑天宥拈起一个蛋黄酥啃了口,眼睛就亮了:“好,好吃!”用料实在,咸甜可口不必说,蛋黄还能爆出一汪红油,口齿留香。最有心的即是咸黄和豆沙之间,还有一层q弹软滑的夹层,也不知是不是糯米做的,给这蛋黄酥添加了第三种风味。“这是春明城哪一家店做的?”

第209章 收入门墙

“没有。”燕三郎老实道,“是我家做的。”

准确来说,是他做的。石星兰的酒楼有好几样拿手点心,其中一种就是这蛋黄酥。燕三郎作为她青睐的弟子,有机会站在厨房亲眼看她手造。千岁在云城吃得油嘴滑舌,离开以后经常想念,成日磨迹他。燕三郎被磨得无法,只得凭记忆努力尝试复制,十几次下来终于有模有样。

当下两人开开心心嗑点心,再召唤连家的侍女过来斟茶——连容生只交代不给饭吃,却没提茶都不能喝,否则也是太过了。

这两人动作斯文然而一点不慢。在他们吃掉了茶几上一半点心时,门外光线一暗,有个老头昂首走了进来。

他骨架很大,宽袍大袖愈显其精瘦,脸上有些棱角,颌下一绺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子。

刑天宥当初放下点心拍拍手,站起来肃容道:“连先生来了!”

燕三郎跟着站起,向老人恭敬行了一礼。

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就是众人称道的大师连容生。躲在书箱中的白猫悄悄抬头,瞄了他一眼。用“其貌不扬”来形容他还是客气了,在千岁看来,这人的面相就是标准的贼眉鼠眼,一张正宗鞋拔子脸,五官挤在一起,眼睛又小,天生就自带两分猥琐。

这跟普罗大众印象中“仙风道骨”的先生模板简直背道而驰。

但燕三郎脸上没有表现出一点讶色。

他为今日的拜访已经准备多时,自然要事先了解连容生。风传这位名师很介意自己外表,旁人莫说是敢对他指指点点了,就是表现出一丁点大惊小怪都会被撵出门去。

所以燕三郎这一刻的面部神经仿佛钢浇铁铸,没有一点额外的颤动。

连容生没看刑天宥,目光在燕三郎身上扫视两眼,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他方才已经吃饱喝足,正在后边观察两个小辈的表现。如燕三郎这个年纪的,平时看着乖巧,大人带来这里一定又会事先叮嘱教养,可是肚子一旦饿得厉害,小孩子的本性就出来了。

他也就能判断,那是不是可教之材。

没想到,燕三郎随身背了那许多好吃的,饿是饿不着他了。连容生也没必要再拖延,干脆自己走了出来。

刑天宥满脸堆笑:“连老先生,这位就是石凛石公子,家祖诚意举荐。”

连容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东西上别人家吃,也不怕失礼,这算什么教养?”

燕三郎脸上写满无辜:“在连先生这里吃不上饭,我又饿得很,只好自行解决。”除了蛋黄酥,那些点心其实有一多半是他晨起从城里的铺子买的,准备带回去给夜里的千岁吃,没料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在他这里吃不上饭……连容生摇头,对刑天宥道:“心思都放在吃上,多半是个饭桶。你领回去吧,刑老头成天就知道给我惹麻烦。”

刑天宥赶紧陪笑:“连夫子,他年纪太小,人却极聪颖,正需要您的雕琢……”他能替燕三郎争取到的,也就是见上连容生一面的机会,至于能不能被收入门墙,那要看燕三郎自己的造化,他家就爱莫能助了。

刑天宥也希望燕三郎被录取,否则家祖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嘛。

“食色,嗯——”燕三郎侧了侧头,“性也,连夫子的学生莫非都不用吃饭的?”

“牙尖嘴利。”连容生斜睨他一眼:“你上一任西席是谁,他教你顶撞上师么?”

燕三郎眨了眨眼:“我还未拜师,您还不是我师傅,谈何顶撞?”

连容生一滞。是呵,他此刻于燕三郎来说就是路人甲,至多能倚老卖老,却没有教训这小子的资格。就见燕三郎咧嘴一笑:“您要是收我入门,今后就可以随意教训于我。”

这一老一小唇枪舌剑,互相顶撞,刑天宥哪里料到今日能见得这番景象,下意识替燕三郎捏了一把冷汗。

连容生冷笑两声:“想用激将法?小子你还太嫩!我告诉你——”

他顿了一顿,见边上的刑天宥都睁圆了眼等下文,燕三郎一张小脸却依旧绷得紧紧的,什么表情都没有,不觉有些挫败。

“——你被录取了。”

刑天宥险些惊掉下巴。

就这样?说好的脾气最乖张、性情最古怪呢,为什么没有好好刁难这小子?

另外两人都不看他。

连容生见燕三郎平静的面容终于涌上一丝喜色,立即接下去道:“从明日起,辰时即要到我这里上课,无论刮风下雨,就算天上浇滚水下冰雹,只要迟上半刻钟,定罚戒尺打手心十下,以此类推!”

燕三郎点头:“是。”他住在城外,这一趟路要个把时辰。但先生要求严格,无可厚非。

他从书箱里取出一只小巧的红木匣子,双手捧给连容生:“恩师在上,请受束脩。”

束脩即是学生提交给老师的学费。连容生这样的名师,收费当然不低,他也从来不避讳这一点。

连空生半点推让也无,接过来迳直打开,看见里面躺着一对儿金莲花。

这是以纯金打成莲花形状,精细得连莲瓣上的褶皱都一清二楚,藏在中心的花托缀着通透的子母绿宝石,星星点点,不须强光照射都灿烂耀眼。

只这份雕工匠心,就远超金子本身的价值。

这是柳肇庆的私藏,老头子当时变卖了所有家产,这对金莲花品相特别,被他一直带在身边,舍不得处置。

千岁也喜欢得紧,燕三郎想从她那里弄出这套金莲花,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

看见新学生拿出这样的束脩,连容生也暗自点头。燕三郎拿出的这对金莲花很可能是人间孤品,连容生不缺奇珍宝异,但由此可以看出这孩子拜师所花费的心思。

礼物的贵重程度,就代表了送礼人对于拜师的重视程度。

什么礼轻情义重?不存在的。

他唤侍女上前,收起这对金莲花,自己脸色也和缓下来,把燕三郎从头到脚再多打量两遍,才抚着山羊胡子道:“我听刑老头说,你最近藉着千食人南下,大赚一笔?”

第210章 不离不弃

他既然提起,燕三郎也不避讳:“是,前些日子南北交互,宅价波动,学生小有盈余。”

连容生在春明城住下多年,身份尊贵、消息灵敏,虽不知道燕三郎到底卖掉多少套宅子,可至少明白眼前的新徒儿赚进的可不是“小有盈余”。即便是哪一家高门子弟来操作,也是一场极漂亮的战役。

可他看燕三郎双目直视,面色淡然,竟然真没有一点骄傲自得。这就太奇怪了。

其他男孩在这个年纪,要么贪玩,要么轻狂,即便在长辈的要求下说几句自谦之言,也是目光闪烁,压不住自得之情。

自得自满,这是人之常情,孩童更会表现而已。燕三郎才十岁,沉稳就远胜大人,家中长辈若得子孙如此,大概引以为傲。但连容生明白,没有孩子天生会是这样,甚至燕三郎的眸子虽然也是黑白分明,但若真凝神看去,就会发现他瞳孔黑得深不见底。

小孩子的天性,就是爱玩爱闹,无忧无虑。

燕三郎有这等表现,当真是少年老成?又或者他经历过什么,才过早地将他雕琢成了这样?

可也正因这样,连容生才觉得,教导这样的弟子格外有挑战性。

“富与贵,人之所欲也。能赚钱是本事、是好事,至少在这个世道不吃亏。”连容生呼出一口气,“但你须得牢记,富而无骄只是基本,富而好礼才值得称道,你性子是稳了,今后对人也要谦冲平和,不得傲慢无礼、恃财而骄!尤其不许再顶撞长辈!”

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挟带了私货。

燕三郎虽然看起来聪颖稳重,但上无长辈、手握巨资,这样的孩子很容易被带歪。连容生既然当了他的师尊,就有义务教导他为人处世。

燕三郎当然也认认真真应了句“是”。

其实他方才并非自谦,而是真心觉得自己没赚多少钱。三万两银子在别人那里,是吃用十辈子都花不掉的财富,可在他这里么……

打通第一条经脉以后,千岁就给他调整了每日药浴的方子,照方抓药更贵了!

这样算下来,每年光是药钱就得用掉上万两银子,还不计入其他任何成本。燕三郎炒房一波流赚到的钱,也就能支撑个两年不到吧。

所以,这钱只能说缓解燃眉之急,却谈不上让他一劳永逸,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连容生又随口考较他几个问题,当作基础学问摸底,燕三郎一一答了。离开云城之后,他也是日日勤勉,从未落下功课,石星兰送给他的几本书更是看得滚瓜烂熟。那里头就有石星兰从前读书做下的笔记,写着她个人的心得与看法。

千岁每每看了,都嗤之以鼻,说她为人过于软弱,这世道就该手持利刃前行。但燕三郎依旧将石星兰的每句教导都记在心底。

连容生问了几句,燕三郎都以石星兰的心法答之。前者基本满意,最后却道:“做人还是要有棱角,一味退让只会助长恶焰。”

话音刚落,千岁就“哈”地一声笑了出来。这老头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嘛,只是她的话臭小子从来不听而已,这回看他怎么办。

连容生听见喵呜一声轻响,不由得一怔,探头往书箱一看,怫然不悦:“你怎么还带只猫来!”

春明城的富家子有架鹰驱宠的习惯,亏得他对燕三郎原本是越看越满意,没料到这孩子也不能免俗吗?

“师父,这猫是我救命恩人。若非它拼命相救,我早就身亡。”燕三郎应答如流,眼都不眨一下,“那时我就发过誓,一定将它带在身边,不离不弃。”

白猫把脑袋搁在箱壁上,满脸生无可恋:

谁要陪他不离不弃?明明是他死抓着她不放手!她做梦都想着木铃铛能换个主人啊,自己还有远大前程,根本不想被个小破孩子耽误!

她看那个端方就不错,可是每提一次,燕三郎就去揪她的猫尾巴,对她表达自己坚定的意志:

你想得美!

“喂!”千岁突然想起,连容生也行啊,“我们打个商量,你把木铃铛换给这老头子如何?就当是送给恩师的礼物。他有些本事,得此至宝也不会亏待你的。”

连容生曾是帝师,就算本身老朽,认得的大能也如过江之鲫,一定能帮她物色更好的宿主。

那厢燕三郎正抬手作了个起誓的姿势,一边肃容道:“因此,请恩师允我完成誓言。”

木铃铛认他为主,这段契约本身就是生效的誓言。

带一只猫在身边,不离不弃?连容生忍不住按了按额头,这回收进的徒弟是不是太有个性了?

正好这时白猫又唤了一声,那声线是天生的娇滴滴。连容生转头,恰好和那对一蓝一黄的鸳鸯眼儿对上,不由得凝神细看。

这猫……

燕三郎一颗心提了起来。猫本身很普通,有灵性但是没妖气,白天虽被千岁附身,但她保证过自己的灵体很收敛,一般人看不出异常。除非有人掌握了通灵之术,才会发现这猫是一身双魂。

问题在于,燕三郎也不清楚连容生有没有这个本事。他接着道:“再说我这猫儿乖极,不好动也不乱跑,平时更是一点声息也无,断不会影响别人。”

猫儿倒是没心没肺的模样,它舐了舐唇,大大方方地任连容生看。

好一会儿,连容生才收回目光,摇头道:“罢了,我也不想坏你誓言,但你平时要好好管束它。要是它闯下祸事,板子可是打到你身上的。”

燕三郎大喜,迭声道谢:“恩师放心,它不会添乱的!”

连容生见他两眼放光,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再不是先前那般稳重但是沉闷的小大人模样,也不由得暗笑。终究还是个孩子,城府能深到哪里去?

他今天是特地拨空给燕三郎的,这会儿就挥挥手,不耐烦道:“行了,我还有事,你们回去吧。”

两人赶紧告辞。

走出泯庐,刑天宥就同燕三郎道别,要赶回去禀报家祖。

第211章 好欣慰啊

黄鹤候在耳房,见燕三郎走出,赶紧迎上前去:“小主人,如何?”

“过了,明日来此上课。”燕三郎言简意赅。

黄鹤大喜过望:“真不愧是小主人,这关过得如此轻松!”连容生刻意磨硌燕三郎,连累黄鹤也在耳房里呆了大半天,又不能到处乱走,只好和边上的老门房拉呱。

那老门房对于自家门第,言谈间另有一股清高,给黄鹤普及帝师门槛有多高,全春明城有多少豪门子弟进来拜师却又怏怏而回。

按老门房的说法,全春明城都没有一家子弟能入连容生法眼!

黄鹤越听越是担忧,小主人的身家和这些大贵族相比还是弱了许多。直到燕三郎走出来报喜,他才放下心。

白猫在书箱里直哼哼:“过关就得庆祝,我要吃花胶鸡炖参!”这东西不便宜,燕三郎平时都舍不得买。臭小子背着好几万两的身家,竟然连二两银子都不愿花,也是小气到一定境界了!

燕三郎眼都不眨就应了:“好,回去给你做。”

看吧看吧,小气吧?连下馆子都不愿意。

燕三郎又补了一句:“自家做,给你买最好的材料。”

千岁翻了个白眼。算了,反正不是她动手,谁做有什么区别?他的厨艺也、也还能凑活了。

唉,从什么时候起,她千岁大人过日子也要靠凑活?

白猫想了想,还是不甘心:“那鸡汤要熬够两个时辰,不得偷工减料!”

“好。”

“黄鹤给我盯好你家两个小的,不许再偷吃!”

让黄鼠狼不偷吃鸡,真是有点儿难度。黄鹤苦笑:“是,一定一定!”

这天晚上,春深堂的小厨房里飘出阵阵浓香。

睡在假山里的两只小黄鼠狼连咽口水,就是不敢越雷池一步。上次偷吃东西,千岁大人震怒,险些拿它们喂了琉璃灯。

小厨房里,黄胶鸡锅已经端上了桌。千岁等了很久,迫不及待扯下鸡腿,撕下一大块皮肉放进口中,细细嚼了一会儿,才眯着眼赞叹:“好吃!”

真是焙得香糯软烂,药味儿与肉香完美融合,最难得还带出三分清甜。

据说这一锅最是美颜滋补了。千岁美美喝了一口汤,才拍了拍燕三郎的脑袋:“进步很快啊。你今后要是修行失败、走投无路,还可以去酒楼当个大厨。”

这是夸他还是咒他?燕三郎无奈,就当是夸吧。“你说,恩师为何会收我进门墙?”

连容生看起来不仅不好说话,恐怕还有些怪癖,否则学生怎么只有三人?当然他这人有个规矩,除了王室子弟,任何学生在他这里读满三年都要出师。这段时间里,学会多少就是多少,逾期不能再接受他的教诲。

连容生说起理由也是振振有辞:这样才能让更多优秀子弟有机会来他这里就学。

但无论如何,连夫子作为老师的口碑也是极好。他的门槛虽高,收费也吓人,却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且他不开大班,将精力都倾注在有限的三五个学生身上,正满足了权贵们对于“精英教学”的追捧。

可是燕三郎拜托刑天宥牵线,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而来,没以为自己一定能被选上。

“比你优秀,比你刻苦,比你有天赋,比你有前途的子弟,这城里不晓得有多少。”千岁舀一口热汤,在唇边慢吹凉气,姿势优雅。

燕三郎:“……”他是让她分析原因,不是给她机会贬低他的。

“但连容生可能见怪不怪、见多腻歪了吧?我相信他周游列国教过的天之骄子不知有多少,春明城对他来说只是个小地方,这些子弟与他曾经教过的尖子生相比,又是什么都不算了。这样看来,你和他们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

换言之,无论是燕三郎还是春明城的贵族子弟,都是连容生看不上的选手。

一群矮子,呵。

燕三郎:“……”他是不是该好欣慰啊?

“既然这样,选谁不是选?”千岁耸了耸肩,“或许选你当弟子还能给他一个惊喜。毕竟你先前有一个月赚进三万银子的战绩,比起那些只会读书的世家子要务实得多。再说你家没长辈,不会成天上门找他应酬或者告状,多省事啊?”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连容生也贪财,跟你说不定是臭味相投呢。”

“再者,现在春明城里暗流汹涌,无论他收本地豪门还是千食贵族的子弟为徒,恐怕都会引人诟病,但你就不同了。”千岁点了点杯子,燕三郎立刻给她斟了杯美酒。想听她说道说道,他自然要勤快点。“你跟这两派都不相干,收你为弟子,别人无话可说。并且连容生还把最后一个选徒的名额给用掉了,这些权贵也没理由再去磨迹他,否则整日价有人登门托关系走人情,估计他也腻烦得紧。”

“这样?”燕三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那我就放心了。”

千岁伸了个懒腰:“连容生与石星兰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先生不同,修为精深,连氏心法赫赫有名。你要是能从他那里学到一点,总比外头买书自学强得多。”

燕三郎却没有她这么乐观:“听说连夫子只教书,很少教人神通,在王子那里都没有破例。”

“一个人哪来那么大规矩?”千岁冷笑,“破例和不破例,无非是合不合眼缘罢了。”

……

隔天一大早,燕三郎不到辰时就抵达泯庐。

连容生已经起了,端正衣冠坐在上首,认真吃了燕三郎奉上来的茶,这个拜师礼就算走完了。

他对边上观礼的两个弟子道:“从此刻起,这就是你们的三师弟。同门之间,要和睦友爱,互相关照!”

众人应是。

连容生给燕三郎介绍两个弟子。年长的是十六岁的少年,眉眼细长、斯文秀气。在千岁熏陶下,燕三郎如今也有识人之能,一眼就看出这必是世家子弟。

果然连容生道:“这是涂老三的孙子,涂云山,在他族里排第七,你该唤大师兄。”

第212章 有钱人真爱折腾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212章有钱人真爱折腾燕三郎懂了,这是涂三爷的孙子,那么就是涂家家主的曾孙。在春明城,他早晚要跟涂家人打交道,但没料到会是在此时此地遇上。

他的大宅就是卖给涂三爷的,那即是涂云山的亲祖父了,关系很近。

涂云山笑容和煦,看不出他是否知道燕三郎与自家的过节。

另外一个门生罗应亭,十二岁,是千食国来的罗氏嫡孙。罗氏非常低调,主开染坊和酱园,虽然他家子弟在春明城不张扬,可是罗亨彩缎在千食国是贡品,来这里依旧热销。至于酱园,百姓生活离不开各种调味品,酱的味道又是千人千种。

反正,罗氏在春明城很快就站稳了脚跟。

几个同门微笑着互相见礼。

偌大的春明城现在挤满了两国的权贵,可是有资格到连容生这里来念书的只有三人。光这一点,涂云山、罗应亭两人就绝不敢小觑了燕三郎,这小子必有过人之处。

反之亦然。

所以这三人之间立刻就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连容生本身不端架子,介绍过后就拾起书本:“行了,落座上课。”

燕三郎打开书箱取书。

三个学生挨得很近,另外两人一低头就望见书箱底部垫着洁白的软毡,都觉奇怪。

再一细看,竟是一盘猫。

这时就看出两人涵养了,惊讶之色都是一闪而过,随后就全神贯注去听夫子讲课。

……

燕三郎听得仔细,竟不觉时间推移,转眼就到午时。

放学了。

莲花漏的漏箭一指,连容生就放下书本:“今天就到这里,回去温习功课,明日检查。”说罢看了燕三郎一眼。这孩子的基础相比另外两个学生是薄弱了些,但今日的课程也还能举一反三,可见天资不错。

燕三郎很恭敬地请师尊和两位师兄同去酒楼用饭。

这是礼节。

连容生摆了摆手,站起来就往后堂走:“小孩子自己去,我就算了。有我在场,你们放不开。”

他有自知之明。

燕三郎即邀请两位同门,涂、罗二人很爽快地答应了。

三人即往外行,还未走出泯庐大门,却见回廊另一头有两个姑娘迎面走来。燕三郎一瞧,咦,眼熟。

身边的涂、罗二人主动打了个招呼:“连姑娘。”

走在前头这女子柳眉雪肤,甚是美貌,后头跟着的应是她的丫鬟,也很秀气,却瞪了燕三郎一眼。

后者满脸无辜。

连姑娘回礼,一抬眸也望见燕三郎,不由得掩口一笑:“真巧,我们又见面了。听说祖父新收了一个徒弟,想来就是你了。”

“正是。”燕三郎面不改色地唤她一声:“连姑娘好。”

这对主仆前些日子与燕三郎在堤上偶遇,想买下白猫,被燕三郎拒绝了。唔,因为白猫发怒,他拒绝得有些生硬。

没想到……他惹到了恩师的孙女,嗯。

燕三郎知道连容生的次子一家早都搬来春明城,但因为老头喜欢清净,因此并不住在泯庐里,他也知道连容生有个孙女叫连萱。

可他没料到,是她。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怪不得连萱出门那么大排场,原来她家不缺钱,并且在这城里的地位还很超然。

罗应亭见机道:“你们认得,那是最好。小师弟要请我俩用饭,连姑娘一起来不?”

连萱先看了涂云山一眼,见他点头,这才眼珠一转,望了望燕三郎背后的书箱:“你那猫儿呢,现在不会也带着吧?”

燕三郎点了点头。

涂、罗两人立刻想起盘在书箱底部呼呼大睡的白猫。这新出现的小师弟也有趣得紧,上课还要带一只猫来。更让人不解的是,恩师居然也默许了。

连容生对学生的要求严格是出了名的。说起来老头子只收男徒,曾经有皇室想为帝女求学,连容生却放言,自己传的是治世安邦之术,女子学来无用,就不要浪费其他子弟的机会,于硬生生拒绝了。

别人也无话可说,因为就连他最疼爱的孙女连萱也只能偶尔旁听,却始终没资格分到一个徒儿的名份。

听见白猫也在,连萱笑了:“好,我去。”

在春明城,涂云山和连萱都是东道主,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选了水边的精舍“小红柳”,说罢才相视一笑。

唔,这两个人?

燕三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看到罗应亭在一边挤眉弄眼。

于是他就明白了。

连萱面色微红,涂云山则是轻咳一声:“那地方隐蔽得紧,少有人知,可当真有些拿手好菜。”

燕三郎登上船时,才明白为何从未听过小红柳之名:

这馆子居然建在河心岛上,想过去吃饭还得先乘画舫过水。

有钱人可真会折腾。

好在河心岛离岸边也不远,最多就是八十丈左右,燕三郎目测一下距离,基本笃定自己能游得回来,这才迈步上船。

河心岛不大,但胜在礁岩性质与岸边截然不同,在河心久受河水冲刷,居然冲出了大小不一、千奇百怪的蚀洞,风在孔洞中穿行,如同吹响长笛,音阶有高有低,韵律有急有缓,听起来居然隐隐成曲。

这些孔洞,也被称作风笛。

本地人发现它的异处,再在岛上遍种绿植花木,这里俨然就是放大了百倍的盆景,兼收石、木之巧趣。

涂云山给燕三郎介绍道:“风笛奏出的乐曲,视风声大小又有不同,时而哀婉,时而雄壮。连萱姑娘以之谱曲,旋即在春明城传唱开来,至今不衰。”

说来说去,又捧到连萱身上了。她笑吟吟道:“谬赞了,不敢夺造化之功。”转向燕三郎问道,“石公子原本是哪里人?”

这问题,估计许多人都想问了。燕三郎轻声道:“梁国。”

“这么远?”连萱微讶。春明城和梁国之间,可是隔着偌大一个拢沙宗,以及两个小国的地盘。

“我们为避战祸出逃,哪知路上也不太平。”燕三郎神色黯然,“等来到春明城,只剩下我和几个忠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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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大疫

罗应亭也是被瘟疫迫得从千食国搬来这里避祸,只不过“石公子”一家其实躲的是**,他们躲的是天灾而已,因此格外能够感同身受,闻言慨叹:“这个世道,人人都要挣扎求生,唉!”

罗家原本在千食国即便不是第一等贵族,日子也过得好好的。这次搬迁,罗氏也是大伤元气,从此还要在别人的地头安营扎寨。

四人忽然都沉默了。

这时前方露出黑瓦白墙,连萱往那里一指:“好了,我们到地方了。今日是出来玩耍的,伤怀且留去明日。”

众人进入精舍落座,燕三郎打开书箱盖子。白猫在箱子里憋屈大半天,这时忙不迭跳出来,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

连萱逗它:“小美人儿,可还认得我?”

白猫冷笑:“再靠近点,你就知道我的爪子认不认得你了。上次欠你的龙爪手,这回可以补还给你。”

当然她的话语只有燕三郎能明白,别人听见的都是喵喵几声叫唤,甜得很。

没办法,她天生一副娇嗓子,只要不是暴跳如雷的呐喊,谁听着都要酥了骨头。

燕三郎翻译:“它说,认得。”

三人大感有趣:“你听得懂猫语?”

“猫语未必。”燕三郎老老实实回答,“但听懂她没问题。”他轻轻抚着白猫,从脑袋到后背这么一溜儿捋下来顺毛,力道拿捏得刚刚好。

千岁好像对连萱有特别的敌意,他不明白为何。

哪怕白猫心里不爽,也被捋得很舒服,遂在他身边趴了下来,但是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眼前三人。

猫儿又叫唤一声。

罗应亭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忍不住问:“这回它又说什么了?”

“它说——”燕三郎停顿一下,钓足三人胃口,才接着道,“它饿了,也想吃。”

当然千岁的原话可没有这样客气:“你们打算干坐一中午吗?还不快点菜,我要吃最贵的!哦不对,这顿饭好像是我们出钱,那就挑点实惠好吃的上吧。”

她瞥了连萱一眼,还得花她的钱请这小丫头吃饭,太不爽了!

她得努力吃回来。

猫儿眼波如水,连萱被她看得心都软了,温声道:“那就跟我们一起用饭。”唤来伙计,多加了一张小桌子在边上。

用你慷我的慨?猫儿不屑,跳到小桌上蹲坐着。正好阳光透窗而入,笼罩她半身,每一根雪白的毫毛顶端都映出淡淡金光。它向几人望过来,水亮的眸子在太阳映射下变成了透明的琉璃。

涂云山见连萱看得一瞬不瞬,知道她爱猫,遂道:“想要石师弟割爱是不可能了,我想法子给你再买一只,跟家里的配对如何?”

连萱摆了摆手:“不必。这品种虽然稀少,我家猫儿也小,今后有缘遇上再说。”

白猫一边等菜一边洗爪子:“这两位当着我们眉来眼去,看来是连老头不反对呢了。”涂云山这么献殷勤,甚至清楚人家家里养的猫是什么品种,看来没少下功夫。

可是想想也就明白了,连萱是连容生的亲孙女,讨好她就是讨好了连夫子。连容生交游何等广阔,与他往来的人都贵不可言。

涂家不存点心思,那才奇怪。

燕三郎在她脑门儿上打了个爆栗。

罗应亭对燕三郎道:“你家猫儿漂亮又有灵性,说不定有修行的机缘呢。我听人说,飞禽走兽要成精成怪,最难的就是开启灵智那一关。”

猫也修行么?燕三郎向白猫看过来:“我家猫儿也能?”

千岁不说话,似在思忖其中的可能性。

涂云山笑道:“或许能,这才叫全凭机缘。”

不一会儿,菜肴上来了,果然道道都很精美。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连萱的细心,菜是她点的,然而每一道的价格都谈不上离谱。

席间,几人免不了谈起瘟疫之事。只有罗应亭见识过疫疾的可怕,这时说起千食国内惨状,三人皆是嗟叹不已。

“今年春天我还随家里去过千丝砻,那里湿地绿树交加映衬,风物极美,没料到如今变成人间炼狱。”连萱叹道,“还没找到解救之法吗?”

罗应亭摇了摇头:“我们动身南下前,九弟才不幸染疫。他爹娘痛哭流涕,最后依旧是无法,只得将他送去城外的庄子。”

他没有明说,但在场的都懂,被隔离在那里的都是病患,去了就意味着等死。

连罗氏子孙染疫都是如此,普通大众更不必说。

“没人去瘟疫的源头看过?”燕三郎忽然道,“总要找出原因才能医治。”对症下药,他精读医书,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涂云山摇头:“那就得深入夕眠大沼泽。那儿不是我们人类的地盘,本身危险就大。”

“是的,好些异士前往,都是有去无回。”罗应亭低声道,“再这样下去,千食国恐怕要完。”

他毕竟年纪尚小,沉不住气,这么不吉利的话想都未想就脱口而出。

燕三郎皱眉:“无人生还?”这不应该,世上奇人那么多。

“那就不清楚了。”

涂云山道:“总不可能人人进入大沼泽之前,都事先通知官署一声。”

连萱忽然道:“涂、涂公子,涂家也在研制解药,眼下进展如何?”

燕三郎闻言心中一动。

研究瘟疫解药,不知有多少势力都在进行。

涂家手底也有一家药行,几个药铺子,但那不是涂家主业,名气不响亮,生意也不温不火,远比不上刑家的大而精。没料到,涂家也在悄然研制瘟疫的解药吗?

涂云山笑道:“有些眉目了。”

罗应亭哇了一声:“这么厉害!”

燕三郎望了千岁一眼,从她圆溜溜的杏眼中也看到了好奇之色。

瘟疫解药如能问世,即是天功。涂云山只是在佳人面前吹牛,还是涂家当真取得了一定进展?

可是涂云山不再多言,顺口切换一个话题。他年纪比在座的男孩女孩稍长,也沉稳得多,晓得涂家研制解药未竞功之前,不宜到处宣扬。

第214章 入股

原本这研究难度就出奇地大,若是说出去了最后却无果无功,那就徒增笑话而已。

这顿饭,算是吃得宾主尽欢。

……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又是小半个月。

这段时间以来,燕三郎与两位同门都混熟了,倒是只见过连萱一次,显然这位连家千金不常到泯庐来。

连容生多了个入门弟子,这消息在整个上流圈子传得很快,各家都在互相打听,究竟什么人能入得连容生法眼?一听是春深堂的石凛,不少人都道:“哦,原来是他。”

自那日小聚以后,涂云山和罗应亭回家应该都被问起。因为罗应亭次日即对燕三郎更加热情,像是有意结交,而涂云山的态度也亲近不少,显然燕三郎的炒房给他们家里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燕三郎对涂云山更加留意。

罗应亭和他年龄相仿,更谈得来,燕三郎有意无意打探了几句。原来涂家曾经领着好几个晚辈去拜访连容生,只有涂云山被点为弟子。他对这机遇格外珍惜,每日刻苦勤奋,笃学不辍。

“据说过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只有年三十出来吃了顿年夜饭而已。”

连容生就点评过两个弟子,言涂云山“拙诚”而罗应亭“巧诈”,说涂云山是春明城勤奋第一的世家子,今后会有所成;而罗应亭正相反,就凭着一点小聪明混日子。

燕三郎都听在耳里。

涂家与他有些罅隙,涂云山还是表现得若无其事,按照千岁的说法:“要么这人城府很深,要么涂家压根儿不把‘石凛’这个人放在心上,又或者涂家打算放掉从前的小小过节,毕竟你现在是连容生的弟子了,身价跟着水涨船高,为了一万两得罪你已经不划算了。”

“总之。”她下了个结论,“都不是坏事。”涂家不找麻烦,燕三郎在城里的日子就能好过得多。

从前,燕三郎哪怕是赚足了三万两银子,也不被这些世家放在眼里;但他跻身连容生门下,知名度一下就扩了出去。

这就是名望带来的好处。

此时燕三郎在春明城住上月余,对这里有更直观的了解。刑天宥来给他道贺时,燕三郎即问他道:“我看刑氏最近在春明城开了几家药行?位置都相对偏僻。”

“是啊。”刑天宥顺口答道,“在千食国,我家的药材生意做得很大,还有专门的药山药园。到了春明城,也想试试能不能打开局面。”

燕三郎见识过木婆婆的药园子:“那规模是真不小。”一般药铺子都走分销渠道,能从药农手里收来都算很少。刑家的药行自己开山开园,显然摊子铺得很大。

但反过来说,刑家在这上面投入的心血财力巨大,撤离时受到的损伤也最大,以至于在春明城开铺试水的动作都不得不温柔起来。

想必,涂家也没少给它们使绊子。

刑天宥看燕三郎沉吟不语:“怎么?石公子有些想法?”换作别个男孩是这年纪,刑天宥断不会问出这种话。可是面对燕三郎,他总有一种跟成人谈天的感脚,下意识就忽略了对方的真实年龄。

何况刑天宥知道,眼前这位大概是整个春明城私房钱最多的孩子了。整个石家的财产都是他的,前不久还大赚一笔。刑天宥身为世家子虽得家主喜爱,可每月的用度也是有数儿的,绝不可能像燕三郎这样想花多少就能花多少,无须任何节制。

想起这一点,他这个成年人也是羡慕嫉妒恨啊。

“还真有。”

刑天宥立刻来了兴趣:“哦?”

“我手里还有几个铺面,也是一个多月前房屋价格上涨之前买下来的。”当时房屋价格带动铺面价格一起涨,燕三郎犹豫过,但没卖。手里全是现钱跑路容易,但想要定居的话,产业宜多样化。

这些个铺面该做什么,他始终没想好,黄鹤提议出租,毕竟租金也上涨了。可是燕三郎依旧否决。当个包租公赚那点儿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看不上。

现在,他倒是动了个念头。

“有旺铺也有普通地段,基本分散在春明城各处。”当时他买铺子没有时间细挑,入手就有大有小,朝向方位也各不相同,“刑少爷有兴趣么?”

“你要出租铺子给我家?”刑天宥笑了,“这事儿我就能拍板,没问题。”

春明城的铺面租售价格的确都在上涨,但刑家想弄到也并不算难。如果这就是燕三郎的提议,那么他们无可无不可,卖个面子租下他的铺子好了。

燕三郎不置可否,只问他:“刑家药行的货源渠道可是已经打开?”

这就问到人家的商业机密了,刑天宥微一犹豫才道:“已经畅通。”百行百业,上游进货、下游分销的渠道都畅通,这才好赚钱。刑家带着字号过来,哪里是随便开几个店铺就算完事了?这段时间都花在梳理人脉、打通上下了,刑家男人忙得不可开交,连家主都连着好些天没睡一晚好觉。

这句话正是燕三郎想听到的。刑家的药行在千丝砻名气很大,甚至可以定期向拍卖行输送珍贵药材,如今来了春明城还要重建金字招牌,对药材的品质把控必定严格。

所以燕三郎也不再犹豫:“我想入股。”

“嗯?”刑天宥微微一惊,仔细看了他两眼,“愿闻其详。”

其他小男娃敢这么信口开河,刑天宥只会赏他一巴掌:一边玩泥巴去。

可是燕三郎是真地有钱有铺子啊,甚至还有眼光和胆气,这让他的话也变得含金量十足。

“我拿铺面出来给刑家开店,三个是主街上的旺铺,余下在东莲塘、西关口等处,基本分散在春明城各个角落,深入街区。租金分文不收,以表诚意。”

刑天宥等着,知道他还有下文。

“另外,刑家远道前来春明城安顿,用钱的地方太多,哪怕家底再丰厚,这会儿资金周转应该也有些为难。”

第215章 别想独善其身

刑天宥暗暗叹一口气,燕三郎说中了,眼下的确是家中最困难的时期。

一个大家族在千丝砻经营数十年,树大根深,突然短短半月内要全部断舍离,其损失之重大不言而喻。许多富贵之家走到春明城,从此一蹶不振,再寻不到往日荣光。

刑家就算原本还有余力,迁到春明城以后立刻就重新买宅整修、安顿家眷、购铺置田,除开这些硬件必须到位,还有官署买办、人情往来、供货分销谈判等等软件要办。并且刑家涉猎不止一业,除了药行之外还同时要做起粮食、油蜡等等,哪里是“千头万绪”一词可以概括?

摊子铺得越大,用钱地方越多,资金周转必定就越紧凑。只说城郊的上好水田就必须赶在隆冬之前买下,春明城的手续有些繁琐,不抓紧就会耽误来年的春耕。

但与此同时,刑天宥心中也是微懔,十岁大的娃娃就能看出刑家尽量隐藏的窘境吗?孩童再聪明,一般也就表现在举一反三、记性过人,至于统筹全局、通盘考虑,那是大人才有的本事,是丰厚阅历积淀的结果。

刑天宥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子,背后是不是另有高人?

只听燕三郎道:“我愿意出白银二万两,入股刑家药行。钱虽不多,至少能帮助刑家在此业上尽快立足春明城。”

刑天宥终于动容:“你要出钱?”

“是。”这条件是燕三郎和千岁昨晚合计好的,这会儿就娓娓道来,“我能提供的也就这样多。”

刑天宥心里扑通连跳几下。

二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就算瘟疫爆发前的刑家也没有藐视的资格,更何况现在。有了这笔钱,刑家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打通关节,并且迅速在春明城内多点开花,攻涂家一个出其不意。

“条件呢?”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只出店铺,其他事宜都归刑家打理。你拿我的铺子去卖药还是做别的营生都可以,但药行年底要按股分红,每隔三个月我要看账,此其一。”燕三郎的模样干脆俐落,刑天宥知道他过往战绩,对此倒不太惊讶。

“其二,专款专用,这钱只能用在药行批售事宜,不能挪为它用,否则刑家要将二万两尽数返还于我,并且多罚两成。”

刑天宥点头记下。

“其三,我自己拿药材也必须是进货价,交由刑家药行替我搜罗。”

虽然钱也很重要,但最后这一点,才是燕三郎孜孜以求!他日常要消耗大量药材,其中多数又很贵重。药行本身就是暴利,就算常买的几个药铺给他贵宾价,又怎比得上自己拿进货价来得便宜?

那可是对折以后再对折,几乎就是骨折价了,想想能省多少钱?

算起这笔账,千岁原本有多肉疼,现在就有多开心。

刑天宥笑了:“那是自然。”股东就是自家人,哪有自家人拿药按市场价算的?“这个不需要你来费心。”

但是不久之后,当他知道燕三郎提药的品质和频率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燕三郎嘴角微扬:“我就这三点要求,没了。刑家要是都能做到,我们立刻就可以定契。”

刑天宥立刻振袍而起:“等我消息。”

对刑家来说,这是雪中送炭,他要尽快上禀。

……

刑天宥没有让燕三郎等太久,隔天下午就重新登门,这回还领了一个老头子过来。

老头中等身材,着一袭团花锦缎的长衫,外罩紫色比甲,衬得气色红润。他眼睛不大,一笑起来更是眯得只剩条缝。

燕三郎见刑天宥给他引路,就知道这人身份还在刑家少爷之上。

果然刑天宥介绍道:“这是我二伯,族中的大总管,家里这些商号都是他一手打理。昨儿听我回去说道,他一定要亲自会会你。”

白猫在一边提醒燕三郎:“刑天宥的二伯名为刑文慈,掌理财大权,是个笑面虎。”

果然刑文慈就笑眯眯道:“石小公子最近风头无俩,我也是好奇得紧。今天一看,果然英雄出少年。”顿了一顿,又摇头道,“这还没到少年时呢,却教我等今后如何自处。”

燕三郎眨了眨眼,并不谦虚:“共赢便好。”

刑文慈亲自出马,就是要拿下这笔注资协议,于情于礼,他都该见一见药行的新股东了。

两人逐条对照,刑文慈坚持道:“铺子的租金,我们还要照付,不能让你吃亏。”

燕三郎也不矫情,点头同意了。能多赚钱谁不乐意?

接下来两人敲定了药铺的开设地点。燕三郎有好坏十五个铺面,刑文慈倒真没跟他客气,把好的都挑走了。

燕三郎无所谓,先吃亏才有后占便宜的机会。

余下的条件商谈,与他昨天提起的大同小异。随后两人定契、盖印,这合作就算达成了。

刑文慈春风满面,又说了几句好话才告辞。

燕三郎望着他和刑天宥离开的背影,也是长长舒了口气,放下心头沉甸甸的大石。

千岁给他泼冷水:“他们的药行若是经营不善,你就完了。”

燕三郎嗯了一声,又更正她:“是‘我们’完了。”

他俩就是一条线上的两个蚱蜢,他要是破产,她也别想独善其身。

千岁翻了个白眼,但心底明白,燕三郎一直考虑做些细水长流的营生,但他的年纪和身份不太合适。他是孤身一人,算上黄鹤几个,在春明城一点根基也没有,远不如千食国来的世家人多势众。

手中那十几个铺子,别说自己开起来做买卖了,即便只是往外出租都会有杂事一箩筐,他们人手紧缺,根本不好管理。

再说自家做买卖有多么亏耗心神,燕三郎在开酒楼的石星兰身上就见识过了。他有志于修行,还要去连容生那里上学,现在时间都是紧着花,哪里还能分心搞经营?

所以当时千岁提议:“不如做股东吧。”

对燕三郎来说,这又是一个全新名词。

第216章 皆大欢喜

“就是你只出钱,由别人出工出人出力做生意,最后分账时你再按股分红。有些懂行的股东还能对生意指手划脚,至于你嘛”千岁早知道眼前这家伙于做生意一窍不通,炒房能赚钱纯属时机妙、胆子肥,“你就算了,等着分钱就好。”

燕三郎默默盘算半天:“真有这等好事,出钱不出工也不操心,等着分钱就行”

“当然有,否则你以为富豪都必须自己出去赚钱么他才有多少精力,怎可能桩桩件件都管得过来”千岁给他普及最基本的生意经,“不过这里面也有风险。如果人家生意失败了,你投进去的钱就相当于打了水漂。”

“没了”

“没了。”千岁正在嗑瓜子,顺手抓了一把,数着粒儿一颗一颗按在左边桌角,“如果自己做生意长久经营,你的钱财就是这样缓步增长,但增幅缓慢。这也是多数人,包括多数买卖人的赚钱方式。”

“另外一种方式,就如我今日所说。”千岁另抓过一把瓜子放在右边桌角。

“经营得好,你的分红就高。”她往瓜子堆里再添上十几颗。

“经营不佳,很可能就要倒亏。”说罢,刨了一大半瓜子回篮中,桌上只剩寥寥几颗。

燕三郎就对着这几颗瓜子发呆,然后问她:“这风险,比起我们卖宅子呢”

“那当然是不能比了。你炒宅得来的钱叫作横财,时机稍纵即逝,这么操作最是凶险不过。”千岁笑道,“好了,我已经解释明白,你想选哪一种法子赚钱”

燕三郎指了指右边桌角。

千岁嘴角笑意加深:“我就知道。”这小子血液里自有一股悍勇,并不像许多人那样稳扎稳打,瞻前顾后。

或许,这是因为他从未过上按步就班的安稳生活。

不过燕三郎随即就从这几颗瓜子里划出一大半往前推:“只能动用这些。”再指了指余下的几颗,坚决道,“剩下的,保本。”

千岁不由得笑出声来。

果然诳不到这小子呵,他头脑还清楚得很,知道有所保留。

燕三郎静静等着她笑完,突然问道:“你做过生意么,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犹记得千岁在黟城把银子称作阿堵物,一个精于生意、计算收益的人,对金钱会是这种态度吗他在衡西商会呆过,知道商人的本性都是逐利。

千岁的笑意慢慢敛去,眼中露出沉思之色,像是想起某些往事。

燕三郎等了一会儿,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正想起身,哪知她轻声道:“我曾经认得一人,精于算计、锱铢必较。”

“一百年前”燕三郎知道千岁被封印了很久,她认得的,想来不是今人了。

“嗯,一百多年前。”

经过紧张筹备,二十天后,刑家把它的金字招牌“百顺源”药行开到了春明城里,并且是遍地开花,在春明城的大街小巷一下子开了六家之多。这比它的原计划要提前至少一个月,也让涂家有些措手不及。

百顺源药行的铺面大小不一,两家大铺直接就有刑家从千食国带来的名医坐诊,看病抓药甚至煎服都是一条龙;苍蝇铺的面积就只有小几丈,但是常用药品一应俱全,并且同样出售百顺源赖以成名的秘制膏方和药丸。

这些药物,知情者从前要托人从千食国带回,还怕买到假药。现在倒好,百顺源直接开到了自己家门口,皆大欢喜。

燕三郎从东莲塘的百顺源走出来时,脸上神情难得可以用“如沐春风”来形容。这是他首次到百顺源来取药,按照他与刑家的协议,药行要按照他给出的单方配药,不仅要保证品质,还只能收取进货价。

这样一来,燕三郎购买同样的药物,成本节省了三分之二。原本每日的药材开销从三十多两银,骤降为十余两。

长此以往,他能省下多大一笔钱燕三郎顿时觉得大街上的空气都清新起来。

最妙的是,燕三郎需求的药材都比较贵重,在有些药铺里买不全,还要多跑两家。这回么,黄鹤只要将小主人的药单送去百顺源,对方自然就会提前配药,约时取件。

并且刑家还表示,药行刚开业人手紧缺,过段时间缓过来了,可以给燕三郎送药上门,让他省心又省力。

没办法,谁让他是出钱的大股东呢眼下百顺源里从出售的药材到装点门面的家私,有许多都是动用了燕三郎的投资买下来的。

男孩第一次体会到了金钱带来的服务有多么贴心。

现在药行开起来了,只要刑家顶得住压力,经营得好,燕三郎就可以边收租金边等来年的分红了。这比自己做买卖要舒服得多,并且手里的铺子还有人打理,都不需要他去操心。

时间飞逝,又过去两个月。

这会儿已经到十二月,春明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处处都是银装素裹。

经历前后几个月的磨合,千食国人基本融入了春明城的节奏。这个城市看起来祥和许多。

燕三郎晨起推窗,外头的寒气伺机而入,屋中气温骤然下降。他首当其冲,然而面不改色。

经过数月苦修,燕三郎已经打通三条经脉,养出了完整的三条真力小龙,每一条都是泼喇喇的活力十足,恨不得挣脱经络的束缚飞出来。

这也说明他的根基越发扎实,原先在黟城挨饿受冻落下的病根和损伤,基本已经修补完毕。筑基稳固,才有在这上头盖起万丈高楼的可能。

今晚,他就要开启全新一条经脉,即手太阳小肠经。他已经贯通了膀胱经、肾经和心经,心血、肾水运行畅通无阻,只待小肠经也打通之后,体质将得到极大提升。

如今的燕三郎个头虽在同龄人中并不显高,但面色红润,头发浓密,体态端正,反而一双眼睛越发乌沉,似乎光都透不进去,不如其他异士的精光熠熠。

第217章 出事了

按千岁的说法,这小子心眼儿太多,眼神就过于阴沉。

燕三郎已经不是黟城那个受人欺侮的小叫花了。日以继夜的内外兼修,让他气力赶上两个大人的同时,还能保持身形灵活,尤其短时爆发力更加了得,这是虎扑和轻身之术效果的叠加。

他也尝试着练习其他神通,毕竟异士和一般武夫的区别,就在于手段千变万化。

石星兰的赠书,他已经看完了,除了黄鹤从城里的书坊替他买来的杂书之外,燕三郎还在研究《青谲秘录》,这里面包含许多诡谲秘法,尤其是阴蛊、巫毒和灵蜮之术。换个正派导师,也许燕三郎看一眼这本书就要挨骂,可是千岁根本不在乎,反而催促他尽快读完。

“天下术法无正邪之分,只看你怎么运用。”她说得正气凛然,眼里的笑意却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人间正道是沧桑,那走正道干嘛?

别人修行,都是从丹田蓄能开始,往经脉延伸;燕三郎反其道而行之,既有好处,也有剑走偏锋的坏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几条小龙越发好斗,一到晚上尤其活泼。幸亏他在睡前可以将这些不体贴主人的东西都扔进木铃铛里去,否则休想有一晚好眠。

不过他也没有一味贪图省事,但凡自己清醒,一定将真力小龙再迎回自己经脉温养。只有在这里,它们才能茁壮成长。并且由于无时不刻都要分神照看和安抚它们,燕三郎的心神在这种折磨中,从一开始的无所适从慢慢向习以为常转变,甚至开始可以一心多用了。

个中的痛苦和艰辛,只有他自己清楚,连千岁都无从体会。

但燕三郎从来不提,于是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的感受,就好像他还是哑巴时,在黟城里渡过的那几千个日夜。

无人注意,但是始终存在。

他的性格本就沉稳,所剩无几的、属于孩童的那一点浮躁和不耐,也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照养中被慢慢洗褪。

这点转变很不起眼。

他刚推开窗,玉兰树被积雪压得沉甸甸的树杈上就有一团白雪动了,随后迈着小碎步往这里奔来,轻盈跃进窗口。

“咚”,它跳在坚固的檀木案上,发出厚实的一声。

听起来:“你又重了。”

白猫也不反驳,撑开全身毛发,扑噜噜地高频率快速抖起。

燕三郎想拦,来不及了。

附在白毛上的浮雪飞向四面八方,至少有十几点溅在他身上。有一枚雪花顽皮地从襟口钻进去,拍在他胸膛温热的肌肤上,一阵冰凉入骨。

“哼哼。”白猫斜睨着他,“再嘴欠试试?”

别惹雪地里回来的猫!

燕三郎也不生气,将它抱过来,不顾它的挣扎用力揉了揉脑袋。白猫在深秋就换上一身更密实的里绒,帮助自己抵御严寒,此时撸起来细软柔顺丰泽,手感无敌好。

他也忍不住多抚了几下,然后转移去抓它的下颌,于是猫咪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尾巴一翘一翘打着弯勾。

燕三郎抱着白猫下楼,正逢黄大从外头快步进来,见状乐呵呵道:“您二位感情真好!”

男孩手一顿,白猫从他怀里跳开,顺便照他心窝子狠狠踹上一脚。“什么感情?”

“没、没什么。”黄大一窒,觉察到一阵杀气,立刻切换话题,“刚接到消息,靳大少被找到了!”

靳大少神秘失踪有一段时间了。

在偌大的春明城里,这么个人真不起眼,只有燕三郎始终留意他的动态,才知这个人至少有半个多月没露面了。

他正想开口,就听黄大补了一句:

“死的。”

白猫瞪了黄大一眼:“有话一次性说完,能不能别大喘气!”

黄大最怕她,赶紧道:“能,能!”

他这几个月来化作人形游走市井,阅历大涨,虽然仍然不及妹妹灵活,但口齿越发流利,也懂得分主次、挑重点了。

燕三郎和白猫互视一眼,眼里均有讶色:“时间,地点?”

“他四天前就消失了,家人找不见,以为他又输多了出去逃债,没太当回事。结果昨天浚河船工从水里捞出一具浮尸,身体仍然肿胀,面目依稀可辨。官署通知靳家老太太去认尸,听说老太太哭晕过去,被人搀回家里。”

看来真是靳大少了。燕三郎问:“请仵作验尸没?”

“请了,还不知结果如何。”

白猫懒洋洋地嫌弃:“这死法好无趣啊。”

燕三郎想知道的却是:“靳家人有什么反应?”

“报官。靳家老太被送出署衙时还在连哭带嚎,周围人都亲眼所见。她说,凶手一定是涂家。”从千食人抵达春明城至今,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终于有好事者挖出了涂家与刑家的夙怨,并且这两家对付彼此的态度,无疑也坐实了这个传言。于是乎,靳家老太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老太太还没糊涂,她这样控诉,自有她的道理。连黄大都道:“或许真是涂家吧?毕竟他们暗中对付了靳大少。”

靳大少解决了刑家的住房难问题,重新修葺过后的莲汀墅非常气派,向整个春明城彰显主人的身份与实力,这也深深扎痛了死对头的眼,让他们迁怒于靳氏。

燕三郎一直暗中观察靳家,再说靳大少是个逮住一切机会高调的人,获知他的情报都用不上鸿雁飞书。

卖宅之前,靳大少原本的确打算悔过自新,他在靳家老太面前赌咒发誓,自己再去烂赌就不得好死。

不过赌瘾可不是那么好戒的,尤其祖宅卖掉之后手里银钱充裕,涂家再使人暗中勾他。靳大少心里的瘾虫痒得慌啊,一天不去,两天不去,第三天就抵不住了,到赌场里小小试水了几把。

原本他还抱定主意,要是输光手里那十两银子就拍拍p股走人,再也不进。

哪知道,轻而易举就赢了。

靳大少待了几个下午,赢多输少,手里的本钱很快就从十两变成了一百两。

第218章 失踪

赌徒赢钱都是洋洋得意,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靳家老太喊他去训了几次话,他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再没放到心上,反而吹牛自己时来运转。靳家老太明白自己儿子是个什么货色,训到自己胸口发堵也干脆不管了,只把卖宅的钱悄悄藏好。

好景不长,靳大少的好运气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月,后面起起落落,这两个月来又不得意了,一直是输多赢少。

赌坊的人得了涂家的示意,让他小赢多亏,狠狠削他一笔钱就要接着给点甜头尝尝,让靳大少以为还能翻本。

这么一来二去,原先赚的千余两银子早都亏进去不算,他又不知不觉砸进去一千多两。

十来天前,靳大少还因为欠债太多,被赌坊扣住,着靳家老太拿钱来赎。这事情闹得满城皆知,靳家老太脸面尽失。

现在靳大少死了,靳家老太认定是涂家想害儿子不成,派人下了毒手。

可她没有证据。

千岁听到这里就问:“城里各家都是什么看法?”

“我们听见街头巷尾热议,什么古怪论调都有。”至于大家族是怎么议论的,他又走不进人家,听不到。

燕三郎摇头:“九成不是涂家所为。”

黄大微愣:“为何?”他倒觉得涂家下手的可能性很大啊,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哦,动机充分!

“涂家如要杀他,早就下手,何必花上几个月时间钓他回赌坊赔钱?”千岁笑道,“这种大家族习惯了软刀子杀人,哪有你想象的简单粗暴?何况靳家没落,就剩个败家子和老娘相依为命,涂家杀之何益?弄他们个倾家荡产也就算出气了。”

涂家在春明城有身份,要脸面,犯不着杀这种人惹麻烦。

白猫伸了个懒腰:“靳家还未没落之前,靳大少也干过欺男霸女的混帐事儿,说不定那时候的仇人找上门来。”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

……

燕三郎对靳大少的命案抱以高度关注,甚至去找了鸿雁传书打探消息。

过了几天,案情终于被一点一点拼凑出来。靳大少的死因就是溺毙,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

因为他从水里被捞起,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落水。

鸿雁飞书收集到的情报,也只有这么多了。燕三郎按了按脑门儿,千岁在一边道:“线索太少,根本查不出来。”

燕三郎何尝不知?可他也不知为何,心里隐约觉得惴惴,好似有什么事要落到自己头上。

若是用算命的说法,那就叫不祥。

他将这种异感说与千岁听。

她破天荒地没有嘲笑他,而是一脸严肃道:“既如此,我们接下来小心行事。修行之人偶有心血来潮,都很灵验,你要学会利用。”

过了几天,又有一个消息传来。

这不是官府查证到的,而是鸿雁飞书采集来的。燕三郎一听就明白,为何官署没有采信了:

靳大少毙命当晚,有个邻居说他听见隐约歌声从河边传来,就在靳大少被捞起不远的地方。

那声音很悠扬,很悦耳,可惜太飘渺,若有若无,但他还来不及凑上前去,歌声就消失了。他以为自己幻听,也没多想就回家睡觉了。

这种话主观癔断太多,不足采信,官家并没有理会,尤其这所谓的证人嗜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回家,连街坊们都觉他在胡说八道。

靳家老太去署衙递状子,一定要告涂家。靳大少死了,她在人间再无留恋,也不害怕什么权贵了。

可她手里没有证据,官方不接,只让她回家等消息。

对此,涂家毫不理会。

其实众人议论,都说靳大少是喝醉酒自己淹死的。毕竟在他消失前几天,有人见他醉醺醺沿河道往回走。

官署也列出这个可能性,但靳家老太绝不接受。她在自家宅院里成日价地喊天骂地,周围的邻居忍了两天,开始怨声载道。

……

春明城渐渐被不安笼罩。

大雪节气这一天真地飘下了鹅毛大雪。

连容生有事外出,学堂停课七天,燕三郎在家温习功课,不敢松懈,因为夫子回来是要抽考的。

屋里点起了上好的银丝炭,几乎没有烟气,但满室温暖如春。燕三郎全神贯注伏案疾书,白猫眯着眼趴在炭盆边,舒服得频频打盹儿。

猫冬猫冬,猫的冬天就该这么过。

呀,中午吃点啥好呢?

这个问题还未想好,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还有黄鹤一声呼唤:“主人。”

“进来。”

门开了,黄鹤和黄二走了进来。少见的是,两只未化形的小黄鼠狼,黄三和黄四也紧紧跟在后头。

这两个小东西惧怕千岁,很少主动往她跟前凑。燕三郎一低头见到它们,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什么事?”

果然黄鹤满面凝重:“老大清早就进城领药,本来巳时前就该回来的,现在还不见影子。我和小的们搜遍附近,都没找到他,只好来请两位主人帮忙。”

这会儿是申时了,离巳时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时辰。这点儿时间不够失踪人口报案的,但燕三郎和千岁知道,黄大是只很守时的黄鼠狼,时间误差鲜少超过一刻钟,更不要说长达近四个时辰了。

何况最近春明城内的风吹草动,也足以让人忧心忡忡。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聚焦在千岁身上。

白猫睁开眼,打了个呵欠,琉璃灯自虚空中显出身形,散发濛濛光晕。

那光芒还没有火盆里的炭块红亮,但谁也不敢小觑它。

“还好最近力量恢复一点,否则还召不出来。”白天,千岁的身体在木铃铛里陷入沉睡,幸好琉璃灯是她的本命法器,勉勉强强还能召唤出来。可是缺少愿力支撑,目前它的神通几乎发挥不出,只有寥寥两三项特效还能发动。

比如照明,再比如——

白猫伸出毛茸茸的前掌随意拨动,将它挠得真像个走马灯,溜滴滴原地打转。

也不知琉璃灯转了多少圈,千岁突然一把按住:“在这里了!”

第219章 下水

那灯上原有无数符文和图案流淌,令人眼花缭乱,可是被她伸掌一按就蓦地停顿。众人望见,被她称作锚文的图案当中有一个小小空缺,差不多是一个字符的大小。

白猫对琉璃灯下达指令:“找到它!”

那枚锚文被她安放在黄大的心脏里,找到锚文也就能找到他。

在旁人听来,她也就是对灯喵了一声,但琉璃灯当即凭空向前飘去,速度不快不慢,恰好就在众人面前引路。

燕三郎抓起厚氅披好,再把猫抱在怀里,这才大步往外走。几只黄鼠狼互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春深堂外,一片白寂。

大雪盖不住的地方,裸着黑枝黄草,倍显苦寒。

灯引着众人走,越走越是荒僻,看方向竟然是往大湖去了。

春深堂临水而建,前方二十丈外就是开阔的湖面。不过这会儿天寒地冻,湖水已经结冰。少了这道天堑,住在对岸的人们就可以直接过来。

琉璃灯一刻不停,朝着湖面飘去。黄二担忧道:“莫不成被对岸的人类抓去剥皮了?”

千食国难民迁到春明城就被集中划片安置,一般都住在城郊,其中一部分就被安置到这片大湖对面,约莫是两千余户。

燕三郎不语,跳下岸垅,向冰面进发。

再走二三十丈,就能看见前方隐约有人影晃动,伴随着砸物的声响。

燕三郎忽然出声:“小心脚下,他们在凿冰洞。”

小黄四缩在姐姐的掌心探头探脑,小声道:“他们作甚?”

“捉鱼。”燕三从前住在黟城,那地方也是冬春苦寒。穷人饿得受不了就上冰河打洞。湖河水面要是冻住,底下的鱼儿缺氧,下意识就会往洞口游,那便容易捕捉。

只是这种冰洞在几场大雪之后就会被遮蔽,或者变成薄冰,那就是能噬人的窟窿,燕三郎亲眼见过人掉下去。

离前方越来越近,四下里寒风四啸,白猫舒舒服服地趴在他怀里:“不必担心,只要我愿意,普通人看不见琉璃灯。”

再过几息,燕三郎就靠近前方的平民。对面十来人回过头,眼神平和,并没有见到异常物事的惊讶。

很快,燕三郎一行就穿过人群,迳直往前走去。这时就要留心脚下了,冰窟窿经常来得猝不及防。

这回快要走到岸边,琉璃灯终于停止,缓缓降落到冰面上。

黄鹤看得心头砰砰直跳,一阵惊惧:“不会当真在这冰下吧!”他儿子是个黄鼠狼,不是鱼啊!这要是好几个时辰都在水下,那不早就被憋死了?!

燕三郎沉声道:“下去看看。”

白猫拍拍他的胸膛,提醒他:“拿上珠子。”

这么冷的天,水里冰寒刺骨,她可不想湿身!再说她现在是猫,猫本来就怕水。

天正冷,这里冰层厚达二尺,燕三郎一边从怀里掏出颗明珠系在腰间,一边低头四顾。

还好,五步开外的冰面上就有个大洞,正可容孩童进入,至今还未合拢。

他问黄鼠狼一家子:“可会水?”

黄家人一起点头。这种动物和猫不同,天生就会游泳。

“下去。”

黄鹤早就急不可耐,燕三郎方才一声令下,他就“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琉璃灯也跟着飘了下去,入水如无物,在漆黑幽深的湖水里散发着微弱的黄光。

燕三郎跟在黄二之后,慢吞吞下水,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

首先,他特别惜命,水下环境未知,他需要黄家人先行探路其次,这样也算是帮黄鹤观望后方。这老黄皮子牵挂儿子安危,心乱如麻,没了平日的谨慎。

燕三郎滑进水中,周围的湖水突然就退了开去,留出身周的三尺空间给他。

他系在腰上那颗明珠,赫然是辟水珠。这是他和千岁从衡西商队截杀案的赃物中挑选的五件宝物之一,当时他想着人在水里终归不如游鱼灵活,而千岁的猫身又很惧水,不如选这珠子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会水,但周遭的湖水都退开了,因此他一下如秤砣般沉到了湖床上。

这里离岸边已经很近,湖深不到两丈近七米,但冰层透下来的光极其微弱,湖底还是暗乎乎一片。

琉璃灯如影随形,一直跟在他身边,为他照亮三尺之内的景象。倒不是千岁小气,而是在这么漆黑的水底放个高亮度探照灯的话,实在太容易被暗中潜伺的敌人当作靶子了。

“琉璃灯在水下受了影响?”燕三郎打起精神警惕四周,一边问怀里的白猫。有辟水珠相护,她漂亮的皮毛一点儿都未被打湿。

“嗯。”在弱光环境中,猫儿的瞳孔变得又大又圆,仿佛人类婴儿的眼睛。现在,千岁的视力比燕三郎要好了。她趴在燕三郎肩膀上往后看,帮他观察身后的盲区。“除了水族有特殊天赋,绝大多数陆生生物的神通都无法穿透厚重的水体。”

水就是最好的阻体。

深湖养大鱼,这句话一点不假,湖底除了巴掌大的小鱼之外,外来客透过昏黄的光线还能望见水里隐现大鱼的轮廓,那至少都是三四尺长一米多打底,或者更大。可惜它们对外来者保持警惕,往往不待他们靠近就游了开去,令人看不清首尾。

说来也怪,多数鱼儿都有趋光性,但它们对琉璃灯的光芒却不会趋之若鹜。燕三郎提问,千岁给他解答道:“这些鱼太蠢,琉璃灯的光芒通常只有智慧生灵或者神魂才可以看见。”

既然他们已经着床湖底,琉璃灯又选定一个方向往前漂去,继续带路。

燕三郎压低声音:“也就是说,捉走黄大那东西随时可能伏击我们?”

“嗯。”白猫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就差跟他咬耳朵了,“我方才就提醒过你,不要贸然下水,再有个把时辰就天黑了。”

“推拖不便。”黄鹤既然开口相求,他们还三推四阻,人家以后怎么肯尽心替他们办事?

第220章 危机来袭

还有一点,燕三郎没说出口他不能次次都指望危机只在入夜之后到来。

这时几头黄鼠狼也游过来,站进辟水结界,燕三郎遂闭口不语。

尽管在水底辨不清东南西北,但燕三郎肯定自己正沿着斜坡向上,足底也越来越松软,说明泥沙越多。也即是说,他们正朝着湖岸的方向行去。

黄大是被杀掉了抛在这里吗这念头才从千岁心中一闪而过,就听黄二紧声道“那个靳大少也是被抛尸水边,该、该不会”

她跟兄长虽然终日绊嘴吵闹,毕竟手足情深,心中的隐忧终忍不住脱口而出。

“住口。”千岁厉声道,“死不见尸,不得胡乱臆测”

她不能动武,手底下能用的力量就这么点儿,可不能让这傻妞再动摇了军心。没看黄鹤虽然眉头深蹙,但一字未吭么

还是太嫩了啊。

这时琉璃灯忽然急速下沉。

众人凝神瞧去,才发现前方是一块巨型的白色湖石,春深堂的假山就取材于这种石头。其凹洞众多,造型千奇百怪。

这湖石也不晓得是何时滚进湖里,大半都埋在沙中,只露出几个黑黝黝的孔洞示人。

琉璃灯就沉入了其中一个大洞里,洞口形状不规则,直径不到四尺。

微弱的灯光从底下亮起,千岁忽然道“找到黄大了。”琉璃灯能照亮的范围,她即能感知。

四只黄皮子大惊,齐齐道“怎样”

“不动弹了。”燕三郎抱着猫咪的手一紧。

白猫不满地拍他一下才道“但好像还未死掉。”她也学学黄大,说话喘大气吓死人。

还活着就好几只黄鼠狼齐齐松了口气,燕三郎用力捏了捏猫耳朵才对黄鹤道“你还有水灵罢放进去。”

琉璃灯进去了,没照见其他东西,但不代表里面就没有危险、没有埋伏。水灵没有实体,在湖底行动自由,用来探路最好不过。

黄鹤一拍脑门儿“主人提醒得好,是我糊涂了”终是心乱,否则早该想起这一茬。

他自怀里取出一截木头,其仅有尾指长,一头还长着淡绿的小芽。

燕三郎喃喃道“养魂木”

“嗯哼。”千岁肯定了他的眼力。这小子的书果然没有白念,学以致用。

黄鹤默念几句,而后在木头上轻轻一弹,即有个淡白色的身影被弹了出来,在水中展开身形,却是个不足三尺高的孤魂。这是人类幼童夭折后形成,面貌与生前无异,只是脸色苍白一点,绝无先前夜探春深堂的阿飘那么吓人。

当时黄鹤也是存心要将燕三郎吓走,才派了个面相可怖的出马,结果它被千岁的红莲业火烧死,至今还未能找到替代品。

这小诡某字现在已经不可出现,自行代入吧一出现即钻入洞底,不一会儿手里托着一物重新漂了上来。黄鹤豢养五灵,自称练的是最正宗的五子搬运术,都养出一点门道了。这诡要是不能接触实体搬东西,还算什么搬运术了

但它的动作比人类轻柔得多,此刻手心里托着的物事也很是古怪

黄大已经恢复黄鼬原身,从头到尾变回细细长长的一条。但就像千岁说的那样,此刻它四脚绵软无力,动也不动,脑袋上还套着一个薄薄的口袋。

这口袋怪异,竟然有些透明。透过它,众人居然能望见黄大双目紧闭。黄二心急,走过去用力扯了扯口袋,结果这东西没破,反而从黄大脑袋上自动脱落,而后飞快地瘪了下去,像气球放走了气儿。

也就是一息左右的功夫,它就放完了气,居然变作一条圆头钝脑的鱼,晃晃悠悠向远处游去。

它身子滚圆像个鼓槌,鳍却小得可怜,游起来可笑而缓慢。

就连白猫也没见过这种鱼类,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写满好奇“这是什么”

黄鹤察探儿子身体,发现它还活着,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是圆鲀,夕眠沼泽特有的鱼类,能从水里析出空气灌到嘴里。它的幼崽出生后三天内必须呼吸空气,否则泡在水里会淹死,所以它都把后代含在口里。这东西鳍尾有毒,触碰不得。”

两人回想,方才黄二随手将这圆鲀扯下来,倒真是特意避开了它尖锐的鳍和尾部,显然很有经验。

这一窝黄鼠狼都是从夕眠沼泽搬过来的,对当地生物相当了解。

毫无疑问,抓走黄大那人利用圆鲀的特性,将黄大困在水下的礁石里而不致命,并且圆鲀的唾液里有轻微的麻毒,能保持黄大在昏迷状态。

燕三郎沉声道“先回岸上再说。”倚仗辟水结界转身就往岸边走。

陆地生物对于幽深的水底,本能地都感不安。

儿子活着,黄鹤心情立即好转,亦步亦趋跟了上来。一旦确定儿子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外伤,黄鹤就拽着他的脖子用力摇晃“醒醒”

晃了几下,黄大果然微微睁眼。

“你被谁抓了”

黄大脑袋发麻,目光发直,还没回过神来。

黄鹤用力拍了拍他的脑袋“回话”

黄大终于清醒,目光先在四周一转,发现自己还在水里,望向老爹的目光就带上了惊惧,突然道“快点出水,抓我下来的是”

话音未落,千岁忽对黄二道“小心”

黄二就在燕三郎身边,跟黄鹤一左一右护住小主人,也就站在辟水结界最外围的位置。她正在听兄长说话,身旁的湖水当中突然冲出一个巨大的身影,张嘴冲她咬去。

这居然是一头肥硕的六须鲶,重量至少有三百斤,张开来的大嘴可以把燕三郎这样的孩子整个吞掉,更何况里面还布满了细密如针的牙齿,谁被这种怪物咬住,恐怕都不好逃脱。

眼下,它就一头撞进辟水结界,冲着黄二拦腰咬去。

黄鼠狼的人形只是伪装,跟人动手会立刻露馅。燕三郎反应更快,拽着黄二扑向前去。

就听身后传来“咔吧”一声,像是上下牙打架。

第221章 怪物

燕三郎百忙中眼角余光瞄去,却是另一条大鱼不知何时潜近,从后方发起进攻。这一下动静就是它扑了个空,上牙打下牙的声音。

辟水结界跟着燕三郎移动,两头全力进攻的大鱼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巨响。体型较小的那头,当场就晕了过去。

黄鹤一半身体涉水,又一条大鱼扑了过来,但还未冲到近前,护主的小诡就附上鱼身,抓坏了它的眼珠。

大鱼吃痛,像是如梦方醒,一个摆尾就飞快游走了。

可是黑暗的水域里头,影影绰绰,像是有更多生物即将赶来。原本漂在水里的琉璃灯,被方才扑空的六须鲶给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光源消失,水底一下子暗比天牢。

黄鹤大声喝道:“这些大鱼受召唤而来。”一边说着,一边冲往燕三郎身边迭声催促,“快上岸!快,快!”

这里离岸边也不过是几十步距离,奔得快些还有脱身的可能。

燕三郎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有辟水结界,在湖底还可以迈动双腿奔跑。

这时终于看出他平时勤奋修行的成果,双足发力,即是箭一般冲向岸边,速度比起半年前要快了一倍不止!

这就是打通三大经脉、强身固体带来的好处,不仅更快,也更灵活。燕三郎轻松躲过两次来自湖水的袭击,就已经离岸又奔近了十余丈,眼看前方水里透出的天光越来越亮,水生植物的根茎和草叶也越发茂密,即知湖岸将至。

只要想办法上岸去,他们也就能暂时脱险。

燕三郎目光忽然微凝。

水草的叶茎上好似附著什么东西,有鹌鹑蛋大小,一连串紧密排布。这里光线也仍昏暗,他看不真切。

偏此时又有一尾大鱼扑来,块头比之前的都要硕大,仿佛移动的小木屋。燕三郎甚至能感觉到辟水结界被强劲的水流震得不停抖动。

这鱼真可以一口吃掉他。

燕三郎敢打赌,春明城里的居民九成九不知道郊外的大湖底下就生活着这样的庞然大物。它们要长成如此硕大,至少也开了些灵智,平时深潜水底鲜少露面,以免被人类所乘。什么人能驱动它们疯狂进攻燕三郎等?

大鱼扑得太猛,燕三郎有些狼狈,但终是一个回身躲了开去。情况紧急,他什么都来不及多想。

不过他还未站稳,却见鱼腹底下又钻出一条鱼儿,体型细长然而速度更快,飞快向他扑过来不说,手上甚至还握着一柄三股叉!

是的,这条鱼居然长着两只手,与人相仿,有肘有关节,灵巧而有力,至少挥动手中的暗叉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这家伙也是十足阴险,先以大鱼为自己掩护,分散燕三郎注意力。再者众人都快奔到岸边,只要想办法破冰出水也就安全了,心里难免焦急,极易为它所乘。

它手中叉子对准燕三郎肩膀扎来,快得甚至带起一股小小水流。男孩这时立足未稳,新力未生,腰部却硬生生发力,猛地将自己下了半腰,险而又险躲开鱼叉。

那怪物却顺势伸手抓他。双方离得很近,燕三郎甚至能看出它有四根手指,但指甲尖锐,指间有蹼以便于游弋。

它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燕三郎。驱使大鱼冲击,不过是要打散众人的防御阵型罢了。

不过它还未来得及在燕三郎胳膊上刺出几个指洞,斜后方突然冲出一个硕大的身影,砰一下将它撞飞出去!

好不容易摆下的伏击,竟被破坏。这怪物被撞开两丈远,一只胳膊都深陷到湖床上的烂鱼篓里。

它大怒,拼命甩开鱼篓再回头,却见撞开它的是先前那头吞吃了小灯的六须鲶。此刻它正在疯狂翻滚,仿佛遭受莫大痛苦,连这怪物发出的安抚声也不顶用。

湖床都被它搅混,泥沙遮蔽了视野。六须鲶痛得神智不清,一个摆尾冲了出去,结果自下而上,狠狠地撞在了冰面上。

“咔嚓”,一记闷响。

越近岸边,坚冰越厚。并且六须鲶毕竟不是座头鲸,没有那么强大的抗撞能力,这一下直接将自己撞昏过去。

可是冰面上已被撞出一个小洞。洞外还有人影晃动,显然有人正好走在上头,被突如其来的冰下撞击吓了一跳,下意识凑过来围观。

有人大喊:“鱼,好大的鱼!”

走上冰面的平民本来就打算凿洞,都带着趁手工具,这时就吭哧吭哧开挖。

不过六须鲶一边下沉,庞大的身形却在迅速干瘪、缩小,像是有某物从内部飞快榨干它的血肉。

也就是短短一瞬间,原本肥硕的六须鲶瘪成了一个空口袋,表皮裂开,又飞快被内吸进去。

眨眼间,这头大鱼消失了,连块鱼皮都没能剩下。怪物亲眼看见它们都被吃掉,原地只剩一盏宫灯,在水中散发光明。

目前琉璃灯的法力未复,千岁也是猫身,并没能使唤它进攻别人。可食物都自动钻进它嘴里了,它实在舍不得不吃啊。

琉璃灯很节俭,用饭从来打扫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也不浪费。

它的华光看着比原先更加明亮,瞬间穿透幽暗的湖水,并且持续了三息时间才恢复如初。

但岸边的人已经看清了,连连道:“底下有光!”

这时黄鹤已经回到燕三郎身边,再度护住他,对着冲来的怪物大喝道:“丝芽大人住手!我们无怨无仇,有话好商量!”

他竟然认得。

这怪物闻言微顿,显然没料到他能认出自己。但它反应极快,立刻反手指着深水处的白色湖石:“走回去,我们就可以谈。”否则就是缓兵之计。

它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柔和,甚至称得上温醇,即便穿透水中传来也是饶富韵律。在燕三郎所有已知的人声当中,好像只有苏玉言才能与之媲美。

这样的嗓音,和外貌简直形成鲜明对比。

男孩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两个时辰后春深堂湖畔见。你若不来,小心我通报城中,找人下网捞你。”

第222章 出水

说话间,他两眼不离眼前怪物。最近他正拜读各地奇闻异志,尽管书里的绘图要么夸张要么简陋,都是高度失真,但黄鹤喊出这怪物的名字时,他基本可以确认它的身份了:

鲛人。

这种生物和人类的关系不好,若是春明城知道地盘上有鲛人出没,说不定要动干戈。鲛人或许可以溜掉,但它在城中的图谋说不定要打水漂。

更何况,燕三郎竺人离岸已经很近,离水面不到五尺,大鱼冲滩困难,没了最开始的凶猛。冰面上的人类正在扩容冰洞,很快就发现底下的异常,它没把握在那之前拿下燕三郎,方才宫灯活吞大鱼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所以它沉沉盯了燕三郎一眼,一甩尾巴,转身游走。

仅仅两个呼吸时间,它就消失在幽暗的湖水当中。少了它的控制,聚在岸边的大鱼也飞快散去,重新返回大湖深处。

转眼间,湖岸边又静谧如初,仿佛从未有意外发生除了几丈开外那头昏迷不醒的大鱼。

“该上去了。”这时岸上的人已经将冰洞凿大,燕三郎对白猫道,“憋住气,忍一下便好。”

“喂!”千岁明白他想干什么,正要阻止。可是燕三郎已经扯下夜明珠,一下塞进口中。

辟水结界失效。

湖水一下汹涌而至,将原本的无水空间全部灌满!

惧水的本能让白猫十爪齐出,死命拽住燕三郎衣裳。后者紧紧抱着她,让她不至于被水流一下冲走,然后开始往上游去。

原本他戴着辟水珠就浮不起来,只能沉在水底,没法游上湖面,只能委屈白猫湿身了。

冰面上有个男人抓着两把萤光草,手里还握着一杆渔枪,正想往下跳,冰洞里头“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倒有东西先钻了出来!

冰洞边上聚着六人,还有带着孩子一起来的,这下吓得往外一仰,孩子更是放声尖叫。

燕三郎动作敏捷,眨眼功夫就爬出冰洞。边上的平民举起铁锹正待砸过来,他已经抢先道:“别打,是人!”

他一开声,众人惊恐立减,发现钻出来的只是个小男孩。再凝神细看,这孩子怀里居然还抱着一只猫!

这是不小心落水?

紧接着,黄鹤和黄二也从水里爬出,还带着几只小黄鼠狼。

这外头天寒地冻,燕三郎甫一出水即觉出寒风侵体,他身上还挂满水珠,被风一吹,整个人都在快速结霜。

饶是燕三郎现在气血运行已经十分旺盛,这会儿也被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他从里到外都湿透了,何况怀里还有个同样精湿的猫儿。燕三郎都能感觉到白猫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还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依目前这状态,他俩可撑不到走回春深居就会被冻成冰坨子。

边上有个女人面露不忍,从同伴那里抱过三件厚棉袄道:“披上吧。”

他们上冰面捕鱼,原就带着厚衣物同来,以防有人落水湿身。这种天气里,掉水里可就相当于等死了。

其他人也纷纷道:“快到村里来喝点热水,冻坏了要掉耳朵掉手指的。”这话可不是唬孩子,人体在这里的低温里要是冻到组织坏死,那就只能选择切除不要了。

燕三郎没有拒绝,接过来披好。

黄鹤和黄二还保持着人形,也依旧画葫芦。

这棉被沉甸甸地极有份量,上头有好几处颜色不同的补丁,黄鹤披着的那件还露出一点棉絮,显然主人用了很久都舍不得扔掉。

燕三郎将白猫小心裹在怀里,不让它继续受凉,这才从怀里抓出两块碎银子,塞进女人手里:“这几件棉袄,我买了。”

女人一呆,赶紧摆手:“不用这么多!”这些钱,就是买十来件又新又漂亮的袄子都够了。

燕三郎却已经退开几步,手指无意识在裤腿上擦了两下,顺便一指冰洞:“这下头沉着一条大鱼,至少有二百来斤。趁着它昏过去未醒,赶紧捞上来吧。”

说完,他就带着黄鹤等人转身走了。

他们出现得匪夷所思,走得也风驰电掣。那户平民呆怔几息,几个男人各拣几股绳索系在鱼枪上,就跳下水了。

如果像那孩子所说,水下真地沉着二百斤重的大鱼,他们捞起来可以吃很久了。

“魂淡!”白猫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在男孩怀里扭来扭去,“冻死我了!”

千岁附在猫身上,自然可以体验到猫咪的五感。猫有多怕冷、多怕水,她算是体会到了。

燕三郎低声道:“坚持一下,很快到家。”

猫咪抖得越发厉害了,燕三郎运起真力催动本源,周身很快热力滚滚。他连里衣的衣襟也解开,让湿漉漉的白猫紧贴着自己胸膛,再重新裹紧了袄子。

棉袄挡风,燕三郎的身体又在发热,暖乎乎地,白猫蹭了两下,终于感觉缓过一口气来,不由得大骂:“下次再不许跳湖!跑去别人主场上作战,你真是嫌命太长了!”

它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脑袋都捂在燕三郎的衣襟里没露出半点儿,但男孩记得它刚出湖时原本蓬松的皮毛都紧贴身上,一绺绺往下滴水,望人的眼神满是无辜,尾巴上还挂着两根水草,当真比落汤鸡还要可怜。

“嗯!”他下意识把猫儿抱得更紧,千岁怒气冲冲,“松开,你是不是想憋死我?”她都快被捂死啦!

跟在后头的黄鹤忍不住往前几步:“都怪我儿,让两位主人亲自涉险……”

“不光怪他,还要怪你。”千岁冷笑,“怎会把鲛人引到这里来!我们跟它从前全无交集。倒是你们原来住在夕眠沼泽,是不是得罪过它?”

黄鹤和黄二互视一眼,才道:“我们的确认得丝芽大人,它是夕眠大沼泽黑木部落大酋长的女儿,一直都很和善。我们在夕眠沼泽住了这么多年,跟丝芽大人说过的话不超过两句,更谈不上得罪。方才她都认不出我们也曾是夕眠沼泽的住民。”

第223章 托大(加更)

燕三郎微惊,没想到那么凶悍的生物居然是雌性鲛人,甚至还是个公主。

“既然不是你们引来的,那么它跑来春明城,跑来找我们麻烦作甚?黄大——”千岁点名了。

“啊?在!”黄大赶紧应了一声。它自湖底被救上来之后,一直耷拉着脑袋,有时舌头伸长了还缩不回去,显然身上毒性还未褪尽,但神智已经基本恢复。

“说清楚,鲛人为什么捉你?”千岁不悦道,“你偷她东西了?”

“没、没有!”黄大一个劲儿叫屈,“这事儿真地与我无关!”

千岁冷笑:“那就是与我们有关呗?”

“……”黄大居然默了一默。

这下连燕三郎都觉好奇:“把来龙去脉说清。”

黄大这才扁了扁嘴:“我今早要进城给小主人拿药,从春深堂走出来就听见外头风声很大,呜呜呜地吹个不停。我听了一会儿越来越困,恨不得倒地睡觉,这时突然觉出不好。我也是有道行的,哪能被几阵寒风就吹困?这风里,不对,是这风声必然有古怪……”

“然后呢?”这话不是千岁问的,而是黄二急不可待打断他。

“我、我发现时已经太晚。”黄大挠了挠头,黄鼠狼的脸部不如人类表情丰富,看不出它的赧然,“抵不住困意,还是睡着了。”

黄二气极:“蠢不可及,你是我亲哥吗!”

“是啊。”黄大无辜道,“我就比你早五十息出生呢。”别人有心算无心,能怪他吗?

燕三郎不理会他们兄妹绊嘴:“继续。”

这自然是让黄大继续往下说了。

黄大赶紧回神:“我再醒来就见到大家了。”

不光是黄二绝倒,连燕三郎都多瞥了他一眼:合着这家伙光顾着呼呼大睡,对于中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黄鹤忍不住在儿子脑门儿打了个爆栗:“亏你还在夕眠沼泽长大,连沼鲛的天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黄大呐呐,自知失理,不敢多言。

黄鹤这才对燕三郎道:“夕眠森林和夕眠大沼泽由沼鲛统治。外界虽称为鲛人国,但它其实分作十余个大小部落。您也看到了,沼鲛与海中的鲛人不同,无论是样貌还是体型。它们的音域同样出色,甚至还能模仿自然界风雨雷电之声来代替歌声,更有迷惑性。”

说到最后,忍不住还是替儿子开脱了一句。

燕三郎听了也明白,原来沼鲛还有这样出色的天赋。的确,生物行走在凄凄荒野时,要是听见来历不明的歌声,或许还会提高警惕;可若是刮风下雨打雷闪电,那是再自然不过,这样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中招了,飞快变成鲛人的盘中餐。

这一手绝活也真是厉害。

说话间,几人已经赶回春深堂。

黄鹤不惜动用妖力,飞快烧好热水。

燕三郎丢开半湿的棉袄,衣裳都不脱,千岁还来不及抗议,就被他抱着跳进了大木桶里。

呼——

被热水包裹的感觉真好,仿佛全身的寒气都在噌噌噌往外冒。

猫儿捱冻这么久,终于感觉到自己活过来了,这回连惧水的天性都未再发作。

但转眼之间,她就回过神来,拍着燕三郎的胸膛用力嫌弃:“起开,你怎么敢让我用你的洗澡水!”

这是共浴啊,好不爽!臭男人的洗澡水,她才不想碰。

话说,这家伙今天两度自作主张了,先前强行抱着她跳湖,现在强行抱着她跳桶,都是问都没问过她的意见。

这可不行!

“我冷。”燕三郎给她一句朴实无华的回答。

千岁一怔,看着他发青的脸色,话到嘴边忽然又咽了回去。

算了,看在他现在可怜兮兮的份儿上,她暂时不跟他一般计较!

感觉到热量充斥四肢百骸,将渗进骨子里的寒气一点一点逼出来,燕三郎长长舒了一口气。其实常人在那样的天气里被冻伤,都不宜马上浸泡热水。燕三郎正着手打通第四条经脉,心火旺盛,肌体强韧,先前就没有被冻坏,这会儿一进热水就缓过来了。

他把猫儿抱在水里,一点一点给她挑走身上的水草。先前猫咪偎在他怀时取暖,可没有他冻得厉害。

白猫气鼓鼓地眯着眼,不看他,但也不推拒他的服务。

他替她清理下颌时,她还下意识抬起了脑袋。

燕三郎笑了,悄悄给她挠了挠下巴和脖子。

猫儿咂了咂嘴,没反对。

燕三郎洗好猫后,就取巾子将它裹好,放在桶沿上擦干,而后拍了拍猫背:“好了。”

白猫得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抖一抖身上的水,务必溅燕三郎一头一脸,这才竖起尾巴迈开小碎步,往炭盆边去了。

燕三郎已经习以为常,随手捋走脸上的水珠,这才脱掉湿衣裤,舒舒服服地泡起澡来。

猫儿守着暖热的炭盆,不一会儿毛发就脱了水分,渐渐又丰盈起来。

男孩见它连打两个呵欠还坚持用后背对准自己,于是找了个话题:“靳大少的死,和鲛人有没有关联?有人说那晚听到了歌声。”

白猫不吱声,只有尖尖的耳朵动了动。

这代表她听着呢。燕三郎又道:“鲛人为什么找上我们?”

白猫忽然回身站起,几个箭步跳到桶沿上,居高临下望着他:“这么爱说话,我们就先把话摊清。你对敌人一无所知,怎敢直接跳进冰封的湖里?”

燕三郎:“……”现在回想,他冒进了。

“如果那鲛人并非单打独斗,还有其他同类,你怎么办?”白猫在桶沿上来回踱步,方寸之地被她走得像康庄大道,“天还未黑,你只有两头黄鼬帮手,还是在水下!那可是鲛人的地盘!”

燕三郎继续沉默。

“这才过去几个月,你从前的机警和谨慎哪去了,陪着杨衡西一起留在柳沛了吗?”

她提起杨衡西,燕三郎心中顿时一懔。

杨衡西就是太托大,太自信、太自以为是,才会折在端方手中。连带自己十年心血结晶,也被仇人通盘收走。

第224章 鲛人的目标

“你要是以为自己学了点拳脚,有了点修为,就开始飘然自得——”千岁的话毫不客气,“我劝你赶紧将木铃铛让给别人!这世界强者如云,我可不想仅仅隔上几个月又被封印百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燕三郎老老实实听着,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错了,对不起,下不为例。”他行事向来谨慎,可是修行几个月以来,力量充斥全身的感觉实在太好,好到让他跃跃欲试,忘掉了外界的危险。

“武无第二。”千岁看穿了他的心思。事实上,这也是初学者的通病:太容易被力量本身迷惑,忘了自己真正的斤两,也忘掉了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待你修炼到高深处,自会知道前路迢迢,道阻且长。前提是——”

白猫摇了摇尾巴:“——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燕三郎沉默着点了点头。千岁对他从不曾这样声色俱厉,但他不怪反喜。这是不是说明,她对他有了更多真心和认同,才会卸掉一直以来的伪装?

白猫雄纠纠发表完长篇大论就打算回炭盆边烤火了,转身时眼神不小心掠过水下。

啊呸,晦气,要长针眼了。

她一溜烟儿跑掉了。

¥¥¥¥¥

与鲛人约定的两个时辰很快就到了。冬季天黑得早,外出的人们已经返家。

燕三郎站在岸边等着,黄鹤已经变回原形,陪在一边。

男孩的面色已经恢复红润,他换过了一身衣裳,外罩羊绒袄,轻便又暖和。

冰湖上空荡荡一片,又一阵寒风呼啸,吹得岸边长草频频倒伏。

入夜,天更冷了。

燕三郎张张嘴就呼出一口白汽,他忽然望向左前方的荒草丛,冷冷道:“既然来了,何必遮遮掩掩?”

话音刚落,水草里簌簌一声响,果然有个身影慢慢游了出来。

这身形,燕三郎已经有些熟悉了,正是早先在湖床偷袭他的鲛人。尽管天色暗沉,但此时的光线仍比乌漆麻黑的湖水更加透亮,燕三郎终于有机会看清这家伙的真面目。

他方才洗完热水澡就去翻书,把沼鲛的条目找出来看了一遍,这时两相对照,果然书上没有说错。海中鲛人的身长普遍在一丈以上(三米多),沼鲛因为生活环境不同,最多只有其三分之二。

原先在湖里还看不清楚,现下这位沼鲛直立起来的时候,燕三郎很轻易就能发现,它的尾部长而细,更像蛇而非鱼类,可以对身体形成有力的支撑和托举,这样才可以在水土混合、地形复杂的沼泽里面行动自如。

至于上半身,沼鲛和海中同类的差别就更大了。

燕三郎在云城和柳沛县都看过一些话本子,里面对鲛人的外表都充满了美好的描写,认为它们普遍比人类更加美貌,这一点甚至在《青谲秘录》里面也有记载。

显然沼鲛是个例外。

它站在远处时,上半身有玲珑曲线,腰细肩平,发丝如海藻飘逸,乍看之下确实像个美人;待其行到近处,才知是凸眼龅牙尖下巴,体表覆满暗青色的细鳞,和美字半点都沾不上边儿——至少在燕三郎眼里是这样。

燕三郎约它在湖畔见面,就是让出半个主场,让它更加安心一些。

“为什么抓走黄大?”燕三郎开门见山,“为什么偷袭我们?”

这位鲛人仍旧站在冰面上,谨慎观察四周环境。琉璃灯未出现,它的神态就比较放松:“我观察你家几天,那头黄鼠狼明明道行不足,却可以变化人形。”

小妖怪想化为人身,没有数百年修炼之功是办不到的。但黄鹤一家子五只黄鼠狼,竟有三只办到了。

“所以?”

“我想弄清为什么。”燕三郎观察鲛人的时候,鲛人也在观察他,“我需要这种、这种神通。”

“为什么?”

“我要化形为人。”鲛人伸手,指着春明城的方向,“我要进城。”

“丝芽大人,您不必化形为人,也可以潜入春明城罢?”黄鹤突然开声,“春明城里的靳大少,就是死于您手罢?”

鲛人丝芽皱了皱眉:“谁?”

“靳维明靳大少。”黄鹤盯着它道,“他几天前死在河里,浑身都没有外伤。有人说,在岸边听见了歌声。鲛人的歌声可以惑人至死。”

鲛人想了想才道:“我找过那人,但没有杀他。”

这话的可信度不高,燕三郎疑道:“你找他作甚?”

“他手里有我要的线索。”鲛人侧了侧头,燕三郎发现它的瞳孔很大,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这一点与人类迥异,“问出想要的答案,我就放过他了。”

靳大少到底怎么死的,燕三郎其实并不太关注,他想问的是:“你到春明城做什么?”

沼鲛的领地,在距此数百里之外的夕眠大沼泽。它又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人类世界,只能沿江湖水域一路蜿行而来,也不知要绕多少远路。

费这么大功夫,它所为何来?

这回,丝芽犹豫几息才道:“你们可听说过肆虐夕眠沼泽和千食国的大疫?”

燕三郎和黄鹤互视一眼,点了点头:“听过,据说源自夕眠沼泽,千食国将不国。”

大疫爆发至今,千食国举国沦陷,惨相如人间地狱。其实以燕三郎接到的消息,疫情最后得以控制,慢慢地不再大范围传染,可这时候的千食国已经全线崩溃,物价飙升、人人自危又相互猜疑,加上国内的贵族豪门提早迁移,携卷大量财富逃去别国,千食国更是雪上加霜。

疫疾的恐怖还未过去,国内又出现暴动与起义。如今的千食国就是个一团混乱的烂摊子,只能依赖周遭的国家与势力使劲儿给它出人出物资吊命——

千食国若是一夕覆亡,那些疫疾患者四处流蹿,万一跑去别国怎么办?所以大伙儿还得出钱出力让它硬撑着,听说这回就连一向最淡定、最不理会世事的拢沙宗,都出了大力气。

“疫疾爆发的源头,就在我黑木部族辖内。或者说,在我们禁地之内。”丝芽望着燕三郎道,“原本那里封印一样东西,也是这种疫情的源头。”

黄鹤听得专注,脱口而出:“是什么?”

“瘟神。”

第225章 至宝

黄鹤不由得微微色变。

“时间久远,封印松动,被它挣脱而出。”丝芽冷冷道,“黑木部落首遭其害不说,还被其他部落追责。若我们不将那东西重新封印或者消灭,以后世上也不会再有黑木部落了。”

整个夕眠大沼泽的沼鲛部落有十余个之多,黑木部落并不是最强盛的一个。其他部落在这次大疫当中也死掉许多族人,怒气勃发,要把所有过错都安在黑木部族头上。若它不能将功折罪,夕眠沼泽绝不会再有黑木部族的立足之地。

“是以我们兵分几路,离开沼泽寻找线索。”这位鲛人公主顿了一顿,“我还真找到一点东西。你们若是帮我化出人形,我可以将这个秘密说与你们听。”

“瘟神怎会在春明城里?”燕三郎沉吟道,“若它真在此地,为何疫疾没有爆发?”

“人形!”丝芽不答,坚持自己的要求,“黄鼠狼告诉我,你们在它心口放入符文,令它白天可以化出人形。我要这个效果,但那符文不能印在我身上!”否则就是等若将自己性命交到对方手里。

黄鹤低低咒了一声。鲛人果然从他儿子口中打听出情报了。

燕三郎正待开口,胸口忽然一阵发热,随后感觉到轻微震动。

他微转身形,从襟口扯出红绳,果然望见沉寂已久的木铃铛正在闪动蓝光,上头的字符飞快游动起来,排列组合出两个字来:

瘟神。

冥冥中又有天机牵动,这一回的任务目标是瘟神?

他还未作出反应,千岁的声音飘荡在他耳边:

“接!”

不做任务,她的愿力怎么能快速增长?从柳肇庆事件之后,木铃铛隔了这么久都没响动,她还以为这东西坏掉了。

好不容易又有任务,绝不能错过!

燕三郎不再犹豫,回身对丝芽道:“可以,但你拿什么来换?”

他并不是一个助人为乐的好孩子啊。

丝芽想了想,在戒指上一抹,手中就多出一方烟罗。

这东西似纱非纱,似绢非绢,比蛛网还要轻薄,然而颜色却如朝霞,哪怕在微光环境中,也难掩其明艳瑰丽。

迎风一晃、一展,这么小小一块就变成了巨幕布一般,在风中轻柔飘扬,竟不坠地。

“这就是鲛绡。”丝芽低声道,“我阿姐从幼时一直织到出嫁,前后耗时六十年,这是其中最漂亮的一件,展开来有十丈见方,乃是制作法器的无上良品。我送给你,就当报酬。”

这鲛绡折叠起来不过手帕大小,看着就很轻柔,未料到展开来竟达十丈,果然是人类的能工巧匠也织不出来的宝贝。昔日衡西商会筹办拍卖会,燕三郎有幸看过一眼目录,那里面就出现过一件鲛绡,展开只有一尺见方就卖出了天价!

换算下来,这件十丈见方的至宝若以人间金银衡量,怕是要贵出天际了。

鲛人公主显然也知道人类对于宝贝的渴望,孩子自制力差,当然更无法抵抗。所以她耐心地等着他同意。

燕三郎咕嘟咽了下口水。

说不心动是假的,但他伸手一指,要的却不是这方鲛绡:“不要鲛绡,要你手上的储物戒。”

丝芽微愕,下意识捏了捏手上的戒指。

燕三郎却明白,储物戒才是真正稀罕的宝物,衡西商会拍卖会举办了十年,又有韵秀峰的加持,总共也只出现过一枚能储宝的空间法器,容积不超过五个立方,就引来各方激烈争夺,兑价近一百轮,最后以燕三郎看着都眼晕的价格成交,花落拢沙宗。

男孩不知道丝芽手上的戒指容积多大,但无论它能装进多少东西也是真正的宝物,并且燕三郎实在很需要——他的家产无处安置,最后只好暂交千岁代管,这女人好比饕餮,东西放进去容易,想拿出来就是千难万阻,次次都要翻脸。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千岁的鳄皮手鼓也不知装进多少东西,看起来容量很大啊,拿出去能卖多少钱?

当然想起这么做的可怕后果,这念头只能一闪而过。

丝芽脸上露出一丝不舍:“这是阿娘留给我们姐妹的纪念,意义重大,你就不能换个别的要求?”

燕三郎毫不犹豫地摇头。

丝芽又看了戒指两眼,从里面取出两只贝壳,才将它摘下来抛给男孩:“行,给你吧。”

戒指的样式朴素,就是个简单的环形,材质不似金属,倒有点儿像琥珀。燕三郎接过来看了两眼,就戴到自己左手,指环自动调整大小,箍得不紧不松。

千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以你前几天刚刚修得的神念探入。”储物空间也不是人人能用的,修不出神念的普通人就办不到。

燕三郎照办,心神沉入戒中,立刻感知一小片空间。这体验格外有趣,他身边还立着黄鹤,眼前站着鲛人,可在此之外,他还能感受到戒中存在第二次元。

尽管戒中空间不大,约莫在三立方左右,可是燕三郎已经心满意足。

丝芽催促道:“好了,戒指已经给你,我现在就要变形。”

话音刚落,鲛人眼前无中生有,浮起一盏琉璃灯。她脸色微变,尾部一撑,蛇一般立得更高了。这盏灯在水下吞吃大鱼的场景,她还印象犹新,不觉有些警惕。尤其这盏灯比水下看起来更明亮了。

不过这盏灯并没有放出什么骇人听闻的神通,只是静静浮在那里,反而鲛人背后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它飞快往前一步,才转过身来,却见身后立着一名红衣女郎。

丝芽吃了一惊,但旋即想起黄鼠狼被它催眠时说过,这家有两个主人,其中女主人是最厉害的。

这就是从未露面的女主人罢?能悄无声息潜到自己背后,丝芽也觉其强大。

“想将锚文打在哪里?”千岁伸手抓过琉璃灯,目光在丝芽身上打量,见她欲言又止,抢先道,“先说好,不与你的身体相触,它就发挥不了作用。”

第226章 软脚牛(加更)

丝芽脸色微微一变。她哪里敢让对手将来历不明的神通放到自己身上?“可是你方才明明答应过……”

“不能印在你身上或者身内,但要与你保持接触。”千岁纤长的手指轻轻敲着下巴,目光在丝芽流瀑般的长发上一转,“唔,有了。”

她随手取出一枚红珊瑚发钗,将锚文按了上去,指纹间就有光华流转。

等她松开手,另外三人都看见钗身变成了亮银色。

“戴上吧。明天太阳出来以后,你就是人形了。”千岁将钗子扔给丝芽又拍了拍手,琉璃灯就不见了,她走到燕三郎身边,低头看他脖颈:“怎样?”

燕三郎摇头:“还未完成。”

千岁有些失望。做完这个交易,木铃铛并未给付报酬,那即是说,本次任务还未完成。

吖的,她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看来还得将瘟神此事了结才行。

那就不急在这么一时一刻了。她打了个呵欠:“大晚上地,我们要站在冷嗖嗖的湖边聊天吗?”随口对黄鹤道,“去烧水,给我冲一碗藕粉。”

黄鹤应声就往春深堂走。

千岁对鲛人道:“这里太开阔,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们来吧。”她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着他往里走,眼见丝芽脸上的犹豫又道,“瘟神这事儿,我们也想尽早解决。呵,我若想拿你怎样,你现在还能站得住么?”

鲛人想起她悄无声息的出现方式,心里一懔,抬头看了几十丈外的春深堂,目光微闪,终是跟了上去。

她单枪匹马来到春明城,哪怕多得一分助力也是好的,再说她也有些压箱底的逃命神通。更何况,那几只黄鼠狼是夕眠沼泽的原住民,据说这两人对它们不错。

唔,那女子好像不是人呢。

就在心乱如麻中,鲛人走进了春深堂。

黄大黄二迎了上来。入夜之后锚文失效,两只黄鼠狼变回了原形。黄大一抬头望见鲛人,惊得“啊”了一声,畏缩一下。

黄二撞在它肩膀上,嗤笑道:“没胆鬼!”

春深堂不大,走上几十步就到了会客厅。

丝芽左顾右盼,眼里都是好奇之色。院中的假山都是用湖石堆砌而成的,非常显眼,她还看见两只小黄鼠狼从假山里溜出来,跟在众人身边。

黄三也认得鲛人,这时就讨好她:“丝芽大人这是第一次进入民宅吗?”

丝芽漫不经心回道:“是吧,如果不算从井中潜入的话。”春明城就有这一点好,水路四通八达,连城中都有几口水井与暗河相连,方便她行动。否则她一个水生的异族怎么能混进人类的城池?

众人:“……”原来她这是头一次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

丝芽又指着假山道:“人类好奇怪,为什么要拿湖边的石头堆在自己地盘上?”如果说是用来划地盘定界限,她还能理解。可这里有墙啊,墙不就是这个用处?

石头还都堆在墙里,不占地方吗?

春深堂的前几任主人听了不知作何感想。千岁瞥她一眼:“你不觉得,这些石头堆得很好看么?”

“不觉得。”形状再奇怪的石头,丝芽也见过。夕眠大沼泽里就是多水,多石,多泥沼。

进了门厅,暖炉上的热水正好煮沸了,燕三郎亲自动手,给三个人形生物各自冲泡一碗热腾腾的藕粉,还加了一点糖桂花。

这是千岁的大爱,据说是用东莲塘今年的新藕磨制,价格比别家要贵上一倍,味道却要好上一筹不止,清醇开胃。

眼前这位非人,常规待客的茶水或许更不受待见吧?

丝芽见千岁和燕三郎都喝了,这才拣起银匙,小心翼翼舀了一口进嘴,嚼了嚼。

夕眠沼泽里当然不会有这个,鲛人甚至不吃热食。

千岁顺口问了句:“觉得怎样?”

“味道真奇怪,是甜的。”丝芽咂了咂嘴。它还是能分辨出甜味,树上的蜂巢时常能析出蜜糖,鲛人也很喜欢。“但是这个——”她指了指琥珀色、颤悠悠的藕粉,

“吃起来有点儿像软角牛的黏液……”

千岁口中的藕粉险些喷出来。燕三郎倒是不受影响,很淡定地将剩下的藕粉喝完。

食物宝贵,他可不会浪费。

黄大又在一边解释道:“在夕眠大沼泽,我们称蛞蝓为软角牛。”

“闭嘴。”千岁火大,叱他一声,转首对丝芽道,“行了,现在来说说,瘟神怎会从夕眠沼泽溜出来?”

丝芽不答反问:“你们对瘟神了解多少?”

燕三郎没听过这个词,但可以顾名思义:“是由疫疾衍生出的邪祟?”

“是,当今知道瘟神存在的人已经不多,即使是我们沼鲛。”丝芽的蛇尾不自觉拍了拍冰面,“在上古纪,世间常有洪水,水退以后即有大疫横行。人敬畏之,祭拜瘟神求其远离。结果积攒的愿力太多,居然真在天地之中催生出瘟神这种邪灵。”

信则有。燕三郎点了点头。他在书上读到,人的香火愿力寄托去不存在的物事身上,如果足够旺盛,又是众念聚合,偶然间竟然真能令它无中生有。

这种事儿有个专有名词,称为“愿灵”。

“后来人又发现,通过祈求瘟神可以降灾于自己的对手、敌人,于是磕拜邪灵的风气日盛,它的力量也随着香火与日俱增,终于爆发开来。”丝芽耸了耸肩,“听说那时候死掉了很多很多生物,这几个月的灾情与它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好在这种无差别的伤害一定会招徕镇压。最后鲛人帮助人类当中的强者将瘟神封印起来,镇压在大沼泽的纯净泉眼当中,由鲛人看管。”

“那它为何跑出来了?”

“时间太久,封印渐失效力。并且泉心石也被偷走,泉水的净化之力锐减。再有就是——”丝芽犹豫一下,才道,“瘟神虽然厉害,却不能自主行动,它需要寄体。”

燕三郎心思细腻,一下就明白了:“有人将它带出?”

“是。”

第227章 寄生

大伙儿面面相觑。这消息也太惊人了,瘟疫竟然是人为释放的?

“你已经知道是谁?”

“知道。”丝芽咬了咬唇,黯然道,

“他是我弟弟。”

这下连燕三郎都有些惊讶了:“春明城还有第二只鲛人?”

丝芽摇头:“不,他是人类,从小被弃在沼泽边缘,由我父亲拣来收养。”她顿了一顿,“瘟神能寄附于人体,但它除了能致死之外,对寄体没有直接掌控能力,因此必须选择虔信徒才可以容许它寄生。”

说到这里,她面露难过:“瘟神擅于蛊弄人心,弟弟一定是受了迷惑,失掉本心,才会将瘟神带出来。这邪灵被封印太久,一出来就迫不及待吞噬生命,因此疫情才这般严重。”

“你认为,释放瘟神的人从夕眠沼泽走到了春明城?”千岁皱眉,也觉得此事棘手了,“何以认定?”从官方到民间,多少能人都在追查瘟疫源头而无所得,这只鲛人怎么敢确定麻烦在春明城?

“现在千食国的瘟疫已经得到控制,夕眠沼泽的疫情更早就不再扩散。”丝芽答道,“如果瘟神在这两个地方,疫情根本不受遏制。”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倒是都想起来,这次疫灾前期格外凶猛,染病者必死,各国名医均是束手无策,甚至连不少异士都倒在前线。依丝芽所说,这便是瘟神刚被放出,格外凶猛饥饿之故。

而燕三郎拜师前后,北方的疫灾终于得到控制。除了防控隔离得当,或许也跟瘟神本身离开了疫区、不再持续作祟有关。

丝芽的话越有道理,千岁的脸色越难看:“你怎知它来到春明城?”

“千食国人逃难,分作了几个方向,瘟神如要离开,随大流就好。并且我记得弟弟曾经说过,他会往南走。”丝芽答道,“千食人往南的队伍,最远就到这里了。”

千岁有些头疼:“你知道他人在哪里么?”

“不清楚。”鲛人尾巴轻拍地面,这是她不安的表现,“我这些天在春明城里打探消息,一无所获,又不敢为人所见。”否则城里有怪物出没的消息就要不胫而走。在人类的地盘上,丝芽保持着谨慎。

燕三郎也在揉着太阳穴,这位鲛人公主行事可真够莽撞的。

丝芽看懂了他们的眼色,不服气道:“所以我才要化形之术,这样便可以正大光明进城里找他了!”

“年龄、身高、外貌。”燕三郎一向都抓重点,“以及能让我们辨认出来的任何特征?”

丝芽眼睛都亮了:“你们要帮我找?”

千岁郁闷地嗯了一声,燕三郎则是冲鲛人点了点头。他们眼下定居春明城,这里要是爆发疫疾,他们自个儿也无法独善其身。

“我们拣到他时,他也许有三、四岁吧,那么现在就该是十四岁或者十五岁左右?那是我头一次见到人类幼崽。”丝芽回忆道,“现在他差不多有这样高吧?”伸手在燕三郎头顶两尺处比划一下。

黄二道:“这已经是人类男子的正常身高。”

光这两个条件,根本寻不到人。燕三郎暗自摇头,又问:“样貌呢,或者身上有什么特征?”

“样貌?长得很丑呢。”丝芽不自觉咬了咬指尖,“但我从小就喜欢他,从来不嫌弃他。对了——”

她指了指右手腕部:“他右手腕脉上有一颗褐痣。”

“也即是说,要在春明城内外查找南下的千食国少年!”千岁板着脸道,“你知不知道,搜查范围有多大!”

丝芽茫然摇头。

“如今入驻春明城的千食国人已经超过八万。”千岁掐着指头给她算,“去掉老弱妇孺,再去掉壮年男子,符合你所说的‘十四、五岁少年’至少有几千之多!”

她都想拍桌子了:“你倒是告诉我,怎么才能做到挨个儿去扒人家手腕来看!”

黄大在一边小声嘀咕:“还有呢,她弟弟长得特别丑……”

千岁和黄二齐齐叱了一声:“你闭嘴!”

黄大一个激灵,对上女主人不善的眼神,果然紧紧闭上了嘴。他干么又给自己找不自在?

千岁没好气道:“他的名字,你总知道吧?”

“知道。”丝芽一脸无辜,“可他回家之后,大概会改回原有的名字罢?”

“他回过家了?”

“是呢。”丝芽小声道,“他五年前就离开夕眠沼泽,要凭着幼时襁褓中的信物寻亲,再回来看望我们时就已经长成大人,并且说自己回到父亲身边。我也代他高兴,竟没想到他不怀好意。”

千岁追问:“他姓什么?人类有姓氏。”也能帮忙缩小搜查范围。

“卢,他说他家里人姓卢,所以他也姓卢,与我们不同。”

千岁松了一口气:“这还好办些,明天一早就着手吧。”

燕三郎目光微动:“他幼时被遗弃,襁褓当中有什么信物?这个你总知道罢?”

“是一块玉石,雕成了双鱼合拢的模样。”

千岁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问出关键问题:“找到他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理?”

“带回夕眠沼泽。”丝芽斩钉截铁,“瘟神一旦上身就不能轻易离去,除非寄主死亡。我要将弟弟带回去,与瘟神一起封印。”

黄二在边上忍不住插口:“为何不报官署,由他们来寻人?”得到白天化形的便利,她可以进入春明城,对市井世俗的力量越发了解。知道官署在人类当中是极强大的势力,甚至异士也要为他们低头。

官方的力量应该比他们大上许多,找人不是更厉害么?

众人目光齐齐投了过来,黄大摇头:“不成。”

黄二对哥哥可不客气:“为何不成?”

“主人不报,那就是不成。”他哪里知道为什么,先把两位主人拖出来挡箭再说。

“确实不成。”燕三郎看向丝芽,“她说的话,官家不会采信。”

丝芽恼了:“凭什么!”她是黑木部族头人的女儿,按人类社会的结构来说,也可称作公主。

第228章 他姓卢

她的话,没有份量吗?

“口说无凭。”燕三郎静静道,“你方才说过那许多,可有半点证据在手?”

“什么证据?”

“疫情由瘟妖引起的证据,你义弟偷走瘟妖的证据。”燕三郎的灵魂三连拷问一气呵成,“以及瘟妖现在就在春明城的证据,你有么?”

丝芽瞠目结舌。

“带她去报官,只会令她投进罗网。毕竟人类不喜欢有鲛人在城中乱跑。”千岁再指了指燕三郎及黄皮子一家,“至于我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件事,还是我们自己暗中进行罢。”燕三郎站了起来,“好在,这人若打算在春明城住下,那就暂时不会往这里投疫,我们还有时间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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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太阳照常升起。

燕三郎和白猫走下二楼时,黄鹤一家在花园里站成一排,齐刷刷看往同一个方向。

假山前站着一个年轻姑娘,细眉大眼,身材窈窕,晨曦照在她白皙的鹅蛋脸上,染出漂亮的红晕。

芙蓉如面柳如眉,更难得她满满都是朝气,看起来就像初绽的跳舞兰。

这是谁?燕三郎脚步一顿,白猫喵地一声,踩着他脚背蹿了过去:“丝芽?”

这青春活力美少女赫然是鲛人丝芽。今晨是她头一回化出人形,此刻抚了抚自己的脸庞,似是感觉十分新奇,“怎样?”

这副容貌与她本来模样有天壤之别,黄大受到的冲击严重,说话都结巴了:“好、好……”

“好什么?”丝芽顺手招出一面水镜,自己照了两眼,嘴角顿时一撇,“好丑!”

“好……”黄大当场卡壳,“啊?”

他不自信地看了看妹妹,发现她难得与他同样汗颜,于是他放心了。

丝芽冲着燕三郎,满脸都是不满:“你们的符文就不能将我化得漂亮一些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燕三郎一指千岁,满脸严肃:“我相信她尽力了。”

白猫跳到他身后树枝上,与他等高,这时就伸出小爪子挠了挠他的肩膀:“喂!我觉得,寻人的条件有必要修改一下了。”

“嗯。”燕三郎呼出一口气,“我们要找的人不丑。”

看来鲛人的审美与人类迥异。好嘛,搜人的难度一下又加大了。

早饭过后,他去鸿雁飞书下达寻人任务,条件只有三个:

来自千食国的少年,姓卢,年纪在十四、五岁左右,右手腕部有痣。

鸿雁传书接了,但提醒他们:“卢姓在千食国是大姓,人多时间长,贵宾要有心理准备。”

寻人这种事,交给消息灵通的地头蛇来办,恐怕效率不会比官家低上多少。燕三郎记得,自己在黟城得到木铃铛时,也是黑衣人而非官家首先找上门来,倚靠的就是本地势力的消息源。

“回去等消息吧。”白猫趴在男孩背上,陪他一起往外走,“咦,这家推出冬笋馅儿的包子,听说好吃着呢,你给我买几个!”这季节冬笋可香了。

她又爱吃笋了?燕三郎摸了摸猫脑袋,什么时候养成的爱好呢?他再抬头一看,果然这条街上多了一家包子铺叫作“七里香”,招牌幌子全是新的,门脸还有淡淡漆香。店里这时刚开屉,热气腾腾地,排队的人已经站到街上了。

千岁想吃,燕三郎就只得去排队,刚站进队伍,就听前面两个妇人议论:“这么多人排队?”

“好吃啊!这是我们木丝砻北边儿一家老铺子了,他们卢家两兄弟开的,最好吃的就是萝卜包子和三鲜锅贴!”

这几年月,千食人积极融入春明城当地的生活,陆续在街上开起了许多店铺,像卢家的七里香包子铺、燕三郎入股的百顺源药堂这种老字号更是一家接着一家。

燕三郎眉毛一挑,这家店主人也姓卢?他一探头,果然看见在店里忙活的是一大一小,年长的应该有二十四、五了,年纪小的大概与燕三郎相仿佛,也就是十一、二岁左右。

年岁对不上,但燕三郎还是趁着人家工作仔细看了看他们的手腕。

唔,没有痣。

但是鸿雁飞书没有说错,卢在北地果然是大姓。

燕三郎要了三十个包子,三十个锅贴。没办法,现在家里人口多了,还个个都是大肚汉,包括两个没化形的小黄鼠狼。

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燕三郎拿了一个自己啃,余下的通通捂严实了放在书箱里给白猫取暖。

猫儿不干了,抱着他的脖子:“我也要!”

猫毛又细又绵又软,好像在他脖子上放了个痒痒挠,还是能自己动的。燕三郎痒极了还得憋着笑:“我这是素馅儿的。”她不是无肉不欢吗?

“不管!”当她没听到那两个胖女人的话吗,素馅儿的更好吃!

“你自个儿拿。”书箱里那一摞包子体积比猫还大,为何要抢他的?

“我不!”包得太严了,里三层外三层,为了吃口包子她至于放下身段去撕五六层油纸吗?想想就好累哦。再说撕开包装,她就得一路和包子味儿为伍了。

她爪子一弯,开始薅燕三郎的头发。

男孩一把抱住自己的脑袋。他才十一岁,不想头秃!

“行,行,分给你吃!”他只得拣自己没啃过的部分撕给她吃。

好在卢家包子的体积确实惊人,比成年男子的拳头还大,皮儿又薄又软,里面的馅又香又满,咬一口就要汁水横流。

果然好吃,猫儿开心地接受他的投喂。

一只大包子不够两人分食,基本都进了白猫的肚皮。

她眯着眼,正吃得不亦乐乎,不远处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石公子。”

声音温柔,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千岁高昂的兴致突然没了,转头望向音源方向。

那一脸巧笑嫣然的果然是连容生的孙女儿连萱,她身边还站着燕三郎的同门大师兄涂云山。

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涂云山这才喊了一声:“师弟。”

燕三郎同他们都打过招呼,连萱看到他手上的包子,再看看猫儿,语带责备:“你再惯着猫儿,也不该让它吃包子,太油太咸了,对皮毛不好。”

第229章 爱情的酸臭味儿(加更)

燕三郎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不代表他要听话。被千岁附身以后,这猫儿长得越来越好了,也不知道她动了什么手脚,天天胡吃胡喝还一点事儿都没有。

千岁却翻了个白眼:“要你管。”

但听在连、涂二人耳中,就是一声娇气的猫叫。涂云山道:“你这猫儿不高兴了。”

同门几个月,燕三郎的猫儿有灵性、能听懂人话,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连萱瞟他一眼:“人家有名字的,叫芊芊。”

“倒像是个姑娘家的名字。”涂云山笑了,“莫不是石师弟从前的青梅竹马?”

他保持微笑,热情却没传递至眼中。燕三郎观颜察色何等厉害,一下看出这笑容有些冷淡。

同门当中,罗应亭和他关系更好,也不知是不是这小子没心没肺没城府又自来熟之故;至于涂云山,虽然待他礼数周到挑不出毛病,但时间长了燕三郎就能发现,这位大师兄不大待见他。

不奇怪,燕三郎曾经坑了他的亲祖父一把,算是结下一笔小小夙怨。

燕三郎抚了抚猫脑袋才问涂云山:“大师兄提早回来了,想来事情办得顺利?”

“幸不辱命。”涂云山笑得谦和,连萱却道:“涂公子带着涂家研配的药膏,在千食国亲测有效,已经成功解救病患百例,祖父赞不绝口呢。”

“哪里,都是师父引荐之功,否则这药物也送不去疫区。”

燕三郎一下动容,正色道:“恭喜师兄,这可是天大功德!”

连容生和涂云山一起外出,这事儿他是知道的,却不晓得连容生是给涂云山牵线去了。否则涂家的名气仅限于春明城,在往北百余里的千食国有谁认得?涂家的药想进入疫区试验,还得通过连容生这样的大名人推介才可。

涂云山叹了口气:“运气使然。”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尊也回来了,明日恢复上课。本来我要差人去春深堂通知一声,现在就免了吧。我们要去燕雀楼吃饭,一起如何?”

千岁趴在燕三郎耳边:“不去。”连萱看她的热切目光,让她好不自在。你讨厌的人却拼命喜欢你,这感觉糟糕透了。

唉,她也不想长得这样讨喜,怎办才好呢?

燕三郎微微一笑:“这几日偷懒了。既然师尊提前回来,我得赶紧回家温习功课,否则明天要捱板子了。”

涂云山想起师父对这个小师弟的确是从严教诲,连容生擅长因材施教,派发给燕三郎的功课比他和罗应亭两人加在一起还多。当然,小师弟还在打基础阶段,从前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涂云山也不好勉强:“行。我还带回一些手信,你若不怕,明日课堂上给你。”

当下两边告别。

燕三郎等这两人身影消失在拐角才往回走。千岁嗯哼一声:“这两人越发情意绵绵,甜蜜得快要冒泡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成了哦。”

爱情的酸臭味儿,她离老远都能嗅到。

燕三郎不发一语。

“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他莫名其妙。这两人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算了,你就是根木头。”连怨木灵都有好奇心呢,这家伙却没有!千岁没好气道,“对抗疫疾的办法早晚会出现,没想到被涂家抢了先手。”

夕眠大沼泽和千食国爆发疫疾之后,不知多少人日以继夜研究对策,这也包括了刑家那么多名医。未料到,最后是涂家先拔得了头筹。并且涂云山借助连容生的名望,顺利进行了临床试验。

千岁说到这里,嘿嘿两声:“涂云山讨好连萱果然是讨好对了,连容生为了自家孙女对他青眼相待,还为他奔走疫区。”连夫子生性洒脱,但是人活于世不可能超然物外,他疼爱孙女,免不了对涂云山爱乌及乌。

“我还真想看看药方。”燕三郎喃喃道。他也通晓医理,想知道涂家用了什么药来对抗大疫。

与此同时,春明城东水头街。

用上了变形锚文的鲛人丝芽立在街心,长长地“哇”了一声,嘴都快合不拢了。

鳞次栉比的建筑、摩肩接踵的人类、熙熙攘攘的环境,对这只从前只生活在大沼泽的鲛人来说都是强大的视觉冲击。

哦对,还有无处不在的人语。

黄大陪在她身边笑道:“很热闹吧?”

“嗯嗯!”丝芽今日才明白“热闹”一词的真实含义。她潜进春明城多次,但为了安全起见,哪一回都是夜里出动。

原来白天和夜晚的城市是两个世界,夜里安静又萧条。

“走,我带丝芽大人去买点好吃的!”

丝芽感觉眼睛都不够用了,哪管他在说什么:“好。”

“那里有几家店卖的烧鸡和蹄膀,好吃得没朋友!”黄大往西一指,“对了,还有糖画和糖人儿。我看小主人路过多半都会偷偷买一个玩,回春深堂之前吃掉……咦,人呢?”

他一回头,却发现丝芽不见了。

黄大焦急,左顾右盼,好容易在路边的成衣铺子瞄见鲛人的一角衣物。

成衣铺子隔壁,就是缎庄。

丝芽已经伸手抚过了好几匹布料,黄大急匆匆进去,正好听见她对店家道:“这是你们最好的布料?”

“今年流行藕色。”她长得好看,店家笑眯眯地,“这是吹霞锦,裁成衣穿在姑娘身上,一定再美不过了。”

“吹不吹锦我不知道,我看你挺能吹。”丝芽半点面子也不给她,“这料子普通得紧,雨水一打就湿。固色也没做好呢,浮在表面透不进去。”

鲛人生活于多水之地,织出来的绡会怕水就怪了。

店家的脸一下就垮了。

黄大扯开笑脸冲了进去:“丝芽大、小姐您在这里,让我一顿好找……哈哈哈哈,外头好吃好玩,您跟我来,跟我来!”一边去拽丝芽袖角,一边对店家赔笑脸,“我家小姐从没来过春明城,太欢喜了,不知所云。”

丝芽怒目以对:“你才不知所云!”

第230章 疫苗

当她不晓得这四个字什么意思吗?不过她还是被黄大拽了出去。

店家在后头冷笑:“埋汰我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自己穿的什么……嗯,什么?”她这才留意丝芽衣着,顿觉一头雾水。这纱不纱、丝非丝的料子好像从未见过?

丝芽走在街上,同样一脸不满:“你们人类的织料好差劲啊,只是远远看着还行。”

“是,是。”黄大只能同意,“人类不用成天跳水,他们对衣裳一点儿也不讲究!”

丝芽也只是随口抱怨,转眼就被无数新奇物事吸引了注意力。

走过几条长街,鲛人才渐渐适应了人类城市的热闹。

看完一出草台戏,天就快黑了,两只非人生物该往回走了。黄大又给她买了两只胖嘟嘟的布老虎,一蓝一红。

丝芽把玩许久,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黄大奇道:“怎么了?”

“人类有这么多好吃好玩的,连我都忍不住,难怪弟弟要背叛我们,再也不愿回黑木部族居住。”丝芽捏捏手上的布老虎,“小时候,我们在沼泽里能玩的只有泥巴和乌龟,哪有这种东西?”和春明城比起来,夕眠沼泽实在太荒凉、太空寂了。

黄大呐呐,赶紧切换一个话题:“丝芽大人对他实是好极,可惜我们离开得早,没见过他。”他也是夕眠大沼泽出来的啊,让他说点什么好?

不过丝芽大人这点倒真没说错,见识过人类的花花世界以后,他是再也不想回山野去住了。想来老爹和妹妹也都不想,否则为何霸占春深堂,把前几任主人都吓跑?

“弟弟是人类,幼时在沼泽里被嘲笑、被欺负,都是我去解围。我爹是部族酋长,终日忙碌,也没空理会我们。”丝芽叹了口气,“弟弟从小与我最是要好。他说我是沼泽里最漂亮的鲛人,还说过许多回要陪伴我,永远都不分离。”

“那时我只觉好笑,人类的寿命比我们短呢,他拿什么陪我一世?”丝芽呵呵一笑,“后来我知道了,这话他也没往心里去,因为他离开时毫不犹豫,没有一点依恋。”

黄大转头看她。

这时夕阳已经西下,他背光看不清丝芽神情,只见到她眼角有一点晶亮。

“您还是会抓捕他吧?”黄大突然有些不确定了。鲛人公主对于这个没有血缘的弟弟,感情很深哪。

“会!”丝芽的声音一下转为冷硬尖锐,指尖一紧,生生在布老虎上戳出几个洞来,“哪怕要我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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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连容生在泯庐开课,果然重点考较了罗应亭和燕三郎的功课。罗应亭冷不防师尊突然回城,未做好准备,两个问题答不上来,手心捱了三下板子,疼得龇牙咧嘴。

相比之下,燕三郎对答如流,连容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罗应亭道:“就你这态度,真该跟你小师弟好好学着。”

罗应亭嘿嘿一笑:“是!”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燕三郎知道他人极聪明,擅长举一反三,记性又好,这大概是连容生选他为弟子的原因罢,不过罗应亭性子活泼好玩闹,没读书前听说是家乡一霸,遇上这次瘟疫横行才知世事无情,从此洗心革面安心就学。

燕三郎不像涂云山那样谦虚,只对连容生道:“师尊和师兄远赴疫区必定惊险,给我们说一说罢?”

两个小徒弟都是好事的年纪,再说这趟赈灾又是连容生的得意之事,燕三郎就是不问,他也要拿出来讲的,于是当下就道:“这次大疫已经持续四月有余,千食国死去人数超过了二十八万,全国崩溃,只能靠八方支援。各国都派名医和异士前来,结果发现过往救治疫情的方子起效甚微,病患就算今晨稍有好转,夜里也突然急转直下,就仿佛那疫疾会自行变化。”

燕三郎目光微动。听过鲛人的论述以后,他也知道连容生恰好说中了疫疾难治的根本问题:它会变化,有极强的抗药性。

只要瘟神还在疫区游荡,想治好几乎是不可能的。

现在疫情被控制住,是不是反证了丝芽的话:瘟神已经离开了千食国?

罗应亭听得入神,紧接着问:“涂师兄,你家制出来的药又是怎么对付它的?”

涂云山笑了笑:“这次瘟疫是从夕眠大沼泽里蔓延开的,那里头的生物,包括鲛人族也难以幸免,都被感染。但有一种动物在灾后的夕眠大沼泽南部依旧活跃,并未受到感染。我们收集这种东西,仔细研究。”

“什么东西?”

“一种沼鼠。”涂云山从堂后提出一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灰老鼠,看样子和普通的老鼠并没有什么区别,就是个头很大,爪子也宽,看来特别适应沼泽生活。

它一出场就吱吱叫了两声,又撞了下笼子,看起来格外生猛。在一边旁听的连萱忍不住面现惧色,一下抓住了涂云山的手。

这东西真是女孩噩梦里的主角!

涂云山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旋即抽手。

有恩师在场呢,他可不能光明正大占人家孙女的便宜。

原本趴在桌上打盹的白猫也吓得一个激灵,浑身炸毛。

燕三郎背对着她却若有所感,悄悄挪动一步,挡在猫和沼鼠之间,隔断了她的视线。

“我们把它放在病患身边两日两夜,它不被感染。后来把病患用过的食物喂给它吃,它同样没事。”涂云山介绍道,“后来我们发现,沼鼠之血可以对抗疫疾,然而活人口服无效。”人的胃是有消化功能的,吃下去的东西会先被分解。

解药找到了,却不能吃,也是够糟心的。燕三郎全神贯注:“那要如何是好?”

“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进入人身。”涂云山点了点自己胳膊,“在血液里面直接起作用。”

燕三郎闻言抬头:“人血都不可混用,何况鼠类的血进入人身?”

涂云山微微吃惊:“原来小师弟还精通医理!”

燕三郎立刻否认:“哪里精通?只是曾听老人言道。”

第231章 名扬千里

“是这个道理。”涂云山向他一竖拇指,“不过我们借助一样东西即可办到了,那即是铁蛭。”

连容生指着罗应亭道“一个月前,我在课上提过铁蛭,你还记得?”

罗应亭张了张口,想了半天,答不上来。

连容生哼了一声,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然后转向燕三郎“你呢?”

“师尊说过,铁蛭寄居在大西疆的泥沼巨兽身上吸血为生,与蜣螂等大,但吸饱血液之后能膨胀成苹果大小,只要十只就能吸干人的全部血液,所以有些旅行者在泥沼森林中过夜,再没能走出来。”燕三郎本就对这些奇志异闻感兴趣,即便连容生没有教授,他也时常找书来看。

连容生满意了,对罗应亭瞪眼道“看看!”

趁他转过头,罗应亭偷偷对燕三郎做了个鬼脸。

涂云山接着道“铁蛭吸在肚子里的血就不是红色的了,而是透明微黄,把它注入别人的血液就不会引起排斥。我们又添加了几味药物,反复研磨,这才敢在人身上试验。还好,很顺利。只要两只铁蛭提取过的血液,就能救回一条人命。”

连容生啜了一口清茶“这法子在疫区引起轰动,此刻已经推广开来。涂家没有藏方自珍,而是无偿献出,并且从西部重金买来大量铁蛭参与配药,活人无数,这叫善莫大焉。”

连容生很少夸人,这回却给出如此赞誉,涂云山脸上也有喜色“承师尊吉言。”和连萱目光一触,互相一笑。

连容生看在眼里,嗯了一声“我看,涂家又要风光了,代我向你家老头子说声恭喜。”

走出学堂,罗应亭才羡慕道“涂家要名扬千里了。”同门的光芒太耀眼,免不了就显得自己很黯淡。

他的失落,也是人之常情。

燕三郎顺着他的目光一回头,正好看到涂云山和连萱握手站在一起,喁喁低语。

也不知涂云山说了什么,连萱笑得花枝乱颤,犹不忘伸手捂口,不过眼中全是甜蜜。

“不止。”涂家即将获得的,恐怕不止是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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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容生堪称铁口直断。七天之后,瘟疫可解、涂家立功的消息终于传到春明城,举城动容。

接纳了这许多难民,春明城人早就对瘟疫的可怕耳濡目染,并有不少居民成日价担忧疫情难民扩展到本地。

现在好了,有药可治,它就再不是绝症,所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涂家居功至伟。

夕眠大沼泽和千食国的疫情,牵动周围大小势力。在拢沙宗面前,句遥只是方寸之地,没想到最后解药竟是它拿出来的。

句遥王大喜,忧患既去,复又扬眉吐气,于是给涂家封官厚赏。

一时之间,涂家上上下下成了春明城的大红人,不仅达官名人都来宴请,就连买菜的小厮去到菜场,都要被围住好一番请教。

斯文如涂云山,这几日也是满面春风,走起路来连步子也迈大了。他终究还未弱冠,心性不如连容生这样久历风尘,下意识就有些打飘。

连容生有时细看自己三个弟子,年纪最小的那个才好似最是沉稳,不由得暗暗摇头。

这一日,刑天宥上门。

他外出办事,正好路过春深堂,干脆叩门一叙。

燕三郎正在给猫儿洗澡,听黄大禀报即道“奉茶,让他稍候。”

他继续给白猫一丝不苟清洗完毕,结果它一出水就迫不及待地抖毛,撒他一头一脸水。作为报复,燕三郎抓过软毡一把将她兜住,在她抗议声中又捏又搓,直到猫身上的水分都被汲干,他才放她跑路。

他去见刑天宥,衣服上还沾着点点水渍。刑天宥见状奇道“这是怎么了,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一句调侃意味很浓,但燕三郎面无表情“刚才在洗猫。”

刑天宥不由得大笑“你那猫儿若是佳人,你就是天底下最尽责的丈夫。”

燕三郎挠了挠头“找我有事?”

想起正事,刑天宥脸色就沉了下来“最近百顺源的生意受到很大影响,利润几乎减半。”

燕三郎想也不想就道“涂家?”

“是。”刑天宥有点不爽,“涂家出了医治瘟疫的药方,名声大噪,城里人一下都去他那里买药。”涂家行此大善,品德高尚,大伙儿对他家的药堂子更放心。何况人家连名医束手的瘟疫都能治好,自家那点小病小灾还在话下么?

人都抱着这样的心理,涂家的药行生意一下子就红火起来。

可惜,对于这样的情况,无论是燕三郎还是刑家都没有什么好办法。人家风头正劲,他们最好暂避锋芒。

燕三郎想了想道“有潮起就有潮落,等到这件事热度褪去,涂家和我们的生意都会恢复正常。”但涂家必定借机起势,刑家以后在春明城的日子会更难过。

这一点,他和刑天宥都清楚,但谁也没说破。

刑天宥又喝了几口茶就站了起来“我就是来知会你一声,谁让你是股东来着?这就告辞了。”

送完客,燕三郎再回到屋中,白猫已经把自己烘干。他取篦子给她梳毛,千岁闭着眼一边享受一边道“刑家坐不住了。”

“嗯。”燕三郎也明白,“这几个月,刑家在春明城不大顺利,涂家处处打压为难它,这回又得了来自王城的褒奖。估计刑家家主最近吃睡不宁。”

“咱们在他那里投了不少钱,万一亏了……”那可都是她的钱哪!一想起可能遭受的损失,千岁就心疼得难以呼吸。

“暂时亏不着,药行是暴利。刑家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们至少要候到明年夏天,或许后头还有转机也说不定。”燕三郎沉吟道,“也不知涂家的药,能不能正面对抗瘟神?”

瘟神离开疫区以后,瘟疫不再活跃,涂家的药就是在这个时候生效的。

千岁眯起了眼“我倒是更想知道,这法子是涂家哪一个人的发明?”



第232章 拜(加更)

解法是涂家家主呈上的,大伙儿只关注它有效,至于到底出自谁手,涂家含糊其辞,只说是群策群力的结果,外人也没有追究。的确,这种成就多半是集体智慧的结晶,能是一个人做出来的吗?

……

又过两天,鸿雁飞书给燕三郎整理出一份名单。

留在春明城的千食国少年,年龄在十四、五岁左右,姓卢的,共有六十七人。鸿雁飞书的名单很简要,只给出每个人的姓名、身份、住址。

余下的,就得燕三郎自己去查了。

他着黄大去找来鲛人丝芽:“先从城里找起吧。”

这名单上的卢氏,有四家住在城里,其中一户还是旧贵,到现在也是坐拥大宅。这种高门大院可不好进,好在燕三郎等人也没打算进去。卢氏的两位小少爷不爱念书,这种好玩好动的年纪通常又不会宅在家里。

燕三郎选择跟踪卢少爷的书僮。所以一个时辰后,他们就站在了一栋建筑前头,燕三郎念出了它的名字:

“兰香坊。”

丝芽好奇:“这是什么地方?”这会儿已到下午,她望见门里都是女人走来走去,并且隔着这么远还能嗅到她们身上刺鼻的香气。

那气味香腻得很,激得她连打两个喷嚏。

千岁嘴角一撇:“是男人寻开心的地方。”男人真不是东西,才十四五岁就懂得跑来这种地方作乐了!

黄鹤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即出来道:“卢家两位小少爷在后面三楼甲字房。”

黄大脱口而出:“两人在一个房间?”

话音刚落,千岁的眼刀子就过来了。杏瞳里的杀气让他缩了缩脑袋,心想,城里人真会玩。

“走,去认人。”燕三郎带着丝芽转去兰香坊后门,才翻墙而入。

干这一行,他是老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甲字房。

无论是他还是鲛人,耳力都很不错,不用凑去窗边就能听见里面传来古怪声音。

丝芽就是再驽钝,这会儿也明白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了,不由得啐了一口。燕三郎伸指捅破窗纸,挖出一个小洞:“看看,里面有没有你弟弟?”

丝芽绷着脸凑过去看,足足看了几十息,才转头道:“不是他们。”

不是还看了那么久?白猫眼里写满了鄙夷,燕三郎倒是神色如常。

丝芽读懂了她的眼神,红着脸道:“我总得看见他们的脸才能作数,里面就是三团白花花,还得仔细分辨……”

“走吧。”千岁呸了一声,“腌臜!”

三人无功而返,还看到一点不该看的东西。

在这之后十几天里,燕三郎只要得了空就拿着鸿雁飞书的情报,带丝芽按图索骥去认人。

一无所获。

每见到一个卢姓少年,丝芽就摇头:“不是他。”

很快,他们走向城外的平民区。千食国难民逃到这里安定下来,在春明城划定的片区内居住。经过几个月的经营,这里已经变成了标准的居民区,卖什么的都有。

当然,脏乱差也是样样不缺,并且治安远比不上春明城。不过这些平民已经加入句遥国籍,加上千食国已经分崩离析,他们对故国的情怀已淡,或许再住上一段时间就会以句遥人自居。

时间,就是一切矛盾的解决方案。

春明城也抱着这样的目的。

燕三郎带着丝芽在这里寻人,卢姓少年看了十几个,鲛人都摇头否认。

千岁呵欠连连,燕三郎倒是没有不耐烦的神色。过去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霉运连连,并且学会了耐心和等待。

但是经过几户平民的矮屋,他都望见一点异样。

这里的屋子都是春明城官方依托原有的村落或者小镇临时加盖,为了短时间内能满足众多平民居住的要求,屋子难免建得矮小而简单,有些平房紧密相连,行人经过时,甚至都能从敞开的窗户里看见主人正在做什么。

燕三郎向来对周围环境仔细观察,这么一路走过六、七条小胡同就发现,至少有两三户居民家中都摆着供奉,有的摆上小雕像,虽然刻得十分粗劣,但一眼能看出其样貌狰狞,也不知是什么物事。有的干脆连雕像都没有,只立个牌位,上面歪歪扭扭写上几个字:

玄坛冥帅。

千岁也看见了,咦了一声:“这供的是什么玩意儿?”哪路鬼神会有这种不伦不类的称谓?

正好这户人家开门,有个妇人走出来倒水,一抬眼看见燕三郎,不由得咧嘴笑了。

燕三郎也还以一笑,礼貌唤了一声:“大婶贵姓?”

他认得她。前些天他抱着白猫从冰洞跳出,险些冻僵,是这个妇人抱来棉袄给他。

他肩上趴着白猫,这么显眼的组合不容易被忘掉。“免贵姓李。”妇人上下打量着他,“那天回去,你没有生病罢?”

“没有,好得很。”

“你这猫儿真好看。”妇人夸了一句。那天这猫比落汤鸡还不如,今儿却是洁白如雪,软毛蓬松,一看就是精心打理的富贵人家宠物。

“借问一下,您这屋里供的是什么?”燕三郎透过窗子,往户内一指。

“哦,那是冥帅啊。”李婶唉了一声,“供奉它老人家,希望灾祸别降在我家。”

逃难来春明城,她家穷得叮当响,这会儿又是天寒地冻,只能摆两个橘子,几个硬馍给神明,希望它不嫌弃。

“冥帅是哪一位?”燕三郎问得仔细,“春明城里,好像原本没有这一路罢?”

“你们这里当然没有了。”李婶直叹气,“都说我们家乡的大灾就是这位冥帅带来的,是千食国触怒于它,才惹来这样的泼天祸事。”

燕三郎微微一懔,下意识和身边的丝芽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所谓的“玄坛冥帅”,竟然是瘟神!

这些难民竟然在家中祭祀瘟神!

丝芽忍不住道:“这东西夺走夕眠沼泽和千食国那么多性命,你们怎么还拜它!”在她印象中,鲛人要是面对这样杀害亲人的仇敌,只会以死相斗,怎可能下跪叩拜?

第233章 崇拜

只是她好歹记得自己身在何方,这句话就憋在喉间没说出来。

“哎哟,怎么能称‘东西’,快把这话收回去。”李婶一下子紧张了,“要尊称它为‘玄帅’才好。”

“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她摇了摇头“只有好好供奉它,它才不会降罪于我们,今后才有安生日子好过。”

“记住了。”燕三郎目光微动,“是谁告诉你要供奉玄帅,又是谁把它的名号报给你?”

“这个,都是街坊邻居们互相通报哪。”李婶道,“陈妈的儿子身体弱,搬来这里又水土不服,一下就病得神志不清,请了不少大夫都看不好,家里那点儿钱还花得干干净净。后来陈妈拜了玄帅,儿子三天后就好了!”

“这么神奇?”燕三郎沉吟,“这三天当中,还有外人来看过她儿子没?”

“这我就不清楚了。”

燕三郎问过陈妈的地址,就道谢离开了。

走出十余步,丝芽终忍不住呵呵两声“拜瘟神!人类竟然这么蠢!”

简直超乎她的想象。

“很奇怪么?”千岁施施然道,“人类遭遇过洪水,才拜山泽水神,见识过雷电之威,才拜雷神电君。正因己身太过弱小,在面对不可抗力时甚至连仇恨都兴不起来,只能祈求对方对自己手下留情。这回他们拜瘟神,也是同理。”

人类面对大瘟时的恐慌和束手无措,催生出了最原始的崇拜。

“瘟疫越是蔓延,人们对瘟神的敬畏越甚,它获得的香火与愿力也就越多,己身力量越强大。”千岁叹了口气,“瘟神已经开始收集愿力了啊。”

她也有些眼热。

在这个世界,她能动用的只有愿力,偏偏来源单一有限。或许瘟神的办法值得借鉴?

她这里正动脑筋,丝芽已经变色道“那就要快些找到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首先,你得确定它的寄主。”千岁毫不客气泼她冷水,“逃出千食国的难民,可能到处都在祭祀瘟神,你也并不肯定你弟弟就在春明城吧?”

接下去几天的搜索,几乎证明了千岁的话

鸿雁飞书上所有卢姓的少年都查证过了,丝芽一律摇头——都不是。

“要么你找错了地方,瘟神不在春明城。”浪费了好些天时间还没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千岁也有些恼火,“要么,你遗漏了某些重要线索!”

丝芽蓦地转头,抗声道“他一定就在这里!”

她用锚文化作人形,但这时候脖颈和手臂的皮肤隐现鳞片,显然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影响了锚文的效果,险些现出原形。

锚文的伪装可以持续一个白天,但并不稳固,很容易被戳破。

众人冷不防她突然暴怒,都是一下驻足。大家还未走出平民区,附近依旧人来人往,她要是在这里显出原形可怎么破?

“控制好你的情绪。”千岁斜睨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知!”丝芽轻吸一口气,伪装的破绽又很快消失。

一行人找到陈妈家,那就是个小小平房,面积还赶不上春深堂的柴房大。燕三郎敲门,隔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一声“谁啊?”

听声音,是个孩子。

方才李婶也说了,陈妈早年丧夫,一直和儿子相依为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孩子显然懂事又警惕,根本不肯开门,只说陈妈进城做工,下午才回来。

“听说你前些日子生病,上吐下泻?”燕三郎隔着门板问他,结果里面的孩子不吭声了。

千岁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喂,有你这么问话的?”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拙劣?

燕三郎不理她,只是继续对门后的孩子道“我,我也是,难受得紧。想问问你怎么治好的,教教我。”说罢咳嗽两声。

他才十一岁,依旧是童音的声线。千岁看他明明面无表情,却能拿出支支吾吾、小心翼翼的调子,真想给他竖起大拇指演技又精进了哈?

门后的孩子也能听得出外头站着同龄人,警惕稍祛,这才细声细气“我阿妈拿香灰泡水给我喝,喝完就好了。”

“生病之前,你吃过什么东西了?”燕三郎可怜兮兮道,“我吃了一条鱼,好像没全熟。”

“我、我也是。”那孩子想了想,“那天我只吃了鱼,是大人从湖里打上来的鱼,很好吃。”

湖里?

燕三郎微怔,想起平民在结冰的湖面上打鱼的场景。那鱼出水时还是活蹦乱跳的,没过多久就被寒风和冷空气给活冻上了,拿到这里肯定新鲜。再说这里人多,鲜食没等放到变质就进了人肚皮了。

这孩子能吃坏肚子,大概是运气不好遇上了病鱼,加上自己体质太弱?

但他没有吃进来历不明的东西,燕三郎也不再把这事情放到心上。

白猫长长打了个呵欠,兴味索然。果然,寻破案子可不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简单热血,好像所有线索都会主动送到主角面前来一样。看起来,多数时候都是枯燥无趣又毫无进展,她已经腻味儿了。

她缩回书箱里去,准备在燕三郎背上睡一觉再说。不过他们才走开几丈,就有个男人快步而来,在门上咣咣敲了几下“小明,陈妈暂时回不来,让我给你带个话儿!”

屋里的孩子大惊,一下拉开了门“刘叔,我娘怎么了?”

“我今天去靳家送柴火,那里乌泱泱地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看热闹的。我挤到前头一看,竟然是官署在拿人。陈妈被带走前看见我了,就喊了一声,让我帮着照看你。我看,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先到我家住着。”

孩子吓得不知所措,眼泪都掉下来了。

燕三郎脚跟一转,走回那汉子面前“请问,是哪一户靳家人被带走了?”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似乎自己遗漏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就车水巷里那一家,听说原来也是名门,有大宅子,后来破落才搬家。”



第235章 你头一天认识我?(加更)

疫疾终于在南方出现了吗?

“昨天晚上,给靳大少验尸的仵作回家之后就病倒了。这种疫病都是人际传染,官署立刻就下令,将靳大少生前接触过的人都隔离起来。”风二爷摇头道,“所以不止是靳家人,连赌坊都有七八人被抓进去了,据说暂时安置在城东郊的农庄,去年洪水过后,那里几乎没人住了。”

燕三郎想了想,问出了重点:“不是说,染疫三天内就会有症状吗?靳大少都死了十天,他家人要是被传染,现在早该生病才是。”

“在涂家找到解法之前,疫疾一直是中人必死,但就算面对面也未必一定就中。”风二爷知道的内幕多,“再有一则,涂家认为天寒气燥,疫疾潜伏期也会相应延长,未必严守三日之限。所以将靳家人都隔离起来长久观察,才是有备无患。现在上至靳家老太,下至扫地的仆妇,都被关去城东郊的农庄了。”

燕三郎点头道:“也即是说,靳家老太不能再去涂家门口骂街了。”

“对,不能了。”哪怕说起事态严峻,风二爷也忍不住一笑,“并且她现在也不能骂得理直气壮。靳大少很可能是死于疫疾,跟涂家无关。”

燕三郎奇道:“为何上一次仵作验尸都没验出问题来?”靳大少刚从河里被捞出时,家人就请过仵作了,当时并没有查出这种问题。

“据千食国人说,这病初期藏在肺里,藏得很深,除非全剖开来一点一点细细察看,否则其他手段也检测不出。”

燕三郎更奇怪了:“如果只是初期,为何靳大少就死了?”

“或许他自己也发现染疫,怕了,又或者不想传染给娘亲,干脆投河而亡。”风二爷直接摊手:“人死不能答疑,小少爷,你为难我也无用啊。”

燕三郎讪讪一笑。和千岁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提问很容易就变得尖锐。

他也被她感染了啊。

“你跟我说这些,不怕外传出去?”无论任何时候,疫情的出现都会动摇人心,正常情况下官署应该会先封锁消息才对。风二爷这么坦荡荡说出来,不怕走漏了风声被官家追责?

造谣可是一项重罪。

风二爷嘿了一声:“你我不传,还有别人传呢。你今天是不是刚进城?”

“嗯。”

“那就是了。现在谣言传得满城乱飞,不缺我来添油加醋。”风二爷道,“靳大少起棺时,在边上看热闹的人多了去,他们没长嘴么?再说——”

他抿了一口热茶:“涂家还恨不得人人都知道呢。”

燕三郎没有接腔,风二爷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很快切换了话题。燕三郎发现这人有个长处,那就是当面对人格外亲近,仿佛可以给你掏心窝子说话,这就很容易赢得他人好感。并且他在城里虽然浪荡,但各种八卦绯闻都打听得门儿清,也有自己的一手本事。

而对风二爷来说,这位石凛石小公子近几月来在春明城热度不减,如果说家财万贯还会被人嫌铜臭,可是他摇身一变成了连容生的门徒,这就给其他羡慕嫉妒恨的人都封了嘴。

连大师的弟子,可不是有钱就能当得上的。

现在,已经鲜少有人真正将他当作孩童来看了。风二爷也接到家中要求,与这位石公子好生结交。

两人一边吃茶一边聊些春明城的八卦,当然是健谈的风二爷主说,燕三郎充当合格的听众。这样又聊了小半个时辰,风二爷邀请男孩有空到风家作客,这才散场。

走出茶楼,燕三郎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看来,靳大少生前和瘟神接触过。”他有些不甘,“可惜,已经招不来靳大少的魂魄问个清楚。”

阿修罗的招魂本事,千岁还未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可是靳大少的头七已过,魂魄不在世间游荡,她也招不来了。否则这种事亲自问一问当事人最好不过。

当时他并不关心靳大少的死因,没想到呵,错失良机。

千岁懒洋洋道:“风二那句话有意思,现在看来,的确是涂家得了好处。”

靳大少染疫,靳家老太被隔离,再也不能堵人家门口骂街。涂家不动声色就解决了一个麻烦,借的还是官署之力,甚至不必自己出手。

让千岁来说,这一击打得实在漂亮。

燕三郎关心的却是:“瘟神当真已经潜在城里么?”句遥国严防死守,距离木丝砻百余里的春明城还是出现了染疫的首例。果真如丝芽所说,瘟神已经悄悄藏进了春明城么?

“看起来是。”白猫推了推他的背部,“赶紧将这东西找出来,不能放任它肆虐!”

燕三郎就奇怪了:“你从何时这样关心他人死活?”

“我一直心忧宇内兼济天下,就像你师尊说的,想为生民立命。”千岁眯了眯眼,“怎么,你头一天认识我?”

满口胡说八道。燕三郎伸手,用力挠了挠猫头:“说实话。”

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白毛都被他拨乱了,千岁拨开他的手缩回书箱,不耐烦道:“瘟疫要是在这里蔓延开来,咱们入股的钱不得打水漂吗?瘟神要是在这里亲自动手,你以为涂家那个破药方子真地管用?”如果春明城也千食国那样瘟疫横行,人们背井离乡迁走,她投进刑家产业的两万大银可就要血本无归了!

为了钱,她也希望春明城无恙。

燕三郎不禁摇了摇头,果然不是因为善良。

……

谣言没长脚,但跑得比什么都快。

风二爷说得没错,掘棺当天封锁不力带出了恶果。哪怕官署尽量隐瞒,可是不出两天,瘟疫首例现身春明城的消息依旧传遍大街小巷,人人自危。

各家药行不失时机推出避瘟丸、紫雪丹等防治药剂,众人哪怕将信将疑,也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疯狂抢购,包括刑家的百顺源在内,各家药行都是大赚一笔,这其中又以涂家名号下的药行生意最好。

第236章 捂一捂

无论怎样,涂家最先拿出了有效的治疗方子,这一点已得官方认证,人们对它拿出手的药物深信不疑。

这一波瘟疫疑云,将涂家的名声再一次推上峰头,十里八乡外都有人求购它家的药物。甚至涂家名下的其他产业,生意也跟着红火起来。

至于被隔离在城郊的靳家人,早被春明城人忘到脑后。

直到大半个月后,本地通判一拍脑门儿,突然想起城外还隔离这么一批城民,这才派人将他们放了出来。

在那里又冷又饿还无人服侍,靳家老太路都走不动了,回家歇了小半个月,身体反倒越养越差。

这一眨眼,就快过年了。

尽管有瘟疫疑云罩顶,但日子还是要照过不误,家家户户还是忙着置办年货。

这是燕三郎要过的第一个热热闹闹、有家还有“家人”的大肥年,一时竟然有些无措。

在黟城,乞丐对于“过年”并没有什么好印象,那是一年当中最冷最难熬的时候,他们只能窝在墙角看着别人家张灯结彩,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穿新衣吃零食而已,或许赶个巧还能多乞到两个铜板、一点食物——

正月里,人们都会大方一点的。

可绝不是像现在这般,住着山水叠景的大宅子,厨房里堆着吃不完的好料,有仆役下人可供使唤——虽然只是一窝子黄鼠狼——自己还养着一只漂亮的白猫。

这些,他从前做梦都不敢想象。

燕三郎本该练字,可是拿着毛笔发呆半天也没写下一撇,直到一滴墨汁打污了纸面。

难得的心神不宁。

外头传来一点喧哗。他干脆丢下笔,大步走了出去。

春深堂大门外,被他好生娇养的白猫跳在门顶上,对着提挂灯笼的黄大黄二指手划脚。

“挂高点,再高一点。”

“不对不对,太高了。”她趾高气昂,“挂得这么高,回头是打算让我亲自来点蜡烛吗?”

黄大老实道“女主人,我够得着的。”他化出的人形是个大汉,又高又壮。

一窝煞有介事的黄鼠狼和一只猫,明明都有法力在身,非得用凡人的笨办法挂起灯笼。

燕三郎倚在门边,静静看着。

千岁很快发现了他,沿着屋瓦一路小跑,跳到他肩膀上“发什么愣。今天你得去成衣铺试衣裳,不合身就得赶紧改,明日下午它就关门歇业。”

燕三郎在城里的成衣铺子订了几套新装,明儿就是年三十了,裁缝要提早回家。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见到燕三郎盯着她不吱声,目光沉沉,不由得伸出爪垫拍了拍他的脸“装什么深沉?再不进城,太阳都要下山了。呀——!”话音未落,燕三郎忽然一把将它搂到怀里,把脑袋埋进猫咪背部,还用力拱了下。

猫儿真是又软又暖,他每一次呼吸都能嗅见好闻的清香。

千岁吓了一跳“放开,你干什么!”臭小子呼出的热气,烫得她背部都麻了。

燕三郎只是埋着头不说话,直到猫儿不耐烦起来,尝试着回首去挠他的头发,这才放开她道“鼻子凉,帮我捂一捂。”

“……我看起来像汤婆子吗?”她瞪圆了杏眼。

她可比汤婆子软乎多了。燕三郎把她放进书箱“走了。”

城里一派热闹,到处都是赶买最后一波年货的大人,和欢天喜地的孩子。年味儿已经提前出来了。

燕三郎去的成衣铺子是春明城最有名气的老字号,这时也挤满了人。平时买衣都可以送上门,只有今日人人都只能自取。

好在这里的裁缝手艺出众,燕三郎试衣都是不大不小刚刚好,不需要再改了。

他试了三套,但千岁却见店里给出了四套衣裳,最后一套包得严实,燕三郎也不试,拿了就走。

“这最后一套是什么?”千岁取笑他,“夜行服么?”

“是。”燕三郎面不改色,“穿出去不好见人。”

“切。”她翻了个白眼。

其他年货由黄鹤一家子去置办,燕三郎现在去的是泯庐。按照春明城的惯例,学生要在除夕前一天到师长家中帮着除旧迎新,并且还必须是自己亲力亲为,不得差下人代办,方能显出尊师重教的诚意来。

连容生的三名弟子事先约好,这一天共同动手。

连容生好洁,家中日常有下人清扫,当然脏不到哪里去。三个徒弟上门,也就是略事清扫,做一做门面功夫,再帮忙贴个春联。

今儿要做卫生,涂云山和罗应亭都穿着一身劲装来,手腕封着箭袖,这才方便做事。

扫净了门庭和花园,连容生走过来,特意伸手在门廊上摸了两把“嗯,差强人意。再有小半个时辰就到午间,按惯例,我得留你们吃饺子。不过我懒,这饺子得由你们亲手来包。”

三人笑了,自无不从。连容生指了指大徒弟“你去,给他们两个示范。”

除了涂云山,另外两个学生都是今年新入学的,于他家规矩不熟。

涂云山笑道“请随我来。”熟门熟路引两位师弟进了厨房各自洗手,他还打了一桶清水进来“都会包饺子不?”

罗应亭晃晃脑袋,看燕三郎点头,不由得气道“你怎么啥都会!”

燕三郎挠了挠头。他当乞丐的时候自然是不会这些的,可架不住家里有个爱吃的祖宗,天天磨着他变花样,包饺子神马的,在她那里都算不上花样。现在他能做出皮比纸薄的蟹黄汤包,吸溜一口全是鲜汁儿那种。

这时连萱走进来,笑吟吟地准备旁观。罗应亭怪叫一声“夫唱妇随啊?”让她闹了个大红脸。

哪知连容生紧接着就走了进来,冲着二徒弟重重哼了一声。

罗应亭的脸立刻就苦了。

果然,接下来连容生将他支使得团团转,罗应亭抬手往自己嘴上轻掴两下,骂道“让你贫,让你嘴欠!”

厨房里一片笑声,连下人都捂着嘴。

涂云山挽起袖子一边道“既如此,我来和面,两位师弟剁馅儿吧。”



第237章 看见了

面、肉、菜都是现成的。连萱笑道“我来帮忙?”

“好啊——”君子远庖厨,罗应亭在家连菜刀都没摸过,现在正盯着案板上的肉无处下手。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连连摇手,“啊不用,连小姐和师尊等着上桌就好。石凛,喂,石凛?”

他要抓上燕三郎一起,结果唤了一声对方没反应,他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燕三郎似在发呆,听这么两句立刻回过神来,突然笑道“不露今天我来露一手?师尊师兄和连小姐等着就好。”

话音刚落,罗应亭松了口气,连容生微微皱眉,涂云山则是摇头“这怎么使得?”

燕三郎微笑不改“做饺子,我这里有独门秘方,保证好吃!”

今日上门是孝敬师长,怎能把活儿都丢给他一个人干?涂云山正要说话,连容生已经笑骂道“行,那就都交给你。做得不好,戒尺伺候!”

燕三郎面不改色“好。”

连容生既然首肯,其他人也不说什么了,只当这小徒弟有心在师尊面前献艺。

燕三郎也挽起袖子,将肉菜都洗了,这才手起刀落,先切后剁,众人只见到一片刀光残影,笃笃笃的声音饶富韵律,一听即是力道均匀,不轻不重。

旁人看他用刀的架式,就知道他于此道了得。他才十一岁就精娴此道,从前是吃了多少苦?想起这孩子离开梁国南逃的路上没了爹娘,连萱眼中微现怜意。

可是连容生、涂云山见他手眼协调,运刀时气机连绵不断,就知道他身有功底,均是若有所思。

罗应亭苦着脸对燕三郎道“你慢点儿成不?我看得眼花。”

众人笑。

燕三郎也是一笑,果然放慢了速度。他倒不是刻意显摆,只是心里有事,不自觉下刀快了一点。

这时猫儿也跳上灶台,挨在他身边去嗅一大把茴香,状甚好奇,但同时抬起头,溜圆的杏眼一瞬不瞬盯着他瞧。

燕三郎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这动作只有培养出默契的千岁才明白其意

他看见了。

方才涂云山挽袖子和面,那胳膊上沾了一点粉末,但绝不妨碍燕三郎清清楚楚看见,他右腕上有一颗小痣!

小到很不起眼,颜色淡褐,紧挨着脉门,被面粉扑上两下就盖住了。

然而燕三郎心中剧震。

鲛人丝芽说过什么来着?瘟神附身之人,右手腕上有一颗褐痣!

难道是涂云山?

可是不对啊,涂家是本地望族,并非从千食国流亡过来。再说天下这么大,手腕上有痣的少年多了去。

燕三郎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刀锋一点儿不乱,其他人都未察觉异常。

他按下心乱如麻,仍然运刀如飞。

既然涂云山有嫌疑,燕三郎就要把所有活计大包大揽。别人如何他不清楚,但瘟神碰过的东西,他是绝不敢吃!

拜千岁平时的挑剔所赐,他已能一心二用,心里想着对策,手上从容不迫将料馅都切碎调味、搅拌上劲,随后就转身去和面团。

这些都是气力活儿,他一个小男孩做着居然毫不费劲,立在一边的连萱都觉得诧异“你气力居然这么大?”

燕三郎咧嘴一笑,满口白牙。

连容生嘿了一声“有意思,今年居然是个孩子做饺子给我们吃。”言罢率先往外走,“别杵这里,你们两个,都来陪我下盘棋。”

罗应亭悻悻应了,涂云山深深看了燕三郎一眼,也跟着转身走了。连萱自然跟在他身后。

待所有人都离开,白猫才小声道“你打算怎办?”

初遇燕三郎时,她从来不考虑他的想法,只告诉他如何行动。现在么……她都未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走一步看一步。”燕三郎一边忙活一边道,“尽快认人。”

只有把鲛人丝芽找来辨认,才能最终将疑云拨开,如今慌也无用。

他说到做到,真地就能沉下心神。

半个时辰后,众人围坐,望见桌上摆着两种饺子。一种是载沉载浮,表面还冒一层红油的酸汤饺子,这是茴香肉馅儿的;还有一种,是色泽金黄、拉丝连络的冰花煎饺,连萱一下箸,它就是咔嚓一声,可见其脆。

罗应亭大啃一口,被烫得说不出话来,却向燕三郎竖起了拇指。

好吃。越来越不想要这个小师弟了,怎么办?

连容生从前享受多国供奉,嘴比几个徒弟都刁,这时默默吃了两个,给出个评价“尚可。”

他架子端得高,连萱偏要揭破“石公子厉害!要得我祖父这么高的评价,可不容易。”

其他人莞尔,连容生连连摇头“真是女大不中留!”

连萱小脸一下就红了,下意识瞥了涂云山一眼,嘟着嘴娇嗔道“祖父!”

涂云山吃了两个饺子,先夸了几句再问燕三郎“石师弟这一手本事不常见,是从哪里学来的?”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从小习的不是经纶书典就是神通心法,哪会有人近庖厨学做饭菜?那都是府中下等人才动手干的活计,所以涂云山说“不常见”,乃是因为罗应亭这样恪守“君子远庖厨”信条的孩子才是主流。

燕三郎,无疑是个小小的非主流。

这句话,一下将燕三郎和众人分隔开来。

男孩慢条斯理将口里的莲藕肉馅饺子吞了下去,才轻声道“从梁国逃到这里,什么本事原来不会的,现在也都会了。”

他说得煽情,众人都想是了,这孩子从梁国辗转来此逃难,一家人死得只剩他一个孤儿,至多再有几个仆丁在身边,一路上的艰辛不为外人道也。相比之下,罗应亭这样只奔波了百来里,又是随着大家族举族迁来的,就远没有那么遭罪。

罗应亭拍了拍他的肩部“没事了,你现在不也过得顺风顺水?”

“是。”涂云山笑一笑,也应了句,“石师弟已经苦尽甘来。”

连容生望他一眼,沉声道“子悠,做人不可忘本,苦尽甘来的可不止你石师弟一个。”



第238章 春明城疫(加更)

子悠是涂云山的字。他闻言顿时垂首,脸上笑容也敛了起来:“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燕三郎乖乖吃饺子,心里却在盘算,涂云山忘的是什么“本”?

桌上的饺子还剩一小半,泯庐下人就来禀报:“先生,官署和涂家来人一起到了。”

官署和涂家派来的人,居然同时赶到泯庐门口。

今天可是大年廿九了,这当口能出什么大事?连容生眉头一皱:“都请进来!”

请进来一听,竟然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城东湖畔的小镇,突发疫情!

在此之前,瘟疫是压得人们心头沉甸的一道疑云;现在,它居然真地来了!

这消息就如平地一声雷,震得连容生嚯然起立,对涂云山道,“救人要紧,你赶快回去准备!”

疫情扩散之时,涂家居然着急派人来接涂云山回去,这是不是说明,后者于治瘟之术有心得?燕三郎目光微动,联想他的本来面目,说不定他还是主治呢。

瘟妖要治瘟,是不是易如反掌?

涂云山点头,只来得及擦擦嘴就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急,没留意自己衣摆上沾着一只小小蜘蛛,比米粒也大不了多少。

连容生又对余下两个徒弟道:“你们安分守己,各自回家!”不与病人沾染,得病的概率就小。他也是这样要求自己孙女:“差人将你父母都接来泯庐,今日不许再外出!”

连萱也知事态紧急,应了一声,赶紧去布置。

罗应亭小声道:“涂家已经研制出解药了,无须惧怕吧?”

连容生哼了一声:“我怎么有你这个笨徒弟!”待要拂袖而去,对燕三郎道,“不对,你家就在城东湖畔。今晚也宿在城中吧,暂时不要回去了。”

燕三郎恭敬应了声“是”,连容生就匆匆而出。

春明城出现瘟疫,他这就得应邀前去官署,商量对策。

连容生前脚刚走,燕三郎也没闲着,招来候在厢房的黄鹤,递去一面银牌:“速去鸿雁飞书,要他们查清涂云山此人生平,越详细越好,越快越好!”

黄鹤领命而去,燕三郎才背起书箱,跨出了泯庐大门。

看起来,这个年关不平静。

这时瘟疫出现的消息还未扩散到民众当中,但众目睽睽之下,一队又一队官差疾驰出城,行色匆匆,实在让人心生不祥。

再者,今日还不到申时末就关闭城门,不许进出。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城里一时众说纷纭。

好在此时,燕三郎已经出城,并且离湖东的居民区只有几百步之遥。

说起来,这地方与春深堂只隔了一座大湖,他选取的最简便道路,还是像从前那样直接跨湖冰而过。

燕三郎从书箱里掏出一枚核桃状的物事,用力晃了几下,它就嗡嗡嗡响了起来,表面有高频振动。这玩意儿叫“响铃”,原是夕眠沼泽特产,成熟以后只要轻微晃动几下就会产生这种效果。

紧接着,他将响铃投入湖中,坐下等待。

鲛人不能长时间离水,丝芽上岸时间有限,平时燕三郎如要找她,只要往湖水深处扔进响铃即可。这东西的频次在水中能传出极远,鲛人通过回声定位,可以迅速赶来找他。

果然过了半盏茶功夫,湖面上离水岸最近的冰洞里哗啦一声,跳出人来。

丝芽赶到了。

燕三郎还未说话,她已经抢先开了口:“我正要找你们,湖里恐怕有些问题。”

男孩声音都沉了下去:“怎么回事?”

“我这两日游弋湖中,见到水草上附有圆珠,色泽暗沉,捅破以后即有黑水逸出,转眼消失水中。”丝芽手上比划,“我见到有鱼儿啄食,捕来放了两天再剖开鱼腹,见到里面已经乌黑一片。那情形,与染疫很像了。”

这么一说,燕三郎倒是有印象:那天在水下追踪丝芽,他在岸边的水草根底也看见过。

他接着道:

“我们刚接到消息,湖对岸的小镇出现疫情,一下就有三十几例。”

“瘟神又按捺不住,要出手了。”丝芽啊了一声,“瘟疫害死的人越多,它才越强大。”

燕三郎目光闪动:“我不明白,它为什么在这里出手?涂云山家族在此,他为什么要自毁根基?”

千岁也在思索:“他对于瘟疫操控由心,或许想藉此再度提振涂家的名气?”

丝芽听他们议论,突然出声打断,语气激动:“慢着,你们说的是谁!”

“涂云山啊。”千岁哦了一声,“忘了告诉你,我们找到右手腕上有痣的少年了,不过他已经十六岁,并且姓涂不姓卢!”

今日出城路上,她和燕三郎也商量过这件事。此前一直没找能找到“卢”姓少年,大概是被丝芽误导了!

她弟弟被黑木部落的头人收养时年纪还小,鲛人看人类幼儿,哪里能完全确定他的真实年纪?

就像普通人上市场买鱼,能一眼看出鱼龄吗?

因此丝芽认为“三、四岁”,很可能那孩子实际已经有五六岁了。再说同物种的不同个体之间,差异也可能很大,燕三郎在黟城讨饭时已经九岁,但他营养不良,饿得面黄肌瘦,从外表看去也只有七、八岁的模样。

因此,涂云山从年纪来说,是有嫌疑的。

并且涂云山存心欺瞒黑木部落、放出瘟神的话,对丝芽又怎么会说尽真话?他干脆说自己姓卢,这在千食国是大姓,鲛人后头再想找到他可不容易。

可他实际姓涂。

话说回来,鲛人小公主听错也是很有可能的,毕竟这两个姓的发音很相近了。

千岁话音刚落,丝芽蓦地瞪圆了眼:“带我去找他,快!”长尾如鞭,“啪啪”两声抽裂了冰面,力道大得惊人,“快,快!”

她口中咝咝作响,竟是急不可耐,那张脸看起来更加凶神恶煞。

“稍安勿躁。”燕三郎伸手指了指湖对岸,“若真如我们所料,涂云山是涂家除瘟的主力,那么他很快就该露面了。”

第239章 就是他!

救治瘟疫需要临床检验,想要远程遥控是不可能的。

丝芽嚯然转头,望着湖对岸,眼里仿佛有火苗攒动。

“冷静。”燕三郎看她尾巴上的鳞片都竖了起来,遂安抚道,“你还未见着他就这般激动,我们可没法带你进入镇子。”那镇里已经人心惶惶,若是突然再见到怪物出现,那即是火上浇油。恐怕丝芽都会被他们抓起、活活烧死。

他声音里有超乎年龄的沉稳,仿佛天底下都没有难事。丝芽做了几个深呼吸,眼里的红光才慢慢褪了下去:“好!我会冷静。”

快要见到他了!

“见到他,你也要克制自己,不能现出原形。否则我们都走不出那个镇子。”千岁趴在燕三郎肩膀上对她耳提面命,“想报仇,也要有命在。并且我们现在还不能肯定,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丝芽将一口尖牙咬得咯吱作响:“好!”

她有好大一笔账,要跟“弟弟”好好算一算!

千岁这才拍了拍燕三郎脖子:“有感应了,涂云山往城郊来了。”

燕三郎在涂云山身上偷放了诡面巢子蛛,只要双方相隔三十里,他们就能通过母蛛定位涂云山的位置。

他们赶回春深堂就超过了有效范围,联络一度中断,现在母蛛重新感应到子蛛的存在,那即是说,涂云山往他们这里而来!

换句话说,他往湖畔赶来了。

丝芽蛇尾一弹,啪一下站得更高。

“化形,把你的尾巴给藏好喽。”千岁不得不再度提醒她,“此事牵连甚广,你以为他会孤身前来吗?”

¥¥¥¥¥

湖畔小镇的居民,原先基本都是千食国的平民。他们根据春明城的要求定居于此,镇子也有了新名字:温阳镇。

尽管不如春明城富庶安定,住在这里的人们依旧希望它能如同冬日的暖阳,安稳平静,带给自己生活的希望。

不过现在的温阳镇风声鹤唳。看着官差一队一队冲进来,将人群疏散,又把病患都隔离到镇子西边的房屋里,这里的人们又重新体会到在千食国的惶恐不安。

都逃到这里了,也依旧摆脱不了瘟疫的魔爪吗?

此时不知谁吼了一句:“涂家来了!”

镇民一下像是打了鸡血,疯狂前涌。驻扎于此的官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他们拦了下来。

果然,十来息以后又有一队人马进入小镇,它前后都是官兵开道,入驻以后即从马车上卸下各式各样的器皿往屋子里搬。

有眼尖的,仿佛还看见了鱼缸。

鱼缸能做什么用?

紧接着有个少年站到空地上,对着镇民朗声道:“大家勿惊勿恐,疫疾已非绝症,只要遵从医嘱就能救治。”话锋一转,“镇老何在,请过来与我们叙话。”

镇老即是镇子里公认的,最德高望重之辈。平民迁到这里形成聚落,邻里时有矛盾,此时就需要镇老出面了。从某个方面来说,镇老的威信不输于官署。

千民都有诉求,在这当口上,的确只有与镇老交谈最能服众,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了解情况。

很快,就有一个六旬开外的长者排众而出,走去对方屋中商议了。

……

距此十余丈外,一户平民家中。

这家主人是一对夫妇,都被打晕了扔在主屋。燕三郎等人立在小厅当中,透过窗户往外探视。

他们选取的位置很好,从这里能清楚看到街心的动静。可是这平房本身又小又破,外头的人根本懒得往这里面多看一眼。

在那少年露面的一刹那,丝芽一下抓紧了身边的木架,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而高亢:

“就是他!”

咯嚓,木架一折两断。

燕三郎和千岁也在观望,同样第一时间认出了站在街心说话的少年,正是他的同门大师兄——

涂云山。

原来,真的就是涂云山。燕三郎轻轻叹了口气,这才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一直在身边。

丝芽周身闪过一点微亮,锚文的伪装效果消失。那个白嫩水灵的小姑娘不见了,原地只站着一个面露狰狞,双目发出红光的鲛人。

果然无论燕三郎等人如何反复叮嘱、耳提面命,丝芽在认出涂云山的一瞬那还是破功了。

她太激动,以至于锚文再也无法遮盖她的身形。

丝芽眼里只有那个侃侃而谈的身影,猛一甩尾,将屋子里的物件抽得稀巴烂,紧接着就要破窗而出。燕三郎正好站在桌上,一伸怨木剑,挡在她面前。

丝芽尖爪甩出,要将他连人带剑都撞到一边去。

可是燕三郎一错步闪过,剑尖刺到了她脖子上的大动脉:“想报仇,停下。”

怨木剑尖暴涨出一寸寒芒,压力如有实质。再者,“报仇”二字真有魔力,一下给丝芽发热的头脑泼上一盆凉水。

她的动作一顿,脖子上的腮片依旧翕合不停,尾尖也在拍个不停,显示出她情绪高亢:“怎么做!”

千岁拍了拍燕三郎道:“幸好你有先见之明,没信她的。”燕三郎反复考虑,还是不敢把性命安危都寄托在丝芽的反应上,毕竟这只鲛人有不靠谱的诸多过往。因此他还是弄了套平房来隐藏三人。

燕三郎一字一句问道:“你确定,被瘟神附身的人是他?”

“确定,确定!”丝芽压抑得声音都颤抖了,“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

“这是人类地盘,你此刻冲上前去也是于事无补,反遭镇压。”燕三郎冷静分析,“既知是他就好办,我们要从长计议。”

先前抓捕瘟神最大的难题,在于不确定它附在谁身上,毕竟它藏得太深,肉眼难辨。现在既知是涂云山,那么就有一系列对策可以采用。

“不能在这里对付他,人太多。”白猫盯着街心,“他现在有官署相助。”

瘟神既已现身,她就开始计算这回完成木铃铛任务能拿多少酬劳了。用最小的付出获取最丰厚的回报,才是可持续发展之道啊。

“不止。”又有一队官差从外头赶来,燕三郎见到被簇在其中那人,目光顿时凝住。

“先生也来了。”

第240章 涂云山的过往

连容生也来了。他是当地名士,见识又广博,还去过千食国的疫区。春明城发生这样的不幸,他自然是要到场的。

正好连容生目光扫视全场,燕三郎下意识往后一缩。先生交代他要留在城里,结果他跑来温阳镇,算是违抗师命,这会儿可不要被发现了。“走吧,有师尊在场,更不好动手。”

丝芽满心不甘:“他很厉害么?”

“比你厉害多了。”猫儿冷冷道,“连容生是当世大家,他的连氏心法,也叫昭华心经独树一帜,有他护着涂云山,再来几个你一起上也是白搭。”

……

又过三个时辰,隔离区传出消息:

药物起效,病人有明显好转。

在场的镇民和官差不约而同,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绝症,人们对它的恐惧就会折减一大半;而对官方来说,瘟疫开始扩散的消息其实已经在春明城里四下蔓延,许多本地人都呐喊着“千食国人滚粗”这样的口号,认定瘟疫是被千食国流民带来春明城。

因此住在城里的千食国人,有的门口突然被泼上许多污物,有的干脆被拖出去一顿痛打,甚至千食国人开设的店铺也被打砸抢。

城里出现乱状,官署派人维护秩序,又要着力隔离疫情、抢救病人,还得在安抚城民,一时之间焦头烂额。

幸好,涂家的药物再一次自证灵验。涂云山走出来宣布,被隔离的病人经过施救,“至多再有六个时辰就能康复。”

消息传出去,人人欢呼不止。

丝芽靠在窗边紧盯着他,一瞬不瞬。心绪波动厉害,锚文一直未能生效。

涂云山似有感应,皱了皱眉,突然转头往这里看了一眼。

燕三郎眼疾手快,一把推在丝芽胳膊上,将她推离窗边。

不过这个时候,涂云山已经挥手招来两人,并且往这里指了指。

他起疑了,或者看见了丝芽?

燕三郎断然道:“该走了。”不能等对方摸上门来。一旦这里被包围,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趁着群情激动,那两人还未能靠近,燕三郎等就已经悄然离去。

早在接到疫情急讯时,春明城就已经调集官兵将整个小镇团团围住,不许人进出,以免疫疾又扩散出去。

不过燕三郎既然敢潜进来,事先就想好了应对之法,这时在人群掩护下,绕到三十丈外、镇南边的一口井边,趁着四下无人注意,扑通一下都跳井了。

经过丝芽勘测,这口深井打通的地下暗流其实直通湖底,可作为进出小镇的隐密通道。

……

次日傍晚,黄鹤才从春明城回来,除了燕三郎交代的任务,他也顺便汇报城里的情况:

这时城门已经打开,因为城东郊报来了喜讯。

三十二例疑似瘟疫病患无一死亡,并且已经有二十六例在早晨转向康复,余下的也脱离生命危险,好转只是时间问题。

经过十几个时辰的仔细排查,城东未再发现潜伏病例。目前针对小镇的封锁还未解除,但春明城的城门已经打开,人们可以自由进出了。

针对千食国人的暴力行动立刻锐减,但对立情绪依旧未褪。这几个月来温情脉脉、一派和融的假象已经被撕得粉碎。

千食国人想要融入当地的努力,又要从零开始了。

当然黄鹤带来的重头戏,还是鸿雁飞书关于涂云山的情报。

燕三郎曾经花钱调查过涂家,但这一家子人数太庞大,他只重点关注了决策层的情报,毕竟涂家是他们作主。至于小一辈的过往,他就没有细致了解。

这一回,是花钱单买了。

涂云山是涂三爷的亲孙子不假,但并非土生土长的春明城人。六岁那一年,他随母亲归宁,结果母子在路上双双失踪。失事地点靠近夕眠沼泽,涂家派人找了几回无果。

未料到,五年前涂云山自异地认祖归宗,为涂家接纳。其敏而好学,勤奋自律,族内子弟根本难望其项背,待长辈又端敬有礼,言辞恳切,涂家家主于是力排众议、重点栽培。在他学业筑起两年之后,涂家更是花大力气托人举荐去连容生门下,成其座下之徒。

涂云山的争气,人人夸奖。涂三爷这一支从此扬眉吐气了,族内关于涂云山过往的议论渐少。这也是为何鸿雁飞书的第一次情报没有录入这些之故。

千岁搓了搓指尖:“他消失那几年的情报呢?”

“空白。”鸿雁飞书并不能无中生有,知道真相的人太少,他们也不一定挖得出内幕。

“看来丝芽所说极可能是真的,涂云山被失踪那几年是被黑木部族收养,十一岁时重返千丝砻认祖归宗。”

“最近这几个月,涂云山随涂家频繁出入千食国。”黄鹤继续汇报,“虽说涂家对于研制解药的过程讳莫如深,但据可靠消息,涂云山很可能也参与了。”

“也即是频繁出入疫区。”燕三郎轻声道,“瘟神会在染疫地区更多逗留,以收取力量。”瘟疫扩散得更广,瘟神获得的力量越大,但它也要出入疫区,才能将其收为己有。亦即是说,它通常会在疫区留到最后,或者事后多次重返。这也是千岁等人判断千食国的流民不太可能成为瘟神载体的原因之一——他们逃离家园的时间太早。

那么涂云山的多次往返,表面上看是随涂家收集病理、研制解药,实则为瘟神收取力量。

他是瘟神,所以轻易就能解掉别人都束手无策的不治之症;他通过瘟疫的先扩散、后治疗,不仅将恐慌传播到人间,壮大瘟神的力量,还能让涂家的声望扶摇直上。

从前的涂家不过是区区春明城里的大户,纵然在当地混得如鱼得水,也不过就是地方上的豪强罢了;现在则不同,这次疫情牵连太广,涂家研制出解药也跟着声名远播,连拢沙宗和附近的几个大国都知道了涂家的名号。

黄大在一边听得不解:“他把瘟疫治好了,那瘟神怎么增长实力?”

第241章 黄雀、螳螂和蝉的游戏(加更)

“疫疾此物与其他天灾如水火大患相仿,一朝为祸,人们对它的敬畏就可以持续很久,瘟神本身即得到源源不绝的愿力来源。”千岁对于这些门道却很了解,“再者,你看史上哪一次作乱作怪的瘟疫,哪怕曾经横行一时,最后不也被镇压下去?无论弄死多少人,无论传播有多广泛,它总是有终结之时。瘟神既然有灵,不会坐等那个时候。见好就收,今后伺机再度为患,才是聪明之法。”

涂云山行事,一箭三雕,不可谓不厉害。

燕三郎忽然道:“对了,靳大少身亡时,涂云山人在哪里?”

“这个,鸿雁飞书也没打听到。”黄鹤面有难色,“首先是靳大少死亡的具体时间不好推断。再者,涂云山过去数月频繁进出春明城,不在家的时间很多。涂家指派给他的长随嘴又严,不好打听。”

这时天色已暗,千岁撩了撩垂落颈前的青丝:“那长随的名字、住址?”

鸿雁飞书问不到的,只能劳她亲自出马了。“丝芽急躁,我看她忍耐不了多久了。”千岁冷冷道,“在她暴走之前,我们得把这件任务完成。”不能让那头傻乎乎的鲛人坏了她赚取愿力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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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过去二十几个时辰。

温阳镇的疫疾事件已经落幕,城里的风波也趋于平静,春明城一切好像重新走回了正轨。

三天之内,官署和世家开庆功宴共计十五场,涂家都是主角。

涂家家主带着涂云山出尽了风头,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刑家等千食国遗贵在春明城的生意却遭受了沉重打击,至少有六、七十家铺子遭到打砸和抢劫,至今店面都还未完全修复哩。

趁火打劫,哪个世界都不缺这种人。

更不用说春明城人对他们的防备和排斥又被瘟疫带出了新高度。

算起来,涂家的确是这场动乱的最大赢家,然而它赢得正大光明,任谁也是无话可说。

这天午后,仍留在温阳镇的涂云山接到一个消息,即推掉了晚上的酒席,甚至下人来禀“连姑娘约您今晚燕雀楼用饭”时,他犹豫一下,竟然也推却了:“去回复她,就说我夜里有事,明后天再回请。”

说罢,他就出门了。

……

“涂云山突然外出,只带了三人。”

黄鹤把这消息传到春深堂,白猫就站直了身体:“往哪个方向去了?”

“西北。”

“那就不是回城了。”千岁走了两步,“从湖畔往西北去,唔,那岂不得绕湖半圈?”

“正是。”黄鹤道,“涂云山的确绕着大湖走了半圈,才奔上官道。”

“不好!”千岁立刻转向燕三郎,“去湖边!”

众人奔往湖畔,燕三郎晃动响铃之后,即将它丢入湖中。

以往不出盏茶功夫,鲛人丝芽就会闻声而来,屡试屡灵。

可是这一回,他们静候了两刻钟之久,冰面上也依旧是静悄悄地,望不见鱼尾人身的怪物出现。

“不妙。”燕三郎凝声,“她追上去了。”

涂云山这段时间出行都是前呼后拥,从不落单,丝芽憋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抓到他轻骑简装的机会,哪肯轻易放过?

千岁恨恨骂了一句:“蠢货,白长那么大个脑袋!”那四肢发达的鲛人何时才肯动一动脑筋,不要成日价冲动行事。

吖的,受她所累,木铃铛的任务能不能完成可不好说了。

“还愣着作甚?”她没好气地瞄了燕三郎一眼,“追啊!”

她昨晚去拜访了涂云山的长随,那小子以为自己身在梦里,嘴也不严了,很轻易就告诉她:“那几天少爷住在城里,但夜间出去都不让我跟着。”

也即是说,靳大少死时,涂云山并没有不在场证明。

要追踪丝芽不难,只要她将锚文带在身边。千岁捏了捏指关节:愿力奖励,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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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云山是轻身简装出行,随行只有三人,出了城北门就骑上马,一路风驰电掣继续往西北而去。

这样快马奔行了盏茶功夫,就进入一片山沟。

丛林幽暗,山涧常见溪流,在这季节都冻成了素带。涂云山前往之处,却是林中的低洼地带。这里越走越潮湿,空气也越来越暖热,不久以后前方豁然开阔,竟然到了一片深潭之前。

深冬时节,连大湖都结冰,这片数十平的静水却依旧波光粼粼,表面连薄霜都未凝起——

这赫然是一处林中温泉,从地底翻涌上来的温度把潭水也加热了,即便在冬季也不会结冰。

这种水潭位于低处,承接山岭蜿蜒而下的溪水,本该是清透无垢的。然而现在水色浑黑,跟“清澈”二字半点儿也扯不上关系。若是仔细看去,水里其实还有物蠕蠕而动,铺满了整个潭底,连带着映上来的水色都变了。

那居然是无数条尾指长的软虫,两头尖尖中间圆滚,浑身光滑无毛,在温泉中惬意地舒展身形。

胆小者,看一眼就要毛骨悚然。

“怎么回事?”涂云山招了招手,“往地下河的水眼都已经堵死,只留了一个出地热的,怎么会被铁蛭逃走?”那泉眼温度太高,铁蛭靠得太近就会被煮熟,不可能从里逃生。

就有人走出来禀报道:“少爷,这东西太善钻营,明明用泥灰夯死的缝隙,过不了多久,这东西又能挖开。”

“九成是你们太不仔细,这东西在西疆也是钻水土为生。”涂云山少见地声色俱厉,“才几天功夫就走丢了两成。若是放上一个月,这潭里还能剩下几条?——都去找回来!使用前,这东西必须养上几天才有效果。”

“这?”手下惊呆,“少爷,这要从哪里下手才好?附近地下河网密布……”

“我从城里带来一些染料。”涂云山恨铁不成钢,“你们倒入潭里,找找附近哪里的水源变蓝,就知道铁蛭逃去了哪里。”

手下大喜:“少爷英明。”

染料倒入潭中,转眼就将潭水染成深蓝。涂家人立刻四散开来,到附近寻找变色的水源。

第242章 反咬一口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242章反咬一口涂云山在潭边来回踱步,似有心事,这么踱了小半个时辰才坐到岸边的大石上,怔怔出神。

也就这么点儿时间,潭水就飞快褪掉了蓝色,重新变得清澈。这说明,潭水的确从其他渠道泄走了。

林中空地安静下来,只有十二月的寒风呼啸不止。

涂云山不怕冷,但坐在这里时间久了,听着耳畔呜呜不绝的风声,居然渐渐从单调中听出了一点韵味来,再听着听着,居然就犯困了。

他掩口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皮。

再过一会儿,再打一个。

实在架不住瞌睡虫的劝导,他斜倚在石上以手支颐,眼皮越来越重,终至睡着。

他的呼吸越发均匀,和风声几乎融在一起。

潭边一片安宁,什么异样也没有,这里的景象仿佛静物写生,除了被风扰动的树梢和水里蠕蠕不绝的铁蛭。

又过小半盏茶功夫,林地边缘的光线忽然扭曲。这里原本只有大树、积雪和枯草,如今在这三样东西之外,林地上凭空又冒出一个身影。

它往外走了两步,保护色跟着褪去,这才显出了人身鱼尾、凸目巨口的特征来。

鲛人丝芽。

它居然有变色龙一般的天赋。

瞥见涂云山熟睡,它从林地间蜿蜒而过,蛇尾比起鱼尾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即便行走在草叶间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这是沼鲛人的看家本领了。

它游近涂云山一丈之内,才停下来细细端详着他,眼里情绪复杂,哪里像在温阳镇里那般激动?

他们终于又相见了。

丝芽右手一招,即有微光闪过,钢叉赫然在握。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这才握紧钢叉,猛力往前一扎!

叉尖闪着寒光,若这一刀被扎实了,涂云山就会像串子上的烤鱼那么悲惨。

但也就在丝芽下定决心的一瞬间,涂云山猛地睁眼,身形向外一晃,躲过了这一记掏心刺。

丝芽一击不中,立刻跟进,钢叉带出风声呼呼,口中亦是低啸不绝,恨不得将他戳成筛子。

她气力惊人,涂云山身法轻灵,只有万不得已才勉力挡了两下,都被巨力击出一丈远。

他舌绽春雨,大喝一声:“动手!”

丝芽一怔,终觉不好。

涂云山话音刚落,四下里飞出四面大网,齐齐往丝芽身上套来,每一面上头都有光芒闪动,显然附著了神通。

它反应极快,尾尖在地用力一弹,箭一般朝着涂云山冲去,堪堪逃出了大网笼罩范围,鱼叉尖端对准他心窝刺去。

不过这个时候,林中飞出两颗石子儿,都裹着微微的青光,第一颗砸在鱼叉上,将它砸歪到一边去,第二颗正中丝芽肩膀,击得它向后一仰。

涂云山飞快退出三丈开外,大声道:“捉住它!”

林中顿时冒出不少人影,将两人包围在内。

丝芽就是再粗枝大叶,这时也明白自己中了陷阱,怒瞪着涂云山骂了句:“卑鄙!”

“鲛人?”林中又走出几人,为首是个五旬男子,圆脸黑肤,望着丝芽直皱眉,“春明城附近怎会出现鲛人?”

“陈大人,这是沼鲛人,栖在夕眠大沼泽。”站在他身边的赫然是连容生,这时就出声给他讲解。

涂云山望见师尊突然出现,也是吃了一惊。

陈大人听见“夕眠大沼泽”几个字,瞳孔微微一缩:“便是瘟疫的发源地?”

“正是。”涂云山一边后退一边大声道,“提辖大人,便是这只鲛人流蹿至春明城,把瘟疫也散播到这里来!”他毫不停顿往下说,“前几天温阳镇民染瘟,就是这怪物将疫疾泻入湖水,感染了湖鱼,镇民再去捕鱼就中了它的暗算!”

陈提辖脸色顿时沉下。且不说人类城池不欢迎鲛人这种异物进入,只说鲛人通常出没于水泽,而温阳镇就建在湖边,镇民也的确是吃了染疫的鱼才生病的。那湖原先一直好端端地,年年都有渔获,也不知供养了多少春明城人,怎么这头鲛人来了,湖鱼就染疫了、就不能吃了?

他一声令下:“拿下,死生不论!”

“胡说八道。”丝芽气得七窍生烟,“明明是你偷走我族泉石、放出瘟神危害四方。我今日就要杀了你,给我爹爹和族人报仇!”

“瘟神?”涂云山嗤笑一声,懒得辩驳,“你当这里都是三岁小孩?大家速速将它拿下,否则春明城必然遭殃。”

这时涂家人与官兵都上前捉拿,丝芽左突右刺,一连打伤几人,忽然自背后拔下块鳞片,用力朝着涂云山掷去。

那鳞片尖锐,边缘还有细小锯齿,其洞穿力极强。

涂云山格开两枚,第三枚原本会在他腿上打穿一个洞,不过连容生再度出手,将这暗器弹开。

此时大网收紧,几层叠下来,终于将丝芽网在正中。

她张嘴尖啸不已,却是动弹不得。

涂云山一口气还没松下来,眼中就闪过厉光,一剑往她心口捅去。

这剑又快又狠,没有半丝儿犹豫。陈提辖待要阻止,连容生已经一把按住徒弟右腕:“住手!”

见涂云山毫不留情,丝芽呸地一声朝他吐沫:“想杀人灭口?你的心肝比瘟神还黑!早知你会成今日祸害,我和爹爹当年就不该把你拣回去,让你死在沼泽蛇蚁口中多好!”转向连容生嘲笑,“你是他师尊?听人说你很了不起,今天一看不过是个瞎子,连自己徒弟被瘟神附了身都不知道!”

这话说出来,众人都是一惊。

涂云山急急道:“师父,我与瘟神可没有半点关系!”

连容生闻言皱眉,“子悠,你是被鲛人抚养长大?”别人或不晓得,但他收徒弟当然要追问过往,知道涂云山十一岁才认祖归宗。那么在那之前呢?

涂云山张口欲言,连容生一瞪眼沉声道:“真话!”

他威信深重,涂云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喉结上下动了两下,才恭声道:“师尊,我确是在夕眠沼泽的黑木部族渡过五年。可是、可是……”

顶点

第244章 涂云山呢?(加更)

天色已晚,加上这雾汽实在稀薄,方才连容生都未察觉,直到此时嗅见一阵腥臭难闻的气味。他心里一惊,连忙道:“瘴气!都闭好口鼻。”手里掐了个唤风诀,本地旋即刮起一阵大风。

一般而言,风来雾走。

可是这层红雾任大风卷过几个来回也还赖在原地不散,仿佛被胶水黏住,称得上十分顽强。并且因为已被连容生识破之故,它的浓度突然加剧,不过几息功夫就已经变作了伸手不见五指。

“该死。”

浓雾乍起,连容生即以戒尺代暗器,直接掷向树后的红衣。这上头附著真气,隐现金光,所过之处,雾汽不得不从中分开。

红衣一闪不见。

连容生不敢怠慢,回首打出一枚鸣镝。那物在浓雾中发出锐鸣,不紧不慢往远处去了。

他声罩全场:“跟着鸣镝出去!”

浓雾四散,众人即便要撤离也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还有几个倒霉的直接掉入潭水,被一群铁蛭扑住吸血,嗷嗷喊痛。

连容生这支鸣镝给众人指明了方向,他们只要循声奔去即可。

连容生也未闲着,一手抓着徒儿肩膀,大步往杉树冲去。果然耳畔风声微动,有物袭来。

那来历不明的女人,依旧以涂云山为目标。

连容生挡了两下即出手反击,只觉对方有如游鱼,在这浓雾里就是如鱼得水,滑不溜丢。他居然连这女子何等境界都摸不清楚。

他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急速离去,估摸着涂家人和官差都已经远离,这才打了个响指。

左手指尖即亮起一小撮金红火苗。他放到嘴边,用力一吹:

“呼——”

这一吹之下,火苗撞上红雾就仿佛沾上了油汽。

跑出红雾范围,刚好回头的官差就看见红雾里隐现一点亮光,可还未来得及细看,紧接着“轰隆”一声,炸了!

狂暴的气浪推向四面八方,把众人扫得东倒西歪,爬起来以后相顾骇然。

林地里的浓雾不见了,到处都是黑烟袅袅。连容生立在原地,毫发无损——要紧关头,他撑开了护身罡气,连自己带徒弟一起罩住。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鼓掌声:“厉害,连夫子一碰上沼气就放火的招数,有没有传给徒弟呢?”

她放出来的哪里是瘴气?不过是丝芽收集来的沼汽而已。只不过混在自己的标志性红雾当中,连容生便以为是瘴气了。

要破瘴毒,最简便粗暴的法子就是放火祛之。无论这老头子修的是什么真火,本质都是火,都能引爆油汽。

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料中了。

这妖女的声音忽远忽近,难定其位。

两人都未使出什么神通,她的诡计就一个连着一个。连容生现在回想,也发现方才涂云山头顶那记闪电看似骇人,实则力弱,就算自己不去阻拦,它未劈到涂云山天灵盖之前也会自行消泯。只是这女子对于力量的把控实是精准得吓人,连他都着了道儿。

这一下的沼汽爆炸更不用说了,那是巧妙给他下了个套,借着他的手、借着他的真火把自己人轰了个七荤八素,现在陈提辖还有两个手下躺在地上哼哟不起。

受她三番两次戏耍,连容生冷哼一声,对徒弟道了声“候着”,就要大步追去。可是他刚一转头,瞳孔就骤然收缩!

他抓着的哪里是涂云山,分明是个官差,那人目光呆怔,显然还未从方才的爆炸当中回过神来。

虽然他未受皮肉伤,然而剧爆对于视网的损伤很大,他眼前还是白茫茫一片,并且耳鸣不止,根本未听见连容生说了什么。

涂云山呢?

前方红衣女子长笑,声如银铃,眨眼功夫就远去了,紧接着就是涂云山的呼喊从远处传来,若有若无:

“师父,救我!”

他被掳走了。

这时掉在潭水里的几个官差也在不停扑腾,失声哀嚎:“救命,快救命!”

潭里的铁蛭虽然得到定期投喂,然而数量庞大,胃口又惊人,何曾吃饱过?好不容易水里掉下几个大活人,铁蛭群立刻翻滚起来,疯狂冲向饕餮大餐!

刹那间整个水潭如沸,铁蛭群搅滚,黑压压一片极是惊人。

站在岸边的官差,能看到水里的同伴纵声呼救,可身上已经黏附密密麻麻的吸血虫,拍都拍不掉。

陈提辖大吼:“愣着干嘛,快把他们救上来,快!”这些铁蛭吸血速度惊人,还是几百头同时张嘴,人类不比沼泽巨兽,要不了几十息就会变成人干!

他指挥着手下站到水边去拽人,又忍不住爆了声粗口:“他x滴,鲛人呢,鲛人哪去了?”

先是大雾,而后是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大家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竟发现原本被困在大网当中的鲛人不翼而飞!

现场一片混乱。

连夫子犯难了。

该留下帮着寻找鲛人,还是去救回徒弟?他略一犹豫,还是救徒弟的心思占了上风,当下跺了跺脚,迳直去追红衣女。

……

林地幽深,连容生循声追去,速度快极。

徒弟的声音在前面回响,先是唤着师父,然后就是“啊”地一声戛然而止,像是挨了一击。

连容生心里着急,速度更快,便是枝头休憩的松鼠都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能见到树底有个灰影一闪而过。

数百丈距离转眼即过,连容生追入一片雪谷。这里林木寥寥,地上的雪倒是积了有二尺来厚,就连容生视野所及,眼前一片平整,连半个脚印都没有。

那女子想来有踏雪无痕的本事。可他心底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连容生冷静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积雪,凑近嘴边低喃几句,然后轻轻撮散在空气中,低声道:“显!”

这是他的独门秘术,但凡有人方才在这里动用过真力,雪粉就能飞在半空中凝而不散,指其行踪。

可是雪粉簌簌而落,挥洒在地,却没有显出他想要的效果。

要么那人藏匿身形的本事太了得,连真力都不会外露一丝,要么……

要么这里根本没人来过!

第245章 近搏

连容生回想方才涂云山的呼救声,越想越不对。

徒儿在红雾中就与他走散了,接着就是大爆炸,红衣女远去,鲛人失踪,兵差们在水潭里扑腾,水花四溅……

红衣女是什么时候掳走涂云山的?

还有一样关键:鲛人去了哪里?

鲛人与他这样的人类不同,有蛇尾无人腿,并不擅于在林间快速奔跑,为什么眨眼间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想自己离开林地前见到的最后一:翻滚的潭水、呼救的兵差、黑压压的铁蛭群……

等下,铁蛭群?

如果鲛人根本不曾远离呢?

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连容生目光凝住:“糟了!”他被误导了。

正在此时,涂云山的呼救声又传了过来:“救我!”

这一声很急切、很焦灼,连容生终于想起先前的呼声有什么不对了:

太过飘渺,也太单调了。远不如这一记声情并茂。

当然最重要的是——

这一次呼救的声源,来自于水潭方向!

连容生一个转身,飞奔而去。

¥¥¥¥¥

红雾乍浓时,涂云山就随着人群后撤。这种时候伸手难见五指,往人多的地方走就对了。

对方是冲着他来的,并且连下了两次狠手,显然是丝芽的帮凶。

师尊去揪那来历不明的红衣女了,而鲛人就在他前方三尺之内,被大网裹得动弹不得。

涂云山眼中有厉光一闪。

好机会。

他知道连容生看起来性子古怪不好说话,实则心肠很软。事后他若是听取丝芽片面之言不肯杀她,那么涂云山可要倒霉了,毕竟这位师尊嫉恶如仇。

那么就趁现在杀掉鲛人,即便连容生事后责备,他也能推说是混乱中唯恐瘟源跑掉、才不得已下手。

丝芽一眼看见他眼中的杀气,忽然开口道:“你真恨不得我死?”

连容生不在边上,涂云山不必再委屈自己,这时嗯了一声:“对,人丑还要多作怪!”说罢长剑一挥,直取鲛人脖颈,甚至没留意她的语气有些奇怪。

像是压抑,又像是认命。

这回他是斜劈过去,打算直接将她斩首了。

他从幼年起就讨厌她,讨厌她的丑陋,讨厌她的没有自知之明!

更讨厌自己不得不虚与委蛇的那段时光。

冷不防丝芽开声,冷冷说出一个字:

“好!”

吐气开声的同时,她双手分开、向外一扯,“嗤啦”一声,撕鱼网如裂帛!

那厚达四五层,至少附加了五、六道神通的鱼网,在她手下居然就如纸片儿般不堪一击。

她手爪一拨,顺势抽飞涂云山的长剑。后者脸上才露出惊骇之色,她已经合身扑了上来,用劲极猛,如巨蟒扑猎,涂云山挡都挡不住。

两人足边就是水潭,只听“扑通”一声,她将涂云山推入水中!

紧接着,岸上那一片红雾轰然炸响!

涂云山眸子瞪得老大,甚至可以望见鲛人海藻般铺张的发丝间隙,透出耀眼的红光。

那是爆炸带出的光芒,哪怕在水底也依旧清晰可见。

是的,他们已经沉入潭底。

千岁所用的沼汽即是丝芽收集来的,她当然知道爆炸在即,绝不可停留原地,于是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主战场——水底。

对丝芽这样的鲛人而言,入水之后灵活度比岸上提升何止十倍?只一个摆尾,就将两人压到了水潭底部。

这里距离水面至少有一丈多深,也是铁蛭聚集最密之处。

被岸上的爆炸和两人跳下来的动静扰动,铁蛭群一下炸开扑到两人身上,将他们密密麻麻全部裹住。

涂云山惊骇欲绝。可是人在水底又张不开嘴求救,铁蛭从四面八方冲来,见缝插针就往他身上啃咬,尤其是眼、鼻、嘴、耳这些部位。

最可怕的是,丝芽气力又大得惊人,将他死死按在潭底。

她的力气向来是这样大,涂云山早就知道。

此时还有几个官差正在水面上扑腾,同伴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过去,哪里会留意到潭底的异状?

更何况,铁蛭群转眼就将潭底遮得严严实实,站在岸边的人往下望,也只能看见翻滚的吸血虫群。

鲛人入水之后,眼睛表面立刻就能翻下一层厚重但透明的眼睑,这是其保护眼部的独特天赋,因此丝芽现在只要一手捂住口鼻,令蛭虫不至于攻入就行。

至于身体,鲛人的体表覆盖坚硬而锋利的鳞片,蛭虫无处下嘴,只有她后背上由自己揭下三块鳞片,那部分血肉失了保护,遭受蛭虫疯狂攻击。

但她脸皮只是微微一抽,好似根本不曾觉出血肉被噬的痛楚。

涂云山疯狂挣扎,体表却接二连三泛出几道微光,红的,青的,黄的。

那是涂家赠给后辈的几道护身法器生效、失效而泛出的光芒。

铁蛭的嘴部是个大吸盘,里面三块颚片上都长有许多细小的锯齿,可以划破生物的皮肤。但这“细小”也是相对它通常寄生的沼泽巨兽而言,对人类来说,那和真正的锯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单个儿的铁蛭也不可怕,然而涂云山全身都沉在潭底,沉在蛭群中间,四面八方至少有六、七百条铁蛭同时在他身上动嘴!

他的护身法器再牢靠,同时应对六七百个锯子的强力进攻,也是力有未逮了。

眼看最后的法器也要支撑不住,涂云山知道生死一线,恰好这时丝芽又缩回一手去捂住自己口鼻,以免铁蛭钻进去——这两个部位,同样也是沼鲛的弱点——涂云山自后腰抽出一柄短匕,猛地一刺!

他直接扎穿了丝芽按住他的手臂。

鲛人吃痛,手便松了。

涂云山借机伸足,在潭底的岩石上用力一蹬!

他自幼生长于沼泽中,水性很好。人在生死攸关时可以爆发十二分潜能,何况他本身就有修为,这一蹬力气绝大,令自己瞬间就上蹿了七尺有余。

涂云山原就会水,大喜之下手脚并用,又划拉两下就浮上水面,正好这时身上有微光一闪,最后一件护身法器也失效了。

第246章 重新封印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246章重新封印这一下,惊得他魂飞魄散。他不管身上挂着多少铁蛭,飞快游向岸边,同时没忘放声大呼:“救我!”

岸边的官差正在拯救落水的同仁,没料到涂家少爷突然冒头,浑身还挂满了铁蛭,都是大吃一惊:

涂少爷人在水里,那么远处传来的呼救声又是谁发出的,连夫子现在追的人又是谁?

有个官差下意识伸手,涂云山拽着他的胳膊借力出水,“哗啦”一声就往岸边跑。

跑不出两步,他突然“啊”地一声惨叫!

涂云山出水时,身上还挂着无数铁蛭。护身法器失效,铁咥当然就开始啃他了,只不过他刚出水,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皮肤冻得僵硬,感受不到铁蛭的威力。

现在铁蛭啃开了他的表皮,开始钻入肉里大口吃喝,这一下,涂云山有感觉了。

几百个小锯子同时开锯,那滋味简直一发入魂。饶是他平时定力再好,刹那间也痛得大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

他没留意到丝芽已在背后无声无息出水,顺手拔出臂上的匕首,狠狠掷了过来!

鲛人天生就有投掷之能,在沼泽中掷杀猎物,百发百中。

……

连容生赶向潭边、跨出林地的第一眼,就见到了这一幕:

涂云山向岸边奔跑,中途打了踉跄。

鲛人奋力一掷,稀薄的夜色中犹能见到寒光一闪,已到了徒儿颅后。

“不!”

连容生目眦尽裂,掷出手中戒尺,想要截下匕首。

可惜,太迟了。

玉尺堪堪离手,那厢寒光已经没入涂云山后脑,后进、前出。

一点儿血光没有。

可是他身形猛地一颤,目光就凝住了,又晃晃悠悠往前走了两步,这才一头栽倒。

全身上下,人的颅骨最是坚硬,匕首却能穿透涂云山的头颅兀自余劲不衰,钉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可见丝芽这一掷拼尽全力,再也不留一点姑息。

“你!”连容生怒视鲛人,眼中杀气四射。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样暴怒。

这头鲛人好大的胆子,敢在他面前行凶!

玉尺重新归入手中,连容生大步上前。

丝芽也有些疲惫,却还游向前去,登上岸边。

周围的官差都下意识躲开两步。

她不顾伤口里还挂着铁蛭大口吸血,抬手对连容生道:“你徒弟早被瘟神附身,我是替天行道,这就证明给你看。”

她完好的那只手,高举一只青色小壶。

瘟神?连容生脚步微缓,却见丝芽已经行到涂云山尸首边上,原本高昂的身躯慢慢垂落下来,小声道:“弟弟……”

她的声音低得像呢喃,仿佛还叹了口气。

而后她问连容生:“他想娶你孙女,是不是?”

“休问些不相干的事。”连容生森然道。他的玉尺已经垂在她脑门儿上,只差一下就能令她脑浆迸裂,“证据呢?”

他徒弟死不足惜的证据呢?

“别急。连先生学富五车,应该知道瘟神只有在人死掉以后,才会离开躯体吧?喏——”

随着丝芽这几字缓缓出口,涂云山的口、鼻、耳内,均逸出黑烟,飞快汇成一股。

那烟浓稠得如有实质,汇合之后就要逸入林地。它所经之处,原就凄黄光秃的枯草和树木一下就染上了黑斑,并在短短两息之间就化作一滩粘稠的黑水。

黑烟一旦蔓开,就连站在边上的陈提辖也能清晰看见,烟气当中凝出无数张扭曲的脸,有的张口大呼,有的痛哭不止,有的惊恐万状。然而所有脸谱的唯一共性,就是狰狞恐怖,让人看着心生畏惧。

任谁都看出,它要逃走了,可众人的确害怕,皆下意识后退几步,面露惴惴。

那是生灵源自本心的畏惧,连容生这样的大家也能感受得到,不禁脸上变色。

瘟神藏得好深,竟然真地寄居在涂云山身上!

鲛人没有撒谎。

他这徒儿平时言行,有几分出自真心,又有几分是瘟神授意?

丝芽又道:“脱离寄生的瘟神最是脆弱,连先生还不动手吗?”

连容生自然不能容这东西再逃出去肆虐四方,顺手掐了个唤风诀,指尖重新又亮出一点真火。

呼地一下,火借风势,风卷火行,这片小小的林地里赫然多出一个火龙卷。偏生还吸力巨大,莫说是木片纸屑这样的小物,就连立在边上的一个个精壮汉子,也要努力掰住身边的树木岩石,以免自己被连夫子的怒火无辜烧死!

瘟神化成的黑烟自然也受强大的吸力牵引,翻身就要往外逃。

连容生自袖底取出六只铜符甩出手去,“嗖嗖”几声扎在它四周的地面上,穿过火龙卷时借了一点火势,入地以后即构成炙热火墙,将瘟神上下左右六面全部封死!

它逃不掉了。

随后火龙卷杀到,将它卷了进去。

众人就望见火龙卷周身先是赤红,接着转作暗黑,像是有两尾颜色不同的巨龙搏斗不休。

连容生面庞被火光映红,俱是隐忧:“这东西已经能扛住真火灼烧了!”

他修的昭华真火善治污秽邪祟,从前无有不利,这回的瘟神却和它斗了个半斤八两。

“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将它封起,慢慢炼死罢?”丝芽举起手中青壶。

连容生点了点头,伸手一指,于是火龙卷即向青壶挪了过来,不理其中瘟神如何挣扎着想要逃出,都死死将它缠住。

离青壶越近,火龙卷的体积就越小。等到了壶口,它已经变作了漏斗大小,丝芽拍了拍壶底,即有一股无形吸力暗生,将火龙卷带瘟神一起吸了进去。

丝芽立刻封上壶口,这才长长舒一口气。

火龙卷和瘟神都消失了,潭边草木尽落,慢慢又恢复了平静。

连容生伫立原地出神,眼珠子都未动一下。

长久以来,他都看走眼了?

陈提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忍不住道:“连先生,这儿已经无事了罢?”

被他出声扰动,连容生才缓缓点头:“尘埃落定。”

陈提辖指着丝芽手中的青壶,不放心道:“这东西怎么处理?”

第247章 平步青云的野心(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247章平步青云的野心他是亲眼看着瘟神被关进去的,所以这壶子要怎么处理?瘟神后头会不会又跑出来?

丝芽目光盯着地上的尸首,一边摩挲壶身道:“我要带回夕眠沼泽,重新封印起来。”

“那不成。”陈提辖不满,“它能从你们沼泽里溜出来一次,谁能保证不溜出来第二次?”这玩意儿一旦脱困,那就是天下大乱。

“陈大人说的是。”连容生向丝芽伸出手,“拿来罢,我有一地可以净化之。”

丝芽低声道:“你能保证,它不会再出来作乱?”

连容生嗯了一声:“万无一失。”

丝芽这才将青壶递了过去,而后指着涂云山的尸首道:“他的尸体最好也烧了,将最后一点疫疾除尽。”

先前涂云山要杀她烧她,现在是风水轮流转了。

连容生接过,以他涵养,脸上亦免不了唏嘘之色。

涂云山是他看重的徒弟。天资不错,勤奋惊人,虽然灵性不足,但连容生知道业精于勤的道理。

现在想来,是不是他太忽视弟子的心性雕塑?

“他前途本是一片光明,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来?”

丝芽作了个深呼吸才道:“他五年前离开黑木部族,前不久再回来,面貌已经长成大人,却对我依旧亲近。他说,人类的世界精彩极了,远不是夕眠沼泽可比,可他起步太晚,世间又是人才济济,他拼不过人家。”

“我问他,要怎么办才好?”丝芽轻声道,“他说,必须寻得更多助力。他师尊的名气很大,威望很高,如果他能娶师尊的孙女为妻,今后就能顺风顺水。”

涂云山见到连萱之后,的确展开了热烈追求。这一点,连容生早就知道。甚至他作为男人,早就明白涂云山的心思,但他并不反对。

懂得借势、想要借势,那没什么丢人的,前提是自己也得有些份量。

“他做了什么?”

“我听完以后,难过极了,陪他喝了许多酒后就醉倒了。结果他偷溜进部族禁地,挖出泉中石、打开青玉壶,把瘟神放了出来!呵,他在黑木部族生活太久,知道该怎么躲开守卫。”丝芽将身上的铁蛭一只一只揪下来,扔回水里,“你知道么,被瘟神附身的人,可以万毒不侵,体质远优于常人,并且天底下再无邪祟可以加害。”

“等我醒来,才知道他从小就受瘟神蛊惑,早就成了他的信徒!五年的人间生活,只不过更加坚定他要放出瘟神的决心!”她问连容生,“四个月前,涂云山从北方回来以后,做了什么好事罢?”

连容生不语。

别人或许不晓得,但他消息灵通,知道涂家几个月前的确向句遥王室进献一件异宝。句遥皇帝久病不愈,御医说是染了邪祟,请来异士施过许多神通都不见好。结果涂家献上一件宝物,句遥皇帝佩在身上,没几天就康复了,这下子圣心大悦,立刻给涂家降下嘉奖。

从时间上推断,恰好与丝芽所说的吻合。

也即是说,涂云山将黑木沼泽净化之泉的泉心石进献王室,治好了皇帝的病。涂家得到了奖赏,涂云山得到了重用,皆大欢喜。

现在,涂云山又研制出瘟疫解药,声名鹊起。

下一步,只要他再获取连萱的芳心,就能迎娶连老夫子的孙女儿,今后向上攀爬的阶梯就是又直又宽了。

这一套连招环环相扣,若不是丝芽从夕眠沼泽赶来复仇,涂云山应该可以如愿以偿。

登天之路,真地只差一步了。

连容生微微一叹。到了这时,他才终于采信丝芽的话。

人拜神诡,必有所求。涂云山求瘟神,不过是有野心,有平步青云的野心。

这个徒弟有野心,他很早就知道了,当时不觉有错,现在才知险酿成弥天大祸。如果涂云山不死,今后又不知瘟神要如何荼毒人间。

这会儿官差也将同伴身上的铁蛭都拍了下来,敷好膏药。陈提辖即命他们与涂家人一起砍树拣禾,将涂云山的尸首火化了。

只有这样,疫疾才会被彻底消灭,春明城从此安全了。

连容生最后望了一眼熊熊大火,转身离去,头也不回。这里还有涂家人,他们会给涂云山拣拾骨灰的。

倒是丝芽立在水边,望着火堆发呆,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陈提辖收拾妥当,也准备下山,这时手下几个官差拣起大网凑过来道:“陈大人,这网不能用了。”

“补一补就,咦?”陈提辖本不耐烦,待看到网子却微微一惊。

网全破了,并且破口处乌黑一片,不像是锐器砍断,反而像是腐蚀烂掉。

这些都是特制的大网,莫看线绳不粗,强度和韧性都很惊人,拿寻常刀剑斧锯来磨上半个时辰都磨不出一个崩口,何况拿来对付精怪之前,还要先请异士符师附著神通,那是更加牢固了,真叫刀枪不入、水火难侵。

并且,当时撒到丝芽身上可足足有五层之多!

这母鲛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大网破坏得这么彻底?陈提辖估摸着,想把网子修好可得再划拨一大笔钱。

可是,算了,连容生连夫子都没对这鲛人做甚呢,他一个提辖何必揽到自己身上?今天的活儿已经出乎兄弟们意料了,本是奉城主之命来保护涂家少爷安全,哪知峰回路转,被保护的那个人变成了瘟神。

现在瘟神被连夫子收走了,这个小鲛人也跟他们没关系了,何必再招惹?

这么想着,陈提辖就挥了挥手:“走,收工了。”

一声令下,众官差就开始打道回府。天这么冷,还有几人掉到水里,起来就冻个半死,又被铁蛭吸走了大半血液,现在赶回去救治还不知会不会落下什么顽疾呢。

谁都无心逗留。

再过不久,涂家人收拾了涂云山的骨灰,也走了个干干净净,回家复命。今日这一场波澜看得他们目瞪口呆,半点儿都插不上口。那只鲛人害死了他家少爷,可众人也不知该不该恨她。

转眼间,水潭边就只剩下丝芽怔立原地,仿佛变成了化石。

……

山风呜呜不止,像是无数人放声哭泣。

丝芽突然自言自语:

“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到……现在该轮到你……”

第248章 继承王位

丝芽的声音又低又轻,夜风一吹就散了,本该是无人听闻。

然而此时偏偏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哦?答应你的什么事?”

丝芽嚯然转头,望见林中走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的是红衣女子,美貌绝伦,矮的是个小男孩,目光有神。

正是千岁和燕三郎到了。

“是你们哪。”丝芽看着这两人松了口气,面色透着诚恳,“多谢二位,助我大仇得报。”

燕三郎侧了侧头:“不客气,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丝芽幽幽道:“我要返回夕眠沼泽,部族还在等着我。”她是千里追凶,既然完成任务就得回去复命,否则黑木部族在夕眠沼泽中再也难以立足生存。

燕三郎站在潭边,谨慎观望里面的铁蛭:“涂家为什么在温泉里养这种东西?”

“赚钱呗。铁蛭除了辅助医治瘟疫,它的特性还有很多用途,比如治疗剧毒。”千岁哼了一声,“再说,铁蛭是西疆特产,千食国和句遥国根本没有。我看这里铁蛭数量惊人,涂家大概把黑市上这玩意儿都扫光了吧?涂家表面上虽然公布了治疫的方子,但旁人包括官署短时间内都购不着铁蛭的话,再有疫疾爆发就只能来找涂家。名声有了,钱也没少赚,算盘打得忒精。”

三人一起往外走,山里的水体都冻住了,丝芽也要走回最近的大河才能北返。

千岁走了两步,侧首望向丝芽的目光带着探究,“说来奇怪,你这是第一回见着我本人,怎地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这些天来,丝芽见过燕三郎,见过白猫,见过黄鼠狼一家子,但独独没见过人形的千岁。

千岁的气场强大,头一次见到她的人多少都会惊讶。今日她还出现得这样突兀,丝芽望见她站在燕三郎身边,居然一点儿反应也无,好似这样就是理所当然。

这不是很奇怪么?

丝芽眨了眨眼:“我认得你的声音。”

“原来如此。”千岁恍然,认可了这个说法,又问她,“回到黑木部族,你就是女酋长了?”

丝芽点头:“是啊。娘亲很早过世,爹爹和许多族老都染疫而亡。以顺位而言,我要继承酋长之位。”

燕三郎好奇道:“黑木部族很强大么?”

丝芽轻轻嗯了一声:“不算是夕眠沼泽里的最强者,但这些年欣欣向荣,壮大很快。”

千岁笑眯眯道:“恭喜恭喜,用人类的话说,你回去就可以继承王位了。”

这话说得不当不正,但丝芽本身不是人类,并未觉出不对,道理确实就是这么个道理。

至于燕三郎,他偷瞄千岁一眼,也不吱声。

“不过你这就打算回去了。”千岁双手抱在胸前,“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丝芽奇道:“何意?”

“报酬。”红衣女郎撇了撇嘴,“该付给我们的报酬,根本未入账呢。”

丝芽啊了一声,站直身体:“你们帮我大忙,付给报酬也是理所当然——你们想要什么?但凡我有,一定会给。”

千岁耸了耸肩:“好说,先将化形符文还给我。这东西你以后也用不着了。”

“啊,好的。”丝芽返身走到水潭最东侧,这里大石林立,不如西边平坦。

她果然没有戴在头上!千岁笑吟吟跟了过去:“你早料到我能追踪这些符文,对吧?”

丝芽眨了眨眼:“咦?”

说话间,她撬起一块大石,从底下取出千岁先前交予她的那枚红珊瑚发簪,递了过去:“打斗太激烈,怕弄坏了,事先藏起。”

“有心了。”千岁望着她打趣,“没想到你是这么细致的姑娘。”说罢,伸手去接。

可是她素手甫一抬起,就屈起中指和无名指捏了个诀。这动作飞快,又是笼在袖中做出的,谁也看不见。

“轰隆”,丝芽手中的发簪突然炸开,毫无预兆!

爆炸范围不大,燕三郎站在千岁后方,被她撑开的护身罡气挡住,只有衣袂飞扬,未被气浪炸伤。

丝芽却没有那么幸运。

爆炸方起,就有火蛇飞舞全身,要将她完全吞噬。她痛得嘶叫一声,向后滑开一丈,还未做其他反应,眼前白影闪过,方才现身过一回的骨链照准她咽喉扑来,速度迅如灵蛇!

链顶的尖梭闪着寒光,只须轻轻一碰,就能在她脖子上开个洞。

间不容发之际,丝芽手里执出钢叉,勉力荡开了这一记锁喉,然而骨链上力道奇大,将她又推出数尺,翻身掉落潭中!

丝芽被炸断了右臂,鲜血喷涌,染红了水面。潭里的铁蛭群一下炸开了锅,蜂拥而至,直往她身上扑。

燕三郎站在岸上只见黑压压一片,偌大的鲛人连一点鳞片都露不出来,全被铁蛭覆盖!

丝芽挣扎,搅得水花四溅。

她应该撑开了护身的罡气,但在铁蛭几千张大嘴底下根本撑不了多久。

即使是鲛人,同时遇上这么多铁蛭,也是分分钟被吸成人干的节奏。

这一连串变故快得让人目不暇接,几息前三人还是把臂言欢、共庆胜利的场景,一转眼千岁就用锚文炸掉丝芽一只手,还让她受万蛭缠身。

这翻脸的速度实在太快。

燕三郎看得目不转睛,抬手握着颈上的木铃铛。千岁轻声道:“放心罢,绝不会再弄错了。”抬了抬手,骨链再度出击,直取水中的鲛人。

对方的凄惨狼狈,她不仅不为所动,还要接着补刀,还打算一击毙命!

水花四溅,但未命中。骨链击在潭底大石上,瞬间戳出一个指头大小的破洞来。

丝芽居然躲开了,并且停止挣扎,缓缓站起。

鲛人原就有水中直立的本事,现下她体表的铁蛭纷纷掉落,不仅不再附著,甚至缩成一团,入水后迳直沉了下去。

水底不知何时蔓延一股黑液,只是与铁蛭的颜色相同,竟不起眼。可它扩散得很快,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占满了水潭,原本清澈的潭水瞬间变得污秽油腻如黑浆,表面甚至还冒出几个气泡来。

第249章 结果才重要

很快,它就散发出中人欲呕的臭味儿。

千岁捂着鼻子,一脸嫌弃“不装了?”

丝芽的情状与原先并无多大变化,沼鲛的面貌本就丑恶,现在不过因为失血而显得更加苍白。但是丝芽原本灵动的瞳光已经隐去,眼神乌沉而空洞“你们怎么发现的?”

“早就发现了,你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千岁笑道,“简直破绽无穷,数不胜数,我哪有那么好的耐心给你一一指正?这又不是彩牌。”

话虽这样说,她心里其实恼气得很。

燕三郎正抓着链坠,木铃铛上闪着只有他们能看见的光,上面那个名字根本还未消失

瘟神。

按理说,瘟神被丝芽从涂云山身上逐出,又被连容生封印,木铃铛交托的任务就算圆满了,他和千岁都该获得奖励才是。

然而,并没有。

木铃铛上的光芒依旧闪烁,千岁觉得它刺眼得很,仿佛正在嘲笑她和燕三郎。

耗费了这么大力气,帮助丝芽弄死了涂云山,可是瘟神依旧活跃人间,因此修补因果的任务根本没有完成!

纵观事件始末,千岁若还猜不着瘟神到底附在谁身上,也算枉活了这些年头——

丝芽!

终日打雁,没料到今回竟被大雁啄瞎了眼。若非有木铃铛的指示,她和燕三郎真要被这头瘟神给忽悠过去了!

燕三郎忽然道“温阳镇的瘟疫。”

然后,他就不吱声了。但丝芽和千岁都明白他意何指。

是的,这个骗局最大的破绽就是温阳镇突然爆发的瘟疫。如果瘟神是涂云山,根本没有理由在家门口搅起这一场瘟疫。

镇民是吃了受感染的湖鱼才得病的,而鱼儿是在湖里吃下附著于水草上的圆珠。燕三郎在青谲秘录记载的野史中读过一段话,“瘟神的力量如果增长太快,超过了寄体的负荷,就会诞出疫种以作储藏之用。”

谁最有可能将疫种藏在水下?反正燕三郎觉得涂云山不大可能,他毕竟是个人类,没有理由三天两头跳湖玩儿。

燕三郎又问“为什么杀靳大少?”

靳大少的死,原本疑点重重,但回溯起来却不难。涂家讨厌他卖莲汀墅给自己对头,却没有杀他的理由。靳大少死于瘟神之手,那时还有醉汉在河边听见了悦耳的歌声。

丝芽捂着自己伤口“我进城打探,他望见我出水了。”那天夜深人静,她才游上岸来,没料到靳大少夜晚,所以杀人灭口。如果放任靳大少出去宣扬,春明城定会加强警戒。

燕三郎忍不住与千岁对望一眼。他们做过无数假设,想过无数理由,却没料到真正的原因是这样简单直接。

或许,有时候简单即是真相。

“我又不曾害过你们,何必拼得你死我活?此间事了,我原就打算悄然离开。”丝芽望着两人又道“倒不如就此收手,皆大欢喜。”这红衣女不好对付,它这副躯体又受了伤害,心里已生退意。

千岁眨了眨眼,忽然笑道“你一定不常打架,否则必知一个道理。”

“什么?”瘟神的确不常动手,它的力量来源于传染和命逝。

“狭路相逢勇者胜!”生死攸关时,谁先露了祛意,谁就输了!

放生是不可能放生的,她还等着做完任务结算报酬呢。

千岁站在岸边的大石上,说话时指尖一松,藏在掌心的一枚圆球就悄悄掉入水里。对于是明胜还是暗算,她从来不在乎。

结果才重要,过程是浮云。

这枚圆球只有核桃大小,颜色和外皮也很相似,但是里头全部镂空,正中有个细小光点,肉眼根本看不清形状,但一刻不停地释放蓝白电弧。

这东西入水之后,核桃半沉,里面的电光瞬间被导了出来。莫看它在核桃里还不到芝麻粒儿大小,扩出来竟然是满潭雷亟!

蓝光嚯嚯,直冲九霄。原本晴朗无云的天际突然炸出几个响雷,遥相呼应。

天地气机,亦被牵引。

立在水中的鲛人,一下子首当其冲。

不过千岁说话时,她亦是左手一抬,不远处的水面顿时射出七、八支水箭,角度刁钻得很,目标却不是千岁,而是侧击女郎身后一丈开外的男孩。

她口中议和,不过是惑敌之举。并且她也明白,这红衣女不好对付,攻其必救才是上乘。

不待千岁救援,燕三郎几个闪身躲了过去,显出了游刃有余,这大半年来在“逍遥游”身法下的苦功终见成果。

千岁笑骂一声“小猴儿。”见他比猴子还灵活,这才稍稍放心,顺手扯回骨链,轻轻一抖,它就变作一支挺括的长枪!

她亲自出马,这小子非要跟来,要是给她拖后腿,看她后头不骂死他!

水箭没打中人,落在地面上,竟然将石沙俱都染黑,随即这一团暗黑向四面八方扩去,直到十余丈远才勉强停下。

在这范围内,荒草直接成灰,大树身上长出了斑点,不多时尽数枯萎。

这团黑气也在迫近燕三郎,但离他三尺之外就停了下来。

他颈上挂着的木铃铛散发微光,将黑气坚定地挡在外头,令它不得近前!

千岁终是比鲛人快了半步,这时电光雷亟都在水潭中炸开,将这里布置得仿佛九天雷狱。鲛人只嚎了半声,咽部肌肉被刺缩紧,就无语凝噎。

体表被电出一层焦碳,她再也坚持不住,往后一仰跌入水中,紧接着口鼻当中逸出一股黑烟,飞快就往岸边逃蹿。

比起先前从涂云山身上冒出来的,它才叫浓墨重彩,隐隐还分出头颅和四肢的形状,仿佛人类的胞胎。

这才是瘟神的本体。连容生和陈提辖见到的,不过是障眼法,是瘟神附在匕首上的分身罢了。

千岁一见便知,这东西自酝魔胎,再过上三年五载定成气候,届时天下生灵才真正有苦头要吃。

它原本深藏在鲛人颅内,从外表根本辨识不出。只有现在寄体遭受难以逆转的重创,它也匿不住了,这才现形自逃生天。



第250章 雷霆洗礼(加更)

不过雷弧对于它仿佛格外厌恶(青睐?),一俟瘟神露面就疯狂缠上,比起先前铁蛭扑吸人血有过之无不及。

瘟神被电得七荤八素,浓黑的身形也在青烟袅袅中变浅,不再像原本那么紧密。它疯狂挣扎想要逃走,雷蛇却在半空中织成一面大网,将它缠得寸步难行。

明明没有嘴,千岁和燕三郎却能听见它的嘶嚎震荡夜空“卑鄙,卑鄙!”

这女子太也卑鄙,不敢和它正面对决,却使这些阴狠招数!

但它很快就熬不住了,改呼

“放过我,放过我!我可以给你为奴为仆!”

“我要个瘟神当奴仆作甚?”千岁好整以暇看了燕三郎一眼,后者摇了摇头。这种东西多养一日,就多为患一日。

“你不是成日价苦寻一个答案吗?”瘟神又忙不迭换了一个条件,“我可以帮你!”

千岁一下子眯起眼,眸中尽是疑光“哦?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从前我就听说,有一只小阿修罗苦寻逆天转命之法,为此连自己的名字都改了,改成了千岁!”瘟神大呼道,“是不是你!”

原来瘟神见到她时就认了出来。“看来你已经活了很久。”否则不会知道这些秘辛,“难怪木铃铛要指你为任务,你本不属于此界。”

千岁说完,雷光又再加强,刺得燕三郎都不能睁眼,只好抬手挡目。

他从指缝间望见,千岁的脸色被雷霆照得又青又白,像极了大殿里的雕塑,虽然美轮美奂,却精致得没有人气,唯一双凤眼倒映雷光,里面似是蕴有无穷森寒。

“为什么!”瘟神大惊,不防她突然痛下杀手,黑烟在仿佛无穷无尽的雷电中渐渐解体。

“你消息太滞后了。”千岁冷冷道,“我早不想要答案。”

话音刚落,漫天雷霆一收,水潭边又恢复了黑暗。

可是水位降低了整整一丈,潭边的小石头变得又干又脆,一碰就成了粉末。

瘟神已经消失,空气中弥漫着臭鸡蛋的气味,风一吹就散了。

被雷霆净化过后,潭水又恢复了清澈。千岁蹲下身,从水中捞出那枚空心的核桃甩了甩,挟起来凝视半晌。

它还是原来的模样,正中心有小小一团电光。然而亲睹它收拾瘟神之后,燕三郎再也不觉得它可爱了。“你还藏着这个?”从前怎么不用?要是对付怨木灵时拿出来,林婆婆第一时间就会被轰成渣渣吧?

千岁已经很习惯他说话只说半截的方式了,可以自行脑补剩下的半截是什么“你以为这东西能随便用?”她瞪了他一眼,“蕴藏的九霄雷电只剩这么些,用一点就少一点。今天用掉的量已经太多了!”说罢擦了擦核桃,心疼不已。

的确就像文房把玩的核桃“这到底是什么?”

“雷灵果。”千岁随手把核桃丢给他,燕三郎小心翼翼地接了,只见瘟神都扛不住的雷光安静地困在镂空的果子里,看起来又乖巧又听话,仿佛躺在其中酣睡。只听千岁接着道“这东西长在九天雷狱之中,那里每天要受千百次雷霆洗礼。雷灵果就以雷霆为养分生长。”她顿了一顿,“当然,它也没办法生长在雷狱的正中心位置,那里的雷池不允许任何生灵靠近。”

燕三郎喃喃道“不可越雷池一步。”

千岁静静“嗯”了一声。

燕三郎见她侧颜姣美,目光却没有焦距,像是陷入到从前的回忆当中。先前那种森冷如冰的感觉,早在雷霆收起时也一同消失。

他又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千岁伸手取回雷灵果才问她“瘟神死了吗?”

“嗯。这也是个老家伙,奸诈得很,幸好它被封印太久,力量被削至极弱,否则哪里能这么好对付?”她再摊掌,雷灵果已经消失,不知道被她藏去了哪里,“想来鲛人部族当初将它封印,就是无力完全杀灭,只能等着它自行消亡。哪知还未竞功,丝芽就把它给放出来了。”

“那么瘟疫会从世间消失么?”

“当然不会!”千岁在他额头上打了个爆栗,“书都念哪里去了?天灾都是世间常态,凭什么以为瘟疫就会消失?”

燕三郎艾怨地摸着脑门儿。他不怕疼,只怕痒。

被她触过的皮肤,一会儿又要痒个半死。

千岁正要转身,忽然咦了一声,俯身从水里捞了几只铁蛭出来“竟然还有活的。既然命不该绝,那就留下来养着。”

先遭疫毒再逢雷霆,满潭的铁蛭几乎死绝,只有寥寥几只活了下来,还在蠕蠕而动,生命力堪称顽强。千岁知道,这样的物事最容易变异,倒是可以留下来仔细观察,说不定日后有用武之地。

燕三郎想起她收集的都是鬼面巢蛛那样的怪物,这回又收了铁蛭,忍不住道“你胆子这么大,为何独独不抓老鼠?”

千岁瞪他一眼“这些能和老鼠比吗?”

怎么不能?在他看来,她收集的小宠物们哪一个吃起老鼠都跟吃蹦豆似地。为什么她独怕老鼠?没道理啊。

不过燕三郎聪明地就此打住,回身搓手道“那走吧,这里太冷了。”

话刚出口,潭水里即有“哗啦”一声。

声音很轻,但燕三郎和千岁是什么人,立刻转头看去,却发现潭水里半浮半沉的丝芽动了一下,幅度不大。

燕三郎指着它,抬头望向千岁。

千岁看了看“只剩一口气了。”救不活了,否则瘟神也不会离体逃出。

燕三郎不放弃,还是指着它,要她捞起来。

“烦透了。”千岁小声嘀咕,但还是操纵骨链,把鲛人从水里拽了出来,丢在岸边。

山风冰寒入骨,鲛人刚刚离水又失血过多,身体很快覆起一层白霜。

但它的确是睁开了眼,尽管目光涣散。

丝芽张了张口,声音细若蚊蚋“瘟、瘟神……?”

燕三郎在它身边蹲下“除掉了。”

“好,好。”丝芽扯动嘴角,似是想笑,却不明显,只有眼中露出欣慰之色,“多谢。”



第251章 丝芽的条件

千岁抱臂在前:“真丢脸,黑木部族看守瘟神,你竟然监守自盗?”

“族人不行,但我自幼……能听见瘟神,它一直蛊动,我不理。”丝芽出气多,进气少,但仍然挣扎着往下说。这些话,她已经憋在心底太久,“直到、直到……”

她一口气喘不上来,无以为继。

燕三郎轻声道:“我可以助你,但是……”

他话未说完,丝芽已经连连点头。

于是燕三郎自怀中取出银针,在它身上扎了三根,都扎在命门上。

他自然不知道鲛人身上的经脉是怎么运行的,但既然上半身是人形,那么和人类多少有些共通之处吧?

也多亏鲛人掉了许多鳞片,否则他的针还扎不进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施针起效,丝芽脸上泛起微红,虽然淡得几不可闻,但她说话的确连贯多了。

自然这样激发潜能有代价,她会早死,但是丝芽显然并不在乎。

“直到弟弟重回黑木部族,说他寻到心爱的同类准备成婚。我又高兴又难过,就多、多喝了些酒。哪知道他在酒里放了药物。”丝芽像是昏昏欲睡,但又努力睁眼,“等我再醒过来已经是好多天以后,瘟疫已经蔓延,连爹爹都死了。涂……他挖走了泉心石!那封印原就松动,瘟神就此逃出,害死了许多人。”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它喘了几口气,“但瘟神没有杀我,而是要、要……”

千岁听得着急,替它把话补完:“要你做它的寄体是么?”

“对。它刚挣脱,没有信徒,没有寄体,所以找我。”

“当然找你。”千岁淡淡道,“你从小能听见它说话,灵识比其他鲛人更加敏锐,是合适的寄体。再说你是酋长之女,黑木部族又正日渐强盛,它只要控制了你,就能操控黑木部族,以后向着夕眠大沼泽,甚至向着人类国度发动进攻。大战之后往往跟着大疫,那时它再扩张自己的力量,就一点也不突兀了。”

丝芽苦笑,“我想着,不答应也是死,我不想白白死掉,所以我给它开出了条件。”

“我可以做它的寄体,但他要找到我弟弟,让我报仇!”

燕三郎沉声道:“你带着瘟神去了千食国。”害死了十几万人。

“它刚走出封印,很虚弱,需要壮大力量,才能帮我……”丝芽阖目苦笑,“这都是谎话,我很后悔,但它越发强大。我只能紧守心中一点清明,要挟它一定替我找到仇人!后面,你们都、都知道了。”

千岁望着她问:“涂云山知不知道黑木部族的禁地里,封印着瘟神?”

“不知道。”丝芽喃喃道,“那是绝密,历代只有几个部族的大酋长知晓。我也、从未透露给他。”

涂云山只是他们收养的人类孩子,没有资格知道这个秘密。

千岁耸了耸肩。涂云山只知黑木部族的禁地不许外人进入,也只知道泉石心的神奇效用,却不晓得它是用来镇压瘟神的,所以私自盗走,从而开启了后面的阴差阳错。

天大的祸事,往往就始于不起眼的开端。

丝芽望着他们,眼里有哀求:“请你们……”

千岁抢在前头:“先说清楚,你染疫在身,死后是一定要烧掉的。”

“无妨。”丝芽早就看开,“挫骨扬灰都可,但、但请托人走一趟夕眠沼泽,传送瘟神已灭的消息。”

燕三郎点了点头:“好。”

丝芽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多谢。”

这一下气息悠长,它胸口起伏一下,就再也不动了,惟眼角淌下一颗血红色的泪珠,还未落地就凝成了圆球。

千岁接在手里,见它透明晶莹,中间却又染一点玛瑙似的晕红。

“鲛珠,并且还是最上乘的桃花血。”鲛人落泪成珠,但它们天生不爱哭泣,所以鲛珠难得。又惟有悲恸泣血时,才会形成这等品相的桃花血珠。

千岁仔细端详:“没有染疫,很好。”很值钱。“这报酬不错。”

燕三郎看她捧着珠子爱不释手的模样,摇了摇头,自去拣了柴禾,也像先前涂家人那样搭了个柴堆,再把鲛人搬进去火化。

随后,他抽出怨木剑,在岸边的沙地上挖了个小坑,把骨灰埋了。

幸好他修行饲龙诀以来气力大增,筋骨强健,赶得上两个成年人,否则一个孩子哪里挖得动这些?

千岁托腮坐在石上看他忙碌,满脸不解:“人家自己都说挫骨扬灰没问题啦。”何必这么费劲?“鲛人的传统不是天葬么?你要尊重人家的传统啊喂。”简单来说就是弃尸荒野。

这小子忙活个什么劲儿?

“它付给我们报酬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燕三郎指了指千岁手里的鲛人泪,“不然你还给它?”

千岁手一缩,珠子就不见了。进了她手里的宝贝,除了想要钱生钱之外,还有往外掏的道理?

“你说得对。”她一招手,骨链飞出去几丈远,卷了一块长石回来,咣一下砸了半截进土,恰好就立在坟头位置。“喏,我帮你立个无字碑。”

燕三郎将这块碑整理好,这才拍掉衣袂上的泥土,站起来道:“回吧。”

红影一闪,千岁与他并肩而行,都是默默无语。

虽然他们受过丝芽的误导,但此时回过头看,事件本身并不复杂。

涂云山六岁遗落夕眠沼泽,在丝芽的强烈要求下,黑木部族酋长将他拣回去抚养。五年之后,他逃离夕眠沼泽,回涂家认祖归宗。因为遗落了五年时间,无论修行还是致学,涂云山都格外勤奋。

句遥王病重,让他看见了籍着涂家更快出人头地的希望,因为他记得,黑木部族禁地里供奉的泉心石是神物,有辟邪消秽之能。因此他通过丝芽,深入黑木部落腹地畅通无阻,再将她灌醉,自己偷走了泉心石。

封印解开,瘟神逃脱,首先祸害夕眠沼泽。丝芽在这场祸事中家破人亡,并且黑木部族也面临灭顶之灾,不得已答应瘟神将自己作为寄体,却也留下一个条件:要手刃仇人。

第252章 甂炉

无论她对涂云山原本是什么感情,从此之后统统转成了刻骨的仇恨。

她自己一时被蒙蔽惹下的祸事,她要亲手收拾。

燕三郎突然道:“我有一点不明。”

“嗯?”

“柳肇庆要寻杨衡西报仇,却不恨杨衡西背后的拢沙宗,甚至也不恨给杨衡西撑腰的韵秀峰峰主梅晶。”这问题盘桓在他心底有一段时间了,终忍不住问了出来,“今回丝芽亦如是。她恨涂云山,却可以跟害她家破人亡、生灵涂炭的瘟神达成协议。为什么?”

“这有甚好奇怪?”千岁呵呵一声:“我问你,你先前在黟城当乞丐吃过多少苦,自己可还记得?”

燕三郎点了点头。

“谁的错?”

这问题足够燕三郎想了好一会儿:“似乎谁也没错。”

他小小年纪流落街头,看尽世态炎凉,可这要怪谁呢?怪母亲死得太早,怪城里人太过冷漠,还是要怪其他乞丐互相倾轧?

似乎都对,又似乎都不对。

“说起来,那就叫命运弄人。”千岁抬手指了指天空,“你真正该恨的,是这个。”

他真正该怨的,是世道不公,是命运不济。

千岁又问他:“都说怨天尤人,可是你真会像怨恨杀父仇人一样地憎恨这片天地么?”

燕三郎摇头。恨天恨地,他吃饱了撑的啊?

“正是这个道理。你在天地面前只是蝼蚁,那便连怨恨它的资格都没有。”千岁悠悠道,“对柳肇庆来说,拢沙宗和梅晶相是高山仰止,他连复仇的念头都兴不起;对丝芽来说,瘟神是无可抵御,那就只能逆来顺受。你与那物之间的差距越大,你对它的怨恨也就越渺茫,最后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

明知绝无可能打得赢,斗得过,因此从一开始就舍弃了这个复仇对象。

面对真正的强者,却连恨的资格都没有,这才是弱者最可悲之处。

燕三郎若有所思,但是颈上传来的动静打断了他的思绪。

“对了,木铃铛的任务完成了。”

他抓出链坠子,果然木铃铛上面的微光消失,又恢复了朴实本色,唯一点光芒飞向千岁,被她接在掌心,就此消失。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满脸皆是迷醉:“这回报酬丰厚啊!”

木铃铛寻到的因果断裂,修补起来越难,补全之后反馈的愿力越丰厚。瘟神之事牵连太广,所以消灭它之后,两人获得的报酬也就远胜从前。

千岁笑吟吟地:“再来百八十个这样的任务,我的力量就能恢复大半了。”

百八……十个?听到这个数字,燕三郎并不觉得受到了鼓舞,不过趁千岁心情好,他也赶紧提问:“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就是替天行道么?”

“对呀。”千岁抚了抚他的脑袋,“可以扯着虎皮当大旗,有没有感觉到很振奋?”

老实说,没有。燕三郎躲开了她的动手动脚,“木铃铛指定瘟神为任务,是因为他祸害苍生,所以才要我们为天行道么?”他觉得有必要弄清木铃铛的运行原理。

“当然——”她拖长了语调,

“——不是!”

“说瘟神祸害苍生,是因为你站在苍生的角度来看。”千岁轻笑一声,“你两位先生不都教过你一句话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真知其意么?”

燕三郎想了想,点头。

“如果你站在天地之高远俯视下方,就会发现一切生老病死、兵戈水火,都是常态。瘟神无论祸害了多少人,也不过这天地契机中的一环罢了,谈不上破坏因果,天地也就一视同仁。好人,坏人,对天地而言都没什么区别。甚至它也根本不会像人类这样,自行定义什么善恶。”千岁悠悠道,“否则你看大陆上这许多王国互相争夺,杀人盈野,死者哪止是十几万人,怎不比这区区瘟神厉害?为何依旧是成王败寇?”

的确,这世上一定有比瘟神杀人更多的人或者怪物,“那为何木铃铛偏偏要指他?”

“那自然就有该指之处呗。”千岁撇了撇嘴,“想那么多作甚,除掉瘟神、拿好报酬不就得了?”他们就是木铃铛的两个打工仔,有什么资格替老板操心啊?

燕三郎狐疑地看着她:“你明明知道罢?”但她不说。“还有,这瘟神说你在找东西?”

“它的消息该更新了。”千岁闷声道,“我已经不找了。”

“为什么?”

“你太小、太笨,说给你听,你也听不懂。”

燕三郎想了想:“我记得刚刚拿到木铃铛时,你说过还有很重要的事待办,要我尽快跟你解约。”

“嗯哼。”

“跟这有关么?”

记性这么好做甚?“瞧不上你而已。”

燕三郎还要说话,千岁不耐烦了,瞪他一眼,“闭嘴吧!”

她语气暴躁,燕三郎遂不再言语。

相处两年有余,千岁的秘密却还是不肯说与他知。

他知道她有心事,时常发呆。

或许,总有一天……

燕三郎抿了抿唇。

又走一刻钟,天上开始飘雪,幸好两人已经离开林地,骑马驰往春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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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意外横生,春深堂没赶上年夜饭。如今瘟神的麻烦顺利解决,猫儿又闹得欢,燕三郎遂决定要认认真真补过一回。

春明城人晨起,发现地上堆着半尺厚的积雪,都是不惊反喜。

瑞雪兆丰年哪。

何况风雪一早就很识趣地停了,出来玩耍的大人孩子都是笑逐颜开,仿佛一切烦恼都被抛去了脑后。

春明城内外浓浓都是年味儿,就连刚刚受过疫疾威胁的温阳镇也是处处张灯挂彩,一片火红。

辛苦了三百多天,不就为了热热闹闹过大年?

两个人的年夜饭不好备,多了少了都麻烦,所以燕三郎最后决定打甂炉。

所谓“甂”,其实是阔口又扁矮的陶锅,架到小炉上加炭烧煮,即成甂炉,供人烫食之用。燕三郎早用鱼骨虾头筒骨文火吊好了锅底,三斤重的大黑鱼也在自家缸里养足了三天。

第253章 来自燕三的礼物(加更)

等到天暗下来,他就捞鱼现杀,将鱼肉片得薄如蝉翼,一进滚汤就烫得卷边儿。

“这刀工,差强人意!”千岁例行饭桌点评,这小子天天在院里舞刀弄剑,终于能派上一点用场了。

余料很足,有春明城老字号出品的鱼糕,还有各式鲜菜——这时候的蔬菜比肉还贵,普通人哪里吃得起?燕三郎当过几年乞丐,从来不在乎吃下水,这时还备下猪肺、肝肠、肚片等等。

上等人绝不碰这些东西。千岁看得直噘嘴,本来鄙夷得要命,可是看他吃得太香,还是忍不住挟了一箸。

咦,真地……好香!

“好吃罢?”男孩留意她的脸色。

“也就、凑合吧。”她指了指他嘴角,“沾葱了。你现在家财万贯,也是有身份的人,能不能稍稍注意品行?”

他抹了抹嘴,同样满足。

每次做完一场惊心动魄的任务,再坐下来吃饭,总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至于黄鼠狼一家子,入夜以后就恢复原形。吃火锅这么精细的活计只有人手才能做到,所以他们只要一顿好吃好喝就行。

饭后,千岁正在院中饮茶,燕三郎将一只锦盒放到她面前。

盒子方方正正,她狐疑地看了看:“这是什么?”

燕三郎抿了抿唇,才道:“送你的。”

小气鬼居然舍得给她送礼?千岁诧异得美目微睁,伸手就去揭盖。

盒子里摆着一套女装,云白襦衣,天青色的裙子,料子舒软,均是精工刺绣。那绣的也不是时下常见的团花锦簇或者缠枝纹,而是一片又一片、清泠泠的六角雪花。

它摆在那里,高冷严华之气就扑面而来。

千岁下意识伸手抚了两下,才瞟着男孩道:“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不知?”

“前几日就取回来的。”他老实交代,“你在书箱里睡觉。”他从来没见过千岁买衣,虽然她的衣裳好像很多。

“你怎么知道买来合身?”她的身量放在一般女子当中就是鹤立鸡群,这小子也没量过她的身形,怎么能吩咐人家裁衣?

“裁缝铺掌柜跟你差不多高矮,我让他比量自己身高做的。”

千岁一瞪眼:“他是个男人罢?!”

“是。”燕三郎挠了挠脑袋,“可是你化出人形时,铺子早都打烊了。”千岁只有太阳下山以后才能化人,春明城这里的裁缝店打烊得又早。“你、你喜欢么?”

听他磕磕绊绊问出这句话,千岁拿起新衣揉捏两下:“衣料普通得紧,小抠门,你舍不得钱买好料子吧?”

“这是店里最好的料子了。”燕三郎也知道春明城的繁华不如云城,未必有最时尚的衣料和款式,但他尽力了,“你若不喜欢,开年后我去退掉就好。”

“款式倒还过得去。”千岁抓着衣服的手一缩,“谁让你退了?”

她回屋里换上衣裳,又整理云鬓,才慢慢走下来。

燕三郎正和几只黄皮子闲聊,见她缓步而下,一个人五只黄鼠狼站成一排,看得眼都不眨一下。

“好看么?”当然好看!她在屋里招来水镜照过好几次了。

眼前的六个生物齐刷刷点头,像是事先彩排过。

她轻咳一声:“哪里好看?”

黄大愣愣道:“衣服好看!”

千岁眼里顿时迸出寒光,黄二甩起大尾巴,用力抽了兄长一耳光,希望将他缺失的那根脑筋给补回来。

强大的求生欲让黄大火速补了一句:“但是女主人更漂亮,穿在女主人身上叫做相得益彰!”

千岁翻了个白眼,放过他了,转头对燕三郎道:“买了衣裳,就得有匹配的首饰。你看——?”

她微微侧首,头上的红宝石步摇颤巍巍地,果然和天青色的裙子不大搭调。

“买。”燕三郎只得道,“开年后就买。”

等到买完首饰,她会不会说还得有一双匹配的鞋子呢?

千岁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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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的清晨依旧春寒料峭,可就连老树枝头的积雪,看起来都堆着喜气。

两个喜鹊在假山上叫喳喳的时候,燕三郎已经起身。黄鹤出来扫雪,望见他面对东方调息吐纳。清晨日出前后,太阳真火最是柔和,即使他这样的初学者也可收纳,称作“餐霞饮露”。

人类获取真力的过程都很缓慢,需要点滴积累。

日出以后光芒万丈,燕三郎即收了功,开始练剑。

初练剑者总是尖鸣嗖嗖,每一剑都带着细锐的声气,待火候渐长,把控力越好,这声音反而就低弱下去,渐至不闻。因此现在黄鹤听他剑尖风声渐隐,心里也有些佩服。

小主人虽然入门晚,然而天赋与勤奋却是一样都不缺,他看来,比那涂云山强多了。大过年的,别家孩子都还在呼呼大睡,小主人却过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很难想象这份定力和自觉,会出现在十一岁的男孩身上。

练上一个时辰,哪怕外头冰天雪地,燕三郎也淌出一身大汗。黄鹤从枝头扫下一盆积雪,给他端进屋里笑道:“这是今年头一天的新雪,小主人,来讨个吉利。”他在市井混了两个月,学得不少人类风俗。

燕三郎除了外衣,抓起盆里的白雪就往身上猛擦,一直擦到皮肤发红才停手,清洁就做好了。他体质今非昔比,这么做不仅不会捱寒受冻,反而让血液运行加快,浑身真力通畅。

院子里,猫儿在雪中撒欢打滚。猫是白的,雪也是白的,二者几乎混作一体。这时天上又飘下细细的雪絮子,正好落一点在她粉红的鼻头上,透心凉。

白猫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燕三郎换上新衣走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莞尔。猫儿飞他一记白眼:“笑什么!”

她五体投地瘫在松软的雪里,舒坦得不想起来。燕三郎走过去堆了个不及半掌高的小小雪人,还拣了两粒芝麻当眼睛,抓了个昨晚切剩下的红萝卜尖当鼻子,然后放在她的脑门儿上。

好看,相得益彰。男孩咧嘴,看着自己的得意作品。

第254章 女人的爱好

白猫眯着眼动都不动,实在是玩一晚上太萎靡了,没力气跟他计较:“你到底是人还是傀儡啊!初一大清早哎练的什么剑?吵死了!”还越练越有干劲的模样。

她耳朵太灵敏,燕三郎练剑的风声一下下都能传进她耳里去。

大年初一,不是正应该慵懒地过吗?她只想舒舒服服地猫个春,谁来帮她把燕小三身上的发条给摘了?

猫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一天之计在于晨,眼看太阳高升,她也该睡觉了。

燕三郎抚了抚猫儿背部,无论第几次抚摩,都是又暖又软,很容易上瘾。白猫这身皮毛已经是他在专业打理,平时既然少不了摸蹭,她也不太抗拒他的接触。

练剑之余,他不止一次想起涂云山。

那人为了早日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也是倾尽全力,想把失落在外的五年时光补回来。燕三郎能体会他的急迫。

毕竟他在黟城街头忍饥挨饿时,也想要一个契机。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绝不会放过。他运气不错,终于等来了木铃铛和千岁,所以他才这般刻苦。

他和涂云山一样,也有失落的五年想要弥补。

当然这些,他都不会与千岁说,只是有些好奇:“阿修罗平时不用修行吗?”

他从未见过千岁修炼。

平时他在勤修苦练的时候,她不是呼呼大睡就是在嗑瓜子吃点心,好似从来没有正经修行。无论是人形态还是猫形态,燕三郎总是严重怀疑她没骨头。

“要啊。”千岁懒洋洋道,“只是受本界规则所缚,我只能积攒愿力,也只能动用愿力。这东西又不是修行能涨的。所以你要多多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当她不想修行吗?真是的,她也不喜欢一直这么虚弱啊!

可是天地规则限制,她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平时继续吃喝玩乐了。唉,老天爷对她真不公平。

猫儿半眯着眼,咂了咂嘴:“今早有什么好吃的?”

“刑家送来的年货里面,有一盘鲤鱼形的年糕,蒸来给你吃?”

她记得那盘年糕,做成头尾相望的两条花背大鲤鱼,鳞是鳞,鳍是鳍,连嘴边的须子都仿得很像,漂亮得很。人们过年都喜欢这种吉物,讨个“年年有余”的好彩头。

“好,但不要蒸的。”她眼皮也不抬一下就开始提要求,“要裹蛋液下锅慢煎。”那才叫外脆内糯,q软好吃!

“嗯!”被阿修罗附身以后,这猫到底变成个什么物种了?燕三郎端详她好一会儿,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白尾巴在他手上抽了一记。小小年纪,这种婆婆妈妈到底是跟谁学的?

本想重拾昨日话题,可是话到嘴边,燕三郎还是咽了回去:“昨个儿上街,看到铺子里卖猫狗专用的衣物,瞅着也挺漂亮,据说这两年很流行,芊芊要不要?”

“滚!”千岁顿时一阵恶寒,“你怎么有这种女人的嗜好!”给猫穿衣、打扮成布偶娃娃,这不是小姑娘过家家才用的招数吗!

“?!”昨天他看到一大老爷们儿遛狗,也给狗穿了衣服,怎么会是女人的爱好?

……

燕三郎进城,整个春明城都弥漫着浓重的硝烟气味——

过年了,家家户户放鞭炮。其实春深堂也放了整整三大挂,还有蹿天猴、二踢脚,他和千岁还有一窝黄鼠狼玩得不亦乐乎。

眼下是走亲访友的大好机会。可是燕三郎在春明城并无亲朋,能访的也只有师长。

泯庐今日依旧高朋满座,只冲着连容生的名气,城里排得上的名流都要来这里坐上小半炷香的功夫。之所以不能呆太久,是因为后面还有客人排着队。

燕三郎服侍自家猫主子吃过早饭,又慢腾腾进城逛了一大圈。这会儿街市的铺子全部闭门,但满城都是人,尤其长堤下、水桥边,都是红男绿女,谈笑晏晏。

燕三郎走在路上,已有不少人识得他,跟他拜年问好。人们对孩子总是比较宽容友善,尤其他又顶着连容生弟子的名头。

男孩一直逛到近午时分,才去泯庐拜访。这是用饭时段,有眼力价的客人都不会选择午间去连夫子那里走动,以免打扰人家用饭,或者有蹭饭之嫌。

燕三郎身为人家弟子,却没有这个困扰。

果然下人才进去禀报不久,燕三郎马上得以通行。连容生见到他,很随意地一挥手:“坐,看茶!”又揉了揉自己的脸皮,叹了口气,“笑了一上午,也是真累。”

燕三郎即送上了拜年的礼物,这回并不取贵重之物,只是一坛好酒,一方好砚,一盒四色点心,外加三条红澄油香的老腊肉。

“许多许多年前我在沽浦的农庄讲学,也有学生送这个给我,如今真是少见了。”连容生挑起一条腊肉仔细端详,脸上露出回忆之色,然后道,“你家那几只黄鼠狼制的?”

原来连夫子知道!黄鹤父子随燕三郎来过泯庐几次,都用锚文化成人形,连容生也见过他们一两回。

燕三郎冲他一笑,大大方方承认了:“是,师父果然目光如炬。”心里却想,黄鹤一家子露馅了,那么千岁呢?他看出白猫的异常了吗?

“那得好好尝尝。”连容生吩咐下人将礼物收好,“我在乡下听说,黄鼠狼制的腊鸡腊肉,都是别有风味。”

燕三郎见他虽在说笑,但眉心紧锁,显然这两天心绪不佳。“罗师兄来过了?”

“早晨过来了,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在徒弟面前,连容生也不遮掩,揉了揉太阳穴,“子悠的事,你知道了吧?”

燕三郎默了默,才点了下头,脸上露出适时的好奇和小心翼翼:“听说了。传言是真的么?大师兄被瘟神附体了,还、还……”

春明城人还一知半解,但“涂云山被瘟神附体”的消息早由陈提辖带回上禀。在有心人士推动下,最迟这个年关过完,上流贵族圈内一定都会知晓。

第255章 大夏天吃冰西瓜

连容生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这个小徒弟有几分本事,提早知情并不奇怪。

从他这里得到确认,燕三郎当即失声道:“竟是真的……难以置信!”

趴在书箱整理毛发的白猫一顿,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装,你继续装。

真相只有一个,就掌握在他们手里。被瘟神附体的根本不是涂云山,而是鲛人丝芽。但是燕三郎显然是不会说出去的,所有证据都已经湮灭,死无对证,他也无法对人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真相。

所以,涂云山这口黑锅是背定了。

她就听到燕三郎带着唏嘘和迟疑的语气问:“连小姐还好吗?”这小子,越来越会装相了。

连容生轻轻叹了口气:“她会好的。”

涂云山追求连萱已久,后者芳心渐许,这也是连容生默认的,因此他此刻实是有些自责:“子悠那孩子聪明好学,就是心焦体躁,想要出人头地,这一点竟不如你。我原不同意他与萱儿,他反而更想表现,选上这么一条歧路。”

燕三郎沉默,不接话。

涂云山虽然未被瘟神附体,但他偷走黑木部族的泉心石,导致瘟神出逃释放大面积疫疾、十余万人死亡,起因不过是他想将泉心石献予句遥王,为涂家、为己身攀上晋升之梯而已。连容生说他走上歧路,也并未说错。

师徒又聊了一会儿,燕三郎见他心事重重,也不多叨扰,很快告辞走了。

教出个瘟神弟子,这对连容生是个沉重打击,更不用说有损其帝师的名声。想来连夫子今后择徒会更加严苛。

望着燕三郎离去的背影,连容生目中有精光闪过,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个徒弟也不简单,希望他莫要步上涂云山的后尘。

话说,鲛人在泉边击杀涂云山的时候,有个藏头露尾的女子出手相助。此女后来杳无音讯,再未出现,也成一重疑窦。

连容生还未细想,后面一批访客又至,他只得把疑问都压了下去。

……

这个年关,燕三郎过得舒心,但有人就很不愉快了。

涂云山是瘟神的消息传开,涂家顿时颜面扫地,并且官署已将此事报送王廷,日后批复下来,等待涂家的将是一记又一记重重的板子。

所幸瘟疫并非在句遥国内发生,否则涂家承受不起天子之怒。但句遥国同样要承受来自八方的追责压力,最后这些压力也会转嫁到涂家身上。

总要有人为这次疫灾负责,为十余万条人命负责!

最早是涂家拿出了治瘟的解药,救下黎民性命,现在大家知道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当时涂家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丢脸。

等过完元宵,民间也得了消息,涂家名下的生意顿时一落千丈。

谁敢跟瘟神家里买东西?

当然涂家现在忧心忡忡的不是生意,而是即将到来的苛责。那感觉就像头上悬着一把利剑,随时都会落下。

并且所有人都明白,它一定会落下,区别只在于时间的早晚罢了。

对涂家来说,这个年关太难熬了。

“涂家死定了!”刑天宥说起此事时,都是眉飞色舞。和所有千食国贵族一样,他看见涂家的窘境只觉扬眉吐气。先前春明城人不是孤立他们,打砸他们的屋宅和铺子吗,不是指责他们带来了瘟疫吗?现在可以好好瞪大自己的狗眼,看看瘟疫源到底来自哪里——

就是春明城,就是他们风光无俩的涂家!

刑家几个月来都被打压够戗,现在见到死对头落魄,那真像大夏天吃冰西瓜,吃一次爽一回,一直吃一直爽。

燕三郎沉默以对。

只有他和千岁知道,真正的瘟神根本不是涂云山,可谁让人证物证俱在?

并且证人还是官署的陈提辖,还是威望深远的连容生?

连夫子何等名声,涂云山还是他的爱徒。若非事实真正如此,他怎会自折羽毛,指证自己的亲传弟子?这传出去,于他的名声不是一大打击么?

所以,大家都深信不疑。

涂家这一回替丝芽背锅是背定了。

可那又怎么样?这个世道有多少家族兴起又衰亡,就如池塘的涟漪,最后都归于无形,涂家不过其中之一。

谁会在意它的结局?

就如千岁所说,并不是你没做错什么,你就可以存活下去。

燕三郎看了看呼呼大睡的白猫。

身边的案几铺着锦垫,上头的白猫睡成了一盘,腹部有节奏地起伏,尖耳朵在阳光下透出软嫩的粉红色,看起来无忧又无虑,没心又没肺。

当一只猫好像也很幸福。燕三郎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它的耳朵。

软乎乎,暖乎乎,手感真好呀。

猫儿没醒,但是耳朵动了动。

趁它不反抗,燕三郎赶紧又捏了两下。

猫儿恼了,把脑袋盘得更深,让他摸不着。

这时,刑天宥一边嗑瓜子一边问燕三郎:“可还记得风家?”

他和春深堂时常走动,跟燕三郎越发熟络,也不像刚开始接触那样小心谨慎。

“当然,我前几日路遇风二爷,还跟他吃了两盏茶。”燕三郎的记忆力一向优秀。

“我才接到消息,原来风家人在梁国参战,已经晋升左将军,捷报频传。”刑天宥轻叹一口气,“这下子,风家该得意了。”

燕三郎明明知道,但还是惊叹:“他家加入王廷军?那可押对宝了。”会聊天也是一种本事,千岁说过的。

“可不是么?”刑天宥果然兴冲冲给他解说,“梁国天子的亲舅沈钦文麾下人才济济,听说不限出身,能征善战就用。”

“难怪。”燕三郎恍然,“风家不是梁国人也得了重用。”风家是千食国人,跟梁国之间还隔了一个拢沙宗,想来梁王廷用着也放心。

“是啊,他家得了实惠。梁国得胜王造反,一开始势如破竹,到前年、去年局势逆转,尤其听说去年一连吃了几次大败仗,现在只剩下负隅顽抗,王廷胜局已定。”刑天宥的语气不无羡慕,“勤王有功的,战后都会封赏。”

春明城的这些家族,涂家先研制出瘟疫的解药,虽然现在如过街老鼠,但至少风光过一阵;风家更不用说了,名气很快要借着梁国大胜的势头水涨船高,说不定从此跻身一流家族。

相比之下,刑家就太安稳了,稳稳地不出头。

燕三郎也看出他眼里的失落,安慰道:“战争还未结束呢,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好。”说起来,若非一年半前得胜王把手伸向黟城,抢夺木铃铛,他到现在也还是个小乞丐。

如今,曾经风光无俩的得胜王已在苟延残喘,本是食不裹腹的燕三郎却成了春明城里的小富豪。

世事变迁,谁能说准?

燕三郎想了想又道:“这些消息,好似还未在春明城传开?”

刑天宥郁闷地吃掉一颗杏仁糖:“连夫子还未回来罢?”连容生的消息之灵通,他们这些本地豪族可比不上。

“还没。夫子带着连姑娘外出云游,再有两个月才回来。”燕三郎知道连容生因为涂云山事件好生郁闷,连萱更是伤心欲绝。趁着过年,连容生干脆领家里人出门散心去了,“可是春明城里也没人提起?包括了风家自己。”

人都好八卦,人都好显摆。有这种大好资本,风家为什么不拿出来吹嘘一番?

“不说别人,单那个风二就不是低调的人。”刑天宥哼哼两声,“我这消息还是家祖从外头找进来的。你说得对,这里面有点古怪。”

燕三郎笑着耸了耸肩。

有古怪也与他没关系,他离开梁国很久了。

刑天宥突然想了起来:“咦,你不也是梁国人么!”

“嗯。”燕三郎的确曾对外自报梁人,“那是‘故国’,我现在是句遥人。”

他还是个孩子,家人已经离世,一个人颠沛流离到异地,跟梁国还能有什么关联?一句话道尽辛酸。

刑天宥拍拍他的肩膀,显出了恰到好处的安慰。至少,这小子如今在春明城过得很滋润啊。

燕三郎轻声道:“对了,这位将军大名?”

“风立晚。”

刑天宥懒洋洋道:“那是风家分支,算起来应该是风二的堂弟,但我在千丝砻时从未听他们提起,应是远亲,远得不能再远那种。这一回,人家是闷声不响成大器。嘿嘿,祖上积德了。”

又复三日,鸿雁飞书突然给燕三郎传来一条消息。

这是他很早之前下的单,自个儿都快忘了:

胡成礼已经返回拢沙宗。

这人运气不好,追缉燕三郎的队伍抵达夕眠沼泽外围时正逢瘟疫快速扩散,手下有三分之一都染瘟而死,这里面就包括了衡西商会的原三掌柜马红岳!

胡成礼本人倒是好运地没有中招,可是瘟疫横行,千食国变成人间炼狱,拢沙宗接到消息后想起他正好就在夕眠沼泽,于是一纸命令下来,直接将他派去千食国维稳,以免国家崩坏、难民出逃,把瘟疫蔓延到拢沙界。

胡成礼等来等去,好不容易等来了涂家的解药。可是被疫情这么一搅和,追查燕三郎的下落更是痴人说梦,胡成礼只得无奈放弃,返回拢沙宗报告本次失利、自领责罚。

“真是便宜端方这小子了。”千岁听完,嗤笑一声。马红岳一死,端方成了最大得利者,不仅完成了柳肇庆的最后遗愿,也排除自己在拢沙宗内的隐患——还不须他自个儿出手。

天底下哪里找这样的美事?“真是气运加身!”

少掉一条紧缀不舍的尾巴,燕三郎也觉松快。

这时天光正好。他扔下纸条抱起猫儿:“走,到湖边散散步去。”

(《大瘟卷》至此结束,翻页进入下一分卷《鸳鸯谱》)

第256章 风雪庙

青函关,风雪漫天。

路边有座风师庙,鼓塔的鼓槌早不见了,只剩两块板子被风吹得摇头晃脑,一下一下往破鼓上凑。

咚咚咚,不规律的鼓声一下一下传进庙中人的耳里。

缩在门后的赵丰下意识蜷得更紧。面对呵气成冰的天气,他身上的袄子已经旧了,抵不住多少寒气。但他拆了庙里的蒲团引火,又拣了破桌椅的木件,已经升起一个火堆。

有火,这风雪夜就好过多了。

本来他再走小半天就能到春明城,哪知突遇大雪拦路。赵丰下意识摸了摸肚皮,瘪的。

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一阵风声过后,被他闩上的庙门忽然被砸得砰砰作响。

赵丰一抖,紧接着听见外头有人喊:“开门,投宿!”声音模糊,都被风雪盖过大半。

这破庙也不是他家,再说赶路的人都有不成文的规矩。赵丰微一犹豫,就上前开了门。

迎面就是一阵大风,雪花跟在一人后头冲了进来。

这人比他矮些,赵丰看一眼就放心了:他穿一件小羊皮袄子,无论质量还是制工,都能甩赵丰身上那件五条街,厚实不说,料子还好。

对方身家比赵丰还要丰厚,那么至少不会存杀人劫财的心思罢?

赵丰可真没什么好让人劫的。

他还留意到此人戴着一顶皮毡帽,把整张脸围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小庙虽破,四壁倒还结实。这人返身关好门,先抖了抖雪,再到壁边坐下来。他袄子一掀,赵丰才看见他手上扯着两根麻绳,绳上捆着两只动物,都被倒挂着一动不动。

后来者摘下手套,先靠到火堆边上搓了搓手,才脱下毡帽,冲着手呵了两口暖气。他的手很小,十指细长,浑不似男子。

赵丰看得一怔,下意识抬头瞄了一眼,结果大讶:

这竟然是个女人!

冰天雪地里,谁穿着这么厚实的袄子都像头熊,都分不出男女。但这人一摘帽子就露出瓜子脸,又是柳眉杏眼,虽说双颧微高,肤色如蜜,不像深闺女子的细白,但也着实是个美人。

只看她的面庞,赵丰就觉得不是个好相与的,尤其这女子的眼神太也咄咄逼人,他只看一眼就垂下头,不与对方视线交接。

对方也在打量着赵丰。相比他的腼腆,这女子反倒大方得多。

少年面皮白净,样貌清秀,睫毛比她这女人还长,身边放着个大书箱,一看就不似粗人。

火边放着一只粗碗,她伸手指了指:“能借我用吗?”

“啊,能!”赵丰赶紧递给她,“给。”

她起身到门口打了一碗雪,拿回来凑近火堆。碗里的雪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与此同时,女子将麻绳一提,赵丰就将两只猎物看个完全。

绳上绑着的,是一只大山鸡,还有一只黄鼠狼。两个家伙似乎都被掼晕了,闭目不醒,但赵丰能望见黄鼠狼的尾巴动了一下,应该还活着。

鸡脖子上有伤,黄鼠狼的尖嘴上有血。

第257章 放生吧

女子望见赵丰眼里的好奇,低头看了猎物一眼:“先前躲雪,我在山洞外头设圈套抓鸡,哪料到这黄皮子来偷,我就连它一起抓了。”

赵丰指着它身上的伤:“你揍的?”他再一细看,黄鼠狼好似伤痕累累,满身黄皮都划得七零八落,腿上的血口子最深。

下手可真毒啊,看这女子样貌秀气,原来如此狠戾吗?他有点担心了。

女子摇头:“逮着时就这样了。现在天冷,食物难寻,这黄皮子八成是和其他野兽打架。”

说话间,碗里的雪已融成了水。

她正要端起来解渴,也不知是不是凑近火堆暖和之故,那只山鸡突然醒了,噗噗直扇翅膀,把火星子鼓上了半天不说,还把女子手里的粗碗一下打翻!

水泼了一地,火星子被吹飞出来,落在边上十来根草蒲。这时天干物燥,草蒲“呼”一声,燃了。

草蒲就挨着木头柱子放的。

糟糕!赵丰惊呼一声,速度伸手将草堆拨开。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庙要是烧净了,两人上哪里避风去?

那女子一声不吭,果断脱下身上的羊皮袄往火上盖,半点都未拖泥带水。

他俩反应及时,三下五除二就将新火给扑灭了。

小庙里,草灰乱飞。

这时大公鸡还在满场乱跑,黄皮子被它拖了一路早醒了,趁两人扑火时悄悄去咬脚上的绳索。它的牙口居然锋利已极,嚓嚓两下就把绳索切断了,一转身就往门口溜去。

女子首先发现,顾不上傻乎乎的鸡,拔出木叉就去捅黄鼠狼。

赵丰看这叉子,前端有锐器削过的痕迹。

不过黄鼠狼也机灵,一路专挑隐蔽物藏身。饶是这女子看似经验丰富,也铲翻了两个簸箕,又被一套破桌椅挡住了视线,最后才在门边叉住了黄鼠狼的脑袋。这叉子前端的开口不大不小,按住小动物的脖颈格外方便。

只凭这一点,赵丰就觉出女子的野外狩猎经验大概很丰富了,至少比他丰富。

“该死!”女子对赵丰说了声,“对不住哈。”伸手要去抓黄鼠狼,不料这只格外生猛,一反嘴咬在她虎口上,鲜血长流。

终日打雁,反而被雁啄瞎了眼么!女子大怒,又有赵丰在一边看着,脸皮上挂不住,当即抽出腰间的短刀来:“敢咬姑奶奶?我活剥了你的皮!”

黄鼠狼也知死期将至,吱吱叫唤,小爪子按在木叉上用力扭头。女子只觉与它体型不符的一股大力传来,仿佛叉子底下按着的不是一头黄鼠狼,而是一头巨狼犬。若非她气力惊人,险些就被挣脱。

她暗暗吃惊,更不愿夜长梦多,当下手起刀落。

赵丰在一边,瞧着黄鼠狼豆子大小的眼睛滴溜溜直转,灵动得紧,望向他的眼神居然像人一样带着恳求意味,心里不由得一软。

再见到黄鼠狼一身的伤,想来天寒地冻,小动物觅食艰难才会去偷猎户的鸡,他下意识动了恻隐之心,连声道:“且慢,别杀它!”

他唤得急,刀就停了下来,女子侧头问他:“怎么了?”

“这黄鼠狼一身是伤,你卖皮子也卖不了几个大钱。”赵丰轻声道,“不若把它放了,也算积德。”

女子挑了挑眉:“被咬的不是你,你当然没所谓。”把受伤的手伸出来,向赵丰晃了晃,果然被啃出个口子来。

这黄鼠狼的嘴可真不小,牙也尖哪,跟剃刀似地。

见她又要举刀,赵丰知道光凭几句话不能让他放生,只得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钱碎银子:“我买活的,成不?”

像这样坏了皮子的黄鼠狼,这些碎银可以买上好几只了。女子一怔,看他两眼,又听他小声补充一句“我、我身上总共就这么多了”。

这人是怕她见财起意吗?女子笑了:“我在西北时也抓过黄皮子,这东西鬼得很,得罪它就要杀掉,否则它后头总来找我麻烦。”

“你进了城,它也能跟进城么?”赵丰仍旧道,“再说它若真有灵性,就该知道是你放它一条生路,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报复?”

少年神色坚决,女子看看他,再看看黄皮子,本来也不将这小东西放在心上,当下把叉柄递给赵丰:“成,归你了。”

赵丰摆了摆手,连碰都不碰一下:“放生。”

这黄鼠狼是他买下来的,他有权随便处置,女子一收手,抬起叉子。

黄鼠狼得了自由,立刻往门边蹿去。

她退回火边,重新坐下,赵丰将银子摆到她面前:“多谢。”

他既是坚持要给,女子也就收了起来:“我看,你的好心全白费了。”这几个小钱,她不看在眼里,但这种烂好人现今可是少见了。

说来也怪,黄皮子本来都跳过门槛了,她话音刚落,这小东西忽然停了下来,转头抱爪,对着赵丰作了个揖。

这动作居然非常标准,和人做出来也没甚差别了。莫说赵丰吃惊,女子的笑声也是戛然而止。尤其这黄皮子临走前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像是带着森森的恶意。

莫不是真碰上个成精的?

但已经来不及去追了,黄皮子虽然一身是伤,跑起来依旧飞快,一出门就钻入风雪之中,消失不见。

赵丰叹了口气。那钱银子已经是他最后一点盘缠了,在怀里捂了好多天,本想着能坚持到春明城,这下全打了水漂。

唔,也不能算浪费,至少他救了一只有灵性的黄鼠狼。

两人重又坐下,女子打晕了山鸡又打进来一大碗雪融掉,从怀里摸出两个黄面馍馍,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原本硬比石头的馍馍,渐渐发出米面的香气,勾得赵丰肚皮又开始咕噜作响了。

这响声甚至连女子也听见了,她似是看出他的窘境,冲他露齿一笑:“不多收你钱,五文一个如何?”她还以为这烂好人钱多烧的,原来是个穷光蛋。

赵丰若不是还忙着苦笑,就会发现她的牙白细整齐。

第258章 受伤

坐地起价啊,像这种黄面粗馍头,牙不好的啃不动,城里一文钱能买俩。不过放在风雪漫天的破庙,它就值这个价。

当然黄面馍头无论卖多少钱都跟赵丰无关,因为他连一文钱都掏不出。

他咽下口水才道:“你有孩子么?”

女子微怔,目露不快:“你说什么?”她看起来年纪很大么?

她杏眼微瞪,明明是好清秀的一张脸,立刻就有一股辣气。赵丰心里一跳,赶紧摆手:“我、我是说,你家中族中可有小辈?”

女子这才面色稍霁:“有。你要作甚?”

“多大了?”

“大的六岁。”她狐疑道,“怎么?”

“那正好。”赵丰揭开书箱的盖布,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这个价值五文,换你一个黄面馍馍怎样?”

女子定睛一看,他拿出的是个手提的小灯,做成了凸眼红金鱼的模样,制工很好,不过巴掌大的鱼灯,却连鱼尾上的褶皱、鱼身上的鳞片都历历可数。

她在城里见过孩子们玩的提灯,有些只是墨水画个样子上去,绝没有这样精细的。更有趣的是,有风吹过,这鱼还会自行扭头,像是在摇头摆尾一般。这少年说能卖五文,那是往少了说的。

赵丰又道:“再有一个月就是上巳节,拿它回去,届时你带孩子游园就不必另备小灯了。”

女子不在乎五文钱,但想想还得给家里的小萝卜头备礼,也是烦心得要命。这小灯看着确是精致,谁晓得五文能买到?于是她把黄馍递了过去,换灯在手。

赵丰接过,拿火烤软了,这才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他看走眼了,这馍馍味道居然很好,用的还是细面,嚼着隐隐香甜,里面还夹了两个红枣,并不是街头上常卖的粗馍。

“好吃。”他口齿不清,“谢谢!”

几口面食下肚,他胃里终于不再烧得难受。

女子靠坐在柱边,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眸子半眯,盯着门隙外头飘落的雪花出神。

她的侧影沉静美丽,却让人不敢轻易打扰。

赵丰下意识压低了咽食的声音,害怕吵到她。这女子气质特别,不似大家闺秀,更不像乡野妇人。

小庙里安静下来,只有塘火哔剥。

赵丰吃了个小半饱,紧接着就犯困。眼睛闭上之前,他望见这女子依旧精神奕奕,腰背挺得笔直。

他一个大男人,还比不上姑娘精神。赵丰自嘲,随后就睡着了。

夜色渐浓,但是风雪声悄,看来明早就能继续上路。进城以后怎么谋生,他得好好考虑了。

……

这个雪夜,燕三郎犹在挑灯夜战。连容生要他三天后交一篇读史的感文,他现在就得起拟草稿。至于千岁,又关起门来鼓捣她的琉璃灯了。吃过许多宝贝以后,这盏灯好似又添一点神通,但千岁不说,燕三郎也就没问。

“咯咯”这声音已经持续了很久。

燕三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见黄鹤趴在桌上,两只前爪抱着磨锭来回研磨,动作机械、目光涣散,显然正在发呆,连腹部的软毛蘸上了墨汁都未发现。

燕三郎停笔问了一句:“怎么了?”黄鹤自从野鼬变成家生,也渐渐成为称职的大管家。像今天这样明目张胆在主人面前发呆,还未曾有过。

黄鹤“啊”了一声,很人性化地露出了愁眉苦脸的神情来:“老大还没回来。算算时间,半月前就该回了。”

过年前,两位主人斗倒了瘟神,但也答应鲛人丝芽,要将瘟神已除的消息传去夕眠大沼泽,换取黑木部族的平安。有这样的考量,是因为鲛人与人类壁垒分明,鲜少互通有无,就算瘟神已经伏法的消息在人类国度传得沸沸扬扬,夕眠沼泽的原住民恐怕也没几个能接到消息。

黄大听说以后,自告奋勇捎消息回去,结果一走就是两个多月,音讯全无。

燕三郎安慰他道:“你且宽心,至少黄大还活着,否则千岁定会知道。”千岁在三只黄皮子心口上都种下锚文,虽然距离太远就无法定位,但至少能感知它们的死活。

“也只有这样想了。”黄鹤显然并没有被安慰到,“小主人你有所不知,我们从夕眠沼泽搬来这里,一路上就吃过不少苦头。唉,我就不该让它独自上路,免得这缺心眼儿的栽在别人手里。”

这样说自己儿子,果然是亲爹啊。燕三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又劝慰几句。不过黄鹤憋得久了,这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一边历数黄大从前的糗事,一边自责没有派黄二跟住。

在他说到黄大幼时掉河里险些溺死时,两只小黄鼠狼黄三和黄四蹦蹦跳跳从外头冲了进来,脚没站稳就叫嚷道:“哥哥、哥哥回来了!”

黄大回来了!

黄鹤的悲腔立刻收起,换成了怒气冲冲:“待我好好教训他一番,也不知去哪里浪荡了,还要让主人也担心他!”

燕三郎幽幽望了他一眼。

不过待黄鹤望见儿子,怒气又不见了,统统转作了吃惊:“怎么伤得这样重!”

黄大伤痕累累,满身就没见几处好皮,尤其右后腿筋腱几乎断裂,走起路来成了三条腿的黄鼠狼。

“得养伤好一段时间。”燕三郎俯下身来观察它的伤势,“鲛人下的手?”

黄大回到春深堂就一动也不想动了,趴着任妹妹替它处理:“不是鲛人。我返回路上遇着异士了,他们想杀我取丹,我逃出来了。”有些道行的妖怪多半修出内丹,人类得了,用处多多。

“哪个玄门的?”

黄大呐呐不成言。黄鹤瞪他一眼:“不知道?”

黄大讪讪道:“不、不知道。当时他们以众凌寡也没亮门号,我转身就跑了。”

“出息!”黄鹤恨铁不成钢,照例想拍它脑门儿,好险想到儿子还身受重伤,这一爪就没落下去。

“但是我也没让他们捞着好”黄大挥了挥前爪,“我咬断了一个人的尾指跟无名指。”

第259章 不许在城里惹事(加更)

黄大的牙齿里有腐毒,很难除净。异士的生命本源比常人强大,断指本可以再生,但要把毒祛尽才行。

“好好养着吧。”燕三郎取出了丹药,“吃下这个,能好得快些。”

¥¥¥¥¥

一转眼,过去了十余日。

雨水节气过完,春明城的严寒终于收敛。地里的冻土开始松动,城内外的溪河也开始融冰,枝头的嫩芽迫不及待地萌发出来。

再有小半个月,就是春和景明的景象。

经过悉心调理,黄大的伤势好转,除了右后腿伤口太深,走起路来还有些瘸拐以外,其他伤口的痂都已经掉了。

这天黄鹤陪小主人外出,交代女儿进城采购。黄大在春深堂已经养了半个月,浑身都快长蘑菇了,死活要跟妹妹出门。

黄二被它吵得无法,只得同意,两个都用锚文化出人形,进城去了。

春明城正在经历南北融合,黄大离开两个月,城里就有许多变化。他左顾右盼,觉得很是新奇“好香!那是什么?”

“这里新开一家辣卤店。”黄大一下就冲着黄二笑,后者盯着它警惕道,“你要作甚!”

“我想吃烧鸡,我还想吃卤兔头。”哪有黄鼠狼不爱吃鸡?至于那一枚枚兔头像是冲着它咧嘴打招呼,不吃都对不起人家。

“吃啊,我拦着你了?”黄二也悄悄咽了下口水,真香。

黄大嘿嘿道“出门两个月,爹给我的盘缠都花光了,还是你这里宽绰啊。”

原来是惦记她的钱,黄二扭头“没有!”

黄大软磨硬泡,又说好话,最后还是撺掇妹妹成功了。两人正往辣卤铺子走去,黄大目光扫过街边,不由得好笑“这家寿材铺子终于倒手了?”

人类聚居之地,免不了有红白喜事。街尾的寿材铺子挂牌转让了半年多,价格一压再压,都没人敢去接手。

跟死人找交道的地方,那得有多么晦气!谁做生意不想讨个吉利?

黄二时常在城里走动,路过这家铺子十几次了“本来没人敢要,后来寿材店把招牌摘了,专唬那不知情的。三五天前,终于有个愣头青接盘。这不是招牌都还没安上吗?”

招牌还没换上,但是门上挂着两只橘色的六角灯笼,看起很显眼。

这年头,门檐下的灯笼少见这样古怪的颜色。并且黄大还看见那灯笼上画着青山绿水,其间又有朱亭白鸟,不仅颜色协调、画工精湛,风吹来的时候,内层的绢布还会随之转动,走马灯一样转动着上面绘制的图案,引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这灯笼挺好看。”黄大奇道,“这家店卖的是什么?”

“就卖灯笼啊。”

“喔。”黄大立刻就失去了兴趣。百行百业,但凡是能赚钱的营生都有人干,寿材铺转身就变成了卖灯笼的。但这玩意儿对他的吸引力远比不上烧鸡。他看也不多看一眼“走吧,吃鸡。”

不过两人堪堪走过,却听里面传来物体落地的乒乓声。黄大扭头,望见新开张的灯笼铺子里站着几个地痞,正把店主围在中间。店里的东西落了一地,想来是他们信手扫下来的。

这点动静吸引不少路人驻路旁观,但没人上去见义勇为,黄大黄二也懒得管。这些地痞在本地商铺收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官署都没理会,他们管什么闲事?

黄大买好烧鸡往回走时,那几个地痞刚好从灯笼铺子里大摇大摆走出来,手里还掂着十几个铜板,一边往地上啐了口沫子“穷酸!”

在他们身后,灯笼铺子的主人不发一语,正在低头收拾满地的七零八落。

黄大一眼扫过,忽然咦了一声,脚步就迈不动了。

黄二险些一鼻子撞在他后背上“干什么?”若是撞得太重,她会在大庭广众底下忽然变回原形的,这个马大哈想什么呢!

她顺着黄大的眼神看过去,望见了灯笼铺的店主。那是个布衣少年,看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孤身站在零乱一片的店里,有几分可怜。

除此之外,没甚特别的啊,为什么黄大看这人的眼神,就好像他脸上长出了一朵花?

她又催问一句,黄大才肃容道“跟我走一趟!”

“上哪儿去?”黄大鲜少用这种不容商榷的语气说话,黄二觉得很新鲜。

“揍人!”

“哎?”黄二吃了一惊,赶紧提醒他,“老爹几番耳提面命,都不许我们在城里滋事!”

妖怪活跃在人类城池,这事儿本身就是忌讳,他们要尽管避免跟人类的冲突。

“我知道。”黄大却拿出了哥哥的威严,少见地斩钉截铁,“就问你来不来!”

黄二估计了一下形势。如果不跟他走,万一他又出了什么意外,老爹又要两泪涟涟……

她打了个寒噤“走吧。”

……

那几个地痞逛了几家铺子,又走去市集吃米线。当然,没付钱。最后他们心满意足往小河堤上走,一路笑闹。这里杨柳依依,午后人少,走在堤上只见水波粼粼。

但这几人走了好一会儿,前方还是笔直的长堤,水边杨柳依依……

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头。平时这段堤坝只要一刻钟的功夫就能走完,今天他们花了两盏茶时间,为什么前方还看不到岸边的尽头?

望见身边同伴还在嬉笑,他忧心道“路怎么走不完?该不遇上那、那什么打墙?”这话说完,心里也觉得荒谬。这可是人来人往的春明城,不是荒郊野地,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精怪?

地痞们不理他,都在嘻嘻笑。

“喂?”

他多唤几句,还是无人理会,终觉有异,伸手去推身边同伴的肩膀“你们怎么……”

一个“了”字还含在嘴边,那同伴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这时再看众人行动,歪七扭八,已经走不了直线,却还是笑得声嘶力竭。

不知何时,空气中飘着淡淡一层雾汽。春天湿润多雾,谁也没多想,这人张口欲呼,但是脸上同样有了古怪的笑容……



第260 风来吖!

事实证明,大笑也是很耗体能的。

这几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慢慢瘫倒在地,只有喘气的力气,眼神也涣散了,竟不知柳树后头蹿出两个身影,在各人身上一通翻找。

黄二屏住呼吸,连声催促:“这雾太厉害了,快走,快走!”

黄大洗劫了地痞身上最后一个铜板,这才跟着妹妹一口气狂奔出雾汽范围,钻出小树林。

黄二回头望着薄雾笼罩的堤坝,不由得乍舌:“这笑气好厉害,你从哪里弄来的?”那几人已经笑脱力了,两泪涟涟又连翻眼白,还停不下来。“我看差不多了,收起来罢。”

“呃。”黄大有些为难,“我不会。”

“啥叫你不会!”黄二瞪着他,“你能放就该能收!”

“其实,这东西不是我的。”黄大挠了挠头:“我、我从千岁大人那里拿的。”

黄二脸上的神情顿时凝固:“从千岁大人那里……拿?等下,你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说偷多难听?”黄大支吾两声,“千岁大人前些天拿给我闻,说这东西叫‘花枝乱颤’,我笑得趴桌上半天起不来,她也很高兴,说是试验成功了。后来小主人喊她离开,我就从她瓶子里拿了一点。”

“效用不明的东西,你也敢使?”

黄大瞪她一眼:“你说的啊,不能杀人,不能吓人!”杀人吓人才是他们的专长,现在黄二要他避长扬短,他可不得找个捷径么?“让他们笑晕过去总行吧?”还不必自己动手,多方便。

黄二忍不住捂脸:“这几人该不会就这样笑死了吧?”

笑死人,原来真地存在。

“不知道啊。”黄大自然不会死,虽然他也曾笑得大半天生活不能自理。可是人类的体质比妖怪要差些吧?

黄二看地上几人的笑声比哭还难听,眼里泪水长流,显然是快撑不住了,只得道:“你不是新学了唤风诀吗,赶紧把雾汽驱掉。”今天偏巧是个无风的日子,没看柳条动也不动么?

如在野外,她将这几人弄死,眼都不眨一下。可这里是春明城,若这几个一起暴亡,官署一定会追究的!她可不想惹来这种麻烦。

“哦。”小主人习这法诀时,黄大的确就在边上。燕三郎并不避讳他观学,所以黄大也有些心得,这时食、中二指和拇指一碰,就掐起了法诀,口中念念有辞。

掐了几息,风平浪静。

“快点。”黄二催促道。

黄大又掐了几息,身边的柳枝上有一片叶子飘了下来,慢悠悠落到地面。

“快点啊!”黄二急得直瞪眼,她怎么会有这么不靠谱的亲哥!

“别催!”黄大顶了她一句,催不出风,当他不上火啊?当下恶狠狠用力一掐指尖,“风来吖,快来吖!”

“呼——”河上没来由刮起一阵大风,坝上的杨柳疯狂摆头,连黄二的头发都被吹散半边。

原本笼罩在附近的雾汽也被撵去了岸边,越吹越散、越吹越淡。

地上的人笑声渐歇,终于有几个在用力呼吸了。两只黄鼠狼都松了口气,还好。

黄大自得一笑:“这阵风,正经招得不错哪。”头一次唤风,他也没料到能成功,使的力度大了些。

“赶紧走吧。”黄二将头发拢起,两人飞快溜下河堤,原路返回。

走出几十丈,黄二实是忍不住好奇:“干嘛抢人家的钱,是打算加餐吗?”

妹妹这主意真不错。“当然……”

黄大后面两个“不是”还没说出来,岸边就传来了一阵阵笑声,虽是女声,却中气十足。两人回头,望见那里有三名身形窈窕的贵女笑得前仰后合,真正叫做花枝乱颤。她们背对着黄大,他只看见三个后脑勺。

但在她们身前三、四丈开外,几个男子一脸懵圈,似是被她们笑得不明所以。

为首的男子面露不快,不知说了句什么,就掉转马头一路小跑往北去了。

十几息后,河畔的贵女才停下笑声。

紧接着,是七八丈外的其他路人大笑了。

两只黄鼠狼面面相觑,黄二干巴巴道:“风、风把雾汽吹上岸了!”

雾汽被吹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大笑。

这回换作黄大扯了扯她的袖子:“走,快走!”

做贼心得第一条,尽快离开作案现场!

兄妹溜之大吉,留下身后人笑声震天。

……

走回主街上,黄二兀自不放心:“那些人不会有事吧?”

“不会,没看我招来的风已经将浓雾吹散了吗?那效力也会大减。”黄大分析得合情合理,然后大手一挥,“别怕,除死无大事。”

“……”所以她今天为什么帮兄长整人抢钱,是被猪油蒙了心吗?“喂,你去哪里?”

黄大并没有直接出城,而是脚步不停走向街尾。那里铺子少,人也少。黄二看他最后走进去的地方,居然是先前两人还笑话不已的寿材铺子,哦不对,现在是灯笼铺了。

……

赵丰已将地痞们翻倒的物料重新扶起,摆放整齐,但有一盒颜料倾洒,将他刚绘好的花鸟屏画给打污了。

赵丰叹了口气。

店开没几天,生意出奇地差,再有半个月就到上巳灯会了,他都想不通为何如此。

除了店租,开店时又交给官家一笔钱,算下来每天一睁眼就有二十五文的成本。好不容今天卖掉几盏小花灯,方才几个地痞又上门索要“敬钱”,他壮着胆子争辩了几句,对方就动手打砸了。

这分明是欺负外乡人,赵丰知道,可他也没法子,还得老实交钱。

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他算什么龙?一个无恁无恃的外乡客而已,跟人硬杠的结果,多半就是被打一顿然后再被抢钱。

等这帮人走掉,他手里就剩六个铜板。

看来,今天也只能啃馍馍了。

不过他最后一次弯腰时,望见靠墙的桌脚底下垫着一本书。书竟然厚达两寸有余,表皮已经褪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只知不是时下通行的蓝皮,册页也已发黄。

第261章 我要报恩

本来就是无人在乎的旧书,否则也不会塞在这里垫桌子。

但真正吸引赵丰的,是这本书居然没有装订过的痕迹。要知此时的文字多半不再载于木卷或者竹简上了,甚至连折本都少,更加结实牢靠的线装本和三眼订本才是主流。这本书也忒厚了,却没有一点采孔穿线的痕迹,甚至书脊封边都是整齐而光滑的。

赵丰读过很多年书,看着就有些好奇。他想起前任店主说过,这原本是个旧书铺子,经营不擅才忍痛出让。

封皮朝下,他看不见书名,于是蹲在地上伸手去拔。

一下,没拔动。

两下,还没拔动。

赵丰猛一用力,拔出来了,还带出了一大团陈年的老灰。

“咳咳……”他被呛得灰头土脸,门外光线一暗,有人大步走进来问,“掌柜在吗?”

“在、在!”赵丰赶紧从柜后站直身体,望见来人是名大汉,皮肤微黑,眉毛很浓,就是走路有点儿瘸,“何以效劳?”

这汉子大手“啪”一下拍在桌上,摆在这里的纸卷和竹蔑子都抖了三抖,险些掉到地上。

这气势,不输方才上门勒索的地痞。赵丰吓了一跳,才发现大汉并没打算给他下马威,而是往桌上扔了个小布袋。

袋子很沉,有些份量。袋口敞开着,赵丰一眼就能望见里面的铜钱和碎银子。

这么一袋,不少钱呢。

赵丰赶紧道:“客人想买什么?”

“呃。”黄大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无物可买。他也不过是仗义一番,将地痞从赵丰这里抢走的钱再物归原主,顺便多还了一点。

可要是这么甩钱走人,赵丰不敢收罢?他记得小主人说过一句话,无功不受禄。意思是平白无故送人钱,人家反而不敢要。

他是来报恩的,不是来吓人的。“你这里都有什么?”

这话问得赵丰一呆,跟着进门的黄二也是一个趔趄。大哥,你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就把钱砸人家柜桌上?

“我这里主营各式灯笼,还可以订做提灯和花灯。”赵丰不解归不解,但也不跟送上门的钱过不去。他望见黄二进来,赶紧冲她笑了笑,以免怠慢,“也可给您代写书函信柬。”

这年头上过学的人很少,一百个平头百姓里也出不了一个能认字儿的,城乡的有钱人也差不多。然而人们又的确有书信需求,除了和远方的亲人互通有无报平安之外,红白喜事、寿筵满月,都得寄送请柬。因此城中就有人操持这种代写书面的营生,称作捉刀。

光靠这营生当然填不饱肚皮,可是赵丰的灯笼铺子刚开起来,头几天还没什么生意,当然只能兼做一点副业。

黄大想也不想:“要你这里最贵的灯!”

赵丰哭笑不得:“您何时要用,用在何处?”

灯笼还有别的用途吗?“当然是挂在家里。”黄大想了想,补充一句,“庭园和门廊上。”

看来这位客人宅子不小,赵丰即打点精神,指了指门头上的灯笼:“这两只都是样品,竹蔑打成框底。客人如有需要,我可以拿更好的红木做框架,以绢纱做屏面,屏面的内容由您来定制……”

“不必,就这两只了。”黄大也不须他动手,跳高两步就将灯笼取了下来,“我今天就要用,来不及等你做。”

这么爽快的客人,赵丰还是头一回见。这几天门可罗雀,即便有人来问,也是东打听西打听,问完了不买。赵丰最开始热心回应,到后头才反应过来:这该是同行来问价的吧?

至少今天能吃顿饱饭了,赵丰打起精神:“那么总共是一两银子。”

报这个价,他心里还有些忐忑。他对自己的手工虽有信心,但这压轴用的大灯也真是不便宜。

黄大把桌上的钱袋往前一推:“喏,不用找了。”

赵丰真吃了一惊。这袋子沉甸甸地,里面装的碎银和铜钱怕不有十来两之多,就是买十几盏灯都够了。“太多了……”

他话未说完,黄大已经走了出去,只留给他一个飞快渐去的背影,右腿还有些跛。

这天底下果然无奇不有,赵丰怔了一会儿,才将钱袋收了起来。再一定神,方才进来的姑娘也不见了。

至少今晚不用啃馍馍了。

黄二紧走百来丈,才赶上黄大的步伐。她黑着一张脸:“你知道自己在做甚?”先抢了人类的钱,再拿这钱去买了两个完全无用的大灯笼,他知道自己提着灯笼走在路上,回头率有多高吗?

不对,这不是买东西,这是送钱!

“知道啊。”黄大昂着头,“小主人说,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所以我在报恩。”

“报恩?”黄二声调一下拔高了三度,回手一指,“那小弱鸡?”

那可是个凡人,战力值为五的渣渣,能对黄大施过什么恩惠?

“我这回重伤难愈,连话都说不出,返程途中还掉进猎户陷阱。”黄大板着脸,“若非这人出手相救,你们是见不着我了。”

黄二嚇了一跳:“竟有这事,你怎不早讲!”

黄大闷闷不乐:“说出来多丢人?”他黄大不要面子的吗?险些被个人类猎户剥皮,说出去会被家人笑话一百年吧?

最可怕的不是被其他黄鼠狼笑话,而是千岁大人会变着花样笑他一百年的。

如果他能活一百年。

真是,想想都令人绝望啊。

“是该报答人家。”黄二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俩扯平了。”

“怎么能叫扯平?”黄大直瞪眼,“难道我的命就值十两银子?何况小主人说了,要十倍百倍的报答才叫‘涌泉’!否则人家给你一滴水,你还人家一滴水,那叫‘借’,不叫报答!”

黄二瞠目,只觉他突然好有道理,尤其搬出小主人以后,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你想怎样?”她有不祥的预感。

黄大挺起胸膛:“继续报恩!”

她这个憨哥哥,报恩报得上头来劲儿了是吧?黄二只觉脑壳疼。

第262章 承包(加更)

“十倍百倍?”黄二掐着指头算了算,“我们可没有千两银子能给他。”两位主人有钱是两位主人的事,与他们无关。

他们依旧是清贫的黄鼠狼。

“总有办法的。”黄大倒是不慌不忙。恩人和他如今住在同一个城池,还怕以后没机会么?

夜里,橘红灯笼高高挂。

千岁和燕三郎就站在大门口,看着这两只大灯笼:“谁挂上去的?”

“我、我!”黄大闻声而出,点头哈腰,“两位主人喜欢不?”

“好看。”这是实事求是的燕三郎。

“凑合。”这是千岁,她抚了抚下巴,“过年才挂的灯笼,怎么现在就换了?”

女主人的目光一向犀利,黄大心里打了个突,赶紧陪笑:“那两盏不结实,被过年几阵大风给扑破了。”就算不破,他亲手也能戳破,“这不是……咱们春深堂常有贵客登门,摆两个破灯笼不好看。”

的确,自从燕三郎拜入连容生门下,春深堂就常有贵介公子来走动了。春明城的豪门对这孩子都上了心,但他年纪实在太小,因此他们也派族中子弟前来结交走动。

千岁似笑非笑:“好像有点道理。”

“是吧!”难得她肯定一回,黄大有些激动,“春深堂通往湖榭的回廊马上就要修好,要是沿途都装上灯笼,那可是明亮又雅致!”

春深堂原本只有一条通往官道的旧路,历经多年风雨,石板已经凹凸不平。马车驶在上面,颠得厉害。如今往来的客人都有身份都娇气,一个两个提过意见,燕三郎也不得不重视。

他不缺小钱,干脆将路面重新翻修一遍,并且允了千岁的建议,从春深堂再开一条林间回廓通往湖畔。

反正这块地皮是春深堂的,按她的原话是:“以供客人赏玩之用。”

但燕三郎总觉得,她更想自己玩耍。

现在千岁想象碧水泛波、湖畔灯摇的画面,不由得轻笑:“有道理,这个想法挺不错。”

得了肯定,黄大当即大喜:“您喜欢就好,我去安排!”

从春深堂到湖畔小榭,那条回廊沿湖岸线而造,所以略显蜿蜒,算下来长度有一百多丈呢。要是隔个三五丈就放一个灯笼,那也需要二三十个灯笼!

千岁妙目瞥过来,将他从头打量到尾,又从尾打量到头,直看得黄大心里发毛,她才点了点头:“行,交给你罢。”

“好,好!”黄大笑逐颜开,正要退下,千岁又叫住他补了一句,“对了,要在上巳灯会之前办好。”否则就赶不上过节了。

“啊?”黄大一怔,“好,好的!”

待黄大兴冲冲离开,燕三郎才抬头问她:“装满灯笼?”她有黑暗中视物的本事,来去如风,根本不需要照明,要什么灯笼!何况几十盏灯笼,换烛心不嫌麻烦么?

“嗯哼,好看呀。”千岁抱臂在前,“好看不就够了么?”

燕三郎:“……”

“再说,总会有客人需要的。”

意境,审美,这种小直男懂个p哟?

燕三郎只觉说不出的怪异:“我以前怎不知黄鼠狼喜欢灯笼?”

“我也不知道呢。”千岁耸了耸肩,“对了,刑家的夜宴你真不去?还能见到声名鹊起的少年将军喔!”

梁国左将军风立晚在年后进城,拜会本家。

这是他们几日之前接到的消息,今夜刑家就要宴请风立晚,刑天宥诚邀燕三郎出席。这出于好心,想替他牵个线搭个桥,让他也认识一下这位少年将军。

梁国的战乱,即便是数百里开外的春明城也能听闻,而风立晚的名气又随着梁国战局的变化而扩开。这次他来寻宗拜本,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是议论纷纷,在春明城保持了很高的热度。

可想而知,这位风云人物接到的邀请大概不计其数。刑家能占到一个晚上,已不容易。

燕三郎抬头,见她眸光流转,笑意盈盈,也是报以一笑:“不去。”

“为何?”千岁怂恿他,“现在整个春明城都在议论风将军的到来,你不去混个面熟跟紧潮流,以后跟旁人都没有谈资。”

在上流圈子,“谈资”可是很重要的本钱。

燕三郎侧了侧头,眼里有了然的光:“你又想给木铃铛换主人了?”

“谁说的?”千岁撇了撇嘴,“还不许凑个热闹啦?你小小年纪就清心寡欲,无趣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头,我想出去找点乐子还不行?”

燕三郎却看破她的模棱两可:“真不想换主人?”

“谁有空等你这小p孩子长大?”千岁挠乱他的头发,转身进屋了。

哎,笑谈风云的少年将军,木铃铛要是有这样的主人也不错。可惜,臭小子不肯换!

……

灯笼铺子。

“您要多少只?”赵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

“三十只灯笼!”黄大咧着嘴笑,“我家主人要布置湖畔的回廊。她看了你的灯笼,很满意。”说到这里又想起千岁的要求,“上巳节前交付。”

赵丰又惊又喜,连声应好。离上巳节还有半个月,他一天做上两三只不成问题:“放心罢,定教你家主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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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黄大就将赵丰首批制好的两只灯笼挂到了湖畔回廊上。

廊灯给造成了漂亮的垂瓜形状,样式新颖,弧度圆润,绢色柔和,在夜里绽出的光芒明亮而温柔。就连燕三郎也不得不承认,在晚灯照亮的回廊里听取春虫啾鸣,很有几分意境。

次日又到了盘账的时间。他和刑家有过协议,要定期检查百顺源的账目,因此和黄鹤交代过后就带着千岁进城了。

这一去,至少是两天。

没有主人使唤,黄大每过一两日就往返于灯笼铺和春深堂之间,这么一来二去,很快和赵丰混熟了。

黄大看他手造灯笼之余,也会好奇:“你怎会盘下这家店?”

“其他店铺都贵得很,我手里钱少。刚到春明城时身无分文,我去书局里帮人抄了小半个月的书,混了几天饱饭,也没攒下几个钱。”

第263章 书上有名字

“真惨!”恩人太可怜了,黄大更是暗下决心要帮他。

赵丰不知他的宏愿,手里活计利索“看了几条街,只有这家书铺愿意低价转让,我就盘下了。”饶是如此,他还是将手头东西全当掉才能盘下这家店。

“书铺?”黄大明白了,“那店家跟你说,这里原来是书铺?”

“是啊。”赵丰茫然,他才开店没几天,时常见到周围人对他铺子指指点点,也知有些古怪,但找人问起,没人肯说。

“这里原是寿材铺子。”

“寿……”赵丰呆滞,好一会儿才苦笑,“难怪便宜转让,难怪这里生意不好。”

他就说么,便宜无好货。关键是,他也只盘得起这样的凶铺了。

“后面定有起色。”黄大安慰他,“对了,你一个外乡人,作什么跑来春明城开店?”

“我原生活在千食国中部的希吉乡。”赵丰笑了,“来这里是受人所托。”

经他说起,黄大才知道千食国还有这么个地方云集大量手工匠人,制出的灯笼能供应十里八乡,其中还有高品质的,连数十里外的大城也专程跟它们购买。

赵丰也出生在匠人世家,但其父始有远见,坚持让他从小念书,并且拜在乡里的杨夫子门下。杨夫子性情平和,待他极好,不久后赵丰父母渡河溺毙,他就收养赵丰直至成人,情同父子。

不过去年年中,杨夫子也染病过世,临终前交代赵丰将遗物送回自己家中。

夫子姓杨,家人却姓风。

赵丰早知道杨夫子不是希吉乡人,但千食国随后就遇上大疫,百姓流离。他费了好大力气,四处奔走打听,几乎将身上银钱全部花光,才知风家举族迁到了春明城定居。

杨夫子的嘱托,赵丰是一定要完成的,因此一路南下春明城。

黄大听到这里就奇怪了“你知道自己要找的是哪个风家吗?”

“大致知道。”赵丰抵达春明城也有半个月了,不像初来乍到那样一头雾水,“千食国来的风姓人家,在春明城的本就不多,夫子又交代了家里的概况,所以——”他挠了挠头,“大概是挺有名气的那个风家吧。”

“住在易水居的风家?”黄大比他更了解春明城。何况这个风家所住的大宅,还是从燕三郎手里买过去的。那时物价已经飞涨,两位主人又是黑心商人,能从他们手里买宅子的肯定是大户人家没错了。

“好像是呢。”

“你还没上门?”黄大奇道,“风家若知道你送来夫子遗物,感激之下至少有些酬谢吧?”风家就算迁来春明城,经历数月发展之后,也是坐实了高门大阀的吨位,要酬谢赵丰这么个穷苦少年不是举手之劳么?

赵丰脸上闪过几分不自在“不图他们东西,我想在春明城先站稳脚跟再登门拜访。”免得寒酸又风尘仆仆。杨夫子已过世大半年了,交托遗言遗物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少年自尊心倒是很强。黄大摸了摸后脑勺,对此不能理解“你倒是跟我家小主人有些相似。”借助外力不好吗,为何非要自己遭罪饿肚子?

赵丰也不多加解释,笑了笑道“如今铺子开起来了,再待两天,我就走一趟风家,了结夫子的心愿。”说到这里,脸上微现黯然。其实正因他与先生关系极好,视其如养父,才不愿被杨夫子的家人看轻,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

这天赵丰做了两个灯笼,手艺娴熟,黄大赞不绝口。多亏春深堂的廊灯不需要彩绘,只需要打好框底,绷好绢纱就行,否则三五天也做不完一个灯笼。

门口时常有带娃的大人走过,孩子们被他店内外五颜六色的漂亮彩灯吸引,都想进来看看,于是这天下午还卖掉了几盏小提灯。

连着来了几位客人,赵丰去前头招呼,黄大在店里百无聊赖,随手翻开桌角一本旧书。

不料这书积灰太厚,也不知多久没人碰过。他这么一翻动页册,灰尘扑面而来,激得他连打两个喷嚏,鼻水长流。

那动静太响了,门口的大人孩子都朝他看过来。黄大赶紧背转过去,想找个东西擦鼻子。

这模样也太狼狈了。

不过赵丰的桌台上都是竹蔑、绢纱等工具,黄大没找见软纸,于是目光落在了那本厚书上头。

书上积灰厉害,纸张倒是雪白。黄大想起赵丰先前说过,这是原先的寿材铺子老板拿来垫桌角的厚书,想来也没甚用处,于是在“哧啦”声中顺手撕下一张纸,飞快地擤了擤鼻涕。

赵丰卖掉一只灯笼,正往回走,头脑忽然微一恍惚。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当中被剥离出去,可是再一感知,又没有任何异样。

大概这几日忙着开张、做灯笼太累了,身体有些疲惫。赵丰并没有放在心上。

黄大正在将纸团捏进掌心,同时指了指厚书“这书没甚用吧?”

“没用。”这些天忙得要命,赵丰无暇翻看书本。他顺着黄大手指看去,不由得一怔。

黄大捏纸团的动作,他是看见了的,但目光下移,却发现摊开的书中根本没有撕页的痕迹!

他记起这不是线装书,按理说黄大撕书怎也会残余页根才是。

再凝神细看,赵丰不由得轻咦一声。

黄大还在揉鼻子“怎么?”

“这书上好似有我的名字。”摊开的书页绘着繁复的纹路,像人发粗细的丝络,看久了眼晕。但也许正因为眼晕,赵丰的眼睛自发滤去了细节和背景,最后竟然从这一堆纹路当中看出了两个字来

赵丰。

“怎可能?”黄大笑了,顺手指了指右页,“如果左页是你的名字,那这页呢?”

赵丰辨了几息,就觉头晕“看不清。”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书本这一页的左右两个图形原本并不相连,但赵丰总觉得在他的注视下,两侧的纹路如有生命一般缓慢对接,一条条、一道道彼此互缠互连,像是要重新织成一张蛛网。



第264章 狮子灯

可是再定神多瞧两样,它们根本纹丝不动嘛,如同死物。

眼花成这样了?

他揉着眼睛,黄大看他眼角泛红,“吧嗒”一声替他合上了书“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再不走天就黑了,他也要原形毕露。

黄大提起两个灯笼就往外走。可他还未到门口,外头有人先走了进来。

这是个女人,个头高挑,至多只比赵丰矮上小半掌,身形匀长,但是该凹的地方凹,该有料的地方就有料。

赵丰迎上去笑道“客人想看点什么?”

这女子一抬头,恰与他四目相对,莫说两人都感惊讶,就连立在一边的黄大都沉下了脸。

虽然她穿上齐腰襦裙,外头又罩白色比甲,看起来雅致不少,但赵丰和黄大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半个月前、风雪破庙里那个女人!

这女子也认出了赵丰,眨了一下眼“是你!”

她下意识抬眼打量四周,再看向赵丰“这店是你开的,你是卖灯笼的?”

话音刚落,才想起自己实是多此一问。这人拿提灯换她的黄面馍馍,显然是个灯匠。

“是啊。”赵丰很快回过神来。那天在破庙中邂逅此女,他还从她手里救下一只黄鼠狼,拿到一只馍馍。只是后半夜自己太困睡过去了,醒来以后,这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没料到,此时此地又相逢。

进店是客,赵丰客客气气问“姑娘,有什么可以效劳?”

“你这里也代写书信?”女子问完,也觉出边上有一道视线始终黏在自己身上。她一转头,望见边上站着个大汉,手里提着两只灯笼,目光却死死盯着她。

那眼神不善,她一下就能辨别出来。

“有事?”女子秀眉蹙起。

“没事。”她一开口,黄大就警醒了。他不能在恩人的店里惹麻烦!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这小娘皮捉过他,还打算剥下他的皮,这口气早晚要出,却不忙在今日。明儿再问赵丰这女子的情况。

他忍下报复的心思,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出去了。

女子看他背影一眼,并不放在心上,而是转头对赵丰道“替我写封信。”

“好。”赵丰从架上的匣子里取纸,再研墨蘸笔,“请说。”

“李师爷,大小事务还要你继续费心,我在春明城过完上巳节即回。非常时期,着大伙儿莫与人置闲气,安分守己。”

她在店里边踱步边说,赵丰运笔如飞,写到这里戛然而止,等着她的下文。

结果她没有下文,只道“就这样。”凑过来看了看,赞一声,“字不错,就一个卖灯笼的来说。”

“谬赞了。”赵丰微笑道,“灯笼的纸屏上也时常要作画题字的。”

女子取回信纸落款。

说是落款,其实不若说是涂鸦,连赵丰都看不出她到底写了什么。但他发现女子握笔的姿势很标准。

也就是说,她练过字,应该也识不少字,信里的内容不难,没有生僻词,为什么还要他来代笔?

随后女子从怀里取出一只软囊,自其中掏出印章。

赵丰赶紧找印泥给她。但女子瞪他一眼“转头。”

男女有别,姑娘不愿名字被陌生人所知,这也很正常。赵丰老实转过头去,直到女子盖好印章,将信纸叠好,才对他道“再写信皮。”

信皮即是信封。

赵丰重新执笔,听她一字一字念道“交梁国青州知州府幕宾李顺元亲启。”

这封信竟然要寄去梁国!

赵丰微怔,但未表现在脸上,依旧是给她一丝不苟写好了。

女子装好信,付了笔费,正要走出去,抬头恰见墙上挂着的几串灯笼里有这么一盏,画屏上绘着一对夫妇带着小儿女游逛水边的场景,笔法生动,画中人脸上的笑容也很真切。赵丰是制来上巳节应景儿的,所以绘得一团喜气,和乐融融。

她多看两眼,有些恍惚。赵丰即抓住机会推销“姑娘可愿将它带走?我可以加上木竿,把它做成提笼,十四天后就可以提着游园了。”

提灯笼,这在大户人家里都是下人的活儿,除了上巳节。据说,在这一天亲自打灯笼可以“照福”,谐音“招福”。

“不要这个。”女子却皱起眉头,赵丰这才注意到她眉心有一道很浅很淡的竖纹。看来,她平时没少做出这个动作了。

一个姑娘家,怎会有那么多烦心事?赵丰正想着,却见她指了指另一盏提灯“这盏还不错,给我改成提灯。”

赵丰看了一眼,就有些无语。灯上绘的是一群狮子,神态威猛。狮子的标志是血盆大口、尖牙利爪,他全都保留了,否则那就不是狮子而是土狗了。

尽管个头不大,但这不是人们手里的提灯,通常挂在祠堂上作辟邪之用。赵丰忍不住多嘴了“你、你确定?”

“你卖不卖了?”她有些不耐烦,这男人太婆妈了,还有些无谓的善心和软弱。

她想起那个风雨夜赵丰的所作作为。

谈到钱,赵丰立刻就回过神来“卖!你稍等。”

他飞快取下灯笼,加以改造。

少年手指修长,上下翻飞,很是老练。女子在桌边坐下等待,似是看他加竿,但赵丰发现她目无焦距,其实只是发呆而已。

她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咦,自己为什么会用出“总是”这个词?他和这女子不过是第二回见面而已。

他正在努力工作,外头又奔进来一人,作小厮打扮,对着女子行了一礼“九小姐,老太爷找您回去呢。”

女子长长叹了口气,才问赵丰“好了么?”

“好了!”他快手快脚做完最后一步,将成品递过去。“原本要四十文钱,熟人价,只收你三十七文!”

女子呵了一声“当你的熟人,也不咋值钱嘛。”说罢拿起灯笼,身边的小厮赶紧替她接过。

看她神态、衣著和举止言行,都不是小门小户出来,有学识也有涵养。赵丰再一次感觉到奇怪,为何她不自己动笔?



第265章 天亻(加更)

他将客人送到门口,正要礼貌地说一声“慢走”,街上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强盗抢钱啦,拦住他!”

赵丰抬头望去,恰好见到十余丈外有个男子沿街大步飞奔,神色惊惶,把拦路的行人推得七倒八歪。

女声传自他背后。

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抢劫。

那汉子速度不慢,眼看就要从灯笼铺外冲过。女子气喘吁吁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拦下他,谁抓到他一定重谢!”

这种事儿,赵丰在乡下没见过十桩也见过八桩了。抢钱的男人是个壮汉,大手大脚,他估摸着自己正面刚是打不过的,正好有个卖豆腐脑儿的游街小贩坐在他店门口的石阶上休息,重物都撂在地上,扁担放在身边。

赵丰目光微闪,往前两步,突然一抬腿将扁担踢了出去!

也合该那大汉倒霉,正好回头去看苦主位置,冷不防前面多了个障碍物绊着了小腿。

“扑通——”他一下飞跌出去,五体投地。

伴着一声痛呼,原本他奔得有多猛,这下摔得就有多惨,扑得地上尘土飞扬。

他勉力爬起,铜铃大的眼睛瞪向灯笼铺门口“谁,是谁!”

这人生得凶恶,小贩吓得一哆嗦,赵丰也咽了下口水。不过这人还未来得及发威,就见到身前有个女子对他笑了笑,然后一记勾拳打在他腹膈上,力量奇大无比!

这里的脏器没有胸骨的保护,大汉被她打得眼前一黑弯下了腰,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

不过吐了两下,他又不甘地反击。

结果这女子拧住他的手往背上一拗,抬足直接踹在他腿弯里。

“扑通”,他又着地了,这回是单膝下跪,身体被压弯下去,鼻子里吸进的都是方才自己搅起的灰尘。

他才要嗷嗷喊痛,这女子已经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上。

倒霉强盗二话不说,立刻晕倒。

九小姐这才将他扔在地上,拍了拍手。

她一个女子干脆俐落就撂倒了大块头,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边上的吃瓜群众都看呆,好一会儿才爆出掌声如雷。

九小姐神色淡定,对小厮道“报官送押。”

那小厮领命,转身飞快去了。

这时苦主终于挤进人群,却是两个姑娘,看模样是一对儿主仆。那丫鬟上前踢了强盗一脚,才恨恨道“好大狗胆,也不看看你抢的是谁!”

她家主人年纪约莫在十四、五岁左右,眉目小巧、容色秀丽,这时赶紧道“多谢……”

她还未说出两个字,就看见了九小姐,突然咦了一声“九、九姑姑?”

九小姐从昏倒的强盗手里拽出一个葱绿的荷包,递给她道“清莹,是不是你的?”

被唤作清莹的姑娘赶紧点头,小声道“谢谢九姑姑!”听娘亲说,这位九姑姑厉害得紧,今日一见,果然!

九小姐反手一指“你还得谢谢他,拦住劫匪的是他。”

姑娘妙目一转,看见九姑姑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面目和善清秀。但她满心都是对九姑姑的好奇,只冲他笑了笑,道一声“多谢”。

赵丰回以一笑,回店去了。

在他转身瞬间,小姑娘突然微感晕眩,身体晃了两下。

边上的丫鬟赶紧扶住她“小姐?!”

“没事。”晕感转眼消失,清莹又恢复了正常。

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有东西不同了,她能感知,但说不上来。

这时九小姐跟她说话,清莹很快将这疑问抛去了九霄云外。

又过不久,地上昏迷的强盗被官差押走了。九小姐则带着这对遭劫的主仆一同返家。

天已经黑了。

别人铺子都是入夜打烊,赵丰这里,生意才刚要好起来。他将铺子内外大小灯笼一齐点亮,顿时成为方圆百丈最抢眼的光源。

华灯初上。这里每一盏灯笼,大的、小的、保守的、古怪的,都在夜色中扩散出金黄的暖晕。

往这铺子门边一站,早春的寒气顿时就被光和热驱走了。

于是走近的客人很快多了起来。

快过节了嘛。

九小姐无意间回头,恰见赵丰站在灯笼阵下,他的面庞和眼神都被踱上一层暖光,很是温柔。

¥¥¥¥¥

赵丰一直忙活到戊时,才有空坐下来吃一个菜肉夹饼。

离上巳节越近,灯笼铺子的生意也会越好,毕竟这个节日又称作“上巳灯会”,大家手里要是没执一盏灯,哪里有游园的喜庆气氛?

此时街上没什么人走动了。赵丰就住在店里,这时关好门板回来,收拾一番,原本凌乱的案头,现在只剩下一本厚书特别显眼。

就是中间被撕掉的页根不翼而飞那本。

赵丰活动一下酸疼的肩背,才把它翻开。

它在他案头摆了好些时日,他却连打开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这本子的封皮早就掉了色,还被人从下到上、从左到右撕掉一半,幸好书名还在。

赵丰逐字逐句念了出来“鸳鸯……谱?”

侧边好像还有小字,但被撕得所剩无几,“天”字还留着,下一个字就只剩下“亻”旁了。

只这么几个字,赵丰看得一头雾水,尤其翻开扉页也没有任何注解。

但是不得不说,这书页的质量上乘,页页俱是雪白,虽然在潮湿的地面垫桌脚垫了那么久,却不腐烂,也不长霉点,甚至连一个蠹洞都没有。

难怪寿材铺老板用它来垫桌脚。赵丰这几天和周围的店家也慢慢熟悉,有些往来,于是听说自家铺子在寿材店之前的确是个旧书摊,常有文人出入。

赵丰来回翻了两遍,都未找到被撕扯过的痕迹,同时也明白前前任店主为何遗弃它了每一页里都是古怪的花纹,如丝如络,连个正常的字体都没有,唯有当你仔细凝视它,看至双眼昏花,令人眼花缭乱的符纹才会被人眼略去,于是依稀可以看到两、三个字。

赵丰揉了好几次眼,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一个个人名。

是的,每一页的绘纹当中其实都隐藏一个名字,并且无论翻到哪里,左页都是半圆,右页也是半圆,二者在书缝里相交。如果将它摊平了,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圆。



第266章 决别

也即是说,左右半圆里各隐着一个人名,那么每一页就有两个名字。

这是什么书?算书、异术,还是某人心血来潮的无厘头创作?赵丰看得一头雾水,抓不到规律,眼睛也涩痛得很。

他随意翻了几下就翻到正中页,打了个呵欠正想放弃,目光却又一次捕捉到最熟悉的人名。

赵丰。

他又翻到这一页了啊?并且花纹和隐在里面的人名都是红色的,像是朱砂画就。

这本书看着有些年头了,里边怎会有他的名字,莫不是同名同姓?赵丰来了兴趣,将这一页抚平,去看右页与它相配的人名。

右页的花纹和人名却是浅绿发灰的。

“风……”

他眼睛涩得要命,揉了揉才能努力辨认:“立……”

最后一个字,他看了好久好久。

“晚?”

风立晚?这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说过,可他想了半天也未想起,果然“赵丰”的出现也只是同名同姓吗?

两个人名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可是“风”这个姓,对他来说确实不陌生,对他恩重如山的夫子,要他找的就是风家。

杨夫子大名杨向良,生前很少提及家人,直到过世前才将赵丰叫到床头仔细交代,让他一定要将自己的遗物转交给风家老爷子,至于家里人员情况,杨向良也做了简单介绍:

他是上门女婿,妻子是风家家主孙女,族中排第三,他无外室,膝下有一女名风清莹。至于其他亲戚,“风家庞杂冗余,那些个人你不认得也罢。”

赵丰还记得,夫子说这话时脸上神情恹恹,也不知是气息奄奄还是不想多提。

如今杂事都料理完毕,他也该走一趟风家了,赵丰轻轻呼出一口气。杨夫子到死都不肯回去的地方,也令他莫名地倍感压力。

¥¥¥¥¥

次日是个大晴天。

赵丰起了个大早但没有开张,在店里搓了两个灯笼,这才换上一身新衣,前往风家。

风家老太爷住的宅子,据说是从黄大的主人手里买下来的。赵丰一进去就觉庭院深深,幽静雅致,就连园子的大榕树看起来都是昂然贵气的。

风家的下人很客气,听赵丰说明来意即去通禀。很快地,他就被请进会客厅吃茶。

又候了一刻钟,风老爷子来了,须发皆白但双眼有神,满面肃然。

他目光落在赵丰身上,令少年局促站起。赵丰还未开口,风老爷子已然先声:“向良过世了?”

赵丰只得道一声“是”。

“悄无声息死在外头!”风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这是连家人都不要了!”

赵丰无言。夫子好像就是这个意思,但自己总不能说,老先生你说得对。

“混账,简直混账东西!”

赵丰听得刺耳,忍了忍,还是忍不下:“老先生,夫子人善。他离家多年,必有苦衷。”

苦衷?杨向良有什么苦衷,他难道不清楚吗?风老爷子一腔郁怒,眼睛眯了起来:“我的家事,你知道什么,你又知道多少?”

赵丰顿时闭嘴。

“嘿嘿,苦衷!”风老太爷本想再谴上两句,可这少年与他家毫不相干,大发雷霆实在有失风度,因此嘴皮子动了两下终是欲言又止。

“东西呢?”他听下人通传,这少年是带回杨向良的遗物。

“在这里。”赵丰赶紧递了一面玉佩过去。佩作鱼形,雕工精细,入手温润,鱼眼却是豆红的。

果然是杨向良的遗物,风老爷子拿在手里摩挲几下,心里的火气不知不觉消褪下去。

再气再恼又有什么用?人死如灯灭。

这原本是一对双鱼玉佩,随孙女出嫁,一只留在她那里,另一只给了杨向良。他想起孙女出嫁头两年也是幸福美满,可惜夫妻渐渐不睦,杨向良离家遁走,最后果然应了临行前最后那句狠话:

死生不复相见。

这到底是谁的不是?风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才问赵丰:“你叫什么名字?”

先前下人禀报过少年姓名,但他当然不记得了。

“赵丰。”

“好孩子,远道而来送还杨向良遗物。”风老太爷招了招手,早有人候在一边,这时就捧出一个四方匣子。“辛苦了,这是一点酬劳。”

匣子里,躺着亮澄澄五只大元宝,哪一只都抵得上赵丰辛苦经营大半年所得。

赵丰只看了一眼就摇头推拒:“夫子待我恩重如山,为他还愿是我份内之事,无须礼谢。”说罢就要告辞而出。

“让你白走一趟么?没有这个道理。”否则传出去,旁人会怎么看?

可是赵丰坚拒不收。

风老太爷只得摆了摆手:“罢了,眼下你在哪里落脚?”

“攸街。”赵丰道,“我开了个铺子。”

原来这少年打算定居春明城。他短时间内不走,风老太爷也不急了:“行,去吧。”择机另外找补给他就是,不过这种小事,就不该劳动到风家家主费心。

待赵丰出去,他才将鱼佩重新拿出来细细端详,然后在两只鱼眼上各按一下。

“咔嗒”一声,鱼嘴张开了。

风老太爷早知这个小小机关,也不惊讶,唤人取过银针,从鱼嘴里扎出一个小小纸卷。

他展开来看,上面就一行小字:

赵丰善良敦和,勤勉刻苦,可为莹儿良婿。

杨向良真正要赵丰转交的,是这个字条吧?他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赵丰!不过看样子,赵丰本人并不知晓。

风老太爷忍不住冷笑几声:“异想天开,简直异想天开!”他风家的儿女,怎么可能嫁给一个穷光蛋!

门不当,户不对,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杨向良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这短命家伙自己抛妻弃女,是风家替他养着这对母女。他尽过丈夫、父亲之责么,凭什么以为自己死后还能对风清莹的婚事指手划脚?

风老太爷想到气愤处,胡子都翘了起来。他顺手就将字条撕得粉碎、扔进纸篓,又将鱼佩交给身边人:“去,物归原主。”

再想起孙女会有的反应,他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第267章 邂逅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

赵丰原路返回,刚刚路过一栋暖阁,绿树掩映中走出一名女子,对向而来。她个头高挑,衣袖细窄,裙摆只到膝盖,露出雪白的洒脚裤,底下蹬一双小蛮靴。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花盆,盆里的兰花已经萎了,叶片从底部发黑。

连陶盆带泥土,至少有十五、六斤重量,她只用拇指和食指就能拈起,仿佛手里提着的只是个轻飘飘的纸壳子。

这副打扮便于行动,没有寻常裙装束手束脚的不便,但与赵丰见过的女子都不同,他下意识多看一眼,然后就怔住了。

这女子也看见了他,眼神微讶:“小掌柜,你怎么在这里?”

算上风雪庙,算上灯笼店,两人这是第三回相遇。

不待赵丰开口,一边的小厮已经恭声道:“赵公子为杨姑爷送来遗物,刚刚已经见过了老太爷。”

“杨姑爷?”女子眉头一挑,“哪个杨姑爷?”

“回九、九小姐。”小厮磕绊了一下,“是三小姐家的姑爷。”

她是太久没回家了,对亲戚也越发陌生,有些只听过一遍的名字就记不住。女子长长哦了一声:“原来是三姐夫。”她妙目上下打量赵丰,“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杨夫子的学生。”赵丰轻咳,这女子眼神好犀利,他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夫子在希吉乡,十余年来都住在我家隔壁。他去世前,委托我代送遗物。”这位九小姐的辈份不小啊,杨夫子都三十多岁了,她看起来不到二十,却唤杨夫子一声姐夫。

女子微笑,露出一口皓齿:“你在春明城开灯笼店,也是他的遗愿?”

“那,那倒不是。”赵丰赧然,“那是我家传的手艺。”只是乡里没有亲人了,他既已走出来,索性就在这里扎根。

他好奇地看看女子手里的花盆:“您这是?”

“又把花养死了。”她苦笑道,“这些花儿在暖阁里好生生地长了六年,我回来才小半个月,它们就接二连三地死,这是第三盆了!果然什么花草到我手里都活不了。”顿了一顿又道,“听说葬花是个风雅事儿,我正想去花园刨土。”

听她说得爽朗,赵丰忍不住笑了:“兰花本就不好养,未必是你的问题。”

“是么?”她没好气道,“那么长寿花和茉莉呢?”

赵丰无话可说。这两种花生命力顽强,能把它们都养死的也不是普通人。并且这位姑娘看起来对花草还是精心养护的。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喧嚣。

赵丰还未来得及细听,女子就指了指大门方向道:“你最好快走,麻烦来了。”

“哦好。”赵丰当即大步往前行去,半点儿不带犹豫。

女子反觉奇怪:“你就不问问为什么?”她与赵丰并肩而行,速度半点儿也不落下。

赵丰老实道:“你是主人,我觉得在别家作客最好听主人的话。”

女子哧地一声笑了。

不过这个时候,喧哗声越发响亮,像是有人快步奔了过来。

女子耸了耸肩,低声道:“啊哟,躲不过了。”

在别人家里,赵丰也不便迈步跑开,只得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就是个女声叱道:“站住!”

赵丰脚步不歇,那女声又补了一句:“前面那小子站住!”声音很有些凌厉。

少年只好停了下来,一转身望见个贵妇快步走来,环佩叮当,满头珠翠,看年龄也不过三旬出头。又有一名少女跟在她身边,看上去有些眼熟。

贵妇面貌姣好,但双眼红肿,声音里也带着呜咽:“就是你、你替那个没良心的送东西来?”

“……是。”她一开口,赵丰立知她的身份:

杨向良的遗孀,风老太爷的三孙女,风灵珊。

她手里捏着一只玉佩,正是先前赵丰交给风老爷子的:“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嗯?为什么要递给祖父,是不是怕我盘东问西?”

“娘亲……”站在边上的少女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袖,娘亲太激动了,根本不理会她。

她眉目清丽,与风灵珊有几分相像,也正是昨日在街上遭遇抢劫的姑娘。当时赵丰听九小姐唤她为“清莹”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天底下同名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哪晓得今日居然也在风府见面。

那即是说,她是风清莹,夫子特地提到过的女儿。

不过这会儿赵丰没功夫同她搭话,因为风灵珊站在这里就有香气随风扑面,他鼻子痒得很,赶紧后退半步,暗道这位师娘性子厉害。

见少年退开,风灵珊再度欺近,激动道:“那死人抛家弃女十年,是不是在外头另外找过女人?”

赵丰双手连摆:“夫子洁身自好,不、不曾……”说到这里再忍不住,赶紧偏头打了个喷嚏。

太香了,他自来受不了脂粉的浓香。

眼看风灵珊的手指快要戳到赵丰脸上,边上的九小姐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步,伸臂将风灵珊隔开,“三姐,稍安勿躁。”

她的声音冷清,甚至带一点命令语气。旁边的下人们暗道一声不好,风灵珊的脾气向来不佳,眼下又是情绪激动。

可她并不生气,反而听话地顺势后退一步。

赵丰下意识看了女子一眼。方才小厮称她九小姐,而她唤风灵珊为三姐,长幼有序,风灵珊比她年长,为什么反而不敢顶嘴,并且好似对她有些敬畏?

女子又道:“人死不能复生。”

就是这句话,让风灵珊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气势一下萎靡,豆大的泪珠却哗哗淌了下来。

她对杨向良还存着感情,就算日也恨夜也恨,想到从此天人永隔,再不相见,突然就情难自已。

今后,连可以恨的人都没有了。

赵丰心里也自难过,眼眶悄悄发红:“师娘,请节哀。”他既然唤杨向良为师,那么的确应该尊称风灵珊一句师娘。

那九小姐在边上看得一呆:这男人莫不是要哭?娘滴个乖乖,这么爱哭的男人,她还是头一次见。

第268章 老天莫不是瞎了眼?(加更)

她生平最见不得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当下悄然退开,葬她的花去了。

走出去几丈远,她还能听见赵丰轻声细气转达杨向良的话。风灵珊听了,抽泣得更厉害了。

……

风灵珊抓着赵丰追问丈夫生前种种,问到尽兴才放他离开。这时风清莹也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了,没能与他多说。

赵丰口干舌燥,随着小厮远离花园,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位师娘声调有点高、火力有点猛,他好像略微明白杨夫子为何离家了。走出去几丈,他就见到女子站在拐角啃苹果,嘎吱,嘎吱,声音很脆。

他头一回见到城里的姑娘这么豪迈地吃苹果,但依旧很有礼貌地唤了一声:“九小姐。”

九小姐将口里的苹果咽了下去,才瞥他两眼:“从前我只道男儿流血不流泪。”

她眼里写着的全是嫌弃。赵丰眼角泪渍未干,闻言脸色一红,低声道:“见笑了。”下意识伸袖擦了擦。

九小姐只是顺口一说,这时丢掉苹果凑了过来。

她离赵丰不过一尺距离,近到他都能数清她的睫毛了。赵丰满身不自在,正想后退,却听见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明天你再帮我写两封信。”

“啊,好、好的!”赵丰赶紧应了。显然她不想让一边的小厮听见,才把声音压得这么低。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有人高声喝道:“昭儿!”

是个女声,还有点尖锐。赵丰微惊,转头看去,见到廊桥外又站着一名贵妇,年纪比风灵珊更大,在四旬开外,望过来的眼神满满都是不悦。

九小姐却撇了撇嘴,然后才转头唤了一声:“娘。”

贵妇冲她招手:“你过来。”

只有赵丰听见眼前的九小姐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她对他耸了耸肩:“慢走不送。”

赵丰冲她点了点头,赶紧离开。

风家的女子,怎么个个都这么……有性格?不过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方才九小姐离他那么近,他怎么全未嗅着她的脂粉香气?

没有香气,干干净净地,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就呸了自己一声:出息了啊,怎么净想着往姑娘身上闻味儿?

……

九小姐走到贵妇身边:“娘亲?”

她比母亲还高半个头,贵妇仰首看着她,气势下意识就弱了:“那是何人?”

“三姐夫的弟子。”九小姐看见母亲满脸茫然,补充一句,“三姐夫身故,他送遗物过来。”

贵妇轻轻“啊”了一声:“她丈夫十年未归,竟然就这么去了。”

九小姐拍了拍她的胳膊:“人世无常,不用太伤怀。”她对这些看得很开,鲜少感伤。但是话说到这里,她又想起赵丰。

动不动就红眼眶流眼泪,他可真不像个男人。

“哎呀,你这话可不好在家里说!”看见她没心没肺的模样,贵妇忍不住矫正她,“对了,你那天去见丁家大少爷,到底把人家怎么了?我问了两次,丁家都不吱声,最后才来个讯儿,说你爽朗,说丁少爷内敛,不合适!”

贵妇当时一听就明白了,说什么不合适,这就是丁家嫌她闺女不好啊,没相中,可把她气坏了!

“也没怎么!”说起这个,九小姐一下子拉长了脸,“丁少爷个头太矮,以为骑个大马我就看不出来。真不好意思,我眼力不差。”

贵妇忍不住笑了。

“我还没来得及嫌弃他,岸边刮来一阵大风,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也、也包括了我。”九小姐说起此事,也有点不好意思,“姓丁的大概以为我嘲笑他,甩脸走了。”

她那时笑得毫无保留,伸手指着丁少爷话都说不出来,好似看到空前的笑话,倒不怪人家气坏。

不过丁少爷若不是自卑又自尊,为什么要不发一语跑掉呢?说到底,他自己也有错罢?

“什么刮风惹笑!”贵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么惫懒的理由你也找得出来?”

“是真的。”九小姐脸色沉了下来,“我怀疑有人在岸边动用了神通。后来我上堤坝去看,几个男人躺在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口吐白沫。想来他们被人施术摆了一道,我们不过是受了点余波。”

看她说得煞有介事,贵妇将信将疑。不过她和女儿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清楚她是说一不二的性格,没有信口开河的习惯。

这些神通异事离她太遥远,她不关心。眼下她只发愁一件事:“这可怎么办?丁少爷你也相不中。回来才半个月,你看哪家公子能入眼?”

九小姐翻了个白眼:“合着在娘眼里,我和他就是一路货色?”

“他连你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莫要说他,整个春明城的贵介公子就没一位配得上!”贵妇叹了口气,“可是你这年纪,哎!再说,成亲不就是你的当务之急,不然你为什么回来!”

“麻烦!”九小姐抱臂在前,也露出恼色,“不若我就在春明城多住些时日,暂时不回去最好。”

贵妇一下来了精神:“能么,可以么?”

“当然——”九小姐拖长了语调,“不可以!”

“这可怎么办!”贵妇一下蔫了。她的女儿这么好,却要为亲事发愁,老天爷莫不是瞎了眼!

¥¥¥¥¥

离上巳节越近,赵丰灯笼店的生意就越好。他的灯制工细致,饶富意趣,许多人经过都不自觉被吸引。

这天一直忙到午时将尽,他才得了空闲,可以坐下来喝杯热茶。早晨卖掉五盏灯,他心情大好,再说黄大来他店里玩耍,他也没有请朋友一起啃菜肉包的作派,干脆请黄大看店,自己到后头炒了一小盆酸辣杂烩,再加一道蚂蚁上树,一道红烧豆腐白菜。

在这里做小本生意的都要精打细算,天天馆子哪吃得起?多半还得自己动手省钱。

他在乡里吃饭时就是百无禁忌,这盆子里就是各式各样的猪牛下水,时人嫌其腥臊,这些比肉便宜多了,在菜场花个几文钱就能扫回一大堆。

第269章 米寺

赵丰却有办法,将之清洗焯净以后就下锅急火猛炒,并且加入了辣子和酸椒,一下就能将内脏的膻味盖住。

旺火油煎,这股子浓烈的油辣气味立刻远远飘了出去,赵丰好似还听到有人呛到咳嗽的声音。

不多时,杂烩出锅,赵丰端出白米饭,唤上黄大一起来大块朵颐。

黄大望着桌上油汪汪、红艳艳的汤菜,一时下不了箸。

光闻味儿他就连打了两个喷嚏,显然这里头的东西不好对付。黄大一时苦了脸,他是一只食谱广泛但是中规中矩的黄鼠狼,没做好准备吃这个!

“黄兄?”赵丰扒了几口饭,见他迟迟不动嘴,出声催促,“可是从前没食过辣?”

“没、没有。”黄大平时神马都吃,就不吃辣!上次他在野外觅食,不小心啃到一根红辣椒,特么的,辣到眼泪哗哗淌。

“何妨一试?”赵丰笑道,“我特意降了辣度,基本是有香无辣。”

人家盛意拳拳,黄大不得不硬着头皮挟了块猪肺,放进嘴里嚼了几下——

“如何?”

赵丰话刚问完,就见黄大脸色一下胀红,突然站起来冲去了天井,“噗”一下把肉块吐出去老远。

“……抱、抱歉”赵丰一惊,赶紧打一杯凉白开水给他,“不知你竟不能近辣。”

考虑到今天不是自己一个人用饭,这满盆子红油只是好看,其实辣度极低,孩童都可以吃。他知道有少数人完全不能食辣,未料黄大竟是其中之一。

“米、米寺。”黄大被辣得满嘴开花、头上冒汗,漱了水才稍微压下,但仍觉得口里可以喷火,话都说不利索,“不怪乃,素我记己一点辣唔次不了。”

他是真地一口都不敢再吃了,辣不是味道,是痛觉。他是真地感觉到血槽降低,再多吃几口,锚文的化形效果大概就维持不住了。

不能使力过巨,不能遭受重击。吃辣椒对他来说,就已经算是重创了。

赵丰愧疚道:“我去买块凉糕给你,可以解辣。”

十来丈外有个点心铺子,最拿手的就是天不亮开始泡米磨浆做各式凉糕,其入口冰润,解辣最好不过。

“不用。”黄大自己去后巷井里打上一桶水,咕噜咕噜喝掉半桶,这才觉火辣稍解。这会儿还是春天,井圈儿时常凝霜,打出来的井水犹是冰寒彻骨。

他松了口气,正想走回去,身后却有个人走了过来,在半掩的门扉上轻敲几下:

“主人家可在?”

这一排铺子的后门都开在小街上,给店家起居之用,平时走动的人远不如老街那么多。赵丰开了这么久的铺子,后门从来没响过。

“有事?”他转头,看见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少年,年纪最多是二十出头,浓眉高鼻,眼睛有神。他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人。

如是客人,为什么不从正门进来?

这人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鼻子动了两下,忽然问他:“鸡油辣?”

“嗯?”赵丰一时没接到这个话头,愣了一下才道,“对!”

“香是香,可惜没什么辣味儿。”这人面带遗憾。

赵丰终于忍不住道,“您这是?”

“我想找你买点海椒子。”这人手里亮出一锭银子,“我初到春明城,这里伙食都要淡出……呃,都清淡,酒楼菜场,一根海椒的影子都看不着!”

海椒即是辣椒,最早是走海路运过来的稀罕物事,所以以海字打头。

“说的是,春明城人好像不食辣。”赵丰看了看黄大,“我这里还有指天椒,稍等。”

他转身到天井檐下,摘回一串晒干的辣椒,每根长不及尾指,色泽鲜艳如火。

希吉是有名的辣椒之乡,几乎人人嗜辣。赵丰背井离乡别的都没多带,只有自晒的辣椒忍不得撂下。

来到春明城,他就明白自己的决定有多正确:就像那少年所说,这里上至酒楼下至菜场,一根海椒的影子都找不着。

此物无论在千食国还是句遥国都非本地特产,也就是三十年前才从北方传入,句遥国根本还未流行起来。

黄大只看一眼,就觉得自己鼻尖又要冒汗。

那少年却是满脸惊喜:“你竟有这等好东西!”一把将银子塞进他手心。

赵丰却往外推:“小东西,不值钱,你只管拿去。”顿了顿又道,“有了这个,哪怕是配着馍馍都有味道。”

少年大笑:“说得是极!这东西就是给我续命,否则都要吃不下饭了……这钱你一定要收!”

黄大随着两人动作摆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莫名觉出这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点惺惺相惜,就连推搡的动作看起来都像手牵手。

不就是能多吃几尾辣椒吗,有什么了不起!他不服气。

最后少年看赵丰拒绝得坚决,只好收回银子。几尾辣椒干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没必要太过计较了。

“这样罢,有事可以到莲塘街东起第二扇门里找我,我姓哦……我姓风。看在这些辣椒份儿上,我会尽力。”

又姓风!

这城里到底有多少人姓风,为什么他成天都能遇见?赵丰正要开口,巷头又转过几个身影,急急向这风姓少年走来,一边道:“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出来了!须知外头……”

话未说完,他们一个拐弯,看见了赵丰、黄大两人,立刻住了口,转而对少年道:“该回去了。”

“回吧,回吧。”少年摆了摆手,“我就出来买点东西,马上即回,头尾要不了几刻钟,怕什么!”说罢向赵丰两人道了个别,又道,“指天椒吃完了再来找你,下回请收银子。”

赵丰点头,他就随那两人走了。

转眼,这几人都没了影子,但一阵风吹来,还是将他悻悻的声音送到:

“十几天清汤寡水,嘴里要淡出鸟来……放心罢不会有事……”

黄大当了半天观众,这时哼了一声:“莫名其妙。”转头对赵丰道,“那个有钱的小子消遣我们呢?回来吃饭罢。”

第270章 英雄救……

他回后舍坐好,看着桌上的盆菜心有余悸,坚决不敢再碰,只敢去吃另外两道菜。

赵丰也走进来,好奇道“消遣,怎么说?”

“莲塘街东边,能住在那里的都是非富即贵,怎么会跑来这里买辣椒?”黄大嘴里塞满米饭,“这家伙的钱不要白不要,方才那锭银子,你真该收下。”那锭银子,足够顶得赵丰一个早晨的收入了。

赵丰耸了耸肩膀“无妨。自己晒着吃的小玩意儿,不值那个钱。”又去邻店买了两大碗红糖凉糕回来,对黄大愧疚道,“抱歉,辣坏你了,这是赔礼。”

¥¥¥¥¥

隔天,九小姐果然又光顾灯笼店。

这回她要写两封信,赵丰听见了,仍然要寄往梁国。他想起风雪庙中第一次遇见她时,九小姐风尘仆仆的模样,像是远道而来。

她与他平时见着的姑娘都不一样,沉稳、不常笑,眉宇间装着的不是轻愁,而是凝重,仿佛背上压着一座山,可她时常又是举重若轻的模样。

赵丰从来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可是想起她前日的笑意盈盈,诡使神差找了个话题“九小姐从梁国回来?”

九小姐嗯了一声。

“梁国的大城比起春明城如何?”他是乡下来的穷小子,进了春明城就觉大开眼界。听说梁国更大,想来那里也会更繁华吧?

“战乱多年,再繁华的城市也会化成废墟。”九小姐慢慢道,“若只说都城,梁大都比这里繁华,比这里人多。”

赵丰嘴唇一动,还要再问,九小姐盯着他道“家里能写字的人多,你知道我为何找你?”

她眼睛很亮,像是里面藏着刀子,被她盯住的人总是下意识心慌,赵丰也不例外。他下意识咽了下口水才道“为了保密?”

“对,家里人多口杂。”九小姐淡淡道,“你要是也聒噪,我立刻就走。”

赵丰立刻低头,紧紧闭嘴。被打脸了吧?他们还没有熟到可以随意拉呱的份儿上。

就在一片沉默中,两封信都写好了。赵丰发现她措词精准而严厉,不像对平辈发言。当然现在他不敢置评,只是默默将地址也填上。

九小姐接过,正要付钱给他,外头光线一暗,走进来三个人。

“欢迎,几位有什么……”

这几人背光,等赵丰看清他们面目,就默默将剩下的“需要”两字咽进肚里去了。

刚开业,这几个地痞就上门勒索,他不给,他们就砸店。

才过几天哪,这帮人又来了!

赵丰突然沉下脸“几位有何贵干?”

他向来面善,九小姐眼睁睁看着他表情变化,不由得转头端详那几个地痞。

那几人走进来,有两个掏摸桌上、墙上的灯笼,一边笑道“还挺勤快的,又做好了这么多。”上回他们砸烂了十几个呢,把整面墙都空出来了。

当先那人则对赵丰道“快到上巳节了,最近生意不错罢?”句遥国有上巳点灯的习惯,他观察过了,赵丰的灯笼店这几天客人不少。

“不好,没钱。”赵丰冷冷道,“你们快走,否则我报官。”

他原本没有这么硬气,但九小姐在一边看着,上回又嘲笑他流泪,他不想再在她面前丢人了。

这几个地痞笑了,互相看了一眼,当先那人踏前两步“腰板突然硬了,是因为心上人看着哪?”

他说得阴阳怪气,对准那张小白脸,一巴掌甩了过来!

他就是要这小子在姑娘面前丢脸。前几天好不容易收齐了孝敬钱,不知谁对他们使了阴招,等他们笑醒,钱也被抢跑了。

没完成任务,老大就狠狠给了他们一顿排头,让他们再去凑钱。

这几人一商量,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最近外来户又多,腰杆远没有本地人硬。得了,还是继续勒索吧。

这个耳光来得毫无预兆,眼看就要敷在赵丰脸上,边上忽然伸来一掌,刁住他的手腕,再一用劲,这人就疼得嗷嗷直叫。

赵丰都听见了疑似腕骨折断的“喀啦”一声。

另外两人见状,要上来解救同伴。赵丰用力推开一个,却见另外一个“嗖”一下横着飞出店铺,狠狠摔在台阶上,老天半也爬不起来。

这么摔,赵丰都替他疼啊,看向九小姐的眼色更加敬畏。

这种女人真是惹不得。

九小姐显然顾忌赵丰店里都是易碎的灯笼,没往墙上掼。她再一捏地痞的手腕,把他往外一推“滚吧。”

赵丰这回听见了更清脆的骨裂声,这厮的腕子九成九是折了。

果然这人抱着手臂,一边哀嚎一边往外撤,沿途拣上两个同伙,头也不回跑了。

赵丰对着九小姐行了一礼,肃容道了句“多谢。”

九小姐微微一笑,把代笔费放到桌上,迳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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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黄大正要出去,就见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燕三郎回来了,黄鹤跟在他身后,背着书箱子。

“两位主人,老爹。”黄大点头哈腰挨个打招呼,“回来啦?”是哦,他怎么忘了这一茬,小主人只离开三天,算算时间,今儿回家。

方才见他急吼吼往外走,黄鹤皱眉“你上哪儿去?”

“去湖对岸,买浆子和豆腐。”黄大没来由心虚,话到嘴边就变了。

燕三郎不发一语,忽然从领口掏出木铃铛,仔细端详。

这时黄鹤冲着儿子挥手“行了,去吧。”

黄大哎了一声,转身要往外走,燕三郎突然出声“慢着,站住。”

黄大闻声转身,却见白猫已经跳出书箱,盘在燕三郎脖子上。

一人一猫,都盯着木铃铛看个不停。

出了什么事?黄大茫然。

这里风不吹,树不摇,鸟儿也不叫,一切正常得很哪。

可他不知道,在燕三郎和千岁眼中,这里却多了一样别人都看不见的异常

沉寂两月有余的木铃铛,突然又发光发热了。

铃铛表面有蓝光闪烁,而后字符聚合起来,形成了新的任务

黄大。



第271章 捅了大篓子(加更)

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一人一猫同时抬眸,盯住了黄大,目光灼灼。

小主人也就罢了,女主人看自己的眼神,好像盯着新上桌的小鱼干,黄大毛骨悚然。

十五息后,庭院里。

燕三郎站在假山边,白猫蹲立在石桌上,毛茸茸的尾巴有规律地扫过桌面。

男孩知道,这是她情绪高昂的表现。

“这两天来,你都做什么了?”三天,他们只离开三天,黄大就做出什么大事,连木铃铛也惊动了?

“没,没什么啊。”黄大低着头,“采购家用,打扫春深堂。”

“还有呢?”

“再就没、没什么大事啊。”日子风平浪静,黄大也是一头雾水。

“不对罢?”白猫眯着眼,踏前两步。她身材虽然娇小,但长久以来累积的威严依旧给黄大带来沉重的压迫感。“你最近总换灯笼,为什么?”

黄大换掉大门口两盏灯笼也就罢了,现在还热衷于往沿湖长廊上挂灯笼,真当她和小三发现不了猫腻?

黄大还未张口,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黄二已经抢先道“他要报恩。”

全场鸦雀无声。

嘴巴漏风的妹妹真是要不得!黄大狠狠瞪她一眼,知道自己实是瞒不过了,才将这段因缘一五一十都说了。

这下子可好,全春深堂都知道了他的糗事!

千岁在大树上滋啦滋啦磨爪子,磨得黄大心惊肉跳“你要给自己报恩,就可劲儿花我的钱,嗯?”

“女主人,家里本来也需要灯笼啊!我就是把这活儿交给赵丰承包了。”黄大绞尽脑汁辩解,又连给妹妹使眼色,让她替自己解围。

黄二翻了个白眼,不理他。她这个哥哥,总有一天会被自己蠢死,在此之前先被女主人打死可好?

“这不是重点。”燕三郎开声了。黄大怎么触动天机,这才是他和千岁关注的重点,“这三天里,你都做过什么。寻常的,不寻常的,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他们得先找到题,然后才能解题啊。

小主人的脸色出奇地凝重,那张小脸板起来,居然已经有了一点威严。黄大张了张口,话还未说出来,千岁已经给他上眼药了“以你的智商,大概也分辨不出寻常与不寻常的区别。你把做过的每件事都说清楚,但凡有一丝遗漏,我活剥了你的皮!”

黄大顿时一抖。

好可怕,并且两位主人好有默契!

黄鹤也板着脸站在一边“快想,好好想想!”他才离开三天,儿子就捅了什么大篓子吗?虽然他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看两位主人的脸色,那一定不简单。

众人往那里一站,仿佛提审官。黄大只觉压力山大,脑子里空白了半天,才开始报流水账。

这三天来,他从早到晚都做了什么,看见什么,跟谁打过交道,果然是事无巨细全部汇报,甚至包括了他蹲坑的时间……

白猫先抵不住了,挥了挥爪子“行了,这个不用汇报。”

其他人却犯了愁。光从黄大的表述来看,他的确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除了长堤上放出笑气,弄晕那几个地痞。

千岁森然道“这件事,回头再跟你算!”家养的黄鼠狼突然变野了啊,不仅吃里扒外,还偷东西!

不行,必须好好整治了。

燕三郎却在沉吟“莫不是这件事扰动了后面的因果,然要如何纠正?”

中了笑气的人那么多,要一个个找过去么?这绝不可能办到。

“这几天当真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么?哪怕再不起眼,哪怕跟你一点关联都没有!”千岁不死心,“你给我好好想想,否则我就得对你施术,帮你好好儿地洗洗脑!”

女主人的术法好生诡异,被她洗一次脑会不会变得更笨啊?黄大打了个寒噤,脑筋飞快转动起来。

不起眼,或者跟他自己一点关联都没有……

黄大眼神突然闪烁一下,就被千岁逮住了“想起什么了?”

黄大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么一件事还奇怪些

“我在灯笼铺子,撕了一张纸擤鼻涕,但被撕的页根不见了。”他回忆道,“然后书上的图案很怪。赵丰看了一会儿,就说书页上有他的名字。”

“书名呢?”

黄大低了低头,满脸赧然“我、我不识字。”

千岁“……”这头不学无术的黄鼠狼!

黄大小声道“我又没上过塾。”他是野生的黄鼠狼啊,纯野生的!修行都靠天赋,哪可能去人类的塾堂里学文断字,不识字再正常不过了好吗?

罢了,有线索就好,白猫的耳朵竖了起来“书里的图案呢?画出来,让我看看是什么样儿的。”

她正要吩咐黄二去取纸笔,黄大已经苦笑道“我、我记不住。那线条太复杂了。”

千岁盯着他,目光凉凉“除了吃里扒外,你还有什么本事?”

她声音幽冷,黄大打了个寒噤,感觉自己快要被冻伤。黄鹤赶紧出来打圆场“臭小子,还不赶紧把书弄回来!”

“好,好。”黄大应了一声,就要转身,燕三郎已经抱起白猫迈开腿,“我们随你同去。”

两位主人都这么重视吗?黄大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看来事情大条了。

……

到得春深堂众人进城已是午后,找见的却不是灯笼铺子,而是一片灰烬。

善和楼对面这一排铺子半夜走水,烧成了废墟,幸好在里头值夜的人都跑了出来,无人死亡,只有两个看店的伙计受了轻伤。

燕三郎抵达时,这条街依旧传出焦臭十里,众多店主坐在外头,如丧考妣。店铺的营生对许多人来说,就是唯一的收入来源。铺子没了,今后怎么办?

千岁轻轻咝一口气“这下可麻烦了。”

这排铺子都被烧了,那么他们想找的书……

官署已经围起现场,树起闲人莫入的牌子准备勘察。黄大在五丈外的米粥铺子里找到了赵丰。

少年浑身上下黑一道白一道,衣衫也被烧出几个破洞,看着很是落魄。



第272章 付之一炬

这个时候店里没有别人,他面色疲惫,正坐在桌边喝粥,配一碟花生米,一份咸菜。他一抬腕,众人就见到他右手被烧出几个大水泡,皮肤红彤彤地。

他就住在铺子里,看来救火没少下功夫。

黄大靠近前去,关切道:“你、你没事吧?”

赵丰看见他还能一笑:“还好。”抬头望见黄大身后几人,不由得问,“这几位是?”

“这便是我家主人。”赵大赶紧给双方引荐。

赵丰听说眼前的男孩即是春深堂的主人,立刻站起来行了一礼:“石少爷,多谢。”若无眼前这位小少爷首肯,黄大也无法从他这里订走数十只灯笼,那么他恐怕开店初期都熬不过去。

燕三郎摆了摆手,自行坐下:“铺子怎么会着火?”

“方才官爷问讯,我也如实说了。我在亥时就寝,睡梦中忽然被热醒,下楼一看,铺子里面已经着了火。”说到这里,赵丰苦笑,“我叫了人,也尽力灭火,可是火势实在迅猛。”

他开的是灯笼铺,店里头全是易燃品,真烧起来可就一发不可收拾。

黄大热心问道:“附近见过可疑人物么?”

赵丰摇了摇头:“一直忙着救火,周围全是人,也未留意到。”

“火是从你铺子或者附近烧起来的。”燕三郎抓住重点,“你最近得罪人了?”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受灾地点以赵丰的灯笼铺子为中心,虽说还要考虑到风力风向等因素,但大体上可以确认,火起的地方至少离他的铺子很近。

“我一直本分经营,也不与人冲突。”这问题方才官方已经问过一回了,他再答起来也流利,“若说得罪,前些日子来过的三个地痞,昨日又上门勒索。风家九小姐刚好在我店里买东西,仗义援手,将他们都赶了出去。或许……”

燕三郎的耳边响起了千岁的揶揄:“喂,风灵昭又来他店里买东西呢,真有意思,她和黄鼠狼一样喜欢灯笼么?”

男孩不理会她的胡说八道,正要说话,黄大却勃然作色:“是上回到你店里讹诈的那几个混混?”

那几个地痞抢钱砸店,他看不过去,用笑粉小小教训了他们一下,顺便把他们的不义之财给没收了。没料到,这几人又找上赵丰!

黄大心中杀气腾腾,恨不得将这几人就地正法。

“是……”赵丰愕然,“你怎么知道?”他与黄大相识,在这之后。

“额。”黄大卡壳,但很快反应过来,“当时我路过这里,看见了。”

赵丰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地痞来他这里敲走了竹杠,再过不久黄大来了,给了一袋子的零钱和碎银,用五倍的价格买走了两盏灯笼。

当时他还觉奇怪,现在明白了:是黄大替他把钱又抢了回来。

他向着黄大长揖到底,比方才对燕三郎还要客气:“多谢!”

好像他这两天向人道谢的次数特别多。

黄大还未反应,白猫从书箱里跳出来,在桌上走了两圈,不耐烦道:“你们能不能先谈正事?”

当然,她的话语只有燕郎和黄鼠狼能懂,对面的赵丰只见一只欺霜赛雪的猫儿忽然登场,然后冲着燕三郎喵个不停。

燕三郎摸了下猫脑袋以示安抚,紧接着就问赵丰:“我为你店里一本书而来。听说很厚,撕掉的页码会消失不见。”

“啊,恐怕你们要失望了。”赵丰苦笑,“那书摆在铺子里,我并未特意抢救它。多半是……”火势那么猛,这种易燃物多半是付之一炬了。

燕三郎冲着铺子一指:“火灭后,你进去找过没有?”

“官署救援到来前,我就进去了。”赵丰黯然,“连桌子都烧没了。”放在桌上的书,还能幸免吗?

众人面面相觑。灯笼铺的确是被烧得最惨的铺子了,灰烬里只余两、三根黑乎乎的焦木,其他的直接成灰。这样的火场的确是一目了然,反正烧得一无所有了。

燕三郎轻轻拍了拍猫背:“芊芊,你去找找。”那里面焦砾一片,如果有宝物,千岁的琉璃灯会提示的。

叫这么亲热干嘛?白猫不满地叫了一声,但轻盈跳下饭桌,一路小跑出去。

火灾现场确实被官家拦住,可他们只规定了闲人不得入内,她现在是猫不是人,谁管得了?

趁着千岁探索遗迹的功夫,燕三郎问赵丰:“可还记得书名?”

“记得,《鸳鸯谱》。”

燕三郎自书箱里取出纸笔递给了过去:“你说,那书上的图案里,出现你的名字?”

“是的,只是很像。”赵丰提笔就画。似赵丰这样的巧匠,在气力、灵巧之外,还要懂字画、擅工笔,否则灯笼画屏上的绘画与题字怎么办?

当然,那线条过于繁杂,他没有办法如数复刻,只勾出一个简单的外形。但即便是这样,也足够几人都看清楚了:

书的左右两页各是个半圆,拼在一起就合成了整圆。并且赵丰虽然笔力无法穷尽,却清晰标明自己的名字在左页上。

燕三郎指了指右页:“这上面的名字呢,你看见了么?”

赵丰犹豫道:“倒是依稀见到一个名字,但不确定。”那书也是古怪,只有他看花眼的时候才能发现名字。

但那种时候,谁敢言之凿凿自己一定没看错?

那就是木铃铛任务的关键了,“请写出来。”

赵丰提笔写下三个字,黄大凑在边上看。他不识字,只能小声问道:“这是谁的名字?”

燕三郎不错眼地瞧着,赵丰每写出一字,他眉头就挑高一点:

“风立晚?”

赵丰放下笔,苦笑一声:“也不知是不是眼花时识错的人名。”

“不,确有其人。”燕三郎收起这张纸,心中的讶异难以言述,“从前你听过这个人么?”

赵丰摇头:“当天之前不曾,后来我与周围店主闲聊,才知道这位风立晚风将军如今已经进了春明城。”

“不错。风立晚在梁国带兵打仗立功,如今官拜左将军。”

第273章 哪本书?

燕三郎一脸肃然,“若你看得无误,这本书将你与他并列在同圆的左右两半,想来是暗示你们二者之间有些关联。”

赵丰挠了挠头,一脸懵圈。

他一个小灯匠,和梁国的将军之间会有什么交集?

便在这时,米粥铺外头有个妇人领着几名汉子进来,同样灰头土脸。她目光在店里一扫,就锁定了赵丰。

她冲过来,指着赵丰的鼻子大骂:“就是你,你灯笼铺子失火,连累我们的都被烧个干净!”

赵丰连连摆手:“大婶,起火原因还在查找。但我铺子里天天三巡五查,绝无明火。我们在老家开店几十年,从来没有遇上这种事。”

“你说没有就没有?原本寿材铺子、旧书铺子不都开得好好儿地?为什么你来了就失火?”这妇人就要去揪他的领子,“我家十几口人,都指着铺子营生,你是断我们活路啊,赔钱,快赔钱!”

她唾沫星子乱溅,赵丰忍不住后退一步,边上几个汉子立刻上前,要把他围在中间。

这几人目光不善,像是随时可以将他痛揍一顿。赵丰这里只有一个黄大和黄鹤看着还壮实些,至于燕三郎,那就是个孩子,不可能插手大人打架。

再说,黄大是人家的手下,凭什么给他撑腰?赵丰知道自己这会儿是孤家寡人,心里没有底气,但他仍然要咬着牙道:“空口无凭,你说我铺子失火,我还说这是外人蓄意纵火。该被追责的是凶嫌,该赔偿我们损失的也是他们才对!”

这责任他不能担,否则赔了一户不算完,街上所有受灾商户都会一窝峰来找他。

这个先例不能开,再说他也是苦主。

妇人大怒,边上的男人立刻动手推搡,黄大虎地一下站起,拍开他们的手:“住手!”

几人正在争吵间,白猫从窗子跳了进来,凑在燕三郎身边喵了两声,顺便把身上的黑灰都蹭给他。

火场里面脏死了,她一身白毛在里面走,少不得刮碰几下。

回去又得洗澡!

燕三郎当即对妇人道:“火场里有煤油泼洒和燃烧过的痕迹,确是人为纵火。”

他声音不大,但在妇人的高分贝嚷嚷中依旧可以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妇人一愣,没空去想这异常,只低头去看他。

这男孩锦衣华服,身边带着仆从和猫,显然是富贵子弟,不像赵丰这样可以由着她开口就骂。她没好气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再说这小鬼和赵丰坐在一起谈事,看着就是一伙儿的,当然帮着赵丰说话。

“方才路过火场,我听差爷说的。”燕三郎看出她眼里的不信任,孩儿话谁当真?“你若不信,官差就在外面,你只管去问。”

妇人怔了一下,她身后就有个汉子快步走了出去。

过不上半盏茶功夫,这人又走了回来,低声道:“差爷的确说道,火场里有痕迹,并且昨天夜里还有人进出铺子,这不是偶然走水。”

燕三郎向着门外一指:“赵丰和你们都是苦主,你该去向纵火犯索赔。”

这妇人不甘心:“谁知道官署什么时候能抓到案犯?”起火不是赵丰的责任,她的气势就弱了。

“冤有头,债有主。”黄大冲她直瞪眼,“何况赵丰穷得叮当响,全副家当都烧光,你让他赔,他也赔不起。”

看赵丰模样,的确和她一样落魄。妇人这才闭上嘴,重重呼了口气带人离开。

“铺子着火,会不会与那本书有关?”黄鹤在一边忽然道,“否则我们刚要追查书本,灯笼铺就被烧成平地,天底下有这种巧事?”

“哪本书?”门口突然有人插话。

众人回头,望见米粥铺子门口站着清秀佳人,长身玉立。

除了黄鹤,所有人都能认出她就是风家的九小姐风灵昭,也即是杨向良的小姨子。燕三郎目测,这姑娘身高都快赶上千岁了。

“九小姐。”赵丰唤了她一声,

风灵昭今日一袭青衣,剪裁合体无冗余。她妙目一扫店中众人,在赵丰脸上、身上多停留了一息,然后嗯了一声,施施然走进来。赵丰被她这么一瞥,不自觉有些局促,双手竟然无处安放。

好似每次九小姐都能撞见他最困窘、最落魄的一面。赵丰苦笑,他是不是该习以为常?

这女子步伐稳健,挺胸昂首,明明一身漂亮的曲线,硬生生被她走出了英姿飒爽的感觉,那步态与一般姑娘家全然不同。

“小家伙。”风灵昭问燕三郎,“你是哪家的小公子?”

“我姓石。”燕三郎眨了眨眼,“家住城东春深堂。”

春明城里有姓石的大户么?风九小姐想不起来,并且也不在意:“你们方才说起什么书?”

“没什么。”燕三郎笑起来其实很开朗,“我想管赵公子借本书,今天过来一看,没戏了。”

的确,风灵昭也见到灯笼铺子的惨状,别说一本书,就是十本百本都化成了灰,当下她也不再多问。倒是燕三郎身边的汉子有些眼熟,仿佛前不久才见过。

这汉子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凶狠呢。

风灵昭忽然想起来了,第一次找赵丰代笔写信,这汉子刚从他店里提了两个灯笼出去,眼神与今天如出一辙。

她得罪过这个人么?没印象啊。

并且这汉子还是石小少爷的下人,是这男孩跟她有罅隙么?

她得罪过的人太多,自己都记不清了,里面有姓石的么?

思绪牵引,风灵昭脑中转过这许多念头,就听赵丰道:“九小姐今日来,可是需要赵某效劳?”

“嗯?不。”风灵昭回过神来,指了指外头,“送了几个纵火的嫌犯过来,已经交给官家了。”

赵丰惊讶道:“嫌犯,难道是……?”

“对,就是昨天被我赶出灯笼店那几个瘪三。”风灵昭神色恹恹,“昨个儿已经警告过他们了,结果半夜还敢来放火!”

赵丰面带喜色,对她郑重行了一礼:“多谢九小姐!”

第274章 《鸳鸯谱》(加更)

风灵昭摆了摆手:“他们自找的。”

她眼里也蕴着怒火。昨日打发那几人时,已经警告他们不得再上门滋事,结果当晚他们就来放火,摆明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她今晨恰好到附近办事,抬头就见浓烟滚滚,顿时怒不可遏,寻到这几个地痞打得半死,然后丢送官差。

燕三郎听出端倪:“他们已经招供?”

风灵昭点了点头。

那么罪魁祸首的确就是这几个家伙了。

“出主意那人哭道,只想小小教训灯笼店的店主一把,没打算烧光一条街。他也没料到火势居然不可遏止。”

这世上什么都缺,就不缺蠢货。

案情水落石出,书又被烧掉,燕三郎也无意多留。他站了起来,对赵丰道:“若你还能继续,余下的灯笼照旧交由你做。”

赵丰不由得露出感激之色。原本春深堂风雨廊的灯笼都由他承包,这回铺子被烧,进度必然滞后,未必赶得及上巳节前全部交货。燕三郎还指定他来完成,当是有意帮他渡过眼下的难关——

以一种并非施舍的方式。

这男孩实是善解人意,心细如发。

燕三郎又对着风灵昭一笑,把猫儿抱进书箱就往门口走去。

小主人一走,黄大也得离开。他走出两步想起一事,又折回来往赵丰手里塞了一锭银子:“你先住店,回头再想法子找房。”

“黄兄,我不缺……”赵丰推却,但黄大不由分说把银子丢在桌上,转身追着燕三郎去了。

相比燕三郎的做法,他就简单得多,也粗暴得多。

赵丰只得苦笑,在风灵昭的注视下从桌面拣起银子,结果因为太过紧张,指节僵硬,没夹住那银子。

咕噜噜,它居然滚到桌底下去了。

“……”地上为什么不裂条缝让他钻进去?

望见赵丰拣也不是,站着也不是,风灵昭嘴角微翘,眼里露出一点笑意。

这么笨手笨脚的男人,啧。

她轻咳一声:“铺子烧了,你今后有何打算?”

赵丰不敢直视她,低头望着自己脚尖:“赶在上巳节前,再找个铺子开店罢。”节前这一波热潮,无论如何是要赶上的,否则他损失大发了。

想起被烧的铺子,心痛的感觉立刻压过了羞涩和窘迫。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突然道:“九小姐,您可认得风立晚?”

“当然认得。”风灵昭目光一闪,“怎么,你找他有事?”

“也,也不是。”赵丰低声道,“只是近期恰好见过他的名字,他也是风家人么?”他无端想起了那本被烧毁的厚书,还有那个上门讨辣椒的奇怪少年。

那人住在莲塘东街。赵丰虽是外来客,入驻春明城也大半个月了,至少知道能住在莲塘东街的都是富贵人家。

明明他还要想办法安顿自己,明明灾后还有一堆麻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和九小姐东聊西扯,没话找话。

风灵昭嗯了一声:“是我族兄,今回来春明城拜谒祖先。”

“他可是住在莲塘东街,二扇门?”

风灵昭咦了一声,面带惊奇:“你知道得很详细嘛。怎么,你对他有兴趣?”

兴趣这两个字,太古怪了。赵丰双手连摇:“不不,只是前段时间见到,顺便一问。”

“哦?”风灵昭更有兴致了,“他不在府里就是赴宴去了,你能从哪看到他?”不是她瞧不起眼前人,但风立晚和赵丰好像根本不同轨吧,怎么会有交集?

“前些天我做酸辣杂烩,他敲门了,想买些海椒。”赵丰也不知为何,就算心里兜着事儿,见到她明亮的眼神,总是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供了。

风灵昭蹙眉,脸上闪过不悦之色:“又偷跑出去了?”

她声音很低,近似喃喃自语,赵丰没听清:“啊,什么?”

“没什么。他忙得很,后头应该不会再有空去打扰你了。”风灵昭看了看天色,“行了,我得去找差爷录个口供,给那几个地痞定罪。”

“麻烦九小姐了。”赵丰说完这句话,风灵昭已经快要走到门口,闻言也不转头,只是挥了挥手。

他这才弯腰捡起地上的银子,想起眼下最急迫的问题:

先找地方安住,然后再去寻个铺子。

……

赵丰的店铺烧了个精光,以千岁的慧眼和琉璃灯的特性,都没能找到那本书的影子。她很不满:“这小子不会撒了谎罢?”

燕三郎直接找了个客栈,将众人都拉进房间,向千岁说完全过程,而后把赵丰所画的图案样式拿给千岁看。

“《鸳鸯谱》?”千岁听说了书名以后,惊愕了老半天,“你确定他说的是《鸳鸯谱》?”

“嗯,确定。”他的耳力没问题。

下一秒,千岁就指着黄大笑得花枝乱颤。

“……?”出了什么事,燕三郎从未见她这样失态过。

几只黄鼠狼也是一头雾水。

千岁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才勉强收声:“这事儿太好笑了!”

燕三郎面无表情:“好笑在哪?”说出笑点,让他也get一下啊。

“如果赵丰看见的书名真是《鸳鸯谱》,如果这玩意儿是真货……”千岁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它还有个别称,你们一定听过。”

“嗯?”

黄鼠狼同样支起耳朵。

“姻缘簿。”

黄鹤失声道:“不、不会吧,这东西怎会在人间出现?”

“所以我说,如果是真货。”千岁看了燕三郎一眼,“不过很大概率是真的。”否则木铃铛也不会发光发热。

她笑吟吟望向黄大:“恭喜你,你把恩人的姻缘拆散了。”

“啊?”黄大傻眼,小心翼翼问她,“女、女主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撕掉了鸳鸯谱上的册页,那即是直接给赵丰改了姻缘。”

燕三郎也想明白了,接口道:“赵丰从这书里只看见人名,也即是说,每一帧的左右两边都只有一个人名。”他看了千岁一眼,“如果这本子真是鸳鸯谱,那么位于同一帧的两人之间大概是有机会成就姻缘?”

第275章 怎样才能弥补?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275章怎样才能弥补千岁笑容满面,肯定了他的推测。

“那也即是说,赵丰和风立晚之间原本至少还隔着一页,也就是两个人。”千岁给他们分析,“你顺手这么一撕,就把记录那两人名字的册页撕掉了,于是赵丰和风立晚就变成了同一帧。”

“恭喜恭喜,你不仅破坏了赵丰原有的姻缘。”千岁拖长了语调,声音满满都是恶意,“你还强制他和风立晚风大将军牵手了”

厅内鸦雀无声。

莫说黄大呆住,就连黄鹤都咽了一下口水“不,不能吧两个男人也能成就姻缘”

“原本是不能的,多亏了你的好儿子。”千岁再次笑出声来,“你们说,是赵丰娶了风立晚,还是风立晚娶了赵丰呢这新郎倌、新娘子要怎么个算法”

黄二想了想“我觉得是风立晚迎娶赵丰,大将军配小白脸,挺、挺好。”说到最后,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手拍黄大肩膀,“哥哥,真有你的他俩真该向你敬酒谢媒才是”

“去去,滚开”黄大一把打掉她的手,转向千岁哀求,“女主人,这可如何是好我、我怎样做才能将这段畸、畸”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恋”黄二在边上替他补充。

“对对,怎么才能弥补”

“你还来”千岁斜眼看他,不屑道,“赵丰落得今日下场,难道不是因为你”

“呃。”黄大愧疚地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擤鼻涕的纸那么厉害。”

“厉害的是你。”千岁冷笑,“你可不仅搞砸了这一件事。”

“啊”黄大指了指自己鼻子,“我我别的什么都没做啊”跟他有什么关系

“当日你若不拿我的笑气去黑吃黑,那几个地痞拿走赵丰的钱也就完事,他最多损失几钱银子。”白猫伸了个懒腰,“现在呢,你看他是什么下场”

现在赵丰的铺子被烧,既没了住处,也没了营生,损失可不止原来那一丁点。

能这么算吗黄大张了张口,心里好苦。

这个锅他不想背,可是仔细想想,好像女主人的话又有几分道理。他的报恩反而把赵丰推入泥淖吗

他、他可不想这样

他面色愁苦,燕三郎安慰他道“如今你还有一次侥幸。”

黄大精神一振“怎么说”

“虽说赵丰自认此前不知风立晚,但似这等公众人物,就算赵丰不曾打过交道,或许无意中也听过这个名字,留下了印象,却连自己也不知。”燕三郎有一说一。

千岁敛了笑,也道“或许他无意中记下茶余饭后的见闻,再看书时就自动代进风立晚的名字。”有时候,潜意识这种东西连人自己都骗哪。

黄鹤小心翼翼问道“如果那本鸳鸯谱真地很邪门,如果书里真地将赵丰和风立晚写在一起,这两人真地会成就好事”

“至少会越走越近罢,然后互生好感。”

听到这句,大家都是一阵恶寒。这下子,连黄二都开始同情赵丰了“这小白脸一定是上辈子缺了德,才会被我哥哥报恩。”

黄大气得直瞪眼“有胆子你再说一遍”

兄妹吵闹起来,还是黄鹤猛一下喝止才各自收声。

黄大的忐忑不见好转“那怎样才算越走越近”

黄二瞪他“你傻吗像你三天两头往赵丰那里跑,就算近。”说到这里冷笑一声,“该不会那鸳鸯谱上其实写着的是你和赵丰的名字罢”

黄大闻言后背蹿过一阵寒意“胡说八道但女主人这么一提,我倒真想起一事。”

“说。”千岁不耐烦了,“左一件事,右一件事,就数你事情最多。”

她眼中凶光闪动,真想把这惹事精直接投喂给琉璃灯算了。

燕三郎看出她心中所想,伸手抚了抚猫背“莫气。若没有他惹事,怎么会触发木铃铛”

咦,说得也是哈,千岁的火气立刻褪却。有愿力进账是好事啊,木铃铛都沉寂好久了,这个把月来她闲得快要捉跳蚤。

她立刻转怒为喜,转向黄大嗤了一声“行了,说吧。”

“前天我去灯笼铺玩耍,赵丰做了一盆杂烩把我辣个半死,结果有人闻着味儿就来了,要买他的海椒。”黄大板着脸,“这人自称姓风,就住在莲塘街东起第二扇大门”

风莲塘街东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莲塘东街景致宜人,都是美屋大宅,能住在那里的非富即贵。

“多大年纪”

“二十左右罢。”黄大咽了下口水,“对了,这小子还跟赵丰说,吃完海椒会再来买,又让他有事上莲塘东街,必会相助。”

燕三郎想了想“你还记得这人的样貌么”

猫儿在一边舐着爪子冷笑“敢说记不得,晚上生吞了你”这等废物要来何用趁早喂了琉璃灯,说不定就完成任务了呢

想起她那盏吃人的灯,黄大毛骨悚然“记得,那小子化成灰我也记得”

“好。”燕三郎拍板,“陈家很快要宴请风将军,你随我同去认人。”

黄大赶紧点头。

“现在的问题在于,如果他真是风将军,那本书确定为鸳鸯谱的可能性极大。”否则将军与灯匠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两类人,为什么忽然凑在一起

那八成就是鸳鸯谱在拼命撮合了。

“倘真如此。”燕三郎托着下巴,“这段错乱因果要如何纠正”

白猫摇了摇尾巴“不好办呢,鸳鸯谱已经不见了,否则直接在簿子上动些手脚就好。”

燕三郎敏锐地抓住她话里透出来的讯息“不见那本书不是烧掉了么”

“凡火能烧掉鸳鸯谱”

那它怎会消失不见众人都是大奇。

“这种神物傲娇得很,只给它认定的有缘人看。”千岁哼了一声,“别人想看,那也未必能有机缘。方才风灵昭说过,纵火的地痞只想着给赵丰一个小小教训,没打算烧掉整条街。可是”

第276章 棒打鸳鸯

“可是街上的铺子要是都没了,他们上哪里勒索去你会杀掉能下蛋的老母鸡吗当时我都以为是他们太蠢,不过现在看来么”

她接着问黄大,“你还记得撕下的那页纸扔去哪里了么那上头的人名,有一个想来是原本要嫁与赵丰的女子。只要知道她的身份,说不定我们能将她硬塞给赵丰,修补这段姻缘。”

她问归问,燕三郎对答案不抱指望。

果然黄大愣愣道“扔,扔掉了。”擤鼻涕的纸张,不扔难道带回来做纪念吗他没洁癖,但这事儿连他也干不来啊。

“扔在哪了”

黄大张着嘴想了半天“出了灯笼铺,随手就扔了,我也不晓得扔去哪了。”

众人都是一声长叹,黄大懊恼得直揪头发。他当时怎么就手欠,怎么就手欠,作什么要撕纸

黄二斜眼看着他“你还能再蠢一点么”

黄大伸手揍她。

燕三郎不理会他俩吵闹,只转头问千岁“这次,怎样才算完成任务”

他抓出木铃铛,那上面的字符还在闪烁着微光。千岁看着就来气“若能把黄大直接做掉就好了”

黄大嚇了一跳,就差给她跪下了“女主人,我无辜啊”若真要死,他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啊,而不是因为擤了一把鼻涕

“恐怕没用。”燕三郎回答认真,他是当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这一回木铃铛给出的任务与之前都不同,怕是杀人也纠正不得。”

前几次木铃铛交代的任务,不是铲除木婆婆,就是阻止石星兰使用春秋笔,再不然就是阻止瘟神潜入人间,指向性相对明确。但燕三郎也发现一个问题,那即是木铃铛从来只给一个简单的名字或者事件,莫说其他提示,就是再多一个字都没有了。

比如上回木铃铛显示了“瘟神”,却没告诉他们哪个是瘟神,千岁自诩聪明也险些就让丝芽瞒过了。

这一回,燕三郎更没有头绪了,更重要的是

怎样才算完成任务

真是坑爹。可是千岁和燕三郎都明白,木铃铛根本给不出标准答案,也不会要求他们怎么做。

世事的运行,哪有什么标准答案、最完美答案可言这又不是解题。

但放到本事件来说,显然不是杀掉黄大就能完事。那么,“是阻断赵丰和风立晚的姻缘吗”

白猫打了个呵欠“说不定要把他们各自的姻缘找回去牵好,才算大功告成。”可问题在于,拜黄大所赐,他们并不清楚赵丰和风立晚原本各自的“有缘人”是谁

“先从已知的情况入手”千岁嘿嘿一笑,“我们先来棒打鸳鸯,阻止风立晚和赵丰交往再说”

燕三郎想了想“我先去打探消息。”

想打听风立晚,当然要从风家入手了。千岁交代黄大“你去弄清楚,从你扯烂纸张开始,赵丰都和哪些人接触过。如果鸳鸯谱开始生效,不仅他和风立晚有交集,原先的姻缘也会断裂,很可能留下蛛丝马迹。”

三郎挠了挠头“他开店,接触过的人不少罢”这也是难题。

“是啊,所以要过筛”千岁冲着黄大一瞪眼,“还不快去”

“啊,好。”黄大赶紧转身。

连他也明白,两人见面少就谈不上感情。当然这年头依托媒妁之言就可以成婚,可那毕竟是正儿八经的男婚女嫁,不是同性之间的惺惺相吸

不过千岁紧接着又唤住他“对了,鸳鸯谱的秘密暂不说与赵丰知晓,免得他自乱阵脚,再添变数。”

燕三郎也道“尽管套问。赵丰对你感激在心,不会起疑。”

“哦。”黄大一一应了,两位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一连看了两天,赵丰都未寻到合适的铺子,要么要价太高,要么地段太差。时间一点一点蹉跎,离上巳节是越来越近了。

不过这个时候,风家派人找他,转达风老爷子的慰问,并且表示风家在东和街有个旺铺租期刚到,可以转租给赵丰开店之用。

这真是雪中送炭。

双方心知肚明,这是风家酬谢赵丰送还杨向良遗物的人情。赵丰本不存挟恩图报的心思,可是时势比人强,时间又紧迫,只得应了。

于是风家飞快为他办妥了手续。这铺子的装潢比赵丰原来租下的铺面好得多,里面物什一应俱全,风家甚至派人替他打扫得干干净净,次日就正常开业。

赵丰在春明城时日太短,交友不多,除了黄大和几个相识的店铺老板之外,就是几个回头客上门。

风家九小姐抓到的地痞很快招认,因此众人都知道烧铺子的大火并非赵丰失手,对他和蔼了不少。

他原本做好的灯笼成品都毁在大火之中,现下全部要重新做过,除了充点门面的样品之外,他还欠着春深堂十来个灯笼,此外买灯游上巳的客人越来越多,他也要应对。

就在赵丰忙得团团转时,又有贵客上门。

这是一对母女,衣饰清素但貌美如花。赵丰正与客人交谈,见状即告了一声罪,正了正衣冠上前迎接“师娘,风姑娘”

寻到新铺子里来的,乃是杨向良的遗孀和女儿,是以赵丰态度格外恭敬。

“先招呼客人吧。”今日的风灵珊倒是通情达理,母女都在店里的木椅落座。刚得知丈夫的死讯不久,母女衣著都很素淡。

赵丰有礼送客,赶紧走回来给两人斟茶“师娘大驾光临,学生这里蓬壁生辉。”

“客气。这儿比你原来铺子要好不少罢”风灵珊早就四下打量过了,接过茶放在案上,“你也算是因祸得福。”赵丰铺子失火,她是知道的,但风家租给他的铺子更好,也算是仁至义尽。

赵丰躬身应了声“是”,风灵珊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今天来,想让你说说杨向良在你们那地方的经历。”她幽幽道,“在你们那种小地方,他过得很爽快吧”

第277章 癞蛤蟆和天鹅肉

接到丈夫死讯,她平复了好些天才出门。

赵丰张了张口,不知这句话该答“是”还是该答“不是”。师娘话语里的幽怨和愤懑,他是一点不漏都能接收到。

最后他只能选择避而不答,转而说起杨向良在希吉乡的过往。

风灵珊对丈夫的吃穿住并不甚关心,但很关注他都与谁为伍,尤其多角度问起他是否与异性过多接触。

赵丰不太明白,杨夫子都已经去世,师娘再问这些还有甚意义。但他还是知无不言。

风灵珊盘问了大半个时辰,才擦了擦眼角,转而问起赵丰的家世。

得知他父母双亡,故乡几无亲人以后,她才轻吁一声:“也是个可怜孩子。”随手招来随从,让他呈出五锭大银,“我不常出来走动,也帮不了你什么忙。这点银子,权助你在春明城安置吧。”

赵丰站了起来,连连推却。风灵珊坚持几次,见他面色果决,忍不住斥道:“让你拿,你就拿着!我送出手的东西,还有往回要的道理?!”

她语气严厉,音阶更是一下提高几度,赵丰一噎,只得收下。

风灵珊紧跟着站了起来,嘱他今后好自为之,就转身往外走。

可是走出没几步,她又想起一事,返身看向他:“对了,你怎么会认得九妹?”

赵丰愕然。

“风灵昭,她是我堂妹。”

“来春明城的路上偶遇。”赵丰也不瞒她,“风九小姐买过我的灯笼。”

风灵珊嗯了一声,牵着女儿出去了。

从头到尾,风灵珊也不问他生意如何;身边的风清莹目光低垂,看也不看赵丰一眼。

“不用送了。”母女头也不回出了门。

马车就停在十余丈外。

赵丰站定,听见风声传来几句断续的话:

“小九……恨嫁……饥不择食……”

他眉毛一轩,心里无端涌上一股气恼,直想冲上去和两个女人理论一番。

可是理智告诉他,他连替九小姐辩论的立场都没有。

……

走得远了,风灵珊才低声问风清莹:“这个赵丰,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风清莹噘起小嘴,“泯然众人矣。”

“你祖父昨个儿寻我,说杨向良有意将你许配给他。”否则她今日怎会纡尊到赵丰的灯笼铺子里来?还是为了让女儿过过眼啊。

她母女在那深宅里相依为命,风灵珊对女儿可不像对丈夫那么专断。

风清莹吃了一惊,眼睛都瞪圆了:“许配给他?娘,我不要!”

话刚出口,头脑突然有些恍惚,又有些晕眩,身形当即摇晃,险些栽倒。

风灵珊吓得一把扶住她:“别怕,也莫说一定要你嫁他!”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同了?风清莹的症状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眼就恢复如初:“我的丈夫即便不是人中豪杰,也要与我琴瑟合鸣方可。赵丰他、他……”一时气急,底下的话都说不出来。

赵丰有什么本钱做风家的女婿?也就一张脸还长得挺不错的,可是春明城里俊彦不少,她选哪个不好呀,为何非要选个穷酸小子?

“知道,知道!我也就是这么一问。”风灵珊按了按女儿小手以示安慰,“我看这个赵丰,唯唯诺诺,似无主见,与你那不成器的父亲如出一辙!呵,难怪他希望赵丰当你丈夫,原是一脉相承的性子!放心罢,为娘知道怎么回复祖父了。”

话音刚落,前方街口忽然有个人影拐出来,险些撞风灵珊一个满怀。

也是个女人。

母女定睛看去,却是九小姐。

“九妹。”风灵珊有些不自在,听女儿也唤了一声“九姑姑”。

风灵昭是风灵珊的堂妹,比风清莹还长了一辈,杨向良的女儿就要唤她作姑姑,哪怕她比风清莹也大不了几岁。

“今儿天气不错,三姐也出来走动?”风灵昭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走近以后居高临下俯视这对母女。

风清莹低下了头。这位九姑姑气势迫人,总让她觉得低人一等。

这种感觉,她很不喜欢。

“是啊。”风灵珊倒是堆起笑脸,“九妹今日不忙?”这妹妹从小就被送走,据说在高人身边学艺,风灵珊从前总共也没见过她几面。今年风灵昭突然回来了,还是这样青春貌美的大姑娘,风灵珊对她谈不上了解,更谈不上喜欢。

可是表面上的客套总是要的。高门大户里的女人,哪个不是深谙此道?

“尚可。”风灵昭却不与她多作寒暄,抬头看看天色,“趁天光正好,三姐带着清莹多去逛逛,我有事先行一步。”

两边道别,风灵昭转身就走。

风清莹望着她的背影,不无羡慕。这位九姑姑欠缺女子的婉约,却有一股飒爽之气,连背影看起来都是矫健英朗。她说不上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心底却有些自己都不肯承认的羡慕。

如果她也能那样……

这念头还未转完,风清莹就自行掐断了。像她这样的女子,嫁个好丈夫,过上相敬如宾、相夫教子的生活最重要。

有娘亲的例子在前,父亲那样的男人、赵丰那样的男人,她是万万不能嫁的。

风灵昭已经走远,所取方向好像正是赵丰的铺子。

风清莹眼尖,看得一阵惊奇:“咦,她去找赵丰?”

“谁知道?”

“九姑姑这趟回来,好似很着急成婚呢。”风清莹眼珠子一转,“她难道相中了赵丰?”

“唔?”风灵珊想起前一回在家中见到赵丰时,他似乎与风灵昭同行。今回,风灵昭又来找他。

这是偶然,还是……?

“小声点,据说学武的人耳朵很尖,别让小九听见你背后编排她!”风灵珊扶着女儿上马车,一边叮嘱,“你要谨言慎行,九妹在家里最受宠,老爷子对她言听计从,看得跟珍珠宝贝似地。”心里却想,莫非真是这样?她方才嘀咕的“恨嫁”居然是说中了?

风灵昭看起再特立独行又怎样,还不是急着嫁人?

倘真如此,她乐见其成啊。

这样,赵丰那小癞蛤蟆就不会盯着她女儿这块天鹅肉了。

第278章 托福,极好

赵丰将风灵珊母女送到门口,对方既不让送,他也没走出石阶范围。

望着对方身影远去,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却听见“扑通”一声,而后孩子的哭声如雷贯耳。

赵丰紧忙看去,有个四岁孩子扑在石板街上,面朝下摔了个五体投地。

这一下摔得有点重,他也没坐起,趴在地上就大哭不止。

男孩的娘亲急匆匆赶了过来,要将他抱起。不过她身体瘦弱,男孩却壮实得跟小牛犊似地,这一下竟然举不动。

不过男孩倒是半坐起来,他两边膝盖都被磕破,流了不少血,手掌也蹭破了皮,赵丰看着就觉得疼。

妇人想鼓励孩子站起,不过男孩光顾着哭,并不理会。

赵丰走出来定睛一瞧,竟是熟人。这妇人姓丁,二十多岁,在他旧铺子对面开一家履店,平时早晚几次见面都混了个脸熟,没生意时偶尔还能唠上几句。

他赶紧上前道“伤口得处理,我店里有些跌打的伤药,丁姐若不嫌弃……”

孩子哭闹不止,丁氏正觉头疼,一转头望见赵丰不禁大喜“那就麻烦你了!”

“无妨。”赵丰一把将孩子抱起,走回店里,找了个椅子让他坐好,自己再去翻取药物。

场景突然切换,孩子注意力被转移,哭声一下子变小。丁氏四下张望,不由得羡慕“你搬到这里来开铺子了。真好,因祸得福。”

“是啊。旧铺子被烧了,我身家全都赔给房东,幸好城里还有几个熟人,帮我寻了这处新地方。”赵丰拿着药半蹲下来,拿棉球拭药,开始给孩子清理伤口。

药水刺痛,激得孩子扁扁嘴又要哭。赵丰及时问他“胖丁,你是不是姓胖呀?”

这孩子最讨厌别人笑他胖,当即瞪了赵丰一眼“你才姓胖,你全家都姓胖。”倒是忘了要哭。

赵丰笑道“我不姓胖,我姓赵。这么看来,你也有姓?”

“当然,我姓闵!”胖丁骄傲道,“这个字,你会念吗?”

“不会,得亏你今天教我了。”说话间赵丰给他消毒完毕,把伤口里的脏物都清理出去,开始上药。

这回的药物清清凉凉,胖丁也不抗拒了,睁着泪花闪闪的眼睛开始左顾右盼,很快就被店里的东西吸引了。

赵丰手巧,除了各式灯笼之外,还编有风筝、蛐蛐笼等各式小物,制工精细只有大人能看出来,小孩子却喜欢这上面花里胡哨的颜色。

上好了药,丁氏也和赵丰寒暄完毕,当下道了谢就要带孩子离开,不过胖丁指着墙上一只蛐蛐笼挪不动步子。看儿子不争气的模样,丁氏瞪眼道“你现在买蛐蛐笼子,晚上就没香瓜儿吃了!”

胖丁咬着手指“要蛐蛐笼。”

丁氏无法,只得掏钱,不过赵丰已经取下蛐蛐笼,一把塞在胖丁手里“送你了,不用钱。”

丁氏摇头“那怎么成?”

“我送自己店里的东西给孩子,怎么就不成了?”赵丰一句话就堵得丁氏哑口无言。

赵丰摸了摸胖丁的脑门儿“去吧,记着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轻易不能再哭。”

孩子还没答话,外头反倒传来嗤一声轻笑。

赵丰一抬头,望见门边倚着一人,双手抱臂,正含笑看着他。

“九小姐?”她什么时候来的!赵丰一下子脸红了,手又不知该往哪里放。“男儿流血不流泪”是她的原话,他头一次挪用就被她发现了。

胖丁得了蛐蛐笼子,心满意足,丁氏怕他又看上店里其他东西,赶紧拽着他走了,临行前跟赵丰道别。

赵丰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嗯了一声。

风灵昭的目光倒是追随着那对母子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这才转回眸子,却见赵丰对着她笑。

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他眉眼间的笑意发自肺腑。

风灵昭看着他脸上洋溢的笑容,半点也不似刚刚被风家母女嫌弃过的模样,下意识也回以莞尔一笑“今天铺子里生意怎样?”

“托福,极好。”赵丰笑道,“这地段比原来好多了,来买灯笼的客人着实不少!”风家拿出来的店铺,怎是他以前蹲守的那个旮旯可比?

他顿了一顿,诚心诚意向风灵昭行了一礼“多谢九小姐!”

风灵昭眨了眨眼“谢我什么?”

“谢九小姐在风老爷子面前美言。”赵丰正色道,“否则此刻我也不会站在这铺子里。”

“你怎知不是三……”风灵昭本想问他,怎知不是三姐风灵珊出马?可是望见赵丰眼里的了然,她把疑问又咽了回去。

原来这少年心下雪亮,明白师娘根本不待见他,也不会替他说话。

这人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笨拙嘛。

她转而一笑“你要怎么谢……”

话到这里,又顿住了。向男人问这种话,好似有些轻佻?风灵昭最后只得道“无妨,当日是我一时意气,出手教训地痞,给你惹灾。还你一个店铺,就算补偿你了。”

赵丰愕然“九小姐怎能这样说,您分明是为我……”

“好了好了!”风灵昭摆手打断他的话,“方才那对母子是谁?”

“母子?”赵丰微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丁氏和胖丁,不由得暗嘲自己反应越来越慢,“哦,那是旧铺子对面的街坊,她开个履店,自己带个小胖儿子。”

风灵昭拿起桌上几个小物件翻动,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整家人就靠个履店维生么?”

“她纳的千层鞋底儿很好穿,履店生意不错,足够养活她和儿子了。”赵丰有问必答,“她丈夫人在外地,不知做什么营生,丁姐没提过。”

风灵昭哦了一声,才问他“三姐母女找你,所为何来?”

这回,赵丰沉默了一下才道“师娘特意来过问恩师过往。”

风灵昭微微一笑,心想这不过是风灵珊的托辞罢了。这位三姐过来赵丰铺子的真正目的,还是要带女儿好好看看这个男人,以确认女儿的心意啊。



第279章 你看这个马蹄酥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279章你看这个马蹄酥她作为局外人冷眼旁观,也看出风清莹不愿嫁给赵丰,不知杨向良这个作父亲的怎会异想天开。

难怪他们感情不睦。

赵丰不知这些,欲言又止。

风灵昭秀眉一挑:“有话就说,痛快一点!”期期艾艾,未免太没有男子气概。

“是。”赵丰语气讪讪,“虽说逝者如斯夫,可我实在好奇,杨夫子与师娘之间的关系,怎会、怎会变成这样?”杨向良离家十余载,那几乎是抛下了年幼的女儿远走他乡。

“我在家乡重病,是夫子衣不解带照顾我;便是我从前顽皮惹祸,也是夫子替我赔钱道歉。”赵丰与杨向良朝夕相处多年,在他眼里,“夫子实在不像是抛家弃女的狠心人。这里面可是、可是有什么变故?”

风灵昭不置可否,走到桌边,取了几块杏仁脆片来吃。

赵丰的店里摆着这样一只白瓷大盘,里面装着香喷喷的杏仁脆片。这东西裹进麦芽糖,又香又甜,很吸引孩子。赵丰这两天赶制好些孩童的手提灯,再在桌里摆些小零嘴儿,果然小灯的销量一下子就上去了。

风灵昭慢悠悠吃着脆片,也不吱声。

赵丰都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正惴惴于自己的唐突和八卦,却听她忽然道:“我回到风家的时间不长,对这恩怨也才一知半解。不过都是陈谷子粒芝麻的旧事,就算说与你听也无妨。”

她是一点也没有八卦别人隐私的愧疚。更何况,这些事放在春明城里早有不少人知道了。

“洗耳恭听。”赵丰赶紧沏了一杯热茶,端到她身前。

“杨向良自幼父亲早逝,从来与母亲相依为命。他在官署里做事,有才学之名,据说当年模样儿也好,到风家递送文卷时,就与我三姐相遇了。”

“两人渐渐对上眉眼。祖父知道以后勃然大怒,言门户不登对,定要棒打鸳鸯。”风灵昭啜了口热茶,冲掉杏仁脆片留在口中的甜腻,“不过我三姐的脾气,你也见识过了。祖父不吭声便罢了,这么一阻挠,她反而下定决心非赵丰不嫁,绝食数次,投湖一回,把家人都吓得不轻。后来祖父也拗不过她,只得同意。”

“这……”赵丰挠了挠头,未料到师娘年轻时性情如此刚烈。听到这里,他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婚后头两年,伉俪情深。不过时间一久,两人渐有罅隙。三姐霸道惯了,杨向良的性子却过于……”她看了赵丰一眼,考虑到他的立场还是保守措词,“……温和。因此三姐时常气他软弱可欺。你也知道,在我们这样的家族里,男人要是没主见可要吃大亏的,何况他是入赘,招人背后说三道四。因此,夫妻吵架的次数越发频繁。有下人看到杨向良匆匆离府,脸上红彤彤地,还带着几个巴掌印。”其实她离开春明城太久,按理说不该知道得这样详尽,不过她自有了解消息的渠道和办法。

赵丰低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倘是这样也就罢了,听说杨向良这人惯能忍气吞声。不过其母钱氏却不喜这个儿媳,三姐自然也不会委屈了自己,时常指着这个婆婆开骂。杨向良夹在中间,两头都不好做人。”

“后来杨向良去外地工干,半年后回来才发现母亲突然过世。据说钱氏去世前一个时辰还与我三姐吵闹来着。”风灵昭说到这里,含糊了一下,“杨向良守孝一年后离开,从此不知所踪。”

风灵昭没有明说,但赵丰明白了。想必是风灵珊与婆婆对骂占了上风,把老太婆活生生气死了。杨向良终于忍耐不住,新仇加上旧怨一股脑儿爆发出来。这是害母之仇,可他对妻子又下不了手,这才选择离家遁走,连女儿都顾不上了。

当然他是入赘风家,明白女儿在风家会得到应有的照料,远比跟着他浪迹天涯更好。

说到这里,故事讲完了,铺子里陷入沉默。

赵丰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片刻从柜里取出另一盘果脯:“吃梅子不?”

风灵昭笑了:“吃。”伸手拈了一个。

这时店外人影闪动,黄大走了进来,望见风灵昭微微一愕。

风灵昭把梅子丢进口中,站了起来:“有客上门,我不叨扰了。”迳自走了出去。

赵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心头才浮起疑问:九小姐到底为什么来?

“赵公子。”

黄大的话将他唤回了神。“黄兄。”

“来来,沏茶!”黄大有自己的任务,没留意他的眼神,这时就把一袋子马蹄酥扔到桌上,“香记刚出炉的马蹄酥,我排了一刻钟的队伍才买到,配茶吃最好不过。”

边吃茶才好边唠嗑啊。

这时街心走过几人,被簇在正中那人浓眉大眼,年纪轻轻就很有些威势。他观顾左右,恰好见到了坐在店里的赵丰和黄大,不由得笑了起来,牙很白。

赵丰恰与他四目相对,也是回以一笑,点了点头。

黄大见着他的举动,顺势往外探头。

啊哟,不就是疑似风立晚那小子吗!怎么出现在这里?赵丰的旧铺子都被烧了,这小子还能找过来呵?

黄大立刻想起千岁说过的话,被记在鸳鸯谱同一页上的两个人会受到莫名牵引,越走越近。

啊哟,不好!这个新铺子好似离莲塘东街更近了,那也即是离这姓风的小子住处更近。鸳鸯谱的吸引力太厉害,赵丰危险了!

好,看他棒打鸳鸯,非得拆散赵丰和风立晚不可!

他的脸色当即一沉:“赵兄!”

赵丰的注意力立刻被拉回来,发现黄大满面肃然,下意识也有些惴惴:“怎么?”

“你看这个马蹄酥,它又香又圆!”黄大果断搬着马扎背对街心坐下,用自己的身影切断了赵丰和风姓少年的视线,“来,赶紧尝一个。”飞快抓起一块饼,就差塞进赵丰嘴里了。

赵丰:“……”

为什么最近每个人看起来都怪怪的?

第280章 再撮合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280章再撮合风姓少年走过街道拐角,就望见对面的胡同里站着一名女子,正在买糯米糕。

风灵昭。

胡同里的铺子,前面卖东西,后头就是自家住的平房。

糯米糕刚出屉,满街喷香。

风姓少年扫过一个眼神,望见风灵昭一手递铜钱,另一手飞快比了几个手势。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风灵昭拿好糕点,返身折去了另一个方向。

从表面上看,两人一点儿交集也没有。

¥¥¥¥¥

燕三郎想约风二爷一叙,不过到他常去的七宝阁走了一趟,没见到风二爷的影子,反而被刑天宥唤住了。

“小小年纪就逛七宝阁,有前途!”刑天宥脸上堆笑,冲他一竖大拇指。

七宝阁里,有一宝就是人呢,女人。

“看你目光飘移不定,大概是头一回来?走,我带你……”刑天宥突然看见燕三郎身后的书箱里探出个猫脑袋,“还有这只猫长长见识。”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白猫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她什么没见识过,要这黄毛小子带?

刑天宥要伸手去揽燕三郎肩膀,被后者一把拍掉。燕三郎现与他熟识,也不像从前那么客气:“我来找风二爷。”

“昨晚喝酒时,才听风二说今日出城。”刑天宥将他拉到一边的小轩里谈话。

燕三郎皱眉:“何时回来?”

“那就不清楚了,兴许又去哪里游玩。”刑天宥问他,“急事?很急?”

“嗯。”燕三郎直言,“想打听风立晚。前些天刑府设宴,你见过他罢?”

“你不是不感兴趣?”前次刑天宥也邀请燕三郎了,后者没去。

“今回有事。”燕三郎没有明说,“据说他今晚会在陈府露面?”

“是啊,这位风将军性情爽朗,甚是健谈。风家老头子陪他四处赴宴,也是红光满面。”刑天宥耸了耸肩,“对了,我听说得胜王又打了一仗,输得很惨,只得外逃。这回他再没翻身的本钱,所以梁王廷终于赢了,收地尽复。”

“不要再打仗了。”燕三郎从前偏居黟城,那地方虽然偏僻,却也免受战火之苦。

和平太珍贵了,也不知梁国的平民能不能从此安定下来。

“战后,就该论功行赏了。”刑天宥注意力却不在民生疾苦上面。他生于望族,千食国又安定多年,在瘟疫爆发之前,他的生活安逸奢靡,哪有那么多感触?“少不了风家的好处。”

他的语气不无羡慕。

燕三郎一笑,告辞出了七宝阁。这里面乌烟瘴气,他呆得很不舒服。白猫也哼哼道:“快走,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多时,黄大就折返禀报了:

“您不是要我打听,鸳鸯谱出现以后都发生过什么事嘛?有事,真地有事!”黄大煞有介事,“前些天风清莹在街上遇抢,位置正好就在赵丰的铺子外头。”

猫耳朵竖了起来。

燕三郎也问:“是赵丰帮她拦住歹徒?”

“古怪就在这里了。”黄大搓了搓脸,“赵丰的确踢出一根扁担,绊倒了抢匪;不过真正将他击倒在地、绳之以法的,却是九小姐!”

燕三郎眨了眨眼:“也即是说,最后真正为风清莹拦下抢匪、夺回钱物的不全是赵丰,而是风灵昭占了大部分功劳?”

“对!”

“这个‘前些天’,具体是哪一天?”千岁追问黄大,“给我想清楚了!”

“是、是我撕纸擤鼻涕……”他见猫眼突然凶光四射,心里打了个突,赶紧改口,“也就是我撕坏赵丰姻缘那天!哦哦我想起来了,好像我才撕完纸不久,九小姐就来了,再然后风清莹就被抢了。”

千岁自动忽略这一句,转头对燕三郎道:“黄大撕掉鸳鸯谱的纸页,果然变数随至。”

黄大眼巴巴问:“什、什么变故啊?”

燕三郎摇头:“不知道。”

黄大:“……”小主人也有这样说话不负责任的时候吗?是遭受女主人言传身教吧?

“是真不知道。”千岁给他一个白眼,“如果鸳鸯谱已经改变了赵丰的姻缘,那么他遭遇的事件必然也发生改变,再也没人知道原有的轨迹该怎样发展了——唔,还有甚有用的消息?”

“有,有。”黄大接着道,“赵丰已经给杨向良的妻女送了遗物。今天午后,风灵珊、风清莹母女还去灯笼铺子坐了一会儿,询问杨向良在希吉乡的过往。”

千岁沉吟:“或许是杨向良死前终于愧疚,希望对风灵珊母女有个交代。这可不好说明什么问题。”

燕三郎想了很久,突然道:“赵丰与风灵珊母女的关系,并没有改善。”

“嗯?”白猫伸了个懒腰,“什么意思?他是杨向良的弟子,风灵珊母女恨乌及乌,本来也不会待见他吧?”

“是。”燕三郎轻声道,“如果拦下抢匪、抢回财物的是赵丰,风清莹对他的印象想必会改观。不过现在么……”

千岁眼睛一亮,了然了:“现在主要功劳是九小姐的,风清莹不会对赵丰有多少感激。”

在少年男女当中,感激时常是好感的前提。赵丰错失了这次机会,风清莹对他和从前不会有甚不同。

黄大也咂嗼出味儿了,满脸动容:“听两位主人一说,赵丰果然开始倒霉了。那么,难道他的姻缘原本系在风清莹那里?”

千岁沉吟道:“不无可能。杨向良要赵丰奔波百里,替他送还遗物,想来也存着让赵丰见一见女儿的心思。”

只不过,现在事与愿违了。

黄大有些着急:“那如何是好?我们再撮合赵丰和风清莹吗?”

千岁瞟他一眼:“你又有好办法啦?”

“唔。”黄大真地认真想了好一会儿,“不若将风清莹绑走,让赵丰找到?她感激之下,想必会以身相许!”

“嗯——”

黄大眼巴巴望着她:“千岁大人觉得如何?”

“很好。”白猫一拍桌子,爪下有颗花生米弹了出来,打在黄大眉心。

“哎哟!”虽然不疼,但也把他嚇了一跳。

第281章 对,就是他

“继续啊,我看你还能想出什么昏招儿!”猪手下,绝对的!“我看你就是一头披着黄鼠狼皮的猪!”

黄大委屈了,细声细气辩解:“我这不是着急么?您二位不知,下午我提着马蹄酥去找赵丰喝茶套话,结果那姓风的小子又出现了,还站在街上对着赵丰笑。再不赶紧将他们搅黄,他就、他们就……”

脑海里的画面太美好,想想他就不寒而栗!

看起来,鸳鸯谱的确开始生效了。白猫斜睨着他不说话,把黄大看得心里发毛,嗫嚅道:“女、女主人?”

“你给他带了香记的马蹄酥?”

“啊,对啊。”黄大茫然应了一声,“刚出炉,热乎乎地。”

千岁冷笑:“那你怎么不记得给我也带一份儿?”

“啊?啊!”黄大一下卡壳,冷汗险些滴了下来,“这,这个,现在才拿回来就不酥了!”哎呀,这是重点吗?女主人的关注点怎么总是与众不同哩?

燕三郎抚了抚猫头,阻止这位大小姐再作弄手下:“那位九小姐什么来历,你打听清楚没?”

“打听了,可赵丰也是所知甚少。她是风老爷子的孙女儿,在族中排行第九。”黄大赶紧分享给两位主人,“听说哈,她幼时身体不好,不知送去哪里休养,现在才回来。”

千岁忍不住笑了:“当街打翻抢匪,这可不像身体不好的模样。”

“她的确利索得很。”黄大想起自己重伤显形时踏入风灵昭的陷阱,险些被她活活剥皮的往事,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果然传言不可信!”

燕三郎却问:“她何时来到春明城?”

“年后不久。”

“也是才回来不到一个月。”白猫眼珠子转来转去,“她和风立晚是什么关系?”

“都是风家人,但风灵昭是本家的,是风老爷子的亲孙女;风立晚是旁支所出,与她的渊源有些远了。”黄大倒是将这些问得清楚。

“他们住在哪里?”

“风灵昭住在风家本家,也就是从您手里买下来的易水居;风立晚住的是风家在莲塘东街的别院,地方不大。”

千岁轻轻嗯了一声。去年宅价稳定以后,风家后来在莲塘东街的确又购置了一所别院,由两栋精舍和一个花园构成,她白天遛达的时候曾经潜进去看过,布置得别具匠心,但地方太小,风家一大家子人不可能都住进去。

这回,倒是拿来安置风立晚了,的确这样最稳妥。

……

当天夜里,善和楼灯火辉煌,陈家包场宴请梁国风立晚风大将军。

风立晚上楼,众人当即起立以示尊敬。

这位风将军果然担得上“年少有为”四个字,即便一身常服,看起来也是英姿飒爽,有军人的血烈之气。

即便是走路,他也是虎虎生风,与普通人大相径庭。

如今众人明了他的身份,就会觉得这位走到哪里都不可能被人忽视。

开宴了。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这位风将军打仗厉害,喝酒同样豪爽。头一仰,酒就没了,照样与人谈笑风生。

不多时,刑天宥就拖着燕三郎去敬酒了,并且为双方引荐。

燕三郎只是个十一岁的男孩,表面并无甚过人之处,连刑天宥这伪死党对他的引荐词也只有“春深堂石小公子”这么七个字,顶多再加一句“是连容生先生弟子,聪颖过人”——他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风立晚,这小子投机倒把炒房产狠赚了一大笔,几辈子吃喝不愁。

所以风立晚也只是礼貌而客套地回礼,就像对待其他客人一般。燕三郎虽有连容生弟子头衔,但毕竟年纪太小,背后又没有家族撑腰,在歌舞升平的春明城还能结交几个友人,可在梁国将军眼里就不值得多看一眼。

梁国这几年光顾着打仗,重武轻文成风。

燕三郎也不为意,很快坐回位子上。书箱盖已经被推到一边去,里面露出个黄鼠狼的脑袋,纽扣大小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大半时间却盯向风立晚。

在这种场合,黄鼠狼不敢吱声,但见到燕三郎走回来却猛力点头,传递的讯息只有一条:

就是他。

黄大已经确认,眼前这位风将军,就是去找赵丰的风姓少年!

燕三郎面无表情,坐下来只管伸箸吃菜。刑天宥眼角余光瞥见黄鼠狼的小尖脑袋,不由得微吃一惊:“石凛,你换宠物了?”这小子的心头爱不是白猫吗,怎么今天换标配了?

“芊芊今天吃坏肚子了,带不出门。”燕三郎依旧是眼也不眨地撒谎,耳中却听见千岁阴恻恻的声音,“臭小子,不积口德会遭报应的!”

入夜以后千岁就可以现出人形。但她没必要出现在这种场合,因此这会儿寓居在木铃铛当中耳听八方。

最先听见的,就是燕三郎说的坏话,还说得这样正大光明。

燕三郎当然不会吱声也不会还口,却微微一笑。

报应?

如果报应指的是她,那他一点儿都不怕。

不过目光从风立晚身上扫过,燕三郎嘴角的笑容就敛去了。受鸳鸯谱效力影响,这位少年将军恐怕会和赵丰越走越近,用千岁的话来说,这几乎不以外人的意志为转移。

如果风立晚是平民,甚至只是春明城的富豪,千岁有一千种办法能让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也真地考虑过了——然而风立晚的身份,让燕三郎有些忌惮。

除了这人可能不好对付之外,他更担忧直接杀掉风立晚引发的连锁效应。成为木铃铛的主人之后,他就明白,世事因果纠绕,绝不是粗暴地一刀切就可以解决问题。

有时候,无心之过也会引来万劫不复的后果。

因此他在完成木铃铛的任务时,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既然确认他就是风立晚,先投个拜帖,约上一见。”燕三郎觉得这个法子最保险。

¥¥¥¥¥

接下去几天风平浪静,赵丰照常开店,生意不错。他还能抽空继续给春深堂做灯笼,履行自己与黄大的约定。

一切都好像走上了正轨。

第282章 不战而退

这天他才打开店门,就有两个后生进来游逛一圈,看中了一对儿灯笼。他们既不比对也不挑剔,付钱付得爽快。

赵丰正要将灯笼递过去,其中一个却问他:“附近可有姓闵的人家?”

“闵?”赵丰面露茫然,但心里微惊,“哪个闵?”他不动声色打量,发现这两人身材精壮,双眼有神,腰板挺得笔直,都像会家子。其中一个,虎口上还有杯口大小的疤痕。

有伤痕的男子道:“门里一个文字,闵。”

“哦。”赵丰当然认得,丁氏的儿子胖丁姓闵,那她丈夫当然也姓闵,“不认得。”

一人眉头挑起,伤疤男却摇了摇头:“劳驾你再好好想想?指不定有遗漏。”

赵丰果然又“好好想想”,接着仍是道:“真不认得,没有印象。”

这两人的面色顿转不善,伤疤男上下打量着他:“不对罢?前两天好似有一对母子路过,进了你店里,她家好像就姓闵?”

赵丰心里咯噔一响:“她孩子摔伤了,我给他敷点药罢了……”

话未说完,伤疤男一把揪起他的衣襟,狞笑道:“你不知道爷爷有火眼金睛,撒谎的人无所遁形!”

赵丰想拨开他的手,这人却反手刁住他的腕子,头也不回道:“喜子,去关门!”

关上了门,才能好好拷问。他语气阴森,赵丰脸上变色,一把将他推开,高声道:“抢劫……”

他正是年富力强,这一下爆发力气很大,伤疤男不意他强行挣脱,自怀里抽出短刀,刷一下架在他脖子上:“闭嘴,不然让你再开不了口!”

他动作快极,赵丰未来得及闪避,颈中已经冰凉。

那刀上戾气很重,激得他痱子都要站起来。

这伤疤男一字一句道:“闵龙子在哪!有一字虚言,我就拗断你一根手指!”

他眼中凶光毕露,清清楚楚告诉赵丰,这人绝非玩笑!

赵丰咬牙:“我铺子原本开在丁姐对面,因而认识。至于什么闵龙子,我压根儿不曾见过!”

伤疤男冷冷道:“答错了!”伸手去掰赵丰手指。

他是练家子,用劲巧妙。赵丰哪怕力气不比他弱,这会儿也倔不过他,更何况边上那人也上前强按住他。

指头疼痛加剧。

赵丰全靠手艺吃饭,哪怕只断一指,也是无可估量的损失。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声音不大,但坚凝有力。最重要的是,这个女声,赵丰已经很熟悉了。

风灵昭。

三人一齐回头,望见这位风家九小姐立在门边,面沉如水。

伤疤男喉间一动:“你……”

“无论你们想要找谁,他都不知情!”九小姐沉声道,“我是风灵昭,我可以担保!”

最后几字,铿锵有力。

赵丰急急道:“快去报官!”这两人绝不是善茬,九小姐再有本事,对上他们也很吃力罢?

最后一字还未说完,伤疤男已道:“当真?”

“当真。”九小姐向赵丰扫了一眼,“他只是个灯笼店掌柜,才来本地不足一月时间,前几天铺子还着了火。”

伤疤男一下放开赵丰,对同伴道:“走。”

赵丰还未及反应,这两人已经快步走出铺子,几息之后就消失在街头。

赵丰捂着手直起腰板,一脸茫然:“就、就这样?”他好说歹说,两个歹徒都不信,非要拗断他的手指不可;可是风九小姐只用两句话,就把那两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打发走了?

这人和人的差距,怎就这么大!

“还想怎样?”风灵昭这才走上前,抓过他的手看了看,“没听说过么,强龙不压地头蛇,只有你们这种外乡人会吃亏。”

可是九小姐长年居外,不也才从外头回来吗?这句话赵丰没问出来,少女掌心的温度传了过来,他忽然觉得手背发烫。

眼前人桃李年华,正是天然去雕饰的年纪。他想起艳夏时节烂漫满山的剑兰,也是这样蓬勃又有英气。

“没折。”风灵昭检查了他的手指,发现虽然肿胀,但筋骨完好,也松了口气。

幸好她来得及时。“歇半天就能好。咦,你手真烫。”

风灵昭还道他是方才被扭留下的后遗症,哪知一抬头却见赵丰脸都红了,却专注地看着自己。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抓着对方的手翻来覆去看个不停,于是立即松开:“没事就好。”

她轻咳一声,抬手将鬓发勾到耳后去。

赵丰没有吱声,她起了个话头:“你怎么惹到他们了?”

“我也不知。”与她四目相对,赵丰害怕自己的心跳声让对方都听见,赶紧低下头去,“他们问我认不认得姓闵的,我说不认得,他们就打算拗断我的手。”他顿了一顿,“他们该是认错人了。”

“嗯,认错人了。”风灵昭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明知那孩子姓闵,为何非说不知?”

“这两个不似好人。”赵丰想也未想就道,“丁氏母子应付不来。”

风灵昭似笑非笑:“你就能应付了?”

赵丰抿了抿唇。

“下次,别再替人强出头,不自量力。”她哼了一声,“再说,你也不知他们一家到底有没有犯事。”

赵丰低声应了个“好”字,终于想起关键:“九小姐,你认得他们么?”

“为什么这样问?”风灵昭笑道,“你觉得我和他们像是一路人?”

赵丰赶紧摇头:“不像。”

“那就是了。”风灵昭从他桌上的瓷盘里拿了两块杏仁脆片,放进嘴里,“我得走了。春明城最近不太平,你少凑别人家的热闹。”

他本来就不爱惹麻烦,都是麻烦找上他。赵丰苦笑,依旧是应了:“好,下次再遇上麻烦,我直接闭门就是。”

风灵昭一笑,迈出了门槛。

赵丰这才收回目光,心中不解:

那两个蛮横不讲理的人,到底要找谁?丁姐带个孩子,真会是他们的目标吗?

他又想起那两人走得干脆。风九小姐到底有什么本事,让这两人不战而退?

第283章 趟雷

他心事重重,也唯有全心投入手上的活计,才能将这些疑问都甩去脑后。

全神贯注的时候,时间就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申时末。

……

这会儿阳光已经西斜,街上有人走来,打头的却是风立晚。难得浮生半日闲,他在大宅里窝了半天,这会儿才出来吃饭,身边只带两个随从。

大街上人来人往,换上便服的将军也不过是人潮中的一点水花罢了,并无多少人留意。

本来多数平民也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风大将军长的什么模样。

经过街心时,他忽然道:“离上巳节还有几天?”

边上人回答:“后天即到。”

“据说春明城的灯会有看头,不去可惜了。”风立晚抚着下巴,“我们也提灯笼去罢。”

“啊?”边上人愣住,他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可是……”

“提着灯笼,不是更显眼么?”风立晚打断了他的话,“灯笼备下了么?”

当然没有!风将军临时起意,就问人备好灯笼,谁能这么任性?

“喏,对面那家铺子的灯笼看着就不错。”风立晚笑眯眯道,“有人总往里跑,我也去看看到底有甚精彩之处。”说罢脚尖一转,向赵丰的灯笼铺子走去。

他是将军,腿又长在他自个儿身上,众心腹拦也拦不住,哪怕心中腹诽,这会儿也只好跟上去:“这与原定的行程不符,眼下是非常时期……”

边上正好有人提着个加盖的水桶快步经过,石板街这处凹凸不明,那人脚下绊了一跤,桶盖掉了,一桶黑水朝着风立晚兜头泼来!

“小心!”心腹立刻支起结界,将黑水大半挡在外面。

但那人泼出了水平也泼出了风格,显然于打黑下死手极有心得,纵然风立晚躲得及时,也仍有一小半溅到他的衣袍下摆。

上好的面料被打污,立刻飘出了袭人的臭气。

那气味真是随风十里闻者流泪啊!

以风立晚尸山血海里走出来也面不改色的定力,这时都忍不住捏紧鼻子,才能免疫臭气弹的攻击,然而眼睛发酸,当知这毒气厉害,赶紧后退两步。

那人却丢下桶连连作揖:“不好意思哈,我急着去倒脏水,我帮你擦擦……”

风立晚哪有心思跟他多说,浓眉一扬:“拿下他!”

其实不须他指挥,心腹当中立刻冲出两人。什么脏水能臭成这样?眼前这人必定有备而来!

那厮见状,也是二话不说拔腿就跑,速度快得像一阵风。

他似是对这附近的地形很熟,挑着人少的巷子就往里钻。不过这时候,巷子里同样闪出几个人影,照准他冲了过来。

身法迅捷,并且空气中有微光闪动,不是暗器就是神通劈头盖脸打来。

次奥,有埋伏!这人来人往的街头,居然有埋伏!

黄大色变,一把翻过别人宅院的墙头就往里钻。

追兵当然紧追不舍,有三人进去搜索,剩下的围在四周以防逃失。

这只是个一进的小厝,墙头低矮,天井下还带了个小小的菜园,却住了老少七八口人。

快到饭点儿了,屋里老人小孩一应俱全,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突然跳墙进去乱搜,顿时引发惊呼阵阵。

不过三个汉子挨门挨户搜索,居然没找到那个泼脏水的怪人。

人呢?从头到尾就这么两息的功夫,他能逃去哪里?

外头包围宅院的人,更没见到有活人进出,大伙儿只得怏怏而回,报告失利。

风立晚不信邪,亲自进去走了一圈,发现里面确实没有那人的身影,只得好言安抚受惊的老弱妇孺,再留下几锭碎银子。

这里发生的事,迟早会传入别人耳中。

直至他走出来,心腹又只剩下两个,原先追人和围宅的汉子们出现得突兀,这时也离开得无声无息。

可是街心尤其是民宅外头的行人都站住了,观望这一场热闹。

“这下麻烦了。”风立晚面色凝重,左右看了看,“回去吧。”

衣服沾染污物,无论如何都得回去换洗,自然也不去灯笼店了。

他们离灯笼店尚远,赵丰又在全神贯注劳碌,压根儿没注意到这里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而在三十余外的酒楼二楼,凭窗而坐的燕三郎一把按住了脑门儿。

看见底下的闹剧,他只觉太阳穴突突作响。旁人都未注意到,但他瞧得清楚,有只黄鼠狼从民宅后墙的狗洞里钻出来,也不急着走,就呆在墙角的破竹筐底下摇头晃脑。

与人类伴生的小动物不少,既然城里有老鼠,那么有猫、有黄鼬也不奇怪,尤其在植物茂盛之地。追兵要找的是个大活人,哪里理会墙角的小小黄鼠狼?

所以黄大现出原形以后,就大摇大摆藏在这里。燕三郎隔得这样远,仿佛还能看见它小眼睛里的得意洋洋。

这个家伙该不会以为,只要阻止风立晚和赵丰见面就大功告成了吧?

天真!

如果这样简单粗暴就能成功,也实在太小看鸳鸯谱的效力了。

白猫却趴在护栏上看得仔细:“风立晚往回走了,这回的确没能和赵丰打上照面。”

至少,黄大取得了阶段性成功……一次!

但她紧接着就道:“有点儿不对劲。”

燕三郎也往下看,这时围观人群已经散开,显然底下没什么瓜好吃了。猫咪甩了甩毛茸茸的白尾巴:“方才围堵黄大的人,出现得太突兀也太多了。”

先前黄大转身逃蹿,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无论它朝向哪个方向,都有人朝它冲过来,它不得已才钻入民宅、脱去伪装,还原成黄鼠狼的真身。

它的本能反应还是很迅速的。

刚才底下一片混乱,千岁却从乱象中看出了端倪。经她这么一提醒,燕三郎也反应过来:“有埋伏。风立晚只带两个随从出门,更多手下暗中潜伏附近,遇事即冲出。”他想了想,“黄大泼他脏水是临时起意,风立晚不可能提前预知,那即是说,他设下的陷阱另有目标!”

第284章 牵连己身

“这样看来,风立晚返回春明城也不单纯为寻亲而来。”燕三郎轻啜一口茶水,陷入沉思。堂堂梁国大将,为什么要跑到春明城这种小地方来布局?

他要对付谁?

千岁像是看穿了他的思绪,摇了摇头:“他以自己为饵。应该说,谁要对付他?”

燕三郎终觉不好:“假如风立晚真有对头,现在黄大横插一脚,那对头也会觉出不对。”

“黄大这傻子,替别人趟雷了。经此一事,风立晚想逮着对方就更难了。”白猫偏了偏头,“啧啧,这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啊。”

燕三郎并不觉得有趣,只感到了麻烦。“黄大把事情搅得越发复杂了。”

千岁幽幽道:“天机这东西实在难懂,被干预得越深,产生的变数越大,最后根本无法预测、无法控制。”

燕三郎抚着猫头,心中一动:

她深有感触,是不是吃过这方面的亏?或者说,木铃铛从前的主人也踩过这样的雷呢?

当然这念头不宜在当下提出。他转回心神,轻声道:“我们的麻烦也要来了。”

“嗯?”猫儿抬头望他,“跟我们有甚关系?”

“我若未记错,风立晚见过黄大。”男孩抿唇,他的记性出奇地好,黄大说的每个字他都记得,“他找不着黄大,但可以来找我们。”

千岁惊讶道:“你是说,他还会去找赵丰!”

“是。”燕三郎忍不住苦笑,“所以黄大根本没能阻止他俩见面,不过是推迟了一点时间,还把我们也拖下水了。”

白猫气得左右腿换踩桌面:“难怪木铃铛上显示黄大的名字!真该把他干掉,免生波折!”

“现在也晚了。”燕三郎很少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发脾气,有限的时间应该花在解决问题上面。男孩的眼中有光芒闪动,“将黄二调来,盯住灯笼店。风立晚要是再上门,我们就要做好准备。”

¥¥¥¥¥

走回住处途中,风立晚一直眉头紧蹙,不发一语。

这状态有些反常,他的心腹轻声道:“将、将军?”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泼臭水那人,我似乎有点印象。”那张脸,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风立晚回忆方才情景,来人形体高大,方脸阔鼻,面相倒有几分憨厚,但实在是张大众脸,属于扔进人群中恐怕就找不出来那种。以风立晚的记性,匆匆看过两眼之后,现在回想他的长相也有些模糊了。

没有特色,就不容易被人记住。

但他还是隐约觉得有两分面熟,似乎近距离看过这人。

何时,何地呢?

“啪!”他忽然一击掌,“想起来了!”

心腹愕然,风立晚却沉着脸道,“先换衣裳,我还要出去一趟!”

这时左右无人,心腹悄声道:“恐怕已经打草尺蛇,我们的计划……”

“计划必须重新做过,你去联系……”风立晚说到这里就住了口,而后又轻声道,“但泼水那人,可以追查下去。”

……

半个时辰后。

眼看暮霭沉沉、天色昏暗,赵丰走去门口,要把灯笼逐一点亮。

这是灯笼店最光辉的时刻,入夜之后,生意反而会更好。

不过他才亮起两盏灯,街心就走来几个身影。

灯光照亮他们的面庞,最前面那人,赵丰认得。

是火灾前跑来找他买海椒的少年,姓风。

那场大火不仅烧掉了赵丰的旧铺子,也把他大半个月积攒下来的客源都切断了。旧铺子夷为平地,他本以为这少年也不可能再找上门来。

看来他错了。

所以赵丰迎上去,奉送一个热情洋溢的微笑:“风兄,数日不见。”

风立晚接到他毫无芥蒂的微笑,微微一怔才道:“正是。”

“来,进来喝茶。”

赵丰正要将几人往店里迎,风立晚却摆了摆手:“先不喝,我有要事。”

“啊,请说?”赵丰也发现他面色沉凝。

“上次我去你铺子后门讨海椒……”风立晚说起这事,也是有几分赧然,但随即又恢复正色,“当时你边上站着一人,是谁?”

接着他又补充道:“后来我路过你这里,他也坐在你铺子里。”

“黄兄?”赵丰脱口而出,但立觉不对,“他没犯什么事儿吧?”

“不是大事。”

“黄兄有些……耿直,但做不了坏事。”赵丰小心看他脸色,“如果他得罪你,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我找他有事相询而已。”风立晚和颜悦色,“想起在你这里见过他,遂来碰碰运气。如果赵兄相告,风某感激不尽。”

赵丰正要说话,风立晚身后的心腹走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再好好想想,这位‘黄兄’人在何处?”

他的声音柔和,带着说不出的敦劝之意,拍肩的动作也是饶富韵律,甚至袖角不知何时缀起一枚小小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有节奏地响起。

一声,两声,三声……

每一声听起来都很机械,可是每一声听起来又很和缓。

赵丰眼里的警觉慢慢消失,眼神变得涣散。他没有看见银铃上闪烁的淡淡红光,但他张了张口,依旧没有说话。

他潜意识里是抗拒的。

这人又和声劝道:“只要黄兄无辜,只要黄兄配合,我们一定不会为难他。”

他许下这保证是有前置条件的,可是越丰心神为之所夺,无法清醒思考,听见“不为难”这几个字,心头的戒备终于放了下来:

“春深堂。”

“什么?”这几人互望一眼。

“黄兄和他的小主人,住在春深堂。”

原来这个泼脏水的家伙还有主人——也的确该有。这样看来,他是受人指使的了。

风立晚点了点头,心腹立刻在赵丰耳边打了个响指。

“夺”,赵丰神智缓缓回笼。

他对方才短短几息内发生的事情全无记忆,甚至也不知自己有这么一档子时间上的空白。他只听见风立晚对他笑道:“对了,上回拿回去的海椒很够味儿,你还有么?我再买点,这回请你一定收下银子。”

第285章 真挚的眼神

走出灯笼铺子,天上已见星斗。

风立晚正在思索“春深堂”这地方为何又有点耳熟的时候,心腹已经问他:“什么打算?”

“今晚叫上兄弟们,走一趟。”风立晚毫不犹豫,“趁着夜黑风高,正好!”

“这可是擅自行动。”

风立晚坚决道:“你去报备一声,事急从权,谁也怪我们不得。”

“若这是个陷阱……”

“所以要叫多点人手。”风立晚正说话间,迎面突然走来一个六、七岁大的乞儿,歪着头问他:“风?”

风立晚站住了:“你是谁?”

“有人要见你。”乞儿转述人家的原话,“他说平时要请你吃饭不容易,但今晚应该有这荣幸。”顿了一下,突然又想起来,“对了,他说黄大是他家的下人。”

最后这句说出来,几人当即动容。风立晚沉声道:“人在哪?”

乞儿回身,向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酒楼一指:“二楼。”

¥¥¥¥¥

风立晚拾阶而上,两个亲随紧跟其后。

这是闹市区,又到饭点儿,善和酒楼入座率至少也在七成以上。风立晚的目光穿过七八席客人,望见窗边一个小桌只有独客。

那客人只是个小男孩,身边放只关闭的书箱。

桌上的菜肴已经吃掉一半,男孩抬头,冲他一笑。

牙很白,笑容很灿烂,看起来胸无城府的模样。可是街心的乞儿指认,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风立晚大步走过去,正要在他对面坐下,不意这孩子突然站起,向他一揖到底:“风将军,对不起!”

二楼人多,一个孩子突然冲大人作揖,这动作倒吸引许多客人目光都投注过来。

风立晚还未接话,他就已经自顾自接下去说话,大气都不带喘一下:“千不该、万不该,我那蠢仆绝不该用这种方式引你来见我!请风大将军恕罪!”

莫说风立晚怔住,他背后的两个随从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小孩玩的是哪一出。

“什么意思?”风立晚蹙眉,“你着人泼我脏水,就是要引我来见你?这是什么道理?”

“是啊。”燕三郎面色有些不自在,目光却是一片赤诚,“他知道我最崇拜风将军,特想请您吃饭,可是您太忙了,我给府上投了拜帖也没有回音。昨个儿我说想约您见面,除非能引起您本人的注意。蠢仆听见了,也不知怎地想出这个馊主意……”

越说到后头,他声音越小,小脸上露出沮丧:“结果把您衣服都弄脏了!直是对不起!”

黄大自行出了个有味道的主意,不仅馊,还很臭。

风立晚胸膛一阵起伏,目光却更狐疑:“就这样?”

“啊?”燕三郎抬头,眼里写着疑问,“哪、哪样?”

风立晚当然不会被他三言两语糊弄,目光转厉:“谁指使你这样做?”十一岁的小少年即便会这样做,大概也是他人授意。

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利害?

“没,没有人。”燕三郎结结巴巴,显出了害怕,“是我、我真想私下见将军一面。您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可是想约见您太不容易了,我家里无人,比不上刑家、陈家,到现在也没排得上号……”

风立晚忍不住喝了一声:“胡说八道!”

声线昂起,周围顿时一静,众人都看了过来。他不愿被人围观,遂拉开椅子坐了下去,沉声道:“你姓什么?”

“实是沮丧,才……”燕三郎眨了眨眼,“我姓石,单名一个凛字。在陈家夜宴上,我还向风将军敬过酒。”

那天敬酒的客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了。风立晚眉头微蹙,过了几息终于恍然:

“你是那个孩子!”

是了,他记得有个年幼的孩子向他敬过酒,当时他还觉得奇怪。酒宴上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跟着家里长辈一起过来,只有那孩子单独出现,身边最多跟着一个刑天宥。

当时刑天宥怎么介绍这孩子来着?好像就是“春深堂主人”这么几个字,还是谁的学生来着?他并不在意,也没有着重记住。

“对,对,就是我!”燕三郎点头如捣蒜。

“你家大人呢?”孩子哪能主事?背后必是大人。

“都过世了。”燕三郎咬了咬唇,“我家原本也是梁国人,前年为避战乱才逃出来,娘亲被劫匪杀害,爹爹是染病去世,我走到春明城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在这里住下来。”他抓着风立晚的袖子摇了几下,“听说风将军把反贼打得落花流水,我就想见您一面。他们害我全家出逃,害我家人都死在路上,求您一定也不要让他们好过!”

他抬头看着风向晚,面色哀求,眼睛泛红,蕴着一片晶莹。

这孩子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真挚得仿佛会说话,当他全神贯注看着一个人时,对方忍不住就会被他说服。

他曾这样看过黟城里的好心路人,也曾这样看过千岁许多回,成功率很高,今次试验的对象是风立晚。

四周人声鼎沸,风立晚举目环顾,原本的话就没说出口,只道:“你也是梁国人?”

“是的。”燕三郎急迫道,“我家——”

风立晚打断他:“梁国哪儿?”

“翠城。”

风立晚眼中有微光一闪:“你原本出过翠城么?”

“出过呀。”

“那么从翠城到均市有多远?”风立晚给他出个选择题,“乘马车得走上三个时辰,还是五个时辰?”

燕三郎挠了挠脑袋:“往那个方向去只有大江吧,叫翠澜江,乘马车怎么能到?我们都从清凌渡口乘沙船过去,要不了两个时辰到对岸,再乘两刻钟的马车才能到均市。”

他当然记得清楚了,当初争分夺秒逃出梁国的每个动作,他都记忆犹新。

男孩连渡口名称、乘船时间、船的样式这些细节都说得明明流利,风立晚脸色更加和缓,明白这孩子当真在梁国住过,至少也曾在翠城呆过。

他的对头,不大可能千里迢迢从梁国找个小奸细过来。

第286章 三下五除二

难道,这回真是自己倒霉?虽说已经换过干净衣裳,他还是下意识看了看衣摆,仿佛那里还沾着秽物。

胸口堵着一口气,想发火又发不出来,憋屈得很。

燕三郎也注意到他的举动,赶紧道:“我赔您一身新衣服,保证比原来的穿着还舒服还好!”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挥手招来伙计,笑咪咪道,“把桌面的菜撤掉,我要重新点过请客!”

风立晚哪会与他同桌吃饭?可是见他兴冲冲的模样,左眼写着巴结,右眼写着讨好,风立晚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我还有事,你自便吧。”

说罢不顾燕三郎卖力挽留,还是站起来走了。

那两个随从定定看了燕三郎一眼,也跟在风立晚身后离去。

等到这几人都下楼,燕三郎才重新落座,慢条斯理取了一根扒羊条子吃。这是善和楼的招牌菜,软嫩鲜香,原本直接上手抓着吃才地道才够味儿,但这里有身份有的客人多,久而久之,大伙儿也都斯文起来。

又等上一小会儿,桌子底下才冒出一个黄色的小脑袋,钮扣眼观顾一下四周,才敢放心说话:“小主人真厉害啊!三下五除二就……”

话说到这里,燕三郎和千岁就一起喝斥他:“闭嘴!”

黄大愕然,噤若寒蝉。

千岁这才对燕三郎道:“在你右肩,也就是风立晚刚才拍过的地方,有一粒风鸣籽,你将它取下。”

燕三郎伸手往肩上一摸,好一会儿才摸到一个蒲公英种子,中芯有点硬,但边上一圈儿软毛,入手绵密。

千岁与他的对话,只要她愿意,旁人都听不见,这时就可以放心大胆道:“碾碎它,才可以随意说话。”

燕三郎指尖一用力,它就四分五裂了。“风鸣籽是什么?”

“它们是风鸣虫的一部分,脱落以后可以飘飞去远方,附著在其他事物上。”千岁显然对这种东西有所了解,“圆籽表面的软毛可以收集声音,交给风鸣虫分析。如果它认为这颗草籽所在的方位安静安全,本体才会往那里蠕动过去。”

“也是窃听工具?”燕三郎懂了。

“当然。”千岁嗤之以鼻,“但范围太小,音质太差,比起鬼面巢蛛差远了。”千岁大人要用就得用最好的,这种劣质货,她才不屑一顾。

风鸣籽被捏碎,也就没有传音功能。她和燕三郎成日价拿鬼面巢蛛对付别人,所谓打人一拳也要防人一脚,当然不会吃这种暗亏。

“鬼面巢蛛培养不易。”养大鬼面巢蛛就挺不容易了,这玩意儿娇气,心情不好还会闹自杀,更不用说还要待它孵化幼蛛才能开始用作监听手段。

相比之下,风鸣籽的成本就低廉得很,可以铺开来大范围使用。燕三郎端详着手里的毛籽:“风立晚是将军,这东西……”

“嗯,这东西常用在军事窃听。”拿来对付小p孩是大材小用,千这才对黄大没好气道,“行了,你放吧。”

黄大立刻兴致勃勃:“小主人真厉害啊,三下五除二就把风立晚骗走了!”

“……”他俩方才给这货按下过暂停键吗?

燕三郎不接话。

“这就叫道高一尺高魔一丈!咦不对,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黄大没脸没皮接着往下夸:“这风大将军瞧着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千岁的声音也从木铃铛里传出来:“装腔作势越发厉害了!说,是不是偷偷在家练了很久?”这小子装得辣么天真无邪,风立晚要是不打算放过他,她看这小子大概是打算当场号啕大哭给人家看。

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怀疑这厮说飙泪就可以飙泪?

到时候这里人人都怪几个壮汉欺负半大孩子,不要脸。

燕三郎先下手为强,约风立晚在人来人往的酒楼见面,大概就存了这个心思罢,让他不便直接对自己动粗。

风大将军还是要脸面的。

“你这变脸的功夫是越来越厉害了,有戏子天份哪。我们真该回云城去,让你拜苏玉言为师,说不定五年八年后又出一代名师。”

讥诮的话,她从来不打草稿,张口就来。

燕三郎面不改色、直接过滤,只对黄大道:“你以为,我真能骗过他?”

“额。”黄大瞪圆了眼,“不、不能吗?”

“你出现的时机太巧,巧合就意味着不对劲。”燕三郎低声道,“他精心策划的陷阱还被你踩了,任我舌灿莲花,风立晚也不会相信,否则你也太看轻这位梁国的将军。”

“他到现在还会想着,到底是谁指使我这么做,是不是他的对头?”燕三郎轻轻吁出一口气,心里苦笑。谁能指使他这么做,木铃铛吗?黄大是春深堂的下人,说他自作主张,风立晚会相信么?

即便和盘托出,鸳鸯谱这种说辞太过荒唐,只会让风立晚觉得智商受侮。

这种情况下,说真话和说假话的效果是一样的,反正人家不信。既如此,他就说浑话吧。好在他自己也真就是个十一岁的少年,年纪就是最好的挡箭牌,有时真该善加利用。

面对孩子,成人总会显得宽容一些,否则哪来那么多熊孩子?也是他没有家长,要不他闯了祸,别人怒气冲冲上门的时候,长辈还可以对人来一句:“他还是个孩子,你跟孩子计较什么?”

“那、那怎么办?”黄大担心了,“他打算对付我们吗?这人看起来手下不少。”今天下午还像狗一样撵着他跑。

他最讨厌狗了。

“暂时不会。”千岁悠悠道,“如今他在明处,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喂,小三,你觉得风立晚接下来会怎么做?”

燕三郎想也不想即道:“先认真打听我和春深堂,他要拿到消息不难。”上一次敬酒,风立晚压根儿没将他放在心上,这回却不一样了。

他这么一打听,燕三郎过往事迹尽都了然。世上的聪明孩子有的是,虽说燕三郎有点特别,但也没到惊世骇俗的地步。

第287章 别出心裁

“我是去年夏末就到春明城的,从时间上并非追逐他而来。他对我的怀疑可能减少,但不会消失。”燕三郎静静道,“我是个孩子,最容易受人怂恿和利用。他还会怀疑背后有人利用我,但最好的办法还是顺藤摸瓜,暗中监视我,找出他要对付的人。”

倘若风立晚抱着这个想法,就不会跟燕三郎较劲儿了,只需要监控他,等待幕后人露出马脚。

“否则他何必在我身上拍下风鸣籽?”

黄大一听:“啊?还怀疑我们哪?我还以为一劳那个什么逸了。”他挠了挠脑袋,“那今晚小主人为什么找他来?”

“找他来大庭广众之下,总好过他去春深堂寻我们晦气。只要稳住他,不让他跟我们正面起冲突,也就可以了。”千岁冷冷道,“以后我们出行,身后少不得要跟几条尾巴。我倒无妨,你们这几头黄鼠狼才是麻烦!”

黄鼠狼白天是人,夜里就变回本体。要是春深堂被风立晚派人监视,这秘密能保守多久?她也不清楚。

黄大一听,浑身皮毛炸起。他只想切断赵丰和风立晚的姻缘,却不想给老爹和弟弟妹妹惹麻烦呀。并且他虽然还有几分懵懂,却觉得这事情好似越来越麻烦,原本他只不过想向赵丰报恩,现在却连小主人也被拖下水,自己一家人更要受到监视。

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事件进程一步一步扭成了现时这样。

他磕磕巴巴道:“能、能不能杀掉风立晚?”

回到他惹下的麻烦,鸳鸯谱把赵丰和风立晚两人绑定在一起。那么现在风立晚如果暴毙,是不是赵丰的姻缘就要另牵,这件事就解决了呢?

千岁笑吟吟地:“好,好极,这想法当真不错。”

黄大难得被她夸上一次,赧然道:“您过、过奖了。”

“你觉得,这法子我和小三不曾想过?”千岁的声音一下转冷,仿佛零下十几度,“还是你比我们更聪明,嗯?”

黄大大惊:“没,不敢!”

“既然我们打算纠手鸳鸯谱产生的错乱,就不可能不跟风立晚、赵丰这两人产生交集。你已经用过两次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了,还没认清后果吗!”虽说一饮一啄未必前定,但世事因果纠缠,那真叫千丝万缕,直接杀掉风立晚会造成什么后果,她和燕三郎都不清楚。

但这绝不是木铃铛的主人该做的事。

他们要补合因果,而不是破坏它,令它的裂缝越来越大。

黄大瞠目:“两次?不就这么一回吗?”也就是自作主张给风立晚泼了桶脏水……而已,哪来的第二次?

“撕扯鸳鸯谱也算一次。”燕三郎洞悉千岁的算法,好心给他解答,“你一个动作就解决掉风立晚和赵丰各自原有的姻缘,还不够粗暴么?”

“至于你——”她说的是黄大,“给我们惹出来这样的麻烦,回去再跟你算账!”

黄大顿时苦了脸,他还以为这事儿已经翻篇了哩。

¥¥¥¥¥

离上巳节不到五天。

春明城里的杂货店和赵丰的灯笼铺子都是顾客盈门,只愁灯笼没得卖,就没有卖不掉的。

赵丰更是加班加点,直到亥时中才打烊。

这天送完店里最后一个客人,他正要去取门板,却见外头施施然走进来一人。

这个身影,他已经相当熟悉了。

风灵昭。

“九小姐。”赵丰笑着打了声招呼。微寒的夜晚见到这个人,他心头就涌上一股暖流。

风灵昭在街角站了好一会儿,看他店里灯火通明,人来客往。有个孩子看中一盏灯,母亲带的钱少了,赵丰也很爽快地折价卖给她。

这么做生意,不亏么?风灵昭摇了摇头,这才走了过来。“你的手怎么了?”

“手?”赵丰今日忙得晕头转向,顺着她目光抬起左手,见到食指上切入皮肉三分的伤口,才赧然道:“削竹条子,不小心。”

时间太紧,他只做了止血处理,这会儿伤口上的血早就凝固,又沾了点灰,变成紫黑一片。

风灵昭从腰间掏出一只玉瓶,塞进他手里:“伤药,好用得很。”

“多谢。”赵丰把门板合得只剩两片,这才返身去后堂打水洗净伤口。涂上药,伤口清凉一片,抽痛的感觉瞬间被压下。

果然是好药。

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有薄茧。抹药时,风灵昭就在一边看着:“看你生意极好,是不是也有我的功劳?”

赵丰抬头,见她笑靥如花,少了平日的凝重,多了几分爽朗,不禁脱口而出:“那是自然。”

这家铺子是风家出租给他的,若无风灵昭去找风老爷子说道,他哪里能拣到这样的旺铺?

风灵昭原本只是逗他,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下意识掩口一笑:“那你怎么感谢我?”

赵丰想也不想即道:“我请你吃饭。”

“地点任选?”她知道他本质上还是个穷光蛋。

赵丰用力点头:“对,地点任选。”

“那么现在就兑现吧。”风灵昭侧头看着他,“正好我饿了。”

“我这就关店。”赵丰心里欢喜,从后堂取出一盏提灯递给她,“提着走罢。”

佳节将至,春明城人已开始提灯夜游,水岸边星星点点,俱是灯光。

赵丰的制工一如既往的精细,但这盏灯并不是时人讲究的喜庆造型,不是花儿肥鱼,也不是棱瓜或者六角的宫灯,而是一只有角有獠牙的怪兽。可它的造型抽象,身子滚圆,三分威猛之外还有七分可爱,就连原本瞪圆的巨眼、狰狞的爪牙,看起来也格外招人稀罕。

这盏灯太特别,风灵昭拿在手里,眼睛就移不开了。她从未见过这样奇特但吸睛的花灯,可以想见上巳节那天,谁能提着它在水边走一圈,一定就是街上最靓的崽。

这么一盏灯,光是打样都不容易,何况赵丰还把细部都做到尽善尽美。这也是他生意比其他灯笼铺子都好的原因:匠心独运。

第288章 翻盘

“这是什么怪兽?”抽象成这样,看不出来了,只觉有趣。

“饕餮。”赵丰指了指怪兽的长角,大嘴,铜眼和肥肚皮。别的灯笼里都放一盏灯,这只却要放两盏,光芒正好从怪兽的两只大眼里绽出来,很凶猛却也很可爱。

风灵昭嗤地一笑:“好,我要了,多少钱?”伸手去腰间拿荷包。

“不用钱。”赵丰摆手,“卖不掉,送你了。”

风灵昭妙目在他身上一转,笑意微敛。赵丰当然在说笑,这么有创意的灯笼只要摆上墙,分分钟就会被人买走。这灯笼样式繁复,看起来很不好扎,若非特地为她所制,赵丰根本不用费这么大力气。

她不喜欢那些个花团锦簇的灯笼,他记得,才为她特制了这一只。

赵丰旧铺子刚被烧掉不久,原先扎好的灯笼付之一炬。手里这盏灯,必是最近新打的。何况他最近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兀自要偷空编制这么繁复的一只灯笼送她。

她将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才轻声道:“多谢。”

“好,走吧。”赵丰立刻披起外衣,“想好去哪家馆子么?善和楼?”

沿灯笼铺子往外走百步不到,就是善和楼了,这条街上最高档的酒楼。在那里吃顿饭,能吃掉赵丰三天的收入,但他并没有半点舍不得。

“看来你最近收入颇丰。”风灵昭眨了眨眼,打趣他,“连善和楼都敢去了。”

“偶尔一回,不伤筋骨。”他实话实说,并没有打肿脸充胖子。

风灵昭却往反方向一指:“陪我去翻个煎盘如何?”

“啊?”那东西味儿不错,经济实惠型,但是烟火气息太重,堂堂风九小姐吃得惯么?

“你不喜欢?”

“喜欢,都喜欢。”赵丰给铺门落了锁,陪她一起往街尾走。

此时的春明城已经褪去隆冬的严寒,河流重新流淌,但早晚还有几分料峭之意。两人走过一段河边小路,夜晚的河水平滑如镜,倒映着岸上的灯光。

那光温暖又柔和,照得人心里熨帖,才有勇气直面前方的黑暗。

风灵昭提着那盏饕餮灯,嘴角不自觉弯起弧度。偶有路人走过,望见美人配奇灯,都是频频回头。

走在她身边的赵丰却觉得,灯笼里的光跳跃在她眼里,生动又俏皮。

风灵昭向着对岸一指:“都这个时候了,那里好似还热火朝天。”

赵丰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与两人所行的暗道不同,对岸灯火通明,还有许多人影闪动:“那一段河道及岸线上要布置花灯,上巳节快到了,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春明城的花灯遍布全城,但最大最好看的灯阵却在这里,依偎在天然的九曲河段,水陆齐上阵,方显灯会壮观。佳节愈近,匠人们当然要抓紧时间了。

风灵昭笑着问他:“比你的手艺如何?”

赵丰也观察过多次了:“未见全品,不好置评。我不能小瞧了天下的……”

“英雄”二字卡在口中,一时说不出来。会造灯笼,算是什么英雄了?

风灵昭像是未发现他的微尬:“春明城真该找你来做灯阵。”

“找过我,我给出几条意见,也不知他们采纳没有。”赵丰的心态却很平和。他来春明城还不到两个月时间,官方凭什么信任他?还是聘请历年来多次参办灯会的老匠人最稳妥。

“再过几天就见分晓了。”眼下灯阵核心区都被围挡,闲人免近。上巳节当天,大家才有游逛那里的机会,“对了,风大仙人可否告知,未来几日的天气如何?办灯会可万万不能下雨。”

多数灯笼都是纸糊的,哪怕是绢帛所制,浇了雨也要大失颜色。

风灵昭笑着瞟了他一眼:“当我是陆地神仙,五天以后的天气都能未卜先知?”

“你就是神仙。”赵丰正色道,“至少在我看来。”

风灵昭不笑了,敛起了笑容。

赵丰看不出她是喜是怒,正要开口,她已经拂了拂秀发道:“不会下雨,我看五天后的天气好着呢。”

不久,吃宵夜的地方到了。

这里原本是一片货栈,某个暴雨天被冲垮了围墙,货物也全泡了水。东家赔到裤底都没了,不得已连夜逃走,这货栈也无人维修,于是夜里就被附近的店家占为己用。

这一块平地能摆下十二、三张桌子,当然每张都比围棋盘大不了多少,再配上两个马扎就算是桌椅俱全,可以招待客人了。

桌子边上都放个炭炉。客人坐下以后,店家就往炉子里添上烧红的炭块,上头搁一个石盘。石头都取自附近高山上的青石,硬薄耐高温。赵丰挟两块大肥肉抹石盘,一会儿就被烤出了油,然后开始往石盘上放豆腐、肉条,甚至蛹子和郊野摘回来的狗地芽、马兰头都可以煎烤。

春明城有几口老井水质尤甜,配以本地豆子磨出来的豆腐清香软嫩,格外适合煎烤。本地人管这种石盘上烤食的方式叫作“翻盘”或者“翻豆腐”。

滋啦滋啦,这声音把夜晚的凉气都驱得远远儿地。

不多时,盘上的食物焦到两面微黄,香气扑鼻,只要再撒点味料,配上秘酱就可以取食。

这是平民的美食。放眼望去,桌椅几乎都被占满,食客再要一斤烧酒,嗓门儿就关不住了。

就在一片熙攘中,风灵昭挟起豆干蘸饱了辣粉,轻轻吹了口气,才放进口中慢嚼,闭眼赞一声:“美味啊!”

赵丰看她吃东西的模样不像初来:“九小姐也是这里的常客?”这里的辣粉他尝过,只要一丁点就可以辣翻十个黄大。风灵昭吃起来却面不改色,看来耐受力不比他差。

没来由地,他有些小开心。

风灵昭头也不抬:“来过几次。”

这摊儿只在亥时以后才出,食客都奔着宵夜来,看来九小姐时常夜间出门,这在妙龄少女当中可不多见。赵丰等她又吃了几样东西,才轻声道:“九小姐今日寻我,是有何事指教?”

第289章 我如何?

风灵昭瞥他一眼:“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当然可以。”但经过这几天接触,他已经明白九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

风灵昭挟了一块烤得喷香的肥肝入口,才问他:“你和春深堂那个下人,唔,认识很久么?”

“黄兄?”赵丰摇头,“个把月吧。”

风灵昭漫不经心:“我看他总往你店里跑。”

“他对我着实不错。”赵丰老实道,“被你抓起的那个地痞最早到我铺子里收孝敬钱,是黄兄帮忙抢回来。他也不说明白,拿那些钱跟我订了许多灯笼,否则开铺初期拮据,我都未必能挺过来。”

“他为何对你独好?”

“我也不知。”赵丰是真不清楚,几次问过黄大,对方只呵呵呵笑说投缘。但他心里明白,没有那么简单。

风灵昭咬着箸尖问他:“那么,他家主人呢?”

“石小少爷?”赵丰想了想,“只见过一次面,不熟。但得他首肯,黄大才能将春深堂风雨廊的灯笼都交给我做。”

“只见过一次面?”风灵昭眼珠子一转,“也即是说,铺子着火那天,是你第一次见他?”

“对的。”赵丰小心翼翼道,“石少爷有什么问题么?”

“他还是个孩子。”风灵昭笑道,“能惹出什么麻烦?我只是觉得——”

赵丰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你这个人挺有意思。”风灵昭慢慢道,“许多事里,都有你掺和。”

赵丰大奇,倒转箸尖指向自己:“我?”他就是个灯笼铺小老板,每天靠自己的手艺赚几个小钱,生活一成不变、日子平凡无奇,能搅进什么事里?

她举例子:“旧铺子被烧,连带整条街都被烧了,与你有关罢?”

“对,但……”他也是受害者啊,火是地痞放的。

“黄大前几日在街上,无故泼了风立晚风大将军一身脏水。”风灵昭打断他的话,“此人也与你有关吧?”

“他、他什么?”赵丰一口果子酒险些喷出来,顾虑到眼前坐着的可是九小姐,他硬生生咽下去,结果咳得惊天动地。

风灵昭忍不住帮他拍了拍后背。

赵丰缓过劲儿来,第一句话就是:“泼风将军脏水的人是他?!”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都不知黄大干出来的好事。次日倒是有隔壁的掌柜谈起此事,他还当趣闻来听,可万万没想到是黄大所为!

“正是。”风灵昭细细观察他,基本确认他的惊愕不似伪装。

“为何!”黄大虽说有点儿……轴,但人不坏,为何突然袭击高官?

“套用你方才的话,我不知道。”风灵昭耸了耸肩,“还想说你们走得近,你能告诉我呢。”

赵丰茫然摇头。

“此其二也,我来说第三桩。”风灵昭掰着手指道,“你和风将军也有些交集。”

“风将军?我与他素昧平生,怎么会有……”“交集”两字还含在嘴里,赵丰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来找我买辣椒的少年是风将军本人?”姓风的,他只认得这么几个,很容易就想起来。

“他跟你两次三番见过面。”风灵昭笑吟吟地,“你居然不识得?”

赵丰喃喃道:“他也不曾自报家门哪。”

风灵昭把话题再扯回去:“你看,这些事若有或无、或多或少都跟你有关联。”其实还要多一件事,但她没提起。赵丰就好像是串起一个个事件的那根线索,她总觉得自己能顺藤摸瓜,摸到点什么。

赵丰啼笑皆非:“你若这样看,倒不如说黄兄才是关键人物。每件事里也都有他。”

风灵昭秀眉扬起,想了想:“你说得对,改天我会找他。”

她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话到赵丰喉间,他又咽了回去,直觉问出来以后,她或许会不高兴。

风灵昭看他欲言又止,大方道:“想说什么?说吧。”

“九小姐这些年都在哪里生活?”赵丰轻声道,“这趟,又为什么返回春明城?”

“我长年随师父住在明觉山,磨炼道艺。”风灵昭笑道,“至于回春明城……这是我家,回家还需要理由么?”

“不需要。”赵丰赧然一笑,才道,“就是听说,听说……”

风灵昭吃了一口凉菜:“听说什么?”

这话他不该问,但他又实在想知道答案,当下就一咬牙:“听说您、您回家是为了寻一门……婚事?”

风灵昭伸出去的箸顿住了:“你听谁说的?”

不待赵丰回答,她就晃了晃竹箸:“是风灵珊母女嚼舌根了,对么?”

赵丰讪讪。

风灵昭叹了口气:“好吧,我这趟回家,的确要拜托祖父给我寻一门亲事。”

“为什么?”赵丰脱口而出。

“女大当婚啊。”风灵昭好笑道,“都这把年纪了,也该嫁人了。”

她说得坦荡,聊起这个话题浑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涩。赵丰也受她感染,轻声道:“年纪在你这里,不是问题。”

“希望如此吧。”风灵昭挟起一块豆干,“为什么问这个,你有合适的对象要介绍给我么?”

“这、这个……”赵丰终于卡壳了。他可不想介绍其他男人给她。

风灵昭不急不徐:“男人说话,还是痛快一点地好。”

她的眼神那么明亮,好像一直照到赵丰心底去了,把他的小心思一览无余。赵丰胸口砰砰直跳,终是道:“九小姐要找、找什么样的?”

“不能太丑,得体贴、善良、听话……”风灵昭点着竹箸数,“还有,要对我惟命是从。”

赵丰听得一愣一愣:“这……”这好像是选妻标准,她确定她要找的是个男人?

风灵昭终于哧地一笑:“开个玩笑罢了,合我眼缘就行。”

那即是没有标准了。赵丰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却暗暗叹了口气。想来她是瞧不上自己的,她是风家小姐,又是名门高徒。他呢,不过是个手工匠人。

云泥之别。

风灵昭就看他原本澄清的目光一下子晦暗,似是有了心事。

这个人,还真是很容易看懂呢。她笑了笑,也不多说。

赵丰心里憋堵,好一会儿才调整了情绪:“风老爷子怎么打算?”

“他?”风灵昭漫不经心,“随我呗。”

赵丰不由得动容:“风老爷子真是开明。”莫说是世家族长了,就算是许多平民家庭,父母长辈对子女的婚事都会严加管控,风家的掌门人却对风灵昭如此宽容。

“管不住,自然也就不想管了。”风灵昭想起老头子说起她的婚事,总是长一声叹,短一声吁,也不由得好笑。谁不知道风家老头子控制欲极强,尤其在风灵珊的婚事之后,只是在她这里不顶用而已。

“那……”赵丰心里像有猫爪抓挠,思来想去,忍了又忍,终是决定问出口,“九小姐觉得……”

“嗯?”风灵昭浑不在意。

“我。”赵丰嗓子眼却发干,只能涩声道,“我如何?”

第290章 我会认真考虑

想来想去,他还是不想错过了这样的大好机会,即便要死,也得死得明明白白。

风灵昭一滞,缓缓放下竹箸,取巾子拭净嘴角,才轻声问他:“赵丰,你想娶我?”她一直以为他胆小,这种话问不出口。

赵丰盯着她红润饱满的唇,耳中却听到自己快得不像话的心跳声。

当然,风灵昭也听见了,不由得微微笑开。

“是。”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索性把心一横,把话都摊开,“不知九小姐可愿下嫁?”

“赵丰没有别的能耐,不能给你荣华富贵,但必将竭尽所能让你衣食无忧、欢喜自由。”

风灵昭似笑非笑:“你就在这里求婚?”她可万万没想过,有个男人会在滋滋作响的烤盘边上、在烟熏和油气当中向她求婚。

“嗯!”赵丰却用力点了点头,“要过日子,今后也是这样的人间烟火。”

他已经确认了自己心意。

少年的眼神明亮,其中的情意和企盼不再掩藏,倒让风灵昭面上有几分灼灼。

这家伙,胆小归胆小,说话倒是动听。风灵昭想笑,却笑不出来,细细咀嚼他的话,最后竟曼声道:“自由啊?”

她的语调拉得很长,像是藏着无限感慨,连眉梢都染上了轻愁。

赵丰看着她,有些不解。她既然在明觉山长大,不被俗世束缚,为什么还会这样向往自由,仿佛那物于她遥不可及?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赵丰来说仿佛度秒如年,风灵昭终于正色道:“我会认真考虑的。”

她的目光和语气一样温和,她说她会考虑,认真地。

不知怎地,赵丰就是相信她言出必践,说到一定能做到,当下长长松了口气。

他那样如释重负的神情连风灵昭都看出来了,嘴角忍不住扬起:“怎么是这副神情?”

“不拒绝,我就还有机会。”她肯考虑,他就好生欢喜。赵丰郑重道,“当浮一大白。”说罢斟满酒水,一口灌了下去。

好呛!

烈烈火气从腹里涌出,让他险些喷出来,但他强行忍住了。方才风灵昭一杯接着一杯,喝得面不改色,绝不像他这么没用。

看他脸色胀得血红,风灵昭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俏肩簌簌发抖。

赵丰忙着强下逆流而上的酒气,也不敢吭声。

周围酒客循声望来,想看哪个姑娘能笑得这样豪放。风灵昭浑不在意,好不容易勉强止笑,自己的脸也红了,笑红的。

“你这人,有点意思。”她接触过的男子,要么正儿八经,要么阳刚彪勇,哪一个也不像赵丰这样……

该怎么形容?她一时没找着合适的词儿。

赵丰硬着头皮:“你若肯跟我在一起,会发现我更有意思。”说完就想掌掴自己。

甜言蜜语的火候功夫太差,这话说出来,风灵昭还没怎样,他自己脸先麻了半边。

怎么办?现在练起有点来不及。

风灵昭只笑不说话,赵丰赶紧冲着店主招手:“再来两份肋条!”

两人默默烤食,一切如初,一切好像又有点不同了。

好一会儿,风灵昭才换了个话题:“对了,你铺子着火那日,春深堂的主人为什么亲来找你?”黄大和赵丰投缘,那是黄大的事,为什么那位石凛石少爷会亲自出马?

“他来找我问一样东西。”

“嗯?”风灵昭抬头,又饮尽一杯酒。

“是本书。”赵丰回忆,“我盘下旧店时发现桌脚垫了本书,拔出来一看,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些古怪的图案和纹路。黄兄那天在我店里玩耍,撕了一页下来,可是被撕坏的页根紧接着就凭空消失,就像从来没有缺失过页码。”

风灵昭不过随口一问,这时才真来了兴趣:“书名呢?”

“鸳鸯谱。”

风灵昭秀眉微蹙:“这是谁的恶作剧?”

“我也是这般想的,但在上面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风灵昭瞥他一眼:“不是说没有文字,只有图案?”

“就是图案古怪,乍一看只是些凌乱线条,找不出规律。”赵丰苦笑,“可是看久了,看到眼花了,好似那图案里就是我的名字,并且线条多数彤红,有那么些却是黑色的。”

风灵昭沉吟道:“这世上尽多古怪物事,说不定那书里附了些神通。否则石凛怎么会找上门?”话音刚落,就见赵丰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不由得道,“怎么了?”

如果真有神通,那么书上的另一个名字……赵丰咽了下口水:“其实那一页的图案是个整圆,其中半圆好似我的名字,另外、另外半个圆上却、却……”

他“却”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底下的话,风灵昭给他斟满酒杯:“喝一杯,缓一缓。”

赵丰咕噜喝掉一大口,这才接着道:“另个半圆上还有人名。”

“谁?”风灵昭的神情,下意识露出两分紧张。

“风、风立晚。”

风灵昭张了张口,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好一会儿,她才找着自己的声音:“你确定是风立晚?会不会看错了?”

“我也不确定。”赵丰沮丧,“毕竟是眼花才看见的字,保不准是不是真的。”

这事儿透着蹊跷,其实赵丰自己也琢磨好多天了。

连石小少爷都亲自过问,想来那本书不仅是恶作剧那么简单。更何况他还在上头看见自己的名字,和一个男人连在一块儿……

谁对自己的事儿不上心?赵丰念过书有学识,对“鸳鸯”的涵义一清二楚。但这个词儿最早出现是指男子之间的友情,后来才取代为异性互慕之情,所以他也有些迷茫。

前者还好,如果书里指是后者——想到自己和一个男人要好,他后背的鸡皮痱子就要站起来狂舞。

风灵昭无声笑了,摇了摇头,然后像男子般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定我该祝你们白头偕老?”

“别,别!”赵丰瞪圆了眼,惊恐道,“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风灵昭嘴角扬起,不过忽有所感,转头往西边看去。

那是一片隐在黑暗中的民宅,只有零星几盏灯火。

她微眯起眼。

第291章 到底靠不靠谱?

燕三郎收回目光,不再窥探河畔的货栈。“她很敏锐。”

风灵昭未必看见他了,但能感受到来自他人的目光注视。这种野兽般的直觉,在大家闺秀身上可不常见。

千岁就坐在民宅的房瓦上,两条腿从檐上垂下来,就在燕三郎正上方一晃一晃地,惬意得很。

她不怕别人看见。

千岁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空气中留有气味:“上次见面就发现了,这女人身上有血烈之气。”

“嗯?”燕三郎对这个词很陌生。

“她杀过的人,该是很不少了。”千岁的美眸在夜里闪着微光,“这种气息,我不会弄错的。”

燕三郎看她一眼,突然想起石星兰留给他的字条里提过的一个词:

修罗场。

是呵,她是阿修罗。对于杀伐之气,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敏锐。

“风家九小姐,为何会有这样凛冽的杀气?”

“这事儿有趣呢,赵丰居然向九小姐求婚,那风立晚怎么办?”千岁摸着下巴,“原来和赵丰走得最近的不是风立晚,而是九小姐。”

风灵昭也是异士,千岁就不敢扩开神念,免得被第一时间察觉。如果有人在一边窥伺,就只能依赖灵敏的听觉了。问题是那片场地里有十几只烤盘都在滋滋作响,几十名食客谈笑风生,其中还有几个明显喝高了,正在大呼小叫,无论谁想准确筛出风灵昭、赵丰两人的对话内容,难度很大啊。

这个女人大概就是因为此处的干扰源太多,才故意带赵丰来这里吃宵夜罢?

千岁眯了眯眼,很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黄大已经在赵丰身上放置了鬼面巢蛛,听清这两人的对话是轻而易举呢。

不过她听见赵丰的求婚时,也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鸳鸯谱失效了么?

燕三郎点了点头:“嗯,是这位九小姐。”他顿了顿又道,“从赵丰到春明城算起,这位九小姐与他见面的频次比风立晚还高。”赵丰前往春明城途中,就已经遇到风灵昭了,此后九小姐出镜的频率很高。

“可是鸳鸯谱如果生效,应和赵丰走近的不是风立晚么,怎么会是这位九小姐?”千岁啧啧两声,“你瞧赵丰那模样,已经深陷情网了。”

燕三郎不吱声。

他对男女之间的爱情尚无体会,不懂什么样才算是“深陷情网”。但有一点他很明白:赵丰对九小姐越是上心,就越不可能和风立晚在一起。

得出现什么样的意外,才能把两个男人捆绑成姻缘关系?

他想不出。“要么,鸳鸯谱效力不强。”他还有另一个假设,“要么,那或许根本不是姻缘簿?”

千岁长长吁出一口气:“最可恶的便是木铃铛,它若直接显出‘鸳鸯谱’三字,我们就知道症结所在。光出现黄大的名字,有什么用!”

木铃铛探察到的几次任务里,只有这次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连主攻方向都找不到。

那厢,赵丰与风灵昭的宵夜也接近尾声。

风灵昭喝掉最后一口酒,站起来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赵丰笑了。其他男女相处,都是天晚了男送女,只到他这里颠倒过来。

这姑娘是一点儿也不怕伤他自尊,神奇的是,他居然也习惯了,并不觉受伤。

两人往回走,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也就当消食儿。

赵丰问她:“你这么晚才归家,长辈不管?”

“不管。”风灵昭今晚喝了不少酒,这时脸色才透出晕红,更添娇艳,“他们知道我心里有数儿。”

“竟有这样大度的家人。”风家人都是这么心大吗?

风灵昭笑了,不说话。换了别人当然不行,但她么……

她想了想:“再有四五天就到上巳节,那天你有什么安排?”

赵丰苦笑:“恐怕我全天都要守在店里,那晚客人必多。”

风灵昭长长地“哦”了一声。

赵丰突然回过味儿来,面色微红:“如果那天你想游湖逛灯会,我、我也可以作陪。”

“不看店了?”风灵昭似笑非笑,“不赚钱了?”

“钱随时都可以赚。”陪伴佳人的机会却是千载难逢。

后面这句话他没说出口,风灵昭却已意会。她不自觉抓着垂落腰间的一缕秀发把玩,口中却道:“你在店里最好,那天我要陪着祖父。”

她既有正事,赵丰就不好相约了,点了点头。风灵昭却从他脸上看出失落之色,张了张口,到底什么也没说。

¥¥¥¥¥

第二天,日上三竿。

赵丰正在整理门面,忽听到一个奶声奶气还有两分熟悉的童声:“灯灯,灯灯!”

他抬头看去,街心正好缓缓驶过一辆马车,车窗打开来,里面露出一个四岁小娃的面庞。那孩子眼睛很大,脸也很圆,正朝着他店铺挥手。

咦?只一眼,他就认出这孩子正是胖丁。

此时车窗里又有一人往这里探视,是个面皮白净的妇人。

果然是丁氏。

丁氏冲他打了个招呼,赵丰也回以一笑:“丁嫂上哪儿去啊?”

丁氏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笑眯眯道:“风家老爷子和几位小姐要做几套软鞋,唤我上府里测量。”

马车驶得不慢,留给两人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随后得得得往远处行去。

赵丰收回目光,却想起前几天来店里对他动粗的两个强人。并且最近总有人四处打听闵家下落,他托人转告了丁氏,让她注意安全。

目前看来,这对母子平安。

又有客人上门,赵丰转眼就将这事抛去脑后。

……

赵丰度过了空前忙碌的三天,每日客似云来。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甚至没空去思索风九小姐为何没有出现。

终于,今晚就是上巳节了。

春明城的大街小巷都已经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兜卖小灯笼、小玩偶、烟火和吃食的贩子。这是本地除了过年之外,最热闹的一个节日了。

旧房东上门,要给小孙子买一盏手提的小灯。其实铺子被纵火之后,虽然纵火犯另有其人,赵丰也赔给她不少钱,但房东还是耿耿于怀。

第292章 说不出的古怪

她怨他晦气引来了凶煞,否则恁多年出租商铺,为何从来没有遭遇纵火?

不过她孙子还记得赵丰店里的花灯漂亮,看别家的都不中意,吵着奶奶非要他的不可。房东一连几天被闹得头都大了,不得不厚着脸皮上门来买。

赵丰对祖孙俩非常和气,摆出最漂亮的几盏灯笼任挑任拣,又取糖果蜜饯给孩子吃。见他的确不存芥蒂,旧房东原本绷起的架子很快也松懈了。她原本就是闲不下嘴的性子,趁着孙儿拣灯,她和赵丰唠了几句,从问他怎么盘下这间铺子、生意好坏一直聊到旧铺重建。

“对了,听说今晚给上巳节灯会点灯的,是那位少年将军。”

赵丰一怔:“风立晚?”

“你怎么直呼其名?”旧房东奇怪地瞥他一眼,“咦,风将军是这个名字么?”

赵丰有点心事,顺口道:“前些日子见过他,就是这个名字没错了。”

“往年都请城里的名流来亮灯,有两年还请来特别有名的连夫子,据说他给好多皇亲国戚都上过课授过学,今年是这位小将军了。”旧房东兀自憧憬,“也不知他打算怎样亮灯。”

赵丰笑脸以对,心里却想着其他念头,也不管她絮絮叨叨都说了什么,反正点头微笑就可以了。

直至他听见她的抱怨:“你说我这鞋都订了五天,丁大妹子也不回来,我原本寻思……”

丁?赵丰一下回了神,出声打断她的话:“等下,您说谁没回来?”

“丁妹子啊。”旧房东唉了一声,“她在我我铺子对面开了个履店啊,你也认得的。”

“她还没回去?”赵丰明明记得丁嫂三四天前去过一趟风府,做个测量才花多少时间,怎可能这些天都不回家?

“没呢。我那……”

赵丰再次打断了她:“胖丁也没回去?”

旧房东说话被强行掐断两回,胸腔憋得难受,瞪他一眼就竹筒倒豆子了:“没呢没呢,这几天店门紧闭,我去敲门好几回了,后堂也没起烟没做饭,那母子俩是都不在。你说这俩能跑去哪里?我给孙儿订的鞋,前天就该取了。这节日过完小孩还穿不上新鞋,我可不打算给钱!”

赵丰下意识点头附和她,心中越觉古怪:这对母子是离开风府以后失踪了,还是说……?

这一整天,客人络绎不绝。

赵丰只有一只手,哪怕不吃不睡也编不出那么多灯笼。其实店里过半灯笼都从别家进货,他自己亲手所造的,价格还要再高出三成左右。可即便是这样定价,他的手造灯笼也基本卖罄,几个没买着的客人心有不甘,多贴一倍的价格请他现做。

在他忙得像个陀螺、恨不得多生两只手的时候,黄大来帮忙了,还带来了黄二。

赵丰奇道:“今晚不用护着你家小主人出门么?”

“不用,我老爹随侍在旁呢。”黄大乐呵呵道,“小主人猜到你要忙得焦头烂额,差我们来这里帮忙。”

“石小公子真是好人。”赵丰感激道,“我这里有盏小灯,麻烦你转交给他。”说罢,从后堂取了一盏灯出来。

黄大一看就乐了:“这灯好,造得和女主人一模……哎哟!”话未说完,被自家妹子一记肘击打在肋下,疼得险些儿岔气。

他大为恼火:“你又干什么!”这是亲妹吗?下手真够狠的,再加把劲儿就可以把他的伪装打掉了!到时候赵丰看见原地活蹦乱跳的黄鼠狼怎么办!

赵丰奇道:“什么女主人?”

黄大顿时汗颜:“没什么,啊哈。二妹,你赶紧把灯给小主人送过去,他看着肯定高兴,这猫、猫的造型真是别致!”

灯造成了小猫的形状,尤其一双眼睛活灵活现。

赵丰虽然只见过燕三郎一回,兀自记得他随身带一只漂亮白猫,甚至那猫儿还能听懂他的话,可见那是他心爱之物。他心灵手巧,造出来的猫灯就很是美貌。

他又提出两盏灯,分别送给黄大和黄二。

黄二笑眯眯接过小灯:“好,我去去就来。”走过兄长身边时拍拍他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好看管你这身皮子,我看它就快被女主人剥下来做帽子了!”

黄大打了个寒噤,不敢深想,赶紧帮着赵丰招呼生意。

他前前后后在店里呆过那么久,生意门道看也看会了。有他帮忙招待客人,赵丰终于能腾出手来赶造灯笼了。

很快,黄二也赶回来分担兄长任务,并对赵丰道:“我家主人极是满意。”

她说的是“主人”而非小主人,赵丰也没听出不同。事实上,灯虽然送给燕三郎,开心的却是白猫。她往灯笼边上一趴,一只猫就仿佛变成了两只,只是另一只颜色没有她这么纯白——素白灯笼不吉利,赵丰换了颜色。

“怎么样?”白猫站在灯笼边,也摆了个招手挠财的姿势,自我欣赏一番。

果然她才是最漂亮的,赵丰才绘出她不到十分之一的美貌,小灯看起来都酱可爱!

燕三郎正色道:“标致。”

这么一通忙活,阳光已经开始西斜。

赵丰从早晨忙到现在,一口热水都赶不上喝,这个时候店里却来了一名汉子,随手抓起一盏小灯道:“买这个。谁是掌柜?”

黄大上前管他收钱,他交出十文,同时道:“打听个事儿,三天前明波履店的丁珍珠是不是经过这里?”

黄大一怔:“谁?”

赵丰心头微跳,“珍珠”即是丁嫂的闺名。他仔细看这汉子,个头矮小但是身强体壮,皮肤黝黑,长一对三角眼。

就这副其貌不扬,扔进人群都未必能再找出来。

汉子追问黄大:“你是掌柜?”

“我是。”赵丰往前一步,“您是丁嫂的……?”

“我是她哥!”这汉子板着脸道,“她本该昨天回趟娘家,结果一直都没出现。我一路问过来,都说她前几天往这里走了。你可是亲眼见过她?”

赵丰点了点头:“有的。三天前巳时她乘马车从这里过。”

第293章 一箭双莲

汉子一下来了精神:“马车去哪?”

赵丰站到街边,给他比了个方向:“往这里去了,马车具体停在哪里,我就不清楚了。”

汉子二话不说,顺着那方向就大步往前走了。

赵丰一瞬不瞬盯着他背影。其实当时那马车很气派,不像是车马行租来的。再说城里人出行常用骡车、牛车,马车太贵,很少有平民雇用。因此那辆马车多半是风家派出来的。

他明知道接走丁嫂的是风家,却没有对这人言明。赵丰自己都不大明白为什么,只是胸口压着一块大石,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虽然丁氏当日说过,是风家接她过去。但顺着这条路往西走,首先会经过风家的清音苑,也即是风立晚下榻之处,再往前走二百丈,才到风家的易水居。赵丰的确不知道她在哪里下了车,方才的说法也没有错。

站在一边的黄大和黄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天快黑了,他们也该撤了,否则无所遁形。

而在数百丈外,燕三郎俯身把略显疲态的猫儿抱起:“玩了一个白天还不够么?”其实应该说,疯了一个白天。

白猫打了个呵欠:“今天可是上巳节诶,要提着灯去游湖,这一天才算完美。”

男孩望向西边,幽幽道:“或者……”

¥¥¥¥¥

莲塘的活水来自蓝河。这条河因为河床上微蓝的岩石而得名,阳光下蔚蓝如海。

当然,夜里的蓝河颜色如墨,只有灯光能重新唤起它的温柔。

蓝河九曲段的盐埠,原来是个繁忙的埠头,但在十年前河水改道之后,这里的水道就太窄了,不能容大船通行,于是埠头渐渐寂寞。

不过这里的水流平缓,景致优美,甚至堆积起七、八个大大小小的沙洲,于是连续七八年的春明城灯阵都放在这里,埠头经过一翻修整,与之相连的河岸边扩出一个可容两三千人的广场。

如今这里人头攒动,春明城人多数手上都提一盏花灯,自高处看下去,就如点点星光。

他们正在等待今年灯会的“首亮”。这个仪式结束后,春明城的灯会才算正式开始。

这埠头其实建在一大片沙洲上,与陆地以三桥相连。因为河水时涨时落,当地人就将三艘大船的船舷锯掉,两两侧拼在一起,彼此以铁索相连,再铺上木板,方便力工挑运,甚至马车也能通行,这就变作了奇特的船桥。

自然这桥的好处是能随水位高低而变化,一旦遇上洪水,板子一抽船驶开,也就没有现成的桥可以被洪水冲垮。

风灵昭的预测很准,这一晚有星无月,甚至还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自然也不会有洪水。

所以这船桥在水面上搭得好好儿的,春明城人在河岸上,高官贵族与嘉宾都在埠头,既与闹哄哄的人群隔开,又能保证自身安全。

两相遥望,春明城主即站前几步,在扩音神术的加持下开始点题致辞。

春明城上巳灯会的传统已经持续十多年,深受人们喜欢,也自有一套定式。春明城主热情洋溢的致辞严格控制在半盏茶时间内,既能让城民专注听讲,又不至于令他们呵欠连连,削弱了游玩的兴致。

而后,就到了万众瞩目的亮灯环节。

埠头依沙洲而建,东侧是一整片小树林,那里还停着几架马车。

稀疏的林木挡不住众人看向马车的目光。

按惯例,这都是达人贵人家眷所乘,上埠头寻个清静观灯的好地点,不用跟在岸上人挤人。马车上也的确下来一众妇孺,无论气质衣料均是贵气。

边上站着一大圈儿全副武装的侍卫。

这没甚好大惊小怪。

不过这里面却有一对母子,虽然衣著锦秀,然而年轻的母亲却是满脸担惊受怕的神情,紧紧牵着孩子小手。孩儿虎头虎脑甚是可爱,不知母亲忧愁,兀自东张西望。

他们与周围的贵女贵妇格格不入。

自然,多数人不会留意这种细节,只等着亮灯,这是每年灯会的重头戏。往年都是嘉宾举着火把,乘上小船,亲自点亮那一盏最大、最漂亮的花灯,就连那位连夫子都不例外——他虽然有神通在身,但不想以技艺示人,因此还是循规蹈矩。

众看客都听说今年请来的贵宾是风头正劲的梁国将军,下意识伸长了脖子。

将军点灯,会有什么不一样么?

其实埠头上只站七八人,岸上的都能将他们看得清清楚楚,除了春明城的高官与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之外,现场只有一个少年郎。他比旁人都要高出一头,下颌微抬。

显然这位就是声名大噪的风将军了。因为在句遥国内,他不着戎装,而是一袭白色劲装,刚毅有气度,直溜得像根柱子。

春明城主请他为上巳灯会点灯,风立晚点了点头,上前两步,取过侍从奉上的长弓,而后弯弓、搭箭。

他竟不上船,而是改射箭了,岸上众人都屏息以待。

那箭是主办方早就准备好的,箭头裹起油料,火焰猎猎跳动。

风立晚一松手,众人只见空中划过一道橙线,离埠头与河岸十丈远的水上花灯就亮了起来!

这是一组巨大的并蒂莲花灯,蕾芯藏着油缸。那一发火箭射出,顺势就把火油点着,莲灯顿时通透明亮,在水上焕发着粉红的光。

人群鼓掌,高声喝彩。

灯心的油缸只有一人合抱粗细,方才又隐在黑暗中,想从十丈开外射中可真不容易。并且这可是组并蒂的莲灯,也即是说,两朵莲花里面分别都藏着一个油缸,风立晚一箭要点燃两盏灯可真不容易。

他射出的每一箭,其实都没有打入缸中,而是擦着缸口划过,火焰本身的灼热,加上摩擦生温引燃缸口快要满溢的油脂,这才成功点火。

一箭双莲,技艺殊为高超。

水上、陆上其他花灯边上早都站着人,得此讯号为引,才纷纷举起火把,将这些大型灯组点亮。

第294章 谁布给谁的陷阱

一时间,河边灯火通明,各式花灯斗***亮男女老少欢颜。

众人都是长长“哇”了一声。

风立晚对自己这一箭也甚是满意,放下长弓对春明城主微笑道:“幸不辱命。”

春明城主笑呵呵道:“果然英雄出少年……”风立晚这一箭,实为灯节又添不少看头。

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隆”一声巨响!

风立晚最先引燃的那盏并蒂双莲灯,炸了。

还炸得格外狂暴。

由于离埠头和岸边都很近,暴戾的气流一下将最近的观众掀飞一丈远,其他人也被压得五体投地。

爆炸声,风声,然后是人们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风立晚站得最近,首当其冲。

他眼疾手快,将春明城主推向后方,自己伸臂挡住头面。狂暴的气浪同样将他击退,但有罡气护身,他受到的损伤较小。

“敌袭!”风立晚大喝一声,“护好各位大人和车队!”

后头奔上来的亲随抬起昏迷不醒的春明城主,往外送去。风立晚长剑出鞘,大步冲向小树林。

花灯里被人动了手脚,爆炸才会如此凶猛,意在伤人,更在声东击西!

果然小树林方向也传来几声尖叫——

原本憩在林中的女眷突然发现,河里突然钻出十余人,皆身着水靠,飞快向她们靠拢,呈包抄之势。

众侍卫立即上前迎战,兵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那一对母子身边的侍卫不管旁人,优先将他们推进车厢。车夫一抖缰绳,四匹马儿拉车往船桥而去。

尽快离开这里,才是上上之策。

可才奔到半路,又是轰然一声巨响,船桥正中那条船被水花炸上了半天高,落下来砸在水面上,只剩半条船了,纷纷扬扬的木屑和水花,把岸边还未来得及撤离的观众溅成了落汤鸡。

与它铁索相连的另外两条船受波及,被扯得一阵七零八落。

反正,这桥是不能通行了。

马儿受惊,人立而起,希聿聿几声长嘶。车夫忙着安抚马匹,冷不防被一箭射在肩头。

幸好这个时候,风立晚也赶到了,两刀剁下一个黑衣人的脑袋,大声道:“都出来,别让他们逃了!”

他一声令下,余下的四、五辆马车中突然钻出一群精壮汉子,一声不吭截住黑衣人的后路。

这时已有三、四名黑衣人抢上逃走的马车,将侍卫打伤,挟起那对母子。

孩子吓得哇哇大叫,但在周围一片人仰马翻中并不响亮。母亲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两人都缩成一团。

黑衣人正要往外突围,孩子的哭声传入耳中,他们终于听清了他的话:“我要娘亲,我要找娘亲!”

娘亲不是就在身边吗,他还想找哪个娘亲?

黑衣人一怔,忽然反应过来:“不好!”

也就在这时,始终缩首抱着孩子的女人突然抬起头来,一拳打在黑衣人肋下。

后者厮吼声中,她缩回了手,手背上带着一截棱形的钢尖,淌下来的鲜血都难掩其寒光闪烁。

这人的脾脏被直接戳穿,女子又回身去切另一个黑衣人咽喉。

现在任谁都明白,这对母子根本不是此行目标,而是假货了。甚至他们连母子关系都不是呢。

“陷阱,目标不在这里!”余下黑衣人大吼,“撤退,撤退!”

¥¥¥¥¥

一连忙活了小半个月,这会儿赵丰终于有空坐下来喝盏热茶。

如今人群都集中去河边看展,该买灯的多半也都买了,虽然陆续还有客人上门,但人数明显赶不上白天。

黄大兄妹早就离开,赵丰店里的存货卖得十有九空,不仅火灾里的损失都补了回来,还小有盈余。

今晚的春明城,华灯璀璨,即便门前这条街道也是各色灯笼高高挂,一片朦胧的喜庆。

今儿忙得没空吃饭,赵丰这时才觉饥肠辘辘,到隔壁的老店买回一碗面茶解饥。炒香的芝麻盐迎头撞上热气腾腾的糜子面,空气里飘着麻酱味儿,这样提着碗沿边儿吸溜一圈,五脏六腑都慰帖了。

他坐在店里喝得正舒坦,还接待了一名临时来补灯的客人,冷不防西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赵丰一口热面茶险些呛到嗓子眼里。

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下站定,跟他一同看往那个方位。

河边……出事了?

那里浓烟滚滚,似乎还有人群的惊呼声传来,在夜里传得格外悠远。

赵大怔怔出神,春明城灯会年年都办,为何偏只有今年出事?

这念头刚从脑海里闪过,西边紧接着又是一声爆炸,虽然不如前一记响亮,却也威势十足。

面茶店里,有个三岁的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过不多时,东边有数十骑扑面而来,骑士都扬鞭策马,飞快赶往河边。

一个个杀气腾腾。

他们来自街东。

东边?没来由地,赵丰想起前些天往那个方向去的丁氏母子,想起下午往那个方向去的黑壮汉子。

那方向上有什么?有风立晚的住处,和风家的大宅。

这些事似乎能关联在一起,他心底有些焦灼和不安。

……

风家,清音苑。

天还未黑,就有一人着青衣小帽,从厨房里拎出一只食盒,不紧不慢前往精舍,一路畅无阻,而后就拾阶上了二楼。

精舍的二楼都是卧房、书房和茶室,供主人憩居之用。此时有两个房间都是空着的,第三个房间开着半门,外头守着两名大汉,里面坐着一对母子。

如果赵丰在这里,当会发现这就是消失了好几天的丁氏母子。

丁氏原坐在窗边发呆,听见响动抬头,见一青衣人缓步进来,将食盒搁到桌上。

“饿了吧,快来用饭。”烛光照出她的眉目姣美,眼神明亮,这句话甚至带着笑,像是跟友人闲唠家常。

风灵昭。

这送饭的女子,赫然是风家的九小姐风灵昭。她亲手从食盒里取出三碗菜肴,一样一样摆到桌上。

一碗红葱油拌面,一碗鲜虾细肉小云吞,再加一盘绿油油的凉拌苦苣,卖相极好。“你要的菜齐了。”

第295章 三脚猫的功夫

平时都是大汉送饭,今日换了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并且还笑得十分和气。丁氏心里燃起一点希望,一边瞅着门外大汉,一边压低了声线求风灵昭:“姑娘,你行行好,放我走吧!”

风灵昭刚放好云吞,两手一顿,也顺势看向门外,这才为难道:“我不敢,你是闵龙子的妻子呢。”

丁氏是被风家的马车接过来的,以为自己会进易水居,哪知来的却是清音苑,并且进来之后就出不去了,这些奇怪的人物给她划定活动范围,不得走下二楼。她试过逃跑,然而本身是弱质女子,又带着四岁的孩子,根本溜不到门口就被人逮了回来。

虽然这些汉子不曾对她母子动粗,也不曾让他们冻着饿着,可是丁氏明白,自己遇上了大麻烦。

她从不与人结怨,这次突遭软禁,也能猜出大概是丈夫在外头招惹什么麻烦,这才连累妻儿。

这几天她百般恳求,但软禁她的人对她虽然客客气气地,却只字不吭,无论她怎样哀求、提问、痛骂,嘴巴都严得像蚌壳。今日她听风灵昭这样一说,那就是确凿无误了,她心底不由得一沉:“我丈夫是个好人,能、能惹出什么祸事?”

风灵昭在桌边坐了下来:“他现在可是得胜王手下第一等心腹,无论得胜王走去哪里都带着他。”

“得胜……王?”丁氏满脸茫然。

胖丁饿了,趴在桌边指着云吞:“想吃!”

丁氏心里焦急,但还是顺手拣起两个云吞,戳破放凉,免得烫伤儿子。

风灵昭看她做完这些,才问她:“你不知道得胜王是谁?”

“知、知道。”丁氏捏着衣角,脸上都是不安,“据说是个梁国作乱的皇亲,风将军就是打败他才出名的。”

其实梁国战乱跟春明城人没多大关系,许多平民也从不关心。但风立晚名声响亮,大伙儿反倒连得胜王的名字也听得多了。

丁氏亦然,听过几次想不记得都难,她忐忑道:“我丈夫怎会跟得胜王扯上关系?你们一定弄错了,他原本就是个乡里汉子,前几年逃荒时还差点饿死,后来我们逃来春明城……”

灵风昭打断她的话:“你多久没见到丈夫了?”

丁氏张了张口,看了看正在吃云吞的小胖子:“自从胖丁半岁以后。”算起来也有三年多没过丈夫了。

风灵昭伸手,按在她脉搏上。丁氏畏惧,往后一缩,被她轻轻捉住手腕:“莫怕,不伤你,只判断你是否撒谎。”

九小姐接着问:“你丈夫是什么性格的人物?”

“沉默寡言,有什么事都兜在心底。”丁氏小声道,“他很少与我说道,跟外面的人却常有往来。”

九小姐点头,又问:“他是异士,你可知晓?”

丁氏一愣,摇头。

风灵昭嘴角微扬:“撒谎。”

丁氏眼中有慌乱之色一闪而过。她不知道灵风昭测谎的原理,这女人还指了指吃云吞的胖丁道:“再撒谎,你家小胖子就有苦头吃了。”

丁氏忍不住问:“你、你是谁!”

风灵昭笑道:“我自然是风家人。”话锋一转,“还是那个问题,你知道闵龙子是异士么?”说罢,伸手摸了摸胖丁的顶发。

她手指纤长,孩子也忙着吃喝不理会,丁氏却被这动作吓坏了。孩子的天灵盖很脆弱,这些人要是拍上一下子……

她不敢撒谎了,老老实实道:“他就有点三脚猫的功夫,也能算异士么?”

“怎么个三脚猫法?”

丁氏不吱声了。她不傻,知道泄露丈夫的秘密会给他带来大麻烦。

“别的不提,你丈夫带人跑路的本事很是了得。得胜王遭遇围剿,有几回明明快成瓮中之鳖,却被你丈夫给带离了险境。”风灵昭侧头,“他修的是遁地类神通,恰得吴陵此时重用,变作得胜王手中的保命牌。”

丁氏咬着唇:“你都知道了,何必再问我?”

风灵昭望着她缓缓道,“既如此,他为什么不早些带你离开?那么,今天你就不必在此受苦了。”

丁氏垂下目光。风灵昭的每句话都切中她的心事,自家男人三年多前一走了之,再没有露面。若非偶有来信,她都要以为他已经死在外头。

风灵昭微笑道:“他是得胜王手下的红人,不说封个官儿当,荣华都是小事,怎不见他接你去共享富贵,反要你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孩子?”

这些疑问,丁氏自来就有。丈夫发回来的信件,前期还信誓旦旦,说他遇上贵人,很快能让她和胖丁都过上好日子,后面的来信却越来越少,越来算简短,最后只是报几句平安了事,又说夫妻很快就能团聚,让她安心等待。

最近一次来信,已经是两个月之前。

好日子在哪了,夫妻团聚在哪儿了?丁氏不是不怨,只是无法。今日听风灵昭说起,才知道丈夫给得胜王卖命去了。现在得胜王输得那么惨,丈夫会不会有事?

她的艾怨和不满,都转化成恐惧和担忧。

风灵昭像是看穿她的心事,顿了一顿又道,“你丈夫很有本事,现在得胜王东躲西藏,更不会轻易放他离开了。你也知道,战场上刀枪无眼,再强健的身躯也抵不过……”

“他不会有事罢!”丁氏急急打断她,“我丈夫就懂一点遁地穿墙,别的本事都没有!你们别对他……”

说到这里忽感失言,赶紧闭嘴。但风灵昭已经得知自己想要的,也不揭破,只道:“你在春明城安享太平,可知梁国的人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丁氏迟疑着摇了摇头。

她生活在市井,梁国离春明城又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就算偶然听人提起,也只当一点谈资,哪里会有切肤之痛?

“梁国内乱四年多,死者近百万,田地荒芜,民不聊生。”风灵昭轻声道,“像你这样的平民,生活悲惨难言。我见过小胖这么大的孩子,父母吃不上饭又不忍心吃他,只好带去交换邻居家的孩子来煮着吃。”

第296章 里应外合

丁氏“啊”了一声,眼露惊恐。她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宽裕,至少衣食无忧,人吃人这种惨剧,她只听过传说。想到自己的孩子要是这样被人吃掉,她心里就是一阵冰寒。

“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战争结束的曙光——”风灵昭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丁氏的胳膊,“你若再见到闵龙子,千万劝他莫要为虎作伥。内乱早一日结束,苦难才会早一日结束。”说罢,站起来离开了。

丁氏原地发呆半天,才觉出不对。

自己本想拜托这女子放自己逃走,怎么说到最后,反而变成人家说服她自己?

丁氏心事重重,面条也吃不下几口,只有儿子胖丁不知愁苦,依旧保持着好胃口。

饭后不久,西边突发巨响和浓烟。

丁氏大吃一惊,赶到窗边眺望。

此前她试着逃过两次,因此侍卫将二楼的窗子用两根木条打成了“x”形封住,又将她活动范围限制在这个顶角的大房间里。木条缝隙很大,光线依旧可以透进房间,但还不足以让丁氏这样的苗条女子钻出去。

现在丁氏就是透过木条缝隙往西看,结果看见了火光和浓烟。

但是在此之前,她首先发现窗台上放着一只小小瓷瓶,瓶上还黏着一张字条。

丁氏大惊。她时常在窗边走动,很确定半个时辰前窗台上还是空无一物,绝计没有这两样东西。

身后传来脚步声,门口的侍卫之一也赶来窗边查看。丁氏在他凑近之前,不动声色将瓶子攥进掌心。

这侍卫果然不曾发觉,往窗外看了两眼就高声道:“埠头有变!”

整个清音苑顿时忙碌起来。

他们原就整装待发,这时内部一商议,留下一半人守苑,其他的骑上马就奔往河边。

风将军若是有性命之忧,他们谁都担不起责任。

清音苑距离河岸还有一段距离,撤退的人群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里,所以人马都奔远之后,整条街道重新陷入静谧,这也包括了清音苑。

这是动荡之前的平静。

守住房门口的侍卫还是两个,不打折扣。

丁氏尽量行若无事,缓缓走去了屏风后头。

这房间在小楼的顶角位置,左右各有一排窗户。屏风后面也有一扇,当然这里还放着一只恭桶。

她快速打开纸条,上面只有几个字:

“溶化木条,跳!”

丁氏的心跳突然加快。和一般民妇不同,她父亲是私垫先生,而闵龙子就是父亲的学生,因此丁氏和丈夫一样识字。

她认出了这字迹,正是闵龙子的手书。

丈夫已经来了?

那么说来,这瓶子里装的莫不是……?她拔开瓶塞,还未凑近就嗅到一股呛人的酸味儿。

丁氏不敢多闻,踮起脚尖,将瓶子里的液体倾倒在木条构成的“x”的两端。原本坚固得斧劈不断的硬木,遇着这液体竟然迅速变黑,而后冒出白沫。

液体所流之处,皆无声无息腐蚀出一条深深的凹槽。

可行,这东西好霸道,果然可以溶化坚木!丁氏心头直跳,却要若无其事走出去,用后背挡住两个侍卫的视线,对胖丁道:“要嘘嘘不?”

胖丁摇头,丁氏却竖起一指挡在自己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游戏娘儿俩常玩,所以胖丁也是嘻嘻一笑,并不吱声。

儿子乖巧,丁氏欣慰:“来,娘带你去嘘嘘。”边说边牵着儿子走去屏风后面。

短短几步路,走得她手心直冒汗。

好容易借屏风挡着两人身形,丁氏立刻探头木条缝隙底下看。

阴暗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平时这里都有人巡逻,可巧现在西边埠头出事,警戒力量划出一大半支援那里,这底下就空荡了。

况且她也清楚,丈夫就算已经到来,也不能大喇喇站在那里,否则就是找逮。

可她抱着胖丁直接跳下,底下若无人接应,这一下可会摔得不轻。别问她为何知道,上回她已经试过了,好险没跌断腿骨。再来一回,她可不知有没上回的好运气。

然而现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丁氏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而后一把将木条拽了下来!

那两根木条原就被腐蚀得只剩一点连结,丁氏虽是妇人,全力之下也不觉难掰。只听““喀嚓”一声轻响,木条脱离窗台。

这动静当然瞒不过守门侍卫,他们喝一声:“怎么回事!”就往里冲。

丁氏甩开木条,抱起儿子,想也不想就从跳窗而出!

侍卫探手,然而太迟,这一下没能抓实,只是“嘶啦”一声,扯下丁氏肩头一块布片。

风声呼呼,她将儿子紧抱怀里,恐惧的念头还未转完,就被人抱住了。

丁氏一抬头,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庞。

果然是闵龙子!

她惊魂未定,下意识抱住丈夫脖颈就想大哭一场,却知现在不是时候。二楼的人大吼一声,清音苑的侍卫就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快走!”丁氏听见另一个声音,一转头才发现丈夫身边还站着一人,比他高些,胖些,满脸横肉。

便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小亭传来“啪”地一声,像是有物扣在木头上。

“抱起孩子。”闵龙子对妻子下了命令,同时伸手按住她和壮汉肩膀,自己微一屈膝,就仿佛游泳时准备下潜一样。

按理说,这一下就该潜入地底了,如同来时。

不过他蹲了一下,又蹲一下……

脚底传来硬实感,地面不像平时那么柔软如水,可以任他自由潜浮!

此时前方树影之中跃出来几人,打头的正是风灵昭。昏暗的夜色里,她一身劲装,向闵龙子笑道:“闵龙子,居然还有个擅长炎爆术的司南翔,我的运气可真不错,一下就遇上得胜王的两名得力干将呢。”

这里居然还是个陷阱,诱饵还是丁氏母子!

周围的侍卫将几人围在正中,丁氏惴惴不安,那壮汉司南翔瞪着她道:“你是谁?”又低声问闵龙子,“怎么还不走?”

“潜不下去。”闵龙子额上都冒出汗珠,“她动了手脚。”

第297章 意外横生

想来也是,这女人费恁大力气用丁氏母子将他诱出来,必定有克制他遁地术的相应手段。否则一转身被他带跑了,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风灵昭笑了笑,大步往前:“两位好不容易来了,也别着急走啊。”

她走起路来如雌豹跃跃欲试,像是随时扑击伤人,双手各执一把武器,左手是一截分水刺,右手却是一柄半月形的圆刃,又像回旋镖,在夜色中依旧闪着银色微光。

众人注视下,她将左右武器一合,“锵”一声,赫然合成一把。

这把武器,司南翔和闵龙子都见过许多次了,后者面色大变,前者瞳孔骤然一缩:“是你!”

司南翔惊呼一声:“你才是风立晚!”

若将这武器接长,岂非就是一把亮银戟?

在东南战场上连赢得胜王三场大战,将他击得溃不成军的少年将军风立晚,手里的武器就是亮银戟,战场上无数人都亲眼见过。

原来西边埠头的“风立晚”是假的,本尊早在这里等着他们。

风灵昭微一偏头,周围侍卫立刻扑了上去。她撒网这么久,又是小心翼翼,又是隐匿身份,不就为了逮住今晚这条、不对,是两条大鱼!

闵龙子本身战力不高,身边又有家人,这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对司南翔道:“能阻住我的必是个阵法!想法子找出阵眼打碎!”说罢向不远处的小亭子一指,“她把阵眼设在那里!”

显然风灵昭早就布好阵法,只缺启动了。这阵法还有个恶趣味的名字,叫作“土比金坚”。这里的“金”指的不是黄金这种软金属,而是金刚石。只要启动这阵法,土壤的硬度在短时间内堪比金刚石。闵龙子有地行之能,但没有穿透石头,尤其是这种硬度的本事。

不过这阵法用料极其昂贵,又不能移动,风灵昭布下这阵法也花了好大力气,她以丁氏母子为饵,等到闵龙子潜进来接应,才将阵法最后一环补完。

方才众人听到亭子里“啪”地一声轻响,就是她启动阵眼的声音。自此,“土比金坚”的阵法才正式启动,要教闵龙子有来无回。

司南翔也听见了,可是那亭子被十余人挡在身后,一马当先的还是风立晚本人。他和闵龙子各有所长,但并不擅长正面交战,这会儿是万难穿过人墙去毁掉阵眼。

但他也有自己办法,急声道:“这阵法边界就在院里吗?”

闵龙子不假思索:“应该是。”

任何阵法都有个边界,这个抑制他土遁术的阵法,应该就布置在清音苑的范围内。

“好!”风灵昭已经冲到近前,司南翔也不知从哪里摸出十余个黑色圆球,抖手掷向四面八方!

如风灵昭这样的明眼人立刻就能发现,他丢去的方向都是清音苑的边角位置。

“都打下来!”风灵昭叱了一声,三枚柳叶镖掷出,分别击中一枚圆球。“轰隆”几声,这东西在半空中爆成一团。

其他侍卫纷纷效仿,圆球快速被打爆。不过司南翔常年投爆,手法刁钻,还是有三、四枚未被拦截,重重砸在建筑上!

爆炸声中,三面围墙、一栋房屋轰然倒塌。

一套阵法由多样法器构成,称阵器,要在指定局域生效,那么就要用阵器划出生效的范围。

司南翔当然不知道风灵昭的阵器确切都布置在什么方位,但想来不外乎树干、房屋、围墙——这里的民宅和围墙一倒一大片,就算上面贴有阵器也会失效。

阵法便是如此,只要有一件法器无效,那么全盘尽失。风灵昭布置得精细,但他是行家里手,就以粗暴破解之!

果然爆炸方起,闵龙子即道一声“好了。”伸手搭在丁氏和司南翔肩上。

他能感知到阵法失效,脚下的地面重新变得松软,自己的神通又能畅行无阻!

不用特殊交代,丁氏在眼前这样的阵仗里早就本能地抱紧了胖本。

风灵昭磕飞两枚圆珠,冲到近前,一戟刺向闵龙子肩膀。要能扎中,这家伙就是在劫难逃。

不过司南翔的圆珠命名为“雷震子”,意即是有雷霆的威力,又是触之即爆的特性。风灵昭出手全靠一股柔劲儿,格外小心才能将它们磕飞而不是打爆。

这么一耽搁,闵龙子已经抓着两大一小沉入地底,风灵昭这一击,刺空了。

最后几颗雷震子爆响过后,清音苑死一般沉寂,到处都有青烟袅袅。

几名侍卫凑到风灵昭身边:“大人,怎办?”

只差一步便能抓住闵龙子,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继续追击,我们还有机会。”风灵昭却不显沮丧。设在这里的圈套用于抓捕闵龙子原是足够的,可是司南翔的出现是个重大意外,也打乱了她的计划。

不过西边埠头发生爆炸,她就猜到闵龙子这回带来了帮手,并且很可能还是投爆的高手司南翔。按照原定计划设下的阵法挡不住那等狂暴的破坏,因此预先又有候补方案。

她让人打过一碗清水,在水里掺入两滴红色液体,轻轻摇晃。

等整碗水都变作红色,她才要过侍卫手里那块布片,一把猛烈真火烧成了灰,而后将灰烬洒在水里。

奇特的一幕出现了:

灰烬并未沉底,而是飞快聚拢成一团,在红水中游颤起来。

等它停下来时,更靠近东边。

“他们往这个方向去了。”风灵昭跨过塌掉的墙体,大步走出。众人都跟在她身后。

这块衣料属于丁氏,风灵昭对其施用秘法,只要跟着灰球的指引,即能获知她的大体方位。

“快走,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赶上。”

……

若说西边埠头的风波只是让赵丰坐立不安的话,东街传来的几声爆炸才让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九小姐说她不去灯会,要陪着风老爷子呆在大宅。眼下这爆炸该不会是……

他再也坐不住,反手抓起比甲就要往外走。不过他还未走到门口,地上突然冒出几个身影。

第298章 地行牌(为bear@net加更)

那真叫“冒”出来,这三人从地底钻出的模样,就仿佛鱼儿从水里跃上岸。任赵丰心急如焚,这时也忍不住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

没错,他店里的确多出三名不速之客。

准确地说,是三大一小,两个男人,一名妇人,外加一个孩子。

赵丰目光在妇人和孩子身上一扫,失声道:“丁嫂,胖丁!”他是万万想不到,这对失踪多日的母子会突然出现在他店里,还是以这种离奇方式。

四个人四道视线,一起落在他身上。

“你没离店?那对不住了。”闵龙子目光晦暗,“司兄!”

他遁地的距离有限,不能长久呆在地下,总要找个地方露头。他想起自己回城时进过这家店,空间宽大,又在街道尽头,并非人来人往,店内布局也合适他眼下的行动,因此直接遁到了这里来。

却不曾想店主人竟然没出去。灯会佳节期间,民众尽皆外出,这人却还在守店卖灯,那就怪不得他灭口了。人为财死,说的无非是这个道理。

司南翔冷笑一声,大步迈近。赵丰转身就往外跑,速度还快极。

丁氏惊叫道:“别杀他,他救过胖丁!”

闵龙子一把捂住她的嘴:“噤声,你想把整条街的人都引来吗?”指着赵丰休息用的后堂道,“进去,把你和胖丁的衣物全脱了,饰物全摘下扔掉,头发也仔细梳通一遍。”

“什么?”丁氏呆住,此时此地,丈夫怎么会让她脱尽衣物?“我不要……”

“异士追踪的手段千奇百怪。”闵龙子已经推着她往后堂走,“你被拘留多日,他们说不定在你身上放下一些追踪手段。若不尽快处理,他们早晚都能追上我们。对了,他们可有留下你的物件,比如耳环、钿子,成对的那种?”

“没、没有!我换,我换。”丁氏恳求道,“你别杀他!他救过你儿子啊,不然胖丁早被马车碾伤了。”

闵龙子微一犹豫:“司兄?”

“这等关头,不能管妇人之仁!”司南翔生得胖大,对这店铺格局也没有赵丰熟悉,眼看就要被这小子逃走,当下甩出一只镰爪,精准地钩中赵丰肩膀。

赵丰一声痛呼。

这东西的五个爪子都是精钢打造,至少有三个深深嵌入他的皮肉里,疼得他眼前直冒金星。

司南翔抓着皮索往回一拽,赵丰就被他倒拽回来。

赵丰也知道,要是落入人家手里只有死路一路,生死关头迸出一股狠劲,死死抱住了身边的柱子。

司南翔气力极大,可这一下也没拽回来。赵丰后背上鲜血淋漓,疼得簌簌发抖,但就是死不松手。

就连司南翔也啧啧称奇,这小子求生欲出奇旺盛啊。他一声狞笑,就要再使力气。

他曾用这镰爪将人半边身子生生撕扯下来,赵丰远没那敌人结实强健,这么一撕还不得血肉横飞?

他正要动手,眼前忽然晃过一个黄影。紧接着他手背一痛,血流如注。

司南翔吃了一惊,劲道一松,镰爪亦随之松开。赵丰抓紧机会将它扯出肩膀,纵然疼得大叫,到底是挣脱了,爬起来就往门口奔去。

这厢黄影立定在桌上,司南翔定睛一看,竟然是只黄鼠狼,还冲着他龇牙!

那面相狰狞,可不像一般的黄鼠狼。

“是只鼬妖!”司南翔回身道,“算了,你让他们快换衣服,我们赶紧走……”遇上妖怪总是比较棘手,有这黄鼠狼挡着,他要杀掉赵丰还得费一番手脚。

司南翔权衡之下就放弃了。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实无必要浪费在杀人上,只要丁氏母子换一身行头,闵龙子带三人快速离开,那小子的死活倒也不大相干。

此时他也没空计较,为什么一家普普通通的灯笼店会出现鼬妖。这玩意儿通常都在荒郊野地才出现,很少溜进人类城池。

可是闵龙子的怒吼声打断了他的话:“抓住它!”

司南翔一回头,恰好见到另一道黄影风驰电掣擦壁而过,速度之快,几乎在空中带出一道残影。

又一只鼬妖?这灯笼店怎么成了黄鼠狼窝?司南翔不假思索抖出飞镰。

他的准头自然了得,可是赵丰这灯笼店里杂物太多,堆得边边角角都是,黄鼠狼个头细小,一番上蹿下跳,飞镰误伤东西无数,屡次与它擦身而过。

但就是没钩中。

这钩子原本就不是为了钩住黄鼠狼设计的,爪缝对它来说,太大了。

最后一下,司南翔自忖绝无失误,百分百能中,谁知黄鼠狼身形突然往外一折,就像是被人提拎起来,险而又险闪过了飞镰的扑击。

怀南翔目中厉光一闪,手腕一甩,镰爪突然变了个方向,一下将黄鼠狼抽飞。

黄大像被击出去的棒球,嘴里的东西没咬住,在半空中画了道弧线,往赵丰那里去了。

有物冲眼睛射来,赵丰下意识伸手一挡,掌心就抓住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

黄鼠狼一股脑儿爬了起来往他身边跑,一边口吐人言:“拿好别扔!”

这声音?赵丰脚下一滑,险些摔倒:“黄兄?!”

是他受伤太重以致出现幻听么,这头黄鼠狼发出了黄大的声音!

赵丰下意识低头一看,竟然是一面牙牌,质地如玉,上面镌着四个字:“入土无厚”。

这时闵龙子的吼声也从后头爆发出来:“还给我,快把地行牌还给我!”他一直将这玉牌挂在脖子上,睡觉时也从不离身,哪知这黄鼠狼一出现就来偷牌,快到他来不及反应。

他的声音凄厉变调,带着丁氏从未听过的惶急。

司南翔听见“地行牌”三字,再见他不顾一切冲向赵丰,忽然也明白了:“你靠那面牌子遁地?”

这个时候闵龙子再也顾不得藏私:“抢回来,不然我们都走不了!”

这小子藏得真深,旁人都以为他能遁地是习来的神通,没料到竟是这面牌子给出的神效!司南翔想也不想,拔腿去追赵丰。

第299章 有下无上(为bear@net加更)

只有抢回地行牌,他们今日才有逃出春明城的希望!

该死,原本一切都计划得好好儿地,尽管中间有些许差池,结果也基本完美才是,都怪这两头黄鼠狼……它们到底打哪儿冒出来的!

这时赵丰快要冲到门边,司南翔人未至、飞镰先到。赵丰也不知怎地,环跳穴一麻,像是被石子儿击中,脚下突然软了,虽然踉跄一步,却刚好避开了爪钩。

黄鼠狼蹿到他未受伤的左侧肩头,用力跳了两下:“跟我念:下潜、下潜!快快快!”

莫看它个头细小,这两下却沉重不堪。赵丰只觉肩膀上仿佛有大象在跳舞,被压得膝盖一沉,耳中又听黄大催促,不由得喃喃跟念了一句:“下潜。”

呼地一下,赵丰沉入地底,飞来的镰爪一下掖了个空。黄鼠狼正好跃起,没有被赵丰带进地底,这时就地打了个滚儿,飞快逃走了。

司南翔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闵龙子面色苍白:“怎会这样!”

按原定计划,他们带丁氏母子在这里脱掉旧裳就可以继续潜地上路,顶多两刻钟后就能离开春明城。前头营救丁氏母子那么复杂的计划、那么危险的局面,都让他们顺利完成了,怎么到最后这一步偏就失利了呢?

他的地行牌,怎么会落进一个平民手里!

司南翔大步追到门口往外张望,街上还有三两行人,独不见赵丰的影子。

那两只黄鼠狼也转眼消失。

他随闵龙子在地底潜行多次,知道眼下基本是抓不回赵丰了,不由得跺了跺脚。

春明城之行的目标已经失败,眼下他得快速离城。

但在那之前……司南翔眼珠子一转,目光就落在闵龙子一家三口身上。

¥¥¥¥¥

眼前一黑,赵丰说不上在地底是什么感觉。周围的土石对他来说仿佛是水流,而他就是一尾游鱼,可以自在游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赵丰手里抓着地行牌,没忘掉地面上还有人穷凶极恶想要他的命,因此一钻入地底就飞快往前遁去。

这一遁也不知多远,但他肺里的空气逐渐稀薄——他能在地底穿行自如,但这里没有空气,他想呼吸一样得钻上地面。

可是黄鼠狼只告诉他入地的口诀,并没有提起过上浮的!

……

与此同时,已经溜出十余丈远的黄大耳边响起千岁的声音:“你跟他说了返回地面的口诀没?”

“唧!”黄大一个急刹车,把自己绊了个前滚翻。

糟、糟了!

方才赵丰危在旦夕,他好像只交代了一句口诀……

完了,怎么办,赵丰会不会在地下被憋死?

“女主人,救命啊!”黄大哀嚎,“快救他的命!”

“哼,废物!”立在五丈外的屋顶上观看实况的千岁摇了摇头,身边悬浮的琉璃灯立刻飘向前去。她带着燕三郎,沿琉璃灯的指引一路前进,落足之处都是高墙和别人家的屋顶。

琉璃灯惯能寻宝,这个范围内兀自隐约能追踪地行牌的位置。方才就是她提示黄大黄二去偷闵龙子的地行牌。否则这东西挂在人身上时半点法力波动也没有,任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件法器。

赵丰是木铃铛任务的关键人物,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可是千岁大人的愿力很宝贵,她轻易不想浪费呀。再说,这次的任务以点拨为主,不宜越俎代庖。

走不出三十丈,她就咦了一声:“有趣,看看谁来了?”

从她这角度,能望见东边有十余骑飞奔而来。

燕三郎扯了扯她的袖子:“赶紧地。”赵丰在地下待久了,他也有点担心。

“别急呀。”千岁身体前倾正要跃下,忽然又站定了,“咦,他浮上来了。这小子居然撞对了口诀。”

……

赵丰尝试默念无数种口诀,直到肺部都快要炸开了,终于念对了一句:“起身!”

他初试遁地术,在地表以下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自己其实往斜下方越潜越深。直到这句口诀念罢,玉牌才纠正他的方向,让他往地面遁去。

铸牌子的坑货怎么想的,“下潜”难道不该对应“上浮”吗?他暗暗腹诽。

下一秒,眼前突见些许亮光,再不是黑暗一片。

上岸了,哦不是,上地面了。

他钻出来的地方,正好是个三岔路口。

赵丰正想大口喘气,耳中却听见马蹄声如雷,再一抬头,十余骑奔马正好绕过高墙,冲到近前!

他的脑瓜子,好死不死出现在人家马蹄正前方!最前方那一骑离他不到三丈,都可以把他整个人当球踢。

赵丰吓了一跳,正想下潜,却听那骑士清叱一声,声线耳熟得很,他就下意识僵在原地。

九、九小姐?

风灵昭一路纵马狂奔,刚进拐角,突见高墙后面居然有人站在路中,想也不想紧急勒停,高头大马顿时人立而起。

等它前蹄重重落地,离赵丰还不到三尺。蹄子崩起路面的石子儿,从他颧上擦过,划出一点血丝。

风灵昭翻身跳下马,目光在他身上一扫,眉头顿时皱起:“你受伤了。”这家伙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肩膀上几个血窟窿,衣服湿了大半,血都淌到地面上了。

她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第二句才是:“谁打伤你了?”

赵丰钻出来的地面平整完好,连个茶盏大小的破洞都没有。风灵昭并不知道他刚刚露面,但见到他的伤口也不由得吃惊,这城里能有什么凶煞选在灯会这一晚杀人?联想方才逃出去的闵龙子二人,难道……

赵丰见着她又惊又喜,但分得清轻重,反手一指自己店铺方向:“丁嫂母子突然出现在我店里……”

说到这里,风灵昭已是动容。丁氏被闵龙子带走,她出现在灯笼店,即说明闵龙子也在那里。他和司南翔跟在得胜王身边,这段时间东躲西藏,熟知追踪与反追踪的伎俩,大概也想到丁氏身上可能被种下追踪术,最常见的便是追踪人的物件,因此扔掉衣物首饰最是稳妥。

第300章 撞见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00章撞见闵龙子再急于摆脱风灵昭的追捕,也是要找个临时落脚点来消除这些隐患。风灵昭没料到,赵丰能那么倒霉。

不过这于她倒是好事。她对手下侧了侧头:“他们遁去前方灯笼店,优先逮住闵龙子,别让他再遁走。”其他骑士会意,策马奔向前去。

路边恰好是个米面磨坊,风灵昭不容分说,将赵丰按坐在店门口的碾子底座上。

赵丰急道:“我这里有个东西……”一边抬手,要将那古怪物事拿与她看。

时间紧迫,风灵昭来不及听他细说,一伸掌按住了他的拳头,“我办事,你先在这待着。”

她已经看出赵丰身上虽然血迹斑斑,却没受到致命伤,当下稍许放心,唤过一名侍卫,丢去一瓶丹药,“替他止血上药”。

说这话时,她已经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赵丰手还伸在半空中,她人已经没影儿了。

他喃喃说完剩下的话:“……想给你看。”摊开手,掌心躺着那枚小小牙牌。

赵丰此回望来路居然还能瞧见自己灯笼铺子的灯光,原来方才那么无头无脑地一通乱遁,直线距离只走出了百余丈。

那侍卫凑上前来:“衣裳可脱得下来?我替你上药止血。”这人脸都白了也不喊一声疼,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还挺硬气的。

赵丰回过神来,连声道:“劳驾了。”

他刚刚受伤,这会儿血渍犹湿,还未黏在身上,赶紧将上衣脱了。侍卫从随身水囊倒出清水,冲掉伤口上的血迹,露出底下的三个血窟窿。

黄色的药粉敷上去,疼得仿佛刮骨,赵丰不想在九小姐的手下面前丢人,把满口白牙咬得咯吱作响,才没有叫出声来。

“这药劲儿大,忍忍,一地儿就好了。”

侍卫倒没诓他,果然这股子疼痛只持续了三五息不到,余辣即去,改为凉嗖嗖的舒适感。赵丰原本痛得额头爆出冷汗,这会儿倒长长吁一口气,放松下来。

“没错吧?”侍卫笑道,“我们大人亲手造出的药物,虽然敷着疼了点,效果却是没得说。”其实他心里想吐槽。这药的效果是好,痛感却也惊人,大人提炼就不能减轻一下药物的冲性?每次提起,大人都说好,实则懒得去做。平时都是他们这帮兄弟吃苦,今儿还加上一个小白脸。

“是。”赵丰转头对他道,“多谢……你,你!”

方才变故一个接着一个,九小姐来了又走,他现在才看清侍卫的脸,竟是认得的。

“是你!”他蓦然变色。

前些天来灯笼店打听闵家人下落的两个凶神恶煞,这就是其中之一!他对这人印象格外深刻,当时就是这家伙准备拗断他的手指来着。

这侍卫看他认出自己,也摸了摸脑袋,嘿嘿两声:“是我,对不住了哈。”

赵丰茫然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人怎么变成了九小姐的的手下?当时,当时九小姐进店时可是表现得全不认识这两人呢。

“都到这时了,也不怕告诉你。”反正网也撒了,陷阱也布完了,侍卫一边给他包扎一边道,“我们将、我们大人要引闵龙子上钩——那人是得胜王的心腹——就在全城散播‘有人到处寻找闵家’的假象。你跟闵龙子的婆娘明明有来往,被问到的时候又假作不知,我们就觉你真可疑。后来大人赶到,说你是清白的,我们就……”

赵丰满脑子都是恍然大悟,就没发现他语气里暗藏的小心翼翼。

是了,为什么当时他费尽口舌、赌天咒地都不行,这两人依旧热衷于折断他的手指,而九小姐出马,一句话就把这两人打发走了。

那时他就觉得奇怪,只是没有深想,现在才知原来如此!

这两个本来就是她的手下,自然要听她的话!

“都过去了,你的手也、也好端端地,这梁子就揭过不提如何?”侍卫说到这里,咳了一声,“你看,我也姓赵,我叫赵虎,咱们三百年前还是本家呢。”

赵丰轻吁一口气,笑容里泛着点苦意:“好。”心里越发失落,“你们大人到底什么身份?”风灵昭若只是风家的九小姐这么一个闺门身份,怎会有这么多手下,怎能摆出这么大阵仗?到了这时,他也隐隐有所察觉。

赵虎迟疑一下才道:“这个我可不敢乱说,你得自己问她。”

赵丰正要开口,却听不远处异变又起。

他急急转头,望向铺子方向。

……

“没有那牌子,你还能遁地么?”司南翔问闵龙子的话很实际。

闵龙子摇了摇头,面色苍白。

好样的,主上一直以为这人有难得的遁地天赋,原是凭借外力。司南翔这会儿也没空骂他,看他还要走出来,于是往铺子里一指:“赶紧把你妻儿衣裳换好,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外头行人不多,但望见他手里的镰爪都要绕道儿走,铺子老板又逃走了,风灵昭很快就会追到这里来。如今他们不能入地潜行,逃离春明城的方法就变得很单一。

闵龙子应了声“是”,回身走去妻子身边低声道:“你动作快些,我来帮胖丁。”

胖丁抓着衣服噘着小嘴,不乐意脱掉。

丁氏惊魂甫定,眼看大胖男子也往店里走来,赶紧抓住丈夫胳膊小声道:“你是不是要带我们投奔那个得、得胜王?”

闵龙子不语。

“我听说他快输了,去找他也是死路一条。”丁氏眼里闪着泪花,“你看他手下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能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啊!”

先前她被灵风昭软禁还担惊受怕,但其实只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对方对她客客气气,吃睡住都不曾为难;这后面冒出来的司南翔却堪称穷凶极恶,随意进个铺子,二话不说就要杀人,手段格外凶残。

都说货比货得扔,得胜王手下是这种货色,他本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丁氏有预感,自己娘儿俩跟着去,一定是羊入虎口、稳死无疑。

第301章 还施己身

丈夫虽然沉默寡言,但不失精明,这回为什么鬼迷心窍,一定要帮着穷途末路的得胜王?

“他于我爹爹有救命和扶携之恩。”闵龙子终于低声道,“他找上我,我不得不去。”

“那,你替他卖命这么久,也够了吧?”丁氏抓着他的领口,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我们不找得胜王也不留春明城,另找个地方安家好不好?”

司南翔已经走到两人身后,不耐烦道:“怎么还没换好,走不走了?”

他中气十足,每说一字,四壁好像就跟着共颤,满是回音袅袅。不过他最后一字刚说出口,闵龙子就觉出脑后有微风拂来。

这里是后堂了,木门紧闭,哪来的风?

闵龙子在军中已久,习得不少拳脚,这时忽觉不好,也来不及回首,搂着妻儿往前扑倒。

“咻”一声轻响,镰爪贴着他后颈擦过,留下几道血痕。

他若躲得不及时,这阴狠的武器就会抓破他的脖颈。闵龙子见过司南翔用那五个尖爪刺入别人咽喉,一下捣烂动脉和气管,场面残忍血腥。

他没料到,有一日司南翔会把这武器用在他身上。

他飞快站定,返身怒喝一声:“你作甚!”唰地抽出长刀,将妻儿护在身后。

司南翔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狞笑道:“废物就是该死。”挥舞镰爪又来攻击,势大力沉。

拥有地行牌的闵龙子是得胜王的心腹,知道主上许多秘密,比如兵力、据点、人员等等细节。现在闵龙子丢失了遁地的本事,那和普通汉子有甚区别?司南翔就是要走,也要首先将他灭口,这才能保证主上的秘密不被泄露。

得胜王如今东躲西藏,境况糟糕,闵龙子若是被风灵昭捉住,很可能变作压垮得胜王的最后一根稻草!

论战力,闵龙子实不是司南翔对手,他只能借着灯笼铺子的地形左右支绌,并且还要分神保护自己家人。

司南翔也很明白他的痛脚在哪,十次攻击至少有六七次是冲着丁氏和孩子去的,闵龙子要救护妻儿,常常就来不及回护自救。

也就短短十几息下来,闵龙子浑身是伤,腰部和胸口都被硬生生撕下几大块肉来。就在胖丁的哭叫声中,他躲闪不过,被钩爪扎进了左眼,再狠狠拽出!

闵龙子“啊”地一声大叫,痛得满地打滚,眼中鲜血喷出,把地面都打湿。

丁氏一直抓起手边的物事砸向司南翔,甚至连赵丰剖竹条的弯刀都丢出去了,却连他的皮毛也伤不得。这时见到丈夫重伤倒地,她也不由得眼前一黑,知道自己一家三口今日命丧于此,也不尖叫了。

司南翔手里抓着镰刀再度扬起,她知道他下一个动作就要给全无还击之力的丈夫开膛剖腹,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她,然后是他们可怜的胖丁……

丁氏眼角一跳,突然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拔掉塞子,一股脑儿朝着司南翔泼溅过去!

她和司南翔距离不过四尺,原本中间隔着一个闵龙子,这个弱质女流又一个劲儿向他丢来无用的物件,司南翔哪会在意?

然而这回不同。

她泼过来的是液体,无色却有强烈的酸臭气味。司南翔嗅着时才觉出不妙,下意识撑起护身罡气,然而这液体竟然直接渗透了罡气层,溅到他脸上、脖子上……

一转眼,他的脸就开始冒烟。

剧痛之下,司南翔发出了不似人类的嚎叫。现在他知道那瓶液体是什么了?早先就是他拿出来给丁氏溶化封窗的木条,哪知道这女人竟敢用回他身上!

这强酸连硬木都能轻易腐蚀,他的脸皮怎比得上木头硬厚?并且它的腐蚀性还能持续,若不赶紧处理,莫说是脸保不住,连骨头、舌头都会被腐蚀掉。

司南翔一边痛吼一边往后头冲去,绕过两扇门,发现一口接雨水的大缸。先前下过几场新雨,水缸是满的。

他想也不想,直接将头颈都扎了进去。

……

丁氏哭着去抱地上的丈夫,想将他拖出店外。那煞神被她弄伤,必定还会回来报复,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手里的男人太沉,又在拼命挣扎,她拖不动!

便在此时,外面街头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停在铺子外头,十余人冲了进来。

这时除了司南翔,丁氏看谁都像帮手,当即声嘶力竭大喊:“救命啊,快来救人!”

众侍卫涌入后堂,首先确认闵龙子伤势,替他止血,待要讯问丁氏,风灵昭也赶到了。

她面色凝重:“司南翔呢?”

丁氏绝处逢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伸指向后门处比划。

紧接着就有两名侍卫从后门附近搜寻一遍回来,禀报道:“雨缸里的水溅出来大半,司南翔不见了,看脚印是穿门进入后巷。我们再往前追,不见人影。”

风灵昭指着地上渐渐回神的闵龙子道:“抬回去,全力救治。”

这个人是寻到得胜王下落的关键,不能死;至于司南翔,她深知这人的可怕之处,得花大力气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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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那里闹哄哄地,赵丰特地等了好一会儿,才辞别赵虎。

等他走回自己铺子,风灵昭和侍卫已经带着闵龙子一家三口离开,不知去了哪里。清音苑是不能再住了,为闵龙子安全着想,她得将他们换个地方藏匿,以免被司南翔找上门来。

现在铺子门口全是探头探脑看热闹的路人和街坊,赵丰无心应付他们,顺手关上门就往里走。

原本杂而不乱的铺子被搅得七零八落,处处都是竹条、帛纸、灯笼和血迹,显示出前不久的殊死搏斗有多惨烈。

赵丰自己身上带伤,也是疲惫不堪,哪有精神再打扫?

他随意找了张完好的椅子坐了下来,倚着柱子,长长吐了口气。

他只想坐一会儿,然而困乏上涌,不自觉睡了过去。

朦胧当中,他觉出外头有风儿吹进,拂在脸上凉丝丝的。身边很安静,但肩上传来若有若无的触感,仿佛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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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我不配

有人!

赵丰蓦然睁眼,却见风灵昭近在眼前,与自己相距不到一尺,正在低头看他的伤势。

他下意识后仰,拉开与她的距离。

他呼吸加重时,风灵昭就知道他醒了,这时头也不抬道:“司南翔的钩爪厉害,多亏没伤到锁骨,否则你至少有半年不能抬手。”

赵丰一低头,望见自己衣衫都被解开,她纤指在他伤口附近轻轻按捏,即有淡淡酥麻的感觉传来,像是有小虫在皮肤底下蹿行。赵丰不谙神通,但也晓得她是用了什么法术在察探他的伤势。

屋内烛火将尽,那一点黯淡的光芒在她脸庞上留下成片阴影,显得神秘未知,当然,还有姣好与美貌。

赵丰定定看了两眼,才避开她的手指,自行合拢衣襟道:“不敢劳动九小姐费心。”

风灵昭挑起一边秀眉:“怎么突然客气起来?”

“九小姐日理万机,怎有时间浪费在我这里?”赵丰轻声道,“你为抓到闵龙子布了好大的局,现在正该抓紧时间对付他才是。”

风灵昭玩味的笑容渐渐敛去,端详着他:“你在生气么?气我方才撇下你先赶来抓人?”他伤得不轻,但她当时第一要务是拿下闵龙子和司南翔。

“九小姐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不会计较这种细枝末节。”他胸口淤堵得厉害,“可是,我也不愿在飞来横祸时还被蒙在鼓里。”

风灵昭妙目在他脸上逡巡,望见少年的愤懑。“你……”

“前几天到我铺子里来,准备折断我手指的,是你的手下罢?”赵丰望着她道,“拘禁丁嫂母子的,也是你吧?”他不笨,结合这么多天来的异象还看不出端倪么?

风灵昭默了默,才点了点头:“是。然而我有任务在身,不是故意耍弄于你。”

赵丰想起她写去梁国的信,想起她的一身本事,想起她手底下这么多能人,又想起风家对她的纵容。

这么多疑点摆在他眼前,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竟然能够视若无睹。

“我知道。”他站了起来,摆出送客的姿态,“我不能耽误九小姐的任务,也不能浪费九小姐的时间……你请吧。”

“赵丰。”风灵昭却细细端详着他,“你说过,想娶我为妻,如今还算数吗?”

赵丰心跳不自抑地加快,但他随即就问:“你和风立晚是什么关系?”

风灵昭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就是风立晚。”

尽管心里隐约有些念想,赵丰还是轻轻倒抽一口凉气。风九小姐风灵昭,就是打败了得胜王的梁国少年将军风立晚!

这个消息,堪称重磅。

“你是风立晚……”说到这里,他嗓子发干,喉结上下动了动才能接下去问,“风灵昭和风立晚,哪一个才是真的?”

“都是真的。”既然说开了,风灵昭也不再隐瞒,“我幼时名为风灵昭,后来随师傅上山,改名风立晚,从此弃了原名,都用这个名字。”

“在春明城里,大家都不知道也就罢了,为什么得胜王和他的这个心腹闵、闵龙子好像也不知道风将军其实是女子?”风立晚可是和得胜王的军队正面打过仗而且打赢了的。得胜王的接到的情报,会连对方主帅是男是女都辨不出来吗?这事情简直匪夷所思。

“女儿身治军难以服众,又会惹来许多麻烦。”风灵昭答道,“我师傅有一只面具,被蜃皇附著过永久蜃术,戴上之后即幻化为男子,从形貌到声音,无有破绽,便是异士也不能发觉。只是它化出来的面貌也被固定,不能改变。”

“战争就要结束了,这事情再也无须遮掩。”风灵昭悠悠道,“今后我想让世人都知道,风灵昭就是风将军。”

世上还有这些离奇之事、离奇之物。赵丰良久才回过神来:“为何要回春明城寻一门亲事,也是、也是为了掩护抓捕闵龙子的行动?”

“不尽然。”风灵昭咬了咬唇,难得露出一丝赧然,“我自己也想完婚。”

“为什么?”对风灵昭了解得更多,赵丰就越不认为她是坐在深闺里头思顾情郎的小姑娘。这样独立而强大的女子,为何非要回来寻人成亲不可?

“这就与梁国内政有关了。”风灵昭凝视着他,“你若有心娶我,我就说与你听。”

否则,那就是他国机密了?赵丰默然,问她:“你还要回去梁国,当你的将军是么?”

“是。”风灵昭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眸子很亮。

那片江山稳固,有她的功劳。赵丰点了点头,先深吸一口气才能接下去道:“九小姐还是另寻良人吧。”

风灵昭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还在生气?”

“不。”他缓缓摇头,声音里的苦涩饱满,“只是赵丰不配。”

这句话,说得很重。

风灵昭脸色一变,倏然起立,大步就往外走。

她已经拉开店门,却又停下脚步,但不回头:“你肩上药物须三个时辰一换,我明晨再过来帮你换药。”

赵丰抗声道:“不必,我可以找大夫帮忙。”

“大夫?”风灵昭冷冷道,“他知道用法用量么?”

赵丰:“……”方才侍卫赵虎的确说过,这是风灵昭的独门秘药,别人都不知道配制之法。

“你抓紧休息,还有三个时辰。”说罢,风灵昭就迈过门槛,大步离去。

一时间,门里门外只有呼呼风声。

她的离开,似乎把店里最后一点热气都带走了。

又过好一会儿,赵丰才挣扎站起,步履艰难地走到门边往外眺望。

这时已近子夜,去游灯会的城民遭遇西埠头惊变,兴致全无,早就回家洗洗睡了。

街道上行人不见二三,只有路边的灯笼随风招摇,照出满地凄清。

赵丰伫立原地良久,直到身体支撑不住,才悠悠叹了口气,闭好店门走了回去。

两人都未发现,屋檐上立着一只灰色的鸟儿,比拳头大些,动也不动,和其他几个瓷制的檐兽排排站,真如雕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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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自尊心这个东西

赵丰才坐下,忽然想起一事,从怀里取出那只牙牌。

方才与风灵昭闹得不愉快,竟忘了把这东西给她。说不定是条重要线索?

现在去清音苑?可他现在又累又乏,肩上还有几个大血窟窿,走上几步就头晕眼花,也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罢了,等上三个时辰再交给她吧。

……

十丈之外,黄大急得抓耳挠腮。若非他被千岁拎在手里,四脚不得着地,恐怕方才就已经蹿进店里大吼一声:“答应她!”

赵丰对风灵昭有情,风灵昭对赵丰好像也有意,鸳鸯谱又将这两人撮合到一对儿去,只要赵丰一点头,这不是郎才配女貌,豺狼对虎豹吗?天作之合啊!

“他为什么不干!”黄大气得七窍生烟,仿佛被拒绝的那个不是风灵昭,而是他自己。

只要赵丰点头就能抱得美人归,然后两位主人完成了木铃铛的任务,黄大自己也弥补了撕毁鸳鸯谱的过错,皆大欢喜,多完美啊。

这小子怎就那么轴!

千岁把它晃了两下,仿佛拎在手里的不是一只活生生的黄鼠狼,只是一张皮子罢了:“没听过强按牛头不喝水吗?”这家伙修为大有长进哪,被钢镰抽飞只是唉哟叫唤了好久,千岁检查过了,只有一些皮外伤,脏腑完好无损。

燕三郎喝了口茶水,在边上补了一句:“强扭的瓜不甜。”

大半夜躲在屋顶上吹冷风,这种事情千岁可不愿常干,早就要求燕三郎包下灯笼铺子街对面的旅店房间,阁楼的窗户正好对着赵丰的店铺。

这样,两人才可以舒舒服服边喝茶边看戏,她还要求燕三郎白天买回许多零嘴儿。

啊,长夜漫漫,惟此消遣寂寞啊。

“对喽。”千岁夸奖他一句,才转头对黄大道,“你又想强行出手?”

“也不是。”对上女主人寒光四射的凤眼,黄大被急躁踹飞的神智突然又尽数回笼,喃喃道,“这不是看着可惜吗,只差临门一脚就成了呀。”

千岁皮笑肉不笑:“你没忘了自己上次、上上次胡乱出手惹出什么后果吗?”

“记、记得。”黄大打了个哈哈,“当然记得,我不会再犯了!”女主人为什么老要揪他痛脚?明明是一次,一次!

撕掉鸳鸯谱那事儿,纯属意外,非人力可控也。

“他也撮合不了。”燕三郎看了看底下合拢的木门,“他进去也打不赢风灵昭。”风雪庙里,黄大差一点就被风灵昭剥皮呢。

小主人这一记补刀可真狠。黄大苦着脸,不敢反驳。

“男人有样奇怪的东西,唤作自尊心。”千岁看燕三郎和黄大一起眨巴眼,不由得哂然,“是了,你俩没有。”

“面对风灵昭,他可能自惭形秽。”千岁指了指核桃,“我要吃这个。”

燕三郎抓起核桃用力一握,“咔”,壳碎了。他把果仁小心拣起,撇去渣子,才递给千岁。

这动作纯属本能。供个祖宗供太久了,有时就会忽略了她是人还是猫。

千岁满意地吃掉两个核桃,才继续道:“这个词,你知道什么意思吧?就是你面对我时本该有的反应。”

燕三郎挠了挠头,想起自己头一回在暗巷里见到千岁的场景。她天生就是个发光体,美貌绝伦,强大而矜贵,而他只是个蹲在荒园睡觉的乞丐。的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他不能企及的。

“懂了。”燕三郎连连点头,千岁却从他眼里看不到半点“自惭形秽”的意味,不由得噘起了嘴,哪知燕三郎紧跟着就是一句,“但你还是我的呀。”

“谁是你的!”千岁冷笑,“木铃铛是你的,我不过是住在木铃铛里而已!”

她被木铃铛绑定,才不得不跟这小叫化凑作堆!想得挺美啊,什么叫她是他的?

燕三郎知道这事儿争论起来没完,话锋一拐:“那怎么才能将这两人绑定一起?”

“虽说感情一事,强扭的瓜不甜,但若将这两人剥得光溜地扔在同一个房间,生米煮成熟饭……”千岁眼珠子转来转去,“你说赵丰能不能行?”

“我……”

“算了,你还小,没有发言权。”

黄大忍不住道:“女主人,这样不好吧?说好了不强行出手?”女主人还嫌他的办法简单粗暴,哪知道她才是粗暴的祖宗。

也是,这次的活计重在引导,引导。“幸亏风立晚最后是个女子,否则木铃铛的任务可真不好完成。”

千岁正沉吟间,燕三郎忽然道:“逃走的司南翔在做甚?”

“潜伏起来。”千岁想了想道,“闵龙子和他一样,都受了重伤,甚至闵龙子很难保持清醒。风灵昭的审讯未必能马上开始,那么司南翔至少还有半个晚上的时间。眼下他有两个选择——”

“其一,他可以连夜逃走,知会得胜王赶紧撤离。但这样一来,即便得胜王及时撤走,大量情报也已经泄露出去,风大将军要对付他们就更容易了。以得胜王目前的处境来看,这恐怕不仅是雪上加霜,而是加砒霜了。”

“其二——”她竖起第二根白嫩嫩的手指,“他可以再度狙杀闵龙子灭口,但他得找到闵龙子的藏身之处,并且这样做很可能搭上自己性命。”

她望着燕三郎:“如果你是司南翔,你会怎么选?”

“那就要看,司南翔对得胜王有多忠诚,以及,杀心有多坚定了。”燕三郎缓缓道,“换成是我,选第一条路。”

这个贪生怕死的货,千岁轻轻呸了一声。

可是燕三郎紧接着又道:“无论司南翔想走哪条路,都不能漏掉一样东西。”

莫说黄大迷茫,千岁也觉奇怪:“什么?”她遗漏了什么吗?

燕三郎往灯笼铺子一指:“地行牌。”

“着啊!”千岁忍不住打了个响指,“我怎么忘了这玩意儿!”

闵龙子在春明城来去自如的关键就是地行牌,那东西被黄大夺走,最后落入赵丰手里。这个过程,司南翔是一清二楚。

第304章 司南翔的算计

现在他脸被浓酸毁掉,出现在城里容易引发惊恐,实在显眼得不得了。所以他若想悄无声息地行动,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助地行牌。

好巧不巧,他又知道赵丰的住处。

黄大看看小主人,再看看女主人:“所、所以呢?”说话只说半截真不是个好习惯。

还是燕三郎好心给他解答:“所以,司南翔还会回来找赵丰。”

黄大怵然一惊:“他还要来?!”对上这等凶神恶煞,赵丰可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他在哪,老子现在就去弄死他!”

“说清楚,你是谁的老子?”千岁在他额头上打了个爆栗,疼得黄鼠狼叽叽叫,“再说,你打得过司南翔么?”

他也不知道,但不怕:“这不是还有两位主人么!”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后者摇了摇头:“按兵不动,以完成木铃铛的任务优先。”

黄大急了:“不行啊女主人,不行!”

千岁怒道:“你说谁不行?”

黄鼠狼小眼睛滴溜溜转,想动之以理:“赵丰要是被害死,那鸳鸯谱、鸳鸯谱……”

千岁接过话头:“鸳鸯谱的问题就解决了,它总不能强迫风立晚和一个死人成婚吧?”

黄大凝噎。

还是燕三郎看不过去,拍了拍它的小脑袋:“没说见死不救。千岁的意思是,见机行事。”

这个“机”,指的是契机。

正说话间,三人听得“扑噜噜”几声。转头看去,却见灯笼铺子的屋檐下忽然有个黑影振翅飞起。

这个时节,蝙蝠和燕子都喜欢寄居在人类门庭。但以千岁眼力,当能发觉它的与众不同。

“咦?跟上瞧瞧。”

“那是什么鸟儿?”街上灯火通明,燕三郎就着光能看见它浑身灰羽,个头不大,“头上怎么长角?”

“不是角,只是角状羽束。”千岁拎起他跟了上去,风驰电掣。黄大赶紧叼着燕三郎袖角搭个顺风车,变成一只挂在少年袖子上招摇的黄鼠狼,“那是油面角鸮。长得跟一般的灰鸮没什么区别,但眼睛是血红色的,很容易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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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翔头颈泡进水缸时,灼烧感大有缓解。等他抬头时,就听见灯笼铺前堂传来的嘈杂脚步声,至少有十余人。

追兵到了。

此时再杀闵龙子已来不及,他只能推开后门冲了出去,一边用衣衫包住头脸,一边见巷就钻。

身后传来扑腾翅膀的声音,像是有禽鸟靠近。他头也不回打了几声唿哨,那很快就消失了。

好在这里暗巷复杂如蛛网,路人稀少,司南翔做了几个假象以迷惑追兵,因此身后的脚步声终于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司南翔喘了两口气,随意选了堵高墙跳进去,里面是一栋两居的民宅,看出这是一家豆腐坊,院里的物什一应俱全。

脸上痛得厉害,司南翔去水井边打了一桶清水上来,趁着月色照了照,自己都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屋门嘎吱一声开了,有个男子举着木棍出来,恰见司南翔顶着一张厉诡般的脸站在那里,瘆得惊呼都堵在嗓子眼里。

司南翔沉着脸,一镰划过,直接将他喉咙撕裂。

鲜血才溅到墙上,他就冲入屋中,将睡眼惺忪的女人和孩子都杀了。

从头至尾,这家人都没能发出半声尖叫。

把活人都清理掉,他又坐下来处理自己伤口。酸液的厉害,他算是亲身领教了,哪怕浸水及时,整张脸皮也都被腐蚀掉,徒留一片血肉坑洼。丁氏没泼中他的眼睛,因此双目仍然完好,但原本鼻子所在的部位只剩下一个鼻洞,嘴唇也蚀光了,月光直接映照两排红肉白牙。

噩梦中的恶诡,也无非就是这样的面相。他必定是不能招摇过市了,否则十二分显眼,走到哪里都会引发惊叫。

司南翔用了药,止了疼,就坐在椅子上开始思索对策。

春明城不是梁国地盘,风立晚不可在此行使职权。但句遥国是有名的墙头草、顺风倒,如今梁王廷胜局已定,风家与官署的关系又好,能不能借用本地的官家力量呢?

倘真如此,莫说找到闵龙子灭口了,司南翔自己想逃离春明城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除非……

他眯起了眼。

除非拿到闵龙子的宝贝,地行牌!

他若没记错的话,地行牌是落入灯笼铺那个年轻掌柜手里了。人都贪心,这种宝贝臭小子未必上缴。他如能夺回,后面要走要留才能更加主动。

就在这时,墙头上传来扑噜噜的振翅声。

司南翔抬手,就有一只灰色的角鸮落到他胳膊上。

“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这是他饲养的油面鸮,能够感知主人位置。他和闵龙子虽然遁地逃离清音苑,这只鸟儿依旧可以追踪而至。方才逃出灯笼铺子时,他特地指挥鸮鸟留在原地,以监控自己离开以后发生的事情。

这鸟儿还有一项特殊的天赋。

话音方落,油面鸮就拍拍肩膀,忽然口吐人言:

“你肩上药物须三个时辰一换,我明晨再过来帮你换药。”

最绝的是,这声音婉转中还有两分低沉,正是风灵昭独特的声线。司南翔今晚听过,自不会忘。

接着,就是赵丰的声音。

听完两人对话,司南翔微愕,忍不住呵笑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风立晚跟那小子有交情,并且明天还会过去一趟!

只是脸上疼痛太过,他一咧嘴就扯动脸皮,又淌出几滴鲜血。

这个不人不诡的样子!他气得一伸手拨乱盆里平镜般的水面。

离天亮不到三个时辰了,那女人还会去灯笼铺!

司南翔从屋里翻出半坛子酒,向天上的弦月遥遥一敬:“上巳节了啊,哈!”说罢连灌几大口。他饮酒从未这样小心,不敢让酒水碰到肌肤,否则就是痛不可支。

灌了酒,腹里就泛出一股子燥气,把重伤之后的疲惫都驱得七七八八。司南翔又歇了一会儿,仔细拿巾子裹好头脸,趁着夜色又出门了。

第305章 宝物何在?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05章宝物何在?清音苑被毁掉大半,暂时不能住人了,风灵昭并没有回去,而是前往另一处民宅。

这是她名下产业,鲜有人知晓。

可是黑暗中有人值守,并且她登堂入室以后就看见了代她出席灯会开幕的“风立晚”。

这人即站了起来:“河边埠头上跑了十几个,逮着六个,有三个咬毒自尽,另外三个被我们卸了下巴、封了经脉,刚刚审讯完毕,都是得胜王借给闵龙子的精锐。”

这会儿临近子时,埠头上的动荡早就平息。他们布下陷阱,以假丁氏母子引对手上钩。不过闵龙子自有判断,把得胜王借给他的手下都派去埠头,自己去清音苑寻人。

两边都在声东击西,算下来风大将军不亏。

“什么结果?”

“得胜王太小心,这些手下原本驻扎在马皇谷,被一纸命令调予闵龙子差遣,他们都有数月不曾见过得胜王,更不知他藏在何处。”

“那么还得从闵龙子入手。这两三年当中,得胜王都把他带在身边,他了解到的内情应该最多。”风灵昭沉吟,“他还有多久可以清醒?”

“正在抢救。他那只眼睛保不住了,颅内还有损伤要处理。待镇定药效过去恢复神智,怎也要一两个时辰,这已经是最快了。”

“司南翔呢?”此人逍遥在外,终是风将军心头大患。

“仍无音讯。”

“他脸被丁氏毁掉,不能见人,夜里也就罢了,白天很容易被人认出。”下人送来茶水,风灵昭端起来一饮而尽,“从现在到天亮不足两个时辰,他定会有所行动。”

“可惜这不是梁国,否则官署出面,可以挨户搜查。”春明城隶属句遥国,他们在人家地头上无权随意搜索拘捕。

“我们人手不够,好在司南翔不能在春明城停留太久。”风灵昭摇头,“他死忠于得胜王,必须尽快将闵龙子被擒的消息传给主子。”

“我们与他,要打一个时间差。”她轻吁一口气,“这人脾性暴戾,发现他的踪迹亦要十分小心。风家那里,都护好了?”灯会虽然精彩,风家人今晚却都留在宅中,不得外出。这是风家老头子亲自下的命令,风立晚要抓的人穷凶极恶,他担心自家人被尾随打击报复。

“已经加强戒备,内外不许进出,巡视都是三人成组。”

一切安排妥当,接下来就看他们从闵龙子口中问出得胜王的老巢位置在先,还是司南翔抢先通知得胜王挪窝成功,胜利与否的关键取决于时间。

她想了想:“丁氏呢?”

“守在闵龙子身边。”

风灵昭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闵龙子夫妇被安排在阁楼,附近有明卫暗卫巡视。

如今闵龙子正被施救,丁氏不忍儿子小小年纪观看那样的血腥场面,将他带去另一个房间。

胖丁也担心道:“爹还能醒来吗?”

今晚第一次见着的男人,娘亲就让他喊爹。他懵懵懂懂,记忆里没有这个父亲的存在,却能感知母亲的悲伤和恐惧。

“能,当然能。”丁氏一把抱住了他。

风灵昭刚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不用担心,他天亮之前就能醒来。”

丁氏看见她,垂首擦了擦眼泪,小声道:“多谢。”多谢她肯救治丈夫。

“司南翔,也就是他那同伴担心闵龙子向我告密,还会想尽办法找到他灭口。”风灵昭一句话说得丁氏骇然变色,才接下去道,“想让你丈夫安然无恙,我们就要先下手为强,主动找他出来。关于这个人,你可有线索?”

丁氏想了想,茫然摇头:“这个司、司南翔,我今晚也是第一次见。我丈夫的信里,从来没提过他。”

“你丈夫信里,也从来没提过得胜王?”

丁氏又回忆了好一会儿:“没有。”

风灵昭走动两步,才问她:“对了,泼伤司南翔的那瓶浓酸,你从哪里弄来?”顿了一顿又道,“我勘验过清音苑的二楼现场,封住窗户的木箱都有被腐蚀过的痕迹,你就是用它拆窗跳出?”

丁氏脸色讪讪,毕竟她原本拼了命想逃离眼前的女子,现在却要寻求人家的庇护。

“他们、他们给我的。”

“怎么给你?”风灵昭关注的重点在这里,“你在二楼,闵龙子有钻地之能,但没有穿透二楼楼板的本事。”否则闵龙子直接将她母子接走就好,何必让她自己跳下来?

这也是风灵昭将丁氏和胖丁这两枚诱饵关在二楼的原因,即是不想让鱼儿提前咬钩溜走。

这时的丁氏已是言无不尽,再不敢藏掖:“我去窗台,就看见那里放着个瓶子,还有一张字条说明用法。”

风灵昭眯起了眼:“谁放的瓶子?”

丁氏一脸茫然:“我也不知,它出现得突兀。”

风灵昭目光闪动。也即是说,除了司南翔和闵龙子之外,当时还有第三人将瓶子送到清音苑二楼?

可是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未出现过。

她正自沉吟,丁氏又嚅嗫道:“我丈夫他……你要如何处理他?”

闵龙子曾为得胜王心腹多时,与梁王廷为敌,现在这些人抓到他了,会怎么处理?

会处死吗?

“这要看他肯不肯配合。”风灵昭轻叹一口气,“如果他知无不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丁氏一把跪倒,哀求她道:“风小姐开恩,我丈夫的宝物被夺之后也是普通人了,与我并无两样,再也不能为恶……”

话未说完,风灵昭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说什么!”

“啊?”丁氏一呆,“我说我丈夫也是普通人了……”

“不对,他的宝物?”风灵昭厉声道,“他丢了宝物就成普通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的遁地之能并非天赋,而是宝物附加的特性?”

“是、是吧?”她说得太专业,丁氏也愣了几息才算听明白。

“那东西在哪?”风灵昭立刻紧张起来。闵龙子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她收集到情报也只知他有遁地之能,甚至可以带上多人。

第306章 再度上门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06章再度上门这本事了得,尤其逃命时格外有用,所以屡遭败绩的得胜王才重用之,时时将他带在身边,甚至在人手并不充裕的情况下还肯拨出精锐,助他救出妻儿。

可真相竟是这样,闵龙子的所谓“天赋”,原来不过是件宝物?

那么问题来了,丁氏说宝物丢了,此物又落入谁手!

“那东西很小。”丁氏比划一下,“像佩又像玦,原本被我丈夫戴在脖子上。我们在灯笼店里,这个宝贝突然被抢走了。”她眼力远不如异士,地行牌当时被黄鼠狼叼在嘴里,其行动迅如闪电,她也没看清东西的模样。

风灵昭也跟着紧张起来:“被谁抢走?”

“一只、一只黄鼠狼。”

“什么?”风灵昭还以为自己听错。

“有只黄鼠狼蹿到我丈夫颈上,把宝贝抢走了,然后被司……南翔砸中,那东西又飞到另一个人手里。”

“谁?”风灵昭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就是灯笼铺子的掌柜。”丁氏果然道,“赵丰。”

风灵昭一下抠紧桌子,身体前倾,又问一遍:“你确定,宝物最后落到赵丰手里?”

“是。”丁氏咽了下口水,“他拿到宝贝之后就潜进地底了,就和、和我丈夫从前一样。”

风灵昭顿时想起今晚纵马冲过拐角时,与赵丰的不期而遇。

原来他不是靠着双脚奔逃,而是遁行而出!否则司南翔杀人的手段暴虐凌厉,若有心取越丰性命,怎会容他逃出这么远?

糟了!想起司南翔,风灵昭心里蓦地涌上一股寒气。

她猛地站起,扔下一句“你在这里守着”,就急步赶了出去。

赵虎正好守在院门口,就见她风风火火冲过来,顺手点了他和另外两人:“跟我来!”

此时的春明城已经是全城戒严,除了官兵,谁也不许在街道上纵马飞奔,否则定被拦下盘查,想要特权,就得有署里发放的令牌。风灵昭来不及去官署报备,只能挑两个腿脚快的随自己同往。

余下的人手还要守住闵龙子,以防司南翔釜底抽薪。

原该是通宵达旦,花枝招展的春明城,现在街道安静无人,就连树上的青果落地,都有扑簌一声。

不时有一队兵卫巡逻的身影经过。

距离有些远了,风灵昭心急如焚。

¥¥¥¥¥

春明城的前半夜,喧嚣震天,埠头与城区的两处爆炸扰乱灯会;后半夜,兵卫巡逻,满城寂静,一次咳嗽声都能传出老远。

那只灰色的油面鸮又飞回来了,拍拍肩膀落到灯笼铺子后墙,居高临下往周围看了几眼。

它本能地站在建筑的阴影里,一旦静止,几乎谁也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但这不包括燕三郎和千岁。

千岁喃喃道:“今晚居然有第二场热闹可以看。”

燕三郎脸上终于挂起一点担忧:“司南翔手段太过凶残,我们不好置之不理。”对着黄大打了个手势,“去帮忙。”

黄大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主人一开口它就如蒙大赦,哧溜一下就跳窗而出。燕三郎能看见对面的油面鸮顿时转脸朝向这里,一下看见了黄大,于是俯身展翅,做了个跃跃欲飞的姿势。

油面鸮个头不大但十分凶猛,黄鼠狼这种动物原本就在它的食谱上。不过这头灰鸮受过严格训练,哪怕见猎心喜也没有贸然扑击,依旧定在自己的岗位上。

千岁指了指灰鸮:“这傻鸟就是司南翔的耳目,帮他躲过城里的巡卫。”鸟儿在天上飞,谁会留意?

“是个麻烦。”燕三郎说完,从书箱里取出一副弹弓。这东西简陋得很,基本就是个天然树杈摘去了叶片,然后缠上软筋就做成了。

这是他从黟城带出来的少数物件之一,在云城还特地换过一条鹿筋,被千岁笑话过一回,没想到这时派上了用场。

千岁照例翻了个白眼。弹弓,这玩意儿不是熊孩子的专用法器吗?

燕三郎以前多用弹弓射石子儿打鸟来吃,为了求活,他可掌握不少手艺。房间里没有小石头,他就瞄上了千岁的核桃。

上核桃,拉满弹弓,biu——!

……

屋里一灯如豆,烟气孤直。

赵丰原本只打算打个盹儿,但重伤之下血气衰乏,居然半倚在桌边就睡着了。

不知哪里一股凉风吹进来,烛火忽然跳动两下,险些熄灭,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赵丰做了个梦。

这是杨向良过世之后,他首度梦见恩师。

杨向良和他分别站在一条小溪的两侧,周围空洞仿佛旷野,溪水有些浑浊、有些湍急,虽只有一丈宽,但赵丰不知为何心生畏惧,不敢迳直跳过去与恩师叙旧。

四周昏暗,赵丰看不清杨向良的神情,能望见他的嘴一张一合正在说话,语速似乎很快。可是溪水淌得太急,哗啦啦作响,把杨向良的话音都掩盖过去了。

他忍不住大声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杨向良一顿,踏前一步,又动嘴了,可是依旧太小。

赵丰指了指自己耳朵,用力摇头。

还是听不见。

杨向良这回带上了比划,像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度张口:

“欧啊——!”

声音又尖又利,像是惨叫,还格外宏亮,像是铁片在琉璃上划拉的声音放大了十倍不止。

赵丰吓得三魂七魄齐震,一下坐直,醒了。

他一睁眼就知道自己在做梦,杨向良和小溪都不见了,屋子里景物照旧。桌子还是那张桌子,红木柜子上的破洞还在,他身下的木椅还是那张木椅。

可有一样不对:

后门开着,门边多了一团人影。

烛灯就摆在门边,光芒虽然微弱,但恰好足够照清这人脸上覆着的黑色面巾,以及他眼里冰冷的杀意。

屋子里飘荡着血腥味儿,赵丰不知道是从自己伤口还是从对方身上冒出来的,但他看见对方手里握着的飞镰了!

哪怕在昏暗的环境里,镰爪也依旧闪动着锋锐的光。

拜它所赐,赵丰身上多了几个血窟窿,它的主人纵然黑巾蒙脸,赵丰又怎会认不出他是谁?

司南翔!

第307章 挟为人质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07章挟为人质赵丰后背一阵发凉,这煞神居然一晚上找他两次!

司南翔刚走进来,赵丰醒得突然,他也是微愕,这时又闻外头夜鸮的惨叫声,心神一震。

鸟儿受伤了,外头有状况!

趁着他分神的功夫,越丰身体前倾坐正,双足就要落地。

司南翔知道地行牌在他身上,毫不犹豫甩出飞镰。若是这小子再逃走,他可就麻烦了。

不过空气中同时划过一道黄影,将镰勾准头给直接带偏。

“笃”一声,五个尖钩钉入桌面,却没打中人的血肉。

赵丰趁这机会脚踏实地,紧接着一个矮身——

“该死!”司南翔气得手上一拽,力贯爪钩,直接将桌子撕成两半。

又是那黄皮子作祟!

不过他定睛一看,赵丰并没有消失。

赵丰身子虽然半伏下去,但从头到脚都站在地面上,并没有入遁成功。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怔。

赵丰捏着牌子又默念几次,依旧无效,干脆大声道:“遁,遁!”

什么也未发生。

司南翔心花怒放,忍不住哈哈大笑:“是了,闵龙子说过遁地术一天只能施行三次,哈哈哈,三次!”

闵龙子捂这秘密捂得严实,此前他和得胜王都不知晓这是法器之力,但闵龙子也说过遁地术的限制,以便得胜王周密布置。

一天只能施用三回。他和闵龙子潜入清音苑用了一次,从清音苑再逃到灯笼铺用完第二次。

而后,这小子拣到地行牌从灯笼铺子逃走,那就是用掉了第三次!

莫说黄大麻爪,十余丈外听见这段对话的燕三郎也忍不住问千岁:“你知道地行牌还有这个限制么?”

“当然——”千岁嘴角一抽,“不知道!你乖乖在这等着,下面太危险不适合小孩子。”说罢站起来迈出一步,即身化红烟,飘向下方去了,只有一句话犹在耳边,“离窗子远一点。”

司南翔擅于爆破,情绪又不稳定,对燕三郎也构成严重威胁,她不能让他涉险。

啧,到头来不还得她出手么?想偷一回懒、多攒一点愿力都不行!

底下赵丰听得面如土色,看也不看,抓起手边两盏灯笼掷向司南翔,转身就往前门跑。

这小子还跑得挺快。司南翔怎会让他再溜一次,镰爪老实不客气钉住他的去路。赵丰险而又险侧身挡过,司南翔已经冲到他身后,一把拽起了他的衣领!

黄大着急,扑上来就啃,身形在半空中变得大如狼狗,牙齿还自带腐毒,司南翔要是真被它咬上一口,骨头都得折断。

可是他在这东西手下吃亏多次,早有准备,另一只砂钵大的拳头抡出去,正中黄鼠狼面颊,将它打得摔飞出去。

“哪里跑?”他狞笑着将赵丰拽向自己,准备将他脑袋拧断。

就在这时,前门突然被踹开,一声清叱随之而来:“住手!”

这声音司南翔只听过两次,但绝不会忘。他转头看去,门外冲进来几人,最前面一个俏面紧绷,眼里寒光闪动。

风灵昭。

油面鸮的号叫太凄厉,半夜里能传出去很远,风灵昭正往这里赶,闻之立知有变,当下施展身法赶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司南翔果然住手,但紧接着就抓着赵丰胳膊,“咔嚓”一声拽到脱臼,而后将他拖到自己跟前当作盾牌。

这一下剧痛加身,赵丰失声大呼。

他肩上原就有三个血窟窿,司南翔又故意在他伤口抓捏,令他浑身发抖,提不起一点劲道。

不过这少年也是硬气,见到风灵昭就在眼前,知道司南翔要设法令她分心,于是咬紧牙关,任司南翔手上又加气力也再不吭出一声。

司南翔嘿嘿笑道:“风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心中暗暗道,天还没亮她就提前赶来,是发现一点端倪?

可是他根本来不及布置,唉!

见到司南翔拉脱赵丰胳膊,风灵昭秀靥上就闪过一丝怒色,忍不住走近两步:“何必为难局外人?”

司南翔看她走近,目光一闪,并不喝止,而是低低笑了两声。

那笑声竟有几分如释重负。风灵昭只觉危险,站定了道:“充暗投明,你还有活路。”

“活路?”司南翔扯下面巾,指了指自己,“你看我这张脸,今后还有活路?”

风灵昭一噎。他的脸惨不忍睹,能将大闺女活活吓晕过去,又因为没了鼻子和嘴唇,说话都漏风。

这个人,的确不像能好好过日子了。

“把闵龙子交给我。”司南翔嘿嘿一声,“还有他老婆!”向他泼酸毁容的就是丁氏,“把他俩都交给我处置,我就放人。”

风灵昭沉默了。

“快点!”司南翔在赵丰肩膀上又加了一把劲,后者虽然一声不吭,但痛得嘴唇都咬破了。

其实司南翔还盼他冲着风灵昭大呼一声:“别管我。“

最好声情并茂,这样,更能扰乱风将军的心绪。

可惜,这小子就像个锯嘴葫芦,只把牙咬得咯咯作响。

可是风灵昭望见赵丰额上淌下来的滚滚汗珠,终于侧首吩咐道:“去把闵龙子夫妇带来。”

赵虎微惊:“大人?”

风灵昭心里也在飞快盘算,知道眼下惟有拖字一诀:“快去。”

赵虎转身出铺,飞快离去。

司南翔面色微松,风灵昭见状即安抚他道:“良禽择木而栖,得胜王败局已定,你何必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

司南翔侧头呸了一口沫子:“姓沈的都不是好人,我瞧不上!”

“我不迫你投诚。”风灵昭面色诚恳,“你现在放人,我立刻就放你出春明城,绝不食言。”

司南翔侧了侧头,但他没有脸皮,别人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风灵昭只能当他动心,又道:“你就不想为自己逍遥一世?”

逍遥?

司南翔似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见风灵昭又要开口,忽然道:“你倒是很着紧他的性命。”

“他”,指的当然是赵丰。

“他无辜。”风灵昭抿了抿唇,强压住心底的焦急,“战争就快结束,你我手上沾染的血腥都已太多,何不积点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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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现在是第二天了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08章现在是第二天了“无辜?”司南翔似是没听见后面一句,冷笑道,“既然身在局中,那都不无辜!”他心里明镜似地,风立晚何等果决的人物,战场上一个命令就能填进去千百条人命。赵丰于她必定重要,否则她哪会在乎他的死活?

他们这种手底下冤魂无数的人物,有什么资格说功德?

他这是误打误撞拣着宝了,也正因如此,司南翔心底暗暗做了个决定。

他口中说话,手上却不曾放松对赵丰的钳制,后者伤口仅包扎不到一个时辰就又重新绽开,鲜血淋漓,打湿他半边身子。

风灵昭见赵丰脸色发白,嘴唇却泛青,心里溢过丝丝疼痛。这感觉于她甚是陌生,风灵昭却无心体会,脑海里倒有一个念头浮起:

司南翔出现在这里,就证明那件能遁地的宝物先前果然被赵丰所得。那么,现在它又在谁手里?

两边各怀鬼胎,时间流逝很快。

过不多时,赵虎回返,除了大队人马,还有一辆马车。在此期间,风家已经去官署报备,取得了特许令,这才能深夜车马往返,速度比来时要快上不少。

车帘一掀,就有几个壮汉将昏迷不醒的闵龙子抬了下来。丁氏跟在他身后走下马车,一抬头见到门里的人,惊得连退几步,上下牙关磕个不停。

这个厉诡一样的男人,莫不是、莫不就是被她亲手泼酸毁容的司南翔?

“进来!”司南翔也看见她了,冷笑不止。他脸上又在流血,却没法擦拭,只得下意识舐了舐门牙。

不急,一会儿算总账。

丁氏看见这副恶形恶状险些昏厥,亏得身边有侍卫搀扶,才没有软倒在地。

“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她拼命摇头,但侍卫还是将她搀进铺子。

“闵龙子夫妇已经带到。”风灵昭皱了皱眉,“交换吧。”

交换人质就有动作,就有空子和机会可钻。

谁也没发现,有一缕红烟着地面飘了过来,悄悄附进赵丰的袖子里去。

“好。”司南翔倒也爽快,下巴朝着闵龙子夫妇一点,“近点。”

侍卫在风灵昭授意下,果然将这两人又朝他挪近一点。

“放开赵丰。”风灵昭盯着他道,“我们可以后退。”

赵丰于司南翔不过是一路人,现在闵龙子夫妇已经送到,司南翔实在没有继续扣他为人质的理由。

她知道,司南翔到现在仍想替得胜王灭口,果然当得“忠心耿耿”四个字。

可是司南翔忘了,他自己也是得胜王的心腹,就算闵龙子死了,风灵昭一样可以拿下他,审讯得胜王的老巢。

因此她很笃定,就算把闵龙子交出去,她也不会损失重要情报。

司南翔笑了——至少大家都看见他张嘴了,而后将自己衣襟一把拉开!

这动作太反常,就算赵丰疼得头晕目眩,也忍不住垂首瞥了一眼。

他看见司南翔的腰带上缠着七、八颗黑色圆珠,大小不一,小如鸽蛋,大如鸡子,每一颗都用皮套妥当收置。

而后,他就听见周围清一色抽气声。

这东西,很厉害?

赵丰正茫然,忽觉出自己掌心淌过一阵暖热——他手里,一直下意识紧攥着地行牌。

牌子在发热。

就在这时,有个细微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辨不出男女,但震得赵丰心旌摇动,“第二天了。”

什么?

“地行牌一天只能用三次。”明明是一整句话,他听完却只用一瞬,“子时已到,现在是第二天了。”

地行牌,可以使用了!赵丰当即动容。

显然司南翔忙于应对眼前众人,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这时风灵昭也忍不住变色:“司南翔,你疯了么!”她身后的侍卫都往后退出几大步。

司南翔一翻腕,手腕里赫然亮出一枚雷震子。他握着这杀器,眼睛却盯紧了风灵昭:“杀闵龙子不如杀你,我王方可高枕无忧!”

他重新潜回这里,一直都不为灭口闵龙子而已。

他想要的,是风将军的命!

蛇无头不行,只要除掉风立晚这个首脑人物,西南梁军对于得胜王的搜捕立刻会被打乱。等梁廷派来新的首领,中间至少会空档三个月以上,得胜王即有难得的喘息之机!

说不定,他就能借着这段时间的休养缓过元气,东山再起!

说到这里,司南翔哈哈大笑,畅快已极:“这几颗能把你们全炸上天。哈哈,你们跑也无用。”

话音未落,风灵昭迳直扑了上去。

她迅如脱兔,几乎是旁人一眨眼的功夫,刀光乍起——她已经欺到司南翔眼前,半月形的弯刀斩向抓着雷震子的手臂。

果决、凌厉,迅雷不及掩耳。

这么近的距离引爆,众人都是死路一条,不如冒险一试。

她的动作快极,司南翔指头刚动,腕上即是一凉,整个手掌都被切了下来。

风将军的刀,果然名不虚传。

风灵昭一回手就将司南翔的断掌接在手里,用力至柔,以免引爆掌中的雷震子。圆刀再度翻起,划向他腰带。

不过司南翔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另一手很干脆地放开赵丰,垂落下来,按向自己腰带。

随便捏爆一个,这里所有人都要死!

眼前这一幕太骇人,门边的丁氏尖叫着趴到丈夫身上,等待生命的终结。

离得这样近,他们夫妻是万无幸理了。这一瞬间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多亏胖丁没有同来。他们的儿子能活下去。

而后,就是地动山摇。

丁氏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得双耳轰鸣几至失聪,脸上泪水长流不止。

她趴在原地,好久动弹不得。

可她抽咽了两声,然后发现:

自己还活着。

她茫然抬头,看看丈夫,再看看自己,好像手脚俱在,并没有被炸得支离破碎。

再看眼前,灯笼铺的地面被炸出无数裂纹,然后轰隆一声,整体下沉了至少两尺。

回想爆炸声有些沉闷,好像来自地底?

黑烟滚滚而起,房子摇摇欲坠。灰土砖石噼里啪啦往下掉,屋顶的椽梁也吃不住劲儿,在清脆的断裂声中坠了下来。

第309章 心弦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09章心弦“房要塌了!”赵虎大喝一声,“快出去,快带人出去!”

当即有人将闵龙子夫妇都带了出去。丁氏转头,望见风灵昭还站在原先的位置,一动不动。

“大人,快走!”赵虎喊了两声,风灵昭都无反应,只得斗胆去拖。哪知她很容易就被他拖了出去。

才走到街心,身后的灯笼铺子就轰然倒塌,碎成了一地废墟。

边上几栋商铺也受了影响,墙体倒塌、开裂,地基跟着变形,但都没有灯笼铺子损毁得这样彻底。

尘土飞扬,刺痛了风灵昭的眼睛。她抬手揉了揉,指尖上沾着一点湿濡。

“您……”赵虎站在她身边小声,见她脸色铁青,不知说什么好,支吾了一会儿才道,“您节哀?”

风灵昭喉间动了动,涩声道:“我有什么哀好节?”

方才她招式用老,无暇去阻止司南翔了,却见赵丰回身,突然将司南翔扑倒。

这两人一下浸入地面,仿佛入水,连一点阻碍都没有。

而后,她就感受到了雷震子的威力。

司南翔是投爆的高手,给她的军队添过不知多少麻烦。她知道这家伙手段精准,说这些雷震子能把所有人都送上天,那就一定能,哪怕她有护身罡气。

前提是,在地面上引爆。

“蠢货!”她口里低低骂了一声。说好的胆小如鼠呢,他突然这样义无反顾,她不习惯哪。

可是,以后也没有机会习惯了吧?

风灵昭心底突然一阵闷闷的钝痛,又有莫可名状的空洞。

她待胸口这一波快要饱溢出来的情绪过去,才戛声道:“将闵龙子夫妇送回,差人去官署报告,再——”她闭了闭眼,喉间动了两下,才能往下说,“——再收拾废墟,连周围的店铺一并赔偿。”

手下领命,分头去办。

这时躺在门板上闵龙子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呼。

爆炸的声响和震动,令他提前醒来了。丁氏劫后逢生,又见丈夫清醒,喜极而泣。

风灵昭向他一指,木然道:“都带回去,给我问出得胜王下落。”

于是身后很快响起了辘辘之声,众人开始往回走了。

她在军中说一不二,既然要大伙儿都回去,这里很快就走得只剩她一个人。

风灵昭在原地伫立片刻,才走进废墟里,边拣边看。

铺子是被震塌,不是被炸飞,因此里面的物件多数保持完好,只是下沉的地面开始渗水,显然从爆炸中心到地表被炸开了许多裂缝。

她俯身从废墟里拣起一只眼熟的瓷瓶。

上回赵丰割破了手,她将这瓶药送给了他。现在瓶子还留在桌上,人却已经没了。

风灵昭将瓶子攥在掌心,忽听废墟里哗啦一声轻响,不由得豁然转身:“赵……”

她的人手已经全部撤走,如今还能在这里发出响动的,难道是?

在她注视下,不远处的瓦砾被翻动,从底下钻出一只黄鼠狼。

风灵昭脸上泛出的喜色一下凝固,而后渐渐散去。

一人一黄鼠狼默默对视。

黄鼠狼半立起来,拿前爪梳了梳脸,给了她一个不屑的眼神,最后一溜烟儿跑掉了。

风灵昭收回目光,苦笑着暗叹口气。

这只黄鼠狼好眼熟,并且赵丰对她提起过黄鼠狼,看来就是这一只?

夜半出了这样的大事,这条街上虽然多商铺、少居民,但也渐有看客聚拢,都朝这里指指点点。

再然后,官差们就来了。

四周一片熙攘,风灵昭也呆不下去,只得大步离开。

春明城这段经历,只是她军旅生涯中一段小小插曲,她想,明天就要离开,越快越好。

¥¥¥¥¥

拐过一条街,风灵昭就把围观的人潮都甩在了身后。

这个时候,不远处却有人小声道:“那个……”

风灵昭一下站定,动也不动,像是被施加了定身法。

她慢慢转头,看见拐角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他浑身血迹斑斑,灰头土脸,连脸都被熏黑了,反衬出一口白牙。

“赵丰?”风灵昭眨了眨眼。

“九小姐。”赵丰走了过来,姿势有点不自然,“可否请你……”

话未说完,风灵昭忽然低头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赵丰被她撞得闷哼一声,险些吸不上气。

他听她喘息很急,并且能感受到她的……起伏得有些厉害,给他带来不少压迫感,脸上不由得发热:“你该不会哭了吧?”

风灵昭一下放开了他:“谁哭了?”

赵丰低头,见她果然没有流泪,但杏眼瞪得滚圆,死死盯着他,像是恨不得在他身上灼出个洞来。

“我以为……”他说到这里也觉自己傻气,遂切换了个话题,“九小姐,可否请你帮我复位?”

复位?风灵昭目光顺势落在他软绵绵垂下来的胳膊上,不由得啊了一声。是了,这家伙胳膊脱臼,方才那一声闷哼是被她抱疼了吧?

“你怎不早说?”她在他胳膊上轻按几下检查,成功按得他脸色更白了,又小声哼哼。

“我、我是想早说。”敌不过她速度快啊。

“方才那般英勇,现在怎么又怕疼了?”风灵昭抓稳了部位,“忍着点啊。”轻轻一拧。

赵丰“啊”地痛呼一声,额头淌汗。

“好了,试试。”

赵丰轻轻抬动胳膊,果然听使唤了。“谢、谢谢。”

他就没见过哪个大姑娘给人正骨的手法能这般娴熟。

风灵昭见他身形摇摇欲坠,想起这人身上还有几个血窟窿,于是道:“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跑了。

赵丰慢慢坐了下来——他也无处可去。

过不多时,风灵昭果然回来了,还带着一辆马车。这会儿宵禁还未结束,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

她扶着赵丰登上马车,一边轻声道:“你的铺子塌了,我给你找个地方住。”

赵丰只能点头。

马车开动起来,很快路过事发街道,赵丰望着那片废墟和水泄不通的人潮,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风灵昭见他脸上全是后怕,不由得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第310章 我怎么就没想到?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10章我怎么就没想到?她知道赵丰拖着司南翔入地,必定是动用了地行牌。可是两人都在爆炸最中心,司南翔死了,赵丰也没能幸免才是,为什么他最后又能爬回地面?

“我也不知。”赵丰说起这个也是一脸茫然,“我扑倒司南翔以后,拼命把他往地底按。”按得越深,地面上的人才越安全,反正扑出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不知怎地,我就脱手了。爆炸时我也有感,但前方好像围着一堵墙,将地底冲上来的力道都卸走了。”

风灵昭脱口而出:“什么样的墙?”

“只是感觉罢了。”赵丰苦笑,“我也看不见,地底漆黑一片。”

他也以为自己死定了。能逃出生天,纯属意外啊。

这家伙要是弄不清楚,别人更没招儿了。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他活着回来了。风灵昭咬着唇,好半天才道:“既然你活着,为什么老半天才回来!”她还傻乎乎站在废墟里凭吊了好久!

丢人!

“我第一时间上浮了。”赵丰满脸无辜,“可是地行牌还用不熟,我、我钻出来的位置不好,在两条街开外,又在别人屋子里。我怕被人当成贼,费了好大功夫才溜出来。”

风灵昭扑哧一声笑了,又觉眼眶有些发热。

她赶紧扭头看向窗外,低低骂了一声:“傻气!”

赵丰终于逮着机会发问了:“对了,司南翔死了,我们就安全了?”

“对。”

“你……”赵丰犹豫了一下,“你在春明城的任务就结束了罢?”

风灵昭轻轻嗯了一声。

“那么,你何时打算离开?”

风灵昭轻笑一声:“你着急赶我走?”

“不敢。”赵丰赶紧摇头。

“你是舍不得我走?”

“我就问问。”赵丰轻声道,“终是患难一场。”

风灵昭轻轻吁出一口气,往后靠到厢壁上:“闵龙子已经清醒,回去就可以审讯。至多明天清晨,我就会出发,回去领军攻打得胜王老巢。如果运气好——”

她缓缓闭眼,终于露出一点疲态:“梁国的战争或许就可以结束了。”

她脸上又是公事公办的神情,赵丰想起她的身份,顿时百感交集。好一会儿,他才能咽下喉间的苦涩,低声道一句“恭喜”。

“今次是我失误了。”风灵昭轻轻,“多亏有你。”

现在回想,司南翔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打算将她和闵龙子一起炸死。如此一来,得胜王的消息不致走漏,短时间内又免去追兵之患,乃是一箭双雕。

她错判了司南翔对得胜王的忠诚,险些搭进去所有人的性命。幸好,赵丰替她弥补了错误。

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少年面上也写着疲惫,斜倚在座位上,风灵昭侧首看着他:“你怎么突然英勇起来?”这家伙半个月前被几个地痞勒索都不敢反抗,方才怎么有胆子慷慨赴死?“你明明可以用地行牌逃生。”

赵丰忽然呆住,反手一拍后脑勺:“说得是啊!我、我……我当时为什么没想到!”大家都要死,他拿着地行牌往地底一钻就可以活啊!

坚实的地面可以帮他挡去绝大部分的爆炸威力。为什么当时就是没想到?

看着他的傻气模样,风灵昭顿时笑不可支,心底那点儿愁怅和疲惫都不知被驱去了哪里。

她边笑边摇头,果然还是他,贪生怕死的底子。

赵丰苦笑道:“我只道自己横竖是活不了了,用了这牌子还能少死几个别人,不亏。”

风灵昭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伸手抹了抹眼才道:“你这开铺子的掌柜,果然会算账。”

“这不是……又废了么?”废墟的废。他眼里写着的全是辛酸,“头一个铺子被烧光,后一个铺子被震塌,我好像真没有开店的命。”

说起来,的确好像是这么回事。风灵昭同情道:“说不定你与春明城犯冲。”

赵丰愁怅了:“那我还能去哪?”

铺子每毁一次,他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就被烧光一次,现在他又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了。

风灵昭慢慢敛起笑容,目光微闪:“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去处呢?”

这话似有所指。赵丰心里一动,看向风灵昭,后者微笑不语。

……

车行至风灵昭的住处,她将赵丰扶下,院里即有数名侍卫迎了上来。

赵丰认出其中的熟面孔赵虎。

这几人见到他都是一愕,仿佛见诡,但随即笑逐颜开,纷纷围上来打招呼,热情得赵丰心里都有点发毛。

风灵昭不耐烦挥手,将他们都赶开,这才将赵丰扶去内室,亲自给他清理伤口、更换药物,又找人换水换巾子,要替他擦洗头面。

赵丰赶紧婉拒,她也不坚持,唤来赵虎代劳。

赵虎一边替他擦拭身体,一边啧啧道:“哎哟,瞧你面相文弱,看不出这身板挺不错的,想来我们将军……”

话到这里,门柱被磕响,咣咣两声,风灵昭不冷不热的话传了进来:“赵虎。”

赵虎打了个哈哈,不敢再说,飞快帮着赵丰穿好衣裳,就一溜烟儿走掉了。

这番折腾,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风灵昭抱臂倚在门边,足尖在地上划了两个圈,才对赵丰道:“很晚了,你睡罢,我还要去找祖父聊聊。”这人脸色太难看了,亟需休养恢复。

赵丰点了点头,想起她天亮就要离开,欲言又止。

最后,他想说的话还是没说出来,只道了一句:“多加小心。”

“会的。”风灵昭转身,才跨出门坎又道,“打完仗,我就回来。”说罢,反手替他关上了门。

¥¥¥¥¥

黄鼠狼钻出废墟,走了几个迂回路线,才溜回街对面的房子里。

燕三郎站在窗边,背对着它。

房子里,只有燕三郎。

黄大左顾右盼,咦了一声:“女主人呢?”

燕三郎低头眺望底下一片热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黄大凑近,才看出他脸上的凝重之色。

女主人还未回来,该不会……黄大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得炸毛。

第311章 好问题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11章好问题不不不,不可能!女主人在他心目中近乎无所不能,区区一次爆炸,怎能奈何得了她?

他盯着底下的废墟。地面被炸出长长一道疤痕,地下水汩汩涌出,可见发生在地底的爆炸威力无穷。

黄大心中又动摇了。

“小主人。”他小心翼翼道,“我再下去看看?”

“不必。”燕三郎头也没回,“你什么也看不见。”

“……哦。”小主人周边的气压好低,他都不敢靠近。

好在此时有一缕红烟从围观人群钻出,在夜色下飘进了二楼窗口。

黄大挥着小爪子惊喜道:“女主人,您终于回来了!”

燕三郎小脸一直绷得很紧,这会儿终于松了口气。

他二人都听见千岁轻哼了一声:“小没良心的,连下楼找我都不肯!”

她语气艾怨,燕三郎却道:“你要我待在上面,不得下楼。”

“……”呃,好吧,这好像是她的原话。

他又道:“地上那摊子瓦砾也困不住你。”

“哼!”算这小子又说对了。

燕三郎望着空中这缕飘浮的红烟,只觉颜色似乎淡了很多,不由得心中一跳:“怎么不化形?”

“怕吓着你。”话音未落,她就变回人形。

还是那个美貌不可方物的女郎,夜风吹动她的衣袂。燕三郎却踏前一步,神色大变:“你受伤了!”

她左肩上有一掌宽的开放性伤口,形状也很奇特,像被强酸腐蚀,表面凹凸不平。鲜血流出,与红衣同色,很不显眼,却瞒不过燕三郎的眼睛。

甚至袖子里伸出的素手,也是千疮百孔。

好好儿一个大美人,右半身完美无暇,左半身血肉模糊。她立在昏暗的光线里,就有一种触目惊心的不协调。

燕三郎瞳孔一缩,向着千岁伸手。

这是下意识的举动。还未触到她衣裳,他就回过神来,突然缩手:“坐下来,我给你治伤敷药。”

“没用。”千岁慢慢坐下,却摆了摆手,“这些药物对我无效。”

“如何是好?”燕三郎紧紧盯着她的伤口,“怎么会、会伤在这里?”她在红烟状态受创,怎么会有具体的伤口?

“终归还不够强大。”千岁难得叹了口气,“我受到爆炸震荡,必有体现,只是将受到的伤害集中去肩膀爆发而已。”说着,身边浮起琉璃灯。

她伸手入灯,抓出一团金光。还未等燕三郎和黄大看清那是什么,千岁已经将之一把按在自己肩头,顺着胳膊推到手背。

一人一鼬都听到“嗤”地一声轻响,像清水滴进了滚油锅,甚至他们还能看见白汽从伤口冒出。

千岁也轻轻哼了一声,面露痛苦之色。

燕三郎咽了下口水,没来由地紧张。

不过金光瞬间就隐入了肌肤之下,消失不见。

紧接着,千岁身上的伤口就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皮肉生长的过程,比伤口本身还吓人。她特地转过半身,不让燕三郎看见:“行了,没有大碍。”

话是这样说,燕三郎看她的脸色还是素白:“这样疗伤,动用很多愿力吧?”

“可不是么?”一说起这个,千岁把心疼都写在脸上,“说不定这次木铃铛的任务白做了啊,能收支平衡都是万幸!”

琉璃灯静静浮在半空中,燕三郎总觉得千岁支取了愿力以后,它的亮度好像降低少许。

灯身上的细小裂纹都修复完毕,还余下两道长而深的裂痕横贯整只小灯。在燕三郎的注视下,其中一道又加深了一丁点。

这是不进反退啊。

他张了张口,没敢提醒她,但同样凑近了看灯的黄大就惊恐地喊了出来:“不好了不好了,裂纹加深了!”

千岁大怒,反手一巴掌把它pia出窗子:“吵死了,我不知道么,用得着你来提醒?”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燕三郎默默看着黄鼠狼变成空中一道抛物线,再默默看向她来不及收回去的手。

嗯,伤口基本愈合了,他看见的又是白嫩嫩一片。

然后他就识相地改换了提问方式:“还得吃进多少愿力,才能把这盏灯修好?”

千岁抚着琉璃灯身,幽幽道:“怎么也要木铃铛再来三四个橙色或者红色的任务方可。”

“橙色、红色?”燕三郎眨了眨眼,目前好像都没遇上。

“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千岁伸指在他额头上一戳,“一个红色任务给付的报酬,相当于五六十个绿色。”

那果然要靠运气。当然燕三郎最关心的还是任务的安全性:“木铃铛给出的任务,按什么划分颜色,难度么?”

他下意识挠了挠额头,痒。

“这可没有统一标准。”千岁也琢磨这玩意儿很久了,“依我多年的经验,大概是牵动的因果越多、引发的后果越严重,任务的颜色就越深。”

她耸了耸肩:“当然,它对‘严重’与否的判断,与人类的视角不同。”

燕三郎点点头,记下了。

千岁一眼看出他的欲言又止,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又想问什么了?”看他那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就知道这小子怀揣的不是什么好问题。

“琉璃灯总会修复完毕,然后呢?”

千岁一怔:“什么然后?”

“然后,它会怎样?”燕三郎顿了顿,才接着问,“你又会怎样?”

“阿修罗指一物为命灶,它就相当于人类的丹田。”千岁的脸色还有一点苍白,还未恢复作先前的桃花颜。她顺势坐了下来,观望底下的热闹,“人类的丹田若被打碎,也要愈合完毕才能重新修行;命灶倒还好些,破损时也能用,一旦修复如初,我施行神通耗力更少、威能更大。”

“人类修行,可以筑养丹田,将它提升到不同境界。”千岁现在已经明白如何让燕三郎听懂,“同样的,命灶也可以通过特定手段晋阶。不同的命灶,进阶方式不同。琉璃灯就要吃进大量宝贝,才能提升自己。”

燕三郎若有所思:“这样看来,愿力与命灶不是同一码事。”

第312章 千岁的账

“当然不是。”千岁白他一眼,“琉璃灯如瓶子,而愿力就是瓶中水,积攒得再深厚,瓶子太小也盛装不下,必须扩容。这就要求命灶晋阶,如同人类提升自己的境界。比如你现在的境界叫作——”

“洪川。”

修习《饲龙诀》的异士,第一阶段为“洪川”,即是真力小龙在十二正经中野蛮生长,互不干涉。

“嗯,在你养出十二条小龙后,就要尝试打通奇经八脉,那时就进入下一个境界。”她把琉璃灯召到身边,“琉璃灯也一样,修补完毕以后,也要尝试打通新的境界。不过我第一次指它为命灶,对它不甚了解,只知下一阶为‘熹微’之境。”

燕三郎点点头,懂了。

琉璃灯便是装载愿力的容器。无论千岁收集的愿力有多么丰厚,如果琉璃灯本身的境界不提升,它就有容量不足、强度不够的限制,这与人类的丹田运行同理。

“一般来说,提升琉璃灯境界的最好办法就是吞噬天地间的宝物。越贵重越好,越稀有越好!但你现在太穷,就算把全副家当都拿去买宝贝,也不够琉璃灯几口吞的!所以我暂时只能拿愿力填补它。”说到这里,千岁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上进些,多赚点钱!”

燕三郎挠了挠头:“我会尽力。”他有钱有房,也算是小富翁一枚,但距离好好供养千岁确实还远远不够。

“那么——”他终于将长久以来的疑虑给问出了口,“存在木铃铛里的真力,我何时可以动用?”

这几年来,他都将完成任务给付的真力储存在木铃铛里,何时可以派上用场呢?

千岁笑了,原来这小子始终惦记自己存起来的宝贝。“唔,你在‘洪川’境界是肯定用不了的。眼下你身体当中的小龙太多,无论哪一条得到真力灌输,都可能一下子变得过于强大,从而破坏洪川中的平衡;如果你把真力平摊给每一条小龙,只会加剧它们的内耗,等到自相残杀完毕,这部分真力其实就浪费了;同时你的身体也承受不起。”

燕三郎沉默了。千岁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欲速则不达,他还得捺住性子。

不过,难得她有耐心给他答疑,甚至将琉璃灯的秘密也分享与他,燕三郎知足了。

这是不是说明,她对他终于有了些许认同?

这时,被甩出去的黄大终于吭哧吭哧回来了,并未感受到屋中有何异常。

“女主人真厉害!”它抖了抖毛,开始拍马p,“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赵丰把司南翔带进地底爆炸,而女主人又把赵丰活着带回来了,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所以这公式掐头去尾,就是女主人挽救了所有人的性命,包括它。黄大向自己点了点头,嗯对的,就是这个算法。

“废话。”千岁连一记白眼都懒得给它,只问燕三郎,“任务完成了么?”

“还没有。”燕三郎抚了抚木铃铛,上面那两个碍眼的字还在。

“这事儿该告一段落才对呢,无论算是办好还是办坏。”千岁捂着小嘴打了个呵欠,“睡吧,明儿再说。小孩子熬夜会长不高哦。”说罢,拍了拍燕三郎的脑门儿。

“你……”燕三郎犹豫一下,才低声道,“你现在没事儿吧?”

千岁一低头就望见他眼中的担忧,眼珠子一转,伸手抚额,慢慢坐了下来:“哎?我用力过度,头晕得很。”

燕三郎果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怎么办?”

“那时要护住赵丰不死,愿力损耗太大了。”千岁叹了口气,“这样,我们签个临时协议。下个任务完成获得的报酬,你全部转给我作为补偿吧?”

燕三郎毫不犹豫就点头了:“好。”

这么干脆?千岁反而一呆:“你什么时候这么爽快了?”小抠门突然大方了!她好不习惯哪。

“原本我还想着,短时间内木铃铛支付的报酬于我无用,不如都转给你。”燕三郎向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小白牙,“不过你只要一次,那我也同意。”

“哎?”千岁一把按着他胳膊,“现在改成永久协议来得及!”

“来不及了。”燕三郎一本正经,“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一把将他拎起,跟他四目相对:“臭小子,你好大的胆子敢耍我!”

燕三郎冲她眨了眨眼,乖乖任她提在半空:“那么这次任务结账的报酬也全部给你,我半点不留。”

这次报酬很丰厚呢,她顿时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

“女主人……”黄大真心觉得,女主人算账还不如他明白呢。

“嗯?”两人一起转头,目光齐齐投向他。

“呃,没、没什么。”黄大挠了挠胡子。还是妹妹说得对,他没事就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

赵丰一觉睡到第三天午后才起,在这期间旁人给他换了七八次药,他都没醒。

那一晚上连受两次重伤,最后还跟司南翔拼命,他险些就枯了。亏得少年人“根底好阳气足”,睡上两天精神大为好转。

替他看伤的老大夫笑眯眯地说出这六个字。

赵丰醒了之后,才知道自己住的是风灵昭名下的别院“小清晖”,与风家大宅只隔着三条街。风灵昭果然在事发次日清晨就带着手下离开春明城,但给赵丰留下一名侍卫,即是赵虎。

“在你昏迷期间,据说风老爷子都过问两回了。”

赵丰正在喝药,本就被苦得龇牙咧嘴,闻言眉头更皱。送还杨向良遗物时,他与风老爷子有一面之缘,但也就是一面而已。老头子并不希望他与风家扯上关系,这一点,赵丰心知肚明。

“你救了我们,当然重点是你救了风将军,风家对你必然感激。”

过不多时,下人通报,黄大来访。

“快请。”赵丰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有老伙计来看他,当即振奋。不过这位黄兄掐时间也掐得真准,他才刚醒就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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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风家真是好礼数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13章风家真是好礼数这踩点的本事,比风老太爷好多了。

这会儿天光正好,赵丰望着外头走进来的大汉,一时有些怔神。他真就是夜里三番四次救助自己的那只小小黄鼠狼?

可是想起“三番四次”,赵丰又不觉得惊讶了:“黄兄?”

黄大笑呵呵地递过一个食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卤煮火烧和鸡汁包子:“快中午了,还没吃饭吧?”

见他一切如常,赵丰也觉自在,伸手接了过来。

他才打开油纸,边上的小厮细声道:“公子,大夫有交代,这伤碰不得油腻。”

“吃一点无妨。”赵丰毫不在意,将他打发下去就大块朵颐。鸡汁包子每个才有无花果那么大,皮薄馅厚,咬一口鲜灵得很。

他睡了两天,这时闻着荤味儿才知道自己饿得狠了,一连吃了四个包子半个卤煮才缓过来。

黄大就在边上边饮茶边看着。

赵丰灌了一口茶水才问他:“黄兄,前天夜里是你替我挡去姓司的镰爪吧?”

黄大当晚口吐人言,也知瞒不过了:“是我。”

赵丰立刻站起,就要鞠躬到底:“大恩何以言谢?”

黄大一把拖住他胳膊不让他下弯,结果扯动伤口,赵丰疼得轻哼了一声。

黄大赶紧放手,干笑道:“不用谢,礼尚往来罢了。”

“这是何意?”赵丰微怔,随即恍然,“你是荒庙里那只黄鼠狼!”

真不能怪他想不起来,天底下的黄鼠狼在人眼里好像都长一个样儿,何况他压根儿没将那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唔,其实他还是记得自己与风灵昭的初遇。当然这话不必说出来,太伤人了。

“就是我。”黄大嘿嘿一笑,“你把我从那凶婆娘手里救出来,救命之恩,我必须报答!”

难怪,难怪这位“黄兄”后面抢还地痞的钱物给他,又将春深堂的风雨廊灯笼都揽过来。想到这里,他面露怪异:“难道春深堂的那位石小少爷也是……?”也是黄鼠狼吗?

这回黄大飞快听懂了,双手连摇:“不不,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少爷是正儿八经的人。”被千岁大人听说春深堂是个黄鼠狼窝还了得?

不过就算他是只黄鼠狼,想起下面要说的话,还是有些汗颜:“——并且法术了得。他看你命不该绝,所以前天晚上、前天晚上……”

赵丰咦了一声:“前天晚上我听见耳边有人指点,竟是石少爷?”

黄大轻咳两下:“是啊。我家少爷告诉你地行牌可以用了。”其实赵丰如未将司南翔推入地底,千岁也会想办法保住赵丰和风灵昭的性命,毕竟他俩是任务目标人物。赵丰这样奋不顾身,她只要保住赵丰即可,省去不少愿力,所以千岁大人这两天也挺高兴的。

赵丰听见这话再无怀疑,肃容道:“石少爷若有用得上赵丰之处,请告知。”

“其实——”黄大就等着他这句话,“其实还真有。”

“请说。”

赵丰的诚恳稍许抚平了黄大的不自在。唉,管人讨要东西也太丢人了,可谁让这是女主人的意愿呢?

“那地行牌虽然神异,普通人拿在手里却容易招灾。你看闵龙子本身有些手段,但最后还是险些丧命。”

不等他说完,赵丰已经取下地行牌,双手奉上:“请向石少爷转达我的谢意。”

石凛石公子的救命之恩可以用物品抵还,赵丰反而觉得轻松。人情这东西,最是难还。

黄大收起地行牌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也松了一口气:“对了,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赵丰才醒来不到一个时辰,提起这个也有些茫然:“我也还未想好。”他在春明城开的铺子都被毁掉,今回就算还想开店,也不知有没人愿意租给他这种扫把星。

从前在希吉乡的日子风平浪静,自从落户春明城之后,却是波澜横生、惊险连连,前天更是连性命都差点丢了。赵丰突然想起风灵昭说过的玩笑话,莫不是自己真与这座城池不合?

黄大哼哼道:“你这回立大功救下所有人,我就不信风家不知感恩!”

赵丰摇头:“不奢望也。”

黄大眼珠子一转:“对了,你那师父的女儿风清莹,六天前刚刚订了婚,你知道么?”就是赵丰不知晓,他才特地提起。

赵丰摇头:“并未听说。”

黄大哼了一声:“风家真是好礼数。”据千岁大人判断,杨向良要赵丰奔波数百里来到春明城,恐怕不止是送还遗物那么简单。他本身对这个小徒弟很是满意,自己还有个貌美又适龄的女儿。

“他想当一回月老罢?”这是千岁大人的原话,“话本子里都这么写啊,老丈人临终托女,成就人间佳话!”

在黄大看来,赵丰都将师父的遗物送还了,结果到现在也和风清莹之间什么瓜葛都没有,那必定是风家从中作梗了。

哼哼,他们是不想和赵丰这穷小子扯上关系,哪知他黄大爷硬生生就把赵丰和风灵昭送作堆了,这还画进了鸳鸯谱里,叫作“天作之合”。

不服咩?那就去找老天说理吧。

赵丰:“……”黄兄说着说着突然冷笑连连是几个意思?

两人又聊了几句,小厮就要过来换药了。黄大不好扰他休息,旋即告辞。

他前脚刚走,风老太爷后脚就到了。

对上这位长辈,赵丰要带伤见礼,风老太爷连连摆手说不用。

待小厮奉上了茶,他才就着赵丰的伤情嘘寒问暖,又让他安心住养在小清晖,说风家必定用上最好的药物,保他伤情恢复得又快又好。

赵丰见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心里也有两分了然,故意将话题引开:“师娘最近可好?我听说风小姐刚刚订了婚?”

他最近遇上的变故太多,和风灵珊母子的交集就仿佛发生在上一辈子。自然,无论是风灵珊还是风家,都表明了与他划清关系的态度。

“啊,是啊。”风老爷子笑容不变,“莹丫头订婚了,才要找人知会于你,结果上巳节就发生了那么多事。唉,人算不如天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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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老太爷费心了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14章老太爷费心了他能将自己的意图都推说是天算,赵丰也佩服他的厚脸皮。“未知是与哪一家结亲?”

“城北的刑家。”风老爷子轻咳一声,“我们两家在木丝砻城就是世交,莹丫头与他家小七青梅竹马,我们看两个小儿女都有意愿,也只好撮合了。”

“那要恭喜风小姐觅得良婿。”赵丰沉吟,“赵丰知道得晚,作为杨师学生,我过些日子再补上贺礼。”于礼数而言,师父的千金订婚完婚,他是该送礼。

风老爷子脸皮再厚,这时也有些不自在:“你刚逢变故就不必破费了,她母子心领就是。”也只有风家寥寥几人知道,杨向良原本打算希望将女儿嫁与赵丰。是他从中作梗,现在再收赵丰的礼,那像什么话?

赵丰偏要一再坚持。

风老爷子轻咳一声,还是忍不住转移了话题:“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哪?”杨向良的徒弟也是个倒霉蛋,果然师徒之间一脉相承。

面对黄大,赵丰可以显露出心中迷茫,但在风老爷子面前,他表面上却很坚定:“还能有甚法子?养好伤以后,再开一家店就是。”

“这样啊。”风老爷子状作沉吟,“你若不嫌我多事,我倒有个主意。”

嫌,但赵丰依旧得客气道:“风老太爷请说。”

“我有个老友在韶化,给官家经营买办生意,叫得上名头的商号至少有六、七个。韶化此地堪称物华天宝,一年到头来大小节庆无数,是句遥国内的商贸重镇,各路匠人云集,外地都去那里采办奇工巧物。你素有匠心,在那里必有用武之地,不若我举荐你到他家商行去做领号大掌柜?”

“韶化名声,早有耳闻。”赵丰想了想,“离春明城有百多里地罢?”

“路好走,又很太平。”

赵丰笑了笑:“风老太爷好意,赵丰心领就是。”

风老太爷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心高气傲,只想自己闯荡一番事业。其实我这老友的商行规模很大,按常理来说,从入门学徒做起,一直到当上领号的掌柜,至少也要二十年时间哪!”

“除了待遇优渥,油水也甚丰厚。”他语重心长,“实不瞒你,这份人情不好讨,也只有为了风家的恩人,我才舍得搭上这张老脸。”

“老太爷费心了。”赵丰笑得恭敬,“只是我闲野惯了,又无资历,贸然去做掌柜恐不妥当,还要让人背后诟病。再说,想闯荡事业的好像是风九小姐,至于赵丰,凭这双手赚钱过点惬意日子就行。”

风老太爷面色微暗。自家孙女可不就是那个最不省心的!

好好的女儿家,修行神通当个异人也就罢了,搅和去朝廷做什么;如果当个女官倒也罢了,偏偏还要领军上战场杀个血流成河!

现在梁王廷收复失地在即,风家得各方恭维如潮,风老爷子平时受用得紧,可是想起孙女这趟返回春明城的目的,还是一个头两个大。

可无论怎样,也不该是眼前这小子吧?

是的,风灵昭将赵丰接到自己名下的小清晖养伤,风老爷子也是人精,心里就有些嘀咕了。他在家里是掌权人,原本说一不二,可是突然间出了个“风立晚”将军,他在九孙女面前的家长架子似乎老是端不起来。

杨向良负了三孙女,这是扎在他心底的一根刺儿;杨向良的弟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过赵丰既然委婉地提起风灵昭,他也就顺势道:“那孩子,唉!”

风老太爷长长叹了口气:“前日上午她就已经带人返军,接下去又要打仗,又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了!战争这事儿,真是难说,磨个十年八载的也常见哪。”杖头在地上轻拄两下,“我年纪大了,就希望子孙个个平安,她偏就这样让人不省心。”

想起风灵昭的意气风发,赵丰忍不住替她说话:“九小姐既有建功立业的抱负,又有凤鸣九天的能力,老太爷何不让她一展所长?”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风老太爷忍不住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才轻哼道:“名声功业都是给别人看的,你们还年轻,哪懂得平安是福的道理?”

赵丰只能保持微笑。他明白,风老太爷想告诉他不用空等了,这场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风灵昭也不知何时归来。

风老太爷跨过的桥比赵丰走过的路还多,想起九孙女离开之前的交代,当然不会直截了当挑明。

赵丰又道:“风老爷子开明,敢在春明城配合九小姐的计划,这胆气真是一脉相承。”

至此,事件的脉络已很清晰。在梁国内战中,王廷虽然已经占据上风,然而得胜王在南方经营甚久,根据地众多,行踪实在飘忽。风立晚接获情报,得胜王的心腹闵龙子,家人就在春明城,于是动了诱捕闵龙子的念头,这才有“风将军荣归故里”这一隆重事件。

风将军其实是女儿身这件事知情者寥寥,风灵昭也是选了个副将来冒名顶替,自己正好潜在暗处带头行动。

但无论她怎么筹划,风老爷子必定早就知情。风家本家几百人都住在春明城,他还敢陪着九孙女这么折腾,胆子也实在太大了。

一般来说,老人家都会偏向保守稳重,风灵昭的胆气,说不定就源自祖父。

风老爷子就爱听这个,洋洋得意自谦了几句,也就找了个理由起身了。

离开小清晖之前,老太爷还见到坐在花园里的赵虎,后者还冲他打个招呼。

风老太爷回以一笑,心里却有些发愁。孙女特地在小清晖留下一个侍卫,这即是不想让赵丰在春明城再受委屈。

杨向良这对师徒到底有什么好,让他两个孙女都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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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养了五日,大夫才允许病号出门。赵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租房居住。至于重开铺子,他现在仍是有心无力。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做的手工又是精细活计,在伤势未愈之前,还操持不起吃饭的家伙。

第315章 你有没有问过她的意愿?

赵虎一听就拦住了他:“租什么房子,你就住在小清晖!”将军只交代一两件事给他,他要是还办不好,那真丢人丢大发了。

“那是九小姐所有,我长住下去于她声名有损。”

赵虎咧了咧嘴:“我们将军哪会计较!再说谁敢乱传,我活撕了他的嘴!”

她不计较,赵丰却不愿意风灵昭被人背后诟病。

黄大来找赵丰,听说此事以后一脸鄙夷:“除了想把你打发去韶化之外,风老头子就没别的表示?”说罢,抬起拇指和食、中二指搓了几下。

赵丰笑着摇头。

黄大骂了一声:“老东西真有心眼儿!”千岁大人果然没猜错,风家希望把身无分文的赵丰逼走,若是他有钱留在春明城继续开铺子,等到风灵昭回来怎么办?

因此风家明明应该报答赵丰,结果风老头子只字不提。

可是木铃铛的任务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铺子也炸了,逃犯也抓了,千岁大人的愿力也用出去了,那是不拿到最后的报酬绝不罢休。

在这方面,他太了解自家主人了,燕三郎和千岁就是排除万难,也必须将这两人撮合在一起!因此黄大今天是来给赵丰送温暖的:“你若不嫌弃,我家小主人在杏花街有个铺面,收回来之前是卖胭脂水粉的,地方大也干净,位置不错,你先住进去。风灵昭派给你的那个侍卫要是愿意,也住得下。”

赵丰动容:“万万使不得!”

“万万使不得,千千就使得了?好了,你听我说完。”黄大豪气干云地摆了摆手,“也不是无偿给你住,我家小主人说了,你开张一个月后再交租金,并且待你伤愈,要给风雨廊的廊头做两个最气派的灯笼,这是其一。”

赵丰听了即道:“这个好办。”

“其二么。”其实燕三郎只交代了一项,黄大准备自行添油加醋,“你和风灵昭成婚,请我们都去吃一杯喜酒就好。”

赵丰吃了一惊,连连摆手:“黄兄,我可应不得这个。”

黄大瞪大了眼:“你不想娶她?”

“我……”赵丰卡壳,不知怎么回应。

“你为了她,命都可以不要。”黄大冷笑,“怎么,你这么奋不顾身,是为了让她嫁给别的男人?”他牢牢记得出发前千岁大人怎么冷笑着说出这句话,他现在也照搬照学。

唉呀,就可惜学不到她老人家的神韵之万一。

必须是又睥睨、又孤傲才对味儿,他还要多加练习。

赵丰啼笑皆非:“话不能这样说罢?”

“你有情,她有意,为何不能成婚?”

“事情没有这样简单。”赵丰笑容微微苦涩,“她是功成名就的将军,我呢?”

他担心的还是这四个字,门当户对。

千金小姐与穷书生私奔的故事,只会发生在话本子里。“你看我师父与师娘的姻缘。”

你情我愿的开头,换来恩断义绝的结局。

千岁大人果然又说中了啊。黄大端正脸色,抛出最重要的一句话:“那么在你看来,九小姐应该嫁给谁?”

“这个?”赵丰怔住。

他、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哦不对,是他从来不愿深想。

“皇亲国戚就配得上了,还是达官贵人配得上?”黄大冷笑,“你自以为替她着想,独独忘了问她意愿,问她到底想嫁给谁。”

赵丰脑海里轰然一响。是了,他总想着她那么好,他配不上。可是风灵昭的意愿,他真地尊重过么?

黄大再度冷笑,这回是露牙笑。“风老头子都不能替她作主,轮得到你?”也不知道这回笑得像不像?

赵丰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黄大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安心等着她回来吧,你俩一定能成!”

不能成,创造条件也得成!千岁大人说过,强扭的瓜可甜喽。

这天傍晚,赵丰路过先前那个被火烧过的铺子,意外看到对面的履店又开张了。

丁氏正带着孩子忙里忙外,看到他即笑着打了个招呼。

坐在她店里,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若非街对面的狼藉还未修复,赵丰简直要以为日子又回到从前。

“闵先生他人呢?”

“随风将军走了。风将军说,这次他要是立功,就放他回来跟我团圆。”

赵丰懂了。风灵昭将闵龙子带在军中,方便随时询问情报,又把丁氏母子留在春明城里以作掣肘,让闵龙子不敢妄言。她年纪轻轻,这些手段实是厉害。最重要的是,她分明走得匆忙,却还能将诸般要事一一安排妥当。

这么好的姑娘,真会点头嫁给他么?

“闵先生肯说了?”

“怎么不肯?”丁氏想起来就生气,“他给得胜王卖命那么久,人家一回头就想要他的命,就想要我们母子的命!风将军都分析给我们听了,得胜王派司南翔过来可不止是救人搭把手,如果救不出我们,恐怕他就要偷偷害死我们母子,好让闵龙子那个大蠢蛋再没了念想,一心一意给他效劳!”

“毒辣!”赵丰心底却暗赞风灵昭一句聪明。以司南翔临死前的穷凶极恶,无论风灵昭怎么说,心有余悸的丁氏都会信的。

闵龙子肯招供,丁氏显然功不可没。

说到这里,丁氏忽然悠悠叹了口气:“你说,有些事儿是不是命中注定?”

“何出此言?”

“我那没用的男人说了,早年有人给司南翔卜卦,称他平日里顺风顺水,然而最后会死在上巳这一天。”

“……保不济是个江湖骗子。”可是司南翔的确就是死在上巳节。

“据说这人很有本事,司南翔深信不疑。因此每年上巳节,司南翔都会格外暴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期到了。”丁氏从丈夫那里听来这些,憋了几天也没人可以分享,正好赵丰来了,于是不吐不快,“就这样过了几年,司南翔的脾气越来越暴戾,甚至三月三这天还会自告奋勇要去杀敌。我男人要回春明城救我,也是他主动去得胜王那里揽过来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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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围剿的功劳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16章围剿的功劳赵丰只能摇头:“这回他是如愿以偿死了。”

预知自己的死期,着实不是件好事,能让人在一次又一次的猜疑和恐惧中变得癫狂。他想起那一天的司南翔,的确已经不像个正常人了。

赵丰告辞丁氏以后,旧街重游。原本烧成废墟的地方,已经重新搭起了木架,但是火烧过的痕迹犹存。

他往这里一站,没来由想起那本垫桌脚的怪书鸳鸯谱。

在书里,他和风立晚的图案连结在一起,那是否也叫做命中注定?

……

四个月,转眼即逝。

陪伴夏天的脚步一起走入春明城的,是个大好消息:

梁王军于毒龙山剿杀得胜王!

得胜王的皇帝梦,最终随着他自己的人头落地而灰飞烟灭。前后历时四年,梁国的内乱终于要结束了。

梁王召大军回朝,准备论功行赏。

风家上下喜气洋洋,丁氏却来找赵丰问:“风将军打了胜仗,我丈夫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就要问内行人了。依旧护在赵丰身边的赵虎道:“皇帝要求先班师回朝再论封赏,算上庆功,再算上朝廷一帮大臣争吵,哦不,是讨论封赏,怎么也要两个月时间吧?你们也知道这几年大战的功臣众多,奖赏可得一个一个定夺,可费功夫了。”

丁氏“啊”了一声:“那还要两个月哪!”

“不止。”赵虎道,“战场在南边儿,梁大都在北边儿,军队要从南往北走。将军受了封赏再南下离开梁国、穿过拢沙界南疆,最后抵达春明城,这路程算下来最快也要大半个月。”

满打满算,至少还得三个月。丁氏沮丧,赵丰却把情绪隐藏得很好。

他好言安抚,成功把丁氏哄了回去。

又过三天,新的消息传来,更具体了。原来这一次围剿行动的指挥者是另一名梁国大将荀培,而风立晚只是协同作战,双方参战人数超过十七万,但过程很迅速,只持续了不到十个时辰。得胜王老巢都被端了,最后走投无路,举剑自刎。

原来剿灭得胜王的最大功臣不是风立晚。春明城的权贵们心里暗笑,但表面上却是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尤其面对风老爷子时。

像千岁这样的知情人兼有心人,难免就会深想一层。

在她的撺掇下,燕三郎直接在塾里开问连容生:“夫子,那大将荀培是什么来头?”

连容生看他一眼,想起这小子曾为梁人,但离开梁国时年纪太小,没听过这些人名也属正常。“荀培也是沈钦文麾下的猛将,但他与风立晚不同,乃是根正苗红的前相之孙,同是年轻有为,今年只有二十三岁。过去几年里,他在战场上和风立晚配合多次。”

燕三郎目光微闪:“那么这次围剿的功劳?”

连容生好像明白他想问什么:“主功劳永远属于总指挥者,从来如是,勿庸置疑。”说罢,把话题引了开去,不再谈论。

回到春深堂,黄大一听就跳了起来:“黑幕,这里面绝对有黑幕!”

白猫打了个呵欠:“还轮得到你来怀疑?”

费心布局、拿到重要情报的分明是风立晚,为什么最后主功劳却被荀培所得?

这是荀培个人去抢功劳,还是上头的意思呢?毕竟,一次大型会战是群策群力的结果,必然有分工有合作。

赵丰如今住在杏花街,第三个店铺也开起来了。如今他在商户里很有名气,除了手艺好、为人谦和之外,开一家店就毁一家店的传奇经历也为众人津津乐道。

但到目前为止,这家归属于燕三郎的铺子一直很太平。

这一天又到打烊时间,赵丰关好店门走回后堂,正想给自己煮碗面条吃,一抬头却见桌边坐着个人。

这人似乎很瘦,跷着二郎腿,手按在膝盖上,也不知道在那里坐多久了。

赵丰吓了一跳,手上的烛火一晃,这人即笑道:“小心点,别把铺子再烧了。”

声音清脆,带着三分调侃,重点是还很耳熟。赵丰呆住,随即喜出望外:“九小姐!”

他往前紧走两步,烛光照亮对方眉目,可不就是风灵昭?

她一身利落的劲装,满头乌发只在脑后扎了个粗大的辫子。赵丰还注意到她靴子上沾着的黄泥,因此知道她刚从外头回来。

“嘘。”在烛火映衬下,风灵昭的目光闪亮,却竖起一指挡在唇前,“别声张,这时候我应该还在梁国南部清剿得胜王余孽。”

“刀枪无眼。”数月未见,赵丰早将矜持扔开,上下打量她不停,“可有受伤?”

风灵昭笑道:“好得很,危险都让旁人顶了。”

除了风尘仆仆,她看起来的确很好,赵丰也就放下了心,目光灼灼看着她。

比起四个月前,她瘦了,好像还黑了一点。追剿得胜王的日子一定很辛苦。

风灵昭被他盯得脸皮莫名发烫,下意识坐正,轻咳一声道:“我饿得厉害,有东西吃么?”

“啊有。”赵丰不假思索先应了,然后才想起自己店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吃食,“我去隔壁铺子买。”

“不用,你这里有什么我就吃什么。”风灵昭说罢站了起来,“我要洗洗脸。”骑马赶路,脸上全是灰,还有汗,也不知道这家伙干什么盯她盯得那么专注。

她顺手从缸里掬一捧清水泼在脸上。即便在昏黄的灯光下,赵丰也能看见透明的水珠沿着面庞流下,滑过纤细的脖颈,再一路往下……

他转头不敢看了,匆匆进了后厨。

一刻钟后,两碗炒饭,一大盆胡辣丸子汤端上桌,热气腾腾。

风灵昭才坐下,赵丰立刻将大碗推到她面前去,自己拿了小碗炒饭。

听说异士的饭量都大。

风灵昭瞪了他一眼,才举起羹匙。

那炒饭卖相极好,饭粒雪白,腊肠油红,葱花青绿,金黄的蛋丝儿细如丝线,缠绕在饭粒上。风灵昭舀一口,细嚼两下,不禁赞叹:“美味,你竟有这一手功夫?”

“这是我师父最拿手的,我还不到他五成功力。据说师娘当年就是尝过了师父的炒饭,才……”

第317章 你该痛哭才对

赵丰说到这里突然卡壳了,自己扒了两口饭。

风灵昭笑骂一声:“我怎没听说过?”

她一路奔波,确是饿得狠了,虽称不上狼吞虎咽,但整海碗的炒饭不一会儿就见了底。

赵丰却无心用饭,脑海里似乎总有两个念头在打架:“我听说梁王下令大军回朝,还以为你会先回梁国。”

“我自动请缨,留下来清剿余孽。”风灵昭喝了口汤,“好不容易掰倒一个得胜王,不能再留后患。”

“辛苦了。”赵丰诚心诚意道。

“不辛苦。”风灵昭却笑眯眯地,“得胜王早失了人心,现在树倒猢狲散,他的部下多半都投诚了。所谓清剿余孽,不过是个藉口。”

藉口?赵丰立刻想起了前头听到的两个消息,担忧道:“出了什么事?”

“我暂时不能回梁大都。”风灵昭放下竹箸,敛起笑容,“赵丰,我这次暗中赶回春明城,与你有关。”

“我?”赵丰下意识紧张起来,“若我帮得上忙,九小姐尽管开口。”

“你当然帮得上忙。”以风灵昭心性,也难得忸怩起来,俏面微红,“跟我成婚吧。”

“当”地一声,赵丰一个没拿稳,手里的碗落到桌上。

他目瞪口呆:“什、什么?”

他没听错吧,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店铺的方桌旁,风将军向他求婚?

他是不是在做梦?赵丰在胳膊上用力捏了一把,疼!

风灵昭原本也有些不好意思,见到他这动作不由得扑哧一笑,倒是解了自己的尴尬:“傻气!”

赵丰有千言万语,这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化作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我也尝过了你的炒饭呀。”风灵昭嗓子眼里也有些发干。她舐了舐唇,“你不愿意?”

他连连摇头:“不、不是。”这三个月来,他时常想起她,担心她,然后整夜辗转难眠。今晚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实是大欢喜。

那样的如释重负,那样的喜悦无伦。

“那就是愿意了?”风灵昭身体前倾,离他不足一尺,“你只有两个选择,愿意,或者不愿。”

“我……”他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

“你若愿意,我们尽快完婚。”风灵昭咬了咬唇,“你若不愿意,我就去找别的男人!”

哪怕光线再暗,她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赵丰被她瞪得有些晕眩,又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因为她的靠近而灼热起来,居然下意识脱口而出:“好。”

“好!”风灵昭的杏眼笑成了月牙眼,“事儿就这么定了!”

她一下坐了回去,拣起木箸继续喝汤:“明天我在家,你找媒人上风家提亲吧。”

赵丰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声音:“九小姐,能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风灵昭捏着羹匙在碗里划拉两下,才抬眸望着他:“你不会反悔吧?”

赵丰摸了摸脖子:“危险不,能丢性命不?”

风灵昭肃容道:“也许。”

“那就没什么好怕的。”赵丰也是满面严肃,“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方才点头时是迷糊,可是紧接着他就心花怒放。

他想娶她,真想。

风灵昭嘴角弯起一点弧度,但紧接着就抿起了唇。这家伙的确是险死还生一回了。“是没什么好怕的,今后我们同命相连,我一定尽全力护你平安。”

赵丰苦笑。这话一般不都是男对女说么,为什么到他们这里就倒过来了?

“有、有劳了。”赵丰不自在轻咳一声,“可以将内情告诉我了么?”

风灵昭这才坐直身体,缓缓道:“夺得首功的将领必须依令押送得胜王尸首返回梁都。我与荀培商量之后,将功劳让给了他。这样,我可以在南方多呆一段时间。”

赵丰奇道:“你不愿回梁都?”

“是不愿这个时候回去。”风灵昭呼出一口气,脸上终于现出苦恼,“两年前,我救过当今梁天子吴陵一命,他知道我是女儿身,时常纠缠不休。幸好我要带兵打仗,他对国舅沈钦文又很忌惮,也不敢宣我进宫。但皇帝身边有人告诉我,天子想待内乱结束就纳我为妃。”

赵丰懂了:“你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风灵昭将碗重重搁到桌上,“外头有大好世界,我有神通修为,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后宫墙闱之内,跟无数个女人拼抢一个男人?”

“如果他想纳你为妃。”赵丰沉吟,“那么‘风立晚’将军怎么办?”

“他只要公布我的身份,再纳我为妃,自然妃子就不能带兵了。”风灵昭冷冷道,“从此以后世上就没有风将军,只有一个、一个……”

赵丰很自然帮她接下去道:“风妃?”

风灵昭瞪他一眼,才道:“所以此事万万不可。我要在回梁都之前先行完婚!”

梁国内乱刚刚平息,百废待兴,正要严纪明律,不是膏糜盛世。就算是梁天子,这时也干不出抢别人妻子为己有的事来,这样有违礼法,定会为人诟病。

“你放心好了,方才只是玩笑,你安全得很。只要我嫁为人妇,天子就要死了那条心!”

赵丰当着她的面长长吁了一口气,笑道:“所以你年后回春明城,真要寻一门亲事,今后方得自由。”别的姑娘家谈亲论嫁,是为了衣食无虞、生儿育女,她倒好,是为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正是。”风灵昭瑶鼻微微皱起,“但祖父和娘亲替我相看的都是百十里内的大家族,有些男人虽然还未纳妾,然而身边丫头美婢成群,有些或许没这毛病,却要个贤良淑德、堪为表率的妻子。”

她长长叹了口气。

赵丰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过她跃马的样子,看过她挥刀伤人的样子,看过她一声令下、旁人莫敢不从的样子,断断是和“贤良淑德”这四个字扯不上关系。

“笑什么?”风灵昭斜睨他一眼,“只要你一点头,以后这样粗鲁野蛮的女人就是你妻子了,你该痛哭才对。”

第318章 我提不起笔

“不。”赵丰抓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亲了一口,正色道,“旁人都该羡慕我。这世上柔弱女子数不胜数,贤良温淑的女子也是数不胜数,可是哪个男人有这样的好运气,娶到能征善战的将军为妻?”

手背传来温热,向来杀人不眨眼的风将军脸色慢慢红了,却不缩手,只轻啐一声:“贫嘴。”

灯下看来,人比花娇。赵丰心里温热,握着她的手渐渐用力。她的掌心有薄茧,那是常年执掌兵刃留下的,不比寻常女子娇软。

风灵昭笑着瞥他一眼,突然道:“我离开前,你还是不愿的,怎么现在又肯了?”

她记得,上巳节那天他被司南翔打伤,她察看伤势时,赵丰对她是拒绝的。

“那时,我只觉自己配不上。”

“后来呢?”风灵昭显然也知道自己气势太强,戾气太重,一般男人哪里受得了?

“后来,我想通了,别人同样不配。”赵丰正色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输给他们任何人。风九小姐向我求婚,我为什么不答应?”

风灵昭啼笑皆非,一拳打在他肩膀上。赵丰轻呼一声,面露痛色。

“少装相。”风灵昭没好气道,“我没用出一分力道。”

“风将军的半分力道,也不好受啊。”

他这样说,风灵昭才想起自己打中的好似他原来的伤处,不由得道:“伤口还未好全?”

额,他支吾两声:“还、还没有。”

“我看看。”风灵昭时常作男装打扮,对于怎么解开这种衣式轻车驾熟。赵丰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已经扯开了他的衣襟。

其实伤口已经愈合了,但肩膀上还有三个铜钱大小的红印,风灵昭伸指抚了抚,叹口气道:“到底留下痕迹了。”

她的指尖微凉,赵丰心头却热了。

风灵昭没听见他的回答,一抬头见到少年满面通红盯着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赶紧收手。

赵丰忽然将她往怀里带,一低头,亲上了她的唇。

也不知他酝酿了多久,才挤出这样的勇气。

风灵昭一僵,却不挣扎,在他怀中慢慢软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噗噜噜一声,有鸟夜惊,两人这才如梦初醒。

风灵昭倚在他怀里,双颊染晕,吃吃直笑。

第一次这样接触,挺、挺好。

赵丰将她的小手抓在掌心翻看,心头微动,想起一事:“对了,从前你为什么找我代笔写信?”他才不信她目不识丁。

风灵昭瞪他一眼:“你以为,我故意找你靠近乎?”

“我哪有这等荣幸?”

“当然没有。”风灵昭咬了咬唇,“我能读能看,却不能写,自幼便是这样。”

“嗯?”赵丰还是头一回听说,“提不起笔?”

“是。无论是提笔还是提树枝,只要是写字、绘画,我的手都不听使唤。”风灵昭恨恨道,“你也知道,生作风家的女儿不能写字就是个笑话,就连嫁人都嫁不好。无论哪里的大家闺秀,书法都要和绣工同样了得。母亲犯愁,带我寻遍名医也无法治愈。后来遇见我师傅,他骗我说修行不用写字,我就去了。”

赵丰愕然,忍不住笑了。

“再后来,你也都知道了。”风灵昭难得噘一次嘴,“我有这种毛病,当不了文官只能当武将。”所以她就成了梁国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

“多亏你有这样的毛病。”赵丰一声长叹,在风灵昭的横眉怒目下接着说道,“我才能拣到宝。”

风灵昭脸红了,但偏要冷笑:“你以后要是敢笑话我,别怪我动粗。”

“不会。”赵丰捉着她的小手,郑重道,“无论你写什么,我都愿意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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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逢喜事精神爽,风家老爷子最近红光满面,每顿都能多吃半碗饭。

不过他的好心情就持续到今晨接到两个消息为止了。

第一个消息,九孙女昨晚回来了。

第二个消息,九孙女要嫁人了。

风老爷子急匆匆赶到小清晖园,风灵昭正在吃早饭,照例不用下人伺候。老头子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才慨叹道:“终于全须全尾回来了。”

“您这话说的。”风灵昭将他扶到座位上,“我还能断手断脚回来?”

“战场上的事,谁说得准?”风老爷子轻咳一声,“后面不用再打仗了吧?”

“嗯。”祖父用过早饭了,所以风灵昭只顾着自己啃个白面包子,“再打,国家就要垮了。”

“那你们这些将军还有用么?”风老太爷其实早有担忧。

“我们是国之利刃。”风灵昭笑道,“但您说的对,我们在打仗时更有用。”打天下靠武将,治世却得文臣来,往后太平了,他们这些武将还有用武之地吗?

风老太爷犹豫了一下:“你这趟偷偷回来,是因为梁天子对你还未断了念想?”

“嗯。”

风老太爷更犹豫了:“你一定要回梁国去?”他实在弄不懂这孩子。就在句遥国,就在春明城,与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不好么?

风灵昭微笑,眼中却露一点锋芒:“祖父,我亲手打下的功业,我也要亲手守住。”

谁说只有男人可以建功立业?她这几年出生入死,流血流汗换来的成果就在近眼,怎可因为梁天子一点觊觎就放手不要?

九孙女的选择和取舍,风老太爷明白,这时就小心翼翼道:“你跟你母亲说,要嫁人了?对方是哪一户人家?”

他心里满是不祥预感。九孙女打了几个月的仗,哪有空谈感情?这样看来,只有几个月前的那个小子,可能性最大!

“您也认得。”风灵昭也不卖关子,“便是赵丰。他今日就会托人上门说媒。”

果然。风老太爷忍不住瞪眼:“那小子有什么好!他怎么配得上!”春明城里那么多权贵子弟,他挑来挑去都挑不中呢,九孙女怎么就看上一个小灯匠?

风灵昭眼珠子转了转,下意识引用赵丰的话:“那么您看,谁配?”

第319章 它也是操碎了心

“这个……”风老太爷想了半天,的确春明城这些小崽子们谁也配不上九孙女儿,他的孙女可是将军,这些小软脚蟹算个啊?

“既如此,赵丰与他们有何区别?”风灵昭自信一笑,“反正论钱论权,他们全都及不上我。既如此,我何不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风老太爷苦着脸道:“想想你三姐,嫁给杨向良以后就成了怨偶。你要引以为戒啊。”

“我不是三姐,赵丰也不是杨向良。赵丰要是敢跑,我直接将他抓回来,牢牢捏在手心!”风灵昭捏了捏手里的白面包子,忽然觉得它和赵丰有点像,皮子白,好揉捏,啃上一口还有点儿甜。

这么想着,她脸上微微有些发烫。

风老太爷不知道孙女为什么对着一个肉包子发呆脸红,但风灵珊、风灵昭的倔脾气都遗传自他,认定的事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这一点,他太清楚了。

最后,他也只得长长叹了口气,说一声“女大不中留”。

这天午后,赵丰果然带着媒人上门。

风老太爷虽然不情不愿,还是允了这桩婚事,说起条件时,紧巴巴加上一句:“以后生下来的儿女,要跟着娘家……”

他想说,赵丰的儿女要姓风,这是开给入赘女婿的条件。老头子心里还是不痛快,想到貌美如花的孙女要嫁给眼前这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就想刁难他一回。

可最后一字未说出口,屏风后面突然传出一声咳嗽,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在风家地盘上,敢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风老太爷一边暗暗嘀咕“没规矩”,一边顺势收了声。

前后只用半刻钟,就谈定了七日后成婚。这是最近的一个吉日了,否则风灵昭害怕夜长梦多,原想着隔天就嫁。

媒婆都道这是自己职业生涯当中最痛快的一次说媒。

没见过这么着急嫁娶的人家。

按例,未婚男女此时还不能会面,但风灵昭显然不管这一套。赵丰路过一处偏房时,直接就被拖了进去。他还未回过神来,门嘎吱一声关了,软玉温香主动凑上来亲了他好几口,才曼声道:“想娶我,就得有让我心动的聘礼,你带来了么?”

她的男人只有她自己能为难,风老太爷都不可以!

“带来了。”赵丰声音低哑,但神智犹在,“我、我去取来。”

他就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时手里捏着一只袖珍花盆,递给风灵昭。“送你。”

花盆比炖盅还小,里面栽着一株奇特的植物,与风灵昭平时见过的花卉绿植全然不同,无枝无叶,或者说它的叶片格外肥厚,圆嘟嘟、粉嫩嫩,像婴儿的手指,甚至还有稍许透明。“它的名字,就叫婴儿指。”

这绝对是一盆萌物,仿佛每时每刻都在求捏。

可是风灵昭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叹气道:“漂亮是漂亮,可惜我养不活植物,再耐养的到我手里都会死。”

赵丰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哦!”她想起来了,上回她去花园里葬花,就遇了赵丰。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原来,那时他就记得了。

赵丰指了指花盆:“知道你和植物犯冲,所以它也不是真的。”

“不是?”风灵昭大奇,举起来仔细打量,却没看出什么异常。

“这是陶土做的。”

“骗人!”风灵昭轻触婴儿指,发现并不像陶器冷硬,质感竟与真植物相似。

“确是陶土做的。两月前,我在市集发现一种陶土,据说产自落日沼泽,塑形容易,并且只要蒸烤过后就能定形。我买回来试了几次,又加了些材料调整软硬,才、才做成功。”

风灵昭大感稀奇:“这颜色呢?”这可是漂亮的粉紫色呀,像植物叶子里透出来的色泽。

“这颜色是我用店里的颜料调配的。”赵丰赧然,“幸好蒸煮的高度不必太高,不然就要褪色了。”

风灵昭知道他的手巧,却不知巧到这个地步。她忽然用力抱紧了他的脖子,轻声道:“我很喜欢。”

喜欢的不仅是植物,还有他的心意和体贴。

¥¥¥¥¥

赵丰亲自将请柬送到了春深堂。

到了这会儿,连千岁都紧张起来,两人好事将成,只差临门一脚,此时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为了督导,她还抓着燕三郎到城里住了六七天,方便就近照应。任务奖励快发下来了,她不容许有任何闪失!

幸好,她的担忧没有成真,时间安安稳稳地过去了,太平得不像话。

七天后,赵丰与风灵昭的婚礼顺利举行。

这桩婚事首要求稳,赵、风二人都不讲排场,为恐节外生枝,风家没有大操大办,只开了几桌请至交好友。燕三郎与黄大如约来吃喜酒,黄大多喝了两杯就哗哗淌眼泪。

这种老母亲的心情唉哟,为了赵丰、为了那本破鸳鸯谱,他也是操碎了心!

白猫正在接受燕三郎投喂香酥软鸡,看黄大这副模样,没好气道:“这么激动作甚?不知情的还以为今天的新郎倌儿是你。”

“这话可说不得。”黄大多喝了几杯酒,说话也不大顾忌,“那婆娘恁凶,动不动就要剥皮,除了赵丰谁敢娶啊?”

为防意外,这天夜里燕三郎另换了一家客栈,离新房小清晖园不远。

月明星稀。

赵丰已经挑起新娘子的盖头,然后目瞪口呆。

九小姐好看,他在风雪庙的第一眼就知道,却不知道她开了脸、画了眉竟能这样美!

他情不自禁,伸手描绘她的眉眼。

“傻样!”风灵昭口里笑话他,心中也是砰砰直跳。她在军中听过一大堆荤话,比其他未婚的姑娘更明白接下来是怎么回事。事先都以为自己能淡定,可事到临头她恨不得夺门而逃。

两人喝了交杯酒,都有些脸红。风灵昭有千杯不倒的本事,区区一杯薄酒可灌不倒她。

赵丰一动不动,就盯着她看。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可不能乱了阵脚,风灵昭硬着头皮戳了戳他的胸口:“你、你还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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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风将军要好好保护我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20章风将军要好好保护我赵丰捉着她的小手叹了口气:“为什么选我成婚,是因为我最后救了你?”

就算着急成婚不想进宫,风灵昭身边不缺好儿郎,为什么偏偏选了他?是感馈救命之恩?

风灵昭噗哧一声笑了:“战场上,救我于死地的将士也不知有多少,要是每有一个男人为我挡刀挡枪,我就得嫁他,那到现在也不知道要嫁多少次。”

她看着赵丰,眼波流转:“你要是好好表现,说不定今后我能找着理由。”

其实,她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却不想说与他知。

赵丰郑重道:“好,我一定努力表现,从、从今日开始。”他按着佳人香肩,正想凑近,可是风灵昭却向桌上一指:“等我把、把灯灭了。”强自镇定许久,她说话终于不利索了。

一缕指风打出去,准确无误熄掉了桌上的红烛。

还有一盏。

风灵昭正想再如法炮制,赵丰忽然按住了她的手指:“留着。”

灯下看美人,他的新娘子娇若海棠。

赵丰不愿熄灯。

今晚,他想徜徉花海。

月色皎皎,洒落人间,照见的都是圆满。小清晖园二楼的新房窗口摆着一盆婴儿指,安安静静地接住了外头投进的这一缕月光。

……

千岁就坐在燕三郎身边,抓着一壶美酒自斟自饮,每过一个时辰就要问他:“任务完成了么?”

燕三郎摇头。

木铃铛始终安静,和往常一样。

“按理说,那两人成婚之后,鸳鸯谱的任务就算完成才对。”千岁拄着下巴闷闷不乐,“为什么报酬还开不出来?”

燕三郎打了个呵欠:“那两人正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千岁瞪圆了美眸,“春那什么一刻值千金哪。唔这样算起来,他们赚了好多金。”

燕三郎还小,对此不感兴趣,“或许,还有什么后续?”说完等了好一会儿,也不接见千岁接腔。一转头,就见她轻轻晃着杯中残酒,眯着眼出神呢。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他也不打扰她,躺到床上闭眼睡觉。

直到快要沉入梦乡,他才听见千岁的声音幽幽传了过来:“我一直觉得,这次木铃铛给出的任务有些古怪。如果只是区区几个人的姻缘被改写了,怎么会牵动天机?”

“人间男女,分分合合俱是常事,若只有姻缘的改变,本不该惊动木铃铛。”

“我们只有鸳鸯谱这一条线索。”燕三郎转了个身看向她,“还能做什么?”

“并且我们不知道原本与她配对姻缘的人是谁。也就是说,我们拆散了两对,只撮合了其中两个。”想起黄大,千岁就恨不得亲手捏死他,“被黄大撕掉的册页早就找不见了。”

燕三郎忽然道:“这面牌子,我也能用么?”

千岁正在把玩那枚地行牌,琉璃灯在她身边飘浮不定。明明只是盏灯,燕三郎却从它身上觉出了贪婪的意味。

它很想吃掉这个牌子呢。话说回来,琉璃灯有什么宝贝是不吃的?

“连赵丰都能使用呢,你有什么不能的?”牙牌表面光滑,千岁伸指摩挲几下:“这牌子是兽牙所制,牙主人大概有遁地之能,炼出来的法器就保留了它的天赋。”

原来真的是“牙牌”。燕三郎看过的杂书很多,已非昔日的小乞丐了,这时就道:“我记得,只有妖怪才有遁地的天赋。”

“本界之中。”千岁给他加了个前置条件,“本界生物当中,只有妖怪才有遁地之能,人类生来是没有的。并且遁地是很珍稀的天赋,也只有寥寥几种妖兽具备。”

“这是哪种?”

“我怎知道?”千岁晃了晃牌子,“都炼成这样了,你要我去鉴别它的原主?除非给琉璃灯吃掉,它肯定能尝出来。”

琉璃灯赶紧闪烁两下以示同意。

“这东西不需要使用者额外付出代价,因为它本身有次数限制。我看看——”妖怪身上的部件炼成法器以后,多半会有递减效应,“嗯,还能遁地十五次,用完作废。”

第n次推开凑近的琉璃灯,千岁瞪了它一眼:“这个还有用,不能给你吃。”说罢,把牌子丢给燕三郎,“贴身藏好,可以当作应急的宝贝。”

燕三郎拿在手里玩耍,也觉稀罕。

“睡吧。”千岁打了个呵欠,“说不定明天起床,木铃铛的任务就完成了呢。”

……

事实证明,他们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接下去的几天里,木铃铛都安静得真正像个小孩子的玩具。

婚后第五天,赵丰携新婚妻子,亲自将做好的灯笼都送来春深堂的风雨廊,并且与燕三郎等人告别。

这两人站在一起,还真是郎才女貌、赏心悦目,并且隐隐还有一种旁人都插不进手的默契。风灵昭挽起了婚后的发式,双颊染晕,眼生秋波,原本凌厉的气势终于加入一点妇人才有的温婉。

燕三郎有些意外:“你们明天就要启程赶赴梁都?”

“是的。”赵丰笑望风灵昭一眼,“先回军,让部曲知道他们竟然跟了个女将军,然后再回梁国。”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风灵昭要以女将军的身份,光明正大回去。

如此一来,她有军功在身,又携丈夫同返,还是众止睽睽之下回都,梁天子再也没有机会纳她为妃,削她的权,并且还得论功行赏。

光明正大旁听的黄大忍不住道:“皇帝不得嫉妒死你?”

他对人类社会再不熟悉,也知道皇帝的权力好像很大,让谁活谁就能活,让谁死谁就得死。

赵丰点头:“是啊,所以风将军要好好保护我,不让我人头落地。”

“胡说八道。”风灵昭笑着瞪他一眼,“梁国内乱方止,国君也不至为一己私欲再引风波。再说有国舅爷在,他不敢对我们如何。”她可不是任人摆布的柔弱女子,再说国舅沈义钦才是这次平乱维稳的最大功臣,在国内声威隆重,犹在天子之上。

黄大拉着赵丰到外头说话,风灵昭的目光落在燕三郎身上,趴在男孩手边的白猫正好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随后眯着眼继续打盹。

第321章 突发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21章突发“咦,你好像长高了?”上一次,也就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少年是在好几个月之前。他是十二岁或者十三岁了吧?这个年纪的男孩儿,个头长得可真快。

燕三郎冲她微笑。而后她就发现这男孩板着脸时有大人的稳重,然而笑起来却格外灿烂。

赵丰对她说过,春深堂这一家子的各种异常。如果冥冥之中真有姻缘撮合这种怪事,那么除了那本被烧掉的怪书以外,她与赵丰的结合,这几人也是功不可没。

可是风灵昭就快要返回梁都了,既无必要、也不想去试探燕三郎的底细。

她拿出一块圆木符交予燕三郎:“外子在春明城蒙你多方照应,我们感佩。石公子如果途经梁都,请千万到我家一趟,给我们一个做东的机会。”

这圆木符背面镌着一个“风”字,铁划银钩,锐气凛然。

燕三郎接过来收下:“看来,今后你要定居梁都。”

“如无意外的话,是的。”风灵昭笑道,“希望政通人和。”

这厢黄大也拉着赵丰到假山边上说话。

“你真就跟她一起去梁国?”

赵丰笑着点头:“我原就不是句遥国人,住在春明城或者梁国,并没什么分别。何况我与春明城这地气仿佛相冲。”

黄大仿佛也有愁绪,苦着脸道:“去了梁都要小心那不要脸的皇帝觊觎你婆娘,对你下黑手。”

赵丰不由得笑了,安慰他道:“我省得,黄兄且放心!”他早知道黄大是只黄鼠狼了,但还要实心诚意称他一声“黄兄”。

没有这只黄鼠狼,没有风雪庙那一晚,他和风灵昭根本不会有交集。

黄兄是他的大媒人。

黄大难得感怀,悠悠叹了口气:“我思前想后,你和风灵昭这婆娘其实最般配不过。”

思前想后这词儿,可以这样用吗?赵丰莞尔:“怎么说?”

“你看,风灵昭这女人心比天高、心高气傲、嚣张跋扈……哦我是说,不拘一格。”黄大说到一半忽觉不对,临时改口,“她要是嫁给一个大官,跟她同位同阶同段数的,那不得天天干仗?说不定过不上一年半载就得吹,就像你师傅师娘一样。”

“你,你就不一样了!”黄大拍拍赵丰肩,“你能够以柔克刚,夫妻之间必可以琴瑟合鸣。”

赵丰不由得苦笑:“黄兄,‘以柔克刚’这个词,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黄大摸着下巴:“四海茶楼的评书啊。”

“……”

“总之,我看好你俩!”黄大唉声叹气,“你去了梁都,要记得给我写信哪!”

“好,一定。”

这时风灵昭也走了出来,两人向这一家子道别,施施然离去。

黄大擦了擦眼睛。

他感受到了离别的悲苦,山高水长,今后不知何年再见了。

白猫的尾巴在椅脚上勾呀勾:“等风灵昭抵达梁都,你可以写信问问她沈顾的近况。”

说起来沈顾也算是梁国太后的娘家人,曾任安抚使,北上黟城寻找木铃铛,并且担负着调集北军的重任,后来在追捕燕三郎途中与山匪激战,掉了只手臂。是以千岁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恶意:“也不知道他的手臂,长出来没有呢?”

在这之后,春明城又渡过了风平浪静的一段时日,然后就入了秋,万木萧条。

¥¥¥¥¥

春深堂的园子里栽满花树,每天黄大黄二兄妹早晚都要打扫一遍,否则落叶能将石径铺满。

连着下了七天的秋雨之后,天气终于在白露这一天放晴了。

白猫趴在石桌上晒着久违的太阳,燕三郎背靠着桂树,大管家黄鹤替他量身高。

黄鹤在树皮划下一刀做记号,才笑眯眯道:“千岁大人快看,这才过了两个月,小主人又长高了。”

上下两道划痕之间有点距离了,燕三郎也很满意。白猫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不屑地扫过一眼:“还是个小矮子。”

黄鹤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其实燕三郎在黟城行乞时三餐不继,比同龄孩子瘦小,九岁看起来也只有七八岁;拣得木铃铛后,尤其在千岁指导下开始修行以来,食物充足又讲究营养,每日都用珍贵药物洗浴,并且保持长期大量的修行锻炼,因此这两年半来个头拔高很快,如今已经接近五尺了,放在同龄人当中就算不出挑,但也绝不拖后腿。“以小主人的骨架,后发可待。”

千岁懒洋洋道:“说不定一辈子就是个小矮子。”

燕三郎走过来一阵捋,把她身上的白毛都翻乱了,接着伸指去挠猫肚皮。

手感真好吖。

“蛤?想死吗?”白猫大怒,给了他正正反反几个耳括子。

她就恨自己为什么心软,不然两爪子下去就能给他一个破相套餐,还能免费升级成毁容。

玩闹一阵,猫儿跳上桂花树,再不让他胡闹,燕三郎就开始练剑了。

他此时习虎扑之术已有小成,手里执一把包头木剑,黄大则现出真身,给他当对手喂招。

黄大扑击的速度之快还在乃父之上,旁人往往只见到一点残影,眼力再好一些的,勉强能辨出是黄色。

而此时的燕三郎,已经基本能够看清他的身形,并且预判他的行动,几次递出木剑,都截断了黄大的后路。

他磨练的是对敌致胜的本事,自然不会拘泥于招式本身,第三度提起真力,眼看就要拍中黄大。

也就在这时,他执剑的右臂肌肉突突两下,一下紧绷。原本还算听话的真力小龙毫无预兆地造反了,头一个举动就是逆行!

燕三郎的剑尖一下击歪,直接拍在老桂树上。剑头虽然无锋,力量却大得惊人,“咔”一声将桂树拦腰拍断!

堪堪躲开一击的黄大吓了一跳。这一下要是打在他身上,即便他有道行护身,也至少要断掉两根肋骨吧?

白猫原本趴在树上,神态悠闲,燕三郎将她存身的桂树劈断,猫儿喵喵两声,从咔嚓倒下的树冠上跳回桌面。

她也吃了一惊,但没有开骂,因为燕三郎已经撇了剑,左手按着自己右臂,面露痛苦之色!

第322章 七龙并蓄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22章七龙并蓄天气虽冷,但他为方便起见,练剑时一向打赤膊。于是在场几人都看见,他手臂上青筋暴起,一鼓一鼓地,里头像是有活物跑动,从天府穴一直蹿到了尺泽穴,紧接着又溜到了少渊穴!

燕三郎耐力向来远超常人,这会儿却低吼出声,额上汗珠滚滚而下。

若是细看,黄大等人还能发现他浑身都在簌簌发抖。

对燕三郎而言,这一下异常就像打开了全身的阀门,另外六条经脉当中的真力小龙顿生感知,一下就从安分守己到蠢蠢欲动!

浑身经脉一起蓬勃鼓胀,不仅真力乱撞乱蹿,连血液都要倒流。

仅仅几息功夫,他就觉自己像个被越吹越鼓的气球,下一秒就要炸裂!

“真力反噬!”千岁见状大惊,飞快蹿到他肩头,白爪子拼命往他锁骨下方按去。“封闭云门和中府,别让小龙溜了!快快!”

她一望便知,这是手太阴肺经的真力小龙突然作乱。

从修行《饲龙诀》到现在,他已经贯通了六条经脉,第七条也打通了一半,那么现在身体当中就有七条小龙活动。每一条贯通的经脉就像一条小河,潜在其中的小龙被主人压制而暂时蛰伏。可是再精明的人也有百密一疏之时,这些家伙就会抓住机会捣鬼。

它们没有灵智,生来暴戾,压根儿不管会不会跟这副身体的主人玉石俱焚。

燕三郎忍受全身经脉如沸之苦,但神智依旧清醒。千岁话音刚落,他就强行封闭了云门穴和中府穴。

这个举动刚刚完成,真力小龙就从拇指的少商穴逆行回来,疯狂冲击被封闭的穴位!

它没有灵智,但本能地知道外面有更广阔的世界,本能地知道冲出这里就有机会吞噬其他同类!

它现在格外生猛,每一次冲击,都撞得穴道隐隐生疼。

“尽全力安抚它!”千岁凑近他耳边,冷静而有磁性的声音像是能一直传入燕三郎脑海深处,“你是它的主人,安抚它、命令它,控制它回归原位!”若是这东西冲出手太阴肺经,势必要跟其他经脉的小龙打架。

早晚会有这一步,但眼下火候还不到,燕三郎的身体也还未结实到可以承受这样的折磨。就算他侥幸没有经脉暴裂而亡,可是小龙还未长成就互相吞噬,以后威力要打折扣。

燕三郎一下子闭上眼。

时间在众人焦急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过去。

黄大发现,小主人胳膊上鼓起的青筋慢慢消胀,原本像老鼠一样乱蹿乱撞的真力运行得越来越慢,最后也不见了。

紧接着,燕三郎就地入定调息,极力梳理被扰乱的经脉——不是一条,而是七条。

……

他盘膝坐好即不再动弹,这姿势一直维持到正午时分。

等燕三郎再睁眼,首先看到的是趴坐在石桌上,正好与他四目相对的白猫。

猫的影子很短,因此这会儿日正当中。

“镇压下去了?”千岁也松了一口气,却嫌弃他道,“你的臭汗黏了我一身!”方才情急之下,她跳到燕三郎肩膀,这家伙湿得像从水里捞上来,把她的猫毛都成片打湿。

臭男人的汗,脏死啦!

燕三郎伸手抚着她的脖颈,长长吁了一口气,面色终于放松下来:“我帮你洗。”出了一身大汗,他也得洗个澡。

立在一边的黄鹤闻言,即打发黄大兄妹去烧水了。

燕三郎犹觉劫后余生:“方才那算不算是走火入魔?”这是他修习饲龙诀以来头一次出岔子。那几条小龙尽管桀骜,但从未这样暴乱过。

果然是翻脸不认主人。燕三郎今日终于领教了这一门心法的险恶之处,难怪无数前人栽在这里。他能修炼至七龙并存,还是借助了木铃铛的便利。否则其他异士只练出四、五条小龙就遭遇反噬,死得凄惨无比。

“当然!”千岁给他一记白眼,“虽然紧急,但还不算严重。你运气不错,这次真力作乱发生在手太阴肺经,穴位少、路程短,容易封闭。如果发生在其他经脉——”她哼哼两声,“你就等死吧!”

燕三郎点了点头,犹有余悸:“我会加倍小心。”

今后,他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这样的意外发生一次就够了。

“你已经养出七条龙了,离十二龙并蓄的巅峰状态越来越近。”千岁沉吟道,“即便天黑以后发作,我也帮不了你。外人的真力一旦进入你的经脉,立刻就会引发所有小龙群起攻之,那只会加重你的经脉逆行。”

随着燕三郎养出的小龙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壮,修炼《饲龙诀》就显得越发艰险了。他已经足够谨慎、足够小心,结果今早一个疏忽,还是被逆反的真力抓到了空子。

别的法诀都是“温养”,唯独饲龙诀,从他修炼出第一条真力小龙开始,真力与他就是奇异的统一却又对立的关系。

随着小龙数量越来越多,遭到反噬的机率也是呈几何增大。并且饲龙诀的修练者在现阶段还有一个很要命的弱点,即是不能接受他人真力的帮助。他饲养小龙们有排他性,他人的真力一旦进入主人经脉就是侵犯了它们的地盘,会遭遇群起攻之。

“你只能靠自己。”

千岁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办法:“我会调整你的药方子,减弱这些东西的攻击性。但你也要放缓修行脚步,让肌体适应。”

这小子的进展有点儿快了,根基一个没扎稳,后果就极端严重。

燕三郎点头,将她说的每句话都认真记在心里。他想要变强,想要快快长大,可是他更惜命,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热水烧好了。

燕三郎抱着猫儿起身,刚迈出一步就突然停顿。猫儿以为他经脉又出问题,心里一跳,拍了拍他的脸:“怎么了?”

结果,燕三郎从衣襟里扯出软绳,沉寂了好几个月的木铃铛泛着光,再度变得温热。

咦?

白猫大讶,一下翻坐起来,两只前掌扒在他胸膛上,盯着木铃铛瞧个不停:“任务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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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断货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23章断货不怪她声音拔高了几度,实是木铃铛的提示来得太蹊跷。

“完成了。”在两人注视下,在铃身上挂了数月之久的“黄大”二字终于消失,随后就有一点金光飞出来,直奔千岁去了。

鸳鸯谱的任务完成了,于是乎报酬发下来了。

这是她最爱的分赃阶段啊。千岁闭着眼享受力量降临的通体舒爽,这才愉悦地叹了口气:“真棒,居然不比解决瘟神奖励的愿力差多少!”

燕三郎的份额还存在木铃铛里,他对此并没有直接认知,闻言轻咦了一声:“为什么?”

他们消灭瘟妖,从本质上说至少解救数十万人性命,而这次任务不过是捋顺鸳鸯谱上一对错配的姻缘,将错就错。为何最终木铃铛攫取到的回报,比起消灭瘟神也不弱多少呢?

其中是不是有规律可循?

“果然这次任务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千岁想了想,对燕三郎道,“任务虽然以‘黄大’显示,但咱家的臭鼬不过是个契机。你去打听打听赵丰夫妇的近况,看来关键还要着落在他们身上。”

燕三郎点头。

他洗了个澡再换过一身衣服,就进城去了,给鸿雁飞书下达任务,得到的回复是至少要等上三个月。

毕竟春明城离梁国距离太远,消息走上一个来回,耗时颇久。

无论任务为何突然完成,毕竟是件大喜事,也消除两人长达数月之久的忐忑。这多少冲淡了燕三郎早晨险些走火入魔的阴影。

不过他随后去药行百顺源时,居然又接到一个坏消息:

针胎花断货了。

这是燕三郎修行必须用到的主药之一,于《饲龙诀》来说有安抚小龙的作用。尤其小龙刚刚造反,千岁给他加大了针胎花的用量,这玩意儿要是供应不上,他就有大麻烦了。

“这东西过去一年都是供货稳定,怎会突然缺失?”针苞花在其他地区并不是常见药材,但春明城的药铺子长年都有它的身影,与人参灵芝同样普及。

“小公子,过去几个月连下大雨,针胎花产量锐减。”接待燕三郎的从来都是百顺源的掌柜,他知道眼前少年岁数虽小,却是药行背后的大股东,哪里敢怠慢他?

燕三郎一看价格,又是吃了一惊:“这么贵?价格翻上来五倍!”

“其实城里早就供应不上了,好几家大户都催得紧,我们还是把最后这部分都留给您。”

掌柜苦笑道,“这就是我们从红磨村收来的进价,以您跟百顺源的关系,我们是一分钱都没叠加哪。”

“就算大雨,针胎花也不该断货。”燕三郎熟知药理,一下就听出其中异常,“这花原本就生在极阴之地,一年里面十二个月都见不着阳光才好,哪怕什么雨水?”

掌柜一摊手,“当地的药农和堂里的大夫都是这样说的,可是它再喜阴喜湿也有个限度啊,听说今年山洪爆发,红磨村后头的山谷被淹掉了大半。这针胎花毕竟不是水草,浸泡几天也得烂根。”

他说得在理,燕三郎也明白,和城镇比起来,山里的暴雨量通常会更丰沛。“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进货?”话说当初千岁开出这个药方,就预估针胎花的价格能占到每副药成本的三分之一,也即是十两银子一钱,然而过去一年当中,百顺源的进货价只有二两银子。

看来,好日子到头了。

“方圆五百里,只有红磨谷出产,别处一根都不长。但从前产量巨大,能供应附近十里八乡,现在么——”掌柜摇了摇头,“听说因为价格谈不拢,别家的采办还跟当地人打了起来,被堵在村里不让出去。最后他们把打人的同伴交出去了,才能逃出来。”

燕三郎皱眉:“下一批真拿不着了?”他的用量巨大。

“我倒是听回来的买办私下说,红磨村的几个大户手中还有,不过是去年的存货,下一批的价格至少还要再翻倍。”掌柜沉吟道,“再说快要下雪了,那山路就没法走了。我们的队伍已经返回,明年开春之前应该是不会再去了。”

从百顺源走出来,燕三郎眉头紧锁:“有替换针胎花的药草么?”

千岁的声音从他背上的书箱里传来:“有,但药性会下降两个等阶。你现在经脉里面已经养出七条龙了,若不及时安抚,能吵到你永无宁日。”说到这里喂了一声,“快飘雪了,你该不会想这个时候进山吧?”

身为猫,她讨厌寒冷的冬天。这个季节就应该窝在暖阁里,躺在锦垫上烤火,一边吃着小鱼干,一边让小三帮着梳理全身的长毛,这才叫安逸的猫生!

“你也听掌柜说了,附近没有针胎花的产地。”燕三郎呼出一口气,见它在空气中变白。千岁说得不错,天气越发寒凉,说不定山区都已经飘雪了。“我们手里的药,支撑不到明年开春。”

经脉里的真力小龙无时不刻都在伺机造反,如果没有针胎花的帮助,燕三郎对它们的镇压会日益艰难,更不用说养出第八条、第九条乃至齐集十二条小龙了。

越往上,难度系数更是呈几何上涨,每一点助力都尤其珍贵。

他说得有理,白猫泄气了:“行吧,那先别急着回家,从这里去红磨谷至少有七十里,算上山路还不止,你得多备些干粮。锦家的烧鸡和辣卤兔头至少得带十个,桔红糕至少得要三包吧?我还要二十斤好酒。对了,你再带几个槟榔芋上路,火烤蘸糖可好吃了……咦,你这是去哪?”

千岁看他换了个方向,不像要出城回家,却也不像要去市集。

“去找刑天宥。”

猫儿更奇怪了:“找他作甚?”

“借人。”

也是燕三郎运气好,刑天宥几天前刚回到春明城,听他说明来意大奇:“借人?你想借多少人?”

“二十人,不,最好五十人。”燕三郎想了想,“都要常年跋山涉水的好手,要身家手底干净的,陪我去红磨谷走一趟。”

“作什么去?”

“我要买些针胎花。”燕三郎于是将自己遇上的麻烦跟他说了,而后道,“这是我修行必用的辅药,今年冬天不能短缺。但我从别处雇人也不放心,只好来找你。”

刑天宥听了,拍着胸口道:“找我就对了!这趟跟我回来的商队就很可靠,领队经验老道,并且几十人都跟我家签了契。”

“那是最好。这个季节雇他们陪我进山,薪钱翻倍。”燕三郎早有腹稿,“另外,我还要找个买办与我同去,最好常跟红磨谷打交道的,对那里熟门熟路才好。”

刑天宥知道这小子有钱,笑道:“这有何难?”

于是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走出刑府,白猫拍了拍燕三郎后颈,笑骂一句:“胆小鬼。去买个药材需要这么多人给你壮胆。”

“不为壮胆。”燕三郎正色道,“只想少惹一点麻烦。”

若不雇上人马,他一个小小少年孤身背一只猫,身怀巨款去个闭塞的小山村买药。旁人想不起歹意都很难啊。

燕三郎不惧杀人,但同时也不喜欢无谓的争斗。

这天夜里,在万里外的偏远乡城,有个少年兀自秉烛夜战。

老宅里就他一人,他第n次打呵欠,然后到书房再挑两本书出来。

旧书摞得很高,他才抽出一本,另有一本又厚又重的古籍就啪哒一声掉到地上。

祖父的书房,何时进过这本书?他怎就没有一点印象?

少年瞧着眼生,将它拣起来翻看,却这本书古怪得很,页中无字,却有一个又一个看不懂的图案。

书房光线昏暗,他随意翻了两页就觉眼花,那些线条繁复不知所谓,可是盯得久了,又觉得里面仿佛有字。

他翻见的这一页上,左页好似“赵丰”,两字,右页则是“风立晚”,双方合成一个整圆,每根线条都红彤彤地,仿佛透着喜庆。

这是什么意思?他打了个呵欠再往后翻,在其中某一页上又好像看见了两个人名,有一个就是他自己。

第324章 千岁大人的烧鸡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24章千岁大人的烧鸡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太早,这还没到秋分时节,阎祟关的路面就被细雪覆盖。

晚上下了雪,白天气温又升高一点,于是路上的雪就化成了冰,人马走在上头直打哧溜。

路不好走,倒是便宜了路边的旅栈,过来打尖住店的客人明显增多。

不过年也不过节,堂里二十来张桌子居然坐满了,掌柜乐得合不拢嘴。这里有六桌客人是来自春明城的队伍,队员占了五桌,首领另开一桌。

这一桌靠着内堂,也是离塘火最近、最暖和的位置。掌柜一眼就能看出,那三十来岁的汉子是领队,然而这队伍里面身份最尊贵的,反而是个年纪在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

他衣著只是干净大方,并不华贵,也没有盛气凌人的作派,但这领队与他说话的态度却很恭敬。

何况朝着门的坐向,通常都让给身份最高者。

这会儿将近午时,来往的客人多半还要赶路,不会住店。伙计上前端茶倒水,就去后厨督促开火了。

过不多时,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来了。

由于采买管事对道路很熟,商队昨晚赶了夜路。在寒气逼人的山野里走上十个时辰,尤其路面又湿又滑,众人都是又冷又饿。现在到了暖意盎然的室内,热饭热菜一下肚,尽管没喝酒,汉子们也是快速回血,吃吃喝喝就聊开了。

其实周围客人莫不如是。

燕三郎坐下后就从书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交给伙计,“拿去厨房加热切件。”

这支商队的领队姓杜,见状即道:“可以交代厨房给芊芊小姐做条红烧鱼。咱方才路过一个湖,这里的鱼儿应该都是湖里打上来的鲜货。”

立在边上不远的掌柜闻言一怔。小姐?这队里还有女客吗,怎未露面?

“我看那湖水有些浑浊,许是前些日子下了暴雨。”燕三郎摇头,“打上来的鱼恐怕有点土腥气,芊芊不吃。”

杜领队默默看向自己那一帮手下,方才他听见有人点了红烧鱼。这日子过得,人不如猫诶。

不到一刻钟走回来,伙计走了回来,手里托着个盘子。油纸包已经撕开,里面是切好了的烧鸡一只,喷香四溢。

当然,这是千岁特别要求燕三郎从春明城锦记辣卤铺子打包上路的烧鸡。

千岁大人亲自鉴定过的烧鸡,当然是色香味儿俱全,哪怕是再加热过后,于是香飘四座,所有人都食指大动。

这时就有个童声响了起来:“鸡,鸡,我要吃!”

燕三郎闻声转头,望见一丈开外的桌子边上坐着一对祖孙。老妇人慈眉善目,小男孩最多只有五、六岁,身上穿宝蓝团花小褂,头上还戴顶小帽子,粉雕玉琢,像庙里的金童子。

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这孩子长得真好。

不过现在男娃抓着祖母的手,指着燕三郎桌上的烧鸡道:“要吃鸡!”

“好,好。”祖母赶紧答应,把伙计唤了过来,“按那小哥儿桌上的烧鸡,给我来一份。”

伙计看了一眼:“哎呀,伍夫人,这是人家自带的。”

伍夫人看看燕三郎的桌面,再看看自家孙子嘟起的小嘴,对伙计道:“你们就没有现成的?”

“有。”

“那就端上来,尽快。”

伙计应了,果然去厨房里转了一圈,就飞快地端了两只暗红色的酱鸡腿上来。

看色泽倒是不错,但孩子嗅了嗅,脸上立刻阴转多云。

这里官道上的旅栈既是驿站,给官家养马,也做一般的旅客生意。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可能有客人到来,所以后厨里吊着一口卤锅,猪牛羊鸡都是一锅子卤好,有人点就下刀子切,没人点就从早晨烧到晚上。

可想而知,这两只鸡腿上可不止有鸡腿的气味儿。孩子只闻了一下,就把盘子推出去老远:“不要这个,要那个!”依旧伸手指着燕三郎的桌子。

“乖孙儿,你尝一口,这个也好吃。”伍夫人哄着孙子来,一边把盘子推回他面前,“就一口,好不好?”

“不要!”

“就一口。”她说着,要去拿鸡腿喂孙子。哪知男孩用力一拨——

“咣啷”一声脆响,盘子摔落在地,碎了。

众人当即转头望来。

“我要吃那个!”男孩鼓着腮帮子,一字一句、清晰无误地表达了自己坚定的信念。

“好,好。”伍夫人招来伙计往地上一指,让他收拾善后,自己往燕三郎这一桌走了过来,笑眯眯道,“小哥儿啊,我跟你买只烧鸡好不好?”

燕三郎还未答话,身边的书箱盖自行打开,白猫跳了出来,在长椅上踱开两步,俯肩弓背伸了个懒腰,顺便收获众人奇异的目光。

觉得惊讶的都是店里的散客,至于商队里的人,他们跟了一路,早就见怪不怪。

有钱人,谁还没点怪癖?

千岁原本在箱子里睡得正香,被摔盘子的刺耳声音吵醒,于是打算出来吃午饭。

才刚露面,她就听见伍夫人的询问,当即拒绝道:“不好,跟她说不好!”千岁大人的烧鸡,也容别人染指?

燕三郎摇了摇头:“那是芊芊的午饭。”

他一手抚着白猫,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芊芊”是谁了。

伍夫人脸上也有点挂不住,自己大孙子多娇气啊,怎么能跟一只猫抢东西吃?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孙子,发现他眼神直勾勾盯着这里,但没有哭闹,当即松了一口气,讪笑道:“那真不好意思。”

燕三郎摇头:“无妨。”

她走回去时,他就要了个小碗放到桌上,注上热茶,又兑点凉水,上手试了试,直到茶水微暖,才摸了摸猫脑袋:“可以喝了。”

白猫一下跳到桌面,一点一点喝茶。

猫舌比人舌更灵敏,受不得烫。再说这些事儿燕三郎已经做得驾轻就熟,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猫儿当然更是旁若无人。那一身雪毛蓬盈,脸蛋丰逸干净,两只异色的鸳鸯眼儿又圆又大,就连伸出来喝水的猫舌也是粉粉的。

第325章 你这孙子多少钱卖?

应千岁大人要求,她的猫身果然也是美貌。

这时热气散开,燕三郎才把烧鸡推到她面前。猫儿低头小口小口吃鸡,细致又优雅。

伍夫人走回座位上哄孙子,可她嘴才刚张开,小男孩已经噔噔噔跑了过去,趴在燕三郎的桌边看猫。

他个子矮,比桌面高不了多少。燕三郎皱了皱眉,但没吭声。

猫儿背对着男孩,后者当即敲了敲桌子,笃笃笃,想吸引白猫的注意力:“喂,小猫看我!”

白猫不理他,照旧吃东西。

男孩火了,一伸手就去揪她毛茸茸的白尾巴。

白猫没拿正眼瞧他,但尾巴一荡,避开了他的手。少年一把搂空,就近抓起杜领队的竹箸,冲着猫肚子直直捅去!

他的速度居然很快。

杜领队大惊,赶紧抓住这支竹箸。箸头很尖,男孩用的力气又大,真伤着猫怎么办?这可是小客人的心头好。他临出发前,刑家就千交代万叮嘱,眼前这十来岁的小少年是药行的大东家,这趟来去万不能得罪。

与此同时,燕三郎抓着男孩的衣领,毫不客气把他从桌边扯了下来。“你做什么!”

杜领队也对男孩道:“后面才是你的桌子,你姥姥来找你了。”

燕三郎用出的力道不大,还是将这男孩推得一个踉跄,伍夫人走近,刚好接住孙子揽进怀里。

男孩见她来了,伸手指向白猫:“我要猫!”

燕三郎和白猫闻声抬头,一起看了过来。

伍夫人的笑容僵住,赶紧道:“那是人家的猫。咱说说回家吃什么好不好?姥姥给你做最拿手的脆皮鸭子……”

“我要猫!”男孩厉声打断她,“你是不是耳聋?我要那只猫,给我买!”

这一下童音中气十足,边上正在聊天的客人顿时打住。

伍夫人脸上发烫,紧声道:“猫是小哥儿的,人家不卖呢。”

男孩很生气:“你怎么知道他不卖,你都没有问!”

伍夫人更为难了。从燕三郎的做派看,这小少年不像个缺钱的,又很疼爱自己的猫,能愿意出让么?

但她只得尝试询问:“小哥儿,我这孙儿特别喜欢你的猫。你肯割爱吗?我出钱买。”

她若是跟这孩子一样跋扈,燕三郎有的是办法让她难堪。但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小心翼翼,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不打算恶言相对,抚着猫儿沉吟道:“这猫儿是北方异种,很贵。再说我养了多年,感情深厚。”

白猫一脚踩在他手背上:“小魂淡,你敢给我定价?”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要买她了,她已经淡定许多。

他肯说价,伍夫人喜出望外:“没事,你说个价。”

“一万两银子。”燕三郎看她衣裳料子不错,想来家境至少在殷实以上。

小小少年的干脆,让杜领队都是微微一呆,而后笑了。

这哪里是诚心卖?伍夫人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你这孩子怎么讹人?一万两是多大的数儿,你知道么?”

“物有所值,老太太没听过千金难买心头好?”燕三郎指了指男孩,对千岁道,“你想不想要这个?”

千岁笑道:“想。你给我买回来,照着三顿胖揍还不给饭吃。”

于是燕三郎抬头,正色道:“我家猫想要,你这孙子多少钱肯卖?我也出钱买。”

这一人一猫的对答煞有介事,边上的客人忍不住都笑了。

“猫怎么能跟人比?”伍夫人也沉下脸道:“不卖就算了,何必出口伤人?”这孩子说话伶牙利齿,看来也是个念过书的。

她低头对上孙子,立刻换上了笑脸:“小毅啊,这猫儿不好,等回镇上,姥姥给你买一只更乖更漂亮的小猫好不好?”牵着孙子小手要往回走。

“不。”男孩双脚像钉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盯着白猫,“我就要这只!我就要这只!你要是没钱,我让曾祖母给我买!”

伍夫人眉头一跳,终于生气,抓着孙子往座位上走:“人家不肯卖,你曾祖母一样买不下!你这孩子,最近怎么老是闯祸?”

“我不走,我就要这只!”男孩死命挣扎,又去掰她手指,见她不肯松手,一张嘴就咬了上去。

伍夫人“啊”了一声,吃痛松手,男孩立刻朝着白猫冲了过来。

他长得健壮,跑起来带风,像弹弓射出来的石子儿。不过燕三郎指尖一动,就有一粒花生米儿弹了出去,敲在他膝盖上。

他动作太快,谁也没看清楚。

男孩才迈开两步,脚下一软,顿时摔了个五体投地。

猫儿竖起双耳。那响亮的“扑通”一声,听起来就很痛吖。

旅栈里静悄悄地。

而后,就是男孩震天价的哭喊声。

伍夫人吓坏了,扶起孩子一看,额头红了也肿了,娇嫩的手掌擦破皮,渗出一点血丝。她连哄带劝,孩子哭声越发响亮,老太太又抱不动他,只得唤来站在后头的两个家丁:“把小少爷抱上车,小心一点。”说罢回望燕三郎一眼,嘴皮子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化作长长叹息,然后转身走了。

燕三郎无视她眼中无声的谴责,拾起竹箸:“吃饭,一会儿上路。”

杜领队也开声了,对众手下道:“看什么哪,快点吃饭!别耽误时辰。”

众人应了,又是一片碗箸轻碰的细密声音。

燕三郎抬头,望见男孩趴在家丁肩膀,眼神乌沉沉地看向这里。他与燕三郎四目相对,就噗唇做了个鬼脸。

店里上菜人手不足,掌柜亲手端来腊肉炒毛笋上桌。杜领队问:“这老太祖孙也是红磨谷的?”他听外头传来车马声响,方向也是往西北去的——阎祟关就一条道儿,不是往西北的红磨谷方向,就是往东南去大城。

“可不是?”掌柜先朝外头看了一眼,“那是红磨村周大户家的,大名周弦毅。周大户家生了七个孩子,只有这么一个男丁,宝贝得跟眼珠子似地。伍夫人是周小子的外祖母,今年好像还不到五十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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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得意的笑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26章得意的笑杜领队奇了:“不到五十?”伍老太脸上皱纹一条条,一道道,看起来至少六旬开外了。

“伍夫人也是可怜,两年前女儿女婿路遇强盗被杀,她只有这小孙子可以疼了。”掌柜摇了摇头,再叹口气:“伍夫人也不容易,人善心软,天冷了总给穷人们送衣送粥,前些日子谷里发大水,她还出钱请人把桥栈修好,就是这孙子淘得厉害。在我这里打破碗碟都是小事,两个月前把门上的插梢弄坏了,让客人推门都进不来,又往食槽里偷放巴豆,马儿拉了一路的稀,有一匹走了十几里路就死了,苦主还回来找我们算账,差点儿把我家伙计的牙都打掉,唉!”

“厉害。”杜领队挠着下巴啧啧两声,也不知是夸苦主还是夸孩子,“那此事最后怎么了结?”

“还能怎么了结?”掌柜苦笑,“七匹马都吃了巴豆,周家只肯赔死马的钱,其他的损失还是伍夫人自己掏荷包垫上,否则我这店都开不下去。周娃子家在本地,又是大户,谁也不敢太为难他。”

白猫的尾巴垂落,轻轻拍着桌脚。伍夫人的外孙把这小店整得好苦,掌柜却对伍夫人感恩,切!凡人真是愚蠢。

这只是个小小插曲,众人吃过饭就驱马上路了。

走到这里,燕三郎也基本看清了红磨谷的地形,用“群山环抱”来形容真是一点都不夸张。这就是四面都被大山包围的谷地,大山如俯卧的巨龙,将盆地切割得支离破碎。

且不论土壤肥力如何,这种地形连田地都无法大量开垦,即便能种庄稼,产量必然有限。千岁偶然在山边见到梯田,也是零零星星。

种不了粮食就养不了人,通常来说,这种大山沟里的小村子,能住上百来人就不错了。

然而采办管事告诉燕三郎,连接官道与红磨村的乡道经过铺设,至少能容三车并驾。在这种穷乡僻壤开山修路是个大工程,耗费的人力财力难计,但红磨村很早就修好了沟通外界的道路,并且每过十来年都会重新整修。

像这样的偏远山村,通常能走出一条土路就要谢天谢地了。针胎花带给这个村子的效益,由此可见一斑。

队伍走在崇山峻岭之间,燕三郎常见路边塌方和泥石流留下的痕迹。尽管前段时间山洪,但清理后的路面还算平整,并不妨碍车马前进。

想进红磨谷,有几段陡峭的盘山路是绕不过去的,马车必须贴紧山壁前行,毕竟几步开外就是万丈深壑,站在路沿俯瞰下方,壑底的水流闪闪发亮。

很快,车队就走进一条“s”形的弯道。道路最外侧被砸出一个直径近两丈的大坑,无数碎石被堆在路边,来不及清理。

显然这一路段在不久前遭遇过山体滑坡,倒下的巨石和大量砂土将路都砸坏。采买管事告诉燕三郎,最近阴雨连绵,这路暂时是没法修了。

路变窄了,车队经过这里就要十二分小心,尤其上头还时常有落石掉下。

走到这里,燕三郎也不敢呆在车里,直接与众人下马步行。众人正走得小心翼翼,忽听上面一阵“喀喇喇”响动,经验老到的杜领队当即低喝:“注意头顶,有落石!”

他勒马抬头,顿时脸色大变。

正上方,有几块石头沿山壁滚落,大的赛过脸盆,小的也有拳头大,正正儿朝着众人砸来!

这种高处落石,只消有雀子儿大小就能在人脑门儿上打个洞。这几块要是真地砸中人了,开瓢不成问题。

一时间,车队急着避让,人人手忙脚乱,还有几匹马儿受了惊,摇头摆尾蹶蹄子,直接将一名避无可避的队员踢了出去!

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燕三郎就站在这人身边,不假思索抓住他胳膊,用力往回一拽!

得益于日复一日的勤勉刻苦,他的下盘极稳,即便是个百来斤的大汉摔跌出去,也没能将他带偏。

那汉子被踹得腿上一痛,刚要腾云驾雾,可是惊呼还未出口,就有一股大力传来,将他硬生生又拽了回去。

也就是一眨眼功夫,他惊魂甫定,却已重新脚踏实地。

身边传来少年沉静的声音:“站稳了!”

随后,燕三郎就松开了手,抬头望去。

他听见上头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胆战心惊时,这一声笑实在突兀,包括杜领队在内,不少人都听见,抬头举目,却见上方的山路上站着四、五人,都在低头看向这里。

这群人当中,就有伍老太和她的小孙子周弦毅。笑出声的就是这孩子,眼见底下的人抬头,他还冲着众人吐舌头。

白猫生气了:“揍他!”

商队里有脾气暴躁的伙计,这时也怒喝一声:“兀那小鬼,是不是你踢落石头!”

拳头大的石块掉落十来丈,轻易就能砸伤人。如果不小心砸中脑袋,很可能就出人命。

伍老太一手护着孙子不让他探身往外,一手向着底下众人连摇:“不是……山石……自己掉落……”

风大,老太太的声音又尖细,传进众人耳中就只有这么几句,远不如燕三郎和千岁听得清楚。但众人也明白,伍夫人否认石块儿是自己这一行人扔下的,尤其与她的小孙子无关。

伙计哪里肯信,抬腿就往前赶,打算给这群人一个好看。杜领队一伸手拦下他道:“别胡来!”

“您信那那太婆的?”伙计气道,“她肯定护短!”

“你追上又打算怎办?如果石头真不是他们丢的呢?”

“这个……”

杜领队继续冷静道:“就算是小娃扔的,他们老的老,小的小,你还真把人家打一顿不成?再说这里是红磨山,我们站在人家地盘上!”

他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说明白了。

是啊,就算追上,人家说自己没扔,他们又能把人家如何?这伙计也想明白了,嘴里骂骂咧咧,回身去牵自己马匹。

山上的男孩,继续冲他们得意地笑。

第327章 此路不通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27章此路不通千岁瞅着他就来气,拍了拍燕三郎的后背:“喂,你今天务必要弄清他家住址。”

“怎么?”

千岁冷笑:“我晚上送他一份大礼。”

燕三郎反手抚了抚猫头:“不要节外生枝,我们今趟来只买药材。”

他的声音平稳,在千岁感知中,他是当真心平气和,并没有强抑的愤怒。

“你是不是人啊,有没有正常人的脾气啊?”真奇怪,这小子才十二岁,心态怎么就平静得像快入土的老头子?

“气也无用,我们没证据。”不是人的问他是不是人,这话有些好笑。燕三郎淡淡道,“连你都没看见落石是不是他踢下来的。”

从小到大,他也不记得自己吃过多少亏,受过多少伤。有些事既然追究不出结果,索性任它随风好了。

心态要稳,少想些没用的。

白猫气呼呼打了个喷嚏,燕三郎抚着它说了很多好话,它的尾巴才垂了下去。

走过这一程山路就是翻过了山头,最险要的部分终于过去,前方就是通往盆地的下坡。

大家站在山尖尖上往下张望,一眼就能看见前方十余里的半山腰上有个小镇。

“那就是红磨村?”杜领队有些惊奇,“这村子很大啊。”规模赶得上一个镇子了。

采买管事笑道:“那是自然。红磨村原本才二十几户,这么近百年来靠着采卖针胎花发家致富,繁衍兴旺,又有附近吃不上饭的平民前来投奔,到现在常住人口都超过了六千人。”

六千!燕三郎也微吃一惊,这已经达到中等镇子规模,要知道黟城号称是“城”,但其实也不过是三万人左右。

这个采买管事是刑家指派给燕三郎的,在这里进出不知多少次,算半个本地人,熟知当地风土人情,这时就指着山林告诉众人:“原本从镇子背后到湖边的山坡上,到处开满了针胎花,在别处难得一见,在这里漫山遍野。”

众人放眼望去,果然在林间见到奇特的花朵,含苞时仅有栗子大小,可是盛绽开来却比孩童拳头还大,花瓣殊为奇特,像缝衣针倒插回蕊,每一根都是笔直向外。

这是燕三郎药方里的常备药物,他天天都打交道。可是硝制和晒干过后的针胎花已经褪去原本的色泽,变得灰头土脸,是以燕三郎也不晓得,它犹有生命力时居然是这样完满艳丽的模样。

它们的颜色实在是丰富多彩,从浅白、橙橘、大红到纯金,若是开满山野,必然是朝霞一般的奔放夺目。

可问题在于,偌大的山林,大伙儿只看见了零星几朵。

“出了什么问题?”

采买管事摇头:“针胎花的花季很长,每年夏秋都是采收时节。今年欠收,都道是暴雨频发。”暴雨摧花,当地人采收到手的就少,“再说天气不好,这几个月都不见晴,也就无法晒制。”

燕三郎借机提问:“我听说针胎花只生长在至阴之地,平常在深山大泽里想采摘一朵都不容易,何以能在本地疯长如野草?”

最后这句话,大伙儿听了都觉贴切。

“那就跟这里的地形有关了。”采买管事轻咳一声,“红磨谷的地形原就像个口袋,东西两侧都闭塞,只在南北方向有出口。近百年前北部山体坍塌,把北路封死,也改变了本地风水,形成了困龙格局。偏偏谷里水汽丰沛,山林幽僻,久而久之就形成极阴之地。”

众人都是长长“哦”了一声,中间还夹杂着白猫的一声轻叫。

众人都笑了,却不知这是千岁对燕三郎道:“有那么几分道理,却不尽然。”

燕三郎含糊问了一声:“是么?”

“我会出错么?”千岁嗤笑一声,“他说得没错,针胎花生长的这面山坡在背阳面,配合困龙局的确是极阴之地,不过至多是个孔眼儿,能催生几十株针胎花就了不得了。世上这样的地形不算少,难道个个都能长针胎花?”

说到这里,她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不过这些跟咱们无关。咱只需要收购一百斤就走人。”燕三郎今回的小目标是采购一百斤针胎花。

按每天一钱的用量,这份量足够燕三郎用上两年有余。在千岁算来,这小子要是不死于真力小龙反噬的话,两三年里无论如何也打通十二正经了,下一阶段就未必再用得上针胎花。

燕三郎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他的确就是这样打算的。至于针胎花为什么减产,红磨村的人们今后会采取什么措施——抱歉,这跟他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吗?

这时商队已经走到盆地,很容易辨认道路两侧有些田地,但洪水肆虐过后留下的痕迹还留在田里,未来得及消除。

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洼。

以这里的地形,积水很难排出,难怪红磨村建在半山腰上。

采买管事边走边道:“再往前就到花神池了,池边有庙,称花神庙。”

“花神?”

“正是。”管事给燕三郎解释道,“红磨村人相信针胎花的逆天生长来自花神的庇佑,所以世代供奉花神,祈求年年都有好运。”

不过众人还未靠近,管事就轻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拐过弯,前方桥梁上突然多出一道关卡,十余官兵站在道边,见商队走近即上前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杜领队和采买管事互望一眼,赶紧上前解释。从官兵衣甲来看,这些都是县兵,本应驻在三十里之外,不知怎地跑来这里设卡拦路。

燕三郎侧了侧头,灵敏的耳力已经将前方的对话听清。

刑家派给他的这两个人的确是个会办事的,三言两语就将商队情况和来意说了个明白。这几个县兵的兵头子听完,又看了他们的路牌即道:“原来是外乡人。”

正经商队出门,事先要去官署开具所谓的“路牌”,作为正规走商的身份证明,以便出入其他城池,可以说想上路做买卖,这道手续必不可少。

兵头子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这村子封了,不能通行。你们回去吧。”

第328章 只用美貌示人就好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28章只用美貌示人就好杜领队吃了一惊:“兵爷,这么大个村子,怎么就封起来了?方才我还看有人进去呢。”伍老太一行人走在他们前面,就是从这里进的村子,他看得明明白白。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不让通行?

“他们是村里人,你是么?”

采买管事塞了一小锭银子给他:“我们小少爷家里人还等着药物救命呢,赶了几十里的山路过来的,也不容易。我们买完药立马就走,一刻也不多留!”

兵头子却把银子推了回来,顺便瞪他一眼,“不行便是不行,哪来这么多说道!”

另一个老兵也上前帮衬两句,声音倒是和缓:“头儿也是为你们好。这村子出事儿了,就算我们放行,你们能进也不能出,还不如现在掉头走人。”

话音刚落,他就见到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凑近了,仰头问他:“村里有甚变故?”

兵头儿不愿与孩子多费口舌:“雨女无瓜,回去吧。”

燕三郎却不死心,反而又走近一步:“要封闭多久,我们可以等。”

“那谁知道呢?”兵头儿冲他摆了摆手,“或许两三天就行,或许十天半月,谁也拿不准,我看你不用等了。”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轰隆两声响,连地面都隐约颤了几下。

燕三郎对这类动静已经很熟悉了:爆炸。

他身后的猫儿也抬头远眺,向着红磨村的方向支起了耳朵。

爆炸声,就来自那里。

兵头儿脸色一变,对手下道:“带五个人,速去支援。”而后转向商队,脸色转冷,“看见没,那里不太平。你们快走,否则我把你们路牌扣下!”

于是关卡的县兵又分出五人,跳上一辆大车赶往红磨村。商队也没奈何,只得转向来路。

杜领队就来问燕三郎:“您有何打算?”

都走到这里了,燕三郎不假思索:“先回旅栈住下,观望情况。”他手里的针胎花只够半个月用量,在那之后就有些麻烦了。

秋天已经过完一半,还往山里走的商队越来越少,先前用饭的旅栈必有客房。杜领队也觉得这是个办法,于是率队往回赶。

夕阳落山之前,商队终于赶到旅栈、安顿下来。作为贵客,燕三郎得了个单独的房间。

众人赶了十来个时辰的山路,快到目的地又不顺利,还得折返,这会儿早累得精筋力尽,伙计们吃过晚饭就倒头大睡。

燕三郎洗了洗脸,反锁房门,这才打开书箱盖子:“怎样?”方才他靠近县兵,就在对方身上放置了鬼面巢子蛛,让千岁躲在书箱里窃听实况。

白猫跳了出来:“你运气可真不好。先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雨山洪,再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官民冲突。”

“官兵冲突?”燕三郎皱眉,这词儿可不常听说。

“根据他们聊天漏出来的片段,县里派人到这里办事,被红磨村的村民拦住了,双方起了冲突,各有受伤,看样子还是县兵吃的亏大。消息传回去,县令大怒,命人将村子围了。”白猫打了个呵欠,“在这风头浪尖上,我们来了。”

“何事导致冲突?”

“这几个县兵没有明言,但我听他们提起县令大人的儿媳妇,据说就死在花神池。”白猫站到窗边,眺望西边的山冈。太阳就快下山了,余晖温柔,给她周身柔软的白毛镀上一层温柔的金红,就像针胎花的光泽。

燕三郎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朵花,金灿灿地,可以媲美这时的阳光。

他拣起来轻嗅两下,嗯,没有香气。耳畔传来千岁的声音:“有人说,这花很纯粹,只用美貌示人就好,不须借助其他手段。”

“谁说的?”这话也忒古怪了。

猫儿没回头,只有垂下来的尾巴尖轻轻拍打窗台。

燕三郎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她的下文,还以为她不打算回答了。

太阳落山的那一刻,千岁却轻轻道:“靖国女皇。”

这个名字,燕三郎还是很有印象的。玉桂堂大获成功的戏目《红颜碎》,讲述的就是靖国女皇生命最后一程的故事;后来他在连容生塾里上学,夫子抓功课抓得很严,这些历史掌故现在更是必考的课目。

所以他知道,那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可惜壮志难酬。

“靖国女皇喜欢针胎花?”

猫儿喵呜跳下窗台,在燕三郎的裤腿上依恋地蹭了两下。他低头看一眼,就知道这么爱巴结主人的白猫已经是本色演出了。

他摸了摸猫脑袋,听到倚在窗边的红衣女郎嗯了一声:“她喜欢极了。所以靖国皇宫到处都栽种针胎花,其中的金色针胎花更是特别培育的变种,除了王宫里,别处都不会有。”

“别处都不会有?”燕三郎看了看手上的金花,“那这朵?”这朵金花就是千岁从红磨谷采摘下来的,此花失了生命力就会褪色。如果别处都不会有,红磨谷的金花从哪里来?

“谁知道呢?”千岁悠悠道,“或许在那之后,金色针胎花也流入民间了呢。”

夕阳下山,光线一下黯淡。她倚在窗边,侧颜被勾勒出孤冷的线条。燕三郎看着她,终忍不住问出那个问题:“她是木铃铛的前一任主人么?”

靖国女皇的去世时间,和千岁被封印的时间好似差不多?如果千岁跟随的上一任铃铛主人是靖国女皇,也难怪她看不上黟城的乞丐了。

千岁倚着不动,眼珠子转了过来:“你猜?”

燕三郎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千岁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再仔细猜猜。”

燕三郎不猜了,换好衣服,拉开房门往外走。

“去哪儿?”

“吃饭。”他自回旅栈以后,水米还未打牙呢。

这小子,生气了?千岁抚着下巴,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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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的异常并没有持续很久,或者说,他根本不曾流露出生气的模样,无论千岁怎么逗他。

真没劲,她想,怎可能有个人两年多都不曾真正发过脾气?尤其在他这个年纪。

第329章 拒马桩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29章拒马桩旅栈提供的食物难以下咽,但燕三郎不挑食,依旧吃得仔细。千岁观察过,他啃过的猪蹄干净得就像天生不曾长过肉。

他自幼就养成了不浪费一丁点食物的习惯。

饭后天也黑了,燕三郎和管事和杜领队简单交代几句就回屋了。他的房间在后排二楼,安静不受打扰。

燕三郎闭紧门扉,在桌上留了张字条说明自己外出,然后乘着夜色掩映,从窗户溜了出去。

岂有进宝山空手而归的道理?区区一个关卡,自然挡不住千岁和燕三郎。

这一回翻山越岭,千岁不再像从前那样单手拎起小少年。燕三郎运起身法,紧紧跟在她身旁。

他再不愿再像个物品一样,被她提来提去。何况他现在神通渐长。

在两人脚下,十余里山路也很快就到尽头。

白天拦住商队的关卡设在河上的桥头。这原该是条小溪,但在几**雨之后已经变作了五丈来宽的小河,并且水流湍急,普通人想游过去而不被发现,有难度。

当然普通人不包括燕三郎和千岁。

她趁着河桥无人通行时放出红烟,关卡里的哨兵就直了眼,任他两人大摇大摆走过长桥也视而不见。

两人拐过桥头树林,都是轻噫一声。

林子后头的空地上,居然多出偌大一片营地,这会儿灯火通明,其中还常见人影晃动。

“看这规模,至少驻扎着四五百人。”千岁也惊讶了,“蓊溪县里和红磨谷的冲突,已经这样剧烈了么?”

红磨谷的村民再多,毕竟也不是专业兵团哪,都说民不与官斗,属地的县尉怎么会调集这么多兵员来封锁红磨村?

有几人正好路过树林,没看见燕三郎二人,但留下了几句话随风而来:“县令夫人都来了……谈判……”

“打伤人了,不能善了……”

燕三郎轻声道:“你能找到主帐吗?”

“从方位来看——”千岁往东一指,“应该在那边。”时人以东为尊,并且这片空地也是东边的地头更干燥。县兵来这里毕竟不是跟正规军打仗,不需要在营里伪造中军主帐当作幌子。

下午的兵头子只知道奉命行事,对村里的变故也是一知半解。想要面面俱到,只有问首脑人物。

千岁和燕三郎捺下性子,安静等待。

过了不久,就有个婢女走去主帐,看来先前那几人说县令夫人也来了,这话并无谬误,否则县兵围堵红磨村,为什么还会带上女子?

在她前往河边取水途中,千岁将刚刚从兵头子身上收回来的鬼面巢子蛛又扔到她身上,而后对燕三郎道:“走吧。”

两人小心绕过营地,直往红磨村而去,一路上避过许多巡逻的卫兵,而后就望见了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

这一路过来望见的水泽不少,但燕三郎几乎是一眼就认定了:“这是花神湖?”

“花神池。”千岁纠正他,“至少原来是。”

池子变湖泊,这是暴雨的功劳。“这是整片山谷的低洼处,积水都会汇到此地。”

“庙呢?”

千岁往远处一指:“喏,在山头上呢。”

湖岸边有一小片矮丘,丘上光秃秃地,只有一个小庙尤其打眼。

它占地最多也只有二十余平方,但是描金绘彩,飞檐斗拱,造得相当华丽。看来若非矮丘上就这么点儿地方,红磨村是很想将它扩建开来。

她默默感受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庙香火旺盛已极,连里面的雕塑都是愿力缠身。”言下好生羡慕。

“红磨村对它推崇已极,村里人又多。”

千岁撇了撇嘴。她累死累活陪着臭小子做任务攒愿力,何等辛苦,结果一座小庙里的木雕泥塑赚得都不比她少!

“我也该给自己建个庙,立个祠。”她抚着下巴陷入沉思,“享受香火供奉。”那可比自己出面做任务快多了。

“除非神明。”燕三郎在黟城也见过许多土庙,“同样是庙,有的香火鼎盛,有的残败不堪。”

“庙和人一样,讲究经营有道。”千岁仍然好奇,想见识一下花神雕塑是何等模样,不过这愿望暂时实现不了。

因为,从湖边到庙边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看起来人数居然比县兵的营地还要多!

当然这些人绝不是县兵,从衣著判断,他们只是百姓。

这里距离红磨村只有百步之遥,这些人,自然就是红磨村的居民了。千岁看到来走动的老幼都有,忍不住道:“真热闹。”

燕三郎已经瞧出了门道:“他们要守住花神庙和池子,不让县兵靠近。”

说罢,他伸手一指,千岁就看见湖前的石板路上居然摞起了拒马桩!

“哟,厉害了。”她越发兴致盎然。

拒马桩可是不折不扣的暴力设施,在两军对战中用来抵御敌人的骑兵和先头部队入侵所用。布在这里的桩子,都用粗壮的圆木捆扎而成,表面还覆盖带刺的荆棘,可说是武装到牙齿了。

桩前的地面上,有乌黑的血渍,看来有人在这里流过血受过伤,就不知有没有出过人命。

并且她也没漏看,桩子后面走动的村民,手里还执着武器。

那是枪矛,是刀剑,是正儿八经的杀伤性武器,可不是农人所用的锄头钉镐!

深山当中,居然有一窝子村民胆敢公然对抗官兵,这和反贼有什么区别了?

千岁观察了好一会儿,才问燕三郎:“下一步计划呢?”

眼下局势不明,就算他们潜入红磨村,人家也未必有心情跟他们做买卖。

“绕开村民潜去周家,确定他们手里有没有针胎花存货。”来路上,采买管事已经告诉燕三郎,手里有存货的大户姓周,住在村子东头,“如果有,弄走。”

能买就买,如果不能买……他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千岁喜得伸手揉他头发:“你终于开窍了!”她还以为这小子要先调查官民之间的矛盾呢。依她看来,这就是捉个跳蚤放自己头上挠——没事找事。

赶紧弄到针胎花,然后撤退,不就完了么?

第330章 张家长李家短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30章张家长李家短想到这里,她又望了望小山丘上的花神庙。在普通人看来,这就是座精心修造过的小庙;但在千岁眼里,它却在黑暗中熠熠闪光,那是愿力的光芒,别人看都看不见。

要不要弄个明白呢?红磨谷这地方,实在有些蹊跷。

燕三郎淡定地避开她的魔爪:“采买管事也不确定他家有多少存货,能不能满足我们的用量。”他原本的确货银两讫、正当交易的。可是官兵封锁村子,他也不能大摇大摆进去跟周家做交易,否则被当作奸细抓起来都是最好的结果。

拒马桩两边都是高耸的岩壁,官兵过不去,却难不住千岁两人。她干脆从顶端攀了过去,燕三郎正想钻入小路,她突然目光一凝,轻咦一声:“看看谁来了。”

燕三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一个老太太从花神庙里出来,挎着篮子走向湖边。

伍夫人?

这会儿她独身一人前来,小孙子周弦毅并没有跟着。

池边有个两岁大的孩子独自玩耍,娘亲在林子里跟旁人聊天,没顾得上她,结果孩子迳自往水里去了。

伍夫人赶紧上前几步,弯腰将她抱起,笑眯眯道:“哎哟,这水可不能碰呀。”

她牵着孩子返回高地,孩子娘亲才发现娃丢了,赶紧冲过来一个劲儿道谢。伍夫人好好说了她两句,这才走开。

村民来来往往,都跟伍夫人打招呼,她一一应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越发和气。

千岁也得承认:“她的人缘确实不错。”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红磨村这些村民敢跟官兵公然对抗,堪称刁民之典范,对伍夫人依旧客客气气,可见她在村子里口碑很好,旅栈掌柜并没有说错。

伍夫人走到池边,拿石子儿在地上摞起一个小堆,再打开篮子,居然从里面拿出一摞纸钱,对着池水拜了几拜,口里念念有辞。

她的语调含糊,又是抿在喉间发声,连千岁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祷词。

而后,伍老太面向池水坐了下来,取出火折子,居然就在池边烧起了纸钱。

几个妇人经过,见状即道:“伍夫人,你心可真善。官兵为这事打砸围村,你还给那女人烧纸钱!”

伍夫人叹了口气:“她也是不幸溺亡,怎知死后还有这许多牵连?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这几桩祸事怎能怪在她头上?”

几个村妇面面相觑,也觉有理,于是坐下来帮她烧纸钱,其中一人就道:“这件事,也不知要如何善后。”

另一妇人压低了声量:“县令想在花神池作法超度,村正和村里的大户们断然不会允的。”

“那怎办,官兵会不会强行攻打?”

几个女人议论纷纷,伍夫人在一边默默烧她的纸钱。千岁看到这里,忽然道:“她们烧得很小心,就地掩埋,不让烟灰落水。”

每有一摞纸钱化成了灰烬,她们就及时在沙地上挖个小坑,将纸灰埋了,以防它们随风飘入池子。

是以月光抚慰下的池水,看起来依旧干净而恬淡,仿佛不沾尘污。

只这一个举动,就能看出花神池在村人心中的地位。

伍夫人看着这样的池子,也在轻声道:“今年暴雨,许多腌臜漂进池里,不知花神会不会不满?”

“会吧,否则今年为何针胎花减产?”

五个人烧纸钱,转眼就能收工。伍夫人留下来收拾场面,几个妇人又是结伴离开。

听到这里,也没甚有用的情报了。千岁和燕三郎轻手轻脚离开了花神池边,恰与那几个妇人又是同路。

又晃过两组村民,千岁领着燕三郎一边往村东头行去,一边道:“你注意到了么,她们提起女尸,说它‘漂’进花神池,这说法与兵头子不同。”

兵头子说,县令家的儿媳妇死在花神池。

几字之差,内涵十足。

燕三郎嗯了一声:“就是说,她可能死在别处,才被冲进花神池。”

花神池的位置是整个盆地的最低洼,百流汇入,将死尸也冲进去,这没甚奇怪。

这时那几个嘴碎的村妇也在聊天:“伍夫人真是个好人,年前我家那口子向她借马车,路上出了点意外,迟了一个月才归还,她也不着恼,也没管我们多要钱。”

“就是她那孙子太淘气,前不久把何家的谷仓都烧了,伍夫人赔了许多钱。”另一妇人道,“这真是她命里的魔星。”

“那孩子坏得紧,偏偏她还疼得像掌中宝。”

“何止是她疼,孩子的曾祖母邬老太太也疼啊。两个老人,成天在孙子面前争宠。”说到这里,众妇人都笑了。

一路听这几个女人唠张家长李家短,又拐过两条岔道,燕三郎终于和她们分道扬镳,忍不住呼出一口气:耳根终于清静了。

千岁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见状捂嘴轻笑:“你也知道害怕?”

他不是害怕,是不耐烦,长舌妇简直太可怕了。

燕三郎没有争辩,他正好爬过一座山丘,忙着居高临下观察村子里的情况。

这村子,居然有厚达一丈、高达三丈的围墙!

并且这围墙还是以石灰、陶粉与碎石组成的“三合土”,分层夯实,抗击打强度了得。

山中的村子,居然做起这样的工事防御。并且燕三郎看墙头长满苔藓,显然不是近期才修造的。

经过世代经营,红磨村的确有了乡镇的规模,村道两边随处可见气派的大房子,占地面积不比春明城权贵的豪宅小,虽然装修风格普遍……土豪了一点,并且各自为建,参差不齐。

可见,村子里的有钱人真不少。

红磨村依山而建,越往东地势越高。这种天然的地势差很自然地适配身份,因此越有钱越有势就越往东住。

村里人来人往,显然不复往日作息。孩子们四处乱蹿,不知忧愁,大人们却忧心忡忡。

千岁两人不必靠近,就能感受到其中弥漫一股紧张气氛。

村落是熟人社会,眼下又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千岁和燕三郎这两个生面孔不能堂而皇之出现在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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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谁还没孙子?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31章谁还没孙子?他们只能游走在村郊,偶尔抓两个倒霉蛋施展摄魂法,盘问周家的具体位置。

在村镇外头绕了大半圈,他们终于寻到了城东周家。

这一家的门脸儿当然气派,乌木大门高达一丈,铜狮子门环还鎏了金。周宅的四个角落高达四丈有余,都有人站在上面值守远眺。

所谓角楼,即是在大宅的角台上建起的阁楼,居高临下以作瞭望与防御之用。

燕三郎正想寻个暗处找机会溜进去,不知哪里冒出一头土狗,对着二人狂吠不已。

千岁皱眉,给了它一记杀气十足的眼刀子,这头看似高大健壮的土狗就嗷一声夹起尾巴逃走了。不过这样一来,周围邻居也被惊动,纷纷出门来看。

角楼上的守卫,也往这里看来。

眼下是红磨村的非常时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撩动村人灵敏的神经。

千岁见势不妙,赶在旁人目光扫过来之前,提起燕三郎就跳进了周宅。

这个举动不由分说,但落地以后,她发现少年的脸有点臭。

当然了,她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自顾自猫在暗处,等着一名长工独自经过,就悄无声息放倒了他。

“老爷的库房在哪里?”

周家的布局并不复杂,前面是待客之所,中间妇孺居住,最后头是小园子和仓房重地,甚至还有骡马棚子。

千岁不能擅自出手偷盗,但是燕三郎没有这类忌讳。他打的算盘是找到库房里的针胎花,不告自取,并且留下银钱。

没错,这就是强买强卖。

这当口上,周家的仓房当然不像衡西商会的库房那样戒卫森严。它门口正对着马厩,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守夜人倚在门边的椅子上打盹。

千岁化烟飘进去查看,燕三郎在门口等着。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踢哒的马蹄声。燕三郎顺势躲去背光处,看到马夫牵着一匹健壮的牝马走了过来,踢了踢守夜的少年:“醒醒,收拾收拾,老爷一会儿要换马。”

这本该是他的活计,直接推给了少年。后者揉了揉眼睛站起来,一边去挽缰绳,一边问:“老爷回来了?他陪村正去的,和官兵谈得怎样?”

“老爷进门就黑着脸,一声不吭。”马夫没好气道,“你说呢?”

少年哎了一声,去卸马具:“要我说,把花神池开放给县令作法吧,也就半天的功夫,何必闹出这个阵仗。”

马夫“嘘”了一声,照他脑门儿上打了个爆栗:“你到红磨村时间不长吧?”

“一年半吧,我跟舅舅来的。”

“红磨村的兴旺都是花神给的,谁也不能侵扰花神。你这话要是让老爷听见,他能把你当场赶出村子。”

听到这里,燕三郎只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他转头,望见千岁已经站在自己身边。

“仓房里什么杂物都有,唯独没有针胎花,一根都没有。”她撇了撇嘴,“回头我就把那个采买管事喂给琉璃灯吃!”

是这厮说周大户手里还有针胎花,他们才跋山涉水来到红磨谷,结果……

“接下来怎办?”

燕三郎和她悄悄溜出十余丈,找了个四下无人的角落,才细声道:“找知情人问个清楚。”

“知情人是指?”至少不是指前头那个马夫和守夜人。

“马夫说,周老爷刚刚谈判回来。”

直接去问一家之主,的确是个好办法。千岁嘴角扬起一丝笑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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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以来,周大户第一次回家,一家人都在等他开饭。

周大户今年不过四十九岁,保养得宜,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但他现在脸色不好,两眼都是血丝,一家老小憋着满肚子疑问也不敢开口,这顿饭就吃得静悄悄地。

还是周大户的亲娘邬老太太轻咳一声,先掰扯了两句,然后切入主题:“太阳没下山前就听见一声爆响,我听说官兵强攻花神池,往咱这里炸人?”

“胡说八道。”周大户摇头,“村正的外甥疯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符纸,会爆炸的那种。下午官兵冲击花神池的时候,他给扔进人堆了,炸伤好几个。”

居然是红磨村打伤了官兵,这下子不是捅了马蜂窝吗?一家人面面相觑,邬老太太哎呀一声:“现在外头局势怎样,官兵会不会强攻?”

“说不好。”周大户沉着脸,“村正和几个老头平时自大惯了,咬定官兵不敢真地强攻杀人。我倒觉得未必,县令态度亦很强硬,毕竟是自家出事。”

想到这里,他更是食难下咽,目光一扫桌面,发现少了一个人:“毅儿呢,不是说今天回来?”

“回来了,但刚到家就闹着要买个猫,他姥姥就又带出去了。”

周大户没听明白:“猫,什么猫?”

“唉呀,说是路上遇到别家孩子抱着的猫好看,他也非要一只不可。”邬老太叹了口气,“我找人抱了两只猫给他瞧,他说不够白,不够漂亮。”

周大户哦了一声。村中的糟心事太多了,他也是随口一问,并不打算多管。不过邬老太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半会儿就没打算合上:“你说毅儿平时好端端地,跟她在一起的事儿就是多。今天一到家就伸手要猫满地打滚,上一回吧,哦,我说的是下暴雨那几天,她偏要将毅儿带回她那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里住,毅儿回来都招风寒了,七八天才好全!”

老太太的声音絮絮叨叨,周大户听了两句就耐不住性子:“娘,毅儿也是她孙子。”他还不清楚么,自家老娘不喜欢孩子总黏着伍夫人,吃味得紧,逮着机会就要抱怨。

邬老太听出了他的不耐烦,又见他满脸疲惫,只得勉强收了口。

待周大户站起来往外走出三、四丈,还能听见邬老太的嘀咕:“有孙子,了不起么?我也有过孙子啊,要不是他太苦命出意外……”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花神池边官民双方剑拔弩张,周大户也没机会在家睡大觉,他其实已经很困了。

第332章 王法不管用

回房只为了更衣,可是见着床,他不知怎地越来越困,头脑也越来越迷糊,挣扎着走到床边就一头栽倒睡着了。

这会儿是非常时期,下人们也很警觉,听见响动就赶进来一看,老爷睡着了啊,于是轻手轻脚替他除了鞋袜,带上门出去了。

待屋里重新安静,屏风后面才走出两人。千岁不满道:“吃个饭还能用掉半个时辰,这要真在战场上,早被敌人抡了几个来回。”

她老人家等得呵欠连天。

燕三郎静静道:“这里不算战场。”

“如果官方把这帮人定义作悍匪而非良民,那就是了。”千岁冷笑,“这姓周的担心有道理,若是剿匪,什么手段不能使?”

周大户熟睡,自是她使出的手段。

燕三郎布下结界,千岁这才开始对他施用摄魂术套话。

周大户迷糊中只道自己做梦,一五一十都答了。

首先,采买说得无错,周家的确还有针胎花的陈货库存,约莫是一百二十斤左右,但不在这里,而在村东头的仓库里,就在自有林地边上。

千岁自打见到了花神庙的愿力光芒以后,就存了一点心思,这时接下去问官民争斗的来龙去脉。

燕三郎意外地看她一眼。这位女魔头一向是无利不起早,又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为什么突然关心起村民眼下的境况?

千岁看出了他的疑问,但不理他。

其实这变故说来也简单:百年一遇的暴雨引发洪涝,一举摧毁道路桥梁,连红磨村对外通联的主路都被冲至垮塌,花了好大力气才修好。各县、村、镇均有不同程度损失,最严重的村镇死了十余人。

在那之后,人们路过河流水泊,甚至是农妇到溪边洗衣,都能看见上游漂下来的人畜尸体。

花溪县令的儿媳温晴芳,也不幸被列入失踪人口。她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事发当天携四岁的大女儿归宁,走到青洼桥骤遇山洪爆发,连车带人都被卷走。

同行的车夫被冲出几百丈后,被树枝挂住,侥幸得了活路;婢女和护卫的尸首在几天后也被找到,只有温晴芳母女迟迟没有下文,家人心里还有一点盼头。

可是这一找就是两月有余,大家心里的希望一点一点冷却。

入秋之后,暴雨止歇,各溪河湖泊的水位才渐渐回落,这也包括了红磨村的花神池。十日前,水位已经下降的池里又出现一大一小两具浮尸。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花神池在红磨谷低处,暴走的山洪除了往这里冲入枯枝败叶之外,还有动物尸首,红磨村人打捞了许多天,才将池面清理干净。

浮尸在水里泡太久了,按理说早该**不堪,然而花神池里的尸体却是栩栩如生,安详得仿佛睡着,甚至没有一点腐烂肿胀。

外人啧啧称奇,红磨村人却习以为常。掉入花神池的蔬果树叶常存如新,动物和人体也不该例外才对。村人认为,这是花神的力量。

尸首面目易于辨认,再加上那段时间常有商队来红磨村购买药材,将这奇闻向外散播,终于传到了县令耳中。

温晴芳的丈夫和父母立刻赶来认尸,而后痛哭流涕,将尸首领了回去。据说尸体上无数划痕,家属找来仵作验尸,也说肺里有水,身上的伤痕多半是水流冲击时被树枝石子划出,除此之外并没有人为伤痕,的确是溺水而亡。

原本事情到这里也该告一段落,然而温晴芳的丈夫心疼妻女横死野外,希望请高人在她出水的地方施法,以超度之。

这事儿搁在花溪县其他地方都能办成,然而红磨村的村正一口拒绝:不行!

如果要再加上两个字,那就是:

绝对不行!

村正拒绝得理直气壮:花神池神圣不可侵犯,在这里施法超度,那就是惊扰花神,那就是渎神!

温晴芳丈夫心碎于妻女惨死,又觉红磨村不近人情,两边起了口角又动了手,都有些损伤。

消息传回花溪,县令大怒。

他是堂堂一县之长官,儿子竟然在属地上被人殴打。不过这时他还不想大动干戈,只是递亲笔信一封予红磨村,要求通融法事,并严惩伤人者。

红磨村的态度很干脆:打人者,村里自杖二十,但花神池边作法,那是万万不可!

花溪县令脸上也挂不住了,一边去请作法高人,一边让县尉带人镇场。后一着原本只是震慑之用,哪知本地民风剽悍,村民根本不服管束,冲突升级。

官差着力镇压,错手将两个村民打成重伤。这下子就跟捅了马蜂窝似地,两边真刀真枪地干架了。

燕三郎下午听见的爆炸声,就是村民向官兵丢去爆破符,“以血还血”。

到了这时,事态发展已近失控,官民双方都遏止不住,有心坐下来磋商。周大户今晚就是陪着村正去谈判,然而关于“花神池超度”一事,无论如何也达不成协议。

至于红磨村人为什么敢公然对抗官兵,燕三郎和千岁并不觉得奇怪。

句遥国国力不强,对偏远地区原就失于管控。前往红磨谷的路上,采买管事又给燕三郎科普本地情况。

红磨村原本只有二百余人,常年与世隔绝,村中自成一套规则,不受外界滋扰。当它凭借针胎花富裕起来,人数与日俱增,这套规则却没有改变,依旧沿袭,并且人人都要遵守,否则就要受村中制裁。

“王法”在这里,并不管用。

其实不独红磨村,多数偏远小村落都复如是。只是红磨村格外有钱,也格外……扎眼。

燕三郎在红磨村看到拒马桩,看到村人手里的正规武器,甚至村围还有高墙、房屋还有角楼……怎么看,这里也不像个安祥平和的小山村。

来路上,采买管事就叮嘱燕三郎,进村以后多加忍让,莫与村人起冲突,否则易招围攻:“这里远离城乡,时有盗匪来犯,村人等不来王法,必须自己团结防御。”

第333章 火烧花林

既要抵御外侮,村人就会变得格外团结。“何况村落之间时常因为抢夺水源、物产起纷争。”那可是以村为单位的斗殴。“红磨谷的针胎花就像摇钱树,谁不眼红、谁不想占为己有?四十年前红磨谷还有三个村落,现在只剩一个,这就是互相倾轧的结果。”

所以作为胜利者留存下来的红磨村,民风剽悍、有钱武装到牙齿,并且还不服王法管教。

山高皇帝远,就是这里的真实写照。

千岁听到这里,沉吟了一会儿:“花神又是什么回事?”

在摄魂术的威力下,周大户双目发直,但花神的传说烂熟于胸,这时不假思索就能答上:

许多年前,针胎花在红磨谷也是珍稀药材,可遇不可求。采药人只有机缘巧合才能偶得之。

后来红磨村的先人偶遇花神,与之定下协约:

花神催育针胎花造福乡人,作为回报,人类也要虔诚供奉花神。

一直到现在,这份约定都是完美执行,因此红磨谷历年来针胎花源源不绝,人们得以丰衣足食。

而经过数十年来的反复强化,红磨村对于花神的供奉也发展出一套完整的礼制,比如往常的祭祀规格,和每年六月的花神节、一月的花神寿辰所敬奉的祭品完全不同,再比如花神池要保持纯净如初,人畜都不可下水,再不许往池里倾倒物料。

甚至人们行走在池边也要轻声细语,绝不允许大吼大叫,以免打扰花神。

听完了这些,燕三郎才恍然:“难怪。”

难怪红磨村为了一场虚渺的超度,不惜与官家对抗,原来这是信仰之战。

局中人为了信仰能爆发出多强大的力量,旁观者根本无法想象。

何况周大户毫不犹豫地说了一句:“花神如果降罪,红磨村根本承受不起。”红磨村人认为,花神能赐下针胎花,自然也能收回去。针胎花是几千人的立身之本,为了它,他们不惜对抗官府。

“花神。”千岁将这称谓喃喃念了几遍,才问他,“花神到底什么来历,有没人亲眼见过?”

“只有先人见过。”

“后辈也没有一面之缘?”

“没有。”

但红磨村人依旧笃信不疑。针胎花在红磨谷的超常存在,本身就是神迹的证明、花神存在的证明。

何况花神池里浸物不腐,又是一记佐证。

千岁眼珠子转了转,还要发问,这时外头却有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过不了多久,周大户的房门就被砸得咣咣作响,叫唤声更是震耳欲聋。

即使村里的规矩没有城里大,仆役通常也不敢这样侵扰主人,除非兹事体大,比如这一件:

“老爷,不好了!东边的针胎花林着火了!”

这几个字一下将周大户砸醒,他一个激灵,睁眼猛地坐了起来!

“不好,我们的仓房和花林!”他来不及整理衣物就冲了出去,“快快,快去救火!”

与他同样着急的,还有燕三郎和千岁。

两人悄悄溜出周宅,发现东边的天空果然被火光映红,整个红磨村都乱成了一团,无数人提着水桶盆子就往那里赶。

千岁的脸色也不好看,不假思索抓起燕三郎跳上树梢,流星赶月般往东奔去。

底下人潮汹涌,她在树尖行走,这等人仰马翻之际,谁也没心思抬头往上看,自然发现不了她的行踪。

燕三郎分得清轻重缓急,这时倒是没多大意见。

越往东走,火光越发明亮。只用了几十息的功夫,她就赶到了着火的花林。

火势熊熊,至少烧着了十亩,并且还有往外扩散的趋势。红磨村人见花树着火,就仿佛见到自己命根子着火,二话不说冲上来扑救,却被有备而来的官兵拼命拦下。

底下场面极度混乱,着火的花林,混战的人群……

“见鬼了!”千岁立在枝头,恨恨骂了一句,“哪一个是周家的库房!”

村子东边地气阴湿,早被开垦为大片针胎花林。各家在这里拥有的份额不同,少则十余棵,多则数百棵,于是都在自种林边缘建起仓房,体积不大,可是星罗棋布,从千岁这角度看下去,至少一眼看见了二十几个!

林子的主人自己不会认错,因此仓房上头可没什么门牌标识。眼下大火漫天,已经吞没了不知多少仓房,连千岁也没把握在大火烧尽之前搜遍。

燕三郎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找。”

事不宜迟,千岁跺了跺脚,抓着燕三郎就凌空飘了下去,随机落到一家库房门前,一腿踹开了木门!

呼地一声,火星子伴随着烟尘扑面而来。

千岁身化红烟,飞快转了一圈,板着脸出来了:“空的,下一家。”

不须她指派,燕三郎和她分头搜索。

时间太宝贵了。

连看了七、八家,仓库里都堆着杂物,并没有针胎花。

这时火舌往东蔓延,不知又吞掉多少林地和仓库。燕三郎看这火情也知道起火绝非偶然,九成是官家所为。否则现在虽是秋季,但前一段时间暴雨留下来的潮汽仍在,红磨谷又向来阴湿,哪会轻易就着火?

火势这样猛烈,怕不是添加了助燃的油剂?

又一个货仓着了火,燕三郎看了一眼,本不想近。这仓库太小,最多是三五平方,不大可能是周家的,也不可能放下百来斤针胎花——这东西晒干以后质地轻盈,一百斤可是整整几大捆呢。

不过他还未走出两步,耳中突然听到火舌的毕剥声响当中,居然夹杂着尖细的咳嗽和求救!

仓房里有人!

燕三郎脚尖一转,毫不犹豫地掠了过去,也像千岁那样一脚踢开了木门。

热气与烟气奔涌而至,到处都是一片火光。

燕三郎俯身掩住口鼻,低喝道:“人呢,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身影就踉踉跄跄扑了过来。

是个孩子,最多四、五岁年纪。

燕三郎一把抓着它肩膀,将它拖出仓库。

两人前脚刚刚踏出木门,后头“轰隆”一声,上头被烧断的木板就掉了下来。

第334章 威胁与拉勾

燕三郎手边的孩子,一边咳嗽一边抽泣:“娘亲,我要找娘亲!”

红影一闪,千岁已经站到近前,皱着眉头:“让你找草药,怎么找出个孩子来?”

“她被人关在仓房里。”燕三郎抬腿之前,已经看清仓门是从外头反锁的,也即是说,有人将这稚龄童子关在仓库里,“险些被烧死。”

“你可真好心。”千岁目光落在孩子的小手上,见它紧紧抓着燕三郎的胳膊,不由得冷笑一声,“怎么,现在不怕接触女人了?”

尽管娃娃脸都被熏黑,可她依旧一眼看出,这是个女童!

女童早晚会长成女人的,如果中途不夭折的话。

适才救人如救火,燕三郎哪有功夫分辨?现在低头一看,他如梦方醒,下意识抽出自己胳膊,速度快得像被烫伤。

女童视他如救命稻草,见他抽手又想大哭,千岁已经踏前一步,弓身问她:“周弦毅家的仓库是哪个,你认得么?”这小鬼一看就是本地人,搞不好能给他们指路。

她这节点卡得极好,正是女童扁着嘴准备开嗓之际。被她这么一打岔,孩子的注意力一下转移,竟然忘了接着哭下去:“认得。”她眼里雾汽氤氲,一边抽噎,“就是、就是周弦毅把我关起来的!”

千岁大喜:“乖孩子,快带我们去周家仓库。”

女童扭身摇头:“我不去,我要娘亲,我要找娘亲!”这里大火弥漫,到处都是危险,她又怕又急,只想回到亲人身边,才不想去找什么周家的仓库。

千岁沉下脸:“快带路!否则我将你丢进火里。”

女童哇一下大哭出声。

四五岁的孩子应对威胁和危险的首选办法,不是设法解决,而是哭!

千岁:“……”

人类幼崽这种生物,简直太麻烦了!为什么个个都不能像小三那么省心?

看来又得消耗愿力了。她正想对这孩子施用摄魂术,可是手还没伸过去,燕三郎已经侧身挡住她,隔着布料按住女童的肩膀轻声道:“先带我们去周家仓库,我就送你回娘亲身边。”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出奇地安抚人心。

女童的哭声一下变少了,抽泣道:“真、真的?”

“当然。”

她向燕三郎伸出软嫩的小手:“那拉勾?”

拉勾,那就得有肌肤相触呗?燕三郎脸色一滞,千岁顿时冷笑:“要我替你拉勾不?”

他喉间咕噜一下,摇头道:“不用。”让这孩子跟千岁拉勾?她会直接哭晕过去吧?

他伸出左手尾指,飞快在孩子手指上一勾即放:“好了。现在指认周家仓库,我一定带你找到家人。”

女童被他所救,对他天然地信任,当即带着两人往西走去。

这里火舌扑人,已经能将衣袖都烤焦,谁都不敢往里冲。尤其外头几排花树熊熊燃烧,火光冲天,阻断了旁人视野,无论官兵都未发现这里头还有三个活人。

四下里浓烟滚滚,仿佛置身火狱,普通人站在这里,就是不被烧死也被熏死了。火灾当中的死者,其实往往有一多半是中毒而死。女童还小,不知自己兀自能在火场自由呼吸有多么幸福,这全仗着身边的千岁撑开结界,不仅推拒高温,还隔绝了能呛死人的浓烟。

不过她走着走着,左顾右盼,显得越发犹豫。

千岁强忍不耐烦:“又怎么了?”小p孩事儿怎会这么多!

“我……”女童嗫嚅,“我好像找不到了。”

“好像?你方才不是信誓旦旦?”千岁秀眉一竖,“找不到周家仓库,我们也找不到你爹娘。”

被她这么一威胁,女童眼里再度泛起可疑的水光。

就在她刚要扁嘴时,燕三郎冲千岁摆了摆手,俯身轻拍女童肩膀:“别急,别怕。我问你,周家仓库有什么标记?”

标记?女童眨了眨眼,开始回想。

“即是说,你凭什么认出那是周家仓库?”燕三郎明白,认不清路其实怪不得女孩。从前这里花林静谧,阡陇可数,现在却浓烟漫天、火树金花,辨路的记号早就烧没了。莫说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即便是成年人来,在这火场上恐怕也要晕头转向。

他这么一解释,孩子就懂了:“仓库门上刻着一个很丑的狐狸,是周弦毅拿刀子刻的。”

话音未落,女童就见到身边的红衣女郎呼地一下飞上高枝,居高临下四处观望。大风吹来,树枝摇摆不定,她也随之起伏,轻得仿佛是没有重量的柳絮。火舌吞没她脚下的花树,舐着她的红衣,将她瓷白的肌肤染上了血一般的红光。

那样的妖美和野性,让小小女童也看得目瞪口呆。

千岁极尽目力,却不受热浪影响,像是压根儿感受不到火焰的温度。燕三郎知道,与红莲业火相伴的阿修罗,并不畏惧这样的人间火力。

身边的小女孩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哥哥,她是你姐姐吗?”

“不是。”他直觉千岁一定不会喜欢这个称呼,那女人也不知活了多少年。

“是娘亲?”女娃娃嘟起小嘴,“也不太像呀。”说到这里,突然紧声咳嗽,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千岁跃上枝头,她的结界就不能再笼罩他人。燕三郎气息悠长还好,女娃娃立刻就受不住了。

“找到了。”枝头上的千岁忽然道,“真丑。”足尖轻点,往西向二十丈外落去。

燕三郎抱起女娃,大步赶了过去。

今年年中他就已练出结界,这时撑开来,同样给女孩挡去不少热气。

绕过两丛着火的花树,眼前豁然开朗,赫然有数十人举着木桶脸盆往树上泼水。

火势已不可挡,官兵也没有阻拦村民的必要了,任他们徒劳地尝试。

这里已经接近火场边缘,人多了起来。

燕三郎却不管这些,只抱起孩子往千岁落去的方向猛冲。亏得他这两年身高猛长,否则还真抱不起来。

这时后头忽然有人放声大喊:“阿眉,阿眉,快放下我的阿眉!”

第335章 五十斤

燕三郎听见脚步声朝这个方向跟进,扭头一看,却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妇人一边惊叫,一边奋力拨开前方路人,拼命往这里冲来。

最重要的是,怀里的女童一见之下,也扭着身体大喊“娘亲!快放我下来。”

后一句自然是对燕三郎说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大可能认错娘亲,再说燕三郎还有正事儿要办,也就顺势放手,任她冲向小妇人。

那妇人一把抱住冲过来的阿眉,泪水一下淌了出来。她亲了女儿几口再抬头,方才抱着女儿的小小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里太危险,她一边带着孩子往外跑,一边问“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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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已经认准仓库,燕三郎就不需要女童的指引了。

他穿过人群速度极快,旁人只觉眼前一花,顶多见到一个冲回火海的背影。

“这里。”他才冲过一丛火树,千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他循声拐了两个弯,终于望见红衣女郎站在一间烧掉了大半的仓房前,门已砸开。

木门上果然被人用锐器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图案,勉强能辨出是个身体滚圆、耳朵竖起但大小不一,还有长尾巴的生物。

若非阿眉说周弦毅刻下的是狐狸,燕三郎多半会以为他刻的是头猪。

长尾巴的猪。

无怪乎千岁嫌弃它丑。

“好消息是,针胎花果然在这里。”

她降落时可不温柔,自带大风压落。原本趴在仓库燃烧的大火一下被罡风压得只剩两撮小火苗,还想努力苟延残喘,千岁挥了挥袖子,将它们直接摁灭。

所以燕三郎赶到时,这处仓库的火暂时灭了,只有浊烟排空而起。

他二话不说,钻了进去。

“坏消息是,只剩这些了。”千岁引着他走去最深处,往前一指。

这里的确存着针胎花,想来周家囤下一点私货准备坐地起价,可惜也被大火波及。千岁赶到时,尽管第一时间灭火,针胎花也被烧掉一半。

燕三郎将火星子和灰烬都扒拉开,快手快脚收集剩下的针胎花。这就得他亲力亲为了,说到底仓库里的东西是有主之物,千岁身为木铃铛的囚徒兼器灵,无权擅自取用。

好在燕三郎不受此限,千岁从他手里接过针胎花,就算不得偷盗了。

她一反手就将东西塞进自己的鳄皮手鼓里头,顺便估了一下份量“顶多就五十斤。”离原定计划还差一半呢。

针胎花到手,燕三郎飞快离场“走。”

等他从仓库里钻出来,四下里烈焰滔天。大火已经将周围的树木、仓房全部吞噬。

他大步流星往外冲去,这里温度太高,哪怕有罡气护体,依旧能感觉热浪袭人,连发丝都要烤焦。

很快,他就冲出了火场。

这时村民也知无力回天,不独是妇孺,连许多壮年男子都痛哭失声。

针胎花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新树的生长期至少十年。在花神的庇护下,烂根的花树兴许还能慢慢养回来。可是被一把火烧掉的,那就真是无可奈何。

官兵站在火场边缘,将人群往回驱赶。这样的烈焰高温杀人太容易,他们的任务是烧毁一部分针胎花林,而不是弄死红磨村人——死的人越多,纠结的仇恨就越大。

一片混乱中,燕三郎借机钻进人群,见周围村民脸色悲恸,或坐或跪,都失去了早先对抗官兵的硬气。

千岁伴他而行,低声道“花溪县令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这一着釜底抽薪,真是绝了。”

县兵和红磨村的对峙已经陷入僵局,面对这样的死硬派,花溪县令也不想下令强攻。这里六千多人都是平民,虽然刁钻了一点,毕竟不是悍匪!

他若是敢对平民挥舞屠刀,无论以什么理由文过饰非,今后流传出去,乌纱帽也是别想戴着了。其实红磨村的村老也正是看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想要顽抗到底。

他们万万没想到,县令不打算进攻村子了,转而烧山!

在深山里头烧掉一片林地,这不算什么大事,远没有杀掉几千人来得轰动。然而针胎花就是红磨村人的生计,花溪县兵估算了风向,只烧掉村东的花林,正是要挟红磨村放弃抵抗,否则就将其他花林一并烧掉!

这一把大火烧掉的是村东的林子,如果红磨村还要负隅顽抗,那么北边、西边的林地同样不保!

红磨村人能将花神池团团护住,能将村子守得固若金汤。可是他们没有人手、没有余力去看护整座红磨谷。花溪县令的举动,正是要令他们看清这一点!

这个法子高明,告诫红磨村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再抵抗下去,付出的代价他们承受不起。

千岁哼了两声,又道“若是让我遇见这人,非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花溪县令的做法虽聪明,却连累到燕三郎的针胎花被烧毁,她费了这么大功夫,结果事倍功半了!

果然傍晚拦住刑家商队去路的兵头子站了出来,扯着嗓子大喝道“从风向判断,大火暂且烧不到北边和西边的花林。花溪县令现召集红磨村老,当面会晤!”

这是要谈判了。

村人都是满面悲愤,恨不得将这些县兵生生啖之。然而就连三岁孩子也明白,这想法太不理智。

尽管这里是红磨村的地盘,尽管村民人数占优、县兵只有区区数百人,可那又如何?官军要放火,他们真敢将官军全部杀光么?那么下次来的,可不会再是几百人了,或许是几千人,几万人,直到把整个红磨村推成平地为止。

若是这里的人们都被扣上悍匪的帽子,官方对付他们怎么会手软?

就在一片沉抑中,有几个老人缓缓走了出来“带路吧。”

这几位便是红磨村的村老。除了村正之外,其他都是本地德高望重的长者,深得民心。在这种偏乡僻壤,他们说出来的话有时比律法还要好使。

然而这样的老人家也最是顽固,燕三郎从周大户那里知悉,村老的强烈反对是县令心愿不能达成的主因。

第336章 对质和取证(加更)

这几位老人出列,当即有其他人上前陪同,这里面就有周大户。

不过他们还未走到官兵面前,倚在娘亲怀里的阿眉忽然奶声奶气说了一句:“下雨了。”

的确,被烤得火烧火燎的村民,都觉出头面上一点清凉,有水珠落下。

这雨开始还是淅淅沥沥,众人还在愣神的功夫,它就变身成瓢泼大雨。又有几道闪电划亮夜空,大伙儿这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起乌云滚滚,已经压到了山巅!

暴雨如注,仿佛是天漏了一般,灌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只不过这时的暴雨不再惹厌,反而成了对付山林大火的无上利器。在庞沛雨水的反复冲刷下,再凶猛的火势也不得不低头。

仅仅过去小半盏茶,燎谷的火灾就被浇灭了大半。

那几名村老看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而后面向花神庙恭恭敬敬行礼:“花神显灵了!”

傍晚还是万里无云,这当口儿上却大雨滂沱,不是花神显灵求助红磨村,谁还能派出这样的及时雨?

人力绝办不成这样的事。

红磨村民当中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有人干脆起哄:“官兵滚回去,滚出磨谷!”有花神撑腰,他们怕得谁来?

群情激愤中,村正伸手虚虚压了两下,村民的声浪就小了下去,只听他道:“乡亲们莫怕莫急,待我们先与官家磋商。大家且宽心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说完,他就率领众老随着兵头儿往官兵营地方向走去。

身后,村民的躁动渐渐平息。

燕三郎见状,即往外头移动。村东头的空地不大,一下子挤入几千人,他想出去也是步履维艰。

可他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啪”地一记脆响,像是耳光甩在脸上的声音。

周围的空气好像突然安静。

随后,燕三郎已有几分熟悉的嗓音响起,是一声惊呼:“靳娘子,作什么要打我家毅儿!”

身边的千岁轻笑:“哟,有好戏看了,往前一点。”她轻轻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你太矮了!得站高一点,我看那个土坡就不错。”

争执的双方,的确离他很近,燕三郎无奈回头。在千岁要求下,他走到土坡的坡顶,站立的位置比多数人都高一点,恰好可以居高望远,不受身高影响。

这时胳膊和手指都痒得厉害,他下意识挠了两下,再低头一看,又是红肿。

“你的毛病越发严重了啊,这么p大点的女娃都碰不得?”千岁就坐在他身边的树枝上,仗着别人看不见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慢慢嗑了起来。

这是打算看热闹看到底了?

燕三郎往下一瞟,就明白千岁为何不肯走了:

合着在这段中场休息期间,官兵之间的矛盾暂时演变为村民内部矛盾。现在红磨村人自发为争吵双方让出一小块空地,燕三郎定睛一瞧,涉事双方他居然都认得!

一方是牵着外孙儿小手的伍夫人,她身后还跟着好几名家丁。周弦毅一手捂着小脸,一边憋红了眼。

站在这对祖孙前方的,是阿眉母女。

方才着急办事,燕三郎现在才有空细看阿眉母亲,这妇人被伍夫人唤作靳娘子,身材窈窕,面貌清秀,母女俩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她细眉横挑,颧骨微隆,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被伍夫人出声质问,靳娘子头一个动作就是叉起腰:“怎不问你这亲亲外孙干了什么好事,啊?”她一指着周弦毅,“这小泼皮把我女儿锁在着火的仓房里,险些烧死她!”

众人都吃了一惊,伍夫人连连摇手:“啊哟,这话可不能乱说。”

周大户正要随村正前去谈判,闻言脚步一顿,边上的村老即道:“你先回去处理家务,有我们呢。”

周大户脸上讪讪,只得退了回来,转眼一瞪小孙子:“怎么回事?靳娘子说的可是真的?”

被这么多人直勾勾盯着,祖父语气又严厉,周弦毅脱口而出:“没有!”姥姥带他走了一圈也没找到漂亮的猫,他正生气得很哩,正好见到孙家傻乎乎的丫头……

“毛都没长齐,就学会撒谎了是吧?”靳娘子冷笑,把缩在身后的女儿拉到前头,“阿眉,把你刚刚对我说过的话,当着诸位叔伯姨婶的面再说一遍!”

忽然被无数双眼睛盯着,阿眉从未感受到这样的压力,下意训就往娘亲身后躲去,话都不敢说。

“怕什么,娘亲给你公道!”靳娘子看了周大户一眼,“周家老爷子也会给我们主持公道!”

这时又有七、八人走到阿眉母女身边,看样子是一家人,其中一个健壮男子更是伸手搭在了靳娘子肩膀上,显然是她丈夫赶来给妻子撑腰了。

在这样的村镇里,谁家人丁旺、谁家有钱,显然谁说话就有底气。

果然看着家人都赶了过来,小女娃阿眉觉出安全,这才细声细气道:“傍晚我随娘亲出门,要去花神池边,中途听见一声爆炸,很多人乱跑,把我和娘亲冲散了。我想回家等娘亲,可是遇到周弦毅说,娘亲在花林的仓库里面等我,让我赶紧过来,我就来了。”她扁了扁嘴,想起受到的委屈,忍不住又掉了两颗眼泪,“仓房里面没有人,我要出去,他就关门了,笑得好大声。我求他开门,他不肯。”

人群里一片窃窃私语。

燕三郎就听边上几个农妇小声议论道:“周家的小子又作弄人,这回险些搞出人命。”

“那又怎样?上回他在土里刨坑,坑上盖板子掩得好好儿的,大栓走过去踩空,掉下田梗摔断了腿,邬老太太也没舍得打,赔了大栓几锭银子了事。后头听说这小鬼还生了气,拿石头去砸大栓家窗户。”

千岁听得挑了挑眉。

那厢周大户忍不住摇头:“阿眉受了惊吓,确是可怜。不过孩子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她说的话,靳娘子可拿得出佐证?

“当然可以!”靳娘子说完抬头,目光巡视全场,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不好。燕三郎赶紧低头后退。

第337章 好人有好报

可是来不及了,他站的位置太高,靳娘子一眼就能扫到他,紧跟着伸手指了过来:“这位小哥把我女儿救出,他可以作证!”

“啊哦!”千岁从树后绕了出来,“麻烦上门。”

果然靳娘子这么一指,全场目光就齐刷刷聚焦到燕三郎……和千岁身上。后者走出来时已经解除了隐身,这时就陪着燕三郎一起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周大户皱起眉头:“你们是谁?”这是两张生面孔,尤其那女郎实是貌若天人,他如见过一次,必有印象。

“当时火都烧到我衣服上了,是小哥哥和……”阿眉伸手指了指燕三郎,再指了指千岁,突然卡壳了。该怎么称呼这个可怕的女人呢?叫“姨”会不会被打?

眼看千岁对着她再度挑起细眉,隐隐露出威胁之色,小姑娘突然福至心灵:“……和姐姐把我救出仓库呢。”

阿眉伸臂,众人果然见到她粉色的裙摆和袖口都有被灼烧过的痕迹,手臂上也被烫起了水泡。

伤口还未来得及处理,她年纪小,皮肤嫩,一点儿烫伤看起来就相当严重。

躲是不好躲了,燕三郎干脆大方道:“我们姓石,与在场各位都无关联,只是来红磨村求购针胎花,方才火场中听见呼救循声找去,发现阿眉被关在仓房里。”

周大户问他:“你确定,仓门上锁了?”

“确定落锁。”燕三郎毫不犹豫道,“是我和姐姐合力撬开门,才把阿眉救出。”

千岁摸了摸他的顶发,虽不吱声,这一个动作就代表了她对燕三郎的注解。

四下里一片嗡嗡之声。

如果作证的只有燕三郎,他本身也只是十一、二岁的男孩,又是外地来的,一样属于“童言无忌”范畴,说出来的话不能当真。

可是加上一个千岁,这证词的份量就不一样了。成年人都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何况这位姑娘比现场任何人都漂亮、都贵气。

见着她的人都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这样的女子,大概是不屑于说谎的。

周大户轻咳一声,“即便阿眉被关在仓房里,也不能说明这事儿就是毅儿所为。”

阿眉被关起来的过程,燕三郎和千岁的确没有亲见,因此两人都不吭声。

这时周大户的老娘邬老太太赶到了,正好听见后半截对话,立刻从人群站了出来,杖头朝着燕三郎两人一指:“这两个都是外地人。不知根也不知底,他们说出来的话,谁能信?”她冷笑一声,“搞不好阿眉就是被他们两个关进去的,贼喊捉贼么,孩子不懂事,被人利用都不晓得哩!”

见她杖头指向自己,千岁眯起了眼。燕三郎知她脾气,只怕下一秒就要发作,于是按住了她的手臂——隔着衣料,轻声道:“不行!”

他们原本就是偷溜进来的,大庭广众之下,最好莫与本地人公开冲突。

他手上用了点力气,千岁瞥他一眼,淡淡哼了一声,但没有其他动作了。

背地里,她有的是手段收拾这个老太婆。

伍夫人见状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哎呀,阿眉没事就好了。这事儿就过去了,过去了啊,眼下咱村最大的麻烦在对面呢。”说罢向着不远处县兵的营地一指。

邬老太太哼了一声:“谁关起阿眉不好说,咱没看见。我只看见毅儿真地挨了她一巴掌,这笔账还没跟她算呢。”

“你倒是轻描淡写,又不是你孙子险死还生!”靳娘子横眉冷对,“要不是伍夫人在这里,我能把你曾孙打得他娘都不认得,你信不?”

说到这里,惊觉失口。

周弦毅的娘就是伍夫人的女儿,已经过世了。这话实有些不恭。

可是伍夫人笑眯眯地,好像没听见一般:“不管是不是弦毅所为,回头我让他给阿眉道个歉去。孩子们打闹玩耍也是常事,这里哪一个不是过来人?你看弦毅也挨了你一个巴掌嘛,我们也不计较,都别生气了啊。”

周弦毅站在两个老太太身后,气鼓鼓瞪着靳娘子,闻言叫道:“她打我,我才不道!”最后一个“歉”字还未说出口,伍夫人按着外孙的嘴,不让他说话。

靳娘子待要再辩,丈夫抓着她胳膊耳语几句,她才气呼呼别过脸,不吱声了。

其实她也明白,村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都不想撕破脸。就算闹去村老那里,最后的结果也是息事宁人,毕竟阿眉也没真地出事。

可她就是有满心的不忿哪!

村人也知这桩小小风波就算过去了,自此散开。

虽然大雨在靳娘子等人争吵中不知不觉停了,可是城东花林已经被烧去十之三、四,许多人家损失惨重,这会儿就要去清点整理。

两边首脑谈判期间,官军也不阻挠他们,后退了几十丈。

双方剑拔弩张的局面,稍有缓解。

人群松散,燕三郎转身就要离开。靳娘子眼尖,一把拦住:“两位留步。”

燕三郎停步,千岁侧了侧头:“有事?”

阿修罗大人这会儿心情很差,于是声音冷冽,比夜风凄雨更冻人。靳娘子也被冻得打了个激灵,忙不迭扯出一抹笑容:“您二位救了阿眉的命,就是我们恩人,可否到我家小坐片刻?”

“不必麻烦了。”燕三郎摇头,“我们还有事,这就要离开。”

靳娘子声音压得很低:“你们是为针胎花而来?”

燕三郎还未答话,千岁已经抢先开声:“对,你能帮我们弄到?”

“需要多少?”

燕三郎想了想:“再要个四、五十斤吧。”

“这么多?”靳娘子看了丈夫一眼,两人都有些惊讶,但随后即道,“那请随我们来吧。”

千岁立刻变脸,笑吟吟应了一声“好”。

燕三郎随这家人往村里走,偶有所感,忽然回头,却见伍夫人还牵着周弦毅的手站在原地,这男孩瞪着阿眉一家人的方向,眉毛紧紧拧起。

燕三郎很清楚,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懂得记恨。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第338章 要不要?

不过这时千岁拿胳膊肘轻轻撞他一下,笑嘻嘻道:“这算不算好人有好报?”

“算吧。”他没忘掉这女人不到半个时辰前还嫌他多管闲事来着。但是燕三郎聪明地不再提起。

¥¥¥¥¥

靳娘子的婆家姓孙,女儿阿眉全名为孙幼眉,家境虽不如周家,在村里却也不差了。

敢和周大户叫板,当然不会是什么贫下中农。

尽管外头战局不定,靳娘子一家仍然热情地接待了燕三郎这对“姐弟”。

有千岁在侧,燕三郎才敢放心喝一口热茶。

对于他走上几十程山路来红磨村的目的,靳娘子并不觉得奇怪。原本往来这里的客商,九成都是为了针胎花这门大生意。只是这对姐弟太年轻,不像买卖人。

“我家还有二十多斤针胎花。”靳娘子开门见山,“达不到你要求的五十斤,但至少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燕三郎这趟没有白跑,但他当然不会告诉靳娘子,周家的存货已经在他手上。

和其他倒霉蛋一样,周家的仓房已经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谁也无法追究里面的针胎花到底被烧光还是被偷走。而燕三郎并不认为,现在是给周家送银子的好时机。

离开红磨村之前,他最好三缄其口。

这部分针胎花就藏在孙家的后院里,没被大火侵袭。孙家人很痛快将货物搬出来,燕三郎清点,一共二十三斤。

“多少钱?”

这是谢礼,靳娘子不想收钱。但燕三郎依旧坚持。

二十多斤针胎花,拿去市面出售可不是小数目,尤其现在有价无市。

几番推让,靳娘子见他实在坚决,只得象征性地打了个骨折价。

银货两讫,这才安心。

靳娘子又道:“等这段风波过去,我再问问村里人,看能不能给你凑够剩下的二十多斤。”

燕三郎冲她一笑:“有劳了。”

靳娘子看着他叹了口气:“周家那小子要是有你一半的温和礼貌,也不会人嫌神厌了。”

千岁倚在窗边,看着夜色里深沉的大山:“他能平安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也是奇迹。”

“周家有钱,他闯祸也赔得起。两边老太太都疼得紧,把他宠得跟活宝似地。”靳娘子想起女儿险些命丧火场,至今还是心有余悸,“我看老天迟早要收了他!”

她丈夫看来沉默寡言,大半天也不吭一声,这时却拍拍她的肩膀道:“莫在花神庙边上胡说,会作准的。”

靳娘子冷笑:“我可恨不得它作准才好!”

男人又不说话了。

靳娘子这才对燕三郎道:“伍夫人早年丧夫,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后来女儿嫁去周家,也没活上几年,那个小魔头倒是活蹦乱跳。”她呸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八字太硬,克母。但伍夫人不计较,疼他疼得跟自个儿的眼珠子似地。臭小子闯了祸,她就跟在股后头帮着收拾。”

她吁了一口气:“村里人多半敬重她,看在她面子上,也就不跟周弦毅计较了。”

阿眉本在外头院子里玩耍,这时跑进来,把摘得的几朵花送给燕三郎:“给你,发发。”

燕三郎小心接过,不敢碰到她的手。

千岁目光一瞥,看见他先前被小女孩抓过的胳膊和尾指红肿未消,不由得幸灾乐祸。

这么小的女孩,他也怕?

“阿眉很喜欢你。”靳娘子微笑,想起这么乖巧的女儿差点命丧周弦毅之手,依旧是恨从心底起。有人想伤害自己女儿,她却没办法,靳娘子痛恨这种无力感。

千岁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轻叹一口气:“那小鬼真讨厌,不想轻描淡写就放过呢。”

靳娘子毫不犹豫点头赞同,可她还未说话,丈夫已经插口了:“周大户是最年轻的村老,说话很有份量。经历今晚大火,新的树苗还要由他分配,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握着妻子的手,没把话说完,但靳娘子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气得胸口起伏。

她丈夫顺势转了个话题:“我去打听打听,谁家还有针胎花存货。”说罢,披了件长衣出去了。

靳娘子还有事儿要忙,燕三郎同她又聊了两句,就起身去院子里走了走。

千岁陪在他身边,看见阿眉在院子里玩耍。今晚哪一家都是灯火通明,无心睡眠,阿眉今晚出了一次事故,家人再不敢放她一个人行动,这时就有婆子守着院门口。

阿眉一见燕三郎就笑:“小哥哥,请你吃饭。”说罢递给他一个木头小盘子,“这是我做的炒饭,可香可好吃了。”

燕三郎默默接了,看见盘上都是土。

小姑娘要他吃土。千岁噗哧一笑:“小姑娘请你吃饭呢,你还不赶紧大口上?有道是,盛情难却。”说罢向阿眉说道,“光给饭不行哪,你还得给匙给箸。”

小女孩手里一套木头造的小家什,从碗、碟、箸到水杯,一应俱全。

阿眉听了,果然递来一只木头小勺。

燕三郎勉强扯开一抹笑容:“这个姐姐食量大,给她来个大份的。”他分明还看见一个大盘子。

“我不吃炒饭,我得吃肉。”千岁似笑非笑,想套路她?没门儿。

“娘亲说,不挑食才能长高长漂亮。”

千岁笑容一下没了,眼看阿眉果然又想递盘子,她轻咳一声:“周家小子把你骗进仓库关起来,让你险些没命,你恨不恨他?”

阿眉呆呆看着她,不知道什么叫“恨”。她在父母荫庇下长大,从来没体会过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这些小崽儿都笨得出奇啊,千岁只得换个说法:“你讨厌他么?”

阿眉立刻点头:“讨厌。”想起周弦毅作弄自己,又补了一句,“真讨厌。”

“你也可以让他在你面前哭鼻子,哭得好惨好惨。”千岁眼里的寒光隐藏得很好,这一刻,燕三郎怎么看她都像坏女人。

可是阿眉没看出来,将信将疑:“可以吗?”

“当然可以。”千岁扬开一个狼外婆式的微笑。“要不要?”

第339章 你希望我亲自出手吗?(加更)

可惜阿眉没看过狼外婆,因此用力点头:“要!”

“想不想?”

“想!”

“喂。”燕三郎忍不住扯了扯千岁的袖子。她出手有多大能量,连他都不清楚,这么玩会不会把小朋友玩坏了?

“干什么?”千岁白他一眼,“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周弦毅拿竹箸捅猫肚子的仇,她早记下了!就算自己不出手,她也不会让这熊孩子舒服了。

别说什么不跟孩子一般计较,她气量就是这么小,呵呵。

燕三郎轻声问:“不会出人命吧?”

“不会。”吧~

她在心里偷偷补上最后一个语气助词。

燕三郎当然听不见,所以放心了:“那就好。”

当下千岁就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阿眉,后者一看之下就双眼放光。

燕三郎也好奇:“这是什么?”

“从前专供给靖国公主的小玩具。”千岁见阿眉玩得不亦乐乎,根本不听她说话,于是招了招手,这东西就自行钻回她手底,连带着阿眉也跑了过来。

“好玩么?”

阿眉点头,眼巴巴地盯着她的手。

“我为什么给你玩具?”

女童不假思索:“玩。”

“……”千岁立刻摊开手掌:“那没了。”

素手纤长,但掌心果然空无一物。

阿眉扁了扁嘴,眼睛开始红了。已经熟悉她这动作的燕三郎下意识叹了口气,轻声提醒:“周弦毅。”

哦对!阿眉立刻想起来了:“我讨厌周弦毅,可是……”

千岁从怀里掏出另一个更漂亮的小东西:“乖乖听话,这个给你。”

“哇!”阿眉的眼睛立刻亮了,点头如捣蒜。

千岁一转头,看见燕三郎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由得皱眉:“作什么这样看我?”

“这些东西,你藏起来多久了?”

“唔——”千岁掐指一算,“得有一百年了吧?是不是保存完好?”话未说完,就看到燕三郎黑了脸。“你怎么了?”

相伴两年有余,她就从没想过在他面前拿出来是吧?那时他也是个孩子啊,看到路边的糖人儿还要偷偷买来玩。燕三郎无语,但在毫无自觉的千岁面前,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东西真的是玩具吗?”他越看越觉得不像,再说,阿修罗怎么会在身上揣小孩子的玩具?

“当然——”千岁笑了,“不全是。这玩意儿杀人也很便利呢。”

“……”

“对付那个熊孩子,你希望我亲自出手吗?”她懒懒道,“要是你肯高抬贵腿带我过去,今晚我就拿他喂给琉璃灯。”

什么“不跟孩子一般见识”?在她这里,不存在的。要不是她不能离开木铃铛太远,周弦毅今晚有难了。

“不用。”针胎花才是他的第一目标。

拿着新玩具玩耍了半个时辰,阿眉累了,去睡觉。

这时孙家男人急匆匆走了进来,他还未找到针胎花,倒是先赶回来告诉全家人一个重磅消息:“村老们回来了,听说和官家达成了协议。”

燕三郎和千岁正从院里走进来,闻言相视一眼。

大火过后的这一次谈判,出乎意料地顺利。

城东的火灾烧醒了红磨村人,让他们意识到在自己地盘上也不一定能够自己作主。村子之外,还有官家,还有强权。

小老百姓,是对抗不了天家力量的。

而对花溪县的官军来说,红磨谷处处神秘,除了常保尸首不腐如初的池水之外,今晚突如其来、浇灭林火的大雨也非人力可以办到,因此县令的态度也不再那么强硬。

一反前几天的剑拔弩张,现在大家各退一步,终于把事儿谈成了。

双方议定,超度还是要进行,但不在花神池,而是其上游的聚石滩。那儿与温晴芳落水的河流相连,可怜的母女掉进花神池之前,一定先被冲进聚石滩。

在这里行法,也算是对亡灵的安抚。

此外,红磨村还要拿出一点钱物,作为对受伤县兵的抚恤。

红磨村民听说这个方案,都是长长松了口气。不在花神池行礼,那就不算渎神了,情感上可以接受。

再说村外驻着几百官兵虎视眈眈的时候,村里人哪个能吃香睡好?

既然约定达成,今晚大家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靳娘子抬头看天,叹了口气:“还睡什么觉,再有个把时辰就天亮了。”

算算日子,这一天宜祭礼。下一个好日子,就要等到七日之后。两边都抱着快刀斩乱麻的心思,所以仪式干脆定在今天举行。

孙家人言而有信,次日继续替燕三郎奔走,但问了十来家,一无所获。

原本今年针胎花的产量就严重不足,多数又被各地商会收走,再经过昨晚大火这么一烧,一百户人家里都未必有一户留着存货。

孙家男人对燕三郎道:“别急,等法会结束以后,我再多找几户试试。”

千岁也对燕三郎道:“回去之后我会调整药方子,降低针胎花的用量。”

“代价?”他很早就知道,一切变动都有代价。

“小龙冲击经脉时会更痛苦。”白猫的尾巴不怀好意地摇来摇去,“你千万要忍住了。”

“嗯。”燕三郎点头,并无异议。

“仪式快开始了,你到村里给我买点好吃的再去。”

燕三郎瞥了她两眼。“你还对法会感兴趣?”

“嗯哼?”白猫给他一记白眼,“不行么?”

“行。”但他知道,千岁虽是个好凑热闹的性子,可多半不会对什么安魂法会感兴趣,这儿有什么另外吸引她的名目么?

¥¥¥¥¥

今日的吉时,为申时二刻。

这会儿阳光已经西斜,阳气转弱。溪涧都被茂林掩盖,从高空俯瞰下来,连底下的溪水都瞧不见一点影子。

这个时辰,树荫底下又阴又潮,连空气都是湿答答地。阳光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穿透叶隙,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影。

红磨村的村民吃过午饭后,就开始往聚石滩走去。

这是花神池的上游,山路并不崎岖,哪怕是伍夫人这个年岁,徒步小半个时辰也能走到。

第340章 聚石滩

燕三郎背起书箱,与孙家人同行。靳娘子原不想让阿眉同来,但禁不住女娃娃几个时辰的苦苦哀求,最后还是让步了。

但她也要阿眉保证,绝不能靠近水边。

阿眉乖巧地点头同意,按照那个漂亮姐姐所说,今天要是不去聚石滩,又怎么能让她出气呢?

想到这里,她扯了扯燕三郎的袖子:“姐姐去哪里了?”天亮以后,漂亮姐姐就不见了。

“她还有事。”这会儿白猫的正事就是盘在书箱子里睡大觉,让他背着自己爬山。

“喔!”阿眉悄悄松了口气。她喜欢眼前的小哥哥,却有点害怕漂亮姐姐。她给阿眉的压迫感,比周弦毅还要强上好多倍呢。

“找我?”

千岁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把阿眉吓得原地起跳一尺有余。

一行人正走在山路上,溪边潮湿,靳娘子以为她滑倒,遂一把抱住她:“小心。”

阿眉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姐姐?”

“我在。”千岁的声音懒洋洋地,仿佛就在她耳边,可是阿眉看来看去,也找不见她的影子,“我藏起来了,你找不见我的。”

“喔。”好厉害啊。

千岁不想搭理她,可是一会儿的热闹还要指望这小姑娘来挑起呢。

过不多时,大伙儿都走到了聚石滩。

这是紧邻野生针胎花林的一片廻水石滩,原本湍急的水流到了这里就放缓脚步、积蓄力量,准备开启下一段弯曲的旅程。

既然叫做“滩”,聚石滩的水不深,这会儿最多就是丈余,清澈得一眼可以望到底部。不过孙家男人告诉燕三郎和小女儿,深山里的水可不会永远这样温柔。往年山洪爆发时,聚石滩的水位能暴涨两丈以上,更不用说今年的暴雨是百年一遇,夺去温晴芳母女性命的山洪只会更加凶猛。

燕三郎知道,他不是夸大其辞,滩上还有大量残枝败木。再往上看,三丈多高的青石上原本生长一棵碗口粗的古树,现在却已拦腰折断。

洪水的确曾经到达那个高度。

这里既然是施法地点,村民和县兵就动手清理石滩,并且按要求着手布置。

县令请来的天师年纪在五旬左右,颌下一把山羊花白胡子,身材高瘦,据说也出身玄门。他让十八名县兵手执特制的小铃铛,站到聚石滩的上下游位置,沿水流每隔六丈站一人。

此外,河滩上每隔两丈就插上一束香。这和庙里的敬神香还不大一样,粗如鸡蛋,反正更像蜡烛,通体却是鲜艳的血红色。

申时一到,天师在聚石滩开坛做法,先把青铜瓮放去滩头,往里扔进一张纸符,而后就让村人燃香,让县兵摇起手里的小铃铛。

“叮呤呤——叮呤呤——”

悠扬的铃声回荡在山涧,居然杂而不乱。若是凝神细听,只听上一小会儿就会昏昏欲睡,仿佛有人在耳边唱着催眠曲。

水边燃起的香束,也显出了异常:

香束顶端冒出的居然是红烟,还显得格外粗壮,聚在空中凝而不散,如同雾汽。更古怪的是,山里原本风向多变,烟气也该飘移无定才对。然而天师往青铜瓮里丢进符纸之后,无论山风如何吹拂,香烟都认准了聚石滩,一缕又一缕往这里飘来,最后落入大瓮当中消失不见。

千岁考较燕三郎:“可知这是什么路数?”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招魂铃、引路香,这人手下确有两把刷子。”

在千岁影响下,他研习的神通、看过的法门驳杂,如是连容生的其他弟子,未必就知道这两样东西的用途了。顾名思义,招魂铃的铃声能够招来附近的孤魂。其实招来的都未必是完整的魂魄,有时甚至只是一缕残魄、一点意识片段,只凭本能行事。

与之相配合的,往往就是引路香。这烟气有引导之能,可为招魂铃吸引来的孤魂指路,让它们顺着烟气飘移的方向行进,抵达聚石滩。这位天师也明白,深山老林多怨魂,招出来以后还要尽力约束,免得祸害乡民。

“白烟。”燕三郎眼尖,这时就望见飘过前方的一缕红烟带上了浅淡的白色。那色泽极浅,像颜料在水里稀释过几次,可燕三郎毕竟是注意到了。“有东西被吸引过来了。”

千岁嗯了一声:“深山里头多的是孤魂,人类的,动物的,妖怪的,旁人多半都不知道他们何时死的,如何死的。”

花溪县令姓章,他的独子,也即是温晴芳的丈夫名为章子昂,这时忍不住走到天师身边,低声问:“姚天师,她,她可来了?”

就是这个人任性执意,劳动县兵包围红磨村,又害乡民赖以为生的针胎花林被烧毁一小半,红磨村人看向他的目光难免带上一点怨忿,章子昂却压根儿不理会。

姚天师摇头,指了指木桌上一面铜镜。那镜子摆放的方位讲究,正对着青铜大瓮,每有一缕红烟飘来,都在镜子里具现出本来面目!

章子昂立在原地看了半天,看见的都是动物魂魄,不由得失望,又有些欣然。这时镜子里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众人一阵惊呼,连燕三郎都运足目力看去。不过这幽影头上发髻、身上衣著都是男式,尽管脸面模糊,但怎么看都不似女子。

不是温晴芳母女。

章子昂屏息半天,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难过,不能再见妻子最后一面,可是心底又有一丁点庆幸:“姚天师,她们如果没出现,是不是说明、说明……”话到这里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姚天师点了点头:“到这场安魂会结束,如果尊夫人始终没有现身,最大可能是她早就不再留恋现世,也不徘徊此地。”

“好,好。”章子昂下意识点了点头,如是这种结果,那当然最好。

花溪县令上前一步,压低音量:“这里当真有花神?”

他的声音被哗哗的水流盖住,鲜少有人能够听清。

姚天师沉吟一下:“花神庙和花神池边均无异常。”

第341章 稀罕的玩具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41章稀罕的玩具“昨晚那场暴雨?”那场雨说来就来,毫无预兆啊,太不合常理。

“山里多急雨,前一刻艳阳,后一刻山雨,常有之事。”姚天师笑道,“再说只要潮汽湿重,大火冲天常能引来云雨。”

章县令声音更低:“照你这么说,根本没有花神?”

“我可没有这样说。”姚天师赶紧道,“玄灵之事,本就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只观望区区几天,哪里就敢断言?”

章县令不满地瞪他一眼,这位章天师据说道行精深,但人年纪大了,也容易变得滑头。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旁观凑热闹的红磨村人站满了小半个坡谷,燕三郎和孙家人站在上游位置。这地点是阿眉选的,靳娘子原本想离水更远一点,可是一向乖巧的女儿今回闹个不停,阿眉声音一抬起,周围投注过来的目光就多,靳娘子不像伍夫人那么淡定,只好同意。

“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了?”她不忍心责骂,阿眉昨日在火场险死还生,兴许是惊魂未定,发点小脾气。她的女儿,可不像周家小子那么无法无天!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瞪了几丈开外的周弦毅一眼,见他虽然乖乖站在邬老夫人身边,但眼珠子瞟来瞟去,一副很不安生的模样。

靳娘子自然不晓得,这地点是暗中有人撺掇阿眉选定的,原则只有一条:离周弦毅越近越好。

周大户和其他村正站在前头,而周家人来得晚了,滩边的好位置都被占走,只好站在这里观望。

姚天师每过半个时辰,就要念诵一段祷文,安魂法会就这样不紧不慢进行。

观礼的红磨村人开始还有些兴趣,站了小半个时辰以后什么异常也未看见,就稍事松懈。

转眼又过半个时辰,溪边一切如故,只有红烟朝着聚石滩飘去,但这一幕众人已经看腻了。

现在大伙儿打呵欠的打呵欠,伸懒腰的伸懒腰,找地方坐的找地方坐,有些腿脚不便或者老眼昏花的长者,已经被家人扶回去了。

周弦毅站在长辈身边当了一个时辰的乖宝宝,早就不耐烦了,只觉脚下像是有蚂蚁爬来挠去,再也没法杵在原地不动。溪边好玩的东西多了去,为什么大人们都要傻站着?

正好邬老太太也站累了,让人扶去岸边的青石坐下休息,一边问:“这法会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边上的人答道:“据说从头到尾足足有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那不得等到月儿高起?”还有足足两个时辰!邬老太倒抽一口冷气。天黑在即,林子里穿行的风也越来越凉,吹得她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关节都僵了。邬老太有心回去,可是儿子周大户也是村老之一,她这么转身走掉也太削儿子脸面了。

邬老太坐了一会儿,眼皮直往下耷拉,在她身边不停动来动去的周弦毅见状,悄悄往外走,到浅滩上去翻石头抓蛤蟆。家人早知他那里水浅,只能没过孩童脚背,也不阻拦。

这个季节的蛤蟆有点儿傻气,周弦毅手快,一挟一个准儿,抓了几只就觉无趣了。

他揉了揉眼睛,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水花溅响,转头看去,却见阿眉抓着一样东西玩得不亦乐乎。

那东西有成人拳头大,长着八条腿,像个大号蜘蛛,可是身上五彩斑斓,吸睛得很,任谁都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并且八只眼睛还能发出幽幽的红光。

蜘蛛一般很轻盈,最多浮在水面上依靠张力溜行无声。然而这一只却直接沉底,在浅水里爬得飞快,八条腿抡起来就搅得水花四溅。

它在追逐一只小虾。

溪里的虾,长度比缝衣针还短,机警灵活,可不像蛤蟆那么傻,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躲起。周弦毅很少能抓住这些小机灵精,这时就看得一瞬不瞬,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哗啦”又是一声水响,蜘蛛抓到了活跳跳的小虾,然后爬回阿眉身边,放到她抱着的小罐子里。

这蜘蛛居然还能回去找主人!周弦毅眼睛瞪得滚圆,才看清它竟非活物,而是人工造物,只是材料质不知道是木头还是金属,但八只腿折叠起来就能看出其中的芯管。

换言之,这是个好高级的玩具!

燕三郎正好瞥了周弦毅一眼,见他两眼放光,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阿眉,不由得皱了皱眉。

堂堂阿修罗去为难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不觉得掉价吗?换作是他,绝不做这种无用功。

可是当他拿这问题去问千岁的时候,她理直气壮:“不觉得啊!”她笑眯眯道,“总得有人教他怎么做人,不然就只好做死人喽。”

死人?燕三郎为之侧目。

千岁轻咳一声:“我就是打个比方。”

“……”其实你只想报复他吧?

阿眉的新宝贝吸引不少孩子关注,很快身边就围起一群小伙伴,哇哇惊叫。蜘蛛爬得越来越远,孩子们也不自觉跟着走远。

这其中就包括了周弦毅。

孩子昨天才走丢一回,靳娘子的目光不离女儿左右,这时就有些担忧。不过她才要开声唤女儿回来,燕三郎已经走到身边对她开口:“靳大姐,家里的花树已毁,村里可有补救的办法?”

靳娘子家的花林,昨天基本都毁在大火之中。这原本就是全家人的心病,燕三郎一提起,她就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还没呢。”

她朝着聚石滩呶了呶嘴:“可不等着眼前这要紧事儿结束了,村里再召集我们好好商量。”

红磨村的居民,挨家挨户、或多或少都承包几株花树,靳娘子家特别倒霉,三分之二花树都被烧死,来年生计都成问题。

燕三郎安慰她道:“别担心,这不是你一家的麻烦,村里必然要合力解决。”受灾的村民至少上百户,他们汇聚一起,发出的声音不容忽视。

“但愿如此。”靳娘子唉了一声,“可我昨晚才打过周弦毅,只怕周家人怀恨,后头有意克扣我们。”

第342章 给我抓鱼!(加更)

掌掴周大户的孙子,她不后悔,但是有些忐忑,毕竟自家在红磨村没有人家势大。

燕三郎轻声道:“那就要其他村老出面了。”

靳娘子点了点头,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夫妻俩昨晚几乎没睡,都在商议未来,身边男孩说的这句话,和丈夫如出一辙。再看燕三郎面色沉静,毫无少年人的躁气与冲动,也不知谁家能教出这样的孩子?

“石少爷给阿眉的玩具太贵重了,弄坏怎么办?”靳娘子也注意到女儿正在出风头,“你家在春明城,一定也是大户人家吧?”她生在乡野没什么见识,但那种自己能跑能跳的玩具,用膝盖想都知道身价不菲。

燕三郎嗯了一声,也不否认:“算是吧。”千岁说,这个小玩具也是傀儡兽中的一种,原本用于谍战。傀儡兽这玩意儿,越小越精密越昂贵,从前也只有皇室子弟才玩得起。

这时孩子们已经被傀儡蜘蛛带去了十几丈开外,只有欢声笑语不断传来,大人们听了倒也放心。凭借新玩具之功,阿眉的水罐里已经有十几条小鱼虾游来游去,孩子们见了羡慕不已。

“这么沉得住气?”白猫从燕三郎的书箱里探出脑袋,看向周弦毅,见他紧盯着傀儡蜘蛛,拳头都攥得死紧,但就是不吱声。

她知道这小子昨晚才被靳娘子掌掴震慑,回去大概又被家人提点,这会儿不敢自由自在地闯祸。

既然如此,她就帮他一把好啦。千岁眯了眯眼,傀儡蜘蛛一个华丽转身,钻到他脚下。

只要他弯弯腰,就能够得着。

周弦毅咽了一下口水。

傀儡蜘蛛又动了,在他脚边飞快绕了两圈,引得他食指大动,这才再次停下。

这和逗猫咪有什么区别?燕三郎轻轻拍了拍猫脑袋,这女人真是有心得啊。

猫儿白他一眼,自行跳出书箱,飞快往丛林溜去,决意占据看戏的前排位置。

这时周弦毅果然再忍不住,一猫腰拣起了傀儡蜘蛛!

“这东西怎么玩?”他一边鼓捣新玩具,一边问阿眉,“怎么让它抓鱼?”

阿眉生气道:“还给我!”伸手要拿回蜘蛛。

周弦毅一把闪过,抓着蜘蛛飞快往远处跑去。

阿眉气急,正想撒腿去追,耳边忽然响起千岁的声音:“别管他,还记得我们的游戏么?”

不急不徐,却有一股镇定心魂的力量。阿眉的心突然不躁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目的。

是了,她还有一个游戏要玩,名字就叫“让周弦毅哭”!

她一下站定了,噘着嘴,但不再去争抢。

那厢周弦毅拿着傀儡蜘蛛在滩石上用力砸了两下,命令道:“给我抓鱼!”

他不知道怎样启动这个玩具,傀儡蜘蛛落地之后,转身就往阿眉身边爬去,也不听他命令捉鱼。

周弦毅急了,快步追赶,却见蜘蛛一个掉头,速度至少加快了两倍,从他手边噌地一下拐了个大弯,忽然爬去了树枝上。

溪边有一棵香樟木枝叶参天,也不知哪一年被山洪刨起半根,然而生命力顽强,还能歪倒在河滩上继续生长。

蜘蛛就顺着它的树杈往上爬了几尺,然后静止。

周弦毅奔到树边伸手去抓,蜘蛛又往上爬了两尺。

男孩眼里只有玩具,不假思索攀上树去。

就这样,他前进几尺,蜘蛛也前进几尺,双方的距离基本保持在三尺之内,让他看得见却又够不着。

蜘蛛跳下主干,爬到分枝上。这树枝伸向水面,但周弦毅眼里只有玩具,毫不犹豫追了过去。

他也没注意到,几丈开外有只白猫盯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满眼都是不怀好意。

这株半倒下的香樟树生长位置很好,妥妥被高地挡住,恰巧在大人们的视野之外。

猫儿满意地舐了舐爪子。

香樟枝很粗,周弦毅也跟着蜘蛛爬到了水面上,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毅儿,快下来!”

伍夫人赶过来了。

先前外孙一直被邬老太太抓着,她和那个老太婆自来不太对付,也不想凑近,于是借机打了个盹儿。哪知等她再一睁眼,邬老太太倚着石头半睡半醒,周弦毅却跑没影儿了。

伍夫人心里突突直跳,忍不住就顺着孩童的声音向上找寻,刚拐过弯儿,就撞见周弦毅趴在水面的树枝上这一幕!

树枝外伸得厉害,几乎就悬在河心,那里水深至少一丈(3米)!

“下来,太危险了!”伍夫人说着,急匆匆往前赶。

就在这时,傀儡蜘蛛突然一个回跳,落到了周弦毅身后的树杈上去。樟树的叶片在这个季节依旧浓密,所以谁也没瞧见蜘蛛的下颌突然闪出一点寒芒。

那是利刃反射出来的光。

只听得“咔嚓”、“咔嚓”两声,蜘蛛一对口器如刀铰,柴刀都未必劈得断的老枝,居然被它三下两下就铰断了!

周弦毅才转身一半,脚下蓦地一轻,再也无处受力。

“啊——”

他一声尖叫,伴随“扑通”一声,落入正下方河水。

这里还是上游,水流兀自湍急,再拐两个弯才到聚石滩。周弦毅一落水,强劲的水流就卷住这个男孩,不由分说往前拖去。

莫说他只有五岁,就算是个深谙水性的成年人,也很难从暗藏漩涡的水里游出来。

他开始挣扎、尖叫,声音因为咕噜灌水而几次中断。

岸边的伍夫人大惊失色,一边奔去岸边,一边放声大叫:“救人哪,毅儿落水了!”

她抓起岸边的树枝,想勾住周弦毅,但水流速度太快,一下就推着外孙掠过她身边,飞快往下而去。

她的呼救打破了溪边的安宁。

邬老夫人一个激灵,醒了,而周大户也是脸上变色:

孙子落水了?

还好,水流前进的方向就是聚石滩,众人下意识抬头,看见男娃在河中载沉又载浮,被水流一路冲了下来。

“快快,把他救起来。”周大户紧张得声音都变了,两个家丁扑通一声跳入河里,去捞小男孩。

第343章 水里捞娃

可是水流湍急,他们还未能游近,男孩就被哗啦啦冲走了。

此时的水位不高不低,底下又有大小岩石,促生无数暗流。男孩被水流裹挟着掉进两个漩涡,卷入一丈多深的水底,脑袋狠狠撞在大石上,咕嘟一下就没了知觉。

“毅儿!毅儿不见了!”水面上突然没了人影,岸上两个老太太惊惶失措,伍夫人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溪水清澈,人人都能见到水里的周弦毅不动弹了。靳娘子惊得抓着丈夫的手说不出话来。她虽然痛恨周弦毅,却没想过见到这一幕,只连声呼唤:“阿眉,阿眉!”

夹在一群小伙伴中间往回走的阿眉闻声跑了过来,钻进母亲怀里迭声道:“他自己落水的,他自己爬树!”

其他家长也赶了过来,把自己的孩子都认领回去。

靳娘子抱着女儿一阵后怕,方才孩子们都在水边嬉戏,如果落水的是阿眉如何了得?

一向沉默寡言的丈夫忽然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周家小子太顽劣才会落水,阿眉乖巧,什么事都不会有。”

她的担忧和后怕,原来他都知道。靳娘子下意识抓紧了他的大掌,咬牙道:“你说得对,这是报应!”一定是周家小子太坏,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这样收拾他!

站在边上的燕三郎挑了挑眉,没吭声。

只有他知道,收拾周弦毅的不是老天,而是他家的猫。

千岁又调皮了啊。

不过他不敢阻拦,还是要让她稍稍出了心中这口恶气才好,否则后头她还要闹他。

不过红磨村民心齐,周家在这里又吃得开,接连又有六、七人跳下水去,围追堵截。

溪水从狭处一路流到了洄水湾,至此速度变缓,不再湍急。

几个村民在水里扑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将周弦毅带了上来。

男孩软绵绵躺在河岸,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早没了知觉。有人试了试他的鼻息,面色大变:“没呼吸了!”

邬老太太尖叫一声,就要扑上前,周大户一把拦住她:“等急救!”

会水的家丁把周弦毅翻过来,用力挤压他肚腹。邬太太又惊叫:“轻点,轻点儿!”曾孙儿身娇肉嫩,这几人粗手大脚,万一力气用笨了把他肋骨都按断怎么办?

这人没理她。救人不比松骨,只要能救回一命,断两根肋骨有什么打紧?

阿眉瞪大了眼睛,看周弦毅趴在那人腿上,被按得身体一跳一跳,忍不住咭地一笑:“他好像蛤蟆呀。”

她才四岁,在父母的无微不至下长大,还不知生与死的界限。

周家人站得不远,闻声对她怒目而视。

靳娘子轻轻捂着她的嘴:“阿眉。”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斥责之意,紧接着对周家人道,“孩子太小不懂事,别跟她一般见识啊。”

哎呀,这句话说出口实在太舒服、太解气了。

所以她声音里根本也没多少歉意。

再看周围村民,个个伸长了脑袋,脸上却不显惋惜。

千岁的声音在阿眉耳边响起:“他丑不丑?”

“丑。”阿眉已经习惯了漂亮姐姐的行踪诡秘,只是压低了音量,“可是他还没有哭。”

她记性很好,还记得千岁给她的保证,是让周弦毅“哭”。

“急什么?”千岁笑道,“一会儿就让他哭给你看。”

这厢邬老太太早就慌了神,正在手足无措,一转头看到姚天师立在水边,赶紧开声求他:“天师有大能,救救我曾孙儿吧!”

周家小子连番意外,河边的仪式不得不中断,姚天师正要开口,却听人群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众村民就喊:“醒了醒了!”

周弦毅醒了,呕出一肚子溪水。

周家人喜出望外围上去,邬老太太一把抱起了曾孙子:“心肝儿啊,你受苦了!”

她这么一搂,周弦毅就“啊”地叫了一声:“痛!”

“痛?伤到哪里了?”邬老太太连忙检查,却摸到一手血丝,吓得话都说不利索,“这、这?”

周弦毅被水流冲出一百多丈,拐了两个大弯,中间多次刮蹭到溪石和树枝,后脑勺也在石头上重重撞了两下,磕出好大一个血口子。

方才村人帮他挤水,狠命按他胸腹,现在这里也是火辣辣地痛。

他又冷又怕,疼痛把他拉回魂来,当即”哇“地一下放声大哭。

这男孩的中气居然还很足,在幽暗的山涧里直冲云霄,响彻四方,也理所当然地盖住了招魂铃的铃声。

花溪县令皱了皱眉。

这一场法会举办得真不容易,先是村民的重重阻挠,现在又被一个小孩搅局!

不过孩子落水也非本意,他也不便斥责。

阿眉听到他响亮的哭声,忍不住咧开嘴嘻嘻笑。

漂亮姐姐没有说错,她果然可以让周弦毅哭鼻子掉眼泪!

她就趴在靳娘子的怀里直乐。

靳娘子这个解气哪,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却不想让人看出来,只得低下头去。

没人注意到白猫趁乱又溜了回来,嘴里叼着那只傀儡蜘蛛跳进书箱里:“怎样,我说到做到,没要了他的命罢?”这里乡民聚集,周弦毅就算是落水,一会儿也被人救起。

当然,这种情况下他若还能不幸溺亡,千岁只能感叹他命不够硬呢。

那可怪不了她。

“嗯。”燕三郎摸了摸她的脑袋,“言而有信,真乖。”

白猫得意洋洋,但很快反应过来,一口叼住他的手,目中凶光四射。

“呸,你夸谁呢?”

这厢周家人全聚到周弦毅身边,小心检查,发现他脑后被撞出一个坑洞,鲜血咕嘟直冒,邬老太太还发现曾孙儿袖子上透出血迹,于是小心卷起,发现他胳膊上也有好几处瘀青和擦伤,大概是被水里的树枝石子儿刮坏的——前段时间暴雨,这时仍有大小杂物随波而下。

周大户俯下身子,满面肃然:“这到底怎么回事,毅儿为何落水?”

周弦毅浑身又冷又疼,刚被邬老夫人用羊袄包好,听到祖父问话,当即抬手一指:“是她,都是阿眉干的!”

第344章 到底谁的错?

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望见了靳娘子母女。

邬老太太顿时大怒:“阿眉是不是推我家毅儿下水了?小小年纪,心思这样毒辣!”昨晚两家过节还历历在目,说不定这小姑娘报复毅儿昨日所为。

是的,其实邬老太太心头跟明镜似地,将小姑娘关在仓房这种事,的确是周弦毅能干出来的。

靳娘子也不是个好欺负的,直接往地上呸了一口:“你哪只眼睛看到阿眉推他下水了?分明就是他作恶多端良心发现不想活了,才自己跳河!”

躲在燕三郎背后的千岁咭地一下笑出声来:“看不出这靳娘子也是个妙人儿。”

伍夫人悠悠醒来,刚站起就听见二人争吵,立刻打圆场:“不是阿眉,不是阿眉,我看到毅儿自己爬上树枝,不慎落河。”

“听见没?这里好歹还有个明白人。”靳娘子紧跟着冷笑,“难不成是我家阿眉强按着周弦毅的手,逼着他爬上树的?”

邬老太太讪讪,只得柔声去问周弦毅:“傻孩子呐,你爬去树上做什么嘞?”

周弦毅张了张嘴,想说阿眉的玩具自己爬上树,话到嘴边突然打住。这样讲,岂非所有人都知道他抢小姑娘玩具了?

靳娘子冷冷觑他一眼,鼓励女儿:“阿眉,你来说?”

阿眉抱着娘亲大腿,娇怯怯道:“周弦毅抢走我的玩具又不会用,就爬上树了。”

啥?大人们面面相觑,都听不懂。这两句话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周大户只能去问孙子:“她说的可是真的?”

周弦毅恶狠狠地盯住阿眉:“她的玩具不听话,会自己爬树!”

阿眉看了看燕三郎,娘亲和小哥哥都在身边,她才不怕周弦毅:“在你手里才不听话,他们都看见了!”说罢,伸手一指方才围在身边的小伙伴们,“就是你抢我东西!”

这些孩子都是目击者,没瞧见周弦毅到底怎么落水,但他抢走阿眉东西的全过程却是看得分明,当下七嘴八舌给她作证。

众目睽睽之下,周家人脸上都挂不住。自家孙子抢了小姑娘的东西又爬上树去作,落水真怪不得别人。

自家娃又占不住理儿了,邬老太太口气也和缓下来,哄着曾孙子道:“天都黑了,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毅儿跟我回家去吧,曾祖母给你弄点热乎乎的汤面吃。”

这里正在举办招魂法会,当然“没什么好看的”,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章县令听见这一句,心里更加不快。

给枉死的儿媳和孙女举办的安魂法会,合着在这老太婆眼里就是一场“没什么好看的”?

邬老太太今年六十多岁了,抱不动小墩子似的曾孙儿,正要叫人背起他,靳娘子带着阿眉走过来,伸手一拦:“站住!你们就这样走了?他抢我女儿玩具的事怎么说?”

阿眉也扁着嘴道:“我的小蜘蛛不见了,被周弦毅弄丢了!”

这倒是真的,方才周弦毅落水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包括阿眉。等她回头记起傀儡蜘蛛,早就找不见这个小东西的身影了。

“那玩具值多少钱,回头我家赔给你。”邬老太太心疼曾孙儿,哪有空搭理这事儿?“没看毅儿都受了伤吗?我们得回去找大夫。”

“受了伤就可以不讲理了?”靳娘子把女儿袖子卷起,指着她臂上的烫伤道,“瞧见没,我女儿也受伤了,她昨天还险些儿没命,这可要谢谢你家周弦毅!来来,我们先把这笔账算明白了!”

她说到气头上,横身拦在邬老太太和周弦毅前方,丈夫在身后按着她的肩膀,都没能止住她说话。

周弦毅又冷又痛,见她还要拦路,当即用力撞去,推了她一把。

他壮得像小牛犊子,靳娘子冷不防被他推得后退两步,大怒之下,一记耳光又要掴上去。

孙家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妻子的手。

周家人冲上来,隔在靳娘子和周弦毅之间,孙家也不甘退让,张口就骂,只差伸手打人。两边一下子剑拔弩张,都在大声嚷嚷。

白猫趴在书箱边上看热闹,直呼不过瘾:“可惜,太可惜了!”

眼看两边一转眼就要掐上架,村正忍不住怒喝道:“都退开,在县令大人面前成何体统!”转头对周大户埋怨道,“你家的事,你倒是管管!”

周大户脸上跟火烧似地烫得慌,只能沉声道:“一码事儿归一码,天凉了,娘亲先带毅儿回去吧,其他的自有我和孙家清算。”说到这里,又对靳娘子道,“今日村中大事优先,孩子们的问题,我们明天再议,定给孙家公道。”

他是村老,今天村中的大事就是给温晴芳母女抚灵。众人听得点头,的确事情要按轻重缓急来办。

靳娘子的丈夫应了一声:“行!”

明日村里就要召集乡民议论灾后事项。周家得罪了他们,周大户必定在补偿和分配上要做些让步,否则怎会说出“公道”二字?

孙家男人开口就代表同意了,于是这桩麻烦就算暂时告一段落,只有靳娘子狠狠盯着周弦毅和邬老太太。

周大户松了一口气。他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何曾这样丢过人?孙子可真是不争气,回去要好好收拾。

不过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又有一人猛地蹿到邬老太太和周弦毅面前,大喝一声:“站住!”

声音急躁,还带着微微颤抖。

又是谁要找周家算账?还没看清人,周大户的心尖就跟着一颤悠。今天走了什么邪运,怎么是个人都要出来找老周家的麻烦?

大伙儿只当今天份的热闹已经结束,正要散开,没料到一波又起,再定睛一瞧,都是惊讶:

这个新冒出来的拦路者,居然是死者温晴芳的丈夫章子昂!

为了安魂法会,他这几天本就熬得形容憔悴,此刻眼里布满血丝,鼻翼却在轻微翕动,这是人情绪激动时的下意识动作。

他紧盯着周弦毅,突然一把拽住他手臂,一字一句质问:

“你手上的花生链子,哪来的!”

第345章 花生链

方才看热闹的人群将周弦毅围在正中,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回邬老太带着曾孙走出来,章子昂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男孩挽起的胳膊上戴着一只花生链!

链子?众人一听,目光顺势落到周弦毅身上,果然见到被章子昂捉住的男孩手腕上,戴着一只银制的小手链。链子打成一颗又一颗首尾相连的花生形状,连壳上的纹理都清晰可见,手工精美。

周弦毅被他吓了一跳,用力抽手。可是章子昂力量奇大,几乎要将他腕骨捏碎掉。

“放手,你放手!”男孩害怕了,拼命挣扎,突然张嘴去咬他虎口。

这时的章子昂可不会跟他客气,另一只手扼住他脖子,拽到近前恶狠狠道:“说!我女儿生前佩戴的花生链,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这话刚说出口,周围“嗡”地一声响,像是清水滴入沸油锅,每人都是一脸震惊!

周家小子手上戴着的链子,居然是受害者的?两人若是此前从未有过交集,这链子怎么能跑到他身上来?

燕三郎正听得入神,脸上忽有痒意,仿佛有物拂过,又嗅到一点清香。他转头一看,红衣女郎正倚在他身边的树干上,一缕青丝被风吹起,拂过燕三郎下巴。

天黑得好早。

他不自在地扭过头,千岁却没空理会他的反应。

“喔哟,这是老藤摸出了新瓜?”她脸上写满了兴致勃勃,拍拍他的肩膀,“来来,继续吃瓜!”并且这好像是个重量级的地雷瓜,一碰就炸的那种。

邬老太吓得呆住,一时竟忘了反应。伍夫人从后头赶过来,见状赶忙去掰章子昂手臂:“放手,你放手!毅儿快要被你勒死了!”

周弦毅的确被章子昂抓在半空,双脚离地乱踢。

章子昂心情激荡之下,力气奇大无比,下手也分不出轻重。再这么勒下去,男孩恐怕要窒息。

周大户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赶紧撬动章子昂手指,要解救孙子:“有话好好说,这其中必有误会!”

章县令用力抓着儿子的肩膀,沉声道:“快放手!放手才能问个清楚,才能替晴芳讨回公道!”

听到妻子名字,章子昂心神一颤,这才慢慢松开了手。

周弦毅又能呼吸,顿时捂着脖子咳个不停。邬老太太心疼孙子,一把将他护到身后,指着章子昂就骂:“你脑袋是不是被门夹过,对这么小的孩子都舍得下手掐!你老婆女儿自个掉河里淹死的,能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章子昂额上青筋暴起,但不理她,死盯住周弦毅:“这就要问他。”

周弦毅虽然懵懂,被他通红的眼睛盯得心里发毛,直往曾祖母身后躲,不敢去看这恐怖的男人。

“哎呀,都冷静,冷静!”伍夫人站出来挡住他看向外孙的视线,一边放缓了语气,“这链子款式也不特别,你怎知一定是令媛所有?”

长辈送给孩子们的礼物都会特意挑小巧可爱的,花生、铃铛、祥云锁和莲花牌,这都是常见造型,重复率很高。

章子昂冷笑:“如果这真是我女儿的,你待怎么说?”

周家人咽了下口水,都是心乱如麻,竟无人敢搭腔。

这上千人聚集的幽谷突然安静,只有溪水淙淙,敲在人心。

章子昂往周弦毅手上一指:“摘下来。”

周大户亲自去摘孙儿手上的链子,周弦毅捂着手不肯放,被祖父强行扭开手指,扒下花生链。

“看好了。”章子昂接过链子一番摸索,摸到两颗最大的银花生,然后“咯嗒”一声打开。

这两枚花生居然是空心的,还有小巧机关。

“这是我为女儿特制的银链,怎可能认错?她自幼就有心疾,我家请名医制成救心丹丸,就放在银花生之中,让她随身携带,及时补服。”紧接着他把银花生举高,展示给在场众人,“诸位请看,药丸已经溶化,还留在银花生之中。”

县兵举高灯笼,燕三郎一眼就看见银花生当中有一小坨黑色丸状物,半化不化。村正把银花生拿在手里,嗅了两下,点头道:“有药香,很浓厚。”

他既开声作证,这就不是普通的河泥渗进银花生里面了。众人一想,温晴芳母女的确落水了,银花生里的药丸子泡了水,可不得化开?

这就足以证明,银花生链原本为章子昂的女儿所有。至于它怎么进了周弦毅手里,那就很值得探讨了。

周大户肃声问孙子:“手链哪来的,说!”

祖父鲜少这样声色俱厉,周弦毅害怕,一下躲去邬老太太身后。

邬老太太抚着曾孙肩膀道:“毅儿别怕,说给他们听!曾祖母清楚,你跟那对母女肯定没有关系!”

周弦毅一个劲摇头:“我不知道!”

章子昂大怒:“链子戴在你手上,你说不知道怎么来的?”

他前冲一步,章县令立刻拦住他:“莫冲动,这只是个孩子。”孩子遇上威胁的反应,与成人截然不同。

果然被他这么一嚇,周弦毅立刻捂起耳朵放声尖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其实他心里隐约知道不好。平时祖父、曾祖母在村子里都是很厉害的,别人都不敢将他怎样;可是前方这个凶神恶煞的红眼睛男人,祖父好像拿他没办法。

周弦毅心里害怕了。

邬老夫人才碰到他肩膀,他立刻缩成一团,满地打滚,一双小腿将滩上的石子儿踢得到处飞溅,周围人们不约而同退开两步。

千岁看得好笑:“他以为这样缩起来就没事?”她知道世上有种丑不拉叽的生物叫鸵鸟,遇上麻烦就把脑袋扎进地里,周弦毅与它有异曲同工之妙。

“嗯。”燕三郎对孩童的心理,却远比她更了解,“八成是平时这样胡搅有用,家人不会再追究。”

然而这一招今日不好使,章家非要问一个水落石出不可。

章子昂捏紧拳头,章县令却冷着脸道:“都退后。”再指了指正在温言软语哄着孩子的邬老太和伍夫人,“你俩也是,退后!”

第346章 证据

“你做什么!”邬老太太看着曾孙子心疼极了,“毅儿今日太可怜,又是落水又是受伤,这样下去要生病了!你们铁石心肠,就不能让他先回去换身衣服吗?”

“你曾孙不过是破了点油皮。”章子昂冷笑,“我妻女却是丢了性命!那是三条人命!”说到最后几字,大吼出声。

邬老太被他吓得打了个嗝。周大户一手一个,把她和伍夫人都拖了开去。“行了,听县令和村正的!”

伍夫人倒是望着孙子,沉默不语。

众人都退开,放周弦毅一人在中间打滚。他越发害怕,哇地放声大哭。

章县令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他能哭上多久。”这要是个成年男子,早被他安上嫌犯之名,拖下去打个半死再说。可偏偏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直接上刑有失人心。

于是月下的溪涧边就出现了这样诡异的一幕:

大人们都围成一圈,冷眼看着中间的男孩哇哇大哭。

周弦毅一边哭,一边向邬老太伸手:“曾祖母!”

邬老太被他哭得心都要碎了,可是周大户拦住她,不许她上前。

周弦毅只得再转向伍夫人,唤着“姥姥”,同样无果。

再哭上几十息,他就累了。

他还小,肺活量不足,再说今天又是落水又是受伤,哭久了难免头晕眼花,脸上涕泪纵横,眼睛肿得跟兔子似地。

直到他改成小声抽泣,章县令才俯下身盯着他道:“哭够没有?要是不够,你可以接着哭,我们等着就是。”

他的声音沉静得近乎冷酷,周弦毅缩了缩,但他实在哭不动了,爬起来就往姥姥奔去。

只有在家人身边,他才能感受到安全。

章子昂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别动。”

周弦毅用力抠他手指,却抠不开,只得喊:“曾祖母!曾祖母!”见曾祖母被祖父挡在身后,又喊,“姥姥!姥姥!”

伍夫人望着他淌泪。

在周弦毅看来,那个疯子般的男人凑近他一字一句道:“说出手链从哪里来,不然,你今天一步走不开聚石滩!”

只有让这小子知道,今天谁也护不了他,他才能说真话!

邬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大声道:“手链是我家弦毅从溪里拣的!大水能将人冲进河里,也能将手链冲出来……”

章县令转头看她,满面肃然:“你亲眼看见了?”

“啊……”邬老太一下捏紧了手杖,“对,我亲眼看见了,那链子是我曾孙子从河里……”

“拣”字未出口,章县令已经连珠炮发问:“什么时候拣的?在哪里拣到?周围还有没有人看见?可有人能给你作证?”

邬老太张了张嘴,有些懵,正要回答,章县令又抢先了:“开口前先想清楚,作伪证可是重罪,要拘回县里关入地牢,另行受审!”无知无畏的俚妇,他见得多了。只要唬上一唬,多半都要偃旗息鼓。

果然邬老太太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半天吭不出声。反倒是周大户咳嗽一下道:“其实我娘亲说得也有道理,手链确有可能从死者手上被冲落,最后被我孙儿拣着了。”

章县令追问不舍:“那是什么时候?”他俯身,视线与周弦毅齐平,“你什么时候拿到手链?”

周弦毅眼珠子转来转去,直往天上瞅,直到又被追问一声,才不情不愿答了一句:“月亮圆的时候。”

“那是多少天前?”

周弦毅呆呆看着他,显然答不上来。山洪爆发于两个多月前,距离现在有七十多天,他只懂得二十以内的加减,对“七十”并没有概念,也就无法回答章县令的问题。

就在这时,千岁忽然凑近靳娘子,低声交谈几句。

他们位置靠后,乡民的注意力又都在前方,也没人发现靳娘子惊讶的神情。

“我也要听!”只有阿眉很感兴趣。

“嘘——”千岁朝她竖指唇前,“一会儿就能听到喽。”

这厢章县令正在问男孩:“怎么拿到的?”

“从,从河里拣的。”周弦毅这次答得很流利,还顺手往下游一指,“就在虎跳涧那一段。”

由此往下,有一段河道短窄,曾有人见过猛虎从那里一跃而过,所以称虎跳涧。

章子昂不信,质问他:“当真是拣来的?”

周弦毅点头如捣蒜:“真的!”

伍夫人“唉”了一声:“他只是个孩子,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章县令看她一眼才道:“我没说是他害人。”又问周弦毅,“你就没见过其他异样?”

这回男孩是拼命摇头。

章县令目光从村正和乡民身上扫过,有些为难。他能察觉周弦毅的敷衍,如果在花溪县,他能用些手段确保孩子说出实情,但在这里么……

红磨村自成一体,乡民不服管教,他若没有正当理由却要执意带走男孩的话,恐怕冲突又起。这些乡民的战斗力不俗,过去几天县兵已经领教过了,好不容易息事宁人,他实不想再挑争端。

不过这个时候,人群里冒出一个响亮的声音:“他撒谎!”

众人一怔,齐刷刷转头看去。

靳娘子。

居然又是跟周家最不对付的靳娘子发声了。

她像是怕大伙儿没听清,又加强环绕一遍:“周弦毅他撒谎!”

邬老太太气得想捋袖子打人:“你说什么!你这恶毒婆娘,到现在还想陷害我家!”

伍夫人也是满脸不悦:“靳娘子,这事情跟你没关系。”

“是没关系。”靳娘子把腰一叉,“我就是看不惯你们惺惺作态,我就是同情章家媳妇儿惨死!”

她回身一指周弦毅:“这小子方才说,他月圆时才拣到手链,这分明就是撒谎!”

她一口一个“撒谎”,周大户也觉刺耳得很:“证据呢?”

“你们还记得温娘子母女遇难是哪一天吗?”靳娘子方才得千岁提点,这会儿有成竹在胸,不慌不忙问众人,“周家小子不会算数,说不出具体时间,但我记得,那天是七月初一!”

许多乡民想了想,都点头。

第347章 异变陡生

的确,百年一遇的山洪让人印象深刻啊。

“初一是朔日,没有月亮。”

伍夫人截口道:“山洪发生在朔日,弦毅却看见了月亮,说明他是山洪结束很久以后才拣到手链,又怎么可能杀人?”

众人都是长长“喔”了一声,所以呢?

“要不怎么说他撒谎?”靳娘子转向章县令,“请您再将银花生打开?”

看到现在,章县令哪还不知道这靳娘子和周家不对付?这于他却是有利,当下很配合地拿出手链,重新解开了银花生。

靳娘子先看两眼确认,才接着抬高嗓门:“大家看好了——”

边上的县兵见机将火把凑近。

可是她下文还未来得及说出,邬老夫人突然放声大叫:“看河里,出事了,大家快看河里啊!”

大伙儿原就屏息静气要听靳娘子的证据,冷不防邬老太这一声长号如夜枭,又尖又利,像刀子刮在瓦片上,刺得人心里难受。

众人都下意识看往河里,紧接着就有村民大呼:“这、这是怎么回事!”

众目睽睽,都见到河面突然起了异变:

原本流向聚石滩的红色烛烟,突然三三两两改了方向,并且流速一下子加快了三五倍不止!

姚天师做这布置,是取聚石滩的上下游各三里范围,每隔几丈就燃一支特定的引路香。这香粗比蜡烛,燃烧得很慢,但烟气持久,并且无论山风怎样吹拂也不会熄灭,很是奇异。

原本在姚天师的引导下,上下游的引路香红烟都会流向聚石滩。它在常人眼里只是烟气,但对于游荡山野的孤魂来说,这比灯笼还显眼,它们趋于跟随。

现在倒好,无论聚石滩的上游还是下游,所有烟气都直奔一个方向去了,还飘得又快又急。

就好像远处有张嘴,源源不断将红烟吸了过去。有村民就见到已经钻入青铜瓮的一丝白色游丝重新又冒了出来,跟着变向的引路香飞快逃离。

他骇得说话都结巴了:“它、它们跑了。”

所有人都在惊叫。

原本红烟顺着河流一起蜿蜒,有条不紊,然而现在红烟从香束顶端直接飘向下游位置,选取的路线基本就是直线形。

亦即是说,一缕又一缕红烟毫无顾忌地飘向众人站立的聚石滩,然后穿行而过,奔向下方。

下方是哪儿?

当然是花神庙!

活人对于这种东西,还是格外忌惮的。众乡民在惊呼当中左躲右闪,谁也不想被红烟沾身。不过聚石滩地方本就不大,现在又挤进两千来号人,乡民这么一躲,立刻就推搡开了,人挤人。

骤变突起,章县令一下也被挤得够戗,身后的县兵赶紧上前守卫。不过举着火把的县兵吃边上的粗壮汉子用力一顶,也不知又绊着了谁的腿,突然就被绊得一个踉跄。他手里的火把还裹着油脂,一下子杵到章县令身上。

呼地一声,章县令起火!

这个秋冬有点冷,他裹着的羔裘又松又厚,正是上好的燃烧材料,又有火把上的油脂助力,这时就热情洋溢地烧了起来。

县兵推开其他人冲上前来,帮着顶头上司脱下着火的裘袄,扔在地上又踩又扑,好容易将火焰都弄灭。

乡民忌惮火焰,也都纷纷避让。

幸好袄子厚实,章县令将它脱掉,内里的衣物还未着火,只是他的头发倒了大霉,被烧焦了一大把,离得近的乡民还能闻到一股子烟焦味儿。

章县令呼出一口气,正要说话,忽觉不对——

右手空了。

“手链哪去了?”章县令这一惊非同小可,“找,快找!”

他一发声,县兵当然低头去找。不过这大晚上地,天色太暗,地上又有无数只脚在踩踏,无论怎样寻觅,那手链就是寻不着。

是被踢走,还是被人拣走?章子昂也冲了过来,俯身帮找,章县令心里一动,忽然举目四顾。

他发现,周大户搀着邬老太,而邬老太搂住周弦毅,使他不致被成年人推倒踩踏。其他周家人都站在他身后左侧,伍夫人不知被谁推倒了,这时正喊着“别踩了,别踩了。”一边挣扎着要爬起身来。

这里头,是不是有人趁乱摸走了手链?

章县令正要开口,又有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了起来:“花神发怒了!中止仪式,快!”

这是村正发话了。

他在村里威望最高,乡民又目睹此番异象,一下就被他的话勾起了深埋心间的隐忧。原本大伙儿观瞻这个安魂仪式,心里就有些打鼓,唯恐这些外乡人冒犯了花神。现在几百道红烟忽然齐齐飘向底下的花神庙,还不把他们吓得手足无措,只想平息花神的怒火?

是以老村正一声令下,站在最外围的两个汉子想也不想,一抬腿就踢倒了青铜瓮。这时更多乡民冲出去破坏仪式现场,又将燃起的香束都拔了出来,摁灭在水里。

章县令大急,指挥手下道:“阻止他们!”半途而废,这仪式和没完成有什么区别?

一边要拆,一边不让拆,两方人马立刻撕扭在一起,就如过去的两天。

章子昂双目尽赤,一拳打倒了踢翻青铜瓮的汉子。但这时,另有一人顺手从瓮中掏出那枚令符。

姚天师惊道:“莫胡来,快给我!”

迟了,那汉子振臂一挥,就把令符远远地抛入河里。

糟糕,那东西可贵重了!姚天师跺了跺脚正要下水去找,袖子却被人一下扯紧。

章县令着急问他:“这些红烟怎么回事?”

“哪里阴气更重,它们就流向哪里。”姚天师答道,“引路香突然变向,只能说明那底下地气突然转变。我刚到红磨谷就说这里是极阴格局,偏偏感受不到一点阴气,现在好了。”

“真是花神出现?”

“现在还不清楚,须查探以后方知。”姚天师说罢就跳进河里捞符去了。

章县令也挤到村正身边,一把按住他胳膊:“快让乡民停下!”

“不成!”村正吹胡子瞪眼,一把将他推远,“我早说过这么干要惊扰花神!仪式必须停,在花神降下责难之前!”

第348章 本来就不正常

章县令好说歹说,村正也不同意。他正觉焦头烂额,忽然想起异变发生之前,靳娘子有话要说。

他赶紧派县兵将孙家人找了过来。变故突起,他险些忘了自己的正事儿。

“方才你想说什么?”

靳娘子将听自千岁的话说了,章倒令脸色突变。

周弦毅这小子撒谎!

可是手链已经遗失,他口说无凭哪。

最有力的物证已经弄丢,他要怎么指控周弦毅,怎么弄清儿媳和孙女的真正死因呢?

经验丰富如章县令,面对眼前这搅在一起的麻烦,也不由得麻爪。

阿眉被娘亲紧紧护住,虽然被挤了好几下却没大碍。大人们交谈的同时,她顾着四下张望。

靳娘子注意到了,问她“你在看什么?”

“小哥哥不见了呢。”阿眉指向一个最远最暗的角落,“他刚刚还在那里,还有漂亮姐姐。”

靳娘子瞟了一眼,果然看见燕三郎原本站立之处空无一人。

不过这当口儿,靳娘子也没空多想,抱着孩子就退往外头。这里人多,互相踩踏厮打,太危险了。

¥¥¥¥¥

引路香刚刚转向,千岁就拍着燕三郎肩膀“走,去看个究竟。”

聚石滩上的仪式看得她昏昏欲睡,有新热闹出现,她精神为之一振。当下他们顺着人群外围溜了出去,随即展开轻身功夫。

不一会儿,后面的惊呼、怒骂和喝斥声都不可闻了。

他们顺着红烟的方向走,在辨识方向上没有问题。燕三郎抬头,看见无数道红烟直往花神庙的方向飘去“极阴之地怎么突然生效了?”

“说得不错。”千岁难得夸他一句。这小子阅历增长很快哪,这么快就弄清了红烟转向的理由,已经迈出了看透事物与神通本质的第一步。“原本不生效,现在却突然生效了,那当然只有一个理由。”

“什么?”

“原本一直影响它的东西,现在消失或者移动了。”

燕三郎的第一反应就是“花神?”

在琉璃灯的映衬下,千岁的眸子也好似琉璃,透出幽冷的光“是不是花神,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两人脚程飞快,几乎在树顶和山尖上奔行。很快,前方黑暗中就露出一点建筑的轮廓。

这不是走回红磨村的路,而是花神庙。

走到这里,空气中飘浮的红烟已经稀薄而少见。千岁回首往聚石滩的方向看了一眼“大概是乡民破坏了安魂仪式。”

异变陡起,红磨村人必定吓坏,以为触怒花神,想要立刻止损。

看来山上又起冲突,燕三郎皱了皱眉。为了自家诉求,章县令必定不容乡民擅自破坏仪式,红磨谷才太平一个晚上啊,现在两方又要干仗了吧?但他没说什么,只道“快走吧。”

过不多时,两人就走到了花神庙外。

庙不大,但修造得格外富丽,大柱、雀替、檐角都描着赤金,更不用说“花神庙”这三个大字了,即便在夜里看来,也是金灿灿的颜色。

描金绘彩,乡民对于花神的虔诚,这只是个小小表现。

庙门一年四季常打开,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施施然跨过正门走了进去。

入门即是一个小小中庭,回廊拱围几株桂树,都挂满了金花;树下种满了昙花、三色堇和仙客来。

花色在夜里无人欣赏,只被廊下挂着的六角灯笼照出了一点缤纷。门边的侧房住着守庙人,这会儿正趴在桌上打盹,对两人的到来浑然不觉。

燕三郎路过中庭,走进了正前方的小殿。

这里和黟城的土地庙并没什么区别,一个供桌,几个蒲团,但是摆着无数鲜花,在夜里也依旧是暗香盈动。

千岁咦了一声“居然没有塑像?”

以乡民之虔诚,这小庙居然没给花神立像,只在神龛里供着一个神牌,上面也只有两个烫金大字

花神。

“就两个字,这么简单吗?”这回连燕三郎也侧了侧头,有些不解。但凡是庙里供着的神牌,多半有一大串玄乎其玄的前置称谓,比如“真德正明”、“德福威武”之类,这位花神倒是很低调啊。

神牌称谓的前缀都是经年累月被加上去的。以本地乡民的脾性,居然没有给花神戴高帽,这也是不可思议。

千岁正忙着左顾右盼“前缀并不是越长越好。人类的文字有言之力,前缀太多太长,被供奉的对象若是德不配位,反受其害。”

燕三郎俯身察看一盆福禄考,一边问“普通人知道这个道理?”前期暴雨,中庭的花草都被风吹雨打过,现在还未缓过元气。可是这小殿里的花草却不一样了,团团锦簇,浓烈得如同盛夏。

“你说呢?”

燕三郎想起这一路走来遇过的那许多破败的庙宇,以及偶尔瞥见的名字长长长长的神牌,于是摇了摇头“那便是红磨村人曾经受过提醒。”

庙里没什么好看的,就连千岁也说,先前察觉到的愿力波动已经消失,似乎一切如常。

可是燕三郎知道,红磨谷本来就不正常。

殿里没什么好看的,两人走出来,在中庭看见一块碑记。尽管擦扫得很干净,但看起来已是有些年头了。

庙边的碑记,无非就是记载一些建庙前后的琐事。燕三郎却发现千岁看得很用心,甚至伸指轻轻抚过,口中念念有辞。

他听得清楚,千岁念诵的是花神庙建起的时间。

距今算起,大概有一百年了。

这块碑文的记叙就带有添油加醋的色彩,文饰很多,不像先前周大户在梦中对千岁说得那么朴实。上面提到,红磨村的先人原本并不住在这里,只是进山谷采药,中途在山林小睡,结果得到花神托梦相告,言定居红磨谷必得实惠。

因为一同进山的四、五人都做了同样的梦,他们醒了以后也觉奇异,遂依着花神指示,在谷中的“水龙眼”建起花神庙,并且将这里的深潭改建成花神池,而后在池边移种下第一株针胎花。

第349章 花神池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49章花神池所谓水龙眼,即是“三水汇聚之地”。红磨谷里有三条溪河,最后汇聚去一处,再转入地下河。如果说整个红磨谷是“困龙”格局,那么这里就是龙眼位置。

花神池的形状,的确也像一只细长的眼睛。

红磨谷地气阴湿,原本就生有一、两株针胎花。红磨村先人得花神指点,将之寻来栽种。原本这花种娇贵得很,满树也只是稀稀拉拉开出几朵,哪知移种到这里以后,只三个月时间就开出满树芳华,而后飞快地结出果实。

本地人惊为奇迹。

从此,红磨谷就开始繁育针胎花林。随着林木越来越多,迁移进红磨谷生活的乡民也越来越多,家家户户都操持花木作为主业,于是花神庙被翻修了一次又一次,香火也就越发旺盛了。

这种传说,满世界到处都是。燕三郎路过无数城乡,这种版本的故事也就听过了无数,千岁对哪一个都没有这样上心过。

看过碑记,两人踱出小庙,面对着一汪幽蓝的池水。

月下的花神池,静谧如永恒。

千岁问燕三郎:“你的辟水珠呢?”

他从储物戒里取出珠子:“在。”

“走,我们去找个人。”千岁说完就抓起燕三郎,从矮丘上一跃而起,跳进池中。

“人?”

大多数村民还走在返回村中的山路上,这花神池边也就是小猫三两只,千岁的动作极快,以辟水珠入水,又是丁点声音都没有。否则要是被人看见,又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花神池是村里的圣地,除了专人日常养护,谁也不许下水。就连周弦毅这样的顽童,也知道花神池里是不能游水的,连浣足都不可以。

“我们来找花神?”燕三郎要是到此时还不清楚千岁想做什么,也枉为白猫主人了。

“嗯。”千岁在一片黑暗里迳直下潜十丈,才祭出琉璃灯,“这池子很深。”

方才站在矮丘上俯瞰花神池,最宽处也不过五、六十丈,很难想象这底下能深达数十丈,那已经比一般河湖还要深邃。

“有水流动。”碑文上至少有一点没写错,这里连通地下暗河,池水表面平静,底下却种着不少漩涡暗流。

“花神为什么住在水里?”住在水里的,难道不该叫做水神吗?

“岸上的花神庙不过是个幌子。”千岁突然一伸手,抓住了水岸底下一块突出的大石,止住两人下落之势。燕三郎趁机一翻身跃了上去,飞快摆脱她的魔爪。

“水是最好的挡体,能轻易隔绝外界的窥探。”千岁打量周围环境,“换作是我,也愿意把法身藏在这里。”

法身?燕三郎立刻想起她在岸上说过的话,这庙里没有花神的立像。也即是说,花神并没有将法身放在庙里,而是藏到了这么深的水底?

这里距离水面至少十丈,但拜辟水珠之妙用,池水环绕在两人身边一丈开外,是以两人可以在大石上行走如常。

下潜以后,才发现花神池其实是个水桶形,上下宽度相差无几。很显然这是人工精修过的结果。

但是燕三郎和千岁沿着岸壁往下又溜行了五、六丈,岸壁就没有人工打磨的痕迹了,形状开始变得不规则,表面也凹凸不平。

地层到了这里,以坚硬的花岗岩为主,是以燕三郎从赵丰那里收来的地行符不好用了。千岁召出自己的骨链,拿着锥头在岩壁上轻轻敲打。

锵、锵锵……

声音清脆,在水下传出很远,但岸上即便有人也是听不见的。

她每敲几下,听一下回声,就换去几丈之外。

“找什么?”

“空穴。”千岁敲得专心致志,“上面的岩壁修得整齐,正是要告诉偶尔潜下来的人,异常都在上面,所以我们就要到底下来找。”

就算有人觉出花神池的异常,下潜十来丈看见的都是整齐的岩壁,到处鼓捣一阵都未发现异常,多半也就游上去了,不会再探究更加黑暗和原生态的底层。

人心微妙。“它藏匿法身之处,应该是一块假岩壁。”

燕三郎也抽出怨木剑,以柄击壁。这木头的质地凝实,近乎金属,敲击起来也有一点金属的脆响。

多亏本地的石质不是石灰岩,不会被蚀成千疮百孔,否则千岁的目标可不容易达成。

两人分头行动,都找到一、两个空洞,却不是目标,反而惊出几条游鱼。

都是耳力过人之辈,燕三郎很快就在一处平整的石壁上敲出了笃笃笃的空洞声响,顿时精神一振:“这里。”

这块岩壁看起来和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反过剑尖,削去岩壁上的泥垢和绿藻,就露出了灰白的底子。

燕三郎伸手一摸:“用泥灰砌成。”

这东西可不是天然的,看来此处原本有个洞窟,但被人用泥灰封上。

这里已经是水下十六丈,怎会有人潜到这个深度来封起一个洞窟?

千岁游了过来,进到他的辟水结界,往岩壁上微一打量,随即取出骨链的锥尖,“嗤”一声刺了进去,随后就像切割松软的蛋糕一样,将这面岩壁给切了下来。

这层泥灰厚达一尺,堵得好生严实。燕三郎一边帮着往外清掏,一边道:“什么人会把自己的法身给完全封死在水下的洞窟里?”封住洞窟的必定是红磨村人的祖先,当初他们修造了花神庙和花神池,又立下庙碑,而后偷偷在池下砌死一个岩洞。

这件事却没有被写进碑文里去,而是随着他们的去世一同带入了棺材里。

“当然不是活人。”千岁说着,手上微一用力,即将最后一块泥灰给掰了下来。它咕噜滚进池水里,而两人面前则袒现一个黑黝黝洞口。

琉璃灯立刻凑上前去,光华大作,将里面照了个透亮。

出乎燕三郎意料,这洞窟很大,面积至少有三十余平方,里面空空荡荡,仅有一具骨骸!

水下十余丈深的密窟里,只封藏着一具人类的遗骸吗?

第350章 四水交汇之地

看这骨架,此人生前应该甚是高大。

这具遗骸呈端正的坐姿,骨头惨白,伤痕累累。颈骨、腿骨、臂骨带伤,肋骨还断了几根——粉碎性地。

“颅上开了个洞,这应该是致命伤。”燕三郎凑近了细看,“骨头没有痊愈的迹象,这人伤重而死。”

人在受伤后如果活下来,骨头会有自愈的痕迹,这遗骸却没有。

千岁却抓起遗骸手骨,仔细端详——这人并非身无长物,其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款式奇特,是金蛇衔翡珠的造型。

那翡翠还是漂亮又抢眼的红翡,千岁就盯着它眯起了眼。

燕三郎正在打量石室。

其实这个石窟其实并非密闭,遗骸身边有一条大缝,宽五尺(一米六)有余,但是横亘了整个石窟,从下到上,乍一看去,就像被人提刀劈出来的一样。

千岁走出辟水结界,游至地缝边伸手一探,点了点头。

燕三郎走过去,依样画葫芦,但什么都未感知到,不由得看向千岁。

“水温不一样。”千岁指了指地缝,“你不收起结界,感受不到水流冲击。这地下还有一股温泉往上涌,温度能把肉煮熟。”

燕三郎抬头看向石窟顶端裂缝:“从这里涌向地面?”

“看来是的。算上这股暗流,此处其实是四水交汇之地,而不仅止三水。”千岁沉吟,“多进少出,再算上红磨谷的地势,难怪地气如此阴重。”

可问题在于,这样浓重的阴气本来几乎没有往上渗透,现在却蒸腾而起。燕三郎带着辟水珠,没有直接接触水流,都觉出冰寒渗骨,要起一片鸡皮痱子。

“阴气原被镇住。”千岁也在打量石窟顶端的裂缝,“但现在那人离开了,或许就从这条缝里溜走。”

石窟的洞口被封闭,显然里面的物事在这里待了许多年,也不想被打扰,但现在顺着泉眼往上溜走了。

燕三郎目光微动:“你怎知道,这是个‘人’?”明明封闭在这里的是“花神”才对。

这小子越来越敏锐了,抓她口风抓得好紧。“说不定是个人。”千岁斜睨他一眼才道,“我认得这枚戒指。”

“但他明明死了。”都变成白骨了,“莫非幽魂?”

“不好说,但章县令的安魂法会的确惊动它了。”

那个仪式会召集附近的孤魂,或许也因此惊扰了沉睡此地的花神。千岁一指洞顶:“走,我们也出去看个究竟。”

燕三郎就从地缝里爬了上去。

这是天然形成的地裂,时宽时窄,时大时小,宽时能容三五人站立,窄时连燕三郎都要缩肩才能过。亏得他身板没有成人宽厚,否则走到一半就要被卡住了。

千岁倒是无所谓,她身化红烟,哪里不能去得?

这一程山路出乎意料地长,并且燕三郎经过的地隙时常遇到分岔,其中必定有通往花神池的。不过人在地底分不清方向,就算千岁也一样,所以燕三郎最后从一条小河钻了出来。通往上方的窟窿太小,他还取怨木剑将之劈开,这才重归地表。

四下无人,惟荒草野树簌簌有声。

这也不知是哪条小河的分段,燕三郎也清楚这儿在哪个方位,距离花神池有多远。

他上岸收起辟水珠:“追丢了。”看到地底下四通八达,他就知道这次追踪失败了,“你既认得那人,可能推测他去往哪里?”

“这是为难我?”千岁翻了个白眼,“没听过一个词儿叫‘物是人非’么,我怎知道它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燕三郎左顾右盼:“如果你是花神,原本好端端呆在池底,突然被安魂仪式侵扰。你爬出地面以后会去哪里?”

千岁啐他一口:“你才用爬的!”不过这小子头脑挺活啊。她眼珠子转了转,恰与燕三郎异口同声:“聚石滩!”

长久沉睡的花神既被惊动,当然要去看个究竟,瞧瞧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打扰它的清梦。

恰好有一缕引魂香的红烟从上方飘过,很淡,可仍被燕三郎的目力捕捉。他往烟来的方向一指:“那里就是河道上游。”

红烟受极阴之地牵引,因此它来自河道上游,去往花神池。只要看它行进的方向,两人就能大致判断自己的方位,以及聚石滩的方位。

燕三郎正要展开身法,忽然又停了下来,面现微愣。

千岁险些撞在他身上,不满道:“做什么突然停下?”

燕三郎从衣襟里拽出红绳。

“震了。”

“咦?”千岁吃惊低头,恰好见到他捧在手心的木铃铛焕发出淡淡青光,“任务来了?”

天机居然在这个时候触动了?木铃铛太久没派活儿,她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干劲哪。千岁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笑眯眯道:“提示呢?”

铃铛上的字正在成形,燕三郎轻声念了出来:

“花神。”

“走吧。”千岁着急,一把拎起燕三郎,往远处的山坡掷了过去。这里山形陡峭,想要快速抵达聚石滩就得翻山越岭,不走寻常路。

她气力惊人,直接将男孩掷出了百丈远,并且准头也是好得惊人。燕三郎挂落在一棵大树上,腰板柔韧得像猫,借助树枝一次弹晃,他就飞快往山上跃去。

并且还不忘回头瞪了千岁一眼。

她笑眯眯地追了上去。这小子好像越来越讨厌被她拎来拎去了,嘿嘿,可她觉得很好玩哪怎么破?

小孩个头长太快,再过两年她就没办法这样扔人了诶。

燕三郎埋头赶路不吱声。他的动作灵敏如猿猴,奔行在树巅和坚岩上也是毫不费力,真力小龙一经催促立刻活泼游动,给身体提供源源不绝的强大动能。过去两年日复一日勤练不缀的苦功,在这种时候就能体现出成效。

千岁问了几句,燕三郎一声不吭,嘴闭得比蚌壳还紧。她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还生气哪?”

少年一偏头,躲开了她的魔爪。

千岁也不着恼,轻叹一声:“也不知这花神犯了什么浑,居然触动天机。他生前可是个仔细的人。”

第351章 抢孩子

红磨谷住着花神,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过去百年都是如此。况且他们两人进入红磨谷也快要两天时间了,为何木铃铛早不震晚不震,偏偏在这个时候有所感应?

导火索,一定是花神苏醒后做出来的事。

燕三郎听出千岁不仅认得这人,甚至还了解其性格,也知道她是故意说与他听的。

他照样不吭声。

很沉得住气嘛,这时南边突然蹿起一捧烟火,在暗黑的天幕上格外显眼。千岁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这会儿聚石滩乱成一团,也不知道阿眉一家有没有受伤?”

燕三郎不得不开口了:“乱?”

“嗯哼。”她耳力比燕三郎更优秀,这会儿山风又是迎面吹来,将聚石滩方向的动静都送进她耳中。

“现在,那里可热闹了。”她往烟火升起的方向一指。

¥¥¥¥¥

聚石滩。

人多性子野,推搡很快就演变成群殴,章子昂作为县令公子被护在中间,还免不了被偷打两拳,右半边脸高高肿起。

变生肘腋,章县令今晚带来的人手不足,在两千号乡民面前实在单薄,这时就往天空放了一道烟火以作警讯,召集山下的队伍速来帮忙。

可是这程山路有点儿远,章县令抓着村正厉声道:“让他们都停下,袭击官员可是大罪,你们村子受不起的!”

村正今年六十开外,须发白了大半,但身子骨不输年轻人,这时就狠狠推开他的手:“你先起誓立刻离开红磨谷,再也不找我们麻烦,我就放你们离开!”

章子昂在一边听了,大声道:“我们抓到杀人凶手立刻就走!”

村正哈哈一声:“你们惊扰花神,给我们惹来的麻烦还不够吗?现在就走,否则莫怪我们不客气!”

人群中的姚天师忍不住道:“这般异象是本地格局导致,极阴之地的地眼会牵走引路香,造成万流归一之景。这在别处也出现过,并非你们的花神发威!”

“胡说八道!”村正和身边的村老们哪里肯信,鄙夷地瞪他一眼,“如果因为什么地眼,你这仪式刚开始时,引路香怎么会往聚石滩上走?”

他们在红磨谷生活了一辈子,对这里的地形地势了若指掌,也不晓得有多少人说过极阴之地的格局了。这对他们而言,根本不是什么新鲜消息。

想拿“极阴之地”的名头来唬骗他们?不好意思,本地过去一百年什么异状都没有,今晚的异变只能是花神发怒!

姚天师张了张口,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他能肯定引路香变向是因为地眼之故。可是地眼之前为什么形同虚设,现在却突然发威,这原因他也还弄不清楚,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跟这帮乡下人,真是有理说不清!

章县令暗暗吸了一口气,正待同意。他虽是县官,但手里武备不足,花溪县也只是个地方小县,这些所谓的县兵其实都来自保乡团,并非正规军队。眼下敌众我寡,他们先设法全身而退才是上上之策。

至于这帮刁民,待他回县再上书请命,以袭官为由,请军屯划拨兵队前来镇剿!到得那时可不是他来找这些村民的麻烦,而是官军名正言顺来缉剿乡匪!

章县令的算盘打得不错,但他才开口说了个“好”字,章子昂突然一个箭步蹿出人群,绕开两个壮汉,一把拽住了周弦毅往回拖!

周弦毅被邬老太太护在怀里,站在五丈之外、一群周家人当中,这时兀自左顾右盼看热闹。章子昂眼见父亲快要答应对方撤走,却不知章县令肚里的小九九,只道今日走了以后妻儿沉冤再难昭雪,于是孤注一掷。

他也不傻,这时哪还不晓得娇妻女儿死得蹊跷?女儿的手链作为物证虽然不见了,可是周弦毅明摆着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只要把这小子抓在手里,他依旧可以顺藤抓出真正的凶手。

在一片推挤中,周家人急着向林地撤退,想要尽快置身事外。章子昂势若疯虎一般冲过来抢孩子,邬老太没有防备,一下被他得手,不由得失声尖叫:“抢孩子了,官府抢孩子了!”

周弦毅被夺,先是呆怔两秒,一抬头见到章子昂发红的双眼,吓得大叫大扭,用力挣扎。这人身上的凶狠和恶意,哪怕孩子都能感受到。

原本场上局势稍有缓和,结果又被邬老太这一声直接引爆。

周围村民一看,好哇,敢在我们面前抢孩子,立刻就有三五名大汉冲出来截住章子昂,再饱以老拳。

因为针胎花畅销,红磨村得与外界保持沟通。但它毕竟藏在穷乡僻壤当中,官署力量从未延伸至此,村子自治自管,赋税不及,乡民平时根本不知何谓“天威”。现在有个听都未听过的官儿突然带着一批人闯进来,又搞仪式惊扰花神,又要抢人家孩子。

村人对他们可不会有多少敬畏,抡起拳头也不会松点劲儿,何况村老们也在大呼:“花神已经震怒,快将他们赶出去!”

他们一呼,众人百应。

村老当中,只有周大户皱了皱眉,觉出不妥,但转念一想,殴打王廷命官虽是大罪,可是村里这么多人都动手了,他还听过有句话叫“法不责众”,想来应该也没甚大事!

顶头上司的儿子挨揍,县兵可不能不管,又冲过来救人。

中间隔着几十号人,章县令也慌神,忙对儿子喝道:“把孩子放下,别和他们对着干!”再不放,儿子要被人打死了。

章子昂也是轴,被打得口角流血,右眼都睁不开了,依旧死死抓着周弦毅不放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报仇!妻子和女儿的仇,一定要报!

就在这时,聚石滩上忽然呜呜刮起一阵大风。

山里起风再正常不过,但这阵大风及身,每个人都是透心凉,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浑身鸡皮痱子起立。

怪风来得快,去得也不慢,在林间打了个旋儿就不见了。

第352章 势不可挡

可是聚石滩边上的林地紧接着就传来古怪动静:一棵又一棵花树簌簌发抖,紧接着自拔根须,朝这里挪了过来!

活得再久的人类,也没几个见过树会自己走路。正在互殴的人类下意识停了下来,呆呆看着这一幕。

出了什么状况?

这些花树行走的模样还特别古怪,有的像人,有的则像动物一般半匍匐前进,看着不可思议,但行动居然一点都不慢。

至少不比人慢。

这些树怪侵入聚石滩,第一个动作就是朝着县兵抡起了枝条,狠狠抽了过去——

它们的力量可不是人类能比,有几个县兵来不及反应,“咻”一声被直接抽出一、两丈远,直接掉到河里去了。

这些东西,会伤人!

并且这时候空中还接二连三浮出一个又一个幽魂,对准县兵冲了过去。

这都是方才青铜瓮里逃出的,只是那时它们对人视若无睹,现在却苦大仇深一般。

常人看不见它们,顶多以为有一阵凉风吹过。然而这东西掠过人身,活人立刻感觉到心悸、头晕、四肢沉重无力……

它们都挂在人身上。姚天师见状大惊,从怀里掏出笛子,呜呜吹了起来。那音节听得人气血浮动,对幽魂来说更是魔音穿脑。它们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棍,捂着脑袋仓皇逃走。

周围的树怪感受到威胁,转向姚天师而来。聚石滩边上就是一大片针胎花林,花树至少上百棵,这会儿都变作怪物冲来,普通利器砍在它们身上,最多就是截断枝叶,即使树干被打断,它们依旧可以活动。

对上这种不知疼痛的怪物,人类一时傻眼。

章县令首先回神,冲到儿子身边,拽住他就往下游走,一边发令:“撤退,快撤!”他是心疼儿媳和孙女,但死者长已矣,面对这群暴民,他可不想再搭上儿子的命。

周家人趁势抢回周弦毅。伍夫人抱着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邬老太却高声道:“花神显灵了,大家快把这些人赶出去!”

她只是随口诌起,毕竟把县官儿打跑了,她家周弦毅才能安全。然而众人定睛一看,却发现她喊得在理:这些树怪只攻击县兵,对于红磨村民却是一个不碰。

这个发现比什么都要提振人心,红磨村人只觉如有神助,打起架来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们从小听着花神的故事长大,依靠针胎花换得的钱财过日子。花神对他们来说,几乎就代表了一切。

现在有神明给他们撑腰,他们还怕个p啊?

县兵当中就有人喊:“火烧,拿火烧死它们!”说罢举火把去点树怪。

姚天师咬了咬牙,从箱中取出一套长针。这针长约半尺,半截白,半截黑,若是仔细看去,顶端还带有倒勾。他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勾尖,然后飞快扎在追逐县兵的十几头树怪身上。

树怪起初还无所觉,走不出两步,动作却慢了下来,再走过几丈就真正叫做步履蹒跚,坚硬的树根居然走出了醉汉八字步的绵软。

姚天师一剑削下最近那只的树杈,发现里面流出浓黑的树汁,嗅之恶臭。他不由得大喜:“见效了!”

这不是针,而是取自夕眠沼泽一种剧毒毫猪的毫毛。它以吸取树汁为食,身上有十余毒毫可以扎入树干,在很短时间内将整株小树液化,供它慢慢吞食。

这些针胎花变成的怪物虽非刀枪不入,但砍头断枝不死,着实难缠。多亏世上有生克之道,他手里恰好就有这一点存货,足以阻住树怪的追击。

这些家伙块头不小,石滩狭长,前排十几只站着不动,后面的就被堵住,追不上来了。

红磨村的村民打红了眼一同追出,村正赶忙大呼:“停手,都停手!”

他们毕竟还是百姓,不是真正的乡野悍匪,没打算对县官赶尽杀绝啊!

可就在此时,树怪里传出一声怒吼,其中一只大步追向姚天师,速度竟然比豹子还迅捷。姚天师方觉不对,眼前银光闪动,对方已然攻到面门前。

他这才看见,树怪手里执一只丈八长矛,刃开双锋如游蛇,出手干净利落,竟像沙场大将!

姚天师这辈子见过的怪事也不晓得有多少,但绝不包括一只精怪突然打出了人类的杀招。他仓皇间举剑去挡,结果“叮”地一声,那把加持无数的长剑断作两截,他自个儿身上青光暴涨,护身法器一连被打爆了三件!

那长矛余劲未消,从他肩上削下好大一块皮肉!

血光乍现,姚天师痛呼出声。边上的县兵急来救援,结果一个被这怪物击穿了腿部,一个被它刺中了咽喉。

它高近一丈,与人类一样有头颅四肢,使出这长矛如臂使指,竟是极高明的招数,旁人连寒光都见不着,三人就已经倒下。

谁也没料到,这怪物悍勇如斯!

村民还有摇旗呐喊的愣头青,但多数人见状都停下脚步,面面相觑。这难道是花神派出来的救兵?

竟然这么凶残吗?

他们其中多数人都在田间地头劳作,过的是安生日子,突然见到树怪伤人如屠鸡的场面,心底都有寒气噌噌直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村正气喘吁吁自后头赶过来,对它行揖道:“花神大人,饶他们一命吧!”他也进过城,有见识。把官兵赶走是一码事,在自己地头上杀掉县官可是另一码事!倘真这样,整个村子怕是吃不完兜着走了。

这么和它正面对上,村正心里咯噔一声。

它的眼睛散发红光,在夜里看起来格外诡秘。

怪物向他看了一眼,长矛再次抡起,却是将他拨到一边去。

趁这功夫,其他人上来抢救伤者,怪物不理会,仰天长啸,踏前三步,又是一矛刺出!

这一次,它的目标赫然是章县令。

它的啸声充满了暴怒和狂乱,这一击依旧迅若雷霆,无人可挡,眼看要在章县令的脑门儿上捅个对穿。

边上章子昂不假思索,挡在父亲面前。

他反应虽快,身体却嫌单薄。要是被扎中了,那就是父子二人一起变成串烧。

便在这时,有个身影倏忽而至,拦在姚天师和县兵面前。

第353章 花神

“笃”一声钝响,它竟然硬生生吃下这暴乱一击!

怪物也有些意外,眼窝里红光一转,望见眼前居然站着一个小少年,个头不高,身形也称不上壮实,却凭手中一柄木剑真真切切格开了它的长矛。

尽管他自个儿也倒退了三大步,但他剑上传来的力量凶悍、阴冷又坚韧,将树怪虎口都迸裂一个口子。

它嘶吼一声,转眼就同少年过了三个回合。

燕三郎硬吃一记,双臂战战,险些失了知觉,于是避开两击,心里暗暗吃惊。这树怪的攻势如惊涛骇浪,一旦展开就是连绵不绝,压制得敌人呼吸都不顺畅。衡西商会的大东家杨衡西修行也走这样的刚猛路线,从前燕三郎还觉得他技艺精湛,但和眼前这树怪相比,却又不算什么了。

燕三郎目光微动,借势一格,不退反进。逍遥游身法施展开来,游鱼一般欺近它身躯,直接要给它来一记抹喉。

虽说树怪们好似不怕斩首,但燕三郎隐隐觉得,眼前这一只有所不同。

说不上为什么,这便是心里闪过的念头,并且笃定得很。

“咔”一声轻响,对方及时后仰,怨木剑即从它胸腔划过,带出一道深痕、几片木屑。

怪物眼中红光一闪,长矛轻轻一抖,居然从中分作两截,变作一把蛇形长剑、一根短棍。

蛇形剑自下斜劈向上,直取燕三郎肋下,角度刁钻。

它可不会因为这是个孩子而手下留情。

燕三郎招式已经用老,又不防它突如其来这一手,再难回防。

眼看刃光及体,就要将他劈作两半,边上一道锁链卷来,将蛇形剑荡开。

千岁出手了。

她轻叱一声:“让开。”抓着骨链用力往回一拽,树怪的蛇形剑被她缠住,被拽得往前跨出一步,千岁即朝它扑了过去。

这动作和燕三郎方才如出一辙,树怪的短棍也兜头砸下。但她不慌不忙一张嘴,向它头面喷出一道真火!

红莲真火号称无物不焚,这一口上去,树怪的脸面顿时着火。它似也觉得疼痛,后退两步,伸手按住了伤处。

也不见它用了甚神通,真火居然飞快熄灭,可它的头部已经有一半碳化成黑。

别人还未觉得如何,燕三郎却看得眉毛挑起。

千岁的红莲真火,是那么好扑灭的吗?就是块石头,也能烧成了石水才对。

与此同时,众人都觉冰寒入骨。燕三郎和姚天师倒也罢了,其他人都圈着双臂,呵气成冰,像是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

姚天师已经重新站起,正给撤退的县兵掠阵,见状惊道:“好重的阴气!两位小心!”新来的两人看来是友非敌,他甚至没时间仔细打量。

千岁一下得手,却不进击,站在原地打量着他:“曲云河,你怎么沦落成这副模样?”

她说出来的名字,在场每个人都很陌生,包括燕三郎。

树怪好似也很陌生,闻言只是微微一顿,就举起武器继续来攻。长兵变短刃,又是另一套打法了。

外行看热闹,石滩上的人只见场中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像穿花拂柳的燕子;内行看门道,燕三郎却是佩服不已。千岁也就罢了,她原本就没有重量,怎样敏捷似乎都是应该。可这头树怪高近一丈,按理说体型越大的生物本该越笨重缓慢才是,但这家伙竟然能跟上千岁的动作,那也是匪夷所思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家伙不仅身手了得,神识也很强大。

一只树怪,凭什么这样牛气?

并且他与千岁对战之时,兀自咆哮一声,命令其他树怪拨开前面中毒化脓的同伴,去追撤退的人类。

方圆二里之内,草木凝霜。

千岁与他说了几句,见他不理不睬也着恼了。骨链探出,在他胳膊上绕了一圈,随后“呼”地一声,链上附著红莲火,直接烧断它一条胳膊。

树怪往后一仰,断臂处先覆上一层白霜,阻断红莲火燃烧,而后飞快生长,准备断肢重生。

燕三郎这时已经退到喉咙被刺中的县兵身边,倒转怨木剑柄:“想活命就别动。”

这人喉间咯咯作响,鲜血喷涌,眼见得是不活了。怨木剑柄内滑出一滴水珠,沿着剑尖落到这人伤口上,飞快渗润进去。

矛伤周围的皮肉立刻开始收缩,止血、生肌,约莫是四十余息功夫,血管和气管就重新补合,连皮肤都在快速生长。

旁人看得目睽口呆,姚天师喃喃道:“这是什么药物?”效果如此逆天。

燕三郎磕飞一只小树怪,头也不回:“幸好他只被刺破气管,喉骨未碎。”怨木剑可以将汲取来的敌人生命力转化为元珠,可以用来催育植物,也可以用来吊命救人。这原本就是木婆婆的天赋留给了怨木剑而已。

他的剑身,闪动着鲜艳的红光。

与千岁对战的树怪怒吼一声,做出个很人性化的动作:

它捂住了胸膛,捂住了燕三郎划出的伤痕,仿佛很是痛苦。

鲜少有人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伤没好。

不仅没好,伤痕还在向外扩张,仿佛一张微笑的嘴。

怨木剑救一就要伤一,燕三郎用来救治县兵的元珠,就是汲取了树怪的生命力而凝出来的。被怨木剑划伤的对象,会源源不绝损失生命力。并且这怪物是木属性,正是怨木剑最爱。

时机转瞬即逝,千岁抓住了,倏忽间凑近,正与他四目相对,口中低叱一声:“瞪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她这一声动用了宝贵的愿力,十余丈外的人听闻都是头晕脑胀,险些摔倒,更不用说首当其冲的树怪了。

那叫一个魔音穿脑。

红衣女郎欺近,它原要一把挥退,却被这一声敲在脑海,下意识就去看她。

就在这一瞬,于旁观众人看来,她是千娇百媚,姿容胜仙。

可是在树怪眼里,她忽然就变了……

它一下就呆住了,像有一根针扎进内心,把最深处的记忆翻搅。

关于这个人,它好像印象深刻啊。

它忽然打了个寒颤。

第354章 你睡太久了

千岁跃开至燕三郎身边,又唤了它一声:“曲侍卫长,还记得这个声音么?”

这一句说得抑扬顿挫,并且她的声线大变,变得黄鹂儿一般清脆,与原先的微沉有磁性截然不同,就算在燕三郎听来也是悦耳的。

那树怪原本还握紧了蛇矛,听见这一声彻底木讷,“当”地一声,竟然武器坠地。

“女、女皇……?”

这一声低喃似有似无。但燕三郎听见了,这分明是个男子声线,而非树怪的。

“曲侍卫长,醒醒!”千岁依旧用那个声音道,“还记得你的使命么?”

“我的……使命?”树怪眼中的红光渐渐黯淡下去。

燕三郎见状,微松一口气。它既然答出“我”字,那就是把自己代入“曲侍卫长”的角色位置了。

不管是人还是树怪,只要能察觉到“本我”的存在,就是神智清醒的前兆。

它还在喃喃低语:“我的使命,即是活着回去。”

这句话说完,它的外形就开始变化,形体飞快缩小,头部勾勒出五官,粗糙的树皮也转化成了皮肤……

仅仅十息功夫,树怪不见了,站在原地的是个青衣男子。

红磨村的乡民见到这一幕,张大了嘴都合不拢,有的还揉了揉眼睛。

“我、我怎么了?”这被称作曲云河的男子仿若初醒,眼神比他们还迷茫,而后一眼看见了前面的红衣女郎和燕三序,神情已经说不出是错愕还是震惊。

“千岁大人?怎么是您?”他脱口而出,居然躬身向着千岁行了一礼。

他竟然认得千岁?并且这动作流畅,显然是习惯成自然。燕三郎立刻转头望向身边人,却见她面色如常,好似早就料到这一幕的出现:“曲云河,好久不见,这张新面孔还不错。”

的确不错,他的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长眉入鬓。

曲云河放开手,目光随即转向岸边的其他人,在村正和县官身上都多停留了两息:“我怎么了?”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渐渐从呆滞中回神。

“你久睡方醒,不懂得控制愿力,反被它裹挟。”千岁指了指红磨村的村民,“这些人拜你为花神,在你懵懂时,会本能地关照他们的祈愿。”

村人关于赶跑村官的愿望格外强烈,“花神”接收到了。在他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之前,本能地完成村民的愿望,因此才驱动针胎花树成精怪,对付县兵。

红磨村村民看着三人,尤其是盯着曲云河眼都不眨一下,既好奇又敬畏,当然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这突兀出现的红衣女郎说他就是花神,这、这可能么?

花神竟然是个人?

可是联想他方才的威能与举动,众人心底隐约明白,这大概是真的。

清醒后的曲云河却不管他们想什么:“竟然是您将我唤醒?”

“是他作法超度亡灵,顺便将你叫醒了。”千岁顺手一指姚天师。这时章县令等人见性命无忧,已经停下脚步观望。

曲云河目光从正在处理伤势的姚天师身上一扫而过,并不停留,望向千岁的眼中疑色更浓,“您既然在这里,请问陶文公何在?”

陶文公?燕三郎只觉这称谓似曾听闻,但次数一定不多。亏得他记性好,在记忆里一通翻找,终于找出一个对应的人名来。

陶文公,娄师亮。

这是靖国女皇执政时很器重的一名大臣,燕三郎还记得千岁对他的评语是“学究天人,又立德立教于一身”。能得不修口德的阿修罗如此赞誉,这人一定很了不得。

现在,曲云河忽然向千岁问起娄师亮的下落。这就说明,千岁和娄师亮之间的关系不简单,至少曾经是这样。

燕三郎心底的好奇一阵一阵翻涌上来。千岁的目光却首先扫到他身上,然后才落去曲云河那里,声音更加平淡:“他死了。”

曲云河大惊,蓦地睁圆了眼:“什、什么!”

他望向千岁的眼神满满都是难以置信:“可是您、您怎么还能……”

“你是想问,他既然身故,我怎么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千岁缓缓摇头,“娄师亮死了,靖国女皇死了,我从封印中脱出不久。靖国覆灭,已经是九十七年前的事了。”她悠悠叹了口气,“曲云河,你沉睡太久了。”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响雷,狠狠敲在曲云河头上。

当她说出靖国女皇已死这几个字,燕三郎甚至能看到他的身影一阵波动,皮肤重新变得粗糙,像是下一瞬就要重化为树怪。

“怎会?”他的面容因此扭曲起来,倍显狰狞,“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说到最后一句,他突然咆哮出声。

聚石滩上,他的咆哮震耳欲聋,也不知是不是山谷的加成作用,附近五里内皆可听闻。周围的花树感其波动,发出簌簌之声,如同应和。

每个人都听出他声音里的惊恐、愤怒、懊恼和不甘。

地上的长矛自动飞入他手里,曲云河愤怒一掷,将岸边一块大石击得粉碎!

村民们下意识退开几步,心中的惊惧噌噌噌直涌上来。阿眉站在水边,害怕得躲进娘亲怀里,眼角余光却扫见一样亮晶晶的物事随着碎石迸了出来,挂在岸边的水芹叶儿上。

“娘。”阿眉抓着靳娘子的手。后者“嘘”了一声,“别说话。”传说中的花神突然露面,这已经够惊悚了,最让她吃惊的,是石公子两人与花神的对话。

用膝盖想,也知道这对姐弟不是普通的富家子,昨晚,他们还在她家过夜呢。靳娘子觉得,这些消息足够让她消化好久好久。

昨晚,她家居然招待了不起的大人物而不自知哪!

阿眉很乖,果然不说话,悄悄往水边挪。

自从她险些葬身火场,靳娘子对她的动向总是下意识关注,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见了,一边伸手抓她,一边气不打一处来:“哎呀你怎么……”

“不听话”三字还压在口里,她就看见女儿手指水芹堆,满眼希冀地看着她。

第355章 撒谎!

靳娘子下意识看过去,顿时一惊,快步走过去将那东西捏在掌心。

她亲了亲女儿额角,夸一声:“阿眉真是好孩子。”看了看场面,不忘压低音量在阿眉耳边低语几句。

长啸过后,曲云河倚在一棵针胎花树上,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给它。他脸上的神情一言难尽,高大的身形有些佝偻。

千岁难得好心,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吧。”这里人多,不适合叙旧。

他茫然点头,站直身体,就要走进林中。

村正忍不凑上前,小心翼翼道:“花神大人,您、您会回来吗?”

在此之前,村里人从未想过花神还能跑掉。但现在么,大伙儿难免要担忧了。

若是没有花神,红磨村今后要怎办?

曲云河仿若未闻,一个眼神都不给。从迷茫和狂乱中清醒过来以后,这些村民哪里还被他放在眼里?

燕三郎突然回头:“你为什么追杀章县令?又没有深仇大恨。”

他还怕曲云河不知道章县令是哪个,伸手指给他看。

曲云河现在有多平静,方才就有多狠辣,给燕三郎留下深刻印象。这样对待几个无怨无仇的陌生人,很不正常罢?

他跟在千岁身边,看起来两人关系匪浅,曲云河还高看他一眼,顺口道:“我感受到强烈的恨意,有人祈愿他死。”

众人动容。

章县令忍不住上前一步:“谁?”

曲云河不理会,转眼消失在林中。燕三郎和千岁也施施然走了过去,谁也不敢阻拦、不敢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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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消失良久,在场官民才从惊怔中回过神来。

阿眉不知何时凑到姚天师边上,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奶声奶气问道:“伯伯,你痛不痛啊?”

小姑娘天真可爱,姚天师哪怕肩伤疼得两眼发黑,也是下意识扯开一抹笑容:“不痛。”

话音刚落,他就觉出手心里多了一样东西。

他低头一看,怔住。

阿眉朝他甜甜一笑,跑回娘亲身边。

经过这么一闹腾,双方早就冷静下来。村民不再喊打喊杀,章县令也苦笑一声,对章子昂道:“回去吧。”花神确有其人,他不得不心存敬畏,也不愿再招惹花神庇护下的红磨村。

最重要的是,证据消失了,这案子就查不下去。

周弦毅明明是此案关键,却处在众乡民的保护下,安全得很。这里是人家地盘,章县令也无法将他拖回去审问。

他仿佛都能听见凶手躲在人群后头发出的狞笑,然而他无可奈何。

章子昂悲愤:“可是晴芳的案子……”

趁他说话,姚天师借他身形挡住别人望过来的视线,悄悄将阿眉递来的东西塞进章县令手里。

手里一凉,章县令不明所以,可是目光往下一扫,眼珠子顿时就不会动了。

自己手心里,赫然躺着那只手链!

姚天师从哪里拣回来的?莫不是他方才跳水摸符时顺手捞上了手链?章县令心里琢磨,口风立转:“晴芳的案子接着办!得还她们母女一个公道,我们才能回去!”

父亲一下子从意志消沉到慷慨激昂,章子昂不由得一呆,却见章县令大步走了过去,高声对众人道:“你们想不想抓住惊扰花神的元凶?”

乡民脸色都不好看。惊扰花神的元凶,说的不就是县令自己?要不是他找来天师作法,花神怎么会被扰动?现在,村子的未来吉凶难卜。

村正咳了一声:“大人,您还是请回吧。”花神醒了,他自觉腰板儿挺直,说话也有底气了。

“众位乡亲莫要将我们当作了元凶。莫非温晴芳母女遇害,我们也不会来到这里。”章县令看他们脸色,也知道他们心里所想,“所以追根究底,还是要将这凶手抓出来,以平民怨!”

众人恍然,长长嘘了一声。绕来绕去,你们还没死心哪?

村正捋了捋山羊胡:“大人,不是我们不配合。你们手里可没有……”

“证据”二字还卡在喉咙里,他就见到章县令右手高高举起,拇指和食指拈起一枚手链。

县兵举着火把重新凑近,于是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就是方才混乱中丢失的证物。至少这么短的时间内,县令是绝无可能高仿一枚出来了。

失而复得?

众人的议论声一下子小了。

“方才有人趁乱将它拣走,丢进河里,亏得姚天师重新找到。”章县冷笑,不知道手链的确被丢进河里,又被水冲进石头的凹槽缝儿,然后才被曲云河一矛给崩了出来,“方才你们花神也说了,有人向他强烈祈愿,希望我死!”

“除了真正的杀人凶手,谁也不会怀着这种心思!”他一字一句,“凶手就在这里,就在人群当中!”

章县令的意思很明确了,温晴芳母女之死并非天灾。最重要的是,红磨村人信奉花神,他说出来的话,自然不会有错。

方才一场乱斗,县令手下伤了七、八个,衣衫上还带着血。村正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眼里看着,心里也打了个突,既后怕又有心修补官民关系,于是道:“那好吧。”

章县令于是上前两步,打开手链上的银花生,然后举起来展示给众人观看。

这一回,没有骚乱了。

“大家可还记得银花生里的药丸么?”章县令的话让所有人的目光聚焦过来,“看好了,这颗药丸还保留原来的形状,只溶化了一小半!”

这样不起眼的小细节,很少人会注意。得他提示,村民定睛瞧去,果然发现银花生里面的小药丸好像真地只化开一小半,基本还能保持原来的圆形。

村正连连皱眉:“这能说明什么?”这算什么证据了?

“说明药丸在水里浸泡的时间不长。”章县令面沉如水,“如果真像周家小子所说,他在月圆时才拣到手链,这药丸子就算不漏光,也早就泡成了一坨药沙!”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忍不住长长“啊”了一声。

第356章 你们都疯了

是哈,山洪在朔日暴发,周弦毅说自己在月圆时拣到手链,那么至少也是山洪十天以后的事了。银花生中的药丸子如在水里连泡十日,怎可能还保持基本完好的形状?

章县令下了结论“他撒谎!”

阿眉听不太明白众人说了什么,但她能听懂“撒谎”两个字,也能看懂周围乡民的神情,于是清脆而响亮地紧跟一句

“骗子!”

村正沉默好一会儿,才回头道“把周家人都找来。”

此刻周家一大家子已经躲去了后边儿,但山风依旧可以把章县令的话语送到。他们听了,面色大变,紧接着人群分开,那许多熟悉的面孔都转过来看向他们。

他们要是不上前,今后在村里也不用做人了。

邬老太和周大户面色大变,章子昂把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邬老太带着曾孙磨磨蹭蹭走上前,章县令一开口就质问周弦毅“温晴芳母女,是不是上过岸?”

男孩越是撒泼打滚拒不坦白,就越说明他是知情者。

温晴芳落水不久,周弦毅就拿到了她女儿手上的链子。那时母女都被大水冲走,河流水位暴涨,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怎可能从河中间取得手链?

唯一的理由,是母女两人又上过岸!这就不对了,既然已经逃出生天了,为何他们最后又溺死在河里?

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周弦毅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敢与他对视。

这是心虚的表现。

章县令明白了,挥了挥手,一指周弦毅“来啊,把这名嫌犯带上来!我就在这里开堂审犯人!”

周围乡民一起动容。他们当多数人从未进城,超过三分之二则是一辈子也没离开过红磨村的范围,不知官家为何物。县里来的官老爷,前一晚还和他们隔着拒马桩对峙,今晚就在这里抓嫌犯,明早还要在村里开堂,这体验也实在太过新奇。

最新奇的是,嫌犯年纪还这么小。

红磨村人向来抱团对外,也能同仇敌忾,但无论“嫌犯”这顶帽子扣在谁身上,别人都想对他敬而远之,即便周弦毅只是个五岁的孩子。

是以两名县兵冲上前去,要把男孩架起的时候,只有周家人和县兵推搡在一处,死死拦住他们。众乡民面面相觑,再也无人上前,他们也看明白了,周弦毅如果是嫌犯,或者与嫌犯有关联,他们上前岂非就是包庇?

章县令厉声道“扯开,把他们都扯开!”

县兵一拥而上。

周家人不少,但没了乡民的同仇敌忾,在这百来号官兵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一片混乱。

周大户见势力不妙,用力咳了一声,对自己亲人大喊道“行了,都让开,不要……”

话未说完,邬老太太一声尖叫,推开周大户“你们疯了,都疯了!看看毅儿,看看他!他才五岁,他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能杀人吗?”伸着杖去抽打县兵。

周大户脸色煞白,忙不迭抱住了自己老娘。

邬老太太怎样用力也挣不出来,一边捶他一边骂“你还有没有良心,那是你亲孙子,他快要被抓被杀了!”

“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吗,现在怎么不想办法!你想啊!”她大声号啕,发髻拢不住了,披头散发,“乖毅儿啊,我老婆子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周大户心乱如麻,又不敢放手,一抬头看到村正的脸色难看已极,眼里写满的都是责备。

他还未开口,章县令已道“老乾婆扰乱公堂,来人,把她……”

周大户嚇了一跳。邬老太今年都快七十了,要真被人堵着嘴撵下去,今后脸面往哪里搁?他赶紧冲章县令挥手“不用,不用。”又用力按着邬老太的肩膀道,“娘啊,我的亲娘,你再这样嚎下去,毅儿才真没指望了!”

他这老娘也是在村野里舒服惯了,以为凡事只要胡搅蛮缠就好,却不知人外有天,天外有法。

不愧是母子,他也太清楚邬老太的要害在哪里了。果然拿毅儿安全说事,邬老太的神智瞬间回笼,像被捏住脖子的鸡,一下就安静了,不敢再哭闹。

这时周大户心中打着小九九。孙子卷进杀人案,周家怎么能幸免?他转头一看,章县令望过来的眼中果然是寒光四射。

他扯上村正,凑上来连声哀求。

他家在村里的脸面已经丢光了,要是周弦毅还在全村老小面前受审,这孩子今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章县令还能笑了笑“你那母亲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孩子才五岁,杀人不易,所以凶手恐怕另有其人。”

周弦毅如果能从温晴芳的女儿手里拿下链子,就说明他也在案发现场。但一个备受宠爱的五岁孩子怎可能在暴雨夜独自外出,他身边必定有人。

这个人,就是凶案的关键!

章县令接着又道“今天在场的周家人全部留下,一个也不许走掉!还在村子里的,不得离开红磨谷。”

在场的周家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气,这是将自家都当嫌犯盯了。章县令叹了口气“周弦毅很快会说出真相,你们现在坦白,他就能少吃苦,少丢人。”

周大户哀求道“我们也希望温晴芳母女沉冤得雪。问题是,山洪那天我们都在家,她们的死当真与我们无关哪!”

“哦?人证呢?”章县令又补充一句,“你家的仆丁不算。”

“不是仆丁!我们那几天请了短工,他可以证明!”周大户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四顾,飞快找来一个叫阿豪的小伙子。“我记得清楚,山洪暴发当天,阿豪在我家过夜。”

他说着,阿豪就点了点头,说周家几位主人当晚都在家。

章县令闻言,看了这短工一眼,再看看村正。后者看懂他的疑问,抚了抚胡子“阿豪给好几家人打短工,不常在周家做。”

那就相对可信了,章县令问这年轻人“当晚周弦毅在哪里?”短工只受主人家短时间的雇佣,与主人家的关系通常都不紧密,做伪证的可能性较小。

第357章 指认凶手(为章澳羊打赏加更1)

阿豪想了想:“没看到。”

章县令点头:“山洪暴发那天,周弦毅不在周宅。嗯,那天他和谁在一起?”

周大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周弦毅那段时间的确不住在周家,难道凶手是那个人?

不,不会吧!

章县令见他面色奇异,就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你记得的吧?”

周大户脸色阴晴不定。

说话间,县兵终于将周弦毅从周家人手里抢了过来,双方都有好几个鼻青脸肿。

章县令的手下也在暗自腹诽,这些乡民又凶又野,无知无畏,和城里的良民有天壤之别。

突然离开亲人拱卫,周弦毅大惊。他手脚都被县兵扣住动弹不得,于是一扭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小牙就去咬人手指。

抓住他肩膀的县兵啊地一声大叫,手指出血。

他对这孩子当然不会有多客气,反手就是两个大耳光!

“啪啪”清脆两声,周弦毅脑袋都被打歪去一边。成年男子力气大,尤其盛怒之中。他脸上立刻浮起两个红彤彤的巴掌印,一边一个。

周弦毅愣了愣,哇地一声大哭。

可是哭没两声,章子昂已经冲上前去,捏着他脖子怒吼:“谁杀了我妻女,谁!快说,快说!”

周弦毅今日又是落水又是受伤,还被官民抢来抢去,身体底子再好也是越发虚弱,这会儿难受已极,又被他晃得头晕脑胀,耳边是章子昂的咆哮,视野里都是章子昂发狠的神情。

这男人真能掐死他!周弦毅害怕了,一下子噤若寒蝉。这时县兵放开他一只手,周弦毅立刻伸手指向一个方向:“是姥姥,姥姥杀掉了那个女人!”

众人大哗。

男孩的手,不偏不倚指向了伍夫人。

乡民一下子都收了声,先是不敢置信,而后投向周弦毅的眼神俱是一言难尽。

邬老太休息一阵儿已经缓过来了,闻言拄着拐杖快步凑近:“我知道!就是她!”

有村人忍不住就道:“邬老太,你这是?”

邬老太着急道:“你们不是想问山洪暴发那天毅儿在哪么?他跟他姥姥住一起。”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人群里一把扯出伍夫人,“毅儿还小,能杀人吗?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她!”

众目睽睽下,伍夫人任她拉扯,不言不动,一脸木然。

其他村民反倒不干了,七嘴八舌道:“邬老太,你这红口白牙张嘴就来啊?”

“周家小子心毒,我看都是你这瘟婆子教出来的!”

“伍夫人出了名的善心,比你这抠搜老太婆强多了,你该不是妒忌人家!”周弦毅的曾祖母和姥姥争宠的事儿,村里人不仅知道,还看过笑话。

这个时候,章县令只问周弦毅:“给我说说,你姥姥是怎么杀人的?”

周弦毅敢在所有人面前撒泼耍横,无非是仗着有家人撑腰。章县令已经将他与周家人隔开,他又挨了打。这样的孩子在认清自己无依无靠、对方又能一指头戳死自己的时候,一定会配合。

果然抓着孩子的县兵手上一捏,周弦毅就“啊”了一声,乖乖道:“我看见姥姥把女人推下去了,是真的!”

四下里声浪顿起,章县令都听不清楚供词了。他皱了皱眉,正要让众人稍安勿躁,伍夫人突然说了一句:“不用问了。”

声音抬得有点高,将周围的议论声都压了下去。

大伙儿下意识都住了嘴,却听她深吸一口气,而后道:“是我。”

章县令深深看向伍夫人:“你认罪了?”

方才伍夫人也是一直回护周弦毅,只是不像邬老太太那么激烈。对了,先前他弄丢手链时,伍夫人刚从附近的地面上爬起来!

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伍夫人,仿佛头一次看到这个女人。

伍夫人苦笑,“那段时间,毅儿都跟我住。村里人都知道,我住在印斗石那里。”

“印斗石?”章县令对地势不熟,阿豪给他解说道:“伍夫人一个人住在花神池上游,离这里还有一点距离。”

伍夫人面露心疼:“人是我杀的,所有罪孽都是我一人犯下,你先将毅儿放出来!”

她亲口承认了!

话未说完,围观群众“嗡”一下炸开。直到此时,红磨村人还是难以置信。

就连靳娘子也喃喃道:“怎么可能?伍夫人对人和气,常做善事。”她抓着丈夫胳膊,“去年阿眉在河边拐了脚,还是伍夫人把她背回来的。”

是以她对待邬老太和伍夫人是两种态度:“若说人是邬老太婆杀的,我还能信。”可是,伍夫人?

章子昂在一边瞧着,冷笑不止。周弦毅是周家上下都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山洪当天若不在周家,自然就是跟姥姥在一起了,否则两边的长辈哪里能够放心?

他是局外人,一想便能明白。

这帮子愚民,这帮子草包,竟然还要回护凶手!

章县令一手按在怒气勃发的儿子肩膀上,沉声对伍夫人道:“把全过程说清楚。”

“你们莫给毅儿定罪,我就全说出来,好不好?”伍夫人小声道,“他年纪小,受不得苦,也背不起这样的污点。”

她老眼昏花,杀人后竟未发现毅儿还偷藏起一只手链。章子昂揭发时,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那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一次灭口,就要毁在这只不起眼的手链上!

可是紧接着花神问世引来混乱,章县令遗落手链,她又遇见了希望。

先前她趁乱拣起手链,不敢放在自己身上。她听过外头带进来的话本子,很多傻子就因为把证据揣身上,最后被定了罪。所以她抓到手链就给悄悄扔进水里,反正天黑水急,谁知道手链最后会被冲去哪里?

她只道这是天赐良机让她毁灭证据,哪晓得手链居然又回到章县令手里。

这是天意吗,是老天对她偶然一次作恶的惩罚?

从章县令再度举起手链时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章子昂冷笑:“王法律令,也是你能讨价还价的?”

第358章 补刀(为章澳羊打赏加更)

“笃”一声钝响,它竟然硬生生吃下这暴乱一击!

怪物也有些意外,眼窝里红光一转,望见眼前居然站着一个小少年,个头不高,身形也称不上壮实,却凭手中一柄木剑真真切切格开了它的长矛。

尽管他自个儿也倒退了三大步,但他剑上传来的力量凶悍、阴冷又坚韧,将树怪虎口都迸裂一个口子。

它嘶吼一声,转眼就同少年过了三个回合。

燕三郎硬吃一记,双臂战战,险些失了知觉,于是避开两击,心里暗暗吃惊。这树怪的攻势如惊涛骇浪,一旦展开就是连绵不绝,压制得敌人呼吸都不顺畅。衡西商会的大东家杨衡西修行也走这样的刚猛路线,从前燕三郎还觉得他技艺精湛,但和眼前这树怪相比,却又不算什么了。

燕三郎目光微动,借势一格,不退反进。逍遥游身法施展开来,游鱼一般欺近它身躯,直接要给它来一记抹喉。

虽说树怪们好似不怕斩首,但燕三郎隐隐觉得,眼前这一只有所不同。

说不上为什么,这便是心里闪过的念头,并且笃定得很。

“咔”一声轻响,对方及时后仰,怨木剑即从它胸腔划过,带出一道深痕、几片木屑。

怪物眼中红光一闪,长矛轻轻一抖,居然从中分作两截,变作一把蛇形长剑、一根短棍。

蛇形剑自下斜劈向上,直取燕三郎肋下,角度刁钻。

它可不会因为这是个孩子而手下留情。

燕三郎招式已经用老,又不防它突如其来这一手,再难回防。

眼看刃光及体,就要将他劈作两半,边上一道锁链卷来,将蛇形剑荡开。

千岁出手了。

她轻叱一声:“让开。”抓着骨链用力往回一拽,树怪的蛇形剑被她缠住,被拽得往前跨出一步,千岁即朝它扑了过去。

这动作和燕三郎方才如出一辙,树怪的短棍也兜头砸下。但她不慌不忙一张嘴,向它头面喷出一道真火!

红莲真火号称无物不焚,这一口上去,树怪的脸面顿时着火。它似也觉得疼痛,后退两步,伸手按住了伤处。

也不见它用了甚神通,真火居然飞快熄灭,可它的头部已经有一半碳化成黑。

别人还未觉得如何,燕三郎却看得眉毛挑起。

千岁的红莲真火,是那么好扑灭的吗?就是块石头,也能烧成了石水才对。

与此同时,众人都觉冰寒入骨。燕三郎和姚天师倒也罢了,其他人都圈着双臂,呵气成冰,像是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

姚天师已经重新站起,正给撤退的县兵掠阵,见状惊道:“好重的阴气!两位小心!”新来的两人看来是友非敌,他甚至没时间仔细打量。

千岁一下得手,却不进击,站在原地打量着他:“曲云河,你怎么沦落成这副模样?”

她说出来的名字,在场每个人都很陌生,包括燕三郎。

树怪好似也很陌生,闻言只是微微一顿,就举起武器继续来攻。长兵变短刃,又是另一套打法了。

外行看热闹,石滩上的人只见场中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像穿花拂柳的燕子;内行看门道,燕三郎却是佩服不已。千岁也就罢了,她原本就没有重量,怎样敏捷似乎都是应该。可这头树怪高近一丈,按理说体型越大的生物本该越笨重缓慢才是,但这家伙竟然能跟上千岁的动作,那也是匪夷所思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家伙不仅身手了得,神识也很强大。

一只树怪,凭什么这样牛气?

并且他与千岁对战之时,兀自咆哮一声,命令其他树怪拨开前面中毒化脓的同伴,去追撤退的人类。

方圆二里之内,草木凝霜。

千岁与他说了几句,见他不理不睬也着恼了。骨链探出,在他胳膊上绕了一圈,随后“呼”地一声,链上附著红莲火,直接烧断它一条胳膊。

树怪往后一仰,断臂处先覆上一层白霜,阻断红莲火燃烧,而后飞快生长,准备断肢重生。

燕三郎这时已经退到喉咙被刺中的县兵身边,倒转怨木剑柄:“想活命就别动。”

这人喉间咯咯作响,鲜血喷涌,眼见得是不活了。怨木剑柄内滑出一滴水珠,沿着剑尖落到这人伤口上,飞快渗润进去。

矛伤周围的皮肉立刻开始收缩,止血、生肌,约莫是四十余息功夫,血管和气管就重新补合,连皮肤都在快速生长。

旁人看得目睽口呆,姚天师喃喃道:“这是什么药物?”效果如此逆天。

燕三郎磕飞一只小树怪,头也不回:“幸好他只被刺破气管,喉骨未碎。”怨木剑可以将汲取来的敌人生命力转化为元珠,可以用来催育植物,也可以用来吊命救人。这原本就是木婆婆的天赋留给了怨木剑而已。

他的剑身,闪动着鲜艳的红光。

与千岁对战的树怪怒吼一声,做出个很人性化的动作:

它捂住了胸膛,捂住了燕三郎划出的伤痕,仿佛很是痛苦。

鲜少有人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伤没好。

不仅没好,伤痕还在向外扩张,仿佛一张微笑的嘴。

怨木剑救一就要伤一,燕三郎用来救治县兵的元珠,就是汲取了树怪的生命力而凝出来的。被怨木剑划伤的对象,会源源不绝损失生命力。并且这怪物是木属性,正是怨木剑最爱。

时机转瞬即逝,千岁抓住了,倏忽间凑近,正与他四目相对,口中低叱一声:“瞪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她这一声动用了宝贵的愿力,十余丈外的人听闻都是头晕脑胀,险些摔倒,更不用说首当其冲的树怪了。

那叫一个魔音穿脑。

红衣女郎欺近,它原要一把挥退,却被这一声敲在脑海,下意识就去看她。

就在这一瞬,于旁观众人看来,她是千娇百媚,姿容胜仙。

可是在树怪眼里,她忽然就变了……

它一下就呆住了,像有一根针扎进内心,把最深处的记忆翻搅。

关于这个人,它好像印象深刻啊。

它忽然打了个寒颤。

第359章 他什么时候能回家?

章县令朝他摆了摆手,低喝道“莫要胡言。”还未宣判,不能妄言。再说他们还在红磨谷,还要谨记祸从口出,要逞口头之利就等回乡再说。

这时候,周弦毅突然大叫“我没推她下水!”又伸手指着伍夫人,“只有姥姥推人了,我没有!我对姥姥和那个女人都说了,她们不信!”

“那个女人”,指的自然就是温娘子。

那时情境,温娘子自然不信,便是如今在场众人也不相信。

“我只瞅着她的花生链子好看,伸手拿来玩玩而已。她自己扑过来,不小心掉进水里去。”周弦毅大叫,“我没推她,她自己掉进去。你们为什么都不信我!”

他怒瞪伍夫人,连蹬了几下腿“你也不信我!”

伍夫人默默垂泪。

这些话,外孙也向她提过几次,可她太了解周弦毅了,抢东西、推人、撒谎,这都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反正那对母女也死了,再弄清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因此她只告诫孙子,以后要三缄其口,千万不能说出去,就当是祖孙二人玩的小游戏,包括对上祖父和曾祖母也绝不能说。

“祖母这辈子做了许多善事好事,足够抵换我们办下的这一件错事了。”这是她搂着孙子说过的话,也是午夜噩梦中惊醒、用来宽慰自己的话。

现在真相大白,伍夫人希冀地望向章县令“推温娘子入水的是我,毅儿年纪还太小,他犯了错,就由我替他受过吧!”

章县令面无表情。犯罪又不是吃饭,还能替别人吃?

边上,周弦毅红着眼大吼“我没推人,她自己掉水里!”

可是无人理会,包括失魂落魄的伍夫人也没将他的话听进耳里。

两名县兵押着他和伍夫人就往山路上走。他又喊“我不要走,曾祖母快救我!祖父快救救我!”

伍夫人救不了他,他就转向周大户和邬老太了。

邬老太太脸色发青,却得低压了声气去问章县令“我孙儿还小,不会重判吧?他什么时候能回家?”

她也明白了,官老爷兵老爷此刻占着理儿,村人就不能帮她周家了。

形势比人强,她也只好低声下气。

犯人已经认罪,边上还围着这么一大圈证人,章县令也不再忌惮,冲着她哈哈一笑“回家?他害死我孙女,还想着能回家?”大袖一拂,往前大步而去,不再给邬老太追问的机会。

靳娘子立在不远处听闻,凉凉跟了一句“谋财害命,搞不好要杀头喔!”

周家小子被捕,她只觉极度舒适,气儿也顺了,心情也舒畅了,回去一定能再吃两大碗宵夜,这时就毫不介意落井下石。

杀头!这俩字太吓人,邬老太心血倒涌、两眼一翻,很干脆地昏倒了。

周大户心里也是一团乱麻,见到老娘病倒都有几分麻木,随口差人扶起。村民嫌恶厌憎的目光像刀子一般,嗖嗖往他身上剜。

这一家子里面出了杀人犯,还是一下子出俩!

在红磨村这种地方,街坊邻居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干了天怒人怨的事儿,以后在本地都不好混。

何况是杀人?

何况周家惹来的麻烦,是针胎花林险些付之一炬,全村人生计险些断绝?

恰好姚天师经过身边,周大户一把拽住他“毅儿说的或许是真的呢,他没推章家的小女儿下水,那他、他就不该受审受罚!”

那么杀人的就只有伍夫人,与他老周家何干?他们凭什么被人戳脊梁骨啊?

姚天师看他一眼,不紧不慢道“你也说了是‘或许’,县里断案子要讲证据,你有周弦毅只抢东西没推人的证据吗?”

周大户语塞。

温娘子母女都死了,那时又没别人在场,上哪里找证据去?

“可、可是……”

姚天师也不喜这一家人,振了振袖子,自有一股柔和但坚决的力道透出,把周大户的手震了开去。

周大户还要再说,花白胡子的村正凑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道“大周,这事儿是你家办得不好,天怒人怨,还惊动了花神。老话叫做‘子不教父之过’,我们商量过了,从此刻起,你不再是村老了。”

这话如霹雳,轰得周大户面如土色,一张嘴开了又合,却半句哀求都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求什么呢?

他孙子杀了县令孙女,红磨谷的花林被毁掉三成,为此还惊动了红磨谷的花神,或许今后整个村镇的生计都成问题。

官方和乡民,他是两边都得罪了。

最重要的是,自家的花林也被烧得七七八八,没剩下多少了。周大户立在这里,都不敢想象今日过后周家的日子会过得何等凄凉。

他也想晕倒算了。

“真相已经水落石出。”章县令举目四顾,对周围的红磨村人道,“我们明日就要带着犯人返回花溪县,这几日多有误会、多有打扰,望各位乡亲海涵。”

众人听了,也知道今日这场闹剧算是彻底结束。岸边的人群渐渐散去,大伙儿明明看了一整个晚上的热闹,可不知为何,心底都有些沉重。

为什么偏偏是伍夫人?

阿眉又打了个呵欠,靳娘子抚着女儿顶发道“回去休息吧。”

姚天师失血甚多,脸色发白。章县令走了过来,诚心诚意道谢。人家受他之邀,跑到这大山沟沟里来施展神通,居然还要冒一次生命危险,差点儿被花神给做成了串烧。

这一次人情可欠大发了。

姚天师摆了摆手笑道“老朋友了,说这些客气话作甚?你找出了真凶,这比我的安魂祈福有用。温晴芳真正需要的,是凶手伏法。”

章县令叹了口气“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儿子伤心欲绝,就算惩治了凶手,他的孙子孙女也不能复生。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多问一句“晴芳母女真地离开了?”

“应是已经投入轮回,我在这里感受不到任何怨念。”姚天师沉吟道,“红磨谷这地方,我第一眼看着就觉得古怪。过去多年从未出过事,看来是跟花神有关。”

第360章 一回首已是百年身

“怎么说?”

“你看山水地形,北边山石坍塌堵起缺口以后,这里就成了极阴之地。按理说易生魑魅,如果年头久了,还可能修练成恶灵或者尸魃。”姚天师把最后一件法器收起,“可是我问过乡民,近百年来,这里几乎一例灵祟都没有。”

章县令啊了一声,看见儿子就在不远处,下意识压低了音量:“你是说,晴芳含愤而死,又是死在这种极阴之地……”

“是啊,虽非绝对,但她的确有留恋人间的理由,甚至转为厉厄。”姚天师轻声道,“但你在方才的法会里也看见了,这片山林出奇地干净。”

章县令也觉有异:“是花神镇住了这里的地气?”

“应该是吧,并且本地山泽的确有安抚和接引亡灵的职责。”姚天师已经收拾妥当,他把几件重要宝贝随身揣好,余下的沉重家伙都叫县兵扛起。县太爷带来的人手,不用白不用。“我也不想打听。这与我们无关。”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不复少年时的追根究底,反而体会到处世要常怀一点敬畏。

章县令叹了一口气:“回去吧。”转身时又想起那一对来历不明的姐弟。

他们会和花神说什么?花神最后会不会留下来?

他也好奇得紧,毕竟不是谁都有幸能够看到花神。可是姚天师说得对,这些事与他们无关。

难得糊涂哇。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事都抛到了脑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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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沿着河岸走出很远,直到后头静悄悄,再也听不到一点人声,曲云河才停下脚步,慢慢坐到岸边的大石上。

他还有些垂头丧气。

燕三郎很好奇,此人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经过了这一小段时间的消化,曲云河显然已经冷静许多,不似先前的癫狂。两人走过来,他甚至还能抬头勉强一笑:“抱歉,失态了。”

这笑容比哭还难看,燕三郎倒是挺理解他的。任谁一睡百年醒过来,发现天下大变,曾经最重视的人和国都成昨日泡影,那种滋味可以把人活逼疯吧?

他记得石星兰在课堂上说过一句话,人怎样觉得自在?那便是周围的一切都熟悉,都得心应手。

可是曲云河醒来,一切却已物是人非。

那一瞬间的失落、恐慌、不甘和怅惘,实非常人可以想象。

他的目光落到燕三郎身上,这回终于带上了审视:“这是您的……呃?”千岁既然重现人间,和这少年的关系看着又很奇异,那么或许是阿修罗有了新的主人?

只是她向来心高气傲,曲云河很难将“你的主人”这四字问出口。

显然他恢复理智,判断力也跟着回笼了。

千岁扯了扯嘴角,连个笑容都欠奉:“伙伴!”

她从不承认燕三郎是自己的主人。

小少年眉心微蹙。木铃铛的秘密是他和千岁小心保守的终极秘密,从这段对话来说,来历不明的花神知道阿修罗从前有过主人,并且推断千岁与他也是这种关系。想来,他是了解千岁从前过往的。

也就是说,这两人不仅认识,还有相当的交情。

不过燕三郎也注意到,他全程都未提过“木铃铛”三个字,或者它的本名——天衡。

千岁“嗯”了一声。

曲云河只说了四个字:“平凡无奇。”

燕三郎面无表情,既未生气,也未不忿,就好像没听见曲云河的评语。

曲云河扬起眉毛,倒有些讶然,阿修罗的新主人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这个年纪的小少年哪个不是周身洋溢着活力和直白?

听见这种话,总该有几分不服气罢?

这小子,怎么安静得像个七八十岁的小老头儿?难道是太腼腆,太怯懦?

曲云河首先排除了最后这两种猜疑。她的主人,必定与这两种特质无关。

千岁轻笑,把胳膊架在燕三郎肩膀上:“小心,他很记仇的。”

只这一个动作,曲云河的眼神就变了。

千岁的脾气,他们这些老人再清楚不过。以阿修罗的高傲,便是昔日靖国王宫中的达官和高人,她都未必放在眼里,更厌恶与人有身体上的任何接触。

她这个动作直接表明,千岁与这少年实是亲密无间。

不过他的心思并不放在阿修罗的新主人身上,因此这念头只是转瞬即过,随后他就把注意力投放到自己关心的问题上:“女皇怎会、怎会?”

一个“死”字,硬是说不出口。

“那时娄师亮已经死了,我也没能亲见她的最后一程。”千岁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儿,“但有可靠消息,她是自尽的。”

靖国女皇传奇的落幕,被石星兰写进了戏本子。春秋笔不说谎,千岁确认那消息确凿无误。

她回望淙淙河水:“你还活着的时候,靖国已是大厦将倾。后来,就更不成了。”

“自尽?”曲云河将这两字在嘴里反复咀嚼,最后只变作了一声涩得化不开的长叹,“我心心念念都是快些醒来,再去护卫女王。出发前我向她许诺,一定赶回来参加她的寿辰大典,哪知道……”

哪知道女王根本没能等到他醒过来,哪知道这一睡就是百年。

“我记得你在南云岭一战中身亡。算一算地点,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千岁侧了侧头,“靖国女皇接到你的死讯以后,将自己关在花园里有大半天之久,臣子一律不见。”

曲云河动容,缓缓低头埋入膝盖,不吭一声。

燕三郎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这男人身上传出来的哀恸欲绝。

人世间最大的悲痛和无奈,莫过于生离死别。

千岁当然没有这种体会。她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道:“你怎么会变作花神?”

“花神?”曲云河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

方才村正开口恳求,他心情激荡,并没有过多理会。现在想来,对方好像也是唤他“花神大人”。

千岁撇了撇嘴:“难不成这里还有第四个人?”

第361章 给花神的选择

严格来说,她应该问的是,这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眼前这家伙,连人都算不上。

燕三郎悄悄看了她一眼。应该说,这里难道还有第二个人?曲云河不是人,难道她就是了?

“他们给我取了这么个外号?”曲云河尽管此刻心潮激荡,也不由得啼笑皆非。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称什么“花神”哪?这帮乡民也是怪哉。

他平复一下心境,才道:“南云岭就在此地往西北二十里,也不知现在改成什么名字。那一战中我们中了埋伏,全军覆没。我逃到这里,北边的隘口正好被敌军炮火炸毁,堵得严丝合缝,他们大概以为我已被炸死,没有再来搜索。不过我掉进红磨谷底,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我在花神池下找见你的尸骨了。”千岁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你现在这样子,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我也不知道。”曲云河苦笑,抬起右手,半空中慢慢浮现一个虚影。

那是一截木头。看似朽木,然而其顶端却长着一个金色芽苞。

那十足赤金的颜色,哪怕只是缩成一个小球,燕三郎已经可以想象它盛绽时的极致美丽。

更重要的是,他识得这是针胎花。

金色针胎花。

千岁也在端详,秀眉微蹙:“这是什么?”

“我为女皇寻得的针胎花灵,亏得身上带着这样东西。”曲云河长叹一口气,“那时我知道自己伤重不愈,于是将神识移进这里,本想将它移种入土,借着阴极之地苟延残喘。不过这时候,红磨谷正好有乡民进入,我急中生智,对他们施了几个法术。”

燕三郎听到这里即恍然。

碑文所记,至少这个部分是真的,只不过“花神”并不是掌管花草的圣灵,而是当时奄奄一息,不得不移识的曲云河。

千岁也道:“你倒是给自己选了个极阴的宝地。”

“宝地?”曲云河苦笑一声,“这地方就是好过头了,我又从未攒过愿力,不知此法凶险,结果一觉睡了百年都不知醒。”

当时他伤重难支,只来得及跟乡民做了约定,又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就陷入了休眠状态。此后能不能醒来,全赖天意。

“在我自己的计算中,汲取地阴之力,我最多十年就能醒来。而针胎花灵汲取百姓愿力,七八年或可修成人身。这样,我便可以重返人间。”

“你算错了。”千岁好笑道,“重伤的神魂如果从未经过特定的魂术训练,在极阴之地很容易进入强制休眠,要一直睡到神完气足才会醒来。这是你灵魂深处的本能渴望,在你无识无想的这段时间里,它会占据上风。”因此曲云河在懵懂状态下,一口气睡了近百年。

曲云河一脸郁闷,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千岁难得安慰人:“至少你手握针胎花灵,有重新苏醒的机会,而不是和旧友一样,长眠地下。”

燕三郎一直打量那块木头虚影。千岁早就注意到了,这时给他解说道:“这是针胎花灵,就与你手中的怨木灵很像,但它年幼而且活着。曲云河在一百年前拿到它的时候,大概是快要成熟了,原想着用本地乡民的愿力去催发它。这样十年后就可以借用针胎花灵的躯壳,重新化形为人回返靖国。只可惜——”她瞅了曲云河一眼,“他头一次试用这些术法,不熟练。”

燕三郎明白了:“熟练度不够。”

千岁忍不住笑了:“对,就是这样。”

曲云河想起这事儿就郁闷:“我当时别无选择。”要么死,要么实践从未试过的神通,有脑子的人都会选后者吧?

燕三郎还是想问:“那么红磨谷里的针胎花之所以生长旺盛,是因为得了针胎花灵号令?”难怪红磨谷里只有针胎花能反季节、反常规生长。石星兰就说过一则传说,北国曾经有个女皇看腻了冰天雪地,要求百花一夜开放,妆点她的宫廷。

结果,结果就成真了。

“没有那般神奇。”曲云河呵了一声,“你们已经去过我的埋骨之所吧?”

燕三点头。

“那石窟并不封闭,上下裂隙都是泉水通道。浸泡过花灵的泉水从那儿上涌,进入地表水系。受它滋养的地方,只要阳光不太强烈,都可以种养出针胎花。”

说到这里,他神情微微黯淡:“从前我费尽心思搜寻针胎花灵,也不过是为了令她……令女皇宫庭里的花儿长得更艳一点罢了,只求她开颜一笑,做什么都好。可我没想到,最后是我自己用上了它。”斯人已去,他不需要再压抑,也不需再故作矜持。

千岁很耐心听到这里,才问他:“既然醒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亦不知。”曲云河脸上显出两分茫然。他才刚刚苏醒,外头已是个陌生世界。过往的一切,不管是爱还是恨,多半都烟消云散。

“世上已经没有靖国了,但我们还站在句遥国的土地上。”燕三郎听出千岁的话里有微不可闻的暗讽,“你要留在这里继续当花神,还是离开?”

曲云河想也不想,就决定离开。他既然醒了,就不想留在闭塞的、与世隔绝的山谷,尽管这里的人都把他当作花神。

千岁看了燕三郎一眼,比划了个手势。

燕三郎看懂了,这是问他,木铃铛的任务完成没有。

他摇了摇头。

显然两人做到“阻止发狂的花神”这一步,还不算完成任务。

最近任务的完成标准,是越来越扑朔了啊。自然燕三郎和千岁都明白,这是因为涉事的因果也在不断变化之中,并没有统一的评判标准呢。

甚至他们两人的介入,都是无穷变数中的一环,木铃铛只有等待尘埃落定,才能清算这一次的奖励报酬。

千岁沉吟几息,才对曲云河道:“你若是不想当这个花神了,恐怕要散尽所有愿力。”

曲云河蓦地抬头,大惊失色:“为何?”

这消息对他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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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2章 两段式任务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62章两段式任务“你既然享受了人间的香火和供奉,从平民那里获得愿力,那就要尽好花神的职责。”

曲云河的目光一下变得幽深。

他在地下长睡不醒,虽然享受了百年的香火愿力滋养,却对它依旧陌生已极。可他知道,在这方面,以愿力为生的千岁才是权威。

“如果我不肯呢?”他忿忿不平。

当初他不得已才想到这个攒住愿力、延续自身的法子,那叫作形势所迫。现在好不容易醒来,他是再也不愿呆在这穷乡僻壤之中了。

曲云河是花神,但他对这片水土并没有感情,对生活在这里的人同样很漠然。

红磨村的村民,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群陌生人。

他凭甚不能走,凭甚要为了陌生人守在荒山僻野?

千岁耸了耸肩:“反过来说,只要你卸掉了‘花神’之位,你就再也动用不了一点愿力。”

曲云河不由得变了脸色。

“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千岁轻声提醒他,“剥去山泽之位,你就只是个普通的孤魂,充其量还有一具针胎花灵化成的躯壳。愿力可不是普通人或者孤魂可以动用的,你可要想好了。”

燕三郎想起她说过的话。人类驾驭不了愿力,而她在这个世界只能使用愿力。

“花神庙虽小,那个神牌却能实实在在生效。”千岁掷出小石头打水,看它在水面上三连跳,而后沉入河中再也不见,“你受村民愿力滋养,就应该为村民服务,做一方守护神,不仅敦促风调雨顺,还要接引亡魂去往轮回——最后这一点,你通过汲取地气已在无意中完成——此谓天理,也是山泽的天职,与好恶无关,与情感无关。”

所谓山泽、水灵,其实便是土地神和水神,又简称地灵,受一方生灵敬奉,守一方生灵平安。它们与生灵之间,天然就有不成文的契约。

千岁说得很直白,不当花神也可以,那么曲云河就享受不到这个天职带来的便利,也即是操纵愿力的自由了。

曲云河顿感纠结。针胎花灵这百年来都由愿力滋养,不能像其他异士那样使用真力。如果剥离愿力,针胎花灵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形,变作木头原身。而他,不过是被困在木头里的一缕孤魂罢了。

那么,他同样是哪儿都不能去,并且还被剥离了花神之位,从此再也不能接触愿力。

这个下场更凄惨。

“如想动用愿力,我只能留在这里?”

千岁给出的答案很简单:“是。”

若曲云河想动用愿力、保住修为,他就必须留在红磨谷,继续当百姓们的“花神”。

“你苏醒时神志未复,那时驱使你冲到聚石滩帮助村民攻击县兵的,除了临死前残留的愤怒之外,就是身为花神的职责了。”千岁听完他的遭遇,对先前发生之事已经有了大致判断,“村民的心愿是赶跑官兵,你就替他们办到了。”

燕三郎补充一句:“杀害温晴芳的凶手,心愿是杀掉章县令。”当时听凭本能行事的曲云河受到平民强烈意愿的驱使,差一点连章县令都杀掉了。

其实燕三郎也明白凶手的逻辑。温晴芳母女的死,只有章县令会计较,有职责,也有立场计较。红磨村的村民无所谓,死掉的不是村里人;温晴芳的丈夫章子昂虽然锲而不舍,但他没有官职在身,单凭他一个人搅不起什么风浪,也不能组织官兵进乡抓人。

只要章县令死了,温晴芳案也就戛然而止。

曲云河苦笑。他听懂了,在神智未复时,他会本能地执行花神的职责。这是浸润到身躯每一寸的本能。

红磨村人用了一百年时间滋养出来的山泽,当然要守护红磨谷。

“就没有两全之法?”

“世事难以两全。”千岁笑了,“像我一心向往逍遥自由,最后不也是被缚于人么?”

曲云河沉默了,才轻轻一叹:“我只想去靖国王宫旧址,故地重游一回。”

他和靖国女皇曾有约定。不去,终是心愿未了。

“然后呢?”千岁却很务实,“回来这里?”

这回,曲云河沉默了更久,才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他当初的想法太傻太天真,只想尽快攒齐力量、重返靖国王宫,没料到最后的结局却是沉睡百年,又将自己永久地困在这样的荒山野岭。

他的魂魄在针胎花灵这副躯壳中沉睡太久,已经剥离不出了。而离开红磨谷的话,他又不能动用任何愿力,恐怕连人形都无法维持。

这可如何是好?

燕三郎忽然道:“好死不如赖活。”

在他看来,能活下来便胜于一切。“只要走一趟靖国王宫,你就回来红磨谷继续做花神?”

曲云河苦笑一声:“是。”

一百年前他可以慷慨赴死,现在得知自己被永久绑定在红磨谷,他心灰意冷,亦觉生无可恋。

然而一个人可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却不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若是就这样立地自尽,死得无声无息,曲云河做不出来。

好死不如赖活,这小子说得对。

燕三郎却道:“那说不定有办法。”

“嗯?”曲云河一怔抬头,却见千岁撇了撇嘴:“喂!”

又要折损她的愿力啊,她不愿意!

燕三郎面不改色,从颈上拽出一条红绳,抓着坠子对千岁晃了晃:“完成了……好像吧。”

完成什么了?曲云河不懂这个哑谜,千岁却一下子瞪圆了眼:“哎?这样也算?”

“看来是算的。”只有他们二人能看见,木铃铛散发出浅淡的光芒,而后其中分出一点飞去千岁那里,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通体舒畅。

有愿力入账的感觉,怎就这样心旷神怡呢?

不过两人都注意到,铃身上的“花神”二字并没有散去。

这算任务没完成吗?可是报酬已经发下来了。燕三郎看向千岁,这种情况从前有过么?

千岁不理他。

领到了报酬,她立刻就是眉开眼笑,对着曲云河轻声细语:“其实吧,倒真有法子让你短时间内离开红磨谷,外出一趟。”

第363章 期限四个月

曲云河大喜:“愿闻其详!”

千岁有话说在前头:“不过你最后还得回来。”

“君子一言。”

红衣女郎这才指点他返回花神池底,收取自己遗骨,再制作金漆刷遍,以朱砂绘制符文附于其上,最后入巨瓮封装,放置到花神庙中。

那金漆出自千岁之手,燕三郎也不知其中配方和主料。

“你同它本是一体,可将它当作你的法身,镇于花神庙中,接受乡民的香火供拜。”千岁显然很有经验,可以对曲云河这个新晋花神指手划脚,“如此,你的短暂外出就不算擅离职守,在这期间仍可使用愿力。”

曲云河一一记下。

“但你要记得,这金漆的效力只能维持一百二十日。超过四个月,你还流连在外的话,就会自动变回一截木头,挪动不得。个中利害,你自己知道。”

“你多虑了。”曲云河正色道,“只要让我前往靖国旧宫了愿,今后必定安守红磨谷。”

他的目光沉静得有些颓败。

燕三郎目光一转:“靖国王宫好似离春明城也不算远?”

千岁立刻警惕起来:“喂,你要作甚?”

“针胎花的开花时间在春夏之际,这会儿已经过了花期,‘花神’应该闲下来了。”燕三郎目光微动,“我也想去靖国王宫走一趟。”

千岁奇道:“为什么?”

“凭吊古人遗迹。”燕三郎向她露齿一笑,“先生教导我们,百闻不如一见。听过靖国女皇秩事无数,还是想亲眼看一看。”

他是那种想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不像哪。千岁满眼都是怀疑,但她知道这小子心眼儿多得跟筛子似地,也只好应道:“那随你。”

这话说出来,曲云河才觉不可思议。

这还是他印象当中最难说话、喜怒无常的千岁大人吗?

在他沉睡的一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千岁拂了拂秀发:“回聚石滩吧,你该给村人一个交代。”

¥¥¥¥¥

聚石滩上,村正将人群劝散。

县令押着犯人走了,村民各自回家,村正却留了下来,背靠河水、面对针胎花林渐渐等待。

人散了,聚石滩又变得更加空旷,夜风更加寒凉。村正没有拒绝其他村老递来的獭皮厚袄,旱烟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也就在众人离开不久,石滩上沉寂已久的树怪又动了,自己走回林中,落地扎根,重新化作安稳的树。

而后,林中有三人信步而出。

村正连忙迎了上去,眼里都是忐忑:“花神大人!”

就算他们知道了曲云河原本曾是个人,对他的尊敬依旧不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红磨村人的衣食父母。

曲云河默默看着他。

众村老围了过来,显得更加卑微、更加小心翼翼:“大人,求您留下!”

没有花神,红磨村就没有未来。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曲云河现在却能清晰感受到这几个老人心中的敬重、惶恐、不安和希冀。

他们真心渴望着他能留下。

若是一百年前,有个人也这般希望他留下就好了。曲云河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道:“我要离开。”

众村老一起跪下,险些痛哭流涕。

千岁忍不住挑了挑眉,曲云河竟然还有虐人的爱好,她从前怎未发现?

就连村正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曲云河才施施然接下去:“我只离开四个月,最迟明年春天即返。”

哭声戛然而止,村正瞪大了眼:“这、这……当真?”

千岁原本抱臂站在一边,这时打了个呵欠:“好困,我俩先找地方睡一觉,明早在红磨谷关头桥边碰面吧。”

……

燕三郎半夜敲门,孙家人都呆住了,面对他有些惴惴,不复先前随意。

能和花神比肩的人,那会是等闲之辈吗?

哪怕眼前这小少年个头不高,孙家男人望着他,也有莫测高深、高山仰止的感觉,明明一肚子疑问,还是不敢宣之于口。

靳娘子可就比他直爽多了,将两人请去客房,眼珠子转来转去,还是忍不住打探道:“石小少爷,您和花神聊完啦?”

“聊完了。”

“阿眉已经睡啦。”她更小心翼翼了,“您、您二位这是打算?”

燕三郎道:“我答应过阿眉,要送她一个更好的玩偶。”

靳娘子双手连摆:“不、不必了!能够惩治周弦毅给阿眉出气,我家已经感激不尽!”若非燕三郎和千岁指点,孙家是拿周家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再恨周弦毅,也动不了对方一根寒毛。

燕三郎却转向千岁伸出了手。

“干嘛?”

他言简意赅:“玩偶。”

他做他的诚信君子,为什么受损失的是她?她嘟起嘴,满脸不悦。

燕三郎看出她的不情愿,补了一句:“昨晚是你亲口答应了阿眉。”

那是哄小孩的话,三四岁的小女娃能有什么记性,睡一觉就忘了吧,何必当真?千岁呶着嘴,有心不给。可是燕三郎目光灼灼望着她。

这臭小子,为什么总在不该固执的时候冥顽不化?千岁张了张口想拒绝,但话到嘴边还是缩了回去。

罢了,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削他面子。

她从鳄皮手鼓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镜子,递给靳娘子:“这是正颜镜,经常照镜子就能改善骨相,让女子变得更美。”

靳娘子愕然:“这,我家受不起啊!”

千岁睨她一眼:“你不想女儿变得漂亮?”

“想,可是……”

“想就收起来吧。”千岁冲她一笑,齿若编贝,“但劝你小心收好,莫让外人知晓。否则——”

她拖长了语音,悠悠道:“为了争夺这镜子折损的人命,可真不少呢。”

靳娘子“啊”了一声,不敢再推辞了。

哪有女人不爱美?哪怕听说这东西很可能带来灾祸,她也忍不住想收藏哪。

接下来燕三郎问起聚石滩上的故事,靳娘子遂将杀人真凶伏法的经过源源本本都说了。

千岁也恍然:“原来是伍夫人。”

靳娘子忍不住叹气:“怎么会是伍夫人呢?”

第364章 天理和公道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64章天理和公道孙家男人回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靳娘子白了他一眼:“你还能吊两句书袋子呢?”

燕三郎喝了一口茶:“伍夫人本不是恶人。”至少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恶人。她平时的确热心乡邻,时常替人排忧解难。

“就是!”靳娘子哼哼两声,“我看毛病还是出在她那个调皮孙子身上。要不是想着替他灭口,伍夫人也不会动念杀人。”

她是太讨厌周弦毅了。燕三郎笑了笑,不再多说。

夜色已深,靳娘子抓着丈夫告退了,给他们留下一套小小的客院。

他们走后,燕三郎耳边只有秋虫呢喃,以及千岁的提问:“你觉得,毛病出在谁身上?”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燕三郎一下就听明白了:“当然是伍夫人。”

“哦?”

燕三郎悠悠道:“是她把周弦毅宠成了连她自己都不信任的模样,怪得谁来?”

“伍夫人自己种出来的恶果,最后的确只能自己吃下去。”千岁想了想,笑了。“说不定,周弦毅当真无辜呢,章家小女孩只是自己掉进水里?”

她接着道:“你看,暴雨过后土石浮动,小女孩对印斗石周边又不熟悉,争抢中失足摔落下去,也有可能呢。”

当时的情景只有两个目击者,其中之一落水,另一个就是周弦毅。可是孩子哪怕再信誓旦旦,有几人会把他的话当真?

的确,周弦毅的性情顽劣不堪,伍夫人心知肚明,只是抑制不住自己的疼爱之情一再宠溺,属于明之而不得不犯。是以听见温晴芳女儿的呼救和落水声,伍夫人的第一反应绝不是女童自己摔跌,而是孙子将她推了下去!

原本从周弦毅过往的前科来说,这是极有可能的。因此伍夫人听到温晴芳的威胁,首先想到的不是申冤,而是灭口。

她相信孙子的确干了坏事,而她必须像往常一样,为他收拾善后。

只不过他这回闹出来的麻烦有点大,她费的力气也就更大了——杀人。

自始至终,她和所有人一样,都不相信外孙是无辜的。

燕三郎顺口道:“也只是‘说不定’,没人能拿出证据。”

“你忘了我的本事?”千岁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自己,“只要对他施展摄魂术,真相还不是信手拈来?”

燕三郎侧头看向她:“你愿意?”

“当然……”她笑吟吟地,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不愿意!真相哪有那么重要?就让那小子把牢底坐穿吧。”

如果周弦毅没推人下水,她是可以还他一个清白。

可是,姑奶奶不愿意呀。

她笑得又明媚又灿烂,燕三郎也是回以一笑:“随你。”

他知道,她还记得周弦毅拿竹箸捅猫肚子的仇,还记得山路上扔石头的仇。

他家阿修罗可是很记仇的。

现在他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木铃铛的任务,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曲云河一答应会回来这里当花神,铃铛就给付报酬了,但又没提示任务完成?”

他的潜台词是,铃铛怎么会管谁在红磨谷当花神这种小事?

千岁听懂了,耸了耸肩:“谁当花神,这本来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天机也不可能因此紊乱。即便是温晴芳母女被伍夫人害死,那也只是生灵之间的正常侵吞,合天地规则。”她伸手枕在脑后,“天理和公道,原本就是两码子事。”

天理是天地万物运行之理,衍生不灭、冷酷无情;而公道,公道只在人心。

人心是知道冷暖是非的。

这个道理,连容生在课程上反复说过多次,燕三郎早就懂得。

“天机为什么被引动?”

“这就有趣了。”千岁嘴角弯起一点弧度,“恐怕是因为曲云河无意中接下山泽之位,苏醒以后却违背职权之故。”

“怎么说?”燕三郎也很感兴趣。

“你看过哪个土地公自己跳出来打杀普通人?”千岁好笑道,“他的职责就是保一方水土平安,润物无声,而不是人前现身、干预世事!更不用说,以山泽之名来杀人了。只有将他重新按回山泽的职位上去,让他答应从此安分守己不再胡来,我估计这任务才算完成。”

原来如此。

燕三郎恍然。

千岁又道:“恐怕我们这回接到的是分段式任务。原本任务即将完成,结果曲云河的心愿又将它引动,所以‘花神归位’这个任务只算完成了一半,木铃铛也就结算当前的报酬。至于后一半,大概要等到曲云河返回红磨谷才会给付吧?”

说到这里,千岁盯着他道:“你为什么邀请曲云河同行?”

方才不方便,现在总可以说清原因了吧?

“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倘若有新鲜针胎花就能炼出更好的药丸,直接替代药浴?”

“你小子……”千岁一怔,然后就懂了,笑骂一句,“太奸猾!”

燕三郎的药浴已经坚持了两年。最开始他底子不好,千岁才用此法助他行功。如今他经脉都快打通八条了,无论是气血还是真力的运行都远比同龄人更快。对现在的小少年来说,药浴的确不是必须的了。

再者,后面的修行越来越艰难,每多养出一条真力小龙,难度都会指数级上升。这种情况下,用药求缓、求平稳或许才是最好的方式。燕三郎未必能将这个原理说得头头是道,但他隐约觉得应该有所改变。

千岁思忖半天,也同意了:“好,从药浴全改成口服罢。”修炼《饲龙诀》的人太少,成功的例子也仅有那么一个,其中的机理、步骤,连她也要摸索着来。

“我去折个花枝,随身栽种吧。”曲云河是针胎花灵,有他同行,燕三郎这味用药可就不愁了,还能天天用新鲜的,“夫子也说了,接下去的功课以自省为主,按时看完他开出的书目,下次见面考核就是。”他算了算时间,“先生自己年前就要启程去梁国,后面还要周游许多国家,那么我最早只要赶在明年冬天之前回到春明城,应对他的考校就可以了。”

第365章 刹那芳华(双更合一)

他马上十二岁了,不必再在夫子眼皮底下背课书。过去一两年,他都呆在春明城读万卷书,那么现在有机会不需天天药沐,他就有离开城池行万里路的机会。

连容生与其他夫子不同,初期布置给学生的课业极其繁重,仿佛恨不得用本子将人活活压死,并且三日一大考,五日一小考,从前就有受不住了自行退走的先例。可是一年半以后,连容生就要求弟子从自学到自省,重在悟身。

有王公就此质问连容生,后者却笑道:天份好的喜疏懒,勤奋的又往往不够聪颖,我这法子,就是要二者齐备方可。

而最后这一年,由极严苛至极宽松,先前那些聪颖勤奋皆有的,又不一定过得了悟性这关。

针胎花安抚真力小龙的效用真不是盖的,先前因为存量不够,千岁打算将针胎花用量减小,这就会给燕三郎的修行带来很大风险,却也是无计可施。

现在不同了,针胎花灵随行,这味奢侈药物还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

千岁抚着下巴陷入了思考:“这趟任务结束以后,在分开前把他的价值都压榨出来,我们得多囤一点,贩去外地,也是一大笔进账!”

“正是!”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对方比家里那几只黄鼠狼笑得还要奸诈。

灯下看美人,真个叫做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燕三郎望着她,忽然道:“我想,你大概也愿意走一趟靖国旧宫吧?”这才是他改变行程的真正原因。

千岁斜睨着他:“谁告诉你的?”

她没说,也表现得不在乎,但不妨碍他的猜想。毕竟,曲云河和她都有一段关于靖国前朝的记忆,难以磨灭。

“自作主张!”千岁慢慢敛了笑容,掩口打了个呵欠,“好了,你出去,我要睡觉了!”

夜晚正是她的活跃时间,和老鼠似地,她怎么会犯困?燕三郎知道她不想跟自己聊了,却还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娄师亮是木铃铛的前主人?”

千岁走回床榻,躺上去,翻身背对着他。

“嗯哼。”曲云河那个嘴巴没把门的,吧啦吧啦说了那么多,小三儿聪明得紧,听不出来才怪。

原来木铃铛的前任主人,是靖国的一代名臣娄师亮。这个名字在历史长河中熠熠闪光,一点儿也不输给靖国女皇。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燕三郎听过娄师亮的事迹,也听过千岁对这人的褒赞,所以才格外好奇。

“渊慧、通彻。”千岁话风一转,“但是愚忠,我对他失望得很。”

燕三郎听出她语音中的愤懑之意。娄师亮要是不死,或者死前解除与木铃铛的契约,千岁也不至于被封印百年了。

她翻了个身,凤眼瞪着他:“哪一天你要是快死了,记得别连累我啊!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先解除木铃铛的契约。”

燕三郎想了想,认认真真说了一句:“我尽量。”

千岁于是阖上眼假寐。

燕三郎其实还有一肚子话要问,比如百年之后再相见,为什么她对曲云河的态度非常淡漠?

这两人明明曾经身处同一阵营,关系并不仅止于“认得”。

更奇怪的是,曲云河对她的冷漠态度也是见怪不怪,好似她本该如此。

从前的千岁,靖国名臣娄师亮身边的千岁,又是怎样一张脸谱呢?他真是好奇,她和娄师亮是怎样相处的呢?

可是最后,燕三郎还是一个字也没有问。他站起来,走出去,轻轻替她掩上了门。

千岁听到他门吱呀一声关开,又听到隔壁床榻微响,知道他已经躺下,这才睁开双目,盯着顶上的屋梁出神。

曲云河明明不想留在红磨谷,却被花神之位裹挟,不得不继续呆在这里当一方守护神。

伍夫人明明做过无数善事,本该得个善终的,却被自己对外孙的溺爱裹挟,亲手杀了人。

那么娄师亮呢?

还有她自己呢?

她眼神微动,看向燕三郎的屋子。这么细算下来,好像反倒是这小家伙最超脱。

到目前为止,千岁也没看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或许,这家伙就只是想活着而已吧?和路边的老鼠没什么两样,充其量活得好点儿。

哼,胸无大志。

她轻啐一口,召出琉璃灯,在灯光的照映下重新又阖上了眼。

只有这东西,能让她心安。

¥¥¥¥¥

次日清晨,红磨谷新雪。

村人推开门就惊呆了:

后山上的针胎花突然开了,满山满谷,五彩斑斓,若非空中飘起细雪,任谁都以为一夜又回到了春夏。

就连城东被烧毁的花树,也是一夜之间抽枝长叶出苞,繁花盛绽。

今冬斗雪的,不仅寒梅。

燕三郎站在靳娘子家的屋顶上,也被震撼得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针胎花海是这样的壮观迤逦,仿佛能从脚下一直燃烧到天边去。难怪得靖国女皇喜爱,当年定要将它种在宫里。想必一百年前,她观赏的也是这般美景。

这般盛景,曲云河原本是为靖国女皇准备的吧?

曲云河对靖国女皇的感情,此时此刻,十二岁的少年才终于看懂了一点点。

白猫跳在针胎花树上伸了个懒腰:“还等什么?好机会呀。”

的确是好机会。

燕三郎赶紧找人去旅栈里唤来商队的领队和管事,着手采办事宜。

下雪前进山的商队只有这一支,针胎花反季节开花,赶上这一波福利的也只有这支商队。

针胎花的初晒很简单,只须五天就好,商队等得起。

等他们载着大批药材回去,百顺源药行这个冬天可以赚到钵满盆满了。想到这里,在旅栈摸鱼打p闲了两天的管事就乐得合不拢嘴。

世上怎么有这样的好事啊?

这个时候,燕三郎却已经收拾好行囊,牵着马走出了村子。他已经交代领队采买完毕就带队回去,自己另有行程。

他是出钱的主儿,并且在此时的领队眼里看来还是个天大的福星,所以无论他说什么,领队都没有异议。

下雪又开花,孩子们在林间奔跑嬉戏,其中就有阿眉。靳娘子坐在林边的大石上,含笑看着女儿玩耍。

燕三郎和曲云河牵马走近,她立刻站起,笑容也不见了,拘谨道:“石小少爷!”

这个组合里明显少了个人,但靳娘子也无心去想红衣女郎怎么不见了。这可是花神的同伴呢,神仙的朋友当然有了不起的本事,不是她肉眼可见来去的。

燕三郎问起了周家。

“今早,县令亲自带队,押周弦毅和伍夫人回县里受审,听说会是死罪呢。”

燕三郎点了点头,知道这是村人以讹传讹,但没有纠正。案子没开审之前可说不好是死罪,但这两位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短时间是出不来了。

靳娘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周大户不再是村老,树苗也不归他分配了;邬老太婆昨晚回去就病倒了,听说到现在也没醒;对了,听说有人往他家屋顶和院子里扔石块,一晚上都不安生。”

周家在红磨村的风评不好,往年仗着周大户是村老,还能过得鲜活滋润。现在周家出了个杀人犯,周大户的职位也被剥夺,大家伙还客气什么?只管落井下石。

世态,世态,不外乎如此。

周家人的日子,恐怕从此要不好过了。

燕三郎和靳娘子又寒暄几句,后者知道他和曲云河关系匪浅,只觉压力山大,谈起话来也放不开。倒是阿眉笑嘻嘻跑了过来,向燕三郎打招呼,又想拉着他的手去玩耍。

燕三郎可不会再让她碰着自己,不动声色反背双手,只问她:“镜子好玩么?”

“好玩!”小女孩开心极了,“照得阿眉美美的!”

燕三郎提醒她:“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有这个小镜子。”

“不说,谁也不说。”阿眉早就有了经验,“免得周弦毅来抢!”

她还小,不知道周弦毅这次离开,很久都不会回来了;同样地,她还不懂得人情世故,只知道这个小哥哥是好人。

她左顾右盼:“咦,那位……姐姐呢?”

一个“姨”字在舌尖转悠转悠,到底没丢出去,而是换了个词儿。阿眉记性好,还记得红衣女郎神出鬼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揪她的小辫子呢。

她怕怕,才不要喊错。

“她有事,先走了。”面对小孩子,燕三郎也是眼都不眨地撒谎。

“这样啊。”阿眉有些儿失望。那姐姐好漂亮,漂亮得她都想亲近。

她年纪虽小,却本能地向往美好的事物。

燕三郎一笑,向靳娘子和阿眉道别,慢慢走向村口,一路上采下不少针胎花。

在药铺子里贵得不像话的针胎花,此刻俯拾即是,可惜这季节没有蜂蝶纷绕,否则真要让人以为换了人间。

趴在马鞍上的白猫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一边看他手上忙碌,一边道:“货比货得扔。这么看来,你居然还比周弦毅可爱一点点。”

她没见过六七岁的燕小三,但想来也是讨人嫌的。

挣扎求生的人,都不可爱。

都是为自己,但这小子孤狼一样的眼神,是周弦毅所没有的。

拿他和周弦毅比?燕三郎也不吱声,一伸手就去揉尖尖的猫耳朵。

一下,两下,猫耳朵躲着他,他还锲而不舍。于是猫儿生气了,挥舞着白爪子去挠他。

“别生气,给你个好东西。”少年露齿一笑,牙快和雪一样白了。

一刻钟后,一人一猫一马终于走到了约定的桥边。

桥边的针胎花树开得不遗余力,仿佛要把毕生活力都换作刹那芳华。

花下立着一个高大男子,一身青衣,帷帽遮面,同样牵一匹好马。碌碌众生从他身边走过,无人发觉他就是本地的花神。

燕三郎问他:“怎么针胎花突然都开了?”

曲云河左顾右盼,没有看见千岁的身影:“离开红磨谷之前展现一次‘神迹’,能令香火愿力大增。”他在懵懂不自知的情况下积攒愿力已有百年,渲泻一点出来无伤大雅,反而让红磨谷乡民对花神更加信奉、更加虔诚,那么他收到的愿力自然也就爆涨。

千岁眼红啊,忍不住哼了一声。

曲云河当即转头,惊讶地瞪着白猫:“这、这猫是?”

“嗯,是我。”

曲云河看她的眼神就像见了诡。

这白猫的品相上乘,还是少见的鸳鸯眼儿,便是放去宫廷也能当个上乘的宠物。问题是,它脑门儿上戴着一圈花环。

金红两色针胎花编成的花环,手法很巧,款式很美,还凝着薄薄一层微霜,显然是早晨刚摘下来的。

它很好地衬托出猫儿的美貌。

可是戴在千岁头上——唔,他已经知道这猫儿就是千岁了——就很违和!

花儿是刚摘下来的,显然编花环的是边上的小少年。阿修罗何时任由旁人这样摆布了?

从前就算是娄师亮也不行哪。

白猫没看出他眼里的诡异之色,她正在享受初冬的太阳,毛茸茸的尾巴尖轻拍马鞍,很是惬意的模样:“走吧,别大惊小怪。”

红磨谷之行,起初要她离开舒适的春明城,要她离开温暖的塘火和美味的食物,她还有些不乐意。不过这会儿满载而归,她决定大度地不跟燕三计较。

至于曲云河知悉她和燕三的小秘密,千岁也不担忧,倒不是出于对老熟人的信任。时间是钝刀,不显山不露水就可以慢慢磨杀所有情谊。

可她笃定曲云河身为新晋山泽,于愿力的使用上还是新手一枚,有的是向她讨教之处,绝不敢轻易得罪她。

她和所谓的“主人”从来都是互惠关系,即使典云河干掉燕三郎继任,也不能强迫千岁违背她自己的意愿。

这一点,曲云河很清楚。

甚至千岁常挂在嘴边的“给木铃铛换个主人”,燕三郎也并不担心。曲云河受山泽之位限制,今后也要长居于红磨谷,千岁的目标是愿力,在这种穷山僻壤当然攒不齐,她中意谁都是万万不会中意他的。

第366章 青岩村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66章青岩村腊月,隐龙湖大雪纷飞。

湖边的青岩村,住家只有三十来户。大雪飘扬三日,让这附近真正变成了“万径人踪灭”。

雪落无声,这个安静的小村庄更显遗世独立。

不过这天申时,有一男一女踩着齐膝深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靠近了村东头。

他们年纪都在二十出头,眉心写着疲惫,脸色都快和雪地一样白了。这两人走进村头,只见挨家挨户门窗紧闭,只有灯光隐约透出。

村里有人,真是太好了,他们松了口气。

这时前头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两名汉子走出来倒炭灰,一抬头恰好看见两人,不由得露齿一笑:“借宿啊?”

这对男女嗫嚅:“啊,对。”不知怎地,两个汉子的笑容总让他们想起林间一闪而过、龇牙咧嘴的野狼,女子害怕地躲去男人背后。

汉子们热情道:“进来吧,我们家正好有空房。”

汉子们生得壮实,这对男女犹豫了。会不会是送羊入虎口呢?万一对方生出歹念……可他们实在又乏又困,渴望一个落脚之处,否则在大雪夜露宿荒野,第二天早晨大概醒不过来了。

就在他们两难之际,十几丈外又有一户人家开了门,有个老太婆向外张望。

她年纪在六旬开外,满头银发,后背都有些佝偻。她看见这对男女,当即笑道:“这么大雪,竟然还有人来啊?”

这对男女喜出望外:“老、老夫人,可否在你家暂住一晚?”比起那俩壮汉,这老太太看起来亲和得多,也安全得多。

老太婆眼花心不盲,看了看场景就明白大概怎么一回事了,沉思道:“借宿啊?可是我家没有空房了。”

女子连连摇手:“无妨,我们只要有地方过夜就行,便是厨房也能睡得!”

老太婆沉吟不语。

男子更机灵些,看见边上两个壮汉面露不悦缩头关上了门,也知道得罪人家了,所以老太婆这里就必须说成。他从袖里掏出五个铜板,递了过去:“求老夫人通融。”

果然甜言蜜语也没有钱来得好使,老太婆也不为难了,侧身笑眯眯道:“进来吧。”

屋里火塘子烧得很旺,两人从冰天雪地走进来,险些化在这里。

屋里还有一个老头子,干瘦干瘦地,正踞在塘边打盹。老太婆进来后就打发他去后厨做些热食,然后问这对年轻夫妻:“汤面吃吗?一碗五文钱。”

五文,这么贵!要知道城里的面条一碗也才两文钱,还是熬了小半天的骨头汤底,就算再加肉加菜,也只要三四文钱。

可他们也明白奇货可居的道理。在这种偏远地区,想吃碗热食哪那么容易?

男子咽了下口水:“这、这个……”

老太婆倒是善解人意,不待他说完就笑道:“灶里埋了两个大红薯,现还是热的,一个收你两文钱可好?”

夫妻赶紧点头。

棉袄已经冻得像冰棍,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才脱掉,蹲去塘边烤火。这么一烤就是小半刻钟,骨头里的寒气才算是被烤出去了一点儿。

这时煨熟的红薯来了,热气腾腾。他们饿得狠了,顾不得烫手烫嘴,连吃了几口才赞道:“真香。”

老太婆给他们端了两杯温水,才坐去一边的椅子上:“你们可是夫妻?”

这两人点头:“我们是梅城人。”

红薯噎人,这水端得正及时。小夫妻吃得口渴,端起来咕嘟灌了几大口。

人在饥肠辘辘时,也就顾不得形象了。

“我们这村子平时罕有人至,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男子苦笑:“西南打仗,打到梅城来了,死了好多人。我们抵不过,街坊邻居一起逃。原本有两三百人,结果路上遇到风雪,我俩走丢了,又走了大半天才进到这个、这个……”

“青岩村。”老太太替他补完,又问,“你们还有人往这里来吗?”

“那就不知……”男子话未说完,妻子扯了扯他的衣服,打断道,“为什么问这个?”她对这地方还有些警觉。

老太太笑眯眯道:“你们要是还有同伴来,我就多备点食物,免得手忙脚乱。这天气,唉,可是会冻死人的。”

两人三口吃完了红薯,这时肚里扎实,身上暖洋洋地,之前又顶着风雪奔波了大半天,困意一阵阵翻涌上来,上下眼皮像要黏到一起去。

老太婆见状即道:“困了就睡,我这没有多余的屋子,你们就睡厅里吧。”

男子感激谢过。厅里没榻,但很暖和,比起厨房可要好得多了。

“我给你们拿两床褥子。”老太婆话音未落,院子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咣咣咣,砸得很重。

“来了来了。”老太婆应声而出。

过不两息,沉重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寒气尾随三个人影一起进来。

头两个,正是方才被小夫妻谢绝的大汉,老太婆就跟在他们身后,一边抱怨道:“急什么,这还没到时候呢。”

这屋子本来就窄小,多挤进两人更显逼仄。小夫妻脸上微微色变,看向老太婆:“这、这是?”这两人一走进来,他们也觉得不对,可是头脑昏钝,竟提不起警觉。

汉子一边抖雪一边笑道:“吃了药就不能动弹。早一刻晚一刻有甚关系?倒是为什么浪费食物在这两人身上?”红薯也是过冬的粮食。

老太婆不满:“没听过有句老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这两只能是狼?”其中一个大汉走过来,一把抬起女子下巴,“不太水灵,但也凑合。”

丈夫想打掉他的狼爪,但手才伸到一半,眼皮一翻,软倒下去。女子浑身无力,饶是拼命睁眼,睡意也是铺天盖地袭来。这时她怎会不明白自己二人中了圈套,鼓起最后力气向老太婆道:“求、求你放……”话未说完,也昏了过去。

“下回有点耐心,别这么莽撞。”老太婆瞪了两名汉子一眼,取过两人的行囊摸索一番,掏出的全是不值钱的零碎,不由得有些失望。

第367章 不好养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67章不好养她再伸手在两人身上掏了一阵,只摸出一两半碎银子,不由得呸了一声,“一对儿穷光蛋!”

大汉在边上笑道:“有一身好肉就行。”

“是啊,吃起来应该挺嫩。”老头儿也插口,“上次来的羊太瘦,年纪比我还大,啃得直碜牙。”

老太婆检查完毕,对两个汉子道:“桩子、柱子,你俩把他们抬到后边去收拾,老头子已经将厨房空出来了。先说好,这次是我们先动手,腰条和腿肉归我们。”

被称作桩子的大汉面露不悦,但也没有异议:“行吧,我先去磨刀。”

厨房里已经烧好了大锅水,他拿出杀猪刀,嚯嚯磨了起来。

门一关,厨房里就弥漫着淡淡的血味儿。

柱子拿出绳子,帮着老太婆将昏迷不醒的小两口捆好,这时盯着女子两眼放光:“就这么直接杀掉,怪可惜的。”

老太婆怒道:“不许在我屋里,脏!”

“那我去厨房!”柱子嘿嘿一笑,要去搬动女子。

他才碰着腰带,外头就传来了咚咚咚三下。声音清晰,呼啸的风雪声也盖不过去。

有人敲门了。

柱子脸色微变,老太婆朝着后厨一呶嘴:“搬过去,快。”

看大汉将猎物搬去后厨,老太婆整了整鬓发,这才缓步走去院子开门。

外面站着一大一小,各牵大马一匹。

大的开口了:“老太太,能不能借住一宿?”

声音中正温醇,不是上年纪的。

老太婆略一犹豫。家里已经放倒两个了,还要再收么?

她还未拿定主意,十余丈外另一户人家开了门,里面有个中年妇人站出来,对着这两个旅客伸手招揽:“来我这,我家有空屋。”

眼看两个旅人转身要走,老太婆急了,院门大开:“进来吧。”

这两人身上穿着的大氅隐泛光泽,她听说能反光的好皮料不是獭皮就是黑狐皮,那可不是普通人穿着的破袄子能比!再看那两匹大马,油光水滑,拿去外头卖,每匹至少也能卖个一二十两。

这种好马宰了太可惜,卖掉买肉买粮,能吃两个冬天!

想到这里,老太婆满口生津,看向两个旅客的笑容越发真挚了。

客人没犹豫,牵马走了进来。老太婆给了对面的妇人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想跟她抢,呵!

妇人满面阴沉地缩了回去。这老虔婆占的位置好,从东边进村的客人往往先去她家借宿,别人羡慕得眼都红了。

老头子出来帮着卸马具。老太婆迎两个客人进屋,态度比起方才接待小夫妻不知要好上多少。

客人进门,脱了衣帽抖了雪花,老太婆就笑了:“哟,你们是父子吧?”

高个儿的男子年纪约莫在二十七、八,肩宽体阔,样貌周正有英气;小个子却是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长眉薄唇,眸子亮得惊人。

这话说出来,高个子眉头一皱:“莫胡说。有热水么?”

少年却向老太婆问:“怎么称呼?”

“我姓花,村里都唤我作花婆子。”老太婆向边上的老头打了个眼色,后者掀开帘子,自去后厨倒水了。

“两位从哪里来啊?”花婆子笑眯眯打探二人背景。方才那对小夫妻说过,梅城遇到兵患,往这里逃难的人不少,她可要仔细甄别。

“北边儿。”高个子四下打量,皱了皱眉。

“怎么了?”从北边儿来啊,那就不是梅城的难民了,难怪看起来一身锦衣。

他鼻子翕动两下:“有味儿,是很淡的血味儿。”

花婆子吓了一跳,赶紧笑道:“哦,前几天腊八,刚杀过一口猪。”这小子鼻子好灵,宰杀都在后厨进行,他在这里怎么就能闻到了?

燕三郎看了看桌面:“刚刚还有客人?”

花婆子顺着他视线看去,心神一提。桌上放着两只木杯,是方才小夫妻所用。燕三郎两人上门太快,她没来得及收拾。

但她依旧镇定道:“走了,邻居过来串门儿。这大雪天哪里也去不得,只能说说话儿打发时间。”

这时老头子端着两杯水出来了,和花婆子对了一眼,后者立刻就看明白;水里加了药。

她这药是从一个游方郎中那里买来的,据说城里的大户夜不能寐,吃上一点立刻就能睡着。最难得的是它有些许甜味儿,并不像普通药粉那么酸苦,掺在食水里很容易就让别人中招。

少年收回目光,把背着的书箱置到四方桌上,打开箱盖,里面噌地跳出一只白猫,把老太婆又吓了一跳。

喔哟,这是遇上有钱人了。看这猫双色异瞳,浑身白雪般的毛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只要往门外雪地一放恐怕就找不着了,“小哥你这猫儿真漂亮。好养吗?”回头把这猫儿送给城里的小孙女儿,她一定喜欢。

燕三郎摇头:“特别不好养。”

“不好养?”千岁冷笑,“那你别养,大把的人排队想养。”

在花婆子看来,这猫儿喵呜一声似在抗议,而后跳下桌子,沿着墙根溜边儿一路小跑,开始侦查室内环境。

高个子自然就是曲云河了。他端起木杯正要喝水,举到鼻子下忽然一顿,没了下文。

花婆子一直盯着两人动作,看见曲云河和燕三郎都不喝水,不免有些焦急。这孩子好收拾,但男人高壮,恐怕比方才那对夫妇更棘手得多。

就在这时,猫儿在厅内巡视完毕,转了个身就往堂后去了。

那条路直通厨房。

花婆子一个箭步接在猫前面,连嘘几声驱赶:“不能去!”再一抬头,两个客人都不错眼地看着她,想来是看见她超乎年龄的敏捷都吃了一惊。她唉呀一声:“后厨食物多,还没收拾妥当呢。”

燕三郎哦了一声,笑道:“别担心,我这猫儿很有教养,不会偷吃别人家东西。”对自家猫儿满地乱蹿,竟然全无所谓。

花婆子在心底骂这小子缺德没教养,不料猫咪动作着实灵活,她挡了几次,结果猫儿趁其不备,从她脚边的空隙直接钻了进去。

第368章 救吗?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68章救吗?“哎哟!”不好!这死猫也不去院里,直接奔厨房去了!老太婆大呼,“回来!”

燕三郎终于站了起来:“抱歉,我家猫儿不太听话。”抬腿就要跟过去。

花婆子哪能让他走去厨房,给老头使了个眼色:“不用不用,你是客人,你坐着就好,我去逮猫!”

“我的猫儿不让别人碰,还是我自己来吧。”燕三郎还是往里走。结果花婆子忙不迭伸手挡住,正要说话,却闻后头传来一声尖促的猫叫!

这叫声短促却尖厉,像是猫儿被踩到尾巴。

燕三郎一下子担心起来。千岁了得,但她附身的猫儿却只是个宠物,抵不过人力。

就在这时,他和曲云河都听见后厨里传来扑腾声,还有疑似咒骂的人声。

曲云河一下站了起来:“不是说,这里没有别人?”

花婆子语塞,正要想个理由搪塞,脚背上忽然有东西蹿过。

她怵然一惊,低头一看,却是猫儿又钻了回来,在自家主人腿边转来转去。

猫儿原本整齐的毛发有点凌乱,还有点儿脏灰。燕三郎松了口气,弯腰把它抱去桌上,清理一番:“让你再乱跑,吃亏了吧?”

“本大小姐什么都吃,就不吃亏。”千岁横他一眼,“里面有四个人。两个大汉站着,一男一女倒地昏迷不醒,被五花大绑。我看灶上放着一把杀猪刀,还有一大锅水已经烧开。我一进去,那两个汉子就要伸手抓我。”

不待燕三郎开口,她又补充一句:“对了,后厨里血味儿太浓了,在那里被杀掉的东西肯定不在少数。怎样,作何感想?”

燕三郎和曲云河互视一眼。

黑店,并且还是吃人的黑店。

燕三郎从梁国走到红磨谷,行程逾千里,多数人一辈子也走不了那么远。可说到这种不仅谋财害命,甚至连人身都不放过的黑店,他还是头一遭儿遇上。

曲云河也不忙着收拾这两人,而是举杯啜了一口热水,问花婆子:“这村子平时做什么营生?”

“种地,打渔。”花婆子叹了口气,“人少地贫,能糊口就不容易了。”

曲云河笑了:“这种天气里还能互相串门儿,邻里关系不错吧?”

“那是。穷地方,再不互相帮衬点,那谁能活得下去?”

燕三郎把猫儿身上的灰尘掸干净了,忽然插一句嘴:“婆婆平时经常进城吗?”

“腿脚不好,哪里走得动?”花婆子苦笑,“再说西南边正在打仗,城里可不太平。现在城里人都想往外跑,我进什么城呀?”

“打仗?”曲云河接过话头,“谁和谁?”

“据说是西边的卫国和南边的攸国,已经打了好几年仗。”花婆子默默计算药物生效的时间,倒是顺口答道,“卫国更厉害一点,把攸国人赶得往外跑。”

燕三郎抚着猫儿问她:“这里平时少有外人罢?”

“嗯,我们这里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外乡客。”

燕三郎环顾左右,白猫突然跳上搁板,绕着一面巴掌大的铜镜走了两圈,停下来揽镜自顾:“这面镜子,身价至少五两银子。”

镜子不错,又便携,一会儿拿走罢。哪个女人不需要一把好的化妆镜?

“那就奇怪了。”燕三郎遂一指铜镜:“我看这面铜镜不像乡野所产。”

从他这角度刚好能看见搁板上放着一面云板形铜镜,虽然没有掐金嵌珠,可是制工格外精细,镜面打磨得光可鉴人,背面是葡萄纹仙鹤祥瑞图案。

花婆子答道:“那是我小孙女儿从前自城里带来赠我的。”

她脸上笑容不太挂得住了,这两人怎么还不倒下?

“真是孝顺。”曲云河回头问燕三郎,“救吗?”

“救。”燕三郎不假思索。

救什么?花婆子听不懂,但也觉出不好,后退一步正要开声喊人,燕三郎比她动作更快,踏前两步,将手里的杯底一下塞进她嘴里!

花婆子张口欲呼,这下子被堵得严严实实,只有喉底呜呜两声。边上老头子大惊,要冲来救人,曲云河伸手一把捏住他脖子,“咔嚓”一声折断。

老头当场气绝。曲云河也不会任他扑通一声掉到地上,顺手将整个人提起,放到椅子上去。

杀人不见血,但是干脆利落。

他出手,比燕三郎狠辣多了。

燕三郎也不由得多看他一眼。身为靖国女皇的近卫长,他杀起人来真是毫不含糊。

花婆子惊骇欲绝,待要反抗,被燕三郎一记手刀劈在后颈上,顿时晕了过去。

曲云河一掀布帘子,往后厨走去。

很快,那个方向就传来乒里乓啦的声响,还有半声惨叫。

燕三郎走进去时,见到地上和灶边倒着两个大汉,死相都不可描述。

除此之外,地上还躺着一对年轻男女,昏迷不醒,女子衣襟已经被解开一半。

燕三郎去院子里抓了两团白雪回来,对曲云河比划两下:“帮她系好。”

曲云河翻了个白眼:“你年纪小,就不能自己来?”

不能。

“不能。”白猫施施然走进来,咭咭笑道,“他不能碰到女人,否则要起疹子。”

曲云河惊讶得挑起眉毛。还有这种怪病?他不由得细看白猫,莫不与千岁大人有关?结果她不悦道:“这么看我做甚?又不是我惯出来的毛病!”

曲云河只得替女子理好衣物,燕三郎才将两个雪团直接摁到人家脸上。

寒冰扑面,冻人心髓。

这两人呀啊一声,被冻醒了。

他们的眼神先是迷茫,很快忆起方才遭遇,见到前头站着两人,不由得瑟缩成一团:“别杀我们!”

“不想引来其他人,就小声点。”曲云河一句话就让他俩的音量降低。

此时两人也见到倒地不起的桩子和柱子,知道自己获救,千恩万谢。燕三郎这才替他们除了束缚,而后将花婆子提了过来,顺手布了个结界。

花婆子也被一团雪球打醒,一睁眼见到后厨中的场景立知不好,一开口就大叫饶命。

第369章 昌隆靖盛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69章昌隆靖盛这老太婆心眼儿可真不少。曲云河摇头:“声音传不出去,我保证你叫不来人。”

花婆子声音凄厉,音量又大,按理说在这样安静的雪村可以传出至少一、二里之远。可是她喊了几声,周围静悄悄地什么反应也没有。

看样子,其他村民不会来救她了,花婆子眼泪一下就溢出来了:“我错了,几位大爷莫杀我,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年轻妻子壮着胆子上前,踹了她一脚:“为什么暗算我们!”

花婆子嗫嚅不敢言。

曲云河也不多费口舌,真接拉脱她一只胳膊。花婆子痛得大叫,冷汗淋漓。

燕三郎目光微动,这时就看出曲云河的手段。花婆子毕竟年纪大了,要是上刑太狠,她一翻白眼昏过去,又要教两人费事。

火候的把握很重要。

“下一次,我就把这只胳膊削下来做卤菜。”曲云河再一威胁,花婆子顿时就服软了,倒豆子一般全招了。

原本青岩村和其他小村落也没什么不同,与世隔绝、安守清贫。这里的土地贫瘠,种出来的粮食只能勉强裹腹,是以村子的规模一直就无法扩大。

四年前,有一旅人到村中借宿,睡了半个晚上就发起高烧,昏迷两天后死掉了。村人好心安葬他时,居然从这人的随身行囊里发现了一片小金叶,百两碎银子。

人死了,钱就成了无主之物。青岩村平空得了一笔横财,赶紧去集市换回粮食牛羊,百来号人过了个不愁吃喝、不愁冷暖的冬天。

这种日子太安逸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的心思就活络开了。以前辛辛苦苦劳作,换来的只是食不裹腹,甚至孩子未成年就夭折;相比之下,打劫来钱多快啊?

不过青岩村地处偏僻,外来客很少。他们一年到头也等不来几个人。退一步来说,就算有外乡客上门,多半也是穷光蛋,浑身上下刮不出两个铜板。

前年大旱,桩子兄弟家里实在没有余粮,于是将目光盯向了刚刚被杀掉的一个外乡人。

和他们交好的花婆子夫妇经历天人交战,终于也忍不住,伸出了手……

从那以后,青岩村就变成了一个吃人的陷阱。

也合该他们运气好,从前年以来,进村的外乡人突然大增。平时一年也等不来两、三个,去年以来至少有七八十人路过隐龙湖前来借宿,有的还是拖家带口。

听到这里,燕三郎就问:“为什么?”

“躲避战乱哪。”花婆子话刚说完,年轻的丈夫就接口道,“我们从梅城逃出,本想去埠头乘船逃离,哪知走到湖边才知道,埠头早就被洪水冲垮了。我们只能绕着湖往北走,结果就、就走到这里来了。”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

隐龙湖横跨千里,但形状狭长,才得了这个名字,其中最狭窄的部分是可以乘船渡过的,这也是许多难民首先会选择的逃亡路线。

花婆子小声道:“去年暴雨过后,埠头就坏了,但到处都忙着打仗,没人修理,也不走船了。”

所以走到湖边的人们想要逃出境外,只能顺着湖往北走,这就很大概率会经过座落在大湖最东侧的青岩村。

曲云河森然道:“你们吃了七八十人?”

“没、没有那么多。”花婆子赶紧摆手,用完好的那一只,“结伴上门的人数多了,我们不会动手。”

千岁轻嗤一声:“狡猾。”

面对人数众多的情况,青岩村人宁可不放过不杀,也绝不敢走漏吃人越货的秘密。

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的难民做梦也想不到,他们躲得了兵灾,却逃不过人患,最后居然在这看似纯朴的小村子里丢了性命,沉作隐龙湖里的白骨。

白猫突然溜到厨角的一个篮子边上,伸爪翻动,一边对燕三郎喵喵叫。花婆子将篮子丢在这里,也不见得重视,但千岁有了发现。

“有东西?”燕三郎走了过来,见白猫从里面叼出一枚黑黝黝的指环。

他一伸手,猫儿就把指环放到他掌心。

燕三郎抚了抚猫脑袋,才将这东西掂了两下。

铁铸的,有点儿份量,拿在手里像个顶针。

这一幕,看得立在边上的曲云河眼皮跳个不停。

不过当事人毫无自觉,燕三郎拿起指环对着光源仔细端详:“戒身有字。”

戒指样式简洁,基本上就是个铁环,但表面上镌有小字,还隐现一抹朱红。

笔划比发丝还细,连燕三郎的眼力都看不清字迹,也不知千岁是怎么发现它的。

燕三郎左顾右盼,而后将戒指按到了炉灰里,再拿着它去灰墙上碾了一圈。

戒圈上的字,于是印到了墙面上:

昌隆靖盛。

这四字还有边框,配以花纹。

曲云河豁然站起,指着戒指道:“这是哪来的?”

他面色肃然,连站在一边的小夫妻都觉出他的凝重,花婆子更是小心翼翼:“两年前,有两人到我家过夜,留下来的。”

“什么人,多大年纪?”

“我不知道他们身份。”花婆子苦笑,“年纪就和你们差不多,也是一个男人带一个少年,都是浑身带伤。那男人对少年很是恭敬,有水有食都让他先吃。但我问过了,他们后头没人跟着。”

曲云河凝目:“身后怎么处理?”

花婆子也听出不妙,却还得硬着头皮往隐龙湖的方向一指:“倒了。”

倒进湖里,那就是找不着了。

曲云河正要开声,院门突然被敲响,笃笃笃,紧接着有个男人唤道:“花婆子,花婆子!”

花婆子大喜,放声大呼:“救命,快进来救我!”

可是门外人恍若未闻,依旧咣咣敲门。

花婆子立刻想起这两人先前所说的,别人听不见她的呼喊,但她不气馁:“放了我,你们才能安全离开。”

她大声道:“你们走出我家一步,就会、就会被围攻。”外头的敲门声让她越想越有底气,声音也宏亮了。

年轻妻子啐她一口:“天理昭彰,你们不得好死!”

顶点

第370章 天香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70章天香花婆子不理,只对燕三郎两人挤出笑脸:“附近的乡镇都乱成一团,自身难保了,压根儿管不到这里来。再说又不独是我家吃人,这村里家家户户都……乡里县里的官老爷就算要治罪,也不可能同时责罚这么多人嘛。”

“您看,县里都不管,两位何必找小老太婆的麻烦哪?”她再次乞求,“放开我吧,我一定送几位顺利走出青岩村!我若是死了,村里人也不会放过你们!”

这一大一小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对抗村里所有人。她目光闪动,说到最后一句就转成了威胁。

燕三郎侧头望着她:“原来你还知道法不责众?”

花婆子赶紧点头,就听见他的下一句:“还好,我不是法。”然后颈上一凉。

燕三郎垂手,一溜儿血珠子从剑尖滑落在地。

他杀人面不改色,小夫妻起先骇了一跳,接着就求他们带自己离开。这一大一小越是猛恶,自己活着离开这个村子的几率也就越大。

这时敲门声越来越响,夹杂着几声嘀咕:“没人应,该不会出事了吧?”

“花婆子贪心,抢的人太多了!四个,嘿,他两口子怎么应付得来?”

“里头好像不妙。”外头的人得不着回应,连声催道,“砸进去,快快,别让人跑了!”

老太婆家一连接纳了四个外来客,村里其他人眼红也好、担心也罢,总要来探个究竟。

花婆子说得不错,共同的恶行让村民变得空前团结,他们不会容许活口溜出去,泄露了整个村子的秘密。

农家的木门不结实,经不起斧头两下就被劈开。

村人冲进来,恰见燕三郎两人自后厨走出,都是一怔,当前拿斧子的大声问道:“花婆子呢?”

曲云河一偏头问燕三郎:“杀?”

其实他问的是千岁的意思,但她一向都让燕三郎自己拿主意。

燕三郎面色沉静,怨木剑从袖子里滑了出来,没有寒光闪动,只有黯沉的隐忍:

“嗯。”

这里无人不可杀。

……

天亮了,雪也停了。

燕三郎和曲云河还牵起自己的大马,另有一匹驽马由小夫妻共乘,在村口分道扬镳。

年轻的丈夫感激涕零:“多谢两位救命之恩,我们要往北边越境,希望定居到句遥国内的淆城。如有机会,郑则恺一定报答!”

他们离开之后,燕三郎才回头看了青岩村一眼。

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都被大雪粉饰,白茫茫一片,看起来真干净。

燕三郎原本要走,想了想又返身走进花婆子屋里,翻出一个小巧的黄铜手炉,再加两块别家搜来的银丝炭,小心放进书箱里。

这是给白猫取暖用的。冬日赶路,她总是抱怨太冷了。

果然炉子一放进去,猫儿就给了它最热情的拥抱,连四肢带肚皮都紧紧贴住。

啊,她的暖炉——

“舒服么?”他挠了挠猫脖子。

猫儿白他一眼:“快合盖子,热气都要跑掉了!”

有了暖炉,谁还理他?

燕三郎合上书箱重新背起,这才牵着马往外走。曲云河冲他一竖大拇指:“这马p拍得好。”同行许多天,曲云河对燕三郎的过往也有些许了解,再见到他与千岁的日常,大致明白了高傲的千岁大人为什么会屈就一个藉藉无名的少年。

这小子对猫的爱护,实是无微不至。

雪太深,马儿走在山路上也吃力,要等到平地官道才能放蹄疾奔。燕三郎无意中低头,发现自己下摆沾着一点血渍,不由得皱眉,再看曲云河,浑身上下干干净净。

还是他自己的火候不到家。

曲云河注意到他的举动:“既是千岁大人亲自教导,你的修为进展应该更快才是。”他牵着自己的马悠悠道,“能入得千岁大人法眼的,哪个不是天纵奇才?”

燕三郎目光微闪。天纵奇才?他好像不是。并且千岁最多只是偶尔提点,更多时候放任他在修行路上自行摸索。

不过他也不反驳,只问曲云河:“从前有很多人求她指点?”

“那倒不是。知道千岁大人的存在,这样的人原就不多。”

“这枚戒指是什么来历?”燕三郎手一伸,掌心躺着那枚黑指环。

曲云河看见指环的神情,分明是识货的。再说那东西原本落在角落毫不起眼,和其他死难者的遗物混于一处,是千岁将它拣了出来。

“就是一枚指环,可作顶针之用。”曲云河也盯着它,老半天才答道,“靖国女王年幼时顽皮,先皇特赐一枚戒指,让她收心收性。”

好好做女红的意思么?燕三郎奇道:“在这等穷乡僻壤,也能遇见靖国旧物?”

“靖国灭亡后,宫里宫外的东西流向民间,有些落入寻常百姓家,这奇怪么?”白猫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那枚指环是用天香铁做成的。二百年前有天外陨铁落入靖国地界,地方以之上贡,靖王宫拿来做了些器物,其中就有这枚天香指环。它不用熏制就有天然特殊的香气,别人想仿都仿不来。”

原来是人间孤本。燕三郎取戒指凑近,终于嗅到一点似有似无的香气,比花香还要飘渺。难怪它能吸引猫儿靠近。

想来花婆子夫妇年纪都大了,嗅觉远不如从前灵敏,既闻不到铁戒的香气,又觉它造型寻常,换不了什么钱,这才随手丢去一边。

他向曲云河扬了扬戒指:“给你留作纪念”这人不是最尊崇女皇么?

“这是你的战利品,理应归你所有。”曲云河摇头,当然他也看见白猫正不错眼地盯着自己,“这百来年间,戒指也不知换了多少任主人,我拿走它也没有多少纪念意义了。”他轻叹一声物是人非,“也不知那对被吃掉的主仆是什么来历。”

“不论什么来历,现在都只是隐龙湖畔两具白骨。”燕三郎摇了摇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曲云河呵呵两声,把话题岔开,“从前北边有个强国称作骁国,南征北战常打胜仗,战略纵深极广,动辄就离开国土,去三四百里之外作战。”

第371章 难度提升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71章难度提升燕三郎“嗯”了一声,不知他提起此事何意。

曲云河见他神情,就知道他不能体会:“你可知道什么是战略纵深?”在他想来,身在民间的十三岁的少年能通晓懂多少军事知识?

不料燕三郎答道:“即是可做战术调整、提供战略缓冲的空间。”

曲云河一愕:“千岁大人对你可真是用心了。”

千岁的声音悠悠从书箱里传来:“那可不是?”

燕三郎默然。

其实又不关千岁什么事,他看的杂书太多,连容生讲解古代战争也偶有提及,他出言细问过夫子罢了。

“你既知战略纵深,就该知道一支大军动不动横跨数百里作战,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曲云河自己带过兵、打过仗,深谙其中利害,“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说万里赴戎机,就是赶路三百里打仗,要消耗的粮草都是个惊人数字。”

粮草怎么运输?还不得动用后勤人马。人吃的粮、马吃的草,从后方运到前线,后勤队伍自己就要吃掉一大半以上,更不用提中间遇上天灾,遇上敌人的伏击等等问题。

后勤的运输和调度能力,很大程度上制约了一支队伍的机动性。

战线拖得越长,这难度呈几何增长。

“在骁国之后,鲜有国家能够这样长距离作战了。”

这句话才引起燕三郎的注意:“为何?”

“骁国驱使俘虏行军,既作奴仆,又充口粮。”曲云河吁出一口气,“这样,他们就节省了大量粮食运输。”

若有第四个人跟在边上,保准要听得毛骨悚然。但曲云河根本未从少年脸上看见一丝异样。

燕三郎问他:“你说‘从前’,这国家现已不在了吧?”

“早不在了。”曲云河耸了耸肩,“早在靖国之前就消失不见。”

少年目光微闪:“看来,就算是这样打仗也救不了它自己。”

一个国家灭亡的原因,哪有那么简单?曲云河张了张嘴想反驳,突然发现不知从何辩起。

千岁的声音响起,带着窃笑:“无言以对了吧?”也该有人体会一下子她面对燕三郎的痛苦了。

“……是。”

¥¥¥¥¥

靖国旧宫在西南边儿。

燕三郎和曲云河越往那里走,一路上所见就越是触目惊心。

从前梁国内乱,也是民不聊生,但他从黟城逃往云城的路线并未被战火波及,望见的仍是人们安居乐业的情景。

可是走到这里,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战争。

靖国覆亡后,国土分裂为五个小国,又经过许多年来的发展、吞并、倾轧,昔日靖国的国土被西边的卫国、南边的攸国和东边的苔原部族分割。

卫国立国很早,与靖国并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者灭亡之后,它借机吞并旧邻的土地,前后用了二十年,终于灭掉几个小势力,并在靖国西部的土地上站稳了脚跟。

但它还不知足,如今正在向东、向南扩张。

卫、攸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年之久。硝烟所过处,山河糜烂、百姓流离。先前燕三郎在青岩村救下的郑氏夫妻,就是因为居住的梅城遭遇兵祸才往北逃难。

不久之后,燕三郎也经过梅城,亲眼见到大战过后的城市。

梅城原为攸国所有,面对入侵拒不投降,因此城破之后遭到血洗。无论白天黑夜,城外的乱葬岗都很热闹,城里反倒是饿殍遍地。

越往西南走,这样的情景越常出现,尤有过之。燕三郎和曲云河的旅行也越发小心了,有意避开两边的军队。在这样的乱世当中,即便是异士正面撞上大军也要吃大亏不可。

青岩村之后,他们至少又出手三次。也多亏燕三郎与曲云河同行,这人长得高壮,看起来就不好惹,否则一个小少年独自带一只白猫上路,遇上的麻烦至少要再多出两倍不止。

不过走了那么久,两人至少弄明白了一件事:

靖国王宫不好进啊。

靖国虽已不在,但它的都城相当富庶,并且在战争中依旧保存完好。卫国占领靖国故地之后也相中这里,力排众议迁都于此,并且卫王下令将靖国旧宫修葺完毕,改名天耀宫,自己堂而皇之搬了过去!

燕三郎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倒抽一口凉气:“你还去么?”

原来等待他们的不是一座废都,而是守卫森严的王城!难怪木铃铛把任务分作两截,看来难度都在后头了。

曲云河毫不犹豫:

“去。”

莫说靖国王宫只是被卫王据为己有,就算那里成了刀山火海,他也坚定不移。

这下千岁也没有好脸色了:“站在宫外远远凭吊一番不行么?”

曲云河不吱声,以沉默表达了否定。

千岁无可奈何:“那走吧。”最后还得让这家伙满愿而归,否则木铃铛的任务就完不成。

她怎么就不能这样任性呢,真是的!

这时两人一猫爬上了半坡,燕三郎指着前头的隘口:“翻过山再往前,就要进入卫国地界了。”顿了顿,“由此往南十里,据说就是两军交战的前线。”

前方就是娑罗城,原为攸国领土,前不久才被卫国打下来。到了这里,就离两国交战的前线不远了。

燕三郎行万里路,走到这里也下意识轻吸一口气。世间最可怕的人祸,离他们不足十里。

曲云河即道:“想来卫国的边境不是那么好进的,我们还得用些手段。”

“手段?”

“这里离前线太近,想来边境查得很严。”曲云河有行军打仗的经验,这时就给他解说,“就算我们能跨过边界,卫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必定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查细作。我们若是就这样两手空空进去,恐怕……”

恐怕混不了多久就会被当作细作围堵。燕三郎懂了:“要弄个凭证?”的确,在两军交战的前线、后方,都混有无数细作刺探军情,不得不查也不得不防。

千岁不当一回事儿:“那有何难?这是进城的必经之路,看谁不顺眼,打晕了抢过来凭证就是。”

“不止打晕。”曲云河点头,“必须灭口,以免后患。”

顶点

第372章 又胖了

这两个是臭味相投啊,燕三郎嘴角一扯。这时白猫忽然动了动鼻子:“风里有血味儿……是人血,附近出事了。”她喜孜孜道,“这真是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啊。”

从谷底吹上来的风中,夹带着一丝异味,瞒不过她灵敏的嗅觉。

曲云河立刻道:“最好这底下就有卫人。”

白猫跳出书箱,小步快跑,去前方打探了。她在书箱里睡了一觉,正是精神抖擞的时候,下去走几步消消食儿。

燕三郎不急不徐,牵马转向。

过不多时,草叶簌响,白猫蹿了出来,还顺便晃了晃尾巴,欢欢喜喜道:“大型人仰马翻现场,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不需要我们动手。”

燕三郎嗯了一声,加快了行进速度,曲云河却忍不住多看白猫两眼。这真是他印象里那个高冷的千岁大人?

正如千岁所说,谷底一片狼藉,人、马、车,横七竖八,都是无声无息。

死者有男有女,溅在草木上的血珠兀自滴落。

燕三郎随意翻看了几具尸首上的伤口:“凶手下刀精准利落,都斩在要害上,不浪费气力,显见得是好手,并且人数不少。”造成创伤的武器都不同,有斧、刀、剑,显然截杀队伍很强力。

曲云河在一人身上搜了几下,搜出一个竹牌看了两眼,大喜:“是卫人。”

燕三郎凑过去一看,这是个三指宽的牌子,上面写着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最重要的是,还有从娑罗城往缅口县的备注,底下盖一个朱红印。

“这印章还有个名头,唤作‘一言为定’,如果上面字迹有削改,这印章就会变色。”曲云河笑道,“这伎俩有些年头了,当年靖国也是这样用在路引上。”

也就是说,印章的作用是保证路引,即是这牌上的字迹不被篡改。燕三郎接过来看了两眼:“这牌子可以伪造么?”

“但凡是凭证,没有不可伪造的,只看难度有多大。”千岁正在到处查看,“呃,好像有个麻烦。”

“怎么了?”

“死者里面,没有跟你年龄相仿的,就连个十五六岁的都没有。”咚地一下,白猫跳到一辆翻倾的马车上,“他们的路引,你用不了。”

咦,听声音,这具猫身又重了,看来最近没少胖啊。上回燕三郎斩钉截铁告诉她,猫儿至少有七斤重了。

七斤!真是烦恼啊。

年纪不符,过关时恐怕会遇上麻烦。曲云河好办,偏偏燕三郎怎么看也不像个成年人。

恰在这时,她脚下传来微弱的呼声:“救、救我!”

咦,还有活口?白猫一下跳到燕三郎身边。

救不救呢?燕三郎伸手按在车辕上,微一沉吟,才将它翻了过来。

车底下躺着一个中年汉子,襟口血渍斑斑,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声气中带着血雾,好像连肺也要咳破。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拼尽全力道:“救我、路引……重谢。”

路引?曲云河立刻问他:“你能替我们办好路引子?”

这人进气少出气多,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得微微点了一下头。

燕三郎二话不说:“救人。”

说起来这人运气不错,马车翻倾时刚好把他压在下头,满地货物滚落下来,将他盖得严严实实。敌人未见他的踪影,也就没想着过来补刀,否则以他们出手的凶悍,不会留他活口。

不过燕三郎也检查出他肚上被贯穿一个大洞,脾脏破裂,最严重的伤是两根肋骨折断,有一截倒扎入心脉造成休克,声息全无,和死人也相差无几。

这大概是他方才可以瞒过凶手和千岁耳目的缘故。

后来猫儿跳到马车上,以自身体重将他惊醒了,否则他大概就直接昏迷至死,也不须别人来补刀。

当下燕三郎喂他吃了一颗怨木剑出产的血珠,以旺其命灶,然后有伤治伤,连胸骨也给接好了固定住,这才问他:“你答应我们的事呢?”

这人已经缓过气来,脸色虽然白得不像活人,但短时间内至少是不会挂了。等再吞下曲云河递来的丹药,他气息都均匀不少。

这片山谷离娑罗城还有一段距离,对方要是将他扔在这里不闻不问,或许在下一批救援到达之前他就先进了狼腹。因此他也没有耽误,很干脆道:“几位不是卫人吧?”

他先前就听见只言片语了,燕三郎摇头:“不是,我们要进卫国办事。”

“我也不是卫人。”这人说着,艰难取出一面竹牌递来,“卫国现在不许外国人进出。如是偷潜进去,发现一个就下狱一个。”

燕三郎接过,见到上面写的名字是“吕咸”,籍贯是“拄坡”:“这地方不在卫国么?”

吕咸咽了下口水:“拄坡是卫地,距此往西二十七里。但我这块路引,是假的。”

燕三郎目光微凝。白猫舐了下爪子:“这人挺聪明的,怕我们事后灭口,赶紧把自己的秘密先抖出来。”

燕三郎如果知道吕咸也不是卫国人,杀掉他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

“伪造的?”曲云河笑了,“这手艺当真不赖。说来听听。”

“我原是青勒国人,卫国灭青勒之后,我就往南逃,没想到过不了两年,这里也沦陷了。”吕咸苦笑一声,“我不想留在卫地,就找人伪造了路引,随众出城往北,没想到攸国游骑穷追不舍,把人都杀光了。”

说到这里,他喘了口气:“方才我听几位想借别人的路引一用。这个,恐怕是行不通。”

“为何?”

“现在战事吃紧,卫国不让平民外逃,每开出一份路引都要写清出发地、目的地。持路引的人如果偏离路线,立刻被抓。”他伸手向四下里一指,“就算拿到这些人的路引,你们也只能在娑罗城活动,不能去卫国其他地方。”

路引上的字迹,在盖了印之后是不能修改的。

“尤其在将军遇害之后,卫人在方圆百里之内追缉凶手,到处都会严加管制。”

第373章 撒谎

这可是条大消息。燕三郎和猫儿互视一眼:“谁遇害来着?”

“原在最前线领军作战的钱定大将军,好好儿地突然就暴毙了,官方说他积劳成疾,但民间都在传言,他是被攸人杀掉,凶手至今未被抓到哩。”

“后来呢?”

“钱将军死了,攸人趁机把战线往西推回四十里,现在娑罗城都快变成前线了。”要不他怎么出逃?

那么,燕三郎等人的问题只有一个了:“上哪里能做出路引?”

“娑罗城。”吕咸歇了一会儿,才能接着道,“求你们送我回娑罗城,我带你们去找门路!”

“成交。”燕三郎也很痛快。

曲云河看向他:“我在这里拣个路引就能进娑罗城,你怎么办?”燕三郎年纪小,这里的死者没有年龄与他相当的,他用什么法子能混进城里?

“不必担心,我有这个。”燕三郎早有腹案,自怀里掏出遁地符,在他面前一晃:“城里汇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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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罗城门守卫森严,比平时更要增派三组城卫。

吕咸负伤,被曲云河搀扶回去,首先向城卫报备了路上的截杀案。后者命令他在最近的驿馆入住,并请大夫前来验治伤口。

又过两、三个时辰,娑罗城派出的人手勘验了截杀现场回来,核实吕咸所言无误,遂不再看管二人。不过这时天色已黑,娑罗城执行宵禁,平民入夜后都不得外出走动,因此他和曲云河两人并没有离开驿馆,而是倒头睡大觉。

曲云河花钱要了一间上房,只有两张客床。

待到夜深人静,吕咸熟睡方酣,紧闭的木窗上突然传来轻微的剥啄之声。

曲云河睁眼翻身,悄悄打开窗户。

燕三郎带着一身寒气翻了进来,身后背着箱子,身边跟着红衣女郎。

这家驿馆,就是双方约定的见面地点。

见吕咸熟睡,千岁指尖飘出一缕红烟,从他七窍钻了进去。这人动了动鼻子,从侧躺改成了平睡,酣声减小。

另外两人知道,她在施展摄魂之术了。

果然千岁和声问这人:“你给那两人指的地方,真能做出路引?”

这是施用摄魂术的一个诀窍。她不说“我们”,而改用“他们”,吕咸潜意识就不觉得自己在与目标对话,警惕性会进一步降低。

吕咸迷迷糊糊:“能。”

“你真对他们放心,愿意帮助他们?”

半梦半醒间,吕咸卸下了心房:“不,不是。分不清是敌是友,不放心。但我若没有价值,他们会扔我在山里等死,不会救我。”

听见这话,燕三郎和曲云河互视一眼。果然,路边随便救回来的未必是好人。

“那你准备怎么办?”

“引荐,但是信物上动手脚。”吕咸吧嗒两下嘴,“信物上的暗号不对,鸢大人一定会发觉,然后拿下这两人审问。”

曲云河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千岁。

她只看一眼,就拿过来塞进吕咸手里,声音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如果你是真心引荐,会怎么做?”

“这样、再这样……”

吕咸睁眼,但是双目无神,很听话地示范给她看。

千岁笑了,原来还有这种门道。多亏他们留了个心眼儿,也多亏小三儿留意到这家伙重伤求救时还是条理分明,又知重点主次。一般平民遇袭遇伤,都是惊惶失措,哪能像他那么冷静?

那么,只剩几个小问题:“你不是青勒人吧?”

“不是。”吕咸把下午说出去的话又推翻了,“我是攸国人。”

攸国正与卫国交战。

“谁伏击了你们?”

“攸国游骑。”吕咸小声道,“队里藏着个卫国的官儿,被他们找出来杀了。但他们也不慎露脸,只能把其他人也灭口。我还没来得及表露身份就被马车撞晕过去。”

原来是大水冲倒龙王庙。

千岁笑了:“原来我们还得找攸国奸细做路引,这下子好玩了。”

燕三郎看不出好玩的地方在哪,身为过路客,他一点儿也不想掉进两国交战的漩涡。

千岁瞧见他的脸色,不由得轻哼:“你到底是十二岁,还是六十二岁了,怎么半点也不好奇,半点也不爱冒险?”

燕三郎淡淡道:“爱冒险的,都死在黟城了。”

千岁低哼一声,重化为红烟钻进木铃铛里去了。

曲云河将铺位让给燕三郎,再把吕咸拎到地上去,自己占了他的位置。横竖这家伙中了千岁的神通,要昏迷个两三天才能醒来。就算大夫来看,也只会说他是重伤过后沉睡养神。

燕三郎合衣而卧,很快入睡。

这一晚,连梦都没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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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东方泛白。

曲云河揉着惺忪睡眼出了门,先去集里一口气干掉三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再配上厚厚一摞瓤子饼。

店里刚烙好的一整炉饼,几乎都给了他。

饼的味道不太好,但曲云河依旧吃得半点不剩,这才慢吞吞站起来交钱走人。

这个城池原是攸国领地,前不久才被卫人打下来。他走在街道,还能看见墙根顽的黑渍。他一看就能看出,那是干涸的血迹。

许多商钱和住宅的大门上,还留着刀斧砍凿过的痕迹;一路走来有好几栋屋舍都坏了,仍在维修,并有两套宅子被烧得只剩几条大梁,荒弃路边,想来主人也一同没了。

显然,当初的娑罗城保卫战打得很激烈,甚至在城破以后还进入了巷战阶段,攸国军民并没有投降。

可惜,他们最终无力回天,娑罗城被卫国收入囊中。至于当初顽抗到底的人是什么下场,曲云河不须去想都知道。

他带兵打过仗,知道战争虽然残酷,可是战败者最悲惨不过。

娑罗城的治安果然如他料想的那般森严,每隔不到一刻钟都会遇见成队巡卫。而娑罗城的居民望向他们的眼神,不是麻木和畏惧,就是隐忍和憎恨。

毕竟,这此巡卫前不久还对他们挥起屠刀。

曲云河并不挑人少的地方走。

娑罗城离前线太近,这里实行严格管制,从物资到人员,都在卫国大军的眼皮底下。

日上三竿,他施施然走进一处名为“香水堂”的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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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没人做得了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74章没人做得了所谓混堂,即是澡堂子。

官方能限制人们出城,但不能限制居民洗澡。

此时城里百业凋蔽,全城的澡堂也只剩下两家而已。他进去的这家,门楼进去就是男人们混洗的大池,热气蒸腾,连人脸都看不清楚,角落里还坐着搓澡工。

曲云河很快顺廊走去后面的围院。

后头就是单独的浴池,以屏风隔开,供客商们使用。

他迳直走去最里头的浴池,看到少年坐在热水里闭目养神,一脸惬意。燕三郎不能随意进出驿馆,不能跟随曲云河在大街上行走,所以直接遁地到了这儿。

大家都是光溜溜地,这种地方突然多出一个人或者少掉一个人,并没有谁会在意。

书箱子放在池沿,就搁在燕三郎的右手边,静悄悄地。

曲云河还未走近,燕三郎就睁开了眼。

这小家伙的耳力似乎越来越好了。当然曲云河没忘了可能有个耳力更好的在场,张口无声问道:“千岁大人呢?”

燕三郎看口型也看懂了,伸手向着书箱一指,又笑了笑。

千岁大人郁闷透了。燕三郎选这个地方钻地而出的确不引人注目,然而不穿衣服的大老爷们儿到处晃,她可不想长针眼,只得缩在书箱里闭眼,连神念都不敢外扩。

没有混堂是开放给女人的,真不公平!

所以她也没看到,燕小三这个笑容有多灿烂。

曲云河来了,燕三郎也跳出池子,擦干穿衣:“正午了,时间刚好。”

他们本就约好,此时此地会面。

再往里走,就是一处偏院。看着空旷,可他们一旦走近就有两个赤膊大汉站出来伸手阻拦:“闲人免进。”

曲云河低声道:“咸鱼举荐的,做路引子。”说着递过去一枚铜钱,铜钱上绑着一条红线、一条黑线,用绳结打成一股。

所谓咸鱼,指的就是吕咸。暗语和物证都出具,大汉这才让开:“上去吧。”

混堂后边儿的楼房不起眼,这里水汽又大,墙皮发霉,连二楼的楼板都长上了苔藓。原本这里也只是账房和杂工们工作的地方。曲云河和燕三郎走过廊道又上楼梯,一路上居然遇到好几个女人。

混堂外围一直有女人做些杂工,却不是干那种勾当的。

到了二楼梯口,又有人上来问,再对过一次暗号,才带他们走进一间小屋。

这屋子在小楼最高处,光线最佳,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混堂。当然了,浴区在室内,谁也看不到。

里面坐着一个文士,目光在曲、燕两人身上一转:“你们不是卫人?”

“不是。”曲云河摇头,“我们从句遥国来。”

“哦,要办什么事?”

要办什么事,跟他们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么?但是曲云河记得他们身份,就算心里吐槽,脸上也没有不耐烦:“寻一故旧。”

“你们想去哪里?不同地方的路引子,收价不同。”

“要去靖……”曲云河说到这里,忽然改口,“要去卫国都城盛邑。”

“盛邑?”这人本要提笔记录,闻言都是一怔,“去盛邑的路引子?那做不了。”

曲云河眉头一挑:“为何?”

“材料不足,并且工艺难度太大。”

“不同的路引子,工艺竟然不一样么?”路引子可是开给普通平民用的,哪有人会设计复杂?这两人莫不是在诓他?

文士也听出他不信,轻哼一声:“事实如此,你不信也罢。”

曲云河笑了:“不就是价格问题么?放心,我们有钱。”但这些攸国细作要是把他们当作待宰的肥羊,可别怪他不客气。“当然,你做不来就直说,我俩转头就走,也不用浪费时间再猜谜。”

文士一下站起,脸色不悦:“你知道什么,就敢胡言乱语!我这里没法做,全娑罗城也没别人能做出路引给你!”

曲云河眯起眼,笑意更浓:“这是威胁?”

知道对方是攸国人,他反而更有把握了。大不了闹将起来,这些家伙心怀鬼胎,绝不敢引来左邻右舍的关注。

果然他声音才吊起来,外头就有人匆匆走进,低声道:“何事喧哗?”

文士忿忿不平:“东、东家!这人来挑事儿!”

外头走进来几人,为首那位东家居然是个美人,柳眉杏眼,云鬓细腰,最多是二十岁出头。

看她下巴尖尖,唇形小巧,着一件窄袖齐膝青裙,玲珑又俐落。

“东家,咸鱼介绍这两人来做路引。”领路的大汉禀了一句,回头又对文士怒道,“卫……大军快到了,外头街道都已经肃清,你怎敢大声嚷嚷!”

文士低头,呐呐不言。他们所处位置,离街心很近,要是这两人大喊大叫,街上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地争吵,尤其不合适。

曲云河却已经偏转了火力,对这女子道:“你是东家?”

“姑且这么唤我吧。”女东家笑了笑,“东家正主儿有事外出,由我暂代这些事宜。”说罢看了文士一眼,“胡叔是个耿直人,得罪之处,两位莫怪。”

文士脸上露出愧疚之色。女东家不宜露面,要不是他性子太爆,这两人本不该见到她才是。

此时女东家下巴朝着燕三郎一呶:“你身后背了什么?”这些麻烦原本不该她出面摆平,可是香水堂的东家今儿碰巧不在,官兵又快从街边走过,这几人要是闹起来,必会引发不必要的关注。

小少年背着的书箱还挺显眼的。

燕三郎慢慢放下书箱,手按在箱盖上,身后的大汉随即上前一步。少年不想引起误会,摆了摆手,动作放得更慢了。

箱子打开,里面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猫?”女东家语气有两分惊奇,大概从未有人到她这里来还随身带个宠物。

猫儿跟她对视一眼,也不怯场,依旧老神在在蹲于箱中,只睁着琉璃般的水眸四下打量。

见她只是无害的猫咪,这位女东家将话题扯了回来:“吕咸怎么了?”

---军情速递线---

今日起本章说恢复发言,整个国庆好寂静,水云想听到你们的声音;另外书评区也解开了,请多多发言冲取每日福利吧,水云也和你们一起冲^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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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攒金粉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75章攒金粉“昨日出城被打伤了。”曲云河遂将吕咸的遭遇说了一遍,但不提自己是他救命恩人。

女东家听完,指尖在窗棂上敲了两下:“你们要去盛邑?胡叔说得无错,那路引做不了。”

典云河眉头一皱:“吕咸说,你这里的手艺最好,与真件几无区别。”

“这与手艺好坏无关。”女东家走了两步,“盛邑绝不允许外地平民和寻常商人进入。这个时候还能进出都城的,都不是普通人。”

“盛邑对外封锁?”

“钱定死讯传回都城,卫国风声鹤唳,严查细作。盛邑作为都城,当然是戒备最森严之处。”女东家打量着眼前两人,“往都城的路引与别处不同,不可能开给普通人。你俩就这样前往都城,看起来无权也无势,走不出十里就会被抓起。”

燕三郎目光微闪:“这个问题,我们自己解决。”

卫国这样主权强大的国家,与句遥、千食国都不同,王廷与军队都强而有力,又逢战争时期,对地方、百姓的管控,无论是力道还是手段都很突出。

“不仅是多找些人撑门面的事儿。”他年纪小,眉目又清秀,女东家对他的语气下意识和缓,“即便是卫人也不能往都城去,除非是军队、军资的正常调动,又或者有地方、王廷大员身份。后者,你们是做不起的,唯有冒充武备商人才能行进都城。”

燕三郎抚了抚猫脑袋。这位东家说得不错,他们冒充不了前往都城的地方大官。

地方官员同样不能随意进都,首先要有卫王廷的一纸调令,其次他们总不会是单枪匹马过去,还要随身带上许多侍从、护卫和各色人等。燕三郎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随从,还得个个都是卫人身份?

此道不通也。“武备商,即是运送武备的商人?”顾名思义嘛。

“是。”东家站在窗边眺望,“运送军资的除了军队之外,还有武备商人。除了大件武械,有些还护送特殊而隐秘的战器,因此不独是大队人马行进,也有三两人就上路的。他们持着王廷派发的特许令,可以通行卫国大部分地区,包括都城。一旦出示,各地官府还要给行方便。”

曲云河听明白了,这不就是细作么:“特许令不好仿?”这么便利的一张通行证,可想而知,卫国不会随意乱发。

“哪有什么不好仿的?我这里就有摹本。”东家言语隐现傲气,“麻烦在于,武备商特许令上必然加盖鎏金印,印文的内容样式也难不倒我们,关键是原料——”

她缓缓摇头:“印粉是用攒金树的粉末调制而成,气味特殊,可诱犬类痴迷至半癫狂状态,然而对其他动物并无吸引力。这个特性很容易甄别,就算仿出的特许令再怎样维妙维肖,牵条狗来就会露馅了。”

狗这种生物,哪个城乡没有?的确,就算燕三郎带着高仿的特许令行走卫国,也是很容易就被地方官署发现。至于遁地符,余下的使用次数已经不多,最好用在刀刃上,何况它的使用有限制条件。

有这一令在手,才能真正得到方便。

“攒金树本就稀罕,多数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听说卫廷广泛使用,从发布政令到篆刻签牌都用攒金粉来防伪。是以民间的攒金树一律砍掉,已知的两棵都生长在王宫当中,外人根本弄不到。”东家双手一摊,“去都城,爱莫能助;如要做其他地方的路引,就非难事。”

连她这地头蛇都无计可施,外乡客自然更是束手。

燕三郎看了白猫一眼。怎么办呢?此路不通,那么找个即将进都的队伍混进去?但这说起来容易,首先这队伍上哪里找去?其次,他们混得进去吗?

猫儿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对眼下这情况,她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卫国疆域不小,没有个合适的身份确是寸步难行。

不过就在这时,曲云河突然开了口:“如果我能弄来攒金粉呢?”

他有办法?

女东家豁然抬头:“你能弄到?”

“或许。”曲云河目光微闪,“我可以试试。”

“那么你们一定可以拿到特许令!”女东家斩钉截铁,“只要有攒金粉,我保证你们从此通行卫国!”

燕三郎插口:“怎么算钱?”

“每一个特许令,黄金千两。”女东家也不跟他们客气。

确实不便宜,但只要能在卫国自由行动,它就值这个价。曲云河和燕三郎几乎是同时点头。

“一言为定。”

商议到此,会面就该结束了。燕三郎正要合上箱盖,底下突然传来一点喧哗。

女东家站在窗边,当然是第一个看见的。燕三郎人矮,往前两步,往街头看去。

小楼离主街不远,但是位置隐蔽,站在街上很难发现这里有人窥伺。燕三郎心里一动:这倒是个侦查四周的好地方。

其实主街上并没有出乱子,只是这会儿正好有大队人马走了过去,旌旗飘扬。

衣甲鲜明,步履整齐,想来是卫军了。

燕三郎收回视线的前一瞬,正好看到几匹高头大马被簇在军队中徐徐前行。打头阵的枣红马,骑士身材魁梧,眉目刚毅,看年纪大概在二十七、八,不怒自威。

他的铠甲明显与其他人不同。

“这是谁?”

燕三郎侧头去问女东家,脸上适时显出少年人的懵懂和好奇。

“那是大名鼎鼎的镇北侯,韩昭。”女东家声音漠然,“大将军钱定死了,前线和大军都由他来接管。”顿了一顿,“他来得倒快。”

曲云河点了点头,与燕三郎转身要走,女东家又补了一句:

“你们动作最好快些,特许令只有我能做,过程至少耗掉二十个时辰。但我五天后就要离开娑罗城。”

……

那一大一小的背影从后门消失以后,女东家才收回目光。

方才带燕三郎进来的大汉道:“小姐,这两人真没问题么?”

女东家从桌上拈起那枚铜钱:“看见这上头的打结方式么?吕咸说,送铜钱来的人可靠。”

第376章 去找攒金树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76章去找攒金树那一红一黑两股细绳的打结方式有许多种,每种都代表了不同的涵义,此谓绳语。即便有人逼迫吕咸交出信物,只要铜钱上的绳结不对,女东家也是立刻就能察觉。

“当然,我们信不过两个外人。但他们如能弄到攒金粉,我们此后就能在卫地通行无阻。”她淡淡一笑,“何乐而不为?”

卫人的军队已经离开长街,围观的人群还未散去。

“观镇北侯的军队,比钱定的还要雄壮不少。”大汉小声道,“卫王竟然把镇北侯调过来,这真叫打死猴子、出来山魈。”

“这还真是意外。”女东家嘀咕一声,绕开话题,“对了,去查一下吕咸怎么会遇上截击。”

大汉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女东家又问他:“刘叔何时回来?他才是香水堂的东家,怎能一出门就撂挑子?”

大汉嘿嘿一笑:“那还得三五日。刘东家说,您的手艺比他还好,他走得放心。”

什么叫“走得放心”?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女东家正要开口,脸色忽然一变:“底下有人来了。”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然后就是守在底下的伙计有意放声大叫:“喂,你们不能上去!”

声音里透着惶急。

最重要的是,她听见金属摩擦的声音,那是刀鞘撞击甲扣所致。

官兵来了!

女东家立刻溜出后门,跃进邻铺的阁楼。

这是一家成衣铺子。

在香水堂的小楼一片人仰马翻时,她不紧不慢包起两件裙子,这才走出成衣铺,顺势混入了街上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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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罗城里巡查太严,燕三郎没有合适的身份,不敢自由走动。

他先使用遁地符离开,而曲云河换了一个城门出去,以免被城守卫认出来。卫人在娑罗城实行严格管制,就算有路引,频繁出入城的平民容易被盯上。

他出了城就去往城南郊旱柳林,燕三郎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了,见面即问:“去哪?”

“往南三四里,有个谢家屯。”曲云河伸手向南一指,“许多年前,我在那里见过攒金树。”

许多年前?你指的至少是一百多年前吧?“千岁憋了大半天,这时忍不住出声,“那树还能留在原地?”没被地方官派人砍掉吗?

那可是王令。

“它生长的地方……很特别。”曲云河悠悠道,“恐怕很少有人能找到它。”

这话一出,就连燕三郎都有些好奇了。

三里路程,对两人一猫来说转瞬即过。

谢家屯座落在两山交汇处,把着山谷出口。燕三郎不待靠近就停下了脚步:“这是怎么回事?”

前方,人来人往。

两人隐在矮坡往远眺望,谢家屯就是个建在山口的村子,看规模,原本也不过是五六十户。不过么,现在这里至少有两千多人,穿梭往来,忙得不可开交。

屯里到处堆着原木,周围的树林有砍伐过后的痕迹。

屯里好像重新经过了规划,到处都在兴建房屋,范围更是扩大了七、八倍不止,至少燕三郎见到远处摆着拒马桩,这玩意儿他在红磨谷就已经见过了。

不过谢家屯的拒马桩更大、更狰狞,从头到尾布满尖刺,看起来杀气腾腾。

这原本就是战争中用到的军械,村民自建的玩意儿,和军队专用款怎么能相提并论?

曲云河自己带兵打仗,这时一看之下就击拳道:“坏事了,他们在建军镇!”

军镇可供军队驻守,可供物资堆积,并且实行军事化管理,不像普通的镇屯那样还有平民进出往来,安全性大大提高。

燕三郎低声道:“前方就是战场。”

是了,这儿离前线不足六里,是真正的大后方。在谢家屯建起军镇,有利于物资转运,有利于战略缓冲。何况附近有活水,山谷内还有大片平地可以辟作军田,无论是短期对敌还是长期屯兵,都是上好选择。

可是对燕三郎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谢家屯辟作军镇,他们寻找的攒金树还活着么?

曲云河面色凝重,与燕三郎往后退回二里地,才将马匹藏入林中:“跟我来。”

两人在丛林掩护下,重新往谢家屯而去,曲云河一边给谢三郎讲解道:“军镇附近常设哨兵,有明有暗,严密巡查。”马儿的体型太大,容易曝露。

白猫舒舒服服地躺在书箱里,烤着手炉,任燕三郎背着她横跨莽林。“方才镇北侯从大街上走过,香水堂的女东家瞳孔紧缩,然后抱臂在前,身上流露一点杀气。”

燕三郎眨了眨眼。曲云河解释道:“这是防御性的姿态,人会在下意识间做出这个动作。”

“她和镇北侯有过节?”

“我怎么知道?”千岁不满,“我一整天都未离开这个箱子哩!”

她憋得慌!

“你可以下来走走。”燕三郎应道,“书箱还能轻一点。”

七斤。若是七斤猪肉,那可是好大一坨!

“我不!”白猫伸出爪垫,撑着他后脑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两只前爪一阵揉抓。丛林里脏得要命,还有讨厌的各式不明生物,还有老鼠……她一个也不想看见!

“驾——快跑!”

燕三郎和曲云河的速度的确很快,并且行进无声。中途遇到两组巡逻的哨兵,他们都轻巧绕过,没有惊动。

“明哨好办,暗哨才麻烦。”曲云河音量压至最低,“附近必定布置了陷阱,谢家屯外沿应该还有阵法保护。”

在他和千岁的指引下,燕三郎果然避开了两个陷阱,那都隐在丛林灌木当中。若是没人提点,他大概已经一脚踩上去了。

没有内行人领路,这真是防不胜防。

“不用进屯?”他看曲云河行进的方向,并非冲着谢家屯而去,反而指向北部山谷。

“不在屯里。”

燕三郎松了一口气。不必遁入守卫森严的军镇,那么取件难度大幅度降低啊。

两人偷偷摸摸穿行在树林中,曲云河停下侦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第377章 娑罗

“这些巡逻也不知是谁编排的,留下的死角极少。”他低声道,“如果是镇北侯,那么这人真正有些本事。”

燕三郎也觉各组巡逻兵的安排穿插格外紧密,好在曲云河经验老道,否则他一个人行进怕是早就露了马脚。

终于,两人潜到了谢家屯北边儿,也即是山谷入口。

把住这里,就守住了整个山谷,显然卫军看中了这里的地形才安营建镇。

现在丛林因为人类的砍伐而退却,燕三郎都能看见林地边缘留下的木桩。

曲云河还在前进。

他的目标,是谷边山坡上的森林。

不过他很快停了下来,因为正前方传来了人声。

就在林中,有几人站在一棵大树前,似是争论不休。

其中四、五个作平民打扮,中年人和老者都有。站在他们对面的,则是卫军的两名军官。

附近有卫兵,燕三郎不敢靠近,但他灵敏的耳力捕捉到林风刮来的零碎言语。

最前头的长者焦急道“神木有灵,真地砍不得。它立在村头两百多年,谢家屯都赖它庇佑平安!”

树?燕三郎定睛看去,果然这几人指点的大树颇有不凡,其高度至少在十丈以上三十多米。虽说现在是隆冬时节,雪覆枝头瞧不见半片叶子,但它枝条舒展、树冠宽广,显然春夏季必是一派遮天蔽日。

它也是附近最高大的树木。

军官哂笑一声“庇护你们平安的是军队、是侯爷,怎么会是棵不言不动的树?”

“军爷您不知道。”村老连连道,“这里地形跟漏斗一般,时常有暴雨山洪。可是有神木立在这里,山谷里头从来没发过大水。今年夏天,七八个地方都遭了洪灾,死人无数,只有谢家屯还是安然无恙。”

潜在附近的燕三郎想了想,的确这山谷的形状就像只葫芦,而谢家屯的位置正好就在葫芦口,还是低洼处。如果谷里漫大水,谢家屯的确逃不过。

军官哈哈两声“这跟大树有什么关系?它能挡住洪水不成?”

“千真万确啊。”寒冬腊月,村老急得汗都要出来了,“这树是山谷里的祥瑞,谁去动它必遭横事。我们屯里有个孩子顽皮,在树上涂鸦刻字。您猜怎么着!今年夏天他回涂安镇,结果那条河发大水,他淹死了!”

越说越邪乎了,军官哪里肯信?他拍了拍树身“你是说,我们砍了它就有祸事?哈,那可不好办了。我们侯爷已经指定它当旗楼的大柱,明天就得砍掉。”

旗楼是全军镇最高的建筑,不仅插旗,还肩负瞭望职能,军队当然希望它建得越高越好。这树忒高了,砍下来就是现成的主柱,再合适不过。

众村老大惊,一个劲儿求情。

军官不耐烦道“我也是奉命行事。想保住它,你们去求侯爷吧。”

“侯爷何时会来?”

“那可不好说。”军官斜睨着他们,“我还不够资格掌握侯爷行踪。”

话糙不好听,但理还是这个理儿。领军大将的行踪下落,何时轮到一个下官来掌握了?但村老们可不会管这个,怨声载道。

军官听得烦了,挥手将他们驱散,自己才走回谢家屯去。

吵闹了两刻钟,林地终于恢复平静。

曲云河一直蹙眉,待人都zou guāng才指着那棵大树,对燕三郎道“上树。”

“嗯?”燕三郎也忍不住惊讶了,“这就是攒金树?”

“不是。”曲云河小声道,“攒金树哪能堂而皇之立在这里?”早被砍掉了。

“那为何爬树?”找攒金树还得先爬另一棵树,这是什么程序?

至于眼前这株大树,谢家屯为什么称它作神木?

千岁却没有吱声,猫眼闪着流光,若有所思。

两人小心靠近,轻巧上树。也亏得这棵树有六人合抱粗细,往它身后一钻,前头的守卫都看不见树后有人。

两人爬树都是格外谨慎。枝头堆着积雪,一不小心碰着了,积雪就会簌簌而落,徒自惊扰了不远处的吵兵。

曲云河转头一看,燕三郎的动作灵巧如猿猴,噌噌噌往上爬的速度比他还快了三分。

千岁也有几分惊讶“哟,你莫不是猴子变的?”看他动作娴熟已极,爬树这技能和神通可不搭边。

燕三郎左顾右盼,寻找落足点和支撑点“我从前上树摘果子、掏鸟蛋。”才练就的这副身手。

若论搜吃弄喝的本事,黟城里可真没几个比得过他,要不他怎能一个人活到九岁?千岁轻啐一口“果然是天生的贼胚子。”

树枝都是光秃秃地,不容易藏匿。两人一口气爬到八丈高才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接近树顶了。

曲云河嘟哝一声“应该在这附近。”而后在树身上开始搜寻。

近距离观看大树,愈觉其宏伟。爬藤植物几乎缠遍了半棵树,树皮皲裂的缝隙都能塞进大锭银子,哪怕现在是寒冬腊月,里面仍然生长着浅绿的苔藓。

“找什么?”

“树洞。”曲云河头都不抬,“一个很大的内陷树洞,边缘有雷击过的痕迹。距离我上次来有百多年了,这棵树又长高不少。”

树洞早就不在原来位置,并且这会儿被大雪覆盖,外表是看不出来了。

白猫也从书箱里爬出,帮着寻找。

她也是爬树的一把好手。

“慢点,别冲掉了浮雪。”她和白雪混为一色,就算光明正大趴在树上不动,想来底下也不会有人发现它的存在。燕三郎忍不住抚了抚猫头,感受一下有温度的白雪。

“这是什么树?”他认得很多树种,但这棵从未见过。

“娑罗。”曲云河抚着树干,“这种树的名字,就叫娑罗树。”

娑罗?娑罗城的那个娑罗?

燕三郎好奇“娑罗城和它有什么关系?”

“那就不清楚了。”曲云河挠头,“我上次来也是匆匆路过,没空打探二者渊源。”

这时燕三郎手边摸到一处空洞,轻轻一按,积雪就陷了下去,仿佛掉进树干里了。5

第378章 交换条件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78章交换条件他往雪里伸入胳膊,轻轻一搅。

空的。

“在这里了。”燕三郎小声召唤曲云河,两人仔细将浮雪都拨了开去。

眼前赫然一个树洞,一人宽,半人高,形状不规则。正如曲云河所说,边缘都是焦黑,显然原来遭过雷击。

捱过雷击还不死的树木,生命力也实在是顽强了。

曲云河低声道:“进去。”

燕三郎紧随在他身后,钻入树洞。

雷击过后树心坏死,然而大树依旧存活。天长地久,树心就渐渐被蚀出一个深洞,几乎把树干中部都掏空了。

可是树洞的口子很窄,除非亲身钻进去,否则谁也料不到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这里面乌漆麻黑,燕三郎手里擎出几颗夜明珠,莹润的光芒刚好足够照亮周围。

树洞里积满了冰雪,还有树木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燕三郎不知道这棵树和攒金木有什么关联,让曲云河冒着被卫人抓住的风险,钻进一个没有其他出口的树洞……“接下来呢?”

“找娑罗树的果实。”曲云河的目光果然在附近游移,而手伸手从旮旯里拣起一颗圆弹形的果实,其色作深褐,圆头钝脑,长得很像橡树果实。他举起来给燕三郎看,“就像这个。”

它们在树洞里零星分布,数量不多,显然是从前被山风吹进来的。燕三郎掠开冰碴,才找到了两颗。

这时曲云河已经攀到树洞最底部,伸手敲了敲。

声音笃实。

“冰?”燕三郎看见了平滑的表面。大概是雨水曾经顺着树洞流入最低处,在这里积成一洼,秋冬季的严寒到来之后,水就凝成了冰。

曲云河手按冰面,掌心透出红光。

随后,坚实的冰面就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融化。

他赫然是以真火融冰。

对于一位山泽而言,愿力再宝贵不过了,曲云河怎么舍得?

天干物燥,曲云河对真火的控制亦很仔细,基本将坚冰融化就收了手,以免伤及大树。这事儿他亲力亲为,显是怕燕三郎掌握不好分寸。

现在,两人足下是一洼清水了。

燕三郎丢进一颗明珠,见它很快沉底,水深大概是二尺有余。

“将果实握在手心。”曲云河另一手按着树壁,“像这般在心里默诵,向娑罗树保证会将这颗种子种在它的世界里。”

燕三郎微讶,白猫则睁圆了眼睛:

“小世界?”

“是。”曲云河点了点头,“这棵娑罗树自成一个小世界。”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小世界”这个词对他来说不算陌生,上一次千岁就把柳肇庆藏在了鳄妖绿皮的“腹中乾坤”。从本质上说,能容活物的腹中乾坤也算是个小世界了。

“猫呢?”

“千岁大人必须自取果实在手。”曲云河看了看白猫,“如果是普通禽牲,由人挟带进去即可。然而觉醒了本我的魂魄,必须同娑罗树交换条件才可进入。”

“灵性”是评判的唯一标准,千岁的魂魄是阿修罗,不能蒙混过关。

燕三郎看了白猫一眼:“你还是附在猫身上进去吧,否则芊芊要呛水。”

千岁可以缩回木铃铛里,被他当作“私货”挟带进去。可是白猫还是得由他抱进水里。猫儿天生怕水怕得厉害,还不如由千岁控制哩。

白猫悻悻,只得含了一颗树种在嘴里,伸爪子挠了挠大树:“放我进去,我就替你种棵树。”

“走吧。”曲云河说完,一头扎进水里。

水面上一阵涟漪,他人已经不见了。

燕三郎抱起白猫,后者抓着他的衣襟喵喵叫唤,声音里透着紧张。

千岁不怕水,可是猫怕啊。

“别怕。”这状况未必能用辟水珠,燕三郎取出一团油纸,单手扎成一个空鼓包,“屏住呼吸。憋不住了就来这里吸口气。”

说罢他抚了抚猫头,慢慢入水,动作轻柔得像个老太太。

燕三郎的水性不错,进水之后即全力往下游去。

下方,黑沉沉地深不见底。哪里还是两尺深的水洼?

树洞底部不过是四尺见方,燕三郎游动时,起先还会碰着树壁,可是越往下游,空间似乎越发宽敞。

再后来,他好似就在无边的水域中游泳——

水压不一样了。

这时候,他庆幸千岁附在猫儿身上,否则芊芊这时候该造反了。

游不多一会儿,前方还透出一点光亮。

那就是出口!燕三郎精神大振,努力游去。

光芒越来越亮,最后“哗啦”一声,他冒出了水面。

“没事吧?”他着紧怀里的白猫,见它打了两个喷嚏,但拼命甩头,依旧是生龙活虎的模样,这才摸了摸它的脑袋,放心打量周围环境。

他们已经不在树洞里了,而是浮在一片小湖上,三丈外就是水岸,曲云河就在岸上向他招手:“上来吧。”

燕三郎飞快游上了岸,等到脚踏实地,立刻举目四顾。

周围俱是林地,草木茂盛。两人一猫现在位于一个小小的山谷之中,面积最多也就是五、六百平,两侧都是小山。不过这里的山势连绵,正如屏风,没有奇峰怪峰。燕三郎一抬头就看见两座绵延起伏的小山在不远处相交,挡住了所有的视野。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小世界由娑罗树自己生成?”燕三郎一边观察一边道,“并不小啊。”

鳄妖小绿皮的腹里乾坤只能装下一个成年人,当时他都惊叹不已呢,更不用说这里有山有水有森林,当真就是个世界的模样。

白猫从他怀里跳出来,从头抖到尾,甩两人一脸水。

“冻死了!”她最讨厌湿身了!

其实燕三郎注意到,这儿不冷,甚至气温称得上宜人,也就相当于外界的春秋季。头顶上蓝天白云,身边绿树红花。

从冰雪皑皑的外界突然切换到这么个春暖花开的地方,燕三郎都觉心旷神怡。

“来,我带你看看全貌。”曲云河说着,就往高处攀去。

他的目的地,是高高的山脊。

进到这里,猫儿也不愿意再蹲进书箱。

第379章 娑罗界

她迈开四条腿,轻快地飞奔在曲云河前方。枝叶掩映,两人很快就看不到她了。

但才过了半炷香不到,眼前影子一闪,白猫蹿了回来,喵喵叫着往燕三郎身上扑:“脏死了,脏死了!”

“这是丛林。”一般来说,看似空无一物的丛林也自有一套生态系统,叶片底下,或者拨开泥巴石块和植物根须,经常就能翻出各式各样的昆虫、蜘蛛和蛇类。

燕三郎一把抱住它,帮猫儿抓掉了附身上的草叶。其中一片叶子背面还粘着虫卵,密密麻麻。

猫儿回头一看到就炸毛,用力踢他的手:“扔掉,快扔掉!看着好恶心!”

燕三郎无语,她自个儿还养着许多稀奇古怪的蛊虫呢,怎不嫌恶心?

曲云河也抬头四顾:“这里太安静了。”空山幽寂,除了风吹叶落之外再无杂音,实是异于外界的安静。

身边立着一棵老竹,露出地面两节处破了个大洞,洞口留有细丝。燕三郎拣起一块竹皮子探了两下,再拿出来一看——

枝上挂满了大白虫子,每一只都在蠕蠕而动!

这些虫长得像加大号的白蛆,身若纺锤,小眼黑嘴,每一只都是标准的土肥圆。

燕三郎却道:“好东西。”

“喔哟,是竹虫。”曲云河也凑过来看,“从前行军时常吃,这玩意儿油炸特别香!不过这么肥这么大,倒有些少见了。”

顾名思义,竹虫就是寄生在竹子里的蛾子幼虫。人在征途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如果在野外发现了竹虫,那就是欢天喜地喊加餐。

猫儿只看一眼,十个尖爪在燕三郎颈窝挠了又挠,声音反而压得极低:“你敢吃,我十天都不理你!”

她埋着脑袋不敢看,当然也没望见燕三郎嘴角翘起的一点弧度。

他把竹皮连虫子一起扔得好远好远,才抚着白猫的后颈,像轻拍婴儿一般:“放心吧,扔了。”

千岁感受到他振臂的动作,这才转过脑袋,没好气道:“玩够了吗,走快点!”

曲云河落后两步,随意拔起路边的小草,发现至少有七八只蛉子趴在根部啃吸树汁。

其实不怪千岁恶心,这里的林木虽然看起来茂盛,但生活在这里的昆虫好像——异乎寻常地多啊。

山势坡度格外平缓,用不到几十息的功夫,两人一猫就爬到了山脊。曲云河伸手拦着白猫:“小心!再往前就掉下去了。”

猫儿喵呜一声以抒发惊讶,燕三郎看清眼前景象,也下意识瞪大了眼:“这,这是?”

山脊后方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是万丈悬崖。

此刻燕三郎就站在悬崖边上,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大风吹开了白云,他赫然见到二十丈外、五十丈外,上下左右,都有一块又一块“山谷”,正如自己足下这一片。

这样的地方不计其数,穿插交错。然而它们并不是悬浮着的,巨大的梗脉将它们与一棵巨木连了起来。

“我们就站在娑罗树的叶片上。”就在他目不睱接时,曲云河的声音从身边传来,“这里就是娑罗树的小世界,或许可称作‘娑罗界’。每一片叶子都是一块土地。”

尽管每片叶子都不大,可这里叶片不下千片,举目四眺,蔚为壮观。

白猫抬头,看见了萌发中的一点嫩芽:“这里的树叶长得很慢吧?”

“嗯,好像一年才长出一片。”

所以,娑罗树已经有上千年树龄了吗?

“这里可有智慧生灵?”

“那就不清楚了。我上次来是由一头猿怪引路。它的部族曾经迁进这里,但不久以后又离开了。”娑罗树安静地呆在山谷里,所谓藏木于林,外人哪知道这里还藏着一个小世界?或许也正因它与世隔绝,小世界才能长久妥善地保存下来。

“为何?”

“这地方看起来安静和美,可是灵气不足。无论异士还是妖怪,都需要引气入身才能修炼,所以不能长久定居。”曲云河带着燕三郎和千岁往叶脉的方向行去。对人类这样的体型而言,宽大的叶脉和树枝就是四通八达的桥梁,他们能籍此通往巨木的各个位置。

“不过时隔百年后旧地重游,我倒是感觉天地的灵气比上一趟丰厚了些,想来小世界的生长会产生灵气。”

中途路过一片新叶陆地,植被稀稀拉拉,不是打黄就是枯蔫,看着有些荒凉。曲云河停下来正要刨坑,燕三郎却摆了摆手:“不种这里。恐怕种了也是白种。”说罢,怨木剑扎进土壤,飞快翻出一个小坑。

两人就看到,坑底其实湿润,土色乌黑,也即是说土保持较好,黑土中混着许多芝麻粒儿大小的白点。

曲云河吃了一惊:“这么多虫卵。”

“嗯,恐怕整片地都被虫卵占满了,难怪植被稀疏,栽下种子怕不给它们送粮。”燕三郎指了指前头,“既是诚心交换了条件才进来的,那换个地方吧。”

他们又走过几片大陆,终于找到一处看起来水土丰美、虫害较少的地点,这才在河边刨了个深坑,把娑罗树的种子埋了进去。

燕三郎顺便也替千岁刨了个坑放种子,才问:“为什么娑罗木要定下这样的进门条件?”

“我也不知,只要是植物的种子就行。或许就因为这里种植的成活率不高。”

千岁接口道:“主因是这个小世界还不健全,生灵不能像外界那样繁盛衍化;直接原因嘛,你也看到了,这里虫子太多了!娑罗木作为这个世界的支撑,就希望从外界渡运一些生物进来。”她顿了一顿,“小世界想像大千世界那般,万事万物井井有条,规则法例自成体系,那就不知还有多远的路要走。方才我就觉得,这里生灵种类太少。”说到这里,她赶紧补充一句,“我是说,除了虫子以外!”

昆虫可是个大类,但这里除了虫子,和吃虫子的虫子,好像就没别的了,有种安静得几近荒凄的感觉。

第380章 叮,您有新的任务请接单

“渡运?”燕三郎看见几片大叶子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边缘还挂着水珠,忍不住道,“先前谢家屯的村正说,多亏有这棵大树在,山谷里才没发过洪水,难道是……”

“嗯。”地面上爬过人臂那么长的五彩蚰蜒,白猫扭头不看,“大概暴雨、洪涝和泥石流都被娑罗木接引到这里来了,作为这个小世界的补充原料。位于它下方的谢家屯也就安然无恙。”

所以谢家屯的村民虽不知道娑罗木自成一界,但他们敬奉这棵大树也是做对了。人类弱小时,对于自然总会有本能地敬畏。

她打了个呵欠:“进来很久了。我们快些找到攒金木出去,省得夜长梦多。”

这地方的确新奇,可是对见多识广的阿修罗来说,正在生长中的小世界还不够完善,也远远不够精彩。

“恐怕还撤不了。”燕三郎突然接口,而后拽了拽脖子上的木铃铛,把它握在手里。

这动作很自然,仿佛只是下意识,可是白猫噌地一下蹿到他肩膀上:“咦,咦?我看看!”

新任务来了,她立刻精神抖擞。

铃铛闪着深蓝色的光,并且铃身上凝出三个字来:

娑罗界。

“哇,这个任务给的奖励不薄啊。”这句话只有燕三郎才能听见。

燕三郎定定看了它两眼,即对曲云河道:“攒金木在哪?我们要尽快出去。”

同行月余,千岁也告诉燕三郎,曲云河和靖国从前的故人都以为娄师亮和阿修罗签了生死契约,木铃铛就是镇压阿修罗的法器,却不知道它的真实用途。

“就在前方。”

又走过五里路,曲云河指着前面一片巨叶道:“到了。”

燕三郎看到攒金木的第一眼,有些啼笑皆非:“这到底是酒樽还是树?”

曲云河走上前去,拍了拍胖鼓鼓的树干:“它还有一个别称,胖子树。”

这树的下盘太稳,树身胖大滚圆如桶,上边儿却又细又短,脑门儿上再顶几片稀稀拉拉的树叶,活脱脱一副便便大腹中年谢顶的模样。

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啊。

来路上,曲云河早就磨好一片石刃,这时就取出来在树身上划个小口,然后扎进几根芦苇杆子。“此物不见金属。”

杆子空心,树汁顺杆流出,果然是金澄澄的颜色,呈粘稠油膏状。燕三郎早有准备,装了满满两羊皮囊。

这树汁曝露在空气中就会很快变黑,因此要及时密封。再经过简单粹取,提纯出来的就是攒金粉了。

外界已经难觅攒金树,只有在这片天地当中,它才有幸逃过一劫。事实上,娑罗界生长着许多珍贵植物,在外界或许都成了孤本。

从这意义上来说,小世界本身很珍贵。

东西到手,燕三郎大步返回原先的小湖。白猫趴在他肩膀上,贴着他耳边低语:“你猜,这次木铃铛的任务内容是?”

铃铛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只给出了三个字,除此之外就没有提示了。

一切都靠猜。

这个游戏太难了,偏偏她还得一直玩下去。

然而燕三郎这回倒觉得不难猜:“拯救娑罗界?”他想起了进入娑罗界之前在村里的所见所闻。很显然,如果没有外力介入,这个小世界必定夭折。

不过他更奇怪的是:“这里独立于我们的世界之外,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任务?”

“奇怪么?”白猫晃了晃尾巴,不小心拍在他脸上,像个大白鸡毛掸子,“木铃铛本就为感应和抓住因果变化的关键而生,至于这些变化发生在哪个世界,重要么?这回木铃铛捕捉到的不是来自大千世界的麻烦,而是娑罗界的劫难。如果没有外力干预,这个小世界继续发展下去,很可能越来越趋于完备,最后变得如同我们的大千世界一般缤纷多彩——虽然不知道会是多遥远的以后。”

“所以这一次的任务,是阻止娑罗界的夭折?”燕三郎沉吟,“那么就得法子制止卫人砍倒娑罗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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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和曲云河遁原路返回,潜入小湖湖底,果然一露头又在树洞当中。

白猫闷闷不乐,又湿身一次。

这儿可就冷得要命,燕三郎从储物戒中取出软乎乎、暖乎乎的羊绒巾子,小心替她将皮毛都拭干。

曲云河在一边看得直摸鼻子。储物戒太珍贵,就算拢沙宗这样的玄门大派也没几人有资格佩戴。别人得到,大概都用来装天材地宝,可在燕三郎这里装的都是什么鸡零狗碎的杂货!

不过这一人一猫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常。白猫抖搂皮毛,把剩余的水分都甩出去,才开始派活儿:“反正我们没有路引,不能正大光明进娑罗城。曲云河,你将攒金汁带回香水堂,让那女人尽快做好特许令。”

香水堂的女东家五天后就要离开,而做特许令至少要用掉两天;这里更不用说了,娑罗木明天就要被砍倒。

时间紧迫,他们得兵分两路。

至于她和燕三郎,当然就要留在谢家屯,想办法完成木铃铛的任务。

“即使能阻止卫人明天伐木,也非长久之计。”这件事的难点,就在于谢家屯的驻军也是奉命行事。即便燕三郎能拦住他们一天、两天,可只要上头的命令不改,娑罗木就难逃一倒。

燕三郎目送曲云河的背影消失在丛林中:“那军官说得有理,要想保留娑罗木不砍,除非得到镇北侯韩昭的首肯。”

军镇的建设指令直接由韩昭下达。谢家屯所有军民不仅要按时完成,还要保质保量,否则违抗军令的后果严重。再考虑到现在是战争时期,前线吃紧,军镇这样的后勤基地一定会被严密监工以保证按时完成。

综上所述,娑罗木死定了。

它一旦被砍,好不容易衍生出来的小世界就会同时消失。因此燕三郎这回接到的,是“拯救世界”的任务——

虽然这个世界还小,还不完美。

他转了个念头,即问千岁:“将娑罗界告知镇北侯,有用么?”

第381章 士气VS真力

如果有捷径,他也不想走弯路。

“你可以试试。”白猫盯住丛林中晃动的人影,那是刚刚经过的哨兵,“但我觉得,韩昭未必在乎。一个小世界的存亡与他、与军队有什么相干?反倒是军镇的建造于战争有用,势在必行。贸贸然去找他,反而曝露我们自己,不利于后续任务进行。”

燕三郎反身去看娑罗木,果真是木秀于林,它比周围的林木都要高出一大截。而主柱的高度就决定了旗楼的高度,以娑罗木当主柱,哨兵的视线甚至可以直接越过山顶,监察山对面的风吹草动。

甚至可以说,这个旗楼建好以后,燕三郎都不能在谢家屯周围的丛林中这样自如活动。

如果放弃娑罗木另外择树建楼,瞭望范围就会一下收窄。

它的战备意义很重要。

“那么,就要以利动之?”少年想来想去,还是没谱,“得开出什么条件,才能打动镇北侯?”

他们眼下的麻烦在于,身为初来乍到的外国人,对镇北侯的了解太少了。

好在折腾了一下午之后,天色也黑了,有一队哨兵就到了换岗吃饭时间。

每岗都是三人,不过这一队有个内急的,已经憋了好几个时辰,现在急不可待要去解放一下。

他躲进幽僻处,才舒畅完毕,后颈突然微疼。

他只道是被蚊虫叮咬,往自己脖子上“啪”地拍了一掌,结果就人事不省。

因为强人环伺,今晚的千岁换上了一袭黑衣。她对哨兵施展摄魂术后,这人即是知无不答了。

原来在钱将军暴毙之后,大军群龙无首,一度被攸国打得节节败退。卫国王廷火速将镇守北疆的韩昭调往东南前线,接替钱定的空缺。

镇北侯的爵位是世袭的,传到韩昭手里已经是第三代。这一门都是将才,用兵如神。韩昭之能甚至还在父辈、祖辈之上,十五岁就为国打退了北部强敌,十八岁斩苔原部族的大酋长于马下,声威赫赫。至二十五岁,他一共指挥过二十一场大战,仅有一败,由此被尊作“军神”。

由于功劳完备,国君厚赏,并且让他留在都城伴于君侧。不过卫国的东侵计划实施了数年之久,北境空虚,于是强敌再度南下,卫王不得不派镇北侯再度领军驱逐之。

结果韩昭刚把北边的敌人打跑,王廷就发来急令,催他前往南方前线。

头一道命令,韩昭没有理会。

卫王大怒,再发两道军令,韩昭以北部边患为由,没有动身。

直到王廷再下两道急令。

前前后后,一共五道。

君命不可违,韩昭再也推托不得,只得匆匆南下,赶到了娑罗城。

时间紧迫,千岁也只是潦草问了几句,就把哨兵催醒了。

这人打了个呵欠睁开眼,发现自己倚在树上,手心多了个死蚊子,外头又传来同伴的呼唤声。

他也没起疑心,系好裤带就跑了回去。

就在这时,军镇外头一阵骚动,有大队人马到来。

这个时候怎么还有人来?

燕三郎隐在一棵大树枝头,居高临下,望见营地里的火把照亮了韩昭的脸。

镇北侯亲自来了。

他下马前行,更显伟岸,举手投足间果然有一股大将的沉稳气度。

候在一边的村老赶紧上前。

离得太远,连燕三郎也听不见他们交谈,但想来村老是给娑罗木求情来着。

说不几句,韩昭就摇了摇头,自顾走了。村老急前几步,被卫兵拦下。

千岁托着下巴:“看来没谈成。”

过不多时,韩昭在众将簇拥下走进谢家屯。

“有没有机会,直接对镇北侯下手?”燕三郎看着底下的灯火通明,“死了个钱将军,镇北侯身边的防护应该格外严密。”

正道走不通,他立刻就想起了歪门斜路,显然黟城里那个小乞丐还活在他心底。这小子越来越有她的风格了,千岁表示很欣慰。但她想了想还是摇头道:“麻烦在于,就凭我们还动不了手,不管是要挟他还是弄死他。”

“像韩昭这样的大将,身在军中即享大军的士气加持。神通异术作用其身,效果至少被削弱两成以上。”千岁沉声道,“这一点,连容生在课上说过罢?”

燕三郎点头:“没有细说。”

连容生从没想过弟子这么年轻就要跟领军大将正面刚,当时也只是随口带过,没有细述。

“越是得军心、声威重的领军人物,对神通术法的抵免越是强烈。昔年靖国战无不胜的两名大将,领军打仗时能免疫敌人八成的神通效用。”

燕三郎目光闪动:“这样的将领和异士对战时,几乎就立于不败之地?”

“战场本来就不是个人的比武场,异士单枪匹马,难起多大作用。否则我辈大能冲入战场,取敌将首级如探囊之物,那仗还用不用打了?”千岁往下方一指,“但韩昭要享有豁免,先决条件是要身处军中、带兵打仗。如果远离军队,就像风立晚只带几个心腹回春明城过年,那就得不到士气带来的便利,只能跟异士公平对决。”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你方才也听说了,卫王平时让韩昭待在都城,那就是要他远离自己的军队,个人能力也受到削弱,这才便于君王控制。这也是许多君主的驭下手段之一。”

“原来如此。”燕三郎懂了。如无千岁点破,他还想不到这么深一层。

“其次么。”千岁慢慢道,“士气如潮水,有涨有跌,有起也有落。越是常胜之师,士气越高,将领得到的豁免越大;如果兵败如山倒,被人打得丢盔弃甲,那就正好相反了。”

燕三郎评估底下的兵员面貌,而后道:“看起来我们很难威胁到韩昭。”守卫森严尽责,并且谢家屯的扩建工程一直井井有序进行,可见军心不乱;先前他也听到哨兵介绍韩昭其人,这人在军中极受推崇,想来燕三郎和千岁的神通对他不会有多大作用,再说他现在人多势众。

这可难办了。怎么做才能令韩昭改变主意,不再砍伐娑罗木呢?

第382章 查因

就在这时,千岁神色一动,取出诡面巢母蛛,放在耳边细听了一会儿,才对燕三郎道:“曲云河那里遇上麻烦了。他返回香水堂,发现那里已经被官兵查抄。”

分头行动之前,她给了曲云河一只诡面巢子蛛当作单向通讯器用。谢家屯离娑罗城只有区区几里,还在子母蛛的通讯范围之内。不过她让母蛛放低了声量,否则外头到处都是巡逻的哨兵。

燕三郎面色一动:“女东家被抓了么?”他不在乎香水堂到底是什么成份,被抓了多少人——走进香水堂时,他就知道这地方在卫境并不是个合法组织——但自己三人需要特许令来通行卫境,他不希望女东家被抓,否则两边任务都完不成。

“还不清楚,但看官兵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连附近的铺面也在严查,应是没有。”千岁低声道,“曲云河在街边多站了一会儿观望,身后就被人缀上了。”

燕三郎嘴角微勾:“他故意的吧?”

“嗯。”曲云河也是个老油条,知道找不着线索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线索自己来找他。“先前有不少人见到我们进出香水堂。我们是生面孔,曲云河又在那里重新出现,很容易被人盯上。”

燕三郎也道:“暗中监视香水堂的人,留意到他了。”

“他说,追踪他的人不似官兵。”曲云河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他赶在宵禁前出了城,往这里来了。不过路上有人堵截,他打算束手就擒。”

燕三郎下意识抬头,今晚是个大晴天,繁星漫空,连风儿都很温柔。“走,去迎他。”他和千岁蹲在这里,暂时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不如先去解决特许令的问题。

不管有多少麻烦,总归是一件一件解决。

不过这里的情报亦很珍贵,不能轻易放弃。千岁想了想,取出一只诡面巢子蛛,对着它低低说了两句,而后在它后背上轻拍三下,再将它放到最外头的树枝上。

千岁嘟起红唇轻轻一吹,就有一股子没来由的风儿掠过,将这小蜘蛛卷了出去。

它轻若无物,在空中飘飘荡荡,随风前行。不过它尾部其实牵着一根丝线控制风向和速度,以保证它最终不会飞过头,而是慢悠悠落到了谢家屯里。

它落在一间草房子上,又顺着长草溜下来,往主帐靠近。

它没有趋向最光明处,而是潜在帐口。

恰好这时有人走进,它也就趁势从卷帘缝隙里钻了进去,落到距离韩昭最近的一名亲兵后背上,悄悄伏进后襟。

直到它平安着陆,千岁才对燕三郎道:“走吧。”

燕三郎看着她,目光奇异。

“怎么?”她下意识抚了抚自己脸蛋,嗯,很嫩很滑呀,“我脸上有花儿?”

“我想不明白。”

“你那么笨,能想明白什么?”千岁没好气,“说吧,我帮你参谋。”

“你连小世界里的虫子都讨厌,为什么不怕诡面巢蛛?”讲道理,诡面巢蛛的模样比昆虫要狞恶不知多少倍,并且浑身还长满刚毛,千岁却可以对它的丑恶视而不见,把玩于掌心。

可是竹虫肥肥白白,和诡面巢蛛相比不知道可爱多少倍,为什么千岁就避之惟恐不及?

这问题已经盘旋在他心头很久了,终于不吐不快。

千岁瞪他一眼,以“你真笨”的口吻告诉他:“因为诡面巢蛛是我养大的啊。你会害怕自己养大的东西吗?”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当下两人蹑手蹑脚退出了谢家屯外围,牵马又走了半里路,燕三郎这才翻身上马,专拣小路往娑罗城方向而去。

¥¥¥¥¥

谢家屯。

镇北侯韩昭没有征用民居,只让卫兵搭了个主帐。前线吃紧,他只是拨点时间来检查这里的进度。

听完杨校尉,也即是下午应付村老的那名军官关于谢家屯军镇修造进度的汇报之后,韩昭再度强调:“最迟明日午后,旗楼就要开始搭建。谢家屯和前线大营互成犄角之势,又可守望娑罗城,早日建好,早日呼应。攸人最近异动频繁,恐怕也盯住这里,你要做好准备。”

杨校尉应下了,随即告退。

韩昭坐下闭目,掩去了眼中疲色。他率部众从北境赶到这里,天长路远,奔波了一个多月。结果东南前线的情况比他料想的更糟,军心涣散,后勤混乱无力。他才到四天就和攸人硬碰硬打了两仗,一场未分胜负,一场大获全胜,终于挽回一点士气。

他是带兵打仗的行家里手,前线和后勤都能安排得明明白白。可是事儿千头万绪,都要他来做决定,哪怕韩昭是铁打的身子骨,这会儿也觉出了疲惫。

在这里自然不可能倒头大睡,韩昭抓紧间隙闭目养神。

边上的心腹不敢打扰,侯爷这几天太累了,亟需休养。

帐里安安静静,只有外头兵员杂乱的脚步声。

约莫是一刻钟之后,有人靠近,在帐外停下。

亲卫还在犹豫是不是唤醒韩昭,他已经睁开了眼:“外头何人?”

“徐大夫来了。”亲卫轻声道,“就是给钱将军验尸的大夫。”

“请。”

徐大夫年过五旬,身型微胖,被人连夜从几十里外请过来。外头天寒地冻、呵气成冰,他一走进温暖的帐中,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那声音格外响亮。

亲兵:“……”

徐大夫反应过来,也惴惴然上来见礼。

韩昭仿佛没听见那响亮两声,冲他点了点头:“劳烦徐大夫将检验结果再述一遍,细节不可遗漏。”

徐大夫赶紧应了声“是”。钱将军暴毙军中,地方官吓得两股战战,深知其中必有蹊跷,不敢只请仵作,还把城中最好的大夫也一并找去验尸。

韩昭事先看过报告,现在只想听细节。

“我赶到时,钱将军已经去世三个时辰,尸首却还没有僵硬,皮肤泛红但柔软,尤其面红如血,脖筋鼓胀。他保持蜷缩姿态,两手紧握。”

第383章 空降

徐大夫说得缓慢,“在场的卫兵告诉我,钱将军从毒发到身亡只有五十息时间,中途灌入解毒丸并没有生效。军医才刚刚赶到,钱将军已经气绝。”

“你验过,是赤星斑蝥剧毒?”

“是。”徐大夫显然不打算更改自己的诊断,“钱将军是用过晚饭后毒发,我和军医一起检查了他的碗、碟、箸和剩下的食物,俱是无毒。后来——”他顿了一顿,“后来至胃中检验,也未发现毒性。并且钱将军的症状也符合赤星斑蝥剧毒发作,因此基本认定。”

“并且这毒物还是钱将军自己使用的。军医告诉我,钱将军后腰有旧疾难愈,至秋冬天寒发作都是苦不堪言。有高人给他配了一副药物,每到旧疾发作时就敷去腰上,伤痛立减。这味药方里面就用到了赤星斑蝥,剂量还很大。此物驱寒毒极是有效。”

“我听说他照方贴药已经超过五年,敷过不下百次,怎么会突然中毒?”

“赤星斑蝥虽然猛恶,但只要皮肤完整,不出现破口,它的毒性就不会渗进。”徐大夫答道,“反过来说,如果皮肤上有伤,它就会进入血液,攻心害人。就军医所说,钱将军也清楚这一禁忌,从来都是小心用药,如要奔赴前线,一定先撕掉药贴。”

韩昭揉了揉眉心:“他身上有伤么?”

“手臂被碎瓷片划破两道口子,但恐怕是中毒挣扎所致,是果非因。”

韩昭点头:“恐怕也不是长期用药积累导致。这毒素太凶猛,一点都不能渗入人身,否则就是暴毙。”

“正是此理,赤星斑蝥只会令人暴亡,绝不致慢性中毒,原来侯爷对毒理也有研究!”徐大夫拍他一记马屁,韩昭却摇了摇头,“药与毒,我都不懂,只不过认得个中高手罢了。还有么?你说下去。”

徐大夫犹豫了一下:“事发后的诊断,也就是以上。不过小人这几十天来始终放不下此例,于是翻遍医书,揣测一点可能。”他显然没甚把握,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也、也只是可能。”

韩昭有几分意外:“说吧。”

“小人在杂记上看到,药农捕捉赤星斑蝥喜用两岁左右的生猛公鸡。鸡是百虫克星,但死后最招毒物。赤星斑蝥好斗,即便是活鸡也会一战。”徐大夫轻咳一声,“再回想那天检验的食物,钱将军吃下一整只烧鸡。”

“吃鸡就会引发蝥毒发作?”韩昭立觉不对,“难道钱将军自己不晓得?”钱定用药不是一天两天,必然对这副药物的禁忌很是了解。

“单单吃鸡,不会有事。”徐大夫摇头,“那天我带食物回去,从中检查出一味辛香料,称作通沸草。此物燥热,整株吃下必定脸色通红、浑身发汗。以通沸草卤煮公鸡,更加阳燥,就会引发蝥毒斗性,从隐毒转变为显毒,飞快渗进皮肤当中。”

徐大夫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不过我打听过,军中冬季烹食经常加入通沸草,替士兵驱逐寒气。”否则寒夜漫漫,大营又不像住家那么温暖。士兵挨冻久了,怎么能保持战斗力?

“我回城之后,就用这三物试验在兔子身上,果然它没挺过几息就死了。”

韩昭听到这里,即命人把厨子带来。

军队里面做大锅饭都用伙夫,但高级将领的饭食还是由专门的厨子来管,平时开小灶。这厨子也是倒了大霉,钱定暴毙,他是头一个被怀疑的。经过一轮又一轮审讯拷打,胖子在一个月内差点瘦成人干。

韩昭找他来,只问通沸草卤鸡的事。

这厨子交代,当日下午,他原本选定一只小嫩母鸡做菜。不过那只鸡突然飞跑了,抓都抓不回来,厨子只好另杀了一只公鸡代替。

至于通沸草,的确是事发前几天刚采购回来的香料。那会儿刚刚入冬,气温下降太快,军中时常用它做菜驱寒。

这是韩昭下达的第三个命令:“把采办的人找来。”

“找不来了。”不等亲兵出去传令,厨子就苦笑道,“上个月打仗,负责采买那小子被箭射死了。”

韩昭目光微凝,挥手令他们都退下。

身后的心腹小声道:“侯爷,这兴许只是个意外?”买回通沸草不稀奇,临时要杀的鸡飞跑了也不稀奇。钱定用的药方和禁忌,厨子当然也不知道,所以用通沸草卤煮公鸡,钱定吃了下去,偏偏那会儿他身上敷着药膏,从而毒发身亡……

“每个环节都恰到好处,没有疑点。”韩昭冷冷道,“这算是意外么?”

算啊。要不是恰到好处地发生,怎么能叫“意外”?当然这话心腹不能说出口,只得道:“侯爷的意思,还要继续追查凶手?”

“当然。”韩昭目光向外扫去两眼,“凶手隐在暗中,他不会只出手一次。”

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倘若真是人为,这样不留蛛丝马迹的手法,倒很像我认得的一位故人。”

心腹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中间夹杂喝斥声。

韩昭眉头刚刚皱起,就有人进来禀报:“外头来了个公公,说是王都派来的监军!”

监军?

韩昭嚯然站起,大步迎出。

军营外果然站着一行人,为首是个年过四旬的男子,身材精瘦、面白无须,身后站着衣甲鲜明的护卫,个个都是面无表情。

他见到韩昭,当即笑出声来:“侯爷,你这军营可不好进哪。”说罢,晃了晃手里的赤金令。

这是卫廷特赐的监事令,监军凭此即可代表王廷前来协理军务,当然最重要的职能还是督将帅。

可是镇北侯的兵只认得将帅的虎符,不认得监事令。

“几个看门的小兵,能知道什么天高地厚?”韩昭摆了摆手,也不在意,“泰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来,请进!”

王都来讯,早就提过卫王派身边的大太监泰公公前来监候大军。韩昭只是没料到,对方来得这样快。

第384章 给监军的住处

泰公公下马,由韩昭陪同入屯,一路上观顾左右,啧啧称赞:“有侯爷在,这军容军威果然就是不一样。”

“过奖。”这样的称赞听得多了,韩昭也不为意。

他与泰公公可不仅止一面之缘。这位常侍于君侧,卫王倚为心腹,出入宣召都通过他。抱定君王大腿,泰公公即使在都城也是众人哄捧的角色。

也正因如此,泰公公才会被委以监军之职。这个职位最重要的职能,就是监督军官彻行王令。

说话间,泰公公已经走进主帐。底下伺候热茶,他只喝了一口即问:“王上很关心钱将军的悬案哪,不知查得如何?”

韩昭将目前的查案进展如实道来,泰公公听得目光微凝:“照这样说,钱将军也太不小心了,吃只鸡就能把自己吃死了?”他样貌端正,但一开口就掩不住嗓音异于常人,尤其这句话尾音上扬,更显尖利。

韩昭摇头:“细节样样凑巧,眼下证据不足,说不准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如是人为,这么厉害的幕后凶手潜在前线,咱家也要寝食难安,侯爷可要抓紧调查。”泰公公唉了一声,“最好便是意外,我尽快回禀王上。”

韩昭点头称是。

泰公公又拉呱了几句,这才站起来道:“前线吃紧,我就不打扰侯爷公办了。”

这时给泰公公腾出来的住处已经收拾好,自有专人送他过去。今晚,监军大人就宿在谢家屯。

眼看韩昭送到帐外三丈远就停住脚步,向自己道别后转身回去,泰公公的眼神不由得一沉。他身后有个小太监小声嘀咕:“这位镇北侯的架子可真大,竟然不亲送到底。”泰公公可是卫王身边一等一的大红人,韩昭怎说也该亲自送他去往新住处才是。

“住口!”泰公公横了他一眼,“镇北侯也是你这小犊子有资格埋汰的?”

小太监噤声。

不过等到泰公公看见自己的新住处时,脸色也没比小太监好看到哪里去。

韩昭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帐篷。

泰公公随卫王去围场春猎时住过牛皮大帐,那里头足有三间房大小,帐篷厚实不透风,比普通住家还暖和,再点上银丝炭,就是一帐温暖如春。

可这眼前什么玩意儿?一个涂了桐油的破布帐,也不知用过多少回,表面好几处污渍,边角还打着补丁。

它还很小,最多就是两丈见方。泰公公站在门口,看见里面摆一张又小又窄的行军床、一张破桌子,空间所剩无几。

帐底压不实,时不时被溜进来的小风掀得啪啪作响。可想而知,住在这里恐怕有点“冻人”。

泰公公的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韩昭知道他是代王监军,还让他住这种地方?故意的吧?

这回小太监先瞄了瞄泰公公的脸色,然后跳了起来,对卫兵高叱一声:“好大胆子,就给监军大人安排这种地方?把镇北侯唤来,让他亲眼看看!”

镇北侯没来,但杨校尉很快就来了,撑起笑脸道:“军中条件不好,军官们住的帐篷还不如您这个大。不然,住去谢家屯可好?那里是正经民宅,有厚墙、有炕,还有火炉子。”

泰公公不置可否,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于是杨校尉带着泰公公一行从军营后边的小山翻了过去,进入谢家屯。

这村子太小了。

韩昭这回指派给泰公公的,是几间平矮的民宅,房间又小又破,从门口一步就能迈到炕边。木门能关上,但寒夜里的山风依旧可以从门缝悄悄钻进来,把被衾吹得又冷又硬。

但杨校尉没说错,墙还挺厚实的,炕底可以加温,壁角还有个可以烤火的炉子。

小太监怒气冲冲:“这狗……够了!你到底会不会办事,监军大人能住这种地方?”他原本想说“狗舍”,可万一换不成屋子呢?住在这里的泰公公就被他骂成狗了。

“谢家屯原本不过五六十户,这已经是最好的房子。”杨校尉斜睨他一眼,强行忍住眼里的鄙夷,顺手向外一指,“军队都只能住四面兜风的帐蓬,侯爷也不例外。”

想起进营时一路所见,泰公公抬了抬手:“行了,就这样罢。”他这么长途奔波也是乏了,懒得再跟这帮兵蛋子耍嘴,只想快些歇息。

小太监赶紧道:“公公,听说最近的娑罗城离这里也不过是几里地,不若去那里住?”他也不想睡在破房子里,连褥子原来是什么颜色都不晓得,搞不好里面还有臭虫!

泰公公不阴不阳看他一眼:“你想去?”

“不、不是。”小太监嗫嚅。他想啊,想得不得了,这破地方是人待的吗?

待杨校尉与其他人都退走,小太监才给泰公公铺床,将冷硬如铁的军被换成自带的软被绵褥,又在屋里点起熏香,驱走不知名的虫蚁。

屋里还有一股子乡下的霉味儿,泰公公打开窗通风,目光望向远处的营地。

那里,灯火通明。

谢家屯原来的村落太小,这几百人住不下,当然要另起营地。事实上,谢家屯的原住民都是攸人,卫军不希望做事还被人盯着,因此营地离谢家屯的农家还有一小段距离。

泰公公被安置在农宅里,说好听点是镇北侯尽力给他安排住处;说难听点,他有意把泰公公和自己的军队隔开。

当兵的也不傻,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果然,这姓韩的心眼儿也多。想到这里,泰公公脸色沉了下去。身后传来小太监的咕哝声:“这镇北侯可真托大。”

这一回,泰公公并没有训斥他。

……

韩昭返回帐内,在埋头公务之前交代亲兵:“传我的命令下去,今后对监军大人都要客气些。”

亲兵应了,出去传令,回来忍不住就道:“那位泰公公皮笑肉不笑,倒像是来找碴的。”

“监军之职,原本就要挑刺。”韩昭看他一眼,“以后有泰公公坐镇,这些话不能乱说。你从北地跟着我过来,没去过都城,不知道这些宦官的厉害。”

第385章 上树还是跳湖了?

天高皇帝远,他手下这些兵都不知道王权厉害,对代表了皇帝来监管军中事宜的泰公公自然也不会有多恭敬。

可是泰公公这个人……韩昭沉声道:“这位监军大人,从前跟我还有些过节。”

亲兵“啊”了一声,难掩惊讶。

“两年前,王上还只是王子,连储君都不是,饮食起居就由泰公公打理。”韩昭摇了摇头,“我回盛邑,见到跋扈子弟带着恶奴当街强抢新娘、打伤数人。我一怒之下踹断他的腿,又抽了他几鞭子。这人叫嚣自己的乾爹是泰公公,我就把他嘴也堵上,扭送署衙。”

亲兵听得提心吊胆:“他还真是泰公公的乾儿子?”

“嗯,还真是。”韩昭啼笑皆非,“恰好督办此案的是我一个老部下,不肯通融。泰公公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捞出来,结果乾儿子右腿没治好,从此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

“后来呢?”

“后来又有一两次过节,不太愉快。”韩昭喝了一口热水,“王上也知道他与我不睦,才特地派他来监军。”如果泰公公跟他关系太好,王上必会另派别人。

就在此时,底下人捧着一张字条过来,说是有个哨兵返营,后背上就粘着这张条子而不自知,在营地里晃了半天才被人揭下来。

营里的大头兵多半是大字也不认得几个,一开始以为是谁的恶作剧,笑闹一阵,才有一个副将看见了,随口念了两句,结果越念脸色越凝重,赶紧将此事上禀了。

“已经验过,字条干净。”

韩昭点头,从亲兵手里接过来一看,上面几行字言简意赅:娑罗巨木内蕴小世界,生灵繁衍自成一界,望侯爷手下留情。

并且字条上还附带通行小世界的办法,先向巨木祈祷,自己会在小世界种下植物,而后取任意种子穿过树洞水体即可。

“胡言乱语。”韩昭嗤笑一声扔下字条,“既是哨兵,怎么连自己何时被贴上字条都不知晓?对方如要他性命,他脑袋还能留在脖子上?”传令下去,营地周围加强巡逻。

显然对方就隐在周围监视谢家屯。有敌环伺的感觉,让人如针刺背。

命令一级一级传下去,周围的警戒加强了几倍,再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

那张字条,他本不待理会,不过寒风鼓动厚重的帐帘,韩昭从缝隙里望见了那棵大树。

就算大半隐在黑暗中,它也不减威风高大。

字条上说,这树名为娑罗。韩昭心里一动,还是拣起字条走了出去。

娑罗木离山谷入口更近,也就是离谢家屯近。

韩昭围着大树走了一圈,沉吟几息,才顺手点了三个近卫:“爬上去,找找看有没有树洞。然后……”犹豫一下,还是把字条上的要求交代了。

这树也忒雄壮,一个人怕是不好找。

种子?

三人面面相觑,果然去找。

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哪里能弄到种子?

最后三人都去农家院里讨要一些稻谷、黄豆。毕竟,这些也算是植物的种子嘛。

然后,他们飞快爬树。

寻了小半刻钟后,才有个快爬到树巅的喊了声:“在这里了!”

居然真有树洞?底下的卫兵好奇,视线也悄悄往上挪。

燕三郎离开不久,今晚又没下雪,被挖开的洞口很容易被找到。

另外两人也凑了过去,互相照应,并且在韩昭注视下钻入了树洞。

三十息过去了。

五十息过去了。

半炷香后,三人又从树洞钻出来,降回地面,向韩昭行了一礼:

“侯爷,树洞是雷击过后形成,很深,能进人。洞底的确有积水结冰,冰层不厚,先前可能有人来过。但我们试过,积水最深就是两尺到底,并不能通往所谓的小世界。”

“你们可曾……”韩昭问到这里就问不下去了。

“我们捏种子在手,也向那棵树念诵保证,一字不差。”这几人身上还是湿漉漉地,在寒天里发抖,“轮流试过了,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泡了一身水而已。

韩昭忍不住按了按眉头,大手一挥:“行了,下去换身衣服再来领赏吧。”

近卫退开,他也是转身就走,一边暗暗自嘲:

真是诡迷心窍,字条明摆着就是恶作剧,他竟然当真了,众目睽睽底下做出这种蠢事。

这时屋宇周围缓慢踱来一人,身披雪狐大氅,身后还有个跟班,人未到,声先至:“侯爷好雅兴,大半夜还来视察,只不知这派人爬树是什么意思?”

正是泰公公来了。

是了,这里就在村口,泰公公举步就能到。韩昭勉强扯开一个笑容:“没什么。泰公公旅途劳顿,还不休息么?”

泰公公和离去的三个近卫打了个照面,见他们头发、衣裳都结了一层薄冰,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不觉好奇。这几人到底是上树还是跳湖了?

“快了,快了。”泰公公初来乍到,哪里睡得着,扯着韩昭就问起了军情。

眼看月上中天,韩昭着急返回前线,却还要耐着性子应付他。

他的不耐烦,泰公公看在眼里只作不见,继续问道:“侯爷也来了好些天了,何时准备反攻呀?钱将军身亡,攸人占走了好些地。”

那些地,原本就是攸国的。韩昭腹诽一句,脸上却露出肃穆之色:“快了。军机大事,站在野地讨论不安全。还是明日与公公在前线细谈罢。”

泰公公唔了一声:“侯爷莫怪我催得急,实是王上希望侯爷早日竞功,立下不世勋绩。”

韩昭抵达前线不过几日,一方面了解战况军情,一方面还得熟悉周围环境,还抽空打了两场仗,已是紧锣密鼓连轴转了,君王却还不满意,还想让他尽快出击。

泰公公说完就告辞回去了,韩昭却要连夜赶去前线。

谢家屯之行不过是抽空,他必须钉在前线坐镇。

骑马往外走时,他心里想的却是,暗中送字条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着莫大风险靠近营地来戏弄他?

第386章 做贼的遇上打劫的

想到这里,韩昭又下了一条命令:“来啊,把后背被贴字条那厮拖下去,打三记大板!”

字条的出现,就说明巡守有漏洞,人员太松懈。

眼看镇北侯带着一众军官急匆匆又赶回前线,千岁和燕三郎依旧趴在树枝上,半天没有吱声。

“坏小子。”她故意伸指戳了戳他的太阳穴,“也动什么歪脑筋?”

她若不起坏念头,怎么会用这个“也”字?燕三郎赶紧擦了擦额角,朝着谢家屯的方向一呶嘴:“我在想,那位泰公公或许能帮我们完成任务。”

千岁挑眉低笑:“泰公公是堂堂御用大监军,阻止镇北侯砍一棵树是轻而易举罢?”

韩昭有士气护身,异士拿他没辙,身边又是手下众多;泰公公却不一样,他下榻的民宅在谢家屯里,并且背靠大山,防守力量相比军营要弱了很多。

对付一个弱鸡太监,总比对付镇北侯强罢?三岁小孩都知道怎么选。

“有个问题。”燕三郎低声道,“我们要把泰公公藏去哪里?”

“一旦卫人发现他失踪,一定会在娑罗城附近开展地、地毡式搜寻。”这些地方都被卫人占领,他们要把泰公公藏去哪里,才能保证卫人不会搜到,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毕竟初来乍到,这里不是他们的主场。

地毡式搜寻,这词儿来自千岁。他听了几回觉得,还挺形象的。

这块土地上,到处都是卫人和攸人的眼线耳目,他们每次出动都要小心翼翼,这还是在敌明我暗的情况下。

如果手里再多一个泰公公,那和夜里提个大灯笼游街也差不多了,谁能注意不到他们?再说这人必定也想方设法向外界求助。

捉泰公公不难,藏起他却成了大问题。

藏进城里肯定是不行的,再说郊区——莫以为郊野很宽广,事实上娑罗城的野外每年冬天都冻死过人,泰公公细皮嫩肉扛不住狂野的北风,塞不进山洞,只能住民宅。

娑罗城外有多少民宅,卫人早就一清二楚,正常住人的、已经废弃的,哪一个他们不是了然于胸?大不了花点笨力气挨个儿搜寻,总能找到泰公公的。

千岁眼珠子一转,给了燕三郎一个真情洋溢的微笑:“那不就有个藏身的好地方么?包准卫人找不到他。”

她抬手一指,燕三郎微有犹豫:“可是,韩昭方才试验不成功。”

“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千岁嘴角一勾,“相信我。”

直到底下巡卫走开,燕三郎才蹑手蹑脚下树:“走,我们去请泰公公。”遁地符太珍贵了,万不得已才会使用。

¥¥¥¥¥

泰公公在盛邑锦衣玉食惯了,这次奉命南下监军,二百里路舟车劳顿,实是把他折腾惨了。

屋子破漏,炭火也不够暖和,泰公公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哪知躺下去不过小半刻钟,他就酣声如雷。

边上的小太监倒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不过门缝里飘进一缕浅淡的烟气,在昏暗的室内忒不显眼。它并没有什么气味,但小太监闻着以后,脑袋越垂越低,不自禁趴下去睡着了。

面向大山的木窗打开,发出很轻的吱呀声。千岁和燕三郎挟人悄悄溜进,望见门纸上倒映两个影子。

韩昭派了三个守卫给泰公公,一个守在窗外,已被千岁打晕了拖进来。另外两个还好端端站在门外,没留意到眼皮底下进人了。

她取出一只嗅瓶,放到泰公公鼻下。这人睡着时还下意识抽鼻子,而后打酣打得更响亮了。

“行了,动手。”这一点药物能让他睡熟如死猪,莫说被搬动,就是被丢进水里也不会醒。

泰公公有一百来斤,是成年男子体重,此时的燕三郎搬运他也毫不费力。小少年很熟练地拿出绳索,将他双手和足踝牢牢绑在一起。

这样,高大的泰公公就变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粽子,可以任他提在手里。

燕三郎才捆到一半,千岁忽然道:“有人来了——不是卫兵。”

外头每过一会儿都有卫兵巡逻经过,她和燕三郎正是算准了时间上的空隙才动手的。外头快速接近的脚步声急促又不规律,不像卫兵的正经步伐。

紧接着门外传来两声闷哼。

门卫倒了。

真没用!千岁低咒一声。只要再有个十来息就好了,这些废材就不能给他们多争取一点时间?

燕三郎本来就是蒙好脸巾才过来,千岁往自己脸上一拂,就成了蒙面人。

这个动作才做完,木门就从外头被打开,有三人一个箭步冲进来。

这几人同样蒙面,手里握着武器,高矮胖瘦不一,动作都很利索。

不过饶是他们早做好心理准备,看见屋里的情景也不由得一呆,齐刷刷站住:

哨兵和小太监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炕前立着两个蒙面人,正把他们的目标、那个呼呼大睡的泰公公五花大绑,还绑得格外地……有创意。

这是入室贼刚好撞见了偷盗现场啊?两边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好了。”燕三郎大功告成,也把对方从惊讶中唤醒。最前方的黑衣人道了一声“上”,三人很干脆地扑了上来。

千岁挑了挑眉。尽管对方压低声音,还是掩不去女性声线。

并且,还相当年轻呢。

四人出手狠辣,蒙面女更是一上来就刺向燕三郎,绝无拖泥带水。

事实上,燕三郎看出她直取泰公公咽喉,竟然直接要置他于死地!

他不假思索,拽着泰公公后退两步。己方后边儿就是土墙,退无可退,只有一扇小窗,战斗时钻出不易。这几人拦在正前方,把门都堵了。

想悄无声息出去,看来是不可能了。燕三郎眼中寒光一闪,千岁已经道:“来,玩票儿大的!”忽然身化红烟,扑向女东家。

蒙面女眉头一皱,左手弹出一个圆球,半空中爆成一捧金砂,其覆盖面很大,跟红烟撞了个正着。

嗡地一声轻响,金砂突然散开,要从四面八方将红烟笼住。

第387章 绑架和要挟

燕三郎定睛一瞧,这哪里是什么金砂,分明是一大群甲虫,但是背覆鞘翅,长着六条大长腿,两条前肢如同螳螂的镰刀。

这东西称作噬金虫,一张嘴无物不噬,最爱的还是各种珍稀金属。但是没东西吃的时候,人和其他妖怪的血肉它们也能凑合。

蒙面女眼神犀利,只一回眸就看出红烟非烟,也非魂体,乃是活物,这才祭出噬金虫。

红烟的同伴身材矮小,不是孩子就是天生矮子。蒙面女素手朝他一指:“拿下那小子!”

其实不必她吩咐,另外两个大汉已经向燕三郎扑了过去,刀刀不离他和泰公公心口、咽喉,显然不想留活口。

这时候可不讲究什么单打独斗。

不过蒙面女对面突然迸出一个火星,而后“呼”地一声,整团红烟都被点着了。它和噬金虫纠缠在一起,后者自然也不能幸够,一下被烧个正着。

这些小东西甚至有吞火之能,蒙面女初见这一幕原也不怎样担心。可她紧接着就嗅到一股子烧焦味儿,而后半空中的金虫变成了黑点,簌簌落下。

该死,对方的真火好生厉害!

余下的虫子顿时炸开,四下逃蹿。它们被红莲业火烧过之后变作无头苍蝇,哪里还顾得谁是自己主人?

守林人的小屋总共也就是五丈见方,这些东西飞行又快,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充斥屋内。

那两个大汉正要去捕燕三郎,冷不防听见一阵嘤嗡声,而后就有金光扑面。

虫子失控了!这两人定睛一瞧,都是亡魂大冒,抱头就往蒙面女身边跑。

噬金虫的威力他们早就见识过,别说他俩脸皮薄,就是戴个全钢制的面具来,这些东西也能把它啃得干干净净!

蒙面女身边干干净净,一只噬金虫也没有,旁人都不知她如何控制。

此时琉璃灯才从虚空中徐徐显现,就在燕三郎身边大放光明。

它释放的气息与红莲业火等同,噬金虫根本不敢靠近,多数从门窗钻出去仓皇逃蹿,不宜一小撮被迫到屋角走投无路,不由得狂性大发,见着什么咬什么。

倒地的卫兵和小太监,顷刻间被咬得鲜血淋漓,人也醒了过来,一边大叫一边往门外跑。

这时红莲业火也经由乱飞的虫子引燃至屋里的家什,榻上被褥、破木桌椅,甚至包括梁柱都着了火。

天干物燥,加上逃出去的两人撞开了门,大风卷进,火头呼呼就起来了。

短短几息内,燕三郎就听见火舌噬掉木头的毕剥声。

红烟速度快极,在蒙面女身前又聚成人形,却是个红衣倩影,纤指莹白如玉,毫不客气抓向她脖子。

转眼间,两人就过了四、五个回合。

蒙面女的身形轻巧灵动,出手却很刁钻,每一记都不离千岁要害。其真力阴冷,常如毒蛇一般缠绕对手。

不过这个时候,外头也传来了人声。

火灾和伤员,在孤寂的寒夜里释放出最显眼的讯号。

卫人被惊动了,毕竟这里距离军营不足二百丈远。

千岁也无心恋战,一把迫退对方,对燕三郎道:“快走!”

横竖已经惊动卫人,燕三郎也不能再低调行事,飞起一脚就踢破了土墙。

这一脚真力灌注,农家土墙顿时被踢出个两人宽的大洞来。燕三郎在千岁掩护下一矮身,就从破洞钻了出去,拔腿就跑!

黑衣人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卫人赶到,冲进屋里一看,立知不好,当下分派了追人和灭火任务。

监军大人被偷、哦不对,被绑票,卫兵当然穷追猛赶。不过此时谢家屯通往军营的小路上轰隆两声,炸得惊天动地。

这厢,前头的亡命徒就甩出十几枚圆珠,触地以后“砰”地一声变成了四下弥漫的大雾!

雾汽浓白,任大风吹而不散,只是几息的功夫就覆盖谢家屯北侧,追进来的人伸手不见五指。

这会儿已过子时,夜色深沉,视距本来就差。卫兵钻入浓雾以后,基本只能凭声定位了。

很快,他们就听到同伴大呼:“在那里,歹徒冲进林子里去了!”

大伙儿都冲向北边,果然见到林地边缘有人影晃动,飞快遁去。

“追!”监军太监虽然看起来眼高于顶的模样,但大伙儿知道,要是少掉这么一个人,侯爷怕是不好向上面交代了。

一刻钟后,笼罩在屯北的雾汽才渐渐散去。

火扑灭了,有士兵从炕上抽出一张字条上交。杨校尉见到上面“韩昭知悉”字样,赶紧将它收好。

又过半个时辰,追出的卫兵也回来了,个个垂头丧气。

追丢了。那几个亡命之徒,脚底莫不是踩了风火轮?

镇北侯从前线飞快冲了回来,一路上差点把马股都抽烂了。

其实不须杨校尉差人报讯,韩昭耳朵不聋,方才那两记爆炸惊天动地,他怎听不着?

到了现场一看,没有人员伤亡,独独不见了泰公公!

在亲兵看来,侯爷的脸色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难看了,哪怕前年被北边的敌人困在毒牙山中!

距离泰公公被捉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韩昭面凝寒霜:“分十组人搜寻方圆十五里内所有山洞、村庄,无论住人还是废弃的,确保不留死角,一个也不能漏过!”

众人领命而去。

这命令听起来好似很难,可是卫人攻打娑罗城期间,附近的地形和居民分布是早就摸透了的,甚至双方在乡野之中都打过游击战。因此卫人对附近的情况不说了若指掌,也绝不会束手无策。

多余人等都退了出去,杨校尉奉上字条,韩昭接过来一看,那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清秀。

最关键的是,有些眼熟。

这是绑匪留在榻上的信,就一行字,言简意赅。

“日出前,卫人自前线西撤二十里,泰公公自能无恙回返。

否则,人头奉上。”

日出前。

韩昭下意识看了看天色。

现在距离天亮,也没两个时辰了。如果照做,现在就得去收军拔营,否则天亮之前根本不可能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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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请泰公公帮个忙

西南战线上,钱将军的遗部加上韩昭带来的军队一共是六万人马。在这个量级的军中层层往下传达任何一个命令都不容易,哪怕是驻营、开拔这样的日常,耗时至少要一个多时辰。

更何况前线还有敌人虎视眈眈,己方要是撤退,攸人会不会乘机追击?

到得那时,局面要怎么控制?

这些麻烦,真是想起来都头疼不已。

韩昭随即又下一个命令:

排查奸细。

泰公公来得又突然又高调,从大营门口一直走到主帐,一路上不知道多少士兵都看见了;可是泰公公最后被安排去谢家屯居住,那是抄小路出营,目击者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三十个。

王上派下来的监军才抵达军中两个时辰,就被外人知悉,并且成功实施绑架。这不就说明,军中或者谢家屯里有细作?

查,要严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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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公公即使在梦中也依稀听见了大风吹动门窗的咣当声,清脆得好像有人砸门进来。

后来他又感觉腾云驾雾,似乎身在半空。

再然后有人狂掴他的脸,左三下右三下,噼里啪啦,好疼啊!

“哪个龟孙敢打我!”泰公公大吼一声,醒了。

然后他就发现两件事:

一,果真有人在扇他耳光,用的手劲儿一点都不小,难怪脸上火辣辣地痛。

二,他被五花大绑,连头都抬不起来,眼睛更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见。

泰公公毫不犹豫,扯开嗓子喊救命。

可任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声音也微弱得像耗子叫,哼哼唧唧,一丈开外都听不见。

这些人对他做了什么!泰公公大惊,而后觉出脚脖子都快被冻僵,像是蹲在水里。

这到底是哪里,他被带到河边吗?

泰公公惊惶不已,根本没想起这时候天寒地冻,河里的水早就结冰。

边上有人把一个小而圆溜的东西塞进他手里,又把他按在壁上,粗着嗓音道:“说,请求通往小世界,种树为报!”

啥,这人疯了吗?泰公公大怒:“知道我是谁吗?快放了我,否则将你五马分……”

“啪”,这人扇他一掌,打断他的下文。

“你该死……”

这人反手又是一记。

他掴得一手巧劲儿,声音虽然不够清脆响亮,但力道十足,扇得泰公公眼前直冒小金星。

“照着念!”倒不是燕三郎学会了千岁的爱好,而是三人现在的容身之处不安全。

方才他借着千岁放出的烟幕掩护,悄悄溜到了娑罗树上。现在底下有一队又一队士兵来来去去,万一有人临时起意、上树察看怎么办?

千岁不吱声,袖中探出骨链的锥尖,抵在泰公公大动脉上。

这种锋锐加身的感觉,让泰公公后脑泛起的寒气瞬间传去了尾椎骨,毛骨悚然。人在屋檐下,他不得不照着念了一遍。

“屏住呼吸。”

啊?泰公公愕然,还未回过神来就被推进水里。

这两人想溺死他吗?!

泰公公在缺氧的恐惧中拼命挣扎,却未留意到周围的变化。

最后,他被提出水面,丢在岸边。

燕三郎也是长长吸了一口气。

进到娑罗界,他们就暂时安全了,可以接着完成自己的计划。

泰公公呛水,咳了半天才大声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当然,他的声音其实细若蚊蚋。

千岁在他喉间一抹,解了禁制,他才能正常说话。

到了娑罗界,燕三郎就不着急了:“其实,我们想请公公帮个忙。”

方才他也担心带着泰公公过不来,毕竟先前韩昭找手下试验,都没人能进得来这个小世界。据千岁分析,恐怕是军士身上血烈之气太重,被娑罗木本能地拒斥。

大树有灵,虽然还未开智,却能感受到这种人对自己的小世界具备威胁之力。

至于她的本体,原本也是过不来的。阿修罗的煞气可比普通人强上百倍不止。不过千岁可以缩回木铃铛,由燕三郎带她瞒天过海。

这就是钻了制度的空子。

所以根据她的推导,泰公公过界应该没有问题。这种险,燕三郎愿意一冒。

所以,眼下三人就待在安全的娑罗界了。

泰公公挨了几记耳光,兼之目不能视物缺乏安全感,也不敢嚣张了,忍气吞声问:“什么忙?”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韩昭的援军怎么还不来?外头都夸镇北侯的军队是百战之兵,怎么连几个绑匪都找不出!

监军大人恨铁不成钢。要是这次安然无恙,他回头定要韩昭将这些惫懒的废物好好操练!

“很简单,你让韩昭放过山谷入口最高的那棵大树,别砍。”

“啊?”泰公公以为自己听错。冒天大风险挟持他过来,难道不该提些惊天动地难度十足的要求?不让砍树是他听不懂的暗语吗!

“你听见了。”燕三郎耐心地多说一遍,“你要保证镇北侯不砍掉谢家屯的神木,也就是最村最高大的那棵树,你就能回去了。”

“好,好!”泰公公点头如啄米,“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这真不是吹牛,他是堂堂监军,保棵树有什么难的?

绑匪这么一说,他就有印象了。睡觉前韩昭不是在村口捣鼓一棵大树吗,好似还派人上树,结果那三人浑身结了冰霜,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咦等等,水里?

他自己不也刚从水里出来吗,难道……?

并且,为什么这里不冷?

泰公公更生气了。韩昭明明命人爬过树,这回为何不再派人过来救下他?

什么镇北侯英勇无敌、算无遗策?呸!

他眼巴巴道:“现在可以放我回去没?”

话未说完,嘴里被人塞进一粒物事,圆而软,尝不出味道。

燕三郎在他喉间一按,泰公公下意识咕咚一声,将这东西吞了下去。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保证你不会反水的药。”燕三郎轻声道,“这药会在十五天后发作,若无解药,穿肠烂肚而死。”

他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你放心,旁人都解不得。若不信只管尝试。”

第389章 背后坏话当面听

泰公公打了个嗝,发现咽喉里浮起淡淡的腥气,心中打鼓:“十五日后,你会给我解药?”

“如果巨木健在,你会拿到解药的。”

泰公公尝试与他讲道理:“某家信誉极好,从不出尔反尔。你将解药给我,我绝不追究,还可以赠你一世富贵!”

他絮絮叨叨几句,千岁忽然道:“来消息了。”

燕三郎不耐烦听泰公公唠叨,随手取麻团塞住了他的嘴。

千岁取出诡面巢母蛛置于手背,轻拍两下。

于是,它就传出了人声。

有个男子肃声道:“侯爷,贼人的要求万不能同意!西撤二十里,那即是将西部平原拱手相让,也让过去半年里十几万兄弟的努力都白费了。”

贼人的要求?西撤二十里?

燕三郎下意识和千岁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愕然。

他们什么时候提出过这种要求了?

千岁眯起眼,以燕三郎才能听见的声线道:“好家伙,假传旨意哪!一定是方才那几个黑衣人干的。”

己方只要娑罗木活着就好。至于战争什么走向,关他二人p事啊?他们怎么会多此一举?

她顿了一下:“为首那个女人,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唔?”

“她身上有淡淡的药香,瞒不过我。”

燕三郎扯下泰公公嘴上的布:“说话这人是谁,你知道吗?”

泰公公不敢不答:“是韩昭麾下的将领,也是他的死忠,石从翼。”

他突然听见石从翼的声音,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发觉这大概是什么传音的神通,紧接着就被石从翼的话搅得心乱如麻。

绑匪方才不是说过,保住大树他就有命在?可为什么石从翼要扯出什么大军西撤二十里的条件?

眼前这不知来历的绑匪,难道是两边提要求?

他忍不住求证:“方才说定的条件有效吗?只要我保住神木就可以回去吧?”

这时诡面巢母蛛又传出人声,千岁嫌他吵,抓起布团又塞回他嘴里去:“是不是继续生效,就要看我心情!”

这女人说话还能算话了吗泰公公一呆,随后惶急得胸闷气短。

他心知肚明,如果绑匪提出了卫军西撤二十里的要求,那自己恐怕是性命堪忧!可是嘴被堵上,他又没法子求情。

这时,石从翼把声音压得更低:“一个太监而已,对方爱杀就杀,怎可影响军略?如果将西部平原拱手相让,您要怎么跟王上交代?”

韩昭已有计较,拍了拍他的肩膀:“娑罗城至关重要,莫说二十里,就是半步都不能退!泰公公能平安救回最好,如若不能——”他顿了一顿,“王上必定也能理解。”

娑罗城扼守山地要塞,如果拱手让出,那就是把敌人重新放进大平原。卫人先前大半年的努力就全打了水漂。一个太监的性命,对比战争胜负的走向,韩昭知道这回该怎么选。

泰公公字字都听在耳里,目眦尽裂。

好个镇北侯,半分都不曾犹豫就打算把他给牺牲了!

何狠毒至此?

他耳听石从翼又道:“那个太监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对军机一窍不通,来这里也是瞎嚷嚷、瞎指挥,还耽误战斗。死在外头最好,省心省事!”

泰公公气得胸膛一阵起伏。

“这事儿我也有错,给他安排的守卫力量不足。”韩昭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恼。他前脚刚安排泰公公宿在民宅,泰公公后脚就被劫了,这就是他韩昭的锅,盖不到别人身上去。他口里说着卫王不会苛责,但韩昭心底清楚,如果泰公公出了事,卫王一定会给他记下这笔账。

可是,他一个人的麻烦和西南战场的胜负,根本没有可比性。如果泰公公寻不到,那么他只能做出丢卒保车的决定。

“放心,孰轻孰重,我自会权衡。”

如果他不是那么托大,认为泰公公初来乍到没人会对他下手,如果他给泰公公安排更严密的护卫,也许这次意外就不会发生。

不过,一味地苛责自己是上位者最不该做的事。这念头也只是在韩昭心里一闪而过,他就拿定了主意。

饶是韩昭,此刻也有些心烦意乱,他把字条捏在手里,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几步,忽然问:“这字条是谁发现的?”

这问题,从前线跟过来的石从翼可答不上,只能唤来杨校尉。

“绑匪抓走泰公公后,我派人进来灭火,而后发现的字条。”

“谁发现的?”韩昭问得很具体,“是哪一个兵?”

“是……”杨校尉张了张口,答不上来。那时现场一片混乱,兵丁服饰相同,他哪在意是谁递过来的?只能依稀记得,那兵低着头双手奉上字条,说了句:“炕上发现此物!”

韩昭眯起眼:“你记不得了?”

杨校尉呐呐。

韩昭指着泰公公的炕席:“炕上着火,你手下泼水灭火。现在你再看这字条,可有被打湿的痕迹?”

不用看,杨校尉也知道没有。他脸色一下大变,跪了下去:“末将失误,请侯爷责罚!”

炕上都湿了,字条子没湿,原因只有一个:它根本不是从炕上被拣起来的,而是绑匪直接交到了杨校尉手里!

换言之,他和绑匪近在咫尺,还对过话,却没将对方认出来!

这可是重大失误,杨校尉后背上都冒出了冷汗。

韩昭蹙眉挥手:“先记着,择日再罚。”他现在哪有心思罚人,“屋里屋外重搜一遍,别再漏过线索!”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护卫,“别站着,你们也去帮忙。”

“是!”

韩昭拿出字条又看了几眼,这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间写就。如果绑匪事先就谋划抓捕泰公公,为什么不好好写字?倒像很赶时间似地。

这字迹,韩昭越看越觉得眼熟。

火已经熄灭,屋中多处烧焦烧坏,焦香袅袅。卫兵问过目击者,这是好几个蒙面黑衣人所为,他们还见到昏迷不醒的监军大人被一个小个子提在手里,仿佛拎着行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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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0章 您认得它的主人?

山风强劲,韩昭赶到时,这屋里原有的气味儿已经消散了大半,他嗅不到药香,手下人也未找见什么有用的线索,除了屋内的墙面上留下打斗的痕迹。

“他们的目标既然是泰公公,为什么抓到人以后还要放火?”韩昭抚着墙面的划痕。这是兵刃留下的,尖而细,有一组更是三道同时出现。看在他这样经验丰富的战将眼里,立刻就能辨出此人用的多半是细剑,或者……

他心底隐隐有个念头。

“我问过这家主人,腾出屋子之前,这墙上没有划痕。”尽管知道痕迹很新,石从翼也仍去做了这项调查。

“绑匪跟人动手了?”韩昭自言自语,“不会是泰公公,也不会是他的随从太监。我们的守卫倒在门外,划痕却在屋内的墙上。”

石从翼也觉得古怪:“您的意思,屋里还有第三伙人?”

“恐怕是的,否则绑匪和谁动手,屋子又怎么会着火?”既然是来偷,哦不,是来绑人的,绑匪行事肯定越隐秘越好,要知道二百丈外就是军营,他们怎会大张旗鼓?那不是给自己找危险吗?

这时有卫兵在垮掉的墙壁外搜查线索,翻动了两块土砖。韩昭就听见“嗡嗡”几声,而后这卫兵就惊呼一声,声音里透着痛楚!

韩昭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掰开他捂脸的手指。

一只甲虫紧紧巴住面颊,一缕鲜血已经顺势流到脖子上。

好凶狠的虫子!

跟在后头的石从翼也看到了,脸色微变。卫兵着急扒拉虫子,韩昭却一把按住的手,厉声道:“别扯,不然扯掉你一大块肉!”

说罢,他伸出食指,在甲虫尾翼上轻按三下。

这甲虫立刻松了口,振动翅膀就要往外飞走。

旁人这才看清,甲虫的模样非常古怪,口器像三排铡刀,前爪如如折叠镰刀,也难怪一上脸就毁容。

这么个小东西,却长着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它正要飞走,韩昭伸手一挟,把它两片翅盖夹住,又快又准。

甲虫拼命挣扎,怎奈自己脖子太短,扭头也够不着背部,咬不着敌人。韩昭转头对石从翼道:“取千灵蛛丝来。”

这蛛丝轻若无物,拿在手里就能随风飘起。石从翼看懂他的示意,将细丝系在甲虫的后颈上,再扯了扯,确认牢固。

韩昭不语,面色凝重,一下放开了甲虫。

它一下飞了出去。

韩昭手握丝线,尽量放长,而后对近卫道:“都退下。”

石从翼紧张道:“侯爷,您……”

“都退下。”

“那我陪您去!”石从翼陪着韩昭追了上去。

所有护卫站在原地,其中一人后领上,静静伏着一只小蜘蛛。

不过甲虫只飞出去二百余丈,就慢悠悠地落到了树枝上,不动弹了。

石从翼等了好一会儿,见韩昭还是不急不躁:“您是想让它领路?这东西,会不会歇菜了?”他没见过这个品种的甲虫,哪知道它有没有信鸽的认路功能?

“不会。它一定要回去找饲主。”韩昭的脸色不好看,“它接受的训练就是这般。”

侯爷还知道这甲虫受过什么训练?石从翼讶然:“您认得它的主人?”

韩昭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石从翼也没有再问。

又等上了大半个时辰,这甲虫才慢悠悠地起飞。外头天太冷了,它想回去温暖的巢。

韩昭松口气,抖抖身上的雪花追了过去。

是夜,知情人通宵难眠。

到丑时末,外出搜查的各路人马都传讯回来:

没搜到泰公公,甚至也未搜到可疑人员。

¥¥¥¥¥

曲云河被两个大汉蒙眼缚手,带去娑罗城南郊的一片木场。

守林人的小屋就立在林地边缘,远离官道。

木场在冬季停工,巨大的圆木堆成了小山,此时早就覆满了积雪。

但这里并非悄无一人。

曲云河吹了一路的寒风,忽闻吱呀一声门开,然后就觉出扑面而来的温暖。

“香水堂被查封,这人紧接着就出现了,在那附近诡诡祟祟。”他身后的大汉道,“这人不好抓,把老五肋骨都打断两根,是个狠角色。”

“没问出什么来?”有个女声接口,曲云河听着耳熟。

“没,他嘴也严实,我们就把他带过来了。”另一个汉子道,“特地多绕了几个圈子,后头没人跟上。”

紧接着蒙眼布条被摘下,曲云河首先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小木屋中,屋角的塘火跳动,把屋里人的面庞都映出了红晕。

前方有三人,算上他身后的两人,对方一共有五人在屋里。曲云河咽了一下口水,问眼前人:“东家为什么抓我?”

是的,最前方坐着的那人面具遮了半脸,正是下午在香水堂二楼见过的女东家。时隔不到几个时辰,双方又见面了,只不过女东家这回的待客方式有些粗暴。

炉火掩映下,女东家的嘴角似笑非笑:“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个外乡客。”曲云河镇定道,“下午说的每个字都是实话。”

“你前脚刚走,官兵后脚就来查抄我的香水堂。”女东家的笑容敛去,“天底下有这种巧事?”

“既然叫做凑巧,那想来是有的。”

曲云河话音刚落,边上的汉子就狠狠一拳砸向他肋下。这小子刚才打断他弟弟肋骨,现在他要再找回一记。

结果曲云河突然抬手,“啪”一声将他拳头捏在掌心,而后用力一拧!

这一下分筋错骨,汉子歪过半身难忍剧痛,哀嚎出声。

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这厮原被好端端反绑双手,竟然不声不响就能挣脱?

女东家目光一闪,明晃晃的手叉就递了过去。这叉子长度不过两掌,但有三股,中间一股最长,如放大的银针,被刺中了就是穿颅而过。

哪怕曲云河的身躯与人类不同,这会儿也不敢托大,将抓在手里的大汉扯到自己身前当挡箭牌,自己疾退两步,轻喝一声:“住手!”

女东家自然不会把手下人的眼珠子打爆,这时收叉立定,侧了侧头:“奸细真是杀也杀不完,我刚刚才处决了一个,你就冒出来了。”

第391章 这么巧,又见面了

曝露香水堂的内奸,方才被她找出来杀了,眼前这个莫不也是?

手下人很自觉将曲云河围在中间。

曲云河再一次满面诚挚:“我们只要特许证而已,对你和官兵之间的过节不感兴趣。”他向外一指,“否则现在这里已经被包围了。”

女东家看着他,总觉得他这时的神情和某个人很像,声调微微放软:“跟在你身边的男孩呢,去了哪里?”

曲云河想也不想:“夜深人静,孩子当然睡觉了。”

那孩子明明有功底在身。不过他年纪小,女东家并不太在意,这时就意味深长道:“我怎不知附近能弄到攒金粉?”她作为地头蛇都不知道的事,这几个外乡人反而晓得么?

曲云河抓出一只羊皮囊,丢在屋里唯一的桌子上:“喏,你看看?”

女东家将信将疑,打开皮囊嗅了两下,面色一变:“你从哪里弄来?”这可不是攒金粉,而是攒金树汁!

粉和汁的区别很大。

女东家想过,卫人或许冒险拿攒金粉来套路她,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么。可是攒金树汁被采集下来,很快就会变质腐坏,这一囊树汁非常新鲜,显然离开树干不久。

卫人不可能千里迢迢从天耀宫采集树汁,再带到这里来。

所以,这攒金树汁还真是从附近收集来的?

“这就是我的事了。”曲云河耸了耸肩,“做三个特许令,这些树汁够用么?另外,我们之间的误会澄清了吧?”

这人弄来攒金树汁,就说明他真地急需特许令。这也能从旁佐证,他和那少年真地没有卫人身份,至少不能随意行走卫境。

这时,外头又闯进一人,对女东家道:“没人跟来。”

他是留在外头的暗哨,专帮返回的兄弟们看管身后。

女东家面色稍霁,掂了掂羊皮囊:“每两斤攒金汁最多提取半两粉末。要做三枚特许令,这囊还差了一点儿。”

若说不够,这人只能再回去采集,她就可以跟踪而去。

哪知曲云河眼也不眨,又掏出一只胀鼓鼓的羊皮囊:“现在呢?”

女东家笑了。她才说了“差一点儿”,言犹在耳,也不好反悔:“够了。制作也要花点时间。两天以后,你再来这里取特许令,届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曲云河摇头:“这样不妥。”

“怎么?”

“你们被官兵围追堵截,万一到时来不了呢?我要与你们同行。”曲云河目光微动,“再说了,我怎不知两囊树汁只能提炼出三四两粉末?东家,合格的生意人可不会贪墨客人的原料。”

从前靖国王宫也使用攒金粉,他看过别人提炼不下十次,怎不清楚女东家要黑他原料?攒金树汁不难弄到,但他也不喜欢被人当作傻子耍。

最关键是,眼前这几个都被官兵通缉,显然不是什么好路数。

“嗯——”女东家却拖长了语调,“此言有理。那么,你就留下来吧。”

她突然这么痛快,曲云河正要说话,脸色突然大变,顺手召出银枪,朝身后的汉子掷了过去。

这一下凛凛生风,那人不敢硬接,侧身闪过。

只听咣当一响,整面窗户都被这一枪击碎。

外头的寒风顿时扑进来呼啸。

曲云河咬牙道:“卑鄙,竟然下毒!”

他已觉出有些不对了。这女人,一言不合就放毒吗?屋里密闭,正适合毒物扩散。

他这副身躯大异于常人,都能体会到这毒好生厉害,身周的罡气居然都没能阻隔。念头还未转完,眼前金光闪动,不知哪里来的小虫扑过来啃咬。

女东家微微一笑:“想留下来,可不能趾高气昂。”

曲云河勉力道:“你们到底是谁!”

女东家不答,似是对自己的手段甚是笃定,转头对手下道:“拿下带走,此地不可久留。”小心无大错,尤其在官兵围捕自己的时候。

曲云河躲开身后人的抓捕:“追捕你们的是卫兵,你们是攸国的奸细!”

娑罗城离前线太近,只有区区几里,理所当然变成军队的后勤城池。打仗期间一切为战争服务,官署这时哪抽得出手去管本城的地下势力?

况且曲云河在城里走了半天、小心观察,也能辩识出沙罗城本地官兵和卫人军队在服制上的不同。抓捕女东家的是卫人军队,而非本地官署!

这种时候,什么人能劳驾军队出动?那当然只有死对头派进城的奸细了。

女东家正要转身,闻声顿住脚步,眼中绽出杀气:“你自己找死。”正要对手下说句“做了他”,却见他望着她,脸上乍露惊骇之色。

他的目光,直勾勾看向她的——

后方!

女东家立知有异,向前一个箭步蹿出,才回身一手叉刺了过去。

身后仿佛有个人影,还未被刺中就化成一缕红烟,如影随形附至,要缠到她身上去。

这东西,好眼熟哪。

女东家疾退,紧接着眼角余光瞥见门边无声无息多了一道身影,矮瘦,但是眼熟。

这人刚出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一名大汉。后者方有所觉,转过半身,就被他抵住了咽喉。

快得惊人。

曲云河也突然站直,一拳直劈另一名护卫的面门。后者伸手要挡,却被他的银枪刺穿肩膀,“夺”一声钉在墙上。

一转眼,曲云河就生龙活虎了。

女东家心头灵光闪过,瞳孔骤缩:“是你们!”

“这么巧?”燕三郎也冲她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到一个时辰又见面了。”

他和千岁商议过后,就把泰公公绑在小世界里,自己出来支援曲云河了。正巧,两件大事可以一起办掉。

无论是猫还是千岁,嗅觉都是惊人的灵敏:

女东家身上的药香,和劫杀泰公公的蒙面女如出一辙。

这两位,大概率是同一个人!

这女人也真是胆大妄为,明明泰公公是被燕三郎劫走,她却不想无功而返,反而趁机留下来,借着烟雾四起的掩护,伪装成卫兵重新潜入民房,在那里留下字条,公布了自己的诉求。

第392章 交易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92章交易或许在她想来,燕三郎等人既然劫走泰公公,这大太监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回来了,干脆她就利用起来,尝试着逼迫卫人退兵。

如果意外奏效,那就叫空手套白狼,大功告成!

千岁想通这一点,就气得要命。从来都只有她算计别人的份儿,今回居然被人不声不响地利用了一把?

不行,这口气她一定要出!

更重要的是,她接下去要办的事务,正好也着落在女东家身上不是嘛?

那就新旧业务一并清理了吧。

女东家转眼镇定,抠住他说出来的“一个时辰”,明白他也认出了自己。原本她还想着,曲云河的同伴、下午在香水堂出现的小家伙,莫不是看曲云河不支,跑去搬救兵了?看来她想错了,这几个人根本就是绑匪!

一边是奸细,一边是劫匪,都不是什么好路数。

她前进半步,燕三序剑尖就往大汉脖子上多刺进半分:“住手,否则我割下这人脑袋。”

话音刚落,千岁适时后退半步。

女东家也才看清千岁模样,忍不住暗暗吃惊。

世上竟有这般妖异绝色!

女东家眯了眯眼,看向千岁:“你们是哪一边儿的?”

“方才不是说了么,我们是独立第三方。”千岁笑道,“原本我们哪边也不偏帮,不过你先下了毒,又想利用我们逼退卫人,那就别怪我们动手。”说着抬了抬手,琉璃灯就亮了起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能看见,空气中赫然浮着细小的黄色微粒,密密麻麻如粉尘,也如活物一般游移。它们都避开女东家及其手下,悄然直扑燕三郎和千岁,却在灯光的照射下无所遁形。

最重要的是,琉璃灯一旦绽放毫光,立刻迫得它们不能靠近。

这便是先前缠上曲云河,令他也中招的毒物了,却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平时无色无形无味,只有在灯光底下才现出原形。

原来这位女东家不知不觉又留了一手。

现在她脸色微变,目光却停在曲云河身上:“你怎会无恙?”

“寻常毒物伤不了我。”曲云河呼出一口气,居然是橙艳艳的色彩。

那些毒物只对人体生效,根本入侵不了他的法身,又被原封不动请了出来。

燕三郎脸皮一抽,这家伙说得豪气干云,其实只不过因为躯体并非人身,而是针胎花灵形成罢了。从本质上来说,这家伙就是棵树,只不过会跑会跳会说话。对人能生效的毒物,对他可就未必有用。

燕三郎望着女东家道:“没料到,我们居然要向攸国的奸细买卫国路引。”

“奸细?”女东家呵了一声,“娑罗城本来就是我们的!回自己家能叫奸细么?”

燕三郎笑了笑,忽然收起怨木剑,对俘虏道:“过去吧。”

曲云河也将银枪收回。被他钉在墙上那人和同伴踉跄走了回去,站在女东家身边。

他们放回对方手下,女东家的脸色立刻和缓不少:“你们打算如何?”目光不经意从曲云河身上掠过,不由得微微一懔。

方才她也偷放出噬金虫,这人手臂和脖颈都被咬得血肉模糊,才过了这么几十息功夫,伤口居然就愈合了?

要知道噬金虫虽然喜噬金属,但它主要猎物还是有血有肉的生物。其唾液有毒,能加速猎物流血,导致伤口腐脓化水,依此提取出来的药物很有名气,就叫“血肉溶剂”。

她自然不晓得,曲云河身为针胎花灵,自体康复的能力强悍已极。并且他的人类形貌也只是伪装,噬金虫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啃到的都是木头,吃到嘴里实在寡淡无味至极,因此咬上两下尝尝味道也就呸呸不啃了。

“是你们打算如何?”燕三郎收起怨木剑,“卫攸之战,我们不感兴趣,只是找你做特许令而已,一直很诚心。”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遇到眼下这局面?女东家的神情一言难尽,却也只能道:“好。明日此时,我可以交货。另外——”

她目光转向燕三郎:“泰公公呢?还活着吗?”

“活着。”

“那人我要了,什么价码,你们开。”女东家的口气,豪气干云。

千岁竖起纤指摇了摇:“不成,我们有用。倒是你们,为什么冒险跑去杀他?”

“他是监军,还是皇帝的心腹,杀了他给镇北侯添些麻烦,有什么不好?”女东家面无表情,“你们最后要如何处置他?”

“我们有一事交由他去办。”燕三郎静静道,“他还不能死。”

其实他收取诡面巢蛛窃听到的情报时就想过,如果韩昭答允女东家的要求,撤军二十里,那也是件好事。那时谢家屯当然就不会再大兴土木了,娑罗木也得以保全。

不过很可惜,韩昭心里有一杆称,孰轻孰重分得很清楚。

木铃铛的任务,是一如既往的不好完成啊。就没有哪一次能让他躺赢么?

女东家面带薄怒:“这人罪孽滔天,死有余辜!”

千岁轻笑一声:“那与我们何干?”她又不帮人断案,也不替人申冤,泰公公是好是坏,她压根儿都不关心。

燕三郎忽然道:“我们委托泰公公去办的事,如果你也能办成,我就把他交给你。”

这话说出来,千岁立即不满:“喂,不要节外生枝!”

女东家立刻接上去问:“什么事?”

“镇北侯要在谢家屯修建军镇,你知道么?”

女东家点头。卫人就在她眼皮底下行事,她在本地耳目又多,哪有不知之理?

“镇北侯本想砍下谢家屯北边的那棵大树修建旗楼,无论用什么法子,你阻止他就好。”燕三郎直截了当,“明天早晨之前完成,我就把泰公公的藏身之地告诉你。”

女东家眨了眨眼,有些迷惑。这算是什么要求,神来一笔吗?

“大树?你是指谢家屯的神木,长得最高的那棵?”

“是。”

女东家好奇:“那棵树有什么特别的?”

“你只说办得到么?”燕三郎正色道,“若是办不到,我就得放出泰公公去帮我完成。”

第393章 两边都下注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93章两边都下注女东家想了想:“容我一试。”

燕三郎紧接着又道:“你向镇北侯提出的条件,为何只要卫军退出二十里?”

“能问出这种问题,我倒相信你们是初来乍到了。”女东家知道时间不多,也不啰嗦,拿走桌上杂物,指头蘸了水,在桌面上画了一幅地图。

线条笔法简单,只是示意图,但足够燕三郎等人看懂了。

“以娑罗城为中心,这是方圆三十里内的地形。”

燕三郎来到娑罗城不过两天时间,对本地概况缺乏全盘了解。无论他有多聪明,不能因势利导就是大忌,好不容易遇到本地人讲解,他赶紧凝神细听。

原来娑罗城所在的位置,恰好在西部平原和东部山区的交汇处。自娑罗城往东,常见两侧悬崖如刀,山路崎岖,易守难攻;而越过娑罗城往西,那就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水田纵横。

无论谁夺下娑罗城,都可以虎视西部平原,守望东边的雄关。

事实上,当初卫国大将钱定打下娑罗城,也是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才往东推进,完全拿下了山区的制控权。

可惜他突然暴毙,攸人趁机西吞数十里,重新抢回山地,那么下一步就是夺下娑罗城、冲出山区,这才有机会打回西部平原,收复更多被卫人抢走的土地!

双方都对娑罗城的意义一清二楚,因此卫王才十万火急勒令镇北侯赶来救场。

丢了娑罗城,攸人就会像蝗虫一样,重新返回西部平原。那么卫国这大半年来的努力尽化泡影!

而对攸人来说,这同样也是背水一战。

如果再输了,卫人的东进就是势不可挡。

是以攸国也集结大军从东侧进攻。这两天韩昭就是与他们交手试水,而后布置一系列任务,又要建起谢家屯的军镇以作缓冲。

这个军镇很重要,可以辐射前线与娑罗城,两边兼顾。走到这一步,镇北侯必定要展开强攻了,届时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不过女东家现在打算绕开它,直接逼迫镇北侯西撤二十里。这样,攸人可以不战而胜,杀回西部大平原。

女东家说完,心中倒是没有多大负担。她没有吐露军机,这些消息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实,如果三人清楚娑罗城的地形民情,也可以顺势推导出来。

说到这里,千岁问女东家:“你要怎么阻止镇北侯?”

“这就是我的事了。”

女东家的语气生硬,千岁却不以为意:“怎么称呼你?”

“唤我‘鸢’就好,纸鸢的‘鸢’。”

“哦。”千岁把尾音拖得长长地。果然,她就是吕咸提到的“鸢姑娘”。

当然,这只是一个代号。

双方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地点,三人转身离开。

……

并肩走出数百丈,千岁才问他:“何必多此一举?把任务交给泰公公不就完了?”

“不和她定下协议,她必定跟我们翻脸。”

千岁呵呵一声:“我会怕?”

“我怕。”

“喂!”他要不要这么长他人志气?千岁鄙夷。

“黟城原有一户,突然做生意发家。家主人购置了新宅,想换一套黄花梨木家私撑门脸,但又舍不得钱。他找过许多工匠,后来总算在一个贩子那里买到又漂亮又实惠的家私,价格只有市面上黄花梨木的七成价。”

“嗯哼。”这小子真是好兴致,大半夜突然讲故事,那她就勉为其难配合一下喽,“后来呢?”

“新宅落成,他陆续请许多朋友到府中参观。这样过了两个月,才有个老头告诉他,这套家私是假的。老头原在梁都当官,见过大世面,多看两眼就看出他的家私其实是酸枝木,价格只有黄花梨的两成。家主人气恼不已,但这时已经找不到当初的贩子了。”

“所以?”千岁斜睨着他,“你想说什么,内行看门道?”

“是。”燕三郎正色道,“卫国特许令,我们根本见都未曾见过。她就算做出来了,我们也辨不出好坏。如果不向她稍事妥协,她做出瑕疵品暗算我们,去往盛邑的计划必受影响。”在“造假”这事儿上,他们是绝对的外行,鸢姑娘想糊弄他们太容易了。“反正她成与不成,明早就见分晓。如果她办不来,还有泰公公保底。我想着,办这事最好多一条路子,以保万无一失。”他不急不徐,“再说泰公公,我对他也不放心。这人不是个好东西,交由他去办,就怕节外生枝。”

千岁哼了一声,有些不爽,但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他的决定。

这小子是两边都信不着,所以两头都下注。算啦,小心无大错。

这时曲云河苦笑着摊手,掌心里躺着一张油纸,里面包着诡面巢子蛛,已经仰壳儿向上,一动不动,有两只脚都化了。

“啊,我的蜘蛛!”千岁心疼得无法呼吸,紧接着美眸冒火,“那个该死的女人!”

曲云河挠了挠后颈:“方才女东家暗中施毒。我没事,它死了。”剧毒借助空气传播,是无差别攻击。曲云河无恙,诡面巢子蛛却承受不起啊。

燕三郎汗。

诡面巢子蛛培育不易,千岁当宝贝一样收着,现在居然被弄死一只,也难怪她生气。

燕三郎一向最懂得如何安慰:“先前你也烧掉她的甲虫,并且还不止一只。”女东家放出来乌压压一群,被千岁红莲业火烧掉了至少一小半呢,“论损失,她比你大多了。”

“哼,也是。”千岁一想,心里平衡许多,“她活该!谁让她弄死我的小蜘蛛!”

姐姐,这事儿先后顺序弄反了吧?燕三郎在心里默念,但当然不会说出口。

便在这时,千岁突然站定:“有人来了。”

三人一下闪身,躲到路边的松树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有两道身影从树下掠过,速度飞快。

待他们消失许久,燕三郎才轻声道:“镇北侯居然追踪到这里来?”

附在韩昭亲卫身上的小蜘蛛没有提示,是因为镇北侯身边只跟着一名大汉。

第394章 故人相见分外眼红

这位镇北侯也真有本事,能从一团乱象中抽丝剥茧,居然追踪到林场附近。

曲云河的目光盯着远处:“他可不是只身前来。”

果然又过十几息,有四十余骑飞奔而至,追着镇北侯的路线而去。这些都是卫人精英,想来镇北侯沿途给他们留下了标记指引。

本人和精锐分两拨走,这是不想人多打草惊蛇。

倒不是镇北侯怕死,而是他深知身为大军统帅的重要性,不能完全只身犯险、深入虎穴。

待到群马扬起的尘埃落定,千岁才叹了口气:“看来今晚是别想好好歇息了。”

真是好忙碌的一晚上啊。

曲云河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走吧,看看这位女东家需要不需要我们解围。”

现在他们两件大事都要着落在鸢姑娘身上,断不能眼睁睁放任她出意外。

从现在起,这个女人就是他们重点保护对象了。

燕三郎幽幽道:“希望不要和韩昭正面冲突。”带兵的大将,那可是所有异士最不想死磕的对象。

¥¥¥¥¥

燕三郎等人离开后,鸢姑娘命人熄了灯火,关好门窗,自己也离开了。

既然燕三郎能跟到这里来,保不济别人也能,这个林场已经不安全了。

不过鸢姑娘才走出百余丈远,前方幽暗的林道上突然蹿出两个身影,把她吓了一跳:“谁!”

“小鸢儿,果然是你。”

当先一人从树影中走出来,脸部轮廓还隐在昏浅的光线下,只露出一双寥若寒星的眼睛。

这双眼睛,这个人,她再熟悉不过。

鸢姑娘一下站定,昂起螓首,冷冷道:“原来是侯爷,好久不见。”

空中有金光一闪,随后一只噬金虫落到了她的胳膊上。

鸢姑娘眯眼瞧去,发现它后颈上系着一根人眼难见的丝线。

原来如此。先前她与千岁在谢家屯战斗,被对方真火吓飞了许多噬金虫,大概在屋里遗漏了几只,被韩昭逮着了当作领路的,一路寻到这里来。

这可真是,百密一疏。

她心里苦笑,却要面无表情:“侯爷大半夜追踪我到这里,有何赐教?”

韩昭看她看得目不转睛:“借一步说话,如何?”

他身边的石从翼瞪大了眼。侯爷不仅认得劫匪,还、还交情不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鸢姑娘冷笑:“有什么话不能明面说?”

“从前。”

韩昭顿了一下,复又轻声道,“我们有十年未见了吧?”

鸢姑娘抿了抿唇,转头对身后人道:“在这等我。”

五丈开外,就是一条小河,秋冬季旱得只剩河床。

她缓步踱了过去。

韩昭立刻跟上,石从翼不须他交代,留在原地。

鸢姑娘走到河边才站定,转身道:“侯爷想说什么?”

“这些年……”韩昭默了几息,才接着问,“你还好么?”

“多亏师兄手下留情。”鸢姑娘斜睨着他,冷笑一声,“师兄有生裂虎豹之力,结果当年一掌劈过来也没打死我,这几年自然是越过越好了。”

“是我错了,事后已经查清,灵韵不是你杀的。”韩昭声音更加低沉,“找了你好些年也没找到。你、你的伤……?”他知道自己出手的力道,当年又是含恨击出,这小姑娘没死也真是命大。

“找我作甚?”鸢姑娘笑了,露出贝齿,“你该给钟灵韵报仇去。”

“凶手已被我杀了,我还欠你一句‘对不住’。”韩昭弯腰向她行了一礼,“是我心存偏见在先,才酿成这般误会。”

他一动,鸢姑娘就后退半步,气管像被堵住,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算不得误会。钟灵韵就是个矫情的……”勉强忍下一句唾骂,“别人不杀她,早晚也轮到我动手。”

韩昭皱眉:“贺小鸢,死者为大。”

“死者为大,哪个告诉你的?”鸢姑娘好笑了,“你们大卫国的皇帝都干过开棺鞭尸的好事,你跟我谈死者为大?”

她仰头看着眼前男人,他在昏暗的光线里不动如山,沉默依旧。

十年前,她也时常这样仰视他,带着心头鹿撞;十年后,她居然还做不到心如止水。

贺小鸢,你可真没用。她对自己暗暗道。

韩昭抿唇。贺小鸢这句话,他没有立场反驳,只得切开话题:“你为什么来娑罗城?”

贺小鸢抱臂在前:“我是娑罗城人,这里就是我的故乡,为什么不能来?”

“故乡?”韩昭长眉微蹙,“怎么从前都未听你提起?”

“我自小父母双亡,被叔婶拉扯长大,这个你总知道吧?”

韩昭点头。

“我爹娘祖籍就在娑罗城,这里当然就是我的故乡。有错么?”贺小鸢朝他天真一笑,“对呢,你从前只关心钟灵韵是哪里人,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喜欢去哪里玩耍,还有谁想加害她……换作别人你管她死活啊?”

她又把话题踢回钟灵韵身上,韩昭只觉怎样绕也绕不出这个圈:“好了,小鸢,人死如灯灭,不要再提她了。”

贺小鸢瞪圆了眼:“怎么,一提起来你就心痛不已?”

好,呵呵,好极了。既然如此,她偏要多洒两把盐,再再踩几脚不可!

可怜韩昭一个英武决断、令出如风的镇北侯,这时竟然无言以对。

从前和这个小师妹斗嘴,他也从来没赢过啊。他定了定神,决定直奔主题:“钱定之死,是不是你下的手?他死得太自然也太凑巧,像极了你的手法。”

贺小鸢秀眉挑起,玩味道:“钟灵韵死了,你唯我是问;现在你们卫国的钱将军挂了,你也来问我?我觉得我挺厉害的,你怎不说天下人都是我杀的呗?”

韩昭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一意只问重点:“你只须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唔——”贺小鸢背着手,在河边踱了两步,“师兄态度有进步了呢,不再上来一掌就要劈死我,还知道多问一句‘是不是’。”

韩昭不理会她话里夹枪带棍,再重复一遍:“是,或者不是?”

第395章 办不到

“是。”贺小鸢停下脚步,笑容一下沉底,“是我杀的。我叔婶死在高旬城破之时,我杀掉攻城的卫国大将钱定,这叫以牙还牙。侯爷,你现在也打算杀了我,给钱定报仇么?”

韩昭一下动容:“令叔婶过世了?”他从前还见过二老。

“那叫遇害!”贺小鸢将银牙咬得咯吱作响,“四个月前,我惊闻高旬城破,赶回时才见半城都被一把火烧个干净,包括我家。而叔叔婶婶早没了人影。后来才知,高旬城门被打破之后进入巷战,你们卫人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她闭了闭眼,“他们是那样的好人,连猫狗乞丐都会善待,自己却死无葬身之地,我连他们的尸骨都找不回!”

“对不住,我不知道。”韩昭歉意满满,说到这里顿了顿,“钱将军打仗,的确……”

钱定攻城极其凶狠,时常允许下属烧杀劫掠。要知道高旬、娑罗这样的坚城很难攻克,想要围而取之,至少要五倍以上的兵力方可。统帅都会想办法激发军队的高昂士气,默许入城劫掠、中饱私囊就是百试不爽的一招。毕竟,要是没有实在的好处,谁肯跟着他干这杀头的买卖?

韩昭领兵多年,对这些勾当心知肚明,这时也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贺小鸢却蓦地抬头,眼角还微微发红:“你要抓凶手去交差,是么?”

“我奉命如此。”韩昭先前见到墙上叉痕、被压在砖下的噬金虫,就隐约猜测是她,一心只想找她问个清楚。可是真地找到人了,他又觉得棘手。

他误会过她,打伤过她,实不愿再抓捕她。

贺小鸢侧头,眼神里满是不屑:“来啊,那你等什么?”韩昭强大,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但她偏要看看,这人脸皮有没有厚到那个份儿上。

韩昭果然踏前两步,但没有出手,只是把声音压得更低:“泰公公在哪儿?”

他离得很近,把她笼在自己阴影里,贺小鸢下意识退开一步,然后就后悔了。

这也显得太没胆了。

她哈地一声笑了:“这是要双罪并罚吗?”

“你先说,泰公公是不是你劫走的?”韩昭目光灼灼,“我看现场有你与他人打斗的痕迹,泰公公到底在你手里,还是在另一伙人手里?”

他竟然连这个细节都注意到了。贺小鸢动容,话到嘴边,忽然想起自己和燕三郎定好的协议,遂改口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救回监军是我份内之事,如果你将他捉走,请归还于我。如果是别人所为,你报出线索。”

贺小鸢讥讽一笑:“哦?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韩昭呼出一口闷气:“你实话实说,那么掳走泰公公、杀掉钱将军这两桩,我、我就不追究了。”

贺小鸢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这还是我认得的韩师兄吗?十年了,你竟然知道变通了,竟然知道不追究了!”

她心里是真地惊讶。韩昭这人说一是一,曾经什么事都要办得明明白白。

韩昭正色道:“小鸢,认真些。”

她目光闪动:“就不怕你们那位卫大王降罪?”

“他也只能责我办事不力而已。这样的责备,十年之中也不知听过了多少。”韩昭苦笑一声,“钱将军的死因虽然看起来蹊跷,但到底没有具体的疑点可抓。小鸢,你杀人的本事越发精进了。”

这算是夸奖吧?贺小鸢嘴角一撇:“如果泰公公死了呢?战场无眼,你们那狗皇帝也不能抓你去杀头抵命吧?”

“他没死吧?”

贺小鸢侧了侧头:“你猜?”

“那就是没死。”韩昭思路很清晰,“否则他早就死在谢家屯。”bǎng jià泰公公的人如果只想要他的命,直接在谢家屯剁人就行了,何必费力气抓走他?

贺小鸢缓缓后退两步:“他还活着,但我留给你的字条依旧有效;想要赎回泰公公,你西撤二十里!”

韩昭皱眉:“小鸢,这可办不到,军事并非儿戏。”

“办不到?”贺小鸢扬唇一笑,“那你就等着收取泰公公的人头吧。我办事比你有效率,包准明早就到,绝无延误。”

她手中银光一闪,将叉尖对准了他,“韩昭,不用装腔作势了。你是卫人,我是攸人,原就势同水火。不止是泰公公,今后我们要打交道的地方还多着哩。”

要打交道的地方还多?韩昭原就有些怀疑,现下看着她眼里透出来的寒光,更是通透了:“原来打劫粮草、在娑罗城内散播谣言的,也是你?”

石从翼站在几丈开外,虽然韩昭布下结界不让对话外传,但他依旧可以看清两人动作。贺小鸢一举起武器,他立刻大步冲来:“侯爷!”

这小妞要是想动手,他奉陪。

他动身,贺小鸢两个跟班也一并奔了过来。

方才还在叙旧,一转眼就剑拔弩张。

对这局面,韩昭实是有些头疼,一抬手对石从翼道:“拦下这两人!”自己往前迈进一大步,向着贺小鸢拿去!

“这么快就原形毕露?”贺小鸢右叉一挑,对准他腕脉刺了过去。另一叉直指他心口。“侯爷真没耐性,我们叙旧才叙到一半呢!”

韩昭无视她叉上暗附的蓝芒,一伸手就抓住了叉尖,另一手执出长刀,反削她右臂,迫其自救。

她武器寒气迫人,叉尖还有一点幽蓝,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其真气带着冰魄属性,谁被打中了都被寒毒侵体。不过韩昭空手入白刃,竟然毫发无伤。

贺小鸢暗暗骂了句“该死”,这家伙领军数万,有士气护体,她的寒毒被抵消大半,只留十之一、二,自然威胁不到韩昭。

“无耻,竟然用上这副手套!”黑天暗地,鲜少人会注意到韩昭手上戴着一副几近透明的手套。可是贺小鸢一看就能看出,这时真恨不得反手剁了自己:这还是她从前赠给他的宝贝呢,可避千毒。13

第396章 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那年她才十二岁,钟灵韵炼出了解毒丹可解百毒,就被师父和韩昭夸得不要不要的。贺小鸢一气之下闭关大半年,也捣鼓出一副手套来,号称可以“辟千毒”。那自然是要比辟毒丹再高明十倍不止了。

韩昭生日,她就把这副手套当作礼物送出去了,后面几年也从未见过韩昭戴上。她知道大师兄心细,那时又有钟灵韵陪在身边,他需要避嫌,就以为他扔掉了。

哪知他一直留着,还在这个时候戴了起来!

她可不会花痴到以为韩昭还念着她的好,留起来睹物思人。鼎鼎大名的镇北侯现在戴出这副手套,不过是因为它也能辟易她的毒手。

毕竟,这位小师妹使毒的手法实是千变万化,旁人还无所觉就中了招。

“交出泰公公,离开战场,再也不要回来!”韩昭见招拆招,急促道,“小鸢,战争吃人,你切莫搅入!”

“要我眼睁睁看你杀我同胞、毁我家国?韩昭,你是攸人的徒弟,怎有脸皮来攻打攸国!”贺小鸢冷笑,却觉压力越来越大。她施放的神通八成都不起效,可是韩昭却用得顺畅无比。此消彼长,她越发吃力,更不用说两人师出同门,韩昭还曾代师授课,对她的路数极是熟稔。

就连她身上的毒物,韩昭都有法子辟免。

她与韩昭相别十年,而镇北侯在万军丛中不知杀过多少个来回,血气刚烈,其战法趋于大开大阖,与从前已有很大不同,一刀下来隐隐有力劈山河之势。贺小鸢越战越是难受,只觉自己章法全被克制,连胸口都是烦闷欲呕。

这便是统军大将对于异士天然的压迫感,尤其韩昭修为原就比她更深厚,气力比她更大。

她虎口早被震得酸麻,只听“叮”地一声,韩昭格飞手叉,五指张开,向她脖颈扣来。他不打算将小师妹捕回大营、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希望私底下解决此事,让她带他去救回泰公公。

这样,他才有机会将她重新放走。

贺小鸢口齿微动,默诵了一个音节,被击飞的手叉立刻变形,赫然从银光闪闪的武器变作一条三头白蛇,甩尾回身,刚好缠住韩昭。中间的蛇头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韩昭痛得眉头一蹙。

这种物理攻击,士气可没有办法帮他豁免。贺小鸢拿出手的蛇能毒成什么样子,他连想都不敢想。

韩昭当机立断,既未惊骇也未后退,而是加快擒拿。只要抓住她,自然可以催出解药。

不过这时斜刺里杀出一杆银枪,照准他胸口戳来,其凌厉、霸道,竟然不输于他。

韩昭侧身,这一枪刺空。

两人瞬间交手两三回合。

这也是个高大汉子,黑巾蒙脸,眼睛盯在韩昭身上,却向贺小鸢侧了侧头:“快走!”这镇北侯果然不好对付,只能纯以力量对抗!

贺小鸢听出曲云河的声音,不敢逗留,转身就走,目光兀自从韩昭身上一扫而过,听见他低呼一声:“贺小鸢,留下!”

声音急促,带着薄怒。

贺小鸢瘦削的肩头一颤。从前韩昭只有在气恼至极或者无可奈何时,才会这么连名带姓毫不客气地命令她。

她嚯然转身,冷冷道:“你中的虺毒,是我用两种毒蛇配生出的新品,中人无救。你战斗越久,虺毒流入心脏的速度就越快。”她手里亮出一只水晶小瓶,“这是解药。你答应让卫军西撤二十里,就可以活命。”

韩昭扯掉白蛇,想也不想:“恕难从命。只要我还是西南前线统帅、还没咽气,军队就不能后撤!”

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石从翼大惊,把两个对手打退,正要过来抢夺解药,韩昭一抬手拦下了他,接着道,“我若死了,自有其他人再来接管军队。”

贺小鸢气得跺脚。

这家伙怎么还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你为什么非听那狗皇帝的命令不可,为什么非打攸国不可!”

“身在局中,不得不为。”韩昭一手按着胳膊苦笑,“所以才要你交出泰公公,置身事外。小鸢儿,你还有得选。”她的毒当真厉害,他不用找面镜子也知道自己这会儿大概是面泛黑气了。

贺小鸢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有气急,有愤怒,有恨不可遏,也有破罐破摔。

但她终于咬了咬牙:“那我换个条件,你举手之劳就能换回解药。”

韩昭运转真力压制毒素,但头上开始冒汗:“你说。”

“谢家屯的神木,你不许砍,就让它好好长在那里!”她晃了晃瓶子,“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也许是毒素影响,韩昭这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自己又置身十年前,那个明眸善徕的小姑娘也是笑嘻嘻同他拉勾,然后说一句“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他没来由心里一苦,闭了闭眼,喉结一动:“好,我答应你,留下屯口大树不砍。”

他不知道贺小鸢为什么替一棵树求情,难道贴在巡兵后背上的字条也出自她手?但这对他来说,的确不算什么难比登天之事,砍巨木原本是为了建旗楼,如今不能砍它,那再想过别的办法就是。

贺小鸢把瓶子掷了过去,一边对曲云河道:“走吧。”

那银蛇返回她手里,重新变成手叉。两个护卫满身是伤,也奔到她身后,与曲云河一起离开。

这时树林外马蹄声响,数十骑追风而至。

为首骑士见到场中情状,正要追去,韩昭摆了摆手:“回来,放他们走。”

这些多半都是韩昭手下精锐,闻声立停,放贺小鸢两人从容而退。

他们下马围过来急问:“侯爷,您怎么样?”

“无妨。”韩昭举高瓶子,将里面的液体喝掉一半,剩下的敷在伤口。

药物果然有效,不一会儿胳膊飞快退肿,伤口挤出的血也恢复了鲜红的颜色。

后来这几十骑中,有一人始终站在外围,他不看韩昭,却望向贺小鸢离去的方向,目光闪烁。

第397章 一二三四五

待毒性消解,韩昭就吩咐手下牵马过来:“走吧。”

石从翼要扶他上马,却被他挥手推开。韩昭自行跳上马匹,腰板儿挺得笔直,不顾额上的冷汗未褪。

他是大军之统帅,无论何时出现在将士面前,都必须威严、自信而强健。

他在,就是军心之所在。

一行人复又奔向前线。

路过谢家屯,韩昭停马,亲自去看山谷谷口挺立的那棵巨木。

从方才起,他就满心疑窦:这棵大树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让小师妹替它求情?

他唤来杨校尉问了几句,就打发他去请村老了。

老人家今年六十多岁,但是耳聪目明,屯里今晚的连番异象瞒不过他。他是攸人,见到卫国的侯爷也不虚,把巨木的神异又说了一遍,没忘了末了补上一句:“侯爷,这树真地砍不得啊。”

韩昭听完,若有所思:“这到底是什么树?”此时,他对“砍不得”这三个字似乎有了新的理解。

“那就不清楚了,老祖宗们也没说。”

老头说的这些就像无稽之谈,无怪杨校尉不以为然。若没有贺小鸢的坚持,还有先前突兀出现的字条,韩昭也是一个字都不信。

不过现在么……

他沉吟几息,吩咐村老:“去找几人来,要会爬树的。”

这是什么新要求?村老迷茫,但还是照办了。

这会儿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冬天,农家都不需要早起,被喊来的几个农人还在呵欠连天,韩昭就将字条上的要求说给他们听,然后指着大树道:“爬上去。”

这官老爷大晚上地不睡觉,变着法子折腾他们。农人面面相觑,但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怏怏上了树。

找到树洞不难,底下十几双眼睛都看见他们钻进树洞里去了。

然后,就过了很久很久。

这几人一直没再露面,韩昭向护卫做了个手势,后者飞快攀了上去,进树洞看了两眼,很快又下来了。

他的脸色很怪:“报,树洞里没人。”

“没人。”韩昭料到是这个结果,却还下意识多问一次,“一个也没有?”

“没有。”

“有趣。”原来字条上所说的,竟是真的?

石从翼立在一边,看他脸庞和嘴唇还是苍白,知道韩昭身上的毒性虽解,肌体受到的损伤却还未恢复。

这种见血封喉的毒素对于肌肉、神经的破坏力惊人,哪怕及时用上解药,损失也还是造成了,完全康复需要一点时间。

他忍不住道,“侯爷先去休息!我在这里守着就好。”

“不必。”韩昭下巴往树洞方向一抬,“他们下来了。”

树洞里果然有人钻出来了。石从翼数了数,一二三四五。

“咦,多了一个。”

进去了四个村民,出来的却有五个人。

韩昭却已经挥了挥手:“来人,上去扶泰公公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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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立在高坡上,俯视谢家屯的再一次灯火通明:“你为何又改变主意,不杀泰公公了?”

他们接到贺小鸢之后就赶往谢家屯,其实比韩昭还要早一步呢。

按照双方约定,贺小鸢替他们救下娑罗木,他们就把泰公公转赠给她。

不过贺小鸢走到这里,临时又转了念头,不想杀泰公公了。

“我原想着,钱将军和监军先后暴毙,会动摇卫人军心,也让韩昭焦头烂额。”泰公公如果作为监军被杀,对卫人士气的打击不小,韩昭也会受到君王的责备和猜忌。

这是根据常理推断。曲云河摇头:“卫军对于镇北侯的崇拜,可以抵消太监之死对士气的影响。”

贺小鸢点了点头:“所以我现在想通了,泰公公这种人得活着,对韩昭来说才真是一个大麻烦。”

看她脸色郁郁,千岁凑到燕三郎耳边低笑道:“真可怜,忙活一晚上,什么也没办成。”倒是帮他们完成了木铃铛的任务。

燕三郎摇头:“两军交战,哪有任务是必定可以完成的?”

千岁呸了一声:“哟胳膊肘往外弯了,开始替别人说话了?”

燕三郎还未回答,贺小鸢已经转头对他们道:“随我来,我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做特许令。”

千岁看了看底下的营地:“那棵树——”

“韩昭答应了不砍,那就一定不会砍。”贺小鸢很是肯定,“走吧。”

就在这时,底下好像又有吵闹声传开。

几人定睛一看,是刚被解救下树的泰公公伸手指着大树,嘴里一开一合说话。千岁凝神细听了几句,面色沉凝:“他要求韩昭砍掉这棵树。”

燕三郎大奇:“为什么?”

“他说,绑匪很着紧这棵树。只要动手砍了它,绑匪,嗯也就是我们,一定会现身。”泰公公披头散发,不复刚到谢家屯时那么身冠整齐。他先泡了水,又被堵嘴绑在小世界里好几个时辰,人都丢光了,也不知以后怎有脸面行监军之职。

大概也正因如此,他对绑匪恨之入骨,非要韩昭抓住他们杀头。

“这倒是没说错。”贺小鸢嘴角一撇,“原来这树里还有乾坤。”

“果然,泰公公这人喜欢节外生枝。”如果当初燕三郎只和泰公公做交易,后者回到军中以后,大概也不会任凭他们拿捏,大概率会重复眼下这一幕来迫他们现身。那时,他和千岁为了保住娑罗界还要再想办法。

这着棋走对了,他望着千岁:“然后呢?”

“镇北侯拒绝了,理由是这棵树庇护谢家屯。如果砍掉,后面如遇雪崩洪灾,恐怕军镇也逃不过。”韩昭那个男人挺聪明,不管他是忽悠泰公公还是真地相信了,至少他说中了事实。

贺小鸢笑了:“我说过,他答应的事不会反悔。”想到现在自己与韩昭的对立,笑容又淡了,“至少不会为了个死太监反悔。”

看见镇北侯的反应,燕三郎也放心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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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公公怒气冲冲走回帐里,小太监赶紧给他倒水端茶。

嘴里塞了大半天的布团子,泰公公早就唇干舌焦,连灌了几盏茶水才吁出一口气。

第398章 你们只会打仗不会算数

原本的住处被绑匪烧掉大半,泰公公只得随韩昭返回前线,住于军中。这里可没什么民房,他也不敢再提那么多要求,帐篷底下漏风,他就差小太监拿衣物堵上,倒也能将就。

小跟班被噬金虫啃咬,光是伤势就处理许久,脖颈以上包得像粽子。看见那张原本清秀的脸变得惨不忍睹,泰公公心情更坏,重重一拍桌子:“这个韩昭!”

他被谢家屯的村民从树里救出,头一件事就要求镇北侯将身后那棵参天大树砍了:“匪徒给我下了毒就不知去向。他们最看重这棵大树,只要对它下手,那几人兴许能来。你们伺机替我夺下解药!”

砍树!就这么一个小小要求,镇北侯却眼也不眨拒绝了,还说神木有灵,可抵天灾。

呵呵,弄不到解药,恐怕天灾之前他泰公公就先挂了!

这时外头有军医求见。

韩昭还是记得这位泰公公身中剧毒,特地派了军医过来给他诊治。

这位大夫也是尽职尽责,望闻问切来一套,给泰公公从里到外细筛了一遍。不过结果让泰公公将信将疑:

“您没有中毒。”

“没中?”泰公公皱眉,“那几个强人明明迫我吞下毒物。”

“您可亲眼见着毒物形状?”

“不曾。”泰公公不开心,因为这个提问要让他把自己经历的窘境再讲一遍,“那时我被蒙着眼,只知吞进一物,有些腥气。”

“目前未验出您有中毒症兆。”军医实事求是,“容小人再观察两日。”

“这世上有的是慢性毒物。”宫里就有很多。

“是。”军医先附和一声,接着解释,“但作用于人体,必有端倪。您的脉象、舌苔、眼睑俱无异常,暂时是没显现出毒理,也不似蛊虫。”

这时外头又有人来,垂手候在一边。泰公公看了,即对军医道:“行罢,你先下去。”

待军医走远,他才招了招手,这人即压低音量:“公公,有些见闻。”

泰公公一听,着小太监放下厚重的帐门,以防站在外头两个守卫听见。

这是他从宫廷里带出来的侍卫,姓王。“先前侯爷自己只带了石从翼出去,差遣其他精锐远远跟上去就好。我以寻找监军下落为由,也跟去了河边。”王侍卫有职衔在身,他要跟着,韩昭的手下人不好阻挠,“您道我看见什么?”

“嗯?”

“侯爷认得绑匪。”

泰公公嚯然抬头:“你说什么!”

话刚出口,发觉自己音量大了,赶紧压低下来:“你是亲眼所见?”

“绑匪是数男一女,我们赶到时,他们正在撤退。我们想追,侯爷摆手把人都叫了回来,不让追。”王侍卫小声道,“敌寡我众,侯爷要是想把他们留下,这几人一定走不了。”

泰公公呵呵一声:“是韩昭有意放走的!”

“侯爷自己脸色很白,吃了药才慢慢恢复。那样子不像受伤,倒像中毒。”

“对,药!”泰公公越想越是那么回事,“我被绑进树里,就听过一个女声,他们还强喂我吃了毒物。”

绑匪里有女人,绑匪擅毒,这两个特征都和王侍卫的描述对得上号。所以,韩昭果然是趁夜去会见那几个绑匪了,只是因为什么事情谈不拢,双方才翻脸吧?

泰公公站起来走了几步,只觉越走越是上火。

韩昭若是私自去见绑匪,那么自己被绑架这件事就不单纯!

双方是认得的。

泰公公立刻想起绑匪向自己提的要求:拯救大树。

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谁会在意一棵树的死活,哪怕它里头藏着一个小空间?现在看来,这要求八成就是胡诌,否则那几人为何放着辛苦劫到手的猎物不管,最后是韩昭把他救了出来?

这莫不是镇北侯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想让泰公公欠他一次救命之恩,从此对他感激涕零,再不敢跟他作对?

泰公公想到这里,重重哼了一声。

但他踱了几步,又觉不对。如果这全由镇北侯一手策划,为何他被绑架时还能听见匪徒用神通转放出来的韩昭与石从翼对话?

难道韩昭与匪徒内讧了,所以匪徒才对他用了毒?

这真是一团乱麻。

但无论真相如何,镇北侯认得绑匪,并且毫不犹豫想将他这位监军牺牲掉,这两点都是铁一般的事实。泰公公脸色变得阴沉,抬起茶盏啜了一口:“好,好个韩昭!”

他丢下盖碗,大步走了出去,对帐口两个守卫道:“带路,我找镇北侯。”

……

小半刻钟后,卫军主帐。

韩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出战,明天就要出战!”泰公公呼出一口气,“侯爷到前线也有七八天时间了,兵强马壮地,和攸人就只切磋了两下,不疼不痒,谁也不伤筋不动骨。这像打仗么?”

众将对他怒目而视,石从翼怒声道:“你懂个p,我们从北地初来乍到,不得花时间知己知彼,不得花时间勘探地形人情!似你只出一张嘴,就能打个大胜仗吗?”

他们可是一路急行军过来的,足足好几百里路程,中途都没歇过几回。赶到娑罗城后,大军总要休整一番,再说这里原有钱定将军的遗部被打得落花流水,韩昭还要重新将他们着力安抚,提振士气,然后将之与自己手下整编混合。

两支陌生队伍要混编一处,协同作战,这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韩昭与攸人打了两仗,的确没有生死搏杀,但一来是为了解对手实力,二来也是要快速磨合军队。

韩昭被誉为军神,他做出的每一个指令都有深意。众将就气这死太监颐指气使,信口开河。

“侯爷,你的手下就是这样对待监军、对待王上的特使?”泰公公阴阴一笑,“军队驻在前线,一守就是两三个月,这么多人耗掉的钱粮衣药每天都是个大数字。你们这些人只会打仗不会算数儿,王上才派我来督促。国库再有钱,你们也不能那般挥霍无度!”

第399章 长痛不如短痛

有个脾气火爆的武将袖子都要捋起来了,韩昭却是一抬手就制止他的举动,沉吟道:“这就进攻么?也无不可。监军提了一个好建议。”

众将都是面面相觑,只有泰公公洋洋得意:“侯爷还是个明白人。甚好,那就抓紧吧!王上一直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等他起身离开、背影都消失在夜色中,那武装才瞪向韩昭:“侯爷,您真听他的?”

石从翼沉着脸喝了声:“胡说八道,侯爷自有主张。”

韩昭摆了摆手:“泰公公所言其实有些道理,大军已经休整完毕,可以开战了。最迟明晚,你们都去做准备吧。”

众将领命而去。

石从翼留在帐中,憋了许久才问韩昭:“侯爷,这也太赶了罢?”他跟随韩昭多年,镇北侯向来老成持重,很沉得住气,今回许多工作都未做完,怎就要开打了?

“钱将军身亡至今过去数月,军队被打回几十里,王廷焦躁,才派泰公公来点我。你也知道,当今王上对战功、对胜利看得极重。泰公公有一点说得无错,四万大军在这里每多待一天,光是军人吃掉的粮食就要多耗八百石,更不用说其他消耗。”

韩昭深深吸了一口气,“过去八年,卫国征战不休,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去岁又逢大旱,百姓着实可怜。国内形势那样严峻,我们……能省就省一些罢。”

在军中,青壮男子每天要食米二升,那么四万人的队伍每天消耗就是八百石。每石为百斤,也就是说,大军就算驻在前线什么事也不干,每天也要吃掉八万斤粮食!

军费开支对哪个国家都是最沉重的负担。想攻打攸国,卫王廷也得勒紧裤腰带。

石从翼嘿了一声:“前头已经打了那么多年,先王崩了,我还以为接下去能消停一段时间。哪知道……唉,您说这是为啥!”

哪知道新卫王刚刚加冕,位子都还未坐热就下令进攻攸国,竟是急不可待!

连石从翼这样长居北地、不问民情的武将都知道大卫国穷兵黩武多年,险些就民穷财尽了。新王掌一国财政,怎会无知无觉?为什么还是非战不可?

“你不懂。”韩昭摇头,“王上这是要向天下人证明,他一样可以开疆拓土、战无不胜,以秉承先王血统与遗志。”

他还是朝臣,与石从翼这样的武将不同,对国君意志更加了然。结合卫王上位的形势,这位新国君需要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胜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打败父王的眼中钉攸国就是最好的途径。

石从翼小声嘀咕:“我还以为,您不愿意来西南打仗。”

“我不愿,此为不义之战,师出无名。”否则,他就不会对着王令三推四阻,迟迟不肯前往西南战线了。韩昭忍不住叹口气,对这忠心耿耿的部下道,“然而在其位就要尽其责,既然这仗不打不行,那就尽快打下攸国、了结战争,民众才能早日等来休养生息之机。”

在他的位置上,韩昭没有选择打或者不打的权力;但他可以选择更快打完,结束战争。“或许,这样对攸国、对卫国都好。”

长痛不如短痛。早些结束这场战争,两国人民就能早些得到喘息的机会。

百姓最想要的是和平,是安定,只要能尽快结束战争、恢复生产,或许他们对于坐在庙堂最高处那个人是谁并不在意?

韩昭只能作此想法,他压下心底隐隐的不安:“去休息吧,你也一夜未合眼。明日又有硬仗要打。”

走出大帐时,他没来由想起了贺小鸢。

这傻姑娘为什么非要往战争里凑?换作他是她,一定远走高飞,从此遁于江湖,再也不受人摆布。

不过女大十八变,他第一眼见到贺小鸢时险些没认出来。当年那个青涩的小丫头,已经变成了现在的大美人。

唯一没变的,是刁钻泼辣、不管不顾的脾气依旧啊。

在生死难料的战场上,能见到从前的熟人真好。韩昭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可是转眼就平淡了。

明天,大战就要开始了啊。希望贺小鸢真能听从他的劝告,远离战争。

他面对东方,深深呼出一口气,正要回去换身衣物,亲兵突然凑过来:“报,谢家屯有动静。”

“怎么?”谢家屯昨夜大事频发,卫人也加强了警戒。不说别的,那棵树就被团团围起,现在飞进一只鸟儿都有人知道。

亲兵的神色有些怪异:“村正发动村民去周围树上捕鸟,连鸟窝都端来了,怕不得有几百只,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然后——”

这事儿的确古怪,韩昭皱眉:“然后?”

“然后他们就拿油布缝成一个个袋子,把鸟儿都装进去,着人背上大树了。”亲兵挠了挠脑袋,“这些人再出来就是两手空空,鸟没了。”

那就是送进树里的小世界了。韩昭微愣:“村正怎么说?”半夜起异动,总要给个说法。

“他说神木给他托梦,自己虫蚁遍身,被啃噬得十分难过,要他送些鸟雀进去。”

韩昭啼笑皆非:“罢了,若无其他古怪,不用再来报我。”

哪有那么巧,神木早不托梦、晚不托梦,偏在这些大事发生以后给村正托梦,从前几十年都干嘛去了?他琢磨这事儿八成还是跟小师妹有关,但往神木的小世界里放些雀鸟,听起来也不会有甚危害,随她去吧。

¥¥¥¥¥

往北再走三十里,天就亮了,燕三郎一行人进入一个无名村庄。

这种座落穷乡僻壤、人口不过百的小庄子零星分布在深山之中,有些连官署都未必知道它的存在。

贺小鸢走进来却熟门熟路,并且村里还有大人孩子跟她打招呼,居然跟她关系还不错。

可想而知,这里也是攸人抗敌的据点之一。

村东头有个打铁铺,贺小鸢带领燕三郎等人走进来,在炉里点了火,复从百宝囊里掏出工具铺到桌上:“特许令明天才能造好,你们可以到处走走。”

第400章 你能坐视不管吗?

红衣女郎中途走了,跟她进村的只有曲云河和燕三郎这一大一小。对了,还有蹲在书箱里的一只猫。

她拿出的只是个银质小盒,然而一层层展开平铺,竟如三尺长的书卷,上面扎着形形色色的工具,镊子、钢针、小耙、凿具、吹筒……竟有数十件之多,有些造型怪模怪样,看得燕三郎眼花缭乱,压根儿不知其功能。

要做特许令,先要造胚。贺小鸢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普通令牌:“特许令的材质没什么特别的,用盛邑刘府的府牌改造,大小正合适。”

曲云河也凑过来看,赞道:“鸢姑娘的手真巧。这一手技艺也是学自师门吗?”

“嗯。”

“令师是哪位大家?”

“恩师姓厉。”贺小鸢头也不抬,“厉鹤林。”

周围安静,贺小鸢手头微顿。这些人都没听过?

燕三郎也好奇:“这一手本事,镇北侯会么?”

“当然不会。噢——”贺小鸢看他一眼,少年小小年纪,已经会套话了?“师父每期只收三或四个弟子,天资不好的不收,看不过眼的不收,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收。韩昭是侯府的大少爷,我却是没爹娘的小孤女,都能拜到师父门下。”

她说起恩师肃容满面,显然心怀敬仰。

“但师父收徒之后因材施教,各传绝艺。他老人家说韩昭有将才,所以教授的是兵家阵法之道。”

那么眼前这位鸢姑娘,习的想来就是奇技奇毒了。

“十多年前的卫国和攸国关系还挺好,韩昭才有机会拜入师父门下。若换成现在,哼——”她冷笑一声。

原来厉鹤林是攸国人。燕三郎侧了侧头:“那么,那位钟灵韵呢?”

这名字刚说出来,贺小鸢眼里即闪过一抹厌色。“她是二师姐,比我还大两岁,长得冰清如莲的模样,说话也是又软乎又好听,大师兄喜欢她,连师父对她都拉不下脸色。我初入师门,还以为她是个好人,哪知这女人两面三刀,背地里对我各种算计,要让师父师兄厌恶于我。我若与她争执动气,最后也都是我吃亏。”

尽管是十年前的旧事,她面上还是忿忿。

燕三郎挠了挠头:“你得罪过她?”

“当然没有!”贺小鸢嗤地一声笑了,“你不知道世上有些女人没事找事,就是看不得别人比她好,一定要造谣诽谤中伤,把人拉进泥淖里翻身不得,这样她才舒坦么?”

“她从来都在背地里使坏,表面上和和气气、低声细语。我那时性子也不好,看着就来气,有两回中了她的圈套,当着韩昭的面掴了她几记耳光。那个蠢男人的失望眼神,我到现在还记得。”

燕三郎和曲云河相视一眼,暗道这位大小姐的性子至今也不见得改好。

“我气极了,趁着师父出门云游,用毒术把她整得生不如死,一张脸肿得像猪头。那时她已经没我厉害了,毒都解不掉,奄奄一息。后来韩昭抱着人来求我,我才放过她一马。”贺小鸢耸了耸肩,“从那以后,她就不敢再来惹我,但我也知道,韩昭喜欢她。”

曲云河轻咳一声:“你就这般放手了?”他要是听不出贺小鸢对韩昭有意,这把年纪是白活了。

“不然呢?韩昭可受用那一套了。再说他们一个是将门之后,一个是权贵之女,人人都说是天生一对。我一个小孤女凑什么热闹?”

贺小鸢嘿嘿两声:“原本他该这样眼瞎一辈子,不过十年前出了一桩意外,钟家的强敌找她寻仇,一刀封喉,碰巧武器上淬了剧毒。我先到现场,韩昭后面赶来,疯了一般认定我是凶手。若非恩师护着,我早被他打死了。”

那时的韩昭抱着钟灵韵尸首,红着眼圈,悲愤欲狂。十年了,贺小鸢想起那一幕,仍觉心头有些憋闷。

“后来他学成出师,回卫国去当他的侯爷,功成名就;再后来卫国向攸国开战。我和他的关系,方才你们也看见了。”

曲云河搓着下巴:“十年前,他才十几岁吧?”

“他十八,我十四。”

曲云河伸了个懒腰:“小姑娘,男人会变的。”

哪个男人没经历过中二和热血的少年期?年方十八、血气方刚的韩昭,和掌管数万兵马的镇北侯韩昭,能一样么?

这念头方起,他就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燕三郎。

这小子好像跟这俩词半点不挂边儿,不过他才十二岁,正是快要开始中二的年纪。

来日方长。

贺小鸢目光微动:“他变与不变,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依旧专注于自己手头的活计,“我是攸人,他是卫人,我们各为其国,只能对立。”

燕三郎忽然道:“他说得没错,你该放手。”

贺小鸢“啪”地一声,将镊子敲在桌上:“你是哪国人?”

“梁国。”

“如果你的国家受欺侮、你的同胞被奴役、你的家园被烧毁。你能坐视不管吗?”

“……”

贺小鸢美眸圆睁:“至少我不能!”

燕三郎目光微凝,发现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生于梁国偏远小城,但过去那么多年卑贱如尘埃,遭尽冷眼、尝遍辛酸,没尝到一点家国赠予的福利。没有享受过权利,又谈什么义务?“祖国”这个词对他来说,格外遥远也格外陌生。

梁国不爱他,他也不爱梁国。

他对梁国的情感,甚至没有女将军风立晚深厚,后者反而是句遥国人。

手背一暖,却是猫儿伸出小白掌按住他的手,喵呜一声。

这只是一声单纯的猫叫,他没听见千岁说任何话。

燕三郎手抚了抚猫头,白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声。

“高旬城破,遇难的不止我叔婶。从小玩到大的街坊邻居,也逃不过家破人亡。”贺小鸢拿出锉刀,把重新切割后的令牌边缘打磨光滑,“我幼时受欺负,邻家的小哥总替我打架出气。我赶回高旬城那一天,看到他身首异处倒在家门外,肠子流了一地,死不瞑目。”

第401章 天下奇物

我最喜欢吃巷口王叔做的蜜枣儿发糕,那天我在他家找不到人,只看见门窗都被砸坏,发糕上沾着的全都是黑血。”

“见过那样的人间炼狱,我就立誓,定要卫王血债血偿。”刺耳的削挫声一下接一下,很有节奏,“高旬城,我赶不及。以后对卫人的战斗,我都不想再缺席。”

说起惨绝人寰的往事,贺小鸢的神情和声音一样平静,静得像一潭深水。她的动作依旧流畅而稳定,不受一点干扰。

燕三郎知道,这是由于复仇的怒火在她胸中已经翻滚了太多次,她反复品味、反复坚定,沉淀下来的就成了信念。

接下去的活计非常精细,贺小鸢全神贯注,不再与他们说话。

燕三郎抱着白猫踱了出去。

太阳升起不久,透过枝叶洒下一地金辉。冬日的清晨无事可做,多数村民还没起身,村口只有两三个孩童嬉戏打闹。也不知谁家的鸡跑出来了,在雪地上刨食儿吃。

猫儿跳到地面,在干净的雪里打了两个滚儿,暖热的鼻头不小心触到冰凉的雪粉,立刻打了个喷嚏。

恰好一个雪球砸过来,眼看要落到猫咪头上,却被燕三郎先接在手里。

深山里的村庄闭塞,但不曾被战火波及,于是享有宝贵的安宁。

“想什么?”白猫跳到篱笆上,踩着猫步,优雅地与他并肩而行。

“没什么。”燕三郎眉头舒展,不再多虑。

他一向不为别人的事烦心,今回也不该例外才是。

他突然站定,从颈上扯出项链:“任务完成了。”

木铃铛又在闪光了,上头的“娑罗界”三个字缓慢消失。

这说明什么?卫军的确放过了娑罗木。昨晚韩昭就答应了贺小鸢,任务直到今晨才完成,显然是韩昭另外指定了旗楼的木料,并且严禁砍伐娑罗木。

此事终于尘埃落定,娑罗界真正安全了。

普通人看不见的光芒飞向千岁,她随后就发出了欢喜的赞叹:“这么多!”

这回是个蓝色任务,给出的报酬相当非常丰厚,并且燕三郎信守承诺,这次报酬一丁点儿也不留,全部归她所有。千岁召出琉璃灯,喜孜孜地喊燕三郎来看:“喏、喏!”

经过他和她的不懈努力,原本绿豆大的灯焰,现在比板栗大了,并且火焰变成了漂亮的绯红,就是朝阳的颜色。

燕三郎伸出食指轻轻拨焰芯,火焰不满地跳动,发出“嗤”地一下,但其实入手温凉,没有一点灼热感。

千岁没好气道:“喂,不要戏弄它!”红莲业火不烧坏他,只是因为她不能伤害木铃铛的主人。

“它最终会是什么样子?”

琉璃灯的转变人眼难见,但是日积月累,的确在一点一点蜕变。这件古怪的宝物,有没有终极形态呢?

“我也不清楚。”白猫跳过一丛枯枝,“我拿到它的时候,它都快成破烂了。”

“这次任务比原先几个还要简单些,为何给出的报酬这样丰厚?”

“事件重大,牵扯太多,给出的报酬也必定丰厚。要知道,我们刚刚拯救了一个世界,尽管它还不完善。”

她推了推他肩膀:“当救世主的感觉怎么样?”

“还行。”

白猫跳到树上,弓起背嚯嚯磨爪。这是它每天早晨的必修课。

燕三郎在边上瞧着,心里一动:前几天猫咪跑出去玩耍,距离他好像有三十多丈远了。

是他的错觉,还是阿修罗的活动范围悄悄扩大了?

不过随着任务的完成和琉璃灯的修补,她的力量逐渐恢复,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此时,空中传来振翅声,有只小猫头鹰落在三尺开外的树梢上,嘴里还叼着东西。

咦,还有这么憨的货,是不把它放在眼里吗?猫儿乐了,绕了个弯,悄悄从它背后扑击。

小猫头鹰吓了一跳,扑翅飞起,嘴里叼的东西就掉在地上。

那是几个果子,长相有些古怪。燕三郎拣起来,摊在手心里端详。

这是几个双生果。

所谓双生果,即是并蒂而生的果实,两两成对。其中一果是金色,另一果是黑色,都只有西瓜子大小。

燕三郎轻轻“咦”了一声:“居然是苦乐果?”

“什么东西?”猫儿跳到他肩膀上,也看见了颜色特殊的果子,“哦,这是娑罗树的果实吗?”

“是。”这东西的名讳见诸纸面,燕三郎没料到自己能亲眼目睹。

娑罗树每三百年就会结出一种特殊的果实,称苦乐果,乃是天下奇物之一。此果必是双生果,一果曰乐,味甜;一果曰苦,味辛。

一人吃双生果,效应相抵,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可是苦果和乐果若是由两人分食,那么吃掉苦果的人或者忧思沉郁,或者痛哭流涕,将体会至苦心境;吃掉乐果的人正相反,心神迷醉、飘然自得,体会世间大欢喜。

“娑罗树的果实本不易得,这附近的娑罗树恐怕又只有一棵,怎么会有猫头鹰衔来苦乐果?”

猫儿嗅了嗅果实,没有气味。

“显而易见,这是娑罗树的谢礼。”她毫不客气道,“我们拯救了一个世界,它好歹有所回报吧?这玩意儿挺新奇的,扔去暗市大概可以卖个不错的价格?”

燕三郎好奇的是:“怎么会有人吃这种东西?”

“吃苦果的人要享受双倍痛苦;吃乐果的人,要享受双倍的快乐。”猫儿眯了眯眼,“说不定有人想试试大欢喜的滋味?”

“可是,人如果只择食乐果,没人吃掉苦果,那么这人也感受不到任何愉悦。”

苦和乐,原本就是相生相成,没有苦哪有乐?

猫儿想都不想就道:“这很容易解决哪,找人替你吃苦,你就能安享欢乐了。”

燕三郎耸了耸肩,这东西,收起待用吧。

……

贺小鸢很有效率,次日清晨就完成了委托。

摆在燕三郎和曲云河面前的,是两只黝黑镶金边的牌子,比巴掌略小些,纹路精美,上书“大卫武备”几个金字。

第402章 今后各为其主

“这几字就是用攒金粉描成的。你们仔细看,背景花纹暗含‘大卫昌隆’四字。”

燕三郎仔细看了看,摇头:“没看出来。”

贺小鸢二话不说,拿令牌蘸了印泥,直接盖到纸上去。

纸面顿时留下一块鲜艳的拓片。

“有了。”燕三郎看清了,的确是有这么四个字。

大卫昌隆?他心头一动,好似有些眼熟,他在哪里见过?

“攒金粉只是第一关。”贺小鸢做好之后,忍不住也有些自得,“如果弄不到犬只来验证,直接盖个戳也能辨出真伪。这个纹路的存在,知情者很少很少,我称它为‘水印’。”

燕三郎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检查。其实以他的目光,甚至以千岁的目光来看,这令牌的手工实是上乘,拿在手里圆滑无棱,连一贯挑剔的千岁也几乎挑不出毛病。

并且这两只牌子看起来都有些陈旧,仿佛经过了汗水和风尘的沁润。很显然,这是贺小鸢考虑周到,特地“做旧”。

燕三郎接在手里,忽然问她:“你今后打算怎办?”

“我也要去盛邑。”贺小鸢亮出第三只武备令牌,冲着他们晃了晃,“多亏你们的攒金粉了。”

牌子既然做好,曲云河就着急上路。贺小鸢与他们一起出山。

她前往盛邑的原因,燕三郎不好过问,白猫趴在书箱里懒洋洋地推测:“八成是睹人伤情,不想留在这里跟韩昭作对了。”

燕三郎没理会,也不感兴趣。木铃铛的任务已经完成,那么这些人都与他无关了。

进出大山的路又险又陡,马儿能走的也只有两条。贺小鸢自告奋勇带路,等燕三郎听见山坡另一侧传来的擂鼓声和喊杀声,才知道她选取这条路还有别的目的。

他们走在半山腰上,南向开阔的山谷就是战场。

在这里,至少有五、六万人正厮杀得难解难分。燕三郎目力很好,一眼看见了“韩”字大旗:“镇北侯又与攸人开战了?”

“嗯。”贺小鸢显然早就得了消息,“昨天后半夜,他发动突袭。”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时辰。“韩昭的对手,是我们大攸的谢、刘二位将军,他们合军联手。”

果然她人在山村,但还和外界保持着联系。燕三郎立刻想起昨夜有几个汉子悄悄进村,想来是递送情报。

曲云河也曾带兵打仗,看了一小会儿即道:“这一仗,八成是卫人能赢。”

贺小鸢咬唇:“你怎么知道?”其实她也看出,己方军队节节败退,已经快要退出山谷。

曲云河点评道:“两边作战勇猛,但卫军进退有序、调度自如,显出主将犹有余力。你看山沟那边,地方窄小,但卫军首尾变向依旧秩序井然,并无慌乱。”

战场上干扰因素太多,一道命令要传遍大军可不容易,都靠口耳相传,中间不晓得有多少误听误判,随便几个命令下去,很可能最后就传得面目全非。韩昭率领的卫军战而不乱,进退如流,在这种地形里作战必然占了上风。

“再说——”曲云河眯起眼,“卫军里的异士怎会这样多?”

离得太远,看不清人脸,但燕三郎也能看见场上时不时有各色霓虹乱飞,显是有人祭出了法器、神通。

问题是,这频率是不是有点高?

“一支三万人的大军,有异士二三十人就了不得。”曲云河乍舌,“这底下至少上百了。”

贺小鸢板着脸道:“你们可知,北边梁国的得胜王兵败?”

燕三郎看了白猫一眼:“知道。”

“我听说得胜王兵败身死,他的部曲大量南逃,有些就投入了韩昭麾下。”贺小鸢往下一指,“韩昭现在兵强马壮,手底下还有许多能人。”

所以她才想借用泰公公逼迫韩昭退兵二十里啊。攸人和他正面交战,就算能守住地盘也要损失惨重。

直到亲眼目睹这场大战,她才知道自己对形势的预估太过乐观。韩昭太强大,这片山地要失守了!

燕三郎喃喃道:“原来还跟得胜王有关。”

连容生在课上说过,天下大势如蛛网,牵一发、动全身。如今看来,夫子所言非虚。梁国离这里够远了,梁国内乱也跟这里没有一丁点关系,可是得胜王的败北,反倒让他手底原有的人才逃到这里,填充进韩昭的队伍当中。

不管在哪个国家,造反都是死罪。这些人跟着得胜王,手底不知多少人命。现在老主人死了,他们不敢投靠梁廷,唯恐被秋后算账,也只得另谋出路。

北路和东边都被封死,他们也只能南下了。

他还是不解:“既要投靠,这些人为何不投向卫王?”韩昭纵有军神美誉,也只是人臣。

曲云河摇头:“想来也是有人去的,但投去王廷只能听凭分配,又不知被分去哪个蹩脚将军手下,还是直接找上韩昭更容易挣到战功。”

“不止。”贺小鸢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卫王的威望太差,听说他的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是现在,民间也依旧有声音要撤换君主。”

白猫一下来了兴趣,小尖耳支楞起来:“怎么回事,快问她。”后面这句,自然是催促燕三郎的。

他只得一字不漏转问。

贺小鸢撇了撇嘴:“听说老卫王原本中意小儿子,想把他指为太子,大儿子不服。两年前老卫王携小儿子去东北围猎时突遇山体坍塌,父子俩都死了。大儿子理所当然加冕为王,按照老卫王生前愿望,征伐攸国。”

“说是‘老’,但上一任卫王过世时年仅四十七岁,身强体壮,谁能信他真是意外而亡?”贺小鸢讽刺道,“民间还有传言,小王子依旧活着。我听说卫国还有人成天搜寻小王子下落,想将他找出来反抗卫王。”

曲云河忽然伸手一指:“攸人撤退了。”

几人仔细观察,果然能看出攸人正在后撤。这时韩昭的大军已经将敌人逼到了谷口,攸人也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了。

观战的攸人都是沉默无语,气氛凝重。

好一会儿,贺小鸢才低声道:“走吧。”哪怕她看得热血沸腾,也分明记得自己这几人改变不了战斗的结果,参战也没有用处。

再说,她还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

旁观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她的目光在场中逡巡,寻找韩昭的身影。

当然了,她找不到。

底下只有莽莽人潮、钢甲洪流。

前晚见到韩昭,憋足了十年的怨怒突然爆发,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一个劲儿地狂怼他;可是在那之后,她心里剩下的只有怅惘和难过,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情绪怂恿她绕到战场上方,再看他一眼。

看不到也好。今后,各为其主罢。

山风有点大,贺小鸢伸手揉了揉眼睛,转身率先往前走去。

(《化局》上卷到此结束,从下一章起,进入《化局》中卷。》

第403章 兴亡皆是百姓苦

卫国中部,乌桐镇。

大雪昨天夜里就停了,太阳升起以后,漫山遍野都是银装素裹。

难得的好天气。

近午时分,镇外走进一支五十人左右的车队。尽管镇里人口不过五百余人,但门卫查得严格,外客都须有路引子才能进入。如果欠奉或者发现伪造,不好意思,抓起来。

还好,队伍成员都很清白,快速通过了这次测试。这支队伍打着运送军需的旗号一路畅行无阻,他们押送的是鞋履,足足两千多双棉鞋。这都是附近几家鞋庄赶造出来的,要尽快送往军镇,由那里再转往前线。

刚过完年,整个卫国东部仍是天寒地冻。这种天气里,士兵要是没有一双保暖合脚的鞋,那根本连仗都不要打了,冻疮和肌肉坏死就能折磨死人。

不过这支队伍里也跟着七八个散客。这世道独自出远门太不靠谱,旅客都会寻支正经车队跟着,以策安全。不过众人拿出来的都是盖了戳的路引,镇守卫检查到最后两名旅客时,神情一下变得很客气,不复先前的爱搭不理。

大伙儿好奇,都伸长了脖子瞧,却见这两人拿出来的不是路引,而是黑中带金的令牌。只那么一晃,守卫就变脸了。

身份上的差距,高下立判了。

众人再一次审视。这两个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看年纪像兄弟,大的二十出头,小的才十三、四岁,均是布衣,除了长得好看一点,似乎也没甚特别的。

过去的两天一夜都在野外,大伙儿绷紧了神经,好不容易进了城,一下都觉出疲惫。曲云河往前方小店一指:“去吃碗热乎的?上元节了嘛。”

今儿是正月十五。

这个年关就在赶路中度过了。燕三郎从来也不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或者倍伤怀的脾性——于他而言,根本无人可思、无情可伤——所以既不难过也不怅惘。

他甩了甩毡帽上的浮霜:“快到约定地点了吗?”

“快了。”越接近靖国旧宫,曲云河对路径就越熟。他沉睡百年,这里的国家变了,但山川地形基本没变,“贺小鸢跟我们约好在凤崃山下的小镇会面,离这里最多三十里。我们来早了,约定的日子在明天。”

“嗯。”燕三郎背起书箱,大步走向主街。

他原本也觉奇怪,既有高仿的武备令,为什么贺小鸢还要告诉他们:“抵达凤崃山就不要往前走,先与我会合,我带你们过去。”

这一路走来,他基本也明白了。

这个镇子很小,他们抬腿就能走到大街。街道两边儿原来都是铺面,可是现在十家里头就关了六七家,门板上都贴着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吉屋转让”。

剩下还开着的,多半都卖粮食或者熟食。

只这一样,就看出镇子经济萧条,更不用说往来镇民面容寡淡,来去匆匆,并没有小城居民的惬意。

他们走去的那家小店,门外头蹲着几个人,都是面黄肌瘦,缩头缩脑如鹌鹑。

店里如果有客人进出,拨开挡风的厚帘,热气就会跟着一起扑出来。这些人于是得到一瞬间的温暖。

燕三郎多看他们两眼,才掀帘走进店里。这几个人身上,仿佛有他自己的影子。

已经到饭点儿了,可店里也只有两桌客人。曲云河坐了下来,抬手道:“来两碗元子,六个锅贴。”

店主是个瓮声瓮气的汉子,出来就道:“先结账。”

看来吃霸王餐的人很不少。燕三郎掏了钱,结果这几样不值钱的吃食,竟然就要三十文钱!

这要是在春明城,最多只要十个铜板就能搞定。

物价飞涨如此。

但燕三郎还是面不改色付了。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经见怪不怪。

东西很快端上来了。

元子即是汤圆。卫国也有上元节吃汤圆的传统,和句遥国一样。

随着年纪渐长,营养充足,燕三郎这两年不大喜欢甜食了。可是千岁说过节要有仪式感,所以他们还得找个地方吃元子。

这家无名小店的元子皮不够软糯,芝麻馅儿磨得不够精细,吃在嘴里偶尔还能啃到猪油渣。但它至少热气腾腾,在寒冷的早春时节吃进肚里,熨贴了肠胃,也让人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世道没有那么糟糕。

在眼下的卫国乡镇,普通人都舍不得上馆子,哪怕只吃一碗热乎乎的汤面。

燕三郎是从攸国走到卫国的。

在被攻击、被侵占的土地上,他看见了战争挥之不去的创伤,看到幸存的人们艰难求生。

可他没料到,作为主动进攻的一方,卫国的民生凋敝,竟然没有比攸国好上多少。

他从东南前线走到卫国中部,大城还好些,像乌桐镇这样死气沉沉的小镇,比比皆是。

大卫国连年征战,先王在位时,国家就打下来两个,本来该要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了。哪知先王突然崩了,继任的新王要秉承父亲遗志,干出一番事业来,于是再度掀起了对攸国的战争。

战争最耗资材,卫国原本就是再富庶,打了八年仗也穷了。更何况军费很不好供,为了筹集军饷,卫国调整税赋,开征的名目更是五花八门、多如牛毛。粗略计算下来,八年前的三十税一逐年逐次提高,到现在百姓几乎要上交收入的三成!

税重还要加上天灾。前年卫国大旱,去年夏天却遇上了洪涝,庄稼减产。这种情况下,卫国的税赋并没有减少,毕竟前线战争如火如荼,后方绝不能断了供给,否则才真叫功亏一篑。战争本来就是一种特殊、临时的紧急状态,国家停下正常的生活生产,一切为了战争服务。

是以燕三郎从娑罗城一路走来,路边常现弃耕的荒田,杂草长得比人还高。

无论是句遥还是卫、攸,农人在秋收之后一般紧接着深耕田地,将地面的残茎和杂草尽早翻压入土,促进土壤肥力,以保来年春天雪化以后可以及时播种。

可是眼前的荒田已经好久没人打理,也不知是受了去年洪灾影响,还是田地的主人干脆逃荒去了,不肯留在这里。

第404章 人都吃不饱

这样的田地出现,不是一回两回。

燕三郎也明白农人生存不易,他离开娑罗城不久,就见过卫国的仓田吏入户催收。平民缴不出,他们就去挨家挨户翻搜。有一户农家被搜出了整袋子稻谷,兵丁刚刚拽起,须发皆白的田翁死死抱着他大腿哀求不已,反被一脚踹到心窝,半天喘不上气。

当时曲云河就站在山坡上看着这一幕,然后叹了口气,拍拍燕三郎的肩膀:“走吧。”

就算赶走抢粮的兵吏,明天他们还会来的,并且要变本加厉。

就算是燕三郎和千岁,也是无能为力。

曲云河大口吃元子时,店帘一掀,又有客人来了。

这是一对母女,孩子大概是七八岁。

曲云河和燕三郎抬头,对方目光瞧过来,向他们点了点头,两人也回以一笑。

这也是跟着车队走了两天的客人,算是同行的伙伴,但也仅是点头之交。

母女就在两人邻桌落座,年轻的母亲同样要了一碗元子应景儿,还有一份豆饭。小女孩自己乖乖扒饭,乌溜溜的眼睛却看向燕三郎。

严格来说,她看的是燕三郎身边的猫。这猫儿真漂亮呀,还干净。

进入温暖的店内,白猫就从书箱里跳出来舒展四肢。憋闷了一个上午,她也需要透透气。

先前燕三郎就找过店家,让他把一包东西拿去后厨加热。当然,这是要额外付钱的。

现在店家就给燕三郎端出一碗熟鸡肉。后者也不怕烫,把大块鸡肉撕成小条,晾一会儿再给白猫吃。

“猫咪吃又!”小女童好奇道。

她的声音清脆,所有人都能听懂她说的“又”指的是“肉”。在这店里,能吃上肉的反而不是人类。

正好母亲喂了她一口元子,小姑娘嚼了嚼吞下去,紧接着又问:“为什么不喂猫咪吃元子?”

燕三郎动作一顿:“她和人不一样,不能吃糯米,否则会坏肚子。”

小姑娘还未说话,边上已经有客人嗤地一笑:“人都吃不饱,你还管猫坏肚子。”

这人脸瘦长,戴个鼠皮帽子。

白猫理都不理他,吃得很欢。燕三郎神色不变:“我管不着别人,只能管自家的猫。”

这人对同伴道:“这么肥的猫,在我们这里早被吃了。”

同伴笑了:“可不是么?”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白猫突然转头盯着自己二人,眼神阴冷而古怪。

他哟了一声:“这猫邪乎了,两只眼睛颜色还不一样。”

白猫盯着那两人,任燕三郎给它顺毛,一动不动。

“别管他们。”对于这种无营养的挑衅,少年从不理会。他低声问:“老实说,你最近好像饭量见长了?”

猫儿这才转头,冲他喵了一声。

燕三郎一笑,转去吃自己的元子和锅贴。

除了他,没人听得懂千岁回他一句:

“要你管?”

可是燕三郎分明记得,猫儿原本的饭量是每顿大半块儿鸡胸就能吃得打饱嗝,现在已经涨到每餐必吃两大块鸡肉,这食量大概是从前的三倍。

她却不见胖,体重也不见长。

吃下去的份量,都上哪儿去了?

千岁又瞒着他背地里捣什么花样呢?

燕三郎正在沉吟,外头突然起了骚动。有人惊叫,有人大呼,他和曲云河还能听见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过去两天走山路还算风平浪静。眼下他们已经到镇里了,怎地反而动荡起来?燕三郎立刻将白猫收入书箱。

邻桌的母女脸色也变了,小姑娘本能地觉出不安,倚进母亲怀里。

店家奔出去看个究竟,然后就没了动静,老半天也不回来。

他自顾自跑了。

店里客人更加不安。

外面的声浪渐增,又有脚步声往这里来。边上的客人如坐针毡,曲云河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岿然不动。

曲云河吃了个元子,低声道:“这里离城门只有百丈远。如有不对,杀人夺马。”

燕三郎点了点头。

区区百丈,他们要强行冲过去还是没有问题的。

话音刚落,帘子一掀,外头三四个汉子和寒气一起挤了进来,目光在众人身上来回扫视,一边喝问:“本地人还是外客啊?”

燕三郎还未回话,方才笑话他的客人已经抢答了:“我们是本镇人,这两桌是外客。”

一句话,撇清了两边干系。

那几个汉子看他们穿著,也不像有钱人,袄上还有好些个补丁,哪像燕三郎两人和那对母女衣饰干净,料子也好。

“外客啊?”其中一人敲了敲燕三郎的桌子,“站起来,跟我们走。”

曲云河问他:“去哪?”

“走,轮不到你问。”他带来的几人散开,站到两人周围,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燕三郎站了起来,对曲云河道:“走吧。”反正他们也是要出去的。

边上母女吓得嘴唇发白,小姑娘要哭不哭,大眼睛里已经有泪花闪动。燕三郎走过她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块龙须酥,打开了包纸才递给她:“别哭,这个送你吃。”

女童从未见过这种白如雪、细如丝的糖果,好奇看了两眼,下意识止住了眼泪。她拈了一点进嘴里。

“好吃?”

女童点头,接过来又啃了一小口,奶声奶气问他:“小哥哥也要吗?”

燕三郎摇头,千岁冷哼一声:“还挺好心嘛?”

四人走出店门,才发现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街头突然到处是人,燕三郎眼尖,一下就发现其中有大批壮汉把人群都往街心赶,他们右胸口都缝着一块褐布。

燕三郎目光一凝,曲云河碰了碰他的肩膀,朝着城门一抬下巴。

街道很直,站在街心就可以望见城门那边的景象。

通关时,燕三郎记得镇守卫大概有七八个,但现在城门空荡荡,反倒是街心的空地上乌泱泱地全是人。

褐巾汉子们将人群都赶到这里。燕三郎一眼就看见车队成员亦在其中,皆是面有惧色,惶惶不安,好几个身上还挂了彩。有两人伤重,满身是血,躺在地上仅有胸口微微起伏。

第405章 这两人也有钱

燕三郎等刚站进人群,褐巾里就有个高大男子站出来,大声道:“大家都猜到了,我们是褐军!从现在起,乌桐镇归我们了!”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

燕三郎和曲云河对了一个眼色。

暴乱!他们居然遇上暴乱。

哦,这是官方用语。用卫国平民的话来说,就是造反!

从娑罗城走到这里,燕三郎一路上听得最频繁的字眼,除了战争、攸国、重税之外,当属“褐军”了。

据说这次大起义在去年夏末初秋发源于凤崃山东北部,起义军右胸都缝一块褐巾以示身份。卫国南部的百姓称其为“义军”。

掐指一算至今已经四个多月了,这次起义不仅未被扑灭,还有越发壮大、越发蔓延的趋势。

让燕三郎有些意外的是,据他们路上见闻,褐军距此至少有五十里远。按理说,他们不该迎头遇上才对。

怎么这样不巧,他们才到乌桐镇,起义军正好就杀到这里来了?

就在街心,有个人被推了出来,义军头目朝他一指:“这是你们的里正,联合酷吏催钱、催粮,把你们逼得没饭吃、没活路!但是从现在起——”

这位可怜的里正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辩驳,就被他反手一刀,劈下了脑袋!

颈血直溅三尺高。

周围人群一下后退三尺,大伙儿终于褪下了麻木的神情。那头目耐心地等着妇孺的尖叫声过后,才继续道:“从现在起,谁也不用给官家、给皇帝交粮了!种了多少粮,都是我们自己的,赚了多少钱,都归我们自己花!”

他再指了指边上的同伴:“褐军所过之处,官兵闻风丧胆!想加入褐军赚功劳、赚钱赚吃喝的兄弟,到这里领一块褐布,再领一两银子、五个馍馍、半斤肉干,以后都是自己人,有饭一起吃,有酒一起喝!”

镇民面面相觑,心里七上八下。被杀掉的里正生前势力不小,的确以权谋私,在本地作威作福。杀掉他,大伙儿都觉解气。可说到加入褐军?

长久的沉默之后,有三人排众走过去,拿了褐巾,咬着牙道:“我干了!反正不干也是饿死。”再去取了肉干食物,走到头目身后就狼吞虎咽开吃了。

这三个,就是方才躲在小店墙角下取暖的流浪汉。

有他们做表率,陆陆续续又有三、四十人上前加入。

镇子不到,这已经占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了,还都是男人。头目也觉满意,对余人道:“明晨之前,想通了的还可以来找我。现在我要拜托乡亲们办一件大好事——”他敛了笑容,神情突然肃杀,“把你们这里为富不仁的大户,都给我推出来!”

说罢,他向手下打了个眼色。

几名大汉冲进人群,将一户人家约七八口赶到街心。头目指着一个惊惶失措的老头道:“谁来说说,这位李财主算不算为富不仁啊?”

“算!”平民中立刻有人应和,“前年徐二卖了块上好水田给他,他欺徐二不识字看不懂契文,把价格往死里压低,差不多就是白拿了那块地!”

另外有平民也道:“李家富得流油,从来不管我们死活!”

“好极。”头目大笑,“查抄李家,七成充作军饷,三成分给大伙儿!”

手下大声应是,转身就找人带路。李家人吓得簌簌发抖,老头儿冲上来要求情,被家人狠命拉住。这会儿开声,不是找死么?

那头目笑容满面:“还有谁该被抄家,该均分家产?你们说罢,也让这帮富人老爷们查查被搜刮一空的滋味儿!”

有李财主的实例在前,沉闷的气氛被一扫而空。平民的积怨突然爆发,人群中立刻就有三、四户被人指认。

这几户人家纵然急忙反驳,但他们衣著的确好过周围一圈儿平民。

褐巾头目大手一挥:“抄!”

这个时候他也不管被举报的人家到底是“为富不仁”还是“为富有仁”了,一律都查抄。

李家的家产被抄被清算,果然分到了镇民手里——尽管数量不多,但每人也有十好几个铜板呢!

乌桐镇的街头,沸腾了。

陆续又有镇民检举新的“不仁富户”,被指认的急了眼,当场就反驳、对骂,立刻就抖搂出双方原有宿怨,现场一时好不热闹。

燕三郎冷眼旁观。这一幕在他看来,不过是闹剧。

“这些褐军倒是会拉人下水,不似我们先前以为的那样蠢。”他耳边传来千岁的点评,“乌桐镇人人都分到打土豪的钱,从此不得不站到褐军那一边去。否则官方今后追究,这些镇民自己都吃不完兜着走。”她轻轻一笑,“你看,里正被杀,死得凄惨,这些被夺了家产的财主家却都好好儿地,一个人也没死。褐军正是要他们活着当证人,睁大眼看清楚,镇里都有哪些人分走了他们的家产。”

“何止。”燕三郎嘴唇翕动,声音压得极低,“我看镇里人未必想通这个道理,却能隐约明白自己非加入褐军不可了。明晨之前去报名的镇民还会增加。”

他何等聪明,看到这里基本明白了起义军的模式:吸纳乡民壮大自己的规模和力量,再通过打土豪劣绅来敛财!

至于他们打下来的,是不是真正的劣绅、黑商,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

褐军头目抚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髭,笑眯眯欣赏眼前的混乱。这一幕在他打下来的每个乡镇几乎都会出现,他已经见怪不怪,并且也知道后续事态会如何演化。

至少在他募到壮丁、拿到钱离开镇子之前,一定是皆大欢喜。

曲云河对燕三郎道:“这事快到尾声,我们该走了。”

燕三郎点头,和他一起悄然后退。

不过就在此时,有不怀好意的目光扫了过来,有人突然指着他和曲云河大声道:“大人,这两个、这两个也不是好玩意儿,还有钱!”

正是方才在店里嗤笑燕三郎的两名食客。

人群立刻分开,把曲云河和燕三郎孤立出来。

第406章 解围

几个汉子上前喝了声:“站住!”

燕三郎乖乖停下脚步,转身。

褐军头目晃着膀子踱了过来,把他俩从头打量到脚,问周围平民:“你们认得这两人?”

众人摇头。

他才问那两个食客:“你怎知这两个不是好人?”

“他们是外来客,跟着官家车队来的!”

“官家”二字一出,褐军头目脸色微变。方才褐军占领这个镇子时,的确遇到一支商队顽强抵抗,运送的却是给官兵的靴子。

现在这几十号人的顽抗已经被打垮,原本给卫军穿的鞋履也变成了褐军的补给。所以,有漏网之鱼?

这两人一看他的脸色就知有戏,更加大胆:“这小孩还养着一只白猫,娇生惯养。我们大活人都快吃不上饭了,他家的猫却顿顿要吃鱼肉!喏,现在就背在他书箱子里!”

话未说完,燕三郎眉毛扬起,眼中闪过一丝厉光。

“竟有此事?”褐军头目来了兴趣,“小孩儿,把你的书箱打开!”

燕三郎摇了摇头:“我们没钱。”

“有钱没钱,不由你说了算。”褐军头目笑道,“你看李财主,他也说自己没钱。”

手下人都笑了,就要上前强行开盖。

燕三郎薄唇微抿,看了看那两个食客,自己主动放下书箱,揭开盖子。

众人只见白影一闪,有只猫儿跳进燕三郎怀里,一蓝一黄两只眸子环顾四周,毛茸茸的尾巴拍在燕三郎胳膊上,很是急促。

白猫看起来有点紧张,燕三郎轻拍它后背以示安抚。

至少那两名食客没说错,这猫儿白得像雪团子,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还是鸳鸯眼儿,的确当得上“娇生惯养”这四个字。

当今世道,赶路还不忘养着这么娇贵的猫,这一大一小看来是当真有钱!

众镇民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这和检举本地的大户还不同。曲、燕二人都是外乡客,在乌桐镇人生地不熟,莫说抢了他们的钱,就是害了他们的性命,大概也没人会来追责吧?

想到这里,有些镇民看待燕三郎两人的目光就像在看大肥羊,还要下意识咽口水。

燕三郎只当未觉,把猫儿又放回了书箱,竟然还不忘解释一句:“它怕冷,不能见风太久。”

褐军头目一呆,哈哈大笑:“好,好,你对这猫儿真是没话说,我对你也没话说。来啊——”他对手下道,“你们还客气什么?”

那几名胸缝褐布的大汉立刻上前,要把燕三郎两人身上的财物都搜刮下来。

曲云河后退两步,冷冷道:“我们从未为非做歹,就算官署拿人也要证据罪名。你们这般空手强掳他人财物,和强盗有甚分别!”一边低声对燕三郎道,“走。”

褐军头目眯起眼:“把褐军当作强盗,可是要掉脑袋的!”

镇上的褐军,怕不得有三、四百人。燕三郎已在心里暗估了数量,这时回身就往城门奔去。

城门边就有饮马槽,平时供远道而来的旅客歇马之用。现在槽边就绑着几匹马,也无人看顾。

千岁珍惜自己的愿力,燕三郎同样看重自己宝贵修得的真力,不想浪费在无谓的争斗上。

尤其这场战争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肥羊儿要跑,褐军立刻刷刷亮剑。曲云河哪里会怕?手中光芒一闪,长枪已然在握:“让开!”

一声沉喝,两个汉子就被挑飞出去。

他二人的举动,就像往滚烫的油锅里甩进几滴沸水,褐军一下从四面八方冲来。

燕三郎把一人踢出三丈远,目光闪动,左手捏了个诀。前不久才习得一样神通,好似很适合眼下这局面拿出来试用呢。

不过他口诀才念了两个音节,就有一个清脆而熟悉的声音响起:“住手,是自己人!”

紧接着,城门方向奔过来六、七人,突入包围圈,与燕三郎站到了一起。

为首那人明眸皓齿,云鬓细腰,竟是贺小鸢到了!

“燕公子,曲公子。”身处包围圈中,她还能从容向燕三郎二人先打个招呼,才转头对褐军头目道,“陈满当,可还认得我?”

她抬起左手,掌心挟一只银簪,簪头独特,非凤非雀,却是一只展翅翱翔的老鹰。其细致处,连鹰嘴的弯钩、翅上的翎毛,都清晰可见。

陈满当一直在皱眉打量着她,见到这支簪子就恍然大悟:“哦,原来是鸢姑娘!”

贺小鸢冲他一笑,竖起大拇指,指了指燕三郎:“我可以担保,这两位跟卫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好说,哈哈,好说。“陈满当知道她是什么人,很干脆地一挥手收兵,“都回来,别围着人家了!”

众褐军和镇民都是一愕,前者悻悻收起武器,后者心中暗自可惜。

“既是鸢姑娘的朋友,那就是自己人。”包围圈瓦解的同时,陈满当也笑道,”鸢姑娘,您这两位朋友怎会来了这里“

他还是语带试探,贺小鸢只当不知:”我约了这两位在附近会面,有事交办。“

”哦。“陈满当又寒暄两句,自去忙碌了。

贺小鸢凑近两人,随手一指:“找个地方说话。”

好巧不巧,她指的就是燕三郎方才走出来的小店。

“好。”燕三郎不假思索应了,白猫却从书箱里顶开盖子,朝人群看了一眼。

检举燕三郎的那两个食客正在低头往人群里挤,他们也不傻,两个外乡客既然有人罩着,那么他们最好溜之大吉。

走进店里,桌面上的食物早就凉透。

店主人不知跑哪去了,曲云河不得已当了回伙计溜进厨房,不一会儿提着一壶开水、三个陶杯出来,杯杯斟满:“还好,厨房里还有热水。”

他端起杯子,还未碰着嘴皮,白猫跳出箱子,瞪了他一眼。

曲云河的动作立刻为之一顿:“啊,我怎么忘了给自己拿个杯子?”脚尖一转,麻利儿又溜回了厨房。

白猫这才大摇大摆走过去,低头喝水。

这厢燕三郎抚了抚猫背,问贺小鸢:“看来你在义军里呆过一阵子?”

第407章 我带你们通关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07章我带你们通关贺小鸢笑而不语。

于是燕三郎懂了。她立志于驱逐外侮,怎么会放着卫国内部暴乱这样的大好机会而不去搅浑水?

外部有攸人抗卫,内部有褐军乱卫。

就不知贺小鸢在这样的里应外合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自然燕三郎也没有多问,这是人家的秘密。

他问起的是褐军起义。毕竟,他得弄清通往盛邑的前路还有多少阻碍。

“没了。”贺小鸢的回答很实在,“你沿着凤崃山的外围往西北走,过了梭梭河就是卫王廷严格管控的地盘。起义军还没打到那里去,渡河是个大麻烦。”

紧接着,她说起褐军起义的来龙去脉。

这事的起因还要追溯到去年夏天。王廷在激烈争论之后下令开凿凤崃山、修筑运河,打算引蟠龙江之水穿过凤崃山,以此贯通东西。

凤崃山是横亘在卫国中部偏南的浩瀚山脉,王廷派军攻打攸国,还得先绕着凤崃山走上一大圈,耗时至少二十天左右。这回韩昭率军从北部赶赴东南前线,也免不了在凤崃山外围走上一圈,算起来占到了总路程的三分之一。

有这天堑拦路,卫人伐攸的脚步难免慢了下来。当时这场仗已经打了一年有余,形势再不似开战前那么乐观,花钱的速度却比预计的更快。卫王也着急了,有一天望着沙盘突发奇想,冒出个穿山修河的念头。

凤崃山地域虽然广袤,但腰部很窄,“腰围”还不到十五里,并且这里山势相对平缓,山脚下还有水量浩荡的蟠龙江。如果在这里开山凿河,卫国运兵运粮前往攸国就可以节省二十日的路程周折!

虽然费时又费力,但这条运河的开凿也不仅为了战争。攻下攸国以后,卫人可以快速藉此穿山而过,便于管理东南部扩大的疆域。

这其实是个通盘的考虑,可惜卫廷的运气不好。

山河刚刚开挖不久,就遇上了百年一遇的洪涝灾害,工地塌方加上山体滑坡,死在现场的劳工不计其数。

开山修河的劳力从附近征来,十有七八都是凤崃本地人。凤崃镇、西埕埔等十几个乡县,每隔几家必有一户挂白哭丧,损失的往往还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

洪灾过后,盛邑的命令又至。战争当中用钱的地方多,王廷对于死难者只给了微不足道的抚恤,一转眼又催促运河继续开挖。

这一道命令终于捅开了马蜂窝。

凤崃山人积怨已久,徒然间如山洪爆发。西埕埔的乡民揭竿而起,反抗卫廷的横征暴敛、滥用民力。

起先只有三、四百人,一乡之民,哪知一呼百应,起义的火焰藉着秋风迅速扩展至二、三十乡,复又越扩越远,起义的苗头也越焖越旺。

到过年之前,偌大的凤崃山脉都已经被起义军占领,这股力量甚至向西北、东南快速扩张。

乌桐镇也就是在这样的扩张中,被褐军给一口吞了下来。

对于卫王来说,褐军起义最开始只是癣疥,居然越养越大,到最后变成了毒瘤。这几月来,他也派大军清剿,一度有些成果。

不过领军的几位急先锋,一个军中突然病死,一个战时意外落马,导致王军大乱。

褐军因此得了喘息之机,很快恢复元气,卷土重来。

“意外?”燕三郎琢磨这两个字,看向贺小鸢的眼神就带上了古怪。钱定钱将军好似也是死于“意外”?

照这般看来,贺小鸢和褐军的关系比他们最开始的判断还要深厚许多。

贺小鸢摊了摊手,直接切换了话题:“我可以带你们顺利通过褐军的占领区。”

“为何?”曲云河毫不客气问她,“为何要帮我们?”贺小鸢约他们在这附近会面,也是因为卫国的武备令在褐军的占领区毫无用处,只能招来麻烦。

“你替我挡过韩昭,并且——”贺小鸢很明白,自己不是韩昭对手,若非那天有曲云河相助,她八成会被韩昭拿下。就事论事,她欠这两位一个人情,“你们帮我弄到了足量的攒金粉。”

攒金粉的用处很大,绝不仅止于做几个武备令。

卫廷颁下来的许多重要命令、条例,也加入了攒金粉。

握有这项利器,贺小鸢能做的事就很多了。

燕三郎想起这女子的手有多灵巧,也不由得动容,有些同情卫王廷了。

贺小鸢又问了一遍:“你们去盛邑到底要做什么?”

这问题,半个月前她就问过了,但燕三郎这回不好敷衍她。毕竟,由她领着通过褐军占领区可是省时又省力,曲云河能在外逗留的时间有限,他们得抓紧了。

“我们要走一趟王宫。”

贺小鸢的脸色变了:“进去做什么?”

那里可不啻于龙潭虎穴,绝不是等闲人物进去观光的好地方。

燕三郎看了曲云河一眼:“我们要去找件东西。”

贺小鸢噗哧一声,笑了:“你们以为卫王会随随便便请你们进去?”

“不会。”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所以我们做好了暗闯的准备。”

他们在盛邑人生地不熟,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偷溜进去。至于怎么溜,还没想好。

因时因势,走一步算一步吧。

贺小鸢看看他,再看看曲云河,耸了耸肩:“好吧。”

¥¥¥¥¥

有贺小鸢在,燕三郎两人得以畅通无阻离开乌桐镇,褐军头目陈满当还笑容满面朝他们挥手作别。

不过离开之前,曲云河还特地出去溜达了一圈。

乌桐镇当天就少了两个人,但没有谁会在意。

次日一早,才有褐军士兵在猪圈里发现了两个本地男子,这么冷的天气里只著中衣在外头冻上一夜,早就成了冰棍,诡异的是嘴角还带着笑容。

此事上报,陈满当特地去看了一眼,然后大手一挥:“不用管。”

此时,贺小鸢三人已经在前往盛邑的路上。

凤崃山运河工程因起义而中断,所以三人也只好从这个庞大的山脉边缘绕行,多花不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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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芦花城

这一带,眼下都是褐军的地盘,包括了十一个大小城池和乡县、郊野。

途经几个城镇,燕三郎心细,发现平民的脸上多出了真心的笑容。褐军才兴起半年,章法制度不全,眼下在他们的地盘上农民种地暂时不用交税。

这样的情景对燕三郎来说太少见了,与他过往认知大相径庭。

他心中时常琢磨,私下就问千岁:“打仗最烧钱,褐军不收田税,钱从哪里来?”卫国对攸宣战,把国库都打空了,褐军这大半年来反抗卫廷也没少打仗,怎会越战越勇,地盘越扩越大,好似从不担心粮饷问题?

“怎么来?抢来的呗!”千岁哈地一声笑了,“你不记得乌桐镇的富户都被当作肥猪宰了?你以为他们真地都是‘为富不仁’?由小见大,褐军花的、用的,都是这些人的钱。”

燕三郎沉思不语。

曲云河也道:“这些商贾、富户未必都是无良,有些也是合法经营聚拢财富。不过人皆有仇富之心,平时眼红他们的大抵不在少数。褐军每攻下一地,不由分说都将当地的大户、富人拉出来抄家,取他们钱财扩充军备、讨好百姓。这样,必能得到民间喝彩、支持。”

燕三郎皱眉:“不得永续罢?”

“嗨,傻孩子。”曲云河好笑,“打仗时只顾着要打赢,谁会去想什么以后?”

与贺小鸢同行还有一桩出乎三人意料的好处:每至一处,她总能设法打听到不少情报。

这时东南前线的消息也传过来了:

镇北侯韩昭率军三战连胜,打败了攸国的两位大将,战线再度推进四十里!

听到这消息,曲云河也佩服道:“力挽狂澜,这位镇北侯真是了得。”卫国将军钱定被杀之后,卫军士兵一度低迷,韩昭自北徙来,硬生生扭转了战局。

贺小鸢听到这消息,脸色就黑了。

娑罗城以东的大片山区都被韩昭打下来了,那么卫国就不仅挽回钱定死后的颓势,还将战线往攸国腹地又推进一步!

攸国中东部的地势要平坦得多,可以据守的天堑少了,要阻拦韩昭的脚步就越发困难。贺小鸢越了解韩昭的本事,就越为祖国忧心不已。

幸好紧接着就有下一个消息来宽怀:

卫廷派往前线的两支运粮队,都被义军截胡了。

贺小鸢听见这消息时,是在一家酒馆里头。她重重一拍柜子,喜出望外:“好,干得好!”

递消息的知"qing ren"就是酒馆掌柜。他看着四下里投过来的诧异目光,苦笑一声:“姑奶奶,你声量小点儿!”

贺小鸢的心情却很舒畅,闻言果然压低了音量:“截了多少?”

“反正,足够我们自己用到初夏了。”

凤崃山下的平原和丘陵本来就是产粮区,多少有些积蓄,再算上截来的粮草,褐军支撑到初夏不成问题。贺小鸢拍了拍胸口,长长吁出一口气。

韩昭再指挥如神、韩昭的军队再能打,吃不饱粮食又怎有力气作战?

眼下才是初春时节,冻土都未化开,附近的城池也没有余粮。一旦断了补给,那好几万卫军将士拿什么哄饱肚皮?

食不饱,则力不足矣。

燕三郎看着她笑逐颜开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她和韩昭是多年同门,她对人家还有好感,现在却致力于给人家添堵。他问贺小鸢一个问题:“如果韩侯爷在前线忍饥挨饿又受重伤,你作何感想?”

“饿得着他?”贺小鸢哼了一声,“他是主帅吔。就算别人没吃的,他还能没有?”至于后一个问题,她选择性忽略了。

这一天,三人终于走出凤崃山地界;复两日,三人翻过几座矮丘陵,终于抵达褐军地盘的最北界——

芦花城。

从此再往北,就是卫廷掌控的广阔土地。

因此,芦花城也是褐军抗击王廷军的桥头堡,它以大后方凤崃山为依托,紧紧抵住王廷冲击褐军阵营的脚步。

于对峙双方而言,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野外行走多日,三人要进城稍事休整,补充给养。

“穿过前线再往北都是军镇,全由廷军掌控,你们是进不去的,得再走个三十里才能到平民的居住区。”贺小鸢还要去打探一下前线的消息。

这会儿天气还未转暖,在外头餐风露宿很是辛苦。燕三郎和曲云河身强体壮都无所谓,专供猫儿的银丝炭却短了货。这个品种的猫儿虽然在入秋时换了一身厚毛,但其实御寒能力一般,长时间身处户外的话,没了供暖的手炉就有些打抖。

路上还遇到两场风雪,燕三郎只得把它裹在怀里行走。

贺小鸢看了都咋舌:“这猫是你的命啊?”

燕三郎老老实实回答:“是啊。”

寒风扑面,裹着雪片。他用毡毯将猫儿包得严实,这才伸手一抹,从脸上抹下一把浮雪:“快进城吧。”

由于战略位置太过重要,芦花城严控进出。城守卫看人的眼神,就像外头的来客个个都是奸细。

事实上,卫廷的探子的确削尖了脑袋想往城里钻。褐军一旦辨认出来,二话不说就地处决,再把首级挂去北边的城门上,展示给王军看。

也亏得燕三郎是跟着贺小鸢过来的,否则要进城势必还要大费周章。

通关后的第一件事,燕三郎先找到本城最大最好的客栈,要了三间上房。前线最好的客栈,价格高得惊人,但这点小钱对于燕三郎来说,眼皮都不眨一下。贺小鸢也知他有钱,并不推却。

她走进燕三郎房间,曲云河立刻同步跟进。

关好门,贺小鸢才轻声道:“我止步于此,两位还要再往北走。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

她是来芦花城办事的,燕三郎的目的地却在盛邑,的确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燕三郎点头:“好,多谢。”

猫儿跳出书箱,到处溜达。

贺小鸢笑了。同行这段时间,她发现这位燕小公子沉稳到了冷心冷情的地步,实在跟其他的小小少年大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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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定星盘

其实挺有意思。

“我还想多问一句,你们到底去盛邑作甚?”从前曲云河找出的藉口毫无诚意,她压根儿不信。

燕三郎和曲云河互视一眼,异口同声:“找东西。”

曲云河再多补充一句:“故人留下重要物件,就落在王宫里了,我得去取回来。”

贺小鸢轻轻打了个唿哨:“卫国迁都盛邑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你的故人留下物件,莫不是在三四十年前?”

老实说,是近百年前了。曲云河耸了耸肩:“差不多吧。此物太过重要,我非去王宫不可。”

“同行一路,你们也挺讨人喜欢的,我就给你们几句忠告。”贺小鸢笑吟吟地,“就此打住吧。即便到达盛邑,卫国王宫也不是你们想进就能进得去的。”

燕三郎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卫王宫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贺小鸢轻声道,“尤其是你——”

她伸手一指曲云河:“——你这样的异类。”

曲云河皱眉,但没有反驳。原来贺小鸢早看出他的不同。

贺小鸢也明白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倒不是你的伪装有问题,只是我对药植天生敏锐。”

这家伙,不是人!

“王宫有八个大门,宫人不得自由进出。外出前要报时辰、递令牌,返回必须按时,并且从哪个门出去,就要从哪个门回宫。入门时还要同一队的太监宫女过来验身、认脸。”她看了看燕三郎,啧啧两声,“要是你想冒充小太监进去,恐怕还得先——”她手一抬,做了个挥刀向下的手势,“这样!”

燕三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贺小鸢没吓到他,未免有些无趣。

她不知道,成天恐吓燕三郎的另有其人,相比之下她这只是小儿科。

“攸国数次尝试派人潜入,均以失败告终。”贺小鸢面色转为凝重,“卫王宫的防护据说延袭靖国的诸般手段,这还仅仅是对人类。十年前老卫王会见外宾,吹嘘天耀宫可以监视每一个进入其中的异类,就算是只老鼠精溜进去,也会被立刻逮住。据说有些妖怪不服,以身试法,结果真地被擒。”

贺小鸢叹了口气:“我接到消息,这是前朝一件秘宝的威力,也不知真假。攸国多方打探,从来也弄不到一个准信儿。”

“异类是指?”燕三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千岁。他一回头,望见白猫正在巡查新地盘,好似没心没肺的样子。

“人类和未开灵智的动物以外,都被靖王宫定为异类。”接口的却是曲云河,“无论幽魂、妖物、精怪、尸魃。”

燕三郎看了他一眼。是了,这家伙对靖国旧宫很熟悉。如果卫宫采用前朝的手段,他应该比贺小鸢还清楚。

“卫王所言是真,以上这几类进入,靖王宫立刻就会警示。”曲云河面色肃然,“但这不是一件秘宝就能奏效,而是一套!”

“一套?”贺小鸢大讶,“你怎么知道?”

曲云河不答,只接下去道:“靖王宫修造伊始,所有立柱中都混入特殊粉末,称‘定星柱’。与之相配的沙盘,称作‘定星盘’,它与定星柱配合,即能具象整个王宫缩略图。异类出现在王宫何处、如何移动,沙盘上都会以光点直接显示出来。因为不是人眼观察,所以障眼法于它无用。”

燕三郎微讶:“那岂非就是无所遁形?”

“正是。”曲云河慨然,“这本是靖国的镇宫之宝,看来卫国沿用至今。”

“真的?”贺小鸢将信将疑。定星柱的真正秘密,想来只掌握在卫王宫里的极少数人手里,为什么曲云河会知道?

可他说得那般笃定,贺小鸢实在很想相信他。“但凡异类进入天耀宫,都会被发现?”她发现有趣一点:这人从不称呼天耀宫,而是坚持把它叫作靖王宫。

可是靖国近百年前就灭亡了,这人到底是从哪个山旮旯里跑出来的?

曲云河耸了耸肩:“所以想平安进入靖王宫只有两个办法;第一种,就是经过卫廷允许。无论是宫里召唤进去的,还是随着臣子一同进入,都算。”

“这法子早有人试过。”贺小鸢道,“但是大臣一般单独进入王宫,想带人都要宫里特批。”

燕三郎摇头:“这法子,我们不适用。”

他们去了盛邑才真叫人生地不熟,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哪有权贵肯带他们进去?重新经营关系耗时又耗力,如果用出威胁手段——比如千岁就喜欢这么干——风险成本太高。

“第二种法子呢?”燕三郎其实也明白了,“暴力攻打?”

“是。”曲云河苦笑。

燕三郎不吭声了。

“你们好好考虑罢。”贺小鸢站了起来,“我还有事。”

待她离开后,燕三郎才问曲云河:“如果我未跟来,你原本打算怎样潜入王宫?”

“我以为定星盘早就遗失,哪知卫王还能令它生效。”曲云河只能苦笑,“走一步算一步吧。”

“行了,既然要从长计议,那就后头再说。”白猫毫不客气地将他赶跑,“出去!”

燕三郎住进客栈要求的第一项服务,就是泡个热水澡。

当然,是在洗完猫以后。

猫咪一边抖掉细小的水珠,一边趴去塘火旁取暖的时候,他也脱了中衣,跳进大木桶中。

即便平时不动声色如燕三郎,这时也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上一次全身被热水包裹的爽快,是许久之前了。从离开春深堂后,他就不再享有这般礼遇。全身每个毛孔都尽情舒张,他能感觉到骨头缝里的寒气都被逼了出来,噌噌往外冒。

白猫也趴在火边,把自己摊成了一张毛毯,动都不想动了。

舒坦哪。

不过燕三郎向来自律,只泡了小半刻钟,待自己从里到外都暖和过来就起身更衣。抬头一看猫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头去,背对着他缩成一团,腹部起伏规律。

他还在擦头发,底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先是有人大喊:“关城门,关城门了!”

第410章 救不转了

又有人高呼:“廷军打过来了啊!”

这间最大最豪华的客栈,就建在主街上。燕三郎特地要了临街的客房,以便随时观望。现在,声音都从芦花城这条主干道上传来。

燕三郎抓着巾子的手一顿:点儿不会这么背吧?

白猫也听见了,耳朵动了动。

燕三郎手脚更加麻利了。

他刚刚束发完毕,街心传来轰隆声如雷。

他听得清清楚楚:那是马蹄声。

大队人马发出的,杂乱的马蹄声,夹杂着马儿的嘶鸣。

褐军严格管控下的芦花城禁止平民在路上跑马,就算是公务用马,也必须有专令在手。哪里来的大队人马敢在这里撒野?

并且细细辨之,就能从中听出一点慌乱。

燕三郎一步跨到窗边,推开窗棂,刚要低头,眼前唰地一个白影闪过。

猫儿已经跳上来了,朝着街心探头探脑:“来了来了。”

吃饱睡足又烤了火,它现在元气尽复,又有心情看八卦了。

在两人注视下,约莫是十几息之后,果然有乌泱泱人群朝这里移动,兵甲亮眼。

有人,有马,有车,还有明晃晃的武器。

这是一支军队。

最前头的七八匹骑护着中间一辆马车,车帘低垂,外人看不出什么来。

白猫却低头轻轻嗅了两下:“血味儿很浓,里面有伤者。”

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脑袋,心道猫鼻子怎么越来越灵了。

果然马车在十丈余外一家医馆外头停下,几个士兵上前,从里面扶出个人来。

这人垂着脑袋,也不知是否清醒,浑身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全凭别人半扶半扛进医馆大门。

医馆的门面很大、招牌还是烫了金的,并且燕三郎也依稀见到里面的场地不小,应该在芦花城本地颇有名气。

周围的人群越聚越多,大伙儿都伸着脖子往里瞅。有人干巴巴问士兵:“是、是不是童将军受伤了啊?”

“问这个作甚,与你们无关!”几个副将站出来,喝散人群,“都回去,回去,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燕三郎分明看见,这支队伍驶过来时举着的旗帜上是个“童”字。

马车靠边停,后面的大队人马依旧往前走。千岁眯眼,说了声:“败军。”

这队伍垂头丧气,士兵身上挂彩,走起路来腰板儿都挺不直,还有惶惶之色。再联想被搀进医馆的将领,不难看出这支队伍在战场上没占着上风。

燕三郎在意的,却是芦花城的城门是不是真地关上了?倘是真的,他们暂时就不能经由正门进出。

就在这时,燕三郎在底下的人群中望见了贺小鸢的身影。她正大步往医馆而去。

千岁立即道:“跟上。”

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光站在这里是没有用的。

燕三郎一把抓进猫儿塞进书箱,三步作两步溜了下去。街心人未散,还是熙熙攘攘,他的身形却如游鱼,总能游走在缝隙边缘,并且不动声色把人挤出去。

一眨眼功夫,他就挤到了贺小鸢身后。

她已经站出人群,举起一枚令牌,对着上来阻拦的士兵道:“让开,我是大夫。”

士兵识得这牌子,一指她身后:“他跟您一起吗?”

贺小鸢回首,看见燕三郎向她露齿一笑,牙很白。

她的犹豫,别人几乎看不出来:“嗯,一起的。”

当下士兵不再阻挠,任两人登堂入院。

贺小鸢凭借令牌,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就到了医馆的病间。大夫正在里面诊治,外头两名副将坐立不安,见到贺小鸢都是一怔,其中一人大喜:“鸢姑娘来了!”

双方显然是认得的。贺小鸢抬了抬下巴:“徐治。外头怎么回事,还有,童将军怎会受伤?”

这名作徐治的副将衣襟上还有血渍,是搬运童将军留下的:“王廷派来了廖浮山。这几天我们打得很辛苦,童将军指挥战场,不慎被一箭穿胸。前线大营……没守住!”

说到最后一句,他声音都有些哽咽。

贺小鸢很干脆道:“开门,我进去看看。”毒理通药理,她是下毒的高手,自然也是医人的高手。

“是。”徐治显然知道她的本事,赶紧推开房门。跟在后头的燕三郎背了个藤箱子,被当作是鸢姑娘的药僮子,也没人阻拦。

一股血腥味儿扑了出来,燕三郎和贺小鸢都下意识皱了皱眉。

这位童将军的伤可不是一般地重,并且还有一点腐毒的气味。

里面三、四名大夫都拢在昏迷不醒的童将军身边,忙得不亦乐乎。徐治交代一句“这位鸢姑娘是名医,你们辅助她”,就赶紧退开了。

他走得急,没看见几名胡子花白的大夫如释重负的神情。

贺小鸢先去洗净手,其中一老立刻给她腾出地方:“您来。”

她也不推让,把脉、查伤、验毒,脸色越发凝重。

燕三郎站在她身后,没有上手去查,可是光凭两眼所见,也知道这位童将军失血过多,有出气没进气。他胸膛上扎着一根羽箭,正中心脏,并且刺入极深,这几名大夫根本不敢替他拔箭。

流出的血,是黑的。

童将军嘴唇发青,嘴角淌出的血也是黑色的。

燕三郎下意识摇了摇头。贺小鸢却在不停往童将军伤口里撒入各种药粉,有些闻起来就恶臭扑鼻,沾着皮肤还嗤嗤冒泡。

这时外间又有声浪。

几息之后,有人推门而入,绕到屏风后头来,紧声道:“我三弟怎样了!”

这人个头不高,一个宽边帷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外头关上门,他才揭下帽子,露出一张四方脸,眼睛却亮,粗浓眉毛络腮胡,脖子上还有道疤。

他一走进来,贺小鸢也动容:“茅元帅。”

茅元帅一眼看见童将军胸口的羽箭,面色大变,紧前两步:“这、这治得好罢?”

几个大夫都不敢吱声,抬眼去看贺小鸢。

怪不得这些老家伙方才对她那么友善,原来要推她当出头鸟。贺小鸢暗自撇了撇嘴,实话实说:“抱歉,剧毒攻心,救不转了。”

第412章 又不是菜场买菜

童将军被刺伤的地方在臂弯内侧,敌人根本没法子欺到近前扎伤他。能近距离暗算他的,只有身边人。

茅元帅传唤当时护在童将军身边的七八人,逐一排查,最后锁定了陈副将。这人和童将军是老乡,平时也会一起喝酒,童将军对他不设防备。

再说战场上披挂重甲,偶尔硌伤也属正常,童将军不在会意身上一点小小刺痛。

陈副将痛得直哆嗦,说话都不太流利:“我把妻儿藏在南和,被卫廷找出来威胁我……我不干,他们就没命了啊!”

“我早说过,你们的家眷都要迁去墨水岭。你不肯,是早有贰心!”茅元帅语气森然,“你害死老三,不光要赔命。你家人要是还活着,待我寻到了,一并给他陪葬!”

陈副将大惊,连声哀求。

茅元帅哪里肯听,反手抽出长刀,就要剁下他的脑袋。

这该死的内奸最好抓来千刀万剐,可是时间不允许。嘿,便宜他了。

但闻“叮”一声轻响,茅元帅的刀没剁在陈副将脖子上——斜刺里伸出一支手叉,挡下这一刀。

贺小鸢执出武器,茅元帅身后的卫兵大惊,刷刷两下抽出武器,踏前两步对准了她:“放肆!”

茅元帅皱眉:“鸢姑娘,你做什么?”

“方才我瞑思苦想,童将军未必救不得。”

这话一说出来,茅元帅一惊,顿时喜上眉梢:“你有办法救他,当真?”

“或可一试,不敢说十足把握。”贺小鸢淡淡道,”你方才说,只要救起童将军,条件随便我开?“

”是!“茅元帅毫不犹豫。大家都是办实事的人,他也不担心贺小鸢开出诸如”你就地自刎“这般无理要求。

”那可以试试。“贺小鸢伸手一指陈副将,“你和童将军年纪差不多,是哪个月出生的?”

陈副将本不愿答,卫兵掰断他两根手指,他才熬不住道:“腊月!”

“童将军呢?”

茅元帅与童将军是结拜兄弟,交换过生辰:“我三弟是正月里出生的。”

“那也相差不远,可以了,就用他。”她问茅元帅,“昨儿到今天,下过雪没有?”

“昨晚下了。”

“好,看来天助童将军也。”贺小鸢交代茅元帅的亲卫道,“我看这后院里有一棵大树,你取它最顶端的枝头新雪,越快越好,但要记着,雪不能沾上任何金属。”

她说“越快越好”,亲卫看看茅元帅脸色,接过单子果然就飞一般地冲了出去。这时贺小鸢又向燕三郎道:“将神木取来。”

于是燕三郎也走了出去。

有茅元帅首肯,没人阻拦他。

走回客栈,燕三郎叩响曲云河的房门。

街心起乱子,曲云河当然注意,但他见到燕三郎出去,也就按兵不动。

燕三郎与他低语几句,曲云河遂取出一物给他。

白猫从书箱里冒出头来,轻哼道:“你好大的胆子,敢拿那个将军来练手!”

“我们去了盛邑势单力薄,需要助力。卫人帮不了我们,那就找攸人。”燕三郎顿了一顿,才问她,“依你看来,可行么?”

“唔——”千岁不想承认,但这小子的主意还真、真不错。“可以一试。你怎么想到的?”这小子也才十四岁,就敢动手改造前人留下来的定式,谁借他的胆子?

燕三郎耸了耸肩。

……

这厢茅元帅兀自不放心:“鸢姑娘有几成把握?”

贺小鸢一说能救人,他的态度立刻和缓下来。

她想了想:“四成吧,最多。”

茅元帅吸了口凉气:“就不能高一点?”

“这又不是菜场买菜,还能讨价还价?”贺小鸢摆手,“四成机率都是往高了说的。”

那厢有老大夫已经开口了:“童将军回天乏术,恐怕药石难医……”以他经验,剧毒都攻进心脏,包准没有活路了。他实是好奇,贺小鸢要怎么治?

茅元帅怒瞪他一眼:“闭嘴!都出去!”一群老货,救不活人还要叽叽歪歪!

当下其他大夫都被请了出去,贺小鸢才道:“这神通是逆天行事,为天理所不容,施法者要折寿十年。你找个人来,我从旁指导。”

她和童将军非亲非故,能给出办法已是仁至义尽,茅元帅也不能强迫她折损自己的寿命,于是很快找了一个文士过来。

此人后背微偻,面色微腊,年纪在四十左右,名为图豫,也是个异士。

“童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愿意拿十年寿命换他康复。”图豫脸上果然没有恐惧之色,贺小鸢不知道他是真心报恩还是迫于茅元帅逼迫。当然,她也不在意。

在她的指导下,图豫分别剪下童将军和陈副将的头发、指甲,并且小心翼翼控制真火,将它们都烧成了灰烬。

“原本还要取血,但童将军的血液已被污染,用不得了。”贺小鸢给茅元帅解说道,“所以成功的几率才下降。”

茅元帅越发紧张。

过不多时,新雪来了,装了满满一只酒瓮。贺小鸢要图豫操控火候,将瓮中雪化开,并且要加热至微温不烫人的地步:“枝头新雪的效果,要比无根水更好。”

与此同时,燕三郎也重新走回医馆,将一只纹饰精美的匣子递给贺小鸢。

光看匣子本身也是价值不菲,上面镂雕了鱼戏莲叶的图案,鱼儿是火红珊瑚,莲叶是青玉,甚至莲叶上的露珠都是水晶磨成,晶莹剔透,仿佛匣子一歪它就会滚落下来。

可是打开匣子,里面只躺着两截树枝,与人的中指等长、等细。

茅元帅还以为自己看错,定睛多瞧了两眼,确定这两根真是树枝,并且像极了路边随便摘下来的:“这是什么?”

“这是神木的树枝。”贺小鸢一本正经地拿起来检查。枝子很新鲜,切口平整,内里有韧性,并且每根树枝上还挂着一片树叶,青翠欲滴。

不过这个时候,她也从匣子里闻到一点淡雅的香气。贺小鸢擅辨药草,嗅觉灵敏,下意识看了燕三郎一眼。

第413章 转嫁接替

这小家伙的秘密,很多啊。

当下她要求图豫取来两只瓷碗盛装雪水,再分别倒入灰烬,一边默念口诀,一边搅拌至水色清冽。

那一点灰烬,入水后迅速化开,什么也找不见了。

而后,图豫再切下两根树枝上的叶片,分别烧成了细灰,倒入两碗水里。

现在,每碗水里都有三种加料。

最后,图豫才取过两根树枝,将它们分别投入两只碗中,水没过一半。他很仔细,不把叶片和归属的树枝弄错。

做完这些,他才后退两步,擦了擦汗——看似简单的几个步骤,却让他满头大汗,面带倦色。

其他人紧盯着水碗:

方才叶片被摘去,树枝只剩下光秃秃一根,像小棍子。可是入水之后,棍子顶端居然又生出一个嫩芽,然后在众人注视下飞快地长大、伸展……

这一回,它们长出的不是叶子,而是一个嫩生生的花苞。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用童将军的发甲培养出来的苞芽是白中带黑,而陈副将的发甲培养出来的苞芽,却是白中带着淡粉。

“接下来的步骤,至关重要。”贺小鸢递出一柄玉刀,指导图豫极尽小心将粉花芽切下,而后在代表了童将军的树枝上斜切出一个口子,把粉芽嫁接过去。

难点在于,这一刀是紧挨着原本的黑芽底部切下,等嫁接完成后,两只苞芽的底部就顶在了一起。

接下来图豫就将童将军的树枝重新放回水里。在场所有人都能见到,那树枝上的切口飞快消失。

最后,一黑一粉两只苞芽几乎长在了一起。

“这叫‘并蒂’。”贺小鸢边等边解说,“双花并蒂,也即是将这两人给联系在一起。”在自然界,花开并蒂的情形很常见,但他们今日却必须强行撮合。

很快地,这两朵花都开了,从羞羞答答一直到盛绽得毫无保留。

茅元帅也有见识,这时就轻声道:“针胎花?”

这花型太独特,恐怕很少有人会认错。何况这是一味重要药材,他麾下的药师也时常会用到。

贺小鸢点了点头,也不细说。

“抓紧。”茅元帅忧心忡忡。时间一点一点推移,童将军每况愈下,的确透出了沉沉死气。鸢姑娘方才说的“最多半个时辰”果然没有料错。

众人又等了十几息,针胎花终于谢了,结出两枚青果。

很快,果子越发胀大,颜色也开始变化,一颗变成了黑色,一颗仍旧是粉的。

黑的自然是童将军的,粉果则是陈副将的。

直到它们停止生长,鸢姑娘才松了口气:“行了,给他们喂服果子吧。”

图豫闻言,立刻将粉果喂给童将军,而将黑果带给了陈副将。

陈副将看到这里,也知不好,拼命挣扎。不过几个卫兵冲上前来,将他一把按住,卸了下巴,这样图豫的投喂很容易就顺喉而下。

做完这些,图豫就退开两步,大口喘气,像是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茅元帅皱眉:“这是要嫁祸?然后呢?”

贺小鸢脸上也现出了紧张的神情:“等!”

等着看,这套仪式能不能生效。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

茅元帅忍不住在屋里踱开了步子。人命关天时刻,就连他也是束手无策啊,还得看老天肯不肯垂怜。

又过半炷香,图豫突然指着陈副将道:“有了有了,起效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副将脸上开始沁汗,嘴唇却越来越白。起先他只是不适,图豫出声时,他已经伸手去捂胸口,发出痛苦而断续的低呼。

他在疯狂咒骂茅元帅,咒骂贺小鸢。但这两人压根儿都不在乎。

反观卧榻上的童将军,脸上的黑气消褪少许。

果真是见效了。贺小鸢暗中呼出一口气,脸上绽出了笑容。

燕三郎后襟上趴着一只小小蜘蛛。他向窗外看了一眼,知道此时曲云河正站在街对面的客栈房间里,通过诡面巢母蛛同步听取这里的情况。

脖颈间微微发热,燕三郎悄悄抓出木铃铛看了一眼。

它又在发光了,这回是浅淡的绿光,上面只显示一个人名:

图豫。

燕三郎不动声色将它塞回衣襟里,并不理会。

很显然,这次天机因他而牵动。童将军本不该活下去,而陈副将本不该死。

是他给出了逆天嫁祸的秘术,扰动了正常的因果。

幸好这光芒很淡,显然这次任务对他来说过于简单,估计难度也就与当初对付木婆婆相差无几,因此报酬太少。

损失不大,还好,这样燕三郎心中也能平衡一些。

随着时间推移,陈副将越来越痛苦,起先还能满地打滚,后面瘫在地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咒骂声更是越来越微弱,转成了气若游丝。

茅元帅伸脚踢了踢他:“该死的东西!”三弟受的苦,也该让这种小人尝尝。

陈副将左胸衣物尽湿,流出来的都是黑血。

“差不多了。”贺小鸢见状,指了指童将军,“拔出来!”

图豫当即抓着箭支,用力一拔!

血溅三尺,触目惊心。

不过茅元帅反而长长呼出一口气。

血是红色的,很鲜艳的红色,不带一点乌黑。

无人可解的毒素,祛干净了。

不,不对,应该说是“嫁接”完成,尽数转去了陈副将身上。

图豫早有准备,取干净巾子用力压住伤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

没有血再流出。

他将血渍拭尽,童将军心口位置光滑一片,哪里还有什么箭伤?

与此同时,地上的陈副将咽下最后一口气,不动弹了。

童将军的伤势全部转移去他身上,那么最后也是由他替死了。

茅元帅嫌恶地挥了挥手:“抬出去扔了。”

话音刚落,病榻上的童将军呼吸突然加重,然后睁开了眼。

茅元帅大喜,凑了过去:“三弟,感觉如何?”

童将军转动眼珠,目光渐渐清明,忽然直接坐起,抬手按着胸口:“咦?”

他记得自己明明中了一箭,伤呢?

为什么既不疼也不痒了?

第414章 没有第二家了

茅元帅笑吟吟伸手一指:“你的伤,鸢姑娘治好了。”

贺小鸢适时上前一步,清声道:“不是治,而是换。你的伤势全部换到陈副将身上,自己当然无恙。不过你终生只能受术这么一次,下回再有致命伤,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童将军看得开,跳下榻来向她道谢。

茅元帅也欢喜道:”鸢姑娘妙手救人,我欠你一个人情。说罢,要我做什么?茅某听候差遣!“

”莫急,暂且记下就是。“贺小鸢微微一笑,”茅元帅还怕这个人情还不上么?“见事情办成,她知道童、茅二人还有急事要议,赶紧告辞。

毕竟,芦花城外马上有大军压境。

贺小鸢抓着燕三郎往客栈走,一边低声道:“你在树枝上动了手脚?”

燕三郎模糊应了一声。

哪里是他,其实是曲云河。

今天出尽风头的是贺小鸢,其实多半都要归功于曲云河。

这转嫁替死之法,是燕三郎从《青谲秘录》里学来的秘术,因为有伤天和,他从未亲手试验。今天见到童将军伤重垂死,又知他的安危于芦花城至关重要,这才授与贺小鸢。

其实原术麻烦至极,所需要的材料一时半会儿根本备不齐。燕三郎想来想去,记起身边跟着一尊针胎花灵,干脆因地制宜,改动秘术。

他已经悟透原理,自然可以自行调整,不用教条地照搬术法。千岁也说过,这小子简直天生就是修习旁门左道的好胚子。

不过成功的关键,还在于曲云河往针胎花枝里灌入的饱满生命力,令它短时间内就可以开花、结果,省去原术法中的无数步骤。

贺小鸢成天与药植打交道,一眼看出花枝切口新鲜,显然是刚刚采摘下来的。这季节哪来的新鲜针胎花,还正好就在城市里

燕小子身上的秘密真多哪,贺小鸢再一次对他刮目相看。

至于施术需要的无根水云云,都是唬人的噱头,让这过程看起来更加诡谲莫测而已,其实拿一碗凉白开水也有同样效果。

但是受术者终生只能使用一次,施术者减寿十年,却是实打实的副作用。

两人走回客栈房间,曲云河也晃了过来,打了个呵欠:“一切顺利么?”

燕三郎看他装模作样,也配合道:“救回了童将军。”而后就向贺小鸢追问来龙去脉,第一个问题就是,“廖浮山是谁?”

为什么茅元帅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两个外地佬远道而来,不知攸、卫国事,贺小鸢不得不作讲解:“廖浮山也是卫国将军,年纪比韩昭还要小个三、四岁,也是打仗的一把好手,而且擅打围城战。大概卫王看中这点才把他派过来。”说到这里,她又补充一句,“廖家与韩家是世交,但廖浮山向来不服韩昭。对了,老卫王收了廖家女为妃,现在她是廖太妃了。”

“我听说廖浮山去年秋天受过一次重伤,没料到好得这样快,还没开春就带兵来攻。”贺小鸢沉吟,“又或者是王廷指派,不得不来。”

曲云河问她:“茅元帅怎么会在这里?”

茅元帅何人?茅定胜是也,褐军的最高首领。听说他本来不叫这个名字,起义之后干脆改了名。

褐军有公认三大首领,童栗童将军排在第三,以兵马见长,驻守芦花城这样的要塞重地本不奇怪。可在燕三郎认知里面,一方势力的最高首脑往往要居中应策、发号施令,如梁、卫的国君,甚至拢沙宗的宗主也几乎不在外界露面。

像茅定胜这样亲征前线的,几乎没有。

“他把老二顾纲扔在凤崃山主导要务,自己出没战场,说是这样最激励士气。”贺小鸢笑了,“我看,他不过是不愿处理那些琐碎麻烦。”

“不过也幸好他在这里,否则褐军面对的是廖浮山,童栗又伤重将死,恐怕芦花城很容易就被打下来了。”

前线堡垒芦花城若是被攻下,就是打开了恶性链条的缺口。

燕三郎目光转动:“对我们来说,也是坏消息?”

这样说来,那位廖浮山廖将军相当了得。褐军要守住芦花城这样重要的大城,派驻本地的守将一定能担大任。即便如此,廖浮山依旧险些将童栗弄死。

“也是。”贺小鸢绷着脸道,“这里是两军交战前线,两边都在严防死守,我们如果靠近,必定会被层层盘查。武备令在交战的第一线没那么好用,我们要格外小心。”

她灌了一口热茶润嗓:“我方才听说运粮队被截的消息传到盛邑,卫王大怒,连发了两道命令。第一道要韩昭加快攻攸,第二道就是遣廖浮山强攻芦花城,要他在夏天之前打进凤崃山,平定褐乱!”

曲云河点头:“卫王着急了。”

贺小鸢哼了一声:“他不得不急。”

韩昭接手攻打攸国,原本东南战线非常顺利,卫王在廷上指点江山也更有底气、更加坚信自己开疆拓土的正确性。

孰料,后院失火。

褐军打劫两支运粮队,无疑给卫王当头一棒。褐军就像顽疾,不好祛除但一时也不致命,卫王很可能原打算攻下攸国以后,再来整治这些不听话的泥腿子。

可是两支运粮队被劫,危及东南前线战争进程,卫王就改变了主意。

对攸战争已经进行了两年,原本就令卫国深陷泥淖。如今这些不顾大局的反贼还来拖他们后腿,若不除之,卫攸战争只怕更加艰难。

不打掉褐军,东南前线的战事就受影响;晚一天打下攸国,大卫的负担就加重一天,国力就衰减一分,从而更是无力平叛……

卫王就是害怕这样的怪圈,才派出了廖浮山。

贺小鸢手蘸一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卫国的简略地图:“褐军起义之后,从去年夏末至今,卫国其他地区纷纷效仿,共有大小起义六起,但不成气候,最后被镇压了五起,现在仅余一个还在勉力支撑。像褐军力挺了这么久,地盘还能越扩越大的,没有第二家了。”

第415章 拿着鸡毛当令箭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15章拿着鸡毛当令箭曲云河抚着下巴:”那或可说明,卫国气数未尽。“

物必自腐,而后虫生。”现在卫国这棵树上长了虫却还没被蛀光,大概是它还有生机。“曲云河经历过王朝动荡变迁,心里隐隐觉得,起义军想要一鼓作气拿下盛邑,难矣。

这话,贺小鸢就不爱听了。

“可是反过来说,褐军屹立不倒,其他地方起义才如雨后春笋,王军灭之不绝。”她撇了撇嘴,“所以卫王也要快些把褐军掰倒才行。这次廖浮山率五万大军,另有两名卫国大将也分领

三万人,另取东、西两路进攻褐军。呵,卫廷真是下了血本了。”

对攸战争褐军起义其他地方起义,卫国就是再强大,同时应对这些也是分身乏术。更何况这么多麻烦还有层层叠加、互相放大的效应。

分析至此,卫国派出的平乱兵力达到十一万,比进攻攸国的军队总人数还多出两万。这样,卫国内外总共有二十万大军活跃在战场上。

供养二十万人作战,啧啧,这是多大一笔开销!

曲云河抚着下巴:“卫国拥兵多少?”

“具体不知,但算上拱卫盛邑的驻兵和禁军,至少在二十三万以上吧。”

“看来,卫王是下定了决心要除掉褐军。”曲云河摇头,“太躁了。战场多变数,可没有‘稳操胜券’这一说。”

打仗就像打牌,手里的好牌要一张一张往外打。卫王这一下底牌尽出,对手要是再有绝招怎办?

“他躁不躁我管不着,童栗伤愈,芦花城就可以再多撑一段时间。”贺小鸢抱臂在前,“眼下茅元帅要烦恼的是,如何将前线大营收复。”她是攸人,巴不得褐军撑得越久越好,这样攸国对战卫军的压力才能小一些。

童栗的大营原本驻在芦花城以北三里处,可进可退,可守望后方城池。

但廖浮山的军队本就强大,童栗还中箭倒下,军心一下溃散。加上廖浮山趁胜追击,攻势异常凌厉,所以褐军前线人马不得不撤回芦花城。

这样一来,褐军就失去了机动性。

失地容易收复难,廖浮山吃进嘴里的肉怎可能再吐出来?如无意外,接下来他得想法子攻城了。

“我们得离开芦花城,越快越好。”贺小鸢想通这一点,果断道,“城池若被廖浮山围上,我们就不好走了。”

“就算能出城能越过前线,也不好走。”曲云河抚着下巴,“卫人的前线后方就是军镇,那里几乎没有平民,武备令都不好用。”

在这些军事力量面前,单体显得太单薄了。燕三郎暗自数了数余下的遁地次数,皱眉。

所剩无几,最好用在紧急之时。

贺小鸢也点头:“就凭我们想越过卫人前线、深入后方二、三十里,确有难度。”双方都是又防偷袭又防奸细,散人想越过前线而不被怀疑、不发生交战,谈何容易?

白猫突然跳到燕三郎肩上,喵喵两声,拿尾巴抽了他两下,像在抗议他的冷落。

燕三郎挠了挠猫下巴,才道:“那么最好是借力,找人给我们开道。”

找人……开道?这是何意?

贺小鸢还在思索,曲云河一拍大腿:“你这提议大好。就如江上筑起堰坝,平时鱼儿游到这里就会被拦下。可是如遇洪水冲垮堤坝,鱼儿自然就能随大流越过。”

燕三郎朝着医馆方向一指:“茅元帅的野心,不会仅止于此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贺小鸢再不懂就是愚钝了,何况此事于她大有好处。

她眼珠子一转:“好,我去去就来。”

半个时辰后,她回来了,笑眯眯道:“成了。茅元帅也有这念头,并且他想干一票大的。”

燕三郎听了,立刻着手收拾行囊,背起猫咪准备出门了。

贺小鸢奇道:“作什么去?”

“去城里补充食物、衣物和长炭,后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燕三郎不慌不忙,“芦花城里有什么好吃的?”他要带一点上路给猫吃,否则以后吃不着了。

“有啊。”贺小鸢站了起来,“我带你们去。”

¥¥¥¥¥

卫国,东南前线。

硝烟未散,血还未冷,镇北侯韩昭已经下令收兵,着人开始打扫战场。

大军终于从彻夜厮杀状态中缓和过来。

泰公公听闻鸣金之声,急匆匆从后方赶来,一进中军主帐就质问:“为什么不追!”卫人明是将那帮反贼打得p滚尿流、落荒而逃,眼下不是痛打落水狗最好的时候吗?

韩昭与手下商议被打断,抬头瞥了他一眼:“穷寇莫追。”

他战甲未脱,上面沾染的血渍已经发黑,但还保留着喷溅上去的轨迹。

这一眼中的杀气四溢,还未及收起。泰公公脚步一缩,依旧梗着脖子道:“你现在不追,是要等着他们重振旗鼓吗?”

韩昭还未开口,石从翼已经抢先:“对方主力还在,逃而不溃。请监军大人瞪大眼睛看看附近地形,千沟万壑,处处都可以藏军。我们贸然追进,易中埋伏!”

他们此处身处风蚀岩平原,那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地形都有,时常还能遇到巨型的豁口和裂谷,上下落差百丈。头一回走进这种地方,泰公公也觉心里打鼓,不由得轻咳一声:“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反贼逃走?”

“稳扎稳打,确保安全。”韩昭终于答道,“我们现在孤军深入攸国地界,附近没有友军守望,却有攸人出没,还是要更谨慎些。”

泰公公缓和脸色,叹了口气:“侯爷莫要怪我,快攻攸国也是王上的命令。国内反贼闹得凶,抢掉我们两批粮食了。这会儿离入夏收成还有好长一段时间,王上也是忧心将士,这才要侯爷抓紧时间。”

韩昭点头:“我省得,必不负王上厚爱。”

泰公公又说了两句,悻悻走了。

石从翼就站在帐门边上,待他走出去数十丈才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儿。没卵没见识的阉人也配在这里指手划脚!”王上怎么派了这么个玩意儿来拖他们后腿?

第416章 对着干

韩昭面色凝重。

泰公公的话也戳中他心底的不安。己方打了几次胜仗,正是气势如虹的时候,国内运来的两批粮食却被截断,这就意味着未来一个月大伙儿要勒紧裤腰带了,这对士气是重大打击。

这也说明,国内形势越发严峻了。卫王一定希望前线大军能尽快攻下攸国、结束战斗,紧接着掉头去收拾国内的反贼。

可是打仗这码子事拼的不仅是人数、力量、士气,有时还要比耐性,真地催不得。

“传令下去,就地休整,后天一早再出发。”韩昭想了想又补一句,“今晚给肉加餐,让大伙儿吃饱。”

众将轰然应是,欣然而去。

韩昭轻叹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后勤出了问题?后方粮草被劫的消息已经在军营里传开,他反而加餐放粮,士兵才会打消忧虑,专心打仗。

至于下一批粮草什么时候到?战场上态势瞬息万变,谁又能说得准?

石从翼咧嘴笑道:“我还以为侯爷架不住那东西叨叨,着急差大伙儿赶路呢。”一个好将军不仅要能打胜仗,还得知道什么时候收手。

“莫说攸人,我们的士兵也很疲惫,养足了精神才好出发。”韩昭自有计议。这场仗打了一个通宵,但之前急行军加埋伏,也用掉了两天时间。虽然得胜,可是士兵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大多疲敝不堪。

人身不是铁打。

在他的计算中,军队还是有一点休养的时间。

“侯爷就是侯爷,不像那东西,扯着鸡毛当令箭!”

前几日,那位监军抓到吴副将私下喝酒,认定他违反军规,于是责令二十大板。镇北侯赶去求情,好说歹说,才降到十记板子。

老吴在苦寒北疆为国征战多年落下病根,发作起来比死还难受,时常喝特制的药酒才能止痛,这也是镇北侯特许的。众人听说他被打十记大板,都是气愤填膺,恨不得夜里把泰公公套麻袋了。偏那位监军大人还要得意洋洋,一方面刁难镇北侯,一方面以为自己整肃军纪、立下权威。

一个死太监有什么权威了,还不得靠着背后的主子?

”什么鸡毛?“韩昭脸色一沉:“胡闹!谨言慎行!”当今王上的谕令,怎么能说成鸡毛?“你得说,扯着虎皮当大旗。”

石从翼嘿嘿笑了:“是极,是极!”

这时外头有人来送消息,一个消息来自前线,一个消息来自卫国。

韩昭听完,揉了揉额角:“廖浮山被派去攻打芦花城了啊。”

石从翼不觉有何问题:“芦花城是中部有名的坚城,工事稳固,城墙坚厚。王上派廖将军出战,这回倒没派错。”他挠了挠头,“我不大喜欢他,但希望他这回赶紧打掉反贼,解我们后顾之忧。”

韩昭沉吟,良久才“嗯”了一声。

石从翼奇道:“有甚不对?”

“没什么。”韩昭顺手把他打发了。他了解廖浮山,这厮眼光胆气都不缺,局势把控也到位,可毕竟年轻冲动,沉不住气。

不过反叛军也只是乌合之众,能讲多少谋略?他好似不用替廖浮山担忧了。

担心也是白担心,两人分驻不同的战场。

可是韩昭心底隐隐觉得不安。

泰公公走了两刻钟才回到自己帐中,有些憋闷。镇北侯手下那帮粗人对他毫无恭敬之意,韩昭也只是表面客套,从不掩饰眼里的不屑。

这些都罢了,可是王上一连三封信责难他办事不力,未尽监军督促之职,这才让他浑身都难受至极。

镇北侯要是有心拖延,说起行军打仗的道理,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辩不过韩昭。

他带来的护卫已经在帐中等着了,见状行礼。

“行了。”泰公公接过小太监递来的热茶,“来个好消息吧。”韩昭调来一队人供他差遣,但泰公公只信任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

“侦察兵刚回来,说是攸人撤退以后,方圆二十里内只有两个村庄。”

泰公公喝了一口茶:“那就是没威胁了,还跟我说什么穷寇莫追!”

“侯爷也接到这个消息,但他刚下令全军原地休整两天,后天清晨才开拔上路。”

泰公公一怔:“这也歇太久了!”

“说是士兵疲惫,要休养生息,因此今晚给肉加餐,吃饭管饱,以作犒劳。”

泰公公眼皮连跳两下:“给肉、管饱?”韩昭是不是存心跟他对着干?他刚刚才提醒过军粮被劫,后头大伙儿都要缩食,韩昭就叫大军敞开来吃饭?那可是几万个大肚汉!

“他疯了么!”泰公公气极,“我看这个韩昭,就不像认真打仗的模样!钱将军遇害以后,王上调他来东南前线,他也是三推四阻,连接了几道御斥才不情不愿过来!”

他来回踱了几个圈子,见侍卫还站在原地:“嗯,还有什么消息?”这一天天地堵心得慌,就不能给他一个好消息听听?

“有。”侍卫下意识往门外看了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是关于侯爷上回在谢家屯外放走的那个女子,也就是绑架您的女匪。”

“打听到了?”泰公公精神顿时一振:“说!”作为监军被绑架的经历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可一日都不敢忘。

“她是攸人的细作,当天从娑罗城的香水堂逃走。其属下落网,供称她为‘鸢姑娘’。”

“鸢姑娘?”泰公公眯起了眼,“姓呢,名呢?”

“那几人也不知。”侍卫答道,“但后又查到,镇北侯少年时曾拜攸人大家厉鹤林为师学艺,同门有两人,年纪最小的师妹唤作贺小鸢!”

泰公公倾身向前:“你确定?这攸人细作,当真就是他同门师妹?”

这让他怎么确定,他又没见过贺小鸢。侍卫暗中腹诽,态度却很认真:“韩昭习兵法神通,据说贺小鸢专攻毒术奇技。”

毒术?泰公公重重一拍案几:“果然是她!”

这几字说得咬牙切齿。当初那女绑匪强塞毒丸给他,军医虽说无妨,但他事后狂泻好几天,脸都青了。

第417章 大逆转

军医又说他腹里有寒气未排尽,却是赶路太过、焦急劳损所致,并非中毒。

呵呵,他信军医个鬼,那必定是得过韩昭交代的!

会用毒的鸢姑娘,韩昭暗中会晤却又把她放走。嘿,那还不是贺小鸢?

泰公公越想越怒。好个镇北侯,那出绑票就是他编演的罢?否则为何新监军刚刚抵达前线就被绑架,贺小鸢哪来那么灵通的消息?

韩昭是想直接弄死他,还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以后少插手军务?

想到这里,泰公公就记起镇北侯漠视他的生死、不肯撤军。虽说这事儿还有蹊跷,但韩昭对他的恶意已经是赤果果不加掩饰了。

“这可不妙啊。”等泰公公的怒气沉淀下去,再涌上来的就是惊疑,“韩昭身为大卫镇北侯,私会、指使攸人细作,他到底想干什么?”

再联系韩昭的拒王令而不从、败敌军而不追,以及粮草匮乏却要犒劳大军,泰公公“咝”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镇北侯莫非有不轨之心?

不行,这些消息他要尽快传递回都!泰公公脸色一正,吩咐小太监:“取纸笔来!”

当下奋笔疾书,洋洒成言。

待吹干墨渍,封上火印,泰公公把书信交给侍卫,凝声道:“你即刻启程,务必送达圣听,越快越好!”

¥¥¥¥¥

卫人这天打了个大胜仗,在战场上一箭射倒了褐军大将、芦花城的最高首领童栗,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做擒贼先擒王。

童栗一倒,反贼溃不成军,连前线大营都守不住了,一路逃回芦花城。

廖浮山率军南下,将芦花城团团围住。

他最擅长的,就是以数倍兵力,以雷霆万钧之势扑灭敌人,虽然要付出些许代价,但事后总会证明,他的战略英明正确。

褐军占据芦花城达半年之久,这里面当然已经混入卫人的细作。入夜,城里的内应择机传出消息:

童栗伤重不治,毙。

也即是说,整个芦花城都处于群龙无首的局面。

廖浮山亲眼见到童栗被一箭穿心,也没想过他还能有第二种结局,当下毫不犹豫地挥了挥手:

强攻。

趁它病就得要它命。

这一次攻城战,足足打了两天一夜。

芦花城的确是座坚城,廖浮山事先已有详细了解。放在平时,就算再多花三五倍时间他也未必能够打下来,历次卫军伐逆,打到这里都要铩羽而归。

不过这一次守军心乱了,士气低靡,廖浮山又得内应暗援,终于轰开了芦花城的大门!

城墙后的守兵已经被他们打得垂头丧气,这时也不敢负隅顽抗,在几名将领率领下从后门杀出一条血路,撤了。

廖浮山犹豫了一下。

追不追呢?

如果就此驻足,他已经攻下芦花城,算是打开了攻向凤崃山的北大门,后面只要稳扎稳打,必定也可以步步推进。

可是撤走的褐军足足有三万精锐,如能尽数剿之,后面的讨逆之战就能轻松许多。

卫王派来的监军,这时也跳了出来,难得和他手下一致疾呼追击。

战场时机宝贵,转瞬邓逝。廖浮山没有思索太久,就下达了指令:

追。

童栗已死,芦花城已被攻下。如果褐军犹有余力,拼死也要保住它。

于是卫军一路南下,紧追不舍。

……

七日之后,身在东南前线的韩昭接到军讯,罕见地大惊失色:

“什么!”

来自卫国中部的线报,廖浮山拿下芦花城后追击褐军残部,不慎在赤门峡中了埋伏,被滚石飞箭一通招呼,损失惨重。

在战场上被一箭穿心的童栗居然没死,还生龙活虎地带兵伏击。

他一露面,廖浮山就知这是陷阱,急忙掉头要回芦花城。可是后路还杀出一支人马,将他后路截住。

他万没想到,褐军大元帅茅定胜居然也露面了!

褐军两个大头目合龙,兵力一下增至六万余人。

这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不待次日天明,廖浮山战死,卫军溃,被俘七千余人。

这封战报看得韩昭手心冒汗,良久才说一声:“糟了。”

敌军主帅被灭,芦花城里还留有便装的褐军,这时里应外合再打一轮,自然芦花城又被轻松夺回。

紧接着,茅定胜亲自披挂上阵,反攻卫人北地大营。

到情报发来为止,褐军已经北上十里,破掉好几个军镇,并且所向披靡,还会继续前行。

众将都忧道:“侯爷,那我们……?”

国内中部乱成一团,局面失控,他们还要继续攻打攸国吗?

韩昭思虑良久,才安抚众人:“稍安勿躁,王廷的命令应该很快就来了。”

卫王的命令,果然在两天后到了。

攸国照打不误,但前线攻事由卫将司明溢接手;韩昭伐攸不力,即刻调回中部,领军讨逆!为惜时故,韩昭先返,镇北军待司明溢人马抵达以后再交接撤离。

命令一公布,将领大哗。

石从翼气得捶桌:“这是什么意思!”

王廷这是特地把侯爷从前线调走?

司明溢也是老将,作战经验丰富,但此刻人在盛邑,就算快马加鞭往这里赶,至少也要七八日才能赶到。

前线原就有供粮不足的隐忧,怎么等得起这十来天?

韩昭拿着谕令,良久不语。

他知道王廷对于褐军起义一向持不屑态度,一帮泥腿子组成的乌合之众,怎能与正规军队相提并论?可如今卫国中部褐患蔓延,东南前线推进缓慢,两边吃紧。王廷最明智的做法,当然是速遣司明溢去攻打逆贼,阻其北上,而让韩昭继续留在东南前线伐攸。

这样人员调动幅度最小,效率最高,成本也最小。

可是卫王没有这样做,为什么?

石从翼冷笑:“侯爷,王上防着你呢!”

众人议论纷纷。谁也不是傻子,王廷这般调动,哪个看不出卫王居心?大伙儿在前线拼死拼活给他打江山,他还要给镇北侯安上一个“不力”的罪状。

他们能明白的道理,韩昭自然也懂。可,为什么呢?

第418章 喜欢它

几个月前,王廷还非要他奔赴前线不可,他不肯来,卫王接连几道令牌催个不停;现在他在这里带兵了,卫王却又把他调回中部。

卫国天子是认定他攻攸不力,还是……?

又有一名将领道:“必是死太监搬弄是非。趁着还在前线,我们不若将他……”狠狠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韩昭呼出一口气:“不可。”既然王上对他生疑,若是泰公公又暴毙,那岂非更加坐实了卫王的猜测?

正好,他也不想攻打攸国:“我先行一步。”他指了一员大将暂代指挥,“你要和司明溢司将军做好交接。”

……

泰公公看完消息,满面笑容,中午用饭还多吃了半碗。

小太监侍立在侧,有些不解:“王上已不信镇北侯,为何不把他的兵权夺了?”干脆让镇北侯只身赴中部统领新军呗,他在那里没有根底,王上更好控制他。

“你懂什么?”泰公公取软巾擦拭嘴角,“如果下令拿掉他的兵权,那不是迫他直接造反吗?”那么浅显的道理,一个小太监都懂,韩昭不懂么?

泰公公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收拾东西,我们也要往回走了。”他是吃皇粮的监军,当然要跟着镇北侯的军队跑了,给王上盯紧了这个人、这支军队!

¥¥¥¥¥

燕三郎等人自然是第一时间跟随大军一路往北,轻轻松松就跨过了原先难以逾越的前线军镇。

有生以来,他头一次亲历战争。

尽管没有下场搏杀,但他依旧置身最前线,听得见震天战鼓的怒吼、看得见长刀表面反射的阳光,也能感受到两股钢铁洪流迎面撞在一起的狂暴与喧嚣。

他甚至能近距离观察鲜血从人脖颈上飙溅出的弧度。

那种悲壮与震撼,只有身处其中的才能体会。

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血腥与杀戮可以燃沸每一个雄性的本能。白猫趴在他后背上,听见他的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不由得打趣:“你是太害怕,还是太激动?”

燕三郎不答。

“感受它,习惯它……喜欢它!在战场上,冷静的人才能活到最后。”千岁在他耳畔低笑,“我有预感,今后你少不了碰撞这样的场面。”

她的声音悠扬而闲惬,仿佛此刻不在激越战场,而是走在春深堂杨柳低垂的河畔小径上。

是了,她是以战为生的阿修罗,一定早就习惯了杀戮和战争的场面。平时的慵懒和顽皮,不过是一层假象。

燕三郎深深吸了口气,不再抑制,而去感受。

感受战场上的狂暴、惊惧、痛苦和激奋。

感受这片人间炼狱上发生的一切。

空气中充斥着浓厚的血腥气味,但他却慢慢放松了双手。千岁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都渐趋于平稳。

她说得对,再有视觉冲击的画面,看久了也一样会习以为常。

边上,曲云河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有些同情。

想成为阿修罗的主人,这样的场面必然是家常便饭。

这一仗打完,千岁就对燕三郎道:“我们该走了。”

廷军的军镇已被攻克,眼前的障碍暂时消失。褐军虽然也会继续北伐,但他们边打边走,前进速度太慢。眼下距离曲云河返回红磨谷的期限越来越近,他们等不起了。

贺小鸢也无意继续留军,遂去找褐军高层辞别,顺便谈好了合作条件,这就与燕三郎一起离开。

褐军的胜利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卫廷还来不及布下第二道有效防御,燕三郎等人不费什么力气就潜入了卫廷控制下的官道与城市,如同鱼儿入水,旁人再也休想找他们出来。

卫将司明溢和镇北侯的调动,一直到个把月后才基本完成。在此期间,褐军深入卫国腹地,一鼓作气往北推进百里。

朝野震动。

王廷此前派出十二万人,分三路进攻,可惜主力廖浮山在赤门峡被褐军所败,四万大军顷刻间被打散,最后只逃回去了一万多人。余下八万人虽然全力讨逆,怎奈褐军气势如虹,硬是突破重围,往北撕开了一个巨大缺口。

褐军的成功北上如火种,一下激发了卫人的反抗热情。卫国西部、东北部也爆发了叛乱,而在褐军前进的路线上,甚至有城不攻自破,城民自发切掉了官员的脑袋,和城池一起献出。

这情况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月,褐军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

越往北,压力就越大。

听到这些消息时,燕三郎一行已经身在卫国的都城盛邑。

曲云河一声感叹:“茅定胜的胆子可真不小,敢将整个芦花城当作诱饵。”

“廖浮山身经十余战,若是诱饵份量不够,怎能引他上钩?”话是这样说,贺小鸢心下也对褐军有所改观。从前她和茅定胜只有一两面之缘,只当这人是寻常异士,运气好才拉拔一帮兄弟起义;她对褐军只存着利用的心思,希望借它拖慢卫国侵攸的脚步,并未以为这群乌合之众可成什么气候。

现在看来,褐军能守住凤崃山长达半年之久,自有其理。

若是廖浮山见好就收,不中圈套,那么茅定胜就要赔上一个芦花城。战略上会令整个凤崃山都陷入被动;可是打掉了卫军主力,茅定胜就获得了北上的重大转机,再也不用困守于芦花城之后。

富贵险中求。

她轻哼一声:“好赌成性的,都是疯子。”

曲云河抚着下巴:“茅定胜所图甚大,莫不是想称王?”

世间过去一百年,人的本性却没有变。

凤崃山人起义的初衷只为反抗横征暴敛,争取安稳日子,原本据山川之险负隅顽抗,也能挺住很长一段时间,过去这大半年就是证明。可是茅定胜走出凤崃山了,一路向北。

这就说明,他有野心。

燕三郎忽然道:“不管他想不想称王,都要向往北打,这是骑虎难下。”

无论褐军采取什么策略,卫廷都不会坐视自己地界上出现这么一个反抗政权,必定要派军把它打压下去。

第419章 又着了她的道儿

从褐军揭竿而起那一天,它就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在对抗中生存,要么战败而亡。

如果他是茅定胜,与其死守凤崃山等着廷军来攻,还不如主动北上,谱写第三种可能的结局:称王定江山。

贺小鸢看他一眼,目光意外。

这些道理,褐军里的成年人都未必能懂,他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却看得透彻。

背后传来一声猫叫,实则是千岁一声冷笑:“有雄图不假,那也要有能相匹配的大略,否则——”

“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故事,我看过太多了。”她悠悠道。

尽管通关速度很快,八个城门依旧大排长队,显示出盛邑的繁忙来。

三人手握武备令,有优先通关权,可以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中走进大卫国的都城——盛邑。

房屋鳞次栉比,街道四通八达,不过年也不过节,却到处人头攒动。燕三郎刚走进来,就知道这是繁华之地,道路修得可容八车并驾,比绝大多数城池都要宽敞,他们却只能跟着人群往前小步移动。

盛邑的生机与活力,在燕三郎走过的城市里只有云城可堪比较,春明城还差得远。

并且别处是山上建城,盛邑却是城中有山,将一整座山都包裹起来。

山高百余丈,延绵起伏,不高耸不突兀,但是清灵隽秀。燕三郎进城走上几步,抬头就能望见山上白雪皑皑,其中却有华美宫阙星罗棋布,红墙黑瓦。

最高的几座宫殿,顶着金盖头。

站在那上头远眺山河,一定会有俯视人间、众生渺小的感觉吧?

那是当年的靖国女皇、现在的卫王能体会的感受。

站在主街,望着人来人往、倾听车水马龙,曲云河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回来了。”

转眼百年,他终于又站在了这座都城,这片土地上。

他声音极低,几乎只有自己听见,但燕三郎还是从他目光流露的深情看出一点端倪。靖国都城的规划非常完备,也没有毁于战火,因此盛邑几乎是原版承袭靖都,除了小修小补之外,并没有作很大改动。

甚至几人脚下这条长街,曲云河在百年之前就不知走过了多少遍。

近乡情怯,他的眼角可疑地红了。

贺小鸢一转头望见,怀疑道:“你怎了?”

“没什么。”曲云河的异样转眼即逝,揉了揉眼,“有砂子。”

“先找落脚之处。”

他们先去客栈投宿一晚。次晨起身,贺小鸢就不见了。

燕三郎也不着急,背上白猫就出去逛街。

不算来往商贾和务工者,盛邑常住人口超过九十万,是卫国第一大城。即便这个国家两头开战,可战争的阴影也没有笼罩这座城市。

百姓安居乐业,商贸旺盛发达。燕三郎行走其中,仿佛又回到了云城。

他抚了抚东张西望的白猫:“这里和沿途所见,真有天壤之别。”

盛邑的繁华,对比他一路走来见到的破败萧条,仿佛这是两个卫国。

“这是集全国之力供养的都城,其他地方能和它相提并论么?”白猫望向山上的宫殿,“只一个王宫,就能养活无数人。”

住在宫里的人也要吃喝拉撒,盛邑里有无数人为天耀宫的庞大需求提供服务,靠它吃饭。

她懒洋洋道:“百年前的靖国都城可比现在要繁华几倍不止,可惜你不曾亲见。”

燕三郎嗯了一声,是啊,可惜。

天冷,他先买了一份热乎乎的糖炒栗子,边走边剥。栗子香甜软糯,可惜他只吃到三五个,其他的都被猫抢走了。

“猫咪不是肉食?”燕三郎疑心已久,“你怎能什么都吃?”

“我乐意。”白猫眯着眼。它虽然尝不出甜味,但栗子香啊,它还是爱吃。

两人边走边逛,离王宫也越来越近。

最后燕三郎在南宫门外找了一家最堂皇的酒楼,走进去要了几个小菜,还有酒楼的招牌美酒,据说是用去年春夏的梅子酿成。

酒色清冽,芳香扑鼻。

白猫从书箱里跳出来,嗅了嗅就知道度数不低,当下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咦,这玩意儿也是你喝得的?”

臭小子在春深居一直乖乖喝水喝茶,最多就是两杯果子露,怎么现在敢点酒了?

“我十二了。”

“啥时候?我怎不知道?”说起来,她好像不知道这家伙的生辰。

“就是十二了。”燕三郎又强调一声,才斟满一杯,举在鼻下轻绕两圈,让自己习惯酒精的气味,然后才小小啜饮一口。

他没忘记自己三年前在石星兰的酒楼第一次喝酒的窘迫。

“哈哈哈哈哈!”白猫险些笑得打滚,“你这是喝酒还是服毒哪?”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

酒水入喉,梅香也盖不住一股辛辣。

燕三郎皱眉,好不容易咽了下去。

酒不好喝,为什么忒多人唤它“美酒”?

他又啜了两口,千岁笑道:“你这么喝就没意思了,要一饮而尽方知妙处!”又不是七老八十,干么这样温吞?

燕三郎怀疑地看她一眼,倒也举杯,一口喝干。他见过千岁不止一次喝酒,好像的确是仰脖子干掉。

辣!

那股子辛辣从喉间滚落肚腹,一瞬间又涌回喉头,在口腔里四处开花。

燕三郎得紧咬牙关,才没往外喷火,一张脸却胀得通红。

“如何?”猫儿动了动耳朵,“可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她声音里裹着笑意,于是燕三郎知道自己又着了她的道儿。

“还行。”吃的亏多了,也就不在乎了。他压稳了嗓音,给自己再斟一杯,待辣意消褪一些才不紧不慢喝了起来。

这下子好多了。冰凉的酒水落腹,很快变成了暖意涌回来。喝不两杯,他就有些晕乎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嘴麻了的缘故,这酒好似变得没有那么难喝。

不过眼下他还不能醉。

燕三郎运起真力,立刻就把酒意驱了个七七八八,不过脸色依旧泛红。

这里客似云来,停停走走,也有大中午就喝高的,开始纵论时事。

第420章 无论如何也要走一趟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20章无论如何也要走一趟又吃喝片刻,他就站了起来,仗着酒意下楼了。

白猫在座上等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附近往来的食客见它安坐如山,半点不怕生人,都是指指点点。

它理都不理,眼睛盯着酒杯,那里面还有半盅酒水,香得很哩。

白猫舐了舐嘴唇,半眯着眼打盹。

好一会儿,燕三郎才走了回来,在猫儿的注视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道:“不成。”

他溜到底下的土垛边上试了试遁地符,毕竟这里离王宫城墙不过几十丈远,万一用得成,他们也不必费劲儿再去想什么蒙混进宫的招数。

可是,没有万一。

王宫设下禁制,遁术在这里用不出来。

好在燕三郎是姑且一试,也没抱什么指望。

他拍了拍书箱,示意猫儿进去:“走吧。”

白猫看了看桌上的酒水:“这酒挺香,你给我打一角,留着晚上喝。”

最后燕三郎不仅买了酒,还打包几份炒鱼面回客栈。

本地人把鱼肉剔刺后剁成肉茸,加粉上屉蒸后切条,就成了鱼面。吃在嘴里弹牙劲道,又兼顾鱼的鲜美,极有特色。这一家酒楼敢拿它当招牌,是因为鱼面当中还加入了细小的鱼籽,咬一口面就有细密爆破的口感。

回到客栈,贺小鸢也回来了,与曲云河一起吃了面,抹完嘴就笑着道:“跟我来罢。”

她带着两人一猫离开主街,越走越偏,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最后找了条巷子走到最底部。

巷子深僻,周围无人。这里也只有一扇红木门,单门,独户。

贺小鸢取出钥匙开锁,然后推门进去:“你们就暂住于此。”

这里面是个两进的小院,生活家什一应俱全,不过到处积灰,天井下凝着厚厚一层冰霜,显然有一段时间没人住了。

“客栈人多眼杂,不利于行事。这整条巷子都没住人,房屋都当货仓用。我们的人三个月前买下这个宅子,周围都知道进出这里的是商户,不会过多好奇。”

燕三郎看她一眼。

“我们的人”,当然指的就是攸国潜伏在盛邑的势力了。贺小鸢一早离开,显然是对暗号找组织去了,但不会将己方势力都曝露在燕三郎和曲云河眼皮底下。

毕竟,他们不是攸人。

细作本就无孔不入,盛邑的筛查再严密,也有攸国密探可以潜伏进来,伪装作正常人,一边过日子一边收集情报。

这就是燕三郎想借力之处。毕竟他和曲云河在盛邑本地实是孤立无援。

曲云河关好院门,布下结界,才返回来问:“王宫里的定星盘还能正常运作,这消息确凿无误罢?”

贺小鸢没好气道:“我们用三条性命验证过,你说呢?”

“那么蒙混进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

“难度不止于此。”贺小鸢皱眉,“天耀宫很大,内部复杂,据说住进去半个月都认不清路。你们贸然闯入,九成九是要迷路的。”

曲云河和燕三郎互望一眼。如果天耀宫的大致格局不变,那就难不住曲云河和千岁。

“你们目的地在哪?”

曲云河不假思索:“文心园。”

“哪儿?”贺小鸢表示没听说过,“御花园?”

“不是御花园,是个位于清养峰的小园子,紧挨着芳华殿。”曲云河说到这里明白过来,“哦,芳华殿是从前靖国女皇的住处,园子是她散心的地方,估计现在都被改了名字。”

贺小鸢听到“清养峰”,不由得失声道:“你说的莫不是甘露殿,卫皇后的居所!它就在清养峰,外头的确有个小园,面积不大但是草木芳菲。”

“原来被改名叫甘露殿?”曲云河耸了耸肩,“大概就是那里吧。”

贺小鸢的神情一言难尽:“你选的这个地方,真是……难度有点儿大。”

卫皇后的住处,防守必然比宫中其他地方更森严。

贺小鸢:“……到底是什么宝贝,让你这么不要命地非去拿回来不可?”

曲云河低声道:“是一坛酒。”

燕三郎皱了皱眉。贺小鸢则笑眯眯道:“三十多年的陈酿,一定很香吧?”

曲云河点了点头:“嗯。”

“……”贺小鸢突然用力一拍桌子,“有没搞错,我冒这么大风险,就为你进去拿一坛子酒!你能市集上买一坛代替吗,钱我出!”

“她抢了我的台词。”燕三郎耳边传来千岁不满的声音。

“它无可替代。”曲云河面色平和,“你身上就没有一样在别人看来稀松平常,对你而言却重逾千金的东西?”

贺小鸢一怔。

有,当然有。

“罢了,既然走到这里,无论如何也要进一趟王宫。”燕三郎了结他二人的对峙,对曲云河道,“说一说定星盘,我们找找它的弱点。这世上,没有东西是完美无缺。”

他声音面容都很平和,却能一下就中断这场小小的不快。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言行在这支小小的队伍里,已经拥有决定性的作用。

曲云河也呼出一口气:“定星盘在我、嗯——”在他随靖国军出征之前,“在很久以前就遗失了,我万没料到卫国还能将它寻回,用它镇守王宫。这样说来,恐怕定星盘最开始的遗失与卫国先人还有些关联。”

燕三郎点头:“一百年前,靖国还未灭亡时,卫国就已经强大。”

“不要歪题。”贺小鸢敲了敲桌面,“说回定星盘。”

“整个王宫共用到定星柱九千九百九十根,其实不仅是大小柱子,城墙、旗楼、戏台、角楼都用上特殊的材料,因此定星柱的覆盖几乎没有死角。但这样一来,定星盘必置于王宫中轴位置,不得擅自移动,才能将整个王宫的立像显示出来。”

贺小鸢懂了:“也就是说,它不能移动,只能固定放于一处。”

否则如何当得一个“定”字?

“是。”曲云河接着道,“靖王宫在这里只建了一个香炉殿,原是观星、炼丹之用,安置定星盘以后,就要专派人手看护。如果香炉殿这么多年来继续沿用,定星盘多半还安置其间。”

第421章 不为人知的漏洞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21章不为人知的漏洞话到这里,其实他很是笃定了。定星盘丢失一次,后被找回,如果不放置在此,怎可能再次生效?

也即是说,当年偷走定星盘的人对于它的特性和弱点都很了解。

这范围就大大缩小了。毕竟定星盘的秘密在昔年的靖王宫里都鲜有人知。

可他现在察觉又能如何?曲云河暗叹一口气,百年前的旧事都已经风吹雨打去。女皇没了,靖国没了,他也什么都没了。

他打起精神:“这座宫殿因形如香炉而得名,从外观上非常好认。至于定星盘,应该有专人轮班看守。昔年是六人轮班,每四个时辰换一班。”

“弄清这些有用么?”贺小鸢双手抱前,“这东西监护王宫若是没有死角,无论我们何时何处进去,都会被发现。”

“文心园离哪个宫门也不近,不管走正门还是翻墙过去,最少最少都要一个时辰。”曲云河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画了个粗略草图,“在定星盘里曝露这么长时间,谁也不可能不被发现。”说到这里,对燕三郎肃容说了声,“抱歉,不知这趟王宫之行会变得如此麻烦。”

他是不知道,可燕三郎知道啊。

那时的燕三郎对靖国旧宫还没有一点印象,也就在塾里上课时听夫子谈论国事,隐约说起过卫国和攸国。

然而当初木铃铛派发任务散出来的是红光,那就代表了这个任务的难度是史无前例地高!

高难度就代表了高回报。从那时起,他和千岁就有了心理准备。

是以燕三郎摆了摆手,没有半点责备之意:“你有主意了吧?”

同行数月,他对曲云河多少也有些了解。这人平时沉默寡言,但心思活络,很有主见。进入卫国地界,特别是听说定星盘续用之事,他一定在心里筹算很久了。

果然曲云河面现犹豫:“算不得完整的主意,只是个念头罢了。”他顿了一顿,“定星柱都立在地面上,定星盘也只显示地表上的情况,那么我们就不走陆路。”

贺小鸢眼睛一亮:“有水路可走?唔,你该不会是想飞过去吧?”

“鸢姑娘说笑了,我们上哪里找那么大的妖禽?再说有大鸟从天而降,王宫里人人都能看见。”曲云河指了指桌面上的水地图,“文心园中有池有溪,都是活水,可惜入口处立了禁制。卫廷既然动用了定星盘,对这些小节恐怕也不会遗漏。”

“既是这样,水路还能走?”

“多半还能吧。”曲云河轻敲桌面,在上头落下一个个小点儿,“王宫占地很广,除了王家休憩赏玩,还有众多奴仆居所。有人住就免不了要取水,所以这些地方都有水井。整个王宫大概有六百多口井。”

他一句一句道:“就我所知,有些水井底下连通了暗河。从前……”一个“我”字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从前有人往里面倒入红砂,过不多时,外头的河川也出现零星红砂。”

贺小鸢秀眉刚刚挑起,转眼又落了回去:“卫人不会往水井加禁制?”

“那多半也不会漏掉。”卫王也不傻,自己的住处一定多加小心。

“那你还想潜进去?”

曲云河在文心园的西北角轻轻一点:“从前这里还有一口古井,井水清甜、四季不涸,最宜酿酒。可惜一次地颤过后,井水从此变得浑浊苦涩,还有细砂,连浇花都不能。宫人弃之,以大石封住井圈,后无人问津。”

地颤就是地震,百年前的旧事了。

燕三郎笑了:“你该不会恰好知道水井暗通何处吧?”

“知道啊。”曲云河耸了耸肩,“它原本连通清泉,水质才会甘冽;地颤过后直接改了走向,接通的暗河带有许多淤泥。”他在文心园的西边儿戳了一道水线,“整个都城,含沙量最大的河流就是这一条了,祭龙河。”

他顿了一顿:“放心罢,我早晨已经试过了,从暗河的确可以游回废井,只是井上头的封印没打开。”

贺小鸢此刻看他的眼神,已经不仅用怀疑能形容了。

“你从前分明就是去过的吧?”

如果只是听人说起,哪可能知道这么多细节?

文心园西北角的废井?这是久远得王宫里都没人知道的往事了,这家伙却能信手拈来!

对了,曲云河本身不是人,那么这张脸就会骗人。谁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

曲云河也没想过能瞒她多久,苦笑一声,承认了:“去过,但是在许久之前。那时卫国还不曾迁都盛邑,靖王宫也还不是天耀宫。”

贺小鸢静静看了他半晌,眼里的戒备之色才渐渐消褪下去。

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了,这两人来历不明、目标不明,往常这种人她都要敬而远之,可是现在……

不过有一点她能肯定:他们不站在卫人那一边。

那就好,攸国国难当头,她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好吧,就算你能找到暗河入口,潜进井里,可是总归要上到地面。难道文心园不在定星盘的监护范围之内?”

“园里遍布画柱,就算不如别处密集,也都有的。”曲云河摇头,“我们要走去东南角,中间的路程再算上避开巡卫的功夫,至少要两刻钟。这么长的时间,无论谁盯着定星盘看,一定都能发现我们。”

贺小鸢“嗤”了一声:“那不还是惊动了?就算一切太平,来回少说要半个时辰,惊动守卫的话,连走回去跳井的机会都没有了。”

燕三郎方才不发一言,目光闪动,这会儿却道:“如要潜入,这就是极限,不可能再压缩时间。或可从其他方面入手。”

“哦?”贺小鸢不信,冷笑一声,“比如呢?”

“比如,看护定星盘的守卫。”燕三郎徐徐道,“就算法器能运行稳定,但人却容易出错。卫国迁都盛邑几十年,定星盘就守护天耀宫几十年。这么一万多天里,每天都要盯着那个盘子,无论是谁都会有懈怠之心吧?”

第422章 这猫也算是个……

定星盘的确是件了不起的法器,然而只要操纵它的是人,就一定有出错、偷懒、懈怠的机会!

被形容得再精妙无瑕、再无懈可击的东西,只要背后是由人掌控,就不可能百分百完美。

国家大事,他还了解不深;可要说到人性,很少有人比他更精通。

“或许我们可以先弄清楚,看守定星盘的人是谁。”

可是说起这个,就在他和曲云河的能力范围之外。他们在盛邑可没有甚消息来源,卫国强大,不会有鸿雁飞书那样的组织帮忙收集情报。

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有,对方敢不敢接这单生意?

这个时候,他们就得指望贺小鸢了。

这女子盯着桌上的水图凝神半晌,才低声道:“有道理,待我去试一试。”

她也没有把握。

燕三郎侧了侧头:“你头一次来盛邑?”

“嗯。”贺小鸢也不瞒他,“原本没有武备令,想来一趟盛邑并不容易。当然,我更多还是在南方活动。不过这里也有人手可以联络,你们等我消息吧。”

“还有一桩麻烦。”曲云河指着地图里甘露殿的位置,“从前芳华殿的四个檐角上,有特殊炼制的檐兽,一旦外人入侵即会进攻、报警。”

“还有这种东西?”贺小鸢嚇了一跳,但随即眼珠子一转,“会不会卫王将它们移到自己住处?皇帝都怕死。”

曲云河摇头:“檐兽只认定了芳……甘露殿,平时隐在檐下暗处。”

贺小鸢目光微动:“有对付之法?”

“有。”曲云河不假思索,“只要在帽子上缀饰红珠,就能免于檐兽的警报与攻击。从前宫里为防外人知道这个秘密,都给芳华殿的奴仆发下一整套衣物,要求连衣带帽全套着装,其中帽子上一定缀有红珠,如是宫女,必定有支红珠钗。若有其他仆役进入,比如给薪司来送炭,也要事先换装。不过宫人都不知缘故,只以为是皇帝的爱好。”

他看着贺小鸢,“一事不烦二主,也麻烦你帮我们准备吧。”

贺小鸢欣然点头:“随便什么红珠都行?”

“是。只要颜色鲜红即可,便于檐兽辨认。”从前进出芳华殿的人很多,多数都是奴才,总不可能个个都缀红宝石、红玛瑙、红珊瑚。

“行。”贺小鸢笑了,饶有深意,“包在我身上。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曲云河又想了想:“没了。”

¥¥¥¥¥

接下去两天,贺小鸢都没有露面。

燕三郎挽起袖子,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侍弄猫儿,过得像正常居家。

灶上还炖着香菇笋片鸡汤,文火焖了两个时辰了,香飘满屋。这个荒僻了很久的小院,突然间就有了温度,有了人气。

光是给白猫洗澡,从烧水到擦干皮毛,一次就得一个时辰,并且这会儿盛邑正逢倒春寒,外头冻得要命,他还得事先起炭,仔细着不让猫儿感冒。

就这样,燕三郎倒好像还乐在其中,半点也不着急。曲云河看着他,也不知自己第几次啧啧称奇了。

阿修罗的这一任主人,真是有点儿……一言难尽啊。

燕三郎给白猫梳毛,塘火已经将水珠都烘干了,白毛越发蓬松。见它舒服得半眯着眼,趴在塘火边一动不动,少年忽然道:“何不让白猫进宫?”

曲云河原本倚在门边观看,闻言站直了身体:“什么?”

“定星盘对人类和动物没有反应,猫儿或可通行。”燕三郎拍拍猫头,“芊芊没有道行,行走在宫里也不会引起定星盘的关注,让它探路或者帮你取物如何?”

曲云河目光一亮。

燕三郎说得在理,靖王宫地方太大,又占了半座山头,平时雀啊鸟啊蛇虫鼠蚁没少光顾,要是每进来一只,定星盘都不待见它们,那整个王宫都不得安宁。

在两人热切的目光关注下,白猫慢吞吞站起来走了两步,又慢吞吞伸了个懒腰,然后才说:“不行。”

曲云河着急:“为何!”

“因为——”千岁很不情愿的模样,“这猫也算是个精怪了。”

“什么叫‘也算’……”曲云河怔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您让它修行了?”

“嗯。”猫儿抖了抖毛,“只是微不足道一丁点道行,我用了点手段掩住了。”所以在别人,嗯,包括燕三郎和曲云河看来,白猫还是一只普通白猫。

“但是瞒不过定星盘,所以我们想进宫就要另谋算计。”

燕三郎奇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白猫瞪他一眼,“你知道猫儿的寿命有多短吗,老得有多快吗?若不助它修行,过几年我还得换一副躯壳。”到时候有没这么契合就不好讲了呢。

再说,她也答应过猫儿本魂,要给它一些好处。不说修成妖,就是精怪的寿命也能比普通人类更长。

其实燕三郎想问的是,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曲云河却纠结得紧:“那就要再想过法子了。”

燕三郎站起来,不发一语就往外走。

白猫赶紧喊住他:“喂,你去哪?”他生气啦?生气啦?

“给你盛汤。”燕三郎去了厨房,只有声音传过来,平淡清和,“鸡汤该煲好了。”

这个季节的春笋才刚长出,从地里冒头都来不及就被挖出来,再煲上六七岁的老母鸡,怎一个鲜字了得?

白猫舐了舐鼻子,有点儿馋又有点儿不解:他不生气?

燕三郎真地不生气。千岁有很多小秘密不与人言,这不过其中之一。她助猫儿修行也是为了多活动些年岁,这是不是说,她做好了长久陪伴他的准备?

她脾气别扭,就算有这心思也不愿让人知道,还怕他多想。

虑及这一点,他心里微生暖意。

……

第二天天不亮,贺小鸢叩响了院门。

曲云河已经等得有些心焦,见她便问:“找到人了?”

“不算是。”贺小鸢实事求是,“我们找到的,并不是监护定星盘的人,而是香炉殿的守卫。”

第423章 按步就班

定星盘的监护者必须坚守殿中不能离开,一旦发现宫中出现异类,立刻就要差人前去处理,所以这个大殿还有专门的守卫供其驱策。如果是小事件,只消守卫赶去就能解决;如果潜入者了得,看守者立刻奔去香炉殿楼上敲响大钟示警,羽林军就会出动。

“其中一名守卫名为董大成,盛邑本地人,今年二十七岁,家住城西南的集锦巷,婚后育有二子,分别是七岁、五岁。按照宫内规定,侍卫每月有一天可以回家。董大成昨天才拜托宫廷的采办太监帮他带回三斤香满楼的脆皮烧肉。那东西太出名,平时要排长队才能买到,价格也不便宜。”

“他给孩子带的。”燕三郎立刻明白了,“那么董大成这两天就会出宫回家。”

脆皮烧肉又香又甜,但吃多了就有点儿腻味,对成年人来说两三块足矣。董大成买上三斤这么多,不排除要找同事下酒,但最可能的却是带回家给一家老小吃。

小孩子的味觉远不如成人灵敏,更喜欢香脆有味儿的食物,不怕甜腻。

“他守在香炉殿,和定星盘的看守者必有关联。”贺小鸢吁出一口气,“我能查到的也就这么多,你要不要从他那里下手?”

攸人在盛邑经营了几年,可是手很难伸进天耀宫去。并且香炉殿位于中部,那里根本不容外臣踏进一步,想打听消息就更难了。

天知道,要弄到这么一点线索有多费力!这还是攸人安插了眼线到一家商户去,这户专给宫廷膳房定期供应米面。昨个儿才送了一批货进去,正好听见董大成过来跟采买太监打招呼。

知道了董大成的行踪,后面她就好查多了。

“好,辛苦你了。”燕三郎朝她一笑,“多谢。”

有人名,有地址,这就好办了。

……

入夜,集锦巷董家和乐融融,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饭。

董大成家里人口简单,小夫妻头上就一个老娘,膝下两个孩子。他在宫里当差,一个月只能回来一趟,家里人都围着他转。

饭后,阖家又闲话半个多时辰,妻子就哄孩子们去睡了。再过半个时辰,董大成的娘亲也要休息,夫妻俩才有机会躺进被窝,亲近了几个来回。

外头那么冷,董大成却出了一身大汗,然后心满意足睡着了,坠入梦乡之间,好似嗅到了清淡的花香。

怪哉,这个季节就开花了?

可惜一个念头还未转完,他就迷糊过去,没发现床头立着两个人影。

燕三郎皱了皱眉:“你用的药,是不是太重了?”都过了半个时辰,屋子还有丝丝甜香,千岁这是施了多少药粉?

红衣女郎笑吟吟地:“你没听过么,要让男人放下戒备入睡,最好的办法就是令他精筋力尽。我不过是替他助助兴。”

望着炕上睡死过去的两个人,燕三郎老实道:“没听过。”他在外头吹冷风吹了好久,若非千岁放药太猛,他是不是可以少等一点时间?

千岁白了他一眼,决定不跟这小木头计较。她上前两步,将纤指按到了董大成的太阳穴上。

……

天不亮,燕三郎就回到了自己小院。

曲云河和贺小鸢都很精神,闻声走出:“如何?”

“打听到一点消息。”燕三郎反手关上门。

“董大成没有戒备,都说了。香炉殿的监守分作两班,每天轮一班,每班分作三个太监,固定各领四个时辰。”

曲云河嗯了一声:“倒是比从前加派了人手。”

人的精力有限,盯着定星盘太久容易走神,加派人手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那几个太监都住在宫里,莫说出宫,就是外廷也不去一步。”换言之,他们人在盛邑里想隔空对这几个太监下手,很不容易。

曲云河却不气馁:“但这几个太监,也要与人接触。别的不提,他们和守殿的侍卫就是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燕三郎点头:“正是。”

“监护定星盘的太监有六个……”曲云河轻吸一口气,“我们对哪一个下手?”

燕三郎将打探到的六人情报都说了,贺小鸢听完,插口道:“不如选年纪最大的乌公公?他在明日子时至卯时值守。”

燕三郎沉吟:“乌公公?”

贺小鸢紧接着道:“他今年五十六了,守盘守了十来年,精力已经不济,其他守盘太监都比他年轻,熬夜的活计却排给他做,可见这人在宫里也混得很惨,别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你方才也说了,董大成还发现他守夜时私下饮酒,这种人最容易玩忽职守。”

燕三郎和曲云河互望一眼,均觉有理。

宫里是熬资历的地方,乌公公却被长年发派大夜班,想来这人庸碌一生,到老了更不用指望他奋发。乌公公大概也打算混日子过,否则怎会在守盘时偷偷喝酒?

玩忽职守,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

只能说是过去十来年定星盘太平无事,让他早就麻木。有时就算是天大的危机,日日担忧,时时担忧,忧得久了,也就不挂心了,只余下长夜漫漫,不喝酒怎么好打发时间?

“也即是说,只要在我们潜入文心园期间,让这老太监对定星盘上的异状无知无感就行。”定星盘或许不会出错,但人可以啊。曲云河做了个总结,“只要把时间控制在半个时辰内,还是可以办到的。”

燕三郎接着道:“明晚入夜之前,董大成就要回宫履职,恰好能跟乌公公的班次对接。”

曲云河神色一动:“你想通过董大成,在他身上动手脚?”

“想过,但不好办到。”诡面巢子蛛是普通生物,不算精怪,是潜伏和入侵的利器,但仅限于窃听用。如果想让董大成带它进去,对乌公公下手,那个难度实在太大。并且董大成回岗一路上也不知会见过多少人,蜘蛛怎知哪个是乌公公?

莫说小蜘蛛了,就是院里的三个人都不晓得乌公公长什么模样。

第424章 化装潜入

“有定星盘在,这计划不容出错,必须就近监控香炉殿和乌公公以防意外,否则……”

曲云河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突然道:“我们得分出一个人去对付乌公公,并且确保他后头都不会引发警讯。”他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能在王宫里自由走动的,也只有你这个纯粹的人类了。”曲云河和千岁都明确属于“非人”范畴,只有燕三郎彻头彻尾、从里到外是人类。他行走于王宫当中,不会引发定星盘的警示。

燕三郎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办吧。”曲云河总结道,“三郎去对付乌公公,我去挖取酒坛,麻烦贺姑娘帮我们准备东西。”

“时间紧迫,我这就去。”贺小鸢站了起来,推门而去。盛邑有宵禁,但她自有法子暗中通行。

她离开以后,千岁才从木铃铛里钻出来,与两人商议路线、时限,以及可能遇上的突发状况。卫王宫守卫森严,哪个细节上出点小差池,就是前功尽弃,大家都可能丢性命。

燕三郎面色沉凝,看起来不太开心。

他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但这回连曲云河都看出来了,微讶道:“怎么?这些安排有纰漏?”

“没。”燕三郎摇了摇头,至少他还没发现。

“那你这是?”

千岁一语道破:“他不喜欢他的新身份。”

她笑嘻嘻抚着燕三郎的头顶:“你说,你到现在也不肯好好生长,是不是专门等着这次任务?”

燕三郎臭着脸,一把打开了她的手。

………

贺小鸢的效率很高,次日傍晚就将他们要求的物件都送了过来,还带来一坛子好酒。

“这是醉香坊的好酒,据说是四十年陈酿。”贺小鸢自去厨房取了两个碗,看了看燕三郎,又多取一个,都斟满酒水,“来,祝你们旗开得胜。”

三人举碗,仰脖子干了。

陈酿不如新酿辛辣,但燕三郎还是忍不住苦了脸。

“剩下的就放这里,明晨当庆功酒喝罢。”贺小鸢同情地拍了拍燕三郎肩膀,“要不要先换衣服,看合不合身?”

“不用,走吧。”燕三郎沉下脸,“再不走来不及。”

战争时期,哪怕是盛邑在入夜之后也要实行宵禁,届时外出很麻烦。

贺小鸢倚在门口,笑眯眯冲他们挥手:“一路顺风,哦不对,顺水。”

她只提供协助之力,并不跟进王宫卖命。

¥¥¥¥¥

这天傍晚,董大成就回岗了。

进宫门,照例又是三查五审。他换过衣服,飞快吃了晚饭,就和其他侍卫同去香炉殿。

一切按步就班。

董大成在岗七年了,这一晚和过去的两千多天也没什么不同,依旧是风平浪静。

靠着定星盘的警示,他们也抓过潜入者,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夜色越发深沉,空气越发寒凉。

时间默默推移,很快到了子时。两位守盘公公在侍卫眼皮底下交接,随后乌公公走进了安放定星盘的冕屋,关门;侍卫们则继续履行巡守监护之职。

董大成打了个呵欠。

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董大成却在殿外巡视,他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忍不住往手上呵气。

这种天气,能呆在温暖的屋子里就是幸福。

又过一个时辰,路尽头有个身影走了过来。

看方向,看时辰,董大成也知道来者何人,但还要例行公事问一句:“谁?”

“大人,小的来给公公送炭。”

灯下慢慢走过来一个小太监,看模样也就是十三、四岁,手提篮子,低眉垂目,冲着董大成点头哈腰。

他脸上堆满笑容,眉目也很清秀,董大成却皱眉:“给薪司又换人了?”

卫宫里有专门调配薪炭的部门,称给薪司。

“没换,没换。”小太监赶紧道,“只是今晚当班的赵僖伤风,司里临时调小人过来帮忙。”他笑起来牙很白,让人很有好感。一边说着,他手里还亮出一面竹牌,上面刷着绿漆。

原来是个三等小太监。董大成看着他道:“知道怎做?”

“知道,知道!”小太监赶紧将篮子放到地上,任董大成检查。

他仔细翻了翻,是上好的银丝长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紧接着,小太监又把厚厚的棉衣脱下,交给董大成检查。

很干净,除了一点琐碎物件之外,什么异物都没有。

董大成一挥手:“进去吧。”原本还有一道搜身的程序,但他向来厌恶触碰这些宦人,其他兄弟也一样。看这小太监里头穿得单薄,立在风中簌簌打抖的模样,也不像能藏物。

“谢谢大人!”天太冷,小太监飞快穿回外衣,提着篮子进殿去了。

吱呀两声,门开了又关。

对于给薪司又再临时换人,董大成并不奇怪。冬春时节,香炉殿里每天都要送炭,送的还是上好的银丝炭,原本宫里只有嫔妃可用。不过监护定星盘的任务重要,殿里又没有地龙供暖,可不能冻死了那几个看盘子的太监。

今年的倒春寒太厉害,每天还得送两回炭。可是被窝热乎,谁愿意大半夜顶着寒风出来?所以偷奸耍滑的太监大有人在,这活计总推给最下等的小子们去做。

此刻那个“最下等的小子”已经进了大殿,仔细合上门就往楼上跑。

上到三楼,正中有一小室,门窗都紧闭。

他敲了敲门,两下,里面一个尖细的男声应了:“进来。”

小太监提着篮子推门进去,发现里面空间也不大,顶多是两丈见方。屋子正中,浮着一套蓝光闪闪的影像,远看像天上的星图,近看么,竟然是天耀宫的全景。

虽然没有将亭台楼阁的细部全部勾勒出来,可它已经具现了整个王宫的虚影,格外壮观。

真地没留下什么死角啊!

小太监心里一突,低头看见地上嵌着个锅盖大小的圆盘,澄黄锃亮,像是黄铜制成,表面是螺旋的纹理,间距不大,密密麻麻都刻着符文,并缀有大小各色宝石,看起来很是奢阔。

第425章 又一路人马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25章又一路人马古怪的是,那些纹理正在缓缓转动,盯着多看几息就觉得眼晕。

圆盘嵌地紧实,上头还加罩了个水晶盖子。

这就是定星盘?

坐在屋子里的老太监也看到他了,皱了皱眉:“你是谁?”

“赵僖病了,我代他来送炭。”小太监面对乌公公却不像对着董大成时那么殷勤,还有两分不情不愿。

乌公公见了,反而消了疑虑。一来是小太监从正门进来的,想必是过了外头侍卫那一关,有甚不妥,侍卫早就该发觉才是;二来,王宫又是个倾轧吃人的地方,他性子软弱,在这里总受欺负,若是这小太监对他点头哈腰,他才要觉得古怪。

王宫太大,每三四年又有新太监入宫,他不可能认全所有人。

乌公公向着屋角一指,不吭声了。

他头发已经花白,颊肉下垂有老态,一副没精打彩的模样。小太监不再看他,迳自去壁角掏挖炭灰,补起新炭。

做活计倒是很利索啊,乌公公看到他动作轻快,模糊地哼了一声。这么能干,就该掏一辈子的炭灰才好啊。

他性子软弱,却不是不会诅咒人。

不过原本炭快烧完,屋里已经有些寒凉。这小太监来得正好,添过炭之后,屋子又重新温暖如春。

乌公公满足地叹了口气,捏了捏袖底一只小小皮壶,那里面装着酒,只等小太监离开以后就能喝了。

大冷天里捱不着冻还有小酒喝,总比站在外头瑟瑟的侍卫强,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但是他好困了。

年纪大,犯困早,偏偏每隔一天还得熬夜。

他打了个呵欠,越盯着眼前的星盘就越困。

别人第一眼瞧见这东西都是惊叹不已,可他看了十来年了,只有习以为常和厌烦不已。

这么想着,他忘掉了屋子里还有一个大活人,只是勉强打了个呵欠,眼皮慢慢阖上……

不出十息,乌公公呼吸均匀,微起鼾声。

小太监走近他身边,仔细看了两眼,甚至还推了他两下。

乌公公没有反应,鼾声反而更大了。

于是小太监翻开衣领,自言自语:“行动,至少有一个时辰。”他肩膀上,趴着一只小蜘蛛。

说罢,他抓起篮子往外走。

经过定星盘时,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半空中的蓝色星图,见那上头突兀冒出两个红点,飞快移动,往文心园而去。

显然,曲云河离井行动了,并且立刻就被定星柱认定为异类!

至于另一个红点,就是他身上的诡面巢母蛛了。这东西一直被千岁养在身边,年久成精,也逃不过定星盘的法眼。

这件法器的效用,还真是犀利得很,只有小蜘蛛不受其监控。

小太监自然就是燕三郎了。他又看了几十息,见红点行动快慢变化不一,有时还往回走两步。

这是曲云河正在躲避巡守,只要他总体上前进不变,燕三郎就不必担心。

照这速度,半个时辰内来回一趟应该是绰绰有余。

燕三郎要下楼了,给薪司的太监不能在殿里停留太长时间。

不过临行前他最后看了定星盘一眼,居然发现星图上又冒出来几个红点!

咦?

这是有其他异类入侵,并且时间掐得这样准,正好就在定星盘无人值守之时?

燕三郎眯起了眼。

这些红点都从文心园的西北角往外走,往西而去。

文心园西边,只有一个甘露殿!

燕三郎心里咯噔一声响,把这情报知会曲云河,并且告诉他:“事态有变,你动作快些。”

他耳边有个女声也轻轻道:“快离开香炉殿,别沾麻烦。”他们进来的目的是寻物、寻物,不是找谁的晦气,也不想沾谁的晦气。

……

走出香炉殿,小太监在几个侍卫眼皮底下大摇大摆离开。

他在殿里呆着的时间比其他人更短,并没有引起怀疑。

路上,他还与两拨卫兵擦肩而过。

直至拐到一处偏殿后方,他瞅着四下无人,一闪身躲进了阴影里,动作轻灵迅巧。

千岁低笑一声:“真是个天生的贼胚子。”这家伙修习身法的进度比其他几样都快,看来天生就擅于逃命。

今晚,他是算准了乌公公已经接班上任,这才包起头发,在曲云河指引下从暗河逆游进废井。井圈虽然被大石封住,但显然拦不住这几人。

曲云河先躲在井中,以避开定星盘的搜索。那东西再牛气也只能看住地面,管不了地表以下的东西。

而燕三郎出井之后就换上太监服饰,手持贺小鸢临时造出的竹牌,去截击送炭的小太监,窃其身份。

是的,他们想出的法子,就是由不会引发定星盘警示的燕三郎先去对付乌公公,令他失去监视之能,而后曲云河再出井前往文心园即可。

这时定星盘上虽会显示出曲云河的位置,但已经没人去喊侍卫了。

燕三郎把子蛛放在自己身上,把诡面巢母蛛放在曲云河那里。这样,曲云河就能听见他这里的动静。

燕三郎今年十二岁,还没开始蜕变成年,声音维持原样、喉结还没长大,特征不明显,由他冒充小太监是最好不过。

他很不爽。

但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抗争无效,最后也只有从了。

虽是深夜,但鉴于定星盘的独特效用,一路上千岁没敢化形,只待在木铃铛里给他做指引。

现在他三下五除二爬上树梢,藉着夜色和浓密的树冠隐藏自己。有夜鸟惊起,只是翅膀还未扑楞起来、双足还没离开树枝,就被红烟缠住。

燕三郎面沉如水,只说了三个字:

“是贺小鸢的人。”

这些不速之客跟着他们从文心园西北角的废井钻出来,时间拿捏极准,恰好在燕三郎对付乌公公之后,这样他们漫行于王宫里,却不会招徕守卫拦截。

燕三郎和曲云河策划的行动绝密,知情者不超过四个人。现在三人都在王宫,能走漏消息的只有贺小鸢。

想到这里,燕三郎将衣服脱下来,仔细搜查。

千岁奇道:“你作甚?”

第426章 帮他们就是帮她自己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26章帮他们就是帮她自己“她必定在我们身上放置了追踪的法门。”贺小鸢精于奇技,能盯梢的神通实在太多,燕三郎却不想被人盯紧行踪。这套行头是贺小鸢帮他们置办的,燕三郎没料到她有自己的小算盘,这一个不小心就中了招。

但他捏来捏去,太监的衣饰里并没有什么异样。

“我来。”红烟冒出来,从燕三郎的领口钻了进去。

“喂!”他吓了一跳,在单衣上急拍两下。

红烟绕他周身飘过,当然不会有任何触感。可是这感觉太古怪了,体表好像有晓风拂过,他说不清是暖是凉,反正令他寒毛直竖。“快出来!”

他声音已经带出两分情急,一把按住自己裤带。幸好红烟搜完上半身就从衣摆下方钻了出来。

红衣女郎立在他身边的树枝上,往他下摆一指:“翻过来看。”

燕三郎瞪她一眼,才依言翻袂,结果发现上面趴着一只小小的水黾。

这种东西长着六条大长腿,能浮在水面上行走。不过一般水黾都是黑褐色的,这只却和燕三郎的衣料颜色极为相近,并且身长也只有其他同类的三分之一。

燕三郎一翻衣服,它就溜得飞快,显然要找个更隐蔽角落躲起来。

千岁也不知哪里摸出一枚银针,手一伸就将它钉在针头,拿起来细看。

“大概就是这玩意儿吧。”以她明察秋毫的目力,能看清这小东西后背上还沾着一点水珠,眼下曝露在寒气里,立刻凝成了薄霜。

可尽管如此,也没有阻碍它行走如飞。

“普通水黾只能滑行于水面,真掉进水里就淹死了。”燕三郎方才可是在河流和水井里呆足了半个多时辰,“这只却还活力十足,并且也不怕酷寒。”

加上它还会变化掩护色,显然不是一般品种。

贺小鸢就在他身上偷放了这个东西,以了解他们动向。

说罢,千岁就将它扔在树枝上,一脚碾死。

“攸人进来作甚?”燕三郎关心的是这个问题,“我看他们往西去了。”

千岁也皱了皱眉:“那是皇后的住处。”

难不成他们要暗杀皇后?千辛万苦进来,要杀的也该是卫王才对。

燕三郎往不远处一指:“有动静了。”

他爬上的位置,正好可以无视中间的建筑物阻隔,居高临下监察香炉殿。

天冷,护殿的侍卫多数留在殿内,只按时划拨三、四人出来巡查。太平无事久了,办皇差的哪个不晓得摸鱼?

就在燕三郎眼皮底下,那几个走在户外来回巡视的守卫忽然呵欠连连,晃了几下就倒地不起。

他低声道:“好本事。”

比起密室,户外空气通透,想让人中毒可不容易。贺小鸢的手段,实在是高竿。

显然她先对殿内的侍卫下了手,因为户外这几人倒下之后,并没有引发任何警讯。香炉殿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走出来。

这时外头倒是有黑衣人一个接一个现身,把侍卫都背进殿里去,又有两人拾梯而上,往安置定星盘的密室去了。

千岁笑了:“这几个黑衣人都是人类,方才在定星图上并没有看见他们的行踪。”

“看来,贺小鸢派出来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往西,一路来控制香炉殿。”燕三郎心里明白,“她对我们的手段不大放心,还要派人盯住这里。”

看到这里,他就转身溜下树、往北走。

“哎,去哪?”她看热闹正看得不亦乐乎呢。

“找到曲云河,尽快离开。”燕三郎悄声道,“恐怕王宫今晚不太平,我不想被波及。”他和曲云河只打算偷个东西,连花花草草都不破坏,贺小鸢的人手却不像是进来游山玩水的。

难怪那女人答应得那么爽快,帮起忙来也尽心尽力。帮他们,也就是帮她自己呀。

“井边会合。”他对诡面巢子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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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黑衣人将董大成等三人拖进殿内,这里已经横七竖八躺着几名侍卫,有一人倒在窗下,显然开窗半途中昏迷过去。

空气中却连半点儿香气也没有。

有一名黑衣人取出个锦囊,小心翼翼对准侍卫:“鸢大人说,这样便能将毒虫请回。”

果然锦囊才开了个口子,众侍卫的衣领里头纷纷飞出小虫。这些虫子比蚊蚁还小,飞行叮人俱是无声,放倒百来斤的汉子却是轻而易举。

它们在黑衣人身边绕了几圈,似是判断要不要下嘴,但他们身上都佩戴了辟毒的药物。黑衣人赶紧扬了锦囊,它们这才不情不愿地聚拢过去,一头扎入。

这时屋外吹进一阵寒风,刮得窗户咣当作响。黑衣人赶紧去关窗,半空中最后两只虫子原本也要飞回锦囊,可是被风这么一刮,直接掉在一名黑衣人肩上。偏偏他衣服颜色太深,这里光线又暗,谁也没留意到它们的存在。

这时首领收起锦囊,对手下道:“按计划行事,快!”

三人剥下侍卫衣服穿于己身,戴起帽子就走了出去,这样外间巡卫路过也不易生疑。

另有两人登梯而上,去往定星盘所在的密室。

屋子里,老太监正在呼呼大睡。

黑衣人刚关上门,就见空气中依稀飘着一层淡红色的霾。不过他们身佩药物,霾只围到他们身周就不再前进。

他们得贺小鸢提示,知道这里先前有人来过,放药把老太监迷倒了。至于药粉,大概放在炭盆里了吧。

这两人一转身,就被半空中的星图所震撼,盯了好一会儿才啧啧称奇:

“这东西好生了得。”上面显示,己方另一行人已经越过了甘露殿的外墙。若非老太监早被放倒,这会儿整个王宫都要警讯大作了。

“咦,这里还有一个红点。”其中一人指指点点,“离我们很近。”

“不用管,或许是鸢姑娘说的那几人。”

话音刚落,老太监忽然一动。

这两人吓了一跳,手中长刀险些就落去他颈上。幸好乌公公只是抓了抓脑门儿,没醒,紧接着又打起了呼噜。

第427章 人去,灯灭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27章人去,灯灭“吓死老子了!”他们潜入卫国王宫,可是全程绷紧了神经的。

乌公公放下手,黑衣人转头又去看星图,发现几个红点已经潜入了甘露殿,心都提了起来。

成败兴衰,在此一举!

就在这时,他的同伴忽然咦了一声:“虫子?”

“什么?”这人不耐烦回头,忽然发现乌公公的脑门儿上鼓起两个大包,并且有两只毒虫堂而皇之趴在上面。“这?”

毒虫不是都收回锦囊了吗,怎么还有两只溜到楼上来?他们身上涂有药粉,虫子不咬他们,自然就去找这屋子里唯一的倒霉蛋。

难怪乌公公会挠头。

不过他们也未在意,反正毒虫也就是致人昏迷的作用,给熟睡的老太监再上一层保险有甚不好?

不过仅仅是几息之后,乌公公的脸就胀大了一圈,面皮红得发紫,仿佛能滴下血来。

这两人都盯着星图,没发现身后的乌公公睁开了眼睛。

他眼里全是血丝,神智却还清醒,望见眼前站着两人,立知密室遭遇入侵。乌公公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去抠墙上的机关!

机关要是被发动,香炉殿上方的大钟就会响彻四方,遍传警讯。

这一下动静很大,椅子都被带得嘎吱一响。

前面两人闻声回头,大惊失色。

他们好歹是练家子,眼看老太监快要抓到机关,想也不想抽刀挥出。

“咻”一声轻响,血光四溅,乌公公右手齐腕而断!

另一人飞快上前,扣着乌公公肩膀将他往后硬拽一丈,令他再也碰不到墙上机关。

乌公公大声惨嚎,疯狂挣扎,腕血流了一地。

拽住他那人都觉得,这老太监气力比狼还大,根本不似五十多岁。

夜晚寂静,尽管门窗紧闭,乌公公的哀嚎声依旧瘆人。另一名黑衣人随意扯下布条,赶紧塞住老太监的嘴。

他问同伴,气急败坏:“怎么回事,他不是该睡熟难醒吗?”老太监原本睡得好好儿的,怎么被叮两下反而醒了,还跟吃了大力丸似地。

“我怎么知道?”同伴也是一脸懵圈,“不如一刀剁了省事?”

“这个……”黑衣人犹豫了,毕竟这次任务重大,“你抓紧他,我下楼问问。”

他才迈开两步,乌公公忽然浑身抽痉,打摆子一般抖个不停,眼皮连翻,露出一双大白眼。

“别装!”黑衣人还道他装疯卖病,想引自己解开束缚,遂伸手在他脑门儿上用力一拍,“安分点,不然有你苦头吃!”

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老太监身形一顿,突然泄了气,方才还拼命打抖,现在一动不动。

“喂!”

黑衣人取下布条,发现他口里流出白沫,像羊角疯,可是再一探颈部动脉,已经停止了跳动。

要不要死得这么干脆啊?

两人互视一眼,都觉不妙,赶紧下楼汇报去了。

其实只要千岁或者贺小鸢其中一人在此,就能判定是虫子与药粉的毒性相冲。

乌公公先中了燕三郎的药,好死不死又被毒虫叮咬。两种毒性拿他的身体当主战场,斗得难解难分。可怜乌公公只是个普通人,身体又渐老朽,根本承受不起这种强度的角力,只有当场崩溃一途。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毒性相冲,这种事儿的概率实在小之又小,可是今晚居然就这么发生了。

黑衣人首领闻讯奔上来,检查了乌公公的脉搏,确定他已经死亡,才瞪眼去问两个手下:“怎么办事的,连个睡着的人都看不住?”

“他被虫叮了,然后就死了。”手下也委屈哪。

首领这时也看到了乌公公脑门儿上的两个肿包,鼓得跟小笼包似地,一看就是毒性极大。他心下也发毛:怎地这样邪门?楼下的侍卫也被叮咬,就只是昏迷不醒而已。

大概是各人体质不同吧,乌公公偏就对这种毒素过敏?

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别的解释了。

不过,幸好没触发警讯。他回头看了看星图,庆幸不已。

……

前山,小阁楼。

阁楼只有两层,用来存放乱七八糟的杂物。一楼的偏房,墙上打着两排木架,放置六盏小灯。

它们款式统一,很像气死风灯,但外罩却是透明的琉璃,里面燃烧的小小灯焰一目了然。

夜深人静天冷,偏房里蜷着个小太监,把被子裹得像烧肉粽,嘴角还流出口水。

他睡得正香,不意墙上突然传出一声炸响:“啪!”

这一下不啻于放鞭炮,小太监吓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仰头就去看壁上的灯,连嘴角的口水都忘了擦。

灯没坏,六盏都在,但从右往左数第三盏灯熄灭了。

小太监愣了半天,才记起这意味着什么,赶紧爬起来凑过去。

每盏灯底下,都压着一个竹制的名牌。而灭掉的那一盏,牌子上写着乌公公的姓名。

小太监打了个寒颤,披上衣服就往外跑。

约莫小半刻钟后,他就奔去深宫大殿,跪在一个灰衣人面前,战战兢兢。

“你说什么!”这人嚯然站起,脸色大变,“命灯灭了,谁的?”

“乌,乌公公的!”小太监颤声,“卫长大人,他今晚值守香炉殿!”

灰衣人大步向外行去,一边发号施令:“点三队人,跟我去香炉殿!”

看守香炉殿的太监都放了一盏命灯在这里,人死,灯灭。

乌公公值守殿中突然死去,这就是大事!

¥¥¥¥¥

通过诡面巢母蛛,曲云河听见燕三郎传讯,立刻跳出废井,往文心园而去。

一路上果然太平无事。他只遇到两组巡卫,都是晃着膀子慢吞吞走路。

可是才溜出去十余丈,燕三郎的警讯也跟着到了:

“有人跟在你后边儿,从废井出来了!唔,也非人类。”

曲云河心中一跳。

能知道他们行踪的,还有谁?

他想也不想,立刻往东边的树丛钻了进去,屏住气息。

作为一方花神,他自有法子将自己隐如草木。

果然十几息后,就有六、七个人影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均是一身夜行衣,但包头的布巾上都缀着一点红,形状不一定很圆,但颜色的确红得几欲滴血。

第428章 人非物已改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28章人非物已改其材质也并非宝石,曲云河甚至在其中一个黑衣人额头上看见了一枚红彤彤的布纽……

好吧,看来自己先前一番言语,是给贺小鸢提了个醒,帮了个大忙了。

其实甘露殿的檐兽之所以设计成允许红色标志物通行,主要防范对象为潜入者。这种人多半选在夜里动手,那是巴不得从头黑到脚,才好借助夜色通行,谁会去选显眼的红?

至于公开的兵变,那都是千百人的厮杀,檐兽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所谓的防御措施都有针对性,几乎没有哪种御敌手段是大而全的。比如定星盘,它的效用被吹得神乎其神,但实际上只能防异类。潜入者如是人类,还需要其他手段比如檐兽来抵御。

曲云河并没有出声阻拦,只是默默看他们走远。

奔在最前面的那人,身材苗条得有些眼熟,他推测是贺小鸢。这几人行进的方向,是甘露殿。

麻烦了,曲云河沉下脸,别被他们连累才好。

这种时候,他们明哲保身最重要。

这时,燕三郎也对他道:“另有一组黑衣人控制了香炉殿,应该都是贺小鸢的人手。你动作快些,我们井边汇合。”

诡面巢蛛传讯虽是原声实时,却有一点不便:

它只能单向通话。

待这几人身影消失,曲云河立刻离开林地,继续往文心园前进。

为免夜长梦多,他要尽快完成目标。

从废井到文心园不远,但要绕过两丛假山,一处花圃,两条人造的小溪和两口池塘。

曲云河边走边暗暗皱眉,越接近文心园,路上的巡卫就越发密集。

这戒备未免太森严了些。一个园子怎会用得到这么多守卫?

所幸园子里的布景与百年前虽然微有不同,但曲云河依旧很容易就找到最合适的隐蔽之处,躲开巡卫的视线。

可是行进的速度也因此放缓。

绕过山石,他终于进入文心园。

从前,这园子他闭着眼也会走。不过曲云河顺着熟悉的旧路走出五丈左右,就暗暗咒骂一声。

前方豁然开阔,却是在早春时节就已经蓬勃的绿地,正中一棵蓝楹花树高达七丈,枝叶盘曲如龙,又呈仙女飞天之势。

这种树本该在春末夏初之季开花,然而眼前这一株年年都开早,这会儿就已经展开一树婆娑紫花,在夜里看来也是如梦似幻。

曲云河合上双眼,胸膛起伏。

记忆呼啸而至,排山倒海,几乎要将他压倒。

靖国女皇就是在这棵树下自尽的。红颜梦碎时,他不能陪在她身边。

她那么坚忍的性情,最后居然选择了自刎。那个时候,她该有多么绝望和无奈?

曲云河握紧了拳头。

当年,他为何没能在红磨谷如期醒来,而是一睡百年?

眼角,有一点晶莹流出。

佳人已逝,这棵蓝楹花却绽尽华茂,不知人间悲苦。

如今他也是棵树了,为何学不会这样的恒定雍和?

曲云河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勉强平复了心境。眼下最要紧的,是取回那件东西。

这棵蓝楹花树很老了,比他年纪还大得多,是靖王宫里的旧物没错。可是周围的景致都变了,从原先的花海变作了如今的绿地。

并且绿地方圆十丈,又经过了精心修剪,青草只有两寸多高。

如果他要走去树下,那相当于将自己曝露在一片空旷当中,无遮无拦。

更糟糕的是,绿地上有五名侍卫正聚在一起,低声谈笑。

守夜枯寂无趣,总有人会懈怠。

曲云河断不可能在这几人注视下行事。

杀人容易,麻烦的是不能让这几人传出警讯。

他想了想,伸手按在地面,袖底滑出两条小花蛇。说是蛇,但这东西只相当于两条蚯蚓的长度,食指粗细,身上长有三色斑块。

它们个头虽小,但爬行如飞,下地以后藉着草丛掩护,迅速向那几名守卫游去,眨眼功夫就顺着他们靴子爬进裤腿。

看到这里,曲云河不再坐等,飞身冲去。

他有红磨谷乡民源源不断为他提供愿力,用起来不必像千岁那样精打细算,这一下全力疾驰快过离弦之箭。

迈步之前,他手中银光一闪,长枪刚被召唤出来,就被他当作标枪一般射了出去。

“嗖”一声轻响,其中一名守卫还未来得及发声,就遭长枪穿胸而过。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守卫陡觉脚踝一痛,下意识低头去看,不意曲云河风一般欺近,直接拗断了他们同伴的脖子。

那两名守卫大惊,待要呼喝招援,却觉胸闷气短,一口气卡在颈部就是提不起来。

再要强行吸气,肺部都传来灼烧的疼痛。

他们没掀开裤腿,不知道自己遭了蛇咬。伴生在针胎花林中的细蛇,毒性比起五步蛇还要猛烈十倍,中者未必立死,但全身麻硬却是转眼间的事。

转眼工夫,四人都丧失战力。

还有最后一人反应及时,腰间长刀抽出,提起中气就要放声大呼。

他心里透亮,来者不善,自己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截住此人,而是招徕同伴!

曲云河长枪递出,正要结果他的性命,怎知这时忽有一支哨箭升空,带着凄厉的尖啸不说,还在夜空中打出一团漂亮的烟花!

“咻——砰!”

曲云河和守卫都是下意识一愕,不过前者反应更快一筹,不假思索一枪刺出,直接击碎了后者的喉结。

这人捂着脖子后退两步,咽喉咯咯作响,就是说不出话。

曲云河回身看向哨箭升起之处,脸色大变。

那是香炉殿的方向。

是燕三郎出了岔子,还是贺小鸢的人手惹出了麻烦?他下意识认定是后者。

但无论如何,在龙潭虎穴还引出这么大动静,今晚所有潜入者都要倒大霉了!

曲云河暗骂一声“该死”,放着那两名遭蛇噬的守卫不管,三步作两步奔到树下,找准了位置,伸手就挖!

奔到树下,才发现这株蓝楹花树的树身粗壮,但曲云河立足之处却有一个向内的凹陷,约莫是三尺多宽。

第429章 彭侯

现在,他就是顺着这处凹陷狠命刨土。

哨箭既已上天,他要做的事就只剩下争分夺秒。

曲云河运力于臂,手指坚逾精钢,挖起土来比铲子还快。也就是十几息功夫,他就刨出了二尺多深的土坑。

可是坑刨得越深,他脸色越是难看。

土里,空空如也。

挖到三尺,依旧一无所获。他立刻换了个位置,重新打洞。

这回才挖了几抷土,曲云河就觉脑后生风。

他反应亦是快极,一个侧跳翻出一丈开外,眼角余光居然瞥见一团黑影从他方才挖出的土坑里扑出,扑在树干上。

撞击声不响,但力道很大,满树紫英簌簌而落。

若非他躲闪及时,大概会被扑个正着,

这东西在树干上一旋身,照准曲云河又冲了过来。

今晚月光星光都很黯淡,但曲云河还是一眼看出它的全貌:

此物形如黑狗,但身躯雄壮,已经跟雄狮同等大小,体表覆盖的不是长毛,而是细小的尖锐鳞片,细眼阔口,眼珠子翻白,竟然是鱼肚白一样的颜色。

它的咆哮声也不像狗吠,乃是锯木一般刺耳。曲云河一枪格开它的攻击,望见它锐爪尖端长达两寸,这要是被它扑到身上,指定是开膛剖腹了。

曲云河倒转枪尖,在它肩上扎了个洞,可是刺感生硬,并没有扎入血肉的感觉,连声音也是“笃”地一下闷响。

怪物的肩膀,并没有流出血来,甚至进攻速度都不曾停滞。

它没有痛感。

这可不好办,此物力量至少是普通雄狮的三五倍,勇猛还要远胜之,一旦被缠上了,大有绵绵不绝无穷尽的架式。

若在平时,曲云河毫不惧它,但现在,他最缺的是时间。

所幸此时有个黑影掠了过来,身轻如燕。

为防曲云河暴起,他刚出现就轻快说了句:“我来了。”

他的身边,有一道红烟随行。

燕三郎和千岁来了。

曲云河见着这两人,下意识松了口气,紧促道:“这怪物是木精彭侯,遇木则强。”难怪这园里原有的山石都不见了,园景重做,全是花木,原来是要给养在这里的彭侯以逞凶的空间。

燕三郎赶到,一剑刺在怪物彭侯右后腿上:“你要的东西,找到没?”

原本说好了废井会合,不过燕三郎返回途中见到哨箭上天,立知不好。反正路上也要经过文心园,他干脆奔过来打个照应。

果然,赶到这里就见曲云河与怪物缠斗不休。

“还没。”曲云河脸色难看。

千岁问他:“它是木精,你是花灵,都是草木成精,你拿这东西没招儿?”

“它如是针胎花精,我就能掌控。”大家品种不同嘛。

千岁呸了一声:“卫人大批援军赶来,最多还有百丈,唔,我们该走了。”

燕三郎却对曲云河道:“你继续,我们对付这东西。”

曲云河点头,冲去树边,继续刨挖。

燕三郎气力不如曲云河,但身形轻巧,已在彭侯身上凿了几个小洞出来。怨木剑的特效发动,源源不不绝从它身上汲取力量。

彭侯虽不知痛,但感受到生命力的飞快流逝,本能地发现这小东西对它的威胁更大,很干脆地舍了曲云河来对付他。

趁着怪物扭头对付燕三郎,千岁袖角一抖,骨链悄然探出,无声无息扑向彭侯。

它反应过来时,骨链已经在它身上绕了两圈,把前爪都捆在一起。

不等它低头去咬,燕三郎矫健一跃,蹿上它的背部,怨木剑自上而下,贯穿怪物脑部!

只听一声脆响,彭侯庞大的身躯倒伏下来,动也不动了。

“如何?”千岁抓起骨链前端的锥尖,在彭侯颅骨里一阵翻搅,挖出一枚油绿的珠子。

她满意地掂了掂,这才奔到曲云河身边。

他一言不发,拼命挖掘,地上的坑洞飞快扩大。

已经又换一处开挖,连树根都刨了出来,可土里依旧什么也没有。

眼见得他又要另寻一块地面挖掘,千岁按住他肩膀:“够了!树下没有。”

再不走,三个人都不要走了。

可是曲云河两眼发直、恍若未闻,猛地一把挣开她的手,还要俯身去挖。

这家伙魔怔了。

千岁五指箕张,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凑近他耳边低叱一声:“住手!”纤纤玉指上,燃起了暗红的火焰。

这等关头,她连红莲火都用上了,声音更是尖细如针,直接刺入曲云河识海。“你想死就留下等死,别连累我们!”

颈上剧痛突如其来,曲云河这才停下动作,两眼渐有神采。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原本健壮的身形佝偻下去,颓然说了一声:“走吧,看样子不在这里了。”最后抓了一把泥土,打算放弃。

然而就在这时,手下传来“叮”一声轻响,指尖触着了硬物。

“有了!”

曲云河大喜,精神顿时振奋起来,运爪如飞。

泥土刨开,底下果然有东西。千岁看得分明,那是个黑色的细陶酒坛,其貌不扬,最多也就是装进五斤酒。

可是曲云河捧起它的小心翼翼,就像这里面盛着绝世珍宝。

“挖到了,真地挖到了!”他欣喜若狂。

“走啊,发什么愣!”千岁不得不打断他,“挖到了就快点逃命!”

曲云河一缩手,酒坛就不见了。

三人疾步往废井而去,燕三郎和曲云河蒙上脸,千岁的身形变得若隐若现。

方才彭侯吼声如雷,估计附近的卫人都知道这里有状况。更重要的是,看样子卫人已经夺回了香炉殿,那么他们对所有非人类的外来潜入者的行踪就都了若指掌!

既如此,燕三郎也不再隐蔽自己,抄近道、取直线前进,路遇三名守卫也不缠斗,直接打断人家的腿。

后面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便在这时,云中忽有金蛇狂舞,几道霹雳从天而降,齐唰唰打在前方数十丈外!

刹那间,天地都被电光照亮。

如此声势无俩,天威赫赫。

这一回,连燕三郎都是面色大变。

甘露殿遭雷劈了?

第430章 帝后迷宫

他看得清楚,这几道闪电落下的位置,正是甘露殿。

攸人既是偷摸儿潜进来,多半不会弄出这么声势浩大的阵仗,何况同行这么久,他也识得贺小鸢的手段以隐秘诡谲为主。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攸人触动了禁制!

紧接着,从甘露殿方向涌来大量卫兵,数量可称密密麻麻,其中还有几人身上光华闪动。

驻宫的卫国异士也来了。

尽管是一发穿云箭的效果,燕三郎仍惊讶于他们到来的速度之快。

后有追兵,前有拦路,千岁不假思索往东北侧一指:“进!”

前面可是真-龙潭虎穴,他们只是进来找东西的,不想杀人也不想害人,更不想被攸人连累啊。

前方就是一丛嶙峋假山,占地至少七八亩,灰白黑三色山石堆砌得错落有致,高处有峥嵘,与三五楼齐平,低处有意趣,洞底一眼清泉咕嘟翻涌,可惜早春的池塘还是一片清寂。

不用她多说一字,燕三郎一头扎了进去。

进去才知别有洞天,假山居然又分作上中下三层,九拐十八弯的石径小路能一飞冲天到最高,也能直抵潭边看泉眼。人站在外头只见山石立林,不知里面有亭有台,有小桥有流水,甚至还有几座精致雅舍。

这居然是个大型迷宫,春深堂的假山与之相比,无论规模还是布局,都是小巫见大巫。

供帝后赏玩的雅趣,本就不是商人之家可比。

后头传来人语,还有衣袂带风的声音。

追兵来了。

燕三郎奔过一丛镂石,千岁突然抓着他的衣领,猛然向后一拽:“小心!”

他脚步猛然一顿,旁边湖石的千疮百孔中突然喷出一股黑砂,几乎紧贴着他的面庞刷了过去。

因近在咫尺,燕三郎看得清楚,黑砂虽细,但每颗居然都是有棱有角,又借着这样的高速运行,要是直接戳到脸上,那八成要被打成麻子脸,眼珠子更是别想要了。

更古怪的是,砂粒落地不成堆,反而飞快聚成人形,变成了两个高仅三尺有余的矮砂人,五官隐约可见,四脚尤其粗壮。

“这是砂傀。”千岁指点燕三郎,“背后有人操纵。”

它面对三人无声嘶吼,猛地冲了上来。

燕三郎挥剑格开它一记攻击,结果剑刃与它胳膊相撞,发出“咔”的一声闷响,只刺进了一半。

这东西分明由砂粒聚成,硬度居然相当惊人,不比精钢差了。

他绕到砂人背后,抬腿踢了过去。

这一下力贯千钧,能把民曲云河这样的大汉轻易踢上天。不过砂人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他这一脚踢得实了,居然陷入了砂子里。

在这瞬间,砂人又变得软塌。

紧接着,它前胸秒变后背,连转身都不必,并且身高陡然暴涨到五尺有余,两手一伸,就要给燕三郎一个熊抱。

燕三郎还是头一次应对这种怪物,见状用力抽足,可右腿就像深陷在泥淖当中,被无穷吸力死死卡住在砂人的肚腹里。他挥剑斩去,可是剑尖掠过黑砂,空无一物。

这东西,实在灵活得令人难以置信。

砂傀的任务也很明确,将来犯者拖住,直到主人和卫兵赶到为止。

眼看燕三郎就要被他抱实,曲云河一枪挑出,沿着怨木剑的轨迹刺入砂人身体,紧接着就往上一挑!

枪尖所向,对准了胸腔。

终于,燕三郎听见“叮”地一声轻响,那是金属相磕的声音。

曲云河的长枪前进后出,把砂人捅了个对穿,黯淡的星光刚好照亮枪尖上戳着的那一块晶石。

“哗啦”,砂傀一下垮塌,落地真正变成了一盘散砂。

“这是驱动傀儡行动的元核。”曲云河顺手将黑色晶石丢给燕三郎,“快走。”

另一只砂傀交给了千岁对付。燕三郎移目过去,恰见一缕红烟从砂傀腹腔中逸出,后者轰然倒塌时,红衣女郎已经站到他身边,手里还拈着一枚晶石。

“赚了赚了。”她可不像曲云河那么大方,指头一搓,自己收掉了晶石,“这东西得来不易、造价不菲,拿去黑市能卖不少钱。”

三人沿着迷宫飞一般向前,不一会儿就听见身后传来怒吼。

他们真切感受到来自砂傀主人的愤怒。

这迷宫却有一点儿好,不过是几层楼的高度,却有层峦叠嶂之奇,即便站在最高处,也不能将底下的景致尽览。这在建筑上是很高明的手法,称作掩趣,毕竟在自家园子里感受一览众山小好像没甚必要。但对于逃亡中的燕三郎来说,这里倒真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庇护所。

三人又奔行十几息,曲云河忽然放慢了脚步:“后面没声响了。”

燕三郎凝神听去,果然四周静悄悄地,非但没了脚声,没了怒吼,没有神通划过空气的动静,更甚者,连夜虫的低鸣声也一并消失了。

若是非要问还有什么声响,那大概只有假山正中的水潭还传来泉眼冒泡的咕嘟声。

与此同时,四周不知何时起弥漫乳白色的雾汽,团团涌动,三丈之外目力难及。

“卫人发动了阵法。”曲云河沉声道,“小心前进。”

燕三郎保持小步前行:“从前这里可有阵法?”如果有,曲云河应该可以轻易破之。

“没有。”可惜曲云河的答案令他有些失望,“应是后来加上去的。”

话音刚落,雾汽倏然中分,一柄长刀照准他脸面劈来。

这雾汽由阵法催动,阻隔了神念探视,对方大概也是听声辨位,这才发动偷袭,并且风声猎猎,刀势极是凌厉。

曲云河侧身一让,对方转刀变向时,他已经挚起银枪竖在自己胸前,“叮”一声截住了刺向胸口的一击。

燕三郎一剑刺出,正中偷袭者手腕。

又有另一条纤细的身影从旁蹿出,直取燕三郎咽喉,势道又准又狠。

只不过它刺尖还未递到燕三郎身边一尺之内,眼前红云闪过,竟被一副衣袖带偏。

千岁悦耳又带两分磁性的声音响了起来:“贺小鸢,住手!”

第431章 画壁

那纤细人影一下后退两步,微讶道:“是你们!”

双方一触即分,各自看清。

与曲云河动手的是一名黑衣人,身材矮小,紧紧捂着手腕,对燕三郎怒目而视。方才这小子出击如毒蛇,险些将他手脉挑断。

他和贺小鸢两人均是血迹斑斑,满身狼狈。曲云河更是一眼看出黑衣人身上多处带伤,方才那一下出手如困兽犹斗,是以格外凶猛。

贺小鸢骤见千岁不由得一愣,自娑罗城后,她就没再见到红衣女郎,不知千岁今晚打哪里冒了出来。不过这不是她眼下关注的重点:“你们怎在这里?”

这话问得有些古怪,燕三郎皱眉:“你们逃出甘露殿,怎会进入假山迷宫?”

贺小鸢和黑衣人都吃了一惊:“假山迷宫?我们进了东北侧的迷宫?”

随后她补问一句:“我们从甘露殿后墙翻出就到这里,走了两圈也出不去。”

燕三郎和千岁互望一眼,暗道原来如此,这阵法设置得好生玄妙。

方才雾汽乍起,把周围的景象都掩盖住,谁也看不清前后左右是怎么回事,走在里面的人就如盲人摸象,难窥全貌。再加上这个王宫其实用上大量奇石凹造型,隔三五步就能遇上一座,平时看着饶富意趣,和阵法结合起来就会绕得人晕头转向。

可见王室手下不缺奇人。

“卫人要将我们聚起,来个网中捉鱼。”贺小鸢想通这一层,轻咝一声,“这阵法如同诡打墙,再怎么走,迷宫也不会有出口。”

“那可不一定。”曲云河沉声道,“跟我来。”

他举目四顾,随后抬腿就走。

贺小鸢知道这人对王宫地形出奇地熟悉,说不定真给他找到一条生路,当下给同伴打了个眼色:“跟上。”

“这阵法极是了得,活用了假山来布阵,造就了迷宫加迷阵的布局,令人中圈套中得无声无息,但它也有局限。”曲云河边走边道,“除了布阵者,其他卫人进来也要面对迷雾。”

燕三郎听懂了:“卫人到现在还未动手,就是要等布阵之人赶到?”

布阵的,看来真是高人。

“是,至少要等到通晓此阵的人赶到,否则他们进来了也要面对重重迷雾,危险极大。”宫里人多事杂,都是各司其职,没有阵法师相助,追兵也不敢轻入迷宫,这就给己方提供了珍贵的逃生机会。

当然,前提是燕三郎等人能在浓雾中辨认方向,找出生路。

贺小鸢见曲云河步履轻快,跟在他身后走至山穷水尽,结果凑近了瞧,紧边儿上竟然还有一条小路,常被隐在绿树之后,平时再怎样仔细都容易错漏,更遑论现在浓雾当道。

她不由得暗暗咋舌,若没有曲云引路,这让她自己来走,恐怕真地要成瓮中之鳖,任人活捉。

就算抄了捷径作了弊,王宫还是王宫,挑战难度并没有下降。她原本的计划,果然还是太草率了啊。

燕三郎突然问她:“你带来的其他人呢?”

贺小鸢面色黯然,摇了摇头。

没了,都没了。

又走了十余息,后头突然传来人语。在场的耳力都好,甚至还能听见金属摩擦衣甲的声音。

追兵来了。

与此同时,曲云河的脚步却越来越慢,眉宇间也见犹豫。

千岁大感不妙:“喂,你该不是迷路了吧?”在这种重要关头?也太不靠谱了吧!

“不若您来?”曲云河一边思索,顺口答道,“这地方您也很熟悉吧?”

“我不熟。”千岁撇了撇嘴,“就算在从前,除了不务正业的,谁有空成天在这里捉迷藏玩?”

当时甘露殿名为芳华殿,是靖国女皇的寝宫,文心园则是女皇的私人休憩赏玩之地,不是御花园那样可供臣民拜谒之处,只有和她极亲近的人,才可能走到这里来。木铃铛的前一任主人是娄师亮,虽为名臣,也要恪守君臣之礼的。

这个迷宫,千岁只来过一回,当时也只是随便走走,哪知道一百年后会来这里玩闯关大考验?

这两人对话里透露出太多信息,贺小鸢一字不漏听了,但没空细想,只低声道:“出不去,就备战吧。”从怀里掏出三枚木珠,递给燕三郎等人,“拿好,辟毒之用。”

联想起她的手段,燕三郎心里微微一懔,顺手接了。贺小鸢能够硬捱一记雷劈,再从重重围守的甘露殿中逃生,足见其本事。现在要背水一战,卫人就算能拿下她,想必也要付出沉重代价。

此时五人再度走到一面岩壁之下。

这是一石成壁,曲面光可鉴人,上面的天然纹路形似百鸟朝凤,凤形完整清晰,连头上的羽冠都维妙维肖。

燕三郎突然道:“我们第二次走过这面画壁。”

在假山中,这种岩壁被称作画壁,常立在溪潭之畔或者开阔地带,这才好让人坐下来赏玩。春深堂里也有一面画壁山水,黄鼠狼特地选在它对向造窝,但和眼前这堵相比就是个袖珍版。

“画壁”二字说出来,曲云河眉头突然一皱,脚步骤停:

“不对!”

他蓦地回头看看来路,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

后方浓雾里已经有人影若隐若现,那即是说,离众人很近了。曲云河没空解释,低喝一声:“准备战斗。”话音刚落,一头向画壁撞了过去。

燕三郎不假思索,紧随其后。

明明是好大一块石头,他们撞上去却半丝儿声响皆无,反而是人一下子就不见了。

出口在这里!

绝处逢生,贺小鸢大喜,一步迈了过去。

那感觉就好似撕开一层幕布,从舞台重回人间。前方豁然开朗,连夜空都显得格外通透。

不过首先,要解决掉这里的伏兵。

大伙儿身陷迷宫期间,卫人也没光是站着发愣,飞快在阵外布置了大队人马,严阵以对。

贺小鸢、燕三郎等一出迷阵,望见的除了朗朗乾坤之外,还有枪林箭雨、铁甲兵戈一齐冲自己招呼过来。

人数至少过千。

第432章 各显神通

要说阵法布置得巧夺天工,为何还会有个出口,那就是此道也要依循天理,必定给局中人留下一线生机。如果想着全盘封死不留活口,到头来阵法本身根本就布不成。

所以这个阵法尽全力隐藏出口,而卫人更在出口外摆开了阵仗,要在这里拣漏网之鱼。

曲云河正是将这个也考虑在内,才提醒众人做好战斗准备。

人数对比悬殊,对方就算都是普通卫兵,也能乱拳打死老师傅了。

是以贺小鸢一步踏出阵法后,先昂首感受风向,紧接着左腕一抬,打出了暗扣在手心的两枚褐色圆球。

两球在空中飞行,一快一慢,瞬间相撞,“啵”地一声,爆作两团浓得化不开的黑烟,“呼”地一下扩散开来。

这药粉也不知是甚材料做的,扩散极快,人们甚至能看到烟团的奔涌向前,更古怪的是,它的体积快速膨胀,颜色却没有稀薄,依旧堪比墨汁。

仅仅是一个呼吸的功夫,这片空地就要伸手不见五指。

以寡敌众,首先就要把朗朗乾坤搅得乌烟瘴气,才有绝地逃生的希望。

枪林箭雨迎面而来,燕三郎等人却是眼都不眨就冲了过去——

对准卫兵最密集之处,毫不犹豫。

他们连停留半秒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快速突围,否则前后追兵合龙,他们就要身陷囹圄。幸好毒雾的扩散与他们神同步,大范围覆盖敌我双方,眼看就要把区区五人的身形全部挡住。

“有毒!”对面传来惊呼,立在最前方的卫人下意识后退,队形被打乱。

也不知这些人方才在贺小鸢手底吃了什么苦头,闻毒色变,这时就觉耳畔风声呼呼,也辨不清是晚风还是敌人掠过自己身边。

黑烟扑到外露的肌肤上,顿时就有灼烧的痛感传来,尤其眼睛更睁不开。一时有人纷纷倒下,捂脸哀嚎。

浓烟起,卫人退,燕三郎五人已经杀入敌群!

对方既然睁不开眼,普通侍卫反而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曲云河的声音传入其他同伴耳中:“去东北角!”

就在这时,卫人后方传来一声暴吼:“都站好了,后退者斩!”

这话威势十足,羽林军立刻站定了脚步。

有灰衣男子高举一只布袋,袋口对准正前方,“风去也!”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自卫人后方吹来,要把黑烟打退。

这是正儿八经性命攸关的时刻,此人也非黄大那样的半吊子,唤风风就来,一点儿也没耽误。

果然黑烟禁不住风吹,一下就黯淡许多。

卫人立刻精神大振,十余名异士自后方冲了上去。不过就在此时,羽林军中突然接连两声爆炸,震耳欲聋!

人群站得密集,顿时有十七八人被炸飞出去,其中包括三名异士。剩下的只觉劲风裹着砂粒扑面,下意识抬手挡住脸部,也被推出老远。

这却是燕三郎的贡献了,两颗用料实秤的雷震子,半点儿没有偷工减料。在春明城,得胜王的手下司南翔以此物对付风立晚,险些就要半条街的人给他陪葬,可见霸道。

燕三郎感其威力,费尽功夫弄了几粒秘藏,这会儿就作为保命的绝招放出去了。和其他几人相比,他暂时还没有大范围术法可用,但没关系,他有钱哪。

有钱就能从黑市买到雷震子这样杀伤性和价格直接成正比的大杀器,效果一等一的好。

硝烟弥漫中,众人屏住呼吸,正要搜寻敌人所在,忽觉眼前黄光闪动,细听还有嗡嗡之声,却是好大一群甲虫从硝烟中飞出,见人就扑。

这虫子比普通的金龟子还小,可是落在人身,立刻就能引发奇痛攻心。并且它们天性嗜血,专攻人七窍和咽喉这等薄弱之处。几名异士撑开护身罡气,结果一点用处也没有。

这东西居然专破罡气!

仅有一名异士浑身热焰蒸腾,甲虫吃不住热,纷纷逃开。

灰衣男子不得已再举布袋,唤诀引大风吹开怪甲虫。这些东西咬人虽然厉害,但重量太轻就是天生的劣势,对抗不了大风。

这人定睛一瞧,不由得大怒:“人呢?”

对方密集抛出好几个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一番消打下来,己方乱了阵脚,对手却形影不见。

“在那里!”

有眼尖的还是发现了黑衣人的行踪。

他们用雷震子开路,趁乱越过羽林军的封锁,这会儿已经奔到了空地边缘,即将进入树林。

那地方不是生路,但留他们自由活动一刻,终是夜长梦多。

“追。”

异士飞身追去,此时另一拨赶到的羽林军从林地侧边进攻,双方要把贼人抄在林地里。

就在此时,原本一路飞奔的曲云河突然站定,一手按在身边大树上,口中念念有辞。

不远处射来一支箭矢,直取他后心。且不说迅捷无伦,离他不到三丈时,这一箭突然就变成了三箭,分取其后心,右腿、颅骨!

除开两处致命部位,射腿那一箭自是要他不良于行,方便成擒。

燕三郎眼疾手快,一剑磕掉射往曲云河后心的箭矢,只觉劲道强势,能射出这一箭的必是良弓。

千岁则是素手一执,直接捉住了击其腿部的羽箭。

最后一箭,也没有射中。

它离曲云河玉枕穴仅有一尺之远,正前方却浮起一盏小灯,灯口正对着它。

羽箭一发入灯,旋即不见。

那盏小灯并没有被打穿,仅是微微一亮,重又归于平静。

就这么眨眼功夫,曲云河已经缩手睁眼道:“好了,快走。”

贺小鸢就站在燕三郎身边,眼角余光恰好见到少年嘴角微扬,不由得微讶。命悬一线的时刻,他开心什么?

燕三郎却已经朝着东北方向奔去了。

离废井只有百来丈远,但前方已经冲来近百卫兵、最少十名异士。

只要越过这群人,他们大概率可以脱险。

对方见到狂徒冲来,大喜,打算迎头痛击。在王宫,发生的任何缠斗都对潜入者不利。

不过双方还未来得及短兵相接,卫人身边的大树突然动了。

第433章 仁慈

纹丝不动的树枝像是突然有了生命,齐刷刷探出去,蛇一般缠住了卫人!

这片林地已经生长了不止百年,树木高大但间距很小,密密麻麻一大片。便是人漫步其中,有时也要低头侧身才能通行。

卫人就置身于密林之中,树群突然活转来对付他们,当真一个也没放过!

甚至还有异士神通施放到一半就被打断,于是惨遭术法反噬,未必当场毙命,但吐血三升却在所难免了。

树枝缠得又紧,众人惊怒之下,挥起武器断树截枝,再一抬头,那五名狂徒已经从他们身边麻溜儿奔了过去,迳直往北而去。

“追,快追!”说这话的人刚挣脱束缚跑不出两步,前方大树又活过来,再次拦截。这人气得打出一蓬真火,连烧了五棵树,才勉强跑出树林。

这时他再抬眼,只能看见蒙面人晃去宫墙后头的一片衣角。

“回头要砍了这些破树!”他恨得咬牙咒骂,只不知这些宫仆精心修剪的花树,为什么会临阵倒戈?

对方有号令树木的能力?

¥¥¥¥¥

燕三郎最后一次回眸,看见针胎花林燃起了大火。

是的,众人藉以逃生的这片树林,长满了粗壮的针胎花树。也正因如此,曲云河才选择它作为最佳逃生路径。

他是针胎花神,这些树木天然听从他的命令。

曲云河同样定定回看两眼,这才抿了抿唇,头也不回直奔废井而去。

一百年前,针胎花林是靖国女皇最喜欢的景观,曲云河每年都会在这里种上十棵树,品种各不相同,只为博她欢颜一笑;一百年后,他却亲眼看着它们付之一炬。

被烧去的,何止是花树?

物是人非也。

他闭了闭眼,一头扎进了水井里。

¥¥¥¥¥

五人从河道溜回岸上时,东方还未透出光亮。

这条河里泥砂丰厚,岸边还设了采砂场,五人就是从砂场上岸。

脚踏实地以后,贺小鸢并没有第一时间换衣,而是点燃一把药草,再抓过她那仅存的手下:“嗅,猛力嗅,快点!”

也不知她把草药藏在哪里,在河里游了几个来回都未打湿。手下见她催得急,也就凑上前去,用力一吸。

焦糊味儿里面还伴有强烈的酸臭!

这人一闻之下,肚里翻江倒海,立刻趴到砂堆上吐了个天昏地暗。

好在行动前没有进食,他吐出来的都是稀水,里面有个东西蠕蠕而动。

是只金色小虫,长得像蚕宝宝,一副肥蠢模样。

贺小鸢拣树枝拨动一下,松了口气:“好了。”

她紧接着掏出一枚橄榄大小的瓷珠,往手心一倒。

珠子里也掉出一只金蚕,但块头比砂堆上那只要大出几倍不止,更加肥厚。

贺小鸢将这大号金蚕架在手心里看了看,低低说了一声:“对不住了。”而后把它扔在地上,一脚踩死!

莫说燕三郎了,就连千岁都皱起了眉:“这是作甚?”

贺小鸢发梢还在滴水,却着急踩死这只虫子,想来事关重大。

“这是命蛊,种于人身。它死了,被寄生的人也会立刻死去。”贺小鸢的脸色沉重,“命蛊分为母蛊和子蛊,同命不同身,我踩死的是母蛊。”

她既然把母蛊踩死了,也即是说……

燕三郎转头,刚好看见砂堆上的小蛊虫突然一抖,缩成了一团,再也不动。

它死了。

千岁似笑非笑:“你把潜进去的手下全杀了?”

显然今晚跟着贺小鸢潜入天耀宫的全是死士,事先服下子母命蛊里的子蛊。一旦他们失手落网,贺小鸢就会杀掉母蛊,将他们远距离灭口!

潜去甘露殿的有六七人,而潜去香炉殿的还有七八人,这些不可能全被卫人杀掉,至少会留下几个活口。

攸人在盛邑经营不易,要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把自己老巢曝露了,那才是血亏到没了本钱。

贺小鸢杀掉母蛊,就是要在这些人熬不住酷刑说出情报之前,先将他们封住嘴。

燕三郎看向她的目光,就仿佛要重新认识她一般。

同行这么久,他未看出贺小鸢竟能心狠手辣至此,朝夕相处的同胞也是说杀就杀!

“你那是什么眼神?”贺小鸢冷着脸道,“命蛊夺命,无痛无觉。比起他们要承受的酷刑,这才是仁慈。”

“你知道,卫人怎么对付敌国细作么?”

黑衣人们一旦被擒,等待他们的下场只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们的家人,从此由我们照料。“贺小鸢低声道,”衣食无忧。“

燕三郎不语,但指了指砂场边上的小屋:“此地不宜久留,你换衣服吧。”

贺小鸢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走去撬开门锁。方才只顾着水陆奔逃,无暇细看,燕三郎现在才发现她走路有点儿跛,手还捂着小腹,显然受了伤。

但这与他无关,他移开了目光。

贺小鸢进了屋子,布下结界,开始换衣、上药……

她原本动作麻利、手法精准,可是药物敷了一半,眼中忽然有泪珠大颗大颗淌下。

死了,她今日带过来的队伍全军覆没,还有几个伙伴甚至是她方才亲手所杀,年纪最小的才不过十七岁!

那孩子昨日还笑着唤她”鸢姐姐“来着。

还有一个,成婚才四个月就奉命潜入卫国。如今千金还不满一岁,他可再也回不去了。

说到底,这场失败是她的错。

是她低估了暗杀的难度,哪怕是这样出奇不意,哪怕有燕三郎和曲云河提供的种种便利。

今晚的失手,让未来的希望更加渺茫。

以后,她该怎么办呢?

她把脸埋入手心,低低抽泣。

……

外头的男人就简单了,可以毫无顾忌地原地换装。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连燕三郎都觉得太久了些,贺小鸢才换了一身行头出来。

她走近,燕三郎就嗅到很淡的药香,显然她给自己处理了伤口。

不过少年眼尖,还发觉她眼角湿润,鼻尖还有一点可疑的泛红。

他耳边响起千岁的低笑:”哟,这妮子哭鼻子了。我还以为她天生不会哭哩。”

第434章 想要一步到位

贺小鸢一边束起长发道:“跟我来罢。”这里已是城外,没人觉得此时回城是个好主意。

她声音里还带一点沙哑鼻音,燕三郎和曲云河都装作不知。

可她走不出两步,忽然咦了一声,对燕三郎道,“你那女伴呢?”

千岁不见了。

燕三郎的回答毫不客气:“你不用管。”

卫人必定是跟着下井入河了,会从哪个地方冒出来,在场众人都拿不准。贺小鸢着急离开这里,也不跟他计较,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

燕三郎眯了眯眼。她把背后毫无顾忌地曝露在己方眼下,是想重新争取他们的信任么?

砂场边上是胡杨林,再往南走才有村落。

贺小鸢脸色不好,也不知是伤口疼痛还是心情低落,但她没有停留。

村子自成一个生人勿入的小生态,有外来者靠近再明显不过。

仗着手中的武备令,他们一直行走到官道边上的驿站,这才动用特权换了四匹马,飞奔而去。

还好,这一路上都没有追兵赶来。

日上三竿,他们也抵达了一个中等规模的镇集,称墡溪镇。

盛邑周边的乡镇,繁荣程度碾压普通城市,车来车往的生意人很多,本地居民就不大关注外来人员。

走到这里,贺小鸢才松了口气,擦擦满额冷汗。卫王激怒,首先会封锁整个盛邑,但周边城镇太多,卫人要挨个儿搜到这里可得费一番功夫。

何况他们进出王宫都蒙起了脸,所以就眼下来说,他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他们甚至还有空找旅驿要了两间上房,这才关起门来说正事。

曲云河先布了个隔音结界,这才双手抱前:“贺姑娘,我们来好好算一算总账吧?”

贺小鸢知道这几人被自己利用,必定愤懑满怀。先前逃命无法,现在却要来说道说道了。

她叹了口气:“对不住,是我太轻敌了。”

经过了大半天的奔波,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下去,脸色却很苍白,显然伤势和疼痛分走了她大部分精力。

她拿出药瓶吞了几颗药,才有精力继续答疑。

“是轻敌的问题么?”曲云河用力敲了敲桌面,“你也要潜入王宫,为何事先不与我们通个气?我们离开香炉殿时,那里还好好的。这其间出的岔子,就是你擅作主张的后果!”

思来想去,千岁拿出的药物也不该有问题。所以还是蒙面的攸人接管香炉殿之后发生了意外,才导致卫人突然接到了警报。

可是驻殿的蒙面人都被贺小鸢灭了口,谁也不晓得香炉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都是我的错。”贺小鸢垂首道,“得知定星盘的秘密,得知暗河连通废井,可以溜去甘露殿,我就想借机杀了卫王!”

说到最后几字,她已是咬牙切齿。

“卫王?”曲云河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均是惊讶,“甘露殿不是皇后居所么?”

“每月初八,卫王都要在甘露殿宿一晚,这是皇后的特权。”贺小鸢呼出一口气,“昨天就是初八!”

所以她潜入甘露殿,是为了取卫王的项上人头?

这个女人野心真大,竟想一步到位。

“入侵攸国只是卫王的个人野心。杀掉他,就能停戈止战!”贺小鸢咬牙道,“甘露殿毕竟只是皇后居所,没有更么多神通阵法门道;如果他宿在自己寝殿,那里安保更加严密,更难下手。”

曲云河哦了一声:“难怪昨晚甘露殿的守卫那等森严。”原来拱卫的不是皇后,而是卫王!

他眼里寒光闪动:“明知卫王宿在甘露殿,你竟然不提醒我们?”

“何止?”燕三郎轻声道,“是她建议我们昨晚潜入。”

是贺小鸢建议他们在乌公公值班香炉殿时潜入。列举的理由当然很有说服力,但事后回想,她就是挑卫王宿在甘露殿这一晚!

这种隐瞒,就是置他们安全于不顾。

“抱歉。”贺小鸢过去几个月说出的对不起,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多。但暗杀卫王计划乃是绝密,她绝不可能对两个外人透露。

只要说出卫王初八宿于甘露殿,这两人一定会猜到她的目的。她站起来,向着二人一揖到底:“但凡能补偿二位,我一定尽力。”

她的态度很诚恳,但燕三郎一眼就能看出,她并不后悔。

只要能杀掉卫王,什么代价她都肯付出。

曲云河冷笑:“补偿?我怕你把我们又卖一次。”

贺小鸢抿了抿唇:“这回不会了。昨晚的暗杀计划失败,我们没有再潜入的机会。”

计划失败,可以供人进出王宫的废井也曝露了,卫人一定会把这个漏洞给填掉;再说卫王惊魂过后,王宫的戒备必定再上一个等级。

短期内,没有再潜入暗杀的可能。

燕三郎突然道:“你是人类,为何顾虑定星盘?”

“我携带的毒物,很多都从隐山大泽收来,本身成精成怪。再说,这次潜入王宫的也有两只妖怪,它们天赋特别,执行这类任务比人类好用。”贺小鸢低声道,“你们放在身上那只诡面巢蛛,岂非也是这样?”

原来她早发现了诡面巢蛛的存在。燕三郎眉头一动,果然这东西瞒不过行家的眼睛。

贺小鸢看了曲云河一眼:“你要找的那样东西,找到了么?”

“拿到了。”

贺小鸢咬了咬唇才问:“那你们接下来打算怎办?”

曲云河双手抱臂,冷笑一声:“怎办也不敢告诉贺姑娘,免得又被当枪使。”

燕三郎忽然问贺小鸢:“你们又打算怎办?”

他面容平和,显不出一点愤怒,曲云河看着他,也佩服这家伙小小年纪就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确,他们被贺小敬鸢利用虽然不甘,但即使将她杀掉解恨也是于事无补。

无益之事,燕三郎不做。他从小就明白,单纯地渲泻怒火很可能让事态越来越糟糕。

贺小鸢想了想,才长叹一声:“这次计划失败,先得向国内汇报。我可能要离开盛邑了。”

第435章 刺客的线索

奇袭卫王失败,已经打草惊蛇,宫廷一定重兵把守。短时间内,她没有再行刺的机会了,也就不把时间耗在这里。

攸人在敌后的行动,当然是有组织、有规模的,燕三郎好奇她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掌握有多大的权力,但他也清楚,贺小鸢不会告诉他的。

“对了,你见到卫王了?”

“见到了。我们做掉守卫冲进甘露殿,他和皇后腻在榻上,只穿着中衣,看见我们的表情像见了鬼。”想起那个场面,贺小鸢倒是嗤地一笑,“什么卫国天子,受了惊吓就像只瘟鸡,居然躲到皇后身后去了!”

“那天上降下来的雷霆霹雳是?”

“我们都快剁到他了,结果他抢先引动了护身的法器。”贺小鸢敛起笑容,“那东西威力无伦,我们事先都不知道。”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带进去的人,被它轰死了一大半。”剩下的死在围剿战里,以及、以及早先被她灭口了。

这一次行动,还是准备不足。

曲云河动了动眉***王保命的宝贝,能轻易让人知道么?

“那么,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燕三郎很有礼貌地冲她微笑,“希望你早日康复。”

贺小鸢张了张口,但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她心里的沮丧无以排遣。定星盘的运作机理、天耀宫不为人知的废井,她掌握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居然都没割下狗皇帝的脑袋,难道老天并不站在攸国这一边?

燕三郎看出她要处理伤口,旋身走了出去。

他得进城一趟。今回潜进暗河之前,他把白猫留在了盛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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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耀宫,蕴华殿。

“自尽?岂有此理!”对燕三郎等人用出过风袋的灰衣卫长肃手立于下首,坐在书桌后头的男子听了他的报告,重重一拍檀木案,“柯严华,你连几个囚犯都看不住吗?”

他年近三旬,细眉长目,面皮白净就愈显出黑眼圈深重,眼里也有血丝,显然一晚上都没睡好。

都有人能潜进甘露殿谋他的命了,卫王心得有多大,才能高枕无忧?

柯严华把头一低:“王上,我们捕到那四个反贼时就搜过全身,包括牙齿也没有藏毒。”

卫王呵呵一声:“没藏?那他们为何暴毙!”

“微臣要说的是,执行这类暗杀任务的死士,一般都偷藏自尽的药物。他们没带,说明幕后人另有手段,可以确保他们不会招供。”柯严华轻声道,“能够遥控人生死的术法很多,王上可要追查?”

卫王挥了挥手,南方平反战事不利已经让他数月不得安生,再加上昨个儿半夜惊变,他现在火气很大:“死都死了,孤还管他们到底怎么死?你有那功夫,不如去查些有用的线索。”

柯严华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卫王看到了:“有话就说,在孤面前你还有保留吗?”

“线索倒是有。”柯严华赶紧道,“虽然撬不开死人的嘴,但他们身上还是有些蛛丝马迹。这几人帽子上缀有红珠,虽然不值钱,但可以辟易甘露殿的檐兽攻击。檐兽的秘密,宫里知道的人恐怕都不会超过十个。”

去掉他,去掉卫王,再去掉住在甘露殿的皇后,只余七人最多。

卫王眯起了眼,好一会儿才道:“其他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会不会是廖太妃?她不止一次夸过甘露殿雅致舒适。在皇后之前,她在甘露殿住过小半个月。”

事关太妃,柯严华就不敢接腔了,只有卫王目光闪烁不停。

“一年前,甘露殿有个奴婢忘带帽子走出,被檐兽直接啄死。那一幕,在场至少有五、六人都看见了,还惊动了皇后。”柯严华小心翼翼,“虽说事后把目击者全部处死,但难保消息没走漏出去,被反贼拿到?”

卫王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不无可能。还有呢?”

“这几人的衣著都很简单,没有明显标识,料子也普通,但其中一人穿的皮靴有点特别。”柯严华说着,到门外走了一圈,找进来一个大太监,后者入殿即跪,手里提着一只靴子,表面还沾了泥点和血渍。“这是积储司的徐公公,专领天耀宫的皮库。他认得这皮料的来源。”

积储司专管王宫各类库藏,皮料库就归这位徐公公掌管。

这是死人的东西。卫王面露厌恶之色,却还是道:“拿过来吧。”

徐公公平时哪有机会靠近天颜?这时小心翼翼挪前几步,但不敢真地递到君王手中,只是提着靴子指给卫王看:“王上,就这一双,料子和做工都与寻常不同。”

卫王辨认一会儿才道:“这是……羊皮?”

“是。能穿皮靴的,除了朝廷官员、异士之外就是军中精英。”民间有云“穿靴带帽是官身”,普通士兵哪有那资格?他们穿的都是麻鞋、布鞋,起义军穿的甚至是草鞋,“这双靴子补过,您看这后补上去的革料。”

卫王一看,靴子后跟处果然有补过的痕迹,可能原本磨损得厉害。他更不耐烦了:“到底要我看什么?”他又不是补鞋匠人,哪看得出那么多门道?

“皮靴的料子只是普通羊皮,没什么特别的,但这块补上去的革料却不是。”徐公公把料子翻给卫王看,“料子上隐隐有细小麻点,大小不一,深浅不一,手抚有突出感,应是出自黑垣羊。”

“黑垣羊?”卫王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不由得皱眉。

“这种羊皮质料不如中部,国内很少出现。黑垣羊这个品种也只在北部的戈壁滩上才有。”

卫王瞳孔微缩:“北部,你确定?”

“奴才少时随家父去过北境,在那里买过黑垣羊皮手套和袄子,印象深刻。”徐公公赶紧道,“库里也有黑垣羊皮,可以两相对照。”

显然穿靴人长年生活在北境,靴子磨损了,他拿当地的羊皮修补,这才有了一双靴子两种皮料的特点。

卫王深吸一口气:“北境?好,好得很。”

第436章 赛螃蟹

刺客来自北境。

柯严华往殿外一呶嘴,徐公公就赶紧退下了。

殿里又只剩下两人。柯严华看了看卫王脸色,才接着道:“再者,今日刺客在混战中祭出一种怪虫,成群结对,蛰人欲死,并且毒素可以溶化血肉。微臣认得,这种东西叫做‘噬金虫’。”

“哦。”卫王对这种毒物一无所知。

“这是夕眠大沼泽的特产。”柯严华看见主上一脸茫然,立刻解说,“夕眠沼泽在拢沙宗以东,由鲛人统治,是蛮荒之地。”

他提起拢沙宗,卫王就有印象了:“离卫国何止千里?”

“正是隔得太远了。”柯严华赞同,“不过据微臣所知,赤焰山以南只有两个人成功饲养过这种毒虫。一个在缅国,另一个么,在攸国。”

“攸国?”卫王目光一凝,“谁?”缅国太远了,他不关注。

“厉鹤林。”

这个人名气很大,卫王却是知道的。他微微一愕,眼中隐现戾色。

柯严华都能感觉到他身上蓬勃而起的怒气,但还要硬着头皮道:“此外,文心园的蓝楹花树下被挖开几个大洞。”

卫王还在思索厉鹤林其人,闻言一愣:“什么?”

“刚才接报,蓝楹花树下死了几个侍卫,地面上多出几个大洞,有人在那里刨过土。”

跑树下挖土?卫王奇道:“洞里有什么?”

“就蹊跷在此,我们仔细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有。”柯严华恭声道,“但对方冒险杀掉侍卫,必有所图才是。不是要往里埋东西,就是往外取东西。”

卫王想了想,也没想明白,只得道:“再细筛几遍,不要疏忽。”

“是。”

汇报完毕,这位卫长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也就告退。

殿里只剩卫王一人,他才从屉里取出一封信件细看几眼。

这是他派驻东南前线的监军泰公公发来的密信,关于前线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叙述非常详细。

卫王只觉里面的人物关系格外刺眼。

厉鹤林是攸人大能;卫国镇北侯韩昭是厉鹤林的大弟子,他还有个擅于使毒的师妹;厉鹤林还养过噬金虫……

刺客来自北境,噬金虫昨晚出现在王宫。并且……并且昨天的刺客里,有女人!

韩昭派他的师妹潜进王宫行刺吗?

天耀宫地形复杂,定星盘的秘密鲜有人知。若非内鬼作祟,那些刺客怎能进退自如,在侍卫的重重围堵中逃走?

别的不提,就是那假山迷宫,他自己有时都走不出来。

卫王来回踱了几圈,还不能把焦躁压下。柯严华的话就像尖刺,一下就把潜藏心底的不安和焦灼都翻搅上来。

如果怀疑和顾虑都是真的,那么他还把这个祸害放在了卫国腹地,离盛邑可是很近了!

春色明媚的午后,卫王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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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燕三郎所料,盛邑全城戒严,核查进出人员,由此可见天子之怒。

城门内外,大排长龙。

这种情况下,身怀武备令的两个人反而在通关时有优先权,只是免不了被搜身。昨晚偷进王宫的刺客有女子,又受了伤,王廷就是据此下令抓捕,贺小鸢才不敢回盛邑。

可是燕三郎他们两个条件都不沾边,所以很快就顺利过关、安全进城。

回到小院,白猫芊芊还乖乖趴在房梁上,见主人进门立刻跳下地来,翘着尾巴来迎,一边呜咽一边侧着身子在燕三郎腿上蹭来蹭去,万分亲近。

“哼,狗腿。”千岁骂了这个小东西一句,身化红烟,飘到它身上去了。

紧接着,白猫就从燕三郎腿上弹开了,迈着猫步优雅地往外走。

燕三郎一把将它抱进怀里,不顾它的抗拒:“饿了吧?”

“废话,你饿上七个时辰试试?”她一附去猫身上,就感觉到它的饥肠辘辘,难怪对主人那么讨好。

有奶就是娘的性子,没骨气!

外头风声鹤唳,燕三郎兀自悠哉游哉地淘米做饭。猫主子饿了,天大的事都要放到一边儿去。

再说,如果身份真地曝露了,他俩还有立刻逃出城去的底气。

既然这样,他还急什么?吃饭皇帝大。

很快,锅里的精白米饭传出香气,燕三郎又做了个快手的赛螃蟹,凉拌一盆刺嫩芽,再配上外头买回来的五只烧鸡,一顿午晚饭就料理好了。

这会儿刚到初春,刺嫩芽刚刚面世,正是最鲜甜的时候。

“随便吃点。”不待他出声,白猫就跳上饭桌,接受他投喂的手撕鸡。

昨夜里的生死一线,和今天桌子上的安详晚饭,恍若隔世呢。

曲云河也在大口扒饭吃菜,一边赞道:“你的手艺真不错。”

赛螃蟹明明只是炒鸡蛋,最多是蛋黄和蛋白分开来炒,怎么就能炒出这么特别的蟹香?曲云河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都不能理解。

心愿达成,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燕三郎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变化。

吃了半只烧鸡,曲云河就取出那只酒坛,赶紧擦净泥土,再摆到桌面上。

坛色乌黑,没有任何装饰或者纹路,但是坛口用木塞塞紧。

曲云河就为了它千里迢迢赶来卫国,不惜以身犯险偷入王宫。燕三郎觉得,这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不过看了两眼,他就觉得古怪:“好像有点儿不对?坛子没用泥封口。”

他问曲云河:“你说,这酒是何时埋进土里?”

“我和女王年少时。那年她十三岁,我十五岁,偷了乌山国进贡的好酒。”曲云河盯着酒坛,“她想沾一点老树的花香,就在冬天埋进树下。”

“我出征前,她说待我得胜归来,就把这坛酒启出来庆功。”他抚着酒坛子,幽幽道,“可惜,我没能活着回去。”

“埋到树下时,这坛口是封好的罢?”若不封好,酒气早就跑光,还谈什么陈酿?

“嗯。”曲云河从树下拿起酒坛时,就觉出不对了,“但它太轻了,并且里面没有液体。”说罢,拿起酒坛晃了晃,果然没有酒液摇动的声响。

第437章 最悔唯二

白猫不耐烦道:“你光这么晃它一辈子,也探不出究竟。”

曲云河的手已经按在木塞上,犹豫了好久才用力一拔。

“啵”,木塞掉在一边,白猫舐了舐唇,投来关注的目光。

曲云河拿起酒坛,慢慢倾倒。

没有液体流出,一滴都没有,但是里面有东西刮着坛壁,发出声响。

然后,他就很干脆地倒了个底朝天。

坛子里没酒,却掉出来三样东西:

一副裂帛,一枚戒指,一小捆青丝。

锦帛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颜色如晚霞,埋在地底这样久了,重见天日时依旧流光溢彩。帛上有一行小字,兼顾了秀致与大气,但有两分凌乱,显然写字的人当时心神不宁。

望见锦帛,曲云河的眼珠子就不动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展开锦帛。

明明轻若无物,在他手里却仿佛重逾千钧。

“孤平生最悔唯二,一待众生太善,二派云河参战。”白猫念到这里,下意识看了曲云河一眼,见他喉结上下动了动,脸色突然胀得通红。

留字的人是谁,现在燕三郎也很清楚了:

靖国女皇。

这一滴酒也没有的酒坛子里,赫然藏着靖国女皇的手书,或许还是遗书。

“大势已去,此身交付山川,此戒葬与云河。如此,两不亏欠。若有人得之,请埋还地下,免亏阴德。”

锦帛下方,盖着一个小小的印戳。

曲云河拣起戒指,在指尖轻轻摩挲。这是戒指,也是印章,戒面是鲜艳如血的红石,雕成了怪兽仰天咆哮的形状,身似虎而背生双翼。燕三郎认得,这形象是传说中的妖兽穷奇。

看看印戳,再看看戒指,就知道这是反扣戒面印上去的。白猫凑过来嗅了嗅:“这里种了个诅咒,要是活人擅取,恐怕祸延子孙。”

帝王陵墓里经常出现这样的诅咒,靖国女皇却用在几样简单的遗物上。

曲云河喃喃道:“这是她的私章,前靖王所赐,她从不离身。”

千岁也看着印章,忽然道:“酒是她喝掉的。”

曲云河想起千岁从前所说,女皇接到他的死讯后,到园中独坐良久,不许旁人接近。

她知道他回不来了,完不成约定,等不来庆功,遂将埋藏了十余年的美酒挖出,独坐蓝楹花下一饮而尽。

那一天,她是什么心态喝酒?

想到这里,曲云河的眼眶都红了。

“她就在那棵树下自尽,对么?”

曲云河沉默,良久才点了一下头。

千岁难得没有挖苦,而是拨了拨那枚戒指,和声道:“你看,到了最后,她也还念着你。”

这话如一记大锤,重重砸在曲云河心田。他突然抓起戒指和青丝,奔出厨房。

紧接着,燕三郎灵敏的耳力就听见他压抑的哭声从屋子里传来,又有砰砰两声,仿佛桌子断裂。

男儿有泪。

少年伸手抚了抚猫下巴,凑近她耳边问:“你故意的?”

热气呵到灵敏的耳朵上,白猫撇了撇尖耳,不高兴地躲开。这次任务已经花掉了太多时间,她着急拿奖励啊。

“最后?”燕三郎对她的抗拒不以为意,沉吟道,“你是说,女皇临死前把这几样东西放进坛里,埋到树下?”

“这几样东西的确是她临终前放进去的。皇帝的私章用于签发秘令与私信,向来随身携带,不可能一早就放进坛里埋好。”千岁也是一声唏嘘,“至于坛子是她亲手埋下,还是她死后由其他人代为埋放,那就不清楚了。唔——这段经历或许只有你那位女师傅知道罢?”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当年石星兰利用春秋笔回溯靖国女皇生平,必定也看到了那一幕,只是没有写进戏本。”

戏本子要渲染情境,要扩张人物的感染力。石星兰就算看到靖国女皇临终前的举动异常,也不会将这些无关的末节写进本子里的。

所以,这一段秘史就这样风吹雨打去了。

“这样说来,曲云河没有会错意。”燕三郎想了想,“靖国女皇也把他放在心上。”但这两人身份地位悬殊,最后还是没有走到一起。

“要不他怎么哭咧咧的?”白猫的目光却停留在酒坛的木塞上。

坛子开起来了,里面还有遗书遗物,谁会去注意一个不起眼的木塞?

除了她。

猫儿伸爪子拨弄木塞,想看个究竟,结果拍了两下它就到处跑。

猫爪在抓握时,就是不如人手灵活。

“喂,拿起来。”她只得支使燕三郎干活儿。

不用她再多唤一声,燕三郎就抓起木塞看了两眼。

塞子背面嵌着一颗黑色石头,与龙眼核等大,形状不规则,但趋于圆形。

经年累月,塞子已经变成了黑色,黑石嵌于其中并不显眼。

他把石头抠下来,对着光线端详,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没有妖力,也没有法力波动,不像是暗藏神通的物件。

“这是什么?”

他把小石头放到桌上,猫咪就伸爪子拨来拨去,让它在桌上到处乱滚。

燕三郎:“……”好玩吗?

石头滚得急了,猫也跑得急,突然一口把它叼进嘴里。

燕三郎吓了一跳,赶紧去掰猫嘴:“这可不能吞!”

猫咪还嚼了两下,但它没有臼齿,磨不动,只能干啃。燕三郎捏它腮帮子,它乖乖就吐了出来。

“呸呸。”

燕三郎看它的眼神,一言难尽。

“你那是什么眼神?”千岁气恼,“我方才在思考,没管芊芊的举动。”

猫身里面还有正主儿的魂魄,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多半不归她管,她也懒得管。

猫咪平时表现出来的撒娇讨好黏人,都跟她没关系,对,没关系。

燕三郎看了看石头,又对她道:“来,张开嘴。”

“干嘛?”她有点恼羞,想起自己上一次大张着嘴被拔鱼刺的尴尬。

哦不对,不是她,是猫。“不张!”

“你不觉得舌头上有点儿古怪?”燕三郎倒是一脸正色。

白猫咂吧一下嘴,是有点儿苦味。她将信将疑,几息之后决定相信他,把小嘴张开一张缝。

第438章 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

“张大点。”就这么一线天,谁能看得清?

她不得已,露全了四只小尖牙。

“哦。”这下燕三郎看清了,取巾子替它擦了擦舌头,“合上吧。”

“什么东西?”

他把巾子翻过来给她看,那上头一片乌黑。

“珠子掉色了?”那她吃到的是墨汁吗,难怪苦苦地。这家伙明说不就好了?

又捉弄她!千岁狠狠瞪他一眼。

燕三郎视若无睹,站起来将石头扔进了水槽里,反复冲洗。

很快,表面的墨色被洗褪,石头露出了本来基底。

待冲洗干净,燕三郎将它举起,重新打量。

这一回,石头不一样了,乍看之下是淡青色的玉石,如翡翠般透明。可是凑近眼睛再对准光,燕三郎却看见一片璀璨!

这里面似乎蕴藏了一整片星河,极辽阔、极浩瀚,每颗星星都有光芒缓缓流转,瑰丽不可方物。

那无穷尽的光线加在一起,繁复又耀眼,令他再也承受不住,一下闭上眼睛。

燕三郎很震撼。此生,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壮观又精致的景象——在一颗小石子当中。

“什么,什么?让我看看。”白猫不安分地跳上他的肩膀,着急往他胳膊上走。

他把石头凑到猫眼边上:“小心点,闪眼闪得厉害。”

下一瞬,他就看见猫儿原本半圆的瞳孔一下子眯成了细细窄窄的缝。

只要感受到外部刺眼,她能减少射入瞳孔的光线。燕三郎有时挺佩服猫的本能:“怎样?”

千岁没回答,细细看了好久,这才舐了舐唇。

燕三郎看出,她正在思考。

这时屋里光线一暗,曲云河走了回来,脸上当然没有泪水,但眼里布满了血丝。

和方才相比,他有些不一样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被剥离出去,不见了。

他在椅上正襟危坐,脸上还残余着伤感,但脸色和语气都恢复了平静:“我要回去红磨谷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代替他坐镇红磨谷的金身只能生效短短几个月。他必须赶回谷中去当他的花神,否则就会失去所有法力,连人形都不能维持。

从卫国到红磨谷,还有相当长的路程要走。既然此间事了,他马上就得启程。

燕三郎还未想好,他看了千岁一眼:“或许返回春明城吧。”但他看千岁的模样,分明还未在外面玩够呢。

她好新鲜,在春明城已经待腻了。

他指了指桌上的石头:“这是从酒坛木塞上抠下来的,原本还用黑墨染了色,你可认得?”

石头放在桌上本不起眼,只像普通玉石,以曲云河看惯了珍宝的眼界,怎么会多看它一眼?直到燕三郎提起,他才拿起来仔细端详,最后凑近了看。

这一看,他就看出了满面讶然,下意识轻咦一声:“苍吾石?”

曲云河知道它的来历?燕三郎稍微坐正:“愿闻其详。”

“也没什么详可说。”曲云河摇了摇头,“这石头又称作‘满愿石’,价值连城,据说许久之前曾有两个强国为了争夺苍吾石而大动干戈。不过它到底怎么能让人如愿以偿,我就不清楚了,连靖国宫中好似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世间尽多无稽之谈,如果它真地有用,卫王也不会拿这种石头去装饰他的冠冕了。”

猫耳朵突然竖了起来,千岁盯着曲云河道:“你说什么,卫王帽子上嵌着苍吾石?”

“是、是啊。”

白猫眯起了眼:“我怎么不知道?”

燕三郎总觉得,她的模样好似有些急切。就在这时,胸口突然传来一阵暖热。

咦?

燕三郎抓出木铃铛一看。果然,它又开始闪光了。

这回的光芒,鲜艳如火。铃铛上头也出现了三个大字:

苍吾石!

那火光仿佛跳动在猫咪眼里,千岁噌地一下站直了身体:“搞到手,一定要搞到手!”语气坚决,没有商榷的余地。

深红色的任务啊,这能折算出多少愿力!光是想想就值得流哈喇子。当然这么毁形象的举动她是不会做的。

曲云河看不见铃铛上的红光,闻言动容:“你们想弄到卫王头上的苍吾石?”

“嗯。”上刀山下火海,排除万难也要完成!千岁觑着他,“先别忙着惊讶,给我说说你怎么知道卫王把那玩意儿顶在脑门上?”

曲云河挠了挠后脑勺:“百多年前,卫国想与靖国联姻,当时的卫王写给女皇的私信里,就得意洋洋提起他新得苍吾石为冠上珠玉。如果女皇愿嫁,这块宝石就是聘礼之一。”

既是私信,外人不得阅,千岁也就不知情了。

“只是我没想到,女皇手里居然也有一块。”将他也瞒在鼓里。“你们想要弄到这块石头,可是我……”

可是他必须离开,不能为助力。

“无妨,你只管动身。”燕三郎冲他一笑,“我们自有办法。”

曲云河想起他的谋定而后动,不由得再详细打量他。算起来这少年已经十二岁了,于时人而言,已经不算稚子。相处不到半年,他个头又高了一点,脸部轮廓更加分明,眉目也更加舒展,这样笑起来,比大人还要沉稳自信。

他是这样的性情,又有阿修罗相助,日后定非池中之物啊。

“时至今日,谁知苍吾石还在不在卫王的冠冕上?”毕竟时隔百年。

燕三郎眨了眨眼:“国君经常改帽么?

“……那倒不会。”

“那就应该还在。”

曲云河好笑道:“倒有一桩麻烦要先说与你知,皇帝的冕冠可不止一顶。千岁大人必定也是清楚的。”他早看出这孩子聪明,但对真正天潢贵胄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

“嗯。”白猫把脑袋搁在前爪上,“没细数,但靖国女皇的冕冠至少有五十顶吧?主持廷议,祭天,祭祖,殡丧,平日出巡、游玩,都配对不同的服冠。”

燕三郎闻言,眉头一皱。

“到我离开之前,准确数量是七十二顶。”曲云河给了个准数儿,“卫国存世比靖国还久,就算冠冕的数量少一点,恐怕也不会低于五十之数。这个——”

第439章 虚无之地

要从五十顶帽子当中找出苍吾石,谈何容易!

怎么找,一顶一顶翻么?谁敢当这是常服店里买东西,任挑任选?

曲云河就差掰着手指给他算难度:“王冕常以华贵宝石妆点,一顶上恐怕不止二三颗。”

燕三郎却没被他吓倒:“方才你也说了,苍吾石缀在百年前的冠冕上,这样范围就缩小一些。并且现在卫国占靖国旧宫为己有,冠冕必有专门收置之所。”

“是。靖国女皇的冠冕有严格的收放之处,多数在宝华殿;日常起居所用的,在寝殿边上的琳琅阁;谒天祭祖用的,放在祖庙里。”曲云河苦笑,“不知卫王怎么个分类放置法?”

“这个嘛,除非能抓到御内总管,或者服侍卫王的贴身奴才,否则找多少太监、侍卫来问也是白搭。”千岁也没甚好办法,君王的冠冕分开几处放置乃是常识,否则建筑不小心走水,皇帝脑门儿上就没戴的了,这可说不过去。

燕三郎沉吟:“也即是说,找攸人帮忙打听情报都未必有用。”

“恐怕,是的。”

燕三郎脑筋动得飞快:“百年前的旧冕,放到现在可称传家宝了吧?难道不应该放在祖庙里?”

“有可能,但有些冠冕得君王喜爱,或者为表对先辈的尊敬,会拿出来由匠人翻新。”曲云河轻咳一声,“一句话,全凭帝王喜好。”

燕三郎也没话说了:“这样看来,取走苍吾石比杀掉卫王还难?”

暗杀的方法千万种,刺客要是运气爆棚,说不定百步之外射出一箭就能击杀卫王。他们却得挨顶帽子慢慢翻打,一顶也漏不了!

比起曲云河只是到天耀宫文心园的大树底下挖个酒坛子,这难度指数级上升。

曲云河摸了摸鼻子,不想浇他冷水。

“事在人为。”燕三郎目光闪动,未见颓丧,而后对曲云河道,“你的时限快到了。”

曲云河深深看他一眼,将胸中浊气呼出:“今后若有需要,只管差人到红磨谷寻我。离开三五个月,我还是能办到的。”

两边都是干脆俐落的人,也不须怎样长情送别。这院子里有酒,曲云河灌了一壶出来,与燕三郎对饮三回,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会有期!”又对白猫长鞠一躬到底,“千岁大人保重,期待日后相见!”

他对千岁,始终比对燕三郎要恭敬得多。

寻到靖国女皇遗物,他心事已了,步履都松快不少,这时就掷下杯子,举身出门。

不多时,吱呀呀的开关门声传来,院子又恢复了清静。

曲云河走了。

他一离开,这小院里似乎空旷不少。

燕三郎慢慢又饮一杯酒,才问千岁:“你知道的比他多,对吧?”

“什么?”猫儿瞪着一双清澈的琉璃眼回望他。

燕三郎却不会被她迷惑:“关于苍吾石。”

白猫不吱声了,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拍打桌面。

“曲云河说完另一颗苍吾石在卫王冠冕当中,木铃铛就接到了任务。”燕三郎沉吟,“这是提示,或可说明苍吾石百年来都没被挪动位置,我们的目标就是卫王的众多冠冕之一。”

都戴到皇帝头上了,正常情况下除非王朝更替,否则这宝石不会蒙尘。

白猫还是没吭声,眼里仿佛映出了水波。

燕三郎知道,这是她在考虑要告诉他多少实情,所以他又追问一句:“苍吾石能激发木铃铛的任务,那就不是小事。”

“好吧,就说与你听。”白猫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人类管苍吾石叫作满愿石,这一点倒真没错。”

“它有满愿之能?”

“它本身的作用,并不在于满愿。”白猫侧头看他,“但它是居住在弥留之地的苍吾一族追逐的宝物,你有苍吾石在手,就可以进入弥留之地,与他们做交易。”

“弥留之地?”燕三郎皱眉,“这名字好生古怪。”而且不祥。形容人死之前,有弥留之际。

“就是那个‘弥留’。”千岁看出他心中所想,“弥留之地不在五行中,排在六道外,也被称为‘虚无之地’。通常生灵是看不见的,但人在将死未死之际,魂魄才有机会一窥其中奥妙。后面死了便死了,若是没死,也无法宣之于口,并且会很快忘记。”

“说回苍吾石。”千岁把话题绕回来,“这是进入虚无之地的敲门砖。只有苍吾石的持有者,才有资格进入那里,以石头换取自己一个心愿达成。”

即便她现在附于猫身,燕三郎依旧可以感受到她的目光炯炯:“现在我们已经有一颗了。”她拨了拨桌上的石头,“必须把另一颗也弄到手!这是虚无之地的门票,一人一票,我们想进去就必须握有两颗石头。”

“我不能把你装在木铃铛里带进去么?”

“不能。那里可是虚无之地。”千岁显得有些暴躁,“我的存在,瞒不过他们!”

她的语气太过坚决,燕三郎看着她静静道:“不仅为了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对吧?”

“对!”白猫昂着头,“我有愿望想要达成。”

她的眼里,仿佛有熊熊燃烧的渴望。燕三郎立刻想起两人的初遇,那时她一门心思地想跟他解除契约,并且说过,她还有急事要办,她没有时间了。

那么她想要拜托苍吾族完成的,是不是这件事呢?燕三郎隐隐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好。”燕三郎抚了抚猫脑袋,正色道,“那我们就想办法,把另一颗苍吾石弄到手!”

白猫看着他,欲言又止。这回他怎么不问她的愿望是什么了?

“从卫王头上拔石,难度好似不是一般的大。”否则任务颜色也不会是血红的了。这是迄今为止,他们接到的难度最大的任务,“可是报酬也很可观。”

“这么一个深红的任务,报酬顶得过绿色的一百个!”千岁从虚空中召出琉璃灯,“只要能够完成,我就能转化愿力去修复琉璃灯,让它提前补完!”

第440章 可以提一个愿望

她从前计算补灯的频次,都没把这种最高级别的红色任务计算在内。

可遇不可求呀。

燕三郎轻轻转动琉璃灯,望见上面细小的裂缝几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三条最大的裂痕依旧横亘灯面,沧桑又顽固。

他知道琉璃灯相当于千岁的丹田,用于存储愿力;那么灯身的等阶就相当于人类的境界,从前千岁的愿力太宝贵,不能浪费在修灯上。所以它都要靠着吞吃天材地宝才能修补自身,如果这回他们能够完成血红任务,就能获得海量的愿力。

那么千岁也就头一次能有充足的愿力分给琉璃灯,用于修补创伤。

他抚了抚灯面:“修补完成,然后……会如何?”

“如何?”猫咪瞪圆了眼,“当然是勇往直前地修炼啊,慢慢追回我百年之前的修为!那时你就会知道,千岁大人有多么厉害!”

“哦。”燕三郎想了想,“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千岁语塞,眼珠子转了两圈才道,“你也有一颗苍吾石在手,可以提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都行?”

“或许吧。”白猫伸了个懒腰,“这得进去了才知道。”

燕三郎还是疑问重重:“如果能满愿,为什么靖国女皇和卫王都没有用掉它?”

“普通人垂死才有机会神游的地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白猫眯着眼,“或许那两人也不得其门而入吧,否则靖国女皇的心愿或许是拨乱反正,而卫王大概想要平定四海,君临天下?”

“所有帝王的心愿,都是这个么?”燕三郎打了个呵欠,“无趣。”

“无趣?那是你还没到那个境界!你现在天天修炼就很有意思了么?”千岁嗤地一笑,“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你要是当了一国之君,吃喝玩修,什么都享受过了,什么都没意思了,自然就会有更高追求。多数有为君主,追求的是身后流芳百世,最好是千秋万载都为世人传颂。否则人死如灯灭,十几年后谁还记得你是谁?”

她悠悠道:“声名千古,这是另一种活法。”

燕三郎还是兴致缺缺。他是个务实的人,目前对名声、功业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无感:“所以,怎么进弥留之地?”

白猫不说话了,长尾在桌面上扫来扫去。

燕三郎定定看了她几眼,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也不知道!”

“我又不是万事通!”她有些恼羞成怒,“怕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知道的。”

这一百年来的各任卫王好像不这么想,燕三郎不相信他们没有卖力寻找。不过看着白猫跃跃欲试,就差把尾巴翘上天的模样,他还是别浇她一头冷水了。

他隔着衣襟握住了木铃铛。

为什么苍吾石的出现,会牵动天机?这任务做到哪一步才算完成,是取得卫王的苍吾石到手,还是得带着石头进入虚无之地才算数?

恐怕,到时候才会知道。

猫儿难掩心头激动,在桌上来回踱了几圈才道:“苍吾石对卫王来说也是传家宝,可不会乖乖拱手让给我们。曲云河已经回去了,光凭我们两个,恐怕,唔……”

“走一步看一步,先弄清苍吾石嵌在哪一顶帽子上。”燕三郎深谙饭要一口一口吃的道理。哪怕看起来再荒谬绝伦的目标,只要能拆出具体的前后步骤,就有可能执行下去。

“问不到的。”白猫翻了个白眼,“靖国王宫的宫人有三千多个,卫国也不能少了,又是各司其职,膳房的不懂造办的活计。想知道苍吾石的下落,并不是你在宫里随便抓个太监就能问清。”

燕三郎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至少得是卫王的心腹?

“对。”白猫冷笑,“得是心腹,通晓卫王身边大小琐事。这种太监职位都不低,还住在天耀宫的内宫里,多久也候不到他们出宫一次。现在曲云河和贺小鸢都离开了,要打探这种消息,我们人手明显不足……”

话说到这里就顿住了。

千岁长长“哦”了一声,一下子恍然:“臭小子,你算盘打得倒好!”

“这不是有个出门在外的卫王心腹么?”燕三郎轻抚猫头,微微一笑,“不如就从他身上先下手?”

“这回就不着急了。”这回任务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白猫长长透出一口气,“现在这位老熟人在哪?”

说话间,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卫兵严查入户了。

这套院子的购买手续完备,住户成分简单,卫兵进来走了一圈,没什么好搜的。

燕三郎出示武备令,有个卫兵满脸狐疑:“这武备令是你的?”这小子才十二、三岁吧,有什么资格?

少年一脸镇定:“这上面有名字,我的名字。”

这人还要说话,他的同伴一把拽住他,而后对燕三郎笑得亲切:“打扰了啊。他新来的,不懂事!”

“无妨。”燕三郎当着他们的面咣当关上门。

这几人走出十余丈远,卫兵才奇道:“那小子毛都没长齐,哪来的武备令?”

他的同伴年长个几岁,满脸不耐烦:“你吃撑了管那么多?武备令就是王上特颁给高人的许可令,都是自己人,别说运送武备,就是私掠、杀人,我们都要睁一眼闭一眼。我听说这种武备令多半颁给异士呢。光看一张脸,你能知道那小子是不是异士啊?”

……

接下去几天,燕三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游走于偌大的盛邑城。

现在没有贺小鸢给他们提供情报了,他就得自己来。

作为一个百年老城,盛邑有不少名胜古迹,燕三郎吃喝逛游,哪一样也没落下。

普通人要讨生活,生意人要做买卖,这样的繁华大城,封锁个两天最多了,不管抓没抓到刺客、反贼,城门都得照开不误,沿街的铺子照样入夜以后才勉强打烊。

城里生意最火爆的几家饭庄、茶楼、酒肆、旅店,都有燕三郎的身影。就连名头最大的红馆坊“笑香楼”,他也“不慎误入”一回。

第441章 无聊的恻隐之心

看了一圈,千岁很不屑地发话了:“快走,这里全是丑八怪。”所以燕三郎乖乖退了出来,但的确算作到此一游了。

回到自己下榻的小院,燕三郎照例都会全屋检查个遍,这才把诡面巢母蛛放出来,听取里面千奇百怪的人声。

他人手有限,只得在人群流动量最大、消息最密集的地方放置诡面巢子蛛,以收集情报。当然这样听到的消息格外琐碎,并且十有七八都是谣言和废话,剩下的一两成是夸张和变形,或许只余下一成是有用的讯息。

最后这一样,才是他想要的。

尽管做着砂里淘金的活儿,燕三郎依旧每天听播,认真记录,没有半点不耐烦。猫儿却受不了这个,老早就上外头玩耍去了,上天入地。

人们茶余饭后乃至在床头聊天的内容,多半是盛邑里发生的琐事,谁家女人又偷了汉子啦、东边铺子昨个儿着火烧成了一片平地,还有富贾抱怨自己的商队去南方运送物资,结果半道儿上被褐军截了,幸好人没死几个,抚恤不必赔偿太多……燕三郎笔头一动,把这一条记下来了。

这许多看似无关的小线索就像人身上的经络,仿佛各自独立,可是指不定哪天就可以互相打通,融汇在一起。

还有人抱怨卫国当下奇高无比的税负和苛政,抱怨民不聊生。国家进入战时状态,一切民生都要为军事让路,这本无异议。问题是卫国的战争持续了太久,百姓也被抽血了太久,此时已经不堪重负。

这时就有人提起了镇北侯。

说话背景似乎在酒楼或者饭庄,因为诡面巢蛛还传出了其他各色人声。不过燕三郎也能听清,这人在北地住了十年,费了好大功夫才举家迁到盛邑,现在却后悔了。

“我们那地方没有大都繁华,吃穿玩没有这样便利,可是东西便宜哪,纳的粮又少又安全。”

“安全?”他的同伴打断道,“我听说北境一直不很太平。”

“我住在冒良乡,十里外就是镇北军的军屯呢,有大军守着,安全得很。”这人叹气,“军队在那里开屯垦殖,我每次路过都会看到沃田千里。”

他同伴也诶了一声:“连年打仗,王廷快把我们的钱都刳干净了。为什么这些军队就不能学一学镇北军,自己开屯种粮自己吃。”也轻减一下他们的负担。

听到这里,燕三郎目光微闪,看来镇北侯在民间的风评不错?

入夜了,猫儿跑进来讨吃的,他就把诡面巢蛛收了起来,去买她念叨了好久的鱼干。

附近河里的鱼儿又肥又长,本地人抹盐腌到半干不干,再下油锅一煎,烹点糖酒,好吃得要死。他要是不偷偷给自己留点儿,猫咪能把所有鱼干全吞掉。

总之,这么几天下来,他接到的最重要情报,居然是关于千里之外的起义军。

褐军自从取得芦花城大捷之后,好似得了上天青睐,北上征途一路开挂、无人能挡,前后二十余仗只输了三场,其他都是大胜。

他在芦花城救起的那位褐军首领童栗虽然出身低微,但实在是个带兵的奇才。其他褐军将领与之配合,分三路行进,彼此互相照应,队伍居然越打人越多。

一路上,持续有平民加入褐军,成为新的战力。

人员多了,队伍庞大了,褐军北上的步伐反而慢了下来。原因其实很简单:

大军打过安卢桥以后,就进入了卫国最富庶的中府地区。

这几天监听下来,燕三郎也发现盛邑的人们对于起义军又是劳骚,又是恐惧,十个里面倒有七八个对它心怀抗拒,绝不像南方平民那么欢迎,甚至主动投身到对卫廷的战斗中去。

卫国中部、中北部发展一百多年,繁华一时,莫说权贵云集,就是普通平民的日子也比南边的老百姓要好过得多。

能填饱肚皮,谁想造反哪?

有家有业的,反倒要怕南边的穷光蛋们来烧杀抢掳。何况褐军原先攻城以后立刻劫富济贫的手段被无限放大夸张,燕三郎就听到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褐军每攻下一城一乡,就把当地人的钱财全分光了,越有钱的越惨,因为养尊处优肉嫩好吃,家产被分光以后自己都活不成,会被当作军粮烤着分吃掉……

褐军在卫国中部、中北部军民眼里,就是活剥人皮吃人肉的恶魔!

是以褐军走到中府地区,脚步越来越慢,连童栗的军队也经常要停下来等待援军同行,不敢再像先前那样,一意孤军深入。

大卫立国近二百年,这时才显出了真正的底蕴来,起义军进入其真正的核心地带就像陷入泥淖,每一步都走得步履维艰。

白猫早不耐烦听诡面巢蛛传来的闲杂人语,自顾自从外头树上捉了只小雀进来,放在桌上扑着玩。这雀子刚长齐羽毛,还不会飞,只能张着翅膀在桌上扑腾。

每扑腾一下,猫儿就伸爪按住它一下,冷眼看着它徒劳。

没几下子,小雀儿就累得动弹不得,又吓得瑟瑟发抖,浑身羽毛都紧贴身上。

它吓蹲在原地,猫儿就不满意了,拿爪子拍它。

燕三郎看得分明,白猫没有伸出尖甲。小鸟被叼进来,身上也没有一丁点伤口。他的猫娇贵,早被他养得不吃生食血食,但骨子里耍弄猎物的野性与生俱来。

他走过去,把小雀从猫口救下,发现这小东西抖得厉害。

白猫丢了玩具,很是不满:“干嘛,我又没弄伤它!”

这话她是帮芊芊说的。

他的动作温柔,比抚着猫儿还轻。

“鸟儿胆小,快被你吓死了。”燕三郎不看她,跳上邻居家的大树,把鸟儿放回窝里。鸟儿已经吓傻了,回巢以后也是半天都不敢动弹一下。

他进门时,白猫在桌上瘫成一盘,直打呵欠:“悲天悯人,也不知你跟谁学的。”她好心教导这小子四年有余,怎么还没把这种无聊的恻隐之心磨掉呢?

第442章 条分缕析

她真是个失败的人生导师啊!

燕三郎就当没听见,继续拨弄诡面巢蛛去了。话说过了这几年,蜘蛛对他比对她这原主人听话多了,让它怎么调频就怎么调频,这货认不清自己饲主到底是谁吗?

猫儿有些不高兴了,站起来想跳下桌,燕三郎轻轻按着它,从头顶捋到尾部,一遍,两遍——

这时诡面巢蛛又传来人声,千岁半眯着眼听了几句,不由得精神一振:“好极,终于等来了想听的消息……这是王不见王了?”

唔,小三捋得挺舒服的,手法不错。猫儿下意识拱起了背。

那她再给他一个机会,好好服务。

有货商从南边儿来,把消息带到了酒肆当中。原本在东南前线带兵打攸国的镇北侯,已经抵达了中部的讨逆战场,并且试探性地和叛军打了几仗!

各有胜负。

这是韩昭喜欢的路数了,每到新战场、遇到新敌人,都会先打几场小仗做试探。一旦掂准对方份量,立刻就开始加大剂量下猛药。从前在娑罗城前线打攸人是这样,如今在卫国中部对战褐军,也是这样。

白猫打了个呵欠:“看来韩昭要占上风。”

“为什么?”这还没正式开战吧?

燕三郎一向不大理会身外事,但千岁发现,只要说到行军打仗,他就会很投入、很专注。

男人,呵呵,骨子里都好战。哪怕这小子还算不上是个真正的男人。

“这不是明摆着么?我们从芦花城到盛邑才用了多久时间,韩昭就从东南前线赶到中部了,那一定是快马加鞭,沿途不知道累死了多少匹马。他带上几个随从还勉强可以这样赶路,如果是带着镇北军,恐怕至少还要再多半个月才能抵达。”

“所以,他用得最趁手的部队、大名鼎鼎的镇北军恐怕还没抵达呢。现在他指挥的,是其他廷军。”千岁给他分析这些还是信手拈来,“试探褐军的过程,也是他熟悉新军队的过程。”

燕三郎想了想:“也即是说,茅定胜想要打败韩昭,就要利用这段空档期?否则等镇北军的主力杀到中部……”

“差不多吧。”白猫舐了舐爪子,“眼下是韩昭最弱的时候,茅定胜这时都打不赢,以后就更被动了。”

燕三郎看看自己身处的小院:“想必攸人也帮了他的忙。”

“那是当然。好不容易遇上敌国内乱,攸人应该会推波助澜。”还有贺小鸢这样胆大包天的,一上来就想取卫王的项上人头,“有攸人相助,卫国身体当中这颗瘤子才会越长越大、越发恶性嘛。”

燕三郎站起来,开始收拾行囊。

他们要南下了。

不过他才走到檐下收起晒好的腊肠,白猫再度召唤他:“快来,听听这个!”

“嗯?”今天人品爆发了吗,还有什么瓜可吃?燕三郎走回去,发现果然是个大瓜,至少对他来说是。

就眼下的卫国而言,也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的事不关己的传言:

据诡面巢蛛转述,有人从西北而来,谈起了千里之外的梁国。

梁国的内乱已经结束,战时各项条例废止,开始休养生息、恢复民力。最直接的措施,就是修订律法,轻徭薄赋。

这也是正在说话的卫人最羡慕的一点。梁国已经止战养民了,而卫国还沉陷在战争泥淖里,不知猴年马月能把自己拔出来。

“梁国的国舅沈钦文真了不起,手下人才如云,扶着梁天子把得胜王都打败了!”这人的声音压低下来,转成了八卦的味道,“听说他举荐的左将军,居然是个女人!”

燕三郎听到这里,眉头一动。

左将军不就是风立晚?她携夫君赵丰回到梁国以后,公开真实身份了啊?

听众也吃了一惊:“女将军,这倒真是少见。”

“怎不是呢?”卫人开始卖弄自己的见识,“听说这位左将军有法度、讲军纪,作战勇猛,还在围剿得胜王时立了大功,结果得胜回朝以后居然就变成了女人,满朝文武眼珠子都吓掉了!”

后面絮絮叨叨,都是众人的揣度之言。毕竟梁国出了位女将军,好事者免不了要嚼舌根。

燕三郎听到这里拍了拍诡面巢蛛:“行了,收摊吧。”接着忙活去了。

白猫也站起来,把晒在阳光底下的软褥叼进书箱,自行铺好。这是燕三郎找人特制的羊绒褥,冬春季铺在书箱底部,又软又暖,深得猫心。

“芊芊真懂事。”燕三郎把小手炉装好炭放进来,一边拍着猫后背,砰砰有声。

白猫反嘴就来咬他,冲着他手指就是一顿啃,微麻微疼,但最后也没破皮。

燕三郎一脸无辜:“干嘛,我表扬的是芊芊。”又不是你。

掰扯不清。猫儿松开牙,给了他一个可视化的大白眼:“看来,风立晚可以继续当他的将军了。”

剿灭得胜王,这么大的功劳足可免掉欺君之罪。风立晚选择在天下人面前公开自己的女子身份,梁王就没有纳她入宫的机会了。

“这跟木铃铛的任务,到底有什么关系?”燕三郎掐指算了算,“看来她回国不久,木铃铛的任务就完成了。”正好是那个时候拿到了奖励的报酬呢。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触发木铃铛的任务的,其实并非是鸳鸯谱的错漏。那么它的触发和结束原因,就更扑朔了。

“管它的,能完成任务就得了,一切功劳归结于我们运气好。经我们插手,原本的因果早就面目全非,未必能再回溯。”尤其他们距离梁国太远,连这一点情报都是从路人嘴里听来,于细节全不了解。白猫打了个呵欠,“看天色这么好,你是不是该启程赶路了?我先睡一觉哈。”

(《化局(中卷)》至此结束,从下一章起进入新卷《化局(下卷)》,也是这个大卷的最后篇章。目前这是本书最长的一个大卷。我是风行水云间,感谢您的正版订阅支持。)

第443章 做成了肉条?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43章做成了肉条?卫国大军和起义军的主战场,在临羡平原。

双方经过了初期的试探之后,很快进入了真刀真枪的拼杀阶段,打得半斤八两、各有胜负。

几轮拉锯下来,临羡平原的中南部被战争的巨轮反复推犁了好几遍,土地都要烂了。

但是明眼人都清楚,这局面只是暂时。

燕三郎从歌舞升平的盛邑赶到战火纷飞的前线,恍如隔世。

此时已到夏季,中南部本来就比北方更热一点,但这丝毫不能影响少年的胃口。

他坐在一个小吃摊上,吃下第三大碗浆子,顺便抹一抹额头上的汗。

两个糖三角儿、两个芝麻烧饼已经下肚,他正在对付第三个饼。

少年的食量惊人,但周围人并不惊讶。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十四五岁的年纪,谁能比他们更能吃?

周围的食客不羡慕他的饭量,但羡慕他的宽绰。本地物价飞涨,一大碗浆子从前只要两个铜板,现在要十二铜板了。燕三郎这一顿,就把别家两顿饭的饭钱都吃掉了。

其实他远还未吃饱,只是不太想引人注目。

“喂,你的饭量是不是又见长了?”白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小子越来越能吃了,给他一头牛,他是不是也不在话下啊?

“嗯。”他最近时常都有饥肠辘辘的感觉,“第九条经脉已经打通了。”这是他在南下过程中完成的一大修为进展,突破得自然而然、毫无滞阻,从此周身气血蓬勃,进入了全新境界。

新陈代谢太快,消耗的自然也就多。

“吃了也是白吃。”千岁切他一声,“块头也不见长,不知道饭都吃哪去了。”

燕三郎抿唇。

这是他心底的隐忧。十二岁的日子已经过完了一半,时人成婚都早,女子十四五岁、男子十六七岁就能娶妻。

他的个头却迟迟不长,真是奇哉怪也。

要知道他的气血运行远超常人,运动量更不在话下,按理说这会儿早该有长大的迹象了。

燕三郎抓药时,也偷偷给自己多配了仙茅、知母等草药,以求温促。但到目前为止,好像都没有生效呢。

铺子里过早的客人很多,看起来人人忙碌,氛围却不好。

这里最靠近中南前线,饭余最主要的议题当然就是前线战事。燕三郎不动声色旁听,听到的多半都是客人们的忧心忡忡。

“最近都没有好消息吗?”

“没有。褐军也太厉害了,听说把廷军围得出不了城!”

听到他们议论,燕三郎就放慢了进食的速度。他初来乍到,哪怕听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也好。

本地人最害怕的一点:褐军会不会打过来?

“廷军光顾着闭城不出,哪里还护得到周边?”有人啧啧道,“我看哪,打过来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

这话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有反对者道:“也怪不得廷军缩头不出,听说叛军有几十万,廷军才小几万人,兵力悬殊,不好打呀。”

前头那人不耐烦道:“不管什么原因,反正廷军萎了打不过,大家准备逃难吧。”

燕三郎慢慢咬着糖三角,心里却在盘算。

廷军被对手打得节节败退,现在几乎没有自保之力,还要借着守城来被动防御。难道他在盛邑接到的消息有误,韩昭还没赶到中南战场吗?

这就不应该了。

这么长的时间,镇北侯除非遇上大事,否则决不会延误战机。

众人议论了一会儿,心头越发沉重,都是长唏短叹,很快失去了说话的兴致。燕三郎这才问那个振振有辞的人:“这里离战场有多远?”

“多远?近得很哩!”这人一瞪眼,“廷军守在青苓城,从这里往南走四十里就到了。别觉得没所谓,褐军想杀过来也就是一天半天的功夫。”

他的妻女坐在同桌,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呐呐道:“褐军来了,真地会杀人抢钱吗?”

“会,怎么不会?”边上有食客接口,“我亲戚住在塔埔乡,褐军把那里攻下来了,钱被抢了不说,人还被活杀了腌成肉条子充当行军粮!反贼一把火将房子全烧了,就借着那火来烤人肉吃!”

小姑娘吓得脸色一白,但很快就有了疑问:“你亲戚被做成了肉条?”

“对啊。”

“他都成肉条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人一下卡壳,面露不悦:“其他人带话给我的呗,你们要是疑心,以为褐军不杀人,大可以留在这里!”

听到这里,燕三郎就知道接下去的议论也不会有什么价值了。他利索喝掉最后一口浆子,撂下碗,买了一大堆面点当干粮,转身走人。

没走出多远,他就听见那两个小姑娘私下里嘀咕:“小哥儿长得真俊呢。”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还没有亲历战祸,不能真切感受到战争的恐怖,人间的悲惨也离她们太远。但她们依旧本能地喜欢美好的事物。

“是呢,你喜欢?你要是喜欢,他管阿爹问话时,你怎么不搭讪一句?”

“我、我不敢。”她支支吾吾,“他正眼看我一下都没有哩。”

十二岁的燕三郎,眼形不如幼时杏圆,已开始变作了狭长,但唇红齿白、俊秀依旧。因为常年晒在阳光下,肌肤不似贵家子弟那么苍白,反呈健康的微麦色,望之有蓬勃之气。

燕三郎微不可见地皱眉。

那两个小姑娘又道:“猫儿也好漂亮呀。”

白猫懒洋洋瞥去一眼,算她们有点儿眼力,但为什么先夸小三啊?

女人,呵呵。

猫儿舒舒服服躺在书箱里任他背着走:“有人夸你,你还不乐意?”

燕三郎不答。又不去唱戏,也不靠脸皮吃饭,男人怎会以俊为荣?

这是最靠近前线的小镇,再往南走就是战火纷飞,燕三郎准备先做一番侦察。

这时的官道,也是越走越荒凉。目标是迳向南,所以燕三郎行出七里就离开官道,进入了旷野。

走在这里,基本就进入了无人区。

不过,他很快就听见喧哗声自前方传来。

第444章 骂一城

不是说,还要再走三十多里才到前线么?燕三郎悄无声息遁过去,发现两方人马正在厮杀,人数不多,都只有二百余人。

这里面有一队是褐军的服制,他认得;另一队应该是正规的廷军,因为装备更加整齐统一,但肩上系着红革,这与他见过的镇北军又有不同。

燕三郎没有贸然上前,安静旁观了一个多时辰,这场战斗才以褐军取胜告终。

廷军败北,但褐军也没有追击,打扫战场后扬长而去。

燕三郎这才走了出来。

战场上血流满地,一片横七竖八。

此时已经见惯人间血火的燕三郎眉毛都不掀一下,在死人堆里翻找起来。

白猫也从书箱里跳出,帮着他一起找:“这里,这个刚好!”

她停在一具尸首旁边,冲着他喵喵叫。

燕三郎走过去,刚碰着死者衣服,却听边上传出微弱的呼吸声。

“这人还有气儿。”白猫踩着一人肩膀,此人心口中了一箭,显见得是不活了,只是箭未取出,他就暂时还没断气。

燕三郎按了按他的脉搏:“心脉已断,撑不到二十息了。”

这人大概回光返照,居然慢慢睁开眼。

燕三郎问他:“你是韩昭手下?”

他点头,然后又摇头。

“何意?”燕三郎见他吐气吃力,一手虚按在他后心位置,真力渡去,暂时撑住他的心脉。

这人脸上微现晕红:“我叫孙平!我军驻在孙家庄,我们奉命支援青苓城,中途遇、遇……”

一个“袭”字含在嘴里,却没机会说出来了。

燕三郎缓缓将他放回地面,才看清血污覆盖的面庞很年轻,最多就是十七、八岁。

他默了默,才返身去将原先那具尸首上的衣甲剥了下来,收进储物戒里。此人瘦小,体型与他相当,这副兵甲他大概也能穿得上。

千岁的目测能力还是很强的。“走吧。”她催促燕三郎,“前边儿就是真正的战场了,打起精神来。”

燕三郎却没有马上动身,而是在死人堆里翻翻拣拣,又去剥了一套军装。

这回,他选的是褐军的。

“要这个干嘛?”千岁不解。

“以防万一。”

她翻了个白眼:“真不愧是从前拣破烂的。”

这话伤人,但燕三郎听若未闻。

……

千岁说得没错,战场就在前方。

日上中天时,燕三郎终于撞见了褐军与廷军交手的主战场——青苓城。

与眼前的景象相比,燕三郎早间看见的游击战根本不值一提。

至少有一点,铺子里的闲客没说错:

青苓城大门紧闭,避战不出。

城池被褐军包围,正大门前空地无论原本有树抑或有建筑,现在全被夷平,只剩下光秃秃一片。

燕三郎大概来得巧,正好赶上褐军的攻城间歇期,双方都已经偃旗息鼓,但城门前不太平——褐军派出几十人在空地上流连,对着青苓城高声辱骂,从主帅骂到卫王,从主帅十八代骂到卫王十八代,言语极尽暴戾恶毒之能事。

这些骂战的,大多原本就是乡野俚夫,一出口就是粗野不堪,后方褐军跟着一片哄笑。

待这几十位骂到口干舌燥了,就有人上场替换他们接着骂。

由于施用了扩音神通,这些污言秽语响彻山谷,连站在十里外的矮山上眺望青苓城的燕三郎,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也听出来了,韩昭的确就在城里。

因为褐军点名道姓痛骂的主帅,就是韩昭!

燕三郎微感惊讶:“镇北侯既已赶到中部前线,居然也缩在青苓城内不敢应战?”他见过的韩昭,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大将。并且燕三郎直觉此人性格刚强,用兵也该如其人才是,怎么会这样龟缩?

白猫朝着西边挥了挥爪子:“你也不看看褐军有多少人攻城。”

青苓城座落在大平原上,也就偶尔有两个山包起伏。在这样平坦的地势上,褐军的大营一眼就可以望见。

那可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帐篷。

燕三郎稍微估算:“怕不得有七万之众?”

“何止?”千岁的行军经验比他要丰富得多,“至少有十万人!”

“你再看看青苓城有多少人。”

青苓城的规模中等,再说原本就有居民。这样,能塞进去的军队只有——“廷军三万?”

“三万都是往多了说,青苓城根本放不下再多军队。”千岁嘿嘿一声,“你也知道,这两国打仗一般不把前线设在城池。”

燕三郎点头。

他亲历过的战争有限,就发生在卫、攸两国之间。的确,韩昭和他的对手,都把大营设在前线,而非后面的城池。这样保证前线与后城之间可以首尾呼应,提供战略缓冲。

并且还有很重要一点。在进攻期,城市的道路、运输设施可能反过来阻碍大军前进,影响了“兵贵神速”的前提。

可那是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就像韩昭在娑罗城外与攸人一战。

现在镇北侯却主动把兵力缩回青苓城,做出了防御姿态。可见,“他改换了战略,要以最微小的代价来换取坚守的时间。”

“他要等着援军到来……他要等镇北军的主力到来!”燕三郎一下子明白过来,“我们原先的推测无误,他比镇北军提前抵达中南战线,现在就要等自己部下赶到,才好大开杀戒!”

至少,他们来得不晚。

“镇北军赶到之前,就是青苓城和廷军生死攸关的时刻。”燕三郎沉吟,“倒过来说,茅定胜肯定也明白,褐军必须赶在镇北军抵达中部战场之前拿下青苓城、拿下韩昭,否则后面局势很可能逆转。”

对双方而言,这段时间都格外宝贵。

韩昭想撑过去,茅定胜想攻下来。

所以褐军才调集了十万军马,拼命猛攻青苓城;所以韩昭才缩回青苓城,行坚壁清野之策,要靠着青苓城宽厚的城墙和远比其他城市更完备的防御工事来拖延时间。

双方谋求的,都是战机。

青苓城外的谩骂声依旧不绝于耳,大有甚嚣尘上之意。

第445章 没忍住

那几个兵丁变着花样骂到兴起,后头的褐军大部队轰笑不绝,有时还一应一和,形成了声势浩大的群骂场面。

平原空旷,这成千上万人整齐划一的骂声,就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出去,余音不绝。

相比之下,青苓城大门紧闭,里头静悄悄地,没人来回骂,也没人来理会。

廷军拒不理会的心思,表现得很明显了。

褐军却不会善罢甘休,跟着骂到声震九霄。

骂到兴起,站在城门下的褐兵解开裤子,一边吹口哨一边谩骂,再一边对着青苓城撒尿。

城门上终于传来回骂,足见上头的官兵也忍不住了。可惜,稀稀落落,与底下的声震平野不能相提并论。

对方既然接茬,城门下的几个褐兵当然兴头更起,打了鸡血一般。

这唱戏最怕唱独角戏,唱着唱着就没劲儿。这时候上边儿有人接腔,那演起了对台戏才精彩呢。

可就在这时,突闻噌噌两声,城门上射下两支羽箭。

它们间隔极短但准头惊人,一眨眼功夫就将骂得最凶、嗓门最大的两个褐兵给钉死在地面上!

其他兵丁都嚇了一跳,想也不想,飞快往后撤逃。有人腰带都未来得及绑好,提着裤子就跑。

褐军的笑声一顿,城门上的卫人守军却欢呼出声。

这几个骂人的,已经站在一般弓箭的射程之外了,却没料到自己还逃不过杀身之祸。

两个倒霉蛋当场气绝身亡,余下的赶紧又撤出二十丈才站定,在长官的示意下继续破口大骂。

……

两箭射出,石从翼才放下强弓,骂了一声:“要不是侯爷有令不许应战,看石爷爷怎么教训你们这帮孙子!”

边上的士兵一阵欢呼加鼓掌,格外热烈。

谩骂已经持续了几个时辰。

其实昨天清晨他们打退一波褐军的进攻,过程不必赘述,反正惨烈惊心,各有伤亡。

褐军最后虽然退兵了,但接着就使出轮流谩辱的阴招儿,专拣难听下作的骂。卫人被骂得气血浮动、眼冒火星,却又不能出兵,好生郁闷。

石从翼听从韩昭命令,压着性子待在城里,这会儿实在憋不住了,才拿弓射死两个。

虽然他知道,这于事无益。

会骂人的,对面要多少就有多少。射死俩,立刻就会有人上来补位。

可是动手杀人,至少他出了一口鸟气,心里舒坦不是?

“都守好了,一个苍蝇也不能溜进来。”他吩咐完就扔下强弓,往中军去了。

马勒个……算了,侯爷说不理会,那他就眼不见为净得了!

由于位置合适,青苓署衙临时被征用为军议厅,供廷军首领开会决策之用。

石从翼走进去时,正好外头有人来禀:“报!孙家庄方面前往涂镇支援,半路上遭遇褐军,不、不敌!”

石从翼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咯咯两声脆响。

韩昭正在研读军情。天热,他在帐里打着赤膊,闻言手上一顿,才比个挥退的手势:“知道了,下去吧。”

他面上的神情,几乎没什么变化。

石从翼大步上前,洪声道:“侯爷,我们真地什么都不管了?”

“在你之前,已经有七八个来请命出战了。”韩昭抬头看他,眼神黑沉沉地,“是我下达的命令不够明确?一个个都蹦哒得这么欢实?”

石从翼一窒,但紧接着近乎咆哮:“那就眼睁睁看着褐军嚣张吗,一边到城前辱骂,一边去外头绞杀我们的援军,我们的兄弟!”

“敌我力量悬殊,褐军就等着我们熬不住、忍不下冲出城去。”韩昭凝视着他,语气转作严厉,就有无尽威势,“知不知道什么叫‘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现在逞一时之意气,青苓城若是没守住呢,中部要是没守住呢?后面叛军剑指盛邑,你我都是罪人!”

石从翼缩了缩脖子,声音放软下来:“侯爷,总有我们能做的吧?其他队伍的兄弟在为我们流血送命呢!”

廷军主力被困于此,其他军队就得前来应援。褐军干脆以青苓城为饵,借机围点打援,来一组廷军,就消灭一组。

“忍!”韩昭冷硬道,“忍到镇北军到来,你就可以放手大干。”

“咱的军队早该到了,两天前就该到了!”石从翼按了按指关节,发出喀喇脆响,“会不会路上出了事?”他们被围在城中,消息进出都很困难。

“褐军也不傻,知道我们忍辱负重为了什么。”双方都在博弈,这一点韩昭心里有数儿,“茅定胜必定派人半路拦截,阻止镇北军与我们会师。”

石从翼咬牙道:“可要我去迎他们?”

“你现在出去,也只是送菜。”韩昭眼中寒光闪动,“褐军正要使尽一切手段,激我们出去应战。当下此局,就看谁更能沉得下心。你我须笃信镇北军一定可以赶到,这些账到时再与褐军一并清算!”

这些话,石从翼其实已经在心中默念无数遍,可是从韩昭口里说出,才有令他信服的力量,才能令他一腔暴怒都慢慢压下。

可就在这时,外头有传令兵飞奔来报,神色仓惶:“侯爷,左路杨翎杨副将带八百人,违令杀出城门!”

石从翼一惊,韩昭勃然色变,拍案而起:“岂有此理!”

他丢笔站起,顾不上骂人,毫不犹豫对石从翼道:“你的机会来了。带一千人出去,把杨翎给我抓回来!”

石从翼暗自搓了搓手,大声应“是”,飞奔而出。

……

底下的骂战依旧轰轰烈烈,上场的褐兵又转过两轮。

“镇北侯就打算闭门不出了?”矮山上,燕三郎正在眺望战况,“再这么打下去,他的友军可就吃力了,附近的城镇也会为褐军所夺。”

中部前线是一场大会战,韩昭到来之前,这里就有好几支廷军队伍阻击褐军,只不过战果很不理想,几场仗下来被歼灭了两万余人。

韩昭接手廷军主力的时间太短,现在又被围在城里,不能与其他友军互相呼应。

第446章 断舍

“小p孩子,镇定功夫还是太差了。”千岁老神哉哉,“这叫百忍可成金,懂?”

话刚说完,青苓城突然大门洞开,一队人马冲了出来,呐喊着杀向褐军。

“……”喂,要不要这么拆台打脸?“喵了个咪!”

燕三郎嘴角扬起向上的弧度,又在千岁恶狠狠的瞪眼中消失于无形。他伸手掩口,轻咳一声:“看来,镇北侯也没忍住。”

“那这下子好玩了。”白猫兀自气结,两只耳朵往后竖起,“出来容易,回去难喽。”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支队伍不过是数百人之众,与想象中黑压压的大军出城不同。他们一冲出来就怒斩大放厥词的褐兵,后者忙不迭向后奔逃,这群廷军手起刀落,赶上去杀掉了好几个,又斩落褐军两支大旗。

“只有几百人。”燕三郎奇道,“韩昭派这些人出来送死么?”

白猫趴在他肩膀上看热闹看得正欢:“看来,镇北侯驭下不严哪。”

这支队伍刚出城如蛟龙探海,搅得风生水起,楼上的守戒兵也给他们加油鼓劲。不过底下的褐军等的就是出头鸟,一轮攒射之后就掏刀枪上了。

杨翎等人只有数百之众,本不能与黑压压十余万敌军抗衡。有两名百夫长模样的将领上来邀战,他几个回合就将他们斩落马下。但这个时候,褐军已如狼群一般死死缠上来。

杨翎与手下精锐骁勇善战,但好汉架不住人多,几番冲突之后渐渐吃力。

两支队伍绞合太紧,城门守军放箭也不敢大开大阖,唯恐伤了自己人。这时褐军围到城下包抄,截断了杨翎的退路。

只要将他们与青苓城隔开,褐军自有办法蚕食之。

“韩昭总不会平白放这几百人出来送死,总还要把他们召回去。”白猫眯眼看着底下的战场,问燕三郎:“眼下是混入城中的好时机,去不?”这小子手里有一套廷军的衣甲呢,可以趁乱易装混入。

燕三郎原本眼露犹豫,听了她的话反而安定下来,很坚决地摇头:“不去。”

白猫奇道:“为什么?”

如果两军壁垒森严,要混进城里可不容易。眼下,是个机会。

“我们的目标养尊处优,不可能跟着韩昭抵达青苓城,这会儿八成还在路上,在镇北军里。”为免贻误军机,韩昭只用了几天时间就从东南前线赶到中部,中途不知跑死多少匹马。很少人能有这样铁打的身体、充沛的体力。

燕三郎显然思路清晰:“他还没来,我此时进城无用,反遇危险。再说——”他侧了侧头,猫毛就刷在他脸上,触感轻柔如云,“芊芊怎么办?”

他若是变装入城,一个小兵在军营里还随身带着白猫,是不是太显眼了?如果把猫儿放在城外,又怕它跑丢了——千岁只能跟着他走,他若要混入城中,她可没办法寄于猫身。

离了她,芊芊只是普通白猫,充其量还有一点点不成气候的道行,不能精准地听命行事。

“唔……”千岁一时也未想到太好的解决办法,“错过今回,你有办法混入么?”

“错过这一回,援军抵达时,韩昭必定还要再开城门。”燕三郎沉吟,“那时,才是我们的机会。”

“好吧。”白猫一个甩尾,轻轻敲在他后背上,“那再等等。”

她刚说完这句话,青苓城沉重的大门再次打开,石从翼率众冲了出来,支援杨翎!

他的目标很明确,只求能救人回城。

石从翼带出来的手下当中有异士,此时就以术法开路。尽管神通在战场上的效果不好,但这么一论不计成本地施放,短时间内还是将前面的敌人基本肃清。

两支队伍汇合,一齐往回冲。

褐军自然不会眼睁睁看他们脱险,从四面八方疯狂扑咬。

石从翼抖擞精神,朝城门上方大喝:“开门!”

大门缓缓洞开。

廷军一窝蜂往里挤。但他们人数过千,青苓城的城门不大,短时间内不能全部囊入。

站在城门上的守军往下看,底下乌泱泱人潮汹涌,就像煮开的滚水,越靠近城门越是沸腾。

青苓城闭门两天,好不容易张了嘴,褐军也想抢入!

城门危矣。

站在远处的燕三郎微微眯眼,看见城垛上多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镇北侯韩昭。

他也不过是个人,可是往城门上这么一站,却有重逾大山之感,让己方所有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观顾底下战场,浓眉紧蹙,过了几息才挥手招来下属,吩咐几句。

这时城门前的廷军已经进去了大半,褐军见了,进攻更加疯狂。

廷军正自应接不暇,却见城门缓缓关闭!

大伙儿都是大吃一惊,拼了命地往前挤。

杨翎已经冲入城中,转头见状大惊,冲回去挑飞了两个使劲儿关门的城守兵:“干什么,快开门放人!”外头还有很多人未进,这就要关城门吗?

抗命随他出去冲杀的,都是多年养成的精锐,其中还有他的小舅子!

石从翼就跟在他身边,这时死命按住他肩膀:“住手,你想让所有人一起陪葬吗?”

杨翎气急攻心,不听,还要去掀城门。石从翼一手刀打在他后颈上,大吼道:“关门,快关门,这是侯爷下的命令!”

城门越关越窄,终于,在外头还剩下百余廷军时完全关闭!

听见门后落闩声,城外人都绝望了。

韩昭就站在城门上,看见褐军如潮水一般扑上来,不顾城头上放箭,把底下的对手给淹没了……

等这股褐潮退下,城门前只留下百多具尸体。

他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牙缝里只挤出两个字:

“蠢货!”

山坡上。

“哎,今日份的热闹看完了。”白猫不无惋惜地打了个呵欠,一对小尖牙就在燕三郎耳边晃动,“现在做什么去?”

“我们需要更多情报。”燕三郎已有腹案,“至少要知晓镇北军到底在哪,才知下一步怎走。”

千岁悠悠道:“我看韩昭都未必知道镇北军的行踪。”

第447章 斩!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47章斩!镇北侯自己被困青苓城,传递消息可不容易。方才她还望见雀鸟从天空飞过,结果被褐军射了下来。

“那就去找知情人。”燕三郎向着褐军大营一指,“镇北侯的对头总会知道吧?”

“你想先潜入褐军大营?”好麻烦呀。

“就算能潜入,也不好弄到情报。”燕三郎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木哨,“不如找熟人帮忙?”

千岁一看就笑了:“是个办法。不过她八成不在军营。”

燕三郎奇道:“你怎么知道?”

“这儿并非她用武之地。”白猫向着褐军大营的方向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再说这底下十几万个大男人,臭哄哄、脏兮兮地,正常女人都不喜欢呆在军营里。”

十几万人驻扎在野外,卫生条件肯定不好。

再说行军打仗吔,谁会天天洗澡更衣?褐军本身不是正规军,又以农人和平民居多,身上的衣服一穿至少两三个月,从夏天一直穿到秋冬季都不洗,再沾上血渍、马粪、干草和尘灰,可谓百味俱全,还有些人天生狐臭,可拒他人于十丈之外……

燕三郎眨了眨眼:“那么风立晚呢?”

风立晚作为梁国左将军,要带兵打仗免不了住在军营里面。

“她是统帅,想跑也跑不了。”这小子越来越喜欢跟她讧了,千岁翻个白眼,“有条件谁不跑?唔,最近的村镇有多远?”

燕三郎想了想:“来路上仿佛看见一个村子,大约是三、四十户规模,离这儿很近了。”

“走。”千岁催促他,“去碰碰运气。”

燕三郎转身往村子方向走去,一路上小心避开褐军派出来巡逻的探子。此时为多事之秋,他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出现在战场附近,很可能被当作奸细抓起审问。

这些麻烦都与白猫无关,她只需要舒舒服服地躺在书箱里,任少年背着就行。

她在书箱壁上噌噌磨爪子:“你猜,韩昭会怎么降罪那个私自出战的将领?”

她对战场远比燕三郎更熟悉,这时已经看出杨翎并非领命而出。

燕三郎想了想:“五十军棍?”

“这么轻?”千岁换了个问法,“好好想想,如果你是韩昭,会怎么处罚他?”

她早发现这小子偷偷读了好多兵书,成天又抓着老师连容生问行军打仗的事,就不信他不曾在心中琢磨过这些。

如果是他?燕三郎晃过两个巡兵才道:“有将领私自出战,说明韩昭在军中的威望……不足?”

“嗯哼。你都能看出来,茅定胜、童栗当然更不在话下。”他从小就表现出抽茧剥丝的推断能力,被千岁所看重,“还有呢?”

“后援也不知何时能到。为了青苓城能撑得更久一点,韩昭势必要撑起自己的威信吧?否则一乱则百崩。”燕三郎顿了顿,“换作我是韩昭,对于这违令出战的将领,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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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翎脸上疼痛,很快从昏迷中醒转,发现自己被带至府衙当中。围城期间,这里暂时被征用于卫军会议所在。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石从翼的大脸。后者正在掐他人中,见他醒来才缩手指。

镇北侯位于正中,庭院里众将罗立,气氛森然。

杨翎一下子清醒了,起身向着韩昭跪倒:“末将有错,请侯爷责罚!”

“哦?”韩昭负手而立,任他跪在地上,“你犯了什么错?”

“末将不该、不该受不住侮骂、抗命出城!”杨翎冷静下来,满脸羞愧,“险些被反贼把城门撞开。”

他认错的同时还要强调主因,是受不了褐军的谩骂才冲出去杀敌。

“你受不住骂,就要有人付出代价。”韩昭面色冷肃,“你带出去的八百人,只回来四百多个,剩下的都送命给褐军了。现在,你解气没有?”

杨翎满面通红,呐呐不能成言。

“从昨晨起,我就三令五申,闭城静候援军,不得应战。”韩昭踱到他身边,“违令者?”

“斩!”石从翼声若洪钟。

众将色变,有一人忍不住站出来道:“侯爷,杨副将也是一时气急,不想徒长逆贼威风,这才出城。”

另一名老将也出列:“正是。杨副将确是抗命,然确是不可多得的猛将,时下青苓城告急,侯爷何不责他戴罪立功?”

韩昭脸色越发森寒。

他不见有人再开声,这才问道:“还有谁,想替他求情?”

他语气平直,谁也听不出情绪,只有石从翼这样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才知道镇北侯怒气值正在飙升。

还有第三人也想开口,惯会察颜观色的同僚一把抓住他手臂,冲他摇了摇头。

韩昭等了几息,目光从在场将领脸上一一扫过,这才缓缓道:“我早就说过,违命者斩!军令如山,岂容更改?来人——”

杨翎蓦然抬头,脸上血色尽失。

众将领里头立刻跪下了四五人,急声道:“侯爷三思!”

求情声此起彼伏。

韩昭突然一笑:“原来你们都道,怎样违抗军令都罪不至死?”

这笑容格外凌厉,众将领都不敢言。

镇北侯这话,没法儿接。

韩昭向着城门方向一指,“若方才关门不及,褐军冲杀进来,你们还有机会杵在这里替杨副将求情?”

声浪暂歇,众将先前都站在城垛上,看见底下惊魂一幕。若非韩昭舍弃最后百人、强行关门,青苓城的关口怕是守不住了。

他轻飘飘说了一句:“人呢?”

立刻有四、五名卫兵站了出来,肃手候令。

众将就听韩昭声音仿佛凝着寒霜,一字一句:“把杨副将带下去!”

这几人一拥而上,扣住杨翎肩膊。其中一人还是异士,祭出的是一套精纹铁锁,可以自动缚人,一旦拿住,对方难以逃脱。

他们拖着杨翎就往外走,后者终忍不住大呼:“我又不曾令青苓城失守,你就要斩我!”

石从翼冷笑:“说得好!你若是令青苓城失守了,侯爷现在也没空斩你。”

杨翎被拖到帐外,凌厉的呼声仍然传了进来:“韩昭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王上为什么非要把你从东南前线调过来,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你这个……”

第448章 杀一儆百

后文陡然中断,显然卫兵拿东西堵住了他的嘴。

杨翎自忖必死,也就毫无顾忌地狠戳韩昭的痛处。

石从翼偷偷抬眼,就见韩昭脸上仿佛凝着一层寒冰。

他也不辩解,只是返身坐下来,端起桌上凉掉的茶水,徐徐啜饮几口。

庭院里气氛凝滞,众人噤若寒蝉。大家都看出,镇北侯斩人的决心已下,谁也不能动摇了。

过了良久,又有一名老将轻咳一声出列,对韩昭道:“侯爷,杨副将有重错,但终未酿成大祸,您……”

镇北侯的怒气平复下来,他就尝试着要再求情。但话未说完,有个卫士大步走进,双手捧着一个托盘。

盘上,端端正正放着一顶帽盔。

杨翎的帽盔。

这名老将戛然而止,脸色大变。

杨翎毕竟是卫廷的将领,韩昭的手下也做不出提头来献的举动,只以帽代之。

众人眼见杨翎被带下但谁也未料到韩昭说杀即杀,雷厉风行,连半点余地都不给。他们还在琢磨怎样求情,杨翎已经被处死了。

四下无声,各人眼中都有惊色。曾闻镇北侯治军凌厉狠辣,果非虚言,合着过去几日一直对他们还很客气了。

那名老将咽了下口水,才走了回去。

气氛肃杀,再无人敢出声。

韩昭以手抚额良久,才沉声道:“把杨副将……好生收殓。待打退逆贼后,再厚葬之。”说到这里,目视四周,“今日惊变,望诸公引以为戒。不出三日,援军必至。届时,就是各位扬眉吐气之时!”

“在那之前——”他缓缓站起,向众将作了一揖,“还要请诸公同心协力,谨记守土有责!”

众将回礼称是。

这一场风波就此过去。

……

众将已经离去,仍留在原地的石从翼还是下意识压低音量:“侯爷,我以为你会刀下留人。”

“留人?”韩昭的眉心结还没打开,“事态严峻至此,哪里还有留情的余地?这些人心里各自都有算盘,若不杀鸡儆猴,打消他们侥幸之心,恐怕我们撑不到援军到来。”

他轻轻吁了口气:“他们毕竟不是镇北军。”

这里不是北疆,在这里作战的廷军也不是他的镇北军,成分复杂、背后有人,管都不好管。他接令从东南前线赶到这里,把镇北军落在后边儿了,只带着石从翼等一众心腹赶来,虽然名义上是中部战场的最高统帅,但底下这些将领绝不似镇北军用起来如臂使指,有几个甚至在王廷上还站在对立的派系里。

城内外危机重重,他拿杨翎开刀,是杀一儆百。冲着这一点,不管谁来求情,韩昭都不会卖这个面子。

果然,杨翎人头落地,他就从众将眼里看到了凛然之色。

韩昭不嗜杀,但他明白在合适的时机杀掉合适的人,就是震慑立威的好手段。

“外患太重,此时不可再有内忧。”韩昭来回踱了几步,“你可知道东二门的城墙现只是勉强维持,最多再被冲击两次,就会垮塌。”

青苓城毕竟不是个正经的军事要塞,临时加增的防御工事改变不了它是一座民城的本质。

它的强度有限,经不起更猛烈的战火。

石从翼脸上变色:“这个,如何是好?”他还真没听说。不过这种机密,侯爷一定会严控知情人数。

“逆贼如再攻城,就要设法把他们引去攻打西城门,来减轻东二门压力。”韩昭想了想又道,“对了,杨翎带回来的四百余人,此刻如何安置?”

石从翼微微一愣:“啊,他们都回营了,疗伤的疗伤,休息的休息。”

“这支队伍都是杨翎心腹,要打散编入其他营团,以免作乱。”

“是。”石从翼应了,忍不住又问,“侯爷,咱的军队走到哪了?不是自家人,用起来真别扭,还废!”

“嘘!”韩昭给他一记眼刀,这话被外人听去就不好了。

石从翼撇了撇嘴。中部廷军的战力的确太差,这要是镇北军把守,青苓城怎也不至于落到眼下这个局面,他们也不必坐困愁城。

“我们的军队就快赶到了。”一句话就让石从翼眉开眼笑,但韩昭紧接着道,“可是褐军在城外布下重兵,这回对青苓城志在必得。茅定胜也想杀我立威,他手下人才济济,不似卫廷这样凋敝。就算镇北军赶来,想击溃他也绝不容易。”

石从翼脸上的笑容褪了色:“也对,就算我们能胜他,估计也是惨胜。”他也是领兵的大将,一眼看出褐军战力比他先前预估要强劲得多。青苓城下又是一片胶着,他视自家镇北军为救星,但大军到来以后,当真能解眼下危局吗?

他小声嘀咕:“我们和褐军杀到两败俱伤,一定遂了国君的愿!”

韩昭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休得胡言!”

石从翼忿忿不平:“我就是觉得,侯爷太难了。前有茅定胜,后有国君!”

褐军一心一意想击败韩昭来鼓舞士气,卫国国君又把他家侯爷调来调去打仗,不就为了削弱镇北军吗?想见得韩昭得胜,

换作他在韩昭这个位置,前狼后虎,他该怎么办哩?

韩昭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先把青苓城眼下难关渡过再说。这场仗要胜,还要尽量少死些人。”镇北军是他的底气,也是他的根基,他当然心疼每一分战力。“幸好,我和镇北军还没失联。”

说罢,他又低声交代了几句,石从翼就快步离开。

¥¥¥¥¥

次日傍晚,石槽村。

这是燕三郎找过的第四个村庄。他租住了一个小院,跃在屋顶上吹了半天的哨子,这才写了一副春联,贴到小院门上去。

离此不远就是两军交战前线,村人很紧张,对外来者极是警惕。不过燕三郎金银开路,借个小院住上几个时辰轻而易举。

门上的旧春联早就失踪,只黏着两块红纸随风飘摇,正好换上这幅笔墨酣畅的。

斜阳静好,不复白天暑热。白猫趴在门墙上看他换春联,只觉有趣。

第449章 再找老熟人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49章再找老熟人几年前她和燕三郎初遇在黟城,这小子还目不识丁,没想到这会儿写出来的一手好字,就不输给那些执笔一辈子的老夫子了。

不,比他们还要好。这字没有少年人的毛躁,温沉内敛,却又不是真地掩去了锋芒。

贴好春联,燕三郎又去买酒。

这里只有村人自酿的酒,因为村后就有一口甜水井,酿出来的梨酒味道居然不差。燕三郎另买了五斤熏猪肉、半只盐水大鹅回去当下酒菜。

他的举动不紧不慢,透着一股散漫,不顾周围人奇怪的目光。

回到院子里,他看了会儿书,紧接着又调息、练剑,日子过得和春明城好似没有什么两样。

直到傍晚,有人敲响了他的院门。

“进来。”

他已经换过衣裳,一身干爽,气定神闲看向来人。

走进院子的是一个女人,眉清目秀,腰板笔直。

贺小鸢。

“你怎么来中部了?”贺小鸢站在屋门前,抱臂看着他,眼里有些好奇。

燕三郎露齿一笑:“找你。”

吹竹哨、贴春联,这都是当初分别时,贺小鸢告诉他的紧急联络之法。那哨子声诡异,不清脆也不动听,但很悠扬——就像狼嚎。

听着听着,就让人毛骨悚然。

他在前三个村镇吹过,都有人上门告状,但燕三郎只拿银钱息事宁人。

他本不是高调的性子,但此刻正要引人注目的效果,既笃定贺小鸢和手下就游移在战场附近的村镇,那么燕三郎怪哨吹响,即使她没能亲自听闻,消息最后也能传到她耳中。

再者,就是张贴春联了。贺小鸢很谨慎,光闻哨声还不露面,还要看见春联贴在墙上,这才会上前讯问。

“哦?”贺小鸢一个字也不信。这几人来历成谜,她以为盛邑一别再难相见,哪知道他们又出现在战场上。

这几人又想做什么?想起他们在卫王宫中的表现,贺小鸢心里微微一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镇北侯来中部了。”燕三郎面色沉静,“被调来平叛。”

贺小鸢嘴角一撇:“所以?”

“上次他被调去东南前线,你也跟着去了。”燕三郎目光清明,并无调侃之意,“所以,这趟你还会来阻止他。”

“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大本事?”贺小鸢自嘲一笑,“人家可是卫国的军神。”

“褐军起义若是被韩昭镇压下去,攸人少一大助力,前线恐怕又危险了。”燕三郎倒是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眼下的窘境,“你又要来给镇北侯添堵吧?”

贺小鸢撇了撇嘴:“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添上。”韩昭坐守青苓城,她来到中部以后,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谈何捣乱?

燕三郎打量着她:“你的伤好了?”

当初从天耀宫跳井逃走,贺小鸢身上还带着伤。以他经验来看,她伤得不轻,又泡过了不干净的井水、河水,按理说怎样也要休养个把月才能活动自如。

可是贺小鸢现在就活蹦乱跳了,脸色也红润。药毒同源,她在这方面的本事实在了得。

“托福,已经无碍。”她环顾四周,“曲云河呢?”

“他来盛邑的目标达成,已经回去了。”

“回哪去?”所以是这小家伙一个人要找她?

哦,还有只猫。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燕三郎从厨房端出备好的酒菜。

贺小鸢挑了挑眉,在桌边坐下:“你该不是特地找我来吃饭喝酒罢?”

“有何不可?”少年果然给她斟满了酒杯。只听喵呜一声,白猫也跳上一边的案几,琉璃眼炯炯有神盯过来。

燕三郎不会厚此薄彼,也拿了个小碗给她倒满。

猫儿这才满意地低头喝了起来。

贺小鸢根本不忌惮他放毒,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又举箸挟几块熏肉细细嚼咽,才问他:“说吧,找我何事?”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的行踪。”

“谁?”

“你我的老熟人。”眼见猫儿喝得太凶,燕三郎唯恐它醉,把碗挪开,“泰公公。”

贺小鸢料不到是这个答案,微微一愕:“你要找泰公公?”

“是。”燕三郎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有些诡异,“有些事儿,我要找他再确认一下。他不在青苓城里吧?”

“不。”贺小鸢摇头,“他跟随镇北军主力行进。”说到这里,她脸上浮起玩味之色,“也即是说,你还要再绑架他一次?”

“如有必要。”燕三郎一脸正色。

“有意思。”贺小鸢心中浮起难以言述的荒谬感,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有意思!”

一而再被绑架,泰公公得气疯吧?

“所以,他此刻人在哪里?”

“恐怕你来不及了。”贺小鸢这才正色道,“镇北军最后一次出现在土合镇,距离这里已经不远。以镇北军的速度,到青苓城也不会超过三天。”

只剩三天了?燕三郎皱眉。且不说还要花时间找到镇北军,就算掌握这支军队行踪,想混进去也需要时间。

三天,好像不够。

这可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动,忽然问贺小鸢:“镇北军奔赴中部,褐军总不会坐视不理吧?”

“镇北军一路上遭遇阻截三次,否则早就赶到青苓城。”贺小鸢笑了,“但镇北军最后一次突围成功后,就将追兵甩开。茅定胜知道追丢了,险些气疯。”

原来是褐军没拦下。

“镇北军要救青苓城。”这是大方向不会变,“既然知道它的目标,茅定胜必然推断它可能选取的路线,兵分几路前去埋伏。”

此时猫儿已经喝完了酒,晃晃脑袋,跳到燕三郎腿上就是一个香炉蹲。它喵喵两声,在贺小鸢听来只是猫叫,只有燕三郎听出了人话。

英雄所见略同啊。他轻轻抚着猫儿,从脑袋捋到后背,直到它舒服得喉间咕噜作响,他才问贺小鸢:

“褐军马上又要攻城了吧?”

贺小鸢不语,这是军机,她不会透露给一个外人。

“镇北军要是没被他派出去的队伍拦住,就会与青苓城里的韩昭里应外合,届时褐军压力很大吧?”

第450章 要两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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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分析得在理,贺小鸢不好回答,只得笑了笑。

燕三郎一见而知。

果然,卫国的“平叛”之战最关键的节点已经悄然到来。若能打败韩昭,茅定胜大概率能在卫国中部站稳脚跟,才有剑指盛邑的资格;如果褐军败了,那么茅定胜北上的脚步也就到此为止,今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一战,事关卫国国运。

燕三郎不再追问,而是转了个话题:“卫人军队是如何抓查潜入的细作?”

从他只道一支军队好几万人,混进一两个奸细再容易不过。可他对时局了解得越清楚,就越发现当初的想法天真。

一支军队就是一部战争利器,正常情况下是大而有当、运行严密。

贺小鸢想了想:“其实军队都要讲究纪律严明,各层级责任到人。就算你能在混战时冒名死者、伪装潜入,可是归队、归营时一下就会被其他人认出同名不同脸。比方你要冒充卫兵混去泰公公身边,走不到半路就会被拦下。这些上过战场、搏过生死的士兵,彼此关系紧密,军队就远不若外人想象那般松散。”

一起扛过刀枪的交情最铁,那是经历血与火的考验。

道理真就是这个道理,旁人听了多半会觉为难,燕三郎却一下抓住了关键:“你说的这些,指的都是寻常时候吧?总该会有例外之时!”

“那就只有藉着战场之乱了。人仰马翻之时,或许无人注意到你。”贺小鸢跟了个“但是”给他,“泰公公那么贪生怕死,又被你摆过一道,恐怕打仗打得越激烈,他在自己身边布下的守卫力量越严密,你都近身不得。”

即便从她的角度看来,燕三郎都很难有下手的时机。

少年不语,伸手在猫头上轻挠两下,目光闪动。

泰公公的情报很重要,无论如何也要弄到手不可,他还有别的办法么?

“就算镇北军赶到,也不可能直接进城。团团围住青苓城的褐军也不是吃素的。”燕三郎沉吟,“他们之间,必有殊死一战。”

“嗯,或许便是决战。”贺小鸢也表示同意,“褐军若不能拿下青苓城,后面北上的步伐会更沉重,又说不定就止步于此。”

燕三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想劳烦你,替我准备两套近卫的服制。我听说有些士兵与我年纪、身材相仿。”

“那是后勤大营的勤卫或者杂兵。”贺小鸢瞟他一眼,军队当中还真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你这种年纪的小兵,阅历少、眼皮浅,一般先安排去后勤大营,要么打杂,要么随侍将领,熟悉战场以后才会调派前线。”

“那就要勤卫的服制。”燕三郎眨了眨眼,“要两套,青苓城守卫的,还有镇北军的。”

贺小鸢微微一怔:“两套?你——”

“有备无患,万一都能用到。”虽说都是卫人,但镇北军和中南部本地守军的服制仍是不同,一眼就可以看出。

贺小鸢微微惊讶,但想了想仍道:“我可以帮你弄到青苓城守军的,但镇北军的可就没法子了。韩昭的领地在北边儿,离本地太远,没地方弄去。”

曲云河和这少年救过她的命,这点儿小忙不过是举手之劳。

“也行。”大不了他走一趟战场想办法。燕三郎抚了抚猫头,把它放进书箱,接着往贺小鸢跟前一推,“还有,帮我照顾好芊芊。事成之后,我就来取回。”

“……”什么时候她这里成托管站了?

贺小鸢垂首,恰好和白猫四目相对。看也不看她,很干脆地转过头,抬尾巴冲着她。

她没注意到,方才有一缕红烟藉着兵甲的掩护,从猫身上钻进燕三郎袖子里了。

他满脸严肃:“她太显眼了。”哪个小兵上战场还背着一只猫?

贺小鸢只能同意:“好吧。”

……

贺小鸢的动作果然很快。她出去吩咐了一趟,日出东方时,就有人将衣服送到。

这套半新不旧,燕三郎试穿大体合身,肩膀位置刚好,但腰部和腿部有些宽松。送衣来的是个四旬左右的妇人,体态微福,见状取出针线道:“小哥儿请坐,我替你收拢几针,片刻就好。”

贺小鸢派她来送货,显然是要她帮着少年量体裁衣。燕三郎也佩服贺小鸢设想周到,却摇头道:“不用。”

他不喜欢别人靠近自己,尤其是近在咫尺更不自在。他只要把腰带收紧些也就是了,外头再罩一层薄甲即可遮掩。

燕三郎穿好外甲,贺小鸢正好推门进来,一脸凝重:“东边十五里,槐柏坡打得很凶。”

燕三郎整肃衣盔的动作一顿。

东边?“谁和谁?”

贺小鸢挑了挑眉,不吱声。

见他不肯明说,燕三郎脑筋一转就明白了。青苓守军被围在城里,能在槐柏坡打出动静的,只有——

镇北军!

“甚时候打起来?”这总可以问罢?

“寅时初刻。”

那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前了。燕三郎目光凝注:“青苓城呢?”

话音刚落,地面忽然一阵微颤,接着远处传来爆炸声。

从青苓城传来的。

燕三郎蓦地转头,朝向地颤和声音传来的方向,贺小鸢则是抱臂在先,耸了耸肩:“现在你知道了。”

青苓城前也打了起来,并且激烈程度恐怕不亚于槐柏坡。

这是两边同时开战了啊?

燕三郎三两下换回便服,把衣甲扔进储物戒,这就别过贺小鸢,夺门而出。

听贺小鸢说起军队,他就有了决断。正常情况下,他想潜入镇北军的难度不小,可是战斗时期很特殊,或许他能捞到机会靠近泰公公。

槐柏坡的仗打得越凶,于他来说越有空子可钻。

十五里的距离,对他来说不远。燕三郎运起真力穿梭林间,速度不比平地跑马更慢。

“到了,前边儿就是。”木铃铛里突然传出千岁的声音。

燕三郎正在翻越山头,闻言足下用力,顺势跃上大树,一路爬至树冠,这才往下俯瞰。

前方豁然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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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 不对劲儿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51章不对劲儿这里既然叫做槐柏坡,自然植被茂密。但这里过去三年里遭了虫害,长在山坡的阴面儿的树木大面积枯死,倒伏下不少巨木,就算勉强还立着的,也只剩下干枝枯叶。

林中的场面,一目了然。

两支军队在这里激烈搏杀,双方人数加起来至少超过了七万。

两边的服制,他都见过:

褐军,镇北军。

所以,茅定胜终于还是在青苓城外截住了死对头的援军啊。

这样看来,是他技高一筹。

镇北军好不容易隐遁至此,想要突破重围,驰援青苓城;而底下这支褐军的任务,就是死死将它钉在原位!

燕三郎于观摩战争已有心得,能从纷繁复杂中看出门道,不一会儿就发现褐军格外勇猛,居然将大名鼎鼎的镇北军压得步步后退。

因此,褐军后方战鼓震天,士气大振。

在过去一个多月里,它以青苓城为诱饵,吸引卫国的王军前来解救,它再分批逐消。褐军战士多数是农人出身,原本对官兵有天然的畏惧。可随着褐军接连取胜,这种敬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发高涨的士气。

更重要的是,这场拦截战已经打响了一个多时辰,褐军后援源源不绝赶到战场,加入围堵。以燕三郎目力看去,战场上褐军的数量已经比镇北军多出了至少三成。虽说后者被誉为精锐之师,可事实上,在近身肉搏战中,兵员个体战力无碍大局,士气高昂人数多的那一方往往占据优势,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

燕三郎更是记得连容生在课堂上纵论大国战争,语重心长道:“战争从来没有什么以弱胜强,只有局部和细节上的以多胜少。”

他静静看了两刻钟左右,低声道:“镇北军顶不住了。”

果然,这话说出来不到一炷香功夫,镇北军大后方就响起了响亮的钲声。

这支军队开始后退了!

褐军大喜,当然是卯足了劲儿,穷追不舍。

“差不多了,镇北军溃退,军中必有乱象,是你潜入的好机会。”千岁也出声了,“走吧,最好能趁乱逮住泰公公。”

燕三郎点头,从树上一跃而下。

……

燕三郎离开小院以后,贺小鸢面向青苓城方向发呆好一会儿,才悠悠叹了口气,咽下喉间苦涩。

这场战争里,大概无人比她心情更加矛盾。她的确希望褐军能攻破青苓城,一路北上动摇卫王的统治,以此减轻或者停止对攸征战。可是韩昭……

战争难免有伤亡,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恨他还是怨他,但她并不希望他死在这里。

她想,毕竟同门一场。

“鸢姑娘?”边上传来人声,贺小鸢转头,才发现送衣来的妇人还留在原地等着。

“苏姐,多谢了。”她微笑道,

这位苏姐原籍就在本地,但她丈夫和儿子都加入了褐军。

她摆摆手,笑得纯朴:“道什么谢,我也没帮什么忙。”

贺小鸢心里有事,只是“唔”了一声。

“廷军的服制和镇北军很像。那孩子走得太急了,不然我两三针就能替他改好。”苏姐也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一边往外走,“哦,我走了啊,鸢姑娘你有事再喊我……”

“好——”贺小鸢一个愣神,忽觉不对,转头问她,“苏姐,你怎知这两种军衣很像?你见过镇北军的军装?”

“是啊。”苏姐答得理所当然,“也就是颜色不同,料子不同,肩甲的形状不同。”

“何时何地见过?”贺小鸢知道这妇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户,镇北军却在卫国北境活动,多少年也不会来内地一趟,她怎有机会见识镇北军的军衣?

“也就是两年前秋天罢。”苏姐停下脚步想了想,“听说那年西边的棉花欠收,所以镇北军的冬衣都指定给洛桐镇做了,赶在冬天之前就要交货。那可是军令呀,赶不完要杀头的!镇里哪有那么多人手,就把我们都找去帮忙了,甚至附近十里八乡的绣娘都被找去日夜赶工哩。”

贺小鸢点了点头:“你缝制过镇北军的军衣。”

“那可不是么?一眼就能认出来。”

贺小鸢听到这里却又皱眉:“我记得韩……镇北侯早就在北境开了军屯,还自筹粮饷,也差不多就是两年前吧。”

是了,是了,苏姐这么一说,她就想起来了。两年前卫国北境遭遇百年一遇的寒潮,天气苦寒。别说是人了,野兽都被冻毙路边。韩昭几度催讨,国内运去的物资却严重不足,尤缺御寒衣物。那年冬天,镇北军里有许多士兵被活活冻死,很是凄惨。从那以后,韩昭才不顾王廷反对,开设了军屯以求自给自足。

“不对啊,既然这里做出镇北军的军衣,北境怎会冻死那么多人?”贺小鸢本能地觉出其中有些问题,但她那时不在卫国,根本不知这当中发生过什么事。

苏姐却小声道:“我听绣娘提过,有一大批军衣做完以后就留在洛桐镇,也没派出去。她们还抱怨呢,官方督大家赶工时严色俱厉,直把人催得屁滚尿流。结果我们没日没夜把军衣都赶出来了,他们倒好,把成品堆在库房里,倒不着急往外送了!”

“堆在库房里,不急着往外送。”贺小鸢自动略去前面几句抱怨,只把这两个关键句子反复斟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这批成衣呢?”她心头忽然瘆得慌,好像有祸事即将发生,“还堆在库房里么?”

“啊,那我就不清楚哩,我也不是官家。”苏姐笑道,“不过这两年冬天反而不太冷。”

那批冬衣都是镇北军的款式,如果其他卫军想用,还得重新改过。以卫国官员的尿性……贺小鸢心头有灵光一闪,呼吸都一下子顿住:“苏姐,洛桐镇离这里有多远!”

苏姐在心中测算一下:“约莫是……不到四十里地?”

贺小鸢顺手取纸,拿出厨房一截烧焦的木炭,飞快在纸上绘了个草图,随意标注几个主要地点,然后问苏姐:“洛桐镇在哪个位置?指给我看!”

第452章 白热化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52章白热化她毕竟不是本地人,于地理不熟。

面对这样一位灵魂画手的作品,苏姐也要端详好几息,才伸手一指。

贺小鸢当即面色大变,也顾不得跟她道别,三步作两步奔出了院子。

……

褐军。

中军大帐爆发出一阵欢呼:

前方捷报传来,青苓城西城门已被攻破!

茅定胜盯着地图,满面红光,手指用力,不小心在桌角掰下一块木头。战争打到这个地步,正面刚的对手还是卫国军神韩昭,由不得他不激动。

追丢三次,他终于抓住最后一次机会,在槐柏坡截住了偷摸接近的镇北军。这真真叫做千钧一发。

韩昭再厉害、镇北军再骁勇又能如何,有时战场上比拼的不是实力,而是运气!

茅定胜忍不住仰天长笑。

那两声爆炸传来,他就知道自己临时起意、安插进杨翎队伍的死士起了作用。青苓城有韩昭坐镇,被巩固得铁桶一般,褐军久攻不下,连他都心浮气躁。可是最坚固的城池,往往要从内部突破。

对方城里的杨翎受不住激,领军出来冲杀,就正好着了茅定胜的道儿。虽然石从翼最后将他抢救回去,但茅定胜趁乱让自己的死士换上对方衣裳,跟着杨翎的残部混入青苓城中去了。

如今这两声响亮的爆炸,就是妙计奏效的回馈!

嘿,老三要在这里,必定也要夸他一句算无遗策吧?

很显然,这一回胜利之神站到了褐军的队列里去。

“增兵!”他指着沙盘粗声道,“老子这回要搞死韩昭!”

打下青苓城、打败韩昭,褐军的北上大业才有顺利进行的可能。眼下这场战役,实是有褐军以来最难的一次。

他没忘掉,有强敌隐在暗处、虎视眈眈。

果然这命令才下达不久,传令兵就匆匆冲来,一脸大汗:“报!青苓城西北侧十五里外秀山出现大批廷军,往青苓城急行!”

茅定胜嚯然起身:“人数?”

“约莫两万!”

人数虽不多,但这两万人出现的位置距离青苓城已经太近。若他们冲去支援,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那么围困青苓城的褐军反而成了夹心馅儿,两头都受敌袭。

众将脸上变色,茅定胜却大笑道:“果不其然,王廷想要声东击西!”

他这般胜券在握的模样,旁人都是转惊为喜:“大元帅,您事先布好了局?”

“那是自然。”茅定胜一脸不屑,“中部这帮龟孙被我们打得好惨,好不容易等到镇北军赶到,他们怎么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他顿了顿:“都莫要惊惶,我已经派人前去拦截。”

不久以后又有军情报送过来,这回是好消息了:褐军大将胡渭已经领兵西迎,拦住了驰援青苓城的廷军!

一时之间,赞辞如潮,直向茅定胜涌来,座下人人都夸他料事如神。

青苓城里的守军、槐柏坡的镇北军,再加上西北路的廷军,卫王廷的三大主力军齐聚临羡平原,茅定胜居然全部截住,一个不漏。

且不论这一仗最终胜败如何。光凭这样的战绩,茅定胜就有资格青史留名!

先前说话那人大声道:“什么军神,跟我们茅元帅一比,狗p都不是!”

茅定胜捋着胡子,笑而不语。

他原不喜这些阿谀之词,不过打了那么多场胜仗,现在听起来越发顺耳了。

外头恰好有一女子快步走入,身形婀娜,一双妙目朝着颂德那人狠剜一眼,才沉声对茅定胜道:“恐怕有诈,镇北军来得蹊跷!”

这帐里人都识得她,茅定胜笑容不减:“知道。”

自有边上的幕僚替他接下去:“鸢姑娘,卫廷兵分两路,想用镇北军引走我们的注意力。大元帅已经派人截住援军。青苓城的胜利,唾手可得也!”

“唾手可得?”贺小鸢像是听见天大笑话,“呵”了一声,“韩昭的能耐,岂止于此?”

褐军一名将领抗声道:“他再有能耐,如今也被困城中,进出不得!”这女子脾气泼辣,眼睛长在头顶上,他们这些将领早看不惯。可她是攸国使者,连茅元帅也不得不卖她三分面子。

“他人在城中,但必定有向外通联之法。”贺小鸢说完这句就不理他了,转向茅定胜道,“两年前,洛桐镇替王廷赶制一批镇北军的冬衣,因故没有运出,后来一直堆在洛桐镇的仓房里——直到现在,或者说,直到今日之前!”

她冷冷道:“茅元帅总可以想到,对手能用这批军衣做什么罢?”

洛桐镇?镇北军的军衣?

将这几个词联系起来,茅定胜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品出不对味儿了:“镇北军的军衣一直放在洛桐镇,你确定?”

贺小鸢不确定,她也是听苏姐所言。但她眼也不眨就点头:“确定!”

她只要显出一丝犹豫,这事儿就得黄!事关重大,哪有时间再细细调查?

茅定胜顿时起立,飞快点了两名将领:“再带两万人马赶去青苓城东北部,无论谁过来,一律拦住。这就去,快去!”

他催得很急,说到最后几字已变为声色俱厉。这两人懔然,接下命令一路飞奔出去,几乎脚不沾地。

紧接着,他又转头指派:“来个人,去洛桐镇查个清楚,我要知道镇里到底有没有藏过镇北军的军衣!”说到这里,他看了贺小鸢一眼,目光凌厉。

青苓城前的攻势猛烈,破城的任务争分夺秒。那两万人说调走就调走,哪里那么容易?

时间紧迫,茅定胜不得不听风就是雨。但他身为主帅,依旧要弄清真相。

如果贺小鸢递过来的是个假消息,那可就大大影响了褐军的攻城速度!

贺小鸢走到桌边,不紧不慢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要弄清对方有没有用上这批库存的军衣,岂非有更简便的法子?“

茅定胜哼了一声:”我省得。“

已经有人按他意愿去查证了。

贺小鸢继续问:“你们还未攻破青苓城,不觉得蹊跷吗?”

----作者有话说--

书友圈待解锁福利又开放了,最近它有点抽疯,大家加把劲儿吧。。

第453章 好大的手笔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53章好大的手笔茅定胜浓眉紧锁。

从这个山头上能俯瞰平原,也能看清青苓城下的情况。他离前线不过数百丈远,却不能提枪上马厮杀——身为主帅,他要留在这里,居中调度策应。

但是前线的战报流水一般递过来。

褐军攻破青苓城西大门,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前的事了,而后就进入了白热化的抢攻阶段。

茅定胜很清楚地知道,青苓城的西大门被炸飞出去,但墙体并没有垮塌,这上头是施过加固神通的,如果从里面没被炸毁的话,外头的褐军也只能通过门洞进攻。

贺小鸢手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个简略示意图:”青苓城的西城门特殊,十多年前重建城墙时,把一段特别坚固的旧墙包进去了,可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你们攻打这里,实际上得打烂两堵墙才进得去,这是其一。“

”其二,进城以后就是一条河,宽十丈左右,韩昭可据此为天险。就算你们攻破城墙冲进去,韩昭只要毁掉河上的桥,你们夺取青苓城的难度一下会变大几倍不止。“

茅定胜听到”旧墙“二字时,脸色就阴沉了,耐心听完才问她:”依你说,怎办?“

”放弃西城门!“贺小鸢毫不犹豫道,”另寻薄弱之处进攻青苓城!“

茅定胜还未吭声,他手下两名将领就异口同声:”万万不可!“

”我们费了多大功夫,好不容易打破城门,难道要放弃战果,舍近求远吗?“

”正是!我们围攻青苓城已久,如有薄弱,早被我们找出来了。“这人斜睨着贺小鸢冷笑,”鸢姑娘一个劲儿要我们舍掉西城门,到底是何居心?“

城门破了,胜利就是唾手可得。贺小鸢居然要劝茅定胜舍易求难,莫不是她自己另有算盘?

贺小鸢过去和褐军合作愉快,可她毕竟是攸人,不是褐军的骨干。

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啊。

贺小鸢看他们眼神就洞悉他们想法,轻嗤一声:”你们打破最难进攻的西城门,恐怕不是运气也不是偶然,而是韩昭有意为之。他就要用肥肉吊住你们,让褐军浪费掉最宝贵的时间,然而这块肥肉里面包着铁秤砣,不是谁都能啃得下的!“

茅定胜目光闪动,很快就问她:”如不攻打西城门,我们还有哪里可作突破?“

贺小鸢沉默了。这回她不曾亲下战场,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

所以茅定胜轻吁一口气,坚定道:”仍照原计划攻城!“贺小鸢的推断很有道理。可是再有道理,也只是个推断而已,没有事实作依据。他是三军统帅,行事务必求稳,岂能轻信轻断、儿戏治军?

贺小鸢摇了摇头:”你们在浪费时间。“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

燕三郎藉着伪装,趁乱潜入了褐军大军当中。这支军队正忙着追击东逃的镇北军,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不断留意地上的镇北军尸首,想拣两身可用的衣物。

贺小鸢并没有替他寻来勤卫兵的衣甲,但他见过镇北军大营里跟在泰公公身边的勤卫,知道他们的服制是何模样,这会儿就格外留心。

可是找来找去,看了一路,也没瞧见勤卫兵的尸首。

千岁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勤卫兵并不冲在第一线,除非被流矢击中,否则尸首不出现在战场上亦属正常。“这种兵不在后勤大营就在领导身边,在大规模互殴战役中身亡的可能性更低一些。

燕三郎又停下来翻拣两具尸首,藉着这功夫与其他褐兵拉开了距离。旁人也不觉讶异。

事实上,与他同样举动的褐兵不在少数,都在翻找死者身上的钱财。褐军毕竟不是正规部队,没有那么严明的军纪,个体行为松散。长官对手下发死人财的举动,从来都是争一眼闭一眼。

要是捞不着好处,谁会跟着你起义造反?

千岁看燕三郎翻拣的两具,一高一胖,他们身上的衣物,他都穿不了。她不由得奇怪:”作什么浪费时间找这些人?“时间宝贵呀。

燕三郎又翻了一具,这才低声道:”有些不对劲儿,你看他们身上衣物。“

”看着呢。“又是血又是汗的,有什么好看?想想燕三郎要是找到合身的衣物就得往自己身上套,她就有些恶寒。

穿这些臭男人的臭衣裳,恶!

这趟回去,得让他先搓三遍澡,三遍!否则休想去抱芊芊。

”现在是八月底,虽说临羡平原秋风起得早,却也不至于穿上这么厚的军衣吧?“燕三郎翻了翻一名镇北军士兵的衣领和袖角,”何况镇北军从东南前线赶来时还是夏天,怎会穿这种军衣赶路?“

经他这么一说,千岁也是轻咦一声,觉出了不对。

士兵把军衣穿在中间,外面还要罩甲,因此衣物的款式并不如颜色显眼,况且这种军衣比普通平民的粗布、棉布衣裳要薄得多、轻得多,套在里面并不违和。

她家小三的眼神可真毒哇。

”这些衣物——“她这才仔细观察战场上死去的镇北军士兵衣著,”太新了!“

虽然沾染了血汗和其他污渍,千岁也依旧能发现这些军衣的确不对劲。军中物资难得,士兵的军衣都是反复穿、洗、补,除了会显旧以外,领子、袖口经常都有磨损、毛边、褪色的痕迹。

可是地上这些死者所穿的军衣,连一点磨损都没有!

甚至连衣色也很鲜亮,那是不间历过风尘洗涤的成色。

这说明什么?

燕三郎脱口而出:”他们死前才换上不久!“女人观察问题的角度,果然与男子不同。

什么军队会在开战之前,特地大规模换装呢?

燕三郎缓缓站直身体,也不再随大军往前了。

”不追了。“他从来不做无用功,”泰公公不在这支队伍里!“

千岁也觉郁闷不已:”真该死,这支镇北军居然是假的!“

燕三郎冒充褐军士兵,只是个体行为;可谁有这么大本事,给整支军队都覆上一层伪装!

这可是好大的手笔!

第454章 中计了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54章中计了并且还浪费她宝贵的时间:”难怪这支队伍战力不足,敢情只是架子货,用来吸引褐军注意力而已。唔,掉头吧,我们找真的镇北军去。“

燕三郎低着头,悄悄往不远处的树林溜去,藉着树影离开褐军的队列,中途被兵头儿发现。他溜到树后,将兵头儿打晕过去,顺利离开。

此后选取的方向,是青苓城。

很明显,槐柏坡的”镇北军“既是假的,用来行声东击西之计,那么真部队自然就会抓紧机会,直扑青苓城!

接下来燕三郎要做的事,就是赶上镇北军,对泰公公下手。

他有预感,搭顺风车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后面要潜入青苓城恐怕就太难了。

”快走,快走!“千岁不停催促。这回韩昭设计坑褐军,结果把他们两人也一起坑了。燕三郎此刻往回赶,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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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传令兵满头大汗,奔入褐军主帐,“青苓城西城门突然关闭,我军四千人被困于城中!”

这消息就像滴水落入沸油锅,滋啦啦引起好大动静。众将大惊,茅定胜脸上嚯然变色:”西城门已被轰破,怎可能还关得上?“

领军的大将也不是吃素的,城门破没破难道判断不出?

”是、是守军又变出一堵门,重新将它关闭了!“传令兵顶着大元帅的滔天怒火,艰难道,”那不是木门,好像是块巨石。裘将军说,那可能是一件法器。大军正在设法将它打碎!“领兵攻打青苓城的大将名为裘德。

用这样巨型的法器来堵城门,韩昭一定事先计划好了,这才敢放褐军入城。

茅定胜只觉胸肺间都是火气,他做了个深呼吸,强自定神:”着裘德放手强攻,另外,把本营最后三千人也调拨出去,攻打青苓城!“

四千人都被对方困在城里,时间若是拖得久了,恐怕就是被围而歼之的下场,当然这也是韩昭的如意算盘。如今褐军已是骑虎难下,惟有往战场投入更多兵力,尽快打碎堵塞城门的巨石,夺下青苓城再说。

眼下困局只有两个字可解:

强攻。

真是被贺小鸢不幸言中了。如今看来,他布在杨翎队伍里的死士已被韩昭发现,对方反过来利用那几人,引裘德大军攻打西城门,从容吞吃了褐军四千多人!

难怪城门破烂之后,己方进攻那么久也依旧没能打下青苓城,原来韩昭的阵脚根本没乱。

但茅定胜也惊讶,韩昭上哪里弄来城门一样巨大而坚硬的法器?这样的宝贝本不常有,不在战术的常规考量当中。

这时,在槐柏坡追击镇北军的童栗差人来报:

镇北军的军衣制式不对,乃是冬衣。

茅定胜听完这几字,心头一阵咚咚乱跳,想也不想即道:“召回老三,越快越好!”

童栗的对手既不是镇北军,那就没必要再追下去了。

那只是一支诱饵罢了。

好在童栗战场经验丰富,不须他下令就已经拨向西返。

不过先前被他打得抱头鼠窜的“镇北军”,一看褐军要往回走,反而掉过头来,穷追不舍。

这一下子,局势更加明朗了。

茅定胜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始终不踏实。

童栗追逐的镇北军既是假的,那么真身在哪里?

呵,还用说么?

果不其然,前线紧接着又传来了最新消息——

“青苓城东北方出现大量敌军!”

噩耗一个接一个送达,茅定胜拍案而起:“多少人?”

他问出话才觉自己嗓子沙哑,下意识用力咳嗽,手心里攥着的全是冷汗。

“有、有六万之数,又是镇北军!”

镇北军,六万!四下里顿时响起惊噫之声,茅定胜脑海里也是嗡嗡直响,两三息里什么也听不见。

中计了,他果然又中计了。“多远?”

镇北军还是赶到了,他没能拦住。

“离青苓城已不到七里。”传令兵硬着头皮,“徐、王两位将军领兵,已经与他们撞在一起。”

先前茅定胜听信贺小鸢之言,派两万军队去往青苓城东北侧,这会儿果然遇上了镇北军!

可是两万人对上六万骁勇善战的镇北军……茅定胜咬了咬牙:“通知他们,给我死死缠住镇北军,哪怕战至最后一人!”

他走去帐外,远眺底下化作了绞肉机一般的战场。

青苓城还孤立在他视线范围内,却不像一开始那般无援了。

其实,双方大军数量相差无几,真要算起来,褐军比起卫廷军和镇北军相加都要庞大。可是韩昭设计将童栗带领的褐军精锐一竿子支到二十里开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攻打青苓城的裘德又中了计,四千人马失陷在青苓城中,生死不知。

茅定胜的眼睛红了。

除非褐军现在、立刻、马上攻陷青苓城,否则这一仗他输定了。

韩昭真是个死硬的对手,身处绝境中兀自能打出漂亮反击。

身后众人议论纷纷,几近争吵。茅定胜忽然大喝一声:“都闭嘴,我们还能赢!”他嚯然转身,“发令给老三,让他再换个方向,去支援徐、王二人!”

这么一转眼的功夫,他就想明白了,眼下还不是死局,还有转机。只要童栗的人马能截住镇北军,褐军就能继续攻打青苓城。

茅定胜大步往回走:“给我更衣,将马儿牵来!”他要亲自披挂上阵、放手一搏。

这是背水一战,他也没有留守的必要了。

“请鸢姑娘过来一趟。”茅定胜总觉得,贺小鸢对韩昭格外熟悉,在这等生死关头,知彼比知己还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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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半路上弄到一匹马儿,狂奔了十余里地,又躲过几股散兵游勇,终于赶到青苓城前。

离战场不过数里,迎面吹来的风中都夹杂着喊杀声。

“这里先前有大队人马经过。”燕三郎低头,望见地面上有杂乱的脚印和马蹄印子,青草被踩成了稀泥。

燕三郎手搭凉棚眺望战场,忽然咦了一声:“西城门有些古怪。”

第455章 声东击西

他一眼就发现,褐军虽然仍将青苓城重重包围,但其他几个方向上的进攻都停了下来,只往西城门发力。从他这角度看去,恰能望见青苓城的西大门不见了,门洞却被什么东西堵住,黑乎乎地。

褐军正在努力进攻。

距离太远,就连千岁也看不清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隆隆脚步声,往这条道上奔来。

燕三郎赶紧牵马躲去了树丛背方。

再有七八息,就见数百人从他原先站立的大树边经过,气喘吁吁奔往东北方向。

看服制,他们都是褐兵。

这里是战场后方了,怎会有兵员在这里奔跑?视其精气神,也不像逃兵——眼下褐军占了上风,怎可能有逃兵?

燕三郎脑海里念头正在飞转,却听东北方向有马蹄声传来,旋即两名骑士赶到,对着这些步兵大声呼喝:“快快,都跑快些,前方大批敌袭!迟到的一律军法处置!”

说罢,又策马往前冲去,催促下一波士兵了。

待这两骑走远,那些步兵当中才有人呸声道:“跑快,我特么也想跑快,把他们多出来的两条腿锯给我好不好呀?”

抱怨归抱怨,他们还是尽力提速了,毕竟前面有大仗要打。

这批人走远,约莫过上几十息,又有一批士兵风尘仆仆经过,同样往东北方向而去。

“这些人浑身淌汗,有些还挂伤带血,是从青苓城战场调出来的。”千岁看出他们来向,更觉奇怪,“什么战场比起青苓城更要紧?”

褐军的当务之急不是赶紧攻下青苓城吗,为什么还要分派人手去东北方向?

“方才的骑兵一路通知,东北方向有敌袭,还是大批人马。”燕三郎目光闪动,“或许有新的廷军赶到?”

“廷军?”千岁笑道,“我看是镇北军吧。”

这话说完,两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你说得对极,七成就是镇北军来了!”燕三郎忽然飞身上马,朝着东北方向而去,“青苓城南边儿是褐军大本营,槐柏坡方向有假镇北军,那么东北侧要是再打起来,很大几率就是镇北军真正出现了!”

镇北军本就从卫国东南前线过来,空降在青苓城东北侧也不稀奇。看前往东北向增援的褐军行色匆匆,队伍拉得这么长,一路有人掉队,就知道这次调遣来得突然。

上面一个命令,下面的人就要跑断腿。

千岁得意洋洋:“什么七成,我看就是九成!我的判断会出错么?”

“嗯,不会。”燕三郎策马狂奔,不忘拍拍她的马p,顺便抬头看天。

大太阳当道,天光正亮。

这要是夜晚就好了,有千岁出手,拿下泰公公可就容易得多。

这念头才掠过脑海,燕三郎立刻不动声色将它掐灭。千岁是他的底牌,万不得已才会动用,自己一定不能养成倚仗她的习惯。

前方的路越走越窄,很快就免不了要和褐军同道而行。一个外人出现在这里太显眼,他只得找了个角落换上褐军军衣,这才继续策马奔行。

一个小兵孤身上路,即便他戴上头盔也是引人注目。一路上,他被军官喝停两次,也出示了两次腰牌才蒙混过关。

多亏贺小鸢准备的道具齐全。

过不多时,同路的褐军越来越多,燕三郎当知前方就是战场了。这时他也不敢再大喇喇骑马前行,只在山坳放掉马匹。

行至此处已入山区,到处都是起伏的丘陵。褐军在小路上蜿蜒前进,紧张的气氛越发显现。燕三郎为行动自由起见并不与他们同行,只是展开身法,沿山脊往前奔去。

这一路都不好走,山势越来越险,峰尖越来越陡。燕三郎更觉出自己所爬的位置越来越高。

再走小半刻钟,视野突然开阔。

前方没有路了,燕三郎足下一顿,两块小石头被他踢动,咕噜噜滚下悬崖,百丈之后才着地。

下方一片低谷,密密麻麻全是人,燕三郎踢下去的山石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因为,他们正在鏖战不休。

激战方酣的两方人马,其中一方自然就是褐军了,另一方旌甲鲜明,肩带赤红,从上往下俯瞰,尤其抢眼。

“镇北军!”燕三郎不由得脱口低呼。

他终于找到了镇北军!

这回总该是真的了罢。“镇北侯了得。”

韩昭明明被困城中,却还能指挥镇北军纵横来去,将褐军耍弄得团团转。都说兵不厌诈,但燕三郎实是好奇,那支假镇北军的装备到底从哪里弄来,这是整个把戏的点睛之笔。

千岁嗤了一声:“再了得,镇北军不还是被拦截下来?瞧瞧这里的地形,在我看来,褐军的运气才真正叫作好呢。”

燕三郎也能看出,镇北军使出声东击西之计,放出两波诱饵,本就为了空降青苓城,直接给这场战争一锤定音。谁曾想计策被褐军识破,茅定胜派人迎战东北侧,一下就将镇北军截住了。

虽然补救措施仓促,赶赴这里拦截的褐军数量远远少于镇北军,也远比不上人家精锐,可是拖住一时还是可以办到的。

更何况千岁说得没错,这里的地形实是对褐军有利。

山谷西侧就是一片千仞峭壁,入口最多就是二十丈宽(六十米)。褐军想来是边打边退,一直退到了这里。镇北军没有赴天险如履平地的能力,只得强攻隘口。

这口子说小不小,说大也当真不大,镇北军里面暗藏异士,前线时常闪过神通的光芒,每次出现都能收割一大波褐兵的性命。

可是褐军此刻依旧能顽强守住隘口不被攻陷,还要归功于这片山地。现在峭壁上站满了褐兵,都在努力往下推搡火石。

这山也是古怪得紧,不长多少林木,可是到处都袒着大大小小的石球,那都是天然风化所致,从远处看去,满山都是石卵。

褐军发现撬动它们不难,于是将它泼上火油,直接推落山下,砸击镇北军,这才堪堪拦住人家脚步。

第457章 国脚

现在天上还挂着太阳,她没法子出手。再说燕三郎的目标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捉而不是打死泰公公,这难度至少翻上几倍不止。

何况,卫王拨给泰公公的侍卫没有庸手。

“一个人应付不来。”燕三郎实事求是,“得先把水搅混,才好摸鱼。”

他站在山脊回望,眯起了眼。

褐军不管这里的原因是人手紧缺,镇北军的后勤队伍又老实。可如果……

他没有犹豫太久,就将火油从储物戒中取出,随手泼在几个木桶大的石球上,把它们推在地面依次排好,再取怨木剑在石球上刨出个小洞,塞进一样东西。

他仔细测算角度,而后在其中一块点火。

呼地一下,火起。

几乎与此同时,燕三郎飞起一脚,将它踢下山崖!

这一脚力贯千钧,用力巧妙,落点又准。泰公公身边的护卫只觉头顶上一暗,有风声呼呼,不禁大呼一声:“敌袭!”

话音刚落,火石砸在大车边上,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就轰然爆炸!

燕三郎在火石里,塞进一枚小小的雷震子。

泰公公还未出声,他骑乘的骏马受惊,希聿聿一声蹶蹄子就往外跑,险些将他颠下马背。

监军大人大骇,下意识抱紧了马脖子。

他久居深宫,算上这几个月的行军,骑术也算不得出彩。马儿一旦失控,他也没甚好办法,本能地不敢坐直。

可是他越是勒紧马颈,马儿呼吸不畅,奔得越是急躁。

护卫们跟在后头,打马狂追。

燕三郎在山脊上看得清清楚楚,择机又踢下一块火石。

依旧是奇准无比。

这一块刚好就落在惊马左前方,又是轰隆一炸。马儿惊嘶一声,立刻转头往右奔去。

“哟,踢得好!”千岁难得这样毫无保留地夸奖燕三郎,”什么时候练成的脚法,我怎不知道?“她从这崽子九岁起就跟着他了,平时也没见他踢过球啊?

”黟城有几个富家子喜爱蹴鞠,时常在荒园练习。“

”所以?“人家会踢,和他有什么相关?

“他们弄丢过一个球,我拿去玩了。”

过了几秒,千岁才听明白了。这小子,从什么时候起说话这样委婉了啊?读书人果然不一样。

不过踢球这事儿,天份快和努力一样重要了。

燕三郎只踢过两次蹴鞠。那时他是乞儿,体力比玩耍更重要,不能轻易浪费在无关的行动上。

但他早听春明城的风二爷说过,梁国的少年国君很喜欢这项运动,所以蹴鞠也在梁国的贵族圈中蔚然成风。

”不错不错,你有国脚的潜力。“千岁夸奖他,”有朝一日你被木铃铛和我抛弃了混不下去,还可以去王公那里玩蹴鞠,混口饱饭吃。“

对她来说,这真就是实心诚意的夸奖。不过现在燕三郎也没空谦逊,把剩下的火石或掷或踢,每一块都砸在泰公公的马前,迫它改变方向。

地面上的护卫正仰着脖子寻找暗算者。好在这片山林植被虽然稀疏,但山脊上有浮土,好歹长了些林木,堪堪能将燕三郎的身影挡去。

他气力远胜常人,火石又是接连砸下,泰公公的护卫一时都以为山头上有整队褐军偷袭,也不敢恋战,撵着泰公公的座骑头也不回往前奔。

他们的职责不是打仗,而是护卫泰公公的安全,眼看泰公公的骏马慌不择路直奔战场而去,他们急得连连加鞭。

而燕三郎丢完了火石就飞快翻过山脊。鞋底摩擦砂土,发出长长的”嗞啦“一声时,他就已经掏出长弓,借着林木的掩护,对准了底下浴血奋战的一支褐军小分队!

嗖嗖嗖,一连三箭。

空气中几乎只刮过一道残影,紧接着两支扎在地面,一支扎中士兵肩膀。

燕三郎不等弓弦停振,又是一发三响连珠箭出去。

接着又是三箭……

一直到满满一壶箭矢都射空为止,对方也伤了三四人。

他从未专门练过弓箭,准头倒是一般,好在他力气大、射得远,并且这一回也不以杀死褐兵生员为目的。

这副弓箭是从镇北军人那里抢来的,箭是灰翎箭,短羽取自北地随处可见的大灰鹧鸪,与其他军队所用的白羽箭、褐羽箭很是不同。

他要的,就是一目了然的效果。

果然那支褐军分队连中暗算,很快反应过来,其头目向着这个方向一声怒吼:“做掉他们!”

“他们”指的不是燕三郎,而是从山坳后方转出来的监军泰公公等人。

很不幸地,箭矢射出的位置正与他们同向。这等兵荒马乱时,哪怕有心人还能看出箭尾的位置偏高,也不会过多计较了。

战场上,攻击自己的就是敌人,而眼下褐军的敌人当然只有镇北军。

他一声令下,这百多人立刻朝着一马当先的泰公公冲了过去!性情暴躁一点的,人未至,矛先投,险险从泰公公身边擦过。

后面的卫廷侍卫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快马加鞭去抢救泰公公。这位可是卫王心腹,要是死在自己眼皮底下,这里哪个人都会吃不完兜走着。

奔在最前面的两名褐兵快要拦住泰公公,眼看他们手里明晃晃的武器,后面的侍卫想也不想取出劲弩,嗖嗖两箭,钉了个穿心而过!

千岁几乎要给他的神射鼓掌了,此人射艺高明,能甩燕三郎一条街。

不过这精准两箭也是火上浇油,余下的褐兵怒气值飙升,仗着人数优势飞快将这十几人包抄起来,围而殴之!

不过泰公公的惊马倒是被拦了下来。他抬头望见四周凶神恶煞的敌人,惊得魂飞魄散,连连大呼:“救命,救命啊,来人快救我!”

这十余名侍卫虽有本事,怎奈眼下是个十打一的局面,双拳难敌二十手。

不过这个时候,不远处有人大吼:“那是个太监,是王廷的大官!”

声音刻意压低过了,不响亮,但传至数里之内众人耳中却是毫无问题。

燕三郎刚刚跳到半山腰位置,闻言脚步一顿,眉头皱起。“糟糕,我们的麻烦来了。”

第458章 抓个太监容易吗?

原本他只想引一支褐军小队来攻泰公公的侍卫,待两败俱伤时,他自个儿再上去拣个现成的便宜。战场这么大,参战双方抢夺的焦点也集中在隘口而不是这么一个小小局部,燕三郎原以为自己这计划的成功率挺大。

可是遭人这么一口喝破,情况立刻不同。

听众顿时想起泰公公方才那一声大叫,嗓音尖锐如鸡鸣,的确与普通男子截然不同。

监军,这里有敌人的监军!这下子连百丈开外的褐兵队伍都抖擞精神,飞快朝这里冲来。

太监当监军不是什么新鲜事,很多国家都有惯例。这些褐军头目多半没念过书,但市井当中听听流言听听戏,也知道这些。

军队里面通常不会出现太监;反过来说,泰公公能出现在战场上就说明他身份非常,阻截镇北军的这支褐军正在玩命苦守,即便有地利之便也快要撑不下去了。如在此时能逮住卫廷的命官,镇北军会不会投鼠忌器呢?

再不济,抓他为质,自己这支队伍总是安全了吧?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自己被派来截击镇北军无异于赌命,此时能拣一张王牌在手,保命总没问题吧?

抱着别样心思,附近的褐军一下都聚拢过来。原本只有百余人,这一声来历不明的大吼过后,就激增至三四百人,并且数量还在增加。

这就苦了护住泰公公的侍卫,一下子压力山大。他们只得将泰公公围在中间,一点一点往小树林挪去,企望候到后援。这里面有两名异士再无保留,纷纷施展神通,人群中常见光芒闪动。又有一名侍卫显出真身,原来是一头牛犊大小的狼妖,左扑右咬,凶狠非常!

不过单人的神通术法在战场上效力有限,尤其褐军的几个兵头子上场,他们有衔在身,又处在军队中享受士气加成,神通打在他们身上立被削减。

最倒霉的就是那头黑狼,一连咬死咬伤了十七八人,又硬生生咬掉一个兵头子的脑袋,顿成众矢之的。它这目标太大,众褐兵也不讲什么章法,举起盾牌围着它就是玩命狠剁。

一轮刀砍斧削下来,黑狼倒地,奄奄一息。

其他侍卫也没讨得了好,虽然周围的褐兵挨个倒下,但在一刻多钟的时间里,侍卫战死四人,又有五人不同程度受伤。

泰公公白净的脸皮都溅上了鲜血,他一个劲儿回头:“援军呢,援军在哪里!”自己离辎重队伍分明也不远啊,为什么没有援军来救?

不远处,燕三郎从崖上溜了下来,已经快要抵达地面。千岁有些烦躁:“不妙喔,照这样下去,泰公公要落入褐军手里。”

泰公公若是被捕为质,褐军对他严加看管,燕三郎同样没有什么机会。

天怎么还不黑?她手痒。

少年抿了抿唇,往远处看了一眼:“就算我们能掳走泰公公,在战场上依旧没有拷问他的条件。”为了确保泰公公说的是真话,他势必用上一点手段。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审讯条件不成立。

“那你想好怎么办没?”

“或有转机。”燕三郎跳到一块巨石后头,一把扯掉上衣,飞快换装,“我想问你要一件东西。”

……

无论泰公公如何咒骂,身边的侍卫数量都在减少。人手不足的后果,就是两个褐兵逮着空子一把揪住他的小腿,将他直接从马背上扯了下来,而侍卫竟然救援不及。

“救命啊,救命——!”

泰公公尖锐的呼救声几乎响彻云霄。

就在这时,一支羽箭呼啸而至,把拽住他的褐兵射了个透心凉。

灰翎箭。

然后众人才听见马蹄声轰隆,有十余骑如飞而至,身后还跟着二三百人。

是镇北军。

泰公公渴盼的援军终于姗姗来迟。

“李校尉,快救我!”他对奔在最前方的将领高声疾呼,激动得声音越发尖锐。

紧接着,两拨人马如潮水般撞在一起,厮杀开来。

褐军想将泰公公扯进队伍中心,镇北军偏偏不让他们如愿。这位大太监被你拽我拉好几次,只觉身体都快被角力双方撕成两半。

“住手,快住手!”他疼得声嘶力竭,怎奈没人听他的。有个褐兵人高马大,几乎要将泰公公拽进自己队伍里。好在这时有个小兵一剑砍断他的手筋,长长惨呼声中,褐兵松手,泰公公在头晕眼花中被强行拽了回来,周围都是镇北军了。

他安全了。

泰公公惊魂未定,也就没留意到手背上微微一疼,渗出一点血珠。

周围衣甲挲挲,飞快将这滴血珠都给磨没了。

就在这时,隘口处响起了鸣金之声。

周围的褐军一听,迅速向西缩回,再顾不得争抢泰公公了。

若从高空俯瞰,当能望见镇北军已经突破褐军防线,攻入隘口,如同大潮冲破了堤坝。

这支军队当中的异士实在太多,以点破面,褐军的滚石进攻很快就被遏制。

自然镇北军为这一波强攻付出了格外惨重的代价,可是褐军封锁东北侧的行动,到此就基本宣告失败。

当下镇北军分出一拨人手应付敌军暨断后,大部队则飞快冲过山地,直奔青苓城而去!

泰公公又坐回马上,要随军同行。

原本带出宫的随行小太监,已经死在上一次围堵战里,泰公公只得自己动手整束衣冠。方才他被敌我双方抢来抢去,帽子掉落,披头散发,连鞋子都丢了一只,可谓颜面扫地。

他是堂堂监军,代表了天子威风,形象可不能这样不体面。

经历一轮乱战,他的护卫多数都被抬下,只剩下四人还跟在身边。

这四人也是精疲力尽,伤痕累累,恨不得就地歇息。可他们一抬眼,就见到泰公公对着他们笑容满面,突然哈哈出声,乐不可支。

他们的模样,很可笑吗?饶是这几人再尽忠职守,心中也不由得暗生恚怒。不说自己,其他几个兄弟死的死,重伤的重伤,还不都是为了回护这个老太监周全!

他现在嘲笑他们,到底是几个意思?

第459章 不予采纳

紧接着,泰公公的笑声越发响亮,连前头的镇北军人都频频回头,想看看后方到底发生了何事,能令监军大人这样笑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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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定胜亲临青苓城下,终于将西城门前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

城门的确已经破了,但此刻有一块巨石壁立在城门后头,把门洞堵了个严严实实,外头的褐军连单人都钻不进去。

近看这块坚岩,表面光滑,偶有几个圆洞,明显经过了人工切割。

有它堵门,青苓城守军就从容得多,躲在城门垛后往下方放箭,快速收割人命。

褐军顶着箭雨攻城,十分辛苦。

幸好,这块巨石虽然强固,到底不是金刚石。褐军取来炸药黏在石壁上引爆,轰隆隆声不绝于耳。

石壁上很快绽出了裂隙,人眼可见。

茅定胜打起精神,指挥大军强攻。

这时就闻马蹄声响,贺小鸢策马奔到身边,挽着缰绳道:“那是取自王陵的断龙石。”

茅定胜微讶:“什么?”

”韩昭少年时随师尊游历,曾去王陵探险。那里头封陵用的断龙石被墓主炼作法器,强度了得,很是少见,遂被他收取。“贺小鸢悠悠道,”没料到用在了这里。“

茅定胜哼了一声:”强度再怎样了得,也不是我大军对手。“

断龙石上的裂纹,正以谁都可以观察到的速度,飞快扩大。再多攻几次、多炸几次,这堵山墙应该就会倒下了罢?

它毕竟是件守陵的法器,从设计之初就只为了对付盗墓贼,并非用于战场上的攻守武器。捱了这么多下还不会四分五裂,已经说明它质量实在过硬了。

贺小鸢不接腔,转而道:”事有蹊跷。韩昭为什么要打开西城门,诱褐军进入?就算有断龙石,这也太冒险了,一旦石墙垮塌,他就要直面褐军的进攻。“

她顿了一顿:”如今镇北军从西北侧而来,援军近在眼前。韩昭只要固守城池、等着与自己的大部队内外交攻就好,何必行此险着?我、我了解他,这人不会行无谓之举。“

茅定胜不吭声。战争到这样白热化阶段,想这些还有意义么?

”除非——“贺小鸢沉吟道,”除非青苓城处境本就很糟,糟糕到了他不使计、不冒险就撑不下去的地步。唔!“说到这里,她目光为之一亮,”他用这法子将褐军注意力都吸引去西城门,放松对其他地方的进攻,就避免了青苓城真正的隐患曝露!“

茅定胜听懂了:”你是说,青苓城现在就有软肋?“

”是!“贺小鸢斩钉截铁,”茅元帅分兵去其他城门、城墙试试,必定有意外之喜!“

有句话她没说出口。韩昭师从和厉鹤林习兵法时,就喜欢声东击西,尤其手里有缺点,表面上的进攻一定越发雷厉风行,藉此掩盖底下的薄弱。

过了这么多年,韩昭的套路越来越深,这回多半是生生伪装出一个弱点,以掩盖真正的缺陷。

茅定胜却犹豫了。

断龙石不再是铁板一块,在褐军的努力下很快就会四分五裂,这是再确定不过的事实;而贺小鸢的推断听着很有道理,令他怦然心动,却到底只是推断而已,没有任何证据支持。

为了截击镇北军,他已经从青苓城下分拨两万人赶赴东北侧,这里进攻的力量被大大削弱。如果他再分兵去攻打其他城门,褐军的进攻会被再一次摊薄。

今次大会战,褐军已经承担太多压力,他该不该再冒这个险?

如果贺小鸢错了呢?

褐军就错过了最宝贵的攻城机会,等到镇北军大部队赶到,这场大战基本就以褐军失败告终了。

茅定胜紧紧捏着拳头,想来想去,终是摇头拒绝了她:”不了,断龙石就快被打破,此时无必要再去冒险。“

贺小鸢不由得气结:”韩昭就是算到你会作此想法!这块断龙石结实得要命,想将它完全打破,至少还要一个时辰!“

可是茅定胜主意已定,再不肯听从。

贺小鸢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声道:”随茅元帅吧。“策马回头,飞快向远处奔去。

她心里失望已极。

这就是韩昭下给褐军的圈套。如此重大关头,茅定胜做不出正确取舍,这一战就已经败了。

她知道,其实这也怪不得茅定胜,整场战役、包括褐军起义的成败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必须慎而又慎。

可是这人魄力有余,决断不足。

贺小鸢暗自摇头,看来褐军的气数也就到这里了,攸人没有再与他们合作的必要。

韩昭这样厉害,可惜,真可惜呀。若是他不站在攸人对面、不与她为敌就好了。

……

燕三郎不敢离自己的目标泰公公太远,所以落在了镇北军的后方。

等他也赶到青苓城下,这里早就天翻地覆。

三方人马——褐军、青苓城守兵,以及新加入进来的镇北军——在这里杀得舍生忘死,战场已经变作了一锅滚粥,打得一片糜烂。

和他离开时相比,参战人数大增,至少有十余万人挤在小小的青苓城前。

这场战役,已经升级为大会战。

千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来茅定胜这回要改名叫茅定输了。”

茅定胜派出的军队没能截停镇北军,后者顺利进击,城里的守军也冲出迎战,来一个里应外合。那么原本强攻青苓城的褐军就变作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没有哪一支军队在腹背受敌时还能勇猛作战,褐军当然也不会例外。

所以千岁预见的结果只有一个:

褐军输定了。

“大战不会持续很久,你跟紧泰公公,别落在城外了。”

燕三郎微一颌首。他早就换上了镇北军的服饰,不远不近缀在泰公公身后,往青苓城东门而去。

打生打死是将士之事,泰公公着急进城,才好在城门楼上当他的监军大人。

褐军这里的情况被贺小鸢不幸言中,青苓城西城门的断龙石断而不碎,眼看着处处裂纹,转眼就要不行了,其实任褐军怎样进攻也没有土崩瓦解。

第460章 这病能治

时间,就被青苓城一点一点耗了过去。

也许再攻上一刻钟,茅定胜的军队就能打烂断龙石,夺下青苓城,改写大战结局……可是战场上没有”如果“。

韩昭的成功拖延,等来了镇北军!

这一局死棋,终于被他盘活。

青苓城守军和镇北军一旦汇合,大局已定。

褐军被左右夹击,力不能支,茅定胜只得下令退兵,而韩昭率镇北军奋起直追,一直往南又追出了足足十多里地!

幸好此时童栗终于带兵赶回,支援茅定胜,否则后者的损失还要更大。

至黄昏,镇北军才鸣金收兵,凯旋归城。

一场鏖战终于谢幕。

青苓城下尸横遍野,折戟断矛染上夕阳余晖,血一般的艳红。

无论是独自强撑了大半月的青苓城守军,还是长途跋涉、一路作战的镇北军,这会儿都精筋力尽。韩昭知道,此时不好再战。

好在青苓城保住了,褐军北上的势头也被遏住了,将士们可以好好歇息一番。

战后工作依旧千头万绪,他有条不紊安排完毕,突然想起有个人似乎不见了:“我们的监军泰公公呢?”

虽然有段时间不见了,但依泰公公的脾,早该跳出来指摘镇北军为何不趁胜追击,痛打落水狗云云,今回却从头到尾都没出现,太也古怪。

石从翼在边上咳了一声:“我正想报告,泰公公染上怪病了,不能列席。”

“怎么?”这场会议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他这属下“正想”了很久啊,不过韩昭没有点破,只是挑了挑眉。

“他在东北边儿随军时就开始大笑,一直到现在也、也停不下来。”说罢,石从翼将泰公公被褐军你争我抢的遭遇说了一遍。

这处被充作临时议事的大院里,顿时响起武将们憋不住的零星笑声。

“笑得停不下来?”镇北军自东北方向赶来解青苓城之围,又追褐军十多里,期间花去好几个时辰,泰公公要是笑了这么久,只怕肠子都要笑断了,可不是小事。韩昭倒不觉得有什么可乐的,“军医去看过了?”

“看过。泰公公一进城就请军医了,那时仗还没打完,但什么也未诊出。后来又请了两名异士检查,说是可能中了诅,但寻不到源头,恐怕轻易解不开。“

毕竟是御派的监军,韩昭处理完手头事务也不好太怠慢他:”走吧,去看看。“

战事结束,镇北军临时征用了一所大宅,作为泰公公的下榻之所。入口的园子倒也清幽,鸟语花香,一路上都没听见泰公公的笑声。

事实上,泰公公这会儿已经笑不出声了。韩昭见到他时,这位从前在金銮上威风八面的大太监,这会儿半仰躺在,喉间”嗬嗬“作响,偶有飞沫,气若游丝。

那张脸一边笑得扭曲起来,一边涕泪横流,实是狼狈不堪。

勤卫在他后加了一个垫子,免得他躺着笑太费劲儿。

泰公公见到韩昭,就像看到了至亲:”哈哈……侯爷救……嗬,救我!“

因为一直在剧烈喘气,他一张脸憋得通红,脑门儿上青筋都爆出来,眼睛也爬满血丝。

韩昭肃然道:”我会尽力。“说罢,将军医与巫医都找来询问。

这几人所说,与石从翼转达的如出一辙。泰公公体当中没有毒素残留,只是魂体空前活跃,而体紧绷如弓弦。

普通人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所以泰公公失了。

军医摇头,”先前给他用了几帖静心宁神的药物,剂量加得很大也不能令他入睡。这么拖下去,他的体一定会崩溃。“

巫医则是干脆了当:“不像中了诅咒,倒像是癔症。”

泰公公上也有些许伤口,但他先前在战场上被拖来拽去,不受重伤都是万幸,有些个小伤再正常不过。军医也检查过他的伤口并且妥善处理,连感染都不曾。

韩昭沉吟道:“癔症?”

他上前两步,伸手按在泰公公腕脉上,一股真力渡进去检查一番,果然什么异常也没发现除了大太监的肌神经抽痉收缩得厉害,五内如焦。

再这么笑下去,人会活生生笑死了。

此时韩昭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名字居然是贺小鸢。她擅解各种疑难怪症,手段又是千奇百怪,若有她在此,泰公公的麻烦会迎刃而解吧?

想到这里,他嘴角微微一扬。这个小师妹恨不得他死,恨不得泰公公死,怎么会出手救人?不过话说回来,泰公公这癔症来得古怪,到底是自个儿突然发病还是人为呢?

“再给他安神药物,再加大剂量,看他能不能睡着。”韩昭于此道不精,暂时也没有太好的主张,“争取多些时间,再来寻解救之法。”

军医轻声道:“下官看来,还是将监军大人送回盛邑的好。”

他专精于外伤毒伤,如这般需要精细调理的病症,还是推回给盛邑的大夫们为妙。

韩昭点头。青苓城只是个地方小城,手段有限。半躺着的泰公公听了,却挣扎着开口:“这就……啊哈,送我回……哈哈哈……”

他笑了大半天,神智昏噩,但回盛邑求救这个念头却清晰无比。从这里回都城至少要十来天时间,可惜泰公公这时候根本无暇考虑自己还有没有命回去。

韩昭也巴不得这么办,正要点遣专人,手下李校尉却从外头走来,站在门外轻轻唤了一声侯爷,显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韩昭走了过去。

李校尉压低音量:“我这里有个兵,说他能试着医治监军的病。”

“兵?”韩昭有些诧异,“你的手下?”

“不是,是三营十三队的。他们队长午间阵亡了,手下的兵临时都划给我管。”李校尉往屋里看了一眼,“是个十四岁的娃子,名作徐虎,泰公公被抢回时他也在边上。在那以后泰公公一路大笑,他都看在眼里了,进城后就找我说,他见过这种病。”

“见过和能治,是两码子事。”

第461章 三郎治病的方式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61章三郎治病的方式“我也是这般认为,但他说,这是癔症,好治!“

韩昭微一抬头。”癔症“这两个字他不陌生,刚从巫医口中听闻,泰公公的怪病令军医都束手,没料到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敢夸口”好治“。

”怎么是十四岁,我们召过这么小的孩子入伍打仗?“

李校尉苦笑一声:”其实还真有,大卫国这几年仗打得太多,人手有些不够用了。“各支廷军当中,都有少年兵员的身影,而且数量不少。

韩昭也知道这些,微微一叹,不再多想:“找他过来吧。”倘若真能治好,就算泰公公命大。

约莫是两刻钟后,李校尉举荐的”徐虎“就站到了镇北侯面前。

就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他偏瘦,个头也偏矮了些,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脸庞被战火熏黑,还沾着血迹没擦去,这会儿战事刚结束不久,多数士兵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旁人只能隐约看出这少年五官端正,但是目光澄清。

他盯着一个人看,似乎就能直勾勾看到那人心底去。这么亮的眸子,倒让韩昭对他留了意:

”你是哪儿人?“

这孩子正盯着他看,眼睛眨也不眨,显得很是坦荡:”圆山,大别沟。“

韩昭知道圆山,那是卫国北境的一座大雪山,地处偏僻,但还有些人烟。镇北军时常从北地吸收生员,补充兵力,这孩子来自圆山一带倒不奇怪。

他下意识放缓了语调:”说说看,你怎么知道这是癔症,这病能怎么治?“

”前年天寒得厉害,一直到三月还在下鹅毛大雪,土地硬得像铁板。村里等不来春化就没食儿了,村人捱不过饿只好进山找吃的。我邻居家有个十六七岁的后生,进山以后就没讯儿了,一直到半个月后尸首才被人发现,已经被啃得只剩骨头。他娘亲抱着他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开始笑,疯疯癫癫笑得停不下来,就像——“少年说到这里,犹豫地指了指屋内,”——像这位大人。“

李校尉险些没忍住笑,只得用力咳嗽一声。

韩昭给他一个眼色,让他收敛一点,才问少年:”后来呢?“

”她笑了两天,人都笑脱力了也停不下来,眼看出气多进气少,家人急得无法,恰好有个游方郎中来了,一看就说她得了癔症,又称笑癔,是伤心过度、忧思激郁一时积于五内,无法消遣所致。“

游方郎中?听起来并不怎样高大上,韩昭看了立在边上的军医一眼,后者明悉他的询问,开口道:”内症并未说错,‘忧思激郁’这几个字用得好,不过放在监军大人身上应该是‘忧惧攻心’了。“

这军医随镇北军赶赴中部,与泰公公同路。后者一路上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找他来看,直把他当作了私家大夫使唤,所以泰公公的为人和病情,他都很了解。”当时郎中怎么治好妇人?“

这自称”徐虎“的少年自然就是燕三郎了。他往屋子里探头看了一眼,有意压低声音:”这就不能说,只能治。一旦说出来就不灵了。“

说出来就不灵?韩昭眉头一皱,还未开口,燕三郎已经抢着道:“侯爷让我试试吧,最坏也就是眼下这个局面了。”

是啊,放着不管,泰公公大概也只有死路一条;治坏了,也就是这个结果,还能差到哪里去?韩昭眉头舒开,看了燕三郎一眼,心里有些惊讶,但未形于色:“将决定权交给泰公公本人吧。”

这少年谈吐清晰,三言两语就显示出他对眼下形势的判断正确。再进一步说,他笃定了泰公公会给他试验的机会,这才敢来自荐。

果然燕三郎走到泰公公面前询问,后者已经难过得神智不清,只想尽快结束这样另类的酷刑,连他的身份也未细问就连连道:“治,快些替我治!”

燕三郎再回头看看韩昭,见他点了点头,这才对泰公公说了句:“得罪了。”

话音刚落,他就给了泰公公两记耳光。

“啪啪”,还是左右开弓。

只听那动静又清脆又响亮,远远地传到花园当中,就知道这小兵使力甚剧,差点儿把泰公公的牙都抽飞了。

包括韩昭在内,所有人都呆住。泰公公本人更是被抽直了眼,满脸惊愕。

火辣辣的疼痛,直接将他从昏噩中打醒。

可他还未来得及喝斥出声,燕三郎又是一记左勾拳,狠狠砸在他胸腹上!

“嗷——”泰公公痛叫出声,喷出一口黑血,生生弯成了一只虾米。

“大胆!”这是侍卫的训斥。

“住手!”李校尉也反应过来了,赶紧喝止。这小兵打得好啊,打出了风格又打出了水平,他看着也觉解气得很,要是能多打掉狗太监两颗牙就好了……咳,可这毕竟以下犯上不是?侯爷追究下来,小子要吃军法的。

“抓住他!”泰公公气急,嘴角还挂着血丝,“好个小**子,吃了熊心豹胆敢来打我!”

泰公公的侍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箭步就来反拧燕三郎肩膀。韩昭一把架住了他的胳膊,沉声道:“慢着!”

泰公公大怒,可惜先前笑太久了,说起话来声若蚊蚋,缺了气势:“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小狗敢来打我,幕后必定有人主使!”

韩昭振臂将侍卫推开,看了站在原地不动的燕三郎一眼,心平气和:“泰公公不笑了么?”

“呃……”泰公公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出气顺畅,不再大喘气,脸部肌肉也不再扭曲。

大笑之症,居然好了大半?

“这?”泰公公愣了愣,“倒似好转不少。”

韩昭不再理他,反去问燕三郎:“你那一拳打在他胸膈,是为疏散理气?”他修行多年,燕三郎这一出手,他就能基本弄清原理了。

燕三郎伸手挠了挠后脑勺,笑得胸无城府:“大概吧,我看郎中当时就是这样动手。”

韩昭紧盯着他:“打人两记耳光,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第462章 镇北侯的八百两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62章镇北侯的八百两“哦,那郎中当年说过,打一拳之前要先吓人一跳,把心脏吓缩了。”燕三郎的表情很老实,有问必答,“否则这一拳直接打在心尖上,会把人打死打残的。”

谁中了勾心一拳,都不会好受的。

“他说,癔症无非心疾。”燕三郎又补充一句,“药石不起效,只有用上非常手段。”

在场的人听懂了大半,泰公公在下午的乱战中受了惊吓,才害此惊惧之症。燕三郎用的法子是以毒攻毒、以惊压惊,反有奇效。

泰公公也能听懂,急急道:“我这便是好了?”

话才说完,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又抽抽两下,表情滑稽。

“没有这样快。”燕三郎眨了眨眼,“最好休息上两三个时辰,剩下的毛病,大夫应该都能治了。”

军医很是配合:“监军大人受苦良久,面部需要舒缓,否则会遗下毛病,今后容易抽痉。待我施上几针,您再服些安神药物,睡上几觉也就没事了。”

他亲口给了诊断,泰公公这才安心。先前他难过得天昏地暗,这会儿心神放松,立刻就觉困意上涌,恨不得倒头就睡。他打了个呵欠,勉强谢了镇北侯两句,眼皮就要耷拉上了。

就在这当口上,他听见李校尉道:“徐虎救治监军有功,侯爷是不是该厚赏啊?”

徐虎是李校尉的兵,既然治好泰公公,他就想给自己人邀功。

泰公公瞌睡虫上脑,没几息就睡着了,但他陷入黑甜之前犹有些忿忿。那个小兵虽然治好他的病,可用的手段太糟糕,居然是当众打脸!他堂堂御派监军,今午被褐军那帮泥腿子拽来抢去,已经失了颜面,晚上更被一个小兵啪啪掌嘴,那是把他面子丢去了地上,再伸脚踩个稀巴烂!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想弄死这个小兵!

可这些事儿吧,要等他睡醒以后再从长计议。他实在太困了……

才过数十息,泰公公就起酣声。韩昭和李校尉往外走,燕三郎自然随同。

这里没他们什么事了。

走出屋外,抬头就见星斗满天。

夜已深沉。

方才燕三郎又打又掴,众人惊呆,目光都集中在他左拳。屋子里光线很暗,连韩昭都未留意到一缕红烟从燕三郎垂落的右手指缝里钻出,顺势溜进泰公公袖子里去了。

韩昭走在小园里,一路沉默。

他不吭声,李校尉和燕三郎自然也不敢说话。

待走过月门,韩昭才突然出声:“在你的老家,郎中也是掌掴妇人?”

“那倒没有。”燕三郎侧了侧头,声音甚至有些赧然,“郎中拿银针扎她;我不会,只能打耳光,想来效果一样。”

李校尉愕然,忍不住笑出声来。韩昭嘴角也扬起一点弧度,心情甚好。

这孩子,有意思。

“你救起监军有功,想要什么”韩昭温声,自有一股威严。

走进这栋大宅之前,燕三郎就排好了腹稿:“我听说城里的醉红楼名气很大,想去那里吃顿好料的,再住进一个晚上,洗个热水澡。”

醉红楼是青苓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恰好就在这宅院边上。随着千岁修为逐渐恢复,她能够离开木铃铛的距离也在逐渐拉远,但燕三郎暗测过,最多四十丈。

醉红楼就在这个距离内,他不能远离泰公公,这才方便千岁对大太监动手。

他的语气,活脱脱就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韩昭纵是满腹心事,也被他逗笑了:“好办。李校尉,他的愿望交给你了。”

“好嘞!”李校尉应得很痛快,“我这就带他过去。”

韩昭却又接着道:“赏罚要分明。你功劳大,不能这么糊弄过去;但赏得厚了,又恐泰公公不悦,于你今后有碍。“毕竟这少年掴飞了泰公公的脸面。他沉吟了一小会儿,”这样罢,我个人私下再赠你白银八百两,这就不要外传了。”

然后他就看到,少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回答也很响亮:“多谢侯爷!”

身为春明城有名的小富翁,燕三郎自然不缺这八百两。不过韩昭赏罚有据,让他对这位镇北侯的好感又有加深。

韩昭从怀里取了银票给他,这才指了指大门:“去吧。”

他杂务缠身,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燕三郎临走前看了他一眼,镇北侯眼角涨着血丝,眉心还有一抹倦色,但隐藏得很好。

守护青苓城的重任,乃至平遏叛军的重任都压在他身上。过去这些天,他也不好受。

……

李校尉执行镇北侯的命令很到位,果然将燕三郎直接带去了醉红楼,叫了满满一桌子好菜,又掏钱要了一间上房给他。

看着燕三郎抓起酒肉就往嘴里塞,活脱脱八百年没吃过肉的可怜模样,李校尉笑骂一声:“吃慢点,也不怕丢人!这又没人跟你争抢。”

这小家伙今天给他好大惊喜,不过军中还有事,李校尉只得随意问了两句,又交代燕三郎好吃好睡、明晨归队,这就匆匆离开了。

待他走后,燕三郎才放缓了吃喝的速度。

老实说,醉红楼的饭食不咋滴。倒不是说大厨手艺不行,而是青苓城被围困这么久,粮食早就拮据,又要优先供应军队,这会儿哪还能剩下什么珍馐食材?

反倒是这里的酒水不错,燕三郎斟了两杯,就觉这味道必得千岁喜欢。

于是他又要了整整两瓮。有韩昭买单,他不需要客气。

酒足饭饱,他才回屋脱下军装,洗了个热水澡。

热气袅袅中,燕三郎闭目靠在桶沿,回想今日种种。

为了取信于李校尉、韩昭,他谎称自己出身圆山大别沟。谎言中的细节越多,旁人对他的怀疑就越少,燕三郎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当然,天黑以后,千岁要从其他小兵记忆里弄到这点讯息不难。

至于泰公公狂笑不止,当然不是什么笑癔症,而是千岁调制的药物使然。燕三郎在下午的乱战中借机靠近泰公公,将药物打进他手背。

第463章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当时泰公公惊惶失措,根本不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

走不出几步,药物就起效了。

昔日这药物还在试验阶段,就被黄大偷去暗算地痞,结果不慎波及数十凡人,连风大将军都不小心中了招,事后还查不出缘故。只因这东西根本不是毒物,只不过专效于中枢神经,能引起人情绪高涨,大夫也查不出什么来。

后来他送给泰公公两记耳光、一记兜心拳,那都只是演戏,自有千岁去解掉药效。

制造出这么大动静,无非就是要让这女魔头安静从容地问取苍吾石的下落罢了。

燕三郎也明白,青苓城非久留之地。

他今日胆敢找上李校尉自荐医方,其实还要倚赖于城中此时的混乱状况。大战刚刚结束,青苓城内外挤进了多路人马,有来自中部的友军,有青苓城本身的守军,当然还有镇北军。大规模协同作战胜利过后,各家队伍就少不了摩擦和交集,再说人员伤亡统计还未出来,燕三郎得韩昭特批今晚又不用回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曝露冒牌货身份。

但好景不长,以镇北军的效率,至多在四十个时辰内就会把军队重新整顿好。在那之前,燕三郎必须尽早退场。

他正思忖间,窗缝里飘进一缕红烟,千岁不满的声音响起:“喂,我辛辛苦苦诱供太监,你倒是舒舒服服在这里泡澡!”

燕三郎睁眼,哗啦一声在水里坐直,伸手抓起边上的里衣,绑去自己腰间。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洗澡都要关紧门窗,不让猫儿自由出入了。

好像真能拦得住她似的,千岁对此嗤之以鼻。

他才刚绑好,红衣女郎已在木桶边显出人形,安坐椅上。

燕三郎注意到,她板着脸,微微噘唇。

这说明,千岁大人很不爽。

她的袖子滑落肘间,露出粉嫩嫩一截藕臂,但是谁也没在意。燕三郎只问她:“问到了?”

“嗯哼。”她懒洋洋道,“本大人出马,还有失手的时候么?不过回来路上费了点劲儿。韩昭手下的异士也太多了些,留守的七八人很有几分本事,我险些就被发现。”

燕三郎顿时想起一句话,贼不走空。

“无恙?”他有些紧张,目光在她全身逡巡。能被千岁称作是“有几分本事”的,那必定神通了得。

是了,镇北侯经营多年,本就有不少异士为他效力。北方梁国得胜王兵败身亡,其麾下又有许多异士投奔韩昭。

恐怕此刻韩昭手下的异士,数量不比盛邑少,千岁在他地盘上活动,其实危险极大。

“似有所觉,不过他们没见着我的真身。”

燕三郎暗暗松了口气,对方没见着她的真身,自不可能对她造成伤害。“泰公公果然知道?”

“当然了,他是照料君王起居的内侍,这些事拎得门儿清。”

燕三郎侧了侧头:“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不好办呢。原本嵌有苍吾石的王冠是祖传的宝物,放在卫国的太庙当中。那儿不在王宫里,相对好下手。”千岁没好气道,“哪知十多年前有人潜入太庙偷取苍吾石,没能得手,从那以后,国君就命人把这东西撬起来,安到自己常戴的顶冠上,言亲护祖宗宝物。再说,此物确有静心宁神之效,使人不受外惑。”

难度的确增大不少:“这顶帽子平时收在哪里?”

“这是常冠,也就是说,除了上朝、祭坛和其他重大庆典要戴上专门的冠帽之外,卫王都可能戴着它。”千岁耸了耸肩,“当然,卫王的常冠有好几顶,哪一天戴哪一顶,视其心情而定了。”

“也就是说,这帽子几乎跟着他走了?”

“对。”千岁轻轻呼出一口气,“如果帽子是固定放置,我们还能尝试再度潜入;但既是卫王随身所用,那就麻烦了,我们能瞒得过定星盘一时,瞒不过它一整晚。”

有定星盘在,他们就不能在宫中自由行动。

定星盘定星柱的配置,让所有异物在天耀宫内无所遁形,包括千岁。上一次燕三郎和贺小鸢等人闯入,已经曝露了定星盘存在的问题,如今的王宫必定更加守备森严,连文心园废井这一处疏漏都会堵上。

至少,千岁暂时想不出再潜进去的办法了。“国君平时又憩在内宫,外臣不能进入。”

这就像个死结,燕三郎也觉棘手:“卫王前呼后拥,想动他的帽子可不容易。”

千岁气乎乎补充一句:“比在太岁头上动土还难。”想到这回木铃铛任务给出的报酬有多丰厚,她就气恼。“这要是换在从前,区区一个王宫还能拦得住我?”

对她这种气话,燕三郎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不当一回事。他往大宅方向看了一眼,忽然道:“泰公公呢?”

千岁正有些烦躁,没听清楚他的意思:“什么?”

“泰公公在宫中随侍卫王左右,日常接触到这顶帽子吧?”燕三郎沉吟道,“不如从他那里下手,让他代劳?”

“你是说,让泰公公替我们偷出苍吾石?”千岁站起来走了两步,“唔,乍听之下似乎可行。”旁人想接近卫王哪有那么容易,论在宫里便宜行事的能力,一百个燕三郎也顶不上一个泰公公。

“不过,凭什么让他替我们办事?”千岁抚了抚下巴,“卫王就是他最大的靠山,无论我们怎样要挟,他都可以求助于卫王。”

“你控制不了他的心神?”燕三郎问出这话,其实暗藏几分试探。

“想得美。”千岁似无所觉,送他一记白眼,“我能诱导凡人吐露实情,不过是趁他们半睡半醒之间卸下心防,方能得手,此谓摄魂术;世间另有所谓驭魂术,可以指使人听命行事,但受术者神情木讷呆滞,绝无可能随机应变。你要是这么控制泰公公回宫,莫说走到卫王跟前了,就是随便来个侍卫都能发现他不对劲儿。”

被她一口否决,燕三郎也不气馁,指了指自己道:“我要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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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另想奇招



她是不是忘了,他还泡在水里呢?

“起就起呗。”千岁的目光也跟着他的手指往下瞟了瞟,“我又没不让你起。”哟,遮得严实么。

燕三郎不说话了,直勾勾盯着她。

千岁垂眸,把玩自己的指甲。葱一般的纤指涂着红色的蔻丹,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啊。

两人都不吭声,水温渐渐转凉。至少,千岁看不见气腾起。

最后是她先闷不住了,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矫。”

还怕她看?这小子越来越矫了。

她刚转,背后哗啦一下传出水声,然后是布巾翻动的声音。

再有十几息,她就觉出有力源靠近,转头一看,燕三郎已经站了过来,上换过一常服,发梢还在滴水。

勤修苦炼四年多,他的发丝已经变得乌黑浓密,显示出气血旺盛、气机充盈,和从前黟城那个黄毛小乞丐相比,早就判若两人。

“如果施用双生傀术呢?”显然他还没放弃。

“双生傀啊——”燕三郎这几年习得的邪门外道很多,千岁见过他研习这道术法,秀眸不由得一亮,“咦,或许是个办法!”

这法术若是成功施展,就能将旁人体的控制权暂时夺过来,其言行举止俱随尔意。”人类当中就有很多双生子,心意相通,举止相仿,非至亲不易分辨。”双生傀“的称谓就取自此意,“不过我若未记错的话,这神通有两个毛病。“

燕三郎嗯了一声:”成功率太低、时间太短,以及,我必须与泰公公同进同退,彼此距离不得超过六尺,否则,术法立刻失效。“

千岁噗嗤一笑:”要寸步不离?这岂非是说,你又得扮作小太监?“

燕三郎面无表,但千岁觉得,他此刻的心一定不太美好。

知道他不好,她就舒坦了:”泰公公在内宫通行无阻,你跟在他后去取东西,被拦下盘问的可能不大。这个暂且放去一边,前一个问题怎么解决?“

双生傀的施术成功率,只有可怜的两成不到。即便成功,持续时间还不到一刻钟。原本这样强行控制他人的手段,便不可能持久。

燕三郎也在思考:”施展这门法术,还要看受术者的心志。泰公公对卫王忠心耿耿,成功率就会再度降低。“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千岁站起来走了两步,不悦道:”罢了,暗地里的手段行不通,我们干脆走明路算了!“

”明路?“燕三郎扬眉,”怎么走?“

”我看茅定胜有志于盛邑。“千岁嘴角一撇,”不若我们帮他一把?到时候他要王位,我们就要个卫王的帽子,谅他不会不给。“

燕三郎定定看着她:”为了一颗苍吾石,你想推翻卫王?“

”有何不可?“千岁一脸莫名其妙。她的想法有甚不对?

”……“关于”无法无天“这个词,他总算在千岁上找到了最贴切的诠释。燕三郎一本正经,”可,就是太麻烦。“

”说得也是。“千岁又缓缓坐了下来,以手支颐,”早知今,我们一开始便帮着茅定胜就好了。现在镇北军已经占稳了青苓城,褐军北上无力,后面他们恐怕连保都难。想攻入盛邑,嘿嘿,我看是遥遥无期了。“

说到这里,她眼珠子转了又转:”不过,也未必没有转机。“

燕三郎顺口问了一句:”怎么说?“

”遏住褐军北上脚步的,是镇北军。“她绽出完美笑容,一口皓齿白得眩目,”不若我们杀掉韩昭,这样镇北军群龙无首,其子不足为惧,褐军还有北上之力!“

杀掉韩昭?燕三郎面容变得严肃。

千岁对他已经很熟悉了,见他眼中有微光闪动,像是在思忖这个可能。不过燕三郎很快就摇了摇头:”不妥。“

她不喜欢被否定!”为何“

”即使杀掉韩昭,我们也不确定褐军就能攻进盛邑、不确定茅定胜就能入主天耀宫。“燕三郎顿了顿,神色更加坚定,”退百步来说,就算以上都成真了,我们同样不能确定,那顶帽子就能落入我们手里。如果褐军真地杀进天耀宫,那里一片人仰马翻,嵌着苍吾石的帽子说不定被谁顺走,从此下落不明。“

树倒猢狲散,如果王廷这棵大树将倾,宫人私掖宝物出逃的先例不知发生过多少起。两人如何能确定,苍吾石不会早一步被人带出宫去?

不能。

那么到头来,这就是白忙活一场。如今他们虽然抢不着苍吾石,但至少知道它就在那里。

说白了,千岁的法子,不确定太大。

所以她有些泄气:”那你说,怎办是好?“

燕三郎不吭声,目光游移,显然还在动脑筋。

千岁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小子有趣得可怕。别人受挫于现实,会苦闷、会暴躁、会自暴自弃或者自怨自艾;燕三郎却不同,他居然可以摒弃这些无用的绪,重新尝试其他可能。

前方山穷水尽了,他就换一条路试试,再不通,再换一条路……一直到柳暗花明为止。

她正想着,少年开了口:”对于这一次的任务报酬,我们志在必得。还是回去原来的办法,cāo)控泰公公。“

计划可以复杂,但目标要越简单明确越好。

“嗯?”她等着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有一物,或许可以提高双生傀的施术成功率。”燕三郎记得很清楚,“将苦乐果碾作粉,于施术前两投喂泰公公每一颗乐果,我自己则吃苦果。如此到第三天,施术成功率或许可以提高六成,时间也能延长一个时辰。”

千岁将信将疑:“我也看了《青谲秘录》,怎没发现这一条说明?”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不载于《青谲秘录》当中,而是在另一本书《满南子》里头有小字注释,我看到这一条时,你已经睡着了。”这本杂书的作者也是高人,脑洞奇大,才能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他翻阅此书时,白猫已经趴在桌面上打了七八个呵欠,最后把脑袋搁在他胳膊上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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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5章 盛邑惊变



关于苦乐果的说明,他是一边抚着猫儿一边看完的。

“胡说!”她一瞪眼,绝不承认。不过臭小子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了,那是个明媚的秋,阳光很暖和,风儿很温柔,燕小三做的醉虾很鲜甜……喂,不能怪她睡着吧!

“苦乐果即是挲罗树的果实,我记得它的馈赠都收在你那里了。”燕三郎怀疑地看她一眼,“唔,它们还在吧?”

“当然。”千岁斜睨着他,“你当我是什么人,连这种东西也会偷吃吗”一翻掌,手心里躺着两枚并蒂而生的果实,个头不大,一枚金色,一枚黑色。

会。燕三郎咧嘴一笑,没敢说出口。

这是拯救了娑罗界之后,娑罗树赠予他们的谢礼。

与娑罗树的普通种子不同,这东西三百年才一结果,称苦乐果。吃苦果的人要享受双倍痛苦;吃乐果的人,要享受双倍的快乐。

千岁想了想:“施展双生傀这门神通,遇上的最大阻力就是人心。哪怕是普通人,只要神智清醒、意志坚定,也不容易着道儿。有乐果为助,人在欢天喜地时最不设防,的确容易中招呢。”

“何况分食苦乐果的两人,会有短暂而不自知的关联,这也有助于施术。”

“据说这就是‘自食苦果’一词的来历。”燕三郎沉吟,“不过这只是一则轶闻,《满南子》的著者自称试验过。我们最好找人再做尝试,以验证是否有效。幸好我们手里还有几对双生果。”

他做事向来力求周全稳妥,不会轻信野史秩闻。

千岁走去窗边,看了看天色。“最多再有三个时辰就天亮了,你是不是忘了青苓城不可久留?”

“没有。”“徐虎”如今也立了功,变得引人注目了。也即是说,燕三郎的伪装很快就会被戳破,只要军营里查无此人。

东窗事发前,他得赶紧离开。“不过,若是离开青苓城,我们就远离了泰公公,无法保证在他进宫前两天喂他吃掉乐果。”燕三郎皱眉,“再有一个麻烦,他是御派的监军,镇北军要继续平叛,他就会留在南方,怎么指望他能进宫?”

千岁白嫩的指尖在桌上轻轻磕了两下:“不若我将他弄至大病,不得不回盛邑?”

“是个办法。”燕三郎终于肯定了她的想法,“不过守在那里的异士已被惊动,你不好再进去了。”

千岁哼哼两声:“暗算人还不得留一手?我在泰公公那里留了个后门,随时可以让他突然发病。”说到这里,她突然咦了一声,从怀里掏出诡面巢蛛。

“怪哉,这时候泰公公应该蒙头大睡才是,怎么还有人敢来吵他?”她离开前不忘留下一个小窃听。

泰公公狂笑了好几个时辰,累得心俱疲,这会儿正要沉睡以补元气,周围识相的都不该去打扰才对;换句话说,这是有了不得的事发生了。

燕三郎的目光也变得专注。

千岁在母蛛背上拍了两下,于是两人都听到人声从它肚腹传了出来。

是泰公公。

这会儿监军大人还很虚弱,可是声音里的震惊不加掩饰。

“你,你再说一遍,谁谋反了?”

另有个男音响起,想来是传送消息的侍卫:“廖家!”

“据青鸟飞讯,廖丞相次子廖云山三天前暗调卢山军,当晚有城门守将打开东城门迎卢山军入城。听说羽林军中也有人里应外合,助廖家bi)宫!”

卢山军驻扎于京畿,本为拱卫盛邑安全。

燕三郎低低道:”青鸟传讯。“

他读的杂书太多,知道所谓的青鸟当然不是传说中为仙人递送往来的神鸟,而是一种白背青腹的鸟儿,个头如野鸡,比信鸽飞得更快、更高,并且伴侣之间互有感应,千里迢迢都能赶去,不会错向。

如是由空中送信,从盛邑到中部前线,青鸟只要飞上三天也就到了,比路面传讯不知快上多少倍;并且它只对饲主吐露口讯,不必交付书面,这一点比信鸽不知好上多少倍,免去了机密被人半路截留之患。

只是这种鸟儿驯化不易,并且要实现互相传讯也必须是一公一母的比翼鸟,因为无法作为常规传讯手段,只能应急之用。

显然卫王认为向泰公公加急传讯极有必要。

泰公公连声催促,嗓音都变得尖利:“后来呢,后来呢!”

“那一晚宫内外杀得血流成河,但王上英明,最后还是将这场叛乱压了下去。现正清查逆贼余党,要抓出来与廖家一同处置!”

尽管三言两语,燕三郎和千岁依旧能听出天耀宫那个晚上的刀光剑影。

卫王的江山,也不是铁桶一块啊。

泰公公喃喃自语:“廖青疯了吗,他还胆敢篡位不成?”

燕三郎挑了挑眉,他识得这个人名,廖青即是廖丞相的名字。外姓夺江山是大忌,除非茅定胜这样野外起义一路打进国都去,否则王廷官僚攒夺大位一般都以失败告终。

这是人类国度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连容生给弟子们讲学时就专门论及。

“听说他打出来的旗号,不是要自己篡位,而、而是……”侍卫说到这里,居然有些嗑巴。

“是什么,说!”

“听说他打着扶正诛邪的口号,说我王弑父杀弟,德不配……位。”

燕三郎顿时想起这一路上听见的许多传闻。其中就有一条被反复提及,说当今卫王是害死了偏心的父王,又暗算了幼弟,这才登上至高无上的权力宝座。

现在他知道,传言多半不是空来风。昔年的老卫王迟迟不立太子,大概是想等着幼子长大成人。可惜,大儿子不给他这个机会。

“一派胡言!”泰公公说完这句话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恻恻道:“扶正,他想扶谁?”皇家人丁不旺,昔的王子只有两位,哪还有合法继承人给廖青去扶?

不打旗号,廖青怎可能作乱?

“小王子。”侍卫咬字很重,“他说小王子犹在人间,已被廖家救起。否则不能有那么多人随他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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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6章 互不对路(双更合一)



泰公公失声道:“裕王下还活着?”

话刚出口,他也觉出不妥,压低了音量:“这事儿是真是假?”

“至我离开盛邑时,逆党还在,还在刑讯之中。”

也就是说,还不知真假喽。泰公公烦躁,若非体虚弱,实在想爬起来踱上几步,以压住心中惊惶。

可惜他还爬不起,千岁隔着一只诡面巢蛛都能听见他呼吸变得粗重,显是心激dàng)。

“对了,王上对廖太妃如何处置?”泰公公声音很紧,“廖太妃是裕王下的生母,又是廖丞相之女,可毕竟是……太妃。”

“在昭华,不许她踏出一步,边奴婢全部赐死。”侍卫又道,“谋逆的几家,全部收入天牢。如今天牢人满为患。”

泰公公直到此时仍然难以置信:“廖家疯了么?怎么敢……!”

“王上要我传讯与您,廖家早就暗中策反,只是前段时间宫里潜入强人弑君未果,王上去廖太妃那里走了一趟。廖家知道王上起了疑心,这才不得不提早举事。”

泰公公吸进嘴里的都是冷气:“竟是如此,竟是如此!”说完,咳了几声。

他体未复,绪激dàng)就引发症状。

“王上动用青鸟传讯,是为了?”

侍卫的声音压得更低:“韩家与廖家是过命的交。王上让您盯紧镇北侯,将他一举一动都报与盛邑。”

泰公公凝声道:“知道了,必不令王上失望!”

他明白,盛邑惊变,自家主子担心镇北侯带兵造反,杀回去救起廖家。韩昭在卫国声威无俩,手握重兵,麾下又是人才济济,可谓声望、人脉、兵力、人才,样样不缺!这等人物要是起兵,有多少人会附和,有多少将领不敢与之为敌?

细思极恐!

他想了想又问:”这些消息传到镇北侯耳里没有?“

”即便他现在不知,消息再有十天半月也会传到。“

泰公公唔了一声。这样的惊天之变,盛邑哗然,卫王不可能封锁消息,所以韩昭早晚都会知晓。

可是,”早“和”晚“产生的后果截然不同。

在此事上,卫王占了先机,他希望泰公公钉死在韩昭边,监控镇北侯的一举一动。

等了好一会儿,诡面巢蛛没有再传出人声,显然泰公公挥退了侍卫。

千岁将蜘蛛收起,轻轻吁出一口气:”计划赶不上变化快。“他们还盘算着怎么让泰公公尽早回都呢,现在倒好,这大太监恐怕就是死也要死在韩昭边了。

燕三郎难得苦笑一声:”廖家谋反,我们还出了一分力呢。“

”嗯?“她和小三这么超脱,跟廖家能扯上什么关系?

”你忘了?“他向来都小看了千岁的没心没肺啊,”我们助贺小鸢潜入天耀宫,她想干掉卫王未果。看来卫王把这笔账算到了廖太妃头上,埋下这次宫变的种子。“

千岁轻嗤一声:”眼下形势正好,姓廖的还能失败,真是废物啊!“

如今卫国内忧外患,褐军还纵横中部,东南前线攻打攸人的进度也不理想,国内民心浮动,正是卫王焦头烂额之时。如此良机,廖家居然没能一举竞功,千岁都替他们惋惜。

哎呀,要是他们推翻了卫王,她和小三立刻赶回盛邑,指不定能浑水里面摸摸鱼,摸出一顶嵌了苍吾石的帽子呢!

想到这里,她又气哼哼多骂一句:

”废物!“

现在,他们或许只能寄望于韩昭能够带兵返都。“既要监察镇北侯和泰公公动向,我们就不急着离开青苓城。”燕三郎走去榻边抖开被子,和衣躺下,“明儿天亮时,我们要另找地方落脚。”

这是前线,整个青苓城实行宵。他不冒无谓的险,天不亮前不打算外出。“再把芊芊接回来。”

白猫也是他的家人,不能弄丢。

千岁才等上一小会儿,就听见他呼吸均匀,竟然已经睡着了。

这家伙,神经真是粗比钢丝!

她摇了摇头,伸个懒腰,一头朝着燕三郎撞去。

当然,二人没有任何碰触,她化作红烟遁入了木铃铛里。

¥¥¥¥¥

次鸡鸣时分,燕三郎就睁开眼,整肃衣冠,然后从窗户翻了出去。

路上行人渐增,都要赶早起的营生。一列又一列兵丁依旧往来巡逻,但燕三郎已是一布衣、又洗净头面,那就是青葱少年一枚,脸上还透着稚气,不会引起官家注意。

路边支起的蛇皮棚子卖早点,已经攒了不少客人。青苓城成功退敌,暂时免去了褐患,城里人不再惶惶终,也愿意出来走动了。

燕三郎坐下来,望见几个食客挂着笑容聊天,说的无非就是廷军怎样勇猛,把褐军打得抱头鼠窜。那样绘声绘色,好像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可见,褐军在卫国中部不得人心。

燕三郎要了大碗阳面,四只红糖发糕。发糕每个都比成年人的拳头还大,按理说最上面还要顶一颗红枣。不过青苓城被围困多时,物资奇缺,这枣儿就没了,但价格不减反涨。好在吃进嘴里甜丝丝地,很是提神。

阳面上来了,那是比人脸还大的一个海碗。光是面条怕不得有两斤重,面上掉着两枚海米,几块笋干。因为同样的问题,店家也没有材料熬不出好汤底来,只能一切从简。

燕三郎不嫌弃,大口吃面。那吃相绝不难看,可是速度快得惊人,旁人只见他十几筷子下去,面条就快没了。

这小子,真是能吃啊!

街对面走来两个兵丁,也踱进棚子里坐下,要了东西吃。

燕三郎抬头看了一眼,认出他们的服式,乃是西北过来支援青苓城的友军。旁人都对他们投去敬仰的目光。

眼看碗里的汤还余下不少,燕三郎当即召唤店家:“劳驾,再给我六根油条!”

卖早点的是个矮子,一听就把白面长条丢进锅里,手上利索得很,“六根对吧?”

油条入锅,嗞啦啦直响,飞快膨大。

“哦不。”燕三郎摇头,“我说的是四根!”

矮子直瞪眼:“到底是六根还是四根!

油锅里香气四溢,燕三郎笑了笑:“七根!”

矮子又扔了一根进去,不吱声了。

过不多时,七根油条一起摆到燕三郎面前。他挟起一根入口,乎乎、咔嚓脆,还带着刚刚起锅的油气,香得不要不要的。

一转眼,六根油条就进了肚。

他在啃第七根时,忽觉口中有些异物。他取出来捏在手心,然后把油条继续吃尽。

吃饱喝足,燕三郎擦了擦嘴站起来,交钱就走。

行至十余丈外,他才松开拳头,掌心躺着一张字条。

……

松溪客栈。

这客栈远离主街,地方宽敞,最好的客房外头还有一个小小的庭院,种几丛修竹。

此刻这院子里就有人倚桌而坐,看着少年推门进来。

燕三郎反手关门,院中立刻想起喵呜喵呜的叫唤声。他一抬头,桌上搁着个竹编的鸡笼子,里面却关着白猫。

猫儿原本蔫蔫趴在桌上,见到主人出现,当即像是打了鸡血,在笼子里一个劲儿转圈圈。

燕三郎皱眉,快步上前打开笼门。急不可耐的白猫一下蹿出笼子,直往他上扑。

“怎么关在笼子里?”燕三郎问贺小鸢。在他这里,白猫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

因为在笼子里刮来蹭去,猫儿一长毛纠结起球,不复先前柔顺。猫颌下的毛发染成黄色,燕三郎还捻出两根短短的鱼刺。

猫儿被他抱在怀里,立刻絮絮叨叨不停,声音艾怨,像在倾诉这一整天来受过的苦。

燕三郎心疼了。

“你这猫儿上蹿下跳。”物归原主,贺小鸢着实松了口气,“你看我这样的,像是成天闲坐在院子里逗猫晒太阳么?从昨天到现在两度转移,时间紧迫,我还非得逮着它一起走不可,最后只好关它进笼子,否则就要走丢!”

她说罢伸手,雪白的手臂上有四道红痕:”喏,晚饭前抓的,我大意了。“

燕三郎一看就知道那包准是白猫的爪印子,顿时消去了责备的心思。没有千岁附体,芊芊只是一头灵猫,绝无可能像狗那样,主人一个指令就能有一个动作。

人抓猫,哪一次不是鸡飞狗跳?

贺小鸢指了指猫:“吃东西还挑,给它煮了两条鱼,它不吃!”

“这附近没有海。”

”什么?“他们说的是一回事吗,她为什么没听懂?

燕三郎明白是怎么回事,“河鱼湖鱼都腥,它不吃。最后你喂什么了?

“烧鸡。”这年头,淡水鱼连猫都不吃了吗?贺小鸢没好气道,“我给自己买的烧鸡,最后全进它肚子里了。你这猫也不算胖,怎会这么能吃!”

猫儿见她伸手指着自己,立刻挥爪去挠。

这和平时嬉戏主人完全不同,五只锋利的小爪子弹出来,铡刀一般,尖端还带弯钩。这要挠中了,保证是五条血凛子。

有了前一次教训,贺小鸢缩手极快,自不会被它挠坏。就见白猫躺在主人怀里,冲着她咝咝作响,尖耳朵向后方压下,全是恐吓的作态。

“怎么,有主人撑腰就厉害上了?”她不由得笑骂一句。

燕三郎抚了抚猫头,道了句“别闹”,就抱着它走出门去叫水了。

贺上鸢在后面看得啧啧称奇,这猫儿被燕三郎抱上之后,就眯着眼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乖巧可人,与在她边判若两猫。

真是看人下菜啊。

燕三郎转挡住她的视线,于是贺小鸢也没看见一缕红烟从木铃铛里逸出来,钻入白猫五官当中去了。

寄养白猫时,他就和贺小鸢约好再见面取猫的方式,如果这场大战很快结束,他就进城找蛇皮棚子下卖阳面的矮子问路;如果战斗旷持久,那就是另一种办法了。

饶是燕三郎再心细,也没料到猫和贺小鸢这么不对付。

围城太久,松溪客栈早没甚客人入住,也就没烧水。燕三郎要店家用大木盆打进来一盆清水,他手贴桶沿将真力渡过去。

用不了多久,水面就开始有汽蒸腾。

贺小鸢看得目瞪口呆:“等下,你是用真力给猫烧洗澡水吗?”

哪个傻子会这么干!

“嗯。”傻子毫无自觉,伸手试了试水温,果然把整只猫泡了进去,只露一个脑袋在外头。

贺小鸢就见他不知从哪里掏出香胰子,居然还是桂花香味儿的,然后开始给猫洗澡了。

偏那白猫半眯着眼,喉间呼噜呼噜,任他在自己脖子上搓起泡沫,竟然半点也不畏水,脸上只差大写的惬意。

真是活久见啊。

她摇了摇头,问燕三郎:“你不是来找泰公公么,事儿办成了?”

“办成了一半。”苍吾石的下落,他打听到了。可是要把石头弄到手,“说不定后头还得指望泰公公。”

贺小鸢好笑:“那个太监可不会替你办事。”

燕三郎不置可否,转移了话题:“你呢,你在这里的任务完成了?”

“没有。”说起这个,贺小鸢脸上的笑容不减,“镇北军给韩昭顺利解围,褐军败而南返,我的任务也就算失败了。”

既是失败,她还能笑得这样开心?白猫都睁开眼去看她。

贺小鸢也看出燕三郎眼中疑惑,轻呼出一口气:“褐军没能拿下青苓城,我自然懊恼。不过昨夜今晨,倒有好消息接踵而至。”

说到这里,故意住口不语。

燕三郎并不追问,只在猫儿脑袋上也揉起好大一团泡沫。

猫儿打了个喷嚏,于是泡沫飞扬,溅到少年衣裳。

“……”贺小鸢冷眼旁观,只觉这一人一猫之间的气场太奇特了,仿佛自行闭合成一个小天地,别人都插不进手。

没见过这样奇怪的猫……和人。

过了好一会儿,燕三郎才道:“交换报,说不定我能给你第三个好消息。”

-----前线速递----

今天是双更合一啊,两章一起发了。大家下午不用等了,安心睡觉和出去玩儿吧。记得书评区帮忙解锁,你们,么么哒~

第467章 交换情报

他现在已经明白,万物之间皆有关联,简称万物互联。尤其卫国这一盘乱棋,堪称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对外部讯息掌握得越多,于他完成木铃铛的任务或许帮助越大。

“第三个?”贺小鸢挑眉。

“嗯,是个大消息。”燕三郎笃定,如果韩昭都还未接到,贺小鸢更不能了。

“行吧。”贺小鸢只考虑了几息就同意了。燕三郎来路不明,但与她共同历险多次,从某种意义上说,倒比她同阵营的某些人还要可靠得多,“两个大消息。其一,卫国在东南前线战事不利,被我攸国反制。十天前,接替韩昭东征的两个将军,有一个中了埋伏身受重伤,手下军队也减员三万余人。”

燕三郎手上一顿,正色对她道“恭喜!这果然是个大好消息。”

“谁说不是呢?”贺小鸢难得眉飞色舞,“卫国吃了这一次大败仗,东进的势头戛然而止,原地踏步大半个月后,反被我攸国往西压回四十余里!”

攸人终于扬眉吐气了。燕三郎想了想“岂非又把战线推回娑罗城附近?”

“正是。”贺小鸢笑道,“你说怪不怪,恰好就是韩昭接手前线的地方;没料到卫王将他支走以后,战线又被推回这里。”

说到这里,她嗤了一声,“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卫王不放心韩昭,非要把他调来中部不可,这正是天助我等。”韩昭被尊为军神,带兵打仗太厉害了,攸人面对他底气不足。

还好卫王犯浑,把韩昭调回中部,痛打自家平民。攸国前线的压力,一下子就变小了。

不必贺小鸢明言,燕三郎用膝盖都能想明白,前线大捷必能提振攸国士气、激励民心。原本攸国已被侵占了十之六、七的领土,颓势明显,否则卫王怎么舍不得放手?

现在看来,卫国想要生吞攸国的算盘越发难打了。

“第二个好消息呢?”

“卫国中部战事纷乱,所以东南前线的消息滞后了,直至昨晚才传到我这里来,卫王却是更早就接到了。”贺小鸢忍不住轻拍桌面,“我有可靠消息,他心念动摇,开始盘算从攸国撤军!”

这回燕三郎终于动容“卫国有撤军的打算?”

“正是。”贺小鸢满眼鄙夷,“他终于吃不消了。”

卫国连年征战,老国君去世以后,新王继位也不消停,接着就发兵讨攸,国内又有褐军揭竿而起。这叫漏屋偏逢连夜雨,各路麻烦一起来。攸国固然被打得苦不堪言,可打肿脸充胖子的卫国自己也不好受。

如今东南前线战事再度失利,眼看吞攸大计遥遥无期,卫王终于动摇了。

燕三郎想了想“既是如此,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卫国如果不攻攸国,贺小鸢还会留在敌后么?

“这就要看我国的态度了。”贺小鸢眼中有寒光闪动,“卫王想打就打,想撤就撤,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两国之间仇深似海。卫王想停手,还要问过攸人答不答应呢。

战争就是一头狰狞怪兽,一旦被放出笼子,无论攸国还是卫国,想再把它关回笼子里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好了,轮到你了。”贺小鸢耸了耸肩,“让我听听第三个好消息罢。”

燕三郎遂将盛邑兵变之事说与她听。

这情报新鲜热乎,贺小鸢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廖家谋反?!”她声音都抬高了八度。

“千真万确。”

“你这消息打哪儿来的?”贺小鸢立有疑虑。这小家伙既不是卫人,从前也没去过盛邑,连通行特许令都是找她伪造的。如此机密连她都没听说,他能从哪里获得?

燕三郎预知她的反应,也不生气,只说了一个名字

“泰公公。”

这大太监是卫王心腹,倒真有可能。贺小鸢捏着自己一绺秀发,心里砰砰直跳。

“事件不过发生在三个白天前,这情报是今天凌晨才传递过来,镇北侯都还未接到。”

贺小鸢忍不住了,喃喃道“这样的大好机会,这样的大好机会!”

她甚至站起来踱了几圈,才猛地抬头问燕三郎“你特地将消息递与我知,意欲何为”

“你对卫国局势远比我更了解,我想听一听你对镇北侯的预测。”燕三郎倒不瞒她,“以及,我也希望镇北侯尽快返回盛邑。”

贺小鸢奇道“为什么?”

“我还想进一次天耀宫。”猫儿已经洗好,燕三郎从储物戒中取出软巾,轻轻替它擦拭。

这动作不急不徐,边上贺小鸢看他的眼神却越发古怪了

“你还要进天耀宫?!”

上一次他们潜入卫王宫是什么后果,她仍历历在目。经那一闹,天耀宫从此怕是要严防死守。结果这小子说,他还要再潜进天耀宫?那里到底有什么宝贝,吸引他一次又一次以身试险?

燕三郎对她的惊讶表示完全理解,毕竟这其中的因果关系能把多数人都绕晕过去。“是。但偷偷潜进去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

上回,他们就亲自堵死了这一可能。

贺小鸢想了想,明白了“所以,这回你想正大光明进去?唔,你想藉着韩昭起兵返京、盛邑大乱的机会,再入天耀宫?”

“对!”燕三郎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她能这么想,也不错。“依你看来,韩昭有多大可能返京援救廖家?”

“援救廖家啊?”贺小鸢手抚下巴,忽然噗嗤一笑,“廖丞相还真倒霉,被我们连累了。这样看来,造反失败也不能全怪他家无能。廖家必定还未做好准备,却不得不提前举事。”

廖家替贺小鸢背了好大一口黑锅,可他自家也不是那么干净。既然有心谋反,免不了大量人员、金钱的暗中流动,卫王下令去查,一定可以查出问题来。

时势所迫,廖家只好造反。对他们来说,推翻卫王统治的理由简直不要太充分。



第468章 哪一个是心无城府?

卫王好大喜功,暴政累国,此其一也;卫王杀掉弟弟,与廖太妃就结下杀子之仇,此其二也。

国仇家恨,都齐全了。

燕三郎眨了眨眼,他和千岁也是这样想的。并且他们也明白,韩昭的意向就成为他们下一步行动的关键。他若是赶回盛邑,泰公公也必须回去。

千岁的原话是“嘿,说不定天耀宫大乱,我们不需要泰公公也能混进去偷石头呢?“

”镇北侯是与廖家交好,我不能断定他会不会因此返回盛邑。“从前哪怕在连容生那里读书学史,燕三郎也并不擅理大国局势。这趟卫国之行,他却领悟了许多。

所谓,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

“如果他无心助廖,这时候是万万不能回去的。”否则卫王会怎么想?

贺小鸢托着下巴,纤指在桌面上画圈圈“这事儿太精彩了。就算他不为廖家争取,可这当中还牵涉一个小王子呢,不知是死是活。你说,如果这位小殿下活着,韩昭还会拥戴卫王么?”

燕三郎不吱声了。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或者说,这个问题除了韩昭自己,谁也答不上来。

按照官方所言,小王子早就“病故”,那么卫王的顺位而治就是正当又合法,毕竟帝王血统没有旁支;可要是小王子还活着……卫王身为旧王长子,原本也该继承王位,可他身负弑父疑云,道义上确有可以讨伐之处。

“韩昭自己也该明白,卫王对他不安好心。否则不会将他的镇北军调来遣去,哪里有难打的仗就派去哪里。”贺小鸢冷笑,“就这样,他还不想搏上一搏,给自己谋个出路么?”

燕三郎默然。贺小鸢的分析有道理,无论卫国是以什么方式结束战争,韩昭作为掌领兵权、声威显赫的大贵族,都会被卫王深深忌惮。既然不打仗了,还留着这样的人才干什么呢?

飞鸟尽,良弓藏。

他想了想”镇北侯是精明人,接到这消息就该明白,此后剿灭褐军不用尽心尽力了。“

褐军存在,韩昭才有手握军权的理由。

贺小鸢幽幽道”他若是再聪明点就该明白,卫王不除,他自个儿早晚要倒霉。“

卫王什么脾性,什么心术,韩昭是不是比这里所有人都了解?

燕三郎已经洗猫完毕。白猫抖了抖身上残留的一点水渍,冲他喵呜一声,就奔去庭院的桌上吹风了。要不了多久,她又会是雍容华贵。

这一声却是在提醒燕三郎,所以少年对贺小鸢露齿一笑”你要不要去找镇北侯叙叙旧?“

他问,贺韩昭。

贺小鸢慢慢踱了出去,望着风儿吹动竹林,目光却游移不定。

这是一劳永逸解决卫王的大好机会。趁他病就得要他命,此后攸国自可以高枕无忧。如果放弃,实在可惜。

可是,韩昭这个人……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我去试试吧。“

……

待贺小鸢离开,趴在桌上的白猫才睁开眼睛”你猜,她说动韩昭的机会有多大?“

他们在青苓城不能停留太久,因此希望镇北军尽快北上返都。

燕三郎沉思许久才道”我看,关键还在于廖家找到的小王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

猫儿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忘了这个!“

她和贺小鸢光记着揣度韩昭的反应了,却忘了韩昭若是带兵返回盛邑,那就违反了卫王要他追剿褐军的命令,是抗旨不遵!

身为人臣,想这么干不仅需要勇气,还得有正当、恰当的理由。

”从泰公公接到的消息判断,卫王还未抓到这位‘小王子’本人。“她沉吟道,”可是这孩子若在盛邑,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燕三郎眼中有精光闪动”如果镇北侯对小王子之事毫不知情,他首先要确认的,就是小王子的真假。“

廖家的说法,也只是一面之辞罢了。

白猫歪了歪脑袋”你猜,韩昭真是被蒙在鼓里么?“参与举事的可不仅是廖家,还有好几门权贵。他们能知道内情,韩昭与廖家向来交好,会不会早就知晓呢?

燕三郎老实答道”不知道。“

镇北侯用兵的本事了得,但对韩昭本人,燕三郎并没有真切了解。

为人上者,哪一个心无城府?

”但是不妨逆推回去。“显然他也在努力思索,”如果韩昭知道小王子的存在,贺,他应该一口答应才是。“

这层逻辑,千岁转眼就想通了”唔,你是说,如果韩昭确定小王子是真身,廖家被迫提前造反,他一定会急着赶回去救驾?“

”是,否则小王子要死在卫王手中。“燕三郎点头,”反过来说,如果韩昭不知情,他对廖家打出来的旗号一定心存疑虑,很有可能拒绝贺小鸢的提议。“

韩昭在辨不清小殿下是真是假的情况下,不一定会冒险返都。如果廖家拥戴的小王子是假货,镇北侯今后如何自处?

白猫的尾尖轻轻拍打桌面”那就拭目以待等结果吧。“

¥¥¥¥¥

这一等,就等到了夜色降临。

明月皎皎,不知世间疾苦,人心难耐。

此时李校尉想必知道小兵失踪,并没有返回军营。”徐虎“扇过泰公公耳光,所以韩昭很可能也知道他不见了。

这种情况下,燕三郎还是留守贺小鸢的小院,不急不徐调息过几个周天,又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术。

他已到出剑无声的境界,隔壁就算住人,也听不见兵刃划破空气的动静。

就在这个既不太平,也不安宁的夜晚,他居然贯通了第十条经脉!

不是调息安坐,而是在身心合一的训剑中自行突破。

真力小龙在经脉里游动,活泼却又一副顺从的模样,力量随之翻涌全身,带来无所不能的错觉。燕三郎额角还淌着汗,眼里却闪动着喜悦的光。

他想变得更强大,他渴望更多力量。而只要再打通最后两条经脉,他就可以试着冲击下一境界了!

第469 我在这呆不下去了

千岁坐在树枝上看着他,也觉不可思议:”你到底是什么怪物披上了人皮?“外头风雨飘摇、暗流汹涌,偏在此时此刻还能做出突破的人,心脏是不是石头做的?

若不是两人性命相关,她真该剜开来好好研究。

晚风吹动枝叶,她的身形就像海中小船,随着水波载沉载浮,既轻灵又飘逸。

这样的身法,燕三郎还远未能达到。他垂眸掩去其中热切,随手取巾子擦拭。

刚换好一套衣物,门吱呀一声开了,贺小鸢走了进来。

燕三郎收起怨木剑,看见她沉郁的脸色:”没谈成?“

贺小鸢走进屋子,板着一张脸:”不识抬举!“

她骂的,自然是韩昭。

镇北侯拒绝了她的劝说。

燕三郎给她斟了好几杯茶水,贺小鸢都端起来一饮而尽,才气乎乎道:”他说捕风捉影,不足为信!“

”捕风捉影?“燕三郎皱眉,”是指廖家造反,还是指小王子尚在?“

贺小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没头没尾:”小王子。“她在敌后行事向来稳慎,只有面对韩昭时,不知怎地总是气昏了头。

那厮也太招人恨了!

”我将盛邑事变说了,他脸色变了变,但不吭声。“

”我又问他,如果小王子尚在人间,他难道不回京勤护?“贺小鸢深吸一口气,”韩昭竟然说,‘没有如果’!“她瞪着燕三郎,”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燕三郎给她认真分析:”‘如果’即是假设,镇北侯不相信假设,他要实实在在的证据。“

贺小鸢抿起红唇。她上哪里弄证据去?

”我果然没看错,这人真是冷血。“她冷笑道,”廖家与他家世代交好,于他父亲还有救命之恩。现在人家落狱了,他竟然要独善其身。“

”镇北侯未必不急。可他若是想班师回都,就不可师出无名。“燕三郎面色沉静,”要么,你把小王子健在的证据摆到他面前;要么,就得是盛邑发生大事,迫他不得不回。“

这孩子一下就说中要点,贺小鸢多看了他两眼才喃喃道:”小王子的证据,或者盛邑发生大事?“

她苦恼的是两样都没有,怎办?

燕三郎像是听见她的心声:”那就制造条件,让他不得不回。“

他的手段一向最简单,缺什么就补什么,少什么就争取什么。

”不得不回?不得不回?“贺小鸢把这四个字反复咀嚼,目光渐亮,”说的是。他含糊其辞,我就非把他逼回去不可!“

她紧接着冷笑:”我就不信,希望他返回都城的只有我一个人。“

还有明里暗里那许多势力。

当然,还有燕三郎和千岁。少年望着她侧了侧头,贺小鸢莫名觉得,他这动作和白猫有些儿相像:”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唔……“贺小鸢沉吟,要不要告诉这小子呢?

”是不是想返回盛邑?“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没好气道,”……是。“

燕三郎望着她微微一笑:”我与你同去。“

”你?“贺小鸢一怔,才想起他还要重新潜入天耀宫。这少年忙忙碌碌到底想做什么,她是完全看不懂了。

“你还想着对付卫王吧?”燕三郎给自己斟酒。他的手很稳,透明的酒水淅沥进杯子,一滴都没溅到外头去,“我们合作吧,各取所需。”

“你……”对方可是堂堂卫王,一国之君,他一个十四岁的小少年能做什么?贺小鸢想笑,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相识数月,这小家伙行事不显山也不露水,瞧着并不厉害,可是哪一件的后果都很了得。

她在敌后活动那么久,知道有些任务执行起来未必要石破天惊,却可以引发持久的震荡。

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是曲云河的功劳,是那个倏忽来去的红衣女郎的功劳,还是少年自己的功劳。

她轻咳一声,掩去笑意:“你要怎么帮?”

“跟你一样,找机会。没有机会就制造机会。”燕三郎倒是务实,“现在的天耀宫,你我都没有机会。”他们夜探过一次天耀宫,卫人一定加强戒备。短时间内,基本可以断定没有二度潜入的可能。

贺小鸢知他不会无偿:“那就要坦诚相待。说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两人上回进宫,是曲云河要找件东西。现在他找好了、回去了,这小子为什么又要去?

“卫王的冠冕。”

“什么?”贺小鸢一呆,以为自己听错。

燕三郎抬手指了指自己脑门儿:“那顶帽子。”

“你是说,卫王脑门儿上那一顶王冠?”贺小鸢嘴张了张,有点合不上,“不是打比方?”

“不是。”

她有点儿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你、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你想要他的命,不也是吃了熊心豹胆?”燕三郎居然听出了她的心声,“我也不过要他的帽子而已。”

贺小鸢心里说,其实差不多了。摘走卫王的冠冕,和在他脖子上抹一刀,难度不相上下啊。

“不管你做什么,我只要帽子。”燕三郎冲她一笑,牙很白,“另外,我们在盛邑里还要互相帮衬,情报共享。”否则他在盛邑单枪匹马,能套出多少有用的讯息?

唯有借助贺小鸢、借助攸人的情报网,他才能对盛邑的局势做出及时反应。

可惜韩昭不肯率军回都,否则那条大腿更好。

贺小鸢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

如果没有前车之鉴,她会以为这小子信口胡柴。可是前一段双方潜入天耀宫,她是办正经事去的,是去要卫王的命;这小子倒好,冒着杀头的风险,只是进宫刨了棵大树!

打那以后,他舍生忘死的目标再怎样奇葩,贺小鸢也不会大惊小怪了。

当然,说到底双方利益没有冲突,手段又能互相帮衬,那么也就能暂时并作一路人马。她没有犹豫太久,就点头了:”行吧。“

”明晨就启程吧。“燕三郎得寸进尺,”我在青苓城呆不下去了。“

第470章 她为什么不放手?

贺小鸢奇道:”你做了什么?“

”冒充镇北军的兵,掴了泰公公两记耳光。“燕三郎苦笑地补充一句,”当着镇北侯的面。“

贺小鸢微愕,然后就笑得花枝乱颤,愉快地同意了。

是夜,燕三郎在松溪客栈也要了一间客房。他年龄渐长,已经不适合在贺小鸢那里过夜了。

关好门扉,燕三郎一回头,就见千岁倚在窗边,满脸不悦:

”何必这样麻烦?我们把泰公公绑走得了!“

她从前做事都是干脆利落,大杀四方,何必这样顺着长藤摸瓜,结果摸出一只又一只瓜都没熟!

呸呸,她吃得没有耐性了!

”从军中绑走泰公公或许不难。“燕三郎做退步假设,”然后呢?“

”然后?“千岁眨了眨眼,”带去盛邑啊。“

”即便我们能绑出泰公公,从青苓城到盛邑,快马最少也要七八天时间。你要堵着他的嘴,把他塞在大车里不能见人么?“

”有何不可?“

”那么路程上耗费的时间还要再长一倍有余,约莫是十七八天才能到达盛邑。“燕三郎淡淡道,”这么长的时间,你能保证谁也见不到被五花大绑的泰公公?他也是个人,要下来拉撒的。“

千岁哼了一声,斜睨着他:”如果我能呢?“

”行。“燕三郎知道她不服气,”就算你能,抵达盛邑之后,我们要怎么才能让泰公公进宫为我们取苍吾石?只靠威胁么?“

”唔……“她不爽。

”莫忘了,双生傀秘术必须在受术者毫不知情的前提下施展才可能成功,几率小到还要借助苦乐果才能提高几成;我们若是强行将泰公公绑走,他心里对我们无比忌惮恐惧,这术法又怎么能强摄他的心神、控制他的身体?即便侥幸成功,你怎知他不会反诱我们进宫中埋伏?“他顿了一顿,“王宫里高人如云,他想借机对付我们易如反掌。”

红衣女郎语塞,气恼之下转头看窗外景致。

该死,都怪她今非昔比!

”都怪你修为太差。“她柳眉倒竖,”否则一力降十会,要办成事儿哪需要这么弯弯又绕绕?“

”既然韩昭暂不打算回都,我们留在这里已无必要。“燕三郎对她的埋怨习以为常,早就当作了耳畔风,”不若回去盛邑,看看那里有没有空子可钻。贺小鸢消息比我们灵通,在盛邑可成我们助力。“

千岁翻了翻眼皮,仍然不肯转头过来看他。

燕三郎看她仍然郁闷,眼珠子转了转,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有一事不解。“

千岁依旧托腮向外,但尾指翘了翘。

这时白猫也凑了过来,在燕三郎胳膊上蹭来又蹭去,讨好地喵喵两声。

”哦,芊芊饿了。“燕三郎说着,从怀里取出牛肉干,撕成小块儿喂猫。

这与士兵行军打仗充作干粮的硬肉干不同,微湿、微甜,还保留了柔软有韧性的口感,自然价格也不可同日而语,芊芊向来喜欢。

他要是没看错的话,千岁夜里有时也会偷吃几块,但她从来不承认。

白猫过去一天里的被寄养经历不大愉快,这会儿重新回到主人身边,又吃上可口熟悉的美食,欢喜得缠着燕三郎不放,一个圆溜溜、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胳膊上拱来拱去。

千岁冷眼旁观,任这一人一猫玩得热火朝天。

她忍了又忍,见燕三郎老半天都没有往下说的意图,终是哼了一声:”还有事没?我要睡觉了!“

她从前的夜生活丰富着呢,只是现在被木铃铛所困,不能远离臭小子,自然夜里也就无事可做。

”没了。“燕三郎头也不抬。

千岁板着脸,站起来就往外走。

燕三郎同时站了起来,挠了挠头,露出个恍然的神情:”哦对了,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红衣女郎没转身,但脚步下意识放慢。

”卫王既有撤军的打算,攸国暂时没了亡国之患。“燕三郎这回不吊她胃口了,很干脆道,”为什么贺小鸢还要想尽办法搅乱卫国?“

原本卫国入侵攸国的攻势太凌厉,贺小鸢才不得已深入敌后,帮助褐军对抗王廷;现在卫王要停止对攸进攻,和平或许指日可待,为什么她反倒紧咬着卫国不放?

千岁转身看着他,似笑非笑:”你是真不明白,到底什么是复仇吧?“

燕三郎认真思索几息,才摇了摇头:”不明白。“

他当然知道仇恨是什么,史书里记载过无数,先生连容生也在课堂上给他们讲解过家国情仇的典故。

可是燕三郎无法理解复仇。他在黟城的日子虽苦,却不曾恨一个人恨到不顾所有的地步。

”复仇就是不顾成本、不计得失,一定要消灭仇敌的决心与作为。哪怕是玉石俱焚,那也是心甘情愿。“这小子也有不能理解的东西?很好。千岁笑眯眯道,”世间多少修罗场,都因复仇的决念而现。“

燕三郎不解的就是这一点。人的本能都是趋利避害,怎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

”你再长大一些,自然就懂了。“千岁望着窗外明月悠悠道,”贺小鸢把亲人亡故的账算在卫王头上,即便卫国要从攸国撤军,她和卫王之间的私仇也还没了结。所以,她选的是不死不休。“

她看着燕三郎,微嗔:”喂,你作为一个大活人,也要有活人的情绪好么?“

燕三郎挠了挠后脑勺,回她一个字:

”好。“

能把她哄好,怎么都行。

¥¥¥¥¥

石从翼披着一身寒露,返回宋宅。

从青苓城围战打响至今,这所当地富商的宅子都被征用作韩昭的下榻之处。

他刚进书房,就看见镇北侯寒着一张脸,坐在书桌后方。

听他进门,韩昭头也不抬:”追丢了?“

”是。“石从翼赧然,”这位鸢姑娘很是警觉,吊着我在城里走了两圈,不见了。“这女子腿脚真是麻溜啊。亏得她是侯爷同门师妹,他才敬称一声”鸢姑娘“,否则必定直呼小娘皮溜得真快!

第471 不能坐以待毙



韩昭也没有怪他的意思:“她上屡多奇物,防不胜防,你跟不上的。”否则小鸢儿也不敢只来见他。“想来明晨之前,她就会离开青苓城。”

石从翼腹诽:既知他跟不上,侯爷为什么不自己去追?

当然他不会问出口。青苓城被围困多时,城墙快塌、城里断粮时,侯爷的脸色似乎也没有这般难看:“这位鸢姑娘所言可是真的?廖家犯上,裕王下尚在人间?”

贺小鸢来访时,他作为镇北侯心腹并未退场避让,因此听了个完全。

韩昭抬头,盯了他一眼,石从翼立知自己失言,不由得摸了摸鼻子。侯爷远在千里之外,对盛邑发生的事哪能了如指掌?再说贺小鸢是攸人,话里掺几分真假,谁能辨得出来?

“关于廖家起兵bi)宫,小鸢不会撒这样的谎。”韩昭盯着桌上的镇纸,“转眼就会被拆穿。”盛邑里发生这样的大事,早晚会传到他耳里。

“廖家……”他只说了这两字,余下的话都化作了一声长叹。bi)宫可不是小事,廖丞相必定谋划许久。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哪。

石从翼了然:“关于裕王下……”

韩昭不吱声。

此时恐怕连卫王都弄不清楚这个弟弟是否还活着,旁人又怎么胆敢断言?

石从翼手心发麻,小心翼翼道:“廖家作乱,王上会不会、会不会怀疑您?”

韩昭面沉如水。

他怎会不知,以当今卫王的脾,答案就是简洁明了的一个字:

会!

卫王将他调离东南前线,本就是疑心他和攸人勾结,做戏打仗给王廷看;现在廖家作乱,而韩家来与廖家世代交好,双方还有结过姻亲,卫王不疑他也参与其中就怪了。

这会儿,他自己的处境也很是不妙啊。

书房内空气沉滞,石从翼嗓子有点儿发干:“您、您可有对策?”

他家侯爷快被廖相害死了!

韩昭终于开了口:“查。”

“啊?”

“派人去盛邑,追查裕王下的下落。”韩昭缓缓道,“弄清廖家的凭恃到底是真是假。”原来侯爷对此真不知。石从翼把嘴巴紧紧闭上了。

“还有。”韩昭眼里有寒光闪动,“盯紧泰公公。盛邑发生这等大事,王上必定对他有所指派。盯住我们的监军大人,就不难获知王上的心思。”

石从翼抖擞精神,应了句“是”。

他家侯爷不打算坐以待毙,他真是好生欣慰啊!

韩昭正想将他挥退,手伸在半空忽然不动了,这姿势保持了半天才缓缓收回。

他一脸若有所思。

“侯爷?”

“不……”决定重大,韩昭显然还在思索,“不该派人回去盛邑。”

“侯爷!”石从翼急了,“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您、您不得不防哪!”哎哟,他把那谁比作虎了,侯爷一定能听懂。

“没说不防。”韩昭看他一眼,这家伙显然没领会他的意思,”此去盛邑路途不近。如果我派人打探消息,这么一去一回至少个把月。等他回来禀报我,盛邑那里早就是尘埃落定。”

他率军在外打仗,远水难救近火。等他派出去的人弄清火回来报告,恐怕黄花菜都凉了,该毁的都被毁掉,该铲除的也都被铲除,整个盛邑大势已定。

那时,他就更没有理由回去了。

“那侯爷的意思?”听到这里,石从翼已经有两分明白了,心中暗惊。

“我要亲自走一趟。”韩昭沉声道,“好在事只过去了三四天,现在赶回盛邑,或许还来得及。”

“那敢好!”石从翼压低了音量,只差说句“带上我”,“可是……这里怎么办?”

军中哪可无主帅?韩昭方才也在思索这个问题,这时就道:“让刘珂暂代帅权,你从旁辅助。”说罢看了石从翼一眼,“你们私底下不都唤他是‘小韩昭’么?”

“啊?”石从翼讪笑着挠了挠脖子,“这您都知道啊?”

刘珂也是韩昭边常将,从少年时就跟着镇北侯走南闯北。他高、体型与韩昭差不多,甚至面容也有三分相似。将领们时常聚在一起喝酒耍闹,刘珂压低嗓子,就能将韩昭的言行、举止、步态都学个六、七分相似。

只不过那都是酒桌上的玩耍和笑话,石从翼不知韩昭竟有所闻。

“可是刘珂毕竟是刘珂,不是您。”

“我知道。”韩昭沉吟道,“回头你把丁完山唤来。”

“丁完山?”石从翼一怔,“就是从得胜王那里投奔我们的妙手丁完山?”

梁国得胜王兵败被杀,其手下作鸟兽散,有部分南下转投镇北侯,能被收入镇北军的皆有所长。此人被称“妙手”,能力可见一斑。

“不错。”韩昭点头,“我观察他久矣,此人可用。他擅于伪装变容,我让他在刘珂上动点手脚,只要能顶替半个多月就好。”

说到这里,贺小鸢的影忽然从脑海一闪而过。这位小师妹生就一双巧手,比丁完山更加厉害。可惜,他不能请她帮这个忙。

贺小鸢离开前,就游说他前往盛邑。现在他的确要动了,却得瞒着她。

至于战场事务,他已经想好:“青苓城一战,褐军元气大伤,茅定胜暂时无力反击。其左、右两翼也被围剿。我估计他会往南收缩,只要命刘珂领军去追就好,切莫追赶太急,反中埋伏。”

韩昭一口气说到这里,见石从翼连连点头,才轻吁一口气:“战场瞬息万变,我本不该离开。但事关重大,我不能抱憾。”

石从翼咧嘴一笑:“您只管去。谁也料不到行军主帅居然能不声不响潜回盛邑,从这点上说,您就占了先手!”

韩昭微微一哂:“这里,你们就要多担待。”说罢点了四、五个人名,“去把他们也唤来。后面路上遇事,你们商量着办就好。”

石从翼应了,突又想起一个麻烦,眉头不由得拧紧:“对了,还有个太监监军!”

泰公公可是卫王心腹,三天两头来找茬。

第472章 瞒天过海

“那老小子鸡贼得很,没事就刁难人,刘珂未必应付得来。”石从翼面露厌色,“他老是往盛邑偷传鸡毛信,要是起疑就麻烦了。”

“那就截下他的鸡毛信。”泰公公往外传消息,给卫王打小报告,韩昭是知道的,只是过往一直没有理由阻拦,也就随他去了。

现在么……

韩昭又想了想:“不过,的确不该任他背后撺掇。”

石从翼知道他的厉害,闻言喜上眉头:“您想收拾他只管下令,自有我来动手!”

“不须劳动你。”韩昭难得一笑,“泰公公犹在病中,神智有些恍惚也是常态。”

石从翼一怔:“但他不是已经治……”说了几字,忽然反应过来,嘿嘿出声,“懂了。”

泰公公昨天才在战场上得了癔症,那是在场有多少双眼睛都看见的事实;他虽被抢救回来医治,然而病情有反复也是常理。

那可是精神病嘛,精神病人有时好有时坏,谁说得准?

言及泰公公,石从翼突然想起一人:“对了,救治泰公公的那名小兵徐虎,我今日回营查无此人。”

“现在青苓城三军并存,人员有些混乱,况且伤亡还未统计。”韩昭记起“徐虎”,只觉那人形影和面容都甚是模糊,惟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是日理万机的主帅,自不会费心再记挂这等小事。

“我即刻出发。”盛邑之事,宜早不宜迟。韩昭低声道,“你将刘珂他们唤来,我有话叮嘱。”

石从翼快步离开,韩昭轻轻呼出一口气,想起贺小鸢临去前对他说过的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咱们最好保持通联。”

当时韩昭默不吭声。两人关系复杂,贺小鸢与他有同门之谊,却又恨他、恨卫国入骨。他面对贺小鸢的心境也很微妙,却明白两人之间最好不要再有什么瓜葛。

这样纠缠而纷乱的关系,韩昭自己也觉得头疼。这还有什么通联的必要?

贺小鸢却是饶富深意说了一句:“有些事你查起来不方便,不若就交给我吧。”

以韩昭权势,有什么事查起来是不方便的?

那自然就是盛邑里的大变故了。他行军在外,卫王派来的泰公公黏在身边时时监视,这还是明面儿上的。眼下韩昭率领的军队不仅有自己的镇北军,还有原守于中部的廷军,这里头还不知安插有多少卫王的耳目。

再说他身为重臣,私下去查反贼细节,还打探王室秘闻,一旦东窗事发就都是罪状。

可是贺小鸢就不一样了。

她身在暗处,行踪诡秘,比韩昭不知道要方便多少。

可是她递过来的消息可靠吗?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里掺着真?

韩昭当时不置可否,现在想来,也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

五日后,王廷特使抵达前线,颁下卫王的赏赐。

韩昭平叛有功,青苓城大捷鼓舞全国士气,那么卫廷论功就要行赏,受赏的不仅是韩昭、侯府,还有军中依次以下获功人员。

韩昭功劳大,卫王当然慷慨厚赏。赏赐之物自然不会千里迢迢送到前线,而是赐入盛邑的镇北侯府。

对于韩昭,卫王这次又赏又封,不仅赏下古玩、神兵、食邑等等,还封他一个护国大将军的称谓。

自卫开国以来,只有三人得此殊荣,可以说卫王本次封赏很见份量了。

因为大军仍在追敌路上,接待不便,这位特使颁过圣旨,又去看望了仍在病中的泰公公,就告辞返都了。

待他离开以后,”韩昭“走回帐里,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站在一边的石从翼冲他一竖大拇指:“行哪!”

“韩昭”摸了摸自己的脸:“没被特使看出来吧?”

镇北侯本人已经远赴盛邑,现在顶替他统军的是刘珂,接旨的也是刘珂。

尽管和韩昭相处多年,能仿其形神,刘珂也是心中惴惴。他面对特使时既不能太倨傲,毕竟镇北侯乃是臣子,也不能太谦卑,毕竟韩昭的脾气在廷中也是有名的硬派。

这尺度可不好拿捏。仅仅是一刻钟的功夫,他后背衣裳都被冷汗打湿,比带军打仗压力还大。

万一被识破,那可是欺君之罪!

“你学得很像!”由于替刘珂易容,丁完山也被拉进了这个小圈子,这时就正色道,“只要这位卢特使平时跟侯爷不熟,基本上就认不出。”

“不熟。”石从翼挥了挥手,哈哈一笑,“王上才不会派侯爷的熟人来传旨。”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特使这一关过了,偷梁换柱之计才可以继续施行下去。

刘珂突然道:“侯爷虽然得了护国大将军之名,但好像没有在天耀宫跑马的权利。”

旁人慢慢都停下了笑声。

从前的护国大将军,都有在天耀宫骑马而行的权利。这一回颁下来的王旨,却压根没有提及。

是卫王忘记了么?

当然了,关于盛邑之变、关于小王子裕王殿下,无论是旨上还是特使,也是只字未提。

卫王当然不会以为,韩昭接不到消息。他降下厚赏的理由就可想而知。

石从翼凝声道:“去他的吧。我们只管带兵打仗,等待侯爷的消息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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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使返都,回禀卫王。

“镇北侯接旨的态度呢?”

卢特使答道:“毕恭毕敬。”

卫王稍许满意,又问泰公公:“监军呢,你可见着了?”

“见着了。”特使硬着头皮道,“但泰公公情况不妙,他在青苓城战中受伤,得了笑癔之症,军医说要温养元神。臣去见他,他昏昏噩噩,状如痴滞,不能人语。”

卫王一听,骂了声“该死”,心里暗道一句“废物”。

他派泰公公去前线,是为盯紧韩昭一举一动。尤其廖家作乱之后,韩昭的立场、镇北军的动向,就成为卫王一块心病。

在这节骨眼儿上,泰公公居然病倒了?

这个光吃白饭的废物!

卫王心里又骂一声,忽觉不对:“我曾命人往战场传讯,泰公公随即回复,言辞如常,怎么后来又病倒?”

第473章 风水轮流转

“我询过军医,说是癔症病人时而发作,时而正常。”卢特使指了指自己太阳穴,“不可自控。”

泰公公小人也,从前也给卢特使穿过小鞋。这回卢特使见他倒在榻上口角流涎,心里倒是解气得紧,也不虞给镇北侯说两句好话。“我私下查问,泰公公的确在战场上受了伤,还被叛军逮住过。”

卫王当即召来御医,询问癔症。

御医给出的答案,与卢特使大同小异。

卫王挥退两人,又琢磨半晌。

泰公公远在军中,是不是得了癔症,那还不是镇北侯说了算?卫王只看结果:泰公公病倒了,不能再履行监视韩昭之职。

镇北侯会不会趁机作手脚呢?

其实他将泰公公放在韩昭身边,也是要看镇北侯会不会对这位监军下手。泰公公就是块试金石,试的是韩昭的忠心,但有危亡,就说明镇北侯有了反意。

现在么……卫王的脸沉了下来。

这时外头又有声响,随侍的刘公公不敢惊扰他,溜出去听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低声禀报:“王上,追查廖家有新线索了。”

卫王眼一眯:“说!”

“除了廖太妃,反贼廖青还有一个嫡孙女,名为廖红泫,与廖太妃原是双胞胎……”

卫王“哦”了一声:“你这么一提,我还有些印象,这对姐妹花很漂亮,当时人称廖家双姝。碍于规矩,父王没能将她们一起纳入宫中,想来遗憾。”

“是,是,您记性可真好!”刘公公讨好道,“廖红泫消失很多年了,宣龙卫追查廖家线索,才发现漏算了这么个人。”

“廖红泫么?”这名字的确从卫王记忆中消失很久了,刘公公现在重新提起,卫王终于又有一点印象,“孤和廖红泫也见过几面,确如传言那般清冷不苟言笑,否则她有才学之名,廖家怎不送她进宫,反而送了性子活泼擅逢迎的妹妹给父王?”

提起廖太妃,他忍不住面露厌恶之色。这女人得老卫王独宠,生下来的儿子未成年就被封作裕王。老头子还想把王座传给他,嘿!

“不过,她好似离开盛邑许多年了,据说是——”卫王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刘公公替他接下去:“风传她生了怪病不能见人,送回乡下静养了。”

这件事,现在的卫王、当年的大王子也有耳闻,不过事不关己,他从没放在心上。

“廖家人是分批分向逃跑的,宣龙卫已经抓回了三批人,但没有一个知道小、小贼的下落。”刘公公险些将“小殿下”三字说出来,幸好改口及时,后背上随之沁出一层薄汗。“宣龙卫核查廖家户帐,才发现漏寻了廖红泫的行踪。”

卫王当然也听明白了:“朴鱼认为,廖青把小贼藏在廖红泫那里?”

朴鱼即是宣龙卫统领。

“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刘公公小声道,“毕竟廖红泫早不住在盛邑,也淡出众人视野很久了,就是宣龙卫到今日之前也没把她核算在内。”

“嗯,是个方向。”卫王点了点头,“他查到廖红泫下落了么?”

“朴大人查到廖红泫当年离开盛邑以后,被送去蚌山围场边上的廖家庄子,住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再度离开。”刘公公小心翼翼,“在这之后,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卫王不悦:“那朴鱼这是什么意思,特地报个无头线索来消遣孤?”

“朴大人当然不敢。”刘公公赔着笑脸,“昨日宣龙卫才审查了庄子上的人,挨个儿细问,都说不知廖红泫去向。但把这些人都放走以后,其中有个婆子今天就悄悄离开庄子往西南去了。按理说她没有亲戚住在西南,所以朴大人亲自前去盯梢,希望可以顺藤摸瓜。”

卫王起来踱了几圈,才沉声道:“这的确像廖老贼会干出来的事。着朴鱼加快进度!再去查查,廖红泫当年到底得了什么病!这回廖家人总该知道了吧”

“是!“

卫王总觉得事情隐隐有些不对,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又完全说不上来。

只是……心头浮起不祥。

他可是一国之君,什么事办不成,什么人敢不臣服!

卫王想了想,又道:“对了,廖家造反之前,和镇北侯府可有人员往来?”

“并未查到。”刘公公转朴鱼的呈辞,“镇北侯府也一直表现安分。”

卫王嗯了一声,心事重重。

……

过了这么多天,前线的好消息终于传回盛邑,鼓舞人心。

叛军首领茅定胜在青苓城吃了大败仗,不得已带领褐军往南回撤至凤崃山,放弃数月来辛苦拼得的疆土。本地有高山险阻,又是地势崎岖,加上褐军在这里经营许久,尤其芦花城如铁壁一般,镇北侯率领的大军追到这里也难再寸进。

双方再度陷入僵持。要知道十天前还是褐军重兵包围青苓城,现在却成了韩昭兵临芦花城下,风水轮流转。

卫国朝野一片欢呼。

临羡平原有粮仓美誉,卫国三成粮食都产自本地,褐军占住这里也就掐住了卫国的命脉。因此卫廷才不惜耗费一切气力也要将它抢回,甚至千里迢迢把韩昭从东南前线调到这里来作战。毕竟对卫国来说,外患远远比不上内忧。

现在临羡平原回来了,卫国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反观褐军,一仗败退百余里,过去几个月的苦劳都化作泡影,军力和士气遭受沉重打击。有点儿战略眼光的人都能看出,褐军再非势不可当,茅定胜还想北上可就难了。

内忧暂时被遏止,卫王又下达停军令,临时停止对攸国的进攻。

消息传出,无论卫国还是攸国,平民皆喜出望外。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大家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燕三郎和贺小鸢这时正在荷香镇,根本不需要怎样费力打听,街头巷尾都在热议两件事:廖家造反、卫攸停战。

他们原该抵达盛邑的,但这个大都正在严查外来户。隔着一个城池,燕三郎仿佛都能感受到卫王的怒火,他明白欲速不达的道理,于是在管控尚不严厉的乡下落脚。

第474章 昔日堂上客,今日阶下囚

盛邑方圆二十里内,最好的藕粉就产自荷香镇。

从它名字可知,这个小镇以莲出名,莲子、藕粉品质上佳,已成贡品,但镇民数量不多,也就是二百余户。

燕三郎初来乍到,见人人脸上挂起笑容,前不久廖家造反带来的阴影似乎已经荡然无存。

但明眼人都知道,此事引起的风波断然不会轻易平息。

现在两人择一间旅栈入住,要了最好的房间,出门就是院子。

这里有人定期打扫,但白猫进院子巡视了一番就跳上大树,甩了甩尾巴:“不干净!柴堆里都是灰,做卫生的实在太草率!”差点就把猫毛弄脏了。

没事儿谁会去清理柴房的落灰?燕三郎不理她的吹毛求疵,只对贺小鸢道:“劳烦你去打探廖家的近况,以及盛邑如今的格局形势。”

贺小鸢点头。

国家上层的变动离平民太遥远,除了一开始的大军入城、天耀宫兵变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随后的腥风血雨、暗流涌动,就不是普通人可以接触到的了。

百姓只知道,最近有大批贵族被推去斩首。平素高高在上的老爷小姐,颈子里喷出来的血也是红的,临死前一样痛哭流涕,毫无尊贵可言。

廖家的造反逼宫已经被镇压下去,盛邑展开腥风血雨的大清洗,权贵人人自危。但燕三郎注意到,廖家的重要人名几乎没出现在公开行刑的犯人名单里。

为什么呢?

同时,卫王奖赏前线的消息也传播开来,镇北侯的声望更是如日中天。

“卫王藉着青苓城大胜的契机赏赐韩昭,不过是安抚他,明示廖家之祸不会牵连到镇北侯府,让他安心在南边镇压褐军叛乱。”说起这一点,贺小鸢就冷笑了,“嘿,韩昭但凡有点脑子,都不该以为这是个甜枣儿。”

“你看看卫王给的赏赐,啧啧,想来也是伤透了脑筋。”她不屑道,“看来对于韩昭,卫国实在也是赏无可赏了。”那么这就是个极危险的讯号。

说罢,她就出去了,当晚都没有回来。

双方各司其职,贺小鸢负责打探消息,而燕三郎么……则是挽起袖子,在千岁大人的指指点点下,把她认为不干净的地方重新清理一遍。

入夜,小院终于一尘不染,这时千岁也变回了人形。

燕三郎严重怀疑她算好了时间,不想帮忙清理。按她的话说,阿修罗从来不做这些琐事。

这个季节,小院里栽种的一棵李子树已经硕果累累。千岁亲手摘了一盆洗净,慢悠悠啃了一口,险些吐出来:“咦,好酸,难怪没人来偷摘!”

燕三郎凑近,拿两个就往嘴里丢,嚼得眉头都不皱一下。比这还酸涩几倍的果子,他都跟其他乞丐争过抢过。

“你怎么比女人还能吃酸?”千岁照例埋汰他一句,自己再拿起一个吃,这回慢慢适应了,也觉酸得有味儿。“韩昭没有跟着贺小鸢同来盛邑,我看他后面就是死路一条。”

“怎么说?”燕三郎从她盆里又捞走一颗李子。

“卫王中止了国战,就是要腾出手来,全力以赴收拾国内乱象,一是平定南方叛乱,二是平稳盛邑局势。”千岁慢慢道,“这两样不作为,他就再无余力外侵别国。”

“现在褐军的势头已被韩昭遏止,这就去掉卫王心腹大患;盛邑事变也已经过去十天了,卫王毕竟手握大权,我看不出半个月,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盛邑还会重归平静,这样韩昭就丢掉了最好的机会。”

燕三郎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说:“只要盛邑平稳,再等镇北军扫平褐乱,卫王本身的危机就已过去,镇北侯却没有了用武之地。到那时候,卫王很可能就要卸磨杀驴。”

千岁嗤地一笑:“卸磨杀驴,说得好!韩昭是驴子么?”

燕三郎沉吟道,“镇北侯必有所觉,但他若是消极剿褐,卫王也要责他平叛不力,命他回都领罚。”

“是啊。”千岁轻轻拍了个巴掌,“同样是回到盛邑,那时他可就灰溜溜地不得人心。倒不如现在就顶着大义的名头杀回来,这还师出有名。”

“所以,贺小鸢劝不动他时才那般生气吧?”

“是啊。”千岁突然反应过来,奇怪地瞥他一眼,“咦,你为什么这么问?”这小子,终于开始理解世故之外的人情了吗?

“没什么。”燕三郎不再多言,抓紧时间运功调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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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贺小鸢返回小院,带来了盛邑人都不清楚的内幕:

卫王居然还未从廖丞相口中撬出实情!

以廖家为首,盛邑四大家族密谋造反以失败告终,然而这几家当中知情者甚少,绝大多数人糊里糊涂掉了脑袋,临死都在大呼冤枉。

他们也真不明白,自家好端端地怎么就造反了?

“现在其他三家都认供,谋反发起人是廖青,这点确凿无疑。”贺小鸢先布好结界,才敢畅所欲言,“廖青以小王子尚在人间、老卫王被谋害至死为由,鼓动他们造反。”

“廖家人早被下在狱中,但廖青至今没有吐露‘小王子’的藏身之处。”说起这人,贺小鸢也是竖起大拇指,“卫王派廖家人轮流去他面前哭诉,又找来他宠爱的小孙子,命人当着他的面细细活剐,据说那孩子捱了两天才死掉,死前哭都哭不出来。就这样,廖青都未屈服呢。”

燕三郎却听出不对:“这世上几多惑人心智的神通,卫王手下人才济济,怎不对廖丞相施用以问出实情?”不提别人,千岁就是个中好手啊。

这世界如此广袤,他相信精通摄心之术的异士大有人在。

“你能想到,卫王自然也不会漏过。要不我怎么说廖青是条汉子,比韩昭还像个男人!”贺小鸢嘿了一声,“他刚接到逼宫事败的消息时,二话不说就咬断了自己舌根。卫王命御医想尽一切办法,耗掉四十余个时辰才将他抢救回来。可他从此就成哑巴了,至今也是奄奄一息,受不得重刑。”

第475章 顶端的残酷

听到这里,白猫就下意识看了燕三郎一眼。黟城初遇时,这小子也是个哑巴。不知道哑巴对哑巴能不能感同身受?

想来是能的,因为她注意到燕三郎按了按自己脖颈,咽了下口水。

当然,那厢贺小鸢不会明白他这个动作背后的涵义,只接着往下道:“廖青说不了话,卫王就不能请人对他施展惑心术了,不能诱导他无意识透露小王子的藏身处。”

燕三郎眨了眨眼:“为何?”

白猫喵呜一声,尾音上扬,连贺小鸢听着都像是嘲笑。她看了猫儿一眼,见它正在玩自己的尾巴。

“惑心类的法术是令受术者昏沉迷乱,有问必答,这才能套出自己想要的情报。”贺小鸢给燕三郎解答,“可是廖青断了舌头说不出话,他想传递任何讯息都只能靠着手写。你可知道,手写与口述不同。思绪要转换作文字,这就需要人聚精会神,专心致志,才能凝注于笔端。”

燕三郎想了想,的确是这样:“这就与惑心术的原理背道而驰,廖青一旦受术,就写不出字,卫王同样拿不到自己想要的情报。”

“正是。”贺小鸢笑了,“他嚼舌时大概并不想自杀,只是避免这类术法生效。”廖青身为族长,要对廖家上下几百口人负责。那是多么沉重的担子和职责,他怎可能出了事就一死了之撂挑子?

有时候,权力就意味着更沉重的责任。“何况廖家最重要的人物,他基本都在造反前找借口送出城去,以免事败被一锅端掉,也给廖家留一点香火。”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只有他的母亲魏老夫人因为年事已高,经不起颠簸,就留在盛邑。谋反事败以后,未及卫人前去捉拿,老太太自己先撞柱死了。”

燕三郎点了头,接着又摇头:“那他喜爱的孙子,为什么会被卫王抓去剐了?”

贺小鸢耸了耸肩:“这位廖丞相也真是狠心。”

白猫仿佛盯着窗外出神,声音却传入燕三郎耳中:“你当卫王眼瞎耳聋?廖青要是把家人全部转移,他注意不到么?至少要留下几个至亲,才能打消卫王的疑心。”

看来生长在这样的世家里,就算讨尽长辈欢心也不算什么好事,好容易就被当作牺牲品送出去活剐了。燕三郎静默许久,才道:“廖家人受尽刑罚,廖丞相还不肯吐露实情,看来小王子的身份十有七八是真的。”

“那叫做打落牙齿和血吞。”贺小鸢轻嗤一声,“他若是熬不下去,承认自己找个孩子来假扮小王子,才是将廖家置诸死地,从此孤立无援。”

这话就说得有些深奥,燕三郎想了几息才明白。廖丞相要是死不改口,卫人见他家人受戕害,一则同情,二则更加坚信小王子活在人间;反过来说,廖丞相如果亲口认下自己布置骗局,那就是愚弄卫人,原本心思活络、还有可能支持他的势力从此都会抛弃廖家。不提别人,至少镇北侯就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返都。

真到这个地步,廖家才是万劫不复,就算被卫王杀尽最后一人,全天下也无人会再同情他们。

想通了这一层,燕三郎只觉吸进胸腔的空气微凉。

原来权力顶峰的厮杀,竟比底层还要酷烈十倍啊。

“现在廖青不松口,无论卫王还是其他权贵,都会加紧搜寻小王子。”贺小鸢轻声道,“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盛邑是卫王地盘,他抓到人的可能性最大。

此时外头忽传喧哗之声。趴在椅上眯眼的白猫也转头朝向那个方位。

燕三郎凭窗而立,望见北边冒出火光,依稀还能听见有人高喊:“走水啦,走水啦!”

秋冬季天干物燥,木头房子着火也没甚稀奇。不过他跃到屋顶看了两眼,发现周围有许多身影奔走,都往那个方向而去。

他跳回屋中,沉声道:“北边着火了,一路上有许多卫兵往那里赶去。我至少看见了二三十个。”

“在这个小镇里?”贺小鸢眉头一皱,荷香镇这么碗大点儿地方,从何时起多出这许多兵丁?

“看来这儿也非久留之地了。”燕三郎接着方才的话题问下去,“如果小王子确在人间,镇北侯真会杀回盛邑?”

若是不会,他何必白费力气?

贺小鸢认真思索片刻,才郑重道:“不敢打包票,但至少有六成机率。”说到这里又有些惋惜,“要是他这趟也赶回盛邑便好了。”

不会发生的事,燕三郎一向不去想:“那么说说小王子。既然早传死讯,为何廖丞相说他犹在人间,旁人都是将信将疑?”

贺小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两年前,老卫王携两位王子赴北方行宫狩猎,走过半崖时路遇山崩,整支队伍都被乱石砸中,不少人掉入山涧。事后卫人寻找尸体,小王子不在其列。多数人推测他被砸入山涧,那同样也是凶多吉少。不过民间最爱附会,常有传说他犹在人间,只是隐藏起来。”

人类最爱阴谋论,常能无中生有,何况小王子的确死不见尸?谣言就这样添油加醋传了开去。但官方很早就宣布了那对父子的死讯,坚持声称已经找到了小王子的尸首,以保现任卫王的政权稳固。

廖丞相的坚持,让这种捕风捉影一般的希望突然清晰起来,也对卫廷的公信力构成了挑战。

这种情况下,他是万万不能承认自己一手布置了骗局,否则小王子就算真地尚在人间,从此也不得正名。

“若说廖丞相手中的小王子是假的,其他家族为何会一同举事?”燕三郎沉吟,“其他族长也不是傻子,不见兔子不撒鹰才对。”

“是的,这才是最让卫王忌惮的地方。”贺小鸢赞同,“那三家都指认,廖丞相的确安排他们与小王子见过面。”

白猫喵了一声,以示自己来兴趣了,燕三郎也跟问一句:“确是小王子本人”

第476章 被发现了?

“是罢?”贺小鸢耸了耸肩,“他们久为廷臣,至少见过小王子多次。不过小王子从坠崖到再度现身已经隔了两年,那个年纪的孩子,面貌多少会有一些改变。”

两年多前小王子才九岁,只是童子,现在已可称为小少年。随着时间推移,脸面必会长开。如果廖丞相再找个样貌相似的孩子来顶替,只要事先教好对话,凭着一两面之缘瞒骗过几个家族仿佛也不是天方夜谭。

燕三郎起身,轻吁一口气:“那么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了,怎么找到小王子”

寻人当然要从现有的线索入手。廖丞相知道自己仓促举事,失败的概率很大,所以事先将小王子送走,那么这孩子留在城内的可能性较小。

“廖家名下的产业不用去考虑了,卫王必定派人清洗过一遍,并没抓到人。”说到这里,贺小鸢也有些佩服,“京畿腹地可是卫王地盘,不知多少耳目横行,廖青还能将小王子藏起这么久却不被找到,也真有些本事。”

燕三郎却有些犯愁:“盛邑如今加强了警戒,我不好再混进去了。”短短两个月不到,盛邑先后发生两件大事,一是卫王遇刺,二是廖家谋反逼宫。这两件大事都直指卫王本人,令他恼火极了。因此整个盛邑的安保等级上升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恐怕特许令在此时此地也不好用了。

说起这个,贺小鸢正色道:“我正想告诉你,不要再亮出特许令了。你年纪太小,单独持特许令进城,通行先前那些城池也就罢了,那里的官兵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在此刻的盛邑只会徒增麻烦。”

这一点,燕三郎也考虑过了。

“另外,你也不要靠近盛邑。”

不能靠近盛邑?燕三郎扬了扬眉:“如果小王子不在盛邑,我们不去也罢。”

“今晨路过青萍镇,我恰好看见官兵抓人,被抓的都是十一、二岁的乞丐和来历不明人士。那里离盛邑只有五里远了。”贺小鸢低声道,“想来这些小乞丐被抓回去后,有专人过来认脸。”

小王子住在天耀宫长达数年,宫里一定有老人是认得他的。

“据说,官方在搜查廖家余孽,搜寻范围已经从盛邑一直往外扩展。”她看了看燕三郎,“你的年纪,会引发重点怀疑。”

燕三郎正要说话,一直凭窗眺望的白猫忽然喵了一声,从原本慵懒的坐姿一下子变作蓄势待发,尖耳同时转向前方。

就连最不熟悉猫儿肢体语言的贺小鸢,也能看出它忽然紧张起来。

燕三郎更是直接道:“有人来了,直接穿过旅栈大厅,迳直朝这里来!”

在场两人一猫都明白,麻烦上门了。

受时局影响,盛邑附近的乡镇旅栈生意也受影响,这家旅栈的上等客房在后头,今天更是只有燕三郎两人入住。来者登堂入室,直接走向后院,中途都不带拐弯,很明显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该死!”贺小鸢低咒一声,白猫不待燕三郎去抱,已经自行跳入书箱。少年背起箱子,下一个动作却不是推窗跳出,而是取出一样奇怪的器物,在桌上、椅上、在地面上一阵搓刷。

这东西初看像刷子,其实是个一尺长的圆筒,两边用木头做把柄,可以抄在手里。这么往地上一滚,毛发和尘埃就都粘附于其上。

贺小鸢一呆,尽管形势紧迫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句:“这是什么?”

“粘毛筒。”燕三郎头也不抬,贺小鸢这才发现,他粘搓的都是方才白猫或趴或坐过的地方。秋季猫儿换毛,在哪里都可能落下雪白的毛发。

“……”这小子的确心细得令她也佩服,但这一幕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好在燕三郎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完工了,把圆筒一收,跳窗而出。

猫儿全程乖乖呆在书箱里不冒头,不给他增加工作量。

贺小鸢照看它不到十二个时辰,就险些被它气到吐血;可是在燕三郎手里,它却是性子通灵,比人类还要聪明。

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吧!贺小鸢摇了摇头,紧随其后跳出屋子。

必定是有人看见了燕三郎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入住旅栈,于是前去告发,搞不好就是旅栈自己干的好事。荷香镇是个小地方,街坊邻居互相熟识,外来人员就格外扎眼,尤其眼下这非常时期。

年龄相仿,又是外头来的,很可能就是官兵追捕的对象。

悬赏动人心哪。毕竟只要抓到一个廖家的余孽,下半辈子就吃喝不愁。

街上不知何时多出不少巡逻兵。燕三郎和贺小鸢没有奔出太远,就跳上一株大树,沿着枝叶溜去了对面一户住家的阁楼里,动作迅如脱兔。

这家正好有高高的山墙,挡去底下追兵的视线。

刚伏下身,他们就听见底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旅栈后门响起卫兵的大声呼喝:“在这里了,来人,快来人!“

曝露了?燕三郎和贺小鸢互视一眼,均感不妙。他们此刻的位置,的确就在旅栈后门对面。看来对方也出动了高人,否则焉能发现两人行踪?

贺小鸢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枚绿色的圆球,对着底下指了指,比了个封喉的手势,低声对燕三郎道:“屏息。”

底下脚步声嘈杂,乃是附近卫兵都被吸引,来者甚众。显然贺小鸢这会儿施毒最能起到以少搏众的效用。

燕三郎见识过她的手段,下意识撑起护身罡气,知道此情此境下她一出手就会是大范围的杀伤性毒物。

不过她这枚毒珠还未扔出去,底下的卫兵突然大喝一声:“站住,快站住!”

贺小鸢的动作立刻停顿。他俩现在就趴在屋上动也不动,谈何“站住”?

这就有趣了,卫兵是冲着他们来的,结果现在去逮别人了?

什么目标比燕三郎更有吸引力?

山墙太高,也挡住两人视线。燕三郎干脆绕到边上,居高临下观望。

第477章 又一个少年

旅栈后门外是条阴暗的小巷,土路很窄,两边围墙又高,对面院子里的大树参天,大半枝叶都挡在巷子上方。哪怕巳时的阳光,也不能将巷子照得透亮。

好在从燕三郎的角度,还是能看见巷子里的景象:

三名卫兵正在盘问一个男子,后者身材高大但样貌平平。

“你们住在哪里?”

燕三郎立刻注意到了这个“们”字,也就是说,男人还有同伴。

男子反手一指身后高墙:“这户。”

“背着行囊要去哪里?”卫兵又问,“天都快黑了。”

这男子身后,果然负着一个包袱,行色匆匆的模样。“我娘亲急病,她住在安兜镇,我们要赶去看她。”

“你姓什么?”

“杜。”

“连孩子一起么?”卫兵也在打量着他,“你孩子几岁了?”

“十岁。”

孩子?燕三郎看向男子身边,那里被树荫挡住,黑乎乎一片,从他角度看不清楚。

小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这人有功夫在身。”

贺小鸢侧了侧头,示意他说下去。

“他右手下垂,指尖紧贴裤缝,这是习惯袖里出击的姿势。”他习虎扑之术,其中就有一招起手如是。

贺小鸢目光下移,发现果然如此。男子的手绷得很紧,脸上反而没有表情:“兵爷,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卫兵哼了一声,“我看你全家都有问题。你这种乡下人,能娶个天仙一样的老婆吗?还有你儿子,啧啧,跟我去署里走一趟吧!”

男子抬眼:“署里?”

“你们要是清白,回头就放你们出来了。”卫兵歪了歪头,“走啊,还磨蹭啥!”同时转头对同伴道,“你们去找客栈报告的那个孩子。”

男子低着头,连连说好,一边往前走。

两个卫兵也跟着他一起转身。

但在错身而过时,这男子袖里突然闪过一道寒光,飞快抹过一名卫兵喉间!

这人咯咯两声,喉头血如泉涌,倒地时就断了气儿。

男子手法狠辣,这一下直接割断了他的气管和动脉,要一个立毙当场的效果。

另一名卫兵大惊,但他才要张口呼叫,男子已经转身一头撞进他怀里。

刀尖立刻从他后心穿出,锋刃染血,墙上却不溅半点。

贺小鸢看得专注,低声道:“这人手脚利落,很有本事。宫里的侍卫,也不外乎这样。”

在场的卫兵只剩下一人,三下五除二就被他逼到墙角,一边大呼一边举武器格挡,然而其举止间已露怯意,显然想要返身就跑。不过这男子着实凶狠,三下五除二又将他脖子剁了半边下来。

血都溅在男子衣襟上,他也不在意,向身后一招手:“来,快跟上!”

有两个身影从树荫下快步走出,跟上他的脚步。先前他们一直站在树影里,燕三郎直到这时才看清他们的模样。

居然是个带孩子的少妇。

妇人正当妙龄,一身粗布衣裳,布巾包头,但肤若凝脂、杏眼粉腮,脸上露出的忧惧竟不减其美貌半分。

燕三郎盯着她多看了两眼,肩上就传来一点压力。猫儿从书箱里钻出半身,大喇喇踩在他肩头往下瞧:“哟,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居然藏着个美人儿!嗯,那小鬼年纪和你差不多大。”

少妇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少年,年纪与燕三郎相仿,眉目清秀,眼角微挑。妇人急急往前走,不忘紧抓住他的手。

这少年也是左顾右盼,满面惊惶。

是一家三口?燕三郎目光微闪,贺小鸢已经低声道:“不像一家人。”

只从外表看,那男人面貌太普通,敛眉垂目的时候就像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谁能料到他杀人如杀鸡,半点不手软?

燕三郎也应了一声:“但那一对好似母子。”

母子之间天然就有羁绊,让人一眼就可以认定。

三人都背着行囊,又是从后门出来的,显然准备趁着北边起火,官兵注意力都被引开的当口儿上路。

往外三百丈就进入镇郊,转眼就能抵达。这也是燕三郎选取这间边缘旅栈的用意。

贺小鸢悄然道:“这三人包袱早就打好了呢,离火灾才过去多长时间?”

火灾发生不到一刻钟,这三人就出门了,行囊也收拾得整整齐齐,连男孩背上也不落下。燕三郎和贺小鸢都有长途迁徙的经验,知道临出远门前收拾东西可是个麻烦活儿,没有小半天拣不齐全。

显然这几人早就打好了行囊,伺机出门。

贺小鸢的言外之意,燕三郎已经知悉:

火灾发生的时机,未免太凑巧了。

他点了点头:“看来他们还有同伙。”才能帮着他们引开官兵注意力。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位运气也忒差了些。要不是搜捕燕三郎的卫兵正好赶到,歪打正着堵住这三个可疑人物,他们还是很有可能溜出荷香镇去的。

男子大步在前开路,这对母子要跟上他的步伐,着实有些吃力。可是两人明白眼下正是生死攸关的当口,半句抱怨也不敢有。

这时夕阳西下,地平线挡去了最后一点余晖。

“走,跟上去看看。”千岁的声音在燕三郎耳畔响起,他知道她又动了好奇心。这两大一小必定有自己的小秘密,否则为何要趁着夜色潜逃出城?

最关键是,官兵已经来了,燕三郎本身也是可疑人物,这会儿是再不能呆在镇里了。

“好。”他立刻放出一只诡面巢子蛛。小蜘蛛拽着一根细不可见的丝线,飘呀摇呀要降到旅栈的后门。结果这时候一阵夜风吹过,把轻若无物的蜘蛛直接刮去了对面的高墙里。

“……”失手了。

“赶紧走。”贺小鸢催促他,“官兵快要赶上来了。”

罢了,有空再来回收。燕三郎耸了耸肩,追踪目标而去。

卫兵临死前的惨叫惊动了附近的居民。不过此前多数官兵都被突发的火灾引去北边儿,留守这里的人手不足。那姓杜的男子显然是个本地通,带着那对母子七拐八弯,专抄近路,又躲过了追踪,不多时就靠近了镇郊。

第478章 随时准备撤退

这过程中,他只遭遇两名卫兵,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杀。但其中一个临死前还是吹响了哨子。

那种特制的口哨比孩子玩耍用的还要呱噪刺耳两倍不止,响彻小小的荷香镇绝无问题。

“该死!”这男子低咒一声,从死人身上拔刀收好,对那妇人说了声“僭越了,上来吧”,就背对着她半蹲下来。

待妇人趴到他后背上,男子又将少年提在手里,大步飞奔。

这对母子行动偏慢,在逃亡之际,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贺小鸢看到这里,点了点头:“果然不是夫妻。”夫妻之间,谈什么僭越?

何况这男子对妇人的恭敬,她也看出来了。

此时燕三郎和贺小鸢不远不近跟在三人身后,保持很长一段距离,连他们对话都只能听到只言片语。男子耳目灵敏,又高度警惕、时时回望,燕三郎不想莫名其妙和他打上一架。

把两个累赘背上身,这男子健步如飞,转眼功夫就溜出镇子,进入一片小小的牧场。

他们刚到,就有人沉声喝道:“谁!”

杜姓男子的回答同样简洁:“我。”

守牧人就不再吱声。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林中的小牧场黑乎乎一片,却不妨碍男子精准寻到厩里,解了两匹马出来,对妇人道:“大小姐,你会骑马么?”

妇人摇头,男子把缰绳递给少年:“小少爷,你载着娘亲走。”

少年应了一声,很自然地接下:“这马儿好矮啊。”

“矮是矮了些,但耐力好、跑得快,驮动你们两人没问题。”

妇人瞪着两匹马,再去瞪儿子:“你何时学会骑马!”

“前、前年秋天。”少年似是很怕她,挠了挠后脑,一脸赧然,“杜叔教我的。”

“前年……李家小子摔成残废那年?”妇人柳眉倒竖,但依然貌美如花,“我是不是交待过你,不可乱来!”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少年目光左右游离,小声辩解,“再说有杜叔照看,很、很安全。”

他们说话功夫,男子已经飞快给马匹配好鞍辔,随意应了声:“我的错,该走了。时间紧迫。”

少年飞身上马,动作很是利索。接着男子就扶着妇人爬上马背,这中间免不了有点肢体接触,她坐稳时,脸上微现红晕。

少年坐在她前方,看不见她脸色:“娘,抱紧我的腰,可别滑下去了。否则你只能让杜叔叔抱着你骑马了。”

妇人一指头戳在他脑门儿上:“说什么呢!”

“坐稳了。”男子只当没听见,也跃上马背,两匹马儿飞快往西南去了。

那是远离盛邑的方向。

燕三郎望见厩里还有一匹马,同样饲得膘肥体壮,显然这是男子早就布下的后手,否则荒郊里怎么会凑巧养着好马?这些马儿体态匀称,皮毛光滑,都是善于远距离奔跑的良马,并且平时有人精心照料。

这种马儿与燕三郎在春明城常见的高头大马不同,身量较为矮小,但饲桶里也是按配比放置细干草、燕麦、黑豆,吃得一点儿也不差。好马都得喂好料,就算是细干草也要先抖去泥砂霉灰,细细铡好,并有铡草不过寸的标准。

这家牧场喂的还是苜蓿草,营养更高但也更贵。

emmmm,越来越有意思了啊。普通人怎会时刻布好这种撤退计划?

不过眼下问题来了:那三人上马走了,燕三郎和贺小鸢自个儿怎办?

贺小鸢看了看马厩:“兵分两路?”

“好。”燕三郎也正有此意。人手紧缺,不能全用来追踪这来历不明的人物。

当下贺小鸢也溜进马厩,牵出最后一匹黄马。

牵马上鞍都有声响,她走出来时还踢倒了木桶,惊扰了外头的羊群,做贼做得半点儿都不讲究。可是小房子里的守牧人静悄悄地一声不吭,也没出来查看。

燕三郎不知贺小鸢如何办到,更不知她何时出手。

千岁也啧啧两声:“这女人,有些本事。”

系好载具,贺小鸢向燕三郎比了个手势,就翻身上马,追着那“一家三口”去了。

一人一骑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千岁的身影才在燕三郎后方徐徐浮现:“诡面巢蛛有消息传出,你最好听一听。”

她伸手,白嫩嫩的掌心躺着毛茸茸的大蜘蛛。

¥¥¥¥¥

燕三郎先前入住的旅栈后门外躺着三具尸首,周围的卫兵将它们围起。

卫兵身后,站满了伸长脑袋、脸上写着“我害怕但是我想看”的吃瓜群众。

这其中就有个妇人挤进人堆里,先看看地上的死人,再看看旅栈后门正对面那一户人家,面露惊疑。

她肤色腊黄,虽然头发还是黑的,但又干又瘦,脸上爬满皱纹,谁也看不出她到底多大年纪,是正儿八经的农妇形象。

官兵目光扫过来时,她下意识低头退出人群,匆匆就往外走。

就在这时,不知打哪儿冒出两名人高马大的卫兵,一下拦在正前方。她下意识换了个角度想跑,结果被这两人按住胳膊压弯了腰。

她看见,眼前多出一双墨蓝隐花缎的靴面。

紧接着靴子的主人问她:“你要找的人,住在哪一个门里?”

命案发生在巷子里、两道门当中——旅栈的后门,和对面那户人家的后门。

农妇抬头,面色惊惶:“老爷,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看清眼前这人身材中等,黑衣蓝边,蓄着一撇小胡子。其他官兵都以众星拱月的方式围绕着他,可见其地位最高。

黑衣人“呵”了一声,往住户的大门一指:“带进去。”

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众多乡民的面,不好严刑逼供。

卫兵如狼似虎,如架着鸡仔一般将农妇架了进去,紧接着大门咣当一声紧闭,谁也窥不见里面的情景。

这个插曲自然惊动了周围的乡邻。众人纷纷道:“那婆子是谁?”

“不认得,难不成是凶嫌?”

“一个婆子连杀三人,可能么?再说要真是她,杀人就杀人,还要回来作甚?”

第479章 不该有的插曲



又有人得意洋洋:“这你就不懂了吧?听说杀人者经常要回来现场的,看看别人的反应。”

他们议论不出几句,高墙里面突然传出“啊——”一声大叫!

这声音又尖利又凄惨,任谁都能猜出婆子在里面受了可怕的酷刑。最要命的是,惨叫从头到尾只有一声,屋里又恢复了平静。

这般平静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时,也激发无限遐想,外头围观的群众噤若寒蝉。

……

屋宅修建得大方美观,用的砖石品质上佳。黑衣人顺手抽出兵丁的长刀扎了扎墙缝,结果阻力很大,两三下也怼不开一条缝。

便是宅子的建造,也没有偷工减料啊。

“这里住了几口人”

边上立刻有人回答:“是一家三口。”

黑衣人喃喃道:“家什不落灰,炉膛犹有余。看来这家人刚走。”

他飞快游走一圈,发现这里充满了家的气息,物什众多但井井有条,显然这一家的女主人娴惠又勤快。这里有女子、孩子的衣物,以及——

他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

院子里还晾着男人的衣物,质料不错但有些旧了。重点是,从衣服可以判断,这家男主人的材高大。

从外头看,这户人家平平无奇,但走进来才发现院子着实不小。黑衣人负着手刚走完一圈,手下就撇下气息奄奄的农妇前来报告:

“禀朴大人!廖家大小姐搬去围场东边时,只带了两三个家生子,这就是其中一个粗使婆子,祖上三代都在廖家做事,对她甚是忠心。”

“在那里住上不到两个月,廖家大小姐就搬走了,所有奴婢,包括这婆子也不知她去向。”手下顿了一顿,“三年后,这婆子无意中被派来荷香镇办事,发现廖家大小姐居然住到这里,边多了个男人,还多了个孩子!”

“有孩子还有男人,看起来才像一家人。”朴大人眉头紧锁,“但这样说来,婆子看见她边带着孩子,也是距今八年……唔,或者九年前了?”

“是!”手下恭声道,“廖家大小姐也看见婆子,此后两人保持联系。围场被搜查过后,这婆子就悄悄过来,打算通风报讯,哪知这里出了事,死了人,廖家大小姐一家则是不知所踪。”

朴大人点头:“行了,出去吧。”时间紧迫啊。

……

外头看客不散,大门就打开了,那位贵人被簇拥着走出。卫兵开始清退无关路人:”“让开,别挡路。官爷要办案了!”

三首尸首还放在地上,保持着倒下去的姿势。

朴大人蹲下去挨个检查,翻动几下就道:“看不出修为,但刀法狠辣。”三名死者当中,有两人是被一刀毙命,剩下那个,上也只有两道伤痕。“这人杀掉他们最多只用十息。”

他站起来,拿软巾擦了擦手:“他们来这里作甚?”

“北边民居突然走水,兄弟们赶去那里查看,结果这家旅栈老板来报,有女子貌美如花,携一名十二、三岁少年入住,形迹恰与通缉相类。”

黑衣人皱了皱眉:“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小孩?”

“是。”旅栈掌柜也被带了过来,赶紧点头哈腰。

“没有男人?”

“啊,没有……至少入住时没有。”

黑衣人想了想:“那女子有多高?”

“啊?”旅栈掌柜想了想,伸手在自己耳尖位置一比量,“大概这么高,体纤长,很漂亮。”

“个头远不如男子。”黑衣人指了指死者心口那一记致命伤,“看这刀口宽厚,刀必长、必重,鲜少有女人会用这么长的弯刀。”

女子所用的武器,一般短、薄、轻,这是由自条件特点决定的;而杀掉这几人的武器厚重,刀也较宽大,从其发力的角度看,更像男子所为。

边上有心腹凑上来道:“朴大人,如是那位,边或有侍卫守护。”

黑衣人嗯了一声:“这两人还有什么特点?”

“都是普通衣著打扮。”旅栈掌柜的记不错,“要了两间上房,离后门大约是五丈远。对了,那少年后还背着一个书箱子。”

“那位置,倒是方便逃跑。”黑衣人问手下,“搜过他们居住的房间,可有收获?”

“只地面有星点泥土,应是附在鞋底带进来的。”心腹紧声道,“除此之外,全屋清理得十分干净,连一丝毛发也无,像是从未有人入住。”

对方的反侦能力不弱啊。

看着三具尸首的致命伤,朴大人沉吟未决。

眼下有两方嫌疑人,一方是住在旅栈的女子和少年,一方是廖家大小姐一家三口。

显然这二者不可混为一谈,但哪一方是杀卫兵的凶手呢?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否则为何廖家小姐和旅栈里的这对客人同时消失?

想到这里,朴大人一拳砸在地上,恨恨道:“该死,廖小姐是被惊动才提前离开!”

他是个聪明人,不消费多少脑力就想通了这里前因后果。

廖家大小姐隐居于此已经有些年头了,一直过得很太平。不过廖家造反的消息必定传到了荷香镇,她已成惊弓之鸟,随时都想逃走;这一回官兵追捕旅栈里的两名嫌犯,反而惊动了对门的廖家大小姐,让她做出了提前撤走的决定!

真该死!若是没有这段插曲,现在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围住这家人,瓮里捉鳖了!也去卫王一个心腹大患!

朴大人来回踱了几步,决定将追查的重点优先放在廖家小姐上。

“我们还另外损失两人,死因相仿。”心腹继续道,“最后一人临死前吹响了鸽哨。”

朴大人抬起头来:“哪个方位?”

“西南。已经派人追踪下去。”

朴大人点了点头:“去问左邻右舍,再把本地的里长找来。”他需要更多报,尤其是这家里的男人。

地上躺着三具尸首,还是卫兵,附近居民早就围看闹,指指点点。朴大人的手下要收集报并不费力。

过不多时,消息就汇总过来了。

第480章 计较

原来住在这里的男人姓杜,带着娇妻幼子落户荷香镇,一住就是十年。他看起来平平无奇,妻子却娇美如花,这种强烈反差在荷香镇引发的议论与好奇持续了大半年之久。

但这一家子深居简出,鲜少与乡人交集。男主人杜衡话少,听说在大商会里有份子,是以不必长期奔波于外;其妻赵娘子温和内敛,见人也只是微笑,很少理会别人的攀谈。

倒是他们的孩子杜明筠性子活泼好动,常与同龄人打成一片。

朴大人听到这里就问:“这孩子,多大年纪?”

“十多岁吧。”

朴大人不满:“准确一点。”

“啊呀,杜衡住到荷香镇前,那孩子就已经出生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具体生辰。”里正呐呐道,“依他自己说,是十三岁了。”

“十三?”朴大人沉吟,“年纪对得上,但这出身……”这姓杜的小家伙住进荷香镇已经有十年了,那就不大可能是他们的目标。

不对,还有一个少年!

与美貌女子一同入住旅栈的少年。

难道,那个才是失踪两年的小王子?

朴大人记起先前在屋内所见,得出与燕三郎同样的结论:“他们走得并不匆忙。”

这家人早就收拾行囊准备离开,那就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也即是说,他们原本就是认得的?

现在大活人消失了五个,官兵也死了五个,卫王要找的人到底逃去了哪里?

就在此时,有一名异士排众而出,对他行了一礼:“朴大人。”

“东……带来了?”差点儿将“东西”两字说出来了。

“带来了。”

朴大人终于松了口气,转身走回杜家宅子:“快随我进。”

按他心意,卫兵已经搜集四、五样东西,这时赶紧递上。

这里头多半是衣物、灶具、小件家具,那名异士挨个儿验看,然后摇头:“不成,你们要找出来的东西,必须曾是主人家的心爱之物,如此人与物之间才有纽带、才有羁绊,才有迹可循。”

他指了指眼前的铁锅:“这锅烟熏火燎,什么痕迹都烧没了,不行!”

他再看看桌上的衣物,恰是一家三口各一件:“找衣服来做甚,又不是要让狗闻气味追踪!衣物可替可换,随时会被主人抛却,称得上什么‘心爱之物’?”

朴大人也沉声道:“再找过!搜得再仔细一点。”

众兵卫只得分头再找,却都暗自腹诽:要真是这家主人心爱之物,恐怕早被带着一起逃跑了,哪里还会丢在宅子里?再说千人有千好,哪个看着毫不起眼的物件,偏偏就是主人的心爱之物也未可知。那上头又没打标签,让人怎么找!

所以这回搜寻的时间相当长了,最后才有个小兵从屋子床底翻出一只布老虎。

这只花花绿绿的布老虎也不知被遗落在角落的尘埃里躺了多少年,但针脚细密,显出绣工了得。

朴大人看到它,眼睛为之一亮:“说不定这东西使得。”

孩子对于玩具,多少会有些感情罢从屋内摆设来看,这所谓的杜家也只是殷实家境,廖大小姐的孩子不可能像廖家的子孙锦衣玉食,玩遍奇巧物具。

他的玩具有限,所以这只布老虎还是值得一试。

当下朴大人找了个小屋子,命人将门窗都封闭,再点起油灯,而后给布老虎贴上好几张金符。

普通符纸视其效用,绘写的原料各不相同,从墨汁到狗血,再到加料的朱砂不等。但布老虎上头贴的这几张,用的却是金泥!

那是用真正的纯金化水为基底制成。

不到二纸宽的纸条,在油灯下看来也满满都是土豪的颜色。

至油烟冒出的烟气笔直成线,那名异士才取出一只人偶。

这人偶是槐木制成,只有巴掌大,但工艺细巧,不仅四肢俱全,还有鼻子有眼,甚至还有一对招风耳。

他把人偶凑近布老虎放好,这才祭出真火。

“呼”地一声,布老虎着火,连那上头的金泥符纸也是顷刻化为灰烬。

灰烟没有散在空气里,反而如受指引,往人偶那里飘去。

紧接着,周围的卫兵就看见了诡异一幕:

人偶动了。

它原本完全静止,这会儿突然抬头,往烟灰飘来的方向凑近。再然后,就眨起了眼!

旁人这才发现木雕造诣当真了得,不仅把眼睛雕得黑白分明,甚至还能左右转动。

这只人偶像是刚刚苏醒,迷茫了几息,突然四肢并用,往布老虎灰烬的方向飞快爬去!

尽管木雕的五官显不出神情,可是旁人都能轻易从它的举止感受到,它似乎很是迷醉。

紧接着,这屋里众人心头都响起一个忿忿不平的声音:

“小贼,小贼偷了我的金子!”

成了。异士大喜,凝声对人偶道:“正是小贼偷了你的宝贝!你指示他的位置,我就能替你追回。”

“一定要追回!”人偶说完,开始到处张望。

原本这屋子里阴惨又诡异,可是它一张口,旁人只觉滑稽,可怕的的氛围被一扫而空。守卫在此的士兵好奇地看着它,但自然没人给他们解说。

比起没头苍蝇一般地去撵人,朴大人宁可多等片刻,用这种方式有的放矢。

这只会说话的人偶并不是傀儡,只是被附身了而已。

槐木阴气极重,这只人偶更是用三百年的老槐木制成,可养孤魂。此刻憩在其中的,乃是极少见的一种游魂,名为“计较”。

它又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

小气鬼。

此物生前吝啬,死后更要抱定执念不化,才能长留世间。它视天下财宝为己有,异士就利用这种特性,驱使它为己服务。

朴大人把金符与布老虎一并烧给“计较”,于是它就认定布老虎的主人偷走了自己的金子,当会咬牙切齿前去追踪。理论上说,朴大人只要循着“计较”的指引前进,就能找到那只布老虎的主人。

朴大人当即站了起来:“走!”

他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

第481章 抢还是买?



听完诡面巢子蛛传来的人声,燕三郎和千岁面面相觑:

“我们遇见了廖家大小姐?”

“好像是呢,这叫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千岁笑吟吟道,“这位大小姐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很少去记小人物的名字呢。

“廖红泫。”燕三郎一贯细心。

“如今廖家的老头子被下在狱中,小王子下落不明。”千岁啧啧两声,“这姓朴的官衔不小,却亲自过来追查廖红泫下落。看来,她这里有些线索。”

“赶上贺小鸢再说。”方才诡面巢蛛传话时,燕三郎就已经展开法,从密林拐去了官道。

一阵风驰电掣,前方即有灯光漏出。

夜晚的郊林安静,路上也没几个行人,但官道上的驿站仍然会为所有旅人点亮一盏气死风灯。

燕三郎奔近驿站,推门而入,对上打着呵欠来迎的掌柜道:“我买匹马,赶路用。要这里最好的马。”方才那牧区的三匹马都被骑走了,他只能另外设法。

“有……”店里光线昏暗,掌柜先应了声,才发现来者居然是个小小少年,不由得一怔。

这小子,看样儿最多也只有十二、三岁吧?

掌柜的眯了眯眼,心里打起了小九九。这是盛邑附地,驿站作为报往来的必经通道,受到官家严格管控。平民不知天家动态,驿站掌柜却很清楚王廷正在通缉廖家余孽和十二、三岁、形迹可疑的少年。

眼前这一位年纪符合,又是孤夜半入店,怎么看都在形迹可疑之列啊!

他反应也是极快,笑眯眯道:“有的。小客人您稍候,我去备马。”

这驿站很小,只有两人干活,一个管人事,一个管马事。掌柜说完就往后堂走,打定主意要去通风报讯,再尽量拖延。毕竟给马儿整备待发,时间可长可短,外行人哪里懂得

不意眼前少年却踏前两步:“我去挑马。”

“啊……来,这里请。”掌柜无奈,把人领去后厩,迎面正好遇上马夫,当即朝他呶嘴打眼色。

“老大,你嘴怎么了?”马夫莫名其妙,“夜风吹多了抽筋吗?”

“你才抽筋,你全家抽筋!”掌柜气坏,这么没有默契!他往后一指:“这位小客人要买马,你带他去挑,好好挑!”最后三字咬音很重,他自个儿要去外头放讯号。

“哦。”马夫应了一声,带燕三郎去了后厩。平时掌柜说“好好挑”,就是让他讹个高价,这个他省得。

马厩分里外两层,外层只有两匹马。

马夫指着它们道:“二选一,有看中的么?”

燕三郎如今骑术了得,一眼看出它们资质实在平常,于是走向里层。

那里栓着四匹马,个头、毛色更佳。

他才走出两步,马夫就伸手去拦:“哎哎,那是官家的马儿,你不能用!”

驿站的首要功能是报讯息的加急传送,然后才面向平民营生。所以这里养的好马首先是为服务官家,吃的料最好,受到照顾最精心,并且不能买卖。

燕三郎伸手一拂,马夫不由自主打了个趄趔,倾到一边。就见少年直接走到最好的栗色马边,拍了拍它的脖子:”就是你了。”

“这马不卖!”马夫见他自行取过马具,赶紧抄起耙草的干叉对准他,“放下!”

燕三郎冲他一笑。

掌柜才去外头放起讯号,就听马蹄声得得。他刚回头,有一骑擦而过,竟是那少年骑走了最好的一匹马!

他正要开骂,一锭银子砸过来,打得他肩膀生疼。

那可是好大一锭银子,能抵他大半年收入了。

掌柜呆了一呆,栗色马已经融入夜色之中,连蹄声都不复闻。

那少年的骑术,甚是精良啊。

不到数十息,有三骑沿官道从后方赶来,冲入驿站就问:“何事传讯?”

官爷来得这样快,破天荒头一遭儿啊。掌柜愣了愣,发现当前一人浓眉朗目,满英气,后面两个同样健壮,但都着常服。

“你们是?”掌柜犹疑。

对方伸手亮出一面令牌:“我等乃是巡官,领命便宜行事,见到这里红火为讯,意十万火急,于是来察看一番。”

他拿出来的令牌黑中带金,只是一晃,掌柜待要细看,对方已经收起。但他说起“红火”却没说错,盛邑地区以红、青、蓝三色雷火示警,红色为最高等级,意为“十万火急”。

这种事儿被列为机密,普通百姓不知。

再说这人目光如炬、气势强大,掌柜竟不敢与他四目相对,想来这也绝不是个埋首油盐醋的百姓,于是伸手向着栗色马奔去的方向一指:“就在方才,有一少年抢了我驿站的马儿,往那个方向去了,年龄在十二、三岁,像被官家通缉。”

这人面色微变,打了个手势,其他两骑都跟着他往那个方向去了。

掌柜挠了挠头,摸了摸袖子里的大银,心里美滋滋。

谁又过半刻钟,官道上又传来马蹄声。

这回就杂乱得多,显见来者甚众。

咦,今晚这条官道好像格外闹哈?

声音在黑夜中传出很远,掌柜出去观望,见十七八骑如飞而至,一律是官方服制。

马未停稳,领头那人开口就问:“何事传讯?”

好熟悉啊,一字不差。

掌柜赶紧将方才少年抢马的事儿又说了一遍。

第二遍说来可就顺口多了,还加入了不少细节,比如那少年唇红齿白,长得秀气的,后还背了个大书箱子……

当然,他只字不提自己有大银入账。这个时候,他注意到其中一个官爷肩膀上坐着个小木头人。

见过遛狗遛鸟的,没见过大半夜带着木头人遛野外的。这些大爷的好可真奇特。

朴大人问过少年形貌,不怒反喜:“好极,我们离得很近了。”大手一挥,众人重又策马追去。

有小气鬼指路,再加上他们的座骑比驿站里的还要好,追上对方不难。

掌柜张了张口,正想说出先前还有第二路追兵,朴大人一行却已经拔腿就走,留下他站在路边吃灰。

第482章 到底有多少追兵?

算了,反正官家都是一路的。他闭起嘴,决定闷声发大财。

¥¥¥¥¥

燕三郎策马狂奔,一路上循着贺小鸢留下的印记,以保证自己没有找错方向。

这样奔出不久,千岁忽然出了声:“有人追来了。唔,还有几百丈最多。”

燕三郎头也不回:“是那个姓朴的?”

“不像。”千岁的耳目还远比他灵敏,“来者只有三骑,姓朴的好似前呼后拥呢。不过他们马好,至少比你骑的这匹跑得快。”

否则怎么撵得上他?燕三郎直皱眉:“难不成我们运气太差,真被巡卫抓了现行?”

驿站的马是属于王廷的财物,他抢这种马就是重罪。

再说天子脚下的治安较好,时常都有夜巡。如今卫国国都接二连三出大事,盛邑及周边地区加强警戒亦是常理。

“巡卫能骑那么好的马?“千岁嗤笑一声。

“……”她说得好有道理。驿站的马儿是养来专供消息递送,那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时常要用来跑加急文书,耐力、速度缺一不可。燕三郎骑着这一匹就很是满意,不比春明城贵族花重金买来的良骑差上多少。

可是后头那几人却能奋起直追,都快要撵上他了,说明马速不止比他快上一星半点。

千岁说得没错,官方能给哪个巡卫配上这种千里马?

“还有多远?”燕三郎深吸一口气,真力运转全身,已经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对方怕是不好相与,最关键的是,如果他在这里耗掉太多时间,那一点儿微弱的优势就没了,朴大人恐怕会先他一步追上廖家大小姐。

“还有六十丈了。”千岁忽然”唔“了一声,”居然还是老熟人呢。”

“熟人”在这种地方,怎会有他的熟人?

“我只说是熟人,可没说是朋友。”千岁叮嘱他,“小心些,别跟他起冲突。”

……

廖红泫骑在马背上,被颠得头晕目眩,胃里几度翻江倒海。

她从前也骑过马,但那只是温驯的母马,并且受过了严格训练,专为仕女服务。所谓骑马,对她来说最多也只是少女时代到郊野踏青,又轻盈、又平稳那种。

绝没有眼下这么狂野。

杜衡几次转头,看她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料想她必定难受。但廖大小姐骨子里向来傲气,紧咬牙关不会喊苦。眼下三人身处危局,的确没有停下休息的时机。所以杜衡抿了抿唇,终究没让小少爷放慢脚步。

廖红泫再怎样坚持,半个时辰后也开始摇摇欲坠——腿麻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再也夹不住马腹。男孩怕她摔下去,在后头用力支住她。

这样一来,他也吃力。幸好杜衡终于高声道:“停马,我们到了!”

到了!廖红泫听见这两个字不由得精神一振,小少爷也累得呼哧带喘,下马时腿一软,险些蹲坐地上。

两骑早就离开官道,溜进了小路。官道虽然好走,但经常有巡卫夜行,他们形迹可疑,一旦被盘问可就麻烦大了。

小路可不便行走,地上坑洼极多,又时常有大石块拦路,夜行人很容易就马失前蹄。不过杜衡对这附近好似格外熟悉,在他提醒之下,小少爷居然也是有惊无险地抵达目的地。

“这是哪儿?”三人路过两个村镇,都没有停宿,现在却停在一片密林前头。

一眼看去,林中有灯光如星点。稀疏,但是让人安心。

“随我来。”杜衡牵着马绕过一片竹林,前方赫然有门户。黑漆大门高一丈,看起来也厚实得紧。

他从林子走进门前的一片回廊,就伸手将右边的灯笼按熄了。“快,把灯笼都灭掉。记着只灭右边的。”

廊檐下每隔一丈挂着一对儿灯笼,三人只灭右边的。

很快,这里就只有一整排左灯在黑暗中焕发微蒙的光亮。

待少年按掉最后一盏,杜衡就上前敲门,两长一短。

“吱呀”,门开出一条缝,有个老太婆从里面窥看外头三人。“找谁?”

“我姓杜。”

杜衡的回答驴头不对马嘴,但婆子下一秒就打开了门:“快进来。”

杜衡三人将马匹牵到竹子边上系好,这才跨过大门。

门很高,墙也很高,里面大而空旷,但是廖红泫出身大户之家,一眼就能看出这家的东西样样都不便宜。

厅里点着灯,灯下坐着一个老太太。

她年纪比守门的婆子还大,满头都是银发,眼皮耷拉下来,显然刚从好梦中被人唤醒。

这把年纪的,都睡得早。

她目光在三人身上一转,尤其瞥见小少爷之后即面现惊容:“这、这位就是……”

说着用力抓住拐杖,颤巍巍要站起。

杜衡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膀轻轻使力:“您坐,眼下这是非常时期。”

非常时期,不必拘礼。

而后他转对廖红泫道:“这位是孙老夫人。”

廖红泫等着他的进一步解说。

她早在数日前就接到了廖家失事的消息,之所以一直没有撤离,是因为进出盛邑及周边地区的道路都已经设关卡点,严查廖家人。这种情况下她按兵不动较好,何况盛邑是烟花丰流之地(风),几月未露面的名媛都会被人忘去脑后,她在荷香镇住了十年之久,谁能记得廖家还有这么一个大小姐。

最重要的是,她“一家三口”生活在荷香镇多年,而卫国小王子却是两年前才出意外,两边根本对不上号。她只要安居荷香镇,谁也不能把她儿子和小王子联系起来。

可是现在情况变了,卫王已经想起她这号人了,荷香镇不再安全。这般风声鹤唳之时,她也很好奇,谁还敢包庇她?

杜衡微一犹豫,才接着道:“孙老夫人是当朝大司典涂庆重的母亲。对了,廖相出事以后,卫王就将涂司典提作了涂丞相。”

廖红泫当即变色,一把将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警惕道:“什么!”

大司典主牢狱,廖家就在涂庆重手下受审,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血。廖红泫听见这个名字,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进了狼窝!

第483章 老熟人打照面

孙老夫人拐杖轻敲地面:“莫怕,莫怕。我与那孽子不是一路人。”

杜衡也道:“孙老夫人与您的曾祖父,也即是廖丞相的父亲曾为同窗,相交莫逆。两年前王上与小王子遇难,她也不信那是意外,因此与涂庆重意见相左,随后搬到这里来清养。”

原来孙老夫人是跟儿子政见不和,再也凑不到一起去,干脆搬出来住了。廖红泫虽然听说过孙老夫人,但她十年前就离开盛邑,那时孙老夫人还在外省,还未搬入儿子府邸,是以两方从未见面。

涂庆重算是廖家半个仇人,廖红泫自然不对孙老夫人放心,但她信任杜衡,所以此刻也是将信将疑。

“我们借住几日,风头过了再借机离开。”杜衡也知道她不会放下警戒,“方圆百里,只有这里是安全的。”

少年小声对廖红泫道:“别人知道大司典的母亲住在这里,一定不敢上门来搜。”

廖红泫咬了咬唇。孩子说的她何尝不懂?她们母子目标太明显,方圆百里之内要找个藏身之处也太不容易。她还好办,化个浓妆扮一扮丑倒不难,可是孩子就那么大,难做手脚。

的确杜衡找到的是附近最安全的藏身处了。官兵哪敢上大司典家里搜人?

前提是,这位孙老夫人不出卖他们。

孙老夫人也知道她心存疑虑,笑眯眯道:“这凝心斋就我和何妈两个人住,今晚我们谁也不会踏出庭外一步。杜衡是个有本事的,我们两个老太婆一旦走出去,他必定知道。”

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廖红泫也有些不好意思:“这、这个……”

孙老夫人越发和蔼:“你抚养小殿下两年,劳苦功高。老婆子对你只有敬佩和感激。”

廖红泫脸色变了变,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凝心斋是涂庆重派人所建,门墙都很高,正是所谓“高门大阀”的讲究;但它面积不大,里面只有前后两个庭院,三四屋舍。孙老夫人说得没错,这么小的范围内,以杜衡耳目之灵便,的确可以随时监控两个老太婆的一举一动,不虞她们偷偷报讯。

廖红泫的确很累了,浑身像要散架,两腿疼得走不动道儿,尤其内侧被马鞍磨出了血泡。她只得找了间厢房带孩子入住——这个时候,只有亲自盯着孩子才能稍事放心。

就寝前,她还是拖着杜衡反复确认:“官兵不会搜到这里来?”

“放心。”杜衡柔声道,“现官不如现管。”卫王的命令再严厉,下属也不会冒着得罪涂庆重的风险来搜查孙老夫人的住处。“何况这地方还有些门道,不是旁人想闯进就能进的。”

否则官兵虽然不来惹事,可保不准哪里会冒出来几个不识涂大司典的小贼。两个老太婆独居郊野,怎么看都像是好下手的对象。

廖红泫还是不放心:“母子天性难舍,廷中又说涂司典至孝。你怎知孙老夫人不会改变主意,帮涂庆重一把?”

杜衡压低了声音:“这里有个秘密,孙老夫人并非涂庆重生母。”

廖红泫轻轻“啊”了一声。

“孙老夫人自己的孩子十四岁夭折,只好抱了妾的儿子来养,那时涂父还在西境,盛邑知情者不多,涂家也未对外宣扬。那会儿涂庆重已非懵懂稚子,孙老夫人对他又极其严苛。是以母子之间礼节有余,情分不足。”

说到这里,杜衡也道:“这是廖丞相举事之前,为你和、和小殿下准备的后路。他和孙老夫人几十年交情,敢做此安排,想来实有把握。”

他顿了顿:“我们只在这里暂避风头,三五日后就往南行。你放心,这几天我会盯紧孙老夫人主仆,不让她们有一点外送消息的机会!”

以他本事,盯梢两个没有半点武艺修为的老太婆,实是轻而易举。

提起廖丞相,廖红泫就沉默了,终不再言。

当下杜衡出去守夜,留他们安寝。

这一晚惊心动魄,眼下住处不尽安全,廖红泫躺下来就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疼痛。她原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哪知道沾着枕头没多久,居然就沉沉睡去。

¥¥¥¥¥

身后马蹄声疾,燕三郎反而放慢了脚步,立马回首。

这个时候,就算是寻常旅人也能听出不对劲儿来,还要埋头狂奔就显得心里有鬼。

那三骑原就奔得紧急,刚拐过山路上的急弯,不意眼前乍现一人一马,险险直接撞上去。

当前那人骑术了得,乘着又是万里挑一的好马,他抓着缰绳轻轻一带,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居然说停就能停下。

只搅得地面上尘泥飞溅。

跟随其后的两人也紧急勒停,双双奔出去七、八丈,这才能掉头转身回来。

这却是燕三郎有意为之了。

他特地挑选追兵的视角盲区躲起,就是要制造混乱,将对方三骑分开。他如打算出手,这会儿顶多只需面对一人。

但这个人,实在太难对付了。

今个儿月黑风高,但燕三郎何等眼力,混乱间还是看清了来人的面庞。

韩昭!

他居然于此时、此地,撞见了应该远在千里之外的镇北侯!

若非早有千岁示警,他恐怕就忍不住要变了脸色。

原来贺小鸢那一趟去找他,并非做了无用功。韩昭并未当场答应与她同返盛邑,事后却一个人静悄悄回来了,只带几个亲信。

这几年增长阅历,燕三郎已非从前那个只知谋生、不懂时局的小乞丐。几乎转眼之间,他就想通了韩昭这么做的理由。

的确不够正大光明,但贺小鸢毕竟是攸人。他身为卫国大将,仍是将国家利益摆在了同门情谊之上。

甫一照面,韩昭刀锋般的目光就扫了过来,把眼前少年看了个明白仔细。

下一秒,燕三郎就从他脸上看见了深深的失望。这种失望,甚至不加掩饰。

少年心里不由得一动:

镇北侯把他当成了什么人,这才火急火燎、快马加鞭赶上来?

第484章 给镇北侯指路

看这三骑奔来的方向,燕三郎相信他们刚刚经过了驿站,想必也知道他抢夺了驿站的马匹。唔,如此说来,这一架并不是非打不可。

电光石火间,燕三郎就做出了判断,”锵“一声拔出了长刀,对着韩昭声色俱厉:”别过来!“

是的,他拔出的只是一柄普通的精钢长刀,并不是自己使得最趁手的怨木剑。

与此同时,他脸部肌肉扭曲,目光游移不定,露出的惊惶和害怕恰到好处,就连那一声怒吼,听起来都是色厉内荏。

原来只是个偷马的小贼,马股上还有官方专用的烙印。韩昭的脸色一下就变得漠然。

他有重任在身,可没闲功夫替巡官抓贼。从驿站抢马是重罪,但这不归他管,他也不想管。

“这一路上,你还遇过旁人么?”

这时韩昭两个手下已经掉转马头奔了回来,成三角之势,将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围在中间,虎视眈眈。

眼前这局势,哪对燕三郎来说都很是不妙。

“你谁啊,要干什么?”少年目光游移乱飞,显然心早就慌了,又把缰绳抓得死紧,于是座下的马儿也不安地打着响鼻。

他身后还背着一个箱子,看起来更像匿宝而逃的小偷。

其实他笃定韩昭现在无暇去管偷马贼的闲事,心里已有计较,却要露出畏缩神情。镇北侯布衣返都,想来也不想让人认出他的身份,燕三郎此刻既然是“小贼”,那么也不要把对方认作官方就好。

再说这三名汉子人高马大、满身煞气,脱掉军装以后像劫匪多过了像良民。他的畏惧合情合理。

韩昭一名手下大笑:“这刀也是劫来的吧?你该换过一把,太长了可不好用。”标准长刀三尺三,都超过这小家伙身高的一半了,挥刀怎能灵活?

看这小子姿势,拿刀都很吃力。

“这条路上还遇过别人么?”韩昭再次重复,“好好回答,我就不找你麻烦!”

这也只是姑且一问,并没抱多大指望。

可他没料到,眼前少年愣了愣,居然就点头了:“你说的,不找我麻烦!”

“只要你说了实话。”

少年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又指着韩昭两名手下:“这两个也不会?”

“不会。”韩昭不耐烦起来,他的时间宝贵,“你再不招供,以后也不用开口了。”

原是统领万军的元帅,他一拧眉,气势立刻不同。少年嚇了一跳,咽了下唾沫才道:“这条路上没什么人,但、但是我骑马之前,看到两匹好马也从这个方向过去了,马背上是一男一女,还有……一个、一个小孩吧。”

“好马?”

”对。“燕三郎拍了拍骑乘的骏马,”不比它差。“

这小子能去驿站偷马,说明他还是有点眼力的。好马的主人通常不是平民,那三人的身份就可疑了——话说,大半夜在路上加鞭飞驰的人,都挺可疑的。韩昭一下来了兴趣:“多大的孩子,什么模样?”

“十二、或者十三?跟我差不多年纪吧。”燕三郎一副努力回想的表情,“长得挺清秀。”

十二、三岁!韩昭心里一跳,沉声道:“描述一下那对男女?”

杜衡和廖红泫的样貌,燕三郎可是看得明白仔细,这时就老实招了:“男的好似挺壮的,长得普通,但女人很漂亮,天仙一般地,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只是他们看来都好着急,连连甩鞭……”

韩昭立刻打断他:“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从样貌、从夜行的时机来推断,那很可能就是廖家大小姐!

燕三郎伸手一指,韩昭立刻掉转了马头,对手下道:“走。”又向小少年肃容道,“你一起跟来。”

少年瞪圆了眼,伸手指着自己鼻子,无限惊讶:“我、我也要去?你不是说不找我麻烦!”

“前提是,你说了真话。”韩昭指路,“你不跟来,我怎么验真?”

“我还有事!”少年嘟囔,“急事,耽误不起。”

废话,要是没有急事,谁敢去劫驿站的马?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太岁头上动土。

但别人的闲事,现在他们无暇分心。韩昭一名手下走到燕三郎身后冷笑:“怎么,瞎指路所以不敢来?”一边单手抵开刀鞘,露出明晃晃一截寒芒。

这是赤果果的威胁。

“我说的都是真的,每个字都真!”少年很配合地缩了缩脖子,呐呐道,“可我的马儿不如你们快,怕拖慢你们。”

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对三个壮汉,露怯示弱才不惹人怀疑。

这是实话,但韩昭不再理会他,轻磕马腹喊了声“驾”,那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的骏马就放蹄飞奔而去。

余下两骑看了燕三郎一眼,斥道:“跟上,别耍花样!否则老子在数十丈外都能弄死你。”

少年愁眉苦脸,也只得驱马跟了上去。

耳边传来千岁若有若无的轻嗤声,她说他太多嘴,否则此刻已经和镇北侯分道扬镳了。

他只作未闻。

韩昭就在几丈开外,他耳目灵敏,燕三郎不敢与千岁过多交谈,免其起疑。

……

韩昭奔出五里,前方黑沉沉地,连个人影都不见。

为了燕三郎能跟得上,他未让爱骑马力全开。选对了路比速度更重要,快慢能差上一刻钟么?

这时,他就回头问燕三郎:“你确定是这个方向?”

“是呢。千真万确,就是这个方向!”少年言之凿凿,就差指天发誓了,“这一路都很开阔,树也没几棵,我怎可能认错!”

这片郊野原本就少有大树,多是低矮灌木。这会儿又逢深秋入冬,正是万木萧条的时候,一眼望去各种光秃秃,地也是秃的,树也是秃的,郊野有甚物事也都一览无余。

这种情况下,燕三郎认错的机率的确很低。

韩昭一名心腹森然道:“你要是胡乱指路,现在赶紧认了;若是再带着爷爷们绕圈子,回头我把你脑袋直接扭下来当球踢!”

第485章 你可以走了

少年叫嚷起来,撞天屈一般:“就这个方向,你们杀了我也走不了别的路!为什么赶不上,那三人的马儿跑得也快啊!”

听他两人对话,韩昭倒是把目光放在右前方一棵糖槭树上。荒野上的大树为数不多,这棵高近五丈的大树就尤其显眼。

他目光忽然一凝,而后捏起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于是指尖上就冒出一小簇真火,明亮耀眼。

糖槭这种树进入深秋以后,树叶会变作金红色,只这么一点光亮,就将它的华艳映了出来。不过最吸引韩昭的不是糖槭本身,而是树干上的一大片划痕。

顽童涂鸦,也就是在树身上乱刻乱画罢了,这棵树却被人整整剥去了半圈巴掌宽的树皮,也难怪韩昭在黑暗中还能一眼看到它。

树皮被剥开,里面露出的一片灰白上,又被人以锐器刻画出一个硕大的箭头。

旁人画箭头,都只是简单的三笔。留下记号的这人却有个性,又多添了几笔,生生把一个箭头画成了鱼骨的形状,还连着一个鱼尾,很抽象却也很形象。

鱼头,也就是箭头指向了正北方!

韩昭下了马,伸指顺着鱼骨箭头的笔划摹写,似在沉吟。

燕三郎垂眸,表现得很是乖巧,却隐去了目光的闪烁。

韩昭手下等了一小会儿,不见他有下一步动作,只好出声:“侯爷?”

他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吸了吸手指。糖槭汁液含糖份高,这会儿已经引来夜行的小昆虫聚阵。

甜。

而后他重新翻身上马,指了指燕三郎道:“方向无误,你可以走了。”

燕三郎大喜,掉转马头如飞而去。得了韩昭命令,手下自不会阻拦,只是随着韩昭飞奔向正北。

双方背道而驰,三人只听马蹄声得得,很快消失在远方。

那手下忍不住问:“侯爷,树上的记号是谁留下的”

“一个故人。”韩昭埋头策马,心里却明白,那是贺小鸢留下的记号。这个小师妹心灵手巧兼心高气傲,从小事事都要与别人不同,哪怕只是指路做个记号,也要把记号画出趣味和特点来。

少年时,他就见过这标记不止一次了,贺小鸢还得意洋洋问他:“我这画功,比起钟灵韵钟师姐如何啊?”

那场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上一刻发生,眼前这鱼骨箭头笔法流畅,显然作者画过了无数次了。

不是贺小鸢,还会是谁?

韩昭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特意避过贺小鸢,不与她同返盛邑,就是不愿此事变得更加复杂。

哪知命运弄人,在这般紧要关头,他免不了又要跟她搅去一块儿了。

毫无疑问,她追踪的也是小王子。这小师妹的消息灵通至此,让韩昭也是深觉佩服。

贺小鸢看见他,估计会气疯了吧?

如果他二人之间,没有凤崃山一样宽广的鸿沟就好了。韩昭无声苦笑,只是他奔在最前头,别人都瞧不见。

然而这里还有一个问题:

贺小鸢不会无缘无故停下来做记号,她的时间也宝贵。

所以,这记号是留给谁的呢?

当然不是给他,而是留给攸人,留给她的援军。也就是说,他有竞争对手了。

所以他才削去了贺小鸢的标记。

韩昭脸色微沉,忽然想起方才放走的劫马少年。

那孩子溜得可真快,像是后边儿有恶龙在追。

他劫走驿站的马儿就犯下了重罪,的确是走为上策。但韩昭最后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是在哪里打过照面吗?

他回想这少年,的确五官分明可称俊秀,只是眼神飘忽闪动,偶尔与他对视一下就低下头去,从来不敢直视镇北侯。

那样畏畏缩缩的神态,减分不少,也让堂堂镇北侯不把这人放在心上。

军中尽多好男儿,这样的最让人瞧不起。

韩昭皱了皱眉。如果两人从前见过,是在什么场合呢?如果这少年认出他是镇北侯,那就是个潜在的麻烦。

……

韩昭守诺,没有找燕三郎的麻烦。

待三人消失不见,燕三郎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把一颗心放回原处。

镇北侯久处军中养成的威势极大,谁面对他都能体会到强劲的压迫感。

千岁就看不起他这副怂包样儿:“怕什么,有我在!”

燕三郎已经收起方才的畏首畏尾,恢复到一贯的面无表情:“你想跟韩昭打一架?”

他很聪明,不问千岁能不能打得过韩昭。

她哼了一声,倒是不再嘲笑他了。这时候跟韩昭打起来,的确有百害无一利,再说她的愿力太金贵了,不能随便浪费在无聊的争斗中。

可是这小子真能装也真能忍吔!

他现在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扮老鼠就像个会打洞的。看他方才畏缩的作派、惊惶不安的眼神,甚至连刀都握得别别扭扭地。

连这种细节都能注意,千岁一直怀疑他,是不是偷偷跟苏玉言学了演戏?

话说他们离开云城之前,苏玉言好像单纯来找过燕三郎,是那时候面授了什么机宜么?阿修罗化作红烟,坐到马股上,伸了个懒腰:“为什么给他指路?”

这一晚上,小三忙着骑马飞奔,她都没有机会出来舒展筋骨呢。

“我改了主意。”燕三郎再一次催马放蹄,头也不回,“既然镇北侯也为小王子而来,我们不妨帮他一把。”顿了一顿又道,“有他出手,官家的人更好对付。”

“驱虎吞狼么?”千岁笑了,“我还道韩昭火眼金睛,可他居然没认出你来。”

“幸好。”上次在青苓城与韩昭见面,燕三郎伪装作小兵,还带着头盔,大战过后脸被熏得乌黑,上头还横平竖歪覆着好几道血迹,比迷彩的效果还好。

韩昭每天见过的小兵也不知有多少个,燕三郎虽因掌掴泰公公而加深了他的印象,但韩昭并未把他放在心上。隔了十多天未见,这回燕三郎还洗净头面、换过衣裳,连神情都变得畏畏缩缩,想来韩昭一时之间也不会将他和那个治好了泰公公癔症的小兵联系在一起。

第486章 再等一等(加更)

“不过我也好奇,我们是看见了杜衡带着廖红泫出逃,才能追踪至此。”燕三郎一边思忖一边道,“韩昭不远千里而来,怎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这里?”

千岁也在思索,好一会儿才轻哼一声:“看来,他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般,对廖家举事一无所知么。”

燕三郎抿了抿唇。韩昭是位高权重的镇北侯,必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不过卫王找了大半个月才终于得到一点廖红泫的线索,韩昭刚回都城就有头绪,这人好生了得。

那么问题来了。“看来,廖家谋反还是触动他了。”燕三郎轻声道,“他并不打算作壁上观。”

“没听说镇北军回都,否则贺小鸢就把消息递过来了。”千岁想了想,“看来他是违令私返盛邑。你离他远点,否则被他认出就要杀你灭口!”

“知道。既有镇北侯冲在最前头,我们不妨走慢一些。”燕三郎的确放缓了马速,“自然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臭小子。”千岁吃吃笑道,把一只雪白的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你心眼儿真是越来越坏了。”

有衣裳垫着,他面不改色:“拜你所赐。”

他能紧跟不丢,也是循着贺小鸢的记号找去。换作旁人,他轻易就可以用诡面巢蛛来追踪,可是这招放在贺小鸢身上不好使。

现在韩昭越过燕三郎赶了上去,他和贺小鸢之间必有一场好戏可以看了。

千岁很期待呢。

不过燕三郎随后就勒马减了速,再看过一个记号以后,就在路过的灌木林停了下来,牵马躲起。

这片林子挨着个小湖,所以植被比起之前的都要茂盛,甚至有一丛杨树林。

燕三郎轻轻抚着马儿鬃毛,很快将它安抚下来,安静得连噗噜声都不打。

“这是做什么?”万籁俱寂,偶有不怕冻的虫鸣,千岁拔了根杂草玩儿,”等人吗?”

“嗯。”相较她的没心没肺,燕三郎顾虑却多,”镇北侯已经知道贺小鸢就在前方,还留下记号,说明她在指引同党。换作你是镇北侯,你会怎么办?”

“自要提防些,最好再做些布置。”千岁拍了拍手,“嗯哼,你特地留在这里,是想要别人替你先趟路?”

燕三郎耸了耸肩。

“臭小子,真阴险哪。”但是她喜欢。

不过,这一等就是足足一刻钟。

“慢,真慢!”千岁忍不住伸手打了个呵欠。她美好的夜晚就被这群废物给浪费了!

“来了。”燕三郎席地而坐,两刻钟来姿势都没变过,不像她没骨头似地。马儿藏在杨树林深处,只要不受惊奔出,旁人从外头经过根本看不见它。

一阵马蹄声传近,轰隆如雷,在夜色中传出去很远。

追兵来了。

¥¥¥¥¥

韩昭在路边又找到一棵做了记号的小树。

树皮依旧被剥去巴掌大一圈,底下刻了个鱼骨箭头,这回是往西指了。

韩昭定定看了两眼,再度策马前行,却往东走。

“哎,哎,侯爷!”手下赶忙追上来提醒,“箭头往西指呢。”

“我看见了。”韩昭并没有减速的意思,”但那个鱼骨标记的尾巴也向西摆,说明鱼头所指的方向是错的。反向追去,才是正道!”

“啊?”手下懵圈,“这是迷惑追兵之用?”

“嗯。”贺小鸢少时的伎俩,韩昭都了解得七七八八。贺小鸢虽然创造了鱼骨箭头,又怕不相干的人也循记号来找她,于是顺手造出了假讯号。

如果从鱼头到鱼尾保持一条直线,那就说明这记号指引的是正途;反过来说,鱼尾如果摆起,整个鱼身做出个跃起的姿势,那就说明这是个迷惑型记号,反向走才对。

显然贺小鸢考虑到留给后头同伴的标记也可能被闲人或者敌人看去,同样可以追踪而来,因此才放出了迷惑性的标记。

手下更加不解:“那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标记若非事先说明,任人想破脑袋也破解不出其中的奥义吧?何况这么黑灯瞎火的夜晚,能瞧见树上的标记已经好了不起,大家都是急匆匆赶路,哪个还会去留意鱼尾巴是往左摆还是往右摆?

本来这任务难度就是艰巨,鱼尾巴一摆,直接升级成卓越了。

韩昭不吭声了。

另一名手下给了同伴一记肘击,再向他使了个眼色:“要你多什么嘴,侯爷自有心得分寸。”

韩昭没理会这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只是放慢了马速,向提问的手下道:“顾吉山你留下,看看后面跟来的是谁。如有必要,阻它一阻。”说罢,扔了两样东西给他。

顾吉山“哦”了一声,拨马往后方奔去。

望着侯爷两骑消失在夜色中,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唉,就不该多嘴。

不过顾吉山也知道时间宝贵,飞快做了些布置,这才溜进岔路,躲入山坳。这是两座丘陵折叠之处,正好有一大片阴影可以藏身。

他甩掉手上的泥土,过了不久,远处就有马蹄声传来。

顾吉山久处军中,侧耳细听,就知来人有七、八骑之多。

果然被侯爷料中了啊,这后头还有来者不善。

他眯了眯眼,把自己蜷得更低,紧接着山边转出一群骑士。此时月亮正好从乌云当中钻出来,清茶人间光华,顾吉山一眼望见领头那人面容,不由得大吃一惊。

韩昭知道这次私自返都必定遇上复杂时局,带在身边的人除了忠诚绝无问题之外,还要对盛邑的风土人情、利益关系了若指掌。

顾吉山的祖父是卫国祭酒,父亲却捞了个闲职,到他这一代在盛邑就更没什么根底了。不过他在盛邑生活了七年,不仅对国都甚是了解,王廷大员也是耳熟能详。

这一眼,看得他汗都快滴下来了。

朴鱼!

带队这男子,居然是宣龙卫统领朴鱼。

顾吉山知道,宣龙卫人数不多,只为卫王办差,号称是卫王的血手套。他知道的就有七桩血案,幕后人都是宣龙卫。

第487章 暗算与拖延

这一回,卫王出动了朴鱼,那么侯爷那里可就麻烦了。朴鱼若是知道他回都,卫王自然也知道了。

想到这里,顾吉山不再犹豫,飞快拿出黑巾蒙脸,然后算好距离,抬手就是一箭!

这一箭却不是射向朴鱼,这人修为高深,区区一箭要不了他的命,也阻不住他的去路。

顾吉山射的是挂在树杈上的透明水囊!

这囊也是个稀罕物事,乃是用海中的软体生物——半透明的巨型海鞘躯壳制成。这东西长得像个圆管子,灌了水就能涨得像个皮球。它的躯壳透明,但大脑却是红色的,不过海鞘成年之后就会把自己的脑子吃掉,直到此时才是从里到外全透明。

顾吉山事先特地把羊皮囊里的清水灌入这个透明水囊,挂到树枝上。漆黑的夜里,几乎谁也不会发现头顶的树杈上挂着这么个玩意儿。

朴鱼也听到箭矢划破夜空的声音,不由得勒马一顿。这一箭击中水囊,“噗”地一声,射爆了!

不过朴鱼这么一停顿,恰好就在清水倾泻之前勒住了马,没有被淋成落汤鸡。

“哗啦”一声,地面被打湿了一大片。

马儿不安躁动,朴鱼一手挽缰控马,另外一手指向顾吉山的藏身之处,众部曲立刻放蹄而来。

这一箭,也曝露了顾吉山的位置。

不过这几人才要行动,地面突然塌陷。

严格来说,是以落下来的水囊为圆心,七丈内的地面轰然塌落!

这变故来得毫无预兆,希聿聿骏马长嘶夹杂着人的惊呼。

朴鱼反应极快,刚觉足下一软,就伸手在鞍上一撑,跃出了十丈开外,当能脚踏实地。

再回首,众手下连人带马一起掉进巨坑当中,连他自己的骏马也不例外。

这坑洞,竟然深达四丈(十三米)有余!

朴鱼一瞥之下,看见好几匹马儿已经摔断了腿,折出森森白骨,那是不能再走了。有一名手下被马身压住,那几百斤的份量重重加身,当即就是口鼻喷血,也不知内脏碎了没有。

这人精于奇诡之术,却不擅肉搏,反应没有同伴那么快,这时就吃了大亏。

在他们必经之路上挖坑,这真是好毒的心肠。

朴鱼怒极,领着数人转身朝往箭矢射来的方向。

那里,静悄悄地。矮山在地面洒下大片阴影,看不出里面藏有什么东西。

不过朴鱼就听到微小的破空之声,当即嘿了一声,突然掠了过去,身法极快。

潜在暗处的顾吉山见到自己伎俩奏效,掉头就跑。他把马儿藏在山坳的避风处,以免埋伏时发出响动,现在就得奔过去才能上马走人。

朴鱼就在三十丈外紧追不舍。

论速度,顾吉山比朴鱼稍慢,后者又动用了秘术,打出两道符见风即化,那风儿却加持去他双腿,奔行速度一下提升了三成不止!

那是极可观了。

并且朴鱼将双方距离拉近到二十丈,一抖手就打出两枚菱镖。这东西造得讲究,飞行时悄无声息,不会带动破空之声。

顾吉山忙着奔逃,根本不敢回头,他后背又没长眼睛,那菱镖一眨眼就抵近了他的后肩!

朴鱼没打算取他性命,但这镖上淬了些毒,能保证中人立瘫。

眼看菱镖都快要刺破顾吉山衣裳,地底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正好就挡在这只菱镖面前。

紧接着这人伸着不知是木棍还是木剑的武器一磕,“笃”地一声,菱镖被打歪去了一边。

这人也没有浪费时间,一伸手就抓住了顾吉山的腰带,低喝一声:“我带你走!”

朴鱼立知不好,大步冲向前。

不过下一瞬,眼前两人共同消失。朴鱼扑得再快,留给他的也只有空气。

从头到尾,他都没看见搅局者长什么模样——那人蒙脸蒙得严实。

这两个,居然钻进地里去了?

朴鱼只知道后来者是个矮子,但灵活得惊人。

他站在原地发出一声怒吼,这才往回走。

仍有余力行动的手下,已经从深坑里爬了上来。朴鱼清点了下,坏消息是从地方调来的人手死了两人,另有五人受伤,失去行动能力;好消息是,他带来的宣龙卫重伤一人,轻伤三个。

算来算去,还能继续前进的,只余下九人。

可是马儿不同程度受伤,只有四匹奇迹般地还能站起,没有伤到关节。

幸好这深坑边缘并不是垂直陡峭,几人取出武器一番挖凿,整理出一条相对平缓的坡路,马儿这才能顺坡走上去。

这就耽误了不少时间。

有个手下忽然道:“大人,这里有东西!”

他蹲下来,取武器挖土,很快足下就露出一个椰子大的黑褐色物事,形状很不规则。朴鱼见状,伸手按了按,发现这东西居然是软的,很有弹性。

取剑,很容易就削下一片,并且创面还流出红色黏稠的液体,和人血很像。

他凑近嗅了嗅,不由得惊讶:“这东西,仿佛是黑太岁!”

边上几个人都等着他的讲解,但朴鱼也只是喃喃道:“西海金刚山上专门吃土的黑太岁,谁能把它弄到这里来?”

太岁此物在本界并不少见,偶尔有人从地底挖出,总能卖个高价。但”黑太岁“却当真是个稀罕物事。

这玩意儿是西海金刚山上的特产。顾名思义,整座大山都由坚硬的坚岩组成,基本没有土壤存在,但那里偏偏是黑太岁的出生地。此物介于活物与非活物之间,诞于石中,又被称为石种。

黑太岁生下来时只是一个肉眼难见的孢子,会落入大海随波逐流,如果有幸被水波推上陆地,只要接触到土壤或者泥砂,立刻就会以闪电般的速度分裂、膨胀……而这过程就会消耗大量泥土,约为它体积的数十倍到百倍不止。

所以黑太岁”吃土“的本领,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只要一小群黑太岁,就能把百亩良田顷刻间化作乌有。

在这里吃出一个大坑,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只要满足它进食的两大关键:有土,有水。

第488章 他要怎么办?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88章他要怎么办?显然对手把休眠中的黑太岁孢子埋在土里,待朴鱼走过,一箭射落水囊,让水泼去地面。那么黑太岁苏醒,立刻就开始吃土生长。

问题是,谁利用黑太岁的特性设成了陷阱?这东西太罕见了,世上绝大多数人连黑太岁的名字都未听说过。

对方想要拖慢他的脚步。会这么做的人,都有谁呢?

朴鱼在脑海里想了一圈。

人数太多,无法排除。

看来,廖家和小王子的援手到了。

“计较呢?”首要任务,还是追上廖家大小姐再说。

养着小气鬼的异士没有受伤,这时手里捧着木傀低声道:”还在,还能动。”

木傀儡果然还伸着手,直勾勾指着前行的方向,连眼珠子也不转动一下。它的运气真不错,掉下来时并没有摔成一地零件。

这种东西生前贪财,死后执念不化,一心只记挂着它的宝贝,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没兴趣,包括这里发生的异变。

朴鱼面沉如水,唤众人上马,两两共乘一骑,又留下一人在原地收拾残局、等待援兵。

……

顾吉山正在撒丫子疾奔,忽听身后一声钝响,惊回首,却见又一个蒙面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剑磕飞了射向自己的菱镖。

朴鱼这老小子,真狠毒啊!

这会儿他离座骑还有几十丈远,而这么一耽误,朴鱼又追近了七、八丈。

顾吉山忍不住暗骂自己,把马儿藏那么远干嘛!他若被朴鱼抓住,就给侯爷惹大麻烦了。

不过就在这时,那蒙面人低喝一句“我带你走”,伸手就抓住了他的腰带。

顾吉山眼前一黑,只觉浑身下沉,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一下坠入水底。

他知道自己掉进地底了。

这感受很是奇妙,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知道自己正在急速前进。

唯一不妙,是地底没有空气,他必须屏住呼吸。

好在过不了几息,眼前忽然又有了光线。

顾吉山一看,自己已经钻出地底,再一次踏足地面。

身后,蒙面人已经放开了他。

“这、这里?”遁地术是极高深的法术,没听说人类可以掌控,否则攻城仗也不用打了,由异士进去开城门、杀首脑就行了。

“离你造出的大坑约莫是四百丈,不远。”燕三郎往后一指,“但朴鱼已经看不见你。”

顾吉山向他一躬到底,很是感激:“多谢义士出手相助!”

这家伙方才恐吓燕三郎最狠,千岁轻嗤一声,前倨后恭。

当然这一声只有燕三郎听见,顾吉山抬起头来终于看清救命恩人模样,不由得“啊”了一声,

眼里写满了怀疑和揣测:“咦,你?你是刚刚的……”

燕三郎虽然蒙着脸,但衣著没换,还是那一件蓝色布衣。加上他身高又逊于成年人,顾吉山要认出他来可真不难。

燕三郎蒙面,只是不想惹上朴鱼这个大麻烦而已,这时就很干脆地摘掉黑巾:“是我。”

果然是刚才偷马那小子!

“你,你怎么……”脸还是那张脸,可这少年前后像变了个人,顾吉山看着这么大的反差,呆了几息才突然反应过来,“你为什么……?”

“不愿跟镇北侯正面起冲突罢了。”燕三郎微微一笑,“追兵是朴鱼,你还不赶紧知会镇北侯?”

方才韩昭来撵他,双方都是怀疑重重。要打消这样的怀疑,需要大量的时间成本,反而会被朴鱼这一方抢了先。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韩昭、顾吉山接下来的矛头必然对准卫王的势力,那么燕三郎再遮掩也没甚必要了。

“说的是!”顾吉山一拍脑门儿,又看向燕三郎,“你到底是谁?”

“我和镇北侯的目标一致,都要救人。”燕三郎冒出地面的方位精准,马匹儿就在一边,顾吉山还在马股上看到那个显眼的官家烙印。

少年翻身上马:“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说着微一扬鞭,马儿就放开四蹄。

顾吉山不知他深浅,并没有阻拦,再说眼下当务之急,是把朴鱼追来的消息赶紧报与侯爷知道。

他挠了挠后脑勺,决定把最紧要的事办了,于是匆匆奔去取马。这会儿朴鱼等人正在设法解救自己陷在坑里的座骑,并未意识到顾吉山仍在附近。

……

燕三郎策马,仍循贺小鸢留下的标记前行,一路上看到她留下两、三次假记号。

千岁啧啧两声:“这女人心眼儿也多,骗人一回还不够。”

敌后工作做久了,难免小心谨慎又多疑。

燕三郎又奔行一小会儿,就觉后方一亮,又有巨大响动。

他回头一看,漆黑的天幕上升起一道绿色烟火,炸得四方皆亮。

从方位来判断,那应该是顾吉山找到自己的马儿,又和朴鱼等人拉开了距离,这才放出讯号,提醒镇北侯危险到来。

¥¥¥¥¥

韩昭又找过了两个标记。

眼看越撵越近,他脑海里想的却是,如果追上廖家大小姐,发现她所带的孩子当真是两年前失踪的裕王殿下,那么——

他要怎么办

这趟北归,他并没有回镇北侯府。府里人多口杂,他回来之后也不知道会惊动多少人,守秘的难度太大。

所以韩昭回到自己在金田镇的行馆落脚。这个行馆不大,屋子也不气派,但是宽敞干净,并且无人知道这是韩昭自己的产业。

行馆并不挂在他的名下。

韩昭本打算尽快搜集情报,哪知行馆的仆人突然拿出了廖丞相的密信!

原来廖家谋反前一个月,信就被送到了这个行馆里。过程十分安全,没有人会追查过来。

显然廖丞相在事先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他在信里言简意赅说明,小王子的的确确还活着,并且就与十年前离开盛邑的廖家大小姐廖红泫一起住在荷香镇里。如果廖家举事失败,此后小王子的安危就托付给镇北侯了。

韩昭看到这里,长长吸了口凉气。

知道他是这行馆主人的,当世不会超过三人,廖丞相算得一个。并且送信来这里确是稳妥,馆里只有一个仆人,早年在战场上伤过声带,又不识字,所以也不虞他走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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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9章 自证(加更)

廖丞相这一步棋走对了,密信才能在卫王的严查细搜之下依旧完好递送到韩昭手里。

看完信,韩昭却犯了难。

廖丞相写信给他,就是强行把他拖下水。但这建立在一个前提基础上,就是韩昭本人回都了。否则等到尘埃落定,韩昭再看到这封信时,什么都晚了。

时局微妙,镇北侯却返回盛邑,这说明他心中已有决断,可以成为廖家倚仗的力量。

廖丞相这一次堪称豪赌。

不过,他赌对了。

韩昭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发现一件事:

印记不见了。

贺小鸢的印记其实很有规律,如无岔道,每十里会有一个。但韩昭循着她的指引钻入小路之后,很久都未再见到新的标记。

这即是说,已经到地方了?

韩昭与手下四处寻找,果然在一片林子后头发现一处山房,距离最近的镇子还有三里。虽非远离人烟,却也得方外清静。

山房的门墙很高,隔挡了外人视野,离门口站得再近,也看不出里面有没有透出亮光。

韩昭那手下见状,打算跳进去给侯爷开门。可他才要屈膝跳起,韩昭一把按住他道:

“别胡来!”

这外墙是用上好的水磨砖砌成,整齐美观,而且还很坚固。韩昭退后几步,从地上拣了个石块,运上臂力对着墙面丢去。

虽然只是随手一掷,但以他力量,在普通青墙上砸出个洞是绝无问题。

可是墙没有破,甚至连个白痕都没砸出来。石头还未触及高墙,就被不知名的力量弹了开去。

墙体表面,闪过一层水波状的绿光。

“结界?”

韩昭挑了挑眉,走到大门口,抓着鎏金的兽头门环咣咣敲了两声。

他要正儿八经登门拜访。想来廖红泫选这里当藏身之地,或有所恃?

黑夜寂静,声音传出很远。

过了好一会儿,门后才响起一个声音:“谁啊?”

是老妇声音特有的嘶哑,能听出两分紧张。不过这家人住在郊野,半夜三更突有不速之客敲门,感到紧张似也正常。

韩昭清声道:“金田故人来访,客人可愿一见?”

廖相把密信发去他在金田的行馆,所以这即是信中记载的暗语。“金田“指代韩昭本人,对方如若是廖家人,应该知道这句寒暄背后的意义。

门后安静了。

韩昭回望来路,决定再等上一小会儿。

十几息后,门上现出一个方形小口,有一双眼睛从里面向外窥看。韩昭见不着这人全脸,但看出这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周肌肤光滑无皱纹,自然不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婆子。

这双眼睛看见他,当即一亮,随后有个惊喜的女声响起:”呀,真是镇北侯!“

廖红泫在盛邑中住了十来年,韩、廖两家又是世交,她当然见过韩昭。虽说十年未见,但韩昭的容貌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气势不同。

“稍等。”杜衡按住她要去拔门闩的手,低沉道,”你说你是镇北侯,证据呢?”

光是长得像,并不能说明什么。

韩昭要怎么证明自己是韩昭?他想了想:”十年前我取得蟠涂关大捷,回都后廖丞相赠我一只红皮剑鞘,鞘内镌有小字:‘国之利器’。据说这四字还是廖大小姐的主意。”

他是修行者,宝刃温养于身,根本用不到剑鞘。廖丞相送鞘,当然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并且,就算外人记得廖丞相送过剑鞘给他,却也不能知道鞘内还镌了字。

其实那个时候韩昭年少成名,廖丞相有意将廖红泫嫁给他,只是后者无心,并且两方都是卫廷第一流的权贵,强强联姻怕招来卫王猜忌,所以此事后罢。

这段经过,廖红泫却是记得的,当即对着杜衡点了点头:“没错。”而后对韩昭道,“镇北侯如今站在哪一边?”

韩昭后退两步,让她能够看清周围:“我若是奉命缉拿,就不会只带这么点儿人手。”

这话一下就说中了关键。如果镇北侯是奉王命剿孽,自可以大张旗鼓,怎会是深夜里只带一名心腹出现?

门内的廖红泫抿了抿唇,就要开门。杜衡手上一紧:“小心为上!”

凝心斋对于外敌的防御十分强力,可要是自个儿开门放人,那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廖红泫却道:“镇北侯此时此刻出现,就是冒了绝大风险。我信他!”说到这里凝视杜衡,“若有差池,你能护我周全么?”

“我必尽力。”杜衡很老实。对上镇北侯,他是真地没有把握。

他松开了手,廖红泫一笑,暗自吐了口气,而后拉开门闩:“镇北侯,请进。”

韩昭多看她一眼。

从前他和廖红泫见过也聊过,并未觉得此女有甚特别之处,除了性子冷清一点,与大宅仕女也没甚不同。可她刚刚说的那句话,却让韩昭印象改观。

廖丞相分明在信里写道,廖红泫搬去乡间居住十多年,那就是远离了上流社会,远离了政治中心,本该与普通平民没有区别才是。

可她说出来的话,分明又很贴近时局,甚至一眼看出镇北侯此刻的处境。

她能做此分析,说明她对于时事很是了解,至少弄清楚了卫王与镇北侯的关系,弄清楚了廖家选择与镇北侯的关系。

对一个久居小镇、消息闭塞的女人来说,这很厉害了。

又或者,她的消息并没有那么闭塞?

韩昭振袂,正要入门,远处的天空中却有一团青色的烟火爆起。地面上众人一抬头,都望见了那青中带金的光芒。

廖红泫一惊:“这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离凝心斋太近,她隐隐不安。

韩昭却是面色大变:“不好!”

他神情与声音一下子都变得紧促:“这是我手下放出的讯号,卫王派出的追兵来了!”他留与顾吉山约定有暗号,这青色烟火就代表了最糟糕的情况出现——

卫王派人来了。

廖、杜两人大吃一惊。廖红泫看了杜衡一眼:“可、可是方才在镇里,我们已经……”

第490章 找援兵

杜衡截口道:“我做了防备,巫诅之术也追踪不到我们。可这世上神通千奇百怪,总有防不胜防的。”追兵再至,这里不能久留了,“走吧,不能再耽误。”

他原以为自己施展了些反追踪的手段,追兵不会那么快赶来,孙老夫人这里至少能让廖红泫藏身两、三天,得个喘息的功夫。哪知道他的判断还是失误,卫王手下能人太多,竟然分分钟就能挖出他们的藏身之处!

是他小看了皇家的力量。

这时烟火还在嗤嗤蹿上天。韩昭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儿。

廖红泫往后招了招手,即有一少年奔来,站在她身侧。

韩昭看见他,眼睛就亮了。这少年分明就是裕王殿下,五官轮廓神似死去的老卫王。纵然两年不见,他也基本可以认定,这就是皇家的种!

韩昭与小王子何止交谈过,有一年夏天还教他练过箭术,这时就微弯下腰问他:“还记得我么?”

“记得。”少年眼睛瞪得很圆,点了点头,“侯爷!”

“我教你练习的,现在可是已经生疏了?”

少年果断摇头:“没呢,箭术和骑马都没落下,杜叔叔时常帮我温习。”

他答得这样流利,廖红泫忍不住看他一眼,眼角微微湿润。

韩昭看着他呆了一呆,面色稍霁,抬头对另外两人道:“天佑大卫,没料到小王子尚在人间。”

杜衡观顾四周,树影婆娑,仿佛其中隐着无数怪物:“先撤去安全之处,再寒暄不迟。”镇北侯好大的名头,怎地如此婆妈?

韩昭直起腰来,摇了摇头:“谁说我们着急走?”

这话说出来,不仅杜衡脸上变色,廖红泫都惊疑道:“侯爷,你这话是何意?”

难道廖丞相看错了人,镇北侯一旦确定小王子真身,就要将三人献予卫王?

韩昭却朝来路呶了呶嘴:“烟火笔直而细,青中带红,那即是说追兵人数少,少于十人。”他看向小王子,眼里精光闪动,“既如此,不若杀之?”

杜衡和廖红泫一齐动容。

镇北侯的意思是,反杀?

遭遇卫王缉拿,他们东躲西藏,可是从未动过念头要反杀追兵。杜衡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大将的胆气,莫怪乎他只是个护卫,人家却是统领十万大军的元帅。

韩昭又道:“你已经预防巫诅之术,他们还能追踪过来,可见手段高明。就算我现在带你们走,他们怕是还能继续跟踪,并且到时候来的可不是这么点人手了。”

韩昭的藏身之处再隐秘,也会在对方的秘术下曝露,届时被一锅端起,卫王怕是要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与其那般,不如就在这里解决追兵,争取更多逃生的时间!”

杜衡动心了。

杀追兵这念头一旦兴起,几乎不可遏止。可是杜衡还保有理智,看了看韩昭及其手下,犹豫道:“就凭我们三人?来者恐怕不是省油的灯。”

以三对十,胜算能有多大?并且他身后还有廖红泫母子,那是多金贵的主儿啊。

卫王派来办理这等要紧事的必定不是庸人,然而韩昭很是镇定:“我们其实还有一个帮手。”

他深吸一口气,才面向树林深处朗声道:“小师妹,请出来一叙!”

这一声并没有传出很远。

风声娑娑,树影摇曳,哪里像有人的样子?

“对不住,是我失信于先。”韩昭苦笑一声,“可是大局为重。”

以镇北侯身份地位,居然对人出声道歉了?廖红泫美目微睁,实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这时暗处果然有个苗条身影缓缓走出,火把的光芒打在她脸上,映出杏眼薄唇美人肩,可惜面凝寒霜。

正是贺小鸢。

“不是挺能耐么?拒绝我的邀请,自己悄悄跑来盛邑。”她斜睨着韩昭,不屑道,“怎么,眼下又用得着我了?”

韩昭对着她做了一个深揖,手都要碰着地土。

这动作莫说镇北侯的手下,就是贺小鸢本人也微吃一惊,没料到他行这样的大礼。

“我错了,后头认罚。”韩昭正色道,“只不过,眼下还请师妹助我一臂之力!”

贺小鸢哼了一声,虽然还是恨他恨得牙根儿发痒,却知道眼下局势危急,不是自个儿耍性子的时候。眼前这个难关若是过不去,之前种种努力都要化为泡影。

就像韩昭所说,大局为重。

唉,她真希望能像少年时那样,任性一把。这样想着,她却向门里一指:“进去商量。”

深更半夜,一群人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是生怕巡卫看不见吗?

众人进了凝心斋,韩昭见到迎上前的孙老夫人,双方都是一怔,没料到此时此地竟能见到对方。

韩昭忽然明白了廖红泫为什么躲在这里,但这会儿没有时间多作寒暄,他只向孙老夫人打了个招呼,就反手关上门就道:“卫王派来的追兵人数不多,我在路上又做了些布置,他们追到这里也必然受过损伤。那么至少在人数上,他们不占优势。”

“再往前奔行也无意义,就以凝心斋为战场,将他们解决掉。”他望向贺小鸢,“你和我都是奇兵,定要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他用惯兵法,这时分配任务就如沙场点兵,自有说一不二的气势。贺小鸢怔怔看着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韩昭转头对凝心斋的主人道:“老夫人,冒昧借贵宅一用。这里的防御可为凭恃之一。”

“只管用。”孙老夫人大大方方一挥手,又笑道,“我这宅子里还有些门道呢。”

“这里即将变作战场,我派人带你们离开。”韩昭说罢,向手下吩咐几句,那人就站了出来。

孙老夫人也知道自己留此无益,当下由他护送自己主仆离开凝心斋。

人手本就紧缺,这时又少一个,杜衡面带忧色。

廖红泫忍不住出声:“我和、和裕王殿下也要待在这里么?”

这里是战场最中心,想来会有激烈交锋,她怕孩子受伤。

贺小鸢冲她露齿一笑。

第491章 龙伯

尽管这姑娘貌美如花,廖红泫依旧从这个笑容中感受到深深的恶意。她就听到对方说:“当然了,你们可是诱饵。”

廖红泫失色,小王子咕咚咽了下唾沫。

“对方直接追踪二位,你们若是离开,这里的布置就无用了。”韩昭宽慰廖红泫母子,“只要我们一息尚在,你们必定安全。”

杜衡皱了皱眉,放在眼下时局,这话其实并不能宽慰人。

此时外头忽然有马蹄声响,踢踏而至,还绕着林子转了两圈。

杜衡一下站起:“有人来了。”

“只有一人。”韩昭沉声道,“是我的手下。”

开门一看,来者果然是韩昭的手下顾吉山。

他一路狂奔,就这会儿功夫,连人带马都是大汗淋漓。他从马上跳下来,见到韩昭都来不及行礼就急急道:“朴鱼!是朴鱼追来了!”

韩昭面沉如水。

廖红泫立在门槛后,闻言花容骤变:“啊,是宣龙卫的朴鱼?!”

“是!”

杜衡忍不住问:“这人很厉害?”

“宣龙卫只听命于卫王,指哪打哪儿,其首领就是朴鱼。”廖红泫面色发白,“听说这人心狠手辣。”

“既然追兵是朴鱼。”韩昭肃然,“计划有变。”

¥¥¥¥¥

朴鱼并不循贺小鸢的记号追踪,所以找到这里并没有绕圈,而是在木偶指引下,直接找上了凝心斋。

他沉着脸打量这座黑暗中的建筑。

檐下的铃铛在风中发出细微但清脆的声响。墙太高,透不出一点亮光,不知里面有没有人。

可是附在木傀上的“计较”指着高墙急吼吼:“小贼就在里面,快,快把我的金子抢回来!”

它只记得这个,眼里只有这个。

朴鱼再博闻强志,也不能识得这荒郊的房子是谁的。他沉声道:”里面的人,出来!”

宅子静悄悄地,一点儿动静也无。

料想对方也不会束手待毙,朴鱼向手下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抖手打出一支袖箭。

事出反常必有妖。廖红泫为什么逃到这里来?显然这屋子有些玄机。

袖箭带着一点破空之声穿去,却没有扎进墙里。在它破壁之前,有个人影从墙里浮出来,一把打掉了袖箭!

其外形与人无异,五官粗犷,络腮胡、铜铃眼,可是块头大得惊人,身高五丈(十六米),浑身都是贲张的肌肉,筋肉虬结的双臂上还各箍一只青铜环,手里提一只巨大的鱼叉!

最重要的是,这仅仅是个虚影,可它一出现,几个人都感觉到了强劲的压迫感。

它甫一露面就盯上了甩出袖箭的人,鱼叉一探,直直朝他捅了过去。

它身形巨大,在它手里看似细长的鱼叉其实也有水桶粗,普通人被扎中了,那就是变成串烧的下场。

那人慌不迭躲闪。通常来说,体型巨大的生物,动作更加迟缓;可这巨怪看似庞硕,举止却灵活得吓人,鱼叉中途变向,居然提前就找到了猎物躲避的路径。

眼看那人就要血溅当场,朴鱼侧身一撞,飞快将手下撞出两丈开外。

鱼叉刺了个空。

现在三人都站在凝心斋外墙三丈开外了。巨大的虚影狠狠盯了三人一眼,施施然缩了回去,没再追击。

它只是护宅,不会出来撵人。

“龙伯!”朴鱼嘿了一声,”这宅子居然能请动龙伯来当门神!”

“龙伯”其实跟龙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北洋上的巨人族名称。

他们以捕猎海中巨兽为生,身高可达百丈,旁人叹为观止的巨鲸于它们而言,不过是一顿饭量。曾经有巨龟背上驮着洞天福地巡游海洋,结果被它们抓起来炖汤吃掉了。

这一辉煌战绩使得人间从此少了一个洞天福地。

眼前这小宅请来的当然不可能是龙伯本体,只不过是”借“来的一个力量分身罢了。受天地规则所限,这样一个分身的力量,最多只有本体的几十分之一,连体型都变成了迷你号。

绕是如此,对人类而言,威力也非常可观。

能请动龙伯的,也不是一般人。朴鱼也知这趟差事不会那么容易,当即对手下道:“声东击西,去试多几次。”

两人应了,绕去凝心斋东、西两侧,同时进攻。

结果这回东、西两堵墙上也同时出现了两只龙伯,长相一模一样,只是体型又小上两号。可见那个力量分身可以裂变,同时应付多个敌人。

肩负木傀的异士站得远还无妨,另一人被刮中肩膀打飞出去,爬起来以后捂胸佝背走回来,显然受了些内伤。

被这种怪物抡飞,不啻于被飞驰的马车迎面撞击,滋味必不好受。

朴鱼侧了侧头,紧接着又有四人冲了上去。

这回,龙伯虚像变成了六个,分别对付六个敌人,体型也进一步缩水,只有七尺高了。

朴鱼明白了:“原来如此!”目光一闪,猛地冲向大门,堪堪撞击时挚出开山斧,就是一记双手顺劈!

这一击势大力沉,连斧刃上都焕出淡淡黑光。

他这对开山斧比平民砍柴劈木的斧头只大上一号,重量却达到了惊人的三百二十斤,乃是混入了七锻的精金铸就。

斧身的头一个特性,就是“轻盈”,令主人握着它时,只需要要承受十分之一的重量。对朴鱼来说,这比寻常宝剑还轻,因此用起来竟然轻灵迅捷。

不过这斧头劈人,却是可以实打实砍出三百多斤的效果。这一记顺劈下去,扑面的罡风都能将对手直接压倒在地。

果然手斧快要触及门板,龙伯的虚像就浮现出来,挥舞着狼牙棒去抵他的重斧。

职责在身,它一定会抵御入侵者。

这个龙伯的虚像,比左右两侧的同伴又小了一号,高度不到两丈。虽然依旧魁梧,但已不似先前那么吓人。

“当”一记钝响,就像两块钢铁互撞,听得人心旌浮动,好不难受。

朴鱼这一击被挡下,终是没劈到门板上,龙伯虚像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义务。不过朴鱼也只是退开了两步而已。

第492章 土崩瓦解(加更)

他身形并不伟岸,很少人知道他是天生神力,再有开山斧的加持,打出来的力道居然已经和眼前的龙伯虚像相差无几。

朴鱼深吸一口气,握紧手斧再度出击。

正如他所料,这尊门神要同时应对七个敌人,龙伯虚像分配到每一个方位上的守御力量进一步缩减,这从体形上就能看得出来。

这一击,凝聚了他全身劲道。

一斧下去,仿佛连黑墨一般的夜色都能劈开,刃上的风声反而弱了。

龙伯虚像再度迎战,双方再度短兵相接。

“当”地一声,狼牙棒碎!

开山斧余劲未消,迳直从龙伯虚像的脖颈劈下,肋骨处穿出!

赫然是一次华丽的半身斩。

这虚像怒目横视,张着嘴对他无声嘶吼,随后就如泡影般消失不见。

结界破了。

其他三个方向上的龙伯虚像也一同消失。

这东西毕竟只是护宅之用,没设计成抵挡整支军队,能同时应付几个方向的强敌已经很了不得。大司典请来龙伯分身守护凝心斋,以为它的对手大概只是流寇毛贼,哪料得到有一天它要和王廷的精英正面刚?

虚像破灭,倒有一股罡风随之扑向四面八方,这是比肥皂泡破掉时产生的气压要强上无数倍了。在场三人以手遮脸,甚至感觉到温润的水汽迎面扑来。

这是海巨人种下的记号。他们打爆龙伯分身,这厮就记恨于他们,若是这几人有朝一日前往北洋,对方大概就会来寻仇。

这可是个很记仇的种族。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朴鱼做了几次深呼吸,以平抑翻腾的气血,并不把这种仇怨放在心上。他今生被派去北洋的机率,实在无限接近于零。

门神被打跑了,廖红泫藏身的宅院还有什么机关朴鱼很谨慎,也不着急——这里是他的地盘,该着急的是对方才对。

他转头吩咐两句,即有一名异士上前,手里亮出一截玉筒。

这玉筒以整块黑玉制成,雕作竹筒形状,比巴掌还小些。这人抽出筒顶的挡片,把竹筒扔去墙根底下。

筒里顿时涌出一股黑水,顺着砖墙往上翻涌。

其实仔细看,那根本不是水,而是蚂蚁!

每一只蚂蚁都黑得发亮,比其他种类大了五、六倍,单体长度逼近人类的尾指,快要赶上一般蜢蚱的个头了。这么一放出来就是几千只,也不晓得它们怎么能屈居在小小的黑玉筒中。

蚂蚁的主人单手按在地面轻轻敲击,似是以震动来指挥蚁潮前进。

没了门神守护,那黑压压的一片很顺利就翻过墙头,冲进内宅。还有几百头振翅飞起,盘旋在屋子上空——

种群里面,还有飞蚁。

凝心斋占地范围不大,蚁群翻墙时就扩散开来,任谁一看都知道,它们打扫完整个凝心斋也只是分分钟的事。

世上蚂蚁多种多样,这个则是噬人蚁的变种,是人类精心配出来的品种,再定期饲以金刚砂,可令其外甲坚硬,水火刀枪不侵。

这东西吃肉,而且胃口很大。只要总数过百,把一个大活人啃成白骨,也就是几十息的功夫。并且它们还有肉食蚂蚁特别罕见的囤粮习惯,会把吃不完的大型猎物肢解后送回老巢储藏起来。

异士就利用它们这种特性,为自己寻物。

朴鱼的手段,一向不走寻常路。这么一大群噬人蚁气势汹汹闯进去,如果里面有活人,那就该尖叫嘶嚎不已,并且迅速出逃。

他也做好了欣赏的准备。

十息过去了。

五十息过去了。

百息过去了。

凝心斋里静悄悄,一丝儿声响皆无。

外头的宣龙卫也是大气都不敢喘,于是这块小小的区域迎来了诡异的平静,几丈开外,虫鸣又开始了。

朴鱼终于瞪向蚂蚁的主人:“怎么回事?”

“宝贝们儿正在搜查。”

以噬心蚁的速度,屋子就是再大两倍也该搜完了。朴鱼不悦道:“该不会把人都吃光了?”

“那得看到才知。”那人呐呐道,“大人可要我把它们找回来?”

“叫回来吧。”

于是这人轻敲手指,要把噬心蚁召回。

果然,几息过后,墙头开始出现蚂蚁的身影。

可是和去程时的汹涌大军不同,响应主人召唤返程归巢的噬心蚁稀稀拉拉,最后居然只有千来只。

余下的呢,余下的噬心蚁为什么还留在宅内,不肯出来?

蚂蚁主人见到朴鱼面色不善,越发着急,接连催了几次,于是又有三、四百只蚂蚁回来了。

然后,高墙那一头再次安静下来,这回连蚂蚁都没一只。

“废物!”朴鱼一脚踢在他肩膀上,把他踢了个底儿朝天。养兵千日,废在一时啊。

“去,放震山吼!”这是他下达的第二个指令。

又有两人站前,也不靠近,只从锦囊里掏出几枚李子大小的黑色圆球,隔空掷向凝心斋。

轰隆隆,几声巨响接连而起,吓得周围树林子里的飞鸟仓皇而出,也震得宣龙卫脚下的地面摇摇晃晃。

原本精巧的凝心斋,就在腾起的大股黑烟中四分五裂。

炸药。

震山吼,即是战场上的烈性炸药。火炮是军队所用,震山吼体积很小,威力也相对较小,乃是居家旅行杀人必备之良器,盛邑禁放禁囤,平民和官员带着这种东西行走国都,是要被抓起来下狱的。

宣龙卫得圣宠,才有特权装备和使用。

这两人再接再厉,又是十几枚震山吼不要钱一般投了过去。

他们眼力好、臂力佳,投掷得十分均匀,宅子从前到后,从东到西,从里到外,都被周全照顾,堪称全无死角。

等到他们停手,凝心斋几乎被炸成一片废墟,墙倒屋倾,仅有一些栋梁兀自顽强支撑。

焦土里袅袅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和烟焦味儿。

朴鱼轻吸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路遇埋伏时起,他就知道对方有帮手,不再是“一家三口”了,那么选取这栋郊区的宅子当容身之所,想必有所凭恃,有所布置。

第493章 尔虞我诈

他贸贸然带人进去,岂不是掉进圈套,正中对手下怀?

呵,可惜他朴鱼一向不按理出牌。对方想拿这宅子跟他躲猫猫,可他不打算按照别人的游戏规则来。

在他这里,全炸个底朝天再说!

无论对方有什么阴险布置,也该在这一**轰炸中被炸得四分五裂了吧?

又等一会儿,废墟里没有一点动静,朴鱼这才挥了挥手:“搜!”

身为卫王心腹,他很清楚这屋子里可能藏着什么人。但那有什么关系,王上说了,必要时可以“不留活口”。

反正,那人早在两年前就该死了。

他深以为,现在已经到了“必要”之时。

众手下一拥而上,钻进废墟开始翻找。

这样猛烈的爆炸基本摧毁凝心斋,将地面几乎都犁了一遍,就算还有人活着,那也该奄奄一息,断手断脚才是。

不一会儿,报告声从废墟当中传来,此起彼伏:

“报,此处无人!”

“无人!”

“未有发现。”

朴鱼眉头紧皱:“继续搜。”说罢,看了木傀一眼,“偷你金子的人,还在那里面吗?”都是这个家伙一口咬定,他才会用出如此决绝的方式。

不过噬心蚁大军有去无回,也说明这宅子另有古怪。

木傀儡尖声尖气:“在,还在!”

“下来。”朴鱼往废墟一指,“你去找。”

他一出声,抓着木傀那名异士立刻把它放到地上,任它一步一步走向废墟。这木傀的用料和制工比不上战斗型号,但快速奔跑还是没有问题的。

木傀得了自由,立刻向着凝心斋飞奔而去,假眼里似乎都在闪着光。

众目睽睽之下,它越过碎成一地的砖块、回廊、树木……然后停在一个塌成一地碎木、不知原本为何的建筑前头,俯下身去,张着十个爪子就开始挖:“我的,我的金子!”

“在那底下?”朴鱼眼角一跳,厉声喝道,“还杵着干嘛,都去帮忙!”

是了,这宅子有地窖或者暗道!

难怪那么猛烈的爆炸没能把人炸出来。

众人听令,立刻奔向木傀儡。

朴鱼张口,正要再下个命令,哪知这个时候,木傀儡前的烂木头堆突然动了,里面丢出几枚黑乎乎、圆溜溜的东西,很是眼熟——

众人一看,眼都直了。有那机灵的,转身迈步就往外逃。

“不好!”

“快跑,快……”

圆珠华丽落地,紧接着就是“轰隆隆”几声震天响!

朴鱼就站在废墟边缘,爆炸气浪扑面而来,迫得他下意识抬手挡住脸部。

不过他手刚抬起,就觉背后气流扰动。

有人贴近!并且无声无息。

强烈的危机感令朴鱼头皮发麻,一旋身将斧面立起,挡住半身。

对方像出膛的炮弹,猛地击中了他。

“锵”,一记短鸣。

那力道不下于他方才全力一劈,朴鱼被砸在墙上,致密坚硬的水磨砖墙立刻凹下去一个人形大洞!

他身上有一道青光,亮了又灭。

护身符咒被直接打爆。

“该死!”他在心底暗骂一声,才看清背后抽刀者是个蒙面人,身材高大,目光如刀。

紧接着边上传来一声怒吼,两记兵刃相击之声。

他的手下遇袭了。

方才进入废墟的至少有五人,还有一只木傀儡。经过那么猛烈的爆炸,他不知道有几人能活下来。

现在,就连站在废墟外的人也遭遇了袭击,来者不止一人。

朴鱼怒极。

这些人居然把廖红泫“一家三口”丢在宅子里当诱饵,诱他们深入,然后回喂几颗震天吼!

狠毒,好生狠毒!

他心里恨毒了这些人,厉声大喝道:”宣龙卫办案,妨碍者一律诛杀九族!”

对方蒙着脸来偷袭,当然知道自己干的是不法勾当,可是朴鱼这一句震慑之言依旧是要喊出去的,只望对方心神稍懈,他就有机可乘。

果然蒙面人手上一点停顿都无,刷刷又是三刀劈来。

他招式大开大阖,劲道刚猛无伦,比起神力过人的朴鱼犹胜一筹。后者被他压在墙角,一时竟然脱身不得。

再说他一旦出手就带着浓郁已极的血烈之气,与之对战,连呼吸都很困难。

朴鱼突然明白,这人必定已在战场上千锤百炼,尸山血海中不知杀过多少来回,才能淬出这样的气势。

对方一上来就夺了先手,紧接着就是狂风暴雨般的进攻,直把他压在角落里揍。

朴鱼许久没有受过这样的憋屈,咬着牙硬顶了一会,竟然隐觉双臂发麻。

再看自己其他手下,都遭人缠斗,没有余力前来救护。

他暗道不妙,指尖弹出几枚细小如草芥的种子。

未及近身,对手的护身罡气就将它们弹落地上。

不过这个时候,天上的大团乌云正好走开,明月高悬天际。

月光如水倾泻大地,把人间光暗勾勒分明。

朴鱼丢出来的种子,正好就掉在蒙面人的影子里。月光出来之后,它们突然就动了。

并不是被风儿或者两人对战的罡风吹动,它们像是要孵出鸡仔的鸡蛋那样自己滚动两下,突然就有东西破壳而出。

里面却无实物,只有一缕黑烟逸出。不过在蒙面人阴影的遮蔽下,它随即消失不见。

又过几息,朴鱼可以明显感觉到蒙面人的动作放缓下来,远不似先前凌厉。

就像是有人从后头狠狠拽着他四肢,不让他进攻一般。

蒙面人也觉出不对,但四肢空无一物,无人实际牵拽。他扩展神念,飞快扫视周围一圈,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朴鱼的两个手下,还有一只傀儡狼都被己方人手缠住,没能过来支援。

周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这蒙面人自然就是韩昭了。他眼下惟一的任务,就是争分夺秒抢杀朴鱼!

今晚见到朴鱼的瞬间,他也是暗吃一惊,没料到卫王居然直接派出宣龙卫的统领来搜捕廖家大小姐,可见其急不可耐。

卫王此举,更加深了韩昭的怀疑。不过他想要护着小王子全身而退、另谋后路,就要把朴鱼解决了。

第494章 千岁参战

并且要速战速决,绝不能拖泥带水——

方才顾吉山放青色烟火上天,那讯号显眼已极,韩昭能看见,其他人自然也能。本地巡卫和宣龙卫恐怕随后就会赶到。

朴鱼自然想要拖延时间,而他,最缺的也就是时间!

也就在此时,韩昭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女声:“影魔!是你的影子被拖住了。”

这声音清亮悦耳,还带有几分磁性。韩昭下意识一低头,果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出了问题!

有句老话叫做”如影随形“,影子自然是跟着人走,跟着人的动作而变形。

不过韩昭的影子上,却额外冒出几个圆球一般的黑影,它们的形体圆滚滚,却有长手长脚,此刻正拽着韩昭的影子用力往反方向拖拉!

韩昭的影子已经被拖得变了形,又细又长,与原来不符。

生物与自己的影子之间,从来都有奇妙的契合与协调。现在这份协调被打破,影子的异动立刻影响到韩昭的实体,让他四肢如坠重铅,举手投足都是加倍吃力。

并且随着这几个古怪的阴影小球将他的影子越拉越长,这种沉滞感还在不断加深。

他动作慢下来,仿佛有人牵着无形的线缚住他,原先行云流水一般的攻势立刻就被遏止。朴鱼得到喘息之机,立刻抓住机会反攻!

这一回,轮到韩昭被攻退两步。

地上的阴影变本加厉,甚至配合着朴鱼的攻击来拉扯韩昭的影子,令他招架起来更加为难。

镇北侯空有一身勇武,两手神通,这会儿怎么施展都是事倍功半。

原来地上那些奇怪的阴影,唤为影魔。

这东西生无实体,一辈子都生活在阴影里。它们抓着生物的影子作祟,活物越惊恐,它就得到滋养,越发强大。

不过它们夜里虽然活跃,但白天一定要躲在暗处或者别人的影子里,否则见阳光即死。

韩昭一边御敌,头脑里飞快翻找有关影魔的记忆。他少年时听说过这种东西,但从未亲见,早忘了个干净。这会儿得人提醒,他立刻想起这东西的弱点来:

光。

哪有影子不怕光?

韩昭主意虽定,却抽不开手,朴鱼的攻势连绵不绝,如附骨之蛆一般。他咬了咬牙,故意卖对方一个破绽,待朴鱼一斧头劈在他左臂上,他右手飞快捏了两个诀,轻喝一声:“咄!”

“嗤”地一声轻响,韩昭周身都焕发出青白色的火光!

这便是他的本命真火具现出来的模样,一丈之内热浪扑人,地草尽被烧焦。

强光乍现,韩昭自己的影子消失不见,那几个影魔顿时没了附著。

在高亮之下,这几个东西居然还凝而不散,以违背常识的速度飞快向远处奔逃!

换言之,韩昭的真火虽能将它们赶跑,但却没伤其根本。他这状态必不能持久,等到真火消失,它们必定还会回来,再配合主人找他的麻烦!

望见这一幕,朴鱼大笑:“蠢材,你中计了!”

他养的这几个影魔道行精深,都是在人间历练无数的老油子,错非太阳真火直射,否则哪有那么容易消亡!

眼前这蒙面人以常理度之,以常理化之,就是中了他的圈套。只可惜这厮躲得太快,那一斧头剁得不够深,没将他的胳膊给斩落下来!

韩昭咬紧牙关,两枚钢钉打出去,刚好击中两只影魔。钉头上附著的真火嗤地一下爆涨,仿佛吃到了燃料。

那两个东西痛苦地挣扎一下,就化为乌有。

这是彻底被消灭了。

不过韩昭也只腾得出手打死两只,朴鱼的攻击如水银泻地,他自个儿又伤了一臂,应付起来有些吃紧,再无余力去对付这些小怪。

宣龙卫的统领,怎可能是省油的灯?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余下的四、五只影魔正潜在不远的暗处,等着他的影子重新回归,再来使坏。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女声又响了起来。

这回她说:“影魔交给我,朴鱼你对付。”

话音刚落,地面忽然飘过一缕红烟。

它的颜色本来就淡,在黑暗和阴影的双重遮蔽下更不起眼,可是行动快逾闪电,一下就掠去了几只影魔身边,而后缠绕上去。

说来也怪,影魔本身没有实体,这时却做出一个很人性化的动作:

它们双手揪着自己,两腿连蹬,就好像有人勒住了它们的脖子,令它们不能呼吸一般。

紧接着,它们就被勒成了两半。

这些黑影就像墨汁落入清水,没几息就化作乌有,再也不见。

韩昭收起真火,如释重负。

就在这时,左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呼。

韩昭心头微松,朴鱼却脸色大变。

贺小鸢刺爆了一名宣龙卫的眼珠,趁他张口惨叫,从嘴里又捅进去,直到后颅穿出。

这人只叫了半声。

那么立在当场的四名对手已经去其一,胜端初显,韩昭精神大振。

贺小鸢毙敌后也不停手,三步作两步驰援韩昭。正与顾吉山缠斗的异士一见之下,立刻从怀中抓出一只皮袋子,敞口往地上一抖。

咣当,有一物落地。

那袋口明明只有拳头大小,倒出来的东西体积却十倍超之。等这东西四脚着地站起身来,有头有尾有四肢,还有钢爪獠牙——

这赫然是一只傀儡狼。

异士向着前方一指,傀儡狼甚至还能像活狼般抖一抖毛发,张着大嘴冲向贺小鸢。其关节上还嵌着倒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武装到了牙齿。

贺小鸢与这傀儡狼过了两个回合,不由得皱眉。这东西并非血肉之躯,她的无数手段在它身上都不奏效。并且她是女子,气力远小于男人,招术多是轻灵游移,对这正宗钢筋铁骨的家伙构不成太大威胁。

她试着去削关节,但其主人精擅机关傀儡之术,这只傀儡狼连关节都用硝制过的牛皮层层包起,柔韧度惊人,摇头转弯更与活物无异。

她试了两次,效果不佳。并且这东西太扛揍,被击退两次也只是肩膀和后腰被她戳凹下去两个洞,其余部件还能照常运行。

第495章 喂,我们换换(加更)

贺小鸢被震得指头都有点酸麻,不由得对韩昭赌气道:“喂,我们换一换!”

她想换个敌人,把傀儡狼交给韩昭对付。

这位大小姐说得倒轻巧,韩昭只能苦笑:“朴鱼不比那头狼好对付。”

贺小鸢避开狼尾一记扫击:“你怎么知道?至少他少一条尾巴来攻击人!”这真的是头狼吗,怎么有鳄鱼扫尾的功能?这不合理!

“快点啊!”这狼扑咬得也太过疯狂,好像她端掉了它的老巢似地。

朴鱼气极反笑:“你们找死!”

这两人还能边打边聊天,当他是死人吗?

这般生死危急关头,韩昭被贺小鸢一催,居然生出奇怪的错觉,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那时师兄妹一起下山做任务,贺小鸢最爱偷懒耍猾,每遇上棘手的难题,就会喊他:“师兄,我跟你换换呗?”

如今她又要换。

然而今非昔比了。朴鱼也是棘手的麻烦,但贺小鸢的本事,可比从前高出不知多少。

韩昭喉结动了动,鬼使神差应了一句:“好,换吧。”

他这么一开声,贺小鸢就是一呆。她原本只是赌气动动嘴皮子,哪料到韩昭真能答应她的儿戏?

不过她反应也是快极,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块红布,在傀儡狼眼前扬了扬。布又大又方,她又顺风招展,然后放开手。

“啪”地一下,夜风就把红布吹裹到狼头上了。

贺小鸢一个旋身,就冲去韩昭身边。

凭心而论,她这么做本不该有多大效果。傀儡狼毕竟不是活狼,不靠眼睛视物,就算有红布蒙面,也能清楚追踪她的举止。不过她观察到傀儡狼先前出击时还知道摇头摆尾,这个动作纯属多余,但它偏偏做出来了。

贺小鸢本人也通晓机关之术,知道这些傀儡只能称作“半成品”,无论制造得怎样精密,其中必定以真正的魂魄做驱动,傀儡才能动弹。那头被小气鬼附身的木傀儡就是个明证。

这只傀儡狼也不例外,搞不好钢铁躯壳里面就有个活狼的魂魄。生物是有本能反应的,这东西活着的习惯,也很可能带去死后。

所以这头傀儡狼还是做出了晃动脑袋、摇掉红布的动作。只这么一耽误的功夫,贺小鸢几乎是足不沾地奔到韩昭身边,手叉对准朴鱼咽喉刺了过去。

叉尖上还沾着些红白之物,杀气腾腾,是她方才杀人遗留。韩昭陪着她顺劈两记,把朴鱼逼得手忙脚乱,这才回身后撤,迎着扑面而来的傀儡狼就揍。

他力气惊人,但手中武器打在傀儡狼身上,只是砸出一个个白点。其主人铸造此物时真地没有偷工减料,纯精金制作,硬度实在惊人。

傀儡狼一个扑咬,韩昭以刀抵之,气力虽足,但这东西死咬刀刃不放,然后疯狂摆头。

“当”地一声脆响,刀锋断了。

韩昭微一皱眉,傀儡狼已经吐掉剑尖,张着血盆大口来叨他脑袋。

他没奈何叹了口气,手中红光一闪,再度擎出一把长刀,猛地斩向狼首。巨狼故伎重离,再度咬住刀锋,疯狂摆头!

犬类摆头的力道极大,频率惊人,这头傀儡狼还要数倍胜之。

这副场景简直和方才一模一样,然而结果大相径庭:

金属摩擦,声音依旧刺耳,可是这回断的不是刀,而是傀儡狼口中的锐齿!

“叮当”几声,狼嘴里的七、八颗钢牙居然被削了下来,滚落地面。韩昭趁机挥刀,把狼鼻子给削了下来。

狼主人一边与顾吉山缠斗,一边还要分神观顾自己的战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啊”地一声惊呼。

不过他的声音被朴鱼盖了过去。

这位宣龙卫大统领面色突然变得惊骇欲绝,失声道:“红雀!”

他看向韩昭的眼神,一下子好像见了鬼:“镇北侯,你是镇北侯!”

韩昭亮出的这把长刀,除了刀身明如秋水之外,还微微泛红,望之如血光。刀柄末端雕一个雀首,因而得名“红雀”。

朴鱼一眼就能看破韩昭的身份,乃是因为”红雀“一直就是镇北侯的贴身宝刀。

刀下亡魂过千,是名副其实的“千人斩”,但久负恶名,据说拥有者非死即伤。不过镇北侯十年前得刀,始终好端端地佩到现在,从不耽误建功立业,好似根本没有受到“克主”的影响。

宝刃即出,韩昭的身份怎么还瞒得住

让朴鱼惊骇的正是这一点:镇北侯居然悄无声息潜回盛邑!

这是私返,这是抗命。

他是不是打算造反?

这情报之重要,已经不下于小王子的下落了。

不,甚至犹有过之!

这一瞬间,朴鱼脑海里有个念头飞掠而过:

撤退,马上回禀王上!

小王子在逃两年有余,早一天或者晚一天逮到又能如何?那不过是个孩子,徒有虚名罢了;然而镇北侯可是真正手握军权的大人物,不仅坐拥骁勇善战的镇北军,国内声望还如日中天!

这种人要是起兵造反,王廷有多少将领胆敢直面对战?

一定要尽快回廷,请王早做打算!

他这里一分心,贺小鸢立刻发觉,一抬手就去挑他眼珠子:“你的对手是我!”这人跟韩昭对战就是全力以赴,跟她打却心不在焉。很好,这是自己找死。

韩昭眼角余光看见她的举动,心道几年不见,小师妹好像越发喜欢刺人眼球了。

朴鱼错身躲过,正要反击,忽觉头晕脑胀,一口真气居然提不起来,险些走岔了经脉。

不好,着了对方道儿!朴鱼脸色大变。

他这里陡生异状,贺小鸢立刻知晓,咯咯笑道:“倒也,倒也!”一叉刺出,他也只是勉强侧了侧身,肋下被捅出个血窟窿。

四周空旷、夜风呼啸,这女人到底是怎么暗算他的!朴鱼想不明白,但他已生退意,也就无心再与贺小鸢纠缠,深吸一口气,摇身一变,突然变作了四个人!

四个一模一样、外表毫无二致的朴鱼,突然分往四个方向疾奔而去。

第496章 追和逃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96章追和逃对手一下变成了四个,饶是贺小鸢见多识广,这时也不由得微微一怔。朴鱼的速度快得惊人——宣龙卫的统领真想逃走,能拦得下他的人好似不多——就算她能追上去打爆一、两个,余下的肯定也逃走了。

这是很高明的化影术,化出来的虽然是幻影,但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丝毫破绽,并且无论是真身还是假影,奔跑时都带出呼呼风声,甚至地上还有影子。

堪称维妙维肖。

好在贺小鸢自己有甄别大活人真假的办法:

她打了个响指。

空气中顿时响起细小的嗡嗡之声,从不同方位传出。

两个”朴鱼“逃走的方向上,就有这样的声潮。紧接着空气中划过浅淡的金色,像是有人向他抛出大把金砂。

金砂落在朴鱼身上,然后——

穿了过去。

贺小鸢目光一凝,认出这两个是假货了。

飞在空中的“金砂”,自然就是她悄悄放置在周围树冠上的噬金虫。朴鱼携众而来时,她没有动手,这东西偷袭的效果最好,打前阵反而要减半。

果然她在这等关头催动噬金虫,立刻就揭破了朴鱼两个假象。

那么还剩两个。

她跺了跺脚:“我追东边这个!韩昭,北边的留给你!”抬腿就追了过去。

韩昭低喝一声:“胡闹!”放她一个人去追朴鱼,他不放心,可是贺小鸢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十年了,这丫头还是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

韩昭无奈。他已经卸下傀儡狼的一条后腿,令此物扑咬腾挪不再敏捷,这时就借势从它鼻子里捅了进去,一阵翻搅。

傀儡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只要心核尚在、供能充足,它就可以不停运行。镇北军中也有傀儡师,韩昭对这玩意儿了解甚深,这一刀精准劈开心核,傀儡狼立刻瘫了下来,眼中红光渐渐消失。

韩昭收刀,目光一瞥其余人等,恰见顾吉山劈中傀儡师,于是放心追往北边。朴鱼既然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就必须死!

韩昭敢在这里亮出红雀刀,就是下定主意要灭口了,决不能让自己私返都城的消息传进卫王耳里。

……

场中激战方酣,谁都未注意到,凝心斋的废墟中忽然有个地方动了。

那里,正是小气鬼方才所指之处。

那只可怜的“计较”已经和木傀儡一起消亡,但它的指引其实并没有出错:

那一大堆泥瓦土木被掀去边上,杜衡从地底跳了出来,环顾左右,见场中除了顾吉山与傀儡师之外再无旁人,这才放心伸手,把廖红泫扶了上来。

朴鱼料得不错,这宅子有地窖。万一敌人突破了门神防线,宅子主人还有第二重御敌手段。

廖红泫走上来,脸还是白的。她被方才巨大的爆响和震动炸得两耳嗡鸣,这时还未缓过神来。

多亏这地窖修得十分牢靠,韩昭等人还做了加固,杜衡也撑开结界相护,她才没有被震到耳聋。

饶是如此,她也觉得头晕恶心,走路都有些踉跄。

小王子同样脸色苍白,紧咬下唇。

废墟里杂物太多,两人走得磕磕拌拌。杜衡一把将廖红泫背在身后,又抱起小王子,大步奔向树林。

距离青烟上天已经有段时间了,宣龙卫的援兵随时都会到来,此处非久留之地啊。朴鱼的力量已经被众人削至最弱,韩昭、贺小鸢更是追去斩尽杀绝,杜衡就要趁着这机会带廖红泫母子远离危险。

今晚月色虽不明朗,空地上到底得了些光线;可是一进树林,四下里顿时浓黑一片。

杜衡自然不惧,他有暗中视物的能力,在林间依旧健步如飞,不被树根和杂物绊倒。

不过他才奔出数十步,眼前骤亮,竟然爆出一团强光!

他在黑暗中呆久了,早就适应弱光环境。这会儿骤遇强光,下意识就是闭眼。

这是人的第一反应,本能比思绪更快。

这个动作才做出来,杜衡立知不妙,紧接着后退半步。

就有一道雪亮的刀光从前方劈来,紧擦着他怀里的小王子面门劈了下去!

刀锋森冷,削下孩子一缕鬓发。

若非杜衡机警得紧,这一刀已经取了小王子性命。

杜衡眯起眼,以减少强光刺激造成的眼花缭乱,这才看清眼前又是一名宣龙卫。

原来暗中还有埋伏!

朴鱼明面儿上是九人追缉,暗中竟还派了好手埋伏周围,就是要趁对方不备,堵截廖红泫的后路。乱中容易出错,这埋伏者的机会就来了。

杜衡当即放下小王子,迅速将他推去自己身后,另一手执武还击。对方缠击凶狠,他连放下廖红泫的机会都没有。

这名宣龙卫精暗杀之术,一眼看出他的薄弱,招招都往廖红泫手、腿上招呼。

小王子也很乖觉,再害怕也是亦步亦趋跟着杜衡后退,不敢擅离。

他这杜叔叔果然强大,哪怕后背上还负着一人,刀光剑影中居然渐渐又扳回了优势。

此时夜风习习,吹过林地呜呜作响。三人注意力都放在对手身上,谁也没留神地上的枯草丛也在簌簌作响。

郊野风大,草浪声此起彼伏,有甚奇怪?

小王子跟着杜衡又退一步,借他身影掩盖自己。他目光都放在战斗的两人身上,却未发觉枯草蓦然中分,有个细长的影子一跃而起,向他扑来!

这东西有成人手臂那么长,却只有枯枝粗细,浑身都是土黄色,初看与周围的杂草没甚两样。

可当它扑近小王子时一下子张开嘴,上颌嗖地弹出一对尖牙!

那牙细长如针,尖端还闪着淡蓝色的微光。

剧毒!

只要破皮见血,这毒就是见血封喉。

小王子眼角瞥见一道细影扑来,恐惧顿生。但它来得太快,他躲闪不及,只顾得上缩了缩脖子,闭眼尖叫!

杜衡忙着对付眼前的宣龙卫,没人去防范草丛里的毒蛇。

眼看蛇牙就要刺入小王子后颈,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枚梭镖,准确打在毒蛇脑门儿上。

“叮”,一声脆响,金属交击。

第497章 暗算与搭救

不远处传来“咦”地一声,似是惊讶。

杜衡闻声回头,不由得脸色大变。这些宣龙卫好生阴险,埋伏在树林里的暗杀者,居然还是个幌子。

真正致命的杀着,是潜在草丛里的毒蛇!

朴鱼事先就算准了,就算杜衡能逃到这里,能抵御暗杀者的袭击,也绝无法分心再去应付经三重暗杀了。

那条毒蛇被梭镖打飞,居然毫无损伤游了回来,再度对小王子发起攻击。杜衡大惊,回首援护,但那宣龙卫使出吃奶的力气疯狂扑击,几乎便是奋不顾身,一时竟然缠得杜衡难有余力。

他咬了咬牙,正想拼着受伤换个打蛇的机会,不知从哪里蹿出个黑影,一剑挑向毒蛇。

这人的声音也同时传入杜衡耳中:“蛇交给我。”

杜衡微怔,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第二句又到:“我是贺小鸢同伴。”

毒蛇扑向小王子的身影,又被这人挑去一边。

他能说出鸢姑娘的姓名,杜衡立刻放心,转头对付宣龙卫去了。先前商议对策时,贺小鸢就说过自己还有一个帮手,随时可能到来。

想来,就是这一位了。

电光石火间,他也看清了己方的后援。这居然是个小小少年,年龄、身高都与小王子相仿,手里执的还是木剑,没有半点锐气可言,然而剑出如风,毒蛇每次跃起都被他翻剑打落下去,倒好似他预知毒蛇行动,提早等在那里一般。

它扑击的速度太快,常人眼力跟不上。小王子只见虚影纵横,只有少年将它打落时,他才能勉强看见蛇身。

这真是命悬一线。

哦不对,这是性命都已经交托到人家手里了。小王子吓得面无人色,少年让他往东,他一定不敢往西。

杜衡也明白少年为何没有立刻斩死这条蛇了:

这条毒蛇头颈伸缩时,居然能亮出一点银光,那是周围光线的反射。

金属才有这样的特性。

这东西,竟然也不是活物,而是傀儡!

其外壳同样是精金制造,但加入更多柔性材料,是以在草丛中能像活蛇一样蜿蜒前行。并且主人还格外阴险,在它牙上淬了剧毒。

这是不打算要小王子的活口了。

燕三郎的怨木剑有诸般妙用,但对付这条金属怪物就显得有些吃力。毒蛇绕着小王子快速游动,不停寻找下嘴的机会。

它再一次扑击。

小王子转身没它迅速,这会儿它正取其后颈位置,只要咬中一口,毒素立刻就可以跟着血液流去心脏,催促毒发。

燕三郎看在眼里。但这一回,他不再以木剑拍之,而是飞快伸手,食、中二指一下抄住了它的后颈!

有经验的捕蛇者一般都从这个位置下手,才不被蛇类所伤。在黟城为乞时,各种大小蛇类都在他的食谱上,不管烤着吃还是煮着吃,首先都要捉得着。所以燕三郎捕蛇的经验也算丰富。

然而这头毒蛇与众不同,燕三郎才把它捏在手里,首先觉出它的力气大得惊人,分分钟就要挣脱出去,仿佛自己手里捉着的不是一条小蛇,而是长达十丈的森蚺巨蟒一般。

其次,他捏住的部位突然下陷,而蛇头却暴长了两寸。

这一下,它就蓦然回首,那对细针似的长牙首先来招呼燕三郎,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这傀儡蛇的设计殊为精妙。其主人也知蛇类的普遍弱点,居然在蛇头上做了这么一个机关,一旦有人按其颈首,立刻就能自主反击,并且出人意表。

蛇牙上附有剧毒,即便燕三郎得千岁、贺小鸢之助,也未必能解得掉。

不过它的针牙才向外弹出,还未碰着对方肌肤,燕三郎就先塞了一块木头进它嘴里。

这是他从废墟里拣来的木块,方方正正,刚好能塞满毒蛇张开的大嘴。

它又啃得实在卖力,于是两枚针牙深深嵌到了木头里。

”好了。“燕三郎甩了甩手上的毒蛇,对小王子道,”你安全了。“

蛇牙如弹簧,向内弯勾,以帮助蛇类向喉底吞咽猎物,一旦勾住很难放开。这东西当然不会吃猎物,可它仿真蛇仿得太像了,连蛇牙的构造都一样。现在任它怎样蹦跳用力,都无法将蛇牙从木块上拔出来。

这一连串变化看得小王子目瞪口呆:“你、你是谁?”

只要有一点疏忽,这突然冒出来的少年就会身中剧毒。

然而,没有“只要”,毒蛇已经被制住,两人都平安无事。

他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哪,可是好、好厉害!

他下意识抹了抹额头,手有点儿抖,手上满是冷汗。毒蛇虽然不是真的,但同样压给他死亡的压迫感。

“来助你一臂之力的人。”燕三郎冲他露齿一笑,把手上的傀儡蛇拧成麻花再打了个结。它的柔韧性比真蛇还好,这么玩毫无压力。但它要想自己开结,那是绝无可能了。“你真是裕王?”

就算在黑夜里,他的眼睛也亮得惊人,像是能一直看进人心底去。小王子一下子回过神来,涩声道:“我是。”

顿了一顿,他又呐呐道:“谢谢你救了我。”若没有这少年,他早死在蛇牙之下了。娘亲说过,知恩要图报。

“好极。”

这话不是燕三郎说的,而来自小王子身后,并且是个女声。

他蓦地转身,看见方才死命缠住杜衡的宣龙卫已经倒地,咽喉上破了个大窟窿,血还没流尽呢。

而场地上却多了个黄衣女郎,柳眉红唇,正将额前散落的一点发丝揽到耳后。小王子注意到,其纤指如春笋,被云鬓衬得越发白嫩。

她越是姿容绝世,与这荒郊凶杀之地就越不协调,立在那里有一种优雅而诡异的美感,竟不似活人。

这一刹那,杜衡也为她容貌仪态所摄,定了定神才问:“你、你们……”

他突然不知自己该问什么了。

埋伏在这里的宣龙卫,出手比场中的还要凌厉。但方才突然露出惊愕神色,像是活见鬼一般。若不是他突然走神,杜衡也不会那么爽利地一下穿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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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8章 救人图报(加更)

然后,他才发现宣龙卫最后一眼看去的方位上,多了这个来历不明的漂亮女郎。

她动了什么手脚,他没看清。对方既然出手相助,他语气就和缓得多,却没有放下警惕。

廖红泫拍了拍他的肩膀,杜衡这才想起自己还把她负在背上,赶紧将她放下。

廖家大小姐一下地,先抓起小王子的手,见他一切如常,这才放心:“多谢二位。”

燕三郎口一张,还未来得及说话,千岁已经笑道:“若有诚意,谢字可不能停留在口头上。”

对面三人面面相觑,杜衡低声道:“你们想要什么?”是了,从眼下局面看,救助小王子可是高危行动,若无所求,人家何必冒起偌大的风险跟宣龙卫对着干?

“你作得了主?”千岁不理他,转而看向小王子。

这女子目光里的算计和兴趣盎然简直不加掩饰,廖红泫下意识站前一步,把孩子半挡到身后,才问她:“怎么谢?”

千岁这架式,能把别人吓死。燕三郎拽了拽她的衣袖,抢先开了口:“接下来我们还可以护你们在盛邑平安,作为回报,我要天耀宫里一样东西。”

廖红泫还未开口,小王子已经答应下来:“好!”

众人都看向他,这小少年脸色依旧苍白,但咽了下口水,努力掩住自己的不安:“只要你们能护我们平安,只要……只要我进得了天耀宫。”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再是懵懂无知,尤其身处他的位置上,更明白“进入天耀宫”是什么意思。

眼下再没有一件事能比它更重要。只要能进入卫国王城,无论送出天耀宫里的哪一件东西他都不心疼。

反正,现在它们都不属于他。

但燕三郎敏锐地发现,他说这话时嘴唇有些发抖,不得已紧紧咬住下唇。

“好,好。”千岁拊掌大笑,看也不看廖红泫和杜衡一眼,“我就喜欢又聪明又干脆的孩子,来吧——”手往前一伸,不知何时已经执出一份契约,纸面上有若隐若现的金纹。

众人定睛一看,纸面上正有文字一个接一个、一行接一行浮现出来,正是方才燕三郎提出的要求,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他下意识挠了挠头。这文书的样式看起来好眼熟啊。

唔,貌似当年他初得木铃铛,千岁也是拿出这样一张契约,要让他签上大名呢。

燕三郎也记得,当时自己还不会写字。

现在她把这份文书往小王子面前一递,另一只手变出毛笔:“来,签字画押,方显效力。”

不等小王子接笔,廖红泫一把按住他的手:“慢着!”

她眼里全是怀疑:“谁知道这契约上是不是另有玄机,我……裕王殿下轻易签押,恐怕要中圈套!”这两人突然冒出来,虽说是鸢姑娘的朋友,可她到底不放心,尤其是那个女人,生得实在太美艳太妖异了,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千岁扬唇轻笑:“你……你什么?”

她的笑容全是玩味。廖红泫一凛,压低了声音:“你们仗义出手,我们很是感激,但这契约……不能签!”

千岁不笑了,缓缓道:“你是不是以为危机已经化解,又傍上镇北侯这棵大树,后面可以高枕无忧?”

“当然不是。”杜衡接过话头,“我们势单力薄,能多一分助力都好。但裕王身份特殊,他、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小王子上前一步,从她身后走了出来,郑重道:“无论签与不签,我都会信守承诺,否则教我五雷轰顶,死无葬身……”

廖红泫不意他突然发起毒誓,大惊失色,伸手去捂他的嘴。

小王子却躲开了,飞快把剩下的誓言说完。

“你、你!傻孩子,你怎么能发这样的毒誓!”廖红泫气得脑门儿疼。

千岁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笑容:“敢对裕王动手动脚,廖大小姐胆子可真不小。”

廖红泫神情一滞,小王子抓着她的袖子摇了摇:“我们人少,有他们帮忙再好不过。再说他们刚才救过我一命,报答是应该的。”

“听到没有?”千岁嘿了一声,“报答救命之恩是应该的,这么大人了比小孩子还不懂事。”

她还要再说,燕三郎隔着袖子抓住她的胳膊,打断了她的话:“君子一言?”

小王子用力点了点头:“一诺千金!”

“成了。”燕三郎抬头看向千岁,毒誓是会应验的,比起契约的效力也差不了太多,“走,去帮顾吉山一把。追兵将至,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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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吉山对战傀儡师,对手的机关兽层出不穷,原本险些将他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但不知为何,后期却屡屡失误,顾吉山得以撑到燕三郎和杜衡赶到。

千岁不出手,三人收拾一个傀儡师也是小意思。杜衡把这人脖子扭断时,千岁正在检查地上的几具傀儡。

这里最吸睛的就是韩昭打坏的傀儡狼。近距离看这东西,越觉其威武狰狞,一口就可以把人脑袋咬下来。小王子伸足轻踢狼身,心里暗暗佩服镇北侯,连这样可怕的杀戳机器也可以打败。

他刚缩脚,地上的狼尸突然不见了。

小王子吓了一跳,抬头却见千岁正好缩回手。

她另一只手里攥着个鳄鱼皮鼓,一边惋惜得直叹气:“心核都给打烂了,真是暴殄天物!”

话虽如此,她也飞快将失去主人控制、原地呆立的几只傀儡兽一一收入囊中。

开玩笑,这都是真金白银哪!

那半吊子傀儡师,神通手段一般般,可真舍得给傀儡兽砸钱,半点儿没有偷工减料。这么大一块精金特种金属,琉璃灯有口福了,从此可以夜夜加餐。

想了就觉得挺美。

小王子怔怔地看着她,忽然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千岁朝他嫣然一笑:“你呢,你又叫什么名字?”

小王子只觉自己望见了百花绽放,一时目眩神移,喃喃道:“我、我叫……”

话未说完,廖红泫一把抱住了他,警惕地望向千岁:“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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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9章 再找个好主人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499章再找个好主人“我做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哪。”千岁无辜地一摊手,“眼睛这么大,白长了?”

廖红泫怒,正要反唇相讥,千岁已经冷笑着接下去道:“我就好奇,你和裕王到底是什么关系?怎能对他动手动脚?”

廖红泫张了张嘴,要出口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眼儿里。

还是小王子给她解围:“你呢,你和他——”他回头看向燕三郎,眼里写满了好奇,“又是什么关系,姐弟么?”

千岁撇了撇嘴。

那厢燕三郎把两人争论都听在耳中,但头也不抬,只望着傀儡师嘴角流出的血:“他中了毒。”

鲜红的血液中,混进一点诡异的淡蓝,像漆。

顾吉山身上挂着好几处伤,犹喘息未定:“是鸢姑娘下的手。她说在开阔地放毒,需要多花一点时间,让我们尽力拖住对手。”

所以他尽量拖延时间,傀儡师中毒而不自知,无论是出手还是控制傀儡兽,都越来越吃力。

燕三郎忍不住赞了一句:“厉害!”

别人放毒,往往要选在室内,只因流动的风会将毒气冲走冲淡。朴鱼攻打凝心斋一直不担忧对手用毒,正是基于这个原理。

可是贺小鸢办到了。今晚夜风呼啸,宣龙卫却仍然中了她的毒,这会儿连千岁都好奇她是如何下手的。

不过这是人家的秘技,想来贺小鸢也不会告诉外人。

“傀儡师中了毒,朴鱼也不能幸免,想来镇北侯很快可以回返。”杜衡脸色微松,“鸢姑娘说过,她用的毒初期不显,要潜伏一段时间,才会猛然爆发。”

千岁忽然转头,看向沉沉的黑暗:“追兵来了,至少有百骑。”

凝心斋弄出这么大阵仗,前有烟火,后有爆炸,巡卫又不是死人,怎可能不被惊动?

当下六人去树林里牵马,飞奔而去。燕三郎顺手牵走傀儡师的座骑,放弃了驿站抢来的马儿——马股上打有烙印,容易被人认出。

有千岁提前预警,众人总能早一步避开路上的巡卫,一路有惊无险。

她与燕三郎共乘一骑,少年腰背挺得笔直,眼观六路,她却侧坐在马上,一双莲足轻轻晃动,仿佛不是深夜逃命,只是外出郊游。

马儿奔行并不平稳,有几回甚至颠簸得厉害,她却坐得悠哉游哉。

并且她能感觉到,小王子一直在偷眼看她。

“喂。”千岁戳了戳燕三郎腰部,感觉他猛地一颤。唔,这小子怕痒吗?

她凑近他耳边低语:“我突然想起来,现在你有机会给木铃铛找个好主人。”

她吐气如兰,燕三郎耳边热烘烘地,赶紧侧头躲开。

“你看,卫国的新王怎么样?”她笑吟吟道,“虽然打了这么多年仗,卫国国力衰减得厉害,可是一国之君多少也有些能量罢?”

燕三郎立刻想起了她的远大目标。

他没吭声,只是抬手给马儿又加一鞭子。

“嗯?说话呀?”她又戳了他几下。

“他不合适。”燕三郎只好开口。

“为什么?”怎么不合适了,“我看比端方合适多了,比风立晚也合适,值得好好投资。”权力越大,能办的事才越多呢。

“廖家大小姐看他看得太紧。”燕三郎一脸严肃,“有她在小王子身边,恐怕你不能任性行事。”

千岁哼了一声,那个女人,好像跟她特别不对路呢。她得罪过廖红泫么?简直莫名其妙:“她算老几?”

话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一下。燕三郎才低声道:“恐怕,算的。”

按理说,小王子的生身母亲是廖红泫的妹妹廖太妃,可照眼下情况看来,他和廖红泫之间举止亲近自然如母子,廖红泫对他也并没有以下对上的敬意。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是因为小王子自两年前获救以后一直由廖红泫抚养,才养出的亲情么?

可是出身皇家的王子,除了母后之外,怎么会对的女人有这般孺慕之情?

“你方才也试探过了。”燕三郎洞若观火,早看出她方才举动的深意,“他不肯在协议上落款,廖红泫也不许他说出自己的真名。”

“那是当然,签错了名字可不会生效。”千岁低低哼了一声,“有趣。”

一行人毫不停歇,趁夜奔出三十余里,终于赶到金田,入住韩昭的行馆。杜衡依着韩昭事先指示,和宅子里的哑仆对过了手势暗号,对方才放他们入内。

事有凑巧,卫人前一天刚在金田镇例行公事搜查逃犯,一无所获,而宣龙卫出事的消息都还未传到王廷,更不用说这里。所以至少在十几个时辰内,金田是安全的。

但所有人都明白,此处非久留之地。经过昨晚那么一闹,卫廷必定加强对盛邑南部的搜寻和戒严,他们一定要抓紧时间,尽量远离都城。

金田行馆就是事先议好的会合地点。如果众人在战中走散,就来这里重新碰面。

彼时,天色已经大亮。

顾吉山出门买了一堆吃食回来,正好哑仆熬好了两大锅小米粥。

除了廖红泫和小王子,在场的都是大胃王,众人就着馒头花卷烙饼和菜肉包子喝粥,稀里呼噜,好似狂风卷落叶。

哑仆不得不加煮两锅,才勉强填饱他们的肚皮。

就连廖红泫都是大口咽食,连喝了两大碗粥才觉得饥肠稍安,二十多年来好似从未吃过这样舒坦的一顿饭。

她虽不算是弱女子,但历经十个时辰的马背颠簸,又担惊受怕一整晚,这会儿哄饱了肚皮,眼皮几乎撑不开了。

哑仆安排她去后头厢房休息,小王子也跟去,踏出饭厅前却回头望了望燕三郎:“她呢,怎么没来吃饭?”

千岁的存在感太强,谁都不可能忽略她。但她打从天亮以后就消失不见,饭也不来吃。小王子好几回欲言又止,一直憋到现在才问出。

燕三郎侧了侧头:“她有事离开。”这小子对千岁果然关注得紧。

廖红泫拍了拍小王子肩膀:“问她作甚,该出现时她自然就出现了。”说罢带着他去了厢房休息。

顶点

第500章 我们是不是见过?

燕三郎再一次清晰感受到她对千岁不喜。但她这句话说对了,千岁该出现的时候自然就能出现了。

饭厅只剩三人,杜衡这才看了看燕三郎:“你那同伴呢?”

“离得不远。”燕三郎早就添了一大碗白粥放凉,这时试了试温度正好,才从储物戒里摸出香喷喷的鱼干、干,撕成碎末拌粥。

杜衡和顾吉山看得摸不着头脑,少年打开书箱,白猫跳了出来。

顾吉山眼都直了:“这猫,你、你背了一晚上?”他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听见?猫是这么乖巧的生物吗,可以始终安静地呆在箱子里不出声?

他也养过猫,怎么养不出这种德?

啊不对,他关注的重点好像错了。

援救小王子,这等牵一发动全局的大事,这小子为什么还要背着猫来办?

燕三郎一向严谨:“十个时辰。”

白猫也是饿得狠了,扑到碗边大口大口吃粥,脑袋都要埋进碗里去,一边吃还一边呜呜叫唤,仿佛诉说困在箱子里的憋屈。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燕三郎轻轻抚着它的脑袋,声音出奇地温柔。

顾吉山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你为什么带猫来救人?”

“没地方寄养。”上一回在青苓城,他把猫寄养在贺小鸢那里,这回贺小鸢本人都参与行动,他只好背着猫儿走;再说,贺小鸢养猫养得不好,他心疼得要命,也不想再假别人之手。

顾吉山扯了扯嘴角,这小子是不是太任了?

燕三郎把话题引去杜衡上:“廖家的护卫,怎会有这样的好手?”

且不说杜衡带着廖红泫两人逃离镇子、躲避王廷搜捕,只说他击杀宣龙卫的手,就不是普通护卫。

宣龙卫的选拔极其严格,要么神通修为了得,要么另有所长。

杜衡端起杯子,看着晃动不止的茶水:“我原是玄门真传弟子,宗门不幸被灭,我也伤重垂死,正好廖丞相和廖大小姐路过,救我一命,又收留我养好了伤。”

他缓缓抿了一口:“我在伤好之后回返宗门,发现那里已经被烧成一片白地,此后心灰意冷,就去廖家容。恰逢廖大小姐迁居,我自告奋勇为她护卫。”

顾吉山乍舌:“你守了她十年?”

杜衡笑了笑:“小镇生活悠闲安适,没什么不好。我心境远比从前平和,修为反倒见长。”

燕三郎挟了一颗花生米:“小王子两年前是怎样险死还生的?”

杜衡摇头:”这是他们廖家的事,恕我不便多言。”

白猫喵了一声,伸舌舐了舐嘴角的饭粒,但燕三郎明明听到千岁不屑道:“这会儿又成‘他们廖家’了,切!你注意到没有,他看廖红泫的眼神都不同。”

燕三郎不知道怎样的眼神才叫“不同”,他又问:“十多年前,廖大小姐为何搬到乡下居住?”

杜衡不吭声了,但燕三郎发现他的脸色变得格外沉。

就在这时,外头有声音传来,三人当即起,潜去门窗边上。

好在哑仆叩了叩门,有一男一女进来了。

韩昭和贺小鸢。

见到他们,无论是杜衡还是燕三郎,都长长舒了一口气。韩昭能全而返,就说明这次逃亡成功了大半。

两人眉宇间都有淡淡倦色,尤其贺小鸢连嘴唇都发白。最重要的是,她是被韩昭扶进来的。

以她个之倔强,若非伤势严重,根本不会在韩昭面前示弱,更不愿被他搀扶。

猫儿已经吃饱了,转眸向她看了一眼,就自顾自溜去小园子里玩耍了。

“你果然来了。”贺小鸢看着燕三郎,“她呢?”

“就在附近。”燕三郎知道她问的是千岁,“你伤在哪了?”

“后背。”她沿桌边坐下,轻按自己右位置,“前进后出,朴大统领的临死反扑。”

众人一齐动容。

都说伤虎最是可怕,以朴鱼的本事,临死前的反击必定比猛虎还要凶狠十倍。

韩昭沉声道:“你太心急,这伤本不必捱。”

贺小鸢冷冷看他一眼:“有什么法子呢?要是等到淡定从容的侯爷肯出手,朴鱼早就逃没影儿了。”他以为她很想受伤,很急着受伤?

她对韩昭,总是比较刻薄。后者紧紧闭嘴,不跟她计较。

从前他哪个部下说过来着,女人发脾气时,别顶嘴、别吭声就好。

杜衡也问道:“我去请大小姐为你清洗敷药?”这里都是大男人,黄衣女郎又不见了。给贺小鸢治伤么,最好还是女子来。

“不必。”贺小鸢苍白的面庞闪过一点红润,“我已经做过应急处理。”

顾吉山奇道:“自己怎么处理?”那可是贯穿背的开放伤口,人怎么给自己后背上的伤止血治疗、上药包扎?

这话问出来,贺小鸢就咬了咬唇,韩昭则狠狠盯了顾吉山一眼。

那目光十分不善,顾吉山头皮一麻,赶紧打了个哈哈,强行转移话题:“哦,我是说,朴鱼怎么死的?”

“她追的才是真,我识破以后才返去找她。”韩昭下巴朝着贺小鸢一呶,“她独自一人应付朴鱼,实是吃力了些。幸好那人上的剧毒已经发作,待我赶到,与她联手杀之。”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朴鱼几次三番要往外传讯,都被我俩拦下。因此到现在为止,王上应该尚不知本地进展,只知宣龙卫至今未归。”

他三言两语,就将这一夜的战果说完。可他讲得再精炼,众人也嗅出了惊心动魄的味道。

为宣龙卫头子,卫王心腹,朴鱼是那么好杀的?只看贺小鸢的伤势,就知道那一战有多么凶险惨烈。

燕三郎得过千岁讲解,知道韩昭离开军队返回盛邑,就失去了士气加,对别人使出的神通异术不再有减免效果。

深入虎,韩昭这回冒着莫大风险。

韩昭细细看了燕三郎几眼:“果然是你。”

人的精气神就是很奇妙,明明还是这张脸,眼前的燕三郎却和先前为他指路的那个畏缩少年判若两人。

第501章 策反成功(加更)

“装得可真像。”连阅人无数的镇北侯都看走了眼。

燕三郎耸了耸肩。

镇北侯却没有放过他,目光里带着深究:“越发觉得你眼熟了。我们更早之前是不是还见过?”

少年微微一笑,也不瞒他了,说出三个字来:

“泰公公。”

“泰公公?”韩昭脸上的回忆神情只维持了两三息,就转成了恍然大悟,“是你,给泰公公两记耳光的小兵!”

泰公公在青苓城之战受惊,患上癔症,连军医都觉得棘手,那小兵却凭两记耳光就打醒了泰公公。

韩昭对那兵丁的印象十分模糊,连长相都记不清楚,只知道他脸盘被战火熏黑,眼睛却亮得惊人。事后他让人奖励小兵,结果那少年转眼就不见了,他忙着处理战务,很快把这事儿丢去脑后。

现在想来,哪有那种巧事?

韩昭望着燕三郎的眼神有几分了然:“泰公公不是自己得了癔症吧?”

“不是。”是他和千岁的杰作。

也即是说,这少年至少从青苓城就开始有动作了,然后一直跟到盛邑来。有这么个人一直潜伏,不离自己左右,韩昭也觉细思极恐:“阁下所为何来?”

这么辗转数千里,所图者甚大吧?幸好,这个人暂时站在自己这一边。

他一定要弄明白,这两人的目的。

燕三郎知道他和贺小鸢不同,自己不把原委说个清楚,镇北侯一定不会配合。都走到这一步了,不妨开诚布公。

“我要天耀宫里一样东西,自己拿不到,卫王又不肯给。”燕三郎缓缓道,“所以,只好另辟蹊径。”

莫说在场其他人,韩昭也好奇得紧:“什么东西?”

“卫王常帽上的一颗石头。”燕三郎相信韩昭一定听过它的大名,“苍吾石。”

“苍吾石!”韩昭果然皱起眉头,“你要苍吾石?”

“是。”

“王上确不能给,并且嵌有苍吾石的帽子锁在内宫,外臣不得入内。”一般臣子甚至不知卫王冠冕上嵌有“苍吾石”,可是镇北侯世袭贵勋,知晓许多宫廷秘闻,王冠的秘密就是其中之一。

他也是聪明人,略一思忖就明白了:“你暗算泰公公,就是为了苍吾石?”

苍吾石留于深宫,能接近它的,除了卫王自己就是宫人了,而且还是位阶很高的内侍。说起来,泰公公不正好符合条件?

“是。可惜他是监军,镇北军去平叛,他就只能跟着继续往南走。与我的目标越拉越远。”燕三郎无奈摊手,“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镇北军掉头北上了。”

他知道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写满了不可思议。可他说的都是实话。

韩昭问出了大家的心声,包括贺小鸢的:“你要苍吾石做什么?”

“世上寻觅苍吾石的人,目标都只有一个。”燕三郎轻轻吁出一口气,“满愿。”

如非为了实现目标,谁会花偌大力气去寻找苍吾石呢?

“满愿?”贺小鸢开声质疑,“如果这个……苍吾石真有满愿之力,为何卫王不动用它侵略攸国,平息褐军之乱?”

旁人听了,均觉有理。是啊,苍吾石就在卫王手边。如果它真有满愿的力量,卫国何至于深陷战争泥淖而不可自拔?

“许是使用方式出了问题。”燕三郎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症结。但”寻找苍吾石“首先是木铃铛派发的任务,他和千岁必须做到,然后才能考虑如何利用它来心想事成。

“此物,我志在必得。”他斩钉截铁表了态,”有朝一日小王子进入天耀宫,请将此物予我。”

杜衡在边上补充道:”裕王殿下已经答应了。”说罢,将先前燕三郎救小王子于蛇口的经过说了。

韩昭仔细听完,点了点头:”我们都无异议。”在他眼里,苍吾石不过是一死物,远不及国内政变重要,拿来当作交易的筹码,有甚不可?

贺小鸢一直盯着他,这时忽然道:”你下定决心没有?”

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屋里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韩昭已不再犹豫,对着她沉声道:”如你所愿!”

“当真?!”贺小鸢一下抠紧了桌沿。她心情激荡,连脸上都泛起一片红晕。

“我什么时候对你……”韩昭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在青苓城内对她的隐瞒,这”撒过谎”三个字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喉结动了动:“我会助裕王殿下匡扶正道,为先王复仇!”

贺小鸢高兴得险些跳起来。

她终于策反成功!

卫**神终于下定决心倒戈卫王,强大的镇北军不日就将挥师北上,攻打盛邑!

从此至少十年之内,攸国都可以高枕无忧;而她,她也有机会报血海深仇,告慰亲人在天之灵!

韩昭定定看了她两眼,才转对杜衡道:“今晚就让廖家大小姐和殿下好生睡上一觉。明晨鸡鸣,我们就要上路。”

“去哪?”

“回镇北军。”韩昭一字一句,“先回军中,殿下才能安全。其他的,都可以从长计议。”

无论是小王子、廖红泫还是他自己,身处盛邑周边都是危险重重。只有回到镇北军,他才能一展所长,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

贺小鸢轻吸一口气,压下快要沸腾的热血。复仇之路,总要一步一步走。

“你吃点东西就该休息了,外头有我们。”韩昭还记得她的伤势很重,“明儿一早还得赶路。”

贺小鸢也不矫情,坐下来就吃。她也是饿得狠了,飞快吃了两个馒头、一大碗白粥,才发现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韩昭坐在桌边,默默看她进食。

贺小鸢一噎,刚添上的大半碗粥就有些喝不下了:“我脸上长花儿了?”

韩昭笑了笑:“你比从前厉害了。”她如今行事,每每能让他刮目相看。从前那个追在他后头喊师兄的小姑娘,已经有了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本事。

“那还用说。”贺小鸢撇了撇嘴,却下意识把馒头撕成小块,秀气细致地放进嘴里,就像廖红泫那样,不再大口大口啃了。“说吧,有什么事?”

第502章 谁能为谁无偿付出

“如果……”韩昭斟酌了一下语言,“如果我们成功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说得隐晦,但贺小鸢明白他所说的“成功”是何意。她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想那么远。”

她在血与火之中待得太久了,都忘了外边儿还有什么景致。

“到了那时——”韩昭喉结动了动,才接着道,“你还恨我么”

他的声音很平和。

贺小鸢端起粥的动作一下子停顿住了。

是啊,她恨他么?过去那么多年,她想起韩昭都会咬牙切齿,想从他身上撕一块肉下来。可是这份恨意从何而来?

是十年前的旧怨,还是两年前的国仇?

再进一步说,如果卫王的统治被推翻,她也为家人报了仇,那么她和韩昭之间还有过不去的坎儿么?

少年时代的恩怨,放在国家大事面前,微渺得不值一提。

有时候,自己的怨和自己的嗔,贺小鸢都觉得可笑。

如果卫、攸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她今后要以什么姿态来面对韩昭呢?

“我不知道。”贺小鸢没找见答案。

“小鸢儿。”韩昭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我想起你时都会愧疚。”

贺小鸢咬着箸头,忽然觉得饱了。

“如能补偿你,我一定尽力而为。”

韩昭面色诚恳,不过贺小鸢忽然啪地一声丢下碗箸,站了起来:“我吃饱了。”

站得太急,牵动伤口,她闷哼了一声。

韩昭下意识来扶,贺小鸢一伸手就格开:“让开,我要去睡觉了。”

她板着脸去后厢房了。

韩昭坐在桌边挠了挠头,不知道哪一句话突然惹她生气。

白猫趴在屋外大榆树的分杈上,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只有愧疚么?呵,男人果然都是榆木脑袋,活该注孤生。

……

第二天天不亮,众人就已起身收拾妥当,由韩昭分配人手:“我们人多,须分组行走才能避过官家耳目,但彼此距离不要超过百丈,方便互相照应。”

在场有八个人,还不算行踪飘忽的千岁。燕三郎拍胸脯保证没人拦得下她,众人也就不追问她的下落。

杀掉朴鱼以后,韩昭回想帮助自己铲除影魔的女子,不难推断那就是千岁。对于有本事的人,大家都是比较宽容的。

“杜衡、廖大小姐和裕王仍为一家人。”这三人住一起久了,早有默契。韩昭转头看向贺小鸢,“你,我,还有燕时初为一家三口。”

贺小鸢的脸噌地一下红了:“谁要跟你一家!”

韩昭指了指燕三郎:“你我都可以单独走,燕时初怎么办依他的年纪,正好在严查通缉之列。”唯有伪装成一家人出行,才最大限度降低别人的怀疑。毕竟这样出门的组合太普遍。

贺小鸢无话可说,只哼了一声:“我看起来像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她今年才二十五岁,的确是旁人口中的老姑娘了,想想就有点忧伤。

顾吉山在边上插了句嘴:“廖大小姐看起来也不像哪。”

廖红泫年近三十,但天生丽质,肌肤白皙,看起来也才二十岁出头。不过他这么一提,众人目光都下意识落到廖红泫身上。

韩昭面色沉静,贺小鸢却是若有所思。

至于燕三郎,眼神清澄,仿佛什么也没有多想。

就在这时,行馆的门响了,大伙儿心一下子提起。

不过意外并没有找上门来,只是护送孙老夫人的韩昭心腹循路赶了回来。

这人叫谢凛,很是机灵,将孙老夫人送去涂家的另一处郊区别院就回到金田。

“孙老夫人说,有朝一日要请侯爷对涂家手下留情。”

韩昭点了点头。孙老夫人在关键时刻将凝心斋借予他们藏身抗敌,他和小王子都欠这位老太太一个好大的人情。她毕竟也是涂家人,想着今后小王子如能成功夺位,涂家能借着这点人情渡过风浪、立身不倒。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还有一个坏消息。”谢凛深吸了口气,“我经过敦平镇,发现那里已在张贴廖家逃犯和、和裕王殿下的画像。画得……”他看了看小王子,“像极了。”

廖红泫不觉捂着胸口:“他、他们怎样了?”

她是廖家人,虽然十年前就已经搬离盛邑,但骨子里还为族人担忧。

韩昭低声道:“廖丞相举事前安排本家四十余人逃离盛邑——不算奴仆——分批去往不同方向。但据我所知,现在已被抓回了近二十人。你想知道都是谁吗?”

廖红泫哽咽,却摇了摇头。廖丞相只安排廖家的核心人员撤离,并且多数还很年轻,这才能作为家族的火种延续下去。也即是说,多数都是她相识或者相熟的兄弟姐妹。

他们被王廷抓回去的下场,她想都不敢去想。

“侯爷,您、您能不能……”廖红泫这句话只是情之所至脱口而出,但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紧接着呐呐道,“不不,没什么了。”

她本想问镇北侯,有没有法子救出廖家几位至亲。可是她神智犹存,知道韩昭能潜回金田救小王子和她都是冒着莫大风险。眼下众人自身难保,能不能逃出去还要看天意,她又哪有资格求他再多救几人?

这世上,谁能要求别人为自己无偿付出呢?

话虽如此,想到这里她依旧一阵钻心地疼。那是她的祖父和长辈,那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姐妹啊。

她这么一卡顿,韩昭倒是对她看高了几眼。燕三郎忽然出了声:“廖家在天牢里的日子不会好过,但卫王忌惮小王子,会留廖家人一命。”

小王子的母族是廖家。卫王眼下虽还弄不清楚小王子的真假死活,但多半会留下人质,以对后患。

当然,燕三郎没说出口的是。卫王需要的人质不多,也不知廖家最后能剩下几个活口。

但这句话对廖红泫来说,就是最后的稻草、莫大的安慰了。

其实,有时人需要的并不是真相。

韩昭也明白这一点,向燕三郎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小子,心很细哪。

第503章 男扮女装

杜衡轻轻拍了拍廖红泫的肩膀,以示抚慰。这动作格外自然,廖大小姐的反应也格外自然,并未觉得突兀和不适。

小王子在一边瞧着,虽然心有戚戚,但不似廖红泫那么悲伤。他生长于小镇,也没见过几个廖家人,对外祖父一家子不熟。

不熟就没有感。

燕三郎正在研究他脸上表神,小王子目光一转,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两个少年望向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探究,只不过燕三郎收敛,而小王子则流露出自己的好奇。

“好了,说正事。”贺小鸢有些不耐烦,“时间紧迫,我们尽快离开!”

谢凛摇头:“麻烦就在这里,镇上张贴的画像不仅一份,我从镇头走到镇尾,至少贴了四、五份。每张画像都一模一样,像是同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

众人心里都打了个突。

韩昭沉声道:“卫王命人画像,还动用了拓影术。”

燕三郎知道“拓影术”。古书上并无记载,因为这是近二十年来才出现的一门神通,能将书画内容拓现复刻于纸面。许多异士从未听说过,但连容生出入雅贵,见闻可比一般人强得多了,这种前沿资讯,他总能拿到第一手。

韩昭三言两语介绍了“拓影术”,而后道:“施展拓影术的材料不少,配制起来很花时间。”因此廖家造反以后,卫王并没有第一时间贴出逃犯的画像,那是没来得及,“我们运气不好,到现在还未冲出盛邑地界。连敦平镇也贴上了画像,那么想来接下去一路上的关哨都会按图严查。”

廖红泫听得花容失色,下意识抓紧了小王子的肩膀:“那、那怎么办?”

肩膀被捏疼,小王子皱了皱眉,却没有吭声。

这一幕,仍被燕三郎看在眼里。

韩昭没有接话,显然也在思忖。贺小鸢却一个劲儿盯着小王子,直到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她忽然就笑了。

韩昭没用正眼看她,可是她嘴角才弯起,他立刻就转过头来:“怎么?”

想起他方才说的”一家三口“,贺小鸢到现在还不敢正视他,目光移到燕三郎脸上才觉得自在些:“我倒有个想法。”

“说。”他这小师妹最是古灵精怪。

贺小鸢反去问谢凛:“画像上画的是个男孩儿吧?”

“啊,是。”谢凛回想一下,“发式、服制都是男孩。”

“那不就简单了?”贺小鸢一指小王子,“咱们把他扮成小姑娘。”

众人都是一呆,小王子脸色一下胀红,险些跳起来拒绝:“我不!”

“为什么不?”贺小鸢笑吟吟地,越想越觉得可行,“官兵都知道自己要拦的是男孩,你扮作女娃子,极可能蒙混过关。”

“我……”小王子吓坏,吭哧了半天,“堂堂男儿扮作女子,太、太……!”

太丢人现眼!

贺小鸢嗤地一下笑出声来:“男儿?你还不是呢。”

就他这小个子、小细胳膊腿儿,也好叫男人?

贺小鸢抚着下巴打量他:“我看你长得秀致,扮作女相多半不会招惹疑心。”

小王子拒绝,但听不到其他人的反应,举目四顾,却见众人都是若有所思的神。他心道不好,一下抓着廖红泫的手:“那……大姨,我不要扮作女孩!”

第一个音,念得有点儿怪。

廖红泫却叹了口气,抚着他的头发道:“好孩子,委屈你了。可是……就这几天吧。”她虽然疼他,却知道贺小鸢的提议其实可行。

连她都这样说,小王子绝望了。

最后还是韩昭拍板:“就这么办罢。谢凛,去找两女装……按照下的形;廖大小姐,你来替他妆扮。抓紧些,我们只有半个时辰。”

天亮以后,众人分作三组上路;三个时辰后,顺利通过了第一个关卡。

墙上明明贴着小王子画像,可他本人已经变作了凤眼红唇双丫髻的小姑娘,谢凛还给他找来一粉色衣裙,头上再顶两朵粉白绢花,明眸善睐,像是含苞待放的小桃花,竟比真的女娃娃还要好看。

莫说旁人忍笑,就是廖红泫自己都哎呀一声:“真漂亮!”

小王子的眼里写满委屈。

不过贺小鸢这办法当真好使,尽管处处严查,但众人南下顺利,很快就离开了盛邑地界。

反抗无能,小王子慢慢也接受了现实,不过他抓着韩昭要求道:“此事今后谁也不能提起。”

原本这也是事急从权,一旦传出去,于后的君王声誉不好。韩昭满口答应:“好,再不会有人提起。”

他说得斩钉截铁,小王子的自尊心才得到小小弥补。

¥¥¥¥¥

凤崃山的枫叶,不知不觉红透了半边天。

白沙江下起今年第一场雪的时候,褐军大元帅茅定胜正坐在江畔的驿站里,眺望窗外的雪景,以及

以及落雪的官道。

驿站原是官家所设,但凤崃山被褐军占作据点以后,沿途的驿站也变作了褐军所有。

官道变得冷清,一天到头也没有多少旅客。

现在,它也是空dàng)dàng)地,没有人。

空山新雪,一派凄清。

桌上放了坛好酒,没开封的。

驿站很久无人打理,四处漏风,现在里面只有三个人。

坐在侧面的贺小鸢看茅定胜呵气成霜,好心问他:“我给你沏壶茶”

茅定胜赶紧道:“不,不必。”鸢姑娘“亲手”沏的茶,哪个有福消受?

他后站着一名护卫,腰板直,不言不动。

“他真地会来?”

茅定胜问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不该这样沉不住气的。

“会。”贺小鸢表面上云淡风轻,却在暗自腹诽。

那家伙到底知不知道“守时”两字怎么写?

她暗骂得最凶的时候,风雪当中似乎隐约冒出两团影子。

贺小鸢松了口气:“来了。”

官道上果然奔来两匹大马,马上各坐一人。

韩昭和燕三郎。

两骑奔到近前,骑士跳下来,将座骑绑到栓马柱上。

两人各拴各的,然后一起走进驿站。

第504章 可以伐矣(加更章)

凭窗而坐的茅定胜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头一动。韩昭么,他自然是认得的,可那个少年不是镇北侯的随从么?

这么一个动作,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就解读出别的意思。

抬眼间,两人已经走了进来,就势落坐。

四人一桌,凑齐了。

茅定胜微微一哂,同韩昭打了个招呼,又看向燕三郎:“这位是?”

“这位是燕兄弟,与我们一同离开盛邑。”

韩昭说到这里,没有再往下介绍。茅定胜目光在燕三郎身后一扫:”箱子里装着什么?”

少年身后的箱子,在当下的场合很醒目。

燕三郎不发一语,放下书箱打开盖子。

于是,在场的五双眼睛都看见里面有一头白猫正蜷着身子呼呼大睡。

它睡得太香,腹部都在有规律地起伏。

茅定胜愕然:“猫?”这么重要的场合,小子带只猫来?

燕三郎抚了抚猫头,但猫儿照睡不误,理都不理他。

他慢慢合上盖子:“你已经看过了。”

茅定胜其实也只是随口一问,见到箱子里不是什么古怪武器,就把注意力都放回韩昭身上。

他也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少年。

镇北侯!褐军和廷军的最高首领,眼下都坐在这张桌子上了。

无论战场上打过多少个来回,茅定胜也是头一次与这卫**神坐下面对面,表面上镇定自若,左手却在桌下握成了拳头。

韩昭即使安坐不动,也能给旁人造成好大压力。

“打开天窗说亮话。”茅定胜沉声道,“鸢姑娘说,你也要造反?”

贺小鸢救过童栗,茅定胜就欠她一个人情,这次贺小鸢替韩昭约他私下会面,他思来想去也就同意了,但心底又惊又疑。

卫国的中流砥柱,居然也要反了?

“那不叫造反。”韩昭一瞬不瞬盯着他,更正道,“卫王杀父篡国,我们要拨乱返正而已。”

“你们是当官儿的,道理翻来覆去怎么说都行。”他姥爷的,茅定胜暗骂一句。自己举事叫造反,他们当官的举事就叫拨乱改正了?他昂了昂头,“那你找我作甚?”

韩昭面色凝重,缓缓吐出两个字:

“合作。”

“合作?”茅定胜哈哈大笑,其实贺小鸢代韩昭约他会面时,就简略提过镇北侯的意图了,“我佩服镇北侯你的勇气,只带一个人就敢来见我。”这里可是他的地盘,“只要杀掉你,凤崃山危机自解,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作?”

“你要是真这么想,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韩昭不慌不忙,“杀了我,褐军还是没有出路。你们永远都是叛军,凤崃山早晚有一天会被廷军打下来。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茅定胜的笑容渐渐消失。

韩昭说的,他何尝不知?褐军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人人热血沸腾,看似一切都好,人人都有干劲;可是青苓城大败之后,褐军退守凤崃山,问题才凸显出来,那就是——

以后怎么办?

这支起义军的出路在哪里,这几万人要何去何从?他们是卫人,走不出卫国的疆域。可是一旦战败,祖国哪里还有他们立足之地?

这不仅是他的烦恼,也是所有褐军高层的迷茫。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才知道前路有多么令人绝望。

最开始他想着自立为王,可是战争进行到现在,茅定胜已经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么幼稚。卫国陷于战祸多年,的确动荡,可它根子还没烂掉。卫国还有韩昭这样的军神,王廷在民间还有广大拥趸,这一点从褐军打进中部以后举步维艰就可以看出来了。

卫国气数未尽,他想从王室手里抢过江山,难,太难了。

所以褐军今后的出路在哪里,茅定胜、童涣……他们这些人今后的出路在哪里?

韩昭挑了挑眉:“你听说过梁国的得胜王造反?”

“当然。”虽然身居南部,可是茅定胜毕竟是大军统帅,对四面八方的消息均有耳闻。听到这个名字,他隐约知道韩昭要说什么了。

果然韩昭沉声道:“得胜王也曾高歌猛进,剑指国都,后来连吃几次败仗、一蹶不振,慢慢被逼到无路可走,只能流亡国外。”

一直旁听的燕三郎接口:“直到去年年初,被梁国大将斩于异国。”

“得胜王麾下许多好手,都投到我这里来。”韩昭轻声道,“他也是王室血统,篡位不成,走投无路,最后落得这般下场。”

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只定定望着茅定胜。

得胜王是王族,尚且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他茅定胜呢?天底下没有攻不破的城,褐军不可能一辈子窝在凤崃山。

如果形势进一步恶化,他和这支军队又该何去何从?

“侯爷想要……拨乱返正,总得师出有名罢?”茅定胜也不愧是人杰,压下心头低落,定了定神,“现在不妨直说。”

韩昭在国内声望虽著,但要是直接起兵反攻都城,只会被国民看作是造反。

“大义”很重要。对战数月,知己又知彼,茅定胜对镇北侯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这样的人物怎可能手无恁恃就要倒戈?

占不住名份的亏,褐军已经吃了太多。作为他们对手的镇北侯,又怎么可能轻犯?

韩昭一字一句道:“裕王殿下还活着,如今也在南方。”

“裕王……”这个称谓对茅定胜来说有些陌生,他咂嗼了两下,脸色骤变,声音都提高了三度,“前卫王次子?”

“是。”

“听说两年前东北春猎时,他跟他父王一起死了,现在怎会突然冒出来?”茅定胜眼里满满都是怀疑,“镇北侯,你该不会是随便找了个孩子来诳骗天下?”

“我已经验明正身。”韩昭肃然,“你以为,我会犯这种错误?从前认识裕王的臣子很多,我随便找个孩子蒙混,不怕穿帮么?”

茅定胜不吱声,显然还在消化这个消息。

韩昭又道:“大卫开国时就立下祖训,萧家要同宗亲睦,兄友弟谦。无端加害手足至亲者,一律与庶民同罪。如今卫王行事,可以讨伐矣。”

第505章 谈成

卫国立世二百多年,血脉传承的观念深入人心。当今卫王虽有弑父杀弟之嫌,但能够继承江山的法统只有这么一人,臣民也无话可说。

可是小王子的存活,一下就能打破这个局面,毕竟王廷的臣子都知道老国王对于幼子的喜爱。这些年来,卫王的残暴好战显露无疑,而镇北侯作为常胜将军却深得人心,如果小王子得到镇北侯的全力支持,民意会向他倾斜吗?

茅定胜想通了眼下的局势,就觉得,几率很大!

王亲犯法与庶民同罪,放在平时这话也就是听听好玩罢了,三岁小孩都不会当真;但若是裕王与兄长争夺天下时拿这条祖训来鼓动人心,那可不要太好用!

名正言顺哪。

他扯动嘴角:“你们反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镇北侯也是官儿,说起来这是王室内部的狗咬狗,关他、关褐军什么事?

“是你们的机会。”韩昭笑了,“现在与裕王殿下一致对敌,功成之后是要论功行赏的。那时——”他身体前倾,“你们也是功臣,少不了封侯拜将。”

茅定胜不语,目光闪动。

镇北侯很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这时给褐军的首领们指一条出路,只要小王子夺位成功,他们也就水涨船高,从此跻身王廷贵族之列。

这也许是流民草寇所能谋到的最好出路了。并且如今的褐军举起的是反暴政的大旗,如果卫王被拖下王位,褐军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反抗王廷?

是届时给别人送军功,还是现在自己立军功?茅定胜动心了。

他沉吟片刻:“首先,我要亲见裕王一面。”眼见为实,韩昭目前仍是他的敌人,不可轻信之,“我这里有人曾经在廷为官,见过裕王本人。”届时可以验证。

韩昭目光一转,从燕三郎身上扫过。

后者早就拍开桌上的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碗,这会儿借着低头饮酒的动作点了一下头。

韩昭这才应了茅定胜:“可以。”

茅定胜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个条件,我们三兄弟都想封个王侯来做做。”

韩昭应得很痛快:“好说。”江山还没打下来,他此时慷的也是他人之慨。

茅定胜这才吸了口气:“那来说一说,你们到底要怎么反攻?”

“打了这么多年仗,百姓已经苦不堪言,我们还有外敌,虎视眈眈。“韩昭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贺小鸢,这就是外敌之一。

贺小鸢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送他一记白眼。韩昭笑了笑,接着道:”最好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天耀宫。”

这道理谁不知道?茅定胜眼露怀疑:“卫王能不起疑?”他嗤笑一声,“他能让你痛痛快快带着大军攻去盛邑?”

天底下的皇帝都是孤家寡人,哪一个没有疑心病?

“不能。”韩昭眯起了眼,“但若是我凯旋而归,他就非让镇北军北上不可。”

他一字一句:“班师回朝,都要由晋胜门走入都城,这是卫国传统。”

茅定胜勃然色变,虎地一下站了起来:“好,好,镇北侯,你把我当傻子耍?你要褐军全员投降?”

褐军不降,韩昭就要被按在凤崃山继续“平叛”,怎么会有班师回朝的机会?

他这么一站起,身后的黑衣侍卫就缩手入袖,显然随时可以暴起出击。

韩昭和燕三郎却一动不动,贺小鸢以手支颐,笑眯眯道:“茅元帅,急什么?这里可是你的地盘!”

这话说到重点上,茅定胜的躁怒立被安抚。是啊,这里是他的地盘,韩昭开出来的条件,他能应也能拒,大可不必焦虑,反而显得自己沉不住气。

“或者你们愿被招安?”韩昭早料到他的反应,扬了扬眉,“让我有率军北返的理由。”

茅定胜嘿嘿冷笑:“说来说去都是你占便宜,我们吃大亏。”

无论投降还是招安,茅定胜等首脑人物都是要随着韩昭回都的。进了对方大营,就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人身安全哪有保证?

如果韩昭现在布的是疑兵之计呢,岂非不动一兵一卒就能把褐军高层一网打尽?

后人知道这段故事,只会笑话他们又傻又蠢。

韩昭也明白他的顾虑,轻叹一声:“那么就只剩一个下下之策了。”

茅定胜抱臂看着他,连“说”字都懒得讲了。

“我要你们拖住廷军。”韩昭低声道,“我带镇北军打回去!”

茅定胜盯着他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这还差不多。”

青苓城大战之后,追剿褐军的官方力量不独是镇北军了,还有直接听命于王廷的西北军、中南军,韩昭作为一军统帅,要平衡这几支军队之间的关系就很是头疼,毕竟不服他的大有人在。

这也是卫王的用意,派出直隶军队与镇北军同行,随时监控这支军队的一举一动。可惜的是泰公公废了,否则他能给韩昭本人造成更大阻碍。

如今韩昭想让镇北军掉头,挥师北上,其他廷军一定不会同意。只要他们拖住镇北军的脚步,卫王就有时间做好应战准备,那么这场夺位的内战恐怕要无休止地打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韩昭满心不愿见到这样的局面,他要的是闪电战。

对国家来说,亦是长痛不如短痛哪。

双方又议定了一些细节,韩昭就带上燕三郎别过茅定胜,重新上马往回走了。

路边人影绰绰,都是埋伏起来的褐军人手。

韩昭坐在马上目不斜视,后背挺得笔直。

茅定胜目视他的背影离去,也佩服这人胆气,竟敢两人两骑就深入敌腹,找人家首领谈判。这要谈崩了,他们也别想回去了吧?

贺小鸢看他神情,大概也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得抿嘴偷笑。

她认得的韩昭,文韬武略样样不缺,却非孤勇之辈。尤其在小王子夺位都指望他的重要关头,又怎么会冒此奇险,单身匹马单闯龙潭虎穴?

她目光转向另一匹马上的矮个子——燕三郎。

第506章 又动手脚

这小家伙透露自己有遁地之能,可收出其不意之效,韩昭才把他带过来。如果形势急转直下,茅定胜铁了心要取韩昭性命,燕三郎就可以带着他溜之大吉。

谋定了退路,镇北侯看起来才会这样有恃无恐哪。

茅定胜看向她,哼了一声:“镇北侯面子真大,竟能请动你来做说客。”镇北侯前段时间还在东南前线打攸人呢,现在攸人反而不计前嫌来帮他,这男人可真是有本事。

贺小鸢笑了,露出齿若编贝:“我可是攸人。你们卫国愿意多起几次内讧,我一定帮忙到底。”最好卫国国力一下子倒退个十几二十年,攸国从此免去一个心腹大患。

……

两人奔出数里才离开褐军势力范围,韩昭放慢马速,问燕三郎:“依你看,茅定胜真能为我们所用?”

从盛邑返回中部,这一路上他与燕三郎多有接触,印象比起初始已经大有改变。世间异士投奔王侯乃是常态,“英雄不论出身”这句话从来也不是说说而已。但这孩子见识心性远超自己年龄,可谓真正的表里不一。

“能。”燕三郎不假思索,“卫王不除,他就始终是反贼。再说,他就算想暗计你,也是告发无门。”

韩昭微微一笑。

很快,两人就与石从翼会合,在几名护卫簇拥下返营。

石从翼望着燕三郎哼了一声:“小子,见到茅定胜有没吓得尿裤子啊?”

韩昭从盛邑回来,身边就多了个毛头小子。权贵周围常有人才出没,大家各取所需,得胜王倒台,其麾下也是有一大批异士来投镇北侯,石从翼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过这少年才十三岁,居然就能让韩昭带在身边了吗?并且这回去见褐军大统领,是深入虎穴的冒险之举,韩昭为什么只带一个燕时初?

从前,那是石从翼的位置。

燕三郎听出他的不服气,淡淡道:“他不如侯爷。”

话外之意,茅定胜的威势不如镇北侯,他在镇北侯身边待久了,又怎会害怕区区一个褐军大元帅?

偏偏他是板着脸说出这句话,也没去看韩昭,倒显得他是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反倒令人信服。

石从翼暗呸一声“马p精”,一转眼看到他后背上的箱子,不由得微怔:“你这箱子,呃,你该不会把、把……”

话未说完,书箱盖子被顶开,一个白乎乎的猫头钻了出来,环顾左右。

它第一眼见到就是的石从翼,然后视若无睹,去眺望别的景致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石从翼好似从它那双鸳鸯眼里看到了一丝不屑。

不过猫儿看人从来没有第二种眼神,石从翼挠了挠头,难以置信:“你带着猫去见茅定胜了?!”

好么,侯爷带着这小子,这小子带着猫。他连个猫的座次都没捞着……

慢着,他为什么要拿自己跟一只猫比啊?

“嗯。”

“为什么?”

燕三郎的回答,言简意赅:“放营里没人带。”

石从翼为这答案绝倒。

可燕三郎说的是实话。他跟着韩昭从盛邑回来、初进镇北军大营,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满满的好奇和揣测。韩昭往返盛邑是机密,知情者寥寥,对外也只说燕三郎是经人举荐过来的,偏又时常喊他去议事,这么一来,营里人想不注意到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都难。

尤其他走哪儿都要随着带一只惹眼的长毛白猫,不知多少将士看见他每天都把猫儿打理得一丝不苟。这可是军营哪,大活人都没能天天洗澡!

于是有人就想偷走白猫,给这又臭屁又作秀的小鬼一个教训。

结果自不必说,这人当天夜里就疯了,胡话连篇还满地打滚,连啃了好几天的泥巴才逐渐清醒。

所以燕三郎确实不放心,要是把白猫留在军营,那帮**子大概会偷去吃掉罢?

当然石从翼听见了又是另一番滋味,至少侯爷也没反对,就这么任臭小子胡来!

韩昭也正好向他望过来:“怎么了?”

石从翼赶紧将思绪拉了回来:“东南边传消息过来了。王上虽然下令从攸国撤军,但是攸国人不干,说你们卫人想打就想,想撤就撤,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于是发兵死缠烂打。至发消息为止,司明溢的大军还走不回国境。”

他说得眉飞色舞,可是韩昭却长长叹了口气。

石从翼大奇:“这不好吗,攸人替我们把司明溢给拖在东南前线了。”

卫国派去侵占攸国的,当然是精兵强将。现在攸人把他们死死按在边境线上,镇北军北上的阻力至少减弱了一半!

“打仗难免要死人。那也是卫国的子弟兵,本不该虚耗在一场无谓之战上。”韩昭面色沉重,“既然攸人已经出手,我们尽快北上。”

内战最伤国力,他要速战速决!

石从翼欲言又止,韩昭笑骂一声:“有话快说!”

“又一批物资到了。军需官方才来找我,说中南军人数比我们少,拿到的粮草和冬衣又比我们多,并且还有两千多双厚底新靴。”

寒冬将至,凤崃山的冬天比中北部地区更冷,吃不饱、穿不暖,对士气会是好大打击。何况物资配给这种事,一向是不患贫而患不均。明明几支军队都在一起剿匪,配给镇北军的物资就是不如友军。

石从翼又补充一句:“这是第三回了。”

“一点伎俩罢了。”卫王有意在几支军队当中制造罅隙,以防他们变作铁桶一块。韩昭摇头轻笑,“他们也真看得起我。”

树大招风,并不是所有将领都服他的。至少中北军的统兵大将历来就跟他不太对付。卫王的担心实是有些过了。

燕三郎轻声道:“王上既然在青苓城大捷后降下赏赐,就不该再动这种手脚。”

卫王那时奖赏镇北侯,意在安抚,不想令他再生贰心。这本是个极好的、修复君臣关系的机会,结果这才隔了几个月卫王就故态重发,又想着要压住镇北军。

第507章 小王子送饭(加更章)

当然现在对攸侵略已经中止,卫王大概觉得自己能缓上一口气了,不须再刻意安抚镇北侯。

说到底,卫王心底对韩昭的忌惮,已经变成了难以抑制的厌恶。

在燕三郎看来,卫王这么干,不仅先前的赏赐都做了无用功,也将韩昭彻底推到了卫王的对立面去。国君在战争时期尚且要处处为难他,那么等到战争结束以后呢?

镇北侯能有什么好下场?

韩昭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看出来了。”

他的神态平和,显然对卫王已经不抱幻想,只是有些惊讶,这孩子才十三岁,就能把时局和人心揣摩得这样清楚,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会儿快到冬天了,卫王却连下几道命令,把军队死死摁在凤崃山,让他们抓紧讨逆,给的物资又不够。上位者的忌惮之意,实是有些明显了。

石从翼低低骂了一声才道:“运去中北军的物资还在路上呢,从前两回来看,最是丰富不过。”中北军的大营距离镇北军还有一段距离,“要不我派人假扮褐军,把物资给抢过来?”

他一向异想天开,韩昭张了张口,还没训他“胡来”,燕三郎已经接口赞了一句:“好办法!”

韩昭目光一阵闪烁,居然也道了声:“嗯,可行。”

石从翼反而呆住了。他也就张嘴那么一说,哪晓得两人均表赞同?“真、真可以?”

“抢物资是个好主意。”韩昭笑道,“但不须我们假扮。”伸手往凤崃山主峰的方向一指。“这种风险,我们不背。”

大山里,有的是人手。

回到军营,韩昭自去忙碌,燕三郎则是缓步走回住处,逗猫、看书、练功。

昔日他一同护送小王子回到南方,韩昭就请他留在军中,一切军需按将领规格提供。是以他有一顶帐篷可以独住,并且驻营期间每日都有热水可用,就连饭食都比普通士兵多两块肉。

但千岁一直抱怨,军队的伙食营养太差,要燕三郎想方设法加餐。

虽然她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神情,但燕三郎怀疑,还是千岁大人自己吃不惯粗茶淡饭。

他从入定状态退出时,天已经黑了。远处传来饭菜的香气,虽然油腥味儿很重,但足够安慰辘辘饥肠了。

燕三郎站起,正要出去取饭,外头却有访客到来,轻声唤道:“三郎可在?”

小王子来了。

燕三郎出迎,见他精神奕奕,手里还提着一个红漆食盒。

小王子萧宓自逃离险境之后,面色日渐红润,也有了笑容。同行十多天,他和燕三郎年龄相近,比起镇北侯、贺小鸢和杜衡等人,两个少年无疑更有共同话语。

这么一来二去,两人也混熟了。

炉上的水不够热,燕三郎随手就加炭,也不往外走了:“你怎么来了?”

小王子拍拍食盒:“礼尚往来。前几天吃了你的肉脯果干,今天算是回礼。”

那盒子有点大,并非密封,燕三郎已经嗅到香气了,却还要问:“是什么好吃的?”

萧宓指了指烧水的炉子:“水烧开了再揭,不然一揭就凉了。”左顾右盼,没见着那人,心里有些失望,脸上却不好表现出来。

恰在此时,帐帘一掀,红影幢幢,千岁走了进来,瑶鼻轻嗅:“好香,是什么好吃的?”

她问的话,和燕三郎如出一辙。

萧宓眼睛一下就亮了:“千岁。”

千岁发尾犹湿,显然刚浣发而回。她虽然有自洁的神通,却更喜欢流水漫过发丝的感觉。

这儿离水边也就是二十丈远,初冬时节水面还未结冰,但已通凉刺骨,寻常女子哪能这样直接入水洗澡?便是千岁,也是两颊晕红,偏偏一双凤眼也是湿漉漉地,盈润得仿佛能滴下水来。

萧宓看到她,就想起方才站在帐外看见的晚霞,瑰丽不可方物。

她刚在桌边坐下,两个少年就闻到一点幽香。萧宓低声问:“栀子花?”

“不错啊,鼻子很灵光。”千岁瞪了燕三郎一眼,这家伙还自诩辨药能耐,怎么从来闻不出她用了什么香气?

燕三郎拿茶叶,根本没注意她的眼神。萧宓却笑吟吟道:“我、我大姨也喜欢,她有一盒脂粉就是栀子花香。”

“哦。”千岁脸上笑容立刻淡了。和廖红泫有同样的爱好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那女人到现在还处处提防她,也不知怕个什么劲儿。

“饿了。”她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

水也快烧开了,萧宓轻揭盒盖,从里面取出一只大木盘子。

盘子上,卧着几块金红色的烤肉。

这东西才搬出来,浓郁的肉脂香气就溢满整个帐篷,三人还能看见油水沁出来,掉落在底盘。千岁深吸一口气:“唔,迷迭香?”

也不知她从哪里变出一把小银刀,一下扎在烤肉表面。“嗤”地一声,表层酥皮被划开,袅袅烟气飘了上来。

这火候,真是恰到好处。

第一块,燕三郎切给千岁,第二块给了小王子,然后才轮到他自己。入口脂香浓郁,表皮弹牙,内里软嫩,明明有些筋膜,却事先就被划散,因此吃在嘴里只有劲道。

这么好的肉,蘸料只有最简单的盐巴和味椒,就能将鲜味儿提到极致。

千岁吃了两口就知道了:“鹿肉。”

“杜叔今日进山,猎到一头大鹿,我们三个人哪里吃得完?”萧宓看向千岁,“这是最好的肋条,杜叔叔的手艺好,一定要送来给你们尝尝。”

燕三郎点头:“确是火候拿捏得正好。”但他心底明白,送鹿肉必是小王子的主意,否则拿食盒过来的就是杜衡或者廖红泫自己了。

谁敢让未来的国君送吃的?

大口吃肉才过瘾。千岁姿势虽然优雅,但速度着实不慢,转眼间已经吃掉四块鹿肉,是燕三郎和萧宓相加的总和。

盘里只剩两小块了,她这才收手,却还意犹未尽地舐了舐银刀的刀锋,半眯起眼。

嫣红的唇舌,雪亮的刀锋。

这动作像极了白猫舐爪,燕三郎视若无睹,萧宓却看得一呆,因此千岁的下一句话就没有听清。

他愣神了。

第508章 她是我拣来的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08章她是我拣来的“什么?”

“我说。”千岁皱起秀眉,“杜衡还有这样的手艺哪?”

“是啊。”萧宓不假思索道,“杜叔叔原本只会做些野味,这些年才越发了得。”

“原来如此。”千岁目光流转,看了燕三郎一眼,见这小子同样眼神闪烁,不由得掩口笑道,“你可做好准备了?”

“什么准备”萧宓这才回过神来。

“登上王位的准备。”千岁以手支颐看着他,“韩昭要替你把卫王拉下宝座,给你腾出位置呢。”

小少年紧紧抿唇,千岁敏锐的耳力都能听到他心跳加快了两拍。

过了几息,萧宓才低声道:“准备好了。”

“听起来好像没甚底气呢。”

千岁笑得漫不经心,萧宓心里却是一凛,当下提高音量:“我准备好了!”

她摇了摇头:”跟我们说有甚用?今后,你要和朝堂上那些大臣去说。”

萧宓望着她,目光明亮:“此事过后,你们、你们会留在盛邑吗?”

千岁下意识看向木铃铛。

下一步要去往何方,她说了不算,这东西才是关键。

萧宓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燕三郎,满脸希冀:“如果届时我还有命在,三郎,你们留在盛邑好不好?”

燕三郎喝了一口茶水,解去口中的油腻:“为何?”

“我在盛邑实在没甚朋友。”萧宓叹了口气,愁眉苦脸,“今后,恐怕身边也是居心叵测者居多。”

经此事变,如果他能活下来,多半可以加冕为王。到得那时,围在他身边的人有多少真心?

千岁嗤地一笑:“我俩就不是居心叵测喽?”

萧宓正色道:“至少三郎救过我的命,我信任他。”

千岁笑而不语。这小子毕竟太嫩,不知道过命的交情有时候也会要命。

燕三郎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你不想加冕?“

”我……“萧宓脸上露出不豫之色,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我也不知道。“统御一个国家,这责任太重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担负。

”那就别干。“

“……”这是说不干就能撂挑子吗?萧宓知道自己现在是骑虎难下,不干也得干。

他期期艾艾:“恐怕,不行。”

“不行就别乱想。”燕三郎给自己倒了杯茶。

萧宓看看他,再看看千岁,终是问出那个盘桓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你俩是怎么相识的?”

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他看不懂。并且不止是他,镇北侯和鸢姑娘好像也看不懂,并且就此反复讨论过多次。

千岁撇了撇嘴,燕三郎看她一眼:“她是我拣来的。”

“啊?”萧宓愕然。

“喂,你会不会说话?”千岁怒目相对,“那叫‘请’!我是你请来的!”

燕三郎很干脆地一摊手:“嗯,你说了算。”

萧宓没听懂,但心里很羡慕。

两人又聊了片刻,他就站了起来:“你们明天还要赶路罢?早点睡。”

燕三郎将他送到廖红泫帐外。

等他走回来时,千岁正在帐里自斟自饮,见他板着脸,不由得奇道:“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不妨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燕三郎自行拿了个杯子凑近,千岁刚替他斟满,他就一饮而尽。

嘿,啥时候这小子喝酒也能这么豪爽就好了,别再温吞得像个老太太。她挑了挑眉,就听燕三郎道:“我们的小王子,似乎有些内向腼腆。”

这话里的深意,千岁一听就懂。她抚了抚下巴:“人遭遇大灾大难、生离死别,性情有时会变嘛。”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是么?”

”我胡说的。人在危急关头,才越容易曝露本性。“千岁笑道,“你担心,他过不去廷臣那一关?”

燕三郎承认:“有点。”在廷为官的,都是多少年的老油子。面对他们,萧宓还太嫩了。

“这你就不懂了。”千岁缓缓啜了一口茶水。韩昭严禁军队在战时饮酒,所以燕三郎这里也只有水和茶叶,没有美酒。“有韩昭扶持,只要卫王死了,他就能坐得稳。”

燕三郎若有所思。

灯下看美人,微黄的光晕只映亮了半边脸,凤眸红唇,肤若脂玉,竟找不出半点瑕疵,那样惊人的美被勾勒得更加立体。

可是另半边脸却掩在黑暗里,只有眸光微闪。

千岁斜睨他一眼,那目光可称摄魂夺魄,不过燕三郎见得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作甚这样看我?”

燕三郎沉默几息,才低声道:“小王子于你有亲近之意。”这一路上,萧宓总是有意无意来寻他说话,但目光最后总会落到千岁身上。

走了十来天,同行的人都看出这个神秘的红衣女郎虽然行踪飘忽,但跟定了燕三郎。他在,她就在。

韩昭、贺小鸢何等聪明,他们口中不说,但千岁料想他们已经有所揣度。

“呵。”她轻笑一声,“你才看出来?”这一路上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别人可不像你。”

“我?”他怎么了?

“眼瞎。”这两字拖得千回百转,千岁看他的眼神有深深怨尤。从两人初遇,这小子就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不是眼瞎是什么?

同是十二岁的少年,萧宓的审美才算正常好么?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很清楚什么叫做“好看”、“漂亮”,什么叫做“有好感”。

燕三郎站起来,将桌面餐盘收拾一番,又去洗漱,而后就爬到自己的行军床上,闭起了眼。

千岁戳了戳他的肩膀:”今天这么早睡?“

“嗯。”他转了个身,面朝内,只留了个背影给她,“晚安。”

千岁只觉莫名其妙。突然就说不得了?平时她损他可不止是“眼瞎”这么轻描淡写的俩字,也没见他当回事啊。

不过她才懒得理他哩,哼了一声,背着手就出去了。

燕三郎闭着眼,想着她在盛邑提过的要求。她说,想让木铃铛易主为萧宓。

呵,想得美!

走出帐外,千岁没迈出两步就觉面颊一凉,有物自天上飘落,扬扬洒洒。

下雪了。

今年第一场雪,比往年更早。

顶点

第509章 作戏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09章作戏她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慢慢融化。

“要变天了啊。”她轻轻拍了拍手。

¥¥¥¥¥

次日,中北军接到一个坏消息:

往军中运送物资的后勤马队被抢了!

劫匪就是褐军。他们造成的伤亡很小,但物资被抢得干干净净,连双棉袜子都没留下。押运官幸运生还,战战兢兢在大帐里述完过程,中北军统帅呼延隆气得一拍扶手:“出兵!抢回来!”

这很可能是开春之前最后一批物资运送。冬季大雪封路,好几条安全的官道都不能走了,北边不一定再组织配送。只看这一批物资的数量远多于从前,就知道王廷的打算。

这批物资不讨回来,中北军拿什么喂人喂马,拿什么抵御严寒,拿什么补充军械药品?

按理说劫案刚发生不久,追回来的可能性很大。不过呼延隆点了几名将领带兵去追,结果在大山里绕了好几个圈子,灰头土脸回来。

镇北侯听闻此事前来慰问,并表示愿意出兵相助。呼延隆一口拒绝了。

自家的物资被劫,还要别人帮忙找回来?呼延隆丢不起这个人。

可他第二回派出去的人手更惨,有一队更是直接中了埋伏,全军覆没。只有带兵的将领回来了,却是被剥光了衣服绑在马上,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指指点点。

一而再、再而三,呼延隆脸上挂不住了。他脾气本就急躁,这会儿不顾手下劝阻,亲自披挂上阵,领兵去追。

他出发不久,在凤崃山区龟缩已久的褐军主力突然一反常态,虎狼一般扑上来进攻。镇北军、中南军忙不迭应战。

就在这时,东线突然传来消息,陇南城遇袭!

并且来犯者还是褐军的三大统领之一童栗,攻城兵力超过了两万。

陇南城在中南军大营以东二十五里,一直是方圆百里内最富庶的城池,褐军进攻它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抢钱抢粮才好过冬。

中北军的统帅潘俊文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变了脸色,忍不住来找镇北侯商量。

潘家祖籍就在陇南城,眼下还有三百多名潘家人住在城里呐。这个大城虽然富人云集,可它的城墙厚度和武备都比不过青苓城。

敌人又是褐军最擅于攻城战的童栗!

牵扯到一家老小,潘俊文此刻心如乱麻。韩昭好言宽慰,并且劝他立刻发兵陇南城。

区区二十五里距离,如果潘俊文即刻赶去,救下陇南城的机会很大。并且他攻打的也是褐军主力童栗的部队,公私都能兼顾了。

韩昭诚恳道:“你只管去,这里有我。”

镇北军原就是平叛队伍中最强的一支,潘俊文不疑有他,转头就去了。

待这两拨人马都离开了主战场,原本打得不可开交的褐军和镇北军突然间就收了手。

这时后勤大营已经开拔,镇北军首尾变向,往正北而去。

等到中北军、中南军接到后方传来的消息,镇北军已经溜之大吉。它走得太不地道,留下另外两支军队的老营,轻易就被褐军洗劫一空。

呼延隆、潘俊文气极,却不知镇北军玩的什么幺蛾子,并且褐军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咬住他们死缠烂打。没有镇北军压阵,这两支军队应付褐军实是有些吃力了,何况他们还站在褐军的地盘上。中北军赖以过冬的物资又被抢走,冬季粮食衣物紧缺,不得不向中南军求援,两支军队的士气都跌到谷底,北返之路走得步履维艰。

大半个月后北方消息接二连三飞来,终于坐实了这两路人马的猜测:

名震八方的卫国军神、镇北侯韩昭,起兵造反了。

……

中北军和中南军的报告还没打去盛邑,卫王就先接到了南边传来的急报:

褐军大元帅茅定胜率军出现在白马平原,并且向北进军。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绕过前线、潜入腹地的。

白马平原距离盛邑只有五百里了,好马两三天可达。这支起义军足有两万余人,又出现得太突兀,内地根本不曾做好御敌准备,三下五除二就被他拿下了两城。

卫王闻讯大惊,飞快调兵遣将,下达的死命令其实只有三个字的精髓:

截住它!

不过他随后就接到了来自镇北侯的飞讯:

镇北军已经北上追敌,距离被占领的两城只有百余里了。叛军孤注一掷深入内地,这是自断后路,镇北军必定会将它消灭于中部,从此免去大卫褐患。

褐军能够绕过前线、潜入腹地,的确是神来之笔,然而这也将自己陷入了四面遇敌的困境。最糟糕的是后勤补给根本供应不上,吃用全靠抢,也几乎等不来援军——茅定胜冒此奇险,真不一定划算。

卫王本来惊惶,接到韩昭的分析,心里倒是安定下来,给了个回讯,命他一定要尽快平叛,以免贻误民生。

不过褐军这回改换了策略,占下两城以后并不逗留,只是将可用物资洗劫一空,然后就继续往北进发了。

这种战法可称“游掠战”,倒有些像西边草原部落的打法。茅定胜手下人马不多,如果再分兵力去守城,实力一定会被削弱,所以作此取舍。

是以王廷派出的军队抵达时,褐军早就溜之大吉。白马平原很宽广,道路四通八达,两万人往这里一放,哧溜一下就没了影子。

这种躲猫猫的游戏一直进行到三龙江畔。

走到这里,白马平原也就到了尽头,再往北就是小钏丘陵。那里不再纵横开阔,加上水川阻隔,进出北部的通道也变作了有限的两条。

这里距离盛邑仅有百里了,比褐军前一次北伐的脚步更近。卫国王廷格外紧张,每日廷议都因此事吵翻了天,有大臣谏言,盛邑天寒,卫王可以前往陪都避寒温养。卫国以木芙城为陪都,四季如春,的确是疗养的好地方,历代卫王都有去木芙城过冬的先例。

不过那里靠近旧都,离盛邑足足有二百余里。此时提出这种建议,无非就是要卫王前去避难。

第510章 反了反了(加更章)

所以又有一派廷臣反对,笃定褐军根本打不过三龙江去,也威胁不到盛邑。理由是廷军已经南下拒敌,镇北军也撵在敌后追赶,很快就能来个南北夹击,灭褐军于江畔。

卫王每天听他们吵闹,再看南方传来的战报成日价没有一个好消息,越发心烦。今天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有甚大事要发生。

就在这时,侍卫飞奔进来,将一封战报高举过头,呈递给他。

战报只有短短几句话。卫王一眼扫过,脸色大变,身形晃了一晃,似是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侍卫赶紧动手去扶。

卫王嗓子都哑了,嘶声道:“召开廷议,快,快!”转念一想,忽然又点了几个重臣的名字,而后道,“算了,就找这几个人来书房。”

就这点儿功夫,他后背都湿了。

廖青受了刑,原本动一下都艰难,这时突然抬起头来,冲着他哧哧直笑。

见他如此,卫王一腔惊恐都化作怒火,本想再给他上一遍刑,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给他治伤,好好治,再把他清洗干净。”酷刑加身,又在暗无天日的大牢,廖丞相一身溃脓,早就奄奄一息。

听见这句话,他蓦地抬头,眼神惊讶。

卫王迎着他的目光,紧接着又道:“留下这个老家伙和他三个儿子,其余的廖家人——”特地顿了一顿,“都斩了。”

夺去几百条人命,从他口中说来,也就像宰鸡宰羊那么平淡无奇。

廖丞相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坐起,大吼出声,身上镣铐咣当作响。可是他短了半截舌头,无论怎样说话也是含含糊糊,教人听不真切。

卫王招了招手:“纸笔。”

自有人端出纸笔墨,放在廖丞相面前。后者激动之下,执笔的手都不停发抖——

“萧敬,你不得好死!”

廖家人就关在几丈开外,闻言大声哀号,有求卫王开恩的,有求廖丞相招供的,还有哭泣的、谩骂的,一时间声震天牢,却阻不住牢头冲进来,把人一个一个拖出去。

卫王的命令,立刻就要得以贯彻。

在这一片嘈杂中,卫王脸色铁青,冷冷道:“我真是不明白,为了一个假货,你怎么甘愿牺牲廖府上下几百条人命?”

廖丞相目眦尽裂,恨不得仇恨都化作刀剑,将眼前人千刀万剐。他接着又写道:“那是我孙儿!你的江山,本就是我孙儿的!”

“不可能!你孙子两年前就死了。”卫王看着他冷笑,“你真是走火入魔!”

廖丞相气力用尽,缓缓滑坐回去。家人的痛哭声都像钢针扎进他心底,令他抖如筛糠。

他大口大口喘气,忽然盯着卫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飞毫疾书:

“是真是假,你很快就知道了。“

他哈哈大笑两声,又写道,“萧敬,你的气数尽了!”

卫王嚯地站起,指着他对一边的行刑官道:”廖家人斩完,把人头一个一个拿给他看!“说罢,大步出了天牢。

那里头的空气太糟糕,卫王呆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气闷,出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也不见得头脑清明。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发呆,直到太监来报,几位大臣都在书房候着他了。

……

书房里,卫王将方才接到的消息交予几位大臣传阅,再看着他们的脸色迅速变得铁青。

这是一个大大的噩耗。

三龙江畔,廷军正与褐军鏖战,镇北军赶到。

两军会合,廷军正觉欢欣鼓舞,哪知镇北侯突然变脸,制住了廷军一众将领,夺取了指挥权。按理说这不是他带出来的兵,韩昭的名气再大,军队也不该买账。

可他却在这个时候祭出了杀招:

他居然尊卫国小王子、十二岁的萧宓为王,扯起了”尊裕讨孽“的旗号,指当今卫王弑父杀弟,残暴好战,不配为一国之君。

这支廷军的两位统兵大将却是见过小王子本人的,一个坚决不认,另一个却很快归顺于镇北侯,或者说,归顺于小王子。

早在镇北军反戈时,褐军就停止了进攻。茅定胜觐见小王子,跪拜顺服。

于是褐军与镇北军汇作一处,不费什么力气就渡过了三龙江,直往盛邑而来!

卫**神、号称国之栋梁的镇北侯居然起兵了、剑指盛邑!

在此之前,从来无人怀疑他的忠心。镇北侯拉着军队从北到南,从南到中,始终兢兢业业替卫国打仗,从来不怨苦累。因此这一次起兵引发的震撼之深广,很可能为卫国百年来最剧烈。

到了此时,卫王终于明白,褐军为何会出现在卫国腹地。

如非镇北军有意放行,茅定胜拿什么飞越那般铜墙铁壁?他就不知韩昭还做了什么手脚,居然能让褐军一路北上却不惹官方注意,直到亮出獠牙抢了两个大城,别人才晓得褐军来了。

褐军和镇北军,他的两个心头大患,现在居然沆瀣一气了!

褐军在前,镇北军在后,以追击叛匪为由北上数百里。等到他们渡过三龙江,盛邑就失去了最大的天堑凭恃。

这时,镇北军距离国都只有区区六十里!

镇北侯借小王子之名昭告天下的时机,选得精妙无比。他必定想趁着这个爆炸性消息搅得卫国朝野震动不止的同时加紧行军,继续挥师北上!

镇北军的脚程极好,昔日从北境赶到东南前线,横跨整个卫国也不过用过了大半个月。如今这区区六十里,还不是转眼即至?

这等大事当然要放到廷议上去说道,但在那之前,卫王还要先开个小会。

他要问问重臣的意见。

国舅姚立岩当即上前一步,紧声道:“兵临城下,王上该走。”

卫王放在膝上的手掌立刻缩成了拳头:“怎么说?”

“叛军离盛邑不到六十里,这会儿功夫必定还在前进。镇北军加上褐军,人数超过七万,而盛邑驻军,加上城防军也不过两万人,一旦盛邑被围,不堪设想!”

“不能走!”他话音刚落,丞相涂庆重就上前一步朗声道,“王上,我们犹有一战之力!”

第511章 非左即右,非走即留

他原是大司典。廖青被打入天牢,涂庆重就被提上来接替他的职务。

“现今各支军队都在返都勤王路上。王上若是弃都撤去木芙城,将士未免心寒,今后更不好对抗叛军。”涂庆重朗声道,“盛邑承平百年,早已是高筑墙、广积粮,哪怕镇北侯来攻,坚守三个月也不在话下!”

盛邑原是靖国旧都,没经历过围城之战,因此高墙从未受损。卫国拿下它的百年间又是不断巩固,可称得上城防稳固。

“镇北侯想攻破这样的城池,至少要十倍以上兵力,也就是二十万人马方可一试。”他深吸一口气,“三个月时间,足够各方回护,镇北侯不足惧也。”

卫王凝思不语。话音刚落,姚立岩就冷笑一声:“三个月?韩家对盛邑的防备布局再清楚不过,又在城内遍布亲信,你怎知他不会鼓动奸细从内破坏?便是廖青那样的逆臣,都有人劫天牢相救。”

廖家人下狱以后,有异士偷进天牢搭救,结果被宣龙卫逮住砍了脑袋,杀鸡儆猴;失势的廖家尚且如此,兵权在握的镇北侯在盛邑得有多少党羽?

他识得的人,恐怕抓不完也杀不完。并且韩家历代都在廷内深耕,亲友众多,甚至不少肱股重臣,卫王怎么能下手?

盛邑钢铁一般的防御,对镇北侯能起多大效力?

见到卫王目光闪烁,涂庆重赶紧道:“王上莫忧,国都可是有坦足巨人这样的城防利器!”

姚立岩摇头:“那五具坦足巨人是很了不起,可不能时时出动!”

涂庆重大声道:“即便它不能时常巡游,对叛军的震慑力已是惊人。”

昔年靖国建造盛邑之前,刚刚洗劫了一个小国的国库。那国家富得流油,国库里的宝贝都能让靖国二十年吃喝不愁,尤其精金和陨铁多得吓人。抢来的钱花着不心疼,靖国就用这笔横财制造了六具坦足金人,并且与盛邑城墙巧妙嵌合。

坦足金人每具都高达十二丈,是精金与陨铁按比例混合铸就的金属怪物,并且加入了星银砂,强度惊人。

没人知道这样一具坦足金人到底有多重。但它躺下来就地一滚,就能碾死大片人马。

可惜的是,这种国防利器直到靖国灭亡也从未被动用过。

除了靖国当时的具体情况,坦足巨人一直躺在城墙里睡大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威力虽大,但消耗也同样巨大啊。

姚立岩紧声道:“每动用一具坦足巨人,十息就要消耗黄金千两。城墙里有五具巨人,十息内就要用掉五千两黄金!”

威力越大,消耗越大。坦足巨人以黄金驱动,其实就是烧钱的战争傀儡,并且还是无底洞。

他额头都沁出汗来:“镇北侯也知道此物存在,我们难收出奇不意之效。并且国库里的黄金锐减,这场仗后面怎么打?”

韩昭既然知道坦足巨人的秘密,对这大杀器一定会事先防御。卫廷开出坦足巨人有震场之效,但面对有备而来的敌人,杀伤力未必就好。这样说来,性价比就不高。

打仗就要烧钱。要是早早把国库里的金子都挥霍完了,以后卫王拿什么跟镇北侯、跟那个冒牌小王子打仗,信仰吗?

姚立岩喘了口气,接着往下说:“再说靖国已经灭亡百年,坦足巨人还能不能用?大卫接手靖国时,这坦足巨人就已经坏了一具。”什么神兵法器也熬不过时间的损耗,再怎样坚固的傀儡也不能例外。

毕竟它内里还有精密的元件,并不只是铁疙瘩。

涂庆重辩道:“怎么不能用?每隔三年,王廷都要拨专款维修巨人。”

“那也只是维修。”姚立岩看向卫王咽了口唾沫,“我们从来没有启动过。”

这不是废话吗,一启动就要黄金千两,卫王再是财大气粗也不可能试着玩。再说七八年来征战不断,国库早就吃紧。

卫王阴沉着脸:“近六年来,修缮巨人的专款都挪去填补军费了。”

维修巨人可是好大一笔钱,老卫王父子都不认为敌人短时间内能攻到盛邑城下,那就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先解决军需才是正经。

打仗缺钱的时候就要东挪西凑,拆东墙补西墙,这种事习以为常了。

涂庆重瞠目,勉强道:“那么至少能动用一半罢!”

卫王看向其他几位大臣:“你们呢,有什么说道?”

那几位也分挺姚立岩和涂庆重,争得面红耳赤,并无其他有用建议。

事实上,卫王也明白当前局势已到了非此即彼的关头,是走还是留,没有第三条路。

眼前全是人,卫王却没有一点安全感。他掌心全是冷汗,只有一个念头往复盘旋:“怎么办,怎么办?”

¥¥¥¥¥

天刚刚亮,燕三郎就喂好了猫。

这个季节,盛邑外河的小鱼都抱了满腹的卵,燕三郎以之剁碎拌米粥,猫咪能舐到碗里一个饭粒都不剩。

白猫吃到肚皮滚圆,连动作都不灵活。少年趁机挠了挠她的肚皮,她很不开心,但挥爪的速度都明显变慢。

嗝,太饱了。

燕三郎这才收猫入箱,出去吃他的早点。

是的,燕三郎、贺小鸢已经身在盛邑。

镇北军和褐军还在三龙江畔对付廷军的时候,他俩就已经披星戴月赶往卫都,刚好就在镇北侯起兵的消息传到王廷的前一天抵达了盛邑。

“廖家余孽”已经被擒,盛邑对进出人员的审查没有上一次严格,再说还有韩昭在国都的势力相助,他们不费太大力气就潜了进来。

他们入住的,仍是燕三郎上一次下榻的小院。隔了数月再来,物是人非也。

此时燕三郎正在食铺里吃豆花。盛邑大街小巷不知道有多少家铺子卖糖水,但这家的豆花与别处都不同,除了常规的香软热之外,居然还有一股奇怪的韧劲儿,像皮冻。

豆花可甜可咸,燕三郎要了甜的。那就是热腾腾的豆花上面浇一大勺红糖水,再点十几个炖到酥烂的红豆,呼噜噜顺喉吃下去,比什么都过瘾。

第512章 卫王要逃?

这里配豆花的绝佳搭档是油条。刚起锅的黄金油条油分很大,但又香又脆,吃在嘴里嘎吱作响,这么一口豆花配一口油条吃上半刻钟,初冬的寒气就不知道被赶去哪里了。

燕三郎的食量有点儿大,豆花用比脸还大的海碗盛装,他吃了四碗。油条也只要了十根,因为他还要了八张南瓜烙饼。

原本他应该还可以吞下第九张饼子,不过贺小鸢从对面一家车马行的大门里走出来,迳直在他对面落坐。

“来碗豆花,浇卤子。”

燕三郎忍不住多盯了她两眼,贺小鸢抚了抚自己的脸:“很吓人么?”

“不。”燕三郎很有礼貌,“恰到好处。”

贺小鸢改了容貌。

她原是个美人,没有哪个女子不爱美,但她的容貌于接下来的行动有碍,毕竟长得漂亮的姑娘走到哪里都惹人注目。是以贺小鸢除了画粗眉毛之外还稍微动用一点药物,把腮帮子变肿了,嘴唇变厚,原本白净的面颊还长出了雀斑。

说来有趣,只做这么一丁点手脚,俏丽娇妍的美人就变得平平无奇,但燕三郎还是能一眼认出她来,毕竟五官的轮廓还在。

可见“美感”的产生源于精巧的搭配,少一点儿都不行。

燕三郎的后背立刻被猫儿挠了两下。他会意,表示自己对这种技艺很有兴趣。

贺小鸢微微一笑:“这不是易容术,只是用毒罢了,使错一点就要抱憾终身。”

她利用毒物使自己脸上局部作出改变,只要配量和用法上稍有差池,那可是大麻烦。

燕三郎背后传来一声猫叫,但他听见千岁悻悻道:“算了。”

太麻烦了。

不到十息,豆花就上桌了。贺小鸢一边吹热气,一边对燕三郎道:”有两个消息。”

“其一,我打听到天牢里的廖家人,昨天都掉了脑袋。”

燕三郎一惊抬头:“包括廖青也是?”

“今天早晨,廖家人的首级被扔到乱葬岗,里面没有廖青的。”

白猫从书箱里冒出头来,喵了一声。

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脑袋:“我省得。”

贺小鸢奇道:“它说什么了?”她现在已知这猫儿极有灵性。

“没什么,它在里面憋得慌,想出来透气。”燕三郎笑了笑,顺口胡诌。从盛邑返回中部这一路上,他小心翼翼保密千岁与白猫的关系,不让贺小鸢和韩昭知晓。毕竟,这是他们的软肋之一。“看来,卫王准备逃跑了。”

贺小鸢挑了挑眉:“怎么说?”

“他若不走,何必杀人?”燕三郎一边观望四周,“他想逃离都城,才会把廖家人杀光,只留一个廖青做后手就足够了。”

贺小鸢啧啧两声:“有道理!”的确符合卫王心性。

白猫不满地挠了挠燕三郎的后背。喂喂,这明明是她提出来的看法好吗,这小子竟然盗版得理直气壮,简直无耻!

燕三郎一笑,露出白牙。谁让她有口说不出呢?

“第二个消息呢?”

贺小鸢反手往她走出的那家车马行一指:“这家有讯儿了。”

“我的人在这里面干活,他说姚府的三管事昨天傍晚突然过来了,订了大大小小十二辆马车。”

“姚府?”燕三郎目光微凝,“姚太后的那个姚?”

“对。”贺小鸢嘴角轻扬,“他还要求普通马车就好,车身不能有特殊记号。拉车的马儿也要挑选,并且开始饲喂精料、提前洗刷。”

贺小鸢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你料得不错,卫王要抛下盛邑逃跑了!”

燕三郎缓缓点头,面色沉重。

算起来,韩昭倒戈的消息也该传到卫王耳中了。三龙江拦不住镇北军和褐军,卫王接到消息就该明白局势紧急,于他来说更是险恶。

卫国的军队,主力都派驻在外。东南前线被攸人硬生生拖住了七万大军,中北军、中南军合起来有四万之众,却被褐军死咬在凤崃山;能征善战的镇北军突然反水,派出去的廷军被劝降,现在拱卫国都的只有一支不到两万人的驻军!

偌大一个卫国,前不久还将攸国压得喘不过气,现在卫王手里却突然无兵可用。守卫盛邑的前景,看起来就不太乐观。

当然作为一国之君,除了奋起还击之外,还有一条退路。

那就是逃跑。

只要能成功拖延时间,东南前线和南部的军队总能北返勤王,卫王就还有机会等来翻身夺回盛邑的这一天。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燕三郎和贺小鸢提前赶回盛邑,就是唯恐卫王早一步撤离。苍吾石是王室数代相传的宝物,卫王有很大概率会带着它一起走,燕三郎可不想辛辛苦苦几个月最后扑了个空。

至于贺小鸢么,目的更单纯了:就是不想让卫王逃出生天。

不过他们身在宫外,无法确认帝王的心意。卫王要逃还是要留?宫内严格保密,他们只能从蛛丝马迹去判断。

王廷还需要盛邑军民同心、抵御镇北军,即便卫王打算脚底抹油,也不会将这消息泄露出去给平民知道。

所以贺小鸢这几天在盛邑里调动攸人安插的哨探,就是要打听各大显赫名门家里的异动。

卫王虽然号称孤家寡人,但绝不可能一个人跑掉,必然有权贵相随。他扔下满城平民已经很不厚道,要是再撇下满朝文武,自己快马加鞭先溜掉了,那今后就是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

卫王逃走以后还想当他的王上,就必须有人支持他。老萧家花了好大力气才培养起来的各家心腹,就这样放弃太可惜。

而这些权贵们要搬家总得收拾金银细软、倒腾东西、变卖田铺吧?

盛邑兴旺百年,这些贵族经营的家底也很丰厚,短时间内哪里处理得完?必是一派手忙脚乱、人仰马翻的局面。

忙,就容易出错。

卫王可以封锁外逃的情报,但这些端倪却不是想封就能封的。如燕三郎和贺小鸢这样的有心人,一定可以找到破绽。

果然,这才抵达盛邑第三天,贺小鸢就抓到了姚府露出的马脚。

第513章 飞鸟与谣言(加更)

姚府原本就是盛邑望族,又因卫王的生母姚太后而一步登天。卫王要逃离盛邑,必然带上自己的母族,不过姚家人平时出入都是府里专用的马车代步,又大又豪华,车身上还有醒目的标记。

放在平时,豪华款马车当然是显赫的象征。可若想静悄悄撤离,这种马车自然是不能再用了。事发突然,姚府上哪里去找几十辆平民马车?

当然只有市井里的车马行。

周围车水马车,吵闹得很,边上两桌又是空的,两人可以安心说话。燕三郎要了第五碗甜豆花:“能把我们弄进车队不?”

这要求就有难度了。一个小孩,一个女人,都不是青壮年劳力,姚府的车队怎么能让他们跟着?

“这有何难?”贺小鸢笑了,“已经办妥了。明儿一早就出发。”

燕三郎难得好奇:“给我们安排了什么身份?”

贺小鸢指了指自己:“大夫。”再指一指少年,“药僮。”

她得意洋洋:“我们的人手在这里头干了四年,马上就要提作掌柜。他说我是车队随行的大夫,已经做了好些年,姚府的三管事太着急,见都没见我一面就点头,然后交了定金就走。”

燕三郎忍不住竖起拇指:“妙!”

许多商队的马车走南闯北,雨雪、洪水、盗患、病害、地方纷争,路上什么突发状况都可能遇上,有个随队的大夫有备无患,关键时刻就可能救命。只要是个正规商会或者车马行,都有固定合作的大夫。

这是业内常态,姚家人也乐意多个大夫以防不测。再说姚府现在必定忙得人仰马翻,哪能像平时那样细细考核筛选?

忙中出错,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更何况这个假身份实在太适合两人了。毒师必是药师,贺小鸢用药的本事,寻常大夫拍马都赶不上;燕三郎熟知药理,给她打个下手是绝无问题,甚至他身后背着个箱子都不会惹人怀疑了。

能得他夸赞不容易,贺小鸢笑吟吟受了,正要说话,天空突然掉下几个小小的白影,落在铺子外头的地面上。

行人起先以为是雪花,不过定睛一瞧,咦,居然是小小的字条儿。

字条叠起来,不及尾指一半长度,若只有一张两张恐怕被人忽略,可这一下子就是几十张从天而降,随风落得到处都是,棚顶、地面、檐上,甚至穿过窗户,落到人家的饭桌上、蒸屉里……

燕三郎顺手拣了一张字条摊开,上面赫然写着:

镇北侯拥裕王殿下返都伐恶!

他再抬头,天上一大群雀鸟呼啦啦从低空掠过,底下的人都能听见它们的振翅声。

他低声道:“原来镇北侯手下还有异士能驱使禽鸟。”

初冬时节,这些鸟类都缩回山林躲避严寒,若非被人指使,又怎么会违背本性飞进盛邑,还播洒这样的字条?

并且两人远眺,这样的大群雀鸟盘旋在盛邑上方,数不胜数,也不知投递了多少字条下来。

贺小鸢轻呸一声:“鸡贼又惜命!”

动用雀鸟投递,可比人手偷发消息要安全保险,至少宣龙卫和城防军拦不住这些带翅膀的小奸细。

路上行人,无论大人小孩都纷纷拣取字条。

白纸黑字,格外有冲击力。

识字的摊开来一看,脸上的神情就由好奇变作了震惊,周围立刻冒出一圈人问他:“快说,快说,上面写什么了”

盛邑虽大,黑压压的鸟群此起彼落,字条就洒向了都城的各个角落。

这上面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实在有点大。看见和听见的人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两年前就被官方宣布死讯的小王子,真地还活着吗?

并且镇北侯要带着他返回盛邑“伐恶”!

“恶”又是谁呢?民众不傻,立刻联想前阵子带头造反的廖家,打出的旗号也是匡扶裕王。

如果小王子真地尚在人间,廖家是不是蒙了天大的冤屈?

小王子的死而复生,是不是牵扯进更多惊天阴谋?

廖家、镇北侯和王廷,到底哪一方在撒谎?

百姓敏锐的嗅觉,立刻从这么十来个字里闻出了阴谋、狗血、仇杀、同室操戈的味道。

那气味真是,无比的清香哪!

地面上的人群飞快聚集起来,嘤嗡议论声很快就甚嚣尘上。

白猫也顶开书箱盖子,探头出来看热闹,这时就嘿嘿一笑:“王廷都没来得及向平民普告战事逼近,镇北侯这一招真毒。”

韩昭抢了个先手,赶在王廷宣布盛邑进入战争状态前发放字条,散播裕王即将回归的消息。人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后面无论卫廷再怎样卖力辟谣,恐怕效力都不好了。

“上下同欲者胜。”燕三郎轻声道,“卫王已失先机。”

韩昭使了这么一出,民心、军心立刻动摇。并且敌人很快就要兵临城下,卫廷哪还有时间、精力再去安抚?

燕三郎抚了抚下巴,从这里也看出韩昭对敌的一贯思路:想方设法减少己方伤亡,以最小代价换取胜利。

这时城防军出动,四处哄散鸟群。

但他们人手有限,东边的鸟群被哄上天就选去西边落下,反正死赖在盛邑不走。其实官方也知道,操纵鸟群的人一定就在城内,不过盛邑这么大,想找出他不啻于大海捞针。

白猫盯着天上的鸟儿盯得那叫一个专注,时不时咂吧一下嘴。

燕三郎挠了挠它的下巴:“想吃?”

“芊芊很想。”千岁没好气澄清,“回头你把那名异士的驯鸟术学来,以后芊芊每天都有鸟儿可以吃了。”

是呢,他家的白猫已经在偷偷摸摸修行了,多少有点儿道行了吧?

天上的鸟群终于散开了,不是被城防军赶跑,而是它们的传讯任务已经完成,字条几乎洒向了盛邑的每个角落。

市井中的议论,更加热烈了。

“回去收拾东西。”燕三郎对贺小鸢道,“看来,贺大夫的行程要提前了。”

“你先去。”贺小鸢拍了拍手,“我还要送个人出城。”

第514章 缓兵之计

燕三郎奇道:“谁?”

“韩昭派人从天耀宫弄了个老宫女出来。”贺小鸢撇了撇嘴,“让我帮她变幻一下面貌,才好溜出城去。”

看来韩昭的布置很周密,燕三郎没有接着提问,转身走了。

……

燕三郎的判断无误,鸟群散开的半个时辰后,官府就拿出了安民公告,澄清裕王存活的消息都是谣言,有人妄图以邪术混淆百姓视听。

为了巩固城防,为了众志成城抵御镇北侯,这一条它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各个公告前都有盛邑居民聚集、讨论,事态越发严重。已经有人当场质问官兵:镇北侯何在?

当然,他们得不到答复。

燕三郎还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镇北侯明明谋反,平民却不像喊褐军那样喊他是反贼,甚至不说他是叛变,只说他“举事”、“起兵”。

这说明什么?除了镇北侯多年来在民间刷够好感度,累积了充足的声望之外,他打出的“尊裕伐恶”的旗号,也动摇了民心。

这件事可比当初的卫国东侵、褐军起义更具有爆炸性效果,更兼疑点重重。民众听取之后,流言瞬间外扩出十几个版本,一个比一个精彩。

但是冷静的人立刻就会意识到一个问题:

镇北军要来了。

盛邑这座承平百年的古城,会不会遭遇战火洗礼?

人心惶惶。

千岁等人正看好戏,姚府的三管事又匆匆进了车马行。这么冷的天气,他鼻尖居然顶着汗珠子。

他把出发时间提到了寅时初刻(下午三点多)。

掌柜吃了一惊:“这可提早太多了。”

三管事:“没车?”

“车倒是够。”掌柜往后堂看了一眼,“可还有半数马儿没伺候好。”

“那就是你的事了,调也要给我家调来,寅时初刻一定要走。”三管事丢给他一个钱袋子,落柜有声,“嘴巴严实点,这桩买卖内容万不可声张!不然——”

“哎哟,这个您只管放心!”掌柜一抓起钱袋就眉开眼笑,“既然不想引人注目,我看现在就陆续派车去您家后门儿接人吧。”

三管事前脚刚走,坐在角落里的燕三郎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骨节咯喀作响:

“出发了。”

为免平民起疑,姚家的车队划作四路,分时分批次从三个城门驶出。好在盛邑作为卫国大都,每时每刻都有人员进出,这么十二辆马车驶出去,根本一点儿也不起眼。

姚家人在城郊会合,然后就往西北进发。

¥¥¥¥¥

当晚,盛邑全城戒严。

行市提前打烊,军队入驻,大量劳工奔走于仓库与城墙之间运送物资……

就算是再迟钝的平民,也发觉事情大大地不对劲。

盛邑就在人心惶惶中度过了一整夜。

许多人勉强打了个盹儿,就在次日的晨光中发现,城外赫然已是大军压境!

镇北军来了。

和从前历次凯旋而归、穿过得胜门入城不同,这一回盛邑很坚决地将它挡在了大门之外。

想起前一天鸟群空投下来的情报,就是三五岁的孩儿也明白,镇北军来势汹汹。

这一回,韩昭依旧选取了东边的得胜门。

他还是打算从这里进入盛邑,不同的是,这回他要打进去!

大军列阵在前,而得胜门大门紧闭,外头已经坚壁清野,不留一点可用之物给镇北军。

镇北侯策马奔到城下,身后只有石从翼给他擎旗。他也不惧城上箭矢,扬声道:“我是韩昭。诸位可知,卫王已经逃离都城,连同城内权贵一起!”

他运气开声,吐字清晰,城门上的守军都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原见到钢甲洪流一般的镇北军就有些惴惴。毕竟,这是镇北侯的队伍哪,从前刀口向外,如今却要自相残杀。还好,盛邑的高墙坚壁提供了安全感。

可是城门下的军神却跟他们说,卫王和贵族都逃了。

士兵面面相觑,不知真假。

“他遗弃营建百年的国都,遗弃平民,又遗弃诸位在这里严防死守,为他逃走拖延时间。”韩昭声震四野,连城门附近的平民都能听闻,“我卫国的好儿郎们,真要为残暴懦弱的昏君拼尽最后一滴血吗?哪怕他弃你们于不顾?”

这话说完,城门上现出一人,居高临下冷笑道:“镇北侯,你韩家在卫国世代为官,国民待你不薄,你竟敢勾结叛军造反,还有脸来这里挑拨军心!”

“原来是涂丞相。”韩昭在马背上向他抱了抱拳,“敢问我哪一句说错了,是我王不曾落荒而逃,还是我王不曾弃盛邑军民于不顾?”

“王上稳坐天耀宫内主持大局,何来遗弃之说?”涂庆重哈哈一笑,“镇北侯的计策未免拙劣!”

韩昭昂首:“好,那请王上出来一见。”

“你有什么资格觐见王上?”涂庆重怒道,“叛国的贼子!”

“你我之中,必定有人说了假话。”韩昭声音沉稳,“何不让大家眼见为……”

最后一个”实“字还未出口,”嗖“地一声,一支羽箭射在韩昭前方两步之处,箭尾兀自颤动不休。

涂庆重一惊,转头喝斥:“住手,都住手!”

却是一个执弓的小兵太过紧张,手腕僵硬,不小心射出了箭矢。

韩昭座下骏马动也不动,仿佛这个插曲根本不存在:“麻烦涂丞相代为传声,韩昭请王上出来一见!”

他顿了一顿,斩钉截铁:“只要王上登临城墙,退兵之事便都好说!”

涂庆重脸色微微一变,但马上道:“我这就去禀,望镇北侯说到就要做到!”

“我何时出尔反尔?”韩昭大笑,竖起两根手指,“国都太大,丞相来回也不方便。这样罢,我给你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那都快到午后了,涂庆重面色微松。

“两个时辰后,这城墙上要是没有王上的影子——”韩昭声音冷肃,“那就莫要怪我发兵攻城!”

能拖得一刻是一刻。涂庆重深吸一口气:“一言为定!”

韩昭看他一眼,转头奔回阵营。

第515章 攻心为上

镇北军果然定在原地,不再前进。

韩昭奔回军中主帐,立刻布置巡守以防廷军突袭。石从翼走来,有些不忿:”侯爷,时间宝贵啊。何必要给他们两个时辰准备?有这时间,那帮人必定越跑越远了。”

韩昭摆了摆手:”盛邑承平已久,百姓不似中南部那般受苦,我现在发兵攻打,他们定会记恨;现在让给涂庆重两个时辰,届时王上并不出现,那么百姓的怨恨自然就转移到王上头上。”

倘若盛邑遭遇兵祸,百姓也会牢牢记得起因是卫王私自逃走,将他们留下来当挡箭牌。毕竟镇北侯言而有信,给了卫王足足两个时辰的时间露面。

他不来,大半过错就由他来背。

他拍了拍石从翼肩膀,对众人道:“知道你们着急,但这两个时辰很值得,不白费。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就在这时,有个瘦高个儿走了过来,手中握过十几张字条:“侯爷,城里新到的情报。”

他肩膀上停着一只鸟儿,比游隼略大,却像孔雀一般拖着长尾,脑门儿上还有小簇羽冠。

其羽色灿烂如火,并且流光溢彩,仿佛整只鸟儿就是燃烧的一团火焰。

“丹凤果真神鸟是也。”这鸟儿太吸睛,韩昭也忍不住赞叹一声才打开字条。

“哪是丹凤了?也就是得到一点点血脉,也不知道是不是神鸟的。”这瘦高个儿异士苦笑,红鸟一拍翅膀,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很响亮。

“好好,你是大爷,我只是个饲主。”他只能摸着脸对众人道,”还好我跟它定下的契约快要到期了。“

丹凤天生就能号令群鸟。这人操纵鸟群在盛邑空投情报,虽然用上自己的神通,丹凤也是功不可没。

有赖于他的本事,韩昭才能持续从盛邑里面获取情报。镇北军的探子比燕三郎两人还早一步潜回盛邑,如今将城里情报陆续送出,最便给的渠道就是利用城里起落的鸟儿。

虽然廷军严控全城,虽然已快入冬,但盛邑面积太大了,平时就有无数鸟类栖在城中安家。这个季节,大胖喜鹊依旧随处可见,卫王绝无可能命人将它们全部轰出国都、一只不留。

所以,王廷也管不住情报外流至镇北侯手里。

这些情报涵盖了两天内盛邑发生的大小事件,从鸡毛蒜皮到王侯异动。韩昭一目十行看完,才沉声道:“可以确定卫王的确是逃走了。麻烦在于,昨儿出城的权贵至少分出四、五路,虽然都向西边、西北而行,但路线不同,出发时间不同。”

他环顾众人:“卫王藏在哪一路人马逃走,尚不明确。”

石从翼咧了咧嘴:“都追,我们分兵追!”

韩昭走到沙盘前伸手一指:“盛邑太大,我们要绕过国都不易,那就已经耽误许多时间,并且盛邑里的守兵恐怕还会设法阻挠;再说,随王撤离的各支队伍必定选精锐随行,都不是好啃的骨头。”他冷静道,“当下之急,先把盛邑拿下,助裕王殿下入主天耀宫,才有后话。”

他也着急拿下卫王,以绝后患。可是路总要一步一步走。

韩昭手里捏着的字条里,有一张就是贺小鸢通过探子留给他的消息,上头说道她和燕三混进了姚府的车队,往西偏北方向而去。

很好。

镇北军兵临城下,他早就揣测过卫王的反应,无非是走和留两个选择。以他对卫王的了解来看,选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卫王出逃,于我方大是有利。”韩昭轻声道,“他走了,军心民心不稳,我们拿下盛邑就容易得多。”

众将都笑了。

盛邑的防御可不是说着玩儿的。顾吉山忍不住问:“盛邑的城墙里面,真有那什么战无不胜的足坦巨人?”镇北军里头有不少武将都像他一样出身世家名门,从小就听着这些传说长大。

“有的,那叫坦足巨人。从前的靖国和如今的大卫,每三年都要拨专款维修这些巨人,金额惊人。据说靖国后期同样也出不起这笔钱了。”韩昭指正他,“至于是不是战无不胜,谁也不晓得。盛邑城墙里的六具坦足巨人从造好至今,从未投入战场使用,现在都已经坏掉一具。”

“靖国也是从某个秘境中得到了巨型傀儡的图纸,才能着手修建。据说这东西在许久之前曾是滨海某国的国战利器。彼时靖国饱受北患侵扰,都城都差点被打下来,因此靖王听信异人之言,修造了这几个护卫国都的坦足巨人。”

“不过事有凑巧,坦足巨人刚刚造好,北患就因外力而解决,这些巨型傀儡就用不上了。”韩昭笑道,“从那之后,盛邑几度事变,居然都没用上它们。”

“当然,希望今回我们也莫要见到它们才好。”

像姚府那样仓猝逃离盛邑的车队,就他接到的消息有八支了。卫王肯定想走得悄无声息,怎奈王廷不是个保密的地方,他想逃命,其他知情者也不愿留下来被宰割啊。这么一来二去走漏风声,许多高门大阀都要出逃,整个盛邑里面到处都是蛛丝马迹,收集情报不难。

难的是,怎样从这当中找出卫王所在的队伍。他们需要更详实的、并非捕风捉影的情报。

卫王必定也留下后手。

……

无视盛邑军心焦,日头终是慢慢走到天穹正中。

午时了。

镇北侯给出的两个时辰期限已经到了。

得胜门前一片寂静,镇北军军容整肃。

韩昭重新策马立于盛邑城下,仰头喝道:“请卫王出来一见!”

话音刚落,他身后数万大军同时大呼:“请卫王出来一见!”

整齐划一,声震云霄。

周围林地的雀鸟惊起,盘旋上天。大军余音袅袅,经久不歇。

可是对面的盛邑墙头,一片安静。

韩昭重复一回,大军再跟喊一遍。

如是,一共三次。

众人翘首以盼,可是得胜门的城头并没有出现卫王的身影。

第516章 身份疑云(加更)

这早在韩昭预料当中,他也不气馁,转而喝道:“涂庆重何在,出来!”

大军也跟着转了口径。

这样喊了两遍,涂庆重就出现在城墙上了。

外头喊他的名字喊得声震国都,周围的人都拿异样的眼神盯着他,涂庆重丢不起这个脸。

韩昭看见他就大笑道:“涂丞相,两个时辰已到,你还有什么借口?”

涂庆重脸皮抽动一下:“镇北侯,兵临国都是对我王大不敬!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他不必亲来见你。”他选择留下来为卫王断后,就已经做好了不要脸的准备。

韩昭“哦”了一声:“原来脸面比百姓重要,分清上下尊卑比止战定纷争更重要!”

“涂庆重!”他冷冷一笑,“堂堂大卫国君,怎会如此鄙薄浅陋,分明是你在假传旨意!”

他运气开声,虽一人放言却能声传十余里。莫说城头官兵,就是城里靠近得胜门的百姓,也能字字句句听得真切。

他在骂卫王是鄙薄浅陋了。并且此刻就连顽童也明白,国君始终不见踪影,哪怕他只要出现在城头就能制止这场战争。

所以,堂堂一国之君是真地跑了,抛弃整个国都的臣民?

涂庆重早料到眼下局面,他清咳一声:“韩昭,我王许你率三十骑入城,至天耀宫请罪!”

这话就说得无赖至极,智力正常的人都清楚,韩昭带这么点儿人手进城会有什么后果。

不过托辞罢了。

城里的百姓议论纷纷,城外军官如石从翼这般,也气红了眼。

韩昭倒是心平气和,他洞彻涂庆重的目的只在拖延时间,拖不过再打。

“请罪?本侯何罪之有?”他长声道,“倒是国君弑父杀弟在先,抛弃国都臣民在后。幸亏老天有眼,裕王殿下平安归来,他要指认的凶手却已经逃之夭夭!”

涂庆重正想把众人注意力往这话题引,反正假的真不了。不意韩昭自己先提出来,他赶紧接了下去:“裕王何在?”

韩昭回身,冲着军中点头。

于是军中一分,有少年骑行而出,石从翼、顾吉山一左一右,护持于他。

城墙上又多十来个身影,目光都往城下聚焦——并非所有臣子都随卫王撤离,留下来的也大有人在。

这些人或者职衔不够、错过了撤逃的最佳时机,或者家业都在盛邑,割舍不下,又或者不满卫王所为,不信镇北侯残暴。

这时就有官员惊呼:“这可太像了!”

他们在廷为官多年了,在各仪式场合也见过小王子。镇北侯此刻带来的这名少年,样貌与两年前遇难的裕王殿下的确太像!

那鼻子,那嘴,甚至眯眼的角度也是老萧家的标志性动作哪!

这下子,城墙上也是一片嗡嗡之声。从官员到将士,心头都泛起疑虑。

不怪镇北侯这般有底气,他找来的少年,貌相似度至少在八成以上了。

涂庆重却很沉著,眼前的景象不出他所料:“各位稍安勿躁!底下这位和裕王殿下长得虽像,却并非一模一样!”

边上立刻有官员反驳:“裕王出事于两年前,那时他九岁余,现在十二岁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面貌变化才是常态。”

九岁被称作童子,十二岁却已经是小少年了,人类在这个阶段生长很快,五官也会跟着长开。裕王就算真地活着,面貌又怎么会和两年前完全一样?

涂庆重不理会这些声音,只对底下喝道:“兀那少年,你原是哪里人氏?国事凶险,你不要被镇北侯当作了枪使,最后落得无处容身,成大卫千古罪人!”

萧宓抬头看他,面无惧色,反而笑道:“涂先生,你不认得我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城上城下数万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那种沉重无比的压力几乎能将他看杀。他挺得腰杆子都僵掉,才没有掉下马去。

他甚至觉得空气无比稀薄,自己都快喘不上气来。可他不能露出一点窘迫,否则今生威信扫地,旁人再也不服。

“我不认得你!”涂庆重大声道,“你不是裕王殿下!”

“你怎知我不是?”萧宓声音朗朗。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不得不用力吸气,“你知道什么内幕,才笃定我不能站在这里?”

隐在大军当中的廖红泫担忧地看着他。这孩子脸皮薄、胆子小,从前被骂上两句就要哭鼻子红眼睛,可现在韩昭却要小少年站出去直面所有质疑和猜忌——在这样紧要关头、在数万人眼皮子底下。

她的好孩子怎么承受得起?

杜衡就站在她身边,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似知她心中所想:“别担心,他比你想象的更坚强。”

廖红泫摇头,涩声道:“我了解他。他现在一定难受得紧!”

“学骑马是他自己要求的。”

廖红泫微微一怔:“什么?”

“我说,是他主动提出要习马术,从来不是我强迫他学的。”杜衡轻声道,“他还偷偷在椴河里游泳、还爬过香樟树。”

廖红炫不悦道:“椴河每年都淹死过人,他还、还敢……”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

这孩子,真有不为她所知的一面吗?

城上的涂庆重暗怒,这小子的嘴和韩昭一样毒,真不愧是一路货色。

裕王殿下怎么死的,人尽皆知。涂庆重早知道是卫王萧敬下的毒手,但那又怎么样?老卫王和裕王殿下都已经不在,王室留存于世的正统直系血脉只剩下当时的王子萧敬,他加冕也是理所当然。

现在,涂庆重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自愿留下断后,死守盛邑。至于裕王的真假——他了解卫王的心性和手段,卫王既然笃定弟弟已死,那就是下了重手、毒手,裕王存活下来的机率可是太渺茫了。

“你今日站在这里,才有内幕。”涂庆重反驳,“光凭一张脸可证明不了你就是裕王。天底下相似者何其多也!”

他正要追问几个问题,萧宓已经打断他的话:“证据么,我有。涂先生——”

第517章 对答如流

他放缓了语速:“三年前的年关,涂丞相携小女儿进宫。你去觐见太后,小女儿由宫人带去御花园玩耍,结果不小心摔在石上磕破了头,是我取绢替她包扎。”

涂庆重脸色微变,也记得这件事:“当时旁观的宫人不少,传进镇北侯耳中也不稀奇!”

“作为回谢,你送我一只金蝈蝈,连笼子也是赤金的,笼门上还镶有一块松绿石。”萧宓不慌不忙,娓娓道来,“这件事,知道的人就很少了,因为你是在我陪着父王去兰场春猎时择机送来的。你也打听到了,那个时候我喜欢玩蝈蝈儿。”

涂庆重愣住。少年从头到尾说得一丝儿不差,莫非他真是裕王本人?

边上官员都在窃窃,有人恍然:“那时殿下得了一只常胜将军,把各家子弟的蝈蝈都斗得垂头丧气。今日才知道,原来是公输大人送的!”

涂庆重面上讪讪,但随即回神。

不对,这个事儿既然由主动提出,想必是镇北侯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一字一句磨练他说出来的。涂庆重还是得自己提问:“我问你,先王四十大寿时,灵月公主送上什么贺礼?”

他不问萧宓自己送了什么礼,韩昭敢将这孩子推出来冒牌,想必教会他裕王殿下所有行事,无论巨细。

可若是旁人呢?韩昭总不可能面面俱到吧?

不待萧宓开口,他又补上一句:“你在宫中与灵月公主相处最是和睦友爱,一定记得她送出的礼物罢?”

萧宓紧紧抿唇,眉头也皱了起来,似在苦苦思索。

他座下的马儿,不安地跨走了两步。顾吉山赶紧将马儿牵好,不让城头的箭手有机可乘。

城上城下,一时安静至极,人人都等着萧宓开口。

韩昭目光闪动,却不上前替小王子解围。为人上者,今后这样的场面不知要经历多少,总不能回回都靠别人来摆平。

见少年不吭声,涂庆重心下微松,大声道:“怎么,可是记不得了?”

他语含讥诮,萧宓却应了一句,语速十分缓慢:“我掉落山崖,头部受过重伤,果然有些往事已经模糊,记不真切了。”

果然,这小子要拿失忆来说事儿吗?真是万年不变的老梗啊。

涂庆重正想乘胜追击,萧宓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气呵成来了个“但是”:“万幸,这件事我还是记得的!”

众目睽睽之下,这少年目光炯炯:“那一年灵月公主拿出的寿礼,是她亲手酿制的蟠桃酒!那蟠桃也不是普通物事,据说得自虚无之地,以之酿酒可以延年益寿,百病不生。”

“父王喝了那酒之后,果然陈疴尽去,身强体健,才有雄心壮志继续征伐天下!”他望着涂庆重,一字一句,“涂丞相,我说得对也不对?”

最后几字,掷地有声。

涂庆重瞠目,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说得太对了,他无言以对。

边上的官员都在点头:“对,就是这样。”

“我还记得先王大悦,把这酒也赏给几位近臣各分了一口。”

当时的的确确就是这么回事儿,在场众人有目共睹。灵月公主还小,酿酒也就是动个手意思意思,但那桃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好。

涂庆重终于动摇。难道,裕王殿下真地死里逃生,王室真地还有血脉流落人间,被镇北侯救回?

城墙上众官员注意力都在小王子身上,谁也未留意到镇北军中有个头巾裹脸的老妇人。她站在高大的顾吉山身后,低着头,口中却喃喃有词。

她和萧宓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二十丈。

有官员忍不住开声:“您、您若是裕王殿下,这两年又去了哪里?”

“当时大难不死,重伤半年才好,那时王兄已经继位。”萧宓面色黯然,“父王已死,我不敢回天耀宫,只好去荷香镇投奔大姨。”

廖太妃是廖红泫的妹妹,萧宓就该称廖红泫为大姨。

众官员面面相觑,这才想起廖家还有一个十多年前就已经隐世不出的女儿。却听萧宓悲声道:“我原本无心回宫,只求安生!哪知王兄发现我犹在人间,竟然派宣龙卫来杀我灭口!多亏镇北侯及时赶到,反杀宣龙卫首领朴鱼,我才能逃出生天!”

众人动容。怪不得宣龙卫的首领朴鱼许久未见,大伙儿都以为他又出去替卫王执行甚秘密任务了,原来已经死在镇北侯手里!

萧宓的话,一下子又可信了几分。

涂庆重咬了咬牙,忽然高声道:“要验明正身的法子,其实再简单不过。镇北侯,你可敢请来血蝉?”

“有甚不敢?”韩昭嗤笑一声,“正合吾意。”

“好。”涂庆重立刻道,“我这就前往太庙,请来血蝉!”

“且慢。”韩昭出声阻止,“如果血蝉验明裕王殿下正身无误,涂丞相又待如何?”

“大军压住不动,不过是裕王殿下体恤同胞手足之情,不想同室操戈,更不愿向国都平民挥刀,令盛邑百年太平毁于一旦!”他眼中寒光四射,“可是涂丞相总不能在这里给裕王殿下列出一道又一道难题,迫我们一一接下,由着你给卫王尽情争取逃跑的时间罢?”

涂庆重张了张口,喉间干涩。

他能如何?

如果城门底下真是裕王,他该如何是好?这问题,他问了自己不下十次了。

他身边另有一名官员突然越众而出,朗声道:“如果这位当真就是裕王殿下,镇北侯此举就不算谋反,只是拥贵返都,城内外也不需要这般对峙!”

众人闻言,都在点头。就法理而言,这个提法没有错呢。

当前局势非常微妙,镇北军除了在三龙江畔与褐军联手对付廷军,此后北上并未与卫廷派下来的军队再起正面冲突,也没有产生严重死伤。这与卫**队目前都被调离、中部空虚有关,但是镇北军的确没和其他军队结下深仇大恨。

那么镇北军的北上,可以视作护卫裕王返回都城,不能叫做造反。

第518章 血蝉

涂庆重铁青着脸反驳:“刘大人此言差矣!上溯百年,你见过哪个王公返都要劳动大军相送?”

韩昭洪声笑道:“若非镇北军护送,裕王殿下恐怕走不完一半路程呢!”

他也明白,涂庆重是万万不会当众承诺打开城门,迎镇北军进入的。所以接下来他也不理会涂庆重,而是转对刘大人道:“刘侍郎,请你陪涂丞相同去,一是作个见证,二是看着点儿时间!”

这时城门前的百姓已经聚众数千人,将大小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城门卫根本疏散不动,当然此刻他们也没闲心去执行公务。哪怕大伙儿心情沉重,听见镇北侯最后一句话也忍不住好笑。

这是嘲笑涂庆重之前有意拖延时间吧?

至于被韩昭点名的这位刘大人名作刘传方,官拜侍郎,廷内都知道他为人刚正。今回卫王撤逃,他事先也得了消息,却没有随同离开。冲着这一点,旁人都很佩服他。

刘大人眼里有点笑意,点了点头:“好,镇北侯请在此稍候。”他知道,韩昭担心涂庆重在请动血蝉的过程中动些手脚,也不愿让他再拖费时间。“诸位同僚,有意者大可同去。”

韩昭邀刘大人,而刘大人邀这里其他官员一起。

留在盛邑里的官员,心境都很微妙,此时此刻既忐忑生死,又闲来无事。

是以刘大人这么一开声,就有十来人附和道:“我们也去。”

转眼间,城头就空荡许多。

韩昭也不着急,又押大军等待。

果然,这回有刘大人同行,办事效率提高很多。并且太庙距离得胜门只有数里路程,所以涂庆重只用了大半个时辰就走完一个来回,与众官员再度出现。

“这便是从太庙里面请过来的血蝉!”涂庆重身子一让,站在他背后的祝祭就走上前来,将手里的东西举高,任韩昭和军队观看,“封印完好,并未打开。”

这是一只水晶匣子,长一尺,宽一掌。匣子正中以金盘垫底,盘里卧有黑蝉两只,一动不动,仿佛被钉住的标本。

匣盒上有一道十字交叉的符录,其表面流光溢彩。倘若燕三郎和千岁在这里,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必定掺有攒金粉。这东西具有不可更改的特性,用来制作封印的确再合适不过——

一旦有人打开过,封印立被破除,再不可生效。

是以韩昭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刘传方更是在一边道:“此物由公输大人从太庙里请出,但一路上都由祝祭持有,再无第二人碰过。”

涂庆重也没碰过匣子。

他们几人对话,萧宓则瞪大了眼观察水晶匣子。这所谓的“血蝉”看起来和普通的夏蝉好像也没甚区别,长度不过无名指,身形矮胖黝黑,背上是透明的鞘翅。

知了嘛,夏天他在树上一抓一大把。荷香镇还有一道名菜就是爆炒金蝉呢。

这东西有什么特别的?他正想着,就听身边的韩昭道:“既如此,有请祝祭行法!”

那祝祭是个年过六旬的老者,闻言点了点头,阖目念诵起来。

周围寂静如子夜,众人大气也不敢喘,惟恐错过接下来的剧情。

这段咒语很长,祝祭足足念了小半刻钟才念完,而后轻轻揭下符录,打开匣盖。

符录一被撕下,其上的光彩立刻消逝,变作了两张普通的黄纸。

匣子里的两只血蝉却如听雷的小虫,忽然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

祝祭向着萧宓一指,一只血蝉就飞了过来,落在萧宓胳膊上,嘴里露出一截尖针。

这是它的刺吸式口器。其他蝉类都用其吸取树汁,这只却要吸血!

只不过尖针还未扎入萧宓皮肤,旁边忽然飞来一只火红的鸟儿,一口将它叼住!

这鸟儿不大,周身似乎都在散发红光。它停在韩昭肩膀,嘴里叼着血蝉也不下咽,任它挣扎不休。

韩昭伸手,红鸟于是将血蝉丢进他掌心。

血蝉本能地要去扎他,可他掌心像是长着一层软韧已极的皮肤,怎么刺也刺不破。

他戴着贺小鸢从前送给他的手套,辟毒又坚韧。

丹凤又飞上天去,不一会儿将另一只血蝉也叼了下来。

涂庆重见状又惊又怒:“镇北侯,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好的验明正身呢?镇北侯难道想出尔反尔?

韩昭冷冷道:“这真是血蝉?”

“怎么不是?”涂庆重一指他手中匣子,“封印都是你亲手解开!”

韩昭将掌心的血蝉翻了个肚皮朝天:“丹凤驭百鸟、识百虫,如果这虫子没有剧毒,它决不会制止。”

涂庆重不满:“这鸟儿是你的,你大可以随心所欲训练它!”

话音刚落,丹凤朝他愤怒地长鸣一声,张开翅膀作扑击状。

显然它能听懂涂庆重的话,生气了。

“丹凤也是我麾下异士,不会受人摆布。”韩昭高声道,“你未动过封印,不代表别人没动过。”他从涂庆重看向祝祭,眼里寒光四射,“我记得,这东西听你驱使。”

那祝祭脸上变色:“镇北侯,这是太庙圣物,言语不可亵。”

“太庙圣物恐怕还在太庙里面,王上离都之前,找过你了吧?”韩昭冷静道,“让你将血蝉换成毒蝉,重新封印,如若裕王殿下要用到血蝉来验明正身,你就趁机取他性命!”

“梁祝祭!”他一下提高声量,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谋害王室可是重罪,要诛连九族!”

那祝祭脸色发白,但望了众官员一眼依旧道:“血口喷人,你有甚证据?”

“血蝉是我们一路从太庙请过来的,封印完好,符合规程。”刘传方也开了口,“镇北侯,这血脉验是不验了?”

其实众人都能体会韩昭的为难。如果这血蝉真被梁祝祭偷换,萧宓很有可能丢掉性命;可是不验血脉,萧宓根本无法为自己正名。

那么镇北军今日的攻城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师出无名。

众目睽睽之下,韩昭也在沉吟,放任座下骏马踢跶跶走了几步。

第519章 暗算和破解(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19章暗算和破解梁祝祭高站城门之上,那里有重兵把守,他是鞭长莫及。对方也是吃定了这一点,才敢偷换血蝉。

涂庆重冷笑道:“说要请血蝉的是你,要紧关头变卦的也是你,莫不是你心里有鬼,不敢验看?”

“不敢”两字出口,韩昭身边的萧宓突然昂起头,大声道:“说得好,多谢涂丞相指点!”

指点……什么?涂庆重微愕,却见这少年转头去问韩昭肩膀上的丹凤:“神鸟可否听我一言?”

丹凤通人性,闻言点了点头。少年唤它“神鸟”,让它很是愉悦,看这小子立刻顺眼了。

于是少年凑了过去,与它交头接耳一番。

丹凤听见了,韩昭自然也听见了,嘴角微微弯起。

望着底下这一幕,城门上的梁祝祭不知怎地,心里突突直跳,似有祸事降临。萧宓再度抬头:“刘大人,我有法子测试血蝉的真假。”

刘大人对他很是客气:“什么法子?”

萧宓伸手,向着梁祝祭一指:“劳驾你找两个人,帮我按住他!”

梁祝祭大怒:“胡闹,我可是堂堂祝祭,守护太庙十余载,连王上见到我都……”

话未说完,刘传方就截口道:“梁祝祭,得罪了。”他对着两侧的卫兵点了点头,后者立刻冲上来,一左一右按住了梁祝祭两只胳膊,架得他动弹不得。

涂庆重瞪了刘大人一眼,有些不满,但没有说话。

放在平时,祝祭的确受人爱戴。不过眼下大军压境,这里人人都是自身难保,对他可也没那么恭敬了。

“莫怕,它不攻击人。”韩昭抬臂,火鸟立刻振翅而起,往城门上飞去。

它体型只比鸽子大一号,多半又是羽毛蓬松,看起来没甚威胁。官兵只是警惕地盯着它,梁祝祭却一下子脸色大变,边挣扎边嘶吼:“放开我,快放开!”

他看见丹凤嘴里叼着的血蝉了,一下子就知它的意图。

可是左右两个卫兵都是彪形大汉,把他像鸡仔一般挟在正中,毫不费力。

火鸟飞得极快,扑楞楞落到梁祝祭胳膊,一下子将叼在嘴里的血蝉直接按到他脸上!

那血蝉被火凤叼了半天,又惧又急,甫一接触到人体,本能地伸刺就扎。

梁祝祭顿觉脸上微一刺痛,不由得大叫出声。

火鸟再度扑翅返回城下,两名卫兵并没有放开梁祝祭——现在众人也看明白萧宓的意图了:他要让梁祝祭亲自试毒!

就在众官员眼皮底下,梁祝祭的脸皮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肿成了高高鼓起的红脓包,脓包下方的血管凸出,正在转变成诡异的黑色。

剧毒若是侵入心脉,就真地没救了。

梁祝祭大喊:“放开我!”声音里充满恐惧。

他倒是想视死如归,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确中毒了,再强撑下去也没有意义。

不过他自然挣不开。

涂庆重问他:“可有解药?”

“有,有!”就这么会儿功夫,梁祝祭的口齿就不清楚了,只因舌喉都高高肿起。再放任不管,被毒死之前他就会先窒息而亡。“在我参上!参上!”

身上?旁人见到毒性这般猛恶,都是心头一寒。若非丹凤识毒,裕王这会儿恐怕都死了。

刘传方趁机问道:“血蝉在哪?”

梁祝祭犹豫了一下。

他若说出实话,卫王以后一定不放过他。

刘传方看出他的担忧,不由得好笑:“你现在都快死了,还担心以后么?”

这话好有道理,梁祝祭眼一闭:“还在太庙……在贡桌后方的暗格子里!”

刘传方立刻转身:“我亲自去取!”

涂庆重向卫兵打了个手势,后者立刻放开了梁祝祭。

于是这位祝祭赶紧自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倒出里面的粉末吃了,又敷一点在伤口上。

小半刻钟后,梁祝祭喘气方定,脓包也消了肿。

但此时已经无人怀疑,毒蝉是出血他手了——

他连解药都有呢。

涂庆重看着他,眼里是无尽的失望:“押下去!”

梁祝祭本身和萧宓没有过节,既然埋下这样恶毒的暗算,当然是出自卫王授意。涂庆重原本不信裕王还活着,现在心头越发难安。

又过不久,刘传方从太庙赶了回来,手里高举一个木匣交给梁祝祭:“正经验证,否则后果不用我说了罢?”

不用。梁祝祭接了过来,这回老实施为。

匣子里面同样是两只血蝉,梁祝祭对刘传方道:“血蝉都是成对儿的,效力同等,你来选一只罢。”

刘传方随意点了一只,祝祭念诵咒语,这怪虫就听从他号令落去萧宓身上,在他手腕处取了血。

这回丹凤没有反应,显然刘大人拿回的不是毒虫。

吸血之后,这东西并没有飞走,而是静静伏在萧宓手腕上,仿佛吃饱喝足后要小憩一番。

此时已到申时,西斜的阳光打在蝉身上,萧宓就发现原本透明的蝉翼变了颜色!

俗话都说“薄如蝉翼”,其实蝉翼上的脉络如同蛛网,细致排布。

可是眼下这层脉络却微微泛了红。

随着时间推移,蝉翼上的丝络红得越发明显,到最后鲜艳如血。

这时血蝉才振翼飞起,在身边打出一片红艳艳的光,如同红宝石。

血蝉的名字,正是由此得来。

这玩意儿毕竟个头太小,当它停在萧宓手上时,城门的官员看不了那么远,却能听见它聒噪的叫声。

等到血蝉飞回梁祝祭手中,众人见到它的红翼时,脸色都变得异常沉重。

涂庆重好不容易把喉间的酸涩咽下去,低声道:“梁祝祭,这、这是否说明他就是、就是……”

“是。”梁祝祭没精打采,“这位就是先王的直系血脉,裕王殿下。”无论裕王能不能入城,恐怕他以后都没有好日子过了。

这种生物的天赋很特殊,如果用同一家族的鲜血供养,那么血蝉在繁衍了三代以后就会认定这种血脉,每一次吸食都会使蝉翼变红。

人们发现,食用的血脉浓度越高,蝉翼颜色越鲜艳,反之就越薄淡。

第520章 不攻自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20章不攻自破于是卫国就利用这种特性作为鉴别血脉的依据,非常灵验。

韩昭耳力出众,将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就道:“依先前所说,血蝉既然验证无误,涂丞相该当如何?”

众官员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意味深长。

涂庆重额上冒汗,说不上心里喜忧掺半:“且慢,且慢,血蝉已经被动过一次手脚了,谁能保证这不是第二次?”

刘传方不以为然:“那还不简单?”一边捋袖子伸出胳膊,对梁祝祭道,“来。”

这一回,梁祝祭把另一只血蝉放到了刘传方手上吸血,后者微微皱眉,显然血蝉的动作不怎么温柔。

在这之后的一刻钟内,尽管众人目光聚焦,几乎能在蝉翼上烧出个洞来,它也没变色,依旧是清新的小透明。

这两只叮人的虫儿都是刘传方自己选的。至此,众官员终于释然,都确认底下这位真是裕王殿下!

就有官员提出:“涂丞相,你待如何?”

涂庆重方才一直死死盯着血蝉,这会儿心乱如麻,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还是刘传方开了口:“既已验明正身,就该将裕王殿下迎进来。”转头就要吩咐下去。

涂庆重一把攥着他袖子,语气急促:“就算是裕王也不该挥师直逼都城,那就是谋反!”

刘传方慢慢将他指头掰开,一字一句道:“往城门底下看看,你能挡住镇北军吗?”

涂庆重目光依言扫去,面色如土。

那里已经聚集大量平民,都是议论纷纷,不少人甚至冲上前去,要拉开城闩。若非城门卫死死拦住,恐怕这会儿大门已开。

百姓自有判断,眼前这出好戏进展到现在的剧情,谁还听不出城门外头站着的就是活生生的裕王本人!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像加了助燃剂,飞快蔓延去盛邑其他地方了。

恐怕不到明儿天亮,国都就人尽皆知。

裕王还活着,这说明什么?

说明指控当今卫王弑父杀弟的人证回来了!

韩昭在民间本来就饱受爱戴,声望卓著,这次举事又太过突然,卫王甚至没有时间去刻意抹黑他就逃跑了。

平民对他的“反叛”将信将疑,现在听说他的“伐恶”口号师出有名,再回头想想逃跑的卫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王上要是不曾犯下大过,他跑什么!

眼看城门再不洞开,镇北军就要挥戈相向,百姓自然是不愿代他受过。这城要是破了,还不是自己受苦吗

城门上的官员,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先前检验血脉,他们想知真假;现在分出了真假,他们又开始担心自己的前途。

若是迎裕王回都,那这天耀宫……

有人就道:“王上自己逃了,扔下整个盛邑,本就是打算将国都拱手相让啊。”他们也是被抛弃之流。

这滋味儿,不好受。

底下韩昭看出众人担忧,低声对萧宓吩咐几句,后者即大声道:“今日迎我入城的官民,一律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城门里侧的声浪是一波高过一波。

城门上的官员面面相觑,心里又是松快又是犹豫。

甭说什么伐恶报仇,萧宓显然是回来夺取王位的。初入天耀宫,他根基不稳,必定不好违诺大肆屠戮这些旧臣,所以他的承诺可信。

官员们犹豫的是,有朝一日若是卫王重新回归,又会怎么处理他们这些墙头草?

刘传方理解他们的举棋不定,却也鄙夷道:“各位同僚,世事哪有两全齐美?”又想奉迎这个,又不想得罪那个,哪有这样占尽便宜的美事!

众官员苦笑,都不敢作声。刘传方呵呵一笑,对涂庆重道:“开门罢。日后若有人问责,我刘传方一力承担就是。”

涂庆重摇了摇头:“刘大人说笑了。”转头面向城守军,鼓了半天劲儿,才喝了一声,“开门!”

终于就在万众瞩目之中,得胜门缓缓开启。

望见这一幕,韩昭长长松了口气,表面上却要不动声色。盛邑坚若金汤,哪里是那么好打下来的?就算镇北军能攻破坚城,也不知道要蒙受多少损失。卫王大概就是期待镇北军在围城之战中被极大削弱,日后他才好发兵来反攻。

还好,这一次不攻自破,盛邑依旧没有动用坦足巨人。

韩昭听见身边的萧宓也长透一口气,不由得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走,回家。”

少年用力点了点头:“嗯。”紧握在腿侧的拳头终于慢慢松开。因为长时间用力,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几个血印子。

但他这时候才知道疼。

他猛地回过头去,看见廖红泫站在后排对他微笑,眼里有水光闪动。

镇北军拥着裕王殿下和镇北侯再度穿过得胜门,长驱直入。

韩昭仰头,目光扫过城门上的官员,尤其在刘传方身上多停了两息。

这位刘大人目光闪动,长叹一声,举步走了下去。

刚刚通关,镇北军就分出队伍接管城门,大军沉默着继续前进,只有行进和兵甲摩擦之声,而百姓夹道观望,一片安静。

这种静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直到路边有个三、四岁的女童突然蹬蹬蹬跑前两步,将手中的山茶花高高举起。

她正好拦在队伍的马蹄前。

女娃的娘亲吓得失声惊呼,就要冲上前来。萧宓却勒住了缰绳。

他一停步,整支队伍都停了下来。

裕王跳下马来,走出队伍,对着女娃微弯下腰,露出一个笑脸:

“给我的?”

小姑娘口齿不清,把花儿往前递去:“发发,给你。”

“谢谢。”年轻的裕王伸手接过花儿,别在胸前,这才抚了抚女童的顶发,将她抱到路边去。

孩子的母亲赶紧向他弯腰致礼,萧宓摆了摆手,跳上马道:“走吧。”

镇北军又继续前行,直通正前方的天耀宫。

不过经过这段小小的插曲,凝重的气氛已经有些许松动。百姓们长长透出一口气。

裕王对小姑娘那么和善,对其他人应该……也不差吧?

第521章 从前他也没有那么勇敢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21章从前他也没有那么勇敢韩昭微微侧首,赞了一声:“做得好。”

萧宓目不斜视,声量只有韩昭才能听见:“我腿到现在还打抖!”城门对峙的紧张到现在还未完全消除,他四肢仍然僵硬,方才跳下马,腿肚子就是一软,险些给跪了。

韩昭轻笑出声。

少年也是嘴角微弯。

他与鼎鼎大名的镇北侯并驾齐驱,前后都是威风的军队,左右是眼里透着敬畏的民众。

这种感觉,真是……

他暗暗咽了下口水。

不远处有喧哗,萧宓抬头往那里望去,仿佛瞥见冲突。一方是镇北军,另一方同样衣甲鲜明,仿佛是……廷军?

“回过头来。”韩昭看也不看那里一眼,提醒他,“往前看,你的路在前方。”

他知道那是东南门的城守军和镇北军打了起来,前者首领不服后者接管。但镇北军已经开进盛邑,很快就会渗入这个城池的每一角落。木已成舟,零星的抵抗一定会被瓦解,负隅顽抗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

话虽如此,职守王宫的羽林军依旧紧闭宫门。

盛邑的百姓都憋足了劲儿要看双方流血冲突,毕竟天耀宫的防御也是首屈一指,不比盛邑的城墙差上多少。镇北军想要破门而入,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可是镇北军还未靠近天耀山下就停住了脚步,不再前进。

谁也不知他们要做什么。

天终于黑了。

镇北军和原本的廷军一起,疏散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民众,打发大伙儿回家吃饭。

背地里,政权和军事、市政设施的交接如火如荼。

从前,镇北侯的铁腕手段只对外施展,但这一次盛邑的城守军和官员也终于体会到了。

夜色浓重,掩去无数暗流汹涌。

这一晚,盛邑不平静。

至东方微曦,天耀宫内变故忽起:

羽林军校尉芮宝林突然反戈,一刀斩下了副卫长詹典的脑袋,而后带着手下一路冲杀,亲自打开了天耀宫的南大门!

太阳升起的时候,萧宓已经走在天耀宫的主路金街上。

尸体都已经搬走,但街上犹见还未清理干净的斑驳血迹。他盯着血迹问身边的韩昭:“你怎知这位副都尉一定会帮我们打开天耀宫的大门?”

“芮宝林曾随乃父去北境办事,路遇雪崩,是我带人将他们救出。”韩昭轻声道,“此事,廷内知情者不多。”

萧宓若有所思:“原来是还你救命之恩。”

“不仅如此。”韩昭又道,“芮宝林是个聪明人,知道卫王大势已去。新王一旦继位,他必须拿到一份大功劳。因此,当我几天前派人暗中联系他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笑而不语。

接下去这段时间,审时度势、辗转反侧将成为许多人夜不能寐的元凶了。

天耀宫面积太大,占去了一座山的范围,萧宓知道自己策马走上一天也走不完。韩昭问他道:”你想在哪里歇息?“

萧宓想了想:“去我原本的住处吧。”

“好。”韩昭笑道,“恐怕你得抓紧时间,外头还有一大批廷臣还等着你的召见。”

“何时?”萧宓下意识咽了一下口水,心里漏跳两拍。从此刻起,那些胡子一大把的廷臣都要听从他的号令了?

“你看,午后如何?”韩昭轻吁一口气,“当务之急,要稳定人心。”萧宓的位置,还远没有坐稳呢。

“好。”萧宓努力保持面色淡然,手心却微见汗意。

韩昭和他相处有些时间了,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紧张,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慌,见多两次就不怕了。”

萧宓点了点头,见他神态自若,实是羡慕:”侯爷的气度和镇定,实教我羡慕。“

“镇定?我第一次上战场,连胆汁都吐出来了。”韩昭失笑,“谁的胆量也不是天生的。比起孙老夫人那里相见时,你已经勇敢了很多。”那时的萧宓,不过是个畏缩少年,如今却已经可以在数万军民眼皮子之下,与王廷高官唇枪舌剑。

这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萧宓瞪大眼,想问又不敢问,挠了挠头。

他怕露出马脚。

“十五岁那年,我参军攻打东廓大草原的胡木部落。我运气不错,第一次上战场,正好就赶上赤辽之战。时间不长,只持续了不到二十个时辰,但动用了火炮。有个人被轰得支离破碎,半截身子恰到掉到我跟前,右胳膊和半个脑袋都不见了,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韩昭耸了耸肩:“我当时就没忍住,吐了一地,还是师妹取了止吐的药物给我用。后来她时常拿这件旧事来笑话我。”

威武不可一世的镇北侯还有这样的过往,难以想象,萧宓奇道:

“当时鸢姑娘没事儿?”

“没事。”想起往事,韩昭的语气也变得柔和,“她向来坚强,胜过多数男儿。”

萧宓眼珠子转了转:“为什么鸢姑娘和你会在同一个战场上?”

韩昭顺口道:“我去东廓,师妹正好也要东行,就顺路一起了。”

萧宓忍不住笑了:“哪有那么多‘正好’?鸢姑娘必是有意陪你一起,又不好意思挑明。”

韩昭一怔。

“鸢姑娘那时只有十二岁吧”萧宓想了想,“看来这个年纪有喜欢的人也不奇怪。”

韩昭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被萧宓这么一提点,他才有些恍然。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小鸢儿就对他有意了?

不过他的敏锐犹在,抚了抚下巴:“不奇怪?莫不成你现在就有意中人了?”

“没,没有!”萧宓面色微红,赶紧摆手,“我就是这么一说。”心头却浮起一个人的影子。他还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可是这人的出现却像一道光,硬生生就能照进他的心扉。

她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真人,漂亮得不像活在现世。

韩昭其实也不关心这个,转了话题道:“等着你召见的第一个人,也算是熟人了,应该能缓解你的紧张。”

“谁?”

“孙老夫人。”

第522章 没钱了(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22章没钱了韩昭没有说尽,但萧宓记性很好,尤其这些日子遭遇的大起大落、惊心动魄太多,他想忘掉都很难:“就是涂丞相的母亲?”

”不错。“韩昭笑道,”涂丞相阻你入城,如今孙老夫人特地来替他求情。“

”好。“萧宓毫不犹豫,”先前我们逃命避祸时借用过她的宅子,也许诺不找涂家麻烦。“

韩昭满意。受过涂庆重刁难,萧宓还肯谅解,这心胸比起卫王要强得多了。

“对了,我让官吏检查了国库。”韩昭忍不住叹了口气,“见底儿了,赤字。难怪我们兵临盛邑,卫王也未出动坦足巨人。”

卫王选择了弃城逃走而不是坚守到底,原来是因为没钱!

坦足巨人的威力,和它的吞金能力一样了得。这就是五部烧钱的机器。连年战争已经将卫国掏空,盛邑连出动坦足巨人的钱也耗不起了。

萧宓沉默。

他已经预料到接手一个王国会很困难,其中也包括了接手前王留下的烂摊子。

眼看两人快到走到裕王的住处彤心殿,殿门外有个满面笑容的老嬷嬷迎了上来。

“胡嬷嬷。”萧宓对她笑了笑,“辛苦你了!”

昨日他与涂庆重在城楼上下对峙,提起的种种旧事都得自胡嬷嬷的指引。胡嬷嬷是廖太妃身边的老人,于萧宓的过往最是清楚不过。廖青留给韩昭的字条中,有一项就是请求他从民间带回胡嬷嬷。

她年纪大了,两年前出宫养老,就住在盛邑里。

韩昭请贺小鸢临走前将她带出城安置,这次围攻盛邑之前,韩昭先将她请来,再经由异士施法,令她能在后方实时与萧宓对答。这样涂庆重的质问其实都被胡嬷嬷接下了,只不过经由萧宓之口说出来罢了。

萧宓原本最担心这个环节,但韩昭设想太周到了。

胡嬷嬷看萧宓的眼神,满满都是慈爱:“殿下怎么对我客气起来了!”

韩昭就道:“抓紧时间休息,中午你还有硬仗要打。”

“嗯!”萧宓用力点头。攻入盛邑是韩昭的战争,而会见群臣、安定局势、夺取天下,这才是他的战争!“对了,我娘亲和曾祖父的下落……?”

“卫王出城,把他们一起带走了。”卫王知道来犯的是萧宓,自然就将他的亲人押走,以备不时之用。韩昭安慰他,“我们夺下盛邑时,我已经派人去追了,相信很快就有消息。”他顿了一下又道,“你召见群臣之后,我就要启程往西。”

萧宓抿着唇:“我那位王兄逃去西边了?”

“所有队伍都撤向西边或者西北边,我能追一步是一步,等待更确切的消息。”韩昭吁出一口气,“最好将他们截在半道儿上,否则后面平添无数麻烦。”

他看向萧宓:“只是这样一来,我就不能留在盛邑助你应付眼下局面。有事你可与刘大人、涂大人参商;都城的安全,我交给石从翼。”

萧宓微惊:“涂大人?”

“涂庆重虽曾阻挠你我进城,但他忠于萧氏一脉。确认你的身份之后,他也开城纳军,没有损耗人命。再说他精于法典,可为你助力甚大。”

萧宓想了想,忽然摇头:“我随你一起去!”

“殿下,追击战并非儿戏,艰苦劳累,太过危险。又有诸多变数。”韩昭想劝他留在盛邑。急行军赶起路来要人命,许多新兵都吃不消,何况裕王这样养尊处优的贵族少年。再说卫王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这一路上也不知要经历多少危险。

萧宓却坚持道:“我留在盛邑也是无用,他们现在还不会听我的。再说,追击王兄此事,本该由我亲力亲为才对。”

他望着韩昭一字一句:“侯爷带我去吧,我一定不拖你后腿。”

韩昭看着他诚恳的面容,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好吧,但是廖家大小姐那里你自去说项。我可不会帮忙。”

萧宓一下子苦了脸。韩昭只当没看到,转身上马离开。

¥¥¥¥¥

姚家人这一走,就是两天两夜。

第三天傍晚寒风四起,枯叶在马儿脚下打着旋,领队却看着远方山岭露出的黑色岩石长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

这地方叫作乌石堡,是个不大不小的镇,人口过千而已,并且都住在寨子里。走到这里的人都能明白镇名的由来:

这里的岩石呈现深邃的黑色,厚重、坚硬,是建房塔墙的好材料。因此乌石堡高达六丈的寨墙就是用黑石垒成,中间再夯三合土,极其坚固。

车队走近,就发现寨门紧闭,外头空荡荡地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很不寻常,平时寨门口不仅有鸡鸭满地跑,还有孩童玩耍。

等到车队走到大门下,上头就有人喊:“来者何人?”

姚立岩从马车里钻出来:“是我。”

寨门这才缓缓打开,容马车通行。

十二辆马车走完,寨门重又关上。车上的人回头看,一道寨门足有三层,分别是赤铁、黑石和乌桐木,重逾万斤,要十二人推着绞盘才能将它合上。

这个山寨,与堡垒无异。

不过寨子里最多的还是平民。车队停下之后,姚家人都下来休息,自有人过去安排住宿、安置车马。

贺大夫和她的药僮刚下车,三管事就找过来了:“大夫,麻烦你再帮内人看看。”

“好。”贺大夫伸展一下筋骨,跟着他去往寨子里的平房,药僮背着箱子,就跟在两人身后。

这两人自然就是贺小鸢和燕三郎了。

屋子又小又暗,只有一个气窗,但“贺大夫”还是认真给病人把脉开药:“现在住进寨子有条件了,赶紧煎服一剂,明晨之前包你好转。”

三管事松了口气,取了一小锭银子当诊金:“怪哉,这娘们儿平时皮实得紧,怎么今回坐车就开始晕吐不止?”他妻子从前也是农家女,哪有贵妇这些不服车马水土的毛病?

贺小鸢笑道:“无它,不过是心情紧张所致。”

第523章 乌石堡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23章乌石堡外头从左往右数第三间屋子,给你们住了。”三管事摸了摸头:“贺大夫去忙吧。”

下逐客令了,贺小鸢带着燕三郎就往外走。

尽管时间紧迫,姚府还是对这支车队进行了人员筛查,替换了好些车夫。检查到贺小鸢这里,两人的物证比盛邑的原住民还齐全——

有个造假的高手在,燕三郎都不必担心自己穿帮。

姚府管事不反对贺小鸢跟车,毕竟府里虽然也带一名大夫同行,但那是专给大人物看病的,哪会管他们这些下人死活?

出门在外,祸福难料,就管事们的私心来说,也希望有个大夫保命。贺小鸢搭上这趟车就很容易,不过查到燕三郎,正好路过的二管事就指着他斥了一声:

“车队位置有限,他不能上!”

偌大的姚府连下人有七百来号人呢,结果能上车的也就是五十多个,可谓一座难求。莫说仆役,就是姚家人都带不全,依附姚家的远亲更是统统留在盛邑。这种情况下,二管事怎么会让一个闲杂人物挤上车?

这位二管事生得干瘦矮小,站在胖大的三管事身边更不起眼,但权限比三管事更大,平时主要打理主子们的事务。

“他跟着我三四年了,除我之外,你这车队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人比他更通药理。”贺小鸢一把按住三管事胳膊,“万一有人遇上不测,关键时刻,你们能像他一样帮上忙么?”

三管事张了张嘴,正要反驳,贺小鸢又接着道:“再说,他是我弟。他不去,我也不去了。”

二管事上下打量她几眼,嗤笑一声:“行,你不用来了。世上又不止你一个大夫!”

三管事赶紧陪上笑脸:“这位大夫医术和口碑着实是好,不止跌打损伤,疫病顽疾也能对付。咱队里不少人找过她看病呢。”

二管事斜睨他一眼:“不少人?我看是你找她看过病吧,这回就要做人情了。”

他一下说到重点,三管事脸色顿时尴尬。

贺小鸢这时开了口:“这位管事大人,您是不是夜间经常失眠,嘴里总是干渴,夏季四体亦会发凉,腰肌总是酸痛?”

二管事一怔:“你……”他有心不搭理这年轻大夫,但贺小鸢说中了他的毛病,一个不差。

“这便是阳虚!”贺小鸢一下子提高了音量,“恐怕您夜里行夫妻之事也不太顺利……”

“噤声!”二管事的脸一下胀成了猪肝色,“这么大声嚷嚷作甚?”他已经在调理了,在调理了,只不过见效较缓而已!

不过他瞥见三管事的神情似笑非笑,想来这回不给人家面子的话,三管事背后就要开始散播“他不行”的谣言,只得指了指最后一辆车:“能挤上去就是这小子的本事,可以跟着走。”他看了三管事一眼:“你想留这两人,那就留下来吧。要是出了什么差池,都算在你头上!”说罢转身走了。

三管事笑眯眯应了,等他走远,脸色也沉了下来。

那辆车又小又破,但燕三郎还是挤上去了。

车队走了两天两夜,就有两三人出状况,不是受颠簸就是感风寒,头晕脑胀、上吐下泻,其中一个还是姚府的千金。

姚府千金自然有好大夫去照管。下人们只能找新入伙的贺大夫了。

但他们也没料到贺大夫那么给力,旅途中煎药不便,她就放出丸剂,病人立刻止了泻吐,大有好转。于是众人对她们姐弟的态度立马转变,非但再不怀疑,连座席也是从最末一辆升到了三管事身后的马车,那里容载七人,但坐着要舒服得多。

此时的乌石堡已经人心惶惶。燕三郎在路上就听见姚府下人们议论纷纷。

他也参与拉瓜几句,就随意问起了二管事。

这孩子看起来乖巧诚恳,又俊得讨人喜欢,尤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车里女人多,关不住八卦的嘴,你一言我一语就开始给他说开了。

原来两年前三管事和二管事为争同一个位置,彼此都没少下绊子,结了一点恩怨。结果最后是二管事技高一筹,三管事被涮了下来。从此以后,三管事看他心里不服,二管事则给昔日的同僚穿些小鞋。

“今天二管事找你俩麻烦,无非就是借机向三……”这妇人尤娘子说得欢快,顺口就溜出一句,被边上的人打了一记肘捶,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住嘴。

不能明说啊,他们还在两位管事手下做事呢。

燕三郎笑笑,一把将话题岔了开去。

旅途无聊,大家很快谈起镇北侯拥裕王起兵,都是七嘴八舌。先前那妇人惆怅道:“我还道镇北侯对大卫忠心耿耿,哪知最不可能造反的人,最终还是反了。”

算算时间,韩昭这会儿也该带兵打到盛邑城下了。

那么燕、贺两人眼下待办的重点就有两个:首先,确认卫王在不在乌石堡内;其次,弄清他要逃向哪里。

贺小鸢正在思忖,胳膊却被燕三郎撞了一下。她顺着少年的目光瞟去,看见姚立岩在两名侍卫引领下,大步向乌石堡高处走去。

这堡垒是依山而建,显然地位越高的人住在越高处。并且燕三郎还注意到,姚立岩下意识整肃了一下衣冠。

看来,他要面见的人地位很高。

比当朝国舅地位更高的人,在这弹丸之地还能有谁?贺小鸢垂首,掩去眼中仇恨的光。

白猫喵了一声,燕三郎听见她说的是:“看来卫王就在这里了。”

他和贺小鸢只瞧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装作漫不经心,再不敢多看。卫王身边,必多卧虎藏龙之辈,就算这会儿天色已暗,燕三郎也不敢动用千岁去试探。

打草惊蛇最不智。

两人走回屋子。空间不到十平,只摆了一张小床,两个椅子就满了。

贺小鸢在屋里仔细检查好几遍,确认这里没被施放窃听的神通或者异虫,这才放出结界。

“卫王在乌石堡,得想办法将这消息传给韩昭。”

第525章 到底在哪?(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25章到底在哪?光是协调住处,就花去了大半宿的时间。从主子到奴仆,人人都不满意。

燕三郎的房间又多挤进来两个人,现在是六人一间了,谁也没地方睡觉。

天上月明星稀,夜色已经深沉。贺小鸢站了起来,对燕三郎道:“我们去弄点水喝,口渴了。”

两人出了门,往水井边上走。卫兵上来拦问,贺小鸢亮明身份和铭牌,对方也未为难他们,只说:“喝完了就快点回去。”

燕三郎观顾左右无人,才低声问她:“着急了?”

“嗯。”贺小鸢目不斜视,低低应了一声。

这都到后半夜了,再不动手就晚了。和仇人同处一地,她只觉心如油煎,恨不得奔去山上,将卫王一刀两断!

二人转进小路,一路黑灯瞎火,旁人也看不清他们举动,燕三郎这才开口:“想动手还是想传讯?”燕三郎也知道她只做两个选择,要么传讯出去,要么对这里人下手。

“出手。”贺小鸢已经想明白了,就算能传讯出去,镇北军赶来也需要时间,那时卫王都快到目的地,自己想杀掉他就太难了。

燕三郎目光闪动:“怎么做?放瘴气么?”

“不。”前面走过两个小厮,贺小鸢待他们走远才低声说了两个字:“井水。”

燕三郎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打算在井里下毒。

乌石堡地处山区,四面筑起罕见的高墙,原是为防御盗匪入侵,卫王选中这里作为落脚点,安全大有提升。但这里在半山腰上,前后都是密林,左右两侧高山,很是挡风,再加一堵高墙拦截,山风吹到寨子里面已经变成晓风徐徐,冬天也不会刺骨。

这本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宜居环境,可见寨民智慧。不过风力很小就说明空气流通性差,燕三郎几乎是一进来就注意到这一点。如果他是贺小鸢,就会选择大范围毒瘴,令敌人不知不觉中毒,失去战斗力。

千岁却笑道:“你抬头看看,权贵居于高处,瘴气难不倒他们。”

燕三郎闻言抬头。的确,乌石堡依山而建,地方不大但很立体,地位高的人住得也高,顶点与地面的垂直距离至少有四丈。如果卫王当真在乌石堡内,他就该住在那里。

毒雾最惧散风,高处风力增强,这玩意儿的效力即便还在,也恐怕要大幅度减弱。

可是贺小鸢的首选却是在井水中下毒。

他们住进来小半天,贺小鸢已经摸清整个乌石堡内有井水十四口,没有流动的溪泉。本来半山腰的地势较高,溪流不从这里经过。山顶上的权贵可以免受毒雾侵扰,却不能不喝水。

贺小鸢是杀人于无形的高手,就他已知,至少有三名卫人大将死于她制造的“意外”,却连她的把柄都抓不着。燕三郎也不得不感叹,如她这样的行家里手,就算心急如焚,筹划也还是比他更要周全。

但他却摇了摇头:“不妥。”

这回是贺小鸢不解了:“为何?”

“孙家没来,他们比我们还早一步离开盛邑呢。”燕三郎目光闪动,“还有其他落脚点。”

贺小鸢脚步微微一顿,但随即恢复了正常。

她一惊之下,急躁被抚平,人也冷静下来:“好,我知道了。”

当廷疏谏大夫姓孙,原本没什么钱财,不过娶了大富商的女儿。富商又没有儿子,死后家产都留给了这位孙大人,于是孙家暴富。

钱财还在其次,孙家名下管理不少老字号,其中“兴南醋铺”卖出的香醋销量占到盛邑的三成以上。考虑到盛邑人口众多,这项进账就极为可观。

好巧不巧,贺小鸢手下就有一个攸人探子安插在醋铺总店管小账。廖家人被斩首当天,孙家突然要求各家门店盘账,着掌柜们把铺子里的钱都送去孙府,原话是“一刻也不许耽误”。

这只是贺小鸢收到的情报之一。鸟群往盛邑空投情报前后,她接到的消息如雪片一般,有些难免看过就疏漏了,却没料到燕三郎好记性,这时突然提起孙家,贺小鸢立刻反应过来。

孙府连生意周转的钱都卷走了,不可能不跑路啊。可是这都后半夜了,孙家却没来乌家堡。

为什么?

半路上出事的概率很小,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他们去了别的地方。

也即是说,撤离盛邑的权贵不止这几批人,他们的会合地点也不仅止是一个乌家堡而已!

这个推测很合理,毕竟人马分散作几路,被撵上的风险也相应降低。

那么麻烦来了:卫王在哪一路?

如果他不在乌家堡,而是藏在其他会合地点呢?

得燕三郎提醒,贺小鸢顿觉棘手,但她咬了咬唇:“卫王藏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大。”

“为何?”他遗漏了什么?

“直觉。”

“……”

贺小鸢耸了耸肩:“再说,我运气向来不差。”

燕三郎无语,只得道:“只怕镇北军也会跟错。”

卫王把撤离的权贵分作几路,加大了镇北军追踪难度。所以他们如果不把准确消息传回去,恐怕是等不来后援了。

井边站着两个卫兵,又有个小厮专门打水。

井水还没打上来,等候取水的队伍就已经排出七、八人,燕三郎和贺小鸢走到这里就噤了声。

小厮提起水桶,往众人碗里倒水。

轮到燕三郎了,他一口饮尽,又取了一只羊皮水囊出来:“麻烦你了。”

这水囊的口子太小,用水桶哪灌得进去?燕三郎好意道:”我自己来罢。“低头就要把水囊浸入桶里。

两个卫兵连连喝止:“住手,你干什么!”

“灌水啊。”少年一脸不明所以,“一碗不够喝啊,兵爷。”

“退开,不许靠近井桶!”

燕三郎只得悻悻退开,但心里明白,这是防止有人在桶里下毒。防备这样细致,乌石堡里有高人哪。

他又喝了一碗水,紧接着就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像公鸡被捏住嗓子。

“打桶水来。”

这种声线有别于正常男子,一听就知道是宫里的太监。

第526章 贺小鸢的手段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26章贺小鸢的手段王公才会用上内侍。

燕三郎循声看去,几个太监年纪不大,最多就是三十出头,衣裳料子都比其他人好一大截。为首的公公神态倨傲,甚至不屑跟三管事说话,都由边上的小太监代言。

卫兵立刻向他问好,燕三郎得知这位是钱公公。

小厮赶紧打上一满桶井水,满面堆笑。钱公公厌恶地看他一眼,取出瓷杯接了一点,喝上两口,点了点头:“嗯不错,挺甜的。”

水井很是有趣,明明相隔几丈的水井,有的打出来是甜水,有的打出来却是苦水。钱公公显然奉了命令,要给主子找甜水井。

可他紧接着下一句话就是:“这口井也征用了。从此刻起,仆役下人一律不能靠近这里。”

燕三郎等就站在近前,离钱公公不过几尺。太监话音刚落,卫兵立刻上来赶人。

他和贺小鸢不用人家变脸,已经快步转身。天暗,井边又站着不少人,钱公公也没注意到他俩。

不过两人离开之前,不远处跑来两个卫兵:

“加急来了!”

声音虽小,却架不住燕三郎和贺小鸢都有一副好耳力。

钱公公闻讯,一转身急急往城门方向而去。

这时燕三郎两人已经退出六、七丈,但,耳中还听见钱公公走出两步,又回头叮嘱手下的小太监:“你再打一桶水,把那人清洗干净。”

两人对视了一眼。“那人”指的是谁?钱公公这说法很是有趣,不说打井水给谁洗澡用,而是把人清洗干净,就如同洗物洗菜一般。

或许这人地位卑微。

可是位阶太低,又怎么能劳动钱公公专门找人给他提水?

正思忖间,钱公公已经走开了,行色匆匆。

燕三郎看着他的背影:“此人可用。”

卫王西撤还要带在身边的内侍,品级不会太低,也必定知道更多内幕。

至少,卫王在不在乌石堡这个消息,他们肯定清楚。

贺小鸢手上亮出个瓷瓶,向他晃了晃,旋即收起,动作快得普通人都看不清:“一会儿他就会来找我们了。”

她已经下手了啊,动作真快。

“放了什么药?”燕三郎有些好奇。

贺小鸢微微一笑,燕三郎分明从她眼里看见了满满的恶意:“等着瞧就是。”但她递给燕三郎一样东西,“收起来,一会儿说不定用得上。”

燕三郎默默收取,远处就传来辘辘之声。

两人抬眼看去,恰见寨门缓缓开启。

又有车队到来?

门开了,有一骑飞奔而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寨门重又关闭。

就这么一人一骑?

燕三郎眯眼看去,只见马上骑士轻革常服,大口喘气,面现疲惫,骏马也是浑身汗气蒸腾。

他明白了,所谓的“加急”看来是情报加急。

这时钱公公也赶了过去,从骑兵手里接过一个皮卷。边上侍从另牵过一匹骏马。钱公公翻身上马,飞快往乌石堡的高处去了。

燕三郎已经走到亮处,附近就有卫兵巡逻。他不敢造次,只是嘴皮微动:“这么巧?”

身后传来千岁一声轻笑:“今晚看起来会很热闹呵。”

两人回屋,靠墙坐下。同屋的人也没有伸展的空间,都是倚墙而坐,但白天太过劳累,有两个已经鼾声震天。

燕三郎闭目调息,呼吸很快变得均匀,有如熟睡。

时间就在黑暗中一点一滴过去。

……

一个时辰以后。

众人犹在熟睡,外头突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燕三郎睁开了眼。

紧接着木门从外头被推开,几名侍卫走了进来:“谁是大夫?”

“我,我是。”同屋的人都被吵醒,贺小鸢揉了揉眼,看起来满脸惺忪,“有什么事吗?”

另外两名大夫也醒了,一脸茫然。

侍卫不由分说:“跟我们走,看病!”

“啊……好。”贺小鸢赶紧抓着燕三郎,“走吧。”

侍卫看着燕三郎皱起眉:“慢着,这小子……?”

贺小鸢赶紧出声解释:“这是我家僮子,专门帮我配药的。”

时间紧迫,侍卫也不疑有它:“行了,快点!”

燕三郎赶紧背起箱子,四名“大夫”一同走出房门。

外头仍旧漆黑一片,距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

夜风是刺骨的寒凉。

侍卫带着四人往矮丘上走。

沿路两排都是黑石房子,比起底下的宽敞又整齐,有些门口还有卫兵站岗。显然住在这里的都是权贵。

可是侍卫还是越过这些屋子,带头往上走。

地势越高,说明居住的人地位越高。那么,到底是谁临时突发急病了?

又走了二十息,侍卫才将四人领近一间大屋。

屋里灯火通明,屋前屋后都有卫兵把守,燕三郎甚至还能感觉暗处隐着好几双眼睛。

侍卫走到这里,还得通报一声“新请的大夫来了”,才能获准进入。

屋子很大,分作里外三间,外间待客,中间起居,最内间才是卧房。侍卫带两人走进的就是卧室。

这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双椅。不过现在屋里人多,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椅子里,其他还有四、五人站着,正在窃窃私语。

这里最养眼的乃是一名丽人,乌发红唇、肤白如雪,可惜两眼哭肿,跟桃子似地。不过就算这般,也没掩住她的国色天香。

燕三郎第一眼看见她,即不动声色移开目光,心里却暗暗吃惊。

这女子,长得和廖红泫太像了,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

只是她皮肤比廖红泫白皙一点,看来更加养尊处优。

不用多想,燕三郎立刻就确认了她的身份:

廖红泫的双胞胎姐妹,廖太妃。

他懂了。卫王逃出国都,还要抓人质在手以保自己安全。廖太妃是裕王生母,也被押着上路了。

不过廖太妃对来者陌不关心,一双美眸只望着床上的病人,面色木讷。

侍卫进入,立刻向坐着那人行礼:“罗大人,车队大夫带到。”

“嗯。”那位罗大人挥散侍卫,抬眼看了看眼前四人。

这人生得有三分清秀,眼里有精光闪动,仿佛能刺穿人心,燕三郎只望他一眼就低下头,但把他的形貌都记了下来。

第527章 治病如儿戏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27章治病如儿戏其他大夫也觉他目光慑人,均不敢与他对视。

“这人病得厉害,群医束手。”罗大人往床上一指,“你们谁能救得活他,赏黄金百两!”

四人一起动容。黄金百两,对普通人来说可是一笔巨款。

但罗大人紧接着就道:“要是治不好,你们就给他陪葬吧。”

四人脸上的喜色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小鸢看了那几个站立的大夫一眼。这几位衣料很好,年纪都在五旬以上,胡子也精修过了,聚在一起讨论病情,却不理会新来的车队大夫,很有两分倨傲。

她知道,这应该是权贵们带来的医官。病人出了问题,首先请到他们来诊治,可是病情也不见好,八成还更加恶化,这位罗大人无法,才找人去唤来随车大夫一起想办法。

通常来说,宫廷医官的水准应该在民间这些赤脚大夫之上,罗大人此举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屋里很亮,燕三郎也借机把床上的病患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人须发纠缠,也不知多久没洗过头面了,面貌已看不清楚。但胡子半白、头发全白,年纪至少是六旬以上,骨瘦如柴。

燕三郎目光一凝。

这人的衣裳很新,但医官们诊疗时已经将上衣剥下,于是露出底下遍体鳞伤。燕三郎一眼扫过,至少辨出十几道鞭痕,伤口脓肿溃烂,可以说身无二两好肉。

他还留意到这人搭在床边的手,五个指甲都被拔去。都说十指连心,这种酷刑绝非常人能够忍受。不过伤口已经结痂,还长出了小肉芽,可见这是旧伤了。

此人身上的鞭痕也是新旧交替,有些反复迸裂,已长烂痈。可见这人原本所处的环境很不好,伤口才会感染至此。

当然现在伤口都覆上了药物。

可他满面通红,胸膛起伏微弱,呼吸时断时续,并且有浓重的痰音。

廖太妃看着,眼眶不自禁又红了。廖家原本风光无限,猝然间遭此大难,死的死、病的病,如今活在人间的还能有几个?

尽管瞧不起车队大夫,可碍于有罗大人在场,医官们还是让开一个缺口,令他们得以检查病人伤势。

与贺小鸢同屋的车队大夫把了脉,再看病人眼睑舌笞,低声问道:“先前吃了什么东西?”

“一碗黑米粥,一个白煮蛋,一只烧鸭腿。”立在边上的侍女拎起一张白纸,纸上有字,“他还要求我泡一盏雀舌茶。”

病人先前吃剩的食物都在桌上,众医官已经验过。

“吃食检查过了,都没有问题。”罗大人接过话头,一脸不耐,“晚饭后开始发烧,众医官给了汤剂都不见好,现在每刻钟要给他擦洗一次身体降温。”

贺小鸢和两名车队大夫恭恭敬敬向医官请了医嘱来看,燕三郎身为“药僮子”也迅速瞟了一眼,看见医官们开出来的诊断是火毒攻心、气血两亏。

如果他事先不知道贺小鸢动了手脚,看见这份医嘱也会深以为然。果然两位随车大夫看着罗大人咽了下口水:“大人,几位圣手开出的医方已经很完备……”

罗大人眼睛一瞪:“你们也是束手无策?”

两人顿时支吾:“我、我们……”他们平时跟着车队走南闯北,擅治外伤、瘀肿、风寒、中毒等常见病痛,却不是坐堂大夫,于疑难杂症并没有多少心得。

贺小鸢正在观察桌上的东西,这时头也不抬道:“我们看明白了。这方子上的药物没甚问题,就是份量不大对头。”

她一开声,就成众人焦点。罗大人皱眉:“说清楚。”

“轻了。”贺小鸢指了指药方,大大咧咧,“我想这上头的药量加一倍,或可救治。”

此言一出,众人都瞪大了眼,一名医官忍不住了:“小姑娘,病人虚受不起,药力再加一倍,他必定撑不过去。”

众人看病患满面胀红、皮肤仿佛是下一秒就要爆开的模样,深以为然。这随车大夫太过年轻,又是女子,一张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若非现在压力太大,几位医官真想好好给她上一课,让她知道话不能乱说。

她这样简直治病有如儿戏!

贺小鸢哈了一声:“病人是底子太弱,原本濒临油尽灯枯,今晚又遇到寒邪入侵,就像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遇上一把大火,三两下就会烧个干净。”

各位大夫默然,这和他们先前诊断出来的有甚不一样?

“所以诸位用药极尽小心。”贺小鸢两根手指拈着药方,晃了又晃,“按这药量来看,就是拿着杯子给着火的房子泼水,这里浇熄一点,那边又烧起来了。最后房子还是会被烧光,这人也就死了。”

她满脸都是不以为然。

轻狂,太轻狂了!有位医官忍着气,斜睨她问:“那么按你之见?”道理谁都懂,可是这“房子”实在太破,连浇水浇大劲儿了都会倒塌,他们能不小心翼翼吗?莫要火还没扑灭,房子先没了。

“首先,寒邪持续入侵,要先将这源头给掐断才好。”贺小鸢竖起一根指头,“其次……”

“慢着!”这回是罗大人叫停,“什么叫‘寒邪持续入侵’?”

眼下屋子里温暖如春,火气大一点的人都要冒汗了,还哪来的“寒邪”?

贺小鸢四下里看了看,从桌面拿起杯子:“病人就用这个喝茶?”

侍女应了声“是”。

“那是多久之前?”

”他喝下去,约莫是一个半时辰之前;发病是一个时辰前。“

”那也不该是这个温度。“贺小鸢看向屋角的火塘。桌子离火塘很近,还不到三尺。现在炭火还烧得很旺,她站在这里都能觉出暖热扑面。

可是病人气血两亏,在寒夜里面当然喜欢靠着炉火喝热茶,这是人的本能反应。

她向着燕三郎一招手:“取鲎妖的血剂来。”

少年立刻从箱子里翻出一只布囊,众人看见他抽出的竟然只是一张尾指宽、尾指长的纸条子,颜色呈现淡黄。

贺小鸢接过纸条,顺手将它放进盏中的残茶。

第528章 说好的金子(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28章说好的金子雀舌茶汤色原本是青中带微黄,这纸条浸了茶汤,一下却沁出了蓝色。

起先只是浅蓝,颜色飞快转深,直到最后变作了靛蓝!

贺小鸢这才将纸条抽出,向着众人一晃:“几年前,我在海边救起一只鲎妖。它赠我几滴血液以报救命之恩,我就做成了这几张试纸。”顿了一顿,面露得意,“众位大人可知道鲎血的效用?”

那物虽然稀罕,却不是绝无仅有,有位医官就看不惯她尾巴都要翘去天上的样子,微微一哂:“这里谁不知道那是试毒的良剂?”

“纸条呈深蓝,说明这茶里寒气太过。”贺小鸢补充道,“鲎妖待在深海里时,血液就是蓝色的。”

罗大人却没心思去管鲎妖小知识,迳直接过杯子,果然入手冰寒!“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寒气像是能顺着手指、胳膊一直入侵,倘是多握上十几息,那寒意就沁到了心底去。

古怪的是,先前他赶来时也碰过这个杯子,温度正常。并且不仅是他,在场所有医官都检查过了,没觉出有甚古怪之处。

可是现在这杯子却冻得像冷窖里取出来的冰块,偏偏表面也不结霜。方才众医官已经检查过它,确认它没有问题,现在也没人再去碰它,居然漏过了这样的异状。

明明放在炉火边上,为什么它越来越是寒凉

他看了看杯子,乃是很正常的陶杯。原本住在这里的寨民不知用了多久,色泽都有一点黯淡。

“若是杯子没问题,茶叶没问题——“贺小鸢转头问侍女,”唔,茶叶没问题吧?”

侍女赶紧摇头,有一名医官也道:“我方才专门验过茶叶,无毒无害。”

贺小鸢接下去道:“——茶叶也没问题,那或是水有问题了。”

医官中最年长者已经接过罗大人手中陶杯反复察看,这时面色凝重:“我们要重新验过。”

他们都是宫廷医官,医术精湛,既已发现突破口,就不需要几个随队大夫再插手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新一轮的诊断、讨论,杯子里的水也被重点关照。

又过了一刻多钟,医官首领才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向罗大人递上新药方:“大人,有赖于这位姑娘的新发现,方子和药量都做了调整,但若说药量加倍,那是绝不可行的!”说到这里看了贺小鸢一眼,后者“切”了一声,翻个白眼,“那还不是我查出来的病因?”

她说的是实话,但众医官都没给她好脸色。

说到底,这不过是个不入流的随队大夫而已。

罗大人点头。既然医官们胸有成竹,他的心也放了下来:“病因就是沏茶的水?”

“是。”医官们道,“那井水寒凉彻骨,并且释效缓慢,所以我们方才拿这杯子并未觉出异常。偏偏它不仅被拿来冲茶,还用于擦体降温,这样寒毒就一次又一次侵入病人身体,也是我们屡屡用药拔除不止的原因。”

罗大人向其他医官挥了挥手:“行,快治吧。”又转向为首的医官问道,“这寒毒怎么来的?”

“寒冬时节,深山地底沁凉。从那里涌出的井水也带出了寒气,这不奇怪。”医官解释道,“不知那口井水今晚还有别人喝过么,可有中毒或者高烧案例?”

这就要问几个随队大夫了,毕竟仆丁和役夫们要是生了病,就会来找他们。

几位随车大夫都摇头。于他们而言,这一晚上太平得很,在侍卫找上门前,他们睡得正香呢。

“那就是病人体质问题,才会被寒毒趁虚而入。”医官轻声,“廖……这位的身体亏耗过度,拖得一日是一日,早晚数症并发,这才是获病内因。寒毒不过是个引子。”他本来还想说病人再也受不得舟车劳顿了,不过想起眼下环境,这句话又咽回肚里。

罗大人嗯了一声:“尽力治好,先熬过这几天再说。”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去。

谁敢拦下他?

燕三郎咕哝了一句:“金子,说好的……”

声音不大不小,含含糊糊,但刚好能让罗大人听见。

罗大人脚步一顿,向左右吩咐一句:“赏!”

很快有人送来黄金百两。贺小鸢笑逐颜开收了去,另外两个随队大夫盯着她手里的金票直咽口水。

百两黄金可是很沉重的份量,搬运不便。罗大人给的乃是陆通钱庄的金票,这家钱庄背靠卫廷,到目前为止都是信誉优良。

当然,卫国眼下正逢剧变,今后经济民生有甚变化可不好说。贺小鸢两人作为随队大夫,哪敢再跟罗大人讨价还价。

燕三郎还听见罗大人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去查井水……寨民反应……“

这人终归不放心,要去彻查井水里是不是被人下了毒。不过贺小鸢用毒的本事还在救人之上,燕三郎并不担心罗大人能查出什么来。

医官们都在忙忙碌碌,几位随队大夫呆在屋子里袖手旁观,倒是落得一个清闲。

病患未好转之前,卫兵不会放他们回去。

燕三郎中途去了一趟茅房。这里的五谷轮回之地掩在树林当中,离黑石屋还有一段距离。

他走出来后,刚取瓢子从石臼里取水冲手,耳边忽然传来千岁的声音:

“卫王身边有高人同行,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燕三郎下意识抬头去看高处。上头还有一座小孤峰,不高,但显眼。看来卫王就住在那里。

“不止一个。”千岁冷冷道,“有些人格外擅长匿形之术,气息不显,但我还能感觉到危险。”

“你也打不过?”

他问得太简单粗暴,千岁噎了一下,语带恚怒:“胡说八道!只是我的愿力宝贵,不可胡乱浪费!若仅有我们三个出手,这趟说不定都捞不回本钱!”

“好,我知道了。”就是打不过。但燕三郎并不争辩,两人心里有数就得了。

要知道这次木铃铛给出的是红光任务,那报酬大概是青光任务的百倍之多。即便这样她还认为一不小心可能亏本,那么山顶上的人有多难对付,可想而知。

第529章 让他来找我们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29章让他来找我们当下他整理一下衣物就回去了。

贺小鸢正坐在中屋,找了个角落坐着,边喝茶边等结果。另外两名随队大夫有些好奇,找她套近乎,结果被她毫不客气地怼了几句。

碰了这么个硬钉子,两位大夫也不想跟她多说话了,抬腿就离他俩远远地。

外室和卧房都有卫兵把守,但中屋无人。

瞅着左右都没耳朵,也没人理会他俩,贺小鸢这才悄悄布了个小小的隔音结界,确保声音不会走露出去:“你可知那病人是谁?”

燕三郎不假思索:“廖青廖丞相!”

那人受过非人的折磨,身上处处都是酷刑的痕迹,并且可以看出是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早在卫王弃都西撤之前。

并且他能和廖太妃一起当狱友,让卫王撤退时也要带在路上,让罗大人那般着紧他的生死呢?

再结合此人的年龄,燕三郎脑海中的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当然是前丞相廖青!

廖家人基本都被处死,除了当时被软禁在宫里的廖太妃之外,只有廖青和几个儿子活了下来。得知这消息时,燕三郎就判断卫王要逃了,而把廖青带在身边,紧要关头也能当一张底牌来用。

毕竟韩昭拥小王子萧宓举事,而萧宓是廖青的外孙。卫王抓来了裕王的生母和曾祖父,假设镇北军真地赶上来了,韩昭看在萧宓的份儿上,也不能不顾廖青的死活。

所以,廖青得活着。

贺小鸢当然也明白这一套道理:“好极,看来卫王的确就在乌石堡!”

廖青既是卫王的底牌之一,那么他在哪里,卫王也就在哪里了。

她脸上的笑容越发凛冽:“看来我的运气当真不错。”这就叫错有错着,居然当真跟上了卫王的队伍!

燕三郎低声道:“不忙动手,先把这消息传出去。”己方只有两人,镇北军若能及时赶来,那就是莫大的助力!

“知道。”贺小鸢深吸一口气,“待离开乌石堡再说。”这一夜折腾下来,天都快亮了。

“趁这功夫,我还要对付一个人。”燕三郎也不跟她客气,“钱公公。”

钱公公是卫王逃跑时带在身边的大太监,看起来品阶很高,他多半知道苍吾石的下落。这才是燕三郎的当务之急,否则那顶王冠若是还留在盛邑当中,他就多走了近百里的冤枉路。

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

“你方才也在他身上动手脚了罢?”

贺小鸢微微一笑:“当然。”

燕三郎侧头看着她:“你在井水里下了什么毒?”

“寒毒。”贺小鸢耸了耸肩,“万丈深海里孕育一种寒晶,只需要指甲盖大小,就能改变周围水域。那并不是导致表面的低温,而是深入骨髓的寒毒,你打上这样的水,烧开几次都没用,喝下去必生寒气。”

“我看其他寨民无事?”当时一同取水的还有多人,至后半夜也没有病患找上门来。

“暂时无事而已。”她笑得饶富深意,“到天亮你再看看?”

燕三郎想起她在廖青榻前的表现,就像个浅薄的随队大夫,连药剂药量都判断错误。其他医官不把她放在眼里,那位罗大人才不会疑心到她身上去。

真是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个女人啊,燕三郎挠了挠头,不对,千岁排第一,贺小鸢才能排去第二。“廖青几近枯竭,所以寒毒发作最快?”

“正是。”贺小鸢悠悠道,“病疫总从最薄弱处爆发,我们这回也是误打误撞,弄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

原本她在井水里放入寒毒别有目的,不过眼下这结果反而更好。至于廖青差点因为寒晶送命,那关她什么事?她可不在乎一个卫人大官的生死。

燕三郎看着她,不掩眼中的好奇:“你到底如何将寒晶放进井里?”贺小鸢根本没靠近水井,莫说其他人了,连站在她身边的少年都没看清她怎样出手。

贺小鸢笑了笑,反问他:“我有没有问过,那个神出鬼没的红衣女人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

没有。燕三郎懂了,谁还没有几个小秘密?

他切换了话题:“我们去请钱公公吧。“

“钱公公哪有那么好找?”贺小鸢摇了摇头,“这货晚上八成也要陪在卫王身边睡觉。”

卫王夜寝,太监就要在外间守夜。

话虽如此,她脸上却没有忧烦之色,燕三郎就晓得她有对策了,很是配合地问了一句:”那怎么办?”

“自然是让他来找我们。”贺小鸢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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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重要情报,钱公公策马上行,很快到了乌石堡上界。

这寨子依山而建,越往上房屋越少,小孤山上只有五座黑石房子,整砌得比别处都好。

当然,现在这里被征用了。

夜已深沉,但五座黑石屋灯火通明。周边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地面,连棵小树都没有,显然任何潜入者在这里都无所遁形。

钱公公才靠近,中间的黑石屋里立刻有人出迎。“钱公公,王上好不容易睡着。”

“十万火急!”钱公公同样小声道,“国都的情报送到了。”

他随着小太监走了进去。

紧接着有一人从外围的石屋踱出,对他道:”钱公公,得罪了。“

钱公公站定不动,这人绕着他洋洒红色粉末,并且注意从头发洒到靴子。粉末并不沾人,落下之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仿佛四下无踪。

”很干净,请吧。“这人摆了个请通过的手势,钱公公大步走向正中间的黑石屋。

这红色粉末,就是用来检验残余的神通和咒术,毕竟这世上的诡祟之术防不胜防。如果钱公公身上被人做了手脚,粉末自会挂身、变色,以提醒主人。

材料很珍贵,但值得。

就耽误这么点功夫,原本在黑石屋中休憩的卫王已经坐起,披头散发,眼里的血丝未褪。侍女端来清茶,他不理会,只对着钱公公伸手:“拿来!”

太监就是他的家奴,在奴才面前不需要顾及形象。

第530章 理清原因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30章理清原因钱公公双手呈上皮卷,卫王一把抢过,随便扯开火漆印。他只看了第一句话,就觉眼前一黑:

“国都午时沦陷,韩昭携叛军进驻。”

“怎会这样!怎能这么快!”卫王一把抓起茶杯,咣啷一声摔在墙角,“涂庆重不是担保他会拖住叛军么!”

周围宫人惶恐,一起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喘。杯子碎片反蹦回来,划破侍女眼角。

鲜血沁出,可她动都不敢动一下。

“废物,当真是废物!”卫王粗喘几口气,强抑心头砰砰乱跳,这才接着展卷阅读。

气血上涌,他手都有些颤抖。

皮卷上的文字言简意赅,但是将盛邑发生的事都描述到位:镇北侯兵临城下,涂庆重等坚守不出。韩昭将小王子带到战场,与留守群臣对峙。

最重要的是,涂庆重请出太庙里供养的血蝉给“小王子”验明正身,居然证实他当真就是王室正统血脉!

涂庆重当场就哑口无言,只得放镇北军进城。

当天夜里羽林军叛变,迎萧宓入主天耀宫!

看到这里,卫王忍不住一拍桌子:“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萧宓之死千真万确,他都见过了信物。如今那个觊觎他王位的小贼,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可是血蝉不会出错。多年来,卫国王室一直都用这种方法验证血统的纯净度。这回血蝉长出的血红翅纹清晰,就说明那小子的确就是老卫王的直系后裔!

这是怎么回事?

钱公公凑前一步,紧声道:“王上,廖青的孙女廖红泫十二年前、哦,算到现在应该是十三年前突发怪病被送走;前些日子,宣龙卫发现她在荷香镇已经嫁人生子,那孩子与裕王年岁相仿,面貌神似。您看这?”

话才说完,他就觉得肚子里一阵绞痛,险些一下坐去地上。不过在君王面前绝不能失礼,钱公公还是咬牙忍住了。

那一夜朴鱼追查廖红泫下落,却再也没回来。但马儿掉落巨坑之前发生的事情,宣龙卫事后如实上报,是以卫王也知道廖红泫过去十年都住在荷香镇,并且还嫁了人、生了孩子。

最重要的是,荷香镇的镇民见过裕王殿下的画像之后,指认这就是廖红泫的儿子!

当时卫王看见这条情报冷笑不止,廖青和韩昭要是企图用这么低劣的手段来鱼目混珠,只是找个样貌神似的孩儿来冒充裕王,他可是求之不得。

卫王已经计划好了,等到韩昭推出那孩子混淆众人视听,自己就发布檄文揭穿他的骗局,如此镇北侯的声望必定一落千丈,军队战力也会跟着动摇。

最重要的是,韩昭师出无名,其他廷军、边军必会群起攻之。

但他心底隐隐不安。廖青不傻,赌上整个廖家、几百条人命为代价的政变,怎么会筑在这么不靠谱的基础上?再说镇北侯更是聪明人,会傻乎乎地拥立一个冒牌货吗?

可是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怎么也真不了!

卫王喃喃道:“难道廖红泫抚养的是萧宓?不对啊,如是这般,她自己的儿子又上哪儿去了?并且镇民指认……”

镇民分明指认,她儿子就是画像中人。

廖红泫在荷香镇住了十来年,镇民看着她的儿子从小长大,几乎不可能认错。

卫王眯起眼:“十三年前得了怪病,搬去乡下……嘿,她哪里是生病,分明就是有孕了,廖家为了避丑,才将她送走。”未婚先孕,这在当时如日中天的廖家可是丑闻一桩,廖青找个理由将廖红泫送走,情有可原。

“她生了个儿子,长得跟裕王一模一样,还得到血蝉认可……”卫王原本轻敲桌子,说到这里顿住,脸上神情也是呆了呆,突然拍案而起,“原来如此!”

“廖太妃是她妹妹,廖家这对姐妹本就是一母双胞,样貌神似!”他恨恨道,“父王真会给我找麻烦,居然打了一发双响炮!”

肚里又是一阵剧痛传来,钱公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晚上吃坏肚子了?

那不对啊,御厨给王上做饭,余下一些被他取来吃掉。都吃一样的东西,若是饭食有问题,王上怎么没事儿?

那小腹怎么痛如刀绞?钱公公拼命回忆,突然想起自己喝过的那半瓢子井水!

廖青吃了那口井的水,一下子发起高烧,医官都险些束手。他、他自己也喝过那水了,难道水里有毒?!

钱公公额上沁出冷汗,只想赶紧去找医官。可是卫王正在发怒,他哪来的胆子溜走?

这样下去,不会死吧?

卫王不知他心中惴惴中,依旧语气森然:“那小子,根本不是萧宓!”可那也是王室正统,除了原本的身份见不得人之外,从血统来说还是有资格继承王位!

这才是最令他头疼的地方。

就在这时,罗大人求见。

“廖青高烧正在减退,医官说,天亮之前病情可以稳定。”罗大人汇报得很详细,“病因是他所用的井水太过寒凉。下官差人取井水化验,并无其他毒素。”

果然,就是井水不好!钱公公险些跌足。当时他唤小太监去尝水就好了,何必自己亲上?

悔之晚矣啊!

卫王长舒一口气,但也将信将疑:“只是意外”

“寨民也称,这几口井里的水寒气大,进山的外人也喝不惯,时常就病倒。”罗大人轻声道,“廖青体质偏弱,比常人更受不起。医官建议,您也喝一点汤药预防。”

“廖青不能死。”卫王从来只要结果,不问过程,“给廖太妃也送点药,她更不能出事。”

“是!”

罗大人接了命令就往外走,钱公公送他出去。走到黑石屋外围,钱公公才赶紧问:“那汤药还有没有?”

“有。”罗大人看了看他,咦了一声,“公公脸色不好,莫不是也喝了井水?”

“找井的就是咱家,当场就喝了一大口呢。”钱公公苦笑,“我现在腹痛如绞,罗大人千万帮忙哪。”下腹已经传来沉坠感,想来马上要跑茅厕了。

第531章 钱公公的隐疾(加更)

“好,我这就让医官送一份汤药过来。”

这位罗大人办事果然靠谱,并且汤药早就由医官着手熬制了,因此大约是一刻钟后,钱公公就拿到了治疗寒毒的汤药。

这时,他已经跑厕两回了。热乎乎的汤剂下肚,虽然味道又酸又苦,钱公公还是长吁了一口气。

啊,得救了。

¥¥¥¥¥

贺小鸢和燕三郎在黑石屋安心等候。

医官已经熬好汤药,给廖青灌了下去。

外头还奔进一个小太监对医官交代几句,于是医官给廖太妃也喂了药,然后再打一碗汤剂交给小太监带了回去。

燕三郎耳力好,对话一字不漏听在耳中,于是知道这碗药是带给钱公公的。

他看了贺小鸢一眼,后者笑而不语。

耳边传来千岁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嗤:“神气什么?”

一转眼,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廖青服了汤药、停了冷水擦身,渐有好转。他的命灶太弱,就像风里的蜡烛摇摇欲灭,医官不敢给他用重药,只得每过两刻钟就喂服一点点药水,又要想法子和缓药效。

再一次号脉以后,老医官终于点了点头:“暂时没事儿了。”

众人都是长长吁出一口气。廖青要是死了,大伙儿都吃不完兜着走啊。

燕三郎就听见千岁没好气地嘀咕一声:“死太监人呢?不是说他会来找我们?”廖青好转,他们就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燕三郎去看贺小鸢,见她脸色也不太好。

失手了?

“无妨……”这时候埋怨责备都没有用,他们该想好下一步怎么办。

但是接下来的“我们另想办法”几个字,燕三郎还未说出口,千岁忽然咦了一声:

“来了。”

燕三郎立刻也转了口风:“……他已经来了。”

又过十几息,贺小鸢讶然看他一眼,显然也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这少年的耳力,是不是太好了一点?

很快,有人自外头推门而入。燕三郎一看,果然是钱公公。

不过钱公公此刻脸色发青、嘴唇发白,走起路来都有两分说不出的别扭。

医官都认得卫王身边这位近侍,纷纷招呼,先前怼过贺小鸢的一名医官仔细看了他两眼:“钱公公,您这是?”

“陈太医,咱家不爽利。”钱公公环顾四周,把他拉到一边,“先前喝了寒气逼人的井水,腹泻得厉害,两刻钟就跑肚五次,唉哟。”

陈太医点头:“那井水的确寒凉,我给你拿点汤剂。”药是现成的,他转头就要走开。

钱公公一把拽住他:“开给廖青的药,我也吃了。”

“哦,方才那份汤剂是给你的啊。”陈太医一怔,“腹泻可是止住了?”

“止住了。”钱公公欲言又止,“可是、可是我的老毛病犯了,还有点儿、有点儿严重,都出血了!”

陈太医显然很清楚他的“老毛病”是什么,想了想,从药箱子里拿出一个小药匣递给他:“回去抹上,别乱动。”

钱公公打开来,看见里面是青绿色的膏药:“这个管用?眼看要天亮了,我还得继续侍候王上。”可没时间休息了,他眼睛底下挂两个大黑眼圈。

“先替你缓一缓。”陈太医如实相告,“这两天吃食清淡一些,牛羊鹅肉和水产是万万不能碰的。”

该死,今晚他还啃了鹅腿!钱公公谢过他,领了药物就往外走,显然急着回去上药。

黑石屋这里已经用不着几位随队大夫了。侍卫就对四人道:“你们回去吧。”

他包接但不包送,四人要自行回去。

另外两位随队大夫也知道这对姐弟刚得了钱财,不愿与他人同路,因此也不理会他们,自顾自走了。

贺小鸢和燕三郎出了屋门就追着钱公公去了:

“公公留步!”

钱公公身后还跟着个小太监,闻声拦住他们:“作什么,不得冒犯!”

贺小鸢堆起笑容对钱公公道:“公公,那药可没甚用处。”

钱公公斜看她一眼:“你知道这是什么药?”

“知道。”贺小鸢继续保持笑容,“那里面好几味药香独特,小女子一闻就知道了,这药是治疗痔……”

她的声音又清又亮,钱公公脸色立变,用力“嘘”了一声打断下文,朝小太监挥了挥手。后者会意,赶紧退出几丈开外。

贺小鸢不待他开口就道:“把一把脉,就知前后了。”

钱公公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哪有看病不让大夫把脉的,于是捋起袖子伸出手。

贺小鸢搭指按在他脉门上,眼珠子转了两下,嗯了一声,缓缓点头。

看她一副有谱的样子,钱公公急问:“怎么回事?”

这女子虽不是太医,但能被罗大人请来黑石屋,多少会有两把刷子吧?

“您现在,疼得紧吧?”贺小鸢两眼都是同情。

“是啊,走起路来有如刀刮。”方才是肚痛如刀绞,现在么,是那地方有如刀割,都不好受哇。

贺小鸢轻咳一声:“方才我在边上,不小心听见了您和陈太医的对话。您喝了寒凉的井水,又吃了一剂开给病人的汤药,可对?”

“对。”钱公公有点不耐烦,“这到底有什么问题?”

“病人身上寒气过重,底子又很薄弱,所以配给他所服用的汤药利火又筑基,光是老参就用了两味,还都是五十年份往上的,驱寒的同时还给他补身子。”贺小鸢笑得恭敬,“给他用当然没问题,可是给您用嘛——咳,您原本就有痔……”

那两字刺耳,钱公公脸色不好,贺小鸢很识相地换了个更隐晦一点的名词:“……您原本就有坐痈,看您眼里血丝浓重,这两天想必又是舟车劳顿、疲惫得紧,导致虚火上升,再吃进利火大补的汤药,这毛病不就是火上浇油吗?”

她指了指陈太医给的药膏:“这药不能说不好,但效力还是轻了。您就算多抹上几回,也是隔靴搔痒,起不了多大作用。”

这说得头头是道的,钱公公多看她两眼:“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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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2章 下层的小生态(双更合一)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32章下层的小生态“这药里,得再加一样东西。”贺小鸢轻声道,“就是那口寒井里的水。”

钱公公想起先前跑肚跑得痔漏的痛苦,声音都扬起三度:“还用那水?”

“用的,用的。以寒攻热,可以缓解,并且见效很快!”贺小鸢笑道,“只是井水至寒,用量要商榷,我来替您调配!”

钱公公“嗯”了一声,想着这女子也在乌石堡里,翻不出他的手心,也不虞她动什么手脚。于是他把小太监唤过来,吩咐他去打水,然后就回身往上走去。

贺小鸢两人赶忙跟进。这里到处都是卫兵来回走动,有钱公公领着,他们才能畅行无阻。

钱公公自己的住处得不远,走上几十丈就到了。就这么一点儿路,他也走得辛苦,想起天亮之后还要经受车马颠簸,他就更着急治愈。

不多时,井水送到。

贺小鸢反复斟减配药,最后把药匣递给钱公公:“您先抹上,小女子在这里候着。两刻钟后就要减量。”

钱公公拿着药进了内屋,一抹之下,哎哟!

先前那种火辣辣的焦灼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下而上的清凉感,像是大夏天吃了冰西瓜,浑身每个毛孔都通透了。

“公公,如何?”贺小鸢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不错,有效果。”泰公公穿好裤子,就听这个女大夫道,“您最好在榻上趴一会儿,少坐少走动。”

泰公公依言趴下。

他奔波劳累两天,这一晚上又办皇差,又是腹泻,又是坐痈发作,实在被折腾得不轻。才沾着硬榻,就觉身体沉重得快要散架,疲惫感更是铺天盖地而来。

也就是十几息的功夫,钱公公就坠入了梦乡。

以外头两人耳力,当能听见他打起的微鼾声。里屋还站着个小太监,贺小鸢不好说话,只侧头瞥了燕三郎一眼。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就看燕三郎怎么作为。

她并没有看见,一缕红烟从木铃铛里溜了出去,潜进内室。

也就是十几息后,钱公公忽然道:“出去,都出去。”

鼻音很重,像是呓语。但小太监还是依言走了出去,留下钱公公一个人休息。

接下来,屋内就没了声音。

两人耐心等候。

现在轮到燕三郎老神哉哉了。贺小鸢几番转头看他,示在催促,他却闭着眼,不言不动,像是假寐。

这小子,到底动手了没有?两刻钟过去,贺小鸢忍了又忍,正想踩他一脚,不意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

很快,敲门声响了起来:“钱公公可在?王上那里着您伺候。”

燕三郎看一眼窗外,东方已经泛出了鱼肚白。

折腾一夜,天终于亮了啊。卫王想要继续赶路,急不可待。

小太监应了门,又飞快进去唤醒钱公公。

不一会儿,这大太监就着装整齐,从内屋走了出来。

他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疲劳并没有缓解,但脸色明显转好。贺小鸢二人赶紧站起,兢兢业业问他一句:“您觉得如何?”

“好多了。”隐疾带来的疼痛大为缓解,钱公公现在只觉底下很清凉……

唔,好像有些过于清凉了,他一起来就打了个喷嚏,尽管屋里塘火烧得很旺。

“我对药物又做了调配,减了份量。”做戏要做足,贺小鸢双手捧出药匣,恭敬奉上,“另外这里面还有润燥温养的丹丸,每天一丸共五丸,公公切记从今起每日服用,否则留下病根、日常泻痢就不妙了!”

钱公公本来着急走出,听她说得这般严重,当场就吞了一丸,这才大步离去。日常泻痢……这也太可怕了,他平时服侍在国君身边,哪是想跑厕就能跑厕的?

小太监跟上去之前,赏给贺小鸢十两银子。

两人也跟着出去,返回自己住处。走到附近无人处,贺小鸢才抛了抛手上的银子:“居然还有外快……喂,办成了没有?”

燕三郎点了点头:“办成了。”

何时办的,她怎么一点都未察觉?贺小鸢眯起了眼:“是千岁出手?”她知道千岁必定就在附近,但红衣女郎一晚上都未露面,这就古怪了。

“是。”贺小鸢给钱公公多加了一点安神镇定的药物,令他迅速入睡,千岁就借机潜入内屋,施展摄魂之术询问钱公公细节。

因她撑起结界,外间的人什么也未听见。至天亮,她又返回木铃铛。

“有甚消息?”

“两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贺小鸢耳边突然响起千岁的声音,她吓了一跳,环顾四周,人影都未见一个,“你要先听哪种?”

罢了,对这女子的行踪飘忽,她是服气的。“两个好消息。”先甜后苦吧。

“苍吾石的确被卫王带在身边,我们没有白跑;还有,镇北侯已经拿下盛邑!”

贺小鸢吃了一惊:“那么快!”这才几天的功夫!

“并未开战,镇北侯和小王子劝降了守军。”千岁还把卫王的揣测也一并说了,但燕三郎并不惊讶。他和萧宓相处过一段时间,心里早有怀疑。

不会吧,这胜利未免来得太容易了些。兵不刃血呀?贺小鸢掐了掐自己的腿。有点疼,看来不是做梦。

燕三郎接口道:“卫王弃都逃走是一记败笔,顿时引得整个盛邑人心浮动,战意颓废。自然我们还不清楚卫王自己的考量。”

他顿了一顿:“镇北侯只要证明萧宓就是裕王殿下,即可以争取人心;当然了,这种事最讲究的是里应外合。和平进城能成功,一定有人在城里推波助澜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算韩昭和萧宓再怎样声情并茂,如果没人跟他同台演戏唱角,盛邑绝不会大门洞开。

这话说出来,贺小鸢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她早知这小子精明又早慧,可在娑罗城时,他于政事分明还没有这样精通,经常问出一些……可爱的问题。

才过了几个月,少年就能说得头头是道?

贺小鸢心头掠过”后生可畏“这几个字来。但她不知道,燕三郎师承连容生,后者也重因材施教,认定燕三郎讷于言表、敏于心志,日后并非泛泛之辈,因而平时常给他讲帝王心术、宦海佚闻,着重点题人心、人性、人情。

燕三郎学得认真,但到底欠缺了实践。这一趟从春明城走到娑罗城,又从娑罗城北上卫都盛邑,几个来回数千里路开阔无数见识,给了他最宝贵的经验来反思从前所学。

”反正,韩昭在别人见不着的地方也捣鬼了。“贺小鸢没好气地下了个总结,”这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燕三郎就不知道怎么答了,因此没有接腔;反倒是千岁轻笑出声。

那笑声意有所指,贺小鸢轻哼一声:”怎么?”

山里头的冬天,清晨呵气成烟,可她只觉得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如此清新。

“别高兴太早。”千岁懒洋洋道,“还有坏消息呢。”

两人竖起了耳朵。

“第一,嵌着苍吾石的那顶淡金缨络帽子,现在就戴在卫王脑门儿上。”千岁说到这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卫王是当真喜欢那顶帽子。

贺小鸢忍不住笑了:“真是天助我也,看来你非帮我弄死他不可了!”

“是。”燕三郎低声道,“可这也不容易。千岁能感应到卫王身边潜伏着高人,很难对付。这是第二个坏消息。”

贺小鸢目光微闪:“加上千岁也不行?”她一直没探到红衣女郎的底。

千岁不吱声了。

“敌众我寡。”燕三郎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做没把握的事。”

贺小鸢呼出一口气:“那么依你之见,还是要借助外力?”

燕三郎还是保留原来意见:“镇北军一定会追上来,局面越乱,我们越有机会;并且韩侯爷本人也是异士的克星,有他相助,何止是事半功倍?”

的确,韩昭现在统御大军,不伤一兵一卒就拿下盛邑,正是士气最高涨之时。卫王身边的异士再厉害,一旦与之为战,神通术法先被豁免好几成。

“那就要拖慢这支队伍的脚步,让镇北军赶上来。”这可不容易,卫王有先发优势,已经走了两天了。贺小鸢若有所思,“不若我再投点儿毒,放翻一大片人?”

“不妥。”燕三郎想也不想就否决了这个提议,“毒计只能用一次。卫王已经提高警惕,若是队伍本身再出事,一定会引他怀疑,彻底清洗这支队伍。”他俩可经不起查!

他想了想又道:“对了,从钱公公那里获知,卫王要去木芙城。”

“木芙城?”贺小鸢把这地名念了两遍,“知道了。”

这时二管事对向而来,行色匆匆,身后还跟着一名姚府的侍卫。

他一抬头见到二人,松了口气,换上恚怒之色:“乌石堡内宵禁,你们偏偏彻夜未归,是溜去了哪里!”说到这里,转头对身后侍卫道:“把他们带回去,先治病,再论罚!”

贺小鸢后退一步,避开侍卫伸过来的手,冷冷道:“你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二管事斜眼看着她:“我管你们去哪!别以为治好了贵人的病,就有资格趾高气昂!我告诉你,现在车队出了状况,遍寻你们下落不得,这叫玩忽职守!”

贺小鸢微微一笑:“钱公公有恙,方才找我们去医治。”

二管事愕然。

作为姚府的大管事之一,他当然知道钱公公是谁,那可是王上身边的近侍。

但他可不晓得,钱公公竟然也在这支队伍里!

二管事咽了一下口水,不想弱了气势:“胡说,就算钱公公真在队里,他身边也有太医,能找你们这两个游方郎中治什么病!“

贺小鸢耸了耸肩:“就和治疗那位贵人一样,是隐疾。”

二管事一噎。

他怎么就忘了,贺小鸢的确治好了一位贵人的病,在太医束手的情况下。

“您若不信,大可以差人去问。”贺小鸢回身往半山腰上一指,“钱公公就住在从上往下数第十五个黑石屋里。”

二管事顺着她的手指,将信将疑看了一眼。他有三分确定这妞儿只是在胡诌,可自己哪有胆子去问?

“行了。”他不悦地挥了挥手,“争这些作甚,你还有一大堆病人。医者父母心,你不着急吗?”

贺小鸢眨了眨眼:“那么这回就是二管事‘请’我过去喽?”

二管事呼出一口气:“快去吧。”

那侍卫也听懂了,对贺小鸢两人客气得多。

望着两人背影,二管事哼了一声,肚子里有火。

……

燕三郎老老实实背着箱子走在侍卫后头,耳中听到千岁悠悠道:“你若想弄死他就吱声,分分钟的事,只要在一百种花样死法当中替他任选一种。”

前有外人,燕三郎不吱声,只是摇了摇头。

“胆小鬼。”千岁哼了一声,“你就跟那个尤娘子一样,明明厌他厌得要命,还不敢动手。”

尤娘子?燕三郎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是跟他同车前往乌石堡的姚府下人。当时,尤娘子的言语中流露出对二管事的一点不满。

“几年前,姚府西厢的小库房原本要交给尤娘子的丈夫掌管,结果二管事收了别人的好处,把这肥差给夺了去。尤娘子不服,想要越上告状,结果丈夫隔天就摔伤了,在家养了半年才好,在姚府的差事都险些丢掉。”

燕三郎挠了挠后脑勺。姚府当中,也自成一个小生态啊。不过千岁能听到的鸡零狗碎可真不少……

“尤娘子丈夫在家休养期间,二管事亲自拎着点心水果来看望,笑眯眯劝他好好养身子,千万不要再跌伤。”她打了个呵欠,“他前脚刚走,尤二娘子就把他送的东西全剁碎了扔掉。”

“你看,那也是个有心无胆的,分明知道给自家使绊子的就是二管事,但连报复都不敢。就和你差不多,哼哼。”

燕三郎对这种八卦无爱,也不争辩。杀掉二管事,除了解气还有什么好处?

第533章 卫王的打算(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33章卫王的打算姚府突然死了个二管事,只会徒惹不必要的目光、不必要的关注,更不利于他们行动。

再说受点气算什么,他在黟城什么亏没吃过?不过是一点刁难,他根本无视。

前方的侍卫将他们引到下方的居住区,另外两位随队大夫已经在这里忙活开了。

原来从寅时开始,各家车队当中就陆续有仆役发起高烧、上吐下泻。病情来得迅捷无比,贵族们反应过来之前,这里就病倒了一百多人。

据其描述,都是半夜腹痛如绞,脏腑像浸在冰水里,其四肢寒凉,摸起来都有些冻人。燕三郎一看便知,他们喝了寒井里的水。不过这趟能跟着卫王跑路的,都是身强体壮扛得住造的人,因此病情远没有廖青那么沉重,只要吃了驱寒的汤药,也能好个七七八八。

几位大夫交代了方子去熬煮,但喝下见效还要在一个时辰以后。

燕三郎两人返回住处时,天亮在即。

时间紧迫。卫王下令,将这百多人扔在乌石堡,车队按时上路,一刻都没有耽搁。

少了百来人,车队里就有十来几辆车空了出来。有一辆恰好是姚府的,原本坐满了人,现在则堆满了货。贺小鸢就把罗大人打赏的十两银子都用了出去,向三管事换来了单独乘车的权利。

车里本来也没剩多少空间,,三管事很快点头。

虽然车帘破旧还漏风,但至少车里没有旁人在,说话行事不须顾忌。

午后,她借着方便之机离开了一小会儿。

她爬回车上顺手放了个隔音结界,燕三郎一边抚着猫儿一边问:“讯号送出去了?”就像贺小鸢没弄清千岁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也没看清贺小鸢使毒和发讯号的手法。

在书箱里憋屈了两天,芊芊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透透风,顺便向主人撒撒娇表示不满。

它趴在燕三郎的膝盖上打滚,又拿脑袋去蹭他的手。千岁也由着它,不吭声。

这个白天,她好像也很沉默。

“当然。”贺小鸢拍拍靴子上的土,“这一路过来我都留有记号,一定有人缀在后头,方才我只不过把卫王的情报送出去。韩昭手下收到了,自然会飞讯与他。”

她叹了口气:“就看他多久能赶过来了。”韩昭一旦知道卫王在这里,知道队伍要去木芙城,必定会调动军马追上。

世事无常哪,从前她恨不得此生与他再不相见,如今却是望眼欲穿,巴不得韩昭下一秒就出现在眼前才好。

“对了,你们从钱公公那里有没有问出,卫王为什么选择木芙城?”贺小鸢拉回思绪,“木芙城曾是卫国陪都,富庶繁华自不必说,但它座落于平原之上,无天险可守,城墙也远不如盛邑坚固。如果只是退守一地,卫王呆在盛邑就好,何必千里迢迢逃去木芙城?”

国君弃都而逃,对民心、对士气都是致命一击。卫王必然是抱定了“只要青山在,哪怕没柴烧”的念头才撤退的,那么他的目的地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被镇北军打下来。

卫国境内,还有比盛邑更坚固的地方吗?贺小鸢想不出来。“我听说盛邑的城墙还有极其强大的防御,教人有去无回。若是今回动用到它,镇北军大概不能轻松拿下盛邑吧?”

话音刚落,猫儿叫唤一声,听在燕三郎耳里就是千岁的嗤笑:“卫王又不是傻子,能动用的武装为什么不用?想来这当中一定有些隐情。”

燕三郎只作没听见:“卫王集思广议时,钱公公就伺候在一边。据他所闻,去往木芙城的路上会先经过嚎风峡。只要在五天内快速通过那个峡谷,队伍就安全了。”

贺小鸢皱眉:“那是什么地方?”她虽然在卫国境内活动多年,到底不可能对每个地方都了若指掌。

“嚎风峡的地面被蚀得千疮百孔。每年小雪节气前后,地底生出罡风,从这些孔洞钻出地面。”燕三郎复述千岁的话,“罡风侵体如钢刀,只消一刻钟就能把人刮得只剩骨头架子。即便是修为精深的异士也不敢深入其中,更不用说普遍士兵了。”

他顿了一顿:“从今天算起,再有五天就是小雪节气!”

贺小鸢听明白了:“卫王想抢过嚎风峡谷,把天堑里的罡风留给追兵?”

“是。那里丛山峻岭,进出峡谷的山路只有一条。追兵要是过不去,就得退回来绕个大圈。等他们绕过嚎风峡谷再往西北,那至少是三个月后的事了。”

兵贵神速。镇北军要是被拖在山区里三个多月,卫国会发生多少大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镇北侯权衡利弊,必然只好暂时偃旗息鼓,等重新做好准备再说。

“那么卫王可以坚持更久,有时间等待各路人马返回勤王。”照这样看来,卫王弃都的选择也不是那么糟糕了,至少争取到他最稀缺的时间。燕三郎低声道,“再说镇北侯,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他能占下盛邑全靠举事突然,但国内不服者甚众。“

贺小鸢笑了笑:“如果他不在短时间内杀掉卫王、将萧宓扶为王室唯一正统,好些个州郡和带兵的大将恐怕要趁机自立了,后患无穷。”

站在攸国的角度,当然希望这恶邻四分五裂、内乱横生;可她想象那一幕,总有些不是滋味儿。

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凭他们两人要拖慢卫王西逃的脚步,谈何容易?

白猫挠了挠燕三郎的手背,他立刻给它倒了一钵清水。

看着白猫伸出小粉红吧唧吧唧喝得欢快,显然是渴了,贺小鸢也是佩服,不知他怎样精确地了解猫儿的需求。

……

车队走得很快,直到傍晚才稍事歇息。今晚可没有类似乌石堡这样安全又封闭的地方可以落脚,尊贵如卫王也只得憩在一个小镇里。

这里已进山区,镇子同样依着矮山而建,外头都是大片梯田。镇子四周,山脉如巨龙俯卧大地。抬头望,天空就像被局限在画框当中。

第534章 黑色恶魔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34章黑色恶魔走到这里,又有两家权贵与主车队汇合。燕三郎暗中留意,如今这支队伍的人数已经接近了四千人,走到哪里都很醒目。

幸好这里距离盛邑已经很远。

急行军三天,人马都疲敝不堪。有人病倒,有人受伤,就有人要找大夫。燕三郎随着贺小鸢四处出诊,再一次感叹起这个伪装身份的便利来:

在这特殊时期,也只有大夫才能在队伍里来去自如,不受卫兵阻控。

又看过四、五个病人,对贺小鸢来说都是小疾。她快手快脚处理完,取了晚饭要回车上吃,路上正好遇见姚府三管事。赶了三天的路,他眼角涨着血丝,人都瘦了大一圈,可见其劳碌。

贺小鸢笑吟吟同他打了个招呼,看他两眼,忽然唉哟一声:“您这两天如厕怕是不太顺利吧?”

她是大夫,三管事谈起这个话题可没有面对女子时的尴尬,只是叹口气:“可不是?一蹲就得一刻多钟,还不爽利!”

一刻钟不算什么,问题是车队一直在快速前进,他蹲坑一小会儿就得提裤子上路,一路上别提多难受了,偏偏府里杂事无数,都要找他。

他是三管事,不是大管事,侍候老爷公子们轮不到他,仆役琐事才归他管。一天里的鸡毛蒜皮好几百件,连几个小厮为半块馒头吵架都得找他。

三管事随队走了这几天,燥得火气好大,嘴里都起了好几个大泡。

贺小鸢莞尔一笑,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拿去用,每次饭后一粒,保你通畅,还得一夜好眠。”

正是他所急需,三管事大喜:“这可太感谢了!”要给银子,贺小鸢坚决不收。

燕三郎冷眼旁观,脸上的陪笑恰到好处。贺小鸢拿出手的药,韩昭和茅定胜轻易都不敢用,这位却像拣了便宜。果然无知者无畏。

贺小鸢送出了药,紧接着不经意问:“对了,咱这是上哪儿去呀?”

“我也不清楚。”他只是姚府的管事,平时在盛邑城里可以横着走,但是很显然,这支车队里的贵人多如米粒,有些从不露面,他还没资格过问高级机密。他甚至还有个吓人的猜测,但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跟着走罢。”

三管事叹了口气,掸了掸帽子上的薄霜。这鬼天气,太阳一下山就阴风四起,好像一直能吹进他骨头缝里!

贺小鸢也只是起个话头,谅他也不清楚最终目的地:“大雪封山,这时候再往山里走可是不要命了!”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队伍即将深入十万大山,这种地方从秋季起就不欢迎人类进入。就算是熟悉本地风土的猎人,错非生计难以维持,否则也不愿冒这种风险。

三管事哎了一声:“这个你倒是可以宽心。老爷说这乌顶雪山也就是站在这儿看着吓人,真正走进去了反倒无事。本地人冬天也经常进山的,里面没有雪!”

贺小鸢一脸诧异:“这么高的山,里面没雪?”

“我们要走的那条路非但没雪,这个时候气候宜人,听说里面植物都长得好,有很多百年的花草。”

贺小鸢更奇怪了:“在这种天气里?”

“世上无奇不有么。”这时姚府有个小厮领着两个镇民过来,对三管事道,“老爷交代,进山前的准备都按这两位向导的要求做。”

本地人对大雪山的脾气肯定更了解。燕三郎看这两人正值壮年、身形和目光都灵活,料想应是山中猎户。

这两人即对三管事道:“准备鸡、羊、猪三牲,这么多人想通过黑色恶魔就要先祭祀;此外,进山过程中不得喧哗打闹,不得高声呼喊,不得朝地上吐唾沫,免得惊扰了山泽!”

燕三郎听见“山泽”两字,耳朵都要竖起来。山泽就是山神,他身边曾有个曲云河就是这等身份。所以说,他们要经过的地方有山泽?

三管事咽了下口水:“黑色恶魔?”

“对,黑色恶魔就是赤弩峰!必……”向导想了想,才想出这个词汇,“必经之路。“

他们又摆手道:”别怕,黑色恶魔已经很久很久不发怒了。我们常年都在走,不要触碰以上那些禁忌就能安全通过。”

接下来,向导又要求车队在走近黑色恶魔之前,把拉车的牲口四蹄都用软草或者皮毛包裹起来,以免发出踢跶踢跶的响动,车轱辘和轴承也要上油,免得走起来嘎吱作响。后一点可不容易,因为冬季油脂都会凝固……

不过谁让三管事就是干这些杂务的?向导交代得琐碎,他还得一一记下去办。

贺小鸢也就笑眯眯站在一边听着,直到向导说完,由小厮领着去下一家继续做交代了。

三管事自去忙活。无论如何,在冬天穿越雪山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燕三郎轻声道:“卫王要抢着过雪山,甩掉后边的追兵。”走到这里,车队的氛围也稍微放松,不再风声鹤唳。卫兵们也懒得去管仆丁之间交头接耳了。燕三郎猜想这是车队已经远离盛邑,并且负责断后的军队没有查探到追兵到来所致。”至少他对于这个季节还能顺利通过雪山很有信心。“

镇子很小,常住人口都没有车队人数的三分之一多。卫王和权贵可以征用镇上最好的宅子居住,但宫人和仆役们连个栖身之处都没有,只能窝回车上。

车上的布帘子哪里有密封性可言?夜里的寒风从帘隙里吹进来,冰凉刺骨。

贺小鸢刚走进来坐下,目光在车内一扫,忽然道:“有人来过。”

“嗯。”燕三郎环顾四周,指了指桌边的火折子,“这东西换了位置。”

也就是说,有人趁他们离开期间上过这辆车,还点过灯。

可是车里看起来好端端地并不凌乱。贺小鸢脸色阴沉:“莫不是有人起了疑心?”当下着手检查。

他们的旅程才刚开始,若是被人盯上,想再往外传出消息可就不容易了。想到这里,两人心中都是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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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5章 手段无所谓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35章手段无所谓她和燕三郎都有储物空间,贵重的、见不得人的东西尽可以收存。不过为免两手空空惹人怀疑,他们还是将部分物品置于行囊和马车当中。

下车前,贺小鸢正在研磨几份药物;可如今揭开收东西的木盒,里面物什不翼而飞。

大半支五十年份的丹参和两根针胎花枝不见了,用来称重计两的一副银秤子、两柄银刀、桃木刀也不见了。

除此之外,两人的衣物也被翻动过。

看到这里,燕三郎倒是眉头微松:“看来只是个贼。”如是卫王派出来的宣龙卫,应该看不上这点东西。

“那就不管。”贺小鸢吊起的一颗心也稍微放松下来,冷笑道,“拿了我的,最后还得给我还回来!”

当下两人照常吃饭。

这次撤退太仓促,各家带走的多是金银细软,反而短缺了粮食。现在分发下来的食物,成年男子也只有半稀的杂粮粥一碗,馍头半个。

不过贺小鸢和燕三郎拿到手的粥里还加了几个红枣,三管事又偷偷塞给他们每人一个白煮蛋。

这简直奢侈。

不过在这种逃难时刻,大夫总是特别受优待,毕竟谁也不晓得自己何时会求人家救上一命。

燕三郎没喝,只是取出鸡肉丝撕碎了放在粥里,再把白猫抱出书箱:“吃吧。”

这些鸡胸肉是他在盛邑里焙炒装罐的,水分都已经被炒干,还加入了芝麻,香得很。

猫儿大口吃粥的同时,少年自己也取出牛肉干,就着清水啃了起来。

肉干很硬,幸好他牙口很好。贺小鸢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啧啧道:“你上辈子一定欠了这头猫很多。”

“也许。”千岁虽然不说,但他知道她肯定活了很久。如果他有“上辈子”,会不会曾经遇到她?他把剥好的鸡蛋凑到猫儿嘴边,它瞥他一眼,不吃,嫌弃地扭头。

燕三郎这才一口吞了鸡蛋。

贺小鸢问他:“想出办法了么?”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心眼儿比筛子多,搞不好真能想出什么主意来。

燕三郎摇了摇头:“在保证我们安全的前提下,没有。”如果他们搞事情,必然会惊动卫王身边的高人。这支队伍里,首先被怀疑和清洗的一定是外来户,比如他们这样的随队大夫。

除非他们的行动快而致命。

贺小鸢眼里闪过一抹厉色:“那就……”为了报仇,她可以排除万难,冒点险算什么?

就在这时,边上的女声突然打断了她:“或许还真有个法子。”

太阳下山了,车帘掀起,千岁登车而入,坐在燕三郎身旁的座位上。

贺小鸢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她没听见千岁的脚步声,并且车帘正好冲着林地,幽黑得很。

千岁挨得很近,几乎和燕三郎肩并肩。少年下意识退开一步。

千岁横了他一眼,才对贺小鸢道:“就凭你俩,没可能拖慢队伍的脚步。卫王身边藏有高人,你肆意妄为,不过徒送性命。”

贺小鸢也不生气,心道“加上你呢”?但没有说出口。只要能够杀掉卫王,她什么苦也可以吃,被人呛两句算什么?“有何高见?”

燕三郎则是问:“请外援?”相处多年,他对千岁的思维方式也很了解。

“唔……”她罕见地迟疑一下,“算是吧。”

贺小鸢一下坐正身体:“愿闻其详。”

“乌顶山脉占地广袤。即便要横穿最狭窄的腰部,也要两天两夜打底。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支队伍要取道赤努峰才有望平安穿过整片雪域。”千岁抚着精巧的下巴道,“也只有这么走,卫王才有希望在嚎风峡的地底罡风横扫山谷之前,抢先通过那里。”

燕三郎一点就通:“我们的机会,就在赤弩峰?”

“或许吧。”千岁往西边一指,“我去过一次,但时隔太久。直到三管事说起那里冬天不留冰雪,我才找到一点回忆。如果真是我记忆中那个地方,从前赤弩峰在冬季都像火炉,光脚踩上地面,直接就会被烤熟;至于夏天更不用说了,地面都烫得冒青烟,几乎没有植物可以生长,地表经常还冒出滚烫的岩浆。”

燕三郎听了即道:“确是不像。方才三管事说,赤弩峰有百年的花草生长。”而千岁记忆中的赤弩峰却是个火焰山,不毛之地。

千岁沉默了一下:“或许经过这些年,情况有变。”沧海都能变桑田,一座山改了脾性有什么奇怪?

贺小鸢懂了:“地热?那跟我们的计划有什么关系,外援在哪里?”

千岁轻咳一声:“就是黑色恶魔。”

“赤弩峰?一座山怎么会是外援?”莫说贺小鸢,燕三郎也没听明白,“哦,你是说,这里的山泽会帮着我们?”方才向导就重点提起,靠近黑色恶魔之前要隆重祭祀。

“我们的目标,只是拖住这支队伍前进的脚步。手段无所谓,对吧?”

贺小鸢沉声道:“正是!”

燕三郎却怀疑地看了千岁一眼。以他对她的了解,她说的“手段无所谓”,一定不像表面上这么轻描淡写!

结果千岁拍了拍他的脑门儿:“你道赤弩峰为什么被称为黑色恶魔?”

这理由不难猜:“因为它极其猛烈地喷发过?”

“正确!从前它三天两头发作呢,方圆数百里生灵绝迹。”千岁打了个响指,“所以我们引它再一次喷发就行了。”

燕三郎:“……”果然,他的阿修罗行事手段向来惊天动地。

贺小鸢倒是很感兴趣:“那倒是好。火山喷发是天灾,卫王不会疑心到我们头上。但这座火山沉寂了很久,怎么才可以重新引动?”

“吵醒它就好。”千岁笑道,“这座火山与别处不同,地底藏着一个岩火孕育而出的怪物,名字就叫赤弩。眼下它八成就在山下沉睡,这家伙的起床气不是一般的大。”

怪物?贺小鸢迟疑:“它就是山泽?”

燕三郎看向千岁的眼神,也更怀疑了:“你怎么知道?”

“我来过啊,那时它还醒着。”千岁吐了吐舌头,“还冲我大发脾气。”

第536章 你跳火坑吧(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36章你跳火坑吧燕三郎侧头看着她:“那是多少年前?”

“大约是……”她差点脱口而出,不过马上反应过来,冲他瞪起美眸,“关你什么事!”

燕三郎挠了挠头,暗道可惜。当然不关他的事,根据向导和千岁方才的说法,黑色恶魔喷发在很久很久之前,但千岁却见识过。

emmmm~

差一点就可以推导她的年龄了。

贺小鸢抓住了她后半句话的重点:“你招惹过它?”

“是啊。”千岁一摊手,“乌顶雪山是它的立身之本,也是它的地盘,赤弩在这里几近无敌。卫王要是撞在它气头上,包准可以吃不完兜着走,哪怕身边能人无数。”说着看了贺小鸢一眼,“在乌顶雪山地界,赤弩比起韩昭更难对付。”

“你当年怎么招惹它的?”燕三郎关注的重点在这里。

千岁扁了扁嘴,不想说,然而两人目灼灼盯着她。

好半天,她才不情不愿道:“我抢走了它的心脏。”

贺小鸢还以为自己听错:“你、你什么?”

“我拿走它的心脏。”千岁重复一遍,“赤弩之心在地底经过万万年高温淬炼,纯净坚硬,世上已经很少有什么东西能比得过它的强度了,是最好的炼器底材之一。那时正好我的法器硬度不够,我就来这里取长补短了。”

“取长补短”,词儿是这样用吗?贺小鸢哭笑不得。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千岁不满道,“这和人类捕猎飞禽走兽、取其皮肉筋骨有什么区别?你们动手前问过人家同意了吗?”

“没区别。”燕三郎无奈,“只不过你抢走的是山泽的心头肉。”

“这种岩火怪物和人类不同,不止一个心脏。”千岁伸出纤指,戳了戳他的胸口。燕三郎只觉惊人的热力透衣而入,不由得往后缩了缩。“没了一个,它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只是力量削弱了那么一丝丝,需要多花点时间休眠恢复罢了。”

贺小鸢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均自了然。

难怪赤弩山太平了这么久,都可以允许其他生灵自由通行了。原来是岩火怪物失去了心脏,不得已陷入沉睡。它丢失的力量,肯定不止“一丝丝”。

贺小鸢若有所思:“它一定恨死你了。”

“是啊。”千岁笑眯眯地,“所以只要让我把它叫醒,它一定会狂暴的。”

生于地火中的怪物会怎么个狂暴法?简单,火山喷发呀!

燕三郎顿时有不祥的预感:“你说的‘叫醒’,该不会是指……?”

“对!它现在睡得跟猪一样,离得越近才越有效。”千岁肯定了他的猜测,“也就是说,你得从火山口跳进去……唔,带着我。”

燕三郎的脸一下子就黑了:“那和直接刺杀卫王有甚区别?撤得及时说不定还能活!”怪不得她一反常态扭扭捏捏,半天不说重点,原来挖了好大一个坑在这里等她。

还是个大火坑!

天灾和人祸,他选择后者,谢谢。

“哎哎,急什么?”千岁好整以暇,“赤弩动作迟缓,智商低下,连话都说不利索……嗯,岩火构成的怪物,本来也没甚智力可言。所以在它狂暴之前,你有的是时间逃出来。”

不待燕三郎开口,她又抢着下一句话:“你好好想想,我怎么会让你选必死之路!”

燕三郎顿时没话说了。

对呵,他是木铃铛的主人。在没解除契约的状态下,他要是死了,千岁又要被封印起来,不知多久难见天日。

她不仅不会害他送死,反而要千方百计保他小命。

他抹了一把脸:“照这样说,我还有机会活着逃出来?”

“可不是么?”千岁笑了,“我们要好好筹划。”她转头看向贺小鸢,“镇北军还要多久才能赶过来?韩昭真是慢死了。”

按理说,贺小鸢这几天一直与他们同行,理应不知答案才对。然而她不假思索:“今晨我就放出消息,假设韩昭的手下能顺利接到,镇北军至少也要两天时间赶路。”

镇北军从北境到东南前线侵攸,又被拉去中部打褐军,然后韩昭亲率大军北上攻都,打的都是大仗、硬仗……论急行军的速度,梁国各路大军比起它可差得远了。

不过,在风雪中赶路,哪怕是镇北军也会被拖慢速度。卫王现在掌握了先发优势。

“并且卫王也很清楚,后头必有追兵,所以才要赶抄近道抢行嚎风峡。”贺小鸢语气肯定,“换言之,就算镇北军两天内不能赶到,只要黑色恶魔拖慢了卫王的脚步,他也不可能如期通过嚎风峡,一样会被罡风所阻。”

燕三郎点头:“卫王也不傻。穿过赤弩峰时,他一定让全队加强戒备。”

三人又商量一会儿,夜色越发深沉。

多数人白天疲惫不堪,这会儿酣然入睡,但燕三郎却听见一连串脚步声往这里而来。

杂乱、沉重,还隐隐透出了焦急。

贺小鸢也睁开了眼。

燕三郎掀开窗帘,看见不远处有个瘦小男子快步奔来,跑得气喘吁吁。

紧接着营地里面又奔出几人,左右张望一下就追了过来。

跑在前面这个,脚步有些蹒跚,很快就被撵上。

那几人连拖带拽,用力把他往后扯去。

瘦小男子急了,放声大呼:“徐大夫救我,徐大夫!”

他险些扯破嗓子,声音在安静的夜晚传出去很远。营地里的人们原本睡下,被他惊扰,一车一车都掀开窗帘往外看。

抓着他的人更着急,就要伸手去捂他的嘴。后者拼命挣扎,其他人则道:“要小心,别碰到他的手!”

正拉扯间,贺小鸢忽然跳下马车,大步走了过去,劈头就问:

“怎么回事?”

抓着他的那人赔笑:“没什么,他喝酒喝高了,半夜撒疯。”

“撒疯为什么找我?”贺小鸢上下打量这几个人,“他认得我?”

“兴许看过病。我这就带他回去,不吵你们……”话未说完,这人“啊”地一声大叫,突然松开了手。

瘦小男子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皮破血流。

三更奉上,明儿再见

第537章 受人指使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37章受人指使“我中毒,求徐大夫救我。”男子借机嚷嚷,声量可以惊起夜鸟,“其他大夫都治不好我!”

他挣扎着抬起双手。

附近还有几辆马车,呆在车里看热闹的人瞧见他这双手,都忍不住“咝”地一下倒抽冷气。

这人两只手都肿了,手心手背高高鼓起,十个指头比萝卜还粗。简单来说,就像是皮肤里面灌饱了水,用力一按就要爆开来。

甚至因为皮肤被撑薄了,底下的血管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被什么毒虫咬伤?忒也厉害了。

贺小鸢目光波澜不惊,只问他:“怎么肿起来的?”

瘦小男子咽了下口水,一时答不上来。边上那几人想把他拽走,却被贺小鸢一眼扫过,目光凌厉:“放手,否则你们很快要步上他的后尘,手比他还肿!”

这几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下意识松了手。

“说。”贺小鸢提醒他,“再拖上半刻钟,你这两只手都不能要了,必须截掉!”

瘦小男子吓得扑通一声,给她跪了:

“我说,是我猪油蒙了心,晚上偷溜进您车里想找点儿有用的东西,回来就这、这样了……”

燕三郎看着他:“什么是有用的东西?”

这人一呆:“啊,钱,钱和药物!”

贺小鸢眉头一挑:“周围这么多马车,为何选上我们?”

“啊……”瘦小男子哭道,“我看见您最近收了很多诊金。”

看热闹的已经站出了两圈人,此时议论纷纷:“这不是王家车队里的杜老六吗,看不出又能打杂又能偷东西。”

“连大夫的钱也偷,真不是个玩意儿!”

贺小鸢冲着他伸手:“我的东西呢?”

杜老六赶紧把药材和银秤上交。不过他手掌肿胀,想掏东西都是万分艰难。

贺小鸢收好了就往回走。

杜老六爬起来就去拦她:“徐大夫救我啊!”

“你没说实话。”贺小鸢避开他的手,“为什么只偷我们,不偷别人?”

“我、我说了……”

燕三郎一指他身后几人:“如果无人指使,这几个为什么要拦着你,不让你就医?”很明显,这几人要阻止杜老六向贺小鸢求治。

杜老六和那几人都是一呆。

“剁得干净点儿,免得余毒爬上手腕、攻入心脏。”贺小鸢向杜老六嫣然一笑,“好在剁手不是个技术活儿,其他大夫也能办到。慢走不送。”

杜老六大惊,咬了咬牙正要开口,人群外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这里怎么回事?”

众人自动分开一条道儿,二管事走了进来,一双眼睛狠瞪着杜老六。

杜老六咕嘟一下,把话又咽了回去。

“二管事。”贺小鸢声音清亮,“杜老六受人指使,来我这里偷东西!”

二管事目光在杜老六全身扫视一遍:“谁?”

杜老六咽了下口水,嗫嚅不言。

贺小鸢笑道:“您过来之前,我就快要问出来了。”

“大半夜的,惊扰了多少人睡觉。明儿还得早起!”二管事声音里透着不满,“他手肿得太厉害,你能治就给他先治。”

燕三郎梗着脖子道:“这要是治好了,他就不肯说出幕后主使了。”

“幕后主使”这四字刺得二管事眉头一皱:“你把他治好,人就交给我来审。”

“可是……”

“可什么是!”二管事瞪着燕三郎,这小楞头青敢跟他作对是么?“你觉得我会包庇他?”

“当然不会,二管事向来公正。”三管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先对他赔个笑脸,而后转向贺小鸢轻咳一声,“治吧,赶紧。”

贺小鸢和燕三郎交换一个眼色,后者微微颌首,她才吁出一口气,不情不愿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子,扔给杜老六:“外敷,一刻钟后就能消肿。”

杜老六千恩万谢接过。

“都回去睡觉,没热闹可看了!”二管事对着周围人群喝了一声,然后给杜老六一个冷脸:“跟我来,别耍花样。”

他领着杜老六走了,吃瓜群众也都散了,回自己马车上继续睡觉。

贺小鸢则小声道:“三管事,请上马车一叙。”

三管事点头,爬上了燕三郎的马车。

少年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就听贺小鸢问得开门见山:“杜老六是二管事派来的?”

三管事赶紧在帘外张望一番,见附近无人偷听,才低低道:“这个杜老六是二管事的远房亲戚,我听说他从前手脚就不干净,后来在当地混不下去才来投奔二管事。”

难怪二管事会出面。贺小鸢将昨晚的事说了,又道:“二管事为甚处处针对我们?”

三管事轻咳两下:“原本与你们同屋的两个大夫,有一人是他找来的,或许有些抱怨,又或许听说你们得了上头的赏识和奖金。”

燕三郎突然道:“既然杜老六是二管事亲戚,这事儿最后要不了了之吗?”

三管事微怔,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你到底年纪还小啊。”也不正面作答,只是好言安抚两人几句就离开了。

夜不长了,他自己也困得要死。

待他走远,贺小鸢才轻嗤一声:“含糊其辞。我们还不是受他连累?”二管事从一开始就看他俩不顺眼,还不是因为把他们当作了三管事找来的人?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

又过两刻钟,窗外溜进一缕红烟,化作人形落在燕三郎边上。

正是千岁回来了。

燕三郎眼睛都未睁开,就问她:“听到什么了?”

二管事的马车离这里不过是二十丈远,在千岁的活动范围之内。

“茶呢?”她不满地敲了敲桌子,“为谁风雪立中宵,一口热茶都没有?”

燕三郎立刻动手,给她倒上一盏热茶。

她吹着热气啜了一口,才慢悠悠道:“杜老六已经涂好了药也消了肿,在这期间二管事把他骂了一通。唔,骂他是废物,偷东西还被人摆了一道。”

贺小鸢抱臂在前:“二管事授意他来偷东西?”其实她早就知道答案了。在非常时期得罪小人是件好麻烦的事。

第538章 天助我也?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38章天助我也?“嗯哼。”千岁笑道,“二管事在你们这里吃了两次瘪,不太痛快,所以想让你们也不痛快。再说他知道你治好廖青的病得了赏金,就指派杜老六来动手。如果你没在箱子上放毒,二管事就能让你们吃下这个闷亏。”

说到这里,她对燕三郎表示了不满:“我昨个儿就说了,这种人早弄死早好。”

贺小鸢也有顾虑:“我们后头还有行动,被这么个东西盯着,放不开手脚。”放在平时,二管事对她来说就是曱甴一般的存在,恶心还爱坏事,抬抬腿就能踩死。

燕三郎却依旧摇头:“不急。”

千岁嘟起红唇:“为什么?你也太磨迹了!”

“这一路西逃,卫王提起了十成的警惕。今晚事件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二管事暴毙,与他生前起过冲突的人都会被盘问。我们就算能躲过这一波,后面恐怕还会被盯紧。”他问千岁,“你愿意被二管事盯住,还是愿意被卫王的爪牙盯上?”

千岁撇了撇嘴,都不愿意可以吗?“放他活着,简直是对我们的轻蔑!”

“集中精力。我们的目标是卫王!像二管事这样的人物,对我们构不成真正威胁。”燕三郎眉目沉静,“等此行任务结束,就由得你来。”

千岁冷笑着剔了剔指甲:“一百种死法?”

“一百零一种都可以。”

她轻哼一声,对面的贺小鸢也不言语,显然认同了燕三郎的话。

这时三管事的命令已经和物资一起分发下来,马夫除了精心伺喂口粮之外,还要拿布草包裹马蹄。

马儿的响鼻声和不安的蹄声传遍营地,贺小鸢倚在车厢上向外观望一会儿,再回头时,红衣女郎已经消失。对此,贺小鸢已经见怪不怪,她只注意到燕三郎把猫儿揣进怀里,再拿一件厚重棉衣,连他带猫一起盖住。

随后,少年就阖眼假寐,调匀了呼吸。

于是白猫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边,舒服地拱了拱他的下巴,再顺便看了贺小鸢一眼,轻轻喵呜一声。

它的瞳孔又圆又大,无邪而纯真的眼神像极了人类的婴孩。

但贺小鸢知道,这都是骗人的。她还有一件衣服上的破洞能证明,那猫的脾气真是坏透了。

¥¥¥¥¥

天公不作美,后半夜飘雪,到寅时都没停。

这时候卫王车队的人马已经整装待发。镇里的居民从被窝里被拽起,替王队扫除山路上的积雪。

众人忧心忡忡。冬天过雪山已经够可怕了,现在还得冒着严寒和风雪,这是难度再升级吗?

但是上峰的命令已经下来了,打头的马车辘辘向前走,后头的也只有赶紧跟上。显然对卫王来说,酷寒远没有镇北军致命。

宫人们在不安中窃窃私语:“这真是疯了!”他们的王到底怕镇北军怕成什么样子?至少等到天晴雪停再上路,也不见得镇北侯就能赶上来!

真是天助我也!贺小鸢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幸好她躲在车帘后面,除了燕三郎谁也看不见这个幸灾乐祸的笑容。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老天爷送卫王这场大雪,整支队伍的前进速度势必被拖慢不少。

好,好极了,越慢越好!

车队很快走出小镇范围,进入延绵山区。出镇三里之后,路面的积雪无人清扫,马蹄子一下就能踩进去半尺深。

浮雪盖住坑洞,这就太危险了,有几匹马一脚踩空,险些折断了腿。

马车不得不放慢脚步,谨慎前行。

贺小鸢心怀大畅:“等到深入雪山腹地,积雪更厚,这车也别想走了。”越往前山越高,气温越低,当然积雪也更厚。

燕三郎不语。黟城郊野下过一场罕见的大雪,林场的雪到腰部深,守林员的大门被堵死,出都出不来。乌顶山脉的雪,看起来脾气同样不好。

卫王的算盘打得不错,籍由温暖如春的赤弩峰可以横穿天堑,去往平原和峡湾。可他是不是忘了,从这里到乌顶山脉腹地,那也是正儿八经的丛山峻岭,不知道多少座雪山要翻!

这一段路,可没有地热相助。

“嘿嘿。”千岁又在冷笑了,只有燕三郎听见,“卫王像是这样没脑子的人?就算他没有,身边的智囊还没有么?”

卫王的算盘是逃出生天,不是自寻短见。

约莫在千岁说完的一刻钟之后,有匹马一脚踩空,惨嘶着掉下万丈悬崖。它拉着的马车也不能幸免,连人带货一起下去了。

旁观者失声尖叫。

望见这一幕的马夫,下意识都勒紧了缰绳,驱车更加仔细,无论卫兵怎样来回呼喝。

毕竟,命都没了还拿什么尽忠?

车队在雪中艰难行进,速度越来越慢。照这样下去,两天后他们或许都还未靠近赤弩峰哩。

唯一的好消息,是风雪已经止歇,视野恢复良好。

也就在这时,正前方忽然传来惊呼声。白猫嫌燕三郎动作太慢,早一步钻窗跳上顶篷,霸占最好的景观位趴下来看热闹。

这样的大晴天,前方居然刮起了龙卷风,上大下窄,像个大漏斗。长长的尾巴好像就拖在山路上,恰好就是众人的必经之道。

车马纷纷停了下来。

猫儿抬高鼻子,嗅了嗅空气:“龙卷非自然形成,有人动用了神通。”

燕三郎也走出车外凝神观察,这时凑在窗边,低声对贺小鸢道:“前方的大车并不惊慌,应是事先得了消息。看来,卫王身边的人出手了。”

打头阵的几辆马车老神在在地停在半截道儿上,车夫还下来安抚受到惊吓的马儿,无人惊惶奔跑,可见这场龙卷风无害。

但它声势着实浩大,并且看起来和普通的龙卷风也没甚不同,长尾拖在地面,沿着山路前行,边走边将地面上的积雪都吸了上去,露出底下黝黑的冻土和泥巴。

山林寂寞,从来无人打扫,积雪厚度可观。因此前方那玩意儿很快就变成了一个雪龙卷,身形越来越凝实,但体型反而是越来越小了,就像空气都被挤了出去,余下来的部分则变得越来越扎实。

第539章 发现了(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39章发现了最后,龙卷风消失了。可它积聚的雪并没有消失,不仅聚成一堆,并且还被风刀雕出了形状来,有脑袋、有四肢……

当它成型以后,贺小鸢也不由得喃喃道:“这是什么怪物!”

此物身长两丈左右,四脚着地,嘴巴却是阔而扁,比鳄鱼的吻部还宽。

光是这张嘴的长度就占去了一半身长,怪物的后半部却很短小,堪称鳄头蛇尾,前后比例很不协调。

它才刚刚成型,山风就将它吹得摇摇欲散,不过最前方有辆大车之中飞出一道蓝光,落在它颈上变成了一条项圈。

项圈缓慢转动,上头的符文焕出深蓝色的光。

与此同时,怪物扭头摆尾,还打了个呵欠,像是刚从沉睡中醒来。

紧接着,它就迈动四肢,沿着山路前行。

这东西的底盘很低,肚皮几乎是紧贴着路面,前进时张开四方铲一般的大嘴,于是拦在前方的积雪都被它铲进嘴里!

顶篷上的猫儿动了动耳朵:“有意思,这是人为造出来的吞雪兽。箍在它脖子上的那个项圈叫做定命环,相当于傀儡的心核,装上去造物才能行动,卸下来就是死物。”

这吞雪兽走在队伍最前方就像一台碾路机,凡是它走过的地方,地面几乎都没了积雪!它的体型也是越来越大,显然吞下去的雪都变作了它身体的一部分。

这东西本来就没有生命,只是积雪临时聚合成的怪物,体型大小全由定命环决定。

很快,它的体型就达到极限,变作了头尾长达四丈的庞然大物,推起雪来也更有效率。

这个时候,它就扭转脖子,把囤起来的积雪都喷吐到道路两侧去。

它之所以不再继续生长,还是因为山路盘旋,变得太宽大并无用处。

现在,车队可以跟在它后头继续前进了,速度一下加快许多。

贺小鸢抿了抿唇,脸上的轻松笑意已经消失。对于一路上的麻烦,卫王还是有应对之法啊。

燕三郎看见她神情即知她心中所想。反正外面也没甚看头了,他干脆钻回车上:“不必沮丧。如果吞雪兽这神通能够信手拈来,为何施术者直到现在才动手?”

不到天亮,小镇居民就被喊起来除雪。方才车队在山路上艰难前行了那么久,直到有马车坠亡,前面的异士才出手。

“你说得对。”贺小鸢目光微闪,“要维持这样的法术,必定消耗很大。”

“所以,这场雪还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卫王仓猝撤离,能制定出一条合理路线就不错了,根本无暇做万全准备。这和平时的天子出行大不相同,一路上必有许多麻烦始料未及。

说话间,白猫也跳窗而入,钻到一张暖和的毡毯底下去了。外头没啥好看的,她还是蒙头睡大觉吧。

这会儿,正需要养精蓄锐。

……

猫儿回车太早,因此没看见西南边飞来一只游隼,在天空盘旋了一圈就落进了车队里。

它降落在一个人肩膀上,后者从它爪子上取下一个细小的竹管,而后凑近第九辆马车,轻轻敲了敲车厢,沉声道:“报!后方来讯。”

窗帘一掀,有人把竹管接了进去。

这辆马车外表平平无奇,榉木车厢,灰鼠皮帘,只是大一号而已。可是真正走进去,立刻就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车厢内部四壁都用软革包起,脚踏处铺着厚厚的雪白长毛毯。里面地方不大,但坐具、卧具一应俱全,精工细造,每样东西都放在最恰当的位置,确保主人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这般数九寒冬,紫檀木案上还摆着一个青玉果盘,里面是大粒葡萄与草莓,紫红相间,鲜灵得可以滴水。

角落的金雀炉悄悄吐着龙涎香,一室温暖如春。

卫王倚榻斜躺,眼睛半闭半合,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有什么新消息?”

拿到竹管的灰衣人正是羽林卫的卫长柯严华。卫王即便处于西撤途中,也依旧能铺开一张情报网络,获知后方动向。

这些天,情报不停传来。

“是断后的第七游骑队发来的情报。”柯严华从竹管中取出两张纸条,眉头皱起,“我们这支队伍里,果然混进了奸细!”

除了卫王所在的主车队,前方还有侦察小队探查路况,后方则有游骑负责阻截追兵。

“怎么说?”听到“奸细”二字,卫王猛地睁眼。

“游骑队发现,我们经过的一处松林留下了这个东西。”柯严华将另一张纸条展开。这居然是个拓印,拓的是一只手掌。

人类的手掌,很小、很纤巧。卫王一看就有两分明白,脸色阴沉下来,但依旧问:“这是什么?”

“有颗大树的树干上留下这个血红色的掌印,入木三分,五指并拢朝向西北,也就是我们前行的方向!”柯严华沉声道,“这种颜料很特别。”

他征得卫王许可,将纸张伸去窗外晒了一会儿,而后将照亮车厢的六颗夜明珠收起。

光源消失,车厢变暗,可是纸上的拓印反倒亮了起来,红艳艳的很是醒目。

卫王恨恨骂了一句:“该死的奸细!”

柯严华紧接着道:“这是海中一种藻类,夜里可以浮上水面发光。将之碾碎配作颜料,就算夜间行者也不会错过它。”

“更精妙的是,骑兵两次路过这片林地都不曾发现。不过他遗落了一个水囊,惟恐被追兵发现,回去寻找才看见这个掌印赫然在目,离他上一次休憩之处不过是几丈距离。”

卫王茫然道:“什么意思?”

“也即是说,这人在树上动的手脚,至少要过四、五个时辰后才会显现出来。那时无论是车队还是断后的游骑都已经走远,发现不了指路的掌印。”柯严华心里有些佩服始作俑者,“但对于后面的追兵,却是清晰可见。”

“这个奸细,可真不简单。”

卫王看着掌印,眼露戾光:“这手印很小,难道是个女人?”

第540章 有奸细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40章有奸细男女的手掌大小有异,一眼就能看出。

“或者孩子。”柯严华沉吟道,“这次各家带上的眷属,光是妇孺就有数百人。宫女和仆妇加在一起也有二百多人。奸细潜在这些人当中,随便找个由头,比如出恭,就能在林中留下指路的掌印。”

他们一路穿山越岭,队里人下来时手抚大树再正常不过了。再说女子于野外解手不如男人方便,都要摸去僻静无人处自行解决,那也是留记号做手脚的好机会。

“按你这么说,就是揪不出来?”卫王有些暴躁。推测车队里有奸细是一回事,证实以后就又是另一码子事了。对方留下标记的方式隐秘,游骑小队直到今日才发现,天知道这人之前留过多少次标记!

镇北军想循记号追来,看来不成问题,无非就是时间早晚。

此时柯严华也没有良策。队伍正在前进,怀疑对象又广,筛选很困难。他想了想才道:“首先分给各家去自查。王上带出来的宫人,背景经过严筛都很可靠,所以奸细最可能潜在各家车队里。”

“据我所知,别的不提,他们都从车马行雇车雇人。那雇来的都外人,保不准就有奸细!”

哪一家府里平时也不会养着十几辆马车。卫王这次西撤太仓猝,权贵们也只得去雇马雇车,免不了要带入外人。

“盯紧了这些人。”卫王阴森道,“很快要进赤弩岭,说不定他们要捣乱。我听说赤弩岭下有怪物,被惊扰出来就不妙了。”

柯严华微微一笑:“这一点,王上倒可以安心。那怪物憩在山底已经有数百年之久,从未有醒转迹象。二百多年前,两支军队在这里上演追击战,不仅杀声震天,甚至快输掉的那一方还用上火炮,那就是想召唤怪物,来个同归于迟。哪知就算是打得地动山摇,本地的山泽也没被吵醒。”

卫王轻呼一口气:“那就好。”可是转念一想又皱眉,“那么向导还要求车队将马蹄包好,穿越赤弩山时不能发出声响?”

“本地愚民的习俗罢了。”柯严华给他宽怀,“这几百年来,赤弩山始终太平,这才是重点。”

卫王点了点头,心中稍安。

这时外头又传来轻轻剥啄声。柯严华掀开窗帘伸手出去,再缩回时,掌中又躺着一封情报。

这一回,他看完之后抿紧了唇,方才泛起的笑意消失不见。

“镇北军主力,往这里来了。”

“什么!”卫王失声,原本摘下一颗葡萄要吃,结果手上一用力,葡萄被捏得甜汁四溅。

“王上暂且宽心,镇北军离我们还很远。”柯严华赶紧接下去道,“他们离乌石堡至少还有五十里地,今儿天黑之前能赶到那里就不错了。”

也就是说,镇北军落后他们两天路程。

卫王用力一拍案头:“传令下去,加快脚步!”路上的积雪都清理干净了,这帮懒虫只管往前走就是,怎么还能走慢?“该死,真该死!”必是奸细早就泄露了行踪!

啊,不止!

如果奸细从一开始就跟了上来,恐怕也知道国君就躲在这一路人马当中。否则卫王安排离都的车队多达十几支,镇北侯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一路?

要知道追击的机会很宝贵,猜错了可没有重来的可能。

唯一的解释,就是韩昭已经确认卫王就在这里!

那该死的奸细!

卫王目光闪动,忽然想起这几天的异常:“憩在乌石堡次日,廖青和不少宫人中了寒毒。医官虽说山里井水寒性太重,可是现在想来,莫不是奸细动了手脚,想要阻止车队前进?”

柯严华想了想:“王上英明!”

卫王越想越是明白:“呵,至于廖青,他是孤那好弟弟的亲曾祖父。韩昭必是怕萧宓将来投鼠忌器,干脆指使奸细在路上杀掉廖青,以除后患!”也让他手里少一张王牌。

柯严华紧声附和:“这韩昭,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奸细既然跟着我们翻进大雪山,韩昭不久也会知道。”卫王冷着脸道,“他对国土了若指掌,不难推导出我们的目的地是嚎风峡。”否则这么着急在大冬天过雪山是为了什么?“这个奸细不能留,否则我们就要失去先机!”

柯严华思索好一会儿:“据向导所言,今晚最多只能赶到第三个避风坳,再往前不得,那就多出两个时辰,不若午后就在岔路上多加一次休憩时间。“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微臣有办法将奸细揪出,王上只管放心就是。”

山里人熟悉路况,在危机四伏的雪域,天黑前必须找到避风处落脚,否则危险会和夜晚一起降临。以车队行进的速度,今天无论如何也赶不到第三个避风的山坳,因此接下来的行程反而稍微宽绰。

这就让柯严华有机会布置一个陷阱。

卫王嗯了一声,看向窗外。

远处,大黑山高耸入云。

……

阳光已经西斜,燕三郎也在远眺这座大山。

越往乌顶雪山腹地走,海拔就越高,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这里随便拣出一座山峰放到东南部去,那都是一览众山小的效果。

但是远在天边的大黑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也依旧是鹤立鸡群,比其他山峰都要高出一大截。

严格来说,它是黑白相间——有些山岩太过陡峭,积雪无法停留、植被无法覆盖,于是只能以底色示众,但是明媚的阳光给它镀上了一层闪亮的金边。

不用别人解说,燕三郎就知道这是本趟行程的重点和难点——赤弩峰。

这种大山的雄奇险峻巍峨,唯有“独秀”可以形容。多看两眼都觉得世事渺小、恩怨无聊,在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你都看了一刻钟,有完没完了?”猫儿缩在他怀里嘀嘀咕咕,不知道一座破石头山有什么好看的,“快回车上去啦,外面冻死了!”少年用一块软毡将它裹得严实,但小半个脑袋毕竟露在外面了,饱受冷风吹。

第541章 你和它谁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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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片老是打在她灵敏的耳朵上,她好想抱住脑袋啊。

偏偏燕三郎不为所动,只是把它裹得更紧一点。白猫可难得这么乖巧,只要进了略微温暖的车内,它就不愿意让他抱了。

“坐久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燕三郎依旧望着赤弩峰瞬也不瞬。

这样的大山,才有资格作为神灵的居所。并且此刻真就有一个岩火怪物住在山底。

想到这里,他问千岁:“从前的赤弩是不是比现在更厉害?”

“那是当然。”千岁不假思索,“它现在正因力量不足而沉睡呢。”

“从前它力量饱满,所以经常导致火山喷发?”

“嗯哼。”猫儿看了一眼大黑山,“它秉烈火与高温而生,这两样都很不稳定,在力量颠峰时期必须经常疏泻,否则它自也承受不起。”

“这种东西要是去往外界,恐怕走到哪里都是山河付之一炬。”

“你多虑了。”千岁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赤弩的威力来源于地心熔火。这里滋养它但也限制它,让它不能踏出乌顶山脉腹地一步,否则当年……”

她没有再往下说,但燕三郎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否则当年她夺走赤弩的心脏,它怎么没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少年眼珠子一转:“你当年怎样偷走它的心脏?”

他留了个心眼儿,不说“抢”而说“偷”。他可不信赤弩曾经被她打服、双手奉上心脏。

猫儿给他一记白眼:”为什么要告诉你?”

果然,她没有否认。燕三郎嘴角微翘:“你被绑定木铃铛之后就不能擅自偷盗。难道这事儿发生时,你还是自由之?”

想她的话?千岁斜睨他一眼,冷笑开口:“谁说的,难道不能是铃铛主人要偷?”

木铃铛只限制她,却不限制铃铛的主人。呸,双标!

燕三郎立刻顺着她给的竿子往上爬:“那是好早之前了,娄师亮应该还未出生吧?”

“……”白猫扭开脑袋,不想跟他说话了。

多说多漏啊。精明的小孩子真是太讨人厌了!

猫儿拿后脑勺对着他,燕三郎唤了它几声,它理都不理,只有尖尖的耳朵转来转去。

于是燕三郎伸手,捏了捏猫耳朵,然后又捏了捏。

猫儿不高兴了,回头一爪子挥了过去:“烦不烦!”

“最后一个问题。”燕三郎向她保证,“问完就抱你回车里去。”

“行了,问吧。”她大度道。

“当年,你和赤弩谁更厉害?”

千岁没好气道:“我可不怕它。”

“哦。”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懂了。

少年正要返回车上,目光扫过车队前方,恰好对上一个卫兵的眼神。

对方也在看着他。

燕三郎满眼无辜地对视,卫兵才挪开了目光。

猫儿也觉出他的异常:“怎么了?”哎呀,才想起她也有脚,为什么不自行回车?

“在周围巡行的卫兵,好像变多了?”燕三郎低声道,“仿佛是从午后开始。”

“嗯。”猫儿和他不同,可以肆无忌惮地到处观望而不惹人疑心,“至少增多了一倍吧。”

“有点不妙。”

燕三郎向马夫打了声招呼,爬回车上。小几上放着瓶瓶罐罐,贺小鸢正在配制药物。

“把帘子挡好。”她头也不抬,“这药不能见寒。”

燕三郎把帘角塞了个严实,才将外头的异常说了,而后问:”今午车队停下歇息,你留记号了么?”

“留了。”贺小鸢停下手上动作,目光闪动。

“晚上露宿时,不要留了。”燕三郎低声道,“恐怕被人盯上。”他相信贺小鸢的手段高明,但凡事都有意外。

计划往往又败给意外。

贺小鸢常在敌后行动,深知细节关乎成败,对风吹草动尤其敏锐:“莫不是我留下的记号被发现了?呵,怪不得好端端地中午竟然多休息一回。”

燕三郎忍不住道:“你从前在盛邑附近用过的暗号更不容易被破解,为何这回不用?”

“那个记号太隐蔽,不容易被发现,用在视野开阔的平原和城郊尚可,放眼望去都是平地,孤零零的几棵树本来就显眼,韩昭不会错过树上的记号。”贺小鸢随手指了指外头,“你再看看乌顶山脉。”

说到这里,燕三郎其实已经明白了。乌顶山脉山峦起伏、植被茂密,人进山以后,视线处处都被遮挡。因此贺小鸢采用的暗号一定要显眼显眼再显眼,才不会导致镇北军多走弯路,贻误宝贵战机。

同样地,卫人一旦在几个时辰后杀个回马枪,它同样也是很明显哪。

“不过他们到现在还没出手,那就是没能确认我们的份,不敢打草惊蛇。”贺小鸢很快冷静下来。卫人一定是发现了她留下的指路手印,但没抓到现行,不知道细到底是哪一个。

“唔。”她沉吟道,“得赶紧把嫌疑洗清。暗记暂时就不留了,反正之前的记号足以将韩昭引到乌顶山脉。他对这里比我更熟悉,进山以后大概就明白卫王的打算了,自会往嚎风峡赶去。”

“你确定?”燕三郎挑了挑眉。从何时起,这两人心有灵犀了?

“或许吧。战场上哪有十拿九稳的事?”贺小鸢目光一转,发现燕三郎两手空空。“你的猫呢?”

那猫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时刻不离左右,怎地现在不见了?

“芊芊去别处玩耍了。”

……

柯严华再度回到车上,面对卫王垂手肃立:“午后在山谷里的岔路边上扎营,微臣留了两人悄悄垫尾。车队离开三个时辰以后,营地里面果然又出现了红手印!”说罢从后头取出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块树皮。

树皮上,果然有个红彤彤的掌印。

卫王往他后看了看,没见到其他人,不由得有些失望:“没抓到人?”

“这人狡猾,没有抓到现行。”看到卫王脸色,柯严华紧接着就是一个“但是”:“我们给各家扎营地点暗自划分区域,这个掌印果然就出现在分区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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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2章 抓个现行(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42章抓个现行卫王身体前倾,关注道:“到底是哪个家里混进奸细!”

柯严华抿了抿唇,才低声道:“是姚家,太后的本家。”

话音刚落,卫王脸色蓦地一沉。居然找上了姚家吗?那是太后的母族,可不好将姚府的妇孺全部抓来审问。

“卫里不是养着黑腰细犬?嗅不出掌印的主人么?”

“试过了,未能追踪。”柯严华谨慎道,“恐怕还得冒犯姚大人的家眷,请她们过来按个掌印做对比。”

卫王呼出一口气。危急关头,他也顾不上外公的反应了:“去吧,统计一下人数,然后让她们按掌印……办得隐蔽些,别教人到处嚼舌根。”

“是。”柯严华躬身退出,但知道这要求根本做不到。豪门就是个小圈子,一大堆人被喊去按手印,这事儿哪里瞒得过别人?姚老爷子的体面,这回是顾不上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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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黑,车队就抵达避风坳,开始安宫扎寨。这一天虽然是晴天,可是雪山里情况复杂,若非吞雪兽在前面碾路开道,车队哪里走得动?

即便如此,大伙儿也已经精疲力筋,走到山坳以后强撑起来的劲儿一散,人也快要散架。

很快,营地里面炊烟袅袅。

入夜,三管事的妻子刚领回饭菜,就见丈夫伏在小案几上忙活,身边摆着厚厚一摞簿子。

油灯点了两盏,他手下两个账房先生也在这里。

“开饭了!”

她招呼一声,可是三管事头也不抬:“你先吃。上头突然交代急事儿,现在就得办。”

看他们三人模样,确实是火急火燎。她奇道:“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凑近一看,三人都拿着红笔,在簿子上勾圈子。

她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这玩意儿在丈夫手里出现的频率很高,她还是认得出来:

账籍。

姚家带出来的人,名字都录在这上头了。

由于卫王西撤是突发事件,姚家紧急随行,上路以后才吩咐造册以便管理。这任务就是摊到三管事手里。

既是账籍,那他们勾勾画画的就是人名了。妻子看着,心里无端有些不安:“这些人怎么了,为什么会被特别划出来?”

三管事打发她道:“不关你事儿,你别管。”

妻子正好瞄见账房先生勾起一个人名,顿时大惊失色:“喂,你做什么!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勾起来!”

她一转身就揪着三管事的袖子,不让他继续干活:“说清楚,选出来的人是不是要祭给山泽?你是不是要害死老娘!啊?”

惊恐之下,她也顾不得含蓄了。三管事这时就怪自己从前太多事,教她识得自己的名字干嘛?

他被晃得下不了笔,没奈何道:“哎,这是上头交代的,要把府里女眷和十岁至十五岁的孩子都翻点出来上报。”

妻子吃惊:“女眷?做什么用!”

“我哪里知道啊。”三管事叹气,“夫人小姐的名字也都被勾起来呢,那叫一视同仁,哪里会专门来害你!”

“说不定,勾出人名就是要供上头挑选!选个倒霉蛋去活祭!”妻子却不买他的账,“夫人小姐们当然不会被选上,老爷也不让啊。多半就是我们这样的才会去送死!”

想到这里,她更加惶恐,用力抓着丈夫的手:“不行,你不能把我的名字报上去!”

“这、这个……”向来忠心耿耿的三管事有些为难。上头的确没交代这份名单的用途,万一真是拿来挑选祭品呢?身边这婆娘脾气不好长得又丑,可毕竟夫妻十余载,他也不能亲手送她进火坑啊。

两人正在拉扯,都未留意到车顶的树杈上趴着一只猫,毛色如冰雪,一动不动就不易被人发现。

它听到这里就失去了兴趣,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正想跳下车,却见几个人往这里走来。

猫儿又停下了脚步。咦,好像有热闹可以看?

大车里头,三管事被妻子闹得无法,只得向着账房先生摆了摆手:“把她去掉,去掉!”

这两个账房先生都是他提拔起来的,闻言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将她的名字涂掉。

三管事的妻子终于长吁一口气。

不过就在这时,车帘子一掀,她最讨厌的一张脸凑了进来,阴阳怪气道:“好,好极。霍鹏,你这是滥用职权、欺上瞒下!”

这个人,就是二管事。

三管事霍鹏闻声转头,顿时面如土色。

糟了。

这家伙向来与他不对付,现在抓着他的痛脚,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这种民用的大车都没有门,只一层棉布帘子挡住,声音很轻易就能传出去。二管事一躬身就走了进来,还在冷笑:“老爷待你如何?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现在还要害他办不成差事,还要害姚府跟你一起倒大霉!”

三管事赶紧陪起笑脸:“哎呀,我这就是哄一哄她,回头该怎么报就怎么报,哪敢有半点隐瞒!”

二管事一把夺下账房先生手里的簿子,拿起来看了两眼,冷笑一声,也不跟他争辩,回身就往外走。

三管事着急去拦。他个头胖大,二管事却是干瘦型,推他两下没推开,不由得怒道:“你们是死人吗,就干站着?”

他带来的两个小厮如梦方醒,赶紧冲上来拽住了三管事。三管事的妻子又惊又气,一巴掌就打在其中一个小厮脸上。

马车里顿时乱作一团。

二管事护着簿子跳下来,先把歪掉的帽子扶正,再往前迈开大步。

他要去告状了。

很快,两个小厮也跑了出来,车厢里传来三管事的斥骂声,妻子跟着隐隐抽泣。

车里几个人都知道,大事不好了。

二管事说得没错,他霍鹏的确循私舞弊了。这要告到姚家家主面前去,三管事吃不完兜着走。

听到这里,猫儿就跳下树往回溜了。不过它才走出两丈,就见燕三郎斜倚在一棵矮松下,冲它张开了双手。

猫儿很自然地跳进他的怀抱,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往后看:”你也听见了?”

第543章 挨个儿检查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43章挨个儿检查“嗯。”燕三郎关心的自然不是三管事的麻烦,“卫王已经盯上了姚府,要找出手印的主人。但我看贺小鸢好似并不太担心,想来是有应对之法了。”

“不能全信她。”千岁懒洋洋道,“万一败露,可要被她连累。”

燕三郎点头:“我再找她商量,时间不多了。”

……

一个时辰之后,该发生的果然发生了。

两个侍卫撩开车帘,对贺小鸢和燕三郎生硬道:“你们两个,出来!”

麻烦上门了。并且燕三郎注意到,这侍卫的服制与姚府的不同。

这是王族的侍卫。

他只得背上箱子,和贺小鸢一起被押往山上,结果一路走去,望见的都是姚府的人。

大家都被带了上去。

果然,就只有女子和十岁出头的少年。

众人被带到了半山腰,这里有一大片空地,几间屋子。

正中一间大屋灯火通明,屋外站满了姚家的仆役。至于姚家各房的女性,这会儿还未到现场。

燕三郎抵达时,正好望见姚府三管事的妻子从黑石屋中走出来,手上还残余着黑色的墨汁。

果然,卫王想出来的法子是对照掌印了。

那女子面如土色,三管事则不见踪影,显然姚府对这两口子的处罚很重。

不过三管事的妻子绝不是奸细,这点从她可以平安走出黑石屋得证。

姚家伴卫王出逃有四百余人,其中女子占到了一半以上,十岁以上的孩子也有二十多个。这些孩子都是姚家未来的希望,离都时当然要一并带走。

所以,这一次要过筛的人数很多呢。

燕三郎不动声色,看了贺小鸢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她有什么后着?

先前问,贺小鸢不肯透露,只说到时候就见分晓。她成竹在胸,他也不再多提。

屋子里,钱公公正对柯严华道:“柯大人,姚家上下符合条件的都到齐了。王上的意思是,先从下人查起。”

“王上思虑周到。”柯严华点头,“那就先把外雇人员喊进来吧。”如果能查明奸细是从外头混进去的就最好不过,免得对姚家人大动干戈,卫王也就多少保住了外祖父的颜面。

站在钱公公下首的就是二管事。他见钱公公的目光扫过来,立刻会意,大步走出屋去。

天寒地冻,候在这里的人密密麻麻。

二管事张口欲言,一转眼恰见贺小鸢和燕三郎站在一边,立刻转了念头,指着他俩道:”你俩进来。”

两人跟在二管事身后,走进了黑石屋。

屋里气氛肃杀,前方端坐几人,燕三郎只认得一个钱公公。只不过这个场合,钱公公看他也好似看陌生人,眼神毫无波动。

两人赶紧行礼。

贺小鸢满脸局促不安,燕三郎的表现就更加准恰了,眼神游移乱飞,露出来的都是胆怯。

身为卫王亲信,柯严华才懒得去问这两个草民姓甚名甚。但他一眼瞥见燕三郎背在身后的书箱,不由得伸手一指:“那里面装什么了?”

不待边上的卫兵来拽,燕三郎很乖觉地自行卸掉书箱,打开盖子。

猫儿跳了出来,就往他脚下钻,也是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贺小鸢在一边看着,暗道有其主必有其猫,这果然是一路货色。

“猫?”柯严华大讶,声音都抬高了三度,“怎么会是只猫!”

车队行程如此紧张,物资都不够分配,怎么还有下人会养只猫在队里!

二管事立刻回答:“这两个是霍鹏带进车队的随行大夫,平时都是霍鹏管理。”

言下之意,是三管事知情而纵容。

霍鹏被他告发,这会儿不知道在哪里倒霉。人不在现场,只能由着他指控。

钱公公倒是认得眼前二人,转头对柯严华道:“那人在乌石堡病倒,是他俩发现了病因。”

廖青在乌石堡吃了寒井的水,风寒作乱、险些丧命,这事儿柯严华是知道的,闻言多看了贺小鸢一眼。

“不、不敢居功!”她面上皆是惴惴之色,说话还有点结巴,“回大人,这猫嗅觉格外灵敏,经过训练能辨药辨毒,是行医的好帮手。”

“是么?”宫人检查了箱子,发现里面只有一点杂物。老实说,柯严华也不关心车队里为什么还有一只猫。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任务待执行,于是点了点放在案头上的纸张,对两人道,“上来蘸墨,盖个掌印。”

燕三郎先来。

墨汁早备在一旁,他伸手去按,手掌还有些儿发颤。钱公公忍不住喝道:“按下去要稳,不许打抖!”

“是,是!”做戏要做全套,燕三郎深吸一口气,一下将手掌印在了纸上,动作有些仓皇。

“抬起来!”

待他抬起掌,边上就有人凑过来轻轻吹气,让墨迹快干。

贺小鸢也被要求依法施为,在纸上按下了掌印。

很快,柯严华就取出一张掌印,与燕三郎的并排放在一起,互相对照。

纸张薄而不破,很坚韧也很透明。

“不匹配。”他只看了一眼,就挥手让燕三郎退下。

这十二岁少年个头比同龄人略高一点,手也大一点……比奸细的掌印更大,很容易就排除掉。

这厢,贺小鸢的掌印也被吹干了,宫人小心翼翼递来,柯严华将它摊到桌上,再次比对起来。

这一瞬间,燕三郎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贺小鸢的手小,这回就没那么容易排除了。柯严华将两张纸叠在一起,举起、对灯。

燕三郎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油灯格外明耀,只这么小小一盏就让整屋亮如白昼。它焕出的光芒带着淡淡的金,烟气又很小,空气中还飘着浅淡的香气。

那不是果香,反而有些像脂油,肚子饿的人闻起来就更饿了。

这种奇特的气味很快让燕三郎联想起自己在书中见过的一种灯油:鲸油。

海中巨鲸可不是那么容易猎到,所以某种程度上说,纯净的鲸油比起鲛人油还要难得,毕竟陆地沼泽里也有鲛人生存。

纸张一旦凑近油灯,就几乎变得透明。于是纸上的掌印很轻易就重叠到一起去了。

第544章 她早有准备

从燕三郎的角度望去,看不清掌印是否能完全重合。他眼角余光扫过贺小鸢,见到她满脸无辜神情。

几息过后,柯严华放下纸张,面无表情:“不匹配,下一个。”

他说,不匹配。燕三郎终于放心,却不敢在这里长舒一口气,甚至连自己呼吸的频率都不敢打乱。

灵识告诉他,这屋里屋外都有高人,不可松懈、不可大意。

不过,那掌印不是贺小鸢的?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和贺小鸢一起走出了黑石屋,转头时恰见二管事打了个呵欠。

两人都洗清嫌疑,他并不奇怪,原也没以为这两个就是奸细,只不过想给三管事罩着的人找点麻烦罢了。

外面的人排队等进,燕三郎和贺小鸢却已经走回了自己的马车。

贺小鸢上车以后刚要开口,燕三郎却摆了摆手。一缕红烟从外头飘入,在马车各个角落检查一番,确认没有窃听的神通或者小生物,这才化作人形,坐去燕三郎身边。

千岁随手布了个结界:“掌印怎么回事?”

“当然不是我的。”贺小鸢耸了耸肩,“每人的指纹、掌纹都是独一无二,留下来就是证据,我怎可能用它来传递讯息?”

燕三郎同样好奇:“那树上的掌印是?”

贺小鸢笑了,忽然向燕三郎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燕三郎眉头微皱,他最不喜与异性有肌肤之触。不过贺小鸢不会无的放矢,所以他犹豫一下,还是抬腕了。

然而他手才递到一半,边上就有一只纤纤柔荑伸出,抢先和贺小鸢握了手。

是千岁。

双方才一握手,她就轻轻地咦了一声:“凉的?”

贺小鸢的手掌很软、很有弹性,却缺乏活人的温度。

千岁五指顺势一扣,抓住了对方腕脉,竟感到一片安静:“没有脉搏?”

贺小鸢往后一缩,胳膊同样后撤,手却留在了千岁掌中——

严格来说,是手掌连同半截上臂!

哪怕千岁见多识广,这会儿也终是瞪直了眼,边上的燕三郎一下扬眉,皆是吃惊:

“义肢?”

“不是义肢,我可没有残疾。”贺小鸢右肩一抬,袖子里又钻出一只手,完好的。

这回终于是自己的了。

“那是假臂。”

千岁抓着这截假臂翻来覆去观察,大觉有趣:“你造的?”

皮肤上连指纹掌纹都一应俱全,这东西可真得逆天了。她戳了戳断口处,触感柔软,与人皮无异,截面上有十余个细小的孔洞,也不知怎么接驳。

虽然贺小鸢这么做让卫人大张旗鼓扑了个空,可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把半截高度仿真的假臂带在身边——连千岁都不得不承认,这口味可不是一般的重哪。

燕三郎难得和她同感,所以眼神就有些一言难尽。

“这截断臂只是个半成品,还未完工……”贺小鸢被他们两人盯着,不由得轻咳一声,“作什么这样看我?”

燕三郎拣起假臂察看,在指甲缝里发现一点暗红的颜料。看来贺小鸢向韩昭做记号时,用的就是这个东西。只要把它从袖子里伸出,谁也都以为这是贺小鸢自己的手吧?

“到底作甚用的?”

“这是攸国一位傀儡师找我定做的样品,他想给人形傀儡覆上外皮,使它更像真人。”两人看过之后,贺小鸢就把假臂收起,“我游历南海见过当地一种奇树,从其树液里可以提取特殊的胶乳。当地老人教我提炼和定型之术。如果想做真人质感的外皮,那么这种材料最合适不过。”

燕三郎皱眉:“为何要给傀儡套皮?”傀儡没有生命,无论它怎样拟态活物,本质上只是工具。既然是用于战斗、或者为人提供辅助作用的工具,套皮岂非多此一举?

当初追杀廖红泫的宣龙卫当中就有一名傀儡师,他手里的傀儡用料精细讲究,操纵起来如臂使指,险些真要了萧宓的命。可这几只傀儡裎露全身金属零件,也并没有外皮。

再说以这假臂的材质,那顶多比真人的皮肤坚韧一点,对上刀枪剑是万万抵不住的。哪堪大用了?

“这具傀儡不为战斗之用。”贺小鸢笑容里多了一点感慨,“这人妻子新亡,日夜思念,于是打算造出一具傀儡来还原妻子生前样貌,从此长相陪伴,以免余生寂寞。”

“傀儡他可以自己造,但外皮、样貌却非他所长,他才来拜托我帮忙。”贺小鸢叹了口气,“听过他的理由,我也很难拒绝。不过这事儿不易办,我试验许久也才完成半只手臂,离全身竣工还远着哩。”

千岁好奇道:“照这样说来,如果傀儡裹上了皮肤,只要操控得当,谁都以为它是真人了?”

“那倒不能。”贺小鸢摆了摆手,“造出手脚皮肤是没问题,可是脸……人的脸部表情太丰富,光用一点皮子、几块假肉是做不出来的。那傀儡师也没敢要求这个傀儡能笑能哭。”

她悠悠叹了口气:“我若是死了,世上也没有人会这样挂念我了。”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了一眼。他们两个也是存世无痕的人呢,并不曾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假使哪一天去了也只会悄无声息,掀不起一点波澜。

千岁忽然笑了:“你既然这样感动,可曾给他免了工钱?”

“那当然没有。”贺小鸢眨了眨眼,理所当然道,“感动归感动,交易是交易,一分钱都不能少。”

燕三郎也不禁莞尔,却又想起一事:“假手上的掌纹是怎么来的?”若没有掌纹,也骗不过卫王和柯严华。可是人手上的纹路何其多也,贺小鸢这样的大匠恐怕也不会耗心血一条一条勾勒出来吧?

“取自他妻子拓下来的手纹、掌纹——用软胶泥。”贺小鸢轻声道,“我这里做好模子,再用药物刻蚀去假臂上,转眼可成。”

“他妻子双手极美,据说他在制作傀儡手部最耗精力,力求逼真,自然也不想留下这一点的遗憾。”

第545章 难度再升级(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45章难度再升级她摊了摊手,“卫王拿着死人的掌印去对照,当然找不到奸细了。做我们这一行的,动手之前就必须想好脱身的办法。”

卫王的追查,从一开始就被她误导进了死胡同。燕三郎低声赞了句“厉害”。

没有人天生就能周全而谨慎,尤其以贺小鸢冲动的性格,她是吃过了多少苦头,才能在敌后工作中使出这种手段?

他知道,因为他从小也是这么过来的。

不过燕三郎转眼就将这点感叹扔去脑后,接着又道:“卫王抓不到奸细,于我们不利。”

千岁伸了个懒腰,一截粉嫩嫩的藕臂搁在他肩膀上。贺小鸢一眼就留意到她的手型纤细优雅,同样很美,指甲上还涂着鲜红的寇丹:“奸细如果逍遥法外,卫人依旧全车队戒严,这必然妨害我们接下去的行动。”

贺小鸢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这时眼珠子转了转:“也即是说,我们得让卫王逮到奸细?”

“赤弩峰快到了。”千岁往西北一指,“我们得让卫人放松警惕,不然今趟就白来了。”

贺小鸢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把自己从这团麻烦当中拎清呢:“奸细该是谁呢?”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异口同声说出一个名字来。

“赞同!”贺小鸢忍不住笑了,”还有,怎么才能让卫人发现?”

千岁冲她伸出手:“把假臂给我。”

贺小鸢交了,就见这丽人笑吟吟道:“这个就由我们征用了,恐怕你后头得另做一个去交差。”

“无妨。”贺小鸢能分清轻重缓急,“只管拿去用……唔,你要怎么用?”

“这就是我们的事了。”千岁掀起窗帘一角,看了看天色,“晚点再动手也不迟。”

这个时辰,大伙儿还没睡呢,尤其姚府好似出了意外,其他贵族的车队里都在窃窃议论。

千岁目光扫过燕三郎,不由得黛眉微蹙:“想什么了,怎么一脸阳结之症?”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要我给你开承气汤?”

所谓“阳结”,就是便秘。

燕三郎瞥她一眼,面无表情:“我在想,除了跳进火坑之外,还有什么唤醒赤弩的办法。”

千岁抿嘴一笑。“跳火坑”只是个夸张的说法,谁都知道那不可能。

“它在地底睡得天昏地暗,你就算对着赤弩山喊破了嗓门都没用。”千岁袖角一动,骨链钻了个三角头出来,对着燕三郎扬了扬,像煞了毒蛇出洞,“只有把这东西丢进熔岩当中,令赤弩直接感受到自己心脏的气息,以及……我的气息,才有可能醒过来。”

燕三郎才不怕它,伸手抚了抚骨链:“你把山泽的心脏拿来炼这个了?不是说那东西的硬度世上少有,你拿什么炼化和切割它?”

赤弩的心脏本就在地火中淬炼了万万年,世上还有什么火焰能消熔它,还有什么武器能切开它?

“我说过是切割和炼化吗?“千岁白了他一眼,”明明就是崩解。它的硬度是天下少有,可它也有别的弱点可以利用哪。“

她伸指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智者不爱以硬碰硬,懂?”

她还想戳第二下,但燕三郎躲开了,用力擦了擦额头,然后把猫儿从箱子里抱出来。

有千岁在,芊芊特别乖,这么久了还在箱子里蜷得一动不动地。它被燕三郎抱出来,立刻开始撒娇以示感激之情。

但它对骨链敬而远之,仿佛那真是一条毒蛇,会暴起伤人。

燕三郎也正盯着骨链思索:“也即是说,只要把它放进岩浆里就好?”

“按理说是这样,不过岩浆在地下有无数分支,就像地表河流一样。只有投入干流,唤醒赤弩的机会才是最大。”

贺小鸢在一边听得头都大了:“等下,干流?还要找出岩浆的干流?”

怎么找?尤其是,怎么在地下找?

“你的遁地术不能在火山底下使用罢?”燕三郎从盛邑返回中南前线途中,用过一次遁地术,贺小鸢不知其原理,但印象深刻。

“不能。”燕三郎果断摇头,“岩浆温度太高。”连钢铁都能熔化,何况是他这么区区一个小人?

“还有另一桩麻烦。”千岁的声音在燕三郎耳边响起,这回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照这速度行进,车队抵达赤弩峰就应当是白天。那时……我使不上劲儿。”

她在白天化作灵体,没有攻击力可言。

燕三郎皱眉,也觉有些棘手:“骨链呢?”

“领到曲云河的任务报酬以后,力量又恢复一点,我就能在白天召出骨链了。”她无奈道,“但和琉璃灯一样,只能观赏,不能战斗。”

这句话,贺小鸢当然也听不见。她瞪着眼看眼前两人,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谜。

“只要它的基本特性还在就好。”燕三郎想了想,“将骨链交给我吧。”

“为什么不让她来?”少年的话,贺小鸢还是能听见的,当下冲着千岁一指,对燕三郎道,“你我都是凡胎,想躲过卫人监视、找到地火干流,再把骨链丢进去,那是强己所难!”

用膝盖想都知道,为防意外发生,进入赤弩峰之后,卫人对车队的监控一定达到最严。队里每个人都不能乱走,他们做出的每个动作,包括大解小解都会被无死角监视。

那个时候,燕三郎要怎么偷溜出去唤醒强大的岩火怪物?

这会儿,连他都没有甚好办法,只得道:“她不行。麻烦总得一桩一桩解决,先从安排奸细开始吧。”他拿着那半截断臂晃了晃。

……

这一晚,姚家上下都不得安生。

柯严华在姚家下人里没寻到奸细的影子,只好继续将姚家的女人和孩子都请来按掌印。姚立岩大为不满,指着柯严华的鼻子喝斥几声。

家里那么多娇滴滴的姑娘,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现在突然要被抓去按掌印?

凭什么?姚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是卫王的外祖父,柯严华只能忍。

第546章 目击

不过他的态度就代表了君王的意志,无论姚立岩如何不满,甚至是求见卫王告状,依旧没能让卫王改变主意。

柯严华也增派了十来人,加班加点比对掌印,以加快效率。

这样忙活到大半夜,最后一位姚家女眷也被扶出去了,柯严华仍然一无所获。

姚府无一人掌印与奸细雷同。

连着运足目力看了几十份掌印,柯严华也有些眼花。他阖眼按了按太阳穴,满心苦恼。

气氛沉闷,钱公公立在一边也很头疼。找不出奸细,这可要怎么回复王上?

经过几日奔波,卫王的脾气越发暴躁了,亟待一个好消息去缓解。钱公公想了想:“会不会我们一开始就有遗漏?审查人群要再扩大?”

柯严华斜睨他一眼:“怎么说?”

“或许有些男人天生手小,看着就像女人的手?”

“小而窄吗?”柯严华皱了皱眉,“这范围可就不好界定。”难道把姚府的男人都抓来再测试一遍?

今晚已经闹出了好大动静,再接下去就得整到天明了。他也拿不准主意,只对钱公公道:“麻烦公公去请王上定夺。”

钱公公也不乐意啊,但知道自己责无旁贷,只得臭着脸去了。

约莫是一刻多钟后,他再度回转,告诉众人:“姚大人也在……王上说了,今晚就到这里了,余下线索留待明日再查!”

查男丁和查女眷,意义可是大不相同,难怪姚立岩去卫王那里一闹就是大半夜。

看来王上也顶不住来自外祖父的压力了。众人就此散去,抓紧时间休息,以待天明。

……

尤娘子早就睡下了。

她紧跟在燕三郎后头按的掌印,比其他人更快返回住地。这道命令来得莫名其妙,平时聊得来的几个姐妹也分析不出道理。

反正上头就是爱折腾人,尤娘子抱怨两句,也就缩着脖子睡了。丈夫半个月前回乡,说好了三个月后回来,哪知道偌大的姚府突然跑了!

姚府的下人们把镇北侯造反说得天崩地裂一般,仿佛他来了以后就要生灵涂炭。尤娘子也不知道留在盛邑更好还是跟着姚府撤退更好,但这几天的路程实在太辛苦,她刚沾到被子就睡着了,连同车的女人陆续按完掌印回来都不知道了。

这一觉仿佛睡了好久好久。

尤娘子醒来时还有些头昏脑胀。她按了按额角,发现马车里空空如也,竟然有些空荡。

原本睡在这里的另外六个人哪去了?

她把窗帘揭开一个小角往外窥望,结果望见外边儿依旧是夜深人静。

天还没亮呢。

尤娘子打了个呵欠,正想再睡个回笼觉,眼角余光一扫,却瞥见一个身影快步走来。

那张脸,她到死也不会忘记——

二管事。

虽是深夜,但今天的月亮圆又大,遍洒清辉;地面的积雪反射天上的月光,到处都是亮堂堂地。

也正因如此,尤娘子才能发现二管事衣裳鼓起,仿佛怀里揣着个东西。他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快步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因职权之便,他的马车比其他下人所乘的都大一号,只夫妻俩住。帘布是蓝白相间的条纹,厚实又挡风。

营地内外,都有卫兵来回巡逻。

或许是太紧张,又或许是光线昏暗,二管事并未留意到正前方的雪地里埋着一截细而短的竹竿。卫兵刚刚走远,他就被绊倒了,脚下一个踉跄,怀里的东西就叭嗒一声掉在地面。

借着明亮的月光,尤二娘一下就看清了那件物事:

是一只手!

有掌心、有五指,是人类的手。

尤娘子大惊之下兀自记得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这才没有放声尖叫。

二管事从哪里剁了一只手来?

在尤娘子注目下,这个瘦小的男人飞快弯腰,拣起断手重新揣好,一脚把那根绊倒他的竹竿踢断,一边举目四顾,眼里透出狼一样的光。

他往这里看过来了!尤娘子赶紧缩首,免得与他四目相对。

那只断手从哪里来?半夜三更地,二管事偷偷摸摸抓它回来做什么?

他是不是暗地里偷偷杀人了?

尤娘子缩在角落,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

她很想大喊:我不听我不听。

但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絮絮低语,说着二管事不是好人,说他行踪诡秘,必然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尤娘子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唯恐二管事往这里来。

她心里好像隐约明白,自己窥见了不得的事,万一被二管事发现,他会灭口!

好在这可怕的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又等了好一会儿,外面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安静得如同坟墓。尤娘子咽了下口水,重新揭起了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外面空无一人,二管事也不见了,蓝白相间的车帘布轻晃,显然他的车刚刚有人上去了。

尤娘子长长舒了一口气,没被发现,这可真是太好了。

不过疑问还是在她脑海里深深地扎了根。

二管事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只断手到底有什么秘密,和姚府的这次长途跋涉有关吗?

顶着大雪进山的车队、不知疲倦在前方扫雪开路的吞雪兽,现在连她讨厌的人都变得陌生又有秘密了。

尤娘子收回目光,正想放下帘子补个觉,余光一扫,竟和另一双眼睛对上了!

这双眼睛很小,又阴冷、又孤戾,直勾勾瞪着她,像是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双方相距还不到半尺!

这人就潜在她车窗底下,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最关键的是,她分明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

二管事!

不等她做出反应,二管事就露出一个狞厉的笑容,伸手穿过车窗,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尤娘子吓得放声尖叫。

“啊——”她下意识撑在车厢壁上,猛地往后一缩,然后——

然后就坐了起来。

周围的人原本横七竖八睡得正香呢,被她这样气吞山河的一声长嘶震醒,纷纷惊起。待看清车内景象,大家都是没好气道:“你干什么,别叫了!”

“能不能好好睡觉了?”

第547章 请教贺大夫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47章请教贺大夫“忙到半夜不让睡觉就算了,早晨还得被人吓醒!”

……

尤娘子这才回过神来,眼前的二管事不见了,满车的同伴又回来了,正揉着眼睛打着呵欠骂她。

只是个噩梦?想起二管事那张无端变得狰狞的脸,尤娘子就打了个冷颤。

她喘息未定,后背上全是冷汗。

又过小半刻钟,东方微白,车队就该整装上路了。

尤娘子当然没有姚府千金好命,这时把自己胡乱收拾一通,就下车和同伴们一起干活儿了。

只是她神思恍惚,脚步就有些不稳,不小心被林子里走出来的卫兵撞开,手里提着的炭灰倾倒了大半桶在路面上,也险些洒在一个人脚上。

她顺着这人的鞋腿往上看,就瞧见了那张差点吓死她的脸!

二管事正对着她皱眉:“你怎么走路的?”

尤娘子倒退两步,险些把桶砸出去:“对、对不住!”

二管事也忙得很,这时没空与她计较,只道一句“多看着点儿”,就往外走去。

尤娘子慢慢走开,一边捂着心口。

心脏砰砰直跳,好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难受得紧。

她又做了几件杂务,总觉得背后似乎有双眼睛正盯着她,一举一动都不放过。

可是她几度回首,却又不曾看见可疑人物。

是二管事吗?

他人前伪装,人后打算杀她灭口吗?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吹得尤二娘子头脑冰凉,慢慢冷静下来。

不过是个梦,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实里,或许二管事什么也没做呢。

她正这样劝诫自己,目光不经意扫过地面,顿时就凝住了。

前方的雪地里,有竹竿断成两截。看那切口,是被生生掰断的。

或者,是被踢断的。

现在天光正明,尤二娘子才看清这是一只小小的竹马,竿子只有尾指粗细,也不知是不是车队里的孩子遗落的玩具。

昨晚的梦里,也有这个。

那她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尤二娘混乱了。

……

这个上午,尤二娘心神不宁,连如厕都要抓着其他仆妇一起。

往回走时,肩膀忽然被人一拍。

尤娘子吓得跳起,一回首,正好撞见贺小鸢满面错愕。

她好像也被尤娘子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

“徐、徐大夫!”

贺小鸢潜入姚府车队并不用实名,旁人只知道这位女大夫姓徐。

尤娘子喃喃道:“对不住,不知道是您。”她认得贺小鸢,这位女大夫好像很有本事,听说她还治好了一个贵人的疑难之症。

“无妨。”贺小鸢目光里露出关切,“我看你脸色很差,身体有哪里不适?”

“没、没有。”她没生病,哦,就算有病也是心病。

“有病苦疑难一定要说出来,否则当治未治,最后反受其害。”贺小鸢笑道,“岂不敢小漏不堵,大洞吃苦。尤娘子,莫要耽误自己。”

反受其害?耽误了自己?

尤娘子听到这两个词,忍不住哆嗦一下。她转头向女伴道:“你先走吧,我请徐大夫看个病。”

她脸色是不好看,那女伴点头,快步往前走了。

现在两人都稍微落后了。尤娘子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小声问贺小鸢:“徐大夫,您说梦能当真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梦境与真实之间,或有关联。”贺小鸢问她,“你是哪一天做了噩梦?”

“昨、昨晚。”

贺小鸢问得更进一步:“你确定,那是梦?”

“我……”尤娘子想说确定,但这两字在舌尖晃了一圈又缩了回去。昨晚那一幕太惊怵又太真实,她当然希望只是个噩梦。但如果不是呢?

贺小鸢见她吞吞吐吐就明白了:“看来你还无法分辨。这样,我教你一个法子。”

尤娘子精神一振:“请说!”

“疑似梦中见过的怪事,不妨在现实里再次求证。”

尤娘子似懂非懂:“这、意思是?”

“如果你对梦里的行为见闻不解,那就在现实里再做一遍,看看是否悖逆常理;如果是,那就只是个梦罢了。”贺小鸢诚恳道,“这样无论结果如何,你心里都会安定。”

尤娘子茅塞顿开,越想越有道理,赶紧道谢。

贺小鸢笑而不语。

尤娘子想起昨晚车队里的异动,再想起今天其他车队拐弯抹角来打探消息,下一句话就自然而然问出口:“徐大夫,您知道昨晚上头为什么喊我们去按掌印吗?”这位徐大夫见识广,又治好贵人的病,得大人们刮目相看,或许会知道得更多罢?

“具体原因,不知。”不待尤娘子失望,贺小鸢已经接了下去,“不过通常官署抓犯人按手印是为定罪;昨晚诸位大人拿我们的掌印去小心比对,大概也是想从中甄别出特定的人物来罢?”

尤娘子心跳加快了两拍:“他们、他们也要抓犯人吗?”

“是不是犯人不晓得。但意在筛查,这是肯定的。”“徐大夫”故意道,“那个手掌印的主人,很可能干了坏事,或者对咱们这支队伍不利。”

手掌印的主人?

对了,手掌!

尤娘子猛然想起二管事悄悄揣在怀里那只断手。

那只手,也能按出掌印吧?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这样说来,大人们要抓的会不会是那只手掌的主人呢?也就是——

二管事?

“无论如何,希望此事尽快解决吧。”贺小鸢轻叹一声,“咱们在大雪山已经走得很艰难,前途危险重重,莫要再有人祸。”

说话间,两人已经快步赶上队伍,各自回车去了。

当日,车队依旧赶路到天黑。

贺小鸢终于又看见了三管事。后者脸色不好,显得沉默寡言,看起来挨了姚老爷的教训,也不知道受没受罚。

在本地向导的带领下,队伍赶至第三个山谷安顿下来,这里在大山的背风面,可以抵御寒风。付出的代价就是人人精疲力尽,恨不得倒头不起了。

二管事的车夫中途腹泻两次,拖延不少时间。等他的马车驶入山谷,才发现靠近中间的好位置都被人占了,只有松林边上还有一小片空地。

第548章 告密(加更)

二管事自然不太满意,但是车夫刚把马车停稳就飞奔而去,显然肚皮里面再次翻江倒海。二管事本人才下地,姚老爷跟前的小厮就来喊他过去伺候了。

尢娘子就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不到几十息,妻子也被人叫走了,仿佛是后厨那里出了点麻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这是不是个好机会?

尤娘子咽了下口水,装作不经意往那里走去。

周围的人们都在忙碌,没人注意她的举动。

二管事的马车在松林边缘,入夜之后光线更加黯淡,帘口开向密林,车身就可以挡住绝大多数人的视线。

尤娘子瞪着蓝白相间的门帘,仿佛它会吃人。可是她都到车下了,只要走完最后一步,就可以求证那个梦是不是真的……

她咬了咬牙,一掀帘子就钻了进去!

这车里的家当不少,零零碎碎几乎塞满了所有角落,都归二管事夫妇所有。尤娘子进来就犯了难,东西这么多,要从何找起?

她打开几个箱子,里面全是普通家什,那物不见踪影。

找不到?

外头风声呜呜,这时就有一股子劲风从窗口挤进来,在窄小的车内盘旋一圈。所过之处,纸帛哗哗作响。

尤二娘本来就提心吊胆,这时被吓得一个后退,脚跟磕在一样硬物上,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转头一看,原来车厢座位底下还搁着一口褐色藤箱。

它的体积不小,只是隐在更黑暗的角落,她方才都未留意。

尤二娘咽了下口水,弯下腰,揭开了箱盖。

下一瞬,她的瞳孔就猛地一缩——

手,那只手就搁在藤箱里,静静地趴在一堆衣物上方!

骤见断肢,尤二娘立觉恶心,但她强行压下反胃的感觉,并且很快发现,这里一点血腥味儿也没有。

籍着昏暗的灯光看去,手不大,关节纤巧、指头细长,看起来不像男人的手掌。

尤二娘本想伸手轻碰两下,指尖都伸出去了,外头的树丛里突然“噗噜噜”一声响,像是有东西蹿过。

尤二娘一下子缩回手,吓出了满身冷汗:

自己难道被猪油蒙了心吗?这么吓人的东西都敢碰?

既然二管事的车里当真有只断手,那就说明她昨晚所见是真。已经得到答案,她还留在这危险之地做什么!

尤二娘悄悄溜出了马车。

还好,左右无人。

她特地兜了个圈子,从松林外头走回自己住处。

直到此时,紧跟在她身后的一缕红烟才飘飘然离去。

尤二娘对此一无所知。

回到熟悉的环境,周围都是人,她心里也不安定。二管事不是个好东西,那只断手明显与上头的大人们要追查的目标有关,她是不是可以……

这个念头出现,她立刻记起二管事从前对自家的迫害。丈夫落下终身残疾,岂非都因为他!

就像热油锅里浇进一瓢清水,深埋在心底的痛恨“滋啦”一下翻滚上来。

尤二娘紧捏了拳头对自己道,要是放任这人不管,说不定后头他祸害了整支车队呢!

她那么做,势在必行!

想到这里,她定了定神,转头往营地中心走去。

这个时候,那些贵人老爷们都会凑在一起,商量时务。

尤二娘没遇上自家老爷,却看见一个灰衣人快步从面前走过。

她一眼就认出,昨晚这人就在黑石屋里监导姚府女子去盖掌印,并且他当时可是坐在主位上。她还听见二管事唤他为“柯大人”,语气十足恭敬。

这一定是个大官儿。

她强提一口气,又壮了壮胆,在自己没后悔之前一个箭步蹿到他跟前,急声道:“柯、柯大人!民女有要事禀告!”

柯严华正要去见卫王。

昨夜姚府女子都去盖了掌印,却没抓到奸细。今晨车队开拔以后,游骑兵留在原地三个时辰,又看见了那个血红色的掌印!

奸细还在,并且用这种方式嘲笑他、嘲笑卫王的无能。

卫王闻讯,气得早饭都没吃,限定他明晨之前逮住奸细。而姚府女子被证清白之后,太国丈姚立岩也大为不满,卫王还要想法子安抚自家的外祖父,同时把气撒到众人头上。

柯严华正在思虑,冷不防前头蹿出一女挡道,直言“禀报”。

他一眼扫过,见她不过是个低等仆妇,不由得眉头一皱。身边的侍从立刻上前一步,就要将她赶走。

尤娘子连忙道:“民女有线索!”

线索?柯严华此时最听不得这两个字,“什么线索?”

“您、您昨晚要办的事……的线索!”被他一瞪,尤二娘子立刻脑筋打结,费了好大力气才捋直了舌头。

柯严华心中一跳,左右看了看才道:“你知道我要办什么事?”

话里满满都是怀疑。

“官署里面审犯人才按掌印。”尤娘子不觉将贺小鸢的话说了出来,“您要找犯人?”

虽不中,亦不远矣。柯严华微微一哂:“跟我来。”

尤娘子正要跟上,他又冷冷补上一句,“你最好言之有物。”他的时间可不能浪费在听一个下人言语上。

话只说了半截,但“否则”的意味太浓。尤娘子咽了下口水,忙不迭点头。

都走到这一步了,她再没有回头余地。

……

风不知何时停了,车内外静得落针可闻。

在高山上,这像是下一场风雪来临的前兆。

尤娘子被柯严华带走,已经是一刻钟前的事了。贺小鸢凭窗眺望,等着尤娘子的密告出结果。燕三郎坐在她对面,闭目调息。

他擅长利用每一点零碎时间。贺小鸢很佩服他,这么凶险的时刻兀自老神哉哉。

“紧张也没用。“这是燕三郎的原话,“于事无补。“

贺小鸢嘴角一扯,对坐在他边上的千岁道:“这小子比你还不像人。“

千岁美眸微睁,有些不满:“你这是骂他呢,还是骂我呢?”她忽然向外一指,“喏,你们要的后续来了。”

话音刚落,燕三郎就睁开眼,趴到窗边去了。

有四、五人往姚府车队这里奔来,腰间都佩着武器,气势汹汹,随便逮了个小厮问:“洪明的马车是哪辆?”

二管事的本名,就叫洪明。

第549章 指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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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统一着羽林军服制,小厮战战兢兢一指,这几人就冲上了二管事的马车。

斜对面的燕三郎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并且以他们灵敏的耳力,还能听见车里头翻箱倒柜的声音。贺小鸢轻轻吹了记口哨,以示愉悦。

计划进行到这里,该是成功了一大半。

果然那几个羽林卫没有逗留太久,就搬了一口藤箱下来,飞快往营地正中走去。

周围都是姚府家仆,无一敢拦,只是围在三管事周围,悄悄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大事!洪明的马车被抄,摆明了摊上大麻烦。三管事心里乐开了花,却要摆出一脸凝重:“都稍安勿躁,老爷自会处理!”

倒是有几个机灵的,飞奔去报讯给姚老爷了。

姚立岩没有亲至,但差了长随来唤三管事,原话仅有两字:“速来!”

三管事自然是飞一般地去了。

但他从一株矮松底下路过,没留神松枝上垂下一缕丝线,有只小蜘蛛借风落到他的肩膀上,飞快藏进了翻夹的衣襟里。

……

姚立岩大步往营地中心走,脸色很难看。昨天姚府女眷被唤去按掌印,今儿羽林卫又来拿人,事先不透一点风声。一时间,整个营地谣言满天飞,都是针对姚家。

三管事飞奔而来,附到他后。姚立岩也只是看他一眼,没吭声。

姚立岩带领的亲随不少,三管事还看见了大管事,唯独二管事不见踪影。看来,洪明这回是翻不了喽。

三管事不傻,走了这么几天,老爷经常差人把最好的东西送去营地中心,显然那里的人份比老爷更尊贵。

这种人,整个大卫国也没几个吧?下人当中早就传开了,说国君就在这支车队里。

现在羽林卫也不跟老爷打招呼,突然搜走了二管事的箱子。三管事就明白,传言是真的。

他紧张得心里怦怦直跳。

不过姚立岩还未走到营地中心,就有一名灰衣男子迎了上来:“姚大人。”

“柯严华!”姚立岩冷冷道,“你怎么敢擅自抓走我的人!”

“事急从权,姚大人莫怪!”柯严华拱了拱手,“下官就是奉命为大人解惑而来。”说罢往另一侧摆手,“请。”

那里单独停着几辆马车,在营地之外隔出一个角落。

姚立岩知道他得自卫王授意,当下甩了甩袖子,纵然不悦,也只得走了过去。

这个小小的角落里有一人跪,一人站,另有几名侍卫在边上虎视耽耽。

姚立岩一眼就看出,跪着的正是府里的二管事洪明;站着的仆妇也有两分眼熟,仿佛也是姚府的下人。

洪明鼻表脸肿,双手带铐,原本萎顿在地,见到姚立岩顿时眼睛一亮,涕泪交加:“老爷救我!我冤枉啊!”

姚立岩又是愠怒,又是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羽林卫直接带走二管事,事先不曾知会他,姚立岩原本恚怒。可是看洪明这副受过刑的模样,怒气突然沉淀下去。

卫王虽喜胡为,但对他这个外祖父向来是客客气气地。并且他也知道卫王正要严查车队里面的细,现在突然抓他府里的二管事来毒打一顿,莫非?

果然柯严华一指站在边上的仆妇:“这也是你家的下人,姓尤。她告发洪明是细!”

姚立岩心头一跳,瞠目:“怎会?洪明在我家快要十来年了!”

柯严华转向尤娘子:“把你方才说过的话,对着你家老爷再说一遍!”

尤娘子惴惴,不敢抬头去看姚立岩:”我、我昨夜醒来,看见二管事偷偷揣着一只断臂从外头回来,走上自己马车。“

想来二管事方才已经分辩过了,没甚好下场,这时就只哭着哀求姚立岩:”老爷,我真没有那东西!她血口喷人,她栽赃!“

“断臂”这两字,听得姚立岩心跳如鼓。他努力定了定神:“他从哪个方向回来?”

这问题比较刁钻,尤娘子想了想才回答:“西边。”

柯严华立刻接口:“今晨车队离开三个时辰后,我们又在营地找到红掌印。的确就是西边。”

姚立岩一怔:“就凭这么一句指控,你就……”

后面的话没说完,柯严华俯揭开地面上的藤箱,于是姚立岩望见,箱子里面放着一截、一截……

断臂?

柯严华这才接了下去:“细狡猾得很,王上命我们直接搜找,以免打草惊蛇,令他有所准备。”

姚立岩盯着那半截断臂,瞬也不瞬:“这是从洪明车上搜来的?”

“是。就在座位下方的柜子里。”

二管事再忍不住,大声道:“那是她陷害我,特意放到我车上的!”

侍卫踢了他一脚,让他安静。姚立岩却点头:“这话有道理。尤娘子说自己亲眼所见,会不会根本就是她亲自所为?”

尤娘子大惊:“老爷,我没有!”

姚立岩不理她。西逃太仓猝,路上杂事一箩筐,二管事服侍姚家十几年了,能力还是有的。现在他若被抓走,姚家上下这么多杂务谁来打理?

“谁会承认自己是细?那还得用些手段。”柯严华笑道,“姚大人在这里,正好帮我做个见证。”

他双手一拍,即有属下牵着一头黑腰细犬奔了过来。

“细用过断臂不止一次,这玩意儿上面一定沾有它的气息。”柯严华指了指藤箱,那条训练有素的细犬立刻蹿了过去,仔细嗅闻。“姚大人放心,我的手下是整箱扛来,没人碰过这只手臂。”

细犬嗅过断臂之后,也不给众人再留悬念,一个转就飞奔去二管事边,冲着他吠叫连连。

挨得近,这两人的气息对它来说就像两盏明灯,根本不用分辨。

柯严华语气森然:“看来,碰过断手的人只有您手下这位二管事。”

洪明也知道生死攸关,喊着老爷叫起了撞天屈。

自家出了细?姚立岩满手都是冷汗,他盯着箱子里的断手,忽然道:“慢着,慢!这箱子是洪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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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0章 栽赃成功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50章栽赃成功“是。”

“断臂放在箱子里一晚上了,沾染他的气息也很正常罢?”

洪明一呆,狂喜大呼:“老爷英明,英明!”

姚立岩怒瞪他一眼,斥了句:“闭嘴!”

“黑腰细犬比一般犬类的嗅觉更加出众。”柯严华拍了拍狗头,“这头又比普通的黑腰细犬更加敏锐,可以分辨出主次气味。这只断手上的气息一定是足够浓烈,才让它迳直去指认洪明了。”

说着,他让手下将黑腰细犬带远,确保它看不见这里的情况,而后对姚立岩道:“麻烦姚大人取一件自己身边之物,最好是装佩许久。”

姚立岩想了想,从颈间取下一块水滴形玉坠。“这个?”

“好。”柯严华目光在人群中扫视,随便点了一人,“你出来,也取一物。”

他正好指向了三管事,后者一愕:“我?”

“对,就是你。”柯严华不耐烦,“快些!”

“是,是!”三管事被他一催,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锦囊,“这个辟邪锦囊跟着小人三年了。”

柯严华要伸手接过,三管事却又想起:“但,但里面装有艾叶!”

“无妨。”柯严华一把拽过锦囊开了口子,直接将柯严华的玉坠放了进去,而后轻捏颠倒几下。

他是直接伸手抓取,没有借用工具。

众人都知道,他这是将二者的气息混合,并且锦囊里面还有浓浓的艾草气味。

侍卫端来托盘,柯严华将玉坠取出,与锦囊分置在两个托盘里。为了公平起见,他还将锦囊翻了个里朝外,才招呼牵着细犬的手下:“行了,带回来。”

黑腰细犬奔了回来,在主人要求下再次轻嗅两只托盘。

柯严华指了指玉坠:“找出它的主人!”

黑腰细犬嗅了嗅玉坠,再嗅了嗅他的手,而后就奔过来找姚立岩了。

正确。

显然玉坠上分属于三管事和柯严华的气味,没能迷惑到它。

接下来,它去嗅锦囊了。

这次用的时间长了一点,毕竟陈艾的气味连人都觉得呛鼻,更不必说嗅觉比人类灵敏万倍的细犬。

它甚至后退两步,呲了呲牙。

难度有点大。不过它琢磨了一会儿就钻进人群挨个检查,最后定在三管事面前不走了。

柯严华笑道:“姚大人,您看呢?”

看来,这只狗的确有分清主次气味的能力。到了这时,姚立岩也不能有异议了,不顾二管事惊叫出声,上前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吃里扒外的狗奴才!”接着转向柯严华道,“既然他真是奸细,就请柯大人秉公办理,我绝不包庇!”

柯严华笑眯眯道:“姚大人只管放心。”

姚立岩长叹一口气,再不理会二管事的哀号,拂袖而去。

直到走出二十来丈,再听不见后头的哭喊声,他才停下脚步,对三管事道:“从此刻起,他的职务由你来顶。”府里这许多杂务,也要人来干哪。

天上突然砸馅饼了,三管事又惊又喜,大声应了句:

“是!”

府里三位管事,大管事的权限当然很大,但主要伺候主子。相比之下,二管事的名头不够响亮,可是奉上驭下,中间不知过手多少人情,乃是个大大的肥差。洪明心胸狭隘,打烂了一手好牌,他可不会干那种蠢事!

这时又有内侍到,对姚立岩行了一礼,传达卫王谕令。

赤弩峰祭祀由姚府操办。

姚立岩面色稍霁,表过谢意,内侍就回去复命了。卫王也明白这两天的风波影响了姚府的声誉,偏偏几道命令都是他直接递发,如今车队里面已经有流言蜚语,称姚府在王上那里已经失宠。

卫王把操办祭祀的活计放给姚府来做,正是对这种流言的澄清。

王孙还是顾念自家,顾念他这个外祖父的脸面啊。想到这里,姚立岩的心境也和缓下来,转头对三管事道:“听到了么?这次大祀本该由洪明置办,现在轮到你来接手,可莫要令我失望。”

三管事欢欢喜喜应下了。

……

诡面巢蛛不再传出人声,千岁才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看来,卫王抓到这个奸细也会心满意足呢。”

他们先前和二管事有过冲突了,这回万万不能再有,所以找来尤娘子指控二管事,如此己方才好脱身事外,平安看戏。

二管事是“奸细”,在卫人看来应该是很合理了。洪明是府里的老人,获知的情报比一般仆役更多,并且他还能在车队里面自由走动,往外传递情报的机会远大于常人。

燕三郎却道:“这里面还是有个破绽的。昨晚卫人唤大伙儿去按手印,可见掌印指路的方法已经泄露。如果二管事是奸细,他为什么不把断臂扔掉,以免后患?”

贺小鸢耸了耸肩:“卫人只怀疑女人和孩子,或许轮不到他呢?”说到这里很是好奇,“我把断臂上面原有的痕迹都抹掉不假,你们倒是用什么法子让它染上二管事的气息?”

断臂原为她所用,她调和了药汁才把痕迹都洗去,以保证什么神通和生物都不能顺藤摸瓜找上她。她也清楚,二管事跟它一点瓜葛也没有。可是才过了一个晚上,燕三郎这两人是怎么把它变成二管事的所有物?

“说起来就复杂了。”千岁笑吟吟道,“说不定二管事做梦时梦见一个大美人,就把它当作美人儿又抱又亲了。”

贺小鸢怔住,燕三郎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一言难尽:“他真的……?”

千岁斜睨着他:“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么多干嘛?”她原意也只想让二管事做个绮梦而已,哪知道这人睡时抱着断臂就像狗蹭柱子,那画面太美,连她都不忍直视。

“无论如何,麻烦解决了。卫王逮着奸细,暂时不会起疑。”他们也可以稍微放心了。贺小鸢吁了一口气,转向千岁,“离赤弩峰还有多远?”

“以目前这速度测算么……”千岁脸上的笑意也敛了起来,“至多是明天午后就能抵达。”

第551章 突如其来(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51章突如其来她往西边一指,“赤弩峰太高,只要越过它,西面的山坡就能挡去大部分风雪,地形也变得和缓。从那里再走上几天就到卫王的目的地嚎风峡。”

“明晨就到?”贺小鸢面色平静,显然心中已有计较,“成败在此一搏。若不然你将那件武器交给我,由我去吧。”

成败在此一举,她的国仇家恨,也都着落在这半个白天。到了紧要关头,她什么代价不能付出?

这样想着,她心头忽然闪过韩昭的身影,又有些许惆怅。

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众目睽睽之下出手,你生还的机会很小。”千岁瞥她一眼,骨链从袖底探了出来,“不过你这样无畏,我成全你就是。”有人自告奋勇,她当然乐见其成。只要木铃铛的任务能完成,什么代价都值得——反正不是她来付。

贺小鸢刚要伸手,燕三郎忽然道了一句“慢着”。

千岁不悦地瞪他一眼:“怎么?”这小子该不会又动恻隐之心吧?任务最重要!“麻烦你敬业一点。”

燕三郎摸了摸鼻子,对她的眼神看得通透:“便是鸢姑娘强行闯关,也未必成功。事关重大,必用更稳妥的法子。”

千岁翻了个白眼:“你有办法?”

“或许有。”

“说清楚。”不仅千岁好奇,贺小鸢也是一下坐直了身体。她方才所言是下下之策,若有一点余地,谁也不想冒着天大风险。

“方才,三管事升了职还捞到操办祭祀的肥差?”燕三郎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们该去道贺一番。”

话音刚落,天边居然闪过一记闷雷。再有小半个时辰,雪花从天而降。

高山地区,天气变化无迹可循。

……

次晨,众人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外头依然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若非车顶上还有积雪,昨夜的风雪就好像大梦一场。

白猫从书箱中探出脑袋,仔细嗅了嗅清冽的空气,先打了个喷嚏,才嘟哝道:“有人动用神通,干扰了天气呢。”

卫王的异士又召出了吞雪兽,一路开道。燕三郎正在打量这个怪物,总觉得它的体型好像变小了一点。“不然”

“不然,现在或许就是风雪交加,不良于行喔。”千岁若有所思,“卫王手下,还真有几个本事了得。不过这样动用神通,损耗巨大呢。”

“嗯,好事。”对手的实力被削弱,对他们而言就是好消息。

其实从前日开始,众人就觉出越走越高,除了气温低得令人发指之外,空气也越发稀薄。

走在悬崖眺望,脚下就是层层云海。偶尔云雾散开,就是一览众山小,抬足踢下一颗石头,根本听不见它落地的声音。

路越来越难崎岖,即便有吞雪兽开路,车队的行进速度也是越来越慢。因为呼吸不畅,还有几人病倒,贺小鸢等几位大夫有得忙活了。

但无论是谁生了病,卫王都不许车队停滞不前。

紧接着,暴风雪来了。

众人正要翻越一片山坡,忽有大风扑面、暴雪迷眼,大白天里也是伸手不见五指。

少年走在路上,白猫正趴在他肩膀上看风景,大风扑来,险些将它刮出去。好在它眼疾爪快,死死揪住燕三郎的衣领。

燕三郎吓了一跳,一把将它按了回去,把盖子捆紧。

尽管风声如狼嚎鬼哭,但他敏锐的耳力还是听到了几声凄厉,越来越远。

马嘶人尖叫,这是有马车不幸掉了下去。

风力至少也有十级,这在崎岖的山路上轻易就能取人性命。

吞雪兽也无能为力。

至少有四、五辆马车人仰马翻,坠入无尽深渊。这些马车较小,重量不足,车上又有顶篷,竟然顶不住大风的掀袭。

“天助我也!”燕三郎耳边传来千岁的低喝,“提前行动,快!”

少年一路上都留神某几辆大车的位置,这时把书箱往贺小鸢手上一塞,转身一猫腰就蹿了出去。

贺小鸢仿佛看见一点红影从箱中飘出,待要细察,又什么都没有了。

他虽然看起来精瘦,可是下盘扎实得惊人。狂风暴雪居然都不能将他吹歪。他矮下身来,尽量减小自己体积,真力小龙在腿部经脉泼喇喇运行,让他每一步都重逾千斤——它们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外部挑战。

其实燕三郎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个起落就赶到了大车边上。

这时乱雪迷人眼,原本守在车边的仆役都缩着脑袋去抹眼上的雪,只道身边晃动的灰影就是同伴。

少年很顺利地越过他们,就要掀起帘子溜上马车。哪知就在这时,上方一块大石头被巨风吹动,哗啦啦滚落下来。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它就已经砸中了拉车的马儿!

那四匹大马连悲嘶一声都来不及,就被砸成了肉泥。大石余劲不衰,从崖边滚落下去。

被它一起带下去的,还有整辆马车,以及不幸走在马车外侧的三人!

燕三郎眼疾腿快,眼角余光刚捕捉到一点黑影从天而降,他就不假思索往外弹跳开去。只听”轰隆“一声,山石几乎贴着他滚了下去。他身在半空,带出的强劲大风把他往外一掀,直接刮去了悬崖外头!

这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四周空荡无处借力,摔下去就成一滩肉泥。

贺小鸢抱着书箱站在远处,望见这一幕花容失色。她手里的箱子“砰”地一声响,却是猫儿在里面狠狠撞壁,想要出来。

眼看燕三郎要步上那几人后尘,他脖子上的木铃铛冒出一缕红烟,向他全身覆去。

不过与此同时,燕三郎扬手打出一缕白光,穿越十余丈距离,“夺”一下扎在了崖边的石缝里。

白光的末端,还被他抓在手里。

他掷出了那截骨链。

少年用力一拽,就借势落到了悬崖上。

他从容收回骨链,这才沿着峭壁一路攀爬。

狂风扑面,他稳住身形,爬得很是矫健。

萦绕在身周的红烟又悄悄缩回了木铃铛里去。算这小子机灵,居然把任务物品给打出去了。

第552章 现成的祭品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52章现成的祭品骨链不在她手里就施不出神通,但锋锐度依旧,最基本的柔韧特性也还在,于是被他利用了一把。

此时,车队前方忽然飞起一只红鸟。

大伙儿被暴风雪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也没多少人注意到它的出现。连燕三郎也只察觉到一抹通红直入云霄。

千岁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声:“火渠的投影。“

火渠是传说中的灵鸟,有驱风之能。

“不过,想让一道投影驱散风暴,那得下血本方可。”千岁唉了一声,“这趟西撤,卫王可没少掏腰包啊……真是浪费!”

燕三郎的心境却很沉重。

卫王身边人才如云,遇上甚样的突发情况也都能应对,甚至连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都能平抑下去。

这世上,果然不缺能人啊。

过不了小半刻钟,风力就不如原先罡猛。

又过盏茶功夫,暴风止歇,连天上的乌云都散了开去。

车队劫后余生,众人脸上都是惊魂未定。

燕三郎已经趁乱溜回自己车边,向贺小鸢摇了摇头:“来不及。”

他没机会登上那辆大车了。

不远处有个小厮喃喃道:“完了,完了,那里头满满一车装的都是肉食!”他们这趟西撤仓猝,本就没带多少食物,现在又被山石打下去一大车!

另一人也是心有余悸,却脱口而出:“说得好像你本来能吃得上肉似的。”

“咦?”这一路上,他本来也没资格吃肉啊,“是哈。”

贺小鸢却没有这两人看戏一般的轻松态度,她的脸色阴沉得好像要滴下水来:“糟了。”这块石头把他们的计划都打碎了!

燕三郎也盯着大石在崖上砸出的深坑,眼珠子转个不停。

离赤弩峰越来越近了,计划却意外受挫,接下来呢,怎办才好?

千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急甚,卫王比你更烦躁。”

说的是,毕竟卫王心心念念要跨越赤弩峰。燕三郎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们盯紧三管事。”

此时车队里面声浪四起,突如其来的罡风刮走了好几辆马车,连人带物资都坠下万仞山壁。还有马车受损人受伤,呼唤大夫前去救治之声不绝于耳,不仅止于姚家。

贺小鸢和燕三郎因此忙碌起来,可以正大光明行走于整支车队。

燕三郎刚给一个伤员包扎完毕,一抬头撞见三管事匆匆忙忙往车队前方奔去,右边袖子还渗出血迹。

他也受伤了,但等不及处理。

……

“你说什么?”卫王拍案而起,“哪辆车坠了?”

“两辆装肉食的大车。”天寒地冻,可是姚立岩面对天威依旧沁出了整后背的冷汗,“巨石被大风刮下,不巧打掉两辆马车。我手下管事来报,那里面装有、装有祭祀的活物,包括生猪两口、活羊三只、还有公鸡六只。”

本地向导说过,祭祀赤弩要用到生猪一口,活羊两只,公鸡三头。为免牲畜病死,车队每种都多备了,哪知人算不如天算。

“把它们都装在一起作甚?这下子可好,被一块石头连锅端了!”卫王捏着拳头砸在桌面上,“砰”地一声,手疼!

谁能料到天灾突降?姚立岩苦笑。但事儿砸在他手里,他也只能担下来上前告罪。

若是换作别个官员,卫王早就砍了他的脑袋。偏偏这是自己外公……卫王气到胸闷,站起来在车里来回走了几步,粗声问道:“一定要祭祀活物吗?”

本地向导跪在角落,头都快点到地上,但依旧回答:“必是活祭方可。”

“如不然呢?”卫王裹紧了身上的貂裘。这该死的雪山也太冷了,车里点着炭盆,他还觉得冻手。

“从前有商队穿越赤弩峰,祭祀所用的活鹿中途跑了,又舍不得献上马匹,因此用腌肉代替。”向导结结巴巴,“结、结果穿山时脚下的岩层垮塌,大半支商队都掉下去摔死了。”

“不过凑巧罢了。”卫王冷笑一声,“所谓赤弩,不就是一头岩火怪物,装什么神明!”

赤弩山也在卫国地界,山怪居然划地盘收祭品,连堂堂一国之君想通行也不能例外,这原本就让卫王不悦。现在听说这东西还挑三拣四,他心头更是不爽。

现在可不是置气的时候。姚立岩想要开口相劝,卫王已经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换一匹马顶上,就当便宜那怪物了。”

“是。”对整个车队来说,少匹马不是大事,大不了让几个仆役下来步行,“昨晚卫兵守林就抓到几头山鸡,臣再派人进山,猎活鹿活羊回来。”这才凑齐大中小三件套。

卫王点了点头。

姚立岩正要告退,卫王却又喊住了他,“慢着!”

“打猎靠运气,若是没打着,难道要整支车队都停下来等祭品吗?”

姚立岩小心翼翼试探:“那么王上的意思?”

“这不有个现成的么?”卫王笑道,“昨晚抓到的奸细还未来得及处理,你把他祭了吧,就当废物利用。”

姚立岩大喜:“王上英明!正好这洪明的身量体量都和山羊差不多。”

“另外,加强戒备。”卫王皱着眉头,这趟西撤太不顺利,几百里地都走得磕磕绊绊,“祭祀不容有失,跨越赤弩山不容有失!”

……

由于车辆受损,尽管卫王三催五讨,车队还是停修了两个时辰才上路。

有七、八辆马车彻底损坏,车上的人员和物资只得转移给其他马车,贺小鸢这辆车上也新挤进了四、五人。

四面八方都是白雪皑皑。大家知道,如今车队是越走越高。

这儿已经是海拔近两千米,冬季的雪山温度低至零下三十余度,活人在户外都撑不了太久。

恶劣天气阻碍人类前进,幸好吞雪兽一直忠诚地执行主人的指令,给车队扫出前路。老天爷这回也没有再作怪,一直放晴到午后。

贺小鸢没闲着。好不容易与大夫同车,另外那几个人抓紧时机问病,从老寒腿一直问到了咳嗽怎么养治。

第553章 雪山之巅的天堂

燕三郎坐在窗边。车里人多,他不便与贺小鸢商谈,只是眺望山景。白猫趴在他膝盖上团成一团,闭目假寐,身上还盖着小毯子。

但凡有人想偷偷摸它一下,它都会竖起耳朵,放出“咝咝”的威胁声。

贺小鸢已经被问得不耐烦了。她有医术,却没有父母心。就在她发作之前,燕三郎忽然开了口:

“到了。”

众人一下挤到窗前,望见宏伟的大黑山,都是一喜。

这山早在两天前就能见到、就知它宏峻,结果经历这么多险阻才能走到它面前!

前面也传来阵阵欢呼声。

“暖和了!”

眼下车队依旧沿着山脊往高处走,可是两边的积雪越来越少、越来越薄,而绿意却越来越多、越来越蓬勃!

最先出现在视野当中的,还是苔藓、地衣等贴地植被,从稀稀拉拉到越发密集。然后就是珠牙蓼、矮桦……

再往前走上几百丈,光线骤暗,然而植物却是炸开式生长。

触目所及,都是漫山遍野的绿,趴在车窗上的白猫甚至在其中望见了怒放的花朵和飞舞的蜂蝶。

从寒风凛冽、冰天雪地进入生机勃勃的绿谷,那几乎是地狱与天堂的区别。人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暂时忘却了先前车毁人亡的悲剧。

其实大伙儿一走进来,就明白这里为何与众不同:

这儿太暖和了。

从远处看不真切,其实现下众人沿着拱起的山脊继续上行,其实是进入了大名鼎鼎的赤弩山脉的主峰——赤弩峰的山腹。

人们抬头举目,大山的顶端还扎在云里,无人能说清它的具体高度。可是从侧边看去,赤弩峰的山腹上却有一道长长的切口。

那形状,像极了蛋糕上被人切下不规则的一刀,从南到北,几乎把整个蛋糕,哦不对,是整座赤弩峰给切成了一大一小两半!

这道伤口一直延绵到整座大山。

大山如龙横卧地面,这道伤疤也仿佛开在它的后背上。

“这是人为?”以燕三郎如今见识,也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世间是不是真有神人,能将这样宏伟的山脉信手划割?

如果有,那是何等惊天动地的一击?

“想象力真丰富。”白猫毫不客气地给他泼冷水,“仔细看看破口,你看不出这是火山爆发导致吗?”

得她提醒,燕三郎才凝目去看山口。

骤见赤弩峰的第一眼太震撼,以至于他这般心细如发的,都漏过了小节不曾观察。

虽说大山仿佛被切开,可是“切口”并不平整,像是被反复烫溅过,靠近山腹的豁口还被嶙峋怪石给分成了四、五条路。

现在,车队就是从豁口走了进去。

“侧面喷发?”燕三郎大奇。

一般而言,火山爆发时岩浆都从顶上喷出,很少有侧喷的情况。

可是赤弩火山不仅侧喷,强大的冲力还将两侧的山壁完全冲破。于是炙热的岩浆顺着破口往外喷涌,又经快速凝固成为相对宽阔平坦的道路,也就是众人足下的矮山脊。

“难道山体侧面原本就有薄弱之处?”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去看白猫,见它拿脑后勺对着自己,只有毛茸茸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他的膝盖。

“嗯哼。”她说。

就这么短短两个字,燕三郎仿佛听出了一点骄傲。

火山喷发与她有关吗?

话说回来,当年爆发得这么猛烈,莫不是因为阿修罗偷走了赤弩的心脏,才引得它大发雷霆吧?

车里空间狭小,他说的话旁人也能听见,这时就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燕三郎反而不再说话,只是专心观察周围地形。

越往山腹走,气温越高,不久众人就脱下了厚重的棉袄,纷纷下车步行。这片山中绿洲没有严寒、没有大风,触目所及都是鸟语花香,哪个不想下来呼吸一下温暖的空气?

燕三郎也背着箱子走了下来。

地面有些潮湿,石缝间长着苔,落脚松软。

猫儿也跳了下来,敏捷地扑住一只蝴蝶,放开,再扑住,如此往复。正上方,大叶棕的蒲扇遮挡了光线,却掉落两滴露珠,正好撞在它耳朵上。

猫儿掸了掸尖耳,浑身长毛簌簌一抖。

燕三郎蹲下来按了按石面,触手温热。

原来如此,这里地热活跃。

毕竟,大家脚下还是个活火山口呢。

当年岩浆流出去以后,赤弩峰的一部分山腹已被掏空,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把地面蒸腾的热气倒扣在山腹当中。虽然大山被一分为二,但裂口很小,热气在短时间内不会全部流失,于是积攒在山腹当中,把大雪山变成了梦幻一般的绿谷。

走进山腹,吞雪兽就地散成一堆白雪。过去几天,为了维持这项神通,卫王手下的异士也不知消耗了多少本钱,现在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不过,进入绿谷之后,车队的行进速度也并没有加快多少——前方的植物越来越茂密,很快就变作了热带雨林一般,而经年累月被人踩出来的道路也越来越窄。

四周的岩壁上都是流瀑。高山上的雪被热气化成了水,飞流万仞、倾泻而下,甚至因为拍击岩岸的力度太大,还溅出了成片水雾。

走过的路时窄时宽。一步一景,到处是雪水汇成的淙淙溪流和小河,清可见游鱼嬉戏。

燕三郎就听见同行者啧啧惊叹,有人大声道:“向导说,前面就是阴阳路了!”

快到阴阳路了。

燕三郎从地上抱起猫儿:“当年没有这条路罢”

“当然没有。”她嗤之以鼻,“你我所行之地,从前是亿万岩土构成的山腹,连路都没有,还分什么阴阳?”

又走一刻钟,车队就走到了阴阳路。

这名字不太好听,又犯了行旅的忌讳,但燕三郎踏上这条“阴阳路”时,倒觉得它真是十分贴切了。

进了山腹,众人也是越走越高,这条阴阳路就像一条分水岭,把山谷分作截然不同的两部分。

道路南侧飞涧流泉、草长鸢扬,是一派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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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4章 被看管的祭品(加更)

最惊人的是,这里还有天然形成的“石梯田”,那可比人类手摞出的梯田整齐漂亮得多,像蛋糕的淋面,一层叠着一层,有弧度、有宽度,鳞次栉比。

这是岩浆凝固之后形成的天然奇观,如今已经被流水侵占。站在阴阳路往下望去,那是数以万计波光粼粼的水田,将透进山腹的一点阳光映射得璀璨辉煌,依稀有了海水的壮阔。

这样的景致,就是燕三郎也看得目瞪口呆。

然而再看道路北侧,那里只有黑石嶙峋,绿意也是疏疏拉拉,并且越是往北,地面就越是光秃。

燕三郎视线尽头就是一片不毛之地,安静、黑暗,还原了大山原本的冰冷与无情。

若说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是动态的,那就是大块岩缝里偶尔冒出的黑色和灰色烟气。

这烟气靠外,还没等扩散开来,被外头溜进来的山风一吹,杳然无形矣。

十几骑卫兵策马来回,大声呼喝提醒人们:“北边烟气有毒,中者立毙,莫要靠近!”

这讯息当然来自于本地向导。想来从前的旅人没少在这里吃过苦头。

燕三郎就在书里读过,火山喷发时,以及活火山附近地表冒出的烟气很可能含有剧毒,活人吸入就引起心肺麻木、身体乏力,最后窒息而亡。

路割阴阳,人走中间。

一路之隔,就是天与地的区别。

这片黑沉沉的死亡之地也提醒往来者,赤弩峰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贺小鸢也走了过来:“难怪从此经过的客商都不忘给它祭祀。”

眼见为实嘛。紧接着,她就压低了声音:“三管事那里有动静吗”她记得燕三郎在三管事那里动过手脚,能窃听他身边的动静。

“有。”燕三郎等身边的人走远,才答道,“方才姚立岩把三管事叫了过去,让他将关押洪明的马车驱赶上前。”

“二管事?”贺小鸢奇道,“他还活着吗,这时把他弄出来作甚?”以她对卫王的了解,二管事就算还活着,大概也去了半条命。

“活祭。”燕三郎缓缓吐出这两个骇人的字眼,“从拉车的马到车上的人,都是献给赤弩的祭品。对了,三管事还得往车上放三头活鸡。”

“哦呵,人祭啊?”贺小鸢笑了,“赤弩必定喜欢。”妖怪爱吃人,这好像是约定俗成?

“这就好办了。”真是柳暗花明,燕三郎的神情也松快不少。但他又拍了拍怀里的猫儿,”该好好想想,怎样才能全身而退。“

这条阴阳路很长很长,众人从日正当午一直走到了太阳西斜,从上坡路一直走到了下坡路,曲折蜿蜒,仿佛无有尽头。

不过,再长的路也终会走完。

从道路南侧的石梯田数量可知,车队正往低处走。每座喷发过的火山都有个心眼位置,赤弩峰的造型虽然奇特,却也脱不出这个惯例。

少年轻吸一口气:“阴阳路都过了一大半,再不动手可就晚了。”他再次向千岁确认,“你能召回骨链,对吧?”

“我能唤出,自然也就可以召回。”白猫舐了舐爪子,“你以为它是不入流的法器之属吗?”

但她也提醒燕三郎:“不过它的主人是我不是你,你只能勉强拿着,使唤不上。”

燕三郎懂了:“它在我手里,就和普通链子没区别?”

”对。“

……

三管事手提一只食盒,行色匆匆。

他的目标是车队当中一辆很不起眼的大车,灰篷灰顶,拉车的马也不是良驹。但他知道,马车周围有四名暗卫伴行。

这辆马车里,关押着姚府原二管事、被查出来的奸细洪明。

姚立岩将祭祀用品交予他打理,作为“祭品”之一,洪明当然也由他监管。

囚犯也要吃饭,这本可以交由小厮完成,但三管事百忙中也要拨空,亲力亲为。

离关押囚犯的马车只有几丈远,不远处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三管事。”

听声音有些耳熟,三管事一回头,见到女大夫和她的药僮就站在身后,笑眯眯冲他打招呼。

“徐大夫。”三管事有些诧异。车队有严格分区,这里并不是姚家的队伍,“你怎么在这?”

“孙家要找个女大夫,给他家千金看病。”贺小鸢笑眯眯指了指身边的小厮,后者连连点头。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除了燕三郎,谁也不晓得孙家千金的病也是她动的手脚,就为了这次“偶遇”。

“哦呵,去吧。”三管事转身,正打算结束这次谈话,不意草丛里突然蹿出一只田鼠,从马蹄底下冲过。在他左侧的马儿受惊,希聿聿人立而起,把三管事撞得一个前扑,险些摔成嘴啃泥。

“小心!”贺小鸢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看不出这么一个纤细苗条的姑娘,扶住胖大的三管事居然并不费劲儿。

他刚站稳身子,贺小鸢立刻松开了手。

三管事定了定神,向她道了句谢。好在食盒被他紧紧拽住,骤遇意外都未甩飞出去,只是顶盖歪了半边。

那对主仆在小厮引领下,去给孙家千金看病了。三管事把食盒重新盖好,这才走入关押洪明的马车里。

三管事早知道,奸细没有好下场。可当他亲眼见到洪明,还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昔日拿鼻孔看人的二管事如今匍匐在地,左手五指关节全部被绞碎,膝盖鲜血淋漓,乃是双腿的膑骨都被挖去。

车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草药气味。

卫王把这几天来受过的恶气,都出到“奸细”身上了。不过既然还要拿他当祭品,洪明暂时就死不得,先前也有医官前来治伤,让他多活一段时间。

即便今趟不死,这人也废了。三管事下意识打了个冷噤,不过想起洪明为人,又觉得解气。他和洪明之间的梁子早就结下,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受折磨,洪明这人擅使阴刀子,时常让人有苦说不出。

许是药物有镇定效果,洪明睡得很沉,连外人入车都未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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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5章 借机上车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55章借机上车三管事可不会任由他舒舒服服睡大觉,立刻蹲下来按着他的肩膀,使劲儿摇晃:“洪明,洪明,醒醒!”

他这样又掐又摇,再强劲的药效也被摇散了。洪明睁开眼,目光空洞看向他。

他被酷刑折磨得神智不清,险些儿就魂飞魄散了。

三管事笑眯眯问:“还认得我么?”他从食盒里拿出一碗红烧肉扣饭,亲手舀了一勺子,递到洪明嘴边。

红烧肉炖得恰到好处,皮肉酥烂,浓香扑鼻。这要是拿到外头去,车队不知多少人看了就得咽口水。可是洪明没有食欲,反倒低低道:“水、水。”

三管事闻言从食盒次层里取出一碗热汤,端到洪明面前。后者伸长了脖子要去喝汤。可是他嘴才刚凑近,三管事手一翻,把汤都倒在了地板上。

“哎呀抱歉,我手滑!”

洪明根本无力与他置气,又渴得要命,立刻低头去舐木板,把残余的水渍一点一点都吸进嘴里。

他一点儿也不反抗,逆来顺受的模样,三管事反而觉得无趣。待他舐上几口,三管事就抓着他的肩膀,强迫其抬起头来:“汤也喝过了,该吃饭了。”

洪明痛不欲生,哪有吃饭的心思?三管事喂了几次未果也烦了,一手按着他后脑勺,一手端着饭匙就往他嘴里塞。

洪明本就瘦小,远不如他力大,又受过重刑,哪里能够反抗?三下两下就被噎得直翻白眼,不得不咽下饭去。

“吃吧,吃吧。”三管事一边喂一边感叹,“你在阳世最后一顿饭,还不得好好吃?”

许是被最后几字刺醒,洪明突然咳了起来,米饭喷三管事一脸。

三管事大怒,反手就给他两记大耳光:“蠢货,死到临头还敢作怪!”

可是洪明越咳越厉害,不一会儿已是惊天动地的架式,好似连心肺都要咳出来一般。

更可怕的是,他一张脸就在三管事眼皮子底下胀得通红。

“喂!”三管事觉出不对,把他后背拍得砰砰有声,“你别吓我!”

可是洪明照咳不误,脸上涕泪交加,身体发颤不止。

这是噎着气管了?三管事大惊,这人该不会活生生呛死吧?

洪明可是上头指定的祭品!若是祭品被呛死了,死因又是他亲手喂饭所致……三管事打了个冷颤,老爷会不会让他顶替洪明去祭祀赤弩峰?

不行,得替他找大夫!

可是几位大夫都不在附近,而医官都守在权贵身边,离这里更远。

人到危急关头,脑筋就转得飞快。三管事后背发凉的同时,忽然记起那位“徐大夫”就在不远处!

他飞奔出车,抓住最近的下人:“带我去找孙家人,快!”

两人匆匆往前赶,绕过几辆马车,恰见贺小鸢主仆从一辆大车上走了下来。

那是孙家的马车。三管事还听见她笑着对边上的孙家人道:“无妨。照方吃药,再休息两日,也就好了。”

“徐大夫,徐大夫!”他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冲上去一把拽住她衣袖,“快随我来!”

贺小鸢任他抓着往回赶,一边还要表现得满头雾水:“怎么了,哎呀,这是出了什么事?”

“救人哪!”

三管事展现出与他体型绝不匹配的敏捷,三下五除二就把贺小鸢带回了关押奸细的马车。

这厢洪明还咳得欲生欲死,两手捂着自己咽喉,一张脸由红变紫,大概是窒息的颜色。

贺小鸢吃惊:“这么严重了!”一边伸手去按他喉咙。

三管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能不能救,啊?徐大夫,能不救他!”

“别急,先试试。”贺小鸢说着,向燕三郎使了个眼色,“你来挤压他的胸背,可还记得要点?”

少年点了点头,绕到洪明背后贴住他,一手自后方环住他胸肩,另一手伸到他腰间狠狠挤压!

他力气大得惊人,压上一下,洪明就跟着打一下摆子。这么按压五下,强劲的气流从腹膈升起,一下将堵在气管的饭粒给冲了出来。

洪明顿时长长透出一口气,而后大口呼吸。

贺小鸢瞅准时机,撮指一弹,飞快往他嘴里弹进一颗药物。她也不知暗算过多少人了,动作利索得燕三郎都险些看不清,那丸子更是只有绿豆大小,入口即化,随津入喉,不给洪明一点反应的机会。

车内光线昏暗,三管事连她这个小动作都未看清,只道洪明犯病真是吃饭噎住,急急问:“怎样了?”

贺小鸢笑了笑:“无妨了,死不了。”

三管事长长吁出一口气,连道感谢。他要的,无非也就是保住洪明暂时不死而已——在投入地火之前。

这厢洪明脸色潮红,但呼吸顺畅。经过这一番折腾,他也回过神来,转头去瞪燕三郎:“你、你往我身上……”

方才这小子差点把他勒成两半,待他惊魂甫定,才发觉腰部被一圈物事箍住,冰冷而坚硬。

他直觉那不是一样好东西。

燕三郎站在他背后,口齿微动,声音轻快,并且细若蚊蚋。但洪明一只耳朵正好对着他,因此听了个清清楚楚:“尤娘子受他指使!”

他?洪明目光凝住,看见这少年的眼神移向三管事,而后又移了回来,紧接着放大音量:“我不勒住你,你早就噎死了。”

洪明这大半个晚上一直思来想去,不知上头怎么会抓错人,令忠心耿耿的他吃遍牢狱之苦。最可能的理由,就是有人诬陷。可他自知在姚府里得罪过不少人,到底被哪个背后中伤?

三管事是重点怀疑对象。

他早知道“徐大夫”主仆走的是三管事的路数,这话从燕三郎嘴里说出来,比旁人更加可信。

尤娘子一介女流,哪来的胆子告发他?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洪明受了重刑,此刻又痛又怒又怕,早不能像平常人那般思考。燕三郎作此暗示,他越想越觉得背后黑手就是三管事霍鹏,否则他一下狱,这厮怎么就夺揽了原属于自己的权力呢!

第556章 生祭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56章生祭只有三管事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不是他还有谁?

洪明抬手指着三管事,指尖儿发颤:“是你,你诬告我!”

三管事沉下脸:“胡说什么!”

“你才是他们要找的奸细!”洪明尖声大叫,“来人啊,真正的奸细在这里,你们抓错……”

他原本奄奄一息,这下子却鼓起全身力气,声音传出去很远。三管事不防他来这么一手,惊得亡魂皆冒,一个箭步冲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洪明恨他入骨,张嘴就咬他手指。

边上贺小鸢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麻布,默默递给三管事。后者不假思索接过来团成一团,直接塞进洪明嘴里。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按着流血的手指头,先给了洪明两记耳光,“死到临头还作妖!”说罢去外头唤了两个侍卫进来,将洪明五花大绑。

洪明瞪他瞪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嘴里呜呜作响,那是肚子里憋了千万句诅咒,可惜说不出口。

三管事大为快意,戳了戳他的额头道:“骂,你就尽管骂。一会儿就把你活祭给赤弩山神。”

贺小鸢在边上轻咳一声,三管事这才回过神来:“走吧,下车。”

三人下车,各自离去。

贺小鸢带着燕三郎返回自己马车,路上轻声道:“真有你的。”

燕三郎施展急救法,悄悄就把骨链缠去洪明腰间。他施展出从前在黟城练就的扒手技艺,把骨链塞在洪明的腰带里边,轻易瞒过了三管事的眼睛。

但身缠异物,洪明必有所感。燕三郎不能让他宣之于口,就借着三管事的手堵上了他的嘴。

浑然天成,没有人会疑心到他。

这一次手脚做得及时,因为盏茶功夫之后,车队就抵达了目的地。

地火之眼。

阴阳路北侧,也就是全程三分之二处,有一口袒露在外的……

熔岩池。

它的面积不小,至少有十丈见方,池子里翻滚冒泡的不是水,而是滚烫的岩浆。

岩浆当中,还有十几块黑色的岩石。

众人站在阴阳路上俯视这口“恶魔的肚脐眼”——向导的原话——都发出惊叹之声。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此生难得有窥见地火的机会。

血红的熔岩仿佛焕发刺眼的光,多凝视一会儿都会觉得眼睛疼痛。

熔岩池上方的空气扭曲、光线折射,乃是高温所致。

而在前方大车里,卫王举着丝巾捂住口鼻,问向导:“就是这里?”这儿硫磺气味太冲。

“是,是。”向导忙不迭回答,“这就是地火之眼,祭祀之地。”

“不过就是一口熔岩池子。”卫王不屑地呵了一声,摆了摆手,“行了,快点祭祀,我们还要赶路。”

他一声令下,百余名侍卫奔下阴阳路,分散站去地火池周围戍卫。这里的烟气有毒,但是带

上特制的驱毒符,活人至少能顶两三刻钟。

那名向导也走到池边跪下,满面肃容,大声念诵祷文,每念一段,就把抓在手里的岩石扔进岩浆池。

池面冒出几个泡,石头就不见了,也不知是熔解了还是沉底。

这样反复三次,向导重新站起,向后招手。

紧接着,就有异士赶着大车来到池边,停稳以后,从车上拽下来一人。

这人蓬头垢面,满脸血污,并且双腿软垂,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半跪在地。

他一露面,姚家的车队里就起一阵骚动,许多人惊呼:“二管事?!”

这分明就是自家的二管事,有几个仆妇昨天还被他严辞训斥。怎地才过了一夜,他就成了阶下囚?

看他这模样,双腿算是废了,又被侍卫拖去熔岩池边,难道?

洪明跪在地上疯狂摇头,嘴里呜呜作响。但他离阴阳路太远了,众人只能看见他的动作,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看到这里,贺小鸢也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燕三郎面色平淡,但目光瞬也不瞬,呼吸微促。千岁小声道:“快,快呀!”

洪明身上,可是绑着骨链呢。他们从盛邑一路跟来这里,费尽无数周折,不就为了这一刻么?

成败关键,都在此一举!

卫王本就厌烦祭拜山泽的礼数,又心急赶路,哪有空听他说话,只催促道:“快点!”

这厢姚立岩则是皱着眉头问三管事:“怎么又绑人又堵嘴?”

三管事恨恨道:“这厮污言秽语,辱骂不休。”

姚立岩听了,也不再言语。反正,那人也要死了。

既然验明正身,确是洪明本人无误,异士就要把他塞回车里。洪明绝望的眼神,只有燕三郎才能体会。

他摇头摇得更起劲儿了,终于把堵嘴的布吐了出来。

洪明喊得声嘶力竭:“我无辜,奸细是三管事!尤娘子是他指使的!我冤枉啊!”

他重伤之下声音不算洪亮,但矮谷地形起到了扩音作用。

声音如夜枭,凄厉又悠长,众人都吓了一跳。

燕三郎紧紧抿住了唇。

钱公公闻声看向卫王,却见他懒洋洋挥手:“聒噪。堵起他的嘴,扔下去!”

王上一声令下,边上的异士自然是重新拿起麻布,堵住了洪明的发声。后者反抗无能,却把绝望和怨毒的眼神投向三管事。

三管事打了个寒噤。幸好异士紧接着就把洪明重新塞进车里。

这时有人抱着几只活山鸡过来,一起扔到车上。

这样,三种祭品就凑齐了。

那异士忽然扯开自己衣服,身形突变。

他原先不过中等个子,这时却急速膨胀,体表也覆起毛发。

只用了三息功夫,他就变作了一头高达两丈的巨猿!

卫王的亲卫里,居然混有一只妖怪。

众人正看得目瞪口呆,他已经连车带马一把举起,振臂一丢!

马、车,再计入车上的活物,至少也有千斤重量。巨猿举起来却不费什么力气,这一掷更是飞过五丈远,直接落入了熔岩池正中!

池子里顿时冒起了青烟,伴随着马儿悲厉的嘶鸣声。

岸上无数人背转了身形,不敢再看。

好在岩浆池熔吞外物的速度快得惊人,也就是十几次呼吸的功夫,连车带马都沉了下去,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加更在12点半放出。

第557章 钓出(加更)

熔岩池又恢复了平静。若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池面冒出来的泡泡有点儿多。

毕竟,它刚刚消化了一顿大餐。

礼毕,一切正常。

向导回去向卫王复命。后者早就等得不耐烦,立刻下令拔步前行。

池边的侍卫全部撤回,整支车队又开始向前移动。

贺小鸢一直紧盯熔岩池不放,左等右等也不见有甚异象出现,不由得撞了撞燕三郎的肩膀:“就这样?”

说好的山泽显灵呢?

赤弩要是沉睡不出,她这趟阻击卫王之行就算失败了!若被这厮平安逃过赤弩山,进入嚎风峡,那么韩昭是休想速战速决了。

贺小鸢暗暗心焦。

众人都下车行走,观看山腹中的奇景。行路至此,卫军也不强制众人呆在车上,毕竟走出赤弩峰以后的严寒,还会把普通人都赶回车里。

前后左右都在交头接耳,贺小鸢和燕三郎的交谈也就自由得多。

燕三郎却要镇定得多:“稍安勿躁。”他对千岁有信心,尽管她有时不大靠谱。

“就是,急甚!”千岁不满。这姓贺的女人白吃了二十几年的大米,定力功夫还不如她家小三呢,“那怪物没脑子又鲁钝,你们得让我的骨链多浸一会儿,让它好好感受感受。”

如无意外,那口岩浆池应该直接通向赤弩沉睡之地。否则历年来人类怎会往那里祭祀?

骨链上带有赤弩心脏的气息,带有她的气息,二者相加,一定可以刺激到赤弩本尊。那怪物身处熔岩之中,就像鱼儿游在水里,什么气味都可以感知。

原本那就是个爆桶脾气,不用点火有时都可以自爆,何况她这次是特意挑衅了?

又过了小半刻钟。

燕三郎终于补问了一句:“它还要感受多久?”

“这个嘛。”千岁也踯躅了,“再有……一会儿吧。”她又不是赤弩,鬼知道这东西在山腹睡得什么模样了。

该不会直接睡死过去吧?

燕三郎也在问她:“或许它还不够恨你,宁愿选择睡觉。”

千岁对这说法嗤之以鼻:“是么,那我把你心脏剜了,看你恨我不?”

“不恨。”燕三郎一本正经,“你下不了手。”

她当然下不了手!杀了这臭小子就是自寻绝路。千岁磨了磨牙才郁闷道:“怪哉,赤弩可不是个大度的灵怪,这时候早该现身了。”

“莫不是它已经不在山里?”燕三郎回身,望见熔岩湖已经被甩在了身后,“该收回骨链了。”

距离太远了。

不过就在此时,燕三郎忽然发现池心又开始冒泡。

一连串气泡。

然后,又是一连串气泡,越发密集了。

他下意识眯起眼。

岩浆的高温能熔去绝大多数物体,池里本不该有东西,除非……

千岁也很无奈啊:“行吧,收回。三、二……”

倒数到“一”,她就收回了骨链。

这东西是她的本命法器之一,放出去以后只要没被人抓住,瞬间就能回返手中,端的是无声又无息。

不过她话音刚落,熔岩池中“嗤啦”一声,冒出一个巨大的身影!

它一出现,就带着无尽的光和热,身躯似是血红,却没人可以直视,仿佛骄阳一般。

与此同时,行走在阴阳路上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一声悠长而深沉的怒吼。

吼声似是发自四面八方,又像从心底升起,直接搅动人心最深处的颤栗。

就是骡马这样的生灵,都能毫无障碍地听出吼声当中的滔天愤怒。

燕三郎转头,望见熔岩池中钻出的巨怪高达十丈,上半身如人,有头颅、有肩臂,但是五官模糊得只有雏形。

其腰部以下就不再是人形,完全由火与石构成,甚至熔岩还在他身上流动、冒泡。

巨怪出现,第一时间就转头望向车队。

这里是它的地盘,本土的每一种生灵它都熟悉,除了、除了这支外来的队伍。它居然有眼睛,黑沉沉地,乃是由两块黑色巨石构成,没有眼球也没有眼白。

不过诡异的是,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它的虎视眈眈。

它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啊哈!”千岁喜出望外的声音在燕三郎耳边响起,“这货终于出来了!”紧接着,她轻轻吹了一下口哨,“好了,我得潜伏起来。”

火岩怪物既然清醒,对阿修罗的气息就很是敏锐。它没有鼻子,当然也不靠嗅觉,只要千岁还游移在外,分分钟就会被它逮住。

这不是逞能的时候,还是缩回安全的木铃铛里吧。这件奇特的法器能够助她匿形,不为赤弩所感。

果然红烟刚刚飘回木铃铛,赤弩就冲近车队,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

不见了,阿修罗的气息消失了,在它还没逮到她之前!

底下的车队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听见它第一声呐喊,人们呆若木鸡;听见它第二声怒吼,大伙儿尖叫得异口同声。人群炸开,有数十人忘乎所以,转身逃向四面八方。

周围卫兵面有惧色,但依旧纵马来回,高声喝斥:“镇定,都镇定,站住别动!”这帮蠢材不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吗?就算能逃离赤弩峰,外头的冰天雪地两刻钟内就能把人成冰棍!

卫王缩在车里,脸都白了。向导已经被按在车前,接受卫王斥问:“怎么回事,为什么祭祀反而引出火怪!”

向导抖如筛糠:“小人不、不不不不……”赤弩神哪!有生之年,他居然亲眼看见了赤弩大神!

卫王又怒又气,指着他大喝:“砍了!”在他这里,错误是一定要有人承担后果的。

柯严华就挡在车前,闻声手起刀落,那脑袋就骨碌碌滚地。

这时,赤弩的脑袋也转了过来,俯身冲向车队前方。

最大、最豪华的车辆,最整齐的人员阵容,都在前方。哪怕赤弩头脑再不灵光,也能一眼看出boss就应该藏在这里。

它一靠近,惊人的火焰和热浪也同时逼近。

柯严华跃上前方的矮丘,长啸一声:“站住!你不过是赤弩山泽,这车里却坐着本国国君,不可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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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8章 山神发怒

声音中掺入了真力,方能回荡数里。

赤弩听见了,在离他不到二十丈远停了下来,仔细端详着他。

柯严华再度提气,大喝道:“我们已按要求献祭,山泽无理拦路,快快让开!”

“开”字刚出口,巨怪忽然一巴掌扫了过来!

他的巴掌都比卫王的马车更大,这一扇呼呼生风,还带着骇人的火光和高温。

柯严华不防它一言不合就开干,仓猝间一个后跳,虽然未被扫中,但岩火巨怪卷起的余劲还是波及到他。

“呼”地一声,柯严华身上衣物突然熊熊燃烧。

他一把甩去着火的外衣,高声道:“护卫我王,进攻!”

那头巨猿随队行走,这时拣起路边两块巨石,飞快砸向赤弩。

后者不闪不躲,任巨石砸中自己。

“噗嘟”,石头直接掉入它的身躯,什么也未砸中,反而溅得火星四射,喷得周围人类纷纷躲避。

卫王的马车也着了火,侍卫冲上顶篷灭火,但拉车的马儿尾巴被火星喷溅,一下子烧了起来。股上着火,马儿顿时受惊,再记不得自己受过的严格训练,放蹄狂奔。

这段路很窄也很崎岖,车夫用力勒紧缰绳。可是任他经验再丰富,技艺再高超,被火烧p股的惊马依旧狂奔不止。

卫王的马车狂奔,车队里其他人一看,也乱了阵脚。

不知谁呼喊一声:“妖怪吃人啊,快逃啊”,车和人都向着四面八方逃蹿,再也聚拢不回了。

哪怕卫兵怒吼连连,也没人把他们当回事。

怪物当前,留在原地的人才是傻子吧?

而那个“不知谁”则飞身把一名侍卫踢下马,自己夺了马儿骑上,往卫王的车队追去。

四处混乱一片,他原本也认不出哪辆马车是卫王专驾,但四下里突然冲出许多异士,同去追一辆冒烟的马车。

所以燕三郎知道了,卫王大概率就躲在那辆马车里!

至于赤弩的反应,千岁早就跟他推演过了。这厮只要火气上来了,不管别人说什么都是一意孤行。

因为,它不通言语。

燕三郎当时也是吃了一惊:这样占据了一整个山脉的可怖怪物,居然不通人言?

“很奇怪么?”千岁翻了个白眼给他,“它生于斯长于斯,一步也不能跨出赤弩山地界,平时就是睡觉,也不跟人交流。你说,它上哪儿学语?”她呸了一声,“你是人,生下就会说人话吗”那还不得靠学吗?

竟然好、好有道理。燕三郎挠了挠头,和贺小鸢面面相觑。

所以柯严华面对赤弩时无论怎样义正辞严,那也是鸡同鸭讲,没半点沟通的余地。

双方搭不上话,就不存在消弥误解的可能。这是燕三郎和贺小鸢本次行动成功的前提。

眼前人群作鸟兽散,赤弩很是不满,向地上连砸了几个火球。那可是炙热的岩浆加滚石,触地自带爆裂和溅射效果。七、八辆大车一下就被砸得四分五裂,拉车的马和车里的人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就尸骨无存;火星喷射出去,把周围的一切尽情点燃。

幽谷、密林、山水的格调突变,成了活火炼狱的主场。

在尖叫声中,众人跑得越快了。

赤弩左顾右盼,身形越发膨胀,竟比刚出现时还变大了一半,体表焕发的光芒也更加刺眼。

燕三郎不必细看,也知道这家伙正在憋大招。

此时贺小鸢也夺了一匹马,赶到燕三郎身边:“它在寻找千岁的痕迹,你得把它往卫王身边引!”红衣女郎虽然神出鬼没,但大体不离少年左右。贺小鸢能判断,燕三郎去哪,她也会跟着去哪儿。

“知道。”燕三郎快马加鞭,追赶卫王,一路上顺利躲开两大团扑面而来的“流星雨”。倒不是赤弩特地瞄准他,而是它现在开启了无差别攻击模式。

那个讨厌的气息不见了,赤弩又气又怒,想把它重新逼出来。不过它的攻击太分散,也不以卫王为特定目标,后者有众多异士保护,也许很快就能脱险。

这是贺小鸢和燕三郎所不愿看到的。所以,这会儿他们要帮赤弩重新确定目标位置。

燕三郎俯首贴紧马颈,身体反而微微抬起,与马匹奔跑保持同频。与此同时,他抽出一张黄纸符,“叭”一下贴在马股上。

座下良驹四蹄周围顿时有清风萦绕,助它越奔越快。

反观卫王那里,拉车的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但车身实在沉重。车夫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让受惊的马儿掉转方向,顺着阴阳路往西北奔去。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燕三郎倒是离卫王的座驾越来越近了。

四周都是乱蹿的马车和人类,满眼都是着火的山谷和丛林,少年却格外冷静,甚至开始放慢马速——

虽然离目标不过十丈远,可是卫王的车队周围有众多异士拱卫,又有一两千人的军队守护,就算赤弩亲自挑衅也未必讨得了好,何况他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并且他跟进太快,已经有人往这里看来。

所以当千岁在他耳边快速道了句“往西”时,他一秒都未耽搁,果断掉转马头,冲去了西边的侧道。

阴阳路在这里被一座三、四丈高的小石丘分成东西两条侧道。卫王的马车循东道而行,燕三郎则选了西道,这样一来,双方的视线就被石山所隔,互相不能观望。

这种石山是当年火山喷发留下的遗产,奇形怪状、高矮随缘,整条阴阳路上也不知有多少。

“慢点、再慢点。”在千岁指引下,燕三郎放慢了马速,一边问她,“还有多久再度交汇?”

阿修罗的感知能力强大,神念放出,即能默绘附近的地形,给他提供指导。

“二百丈。”

以现在速度,二百丈的距离也是转眼即过。

“趁着旁人看不见你。”燕三郎疾声道,“把赤弩引过来,快!”

红烟当即从木铃铛中飘逸而出,在少年肩膀上重新复原。但那只是个巴掌大小的千岁,玲珑可爱。

第559章 追过来了

相伴三年有余,她头一次在白天化出人形,燕三郎忍不住转头盯住她,发现她的身形单薄如纸,若隐若现,显然还是灵体。

但无论如何,也比从前只有一缕烟魂而凝不出形状强得多了。

“看什么?”她没好气哼了一声,不喜欢自己最脆弱的模样展现在少年面前。火山口里到处是烈火与高温,正是灵体最厌恶的地方。

时间宝贵,她招了招手,琉璃灯就在她身边亮起,型号也跟着缩小。对燕三郎来说,它就像个萤火虫。

千岁俯身,从琉璃灯里掬出一捧火莲,像模像样地揉了揉。那由业火凝成的红莲惟妙惟肖、层层叠叠,数不清有多少个花瓣,燕三郎甚至能看见莲瓣上清晰的脉络。

而后,千岁面向赤弩所在的方位,撮唇用力一吹:

“呼——”

火莲的花瓣陡然炸开,乘风而去。燕三郎回头,望见它们像是排成了长队,往熔岩湖方向飘摇飞扬。

他承认,这场景美不胜收,可是:“为何这么麻烦?”

“山丘对面有能人。”千岁没好气道,“我若不将真火凝练,他们必能感知。”

她拍了拍燕三郎的脖子:“行了,好戏登场,你找个地方躲起。”说罢重新化作红烟,潜入木铃铛里去,只有最后一句话逸了出来,“记着,远离土石和火焰!”

石丘底下有一个小洞,燕三郎本来打算钻进去避风头,听闻千岁此言,当即是一个转身扑向路边的枫树,手足并用爬了上去。

这棵树生得茂密,上头又有突出的石层遮挡,并未被四处开花的火弹波及。

他上树之前用力踢了一下马股,因此马儿也加速跑开,不再留连于树下。

燕三郎钻进树冠,封住周身气息,随即如同匿形。

千岁的提醒很及时,那巨怪是岩火之灵,是赤弩山的山泽,这整个火山口都是它的地盘,众人踩踏的每一块岩石,都等若它的躯壳。他如果躲在石头缝里,一定逃不过赤弩的搜捕。

所以他选择了路边的林木。

几乎就在他藏好身形的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震天怒吼!

千岁的火莲瓣飘进了熔岩湖心,还未掉进岩浆就被赤弩一把捞住。

莲瓣看起来纤巧又柔弱,赤弩掌心与之甫一相触,却像碰着了烧红的烙铁!

就是这个,就是她!

可恨的阿修罗的气息!

赤弩转动大头,一下子就锁定了莲瓣飞来的方向——

在那里,有大队人马正在亡命飞奔,很是眼熟。

它立刻记起,方才就是这些人向它发起进攻。比起满地跑的小弱鸡,这帮神通者无疑更加强大。

阿修罗就混在当中吗?

赤弩怒吼,神念随着吼声向外飞快扩展。火山口当中的每个人都立在坚岩上,而这里每一块岩石都是它感官的延伸。只要它愿意,立刻就能感知每一个立于石上的生灵状态。

一片混乱中,燕三郎抱紧书箱,选择了封闭气息,连心跳、脉搏都在短短两息内完全静止。这是《青谲秘术》当中的一个小伎俩,但在特定场合就格外实用。

比如现在。

紧接着,他就感觉到周身炙热,像被火焰扑中。

但这感觉也只是短短一瞬,随即消失。他睁开眼,望见一层红光由近向远,已经掠过他自己身周,最后不知推去了哪里。

若他没有料错,这应该就是赤弩的格物神通,能在自己的地盘上清晰感知每个生灵的状态。

而后,巨怪就缩回了熔岩湖底,消失不见。

这一下溅得岩浆四射,喷在阴阳路上嗤嗤有声。但湖波荡漾,再不见那怪物冒头。

燕三郎迅速睁眼,却没有离树,而是将自己蜷得更紧。

卫王的车队有人始终关注熔岩湖,这时就高声喊道:“赤弩缩回去了!”

四周虽然犹在熊熊燃烧,但火弹和怒吼的确都不见了。卫王的马车已经快速奔过石丘,周围跃上来的异士也设法扑灭了马尾上的火焰,重新控制局势。但车队这时也不减速,依旧向着北边狂奔去。

转眼,它又奔出了三百多丈(一公里)。

阴阳路只余下三分之一路程。只要平安冲出这里,后面就是一路下山,哪怕再有怪物拦路也不足忧虑。

怪物消失不见,卫王长吁了一口气,凑到窗边对柯严华道:“这怪物也没有多么厉害。”看着吓人,可从头到尾就冒个头,撇了几个火球炸死几车人,也没引出甚天崩地裂的大场面。

想来也是,区区山泽而已。

柯严华神经依旧绷得很紧,并不像卫王这么乐观:“王上,这东西久未现世,谁也不知它真实力量……”赤弩被山民描绘得神乎其神,骤然现身却虎头蛇尾,他心里只觉不安。

话音未落,众人就听到了奇怪的声响。

数千人马奔腾,按理说马蹄和车辕声响如雷,应该能盖过其他任何响动,偏这一记怪声人人都能听闻。

这声音来自地下,沉闷、宏大、不祥。

人们还未咂嗼过味儿来,第二声、第三声再度传出,这回是更加清晰的“嘎吧”声,像树木被折断的动静,但是放大了百倍。

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了

柯严华脸色大变,顾不得失礼,抬手就往卫王的座驾甩了两鞭:“快跑,快!”

马儿吃痛,往前猛地一蹿。卫王不离他突然动作,脑袋在窗棂上狠撞一下,不由得“咝”地一声喊痛。

与此同时,“嘎吧”声越发密集,路面突然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那可是数百年前熔岩凝固后形成的坚石,一次成型没有返工,这会儿却像新鲜出炉的薄饼,一捏就碎!

紧接着,前方路面突然爆开。

严格来说,是马车前边儿方圆百丈的路面突然炸开,大股大股岩浆冲天而起,喷薄百尺!

坚实的地面顷刻间四分五裂,退让于新形成的熔岩湖——

是的,原地再生一个更加巨大的岩浆之湖,阴阳路被它从中截作两半。

它离卫王车队,只有短短三十丈不到!

第560章 混战

几辆马车奔得太快来不及刹住,扑通几声,直接掉入了这个死亡之湖。

后边的马儿惊得人立而起,数辆马车收止不及,砰砰砰撞到一起。

一阵人仰马翻。

柯严华跳到卫王马车上,用力挽紧缰绳,强制马儿往左奔行,几乎是抵着熔岩湖的湖岸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岩浆中重新冒出了那个巨大的身影——

赤弩来了。

这一次它高举双拳,重重击在地面上。

地动山摇中,大片大片坚岩崩垮,底下火红的岩浆翻涌上来,瞬间吞没了地面。

卫王就亲眼见到,护卫于他的一辆马车好端端奔行在路面上,突然就被地底喷出的气柱给顶起了十几丈高!

那气柱有两丈多粗,呈黑、灰、红三色,黑的是岩石碎块,灰的是毒气,而红的则是岩浆……可怜拉车的马儿只发出半声惨嘶就被煮熟了,落地时和大车一起,四分五裂。

这真是,祸从天降啊。卫王咽了下口水,隐约觉得座位底下发热,似乎随时会有一股气浪从地缝顶上来。

那辆马车里面坐着至少四名异士,放到人间都能够独挡一面的高手。可在这个见鬼的火山口,他们连面都没露就被烧得骨肉分离,死得憋屈无比。

随着黑石地面越塌越广,熔岩湖的范围也在急剧扩大,卫人的马车闪躲越发艰难,时常就是一个踏空,整车坠入。

枫树所在的位置也垮塌了,燕三郎早一步跳离落地,使出身法追向卫王马车,一路上避开好几道爆裂岩浆。

四下里乱成一片,人人都忙着逃命,谁也没心思管他。

也不知谁落了一顶毡帽在地上,燕三郎顺手拣起,戴在自己头上。这帽子能包住小半个脸,尤其从后背看去,旁人都道他是个瘦小男子。

柯严华大声招呼军队分散,以免加剧地面垮塌速度,又招出几名异士道:“拦住它!”

再这样下去,整个火山口都会重新变作赤焰之地,人类哪里还能立足?

话音刚落,卫王马车边上的地缝里突然爆出一股岩浆,喷溅出两丈多高。还有十几个火星子落在车上,可是车身有浅淡的绿光闪过,火星随即消失不见。

卫王的马车本身,有阵法保护。

这岩浆火柱的高度不算突出,可它刚从地底冒出来就立刻变形,化出了类人的上半身。

这赫然也是赤弩,只不过是缩小版。

它刚显出形态,就抱着双拳,用力往下一捣!

这是个标准的捣药姿势,只不过它的双拳比木桶还大,而卫王的马车位于它正下方,就是那副被捣的“药”!

可以想象这一击的威力,马车上的阵法都未必防护得住。

千钧一发之际,马车突然往外平移三丈,虽然离得不远,但堪堪躲过赤弩的重拳。

却是巨猿从外侧扑来,赶在赤弩双拳落下来之前,先将马车推开。

岩火怪这一击打在地面上,附近人们都觉脚下一震,险些立足不稳。

地面开裂,岩浆翻滚上来,瞬间造就一个新的熔岩池子。

紧接着,小赤弩的体型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至少变大了一倍。

“这是分身,岩浆有多少,它就能变多大!”威力也会相应提升。柯严华作战经验丰富,见状对车夫高喝一声,“带王快走,尽量避开地上裂隙!”

方圆百丈之内的车马但凡经过地缝,只要缝里有岩浆翻滚,立刻就会凝出一只赤弩,凶残攻击旁边路过的马车。

一时之间,哀嚎遍野,尖叫不绝于耳。

但柯严华一眼就发现,各只赤弩大小不一,下半截都沉在岩浆里,显然是从这里汲取能量。

赤弩将自己散作了无数分身。

它是岩与火构成的怪物,岩浆能冲出地表的位置,也就是它能冒头的位置。

方才能及时跟上国君马车往这个方向逃走的,多半都是卫国权贵。他们原想着卫王有数千护卫,跟在他身边最是安全,哪知赤弩专盯紧这里。

现在就数他们最是倒霉,指不定跑上几步就被边上突然蹿起的赤弩分身伏击。卫王的护卫哪里管顾得了他们?

他们还想驱车傍近,钱公公从伴驾位置伸出脑袋,气急败坏指着众家对卫兵大吼:“让他们都分散,分散!”

人群越集中,目标越大越显眼,这么浅白的道理都不懂吗?

相比之下,往反方向奔逃的仆役队伍居然得了安全。赤弩似乎放弃他们,一个分身都没有派出。

各家供养的异士这时都在努力施法,以护主人平安。面对这样的怪物,物理砍削是没有用的,甚至对付血肉之躯的术法也起不到任何效果。

不过有几人往赤弩分身轰去爆炸性的神通,居然收效甚好——它被炸回一滩岩浆,重新凝固身形需要花点时间,而在这期间,马车已经逃之夭夭。

望着到处人仰马翻,柯严华暗叹一声,对聚拢过来的异士道,“散开,护好王车!”说话间左侧冒出一头赤弩分身,照旧朝马车扑来。

他弯弓搭箭,“咻”一声射了出去。

这套弓箭是他方才顺手从属下那里取来,原属平常,但弯弓时弓弦箭尾都搭在黑黝黝的扳指上。扳指闪过一抹幽蓝的光,箭翎瞬间凝出了寒霜。

箭矢离手,他眼前却还有细小的霜花儿飘飞。

这一箭迳直射中赤弩分身胸口。

斧砍刀削都不惧的赤弩分身,这时忽然以手捂胸,大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痛楚。

它的胸口突然冒出了冰花,以中箭处为中心,飞快扩向全身。其所过之处,火光与高温都不见了,岩浆凝固成黑色的石头。

这个赤弩分身突然变作一个僵硬的石头人。

箭上附著的冰封神通,居然强悍至此。

眨眼间,马车已经从它身边驶了过去。

柯严华回头看它一眼,脸上不见半点轻松:“向西绕湖,我们还有机会冲出火山口!”这片熔岩湖虽然越扩越大,但西侧还有一块平坦的陆地未受波及,从那里或可逃出。

前提是这怪物不要再追过来了。

第561章 发大水啦

时局紧迫,可是柯严华心里也觉古怪。这东西在火山底下沉睡数百年,无数车队从这里走过都太平无事,为什么偏偏轮到他们时就突然苏醒、一副苦大仇深模样?

还有,整支车队分开,向北、南两侧方向逃逸,为什么赤弩不去追击南向的人马,却咬紧己方不放?

是不是有人暗作手脚?

这个念头闪过,柯严华立刻想起了作为祭品被丢进湖里的奸细洪明。这家伙是不是明知自己必死,干脆想办法唤醒赤弩,要拖所有人给他陪葬?

唉,王上想一出是一出。祭品丢了,另外换过其他动物就是,为何非要搞什么人祭?

当然这点抱怨在脑海里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压根儿没时间细想。现下赤弩正在疯狂袭击各家的马车,分给卫王的注意力就少了。

只要他们动作再快一点,绕湖逃走的可能性不小。

也就是半盏茶的功夫,卫王的车队就奔到了湖西。这里恰好有一片弯月形的空地适合奔行,在它东边就是热焰蒸腾的熔岩湖,而西边则是层层上叠的石梯田。

简单来说,这里就是水与火的交界。

尽管熔岩湖释出的气体有毒,可是卫王的马车,以及护卫其后的三千余骑也顾不得了,争分夺秒冲了进去。

……

燕三郎又弄到一匹马,站在高处观望一会儿,就确定卫王仍然打算绕湖向北。

一定要往北走。如果打道回南,卫王就不能如期赶去嚎风峡,那么等着他的很可能还是死路一条。

燕三郎左顾右盼,紧接着快马加鞭。千岁发现他的方向并非直追卫王,不由得出声:“你打算怎办?”这厮满腹算计,现在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你别出来。”斜阳从山顶照进来,燕三郎推断现在才到寅时,距离太阳下山还早着呢,“小心被赤弩发现。”

他提醒一句,才接着问:“它要是找你不着会怎样?”赤弩四处找她,可是千岁带着骨链躲进木铃铛,隐匿了气息。

对它来说,她是平空消失了。

“唔——”千岁想了想,“大概会引爆整个火山吧。”

“……”

“这是最粗暴但也最简单的办法。”千岁叹了口气,“这东西满脑子都是岩浆,迟钝得很。不过等它反应过来,赤弩峰必定会重新喷发。”

对赤弩这山泽来说,找不到阿修罗有什么要紧?横竖她就在火山口里,将这里直接引爆不就完了?

早晚能迫她现身。

等它想明白这个道理,就是赤弩峰生灵的末日到来。

燕三郎果断道:“我们必须给赤弩找一个确定的目标,提醒它集中注意力。”如是漫无目的地破坏,赤弩早晚会引爆整座火山,届时连他也得陪葬。

他是来完成任务的,不是来找死的。

这时他离卫王的车队越来越近,却不是紧跟其后,而是奔行在石梯田天生的阡陌上。

石梯田里有水,赤弩并不喜欢靠近,所以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不少权贵也发现了这一点,迳直把马车驶了上来。

燕三郎快马加鞭,几十息后就把卫王的车队甩在后头。从水平位置来说,他比卫王的车队还要高出十来丈。

现在从他的角度俯瞰下去,既能瞧见浩浩荡荡的车队,也能望见更远些许的熔岩湖。

“驾!”他又连抽了两鞭。

连千岁都好奇他要怎么办了。

终于,他在最大的一块石梯田边缘停了下来。

它位于这片梯田的最下方,宽度达到了惊人的六百丈(两公里),深度至少也有五丈,水面波光粼粼,阳光倒映其中,洒出一片碎金。

这个面积,与小湖差不多了。

石梯田边缘有天然石墙,燕三郎跳下马背,找到几条石缝,取出怨木剑就往里头凿孔。

每个孔都要凿出三尺深,这样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他一共凿了七个,相互之间距离不远。

亏得怨木剑的锋锐度了得,也亏得他臂力惊人,灌注了真力之后切石如豆腐。

紧接着他从储物戒里掏出几样东西,飞快塞进这些石孔当中。

做完这一套,他又重新爬回石梯田的阡陌上,只身跳入水里。

从内侧,他又挖了几个洞。

千岁已经看清他塞进孔洞的物事,不由得轻笑:“真有你的。”

说话间,燕三郎已经完成手头工作,游上岸、骑上马,飞快跑远了。

他才奔出几十丈,后头就是轰隆隆的连环响,地动山摇。

即使在赤弩大肆破坏的背景下,这几声巨响也着实惊人。

燕三郎驻马回望,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

原本静若一泓秋水的石梯田,边缘被炸开一个两丈宽的豁口。丰沛的清水顺着破口倾泻直下,转眼就越过半月形的狭长平地,然后——

然后就奔入熔岩湖中!

大水和岩浆甫一接触,嗤嗤嗤爆出了大团大团水汽。

这二者绝不相容,高温令水流瞬间蒸发。可是石梯田当中的流水前仆后继,因此乳白色的雾汽得了后援和补充,立刻向着周围扩散开去。

燕三郎隐进了雾中。千岁问他:“你怎知几枚雷震子就能炸得开?”

“梯田边缘的石皮总是上薄下厚。”一路上经过那么多石梯田,他早就留意了。

这家伙,成天注意的都是什么东西。千岁无言以对。

再过不久,卫王的车队也转了过来,驶到这里。它要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裂隙和岩浆,行进速度比燕三郎差了不止一筹。

道路只有一条,然而前方大水漫灌、白雾四起。

“该死!”卫王握着拳头用力砸向车厢壁,“冲!给我冲过去!”

从大水中间冲过去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没有退路,再说穿过急流总比掉进熔池强多了罢?他们咬了咬牙,往马股上多抽了几鞭子,提速往前冲去。

被炸开的石梯田与地面落差达到两丈半(近七米),清水从这个高度倾泻而下,转化出巨大的冲力,而后横过平地、冲入熔湖。

人马要涉水而过,却被湍急的水流撞向东侧。

第562章 再一次暗算

卫王的座驾也不能幸免,四匹大马竭力拖着沉重的车厢往前冲去,仍被侧击的水流打得立足不稳。

危急关头,那头巨猿打斜刺里冲出来,一手抓住地上的坚岩,另一手紧紧揪住车辕,这才止住了马车左滑的趋势。

它也堪称是力大无穷,一声怒吼,迳直将马车推过水面、推到了干燥的地上。

其他同伴可就没有这样好运了,连人带马被湍急水流冲出几丈远的,比比皆是。有三十几骑更加倒霉,还未能站起就被直接冲入了熔湖当中,尸骨无存。

柯严华见状,大喝一声:“苏力!”

立在他后方的一名异士应了声,手足并用,飞快爬上石梯田,那身手几乎和燕三郎同样敏捷。

立在石梯田的豁口边缘,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绿色软泥。虽然面露不舍,但他看了看软泥,再看看底下的车队,重重呼出一口气,而后抱着它纵身一跃,跳进了石梯田里。

约莫是五息过后,忽然有物自石梯田的这处豁口长了出来,越长越高,越长越宽,很快就密密实实挡住了这个巨大的破洞。

那是一堵绿色的石墙。

破口被堵住,流瀑也止住了。可是石墙依旧往上生长,一直到七丈多高才停了下来。石梯田的边缘其实又被挤破,但只有窄窄几条缝隙,清水流下去就堪称温柔了,于人行无碍。

水停了,三千军士得以顺利通过。

但这个时候,乳白色的浓雾已经弥漫方圆百丈。

柯严华的座骑方才也被湍流冲出一丈远,这时抖了抖身上的水珠,飞快冲去对面。

四周一片白茫茫,他在雾里四处穿行,忽觉前方“呼”地闪过一个影子。

“谁!”他立刻警惕,大喝一声。

但那影子太模糊,连身形都看不清楚就重新消失在雾中,也不知是个什么物事。这火山口的绿洲天堂里原本就生活着许多动物,这时偶然冒出一两头来,也不奇怪。

柯严华却心惊肉跳。如是鹿麋之属,怎么听不到一点蹄声?想到卫王的马车就在前方,他暗道不好,一磕马腹飞奔向前。

转眼功夫,卫王的马车就在浓雾里现出轮廓,此时附近的卫骑也飞快靠拢过来。“王上?”

卫王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惊魂甫定:“快走!”

他刚刚被甩得七荤八素,脸色不好看,但瞧着没甚大碍。柯严华这才放下心来,应了声是,转头要对车夫下达命令,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驾席上空无一人。

卫王的马车居然在空跑?

方才巨猿抓住马车用力一抛,莫非车夫没坐稳,被抛了出去?

从事理上说,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方才湍急的水流直接冲击车身,车夫又不像卫王那样有车厢可以容身,的确可能被大水卷走。驾席袒露在外,马车周边的结界只能保它不受外力重击,却没设定它能够防止车夫跌落啊。

可是柯严华知道,这里面有古怪。

王车前方必有两名御者,就是防止一人受伤或者无力驾驭的情况出现。并且这两人年过四旬,已经为王宫赶车近三十年,经验相当老道,驭车极是稳当,再暴烈的悍马也能被他安抚得没有脾气。

可现在,两人都不见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联想方才浓雾里的影子,他不敢心存侥幸。

可是如果有人弄走了车夫,为什么不把王车一并赶走?卫王这个大奖还坐在车里呢。

时间紧迫,柯严华没空多想,直接指派一名手下跃上驾席、控制马车继续前行。他本人凑近车窗,询问卫王:“王上,您方才可听见甚古怪声响?”

“什么古怪声响?”卫王下意识按了按头上的帽子。他方才听见的怪声可太多了,湍急的水流、巨猿的长啸,还有马嘶人惨叫,以及自己车厢里面的物件被甩飞的乒里乓啷声,乱糟糟都混杂一起。柯严华指的是哪一样?

“您车前……”柯严华看他一脸茫然,也知道国君惊魂甫定,哪里留意得了那许多,“算了,无妨。”招呼一声,让新车夫快马加鞭。

不是他不想追究,而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这个。逃出生天才是第一等要务。

卫王的马车重新向前飞奔,但谁也未留意到,车厢底部的轸木上绑着一盘链子,颜色惨白。

放在这个位置,除非有人爬到马车底下抬头看,否则谁也望不见它。

而在数十丈外的石梯田上,燕三郎正沿着阡陌边缘往北奔行。他浑身都湿透了,发梢还在滴水。

千岁哎呀一声:“好险,你差点就和柯严华撞个对脸。”

“没撞上。”他躲开了,千钧一发。方才王车刚被巨猿甩去平地,周围护卫还未跟上,雾汽又重,他就趁机跳上马车。合该他运气好,大水冲走一个车夫,驾席上还剩下一个,尽管会些拳脚功夫,但燕三郎偷袭他却不费太大力气。

他把这人打晕以后,顺手扔到路边的树杈上,马车行进的声响盖住了驾席上发出的动静。等马车行出十几丈外,他将骨链挂到轸木上就算大功告成。

溜之大吉的路上,燕三郎还恰好与柯严华擦肩而过,险些被逮个现行。

再晚个几息,这次行动就未必能成功。

“接下来呢?”

“看运气。”千岁轻轻呼出一口气,“按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听天由命?”

“……”燕三郎沉默,往马股上再加一鞭,督促它快得飞起。为了栽赃给卫王,此刻他自己也身处险境啊,需要尽快脱险——他同样飞奔在熔岩湖畔,而这里……

边上有一骑靠近,少年回头,看见了贺小鸢。

“怎样?”这小子行动力着实有些惊人,她好像还没帮上忙。

“好了。”燕三郎朝着熔岩湖一呶嘴,“等着就是。”

“厉害了。”贺小鸢奇道,“你既能靠近王车,何不将卫王提来?”难得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换作是她一定下手。燕三郎需求卫王的帽子,她自己则需求卫王的脑袋,打boss分战利品,不冲突。

第563章 各出奇招(加更)

“没那么容易。”燕三郎摇头,“卫王必定还有保命后手,不会轻易就擒。再说卫队就在后方,时间不足。”

贺小鸢撇了撇嘴,暗道一声“胆小鬼”。这孩子太过谨慎,有时反而误了良机。

燕三郎看她眼神就明白她心中所想,但不解释也不争辩,只专心骑马。他跳到马车上,千岁就感知到危机存在,仿佛车厢里蹲着一个强大的对手。

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会轻举妄动。上次贺小鸢带人偷袭甘露殿,想砍下卫王脑袋,怎奈人家请雷护体,可见凭恃满满。现在虽是逃亡途中,但以卫王贪生的性格,必定会留下保命的压箱底手段,他犯不着去触礁。

这种霉头,还是先让别人去撞吧,比如即将出场的大家伙。

他问贺小鸢:“你做什么去了?”

“我抓到两名骑士,研究了他们身上的辟毒符。”贺小鸢有些不甘心,但依旧回答,“效果很不错呢。”

“然后?”

“这场浓雾恰好为我所用。”贺小鸢冷冷道,“火山口的毒烟拿他们没办法,所以我替他们额外又加了点料。”

就在此时,千岁在燕三郎耳边开了声:

“来了。”

……

马车环着熔岩湖狂奔,卫王从窗口远眺,已能望见阴阳路的下半截。那里依旧青山绿水,没有代表死亡的血红熔岩奔流。

余下路程不到三里,以王车的速度转眼即至。

卫王紧张地捏紧了拳头。钱公公探出窗外向后看了几眼,才欢喜道:“恭喜王上,太后的马车跟上来了!”

卫王嗯了一声,神情微松。坐在那辆车里的毕竟是他的亲娘,再说他现在要撤往西北的陪都,而姚立岩的两个儿子在那里经营有方,可谓有钱有权,于他扶稳政局有利。

老萧家对外戚始终防备,可到了这种时候,卫王早就别无选择。

他刚要纾一口气,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爆裂。

动静很大,卫王甚至能听出,离自己的马车极近!

而后,它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怒吼。那声音极低沉也极宏亮,响彻整座赤弩峰,也震得卫王两耳嗡嗡作响。

若非他身上闪过一道青光,将声波都阻在外头,卫王大概就聋了!

他有法器护体,钱公公却没那么好命,声波一至就捂住耳朵,痛得满地打滚。卫王看见,他不仅指缝里淌出了鲜血,连眼睛也充了血,红彤彤地好不吓人。

他被生生震聋了。

“敌袭!”卫王头晕脑胀,刚甩了甩脑袋,就听到外头传来柯严华的高声怒吼,“拦住它!”

它?卫王扑到窗边往外瞧,吓得头皮一下发麻:

阴魂不散的赤弩又从熔岩湖里冒了出来,他刚好与这东西四目相对!

这位山泽没有眼睛,可神奇的是,卫王依旧从那两汪黝黑中看见了滔天的恨意。

他和这怪物素未谋面,赤弩山更是今生头一次来,为什么它摆出一副恨他入骨的架式?

卫王一转头,望见后方十几丈外另一辆马车被火球砸中,炸成了满天木屑。

他浑身的血液都差点儿凝固:

那是……太后的马车!

这个熔岩湖更大,赤弩的体型也随之变大,高度至少有四十丈,浑身都是烈焰和火光,莫说与之对敌了,人类就是多凝视一会儿都觉双目刺痛流泪。

这东西光芒万丈,快要顶得上小太阳。

它出现得太突然,并且从湖里一冒出来就动手偷袭。那个火球又大又快又狠,太后周围的守卫居然没能反应过来,就看着凤辇被轰成了碎片。

不消说,坐在里面的人也尸骨无存。

“拦住它,别让它靠近!”眼看赤弩转头看了过来,卫王吼得语无伦次,“杀掉它,杀了它!”

天底下怎会有这种怪物!

一时间,卫王想不起当初建议他取道赤弩山的臣子是谁。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必定毫不犹豫将那人五马分尸!

不用他指派,柯严华已经调派人手拦截赤弩。

对手不是血肉之躯,这就让多数法术都失效。甚至巨猿这样的力量型选手号称军中大杀器,都不敢靠近它——一旦凑近,那是有多少毛就能烧掉多少毛,半根不剩。

空气中光芒闪动,那是异士们放出的神通。可是打在赤弩身上见效甚微,反倒激得它更加凶性大发,撑在熔岩湖岸边,两手直捞卫王马车。

好在它个头太大。

个头大的物体,动作相对缓慢。卫王马车几次从它掌下溜走,险而又险地逃过一劫。

熔岩四溅、火光冲天,赤弩所过之处无物不燃,连石头都化作了液体。

可它全副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马车上,对于其他卫人的干扰视而不见。即便有术法打在自己身上,它也全不管。

它只追卫王,执著得很。

车里的卫王缩在角落、尖叫连连。赤弩一巴掌抽下来,虽然没击中目标,但溅起的火星子和砸倒的树木仍然波及马车。

车身上再度闪过一抹光芒,护持阵法又发动了。

但它强度有限,不可能无止境地抵御外力。

连卫王也明白,再这样下去,马车被砸中也只是时间问题。

边上的符师递过来三张符录,说明用法。柯严华接过一张按在箭上,“嗖”地射了出去。

这符录并不是常见的黄纸,否则还未凑近就被燃光。它由精金掺在赤铜里制成,虽然只有马巴掌大小,但咒文繁复而精微——

这块铜符上,刻录了一整套阵法。其特性只有一个:

永固。

虽然加了个“永”字,但其实它是固化术的升级加强版。

通常来说,这是镶嵌于城墙的符录,用于确保城墙固若金汤。无论是昔日镇北军和褐军争夺的青苓城,还是卫国国都盛邑,城墙内墙上都嵌入了大量的永固符录,以提高其强度,令敌军久攻不破。

否则炮火连天,城墙怎能守住?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这东西的副作用也是很明显,在“硬”的同时也致“僵”。即是说,被附上了永固术的物体会变得僵直,行动不灵便。

第564章 废物

对于一堵城墙来说,这不算什么问题,谁也不指望它站起来走路。可赤弩却会受其影响。

柯严华这一箭瞄准它身上的黑色岩石。果然铜符才钉上去,赤弩的行动就人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至少慢了两拍。

它的身躯有一半由坚岩构成,这部分就受到了铜符的影响,变得格外僵硬。

而对马车来说,巨怪的动作更慢了,躲闪起来也稍轻松一点。

趁此机会,柯严华又接连两箭出去,把另外两张铜符钉在巨怪身上。

这两张铜符却是银白色的,入手冰冷,那符师也要戴着特制的手套才敢将它穿在箭上,否则触到皮肤就直接黏住,想弄掉就得直接撕下一层皮。

这却不是它的黏性太好,而是温度太低——此符的特效,称作“极度深寒”。

只须一张,就有冰封十里之效。

他精擅制符,可是能完美达到这个效果的符录,他也只做过两张,重金不换,现在却全部贡献出来。

柯严华还恐效力不足,箭尾在自己的扳指上一磕,带出了冰寒的特效。

这样,就是雪上加霜、火上添油。

果然这两张银符打在赤弩身上就泛出一层白霜,随后厚达两丈的坚冰从落箭点凝出,飞快扩向它的全身。

普通怪物被这银符贴上,很快就会被包裹在厚厚的冰层当中;而用在赤弩身上,起效慢了一点,却仍然是有用的。

柯严华将这么两张万金不换的银符打上去,其实是为配合永固术的使用。精金铜符比纸符更耐高温,但它到底也有极限。赤弩生于地火,那里的温度可以熔化一切,也包括了精金,因此他想拖延赤弩的行动,就必须将它的温度暂时降下来,以免永固符熔化。

目前来看,收效甚好,赤弩的行动何止是变慢,简直都要僵化了。

车里的卫王长长吁了一口气,柯严华脸上却不显半分宽松,反倒声嘶力竭催促王车:“快跑,快快!”

得他催促,车夫把马鞭抡得快要飞起。

柯严华也深知自己做的功夫都只是拖延之计。

众人脚下就是一座活火山,赤弩是山泽,能从无尽地火中得到源源不绝的能量补充。想用三道符完全困住这个地盘上的霸主,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拖得一刻是一刻,多拖一秒是一秒。

果然,赤弩被永固术和极度冰寒拖慢之后伸展一下头手,发现动作的确僵硬缓慢。它也不做无谓的举动,只是一股脑儿沉下了熔岩之湖。

顷刻间,它的身影就从湖面消失,只有带起的火浪喷溅四周,引发更加猛烈的大火。

三千卫人军队正奔行在湖畔弯路上,随之惨叫连天。也不知有多少人马被溅起的流火击中,瞬间倒地。

不过抓住这样宝贵的时间,有近百骑奔到卫王马车侧边,将它团团围护。

车夫快把马股都抽烂了,四匹骏马发力狂奔。路面不平,卫王被颠得七荤八素,脑门儿在窗框上磕出一个大包。平时钱公公都会尽力服侍,但今回他自个儿也倒地昏迷不醒。

卫王这次西撤自损颜面,不敢声张,因此所乘的马车远不若盛邑里的华贵宽敞。车厢里局促,现在除了个钱公公之外,再没别人能够服侍,卫王本想将他踢醒,但转念一想,钱公公已经聋了,听不见指令,叫起来也没多大用处。

废物!他暗骂一声,无论是先前领命去监视镇北侯的泰公公,还是如今身边的钱公公,哪个也完不成任务。他都不知,自己养着这帮废物作甚。

他伸脖子召唤一声,两个侍卫就奉命跳上马车,把重物都丢出来以减轻车身重量。这等性命攸关之时,再珍贵的宝物也只得弃之如敝履。

车身上施过固化的轻盈法阵,令马车更加轻盈。可是现在,卫王需要车身轻点、再轻点。

他伸手指着地上的钱公公:“把他也丢出去!”这可有一百大几十斤,丢掉以后,马车能跑得更快。

侍卫依言去搬钱公公。

才拖动两下,钱公公就醒了,一睁眼见到侍卫抓起自己、脚尖对准窗口,立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吓得挣扎跪地,对着卫王连连磕头:“王上饶命,饶命啊!”火山里的怪物就在后头撵着跑,他若是被丢下马车,只有死路一条!

说完这几字,他又愣住了。声音呢?他都快喊破嗓子,怎么声音听起来这么小,并且好似偏在一边?

他半聋以后,发声就是破锣嗓子,连音调都变了,再不像从前轻声细语。卫王耳朵都险些被他震聋,厌声道:“丢出去,快!”

侍卫又来抓钱公公,这回先堵起他的嘴。钱公公再怎样拼命挣扎,小鸡仔似的力气哪里拗得过人家?只挣得满面憋红、眼角流泪,恍惚间想起先前被当作祭品被丢进熔岩湖的那个奸细。

当时他还站在国君身边瞪大了眼瞧着,没料到风水轮流转,这么快就转到自己了。

不过他运气也是真不错,侍卫刚把他拽近车窗,外头突然嗤嗤弹进几颗火石,透窗而过,刚好击穿了侍卫的脑袋!

这倒霉蛋颅后炸开两颗血花,扑通一下倒地。钱公公得了自由,飞快缩去车厢角落,远离门窗。

卫王和另一个侍卫吓了一跳,转头看向窗外,顿时没心思再去管他。

阴阳路的尽头就在前方,至多只有六百丈,他们甚至能透过山隙看见远山的身影。

奔出去,就得救了!

这也是一段上坡路,他们已经通过这段旅程的最低点,正在飞快爬升。可是阴阳路的西北侧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熔岩湖!

这些炙热的红湖最小的只有几丈宽,最大的却比车队方才绕过的那个大湖还要再宽大一倍!

并且它就紧挨着阴阳路,挡在了出口之前。

众人望见它,无不长长倒抽一口冷气。

果然马车再往前奔出十余丈,熔岩湖中又冒出了那个火红色的伟岸身影!

这一回,赤弩高度达到了骇人的六十丈(二百米)!

第565章 各有绝技

卫王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奔在马车侧边的柯严华也是面如土色。

难怪赤弩方才沉湖以后一直没有露面,敢情在这里守株待兔。众人要离开赤弩峰,就非得从它眼前穿过不可。

那等凶险、那等难度,柯严华也没有信心哪。

赤弩直立而起,很干脆地往阴阳路上一趴。出口不过十余丈宽,被它这么大喇喇地伏下身来,当即就被堵得严严实实!

现在众人眼前再也没有了远山的景致,只有这头岩火之灵张开的血盆大口。

并且它的动作流畅,已没了先前的木讷——

方才沉入熔岩湖,可怕的高温就将贴在它身上的铜符熔化了。永固术和极度深寒神通因此失效,它又重新恢复了行动的自由。

然后,它就带着被挑衅的愤怒前来报复。

这是它的地盘,对于外来者,它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

不用柯严华下令,车队自发停下了脚步。明明看见死神在前,还敢大踏步前进的人,毕竟是少数。

赤弩也没有扑上来发起进攻。或许它已经想明白了,这些人类没有退路可走,它压根儿不必着急。

柯严华苦笑一声,忽然向着车队做了个揖,朗声道:“左先生、闵先生、鲁先生,请你们助我王打退怪物、突破重围!”

被他这么一点名,侍卫军里走出两人,姚府走出一人,都揭了帽子。

混在人群中,这三位看起来平平无奇,可是昂首而出、站在柯严华面前时,立刻就有了雍容而沉稳的气度。

其中那左先生更是道:“今日过后,我欠萧家的人情就还清了。”

卫王当然也听见了,立即道:“只要助孤渡过这一难关,今后左先生与我萧家就两清了!”

左先生点头,与另外两人商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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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站在二百丈之外的高地上,与贺小鸢一起眺望阴阳路。

贺小鸢盯着左先生等三人:“这几个,就是潜在卫王身边的大能?”

“嗯。”燕三郎很诚实道,“我们打不过。”千岁能够感知这几人的存在,否则他和贺小鸢早就动手了,哪会等到现在,哪需要费这么大功夫让赤弩来打头阵?

“躲得真严实。”这几人一直深居简出,隐在卫王周边保他安全,若有奸细不知情,轻率出手,自然就被他们切菜一样给切掉了。

不过这几人也真耐得住性子,车队在火山口几度危急都不理会,直到此刻才应邀出手。

贺小鸢轻抽一口凉气,庆幸自己这回没有鲁莽:“依你看,他们打得过赤弩么?”

“不知道。”

“不知道?”这算什么答案?“千岁没给你分析?”

“有。但我们不清楚这几人的本事。”燕三郎老实道,“如果只谈赤弩,它现在的实力还远不如最鼎盛时。”

贺小鸢好奇:“它是丢过心脏,但你怎知它还未恢复过来?”

燕三郎一指前方:“卫王的马车屡次逃走,卫人又与它对战许久。按理说,它只要再引爆一次火山喷发就能尽歼之,可是赤弩并没有这样做。”

贺小鸢若有所思:“引动火山喷发,消耗太大?”

“是。”其实燕三郎对这些自然伟力知之甚少,好在他有千岁提点,“一次火山喷发需要的能量难以想象,导致地形剧变的情况比比皆是,连赤弩峰都被自己炸开。如果再来一次全峰喷发,或许赤弩自己也承受不起。”

赤弩被千岁剜走心脏,实力本就下降,当年暴怒之下又引动火山喷发。那是伤人不利己的行为,直接导致自个儿沉睡数百年,直到现在实力也不曾尽复。

就算它再鲁钝,也本能地知道要避免类似情况再度发生。

杀手锏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赤弩并非最强盛时,卫人或许还有机会放手一搏。”千岁的声音响起,“瞧,他们有动作了。”

燕三郎闻声看去,果然见到数千卫兵被调动起来,将卫王马车围在中间。那位左先生则围绕车身涂写画,临时又添加许多奇特的符文上去。

而鲁先生长啸一声,紧接着身形暴涨,从人形飞快变成了高达三丈的奇特生物。

这东西也是四脚着地,但是前腿长、后腿短,与身体等长的尾巴能撑住它直立而起。两只前掌有长而锋利的尖爪,每根都像特大号的剃刀。

它有一张血盆大口,浑身覆满细鳞。

总地来说,这怪物就像是灰熊和蜥蜴的综合体,兼具了二者的暴力特征。

千岁轻轻咦了一声:“犷岩兽?这东西还没死绝吗?”

燕三郎读过许多博物志,听到这个古怪的名字,很快就从记忆中翻出它的相关记录。这是生活在死亡砂海当中的一种怪兽。死亡砂海白天极热,人体无遮拦立在户外,不出一刻钟就会被烤熟;晚上又极冷,零下四五十度乃是家常便饭。

生活在这种极端环境里的犷岩兽,天生就有抵御高温与酷寒的本事。眼前这一只都能修出人形,想来天赋也是登峰造极。

先前给柯严华拿出三道珍贵符录的符师也奔到犷岩兽身边,飞快画符。贺小鸢习过此道,虽然不如那人精通,但依旧可以看出点门道来:“他绘出的符文,好像和车身上的一致。”

说来赘述,其实这些准备工作都在几十次呼吸内就完成了。而赤弩的耐性也被消磨殆尽,开始举着拳头来拆阴阳路了。

要是把路砸成了深坑、引岩浆进入,这些蝼蚁一样的人类同样逃不出山腹。

卫人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在它抡了两下拳头之后,车队就开始移动了。

起先越来越慢,而后千马奔腾。贺小鸢还看到,那位左先生跃到马车顶上,盘膝坐下。

而冲在最前面的,就是那只犷岩兽。

它一边奔跑,刚刚由符师绘在它身上的符阵就开始散出红光。

与此同时,卫王马车上的符文也亮了。

千岁突然道:“你注意到没?那三千士兵身上,都有红光被牵引去马车上。”

第566章 悲催的大能(加更)

距离实是远了,燕三郎得她提醒运足目力,才望见王车周围的兵卫脑门儿上,果然都浮起一道影,像雾又像光,被无形力量导引着,源源不绝飞向王车。

王车车身上的符文阵越来越亮;犷岩兽身上的符文阵与它同步亮起,到最后居然还有些耀眼。

它步伐最大、速度最快,几个箭步就冲到赤弩面前。

那头山泽也不长啸了,伸出巨掌朝它扫去。

犷岩兽不躲不闪,居然一头撞上。

面对人类,犷岩兽堪称巨硕;但在六十丈身高的赤弩跟前,它也不过是加大一号的蝼蚁罢了。光看双方体型对比,赤弩也该轻轻松松把它拍死在阴阳路上。

然而结果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双方甫一接触,被巨力牵扯着往后便倒的,竟然是赤弩!

它至少后倾五丈,一手勾住了岩壁才稳住自己身形。

原本忐忑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车身和犷岩兽身上的符文立刻光华大作。

远处的贺小鸢和燕三郎也瞪圆了眼,好奇这一幕是怎么出现的。千岁却长长“喔”了一声:“我明白了。”

她兴致盎然:“这符文阵嵌套了两层效果,一是众志成城,二是还施彼身。”

燕三郎把这两个词都念了一遍。第二个词好理解,大概是种反弹效果,赤弩打在犷岩兽身上的攻击,反弹了一大半回自己身上。

赤弩的力气之大,自己也有些承受不住吧。

他好奇的是:“众志成城的效果能传递到犷岩兽身上?”

“像韩昭和风立晚那样的大将带兵,士气能叠去他们身上,破除神通。”千岁飞快解说,“这犷岩兽并未领兵,原本享受不到士气加成,但这几个异士附在马车上的符阵能暂时起到这样的效果。”

“暂时!”她又强调,“最多是一、两刻钟,并且会后遗一些麻烦。”

果然犷岩兽又冲击了两次,赤弩都被自己的力量击退,很是懊恼。

这时车队主体也奔到它跟前,准备冲击出口了。赤弩一记重拳打去,既有庞沛的力量,又有滚烫滴落的岩浆,原本可以对这群柔弱的小人造成毁灭性打击。

然而,并没有。

整支卫队上方现出一层明红色的罡气罩子,堪堪抵住了上方砸下来的攻击,无论是赤弩的巨拳还是岩浆。

这回,燕三郎也看明白了:“那几名异士布置了防御战阵,又把战阵的力量来源定为卫兵的整体士气,以集结群体之力对付赤弩。”

这是很高明的办法。成名大将都有自己的战阵,可攻可防,常见奇效,并且多用在阵地战中,是群体性的术法。此刻,左先生拿它对付赤弩这样的山泽灵物,则变作了人力对抗自然的战斗。

贺小鸢不甘心:“赤弩该不会就这样败了”也太让她失望了!

最关键是,他们的目标没有达成啊。

“他们想过赤弩这一关,也没有那么容易。”燕三郎依旧冷静,“士气此物,说白了就是士兵的精气神,还是通过战阵强行摄取,并非士兵心甘情愿。想用三千人与赤弩这样的大山之灵对抗,必然是过度透支、不得持久。”

“如想全身而退,最不该的便是这样的正面对抗。”他低声道,“说到底,这三千人也不过是卫王逃生的工具罢了。他们的下场……不会好。”

少年面色不变,但贺小鸢仿佛从他语气中听出了别样的情绪。

果然正面撞击了两次以后,笼罩着卫队和王车的光芒就迅速减弱,士兵脸上也露出了疲惫之色。

这还只是个开始。再多对抗两次,他们就会感觉到体虚气短,仿佛要从马背上一头栽倒。

但这时候,犷岩兽也顺着赤弩身上露出的黑岩,一路纵跳到它心口位置。它生于砂海,对高温的耐受力远超一般生物,此刻受到的伤害又有很大一部分转嫁给了底下的卫队。岩浆上的黑石,其他活物难以立足,它却能短暂停留。

盘膝坐在王车车顶的左先生,一直努力理顺符阵中的气运分配与走向,这时却抬手冲着赤弩打出一道银光。

那光芒瞬息即至,由细变粗,在巨怪反应过来之前,就穿透了它的胸膛!

若是从卫王的角度看去,赤弩的胸口赫然被凿出了一个城门大的洞口。并且伤口边缘快速泛出一层白霜。

经过火山腹地的一番角逐,左先生已经很清楚这怪物生于地火,与之相克的就是极寒,因此掷出的法器上就带出了这一属性,虽然不可能一击致命,但至少短时间内能降低伤口附近的温度。

对于犷岩兽来说,这点儿时间足够了。几乎就在银光贯穿赤弩的下一瞬,它纵身一跃,扑入了岩火怪物的胸膛!

众人看得目眩神移,包括远处的三人。贺小鸢喃喃道:“这位胆子好大。”并不是谁都有胆量只身跳入岩浆当中的。

千岁在燕三郎耳边轻轻吹了一记口哨:“想不到,这么多年后竟然有人照搬我从前的办法。”

燕三郎一下子支起了耳朵。

当年,她也是这样冲入赤弩胸膛剜心?

他认得的千岁已经是无法无天了,却不知当年的她竟是那般……疯狂。

可是回头想想,不这么做怎可能从亿万岩浆当中取走赤弩心脏?它又不会双手奉上。

可是紧接着,红衣女郎就幸灾乐祸了:“不过嘛,谁跟他说赤弩的心脏一定就长在那个位置呢?”

燕三郎怵然动容,失声道:“赤弩的心脏不在心口么?!”这算惊喜吗,这是好大一个惊吓吧?

他声音有点大,贺小鸢为之侧目。幸好远处的人根本听不见。

“不啊。”千岁的声音中带着深深恶意,“赤弩的心脏,长在肚脐眼位置。”

她的笑声有若银铃,充斥燕三郎耳边:“这二傻子连赤弩心脏到底在哪里都没搞明白,就敢跳进他胸口里。啊哈哈哈,他去玩岩浆的吧?”

她很欢乐,可是燕三郎和其他所有人都紧张得笑不出来。

第567章 逃出生天

世上的岩火之怪或许就这么一只,根本没有现成的攻略可看,鬼知道它的身体构造是甚模样,弱点在哪!犷砂兽去它胸膛找心核,那是再自然不过了,多数生物的心脏就长在那里。

犷岩兽跳入赤弩胸膛,四、五息之后还未出来。后者大怒,一巴掌拍在了伤口上。

它的躯体主要由岩浆构成,无血也无肉,严格来说还不是固态的,要修补起来也极度容易,只要用岩浆把那个破洞填上就好了。

它这么一拍,众人都是骇然失色,仿佛这一巴掌也拍在自己心头。

左先生终于不淡定了。

既然修炼出了躯体,那么赤弩就一定有个支撑其行动的心核。

在他们原先商量好的剧本里,火中取栗,哦不对,是火中取心核虽然高风险,但赤弩一旦被剜心必定力量大减,未必能再挡住他们。

然而犷岩兽失败了。

它没能在有限有时间里完成任务,赤弩毫发未伤,并且将它返回的机会给一巴掌捂断。

犷岩兽虽比一般生物更耐高温,但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当真被地心的滚烫岩浆层层包裹也还是会死的。

果然赤弩的胸膛恢复原状以后,犷岩兽也没有再冲出来。

放在外界,它已是称霸一方的妖物,却在赤弩峰中死得这样憋屈。

王车上的符文一下子黯淡下去。

符阵将卫队与犷岩兽连成了一个整体。现在犷岩兽阵亡,卫队也不可避免地遭遇反噬。并且人类亲睹这样绝望一幕,士气也理所当然地低落下去。

原本盘坐在车顶上的左先生,一下子站了起来,面色凝重。

千岁兴致勃勃:“好戏这才要开锣。”

想让卫王平安脱出山腹,这些人就要更努力一点才行啊。

“可别全军覆没啊。”千岁也有点紧张了,这个时候,她反而不希望赤弩大获全胜,“要不然那顶帽子就得泡岩浆了……我不想再去赤弩那里偷……”她飞快地换了字眼,“哦,抢东西了。”

偷?燕三郎挑了挑眉,目光忽然盯住了一点。

“钱公公还活着。”从他这角度,刚好就能透过车窗望见钱公公的半张脸。

惊鸿一瞥而已。

至于钱公公脸上的惊恐神情,他看不甚清楚,但这已足够。

千岁笑道:“这人命还挺硬。”卫王身边的人死了一茬又一茬,但钱公公健在。

燕三郎目光微动:“说不定,我们还得请他帮忙。”

……

前头,异士和岩火巨怪打得如火如荼。而在卫队当中,柯严华凑到王车边上急声道:“我们快到赤弩脚下,王上扶稳了。”

卫王点头。

他也听过几位大能的计划,实不愿冒那样的高风险,如果还有选择的话。

少了犷岩兽的正面抗击,虽有两名大能从旁干扰,但赤弩的行动依旧比先前灵活许多。尽管左先生等尽力阻截,赤弩还是找到机会,往卫军狠狠砸过去两拳。

虽说反震之力可观,但赤弩吃得消。

战阵硬捱两记重击,罡气层像风中的肥皂泡一样晃颤,看起来随时都有消解的危险。军中卫兵也不是傻的,亲见这一幕,脸上都露出惊惧之色。

此时柯严华已经跃到驾席上亲自挽缰,长鞭连抽,打得马儿发狂,不得不扬蹄冲向挡住出路的巨怪。

赤弩等的就是这一刻,撇下正在强攻的其他人不管,双手再度捣拳,往马车砸下。

看得出,它也是使出了全部力气,浑身上下骤然光芒万道,比正午阳光还要耀眼数倍不止,直接就可以闪瞎人眼。

它虽然不能言语,但拥有山泽之位就是有了灵性,很容易就判断出战阵已经式微,挡不住这一击了。

众人脚步都慢了下来,柯严华却驾着马车排众而出,飞快撞向赤弩。

二者之间最多只有五十丈距离,疾奔的王车仅用几息功夫就能跨越。

但就在它一头撞上赤弩之前,左先生手中再度射出长剑,那电光后发而先至,直接切入赤弩肚腹!

对于这样的攻击,赤弩原本不惧。电光射进之后,也是被血红岩浆直接吞噬,可是这样的风平浪静只持续了不到一息,赤弩的肚皮就蓦然爆开!

自爆。

左先生居然舍得将一件上等法器自爆。

并且这爆炸还是在一息之内连爆两次,把赤弩的腹部炸得前后贯穿!

它的肚皮上多了个城门大小的破洞。透过它,人类的视力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阴阳路的出口,看到斜阳尽染的雪林。

残阳挑染松林枝头,已经是式微的血红色。

马上就要天黑了。

而受这一击,赤弩下落的捶击就慢了一拍。柯严华大喜,驾着马车飞快冲进它肚上的破洞!

紧随其后的卫兵和数十辆马车也见到了逃生的机会,不由自主呐喊一声,跟着冲了进去。

立在一截断木上的左先生顿足大喝:“回来,快回来!”

可是哪有人肯听?一个个、一辆辆都是发力狂奔。大家替王上打生打死了这么久,临到末了,谁不想活下去?

有王车开道,至少有二十多辆马车、三百多人跟着冲进了巨怪肚皮上的大洞。

区区数十丈距离,跑得过去就生,跑不过去就死!

左先生下了血本,赤弩的确遭受重创,但它转眼就从地火中重新汲取能量、补充自身。待它回过神来,再度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肚皮。

这时还往里冲的七、八辆马车、二百余人,一下子就被它拍得尸骨无存。

逃生通道,关闭了。

洞内众人面面相觑,既听不到上峰再发号施令,再看看恢复如初的赤弩,于是一声发喊,四下逃散。

他们虽然死忠,可是首领都逃出去了,他们还留在原地干嘛?

左先生看得气不打一处来:“蠢货,这么上赶着进去送死!”

纵然赤弩肚皮被炸出一个大洞,那是谁都能跟进的吗?脑子呢?

只凭血肉之躯就敢赌命,这群人莫不是疯了,连羽林卫的几个首领都跟风往外逃,留下身后一盘散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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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8章仇和旧恨

他们走了,原本训练有素的兵卫就变作了乌合之众,还不须赤弩怎样恫吓就四散而逃。原本左先生还有望借助他们余下的士气再造逃生机会,现在么……

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另一位闵先生却跃到他身边,大声道:“这东西好像受了重伤!”

这么一提,左先生顿时凝神细看,果然发现赤弩身躯前倾,体表岩浆嗤嗤剥落掉下,火炮一样从天而降,还砸死、烧伤了不少人。打个不合适的比方,就像冰山融化时总有冰块层层剥落。

但它的动作远没有先前灵活,甚至连手都不太能抬起来。左先生更是知道,聚合成体的灵怪出现这种状况,就是它的掌控力下降,凝聚不起这样庞大的身躯。

人要是太肥胖,走路都带喘。这熔岩巨怪也一样。

“方才那一下击中了它的要害!”左先生灵光一闪,明白了,“它的弱点在肚腹上!”

难怪犷砂兽没能竞功,原来是找错了地方,它是死得真冤。

左先生招呼留在山腹内的其他异士:“攻其肚腹,快!”

异士只有七八人。如若他还能调动卫兵的士气就好了,左先生深表遗憾。

这时赤弩也把注意力投向这一小撮人群。

它睡了几百年还未恢复元气,这些人令它再受重创。该死,真正该死!

但是么,底下卫兵作鸟兽散,不能给这些人再加持反震之力。它可以好好收拾他们了!

这边激战正酣,贺小鸢看得心动神摇,喃喃道:“赤弩好像越发愤怒了,它不会引动火山喷发吧?”

“不会。”燕三郎很笃定,“它的首要目标已经逃出赤弩峰,这时候再引动火山喷发并无意义。”

贺小鸢顿时了然。是呵,卫王已经逃出去了,赤弩在这里已经感受不到骨链的气息,当然没必再耗大量精力引发火山、全歼余下的这些杂碎。

它的能量,也是非常宝贵的。

“卫王还活着吗?”

“活着。”燕三郎自有办法感知,“这几人好生了得,若非有赤弩代打,我们难动卫王。”

这几人,指的是左先生等几名大能。

那一身本事也是惊天动地,放在外界,燕三郎遇上他们只有转身抱头鼠窜的份儿,连尝试抵抗的念头都不会有。

可惜,这里是赤弩的地盘。

现在赤弩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帮异士身上,对底下奔跑的兵卫不管不顾——对他造成伤害的是这几个讨厌的跳蚤,而非底下的蝼蚁。这一点,它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加上异士一直努力攻击它的腹部,赤弩吃过一次亏以后,也不再将庞大的身躯都压在阴阳路上,而是下沉了十五丈左右,把腹部藏进了熔岩湖中。

这样一来,异士攻其弱点的难度就大大降低了,但它也不再堵住出口。

下方的卫人见状,往出口蜂拥而去。虽然巨石和岩浆常常从天而落,但的确有人冲去了出口处。

赤弩方才蹲守于此,地面上还有大量滚烫的岩浆流动。卫兵等不及它冷却,一个个手脚并用,从出口侧边爬了出去。

虽然也有失足掉落下来的倒霉蛋,但终归是有人逃了出去。

燕三郎向着那个方向呶了呶下巴:“出口已经打开,我们也该跟上去了。对了,距离过远,骨链已经自动返回。”骨链原本缠在卫王车底,如今他已经逃出山腹,骨链却不能离开主人过远,于是自行返回木铃铛中。

贺小鸢一怔:“那赤弩还会跟住卫王么?”

“会。”燕三郎停顿几息,才转述千岁的观点,“这位山泽很……记仇。”千岁的原话是小器,“既然几百年前它会因为失掉心脏而记恨千岁,那么现在它同样也会记恨打伤它的卫王等人。”他伸手指了指场中的异士,“你看,卫王已经离开,赤弩却还追着这几个异士不放,痛下狠手。”

贺小鸢叹息:“可惜,卫王已经逃出赤弩掌下。”卫王没有死在这里,她最觉可惜。

“赤弩可是山泽。她以为,这家伙的地盘仅限于一座山峰么?”千岁笑嘻嘻对燕三郎道,“我跟你赌十两银子,现在赤弩对卫王的新仇已经胜过了对我的旧恨。即便没有骨链的指引,赤弩也不想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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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冲入赤弩肚上的破洞,卫王看得提心吊胆。

他虽贵为天子,此生也从未见过这样危险而壮丽的景观:

前后左右和上方,俱是无尽熔岩。

马车奔行其中,车厢都被映得通红。即使有法阵保护,卫王依旧觉出热浪扑面,须发都要烤焦。

钱公公缩在角落里,如丧考妣,对周围的一切反而不太关心。他还没从自己已经半聋的巨大打击中恢复过来。

后方传来声响,卫王回头一看,后面有人马跟了上来。

坐在驾席的柯严华也看见了,低声骂了句:“蠢材!”他敢驾着卫王的马车冲进来,自有恁恃;这帮人呢,除了血肉之躯还有什么?

赤弩的身板很厚,有十余丈宽。对于疾行的人马,这段路程说短也短,说长也长。

至少,赤弩身躯当中的可怕高温就非普通生灵承受得起,卫王就眼睁睁看着几匹马儿着火自燃,一时失控,载着背上的人直接冲进岩浆里不见了。

就在此时,后头传来众人惊恐的尖叫——

赤弩一巴掌打在自己腹部,合上了这个逃生通道。

爆炸的余威也已经褪尽,滚滚岩浆顿时从四面八方涌来,明明是粘稠之物,此时竟如海浪一般澎湃。

在卫王眼中看来,落在最后头的人马无论怎样发了狂地挥鞭催进,岩浆依旧比他们更快一筹。

就那么一翻滚,什么都没了,连惨叫声都戛然而止。

眨眼间,岩浆就追到了王车底下。

“柯、柯……快、跑快!”卫王惊骇欲绝,连柯严华的名字都喊不出来,语无伦次。

柯严华此时也分不出心力去关照他,全力催驾。

赤弩的伤口快要合拢了,前方的出口越来越小,跟在后边儿的岩浆却越扑越近,终于拍在了后轮和车厢上。

第569章 残兵败将(加更)

但卫王的马车并未像后面的倒霉蛋那样迅速熔解,反而车厢上泛出淡淡一层青光,死死抵住了岩浆的侵蚀。

且不论材质,这辆马车附著的防御阵法都有九个之多,堪称多门类、无死角地为乘客、车夫和马儿提供周密的保全。

当然,地心真火的威力并非人间的防御法阵可以轻易抗衡。转眼间,青光就消耗殆尽,但另一种光芒紧接着亮起。

那是下一道防御了。

虽是命悬一线,柯严华眼角余光也依旧瞥见几样古怪物事:

马车前方上空,滚滚岩浆当中,居然孤悬两块透明晶体。

这两块的形状不规则,一块多边形,另一块角度稍圆润,上大下小,类似心脏,但都是透明赛水晶,遍布孔洞如蜂巢,不断有丝丝缕缕金光从岩浆中游荡进出晶体,活泼如鱼。

柯严华见识广博,虽非确切知晓这是何物,却能笃定它们于赤弩相当重要。

在这要紧关头削弱敌人,就是给自己的逃生项加分。

所以柯严华不假思索掏出弓箭,反手把缰绳甩给副驾:“你来!”

他弯弓搭箭,弦箭照例在扳指上一叩,就带着冰寒之气射了出去。

极寒与极热相撞,“轰”一声爆炸,将裹住晶体的岩浆尽数炸飞。

柯严华早料到这个结果,箭发连珠,因此第二箭旋即又至。没了高温的岩浆阻碍,它才能正正儿射中了那块不规则形状的晶体。

这东西在地心淬养无数年之久,硬度虽然惊人,但从来只受到高温与强压的磨炼,莫说清凉,就是常温都不曾接触。柯严华这一箭却附上极寒,那是它从未忍受过的低温。

所有人都听见“嘎巴”一声,晶体碎了。

它倒没有炸裂开来,可是最中心一下多出许多裂纹,飞快扩大到整块晶体上。

也就是四、五次呼吸功夫,卫王的车身上就闪过了七次光芒,那代表了七个阵法已经交差了事。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晶体碎裂影响,身后紧追不舍的熔岩突然放慢了脚步。

终于,马车已经奔近出口,“呼啦”一声,从烈焰中一跃而出!

与此同时,马车上最后一层蓝光也悄然消失。

九层防护都用完了,卫王的马车也安然脱离险境。

没人看见,赤弩腹内那块被击中的晶体终于四分五裂、化整为零,碎片被岩浆带动,四处流散。

这位山泽发出了悠长而悲愤的怒吼。

耗费数百年,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心脏,又被人算计了!

现在,它又只剩下一颗完好的心脏!

……

卫王长吁一口气,瘫倒在榻上,额头和后背全是冷汗。

逃出来了,他仿佛还能听见赤弩不甘的怒吼。可是这外面就是广阔天地,那头岩火怪物应该拿他没办法了吧?

卫王舒展手脚,让自己躺得更惬意一点,却碰到了钱公公。

他不悦地伸足一踢,钱公公缩得更紧了,怯怯地看着自家主子。

他听不清指令,王上会怎么处理他?以他多年侍奉卫王的经验来看,主子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他会不会被丢在雪山等死?

奔出百丈,柯严华才停车回望。经过那一连串惊心动魄,马儿已经精疲力尽,并且又饿又渴,速度大为下降,就快跑不动了。

柯严华自己也在大口喘气,连道好险。方才只要再慢一瞬,或者车身上的阵法早破一秒,他和卫王就会步上后面那些人的下场,尸骨无存。

他虽然忠心,却也贪恋活着的美好啊。

远山上,夕阳散去了最后一抹余晖。

周围的光线一下子变暗,也就反衬出山腹里面蹦出来的几个身影格外显眼。

柯严华第一眼还以为自己见到几个着火的人类冲出山腹,可是那几人直接冲着马车大步奔来,并且痛苦万状地挥舞双臂。

他再一细看,脸色立变:

那几个哪里是什么着火的人?分明就是火人——有手有脑袋但是没有五官,周身赤焰浮动。

看起来就像微缩版的赤弩。

这东西,居然派火灵追了过来!

并且这一段是下山路,火灵迈出几步,就地一滚,于是化作几个火球,呼啦啦往这里滚来,速度比起奔跑还要快上一倍不止。

卫王也看见了,吓得一个激灵:“快走,快走!”

他已成惊弓之鸟。

柯严华二话不说,挽缰驱马就走。

到了这时,他也明白赤弩身为熔火之灵轻易走不出火山,在外面的冰雪世界不能大施拳脚,所以先前的山腹遇险多半不会重演。

只要甩掉这几个火灵,他们就该安全了。只可惜跟定卫王的那许多权贵,都在赤弩腹中付之一炬。

马车奔出数十丈,那几个火灵也想跟上。不过它们犯了好大的忌讳,团成球以后就爬不起来了:

离开火山口,它们就失去源源不绝的热量补充,再这么就地一滚,沾染的冰雪越来越多,吸走的热量也越来越多。

滚不出几十丈,它们就成了真的雪球,再不会动弹了。

望见这一幕,马车上的人都不约而同舒了口气。还好,还好赤弩威力虽然惊人,脑子却不大灵光。

被大雪山里的寒风一吹,卫王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吩咐柯严华:“再等等吧。”

此去嚎风峡还有艰难险阻,仅靠柯严华两人哪里能放心?赤弩峰的山腹里,还有卫王最大的凭恃——军队。

果然过不到一刻钟,赤弩峰方向就传来了人马声。

不多时,山后就转出了数百卫兵。卫王精神一振,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这趟赤弩之旅的确惊心动魄,但他捱过来了!只要及时赶到嚎风峡,就能得到宝贵的战略缓冲,镇北侯休想窃走他的国!

可是他翘首以盼,却看不到一辆马车。

在柯严华劝说下,他迁去避风的山坳又等了一个时辰,陆续有卫人来投,但加起来总人数还不到一千五百人,并且最大的问题还是那个:

没有车辆。

下人也过来说明情况:阴阳路的出口,宽达十丈的路面都铺满滚烫的岩浆。

第570章 丧家之犬

人还好办,手足并用就可以从洞侧的岩石爬出,可是马车却不行呢,牲畜的腿脚可捱不住岩浆的高温。

因此所有人只能弃车爬出。

彼时狂暴的赤弩正在砸人类的马车出气,没有人敢在山腹里再多逗留。

卫王越听脸色越黑。抓起桌上的茶盏就想往地上掼,可是手抬起来又放下去,到底没舍得摔。方才亡命疾奔,车里的茶盏多被挤烂,还能喝水的只剩两个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这个营地里,瓷茶盏也只剩这么两个了,摔烂了他得用什么来喝水?

他心里一阵颓然。

没有马车,就没有物资。前路迢迢,光靠两条腿,这一千来号人要怎么走出延绵不绝的大雪山?

想到这个问题,卫王都觉得头疼欲裂。他捏了捏眉心,才有气力继续问:“那几位、几位先生呢?”

“鲁先生身殒了。”曹先生就是那头犷岩兽,死在赤弩的心口位置了,“闵先生重伤,现正处理伤势。军医说,短时间内最好不要移动。”

“他伤在哪儿?”

柯严华指了指胸腹位置:“这里大范围被岩浆烧烫,伤可见脏。”莫说表皮,内脏都被烫伤,尤其肝胆几乎完全烫熟。亏得这位闵先生的生命力顽强,换作其他小兵早就咽气了。“接下来几天的医治很关键。”

就算伤口能处理妥当,接下来几天如有其他并发症,闵先生也是很难熬过去的。

卫王越听越是心烦,摆了摆手:“好了,不提他……左先生呢?”三位大能之中,左先生最是了得,当真有神鬼莫测之能。今日对战赤弩,他也是主力。

“左先生……”柯严华犹豫了一下才道,“据最后逃出赤弩峰的最后目击者说,他也受了伤,但犹能行动。”

“那他人呢?”

“去向不明,无人发现他的下落。”柯严华低声道,“王上,左先生或许已经离开了。”

“混账!”卫王气得脸红脖子粗,“我平时待他不薄,他竟能把这千来号人都扔在深山不管,真真狼心狗肺!”

柯严华分明记得冲出山腹前,左先生与自家主子的一番对白,但他现在只能附和道:“是。”

太阳落山以后,天暗得很快。今晚多云,无星无月,荒野雪岭很快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天黑路陡,一不小心就会翻落坠崖,赶夜路也一直是旅人的大忌。所以柯严华提议,全员暂时安置在这处避风的山坳当中,明晨再启程出发。

大伙儿都精疲力尽了,哪怕是再心急于赶去嚎风峡的卫王,也只能同意。

于是山坳中点起了篝火。

雪山太冷,又没有马车可以御寒,又饿又累的人类只能依靠火焰提供的温暖。水不成问题,可是吃食怎么办?

多数士兵有随身带干粮的习惯,但逃出山腹的贵族没有。

柯严华对有限的食物进行了分配,当然优先贵族,而许多卫兵则要饿着肚皮潜进深山去打猎。

整个营地的气氛,低迷又躁动不安。

卫王很快发现了更严峻的问题:

原本紧跟着王车冲击出口的,多半都是盛邑的顶级豪门,平时在廷里手握大权,也是卫王心腹和倚仗,比如姚家。也只有这样的人马,才有资格在队伍中排于王车后面。

可他们都死在了赤弩的肚皮里。

这里面甚至还包括了羽林卫的几位首领。

少了这些关键人物。卫王现在对军队、对逃出来的其他人,管控就不是那么有力了。这一点从先前柯严华分配食物时就能看出。

从士兵那里拿出食物供应贵族,前者不服。

营地当中,大大小小的麻烦不断。

想想也是难过。他走到乌石堡时,手下足足有四千余人。王公大臣、家仆卫兵,各色人等齐备,虽是赶路,吃穿用和宫里也差不了太多。

可是现在这里只剩一千多人,个个都和丧家之犬似地。

姚太后和姚立岩都不幸遇难,卫王却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他今日也是劳累过度,几次三番眯眼想打个盹儿,柯严华就来请示。

睡不好觉,卫王的脾气就不好。可是柯严华也是无法,许多决定都要这位最高掌权者来做。掩耳不听,麻烦并不会自行解决。

柯严华再一次来报:“军中多现手足酸软、疲倦难支、眼圈浮肿之症,怕是了中毒。”

卫王气得大骂:“手足酸软也是病吗,那孤现在是不是病入膏肓了?”

话刚出口,自己也嫌晦气。

柯严华赶紧道:“一人两人就罢了,至少有五六百人都觉自己支不起身,脚步打抖,这……”并不是所有毒素都反应剧烈,如软筋散这样的药物,也只是让人骨酥筋软,行动迟缓。他看着这许多人的症状就挺像的。

“起不来就放他们在地上躺着。”卫王烦极,大手一挥:“行了行了,这些事儿都由你来决定,无须上报!”好烦,耳不闻为净。只要别吵他睡觉就行。

他束手不管了,柯严华只能苦笑,命人分发解毒丸。兵丁起不来可不行,大雪山上过夜很容易冻死人的。

不过丹丸数量有限,全搜刮出来也只供应了二百人。

卫王想睡觉,可惜这一点小小心愿到最后也没能达成。

至夜半,地面突然传来震颤,由远及近,由微弱到明显,人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地面的雪粉都簌簌抖动。

这是有什么东西快速靠近?

外围巡逻的哨兵飞也似地奔回来报告:“西边、东边都有大量石人靠近,向这里包抄!”

石人?

大伙儿倒抽一口凉气。

大雪山上哪来的石人,还用说吗,当然是赤弩那山泽派出来的!

柯严华沉声问道:“数量有多少?”

“至少数百!”哨兵伸手比划,“矮的有二尺,高的有两丈。”

众人心里一下就凉了。

柯严华毫不犹豫下令:“拔营西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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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1章 你全家都肥

一千多人对战几百个石人,对方可不是血肉之躯,根本不知疼痛;再说,就算能打赢,又有甚意义?

众人急急忙忙撤退。

随军的异士也尝试击退石人,但很快发现这些家伙既无痛觉也无恐惧,就算被斩断手脚、击成碎块,用不了多久又能重新组合成新的石人。

这样的进攻和驱逐没有意义,只是徒费真力。

到了这会儿,柯严华也没有太好的法子,只能催促军队加快脚步。所幸石人走路的速度也慢,一直吊在后头。

可是被这种怪物撵在后头的滋味也不好受。人毕竟得吃饭、得休息,并且黑暗的山路也布满死亡陷阱,吞噬了不少倒霉鬼。

他们掉下山崖的时候,旁人甚至没空哀悼。

这样一直走到天明,大伙儿都累得快要脱力,有些人一p股坐到地上,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黑夜中,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很多人。

终于,东方日出之时,这支队伍走到了绝壁之上。

柯严华反而精神一振,因为绝壁和对面的山崖距离只有三丈。随军的异士当中,就有一人带着独特的法器:

玉舟。

此物宽度不及手掌,但释放之后就是一艘长达十丈的大船,原为渡江渡河利器,此刻用在山峦之上,竟也应景。

这名异士唤出玉舟,架在天堑上正好就成了通途。

千余人呼啦啦从船上走过,异士再把玉舟收起,后面的石人就过不来了。

队伍暂时安全,立刻原地休息。柯严华派遣卫兵和异士进山打猎,自己则去探访了重伤的闵先生。

闵先生刚从昏迷当中醒来,声音还很虚弱,但可以给他专业的判断:“我若未料错,这些石人都是熔岩凝固后所成,受山泽驱动;若只是普通山石,赤弩未必能点石成兵。”

偌大的赤弩山脉有连绵群峰,未必每一块岩石都是火山岩。

柯严华深感不妙:“也即是说,我们要绕着火山走?”

“是。”

这可就难办了。每座山峰都是白雪皑皑,光看外表,谁知道它们是不是哪次火山喷发后的产物?

对此,闵先生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他现在自身难保:“或者就在这里多作休息,待你手下的人恢复精力,才能长途赶路。”

柯严华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他也想这么做呵,可是人类在这里要忍受零下三十多度的酷寒,停留时间越久,体力消耗越大,只有早点走出大雪山才是活路。并且能够召唤压雪兽的鲁先生已经殒亡,现在大伙儿走起路来时常会陷进齐膝深的积雪当中,或者一脚踩空……

就算是他,这会儿也很绝望啊。

这天午后,被派出去的捕猎队伍陆续归来,只打到一头黑熊,两头山羊,四只狍子,还有十来只兔子和山鸡,以及若干植物块茎。听起来不少,可是对于千余人的队伍来说是杯水车薪,注定有人吃不上。

冬天的野外,食物本来就少。

远处,两人一猫正坐在树梢上,一边监视营地一边用餐。

贺小鸢和燕三郎都有随身的储物空间,因此营地里的卫兵为了一口半生不熟的鸡肉大打出手的时候,他们正就着嫩肉脯喝梅子酒。盛邑的香脯老店用红曲制出来的驴肉脯,肉质细嫩但暗藏软筋。

贺小鸢还贡献了几个冻秋梨,咬一口,甜丝丝又嘎蹦脆。

“你的决定正确。”她又啃了一口,“如果我们混回队伍,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吃喝。”

白猫刚吃过两大块鸡肉,正在洗爪洗脸,每个动作都透出酒足饭饱的慵懒。“回归队伍,你我无妨,芊芊怕要被人逮去吃了。”

饥肠辘辘的时候,看什么都像食物,比如少年的白猫。燕三郎戳了戳它的肚皮,换来一记挥击。贺小鸢忍不住笑了:“尤其你把它养得这么肥。”

白猫漂亮的异色瞳望向她,满满都是杀气。

说谁肥呢?你才肥,你全家都肥!

燕三郎抱着它笑眯眯:“这样手感好。”转了个话题,“照你看来,镇北侯还要多久才能赶到?”

“快了。”谈起正事儿,贺小鸢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以他的行军速度,至多就是这两天吧。”她问燕三郎,“你看,赤弩能帮我们争取更多时间么?”

“没问题。”燕三郎沉静道,“据千岁说,这片山脉中,曾经喷发过的火山并不仅有赤弩峰。”他给出的答案很肯定,“两天之内,卫王走不出去。”

贺小鸢还有顾虑:“如今赤弩已经苏醒,还会允许其他人类取道赤弩峰么?”

这是个关键问题。如果醒来以后的山泽迁怒于其他人类,镇北军无法通行赤弩峰,也就追不上卫王了。

在她看来,白猫伸出前爪搭在少年胳膊上,喵喵几声似在倾诉。燕三郎抚着猫脑袋,好一会儿才道:“不一定。这取决于来者是谁。”

他接下去分析道:“若是普通商旅,赤弩说不定把火气都撒在他们身上;可是镇北侯亲至,那就不一样了。这支队伍战力强大,军中好手众多犹胜卫王,再加上镇北侯领军时不惧神通,赤弩就算在全盛时期对上他,也要好生惦量惦量。”

镇北军的战斗力和卫王的撤军不可相提并论。后者匆忙逃离盛邑,人人都知怎么回事,士气本来低落,人心本来惶惶。

“更何况,这位山泽已经接连受创。”他没忘了卫王最后逃出山腹那一幕,“它的心核长在肚腹位置,正好就被卫王请出的那几位大能重创,再说它是被我们强行唤醒,原本实力就未尽复。此消彼长,它以眼下状态对付镇北军,胜算不大。”

赤弩虽不通人言,但灵智已开,拥有一个活物最基本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如果它察觉出镇北军的强大,不一定会上前阻挠。

贺小鸢听得眉心舒展,却依旧撇了撇嘴:“你说的这些,都只是推论而已。万一赤弩太蠢,一定要拦住镇北军呢?”

第572章 穷途末路(加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72章穷途末路这样不通人情的野外巨怪,能用常理去推断吗?

“赤弩的目标在这里。”燕三郎往前方一指,“它纵有余力,也该留着对付卫王才是,怎么会轮得到不知来历和深浅的镇北军?”

贺小鸢轻吸一口气:“好,再等两天。镇北军不至,我们就亲自动手。”决不能让卫王逃去嚎风峡。

燕三郎盯着远处:“你的药早就生效了吧?”

“那是当然。”贺小鸢恨声道,“你看他们是不是疲惫欲死,恨不得放弃逃亡抵抗?”

“他们大概以为是风雪所致。”燕三郎有些佩服,这女子总是教人中毒也要不知不觉,这才能放低警惕。

她笑了,笑容比风雪还冰冷。复仇的胜利近在眼前,贺小鸢反而有了耐性。

……

对卫王军来说,接下去的二十多个时辰堪称噩梦。

向导还活着,他能辨别地上石的材质,以判断前方的大山是不是火山。但这么一来,行进速度大大下降,照这么走下去,再有五、六天也走不出赤弩山脉。

可是队伍实已到了强弩之末。

零下三四十度,北风呼啸的雪山,长时间步行。这三大关键词对于多数人来说,就是致死条件。

仅不到两天时间,这支队伍就有三百多人倒下以后再也爬不起来,说不清是冻死还是饿死。

就在逃出赤弩峰的第三天夜里,燕三郎发现营地二里之外有人升起了火堆,再过不久,有肉香飘出。

那种香气……燕三郎不难分辨,却暗自叹了口气。贺小鸢透过叶隙,望见底下十余人狼吞虎咽。

这种凄厉场面,她已经看过太多。可是发生在卫王的队伍里,很新鲜呢。

燕三郎目光扫过他们丢在一边的残骸,忽然凝住:“看那里。”

贺小鸢仔细看了两眼,面色微变:“廖青?”

脑袋肉少,无人煮食,就被丢在一边,正好脸孔朝上。

尽管瘦得脱骨,须发快要盖住全脸,可贺小鸢依旧能分辨出,死者正是卫国前相、裕王的亲祖父廖青!

他在天牢受尽折磨,于乌石堡病发,是贺小鸢把他命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可惜,逃得过初一也逃不过十五,他最后还是命丧大雪山。

没有马车,没有御寒之物,正常人都活不下去,何况是他这么个虚弱已极的病患?

不过卫王最多是叫人把尸体扔掉,却没叫士兵把他吃了。

“卫王已经镇不住了。”她悠悠道,“这种事,后面会越来越多的。”

后半夜,燕三郎离开了很久,回来时告诉她:“廖太妃还活着。”

“哦?”贺小鸢漫不经心,“她怎么样?”

“还好。”廖青没熬过,死了,那么卫王手里的牌就少了重要一张,只剩廖太妃能做保命符了。只冲着这一点,卫王就得让她好好活着。

……

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营地周围多了十几个火堆余烬。队伍里有些人,身上的衣物明显增厚。

可是这支队伍的氛围变得越发古怪。

“如果不绕路,现在我们已经走出大雪山了!”卫王又冲着柯严华和向导发了一次脾气,“给我选最短线路!”

向导簌簌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走短线,恐怕山泽会派怪物来追。”

“离开赤弩峰三天了,那怪物未必能跟上!”卫王拍板决定,“就这么办,取近道!”

事实再一次证明,他错了,山泽的耐性好得很。

队伍取近道走了三个时辰,大石头人就出现了,撵在众人身后又追了一个晚上。

此时卫王军的前进速度远不如两天之前,不少人走起路来都打飘,更不用说跑路了。岩怪撵上来,一拳头就能砸死一个。

再算上走丢的、摔死的,卫王队里又减员六百余人。

终于有异士趁着夜色悄然离队出走,再不回来。

卫王和这支队伍都是穷途末路,他们呆不下了。

贺小鸢跃跃欲试:“可以动手了罢?”

“不等镇北侯了?”

贺小鸢咬了咬唇:“不等了。谁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来!”离开乌石堡第三天,她就知道韩昭率军往这个方向赶来,并且她也留下了指往赤弩雪山的标记。这么多天过去,镇北军为什么还没赶上?

是不是中途出了事?

贺小鸢知道,韩昭飞夺盛邑占了一个“快”字,卫国其他地方的权贵武装根本没反应过来,京都就易了主。然而不服者大有人在,韩昭领军西追卫王的路途中,会不会有哪一方势力出来拦截,出来作梗?

这都是未知的变数。

燕三郎侧头看着她:“若他被拦在赤弩峰,如何是好?”

“关我什么事?”贺小鸢沉下脸,“卫王都能突破赤弩的阻截,他不能么?镇北军若是不如这些丧家之犬,那还追个什么劲儿?”

燕三郎笑了笑,伸手指了指四周:“看看树梢,你不觉得这里的鸟儿有点多?”

他们坐在树上,距离卫王队的营地大约近二百丈,不能再靠近了,否则交谈不便,被发现的风险大增。

这是一片树林,白雪压住了枝头。经他这么一提醒,贺小鸢举目四顾,才发现营地周围,包括她自个儿附近的树枝上都停着许多大喜鹊,喳喳叫得吵闹。

喜鹊在冬季也很常见,贺小鸢走了一路大雪山,时常见到它们低飞掠过的身影,从未放在心上。不过现在仔细观察,卫王营地附近至少停着百多只喜鹊。

这样寒风凛冽的山谷,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大肥喜鹊。但是比起整片森林,它们的数量可以忽略不计,这也是贺小鸢一直没发现异常的原因。

燕三郎继续道:“从昨晚起,营地附近就有这么多鸟儿了。”

贺小鸢面色微动:“受人操控?”

“也许是卫王手下的异士,但更可能的是——”

贺小鸢咬着唇,难掩眼中激动:“韩昭?”

“我记得,在盛邑之中,镇北侯手下异士能驭百鸟传讯。”燕三郎不动声色,“如今用作监视也是小菜一碟吧?”

第573章 终于赶上了

事实上,鸟类的异常是千岁察觉的,毕竟大山里面鸟儿多一点少一点谁在乎?但现在他理直气壮拿来解析。

白猫一口咬在他手腕上:“要不要脸?”

韩昭已经来了?贺小鸢美眸越来越亮,先前的急躁一挥而散,其他关节也顿时想通:“原来镇北军已经追上来了,只是吊在王军后方并未进攻。”

卫王有先发优势,早走了两天时间。镇北军想轻骑赶上,人数一定不会太多。贺小鸢估摸着也就是四五千人。

而在昨夜之前,卫王军的数量还有千余。

她知道韩昭这个人特别沉得住气,既然缀上卫王军也就不着急了,坐等赤弩进一步削弱它的力量。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极端地区、极端天气里,人类军队可没有本地山泽那么神通广大。

想到韩昭就在附近,贺小鸢心跳怦怦加快,连手心都微微湿润。距离上一次见他,久远得仿佛是上辈子了。她想,一定是大仇即将得报,自己太开心了。

“快了。”燕三郎扔下这两个字。换作他是镇北侯,见敌方军心已乱、士气低落,人数又大减,可知火候正好,该当出手了。

……

和前两晚一样,卫王又一次夜不能寐。

他眼里布满血丝,原本鼓盈的面颊已经消瘦下去。有吃有喝,也抵不过心里的焦虑。

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大雪山,这已经成为他的梦魇,也只有依靠向导所说的“最多两日”才能继续煎熬下去。

车外寒风呼啸,刮得窗帘擦擦作响。卫王就在这样单调的噪音中打起了盹。

也不知从何时起,耳畔的噪音越来越响,频率越来越快,到最后好似变成了踏在人心头上的咚咚声。

听起来,像是鼓声呢。

慢着,鼓声?卫王一个激灵,忽然回过神来。

清醒之后,外界的声响仿佛一下子放大了十倍,他听见的不仅有连天的战鼓,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呐喊。

卫王坐起掀帘,却见整个营地已经乱作一团。马蹄声踢跶,乌压压的军队从树林中蹿出,朝己方砍杀过来。

那兵甲明晃晃地,肩上泛红。这种制式,卫王再熟悉不过了:

镇北军。

他瞳孔骤缩,心里又酸又涩,嘴角却扯出一抹苦笑。

镇北军来了。呵呵,镇北军怎么可能不来?

姓韩的,还有那个小杂仲,想夺他萧家的江山呢。

疲敝多日的王军哪里是镇北军的对手?几乎是一轮冲杀下来,这数百人就溃不成军。

非一合之敌也。

柯严华奔到卫王车边,急声道:“王上,快跟我走!”也不及给卫王开门,直接将他从车窗请了出来。

钱公公见状,也跳车跟了出来。除了服侍国君外的时间,他在卫王跟前就像是隐了形,偶尔拣些主人的残羹来吃,虽然饿得面黄肌瘦,到底比外头的士兵要好些,还有两分气力奔跑。

此时,敌军中有个声音高喝:“缴械投降不杀,献出卫王有功!”

说话这人就是化成灰,卫王也认得:

韩昭。

镇北侯终于出现了!

韩昭话音刚落,就有数百人跟着他齐齐呐喊:“缴械投降不杀,献出卫王有功!”

声音在夜色中远远传播出去,十里可闻。

王军自然也听见了。众人都知自己十成十是打不过的,再顽抗不过死得英勇一点,现在听说投降可以不死,求生欲一下子就占了上风。

也不知是谁打头扔下自己手上的家伙,只听得乒里乓啷一阵响动,地上横七竖八丢满了武器。

柯严华要趁兵荒马乱带主子逃逸,可是才跑不出十来丈,附近就有人高声大吼:“王上在此,王上在此!”

卫王大惊,柯严华一个回身将那人脑袋都削了半边下来。

可声音到底传出去了,镇北军一阵骚动,大队人马就往这里掉头。原本它伏击王军就采取四面埋伏,现在收缩包抄,就想网中捞鱼。

柯严华要带着卫王突围,后者却道:“带上人质!”

到现在,卫王身边的人质只有一个廖太妃了。柯严华的手下扣着她肩膀,强拽着她跟在卫王身后。

柯严华不愧为羽林军卫长,神通了得,硬生生在四面埋伏中杀出一条血路。他还放出一个金甲巨人,护着卫王退到一片矮丘之下。

这是一片软沙地,前方原本有条小河,不过冬季全被冰封。

这东西高达两丈。他原想用它开道冲出重围,可是镇北军中同样有身长超过一丈有余的妖怪,扑咬起来格外凶狠。

后头,已经是无路可退了。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拍岸的潮水,似乎永无停歇。

柯严华打退几名异士,自己身上也多处挂彩,气喘不止。跟在他身边的六名亲随,现在只剩两人。钱公公倒是奇迹般活着,身上也只有几处擦伤。

穷途末路,不外如是。

眼看鲜血飞溅,耳听厮杀呐喊,卫王原本躲在柯严华身后簌簌发抖,这时忽然提起嗓子高声喝道:“镇北侯,敢不敢出来见孤!”

他一连喊了三声。

四面八方都是兵丁,韩昭不见踪影。

金甲巨人伤痕累累,终于撑不下去,倒地报销。

卫王大惊,倒是急中生智,改喝道:“裕王生母在此,谁敢不敬!”

镇北军中无人不知,裕王就快要登位了。是以卫王这么吼上两声,众将士进攻的势头倒是减弱下来。

这时包围圈外传来唿哨声,镇北军一下子停手,默默让出一条路。

卫王熟悉无比的那个伟岸身影走了进来。

镇北侯终于露面了。

还有一个少年与他并排而行,年纪约莫在十二岁左右,竟然也是一身戎装。

卫王看见他,瞳孔一下子收缩。

那张脸,那眉眼,当真与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模一样呵。

若非他笃定裕王已死,说不定还真轻信谣言,以为那个短命鬼当年逃过一劫了呢。

这两人身后又跟着二三十人。卫王一眼扫去,看见了跟着他西撤的贵族,也看见了留在盛邑的官员。

第574章 你安全了

眼下这些人都汇在一处,默默盯着他瞧,有愤恨,有鄙夷,神情各异,甚至还有怜悯。

火光通明,在神情各异的人脸上摇曳。卫王有点儿恍惚,他们为什么用怜悯的眼神看他,他们配吗?

不过他很快就定了定神,大声道:“站住!再往前一步,她就人头落地!”

柯严华挡在卫王跟前,眼观六路,以防对手突袭;他手下的亲卫架着廖太妃紧随其后,明晃晃的长刀就架在她脖子上。

韩昭和萧宓停步,少年望着廖太妃,抿了抿唇,对卫王道:“快放开她,我可以饶你一命!”

韩昭偏头看他一眼,但没吭声。

卫王怒极反笑:“你算什么东西,胆敢信口开河!”

他和萧宓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深深的忌惮和憎恨。

卫王的眼神还多了一样:

轻蔑。

柯严华抢着出声:“镇北侯,你命他们都退开十丈,再给我们三匹马,二十里内不得追截。否则——”他朝着廖太妃微一侧首,“这位脑袋不保。”

都什么时候了,他这位王上还顾着跟人斗嘴,怎不抓紧机会逃走?

廖太妃始终瞬也不瞬盯着萧宓,眼神几近空滞。别人都道这久处深宫的柔弱女子被加颈利刃吓呆。萧宓并不与她对视,只问卫王:“我祖父呢?”

他的祖父就是廖青。萧宓离开盛邑时,就知道自己的祖父和母亲被卫王当作人质,带着西逃了。

卫王皱了皱眉,不答。

于是萧宓知道了答案。

柯严华再度大喝:“都退后!”使了个眼色给手下,后者刀锋一压,廖太妃白皙的脖子上就见了红。

萧宓抿唇,转头望向韩昭:“镇北侯?”

他眼中的犹疑,韩昭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暗叹一声,却转头吩咐:“牵马来,三匹。”

他们通过赤弩峰时,阴阳路上的岩浆早就冷却,重新变成黑石。因此镇北军骑乘过来毫不费力。

王军残部看看对方带来的高头大马,看看己方几百人连匹马儿都没有,再想想山腹里的命悬一线,都是不胜唏嘘。

还打什么打?没得打!

转眼间,马儿就牵来了。

镇北侯并没有在马身上做文章,这三匹都是高头大马,长腿健背,一看就是善于奔跑,连柯严华都挑不出错处。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就上前牵马。

他的亲随只剩两人,另一个正拿刀架廖太妃为质。因此柯严华的任务很重,要观望四方,以防韩昭手下偷袭。

又要护住卫王,又要防韩昭抢人。对面异士扎堆,他哪敢大意?

哪怕是柯严华,这时也觉心力不足矣。

谁也未留意到,一直缩在卫王身后的钱公公突然蹿出,一把抓住侍卫持刀的胳膊,拼命往外掰去!

这还不够,他居然一张嘴咬在了人家脖子上。

钱公公正值壮年,牙口极好。旁人见他白森森一排大牙啃下去,侍卫的鲜血立马就顺着脖子流下来。

镇北侯身后一众官贵见状,失声惊呼。卫王先是瞠目,但随即反应过来,伸手去抓廖太妃。

不过,迟了。

地面上突然伸出一双手,抓住廖太妃足踝,用力往下一拽!

大伙儿立足于软沙地上,谁也料不到这底下还能藏人。廖太妃猝不及防,只发出了半声惊呼,就被拽入地底。

侍卫持刀的手被钱公公掰开,另一手下意识去推他脑袋,刚好放松对廖太妃的控制。沙下那人的动作,堪称迅雷不及掩耳。

卫王的手伸到一半,只抓着空气,心里咯噔一声,只有两字浮了起来:

完了。

钱公公刚有动作,柯严华即警觉回头,恰见其咬人。他想也不想,反手“嗤”一下斩掉钱公公的脑袋!

可惜,来不及了。

这个太监刚好挡在他和架刀的侍卫之间,哪怕是死了,也仍旧令他慢了半拍。

柯严华怒吼一声,夺过侍卫手里的刀,一下扎入沙地!

他还想扶卫王离开,颅侧微风乍起,眼角瞥见刀光如匹练,兜头朝他劈来。

他方才怎么劈钱公公的,这一刀就怎么劈他,并且刀法凌厉霸道,犹胜他数倍。

柯严华猛然回身,费了好大力气才接住这一击,一抬头却对上冷戾的目光。

镇北侯!

镇北侯出手了,无论是战场还是拼斗,这人选择的时机都是恰到好处。

韩昭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周遭所有手下都听得一清二楚:

“上,生死不论!”

……

河畔沙地上乱成一窝粥,廖太妃却从二十丈外的地底冒了出来。

她惊魂甫定、胸膛起伏,身边却有个少年不急不徐收回手,不再按着她的肩膀。

“你安全了。”他紧盯着战场吹了声口哨。

镇北侯围剿卫王,刀光剑影。臣子和贵族们都自动退开十几丈远,免受池鱼之殃。廖太妃刚出现,就有眼尖的发现她,石从翼闻哨声奔出战圈,护在她身边。

他当然发现了燕三郎,见他和廖太妃两人身上干干净净,半粒砂子也没有,不由得一掌拍在他肩膀上,大笑道:“好小子,你又……”

燕三郎面无表情,肩膀微斜,正好避过。

他和这人还没那么熟。

石从翼这一掌拍空,尴尬收回,嘴里兀自将剩下的话说完:“……立功了!”人质都救回来了,他家侯爷再无忌惮。看来这场祸乱马上就可以解决,省去了夜长梦多,再好不过了。

萧宓也匆匆走了过来,站在廖太妃身边,低声道:“您受惊了。”

他刚想挽着她的手出声安慰,后者却缩手飞快、如遭火烫。廖太妃瞪着他的眼神就像瞪着怪物,眼睛却红了:“滚开,我只要我儿子!”

石从翼听得神情一紧。幸好他带来的卫兵众多,将几人团团围住,立在外头的臣民看不见廖太妃的异常举动。

太妃原本娇贵,这些时日来作为阶下囚又是历险惊魂又是颠簸流离,体力早就不支。她原想高声喝斥,其实音量微弱,一丈开外就听不见了。

她继续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儿子呢!”

第575章 对质(加更)

萧宓薄唇紧抿,面色微变,但飞快忍下了这口气:“您明明知道我是谁。从今时今刻起,我就是您最亲近的人了。”

廖太妃认出来了。这不奇怪,母子天性也。但此时此刻,他一定不能让廖太妃揭穿他!

廖太妃还想挣扎,背后忽然伸出一只雪白柔荑,轻轻搭在她肩上。

有个女子附在她耳边道:“瞧,杀你全家的仇人在那里哩。”说着手上微一用劲儿,就把她揙向卫王的方向。

这声音轻柔悦耳,带一点儿磁性,说出来的话却像锥子,一字一字都扎在廖太妃心头:“就是他杀了你祖父、杀了你父亲,杀了你兄弟姐妹,杀了你儿子!”

廖太妃脸上血色尽失,美眸却红了。

是,这女子说得半点无错,她和卫王有血海深仇!

卫王杀了她的儿子,她的宓儿!

埋藏在心底的恨意排山倒海,顷刻间就将她淹没。

萧宓定定看着立在廖太妃身后的千岁。她比廖太妃还好看,明明巧笑倩兮,说出的每个字却都能诛心。

危险却绝美,这样的红衣女郎让人移不开眼。

她循循善诱:“你想不想报仇?”

千岁说出的每句话仿佛有种特殊韵律,能让人一不小心就听至入迷,沉缅其中。

廖太妃声音苦涩:“想!”

“那就别让人看出端倪!”千岁声音一下转为凝重,“那群老臣个个都比狐狸精明,见你脸色如丧考妣必定起疑。”

卫王必须死。廖太妃深吸一口气,慢慢品味心中满溢的仇恨,她一定要让卫王死,不计任何代价!

“我知道了。”她尽量让声音平稳。

千岁一笑,满意地松开手。萧宓张口,无声对她说了两个字:

“多谢。”

燕三郎一直冷眼旁观,直到这时才对石从翼道一句:“护好廖太妃。”说罢就头也不回迈步,往前撞进了人群里。

千岁自然跟在他身边,施施然而去。

直到她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萧宓才收回目光,看向廖太妃。

廖太妃不看他,虽然目光依旧哀伤,但已不复方才的暴怒。

现在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对他发号施令了吗,石从翼不爽,但还是命人将廖太妃周围都清空。他向来粗中有细,知道值此重要关头,新王的母妃一定不能再出事。

不过钱公公为什么突然反水呢?石从翼挠了挠脑袋,难道这是廖相安插在卫王身边的奸细吗?

燕三郎当然知道为什么:

钱公公早就中了他的双生傀术。

这门神通能令受术者完全照搬施术者的一举一动,就像个提线木偶。

方才的举动其实是燕三郎做出来的,地面上的钱公公照搬而已。双方距离不超过两丈,确在施术范围之内。

为了布下这枚不知何时能用上的棋子,贺小鸢在乌石堡为钱公公奉上痔漏的药物,里面就掺入了苦乐果磨成的粉末。

钱公公惜命,按时服用它超过了两天,再加上连番奔波惊魂,眼下又被围困,意志力降到最低,燕三郎这才能一举功成。

自然这些细节都无人知晓,卫王更是心中大恨:

原来奸细一直就藏在自己身边,难怪他无论怎么查剿,镇北侯还是能得到准确消息追上来。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丢了人质,形势逆转。柯严华两个手下寡不敌众,很快被杀,只剩他一人独力护主。

柯严华身为卫长,功夫和神通了得。藏在人群中的燕三郎见他出手,也有几分佩服。红衣女郎更是在他耳边埋汰道:“把他留给韩昭,这事儿算你做对了。不愧为羽林卫长,你就算再多修炼几年也不是他对手。”

燕三郎低低哼了一声。

“不服气?”

“你忘了我存储起来的真力?”他完成任务的奖励都在木铃铛里存着呢。不过话说回来,柯严华再厉害也不是韩昭对手。

“呵。”千岁笑了,换个话题,“不过柯严华好似有些放不开手脚。”

“他要分神护住卫王。”换作是他,又要对战镇北侯,又要护住卫王不受侵袭,必定也要手忙脚乱。

千岁却不赞同:“不对,他手脚有点虚浮。”

镇北军是精悍之师,身为统军大将的韩昭,对柯严华使出来的神通至少能豁免七成以上。

这场战斗早就分出了胜负。

柯严华浑身伤痕累累,不过是负隅顽抗。

他拼着肩上再中一刀,状若疯虎般将韩昭迫退一步,怒吼道:“镇北侯,何必赶尽杀绝!”

韩昭面色沉静,说出来的话却戾气满满:“你为虎作伥,连先王都敢算计,世上没有你容身之地。”

柯严华一直就是卫王手里的刀,到最后也理应给卫王陪葬。到了此时此刻,韩昭并不想放他活路。

他咬牙大骂:“卑鄙,竟然给我们下药!堂堂镇北侯竟不敢堂堂正正和我打上一场吗?”

千岁没有继续跟燕三郎斗嘴,因为卫王突然指着萧宓呐喊:“蠢材,你们都看不出他是假货吗!谁给你们的胆子弑君,谁给你们的胆子拥立这个假货为王!”

“假货”三字一出,众人眼神都有些飘忽。卫王和裕王是一父所出,彼此熟悉,这样的指控出自卫王之口,格外有说服力。

韩昭拥裕王起兵,口号打得响亮,在盛邑城下的对质也对得漂亮。但在众人心底,还有那么一丝不确定上下浮动。

裕王死而复生,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萧宓眉头竖起,朗声道:“弑君父的是你,害我性命的也是你。大哥,你怎有脸面反咬一口?”

“害你性命?”卫王斜眼看他,“你都不是萧宓,我能害你甚性命!”

这一次他是直言不讳了,众人心都提了起来,这时萧宓背后却有一个声音接了口:“那么王上是承认弑君父了?”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只见裕王身后站着一个少年,年岁与他仿佛,眉目俊秀,神情冷静。

他原本低调而不起眼,直到此时开声,才有人注意到他。

卫王一怔,怒道:“你血口喷人!”

第576章 下黑手的证据

萧宓给他安了两条罪状,他方才驳斥了第二条,也是他最想借题发挥的一条,没料到这小子就抓到他的话柄。

说话间,场中的战斗也到白热化之境。韩昭气势如虹,一个跃步,朝柯严华兜头就是三刀。

瞧他架式,仿佛手里抡的不是刀,而是数百斤的熟铜棍。

这三刀如惊滔骇浪,一刀比一刀狂猛,一刀比一刀更迫近柯严华面门。

终于第三刀劈下,干脆将柯严华架起的长剑劈断。余势未消,从颈左扫入、右肋挥出,居然硬生生把柯严华斜劈作两半!

卫王就站在柯严华身后。围观臣子惊呼声中,他被激喷而出的鲜血浇了个满身满脸。

在卫王眼中,此刻站在前方的镇北侯有如厉鬼。韩昭沾满鲜血的刀头一动,他就后退两步,尖声大叫:“裕王是假的,你杀我就是弑君!还有你们——”他抬手从围观的臣民脸上一一指过,“你,还有你,你们都随镇北侯以下犯上,都是逆臣叛党,合谋我萧家江山!”

他叫声有若夜枭,众人听得连连皱眉,不知是声音还是内容太刺耳,却也面面相觑。

卫王的话,切中他们心中的犹疑。

刘传方忽然从群臣当中踏前两步,高声道:“镇北侯,请住手!”

韩昭足下微微一顿。

刘传方接着道:“请听王上一言!”

又有两名大臣走出,出声支持。

韩昭终于停下脚步,面上戾色稍缓:“既然这样……”

他不再前进,压迫感大消,卫王长舒一口气,满头冷汗。哪知韩昭说了这几个字,忽又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长刀一挥——

卫王大叫一声,抱头就蹲。

上方传来“叮”地一声,却是韩昭抬手荡开一名小兵手中的短刀。

这小兵也不知何时潜到卫王身后,趁着韩昭方才开声,突然一刀向卫王后心刺去,又快又狠。

韩昭眼明手快化去这一击,大掌张开,牢牢扣住对方手腕。

他还要挣扎,韩昭已经低头悄声道:“现在不行!”

这小兵抬头,给他一记凶狠的眼神。

这双眼睛,他太熟悉了,韩昭暗叹一声。

他怎么会认不出,这是贺小鸢?

杀父杀母的仇人就在跟前,贺小鸢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个机会,眼里的怒火都快要喷薄而出。韩昭飞快道:“我会给你公道。”

他说,公道?贺小鸢目光一动,深深看了他一眼,纵然还是满心不甘,却也慢慢放松了劲道。她知道,韩昭不好在一众卫臣面前悍然击杀卫王,否则关于萧宓的谣言就永远不会澄清。

此事,要先做一个了断。

好,她等。她倒要看看,韩昭怎么给出这个公道。

贺小鸢后退两步,重新站进了人群。

这时刘传方对着卫王行了一礼才道:“王上,我们愿知真相。”

“真相?”卫王精神一振,知道这是自己千载难逢的机会。“君父与我幼弟不幸坠亡,证据确凿。”他指着萧宓一字一句,“韩昭伙同廖家造反,才找来这么一个假货!”

眼下他被镇北军重重包围,但有廖太妃在手。众目睽睽之下,想来这个冒充萧宓的小子不敢置廖太妃于不顾,他还有逃出生天的一线机会。

并且卫王心底还有一点凭恃。

萧宓身后站着几十名官员,其中不乏通明事理、性情耿直之辈。他如能揭穿“萧宓”的真面目,就算今日死在韩昭手里,对裕王真假的疑惑却可以一直流传下去。

卫王自己身背弑君杀弟的嫌疑,深知这样的嫌疑和传言如不能洗清,迟早会动摇自己的大位基础。

即便“萧宓”能够掌权,对他的质疑也始终不会消除。韩昭现在怎样推翻卫王的统治,今后或许就有人依样画葫芦,也能推翻萧宓的统治!

“王上指称裕王坠亡证据确凿,敢问证据何在?”

这里谁不知道,昔年老卫王和小儿子一起坠崖,事后官方只找到了老卫王的遗体,至于小王子却是死不见尸。

其后两年中,廖家和廖太妃一直坚信裕王还活着。

卫王面色很不好看。证据么,自然是有的。当时他也差人在那一老一小的座骑上动了手脚,据事后回查,那装置的确生效。但他绝不能将此事宣之于口,只得道:“危崖高十五丈,无论谁从上面落下,都只有死路一条。事后,裕王的帽子在下游被找到,上头还有血渍。”他盯着萧宓,“倒是你说自己脱险而回,可有证据?”

“有。”萧宓的回答却出乎卫王意料。

韩昭招了招手,即有亲卫带上来一人。

这人身形矮瘦,一见萧宓就扑通下跪,大声道:“卑职有罪!”

“起来。”萧宓虚扶他一把,“说说你罪从何来。”

卫王皱眉。他见过这人么?

这人放大了音量:“卑职姓林,三年前是大殿下府里的一等侍卫,擅轻身之术。当年先王与殿下遭断石冲击坠崖,紧接着卑职就奉柯卫长之命,潜下崖底寻找活口。当然,柯卫长那时还不是卫长。”

从前的大殿下就是如今的卫王,那时柯严华也还未被提作卫长。

大伙儿都从他的“紧接着”三个字当中听出了一点苗头。这名证人的身份不须置疑,返回盛邑都可以查到。

萧宓接着问:“寻到以后呢?”

“灭口!”林侍卫毫不犹豫道,“但凡活人,统统杀掉!”

众皆哗然。萧宓这是直接找出了卫王弑君父的证人哪。

“叛徒,竟敢血口喷人!”卫王大怒,“你收了反贼多少好处!”

林侍卫也不反驳,接下去道:“我下至涧底就找到十来辆马车残骸,还有三四十具尸首,先王也在其中,但不见小殿下。”

“我又往下游追出二里,发现前面有人影闪动。待凑近一看,是小殿下的贴身侍卫何满铮。”

林侍卫说到这里顿了顿,众人听得紧张,刘传方催促他:“然后呢?”

“何满铮满身是伤,瘸了一腿,但背着一人前行。”林侍卫说出了众人都想听的话,“正是小殿下。”

第577章 能掰倒卫王的证物

“那时小殿下只有九岁,闭眼昏迷不醒。何满铮见我追来立知不好,拔刀相向,又开口求情。”林侍卫低声道,“其实、其实我俩私交甚好。他与我都是白庐乡人,我好赌钱,几次欠钱还不上,都是何满铮替我垫付。”

韩昭沉声道:“你做了什么?”

“我、我下不去手,就放他们走了。”林侍卫苦笑,“但主子想灭口,要证据,我就摘走了小殿下的帽子,沾了他的血,又在溪水里泡过当证据。”他补充道,“我听说血里只要掺上杂物,即使用法术追踪,也找不到人的下落。”

“不错。”韩昭点头,转而对卫王道,“我若未记岔,王上当廷展示过那顶帽子。”

卫王自然不信:“他无中生有,满口胡柴!”

“帽子是不是林侍卫寻得,必有宫人知晓。”韩昭盯着他道,“或者原殿下府里有人知情?”

卫王脸色微变,目光从人群扫过,忽然伸手指着一人:“她,你们问她!”

众人顺势望去,却发现卫王正正儿指向了廖太妃。

廖太妃目光涣散,看都不看卫王一眼,像是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她是裕王生母,你们看她模样,像是跟亲生儿子重逢吗?”卫王大笑,“那是因为,她早知自己儿子已经死了!此刻站在你们面前的,不过是镇北侯找来的假人!”

众臣闻声,目光都在廖太妃脸上逡巡。卫王这一点倒没说错,母子连心,廖太妃于险难中被救出,又跟儿子重逢,怎么没表现出半点喜悦?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倒像是刚刚被满门抄斩。

卫王大笑声中,廖太妃翻动一下眼皮,忽然朝他看过来,那目光中饱满的仇恨令卫王的笑声一顿。

她徐徐开口:“谁说这不是我的宓儿?”

卫王一愕,伸手指着她身边的少年:“你看清楚,这小子虽然跟萧宓很像,但绝不是同一个人!”

“我亲生的儿子,难道我认不出吗?”廖太妃扯出一抹笑容,比哭还难看,“还用你来指点?”

她缓缓执起萧宓的手,放柔了声调,“你们都听好了,这就是我的宓儿,落崖三年的裕王殿下又回来了,如假包换。”

“我难过,是因为廖家的仇人就在这里。我却没能……”说到这里,她声音突然哽咽,两行泪水缓缓流下,“……没能亲手为他们报仇雪恨!”

她的手掌凉得像雪,带着深深的抗拒,但只有萧宓知道。他转向卫王,凝声道:“母妃都替我作证了,你还想往我身上泼什么脏水?”

卫王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细细看了廖太妃两眼,一下恍然:“好、好!你为了给廖家报仇,不惜认贼为子!嘿嘿,忍辱负重哪。”他的话里带着深深恶意,“可惜啊,无论你再怎样疼爱这个假货,萧宓也活不转了。我若是死了,坐上王位的也不是你儿子!”

廖太妃面白如纸。

韩昭踏前一步,打断他的诛心之语:“王上,证据呢?”廖太妃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这场对话该结束了。

他眼里的威胁如有实质,手里刀尖微挑,正对着卫王。

刘传方也道:“您指认裕王是假的,那就需要确凿的证据。”卫王没拿出证据,反倒是裕王这一头的证据越来越充分了。

卫王一颗心像泡在冰水里,额上却沁着冷汗。韩昭身上的杀气,他感受到了。他该怎么办?若是找不出反击的证据,他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

他萧家几百年的江山,怎么能传给一个小杂碎?

忽然有个念头闪过,一下劈开他脑海中的混沌。是了,还有一个办法!

卫王眼睛一亮,提声道:“慢着,慢着,我还有一法可以鉴定!”他不待韩昭上前拿他,就飞快接了下去,“裕王六岁宴时,先王赐他一枚戒指,上刻‘昌隆靖盛’四字。刘传方,你可还记得?”

刘传方想了想,点头:“我记得是一枚黑色的戒指,未嵌宝石,朴实无华。”

“那是天香铁戒。”卫王疾声道,“戒指是我大卫萧家的宝物,曾为靖国女皇所有,提自天外殒石,无人可以仿冒!”

他一指萧宓:“你说你是裕王,戒指何在!”

戒指?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去萧宓身上,见他十个指头空空,果然没戴戒指。

萧宓也是呆住。亏得他最近阅历大增,费了好大力气还能勉强掩去脸上不安,可是目光已经下意识看向韩昭。

裕王殿下的戒指,他肯定是没有的。

韩昭心里也是咯噔一声响。他和萧宓事先串过各种口供,可没有戒指这一说。不过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只得道:“裕王殿下当年被你暗算落崖,命都险些丢掉,遗失一枚戒指有什么奇怪?”

看萧宓吭哧不言,看韩昭强辩,卫王大喜:“让他自己说!镇北侯,到底他是裕王,还是你是裕王?”

这小子没戒指!无论他们怎样辩驳,甚至将卫王杀了,可是怀疑的种子已经栽进在场所有人心底,早晚有一天会发芽。

名不正言不顺坐上大位的感受和后果,谁能比卫王更清楚?

他几乎要放声大笑了。

顶着臣民目光,萧宓只觉身上压力如有实质。镇北侯也目不转瞬看着他,萧宓明白他眼神里的含义:一口咬定戒指丢失。

这理由并不那么令人信服。可是,可是就眼下局面而言,这是最好的托词了。

萧宓嗓子干涩,得使劲儿咽下口水润喉才能勉强开声:“我、我那时……”

每个人都屏住气息,惟恐听漏一个字,包括卫王在内。

可是萧宓接下去说了什么,谁也没能听清,因为不远处突然“轰隆”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嗡鸣不已!

这一下突如其来,无人可以防备。众人骇然转头,发现三十丈外有一辆战车突然爆炸,零件都被崩上半天高。

立在最外围的士兵甚至被气浪成排震倒,好半天爬不起来。

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萧宓也不例外。不过他刚刚循声抬头,手心里就被塞进一样东西。

第578章 验真(加更)

那东西很硬,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

有人在他耳边低而轻快地说了两个字:“戒指。”

萧宓一下听出,那是燕三郎的声音。

少年恰好就站在他身后,只不过上前一步,就能将东西交到他手里。

萧宓听清他说的话,心跳怦怦加快。他一低头,望见自己掌心里果然躺着一枚黑色戒指,沉甸甸,很有份量。

这是,天香戒?

值此非常时刻,燕三郎借机塞进他手里的还能是别的东西吗?萧宓心里只有两个念头反复盘旋:戒指是真的?燕三郎从何处得来?

他心里甚至有个大胆的想法:

难道燕时初才是真正的裕王?否则戒指的来源怎么解释?

可是他和自己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哪。再说燕时初如果是裕王,自己站出来即可,何必把戒指交到他手里?

所以这荒唐念头第一时间就被他给否定了。

不过萧宓也没空再深想下去。借爆炸之机,原本已经投降王军士兵少了管束,有十几人趁机一个转身,钻入最近的雪林里去了。韩昭看得清楚,当即派人去追。

卫王已经极度不满,大声斥责:“镇北侯,莫要拖延时间!天香戒呢,拿出来给孤的臣民看看!”

放在平时,韩昭的确不理会那十几个逃兵。可是现在……他脸色变了变,正要说话,萧宓却踏前一步,大声道:“如果我有戒指呢?你又当如何?”

他满面通红,气息不稳,卫王怎么看他都是一副心急气短的模样,心里暗自冷笑:小贼毛都未长齐,还想跟他斗?这个所谓“裕王”的来历,他一清二楚,也知道这小子是万万拿不出戒指的,因此他开声笑道:“如果你有戒指,我当然承认你是裕王。”

“我是裕王,我就是三年前坠崖惨案的证人。”萧宓话语连珠,此生思路从未这样清晰过,“我是裕王,即能指证你就是凶手!”

“依据大卫祖制,我要追你弑君杀弟之罪!”这句话,铿锵有声。

卫王张了张口,有心追他一句,可是话到嘴边突然说不出来。这小子,一定是诈他的!

萧宓转头,向着刘传方声色俱厉问了句:“刘侍郎?”

刘传方肃容回道:“正是如此!”

从情理、从逻辑来说,萧宓这番话都站得住脚。燕三郎目光微转,从众人脸上看出了赞同。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如果萧宓能够自证为裕王,那么他当然就是老卫王坠崖案的目击证人,他对卫王的指证当然就有公证力。

“成了。”燕三郎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千岁离他有点儿远,声音却还能传到他耳中。

果然萧宓抬起右手,向众人亮出五指:“看清楚,这是什么?”

卫兵举着的火把很亮,于是每个人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右手尾指上果然戴着一个戒指,纯黑,在火把照明下也完全不反光,并且没有任何嵌饰。

卫王脸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但很快就讽刺道:“厉害,假人配假货!”这冒牌萧宓绝不可能拿出裕王的戒指,手上突然出现的这一枚,莫不是哪个弓箭手悄悄递上的扳指?“方才制造那么一下爆炸,莫不是为了掩盖别人递给假戒?”

燕三郎挑眉,卫王居然说中了……一大半。

这时刘传方对萧宓道:“殿下可否将戒指交予下官?”

萧宓点头,递去戒指。他心里原是七上八下打鼓,不过眼角余光顺势扫过燕三郎,见他神情淡然,自己心里也稍事安稳。

两人曾经结伴同行,他知道燕时初善谋略、有分寸,敢在这时候递来戒指,想必有些把握。

再说,卫王已是瓮中之鳖,局面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刘传方掂了掂戒指才问:“传说天香戒自带天然香气?”

卫王和萧宓都点头,刘传方这才举戒指凑近鼻下,仔细嗅了嗅:“的确有浅淡香气,若有若无。”

卫王冷笑:“在戒指上染香,何难之有?”

听众都撇了撇嘴,暗道卫王这就有些强辩了。从他突然举出戒指为裕王信物,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几息时间,萧宓哪有机会给戒指染香?

不过卫王的说法也不好驳斥,韩昭转头吩咐一声,很快有一名异士奔近,臂上架着一头异鸟。

这鸟儿不比鹰隼更大,然而浑身火光流动,格外吸睛。

韩昭解说道:“这是丹凤,擅识百花百草香气。”说罢,示意刘传方将戒指举高。

丹凤嗅了嗅,很快就口吐人言:“非草木之香,非提炼之香!”

卫王在一边冷笑:“这能说明什么?它是你养出来的鸟,自然向着你说话。”

丹凤大怒,唰地一下展翅,作势欲扑:“你敢说我不公?!”

韩昭好生安抚它,面色倒是很平和:“那么依王上之见,这戒指真假怎样才能鉴别?”

卫王举戒为证,萧宓就拿出戒指;卫王拿香气说事儿,戒指上就带有香气;然而卫王又说香气不正……到了这会儿,众人也觉卫王是在胡搅蛮缠了。

大伙儿目光灼灼,卫王哪里分辨不出,脸上立刻带出怒色:“要鉴别戒指原也简单。你去打一碗水来!”他伸手一指,恰好指向石从翼。

水?这倒不难。

石从翼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海碗,从地上刨了不少冰雪装进去,再运真力催化成水:“然后呢?”

然后,他才接收到韩昭责怪的眼神,不由得挠了挠头:自己做错了?

韩昭却是暗自喟叹一声。这家伙不爱动脑的毛病有时可真要命!

鉴证到了这一步,已经可以收手了,何必再被卫王牵着鼻子走?他都不知道萧宓手里的戒指从哪里来,想必也不是真货,能附上一点香气已是很了不起,哪里还经得起下一重检验!

卫王这次学了个乖,也不剧透,只对刘传方道:“把戒指丢进去。”

刘传方依样施为,“咚”一声往海碗里丢入戒指。

众人都看见这东西一下子就沉进青瓷碗的底部去了。l0ns3v3

第579章 好运气终会用完

卫王大笑:“好教你们得知,天香铁还有一桩特性,那就是能浮于水!”多数金属都比清水更重呢。看着萧宓脸色,卫王洋洋得意,“这特性鲜有人知,小杂碎,你拿出来的、拿出来的……”

他的笑容前一秒还很欢快,后一秒就凝住了,话都接不下去。

因为所有人都看见,沉入碗底的戒指又慢悠悠浮了起来。

虽然速度有些儿慢,但它的的确确是离水面越来越近了。

“怎么、怎么可能!”卫王大愕,脸上神情一下转作气急败坏,指着萧宓的手都有些颤抖,“你作弊,你是不是往戒指里偷放浮石!”

戒指浮上水面,他的心倒是沉进了黑不见底的深渊。

刘传方都看不过眼,截口道:“天香戒先入碗,然后王上才道出特性;裕王殿下哪有机会造假?”他转向萧宓,一躬到底,“裕王殿下,请恕臣等不恭!”

大伙儿冷眼旁观,心下鄙夷。堂堂一国之君,一次又一次放刁耍赖,是不是把他们都当傻子耍?有数名权贵及老臣紧随刘传方之后,都向萧宓行礼。

这即是认可了他的裕王身份。

卫王脑海里一片混乱,翻来覆去只有几个大字来回闪现:

怎么可能,到底怎么回事!

萧宓望向他的眼神已经转作冰冷:“我是裕王,你是弑君父的凶手。这笔账,我们好好算一算。”他望向韩昭,“镇北侯,交给你了。”

韩昭此刻的心情,用又惊又喜都不足以形容,脸上却要保持严肃。有这枚铁证,他们才能华丽丽将卫王击倒。

他挥了挥手,即有几名士兵排众而出,要把卫王架下。

卫王理不出头绪,这时把心一横,干脆指着萧宓大骂:“他不是裕王,他是廖红泫的私生子。他为什么逃过血蝉检验……”

原来卫王早就知道了。萧宓脸色微变,却见卫兵已经冲上前,伸手抓住卫王,第一时间堵住了他的嘴。他们是镇北军,对国君绝不像王军那么恭敬。

卫王剩下的话就被憋回了肚子里,只能拿憎恨的眼神望向萧宓,望向韩昭。

韩昭回身,向萧宓请示:“此事如何处理?请殿下明示。”

这一幕,他们预先演练过了。萧宓按照事先商量过的剧本道:“押回祖庙,再论公道!”

他第一时间读懂了卫王的眼神。这个男孩过了十多年太平日子,第一次起了杀心。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卫王必须死,否则后患无穷!

但不是现在。群臣面前,他还不能对卫王动手。

眼看兵卒将卫王押下去,燕三郎的眼神露出一点异样。

就这样?卫王被拿下了?

千岁说过,卫王作为一国之君,身上必有护命的手段。贺小鸢从前在天耀宫刺杀卫王失败,也说明了这一点。

可现在卫王束手就擒,忒也容易了。

早知这般,他和千岁在王军逃出赤弩山腹时就可以动手了啊,平白忌惮那许多做甚?

千岁却不管那许多,只在他耳边反复念叨:“帽子帽子帽子,苍吾石苍吾石苍吾石!”

卫王是死是活,这里所有人是死是活,卫国未来如何,她压根儿不关心。

千岁大人的关注点只有一个:她和燕小三千辛万苦掰倒了卫王,那顶嵌有苍吾石的帽子何时才能入手!

燕三郎被她吵得耳鸣,下意识晃了晃脑袋,低声道:“稍安勿躁。”

“快拿下帽子,省得夜长梦多!”千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快快快快!你再磨蹭可别怪我亲自出手!”苍吾石啊,任务报酬啊!

“省得了。”燕三郎也深谙落袋为安的道理,见石从翼押着卫王下去,就想钻出人群跟上。

不过这个时候,萧宓忽然回身,按住了燕三郎的肩膀:“三郎,借一步说话。”他急需一个真相。

他的目光里写满疑惑,燕三郎也知他有话要问,遂点了点头,往大树下走去。

边上有人来寻裕王,都被他摆手拦住。

这个少年连逢变故,已不像从前那样怯懦,举手抬足间隐现气度。

……

树下,燕三郎先放了个结界以防外人窃听,才转向萧宓:“你想问什么?”

“三郎,这戒指是怎么回事?”萧宓举起右手一晃,“戒指的主人何在?”

他的目光有点急切。

“戒指的主人沉在隐龙湖底了。”燕三郎此言一出,萧宓当即是一怔。他于是说起隐龙湖畔的食人村故事,末了才道,“想来隐龙湖离老卫王坠崖的地点不远罢。”

萧宓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原来他逃过了兄长设计的事故,却没逃过湖畔平民的圈套。”

真正的裕王两年前就死了,却不是死在坠崖事故中,而是逃出四十余里后被隐龙湖的村民吃掉了。

小王子的遭遇,任谁听了都只能嗟叹一声。

燕三郎笑了笑:“只靠运气的话,好运气也终归会用完的。”

萧宓凝视着他:“戒指既然在你那里,你早知道我不是萧宓了吧?”

“我一直不敢断定被吃掉的男孩就是小王子,直到卫王念出‘昌隆靖盛’这四个字来。”燕三郎今日拿出戒指,就知道事儿瞒不住,“你不必担心,我就要离开卫国。并且——”

燕三郎微微一笑:“你姓萧,回到盛邑还会加冕为王。”

卫王成擒,萧宓称王就是势不可逆。只这少年活着,就注定是大好河山的主人,再也无人可以阻拦。

萧宓也明白这一点,目光里透出了诚恳:“你救过我的命,又助我报了大仇、登上王位。今生我决不会伤你一根汗毛……三郎留在卫国吧,我封你作大官。你有本事,是我需要的人。”

“‘今生’还久着呢,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千岁从树后转了出来,立在燕三郎身边,“小三儿还有要务待办,不能陪你玩耍。”她着急做木铃铛后边儿的任务呢,哪有闲情留在卫国?

萧宓在千岁面前,气势总是矮了一截。他缩了缩脖子,但仍然道:“事毕可以回来,我这里一直虚位以待。”

第580章 满愿石入手

“唔。”千岁眼珠子转了转。如果小三儿在卫国做了大官,有权又有势,执行木铃铛的任务是不是更容易呢?毕竟权力越大,能力越大嘛。“再说吧。”

这时韩昭刚命卫兵押走卫王,转头看见两人,于是朝这里走来。

燕三郎当即离开,红衣女郎如影随形。

他和千岁还有第一等要务待办。

韩昭人高腿长,转眼就走到萧宓身边,见他目光兀自盯着远去的燕三郎。“有意思。”

“嗯?”萧宓回首,“什么有意思?”

“燕时初从哪里弄来那枚戒指呢?”

他此话一出,萧宓当即色变:“侯爷?”

韩昭朝他笑了笑:“卫王举证天香戒,你并没有第一时间拿出。那时,燕时初就站在你身后。”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少年咽了下口水,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镇北侯一直是他最大的支柱和凭恃,可他却……

韩昭也不催促,立在原地等待。

好一会儿,萧宓才低声道:“您什么时候发现的?”原来,燕时初和镇北侯早就发现他是假货了,可为什么都没揭穿呢?

那是因为,他们更想推翻卫王吧?想通这一点,萧宓心里的慌乱就慢慢沉淀下去了。

“很早。”韩昭盯着他道,“尽管你和裕王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廖红泫与你的感情太深厚,只可能是母子。”

观廖红泫与萧宓之间的互动,只有真正的母子才能那么亲近与关爱。

“并且廖相绝不草率,他敢赔上整个廖家、几百口人性命举事,又怎么会找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韩昭接着道,“你和裕王长得一模一样,并且廖红泫和廖太妃又是一母双胞的姐妹,普通人根本无法分辨。所以,你其实也是先王的直系后代吧?血蝉验亲早就证实这一点。”

萧宓沉默,许久才点了点头。

他是老卫王的儿子,和裕王、卫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不过那两人从不知晓他的存在。

韩昭长长叹了口气:“廖相赔上一家几百人性命,但给曾孙报了仇,又把另一个孙子扶上了帝位。或许,他觉得值当。”

萧宓低低道了一声对不住。自己曾祖父对镇北侯撒了谎,让他为了“裕王”不顾一切起兵造乱。

韩昭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你的错。廖相也知道我下不了船。”廖青明白他的处境,知道只要给足理由,多半能撬动镇北侯来救助自己孙子。

只要能登上帝位,哪个孙子都行。

这句话,萧宓没太听懂,但韩昭已经换过了话题:“同是先王后裔,你怎么会流落在外?”

“他一直不知我的存在。”少年眨了眨眼,“我在荷香镇长大,数月前曾祖父突然偷偷带我去见几个老头子,并且要我自称萧宓,又教我一套说辞。那几个老头子看着我泪眼汪汪,直呼我‘裕王殿下’。事后娘亲知道了,和曾祖父吵了一架,说他不该拖我们母子下水。后面……后面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廖家大小姐的脾气,确实倔强。”韩昭笑道,“你若是生在宫里,未必能平安长大。”

萧宓若有所思:“就像裕王一样?”

“是,就像裕王一样。”韩昭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道:“不重要。从那一天起,我都叫萧宓了。”

韩昭一怔:“对,你就是萧宓。”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去忙碌了。

原来的名字有什么要紧?反正从今往后,他就是萧宓。无论是他还是韩昭,都不会向众人昭告真相。

裕王早死,登上王位的其实是先王的另一个小儿子?这种真相只会招来无数怀疑。顶着萧宓的名字和身份活下去,是最简便有效的办法。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也是萧家江山的合法继承人。

卫国需要一个好国君,韩昭需要一个好国君,百姓需要一个好国君。

他想,他会是的。

……

石从翼正要把卫王押进马车,后头却有个声音响起:

“且慢!”

石从翼回首:“什么事?”方才那番变故峰回路转,让他看直了眼,现在犹在回味。

燕三郎指了指被押在前的卫王,又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儿:“我要取样东西,你知道的。”

他和韩昭在逃出盛邑的路上制定计划,石从翼也在场,这时愣了几息就长长地“哦”了一声,记起燕三郎的目的了。

他抱臂在前,笑吟吟道:“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

“我请你吃饭。”燕三郎也不着恼,“天衣楼。”

天衣楼?那可是盛邑第一等的销金窟。石从翼上下打量他几眼:“你请得起?”这小子从头到尾一副寒碜样儿,逗他玩儿哪?

燕三郎拇指从储物戒上搓过,再摊手,掌心就躺着一枚鸽蛋大的红宝石。哪怕周围只有火把的光,它也淌出鲜艳夺目的红。

“哟,扮猪吃虎哪?”石从翼笑骂一声,接过宝石,再赶上几步,突然伸手揭下卫王的帽子。后者大怒:“你作什么,还给我!”

他已经是阶下囚,也不可能再翻身。是以石从翼只作未闻,反手把帽子递给燕三郎:“是这顶么?”

少年接过,一把拽下嵌在帽上的宝石,凑近眼睛端详起来。

外表平凡的宝石,内里却有星云流淌。那种瑰丽壮阔,是任何巧手匠人也仿不来的。

燕三郎也忍不住开怀一笑:“是。”方才千岁已经潜进卫王原先的御驾大肆搜索,找遍那里每一顶帽子,都不是他们的目标。所以他大概清楚,苍吾石戴在卫王的脑门儿上。

“这玩意儿?”石从翼也看出他要的其实并非帽子,而是宝石。

“那是满愿石。”卫王冷笑,“蠢货!”

这句话也不知说的是石从翼还是燕三郎,抑或二者有之。少年盯着他瞧,总觉得卫王有哪里不大对劲。

“满愿石?”石从翼奇道,“这玩意儿能许愿?”

第581章 弥留(加更)

卫王嘿嘿一笑:“你大可一试。”

燕三郎望着他:“你试过么?”

“为何要告诉你?”

燕三郎一合掌,石头就不见了:“行吧,不试试怎么知道?”

“神神叨叨。”石从翼嘟哝一句,就喝斥卫王去了,“上车,别磨蹭!”

卫王冷冷瞪他一眼,不说话,被卫兵按着脑袋押上马车。

燕三郎望见这一幕,忽然发现违和感在哪里了:

卫王此刻满盘皆输,自己还成了阶下囚,按理说该万念俱灰才是。唔,以他一路上对卫王的观察来看,这并不是一个沉稳坚定的人,理应知道自己被押回盛邑的下场。

可为什么,卫王看起来还这么地……有活气?

但这就不关他的事了,燕三郎脚步一顿,向石从翼打了声招呼,就往雪林深处走去。

冬天的枫树掉光了叶子,稀薄的月光才能穿透树杈,照见下方的白雪。燕三郎的到来惊动一窝松鼠,它们叽叽叫着爬去了更高处。

四下无人。

他还未停下脚步,千岁就急不可耐地化出人形,抓着他就问:“任务完成了么?”

“完成了。”燕三郎抓出链坠子,这东西已经开始发热了。两人都看见铃铛上“苍吾石”三个血红泛光的字体慢慢消失,随后有一道金光直冲千岁而来。

和先前微弱如萤火虫不同,这一回的金光像划过天边的流星,丰沛又耀眼!

这可是红光任务,一个能抵得上青光任务一百个!

千岁喜孜孜地打了个响指,琉璃灯就从虚空中冒了出来。

金光精准投入其中,一时间将灯壁都映成了耀眼的金色。

燕三郎就见到,金光游走于琉璃灯上的每一条裂痕,无论大小。在它的抚慰下,裂痕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起先是细纹依次消失,接着是横亘灯身的几条蜈蚣一般的巨大裂痕。它们最大也最顽固,可是金光还是一点一点将它们修补起来,或者说,从灯身上一点一点擦去。

终至无痕。

一次,两次,三次……金光像明亮的烛火,一连闪动三下才逐渐黯淡,乃至熄灭。

燕三郎屏息以待,直至整盏琉璃灯再无半点瑕疵,看起来完整如新!

明知是这么回事,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寻个确认:“修好了?”

话音刚落,千岁紧接着爆出一声欢呼:“修好了!”

她突然抓起燕三郎,在他左右面颊上各叭唧一口:“好小三,乖小三,姑奶奶的琉璃灯修好了!”

燕三郎不防她偷袭自己,还未反应过来,已感受到她红唇的温暖和柔软。他吃了一惊,用力挣下地,抬起袖子狠劲儿擦脸。

千岁喜不自禁,也不计较他的无礼,又凑了过去。

燕三郎后退半步,双手捂着自己的脸,满眼警惕望过来。

她亲他!

他的脸滚烫起来,被亲过的地方迅速发痒。依他过往经验,自己的脸马上要肿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千岁不满,伸指在他额头上打了个爆栗。这小子太好玩了。

“别动手动脚。”她脾气一上来就无法无天,燕三郎有些苦恼,赶紧移开她注意力,“琉璃灯修好以后,能做什么?”这问题其实他以前也问过,但不如现在应景儿。

“能做什么?”千岁提高了声量,又用力捏了捏他的脸,显然兴头儿还没过,“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个容器,今日之前都是破损的,装水就漏。”

“修好以后,可以装水了?”燕三郎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何止?”她给了他一记秋波,不过两人都不为所动,倒是琉璃灯闪动两下以赞同,“从今天起,它才能放出完整神通,并且可以修行晋阶了。”

“琉璃灯晋阶?”

“我跟你说过,琉璃灯于我如丹田。你们人类修行可以提升境界,琉璃灯自然也可以。”

千岁将额前秀发拨到脑后去,“不过这东西也是头一次用,不像……”她说到这里就顿住了,燕三郎猜测她说的是自己原本的命灶法器,“反正,我还得慢慢摸索。”

“修炼到最后会怎样?”其实他想问的是,木铃铛还能管住她吗?

话不好说得太直白。

“最后?”千岁想了想,“能找回我原本的修为,然后……然后再进一步!”

她瞥了燕三郎一眼:“能找回从前的修为已是不易,那是你这小土鳖根本无法想象的境界!”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燕三郎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禁奇道:“怎么?”

“没什么。”他放心了。从前的千岁再强大,也挣不脱木铃铛的限制。如果她只是重回原有修为,那还离不开他。

想到这里,他心底妥贴许多。“琉璃灯有前主人吗?”

“当然有了。”

“他是怎么死的?”

千岁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你怎知死了?”

“前主人不死,它能落到你手上么?”

千岁不置可否,冲他眨了眨眼:“它是被好奇心害死的。”她凑近燕三郎,笑得不怀好意,“你也要小心哪,你和它太像了。”

燕三郎抿了抿唇,知道这次试探又是无果。他抓起木铃铛朝她晃了晃:

“有新任务了。”

“快瞧瞧。”她迫不及待。琉璃灯修复了,她终于可以迈上修行的康庄大道了!

从现在起,她需要更多任务,更多愿力!

木铃铛上面显出两个大字:

弥留。

这一回,铃铛闪着黄光。

“果然,我们找到苍吾石以后,下一个任务就是把它送去弥留之地呢。”千岁笑道,“我就喜欢这种一举两得的任务,再给多几个就好了。”

燕三郎适时浇她冷水:“难度太大。”为了能从卫王脑袋上摘下苍吾石,他和千岁想尽办法,让卫国都换了新王。

这任务也太费劲儿了。

“高风险才有高回报呀。”千岁横他一眼,“下一个任务,我们得找出弥留之地的位置。”

“不妨去问问卫王。”燕三郎沉吟,“摘帽时,我看他仿佛知道一点内情。”

“他要是知道,还能把满愿石留在帽子上?”千岁不以为然,“早拿来赢取战争了。”

第582章 已非当年人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82章已非当年人燕三郎却不想放弃:“他或许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但一定知道怎样做是找不着的。”横竖卫王已成阶下囚,他现在想见卫王可没有从前那么难办。

……

卫王被押下去,在场的臣子和权贵纷纷上前,向萧宓行礼。

毫无疑问,卫国要变天了。他们要争取在即将上位的新王那里留个好眼缘。

萧宓看了韩昭一眼,后者会意,踏前一步道:“这里荒郊野外,寒风凛冽,裕王也冻受不住,还是另寻人烟处落脚,各位再来议事不迟。”

这里虽是避风的山坳,到底还是露天。裹着大冰碴子的北风刮了这么久,人没冻成冰棍都是奇迹,萧宓年纪小,命灶旺盛倒也还好,刘传方这样的老臣早就手脚冰凉,只差胡子上结霜。

韩昭这么一提,大伙儿都觉寒气从脚心冒起,一路冻到天灵盖,当下纷纷称好。

于是镇北军连夜启程,重往赤弩峰而去。

说起来王军也是可怜,被山泽盯上以后遇到火山统统绕行,其实直线距离并没有走出太远。镇北军没有这等顾虑,此时取近道回程,至天明就可以率众回到温暖之地了。

韩昭在马上安排完一大堆杂务,边上就有一名丽人靠近,微笑着向他行了一礼:“侯爷辛苦了!”

韩昭还礼,声音平和:“孙小姐。”

贺小鸢就在十丈开外,依旧穿着那套不知哪里弄来的军装。她本想靠近,却被孙小姐抢了先,这时撇了撇嘴,很不爽快。

她已经认出,这位正是自己先前诊治过的孙家小姐。身子还没好利索,脸上就笑得像朵花儿了?啐,都怪她开出来的药效果太好了。

贺小鸢呸了自己一声,不忘竖起耳朵。

这时石从翼驱马从后头行来,跟她打了声招呼。

贺小鸢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石从翼也望见前方正在说话的两人,呵呵一笑:“孙小姐本来就对我家侯爷有意,这会儿算逮着机会了。”

贺小鸢嘟哝一声:“我就不该手软。”孙小姐犯病,自然是她下的手,当时为了找个由头靠近关押姚府二管事的马车。

战乱刚刚结束,孙小姐就换过了衣裳又打理好秀发,身披狐皮氅,头戴夜明珠,不像暗夜疾行,倒似是找心上人郊游赏雪。

从她这角度看去,孙小姐秋波频送但神情端庄,依旧是一派大家闺秀风范,那眼神无情还似有情,笑起来如弱柳扶风,但不忘颌首掩口,只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韩昭。

呵,矫情,贺小鸢黛眉一挑。

石从翼挠了挠头。他虽是个粗人,这会儿却也从贺小鸢身上感受到浓浓的杀气。

孙家小姐好像有危险了。

当然他也明白孙小姐凑上来的缘故。自家侯爷一表人才不说,如今还要拥新王上位,至少未来十年内权倾朝野。

要权有权,要财有财,要颜有颜,要武力有武力,要军队有军队。这样的金龟婿,哪家权贵不得抢破头?

孙家转舵得最快而已。

孙小姐这么捷足先登,其他有好女的臣子权贵怕是要纷纷效仿。“贺姑娘,你怎么不过去?那孙小姐比你可差远了。”

贺小鸢冷笑:“你家侯爷就喜欢这一款的!”从小就是!

她记性好,没忘掉韩昭当年有多么喜欢钟灵韵,没忘掉韩昭是怎样气恨如狂、险些将她打死——为了钟灵韵。

孙小姐就像当年的钟灵韵,菟丝子一般的美貌而柔弱。

“谁说的?”石从翼替自家侯爷叫起撞天屈。他有预感,今日不卖点力气,以后自己恐怕要经常叫苦,“孙小姐这样的温雅美人,这些年来侯爷也不知见过多少,看也看烦了;朝中那么多老狐狸,哪个不想把女儿嫁给侯爷?”

贺小鸢呵呵一声:“他可真是香饽饽。”语气虽然讥讽,但她知道石从翼说的是实话,一字虚言都没有。

镇北侯少年成名、英雄盖世,模样儿又俊,卫国哪个贵女不想嫁给他?

他一直都是这样受欢迎呢,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对啊。”石从翼不怕死地跟了一句。贺小鸢顿时考虑给他放点药,让他也像钱公公那样狂泻三天,在茅厕安家。

幸好石从翼又接下去道,“我的意思是,侯爷要是喜欢这样的女人,那早就娶妻了啊。”

“挑花眼了吧?”她皮笑肉不笑。

“不不。”石从翼连连摆手,面色肃然,“这么些年来,侯爷对她们从无亲近之意,连逢场作戏都不曾。你要知道,男人十年前和十年后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哪个男人年少时不热血、不犯二?长大了回头想想,自己也要惭愧。

唉,这些女人太也浅薄,只知道揪着老黄历不放。

贺小鸢眯起眼:“十年!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石从翼赶紧往前一指,“鸢姑娘你看——”

贺小鸢顺着他手指看去,发现前面两人的交谈已近尾声。孙小姐的神情还是恋恋不舍,韩昭却向她点了点头,策马离开。

谈话结束了,孙小姐铩羽而归。

从头到尾,韩昭的神情都是平和有礼。换句话说,波澜不惊。

就好像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谁也不得罪,但对谁也不中意。

贺小鸢撇了撇嘴。似乎韩昭在她面前并不这样,至少他经常会苦笑。

“侯爷有空了。”石从翼看看她再看看韩昭,发现不远处又有佳丽要上前,“你快去啊,不然一会儿他又被占走了。”

贺小鸢也看见了,却轻哼一声:“关我什么事?”

“侯爷并不喜欢虚与委蛇。”石从翼苦笑,“你就当帮帮忙吧。”

贺小鸢立刻抓住了他的话柄:“我只是替他解围而已。”

“对……”石从翼才挤出一个字,身畔的姑娘就拍马上去了,留下他一脸茫然。呃,他方才说了什么话那么有用?

贺小鸢的骑行很狂野,连挥几鞭,马儿就冲到了韩昭跟前,正好抢先其他丽人一步,险些把人家从马上撞下去。

第583章 求……

韩昭看着她,脸上不自觉有了笑意:“小鸢?”

贺小鸢一双妙目恶狠狠瞪着他:“韩昭,你方才答应我的事呢?”

“方才?”韩昭不紧不慢调转马头,往路边靠行,这里人少。

贺小鸢当即跟了过去,留下身后不知哪一家的千金干瞪眼。

哪来的泼辣女人,打扮得不男不女,知不知道先来后到?

贺小鸢与韩昭并排骑行,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她才不满道:“你不让我杀卫王,说要给我一个公道。喂,公道在哪里了?”

“现在不行。”前面就是冰湖,韩昭跳下马背,牵着马沿湖徐行。贺小鸢依样施为,“卫王虽然就擒,但我们不能主动杀掉他。”

无论卫王怎样倒行逆施,裕王都该将他押回祖庙,在列祖列宗面前宣其罪状、定其刑罚,这才能服众。在那之前,在这许多人面前,无论萧宓还是韩昭都不可来个手起刀落。

哪怕他们再担心夜长梦多,再恨他入骨。

这些,贺小鸢都明白,但她担心的是:“如果萧宓不判卫王一个死罪呢?”

“我一定让你如愿。”韩昭肃容,比了个起誓的手势,“以我性命起誓!”

贺小鸢没好气瞥他一眼:“这可是你说的。”她心里明白,韩昭敢打这样的包票,事情基本就定了调,没得跑了。

再说,只有卫王死了,萧宓这个王位才能坐稳、坐牢,没有后顾之忧。所以萧宓的目标应该和她一致,也不能放这祸害活着。

可惜,不能亲自手刃仇人。

她心底有些松快又有些遗憾,但口中还要道:“你的命不值钱,我只要卫王死!”

韩昭笑了笑。贺小鸢总觉得他目光灼灼,盯得自己好生难受。

她挽了挽鬓发,不去看他:“对了,你怎么赶上来的。赤弩没找你们麻烦么?”他们通过赤弩峰可是一波三折。镇北军脚步太快,看来赤弩峰之行很顺利。

“找了。”马蹄声踢哒,和着韩昭悠长的语调,“我们赶到赤弩峰时,这位山泽火气很大,恨不得把整支镇北军都烧了。”

“然后呢?”贺小鸢听得心惊。哪怕他已经站在这里,看起来毫发无损。

“然后我就替他降了点火气。”韩昭笑道,“拜先前经过的王军所赐,它受伤很重了,并且我也不惧它的神通,算是拣了个便宜。一来二去,它也不想打了。”

赤弩被柯严华打烂一颗心脏,实力下降大半。韩昭又是统军大将,对其神通豁免至少七成以上。

赤弩只剩那点儿威力,还要再被削减至三成,这架也没法子打了。

不过韩昭当时一心只想赶上卫王,对于这位山泽也不打算过多为难。两边都没什么战意,正好一拍两散,没有闹得天崩地裂。

听到这里,贺小鸢不得不羡慕:“你运气可是真好。”

“我见赤弩山腹里的生灵被毁掉大半,就知道你们走得艰苦,又担心你出事。”韩昭正色道,“可是赤弩不通人言,我也问不出答案,空自着急。”率大军离开山腹以后,终是紧赶慢赶追了过来。

他担心她出事?贺小鸢怔了怔,脸上微热,不敢相信韩昭会说出这种话。

“这不是好好的么?”她偏头不去看他,一边将过去几天跟队行的过程说了一遍。

韩昭细细听了,末了才道:“你和燕时初都立大功。”又忍不住赞叹一声,“若没有你们出手,卫王怕是已经逃到嚎风峡了。那么至少三年之内,卫国没有宁日。”

这趟追逃过程中也死伤很多人,但和免去的生灵涂炭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

贺小鸢轻呵一声:“我们又不是卫人,领不了你的功劳。”

韩昭看着她,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别学那些姑娘吞吞吐吐。”想起那些对他示好的高官千金们,她又有点不爽。

韩昭忍不住笑了:“将两国拖入泥淖的元凶成擒,这是千载难逢的和平机会,你可否知会攸国停战?”

“包在我身上。”贺小鸢点头,“新王上位是个停战的好机会,但攸国必然要求补偿。”

“容后磋商。”韩昭顿了顿又道,“你有没有想过,战争结束之后何去何从?”

贺小鸢眨了眨眼:“这不是还得调停两国么?”

“在那之后呢?”韩昭紧追不舍,“在你大仇得报、国难消弥以后呢?”

“这个嘛,好像从未想过。”今日之前,她心里只装着复仇,从未考虑其他。“唔,或许会云游天涯,精研道艺吧?”

“那就是没有其他计划了。”韩昭放开马缰,转身对着她正色道,“小鸢——”

“啊?”这人突然满脸严肃,贺小鸢没来由有两分害怕。

真是古怪,这么多年来她还从未怕过他哩。

韩昭盯着她,一字一句:“嫁给我吧。”

贺小鸢当场石化。

¥¥¥¥¥

卫王是镇北军内第一等重犯,并非燕三郎想见就能见的,必须得到韩昭首肯。

他找不到镇北侯,正想寻萧宓设法,却见贺小鸢和韩昭并驾而回,一张俏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

贺小鸢好像在发呆,镇北侯看起来却容光焕发。燕三郎将自己的意图说了,韩昭很干脆道:“我陪你一起去。”

随后他向贺小鸢打了声招呼,就带着燕三郎走向关押卫王的马车,一边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燕三郎按了按自己的脸,果然有点肿,想来还很红。

“没什么,就是过敏。”方才千岁笑得打跌,就是看他形象不雅吧?

“找小鸢拿点药,一刻钟内就能消肿。”

车厢里很暖和,炭烧得很旺,韩昭并没有从这方面亏待卫王。燕三郎看见这个曾经权倾大卫的男人坐在车榻上,手脚都系着特制的镣铐。

铐上有光华流动,显然是加持过神通的法器。

车厢里还有两名看守,燕三郎瞧出其中一人是异士。

韩昭行事谨慎,对于卫王没有一点掉以轻心。

卫王原本闭目养神,听见声响睁开眼来,冷冷道:“镇北侯,你为了萧宓辛苦奔波,却被他蒙在鼓里。”

第584章 来龙去脉(加更)

过了这么久,他已从先前的震惊和暴怒中回过神来,立刻就看出了不对劲儿。

韩昭微微一笑:“哦,你指的是他和廖家大小姐的关系么?”

卫王看他神情,眯起了眼:“你知道?”

“知道。”韩昭耸了耸肩,“他也是你弟弟,先王的亲儿子,继承帝位没有问题。”

“你就心甘情愿被廖家利用?”卫王难以置信,“你可真蠢,为他人做嫁衣裳!”

“你这挑拨离间的本事太差。”韩昭失笑,“好了,我这小兄弟有话问你。”

卫王目光在燕三郎脸上一扫而过,不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坐在我面前?”

燕三郎根本不在意,手一伸,苍吾石已在掌心:

“我要问问这个。战事失利,你没想过寻求满愿石的帮助吗?”

卫王翻了翻眼皮,不答。

韩昭转头对守卫道:“把炭盆拿走。”

卫王的大氅早被除下,现在只着常服。这么冷的天气再不借炭火取暖,明天太阳升起之前,保不准他就冻死了。

“你不能冻死我!”他脸色一变,“那小狗还要把我带回祖庙!”

韩昭还未接话,燕三郎已经开声:“不能冻死,但冻个半死没问题。”

他伸手往卫王脚上一指:“只要取走炭盆,一个时辰内你的脚趾就会冻僵,用手都可以掰下来,嘎蹦嘎嘣,脆得很。”

“两个时辰内,你的腿肌就会坏死,哪怕重回温暖之地也缓不回来,只能锯掉。那时候你就得巴望军医的刀锋利一点,你才能少受点罪。”

卫王不想变成残废。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咽了下口水:“满愿石用不了。”

“为什么?”

“并不是你举起满愿石许个愿,就能成真的。世上没有那等美事,不用痴心做梦。”卫王长长呼出一口气,“要把它送去弥留之地才可以。先祖尝试过很多次了,都寻不到那个古怪地方;我也前后三次派人去找,无功而返。”他看向韩昭,眼里不掩憎恨,“否则,还轮到你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吗?”

这些都与千岁说的一致:“找过哪些地方?”

“大陆上著名的幻境,卫国都派人去找过,甚至是北海的白洋仙山。”卫王一连说了几个地方,然后摇了摇头,“这些尽是无果。”

“那么卫王室起初如何拿到这块石头,又怎么知道它就是满愿石?”

“我大卫先王曾打下一个小国,抟国,那国君为了活命而献出苍吾石。这个传说的源头记载在一本古籍上,称曾经有人持苍吾石入弥留之地,换得满愿而归。这个人的名头你们未必知晓,但他创立的玄门,你们多半听说过。”

“哪一个?”

“拢沙宗。”

燕三郎眉头一动。时隔多年,他也没有忘掉拢沙宗的名头。他在云城、在衡西商会经历的一系列事件,都跟这个强大的宗门有关。

“拢沙宗承认过,自己的祖师进入弥留之地吗?”

“那就不清楚了。”卫王恹恹道,“卫王廷内也曾有拢沙宗子弟为官,先祖询问过,人称不知;发讯往拢沙宗,未果。”

燕三郎眨眼:“就这样算了?”

“不然呢?”卫王冷笑一声,“难道要我打下拢沙宗?”那是超然物外,却不逊色于国家的存在。其宗门子弟遍布各国王廷,常见封侯拜相。最重要的是,拢沙宗离卫国远得很,间隔天堑无数。

燕三郎微有些失望,转头对韩昭道:“我问完了。”

韩昭唤人把炭盆搬回,临下马车前指着少年对卫王一笑:“你道赤弩为何紧追你不放?都拜他所赐。你说,他配不配坐在你面前?”

卫王的脸色立刻变了。按他原有计划,横贯整个赤弩山脉只要几天时间,然后就可以跨入嚎风峡,借着狂暴的罡风甩掉后头的追兵。赤弩山泽已经沉睡了几百年,卫王从未想过它会突然醒转,更想不到它撵着自己不放,仿佛双方有深仇大恨。

原来罪魁祸首,是眼前这个小子!

他不起眼到卫王甚至不知他的姓名。

燕三郎仿若未闻,就要下车,卫王却出声喊住了他:“慢着,我又想起来一事!”

少年站定,回身。

卫王冷冷道:“我突然记起,这块石头来自哪里了。”

看他眼神,燕三郎也知这人恨己入骨,但还是追问一句:“哪里?”

“抟国国君说过,苍吾石是有人自迷藏海国麒麟轩买来,进献与他。”卫王盯着他道,“那是海外奇境,一切都与中土大不相同。你要的线索,说不定就在那里。”

“迷藏海国?”燕三郎一字一字念出,目光微凝。

“就是迷藏海国。”卫王呵呵一笑,“那地方在东海深处,六十年才开放一次。下一次刚好就在明年,你不妨去试试运气。”

“怎么去?”

卫王很痛快道:“明年十一月去东海海岸,‘横沙滨’渡口。届时那里有船摆渡,送人前往迷藏海国。”

燕三郎记下这处地名,然后问他:“你都能娓娓道来,说明卫国从前就派人进去。结果如何?”

“一无所获。”不待少年追问,卫王就摆了摆手,“不是迷藏海国里出的事。我曾祖父派出去的人运气不好,行船时遇到海上飓风,船毁人亡。”

燕三郎点了点头:“还有什么要注意?”

卫王作思索状,好一会儿才摇头:“没了。”

燕三郎站了起来,临下车前不忘跟他说一句“多谢”。

望着他们背影消失,卫王嘴角绽出一丝狞笑。

……

韩昭与燕三郎下了马车,就问他:“你能看出,他不安好心罢?”

燕三郎嗯了一声:“他故意不把情报说全。迷藏海国的确是一甲子才开放一次,但只允许手持信物的贵宾前往。擅闯者的下场,都不太好。”

“你知道他的陷阱布在哪里就好。”韩昭放心了,“我再提醒你,他说卫人曾在海上翻船,此事存疑。”

燕三郎想了想,明白了:“既是派出去的人手,那时的卫国掌权者并没有亲见,怎知他们到底是死在海上,还是迷藏国里?”

第585章 光明正大的理由

“正是!”韩昭呼出一口气,“卫王淡化此行危险,就是想诱你出海。他恨你入骨,所以这所谓的迷藏国大概类似于龙潭虎穴,轻易就能替他报仇。”

他娓娓劝导:“事事都能如愿以偿,这条件听起来诱人。但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世上再没有比‘活下去’更艰难却也更珍贵的历险了。”

燕三郎若有所思,但最后依旧道:“我知侯爷苦心。但事关重大,势在必行。”

“哪怕丢掉性命?”

少年斩钉截铁:“哪怕丢掉性命。”

他意已决,韩昭只能长叹一声,不劝了。

雪地松软,时常有黑色的石人在林间探头探脑,但不敢凑近。山泽不似人类鲁钝,很轻易就能察觉到镇北军的气息。

燕三郎走了几步,换个话题:“赤弩愿意借道任我们返回?”

“它不傻,知道我们只想通行赤弩山而已,不找它的晦气。”韩昭问他,“你后头有什么打算?”

“回家。”燕三郎毫不犹豫,“出来游历一年有余,家人该着急了。”

“裕王希望你留在卫廷任职。”韩昭正色道,“你年纪与他相当,却能行覆国之计,今后前途不可限量。留在大卫,有你施展拳脚之地。”

萧宓即将登位,但年纪尚轻,面对廷中那群老狐狸怕是力有未逮,哪怕有镇北侯从旁协理。燕三郎年纪与他相仿,同龄人之间天然地更加亲近,并且燕三郎的本事了得,能给萧宓很大助力。

捕到卫王之后,韩昭静心回思,过去这几个月里诸般变故,背后都有燕三郎的影子。就这个默默无闻的少年将一系列大事件都串在一起,局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现在这步田地。

后生可畏啊。

韩昭希望为卫廷揽才。

对于他的招揽,燕三郎并没有一口回绝。他点了点头:“待我返家完成学业,如果能活着从迷藏海国出来,一定多加考虑。”

是了,他正是上学的年纪。韩昭也好奇什么样的老师能教出这样的弟子,等听到连容生的名字,不由得微吃一惊:“你的老师竟然是连夫子?”

“嗯,怎么?”

“连夫子门下桃李无数,常见各国政要。”韩昭挠了挠后脑勺。他很少做出这个动作,“就是与我恩师有些不睦。”

燕三郎想起他和贺小鸢的师父是厉鹤年,那也是当代大家。“他俩有什么过节?”

“小事,无非就是治世与施学见解有些不同罢了。”韩昭笑道,“我备一份礼物,你替我转交给连先生罢?”

“好。”

……

燕三郎见到贺小鸢时,她正坐在马车里,手托香腮盯着桌上的油灯出神。

她的脸还是红的。

燕三郎走近,她才回头:“拿到你想要的东西没?”

少年点头:“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他只是顺口一问,哪知贺小鸢欲言又止,居然有两分扭怩。

这个词放在她身上,可是够新鲜的。

千岁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悠悠替她接了一句:“小妮子春心又动了。”

贺小鸢顿时抬起头来:“又?”

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今日过后,镇北侯更加炙手可热。”燕三郎分析得很冷静,“随卫王出逃的家族虽说是受了胁迫,裕王也表示既往不咎,但他们毕竟做出背德之举,害怕新王今后故意刁难或者冷落。”

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怕萧宓口中不提,但心里多半厌憎之。

“如果能把族中女子送给韩昭,那就有大树撑腰了。”千岁笑眯眯接了下去,“新王年少,未来这些年,镇北侯必定如日中天。”

贺小鸢咬唇,好半天才声若蚊蚋:“他向我求娶了。”

哇,有八卦可以听了。千岁支起耳朵:“你答应了?”

“我、我说要再考虑。”

“考虑什么?”千岁学她的模样以手托腮,“有什么好考虑的?”

“毕竟曾经为敌。再说,他是卫人,我是攸人。”她恨韩昭恨了那么多年,现在却要嫁给他,会不会……怪怪的?

燕三郎却沉吟道:“你嫁给他,利大于弊。”

这也有利弊之分?贺小鸢一呆:“怎么说?”

燕三郎神情认真:“卫攸两国就算暂时停战,但打了这么多年仗,仇恨已经累积,想消弥殆尽并不容易。再说,开疆拓土一直就是历代卫王的心愿,难保萧宓成年之后不作此想。”

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就如千岁所说,镇北侯未来是卫国的顶梁柱,自己又是手握军权,对新王的影响力无可替代。你嫁给他就能缓和矛盾、消弥祸根,为两国都带来长治久安。再说他从前打伤过你,本来就该有所弥补。”

贺小鸢心头怦怦直跳:“我嫁给他,有利于攸国?”

“当然。”

她目光游移,咬唇站起:“我出去走走。”说罢掀帘而出。

待她走远,千岁才倚到座上去,浑身没骨头一般:“我就佩服你,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什么胡说八道?”燕三郎皱眉,“我就是给她分析利弊。”

“你不会不知道,她心里千想嫁万想嫁,只是找不着借口吧?女人啊,唉!”千岁伸出纤指,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你替她找到理由了,还是光明伟大正确那种。”

燕三郎摸了摸鼻子,有点儿痒:“是么?”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算了,小p孩子能懂什么?”她敛起笑意,“我们什么时候走?”卫国之行的任务已经完成,再多呆下去也没意思。冰天雪地好冷啊。

“回到盛邑以后就离队。”燕三郎已经盘算好了,“我算过了,从那里往东北走最近,一路上基本都是平原,只有一座大山要翻,这样不出二十天就能抵达春明城。”

他有些苦恼:“也不知能不能赶上夫子的考校之期。”

他向连容生告假到今年春天。一旦误期,夫子的惩戒可是极其严厉。

“喂!”千岁妙目转来转去,忽然又问他,“你先前说,哪怕丢掉性命也要进入迷藏海国?”

第586章 为什么不?

“嗯。”他从不夸张。

“为什么?”

“那是关于苍吾石的唯一线索,值得一行。”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们一定要寻到弥留之地。”

“或许卫王撒谎了。”千岁侧过头看向他,眼尾斜挑,有十分惑人,“他只想要你的命。”

“或许。”燕三郎耸了耸肩,“又或许没有。想诱我上当,他至少得说点真话。苍吾石出现在迷藏国那样的诡异之地,听着倒也可信。”他顿了一顿,“我们手里另一块苍吾石得自靖国女皇的遗赠,来源已不可考。”

千岁轻声问他:“为了让我如愿以偿,你肯丢掉性命?”

燕三郎抓出木铃铛:“自从得到这个,哪一次任务不是冒着生命危险?迷藏国有什么不同?”他有点莫名其妙。

“再说,我们有通行迷藏国的令牌,至少能把风险减少一半。”那是数年前柳肇庆所赠,作为他和千岁帮助端方掰倒了衡西商会的报酬。“别忘了,那也是个红光任务,一旦完成收获的报酬惊人。”

“……”看着他眼里算计的光芒,千岁嘟起了嘴,“你这市侩小子!”

她是吃错了贺小鸢的药吗,怎会以为小三是为了她才轻身涉险!

……

次日午后,队伍终于回到了赤弩峰。

险峰腹地被赤弩山泽的怒火毁掉一半,但阴阳路以西以北还有大片湖泊与林地留存。最关键是,这里还很暖和,与外头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反差。

队伍走进这里,每个人都是长长舒一口气。哪怕是镇北军,身体也不是铁打的,在零下几十度的环境里行军真是要人命。

是以韩昭下令,在赤弩峰扎营休息一整天。

熔岩湖里时常有火灵出来探头探脑,但卫人并不理会。

赤弩能感受到卫王的气息,不过韩昭亲自带着卫王出车,到外头走了一圈,以确保火灵能看见卫王。

许是发现卫王手脚上的镣铐,知道这人是韩昭的阶下囚,火灵晃了几下就不再出现。

这一点上它和人类一样,只要仇人过得不好,它就满意了。

千岁这一晚上都不敢露面,以免赤弩觉出端倪,再生事端。

有地暖,有热水,还有镇北军带来的食物。足足休整了一天一夜,这支队伍才缓过元气,再度出发。

这是下山的路。

天公作美,一路风平浪静,莫说大风,连丁点雪花都没飘下来。

两天以后,队伍终于离开了大雪山,重新回到人类世界。

前方地平线上出现城镇轮廓时,许多人都欢呼出声,热泪盈眶:

终于,终于活着走出大雪山了!

……

当晚车队多数人还是露营,镇子太小,容不下这么多外人。但这里远不如雪山寒冷,不仅有热食热水,还能去镇里买回酒肉。

对比前几天的煎熬,这里已经像是天堂。

燕三郎还遇到了姚府三管事。当时在赤弩峰腹地逢到山泽发怒,下人们的马车大多往来路奔回。在燕三郎的设计下,赤弩的注意力都被卫王的车队吸引,一路往北而去,并不理会这些无害的蝼蚁。

是以这些人反而顺利逃出阴阳路,往东返回。虽然一路上也有不少意外,但有几百人还是抵达了这个镇子。

三管事听闻姚府遭遇意外、姚皇后和姚立岩一齐葬身赤弩峰,瞪大了眼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你是自由民了,另谋高就吧。”燕三郎好心劝他,这时裕王差人来请。

萧宓暂居于村东的一所大宅里。这原是富商的宅子,临时被镇北军征用。

少年正坐在书房桌后发呆,见燕三郎和千岁到来,很是高兴:“坐!”

也不知他从哪里掏出一壶酒,三只杯子置在桌上,斟满了三杯。

边上有内侍提醒:“殿下,您……”殿下年纪还小。

萧宓冲他一瞪眼:“下去!”

内侍只得退开,这里只剩三人。

千岁不由得笑道:“摆威风倒是学得很快。”这一瞪眼还有两分气势。

萧宓一对上她就脸红:“不,不是,这些家伙太烦人。男不男,女不女,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最好快些习惯。”千岁耸了耸肩,举杯一饮而尽,“他们可要陪你一辈子。”

人如玉,肌肤胜雪,牢牢吸住萧宓目光。但听到这句话,他只能苦笑:“想想就要不寒而栗。”

真正的裕王生于深宫,早就习惯太监的陪伴;他却长在民间,对阉人有天然的厌恶。

“得了吧。”千岁凉凉道,“你即将坐上的王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有得必有失,这点小小不适又算什么?”

萧宓叹了口气,向燕三郎举起酒杯:“侯爷说你们就要离开,这杯酒权当饯别。”

燕三郎一饮而尽。萧宓皱着眉头也抿下去一大口,结果一股辛辣之气蹿起,把他呛了半天。廖红泫管教很严,从前都不许他喝这等辛辣之物。

燕三郎替他拍了拍后背:“你和真正的裕王还是有很大不同。”即便有血缘关系又长得很像,但萧宓和死去的裕王仍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萧宓好不容易呛停,脸都红了,很难为情:“旁人很快就会知道。”

“知道又如何?”千岁笑道,“你是君王,他们不过是臣子。你再怎样变化,他们都要适应。”俸禄那么好拿吗?

但有一点,她很好奇:“对了,你出生以后,廖红泫怎么不送你进宫?”这小家伙虽然是私生子,但的的确确是老卫王的血脉。廖红泫只要入宫,儿子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子。

做母亲的,为什么不肯呢?

“娘亲从来不愿进宫,怎奈有一天父皇去了廖家,喝得酩酊大醉,误把娘亲当作了廖太妃,事后却不记得了。”萧宓咬了咬唇,“曾祖父想送娘亲入宫,娘亲说什么也不肯,甚至两次三番自寻短见。再加上,我国向来有同族姐妹不可同侍帝王的祖制,以免在后宫结党,所以曾祖父也没再坚持,并且应娘亲所求,将她送到乡下。”

第587章 后手(加更)

“再后来,我就出生了。直到我三岁,曾祖父才知道我的存在。”他低声道:“当时廖太妃和王后斗得你死我活,萧宓都出过两次意外。曾祖父望之心惊,也没再把我送进宫去。”

生命的前十二年,他没有仆役成群,一呼百诺,但日子过得平安富足。

萧宓又喝了一小口酒,等喉间的火辣消退,勉强能咽下去:“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当这国君。三郎,我好羡慕你来去自由、无拘无束。”

他坐到这个位置上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几个月前还是无忧无虑的乡间少年,骤然间家门变故,被卫王追杀,眼前的路也只有两条:要么成王,要么败殒。

命运不曾给他第三种选择。

千岁笑而不语。

望着少年满面忐忑,燕三郎举起酒壶给三人各自斟满:“我幼时不会说话,也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我娘在馆坊给人洗衣为生,收入微薄,整日价怨天尤人,但她领工钱后常常给我买一块糖饼吃。很甜。”

千岁轻晃杯中酒。这小子对过往讳莫如深,今回怎么会主动提起?

“有一天,她本该傍晚就回来,可我等到半夜也没见到。我去她经常上工的场馆里找,才知道她死了。”

萧宓“啊”了一声:“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她去红馆坊收姑娘们待洗的衣物,被两个喝醉的客商看上。她不肯,结果被活生生打死。听说护院赶来时,刚好看到她从楼上掉下来,头朝下。”燕三郎喝了一口酒,“事后那两人花钱打通关系,说我娘是自己失足坠亡。我告不了状,这事也没人再追究。红馆坊事后给了我一串铜钱当作抚恤。”

“后来呢?”萧宓咕嘟咽下口水。尽管他也没有父亲,但是娘亲的疼爱无微不至、家境又宽裕,人生的前十二年和燕三郎相比,仿佛开了挂一般的顺利。

“那两个客商是外地来的,闹出人命就想尽快离开。我给他们饭菜里放了鼠药,结果被发现了,他们放大狗来追我。据红馆坊的人说,那是一种獒犬,能斗野猪。”

燕三郎说着提起裤腿,萧宓就见到他小腿上果然有两道很深的疤痕。

千岁也挑了挑眉。小三儿腿上的疤,她见过不止一次,原来是被狗咬的?

“我被追咬,还以为死定了,但逃命过程中,狗掉进深沟里上不来。我一看有戏,就拿石头砸它。砸多几下,终于砸死了。”燕三郎淡淡道,“在那之前我从没吃过肉,也没吃那么饱过;在那之后,我也明白了,不管是杀人还是做事,都要有个好计划,要周密。”

萧宓好半天说不出话,千岁以手支颐代他问出下一句:“然后呢?”

“然后我还是想办法杀掉了那两个客商。那时他们已经走到城郊,所以官家并没有找到我头上。”燕三郎耸了耸肩,“你看,普通人的日子也不那么好过。”

萧宓轻轻吐出一口凉气,郑重道:“三郎,谢谢你。”一个小萝卜头,还是个哑巴,怎么才能弄死两个成年人?他想不出,也不敢去想。

燕三郎正要说话,外头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有人大声道:

“石从翼求见。”

这厮也知道萧宓快要加冕,对待他的态度再不能像从前那么随意。

萧宓才应一声,他就大步奔进来,急急道:“囚犯逃走了!”

“什么?”莫说萧宓嚯然色变,连千岁也蓦地站起。

“卫王放出一个怪物,打死看守逃出。”石从翼也是统军的将领,分得清轻重缓急,说话条理清晰,“侯爷已经亲自追去,着我过来护住殿下。”他也看见了燕三郎,当即轻吁一口气,“你也在这里,那是再好不过。”

这小子年纪小,但本事可不小。

燕三郎问:“什么样的怪物?”卫王本身不是异士,没有修为,韩昭对他的看管已经非常严密。守着卫王的两个看护,一个身强体壮,另一个甚至还是异士。

卫王从哪里放出来的怪物,能轻易弄死两人?

石从翼也是惊鸿一瞥,“没怎么看清楚,但它三只眼里透出红光。”

“三只?”

“对。”石从翼指了指自己额头,“这里还有一只。”

千岁恍然:“难怪卫王被擒以后那么有底气,原来还藏着一记杀手锏。”

石从翼不解:“他有这本事,为什么直到现在才使出来?”

“过去几天都在大雪山上,他就算能逃出,在野外也会冻饿而死。”燕三郎一直很冷静,“回到人烟之地,他也更容易隐藏自己。”

果然,卫王那般贪生怕死之徒,一定会给自己留个压箱底的保命手段。他和千岁没有强行出头是正确的,不然正面刚上那只怪物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千岁举杯轻晃,问石从翼:“你说的怪物,是不是人形,浑身暗红,赤手空拳?”

“对。”石从翼大奇,“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千岁把杯中酒一口饮尽,“它朝这里来了!”

而后,众人就听见门外传来的惊呼和惨叫,以及一人斥骂的声音:“来这里干嘛,快走,快离开!”

响动由远而近,也就是两息功夫,就快到宅内。

就连燕三郎都捏紧了袖中剑,千岁却不紧不慢斟满酒杯,而后举杯——

掷了出去。

几乎就在同时,有东西“咣当”一声破窗而入,直冲众人而来。

千岁的酒杯,刚好就在这东西额头上砸得粉碎。酒水淌进对方眼里,引发一阵刺痛的长嚎。

萧宓看清此物,下意识退开两步。

没办法,这货长得太惊悚了。它的确也是人形,但周身赤红,大家可以直接看见它的肌肉和血管。简单来说,这就像个被剥了皮还能走能跳的活人,身高大概在八尺左右,脖子以上的部分就不像人了,有突出的獠牙。

正如石从翼所说,它有三只眼睛,每只都焕发红光。

卫王就坐在它背上,气急败坏地扯动链条:“出去,来这里作……”

第588章 怪物来袭

这是一截金晃晃的链子,只有二指宽,对比它的体型显得很细,上缀一颗巨大的宝石。链子尾端被他抓在手里,前端却扎在怪物的颈椎上。

链子泛着淡淡黑光,他每扯动一下,怪物就往后一仰首。

合着他是把怪物当作马儿骑了,控制绳就是这根链子。

不过最后一个“甚”字没说出口,卫王就看清了屋子里的人,尤其见到一脸惨白的萧宓更是大喜,伸手指着他道:“杀了他,快!”

就是这小杂碎要夺去他的江山!

卫王眼睛都红了,恨不得怪物将他撕成粉碎。可惜时间不足,否则将他手脚一块一块撕下来多好,这才能好好欣赏他哀嚎辗转的模样。

怪物三只眼睛一起聚焦萧宓,后者吓得贴墙站立,石从翼迈步挡在他身前,一边大喝:“救驾,都速来救驾!”

就在这时,有支烟火“咻”地一声钻窗而出,在半空中爆出金红色的光芒。

大家循声看去,恰见燕三郎满面无辜。

这种时候,还是赶紧招援兵吧。他从来不喜欢强出头。方才石从翼是怎么说来着?

韩昭也在抓捕卫王。

这动静自然也惊动怪物。它原本作势扑向萧宓,后腿都在蓄力待发,可是脑袋转向燕三郎才看了一眼,突然就完全变向,正正儿朝着他了。

被三只眼睛一齐盯住的感觉,很怪。

尤其这怪物居然还开口说出了人话:“天……衡……?”

它歪了歪头,似乎被自己的话都吓了一跳。卫王又气又急,把它扯得连连歪头:“杀这个,这个!”

他朝着萧宓连连比划,但怪物气力大得惊人,虽然被他扯得歪头,但绝不转向,后腿一跃,冲着燕三郎就去了。

这屋子不大,双方间距也就不到一丈。怪物冲撞的势头惊人,好比大公牛突然撞墙,带起劲风呼呼。

燕三郎被它盯上就知不妙,单手扣在桌面上。这东西一动,他就掀桌砸去,自己一个箭步跳离原地。

这家富商很舍得在木料下功夫,桌子用的是上好的黄檀木打造,又硬又厚还重,四个成年人才能搬得动。

怪物一头撞上,尽管把它撞得四分五裂,自己也晃了晃脑袋,仿佛受了点震荡。而后,它就在致密的砖墙上也撞出一个大洞来。

木桌裂开,乘在它背上的卫王也没讨得了好,被纷飞的木屑扎了个满头满脸。幸亏他下意识闭眼,不然眼睛早就瞎了。

他驾着这怪物打飞守卫、冲出重围,原本打算直接奔入山林,这样才好甩掉追兵。既然叫做杀手锏,那就不能持久,只在关键时刻才能用上。这金链控制怪物的时间有限,最多就是两刻钟,之后就容易脱羁,卫王必须抓紧逃走,然后就得潜入人群、躲避追捕。

怎么算,时间也是很紧。

他也不知这东西犯了什么浑,奔到镇东后原本要一头扎入林地,突然间却停了下来,原地转了几圈,然后就直奔这里而来了。

杀掉假裕王,他愿意多花一点时间,但追击边上那个小杂碎干什么!

怪物钻出砖墙,依旧朝燕三郎扑来。看似筋肉曝露于外,但它其实毫发无伤。

这东西的速度实在快得惊人,居然在原地能划出一道残影。燕三郎展开身法,将它往屋外引去,只一两下就觉得有些吃力。

它的前掌有长达两寸的利爪,一旦被它刨中,燕三郎并不怀疑自己会被开膛剖腹。并且他眼前总是寒光闪闪,显然这玩意儿总冲着他脖子挥爪。

至少有三回,它再凑近一尺就能顺利割下他的首级。

燕三郎以怨木剑对抗,很快就发现一个糟糕的事实:

这东西不惧罡气。

削金如铁的剑锋刺到它身上,居然连层油皮都划不破。

金刚不坏之身吗?这可就难办了。

险而又险,燕三郎到底躲过了几次进攻。萧宓看得心惊胆颤,石从翼飞快将他扯远。

这位主子可不能出事啊。

三轮进攻之后,燕三郎已经急促喘气,怪物却停了下来,冲他歪了歪脑袋。

这个动作,就像是正在思考。

燕三郎留意到了,没来由心里一寒。这怪物此前全靠一身蛮力横冲直撞,就能令他左右支绌、险象环生。现在它突然精明了,这架还能打吗?

怪物背上的卫王一阵拉扯无效,干脆也由着它了。早点杀掉这小子,他就能早一步迈入山林逃走。

果然,怪物忽然自原地消失。

燕三郎蓦地睁圆了眼。这东西的的确确不见了,在他目力所及范围内。

下一瞬,怪物在他背后出现,大嘴张开,爪牙齐动,要把他脑袋生生拧下来!

这真是防不胜防,燕三郎再警觉,脑袋后面也不长眼睛。

好在此时,少年颈下突然伸出一截骨链,动作比怪物更快一步。

它一低头,骨链锥子般的尖端刚好从它张开的大嘴里刺进去,捅了个前进后出。

骑在怪物背上的卫王吓得“啊”一声大叫。

他险些被链尖刺中。

怪物被带得一仰,手爪都失了准头。已经现形而出的千岁一伸素腕,把燕三郎推向前去:“站远点!”

她和燕小三在雪山里避来避去不出手,就是不愿过度消耗宝贵的愿力。看来,终究是避不过啊。

燕三郎不敢托大,飞快往前蹿出两丈。

等他再回身时,恰见怪物双手抓着链子往外扯,一点一点把它从自己头颅里扯出来。

它不仅没死,还生龙活虎。

千岁轻叱一声,骨链上就燃起了红莲业火。

此焰无物不熔,可是对这怪物并没有多大效力。它只是低嘶一声,仿佛不适,接着一股作气把链子扯了出来,而后双手连拽,要把千岁拽到自己跟前。

它的气力大得惊人,骨链发出咯吱响声,千岁居然都被一点一点拖了过去。

燕三郎大惊,正要凑前帮忙,外头人影一晃,韩昭赶到了。

韩昭脚尖刚刚沾地就射出一箭,直取怪物背上的卫王。他手上带着柯严华的寒冰扳指,射出去的箭附带极寒之力。

第589章 围战

不过箭矢没有射中目标。怪物一把将它抓住,反手掷了回来。

韩昭险险避过,箭尖贴着他面门飞过。就听“夺”一声轻响,身后的小树从中箭点开始结冰,不过是三、四次呼吸的功夫,就冻成了一棵冰树。

那怪物赤手空拳抓箭,却不受冰伤。

不过就在它双手都不得闲时,贺小鸢不知从哪里钻出,居然绕到它的后方,直冲卫王而去。

如果这东西本身强大至斯,那么卫王就是更易于攻击的软肋。

前方千岁瞥见,忽然叱了一声:“不可!”

但已来不及了。

贺小鸢飞扑上前,袖底分水刺直捅卫王后颈。他可没有这怪物的本事,一旦被刺中必死无疑。

可就在这时,有一样长而尖锐之物忽然从底下探出,闪电般刺向贺小鸢。

她正在前扑,这架式就像自己送上门去,要退让是压根儿来不及。她惊得花容变色,危急中也只来得及双刺一架,将那物带歪了一点。

“嗤”地一声轻响,她被直接钉在砖墙上,像被针刺过的蝴蝶标本。

众人这才看清,钉住她的居然是一条尾巴,顶端比刀锋还要尖利。

“小鸢!”韩昭大惊,一个箭步冲上,却被怪物只手拦下。

两个回合之后,他居然还冲不过这怪物的防线。

韩昭咬了咬牙,拼着被它扫过肋下的风险卖了个破绽,待这怪物伸爪时反手一刀,将它半截前臂带爪子一起切了下来!

他的宝刀本就是神兵,再附上他身份赋予的特殊能力,才能一击竞功。不过韩昭左臂也几乎被抓烂。

怪物痛得仰天嘶吼。

贺小鸢被钉在墙上,却不是动弹不得。卫王的背影就在她面前晃动,这个大仇人离她不过四尺远!

她勉力运气抬臂,将右手所持的分水刺掷了出去,这一回却非瞄准卫王后脑勺了。

“叮”一声脆响,刺尖正好扎在驾链的宝石上。

劲头奇准。

她用出了全身力气,这块硕大的宝石被一击而碎,整条驾链上的淡淡黑光倏忽不见。

贺小鸢早就看出,卫王之所以能骑着怪物大逞威风,就是通过这根链子驾驭它。

怪物也识趣儿,下意识一甩头,就把这根链子扯出卫王掌心,随后侧头盯向坐在自己背上的人,满眼都不怀好意。

它脱控了!

三只眼一起看过来,卫王被它盯得胆颤心惊,手忙脚乱从其背部跳下,拔腿就往外逃。

一直跟怪物角力的千岁见状挑了挑黛眉,故意放松手上劲道。怪物一手得了自由,也不向她出击,而是反爪一捞,把卫王捞了回来。

卫王大叫一声,拼命挣扎:“放开我,快救……”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怪物血盆大口一张,把他脑袋都咬下半个。

许是肉质太鲜美,怪物吃了一口就停不下来,嘎吱嘎吱狼吞虎咽,一转眼就啃掉了整个上半身。

现场一时血气弥漫。

显然卫王对它平时可不怎么好,脱控之后,它对卫王的仇恨一时竟然压倒了其他渴望。

被石从翼带去远处的萧宓看到这一幕,胃里一阵翻滚,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

不过几口人肉下肚,怪物被斩掉的左臂断口处就有血肉蠕蠕而动,飞快往外生长。

这东西,居然能靠吃人来补充能量、断肢再生!

幸好卫王的死到底给众人争取了一点时间,千岁身化红烟,拽着自己的骨链飞快绕行怪物一圈。

等她停下来轻叱一声:“收!”骨链一下子收紧,在怪物身上缠了两圈、紧紧缚住。

这时就能看出红莲业火并非不起效果,而是怪物身上外翻的血肉对它抵抗力高得惊人,并且每烧掉一层血肉,怪物身上也会相应长出。

这东西的生命力,实在太过强大。

一直缩在角落、毫无存在感的燕三郎动了,迅如灵猴,一眨眼就跃到了怪物背上,恰好就是卫王原先坐着的位置。

他一出现就吸引了怪物全部注意力,后者顾不上贺小鸢,一下子拔出尾刀。再说韩昭也冲到贺小鸢身边,抬手就去劈其尾部。

韩昭劈了个空,因为尾刀已经弹簧缩了回来,顺便掉了个方向,笔直扎向怪物背上的燕三郎。

这一幕看得千岁都揪心不已。但少年动作流畅,刚刚跃上怪物背部,怨木剑就对准骨链先前扎开的伤口,再次捅了进去。

方才千岁伤它,骨链是从嘴里扎到后颅。

现在燕三郎反着来,剑尖从后颅捅进嘴里。怪物吃了人肉,浑身伤口都在快速愈合,这里也只剩下一条细缝,却还是被燕三郎逮住了机会。

怪物的尾刀扎下来之前,燕三郎又一个侧翻,从其背部弹开。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半点迟滞。

紧接着,怨木剑上就散发出耀眼的红光。

吞噬之力发动了。

此为怨木剑特有,能源源不绝吞噬对手的生命力。

这怪物生命力强大,是以怨木剑也抽得格外带劲儿。它由瘟木妖木婆婆的本体制成,是燕三郎的第一件法器,原本不是多么出色的宝物,但经过琉璃灯的煅炼、经过针胎花灵的加持,燕三郎又设法从千岁那里弄到木精彭侯的元珠,也喂给它吃。

加上每次对敌,怨木剑本身都会截留一点精血,温养自身,因此这几年来它也经历了脱胎换骨。

怪物的生命力飞快流逝,怨木剑从剑身到剑柄,通体都变作了血红色,恰与怪物体色相同。

折腾了这么久,镇北军大队人马已经赶到,将这里团团围住。众人甚至能发现怪物周身鼓胀的肌肉慢慢萎缩下去,不复先前强壮。

生命力被吞噬的痛苦,绝非生物可以忍受。这怪物嚎呼辗转,连骨链都被挣得咯咯作响。

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它的体型就缩小了一圈,连脖子上的青筋和血管都暴凸出来。骨链收缩得更厉害了,红莲业火开始在它体表熊熊燃烧。

它的力量下降了。

韩昭将贺小鸢轻轻放置地面,回身面向怪物纵身一跃。

第590章 这是什么东西?(加更)

待跃至高度与怪物齐平,他双手握刀如开山。刀光如雪,怪物脑袋应声而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怨木剑奏功,它不再是坚不可摧。

没了头颅,怪物偌大的身躯也轰然倒地。颈血喷溅而出,很快将地面都染成血红。

它还尝试着爬出两丈远,正好冲着燕三郎而去。

少年谨慎退开几步,直到它最终不动。

死了吗?

毕竟这玩意儿方才被穿颅都能活,谨慎起见,燕三郎还是等了几息,才抬腿踢了踢它。

怪物纹丝不动。

看来是死透透了。在场众人都长长吁出一口气。

萧宓忍不住伸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擦掉一掌冷汗。

韩昭已经把贺小鸢抱去倒塌的土墙后头,这里没有旁人,他才轻轻撕掉贺小鸢的衣襟,接着就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伤口十分狰狞,怪物那一记尾击直接贯穿前胸后背,甚至伤到了心脉,此时她呼吸急促,每一次呼气都带出了血沫。

“药呢?”韩昭大急,伸手在她身上搜索,几息功夫就掏出一堆瓶罐,“用哪种?!”

“绿……”

韩昭立刻拔出绿瓶的木塞,紧接着嗅到一股子辛辣之气,像是朝天椒。只冲这种气味,谁也不敢把它往伤口上抹。

可他知道小师妹精灵古怪,总喜欢反别人之道而行之,也不知她怎样将收拢止血的药膏调成这种气味。

药物抹上伤口,却被胸腔里涌出的鲜血一下冲掉。

他的手,一下子就抖了。

“军医!”韩昭回头厉声大喝,声音几乎刺破夜空,“军医呢?”

军医提着药囊如飞而至,低头看了两眼,大惊:“心包已被刺破!”

韩昭闻言,心中一沉。

他久经沙场,哪会不知道这几字背后的狰狞含义。

贺小鸢视线都有些模糊,却按着他的手轻轻道:“别怕,我没事。”

卫王死了,血海深仇得报,她畅快极了。

她自诩不怕死,可真是死到临头,心底又是那么舍不得。

此时燕三郎从怪物颅骨上拔出怨木剑,在剑柄一抹,就摘下两颗黄豆大小的红珠,抛给千岁,复向矮土墙呶了呶嘴。

“就你好心。”千岁接过,转身绕去土墙后头,把红珠递到贺小鸢嘴边,“吃掉。”

贺小鸢神志仍然清醒。她与燕三郎、千岁同行这么久,也不犹疑,一张口就吞了下去。

韩昭代问:“这是什么?”

“怪物生命力凝成的血珠,可以保她暂时不死。”这是怨木剑的特效,等若将怪物的生命力暂时转嫁到贺小鸢身上来。

仅仅是几息过后,伤口流出的鲜血就大幅度减少。

韩昭大喜,军医就开始赶人了:“侯爷,请退避!”

怨木剑凝出的红珠源源不绝释出精血,给贺小鸢争取到宝贵的时间来接受抢救。医官必须抓紧。

韩昭也不争辩,乖乖退了出去,对燕三郎和千岁一揖到底,行了个大礼。

“多谢两位救命之恩!”他眼睛都红了,“但有差遣,昭莫敢辞!”

燕三郎摆了摆手:“份内之事,不必挂怀。”

这时萧宓已经走近,急急道:“鸢姑娘她……不会有事罢?”自盛邑返回中南路时,贺小鸢与他同行一路。对比那些柔柔弱弱的闺秀,他很喜欢这个性格爽朗、有一说一的姑娘。

更何况,她还是镇北侯的心上人。

“抢救中。”千岁朝土墙后面呶了呶嘴。贺小鸢的伤势过重,不能轻易移动,现在那里已经挂起布幔,隔绝了闲杂人等的视线,“但应无大碍。”

她对怨木剑的血珠很有信心。怎么说那也是琉璃灯淬炼出的宝贝。

萧宓顿时长长吁出一口气。

韩昭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手臂伤重,另有军医赶紧上来,替他处理。

此时本地也陆续有人赶来,灯火通明。

萧宓暂住的这所富商大宅前站满了人,并不单为了看热闹,大伙儿急着过来给萧宓问安。

不过裕王好端端站在那里,头发都没短缺一根,也不知多少人欣慰,多少人欢喜,多少人暗道可惜了。

紧接着就是一个惊天消息:

卫王死了。

并且死状奇惨无比,血流满地,只剩下半具残尸。

这才是引得众人窃窃低语的主因。

萧宓立在当场,把方才意外言简意赅交代一遍,但起因只说是卫王恶念难消,所以驱动怪物前来寻仇,结果被怪物反噬,死无全尸。

卫王召唤怪物冲出营地,一路上没少杀人。亲睹这恐怖一幕的目击者、幸存者很多,劫后说起都是一脸惊惧,轻易就充当了萧宓的人证。

怪物的尸首就在当场,饶富视觉冲击力。

再者,但凡长眼的都能看出卫王死因。那么巨大的创口绝非刀剑等寻常武器致使。再加上大宅附近也有人亲眼目睹,因此萧宓的说法无懈可击。

言而总之,卫王自己找死。

并且所有人都明白,经过这一番波折,新王加冕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再不会有任何阻碍。

大局已定。

萧宓不管其他人各自肚肠,把韩昭和燕三郎狠夸一顿,赞他们救驾有功。

镇北侯的本事人人知晓,可他身边那少年又是什么来路?

众人正研究燕三郎的来历,韩昭已经站出来道:“今夜连逢变故,裕王也疲惫不堪。大家早点休息罢,此处自有人来收场。”

他既开了口,众人也知道没有热闹可看,只得纷纷离开。

韩昭这才有时间走到怪物周边,仔细端详:“这是什么东西?”

这怪物对于外部神通的抵抗力格外强大,千岁的红莲业火、柯严华的极度冰寒都不能伤其性命。镇北侯有士气加身,对战异士和其他妖怪有破防之力,但在它身上收效甚微。

燕三郎摇头表示不知。就算博览群书,他也没找到哪一种生物与之相仿。

这么强大的怪物,应该拥有姓名。

他看向燕三郎:“它好像对你格外钟情。”

“好像是。”少年没忘掉,这怪物见到他的时候口吐人言,说出过两个字:

天衡。

木铃铛的本名,就是“天衡”。

第591章 怪物的真面目

尽管他和千岁一般只喊它木铃铛。

他们从未在外人面前提起过木铃铛的存在,这怪物是怎么知道的?并且从卫王方才的反应来看,他本来打算骑着怪物逃走,并且也成功了一大半,可是怪物临时变向,冲到这里来了。

它是不是感受到木铃铛的存在,才直奔这里而来?

谜团一个接一个,燕三郎轻轻摇头:“看来是找不出答案了。”这怪物就算不死,也丧失了理智。否则以它特异而古怪的体质,如果能像正常武者一样思考,而不是这般横冲直撞的话,韩昭等人对付它的难度至少要提高两个等级。

“那倒未必。”千岁说完,转向萧宓,“我们救了你的命,你拿什么回报?”

萧宓被她问得一怔:“千岁姑娘尽管开口,我若能办到必不推辞。”

话很诚恳。燕三郎挠了挠头,暗道这位殿下是不是忘了怪物并非冲他而来。

它的目标,是燕三郎。所以萧宓有这惊魂一刻,也是拜燕三郎所赐。

千岁一笑,反手指着怪物尸体:“这东西归我了。”

“好。”萧宓留着这东西也没用处,乐得做个人情。他随后看向韩昭,要他给自己拿主意。

这倒不是他没有主见,而是萧宓也不清楚自个儿还能开出什么价码。毕竟,他当这“裕王”的时间有限。

韩昭不负他所望,直接往燕三郎手里丢去一样东西:“归你了。”

燕三郎接在手里一看,是枚黑沉沉的戒指。

“这是柯严华的寒冰戒,很实用。”韩昭却很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就当作殿下给你的谢礼了。”

“谢礼”两字,咬音很重,有一点调侃意味。

燕三郎也不推辞,把戒指戴去无名指上。它原本还有些宽松,套进手指以后自行收缩,调整到合适大小。

他也看到柯严华是怎么使用这枚宝戒的了,的确实用。

“这是盛邑五条柳大街的一处大宅,占地十五亩。”韩昭又递来一张房契,“也是殿下所赠。”

十五亩就是一万平方米,在寸土寸金的卫都盛邑可以卖出一个天价,足够一家十口几辈子吃喝不愁。何况五条柳大街也是盛邑的核心地段,在那里丢出一块砖头,砸到的十有七八都是达官贵人。

千岁一把接过房契,仔细看了两眼,笑吟吟道:“这还差不多!”

她家小三儿在云城置办的房产,合起来都没有这一处大宅贵。唉,她是不是该督促他努力赚钱?

萧宓向韩昭投去感激一眼。他就是个穷小子,没登位之前啥都没有。不消说,这处房产是镇北侯私人所有,只是以他裕王的名义赠给燕三郎。

土墙后面的布幔一掀,军医走了出来。

“如何?”韩昭三步作两步冲去。

“幸不辱命。”医官满脸是汗,“您可以进去了。”

韩昭一头钻进了布幔里。

贺小鸢冲他微微一笑,面色居然出奇地红润。

“感觉如何?”韩昭在她身边蹲下,声音放得格外轻柔。

“不好。”贺小鸢声音低弱,实话实说,“乏。”她自己就是治病的大拿,方才让医官用了些局部麻醉的药物,现在伤口还不疼,但疲惫欲睡。

韩昭忍不住笑了,眼眶却有些发热:“睡吧,前方坦途,再不会有凶险。”

一语双关,贺小鸢自然听得出来。惊心动魄的恶战已经过去,未来可期。

她吃力地抬腕,轻轻握住他的手:“你的伤?”

“无碍。”韩昭浑不在意,“你的药好用,最多再有六七天就能好全。”

她轻轻“嗯”了一声,终于放心。这一下睡意涌上,她很快就睁不开眼了。

这厢千岁往怪物头颅一指,示意他:“拿起来,跟我来。”骨链还绑在怪物身上,她自己拖着怪物就往宅子里走,路过大门时转头对萧宓道,“借你地方一用,别让旁人进来。”

萧宓自无不可。

燕三郎乖乖把怪物硕大的脑袋拎起,跟着千岁进了大厅。

紧接着厅门咣当一声关闭,隔绝了外人窥探的目光。

千岁动了动指头,琉璃灯就凭空出现。她指着灯道:“把脑袋塞进去。”

又到喂食环节了么?燕三郎也知道琉璃灯的存在和特性都不能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免被有心人记下。

他抓起怪物头颅,就往琉璃灯里塞。

说来古怪,灯口原本也不过是一只茶壶大小,可是怪物脑袋凑近灯口时也一下缩小了,正好能塞得进去。

千岁紧随其后,将怪物躯体也丢了进去。

这一下如火上浇油,灯芯焰突然蹿起老高,颜色也从淡青变成了金色,十余息后才恢复正常。

可见营养之充足。

“琉璃灯修复之后,消化食物的速度加快许多。否则对付这具怪物怎样也要花上两、三个月时间。”千岁给他解说,“如今只要十来天足矣。”

与此同时,琉璃灯表面光华大作,依次有无数符文亮起。燕三郎细看,仿佛是鸟兽虫鱼,百样生灵皆有图鉴,衬得整盏灯蓝光莹莹,煞是好看。

也就此时,他才记起这东西也是一盏华灯,款式还很时髦。

千岁轻轻拍了拍灯身:“让我看看它的本来面目。”

灯光明暗两次,才有一缕蓝烟袅袅冒出,在灯口上逐渐成形。

燕三郎乍看之下,目光为之一凝,眉头也皱了起来:“你确定没弄错么,这真是方才的怪物?”

“是吧?”千岁抚着下巴,大感有趣,“至少它近一百年来都没吃过人。”

过去一百年,琉璃灯都和她一起被封印在木铃铛里吧?燕三郎对她也是无语,只盯着蓝光形成的虚影反复察看。

方才的怪物何等狰狞?可是蓝光形成的清晰影像,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男子年纪约是三旬,样貌居然还很英俊,修眉高鼻,轮廓分明,只是额头上比常人多出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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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2章 琉璃灯的新技能

“是某种类人生物?”燕三郎作此猜想。这世界的类人生物举不胜举,曾经搅得云城不得安生的鲛人也是其中之一。但他没听说哪种类人生物的额头上能长出第三只眼。“还是它化出的伪装?”

“琉璃灯现出的,只会是它的本来面貌。所以这东西原本就是人模人样,只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魔化了。”千岁也凑近细看,“灯身完全修复之后,就有具现之能。我可以召唤出琉璃灯吞吃过的生物,连其天赋之能也可以复刻,虽然一次只能召唤出一个。”

她敲了敲灯身:“这只是放出影像,不是具现召唤哈。”

燕三郎“哦”了一声。千岁气结:“喂,这是多么牛气的特效,你是不清楚么?”

“清楚。”他已经不是四年前黟城那个懵懵懂懂的小乞丐了,当然知道这特性有多么逆天。不过也只有这样的宝物,才能被千岁选为命灶法器养护吧?“如果吃掉的是人呢?也能施展他生前的神通吗?”

“想得挺美,不能!”她没好气道,“人修行的神通是后天获得,琉璃灯召出的生物只能重现先天禀赋。”

人有什么先天禀赋吗?少年想了想,好像没有。难怪琉璃灯不爱吃人。

“那每召唤一次,比如召唤这怪物出来,要消耗多少愿力?”

“生前越强大的,召唤起来要消耗的愿力当然就越多。”说到这个,千岁的笑容就没那么甜了,“召唤这怪物的消耗,相当于木铃铛给付的一次红色任务报酬。可以持续一刻钟,七天内不能再次召唤。”

也就是说,以她惜愿力如命的性格,如非十万火急是绝不会动用召唤术的。

不,哪怕是十万火急也不能动用!

红色任务报酬,那得攒多久才能攒够?

“它怎能感知天衡的存在?”自从入手木铃铛,燕三郎还是第一次遇到想要抢走它的生物,“也不知它怎么会被卫王所控。”当事人都死光了,看来这问题注定无解。

千岁幽幽道:“这种东西,不该留存于现世。”

“什么?”这话,燕三郎就听不懂了。

但千岁不再解释,收起了琉璃灯:“该出去了。”

不过她走出两步,忽然又转身问他:“你方才对萧宓所说,是真的假的?”

“哪一句?”他方才说过很多话。

“在黟城被狗追的过往。”

燕三郎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安慰他几句罢了。”

所以?千岁怀疑地多看他两眼。

……

后半夜风平浪静,但又有多少人可以安睡到天明?

次日清晨,营地里的达官贵人们起床时眼下都显青黑。前半夜发生的事件太惊人了,足以让人反复推敲,辗转难眠。

燕三郎倒是睡得很香,神清气爽地出发了。

这天午后,韩昭派人来请。

卫王死后,御驾就归萧宓所有。他想让给贺小鸢养伤,镇北侯却执意不肯,只将她带回自己马车安置。

有心人看了,都道镇北侯谨慎周到。君臣之间就该泾渭分明,时局又是如此微妙,他绝不能在群臣面前落下一个跋扈欺君的印象。

韩昭的马车里面铺上了软毡,银盆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把这小小空间都烘得温暖如春。

贺小鸢醒了,韩昭坐在一边陪护。

“如何?”

“痒得很。”贺小鸢也是受伤的行家里手,很清楚这种感觉,“伤口开始愈合了,比我预想的时间缩短许多。”中气比昨天更足,显然伤情已经稳定下来,“珠子里的血味儿很浓,可是与那怪物有关?”

怪物刚死,燕三郎就拿出了补愈生命力的血珠。她很容易就推导出二者的关联。

但这血珠的效果也太好了,远远胜过千年老人参。刚吞下去,其中蕴含的生命力就开始滋养身体,尤其补愈伤口格外殷勤。

“嗯。”

贺小鸢羡慕地叹了口气:“若是能细细研究就好了。”这种宝物的存在,简直是医者的福音。

“这有何难?”燕三郎说着,又递了几颗血珠给她。怪物的气血何等强大,当然凝出不止一颗。

“……”

韩昭在一边道:“她能活命,有赖二位援手;卫国能推翻奸侫统治,二位有汗马功劳。”他问千岁,“何以为报?”

燕三郎和千岁的关系很有意思,他已经看明白了,前面儿上似乎是燕三郎主导,但是谢礼还得送给千岁。

美人妙目中顿时有光华流转:“那就看你能给出什么了。”

韩昭一笑:“我欠你一个天大人情。但有所需只管开口,只要无损于大卫,韩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作为国之栋梁,镇北侯的一个承诺、一个人情,可比金山银海还有价值。话音刚落,燕三郎就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两人伸手击掌,以作约定。

燕三郎离开后,石从翼来报告路情。

就算他是个大老粗,也能一眼看出韩昭和贺小鸢之间的热力了。他瞅瞅侯爷,再看看鸢姑娘,想起说书的讲过四个字,恋什么情热,真应景啊。

正事儿报告完了,他笑嘻嘻凑过去,正想调侃两句,贺小鸢却瞪着他凉凉道:“你现在只管笑、尽量笑,否则以后可没机会了。”

石从翼吓了一跳,赶紧板起脸来不笑了。这话从别的姑娘口中说出来是娇嗔,从贺小鸢口里说出来,那就叫作死亡威胁。

她是不是有一千零一种办法,能让他生不如死?

再说她有侯爷撑腰,就算把他虐生虐死,虐得生不如死,也没人能说什么。

……

返回盛邑的旅程,前半段很顺利,一连三日都是大晴天。官道上的雪扫得很干净,队伍从沿途的镇集上得到充足的补给,人心安定,再不复逃离盛邑时的惶惶不可终日。

不过接下来,车队就遇上了一场大风雪,以及掩在风雪之下的偷袭!

对方是中南军。

这支军队和镇北军原先还在青苓城和芦花城一起并肩作战,后来韩昭联合褐军将他们按在原地,自己抽调了镇北军的主力火速北上攻打盛邑。

第593章 红白喜事(加更)

那么,战友一转身就变作了敌人。

现在这支队伍也从中部赶来北方勤王,恰好把镇北军堵在了半路上。

至于怎会这样凑巧,那可就不好说了。

总之,双方打了一仗。

镇北军战力更强,但中南军贵在先机,起初还占了些许优势。不过它得到的消息滞后,等镇北军高喊卫王已死的口号,中南军还是乱了阵脚。

这一仗打到天明就结束了,镇北军胜,韩昭亲斩敌将,余者不足为惧。

又过几日,大队人马终于赶回盛邑。

卫王薨,裕王得胜而归,人人都知道,盛邑变天了。

好在无论这事儿明里暗里搅动多少风云,都与燕三郎这过客没有多大关系。千岁一到盛邑,就兴冲冲举着房契去兑现了裕王赠予的大宅。

燕三郎不解:“你是阿修罗,又不是属蜗牛的,为什么对房子这样在意?”

“你懂什么?”千岁戳着他的额头,“这是资产,可以保值的资产!谁会嫌钱多啊?”

燕三郎立刻想起了关于阿修罗的记叙里就有这么一条:

贪得无厌。

千岁又叹了口气:“其实说到底,还是你的钱太少。一百多年前,我可不把钱当钱过。”

燕三郎挠了挠头。好吧,归根到底还是他的错。

韩昭代萧宓赠送的这座宅子称邀景园,地段极好,格局大气、摆设雅致都不必说了,甚至还有两口天然的泉水,整座大宅的园林山水都依托泉眼来布局,在区区一座宅子里就造出了纯天然的飞泉流瀑效果。

其中一口冷泉,泉水带有特殊的清甜气味,酿出来的三花果酒也是盛邑一绝,深得妇人小姐们的喜爱,每年都能给园子带来可观进项。

拿到这宅子,燕三郎才知道韩昭出手真是大方。即便主人不在盛邑,这座大宅还能源源不绝创造利润。

然后,燕三郎就去向熟人辞行。

有萧宓亲赠的令牌,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走进天耀宫,连猫儿都能大喇喇趴在他肩膀上左顾右盼,再不必像从前那么费劲儿。

经过甘露殿时,白猫忽然道:“喂,快看檐下。”

其实不须它提醒,燕三郎第一眼也发现甘露殿的殿门外挂着几盏白灯笼。进出殿内外的奴婢也是一身素净,只有帽子和发鬓上的红珠不变。

甘露殿因此蒙上一层沉重阴郁,人人表情凝重。

出了什么变故?

毕竟身处宫中,燕三郎没有多看,随着领路的内侍就往前走。这个小太监一路眼观鼻、鼻观心,话都不敢跟燕三郎多说一句。

天耀宫易主,这里面生活的所有人,都身处剧烈的动荡之中。

多事之秋,正该循规蹈矩,少说少错。

燕三郎正想把问题埋到心里去,正好有一名丽人自迷宫走出,跟他打了个照面。

云鬓花颜,然而一身素缟。

正是廖红泫。

杜衡走在她身后,特意落后了三尺左右。

廖红泫看见燕三郎,眼里犹闪泪花,可依旧笑着打了个招呼:“三郎来了。”

她的笑容真诚,其中又有三分感激,想来萧宓回都之后将一路上的惊险都说与她听,其中必然提到了燕三郎。作为母亲,她当然感谢燕三郎为自己儿子所做的一切。

燕三郎同她见了礼,才低声问道:“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我妹妹……”廖红泫哽住,平复好一会儿,才能继续道,“妹妹去世了。”

燕三郎微讶:“怎么会?”

“她从雪山回来,一路上郁郁不乐。”廖红泫终忍不住又再垂泪,“前天夜里,投、投缳自尽了。”

燕三郎默然,几息后才低声道:“节哀顺便。”

萧宓刚回盛邑,还未举行继位加冕大典,廖太妃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世。她还不是太后,因此天耀宫并没有全宫挂丧。

他记得卫王死去当晚,廖太妃有好几个时辰又哭又笑,可是天亮以后,神情就归为木然,一直到抵达都城也没有太大的起伏变化。

卫王未死,她记挂着报仇雪恨;卫王死了,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好像也没有了。

大仇得报,可她早就家毁人亡。她熟悉的亲人还能剩下几个?她最爱的儿子早就葬身隐龙湖。而即将继任的新王偏偏又和她儿子长得一模一样。

萧宓的存在,每分每秒都在提醒她,儿子死了!

原该属于儿子的宝座,现在被另一个孩子占了去。

她还必须咽下伤痛,对别人的孩子投以无限慈爱,因为她马上就要晋升为“太后”了!

廖红泫活着,萧宓有自己的娘亲,因此和她永远也不会是一条心。

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表面的无限荣光。

燕三郎和廖红泫又聊了几句,后者才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宓儿等着你呢,快去吧。”

廖红泫改口很快,她的孩子已经是萧宓了。

燕三郎看了杜衡一眼,后者向他点了点头,神情凝重。

直到甘露殿从视野里消失,白猫才悠悠道:“廖青这老小子好狠,为了王位,把两个女儿都赔进去了。”

“嗯?”有外人在侧,他不好明问。

“就算王位归他曾孙所有,可是廖太妃知道儿子已死,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破灭;廖红泫明明可以母仪天下,但她却不能以萧宓生母自居,恐怕一辈子都称不了太后,一辈子都得对外自称是新王的姨母。”千岁轻笑,“再算上廖家人口几乎被卫王杀光,也不知道廖青这笔买卖做得划算不划算。”

燕三郎想,廖青应该是觉得划算的,否则他何苦费偌大力气,搭进这么多条人命?

大好河山,多少人争破了脑袋也抢不着?

这时内侍把燕三郎引到主殿,自己止步外门。

这段路没有旁人伴行,燕三郎可以说出自己的看法了:“倒不尽是悲惨。至少,廖红泫可以和杜衡长相厮守了,不无慰藉。”

廖红泫若是太后,她和杜衡之间才万万不可能。现在么,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毕竟在世人眼里,廖红泫只是王上的姨母。她要嫁给什么人,那是自己的自由。

第594章 根本没撑过半个月

廖府里没有长辈了。

“不过是可以嫁人罢了,怎能和权倾天下相比?”白猫打了个呵欠,“一国之力,那可以办成多少大事!”

燕三郎忽然问她:“若是让你选呢?”

“选什么?”

“嫁人还是嫁给权势?”燕三郎拐过长廊,前方就是大殿的朱门。

去年的梧桐,现在才掉了叶子。清风吹来,落叶沙沙,都拂到他的脚下。

这条路很长、很气派,可是看起来为何这样寂廖?

“为何要选?”好小子,学会给她下套了是不?“弱者才做选择,强者当然是两个都要!”

燕三郎不禁莞尔。

走进大殿,他没见到萧宓,倒先望见了韩昭和贺小鸢。

韩昭道:“王上去见外宾,片刻即回。”

“你这就要走了?”贺小鸢都未发觉自己语气里带出几分不舍。这小家伙虽然冷面冷情,像块怎么捂也捂不热的石头,但他说一不二、非常可靠,智计也是一等一的出色。

她伤势未愈,但脸色不错,甚至还有几分容光焕发。

白猫从背筐里钻出来,趴在燕三郎肩膀上打了呵欠。少年捏了捏猫耳朵,对贺小鸢笑道:“芊芊想问你,何时成婚?”

贺小鸢俏脸通红,下意识看了身边的韩昭一眼,吃吃道:“什、什么,八字还没一撇!”

韩昭正襟危坐,不动如山:“明年开春。”

贺小鸢一下低头,脑袋都快埋进膝盖里去了。

白猫眼尖,发现她耳朵都红得快要滴血。

呵呵,原来都没挣扎过半个月就被拿下了啊?猫儿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燕三郎连道恭喜,又说届时必有贺礼备上。

贺小鸢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瞪了韩昭一眼:“还没定好的事!”

“定好了。”韩昭理所当然,“我已经向恩师发去喜帖,最多一个月他就能收到。”

贺小鸢瞠目:“我、我昨天才同意……”用力咬了咬牙,“那日期作不得准!我还得先回一趟攸国呢,明天就要启程。”

她没忘了自己还有正事要办,还得返回攸国去当和事佬。

她缓了缓,从储物戒里掏出一只匣子递给燕三郎:“这是我调制的药粉,都有奇效。其中有些还在试验阶段,但不妨碍使用……”她看了燕三郎一眼,“你也精通医理,我就不拿些治病救人的药物来糊弄你了。”

连燕三郎都忍不住苦笑。能治病救人的药物,叫作糊弄吗?

她又接着道:“这里头都是毒粉,轻重不一,效用不一,用法用量我都有详细记叙。我不如镇北侯富有,只能拿这个聊表心意。”

韩昭握着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从前的芥蒂仿佛都被扫尽。

此时萧宓也赶了过来,眼巴巴道:“你们这就要走了么?”

燕三郎嗯了一声。萧宓眼中露出伤感之色,嗫嚅两声才道:“有空来盛邑作客,让我尽地主之谊。”

他一转眼,见白猫也盯着他瞧,于是伸手去握它的小爪子:“芊芊,到时候一起来罢?”

白猫本来都不许旁人碰触,这回破天荒没挥爪去挠,只是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燕三郎望着他:“我从甘露殿过来。”

话不必说尽,萧宓已经明白了,长叹一声:“小姨这几天郁郁寡欢,我不知道她竟有轻生念头。不然,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顿了一顿,“我娘很难过。”

燕三郎也不再提,换了个话头:“有一事要拜托你。”

萧宓精神顿时一振:“你只管说!”

“接下来,你会整顿天耀宫吧?”

萧宓点了点头。他从兄长那里夺取了整个国家,整肃天耀宫只是第一步。

“天耀宫原为靖国国都。如若发现有关靖国女皇、有关苍吾石的线索,麻烦知会于我。”

“小事一桩。”萧宓没口子应承下来,“如有发现,必不耽误。”

两人言尽,相顾一笑。

萧宓往他身后看了看,没有人,只有白猫睁着琉璃眼儿盯着他。他又听见燕三郎认认真真说了句:“道阻且长,你加油。”

萧宓虽然即将坐上王位,但毕竟年纪尚轻难以服众。

哪一国的王廷不是明争暗斗?他很快就要置身于政治旋涡的最中心;各地官贵仍然军权在握,卫王余党还未肃清,怎样才能安定国内,一一收权?

褐军虽是叛军,但帮助裕王和镇北军夺取王位,有大功。今后萧宓要如何待之?一个处理不好,恐怕要重蹈死去卫王的覆辙。

此外,卫国和攸国虽然有望停战,但今后如何处理两国关系,如何协商抚恤和赔偿问题,那都需要很高的政治智慧与手腕。

前途难卜。就算有韩昭相助,这位新国君未来的路也不好走。

萧宓用力点了点头:“你也一样!”

他始终看不懂燕三郎,就像他看不透千岁。他只是隐约觉得,燕三郎今后的路很长很曲折,不会比自己逊色。

阳光明媚,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互击一掌。

“珍重。”

就在此时,立在门外的侍官长长唱了一声:

“茅定胜到!”

褐军首领茅定胜来了。

燕三郎走出去时,恰好与这大汉擦肩而过。后者咧了咧嘴:“小子,哪里去?”燕三郎在茅定胜视野里出现过好几回,他从不在意,不过刚刚接获的情报显示,自己看走眼了。

少年不答反笑:“恭喜茅爷。”

茅定胜瞪眼:“何喜之有?”

“富贵安定,唾手可得也。”燕三郎说完,向他一笑为礼,走了出去。

茅定胜立在原地皱眉半天,直到少年背影消失,才举步迈向大殿。

他是来要封赏的。

褐军配合镇北军北伐,逼迫卫王逃离盛邑。在镇北侯率军离开国都、追击卫王时,茅定胜的部下就积极谏言,要他趁着盛邑空虚一举攻下,自立为王。

茅定胜心动,可是犹豫许久依旧没有举兵。韩昭用兵如神,兵强马悍,在卫国又是威望无俩,他真没把握能打赢。

或许,大卫真地气数未尽。

如果他卖给韩昭、卖给萧宓一个老大人情,或许能换来褐军正名,再非草寇反贼。

权势拿不到了,但他至少该为自己、为手下换一场泼天富贵。

离开天耀宫后,燕三郎即刻启程,踏上归途。

原上湖水化冻,还作一片波光粼粼。芦芽青短,蜻蜓稍立,一派春景。

一只彩蝶翩跹飞过少年鬓角,白猫伸爪去拍,却拍了个空。

“对了,方才我还听到宫人议论呢。”千岁懒洋洋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嗯。”

“说返回盛邑当晚,他们听见廖太妃和廖红泫姐妹之间有过激烈争吵。”

“哦。”

“有没有可能,廖太妃根本不想死呢?”猫儿眨了眨眼,“换个角度看,她可以当个万人之上的太后,新王对她一定礼敬有加。这是多少女人的梦想,你怎知廖太妃不想要?”

“我不知道。”

千岁不满了:“你给点正常反应行不?”臭小子跟个木偶似的,提线一下才动一下。

“行。”

猫儿怒,直挠他后脑勺。燕三郎一把捏住她软乎乎的小爪子:“我听见了,但这不关我们的事,木铃铛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不做多余的事,也不做多余的揣度。

“我就是提醒你。”她斜睨着他,“当心你的好兄弟,人心隔肚皮呀。”

“我没有好兄弟。”燕三郎口中这样说着,还是回眸望去最后一眼。

明媚的春光里,盛邑这座雄伟的大城已经从他视野中完全消失。

--------《化局(下卷)》至此结束,从下一章起进入新篇《迷藏》。

第595章 重回春明

春明城的四月,仍是桃花芳菲,染一城春粉。

黄大正给沿湖的灯笼换蜡烛,却闻马蹄踢哒。他一回头,枣红马走过杨柳岸,背上载着青衫少年。

少年肩头趴着一头白猫,在暖风吹拂下打着盹儿。

“少爷!”黄大热泪盈眶,丢下手里的物什就冲了上去,“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他一把抓住了马头,差点儿把枣红马吓得倒退两步。“我们可想死你了!”

燕三郎很淡定地嗯了一声,白猫却冷笑:“我呢?好你个黄大,膀子硬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黄大吃了一惊:“我哪里敢!姑奶奶,您越发丰盈了!”

白猫细长的竖瞳里顿时迸出杀气,跳到马头上挠得他满脸血凛子:

“你说谁胖,谁!”

黄大哎哟两声,但不敢躲开,只得闭着眼道:“我、我是说猫儿皮毛蓬松,越发好看了!”千岁大人又没化出本体,他只能看到啥夸啥,结果还给夸坏了啊?

燕三郎把猫儿抱进怀里,算是解救黄大于魔爪之下:“家里人都还好么?”

他外出年余,家里就只剩一窝子黄鼠狼。对燕三郎来说,黄皮子一家也是他的家人。

“啊……铺子和田产都照常呢,有老爹盯着,还有那几家帮衬。”黄大想了想,“就是去年夏天有几个异士发现我们真身,想要喊打喊杀,结果被连夫子给挡回去了。”

“好。”燕三郎盘算着,带给连夫子的见面礼得备厚一点。

“还有、还有,小妹在城里找了个男人哩!”黄大声音放得响亮,毫无背后告状的自觉,“我说了她不听,您管管她!”

燕三郎无可无不可:“不好么?”

“不好!”黄大的不满基本写在脸上,“又瘦又弱,像、像个白斩鸡!”

千岁噗地一笑:“你那大恩人赵丰不也是这一款么,怎没听你嫌弃他?说不定,黄二就喜欢吃白斩鸡?”

说话间,黄大已经牵马走到了春深堂门口。黄皮子老爹带着两只没化形的小崽黄三和黄四出来热烈欢迎,黄大就飞快闭紧嘴巴,再也不撺掇小主人。

燕三郎看着,就知道黄鹤至少没有激烈反对女儿的情事。“黄二呢?”

“进城去了。”黄鹤唉了一声,“女大不中留。”

阔别一年多,春深堂几乎还是保持原样,假山玲珑、草木幽深,屋里每一件家具都擦拭得纤尘不染,显然黄鹤一家维护得很是用心。

燕三郎和白猫都洗了个热水澡,倚在窗边,舒舒服服眺望秀致湖景。

“啊,这才是生活啊。”白猫的毛发经过精心洗修,又重新蓬盈起来。只要它把脑袋一缩,就是个软乎乎的大白团子。

它趴在桌上,是一动也不想动了。

回家的感觉真好。少年揉着它的脑袋,嘴角微微翘起。

……

次日,燕三郎登师门拜访。

如今已是四月,暮春时节。连容生正在吃茶,燕三郎放下礼物时,他眼皮也不抬:“你迟到了。”

燕三郎和他约过归期,最迟是今年开春。

少年肃手而立:“桃花未谢。”还是春天。

紧赶慢赶,他还是揪着春天的小尾巴赶回了春明城。连容生越看中哪个徒弟,对他就越严格,这一点燕三郎是深有体会,不愿惹连容生不快。

“偷奸耍猾!”连容生哼了一声,“可是在外面学坏了?”

“学生不敢。”燕三郎知道他意在询问自己过往,于是将这一年多来的经历都说了一遍。自然,有关木铃铛和任务的部分略过。

连容只道他外出游历都与其他弟子相似,不外乎游山玩水、观察人情,哪知这小子居然搅进了卫国的政变夺位之中,还在暗处起到了关键作用。

他听得脸色连变,中间几度发问,最后捋须沉思。

“厉鹤林教出来的徒弟了得,把控了卫国大局。”连容生嘿嘿一笑,“不过我的徒儿也不差啊。没有你,我看韩昭这会儿还在跟卫王死磕呢。”

要是没有燕三郎使计作梗,将卫王拦在赤弩山。后者已经冲过嚎风峡,甩掉紧随其后的镇北军。这样一来,卫国就处于分裂状态,韩昭和萧宓想一统全国就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

想到这里,他就把得意都写在脸上。厉鹤林的徒弟争气有什么用?最后还不得指着他的徒弟来一举定乾坤?

燕三郎恭敬道:“镇北侯向您老人家问好。”而后递上韩昭托他转交的礼物。

连容生面色稍霁:“这姓韩的小子,比他的老师有教养多了,也出息多了!”

第596章 传说中的海国(加更)

燕三郎想起韩昭说过,连容生与自己的老师厉鹤林不睦,果然如此。

这时连容生把礼物都放去一边,考较起燕三郎的功课来。

这一年虽然颠沛,燕三郎却不曾落下自己的功课,反因阅历大增,处世更有见解。连容生问了小半个时辰,心底是满意的,嘴上却淡淡道:“差强人意而已,也就是免一顿责罚,你不可再懈怠了!”

趴在椅上的白猫无聊得抓自己的尾巴玩儿,燕三郎听见她说:“死老头子,就知道嘴硬!”

夸她家小三儿一句会死吗,会吗?

连容生正了正脸色,又对燕三郎道:“卫国易主,新王邀你去卫庭为官,你有什么想法?”

少年低声道:“徒儿希望,再增长些阅历。”

“你才十三,离入仕为官的确差了些年岁。”连容生话锋一转,“不过你可曾想过,今后意欲何为?”

燕三郎目光微动。

“我教过的徒弟里,王孙想要开疆拓土,权贵想要封侯拜相;就是平民布衣,也渴望登天之梯。”连容生缓缓道,“时初,你呢?你想要什么?”

燕三郎张了张口,没吭声。

这问题,他从未想过。

生命的头九年,他只想活着;离开黟城之后,他跟随木铃铛发布的任务行事、生存,和千岁一起追逐力量。

芸芸众生,都有自己的目标。千岁虽不肯提,可他知道她一直暗中筹备。

可他自己呢?他该设立什么样的目标?

“这问题,你要仔细想清楚。”连容生语重心长,“发宏愿、立道心,这二者相依相存,缺一不可。目标不明,仔细今后道心不正。”

“好在,你年纪还小,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想清楚。”连容生这才绽出一丁点笑意,燕三郎趁机问起迷藏海国。

自从他入手柳肇庆的迷藏令牌,偶尔也关注迷藏海国的消息。问题是,关于这个古怪之地的书籍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并且千人千语,尽多驴唇不对马嘴的记叙。毕竟上一次开放都是六十年前了,再经悠悠众人之口,传说就歪曲得不成样子。

连容生博学,燕三郎想在他这里寻些意见。

连容生微一皱眉:“问这个作甚?”

燕三郎取出令牌,置于桌上,简述其来历。

连容生拿起来看了几眼:“你还给别人看过这个么?”

“不曾。”

“这就对了。”连容生把令牌还给他,“收好,此物不可示于人前,不然就要惹来麻烦。”

燕三郎恭敬道:“请师尊指示。”

“迷藏海国的传说我亦有耳闻,直到二十多年前有旧友到家里作客,喝了几杯酒就开始吹嘘他在迷藏海国的经历。”连容生捋了一下白须,“迷藏海国又称雾中国,六十年才对外开放一次。持令牌者去东海海滨乘船,一牌限行一人,仆役、爱宠、座骑皆不可带。如有人持假令牌或者强行带其他生物上船,使者也无所谓。”

“传说记载,迷藏海国藏于雾中?”

“不错。东海的远洋深处有雾区,常年云雾缭绕。时常有船只误闯,一去不返。”连容生就着回忆缓缓说道,“届时,船也要从这片浓雾穿过,随后即可抵达迷藏海国。不过这个时候,未佩牌的活物都会莫名消失。”

燕三郎若有所思:“看来,牌子是护身符。”

“不错。”连容生点头,“在我看来,那雾汽或有辨识活物、消解肌体之能。”

“不允许生命通过?”

“严格来说,或是不允许动物通过。我那友人见到同船者带去的草药并未被浓雾消解。”

“学生看过不少前人留下的游记,里面都提到迷藏古国。”令燕三郎不解的也在这里了,“有人说那里遍地财宝,有人说那里人间天堂;但同样有人说过,那里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我还看到一名异士自述,称被海国中的恶鬼追赶,历尽艰险才逃回陆地。”

“六十年实在太久,知情者都死得差不多了。”连容生说到这里低叹一声,“我那旧友,前年也去世了啊。”

“当年他去迷藏海国时,比你也大不了几岁,那时家道中落,他费尽波折才弄到一枚雾隐牌打算孤注一掷,喏,也就是你手里这种令牌。”

“迷藏海国只是一连串小岛组成的岛国,说它‘遍地财宝’太夸张了一点,当地土著喜欢与陆地居民交易,以岛屿特产换取远方大陆上的生活物资。只是他们的特产多是珍宝、灵物,恰好被陆地喜爱。物以稀为贵,迷藏国盛产这些,自不在意。”

“我那旧友满载而归,带回了足足八斛明珠,每颗都有鸽蛋大小,另有珍宝若干,一举缓解了燃眉之急,从此顺风顺水了。”连容生缓缓道,“他还提过,迷藏海国的主岛就是一座巨大的水晶岛,通体透明,美轮美奂。岛上居民甚至用红宝石嵌墙为饰,动辄就是数千颗。”

“珍宝如土金如铁?”阳光照在数千颗红宝石上是什么景象?燕三郎还想象不出。

“他说他亲眼所见。”连容生仔细回忆,“那天他在我家只喝了两壶酒,应该不是醉话。”

“全程没有危险?”

“至少他未遇到。上岛之后,人人都会戴上面具,待返回陆地再撤掉。这样,谁也不知道同行的人是谁,收获有多大,见财起意的机会就小了。”

“对了。迷藏海国虽被称为‘国’,这说法其实很不准确。”连容生提点他,“严格来说,那里自成一个世界,里面不以国分,也就没有君臣这套体制。”

“但必定有上下之分。”燕三郎很明白,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阶层,“听说迷藏人只奉神明,不待王侯。”

“嗯,我那老友说过,迷藏国的上下关系简单,只有平民和神官之分。这是大类,其他的都是末节,不值一提。”连容生顿了一顿,“至于神官,又只分作神使和信察。神使只有一人,是为天神的喉舌,代传神谕,信察则有数十人之多。这两类,都高居于平民之上。”

第597章 突飞猛进

“确是比句遥国的国体简约。”

“你去了迷藏,万勿与神官争执,他们很受土著拥戴。”

燕三郎想了想,“当地土著都是什么模样?”

“与我们大同小异,只是个头较矮、肤色黝黑,对外人很和善。另外,海国也有陆地居民的后裔,他们的先辈留在岛上,没有返回陆地。”

“这样说来,只有浓雾骇人而已。”

“不止。”连容生摇了摇头,“莫要小看人的贪婪。一牌仅限一人通行,了不起再弄一辆手扶小车过去,想用牲畜拉上大车就行不通了。因此每人能够携带的物件有限,据说海国当中的储物戒指都炒到了十余万金的价格。这种情况下,令牌可比什么都贵重。”

多一枚令牌,意味着能多一人满载宝物而归。

燕三郎明白了:“海国就是个宝藏之地,六十年才开放一次。无论谁千辛万苦弄到令牌,都想借机大捞一笔。”进去了就铁定能满载而归,商人最恨的就是自己少生一双手。

那就让自己的同伴也能进去,才是最划算,还更安全些。

“正是。”连容生面色肃然,“这令牌最好秘不示人,你能少惹些无谓的麻烦。”

燕三郎想了想:“迷藏国每次发放出多少令牌?”

“这问题我也问过,可是得不到答案。没人能够统计。据描述,出发前停在港湾的船只密密麻麻,至少有数百条之多吧?”

“我老了,锐气不再,否则这等趣事还是该亲自去弄个水落石出。”连容生轻叹一声。岁月不饶人,上了年纪不仅体力下降,连好奇心都不似从前旺盛了。

他沉吟几息又道:“你的出师之作,不妨就定为迷藏海国吧。如能为后世解谜,那是最好不过。”

燕三郎应了声是。

连容生收来的每一届弟子只教三年,能学多少全看自己悟性灵性。燕三郎也到了三年之期,按规定要学以致用,著论上交。如能在连容生那里通过,才算顺利出师。

有了这道光环,今后他在列国的政坛商界都会是抢手人物。

到出师这一步就不急了,反正急也急不来。韩昭师从厉鹤林,据说也是带兵三年以后写好了论战心得,这才顺利出师。

就燕三郎所知,二师兄去年秋天就学满三年了,只是递上的策论被连容生驳回,改了两三次都不行,沮丧得要命。

现在连容生亲自给燕三郎点题,难度虽然大,总好过他自己再去揣摩师长心意。

师徒相别年余,连容生也记挂这个小徒弟,干脆留他在家吃饭。

燕三郎今日提溜过来的礼物里面就有黄鼠狼自晾的老腊条,肥肉切开来都是晶莹如玉。连宅的大厨拿着它去伴炒今晨才从竹林里挖出来的嫩笋,再配几朵圆厚香菇,鲜得人下巴都要掉了。

连容生连挟几筷子,再汲一口从盛邑带回来的三花果酒,满足得长叹一口气。

燕三郎待他饭毕停箸,取茶漱口,才从袖里又掏出一张白纸,平铺在连容生面前:“师傅可知,这是何物?”

纸上所绘,正是昔日卫王召唤出来突围脱困的怪物,若非有燕三郎这个变数在,他或能成功逃出韩昭手掌。

连容生先前听过燕三郎描述,这时再看图像也明了:“这怪物能让你们险些束手?”

“是。”当晚是他、韩昭、贺小鸢和千岁都加入了战局,这才勉强收拾掉怪物,“此物好似没有灵智,否则更难对付。”

连容生看了半晌也没看出这是什么东西,但他在弟子面前不好说出“不知”二字,于是轻咳一声:“画像留下,今后我帮你留意。”

燕三郎大喜谢过。连容生交友广阔,消息渠道比他灵便不知多少。恩师肯帮忙,比他自己一个人努力要强得多。

这个时候,他也觉出了单打独斗的难处,那就是人手不足、消息不灵,只能寄望于鸿雁飞书这样的情报组织。昔日贺小鸢在卫国后方虽也喜独身往来,但她背靠一个国家的情报系统,燕三郎都经常借用其耳目。

如果自己手里也有一支势力就好了。

当然,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因为连容生正对他道:“我看,未来半年宜修身养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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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城的日子,平淡如水。

连容生要这徒弟修养半年,但燕三郎其实在接下来的一年当中都没有再出远门。

他留在春明城中闭关修行,慢慢消化过去数百个日夜积累的心得。

若说从前他观察入微、洞彻人心,那么经过红磨谷和卫国之行,他还学会了审时度势、判断大局。反映到课业和修炼上,就是突飞猛进的跃升。

在这三百多天里,燕三郎又打通了一条经脉。这样十二正经已通其十一,他也养出了十一条生猛的真力小龙,最后一条经脉的打通亦是近在咫尺,这比千岁原本的预估还要提早一年。

现在那十一条真力小龙就像养在一个个篓子里的斗鸡,篓子满身都是窟窿眼儿还排排放。斗鸡,哦不,是真力小龙相互之间一览无余,成天吃饱喝足甩着尾巴想掐架,偏偏燕三郎把每一条都养得膘肥体壮,谁也不服气谁。

要同时安抚十一个好斗分子可不容易,何况燕三郎正面临《饲龙诀》在本阶段最危险的一关:

打通第十二经脉。

燕三郎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此时干脆出关访友,又带着猫儿四处玩耍。

木铃铛发过几次光,他就做过几次任务,给千岁积攒愿力。琉璃灯的火焰,颜色越来越深。很快就要突破“燃灯”之境了。

一转眼,就到了盛夏。

来自卫国的消息一个接一个。

燕三郎返回春明城次月,萧宓就加冕为王。有韩昭护持,这过程非常顺利。前卫王死了,人证物证俱在,萧宓也是萧家直系血脉,人证物证俱在,继位是理所当然。

而后他诏告天下,要各路人马臣服。

紧接着卫国有三地拥兵自立,不服王廷管束。

第598章 时候到了

新上位的卫王萧宓发兵征讨,这回褐军摇身一变,充当了攻打“反贼”的急先锋。

耗时三个月,王廷击败叛军,平定国乱。

叛军首领一律枭首示众,以震慑心存异己者。王廷同时颁下嘉奖,褐军大小头目,上至茅定胜,下至游骑将,都得了封赏。不过,茅定胜交出了手里的兵权,而童栗被派往西疆,领军戍关。

新卫王上位以后,频频向攸国致歉示好,并且给出了很有诚意的赔款。今年开春,攸国终于同意,睦邻友好。

燕三郎知道,贺小鸢从中起了很大作用。

至此,卫国内定外安,萧宓终于坐稳了这张来之不易的宝座。

他亲自提笔给燕三郎写信,吐槽为王之后的日理万机,并且说起韩昭在五月初五这一天大婚,盛况空前。

此时的韩昭已经受封为护国公,权倾朝野。出头鸟来一个被打死一个,余众无敢不服。

他们的结合是卫、攸两大世仇的联姻。付出那么多鲜血与牺牲,遭受那么多苦难与折磨,卫国和攸国的百姓终于盼来了珍贵的和平。

连容生听完这个消息,也不由得感慨一句:“国家之间,哪有什么永世的仇敌啊?”

这一晚风清月明,燕三郎看完来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差不多了。”

千岁刚把一颗晶莹圆润的樱桃放进口中,漫不经心问:“什么差不多了。”啊,好甜!

这会儿正是大啖樱桃的好时候,春明城又以西郊樱桃园里出品的果子为佳,一小提篮都要三十个铜板。今年雨水不多,樱桃甜得像蜜糖。她一会儿功夫就能消灭篮呢。

黄大这回有眼力价,一次给她买了十篮囤着,余下的樱桃都保在冰窖里了,拿出来就挂起晶莹剔透的水珠。

“冲关。”燕三郎转动脖颈,发出清脆的咯啦一声。

“现在?”千岁微吃一惊。这小子的语气平淡得好像要爬床睡觉,而不是去经历生死大劫!

“嗯,就是现在了。”修行最重感应。他就觉出现在契机刚好,正合水到渠成,提前或者延后都不妥。

千岁端正面容,丢下樱桃:“走吧。”

她交代黄鼠狼守好门户,这才陪着燕三郎走入屋内,随手放下结界,以免外物干扰。

燕三郎正襟坐好,她在少年面前放下七八个药瓶子,依次排开。这里面有虎狼之药,有谦冲之药,还有固本培元的,五花八门。

她举起一个瓶子,对燕三郎道:“一旦第十二经脉打通,你要抓紧把这培元丹吃掉,活命的机会还能再大一点。”

燕三郎要取瓶子,她却把手一缩:“你若是没甚把握,现在就解除木铃铛的绑定!”

她没好气道:“我可不想陪着你倒霉。”

《饲龙诀》的致死率太高,而木铃铛的主人要是挂了,她又要被封印百年。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了!

燕三郎眼神平静:“我不会死。”数年如一日勤奋刻苦,就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他已经准备好了。

“你怎知道?”她撇了撇嘴,“还是解除绑定吧,你好我好大家好。”

少年沉默一会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嗯?”她侧头看着他。

“初遇时,你说过你还有急事要办。”燕三郎记性极好,“瘟妖临死前也说过,你在孜孜寻求一个答案。”

他重复一遍:“那是什么?”

少年的面容沉稳而坚定。千岁和他相处多年,知道他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

否则,他不会同意解约。

她咬着红唇,在桌边坐下:“我要寻一个解法。”

燕三郎挑眉,解什么?“毒,还是诅咒?”

“都不是。”千岁缓缓道,“是一句预言。”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千岁拣起银勾挑灯,动作是燕三郎怎么也学不来的优雅从容:“曾经有人断定,我活不过一千岁。”

少年心里没来由一沉:“那人的预言能算数?”

“在这之前,它做过三十六次预言,其中有三十四次都成真了。”千岁耸了耸肩,“至于我这个,时间没到,还不清楚。”

“可是我想活下去,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她悠悠叹了口气,“若非这样,我也不会变作木铃铛的器灵。”

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很大。燕三郎目光转动,突然想起瘟妖被杀之前说过的话。“离这道生死之期,还有多远?”

千岁嘟起红唇,不说话了。

给他答案,就是曝露自己的岁数。她不干!

“反正,我不能再被封印了!”她秀眉挑起,失了耐心,“你到底解不解约!”

“好。”

“我先警告你……”千岁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好,我可以和木铃铛解约。”燕三郎甚至冲她笑了笑。

千岁又是惊喜,又是狐疑,看了他半天:“有什么诡计,嗯?”臭小子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有个条件。”

看吧,她就知道。千岁抱臂在前:“说说看。”

“以后不可再瞒着我偷偷行事。”燕三郎已经想好了,“大小事宜,都与我商量着来。”说起来千岁的性子和猫儿真有些相似,总是偷藏一点心事自行处理,决不让别人知晓。

“唔……”事事坦白吗?想起来就膈应啊。她为什么要对一个小p孩子言听计从?

“或者你想在木铃铛里,再睡一百年?”她看起来可怜兮兮,但燕三郎知道,魔女有的是惑人心志的手段。

这么多年来,他也练就了免疫力。

“不想!”千岁思前想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好吧,就这么办。”

燕三郎伸手,要与她击掌为誓。

千岁大讶,声音都抬高了好几度:“你能碰我?”

这可是破天荒哪,一直以来,他不都躲着她吗?

“……不能。”他口里说着否定句,手却没缩回来。

千岁撇了撇嘴,伸出柔荑握住了他的手:“立誓为证。”

燕三郎面色绷紧、很不自在,显然这一次握手也触发了他的毛病。他努力把美人素手想象成芊芊的爪子。

反正,是同样的温暖和柔软。

第599章 生死关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599章生死关头千岁眼里憋着坏,显然也看出他的难过。她特地多抓了几息,直到少年开始挣扎才放开手:“这样行了么?”

他二人上次握手是什么时候,她好像没甚印象了,但至少是好几年前。燕三郎的手比从前更大、更暖和,也更有力了。

“嗯。”燕三郎解下项链,正要开口,千岁忽然叫住了他:

“喂!”

她忽然凑近,离他不及一尺才停下,妙目微动,仔细打量他的眉眼,像是要把他的模样记在心里。

说不定,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

好一会儿,她才朝他慢慢点了点头:“祝你好运。”

燕三郎突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

这一抱很用力,千岁吓了一跳。

不过在她全身放松下来之前,他已经放开手,后退一步。

这一次拥抱,快得像从来没发生过。

“祝你我好运。”燕三郎冲她一笑,这才抓起木铃铛低声念道:“留存愿力,收契解约!”

木铃铛当中储存着他历次完成任务的报酬,燕三郎并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拿出来——他的力量越丰沛,一会儿十二龙混战就越惨烈。

反正,他要是不幸殒命,留着这些愿力也没用了,不如赠给下一任主人。

更何况,他有自信。

他不会失败,更不会死!

话音刚落,木铃铛表面闪过一点青光,随后就没有动静了。

燕三郎抬头,原本端坐在桌前的红衣女郎已经消失。

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和木铃铛解约之后,这件宝物就恢复初始状态,重新成为无主之物。

它没绑定主人之前,千岁就无法外出。

熟悉的卧室突然显得空空落落,没有人气。

怪事。他想,平时千岁在夜里也经常四处游逛,很少在卧房里安静呆着,可他却从未觉得自己的住处这样清寂。

习惯真可怕,不知不觉就侵肌入髓,让人割舍不下。

燕三郎长长吐出一口气,调整心境。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想再见到千岁,首先他就得打赢。

再睁眼时,他心中已经古井不波。

少年擦了擦木铃铛,把它收起怀里,然后抓起一只药瓶,把里面的五颗药物仰脖全吞了。

要是千岁在此,一定会出声喝止,只许他最多吞掉三颗药。

接着,燕三郎重新盘膝坐好,开始摒除杂念,调息吐纳。

一个小周天之后,他就进入了内定状态。

在经脉里茁壮的十一条小龙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摇头摆尾,比平常更加活泼。药物才吞入腹中,立刻就转化为强大的真力,力量十分狂暴。

放去别人那里,大概直接将它安置去丹田了。那地方本就像河川汇聚的水库,起一个蓄水和排洪防涝之用。可是燕三郎修行的《饲龙诀》太特殊,到现在还未开辟出丹田来容纳和缓冲药性,是以这股真力产生之后直接冲入经脉当中。

但它所过之处都有小龙扑上来狙击,你咬一嘴,我也啃一口,个个狼吞虎咽,是以这股真力越流动越庸和,燕三郎指挥它就变得很容易了。

然而这些营养分摊下去,每一条小龙都是意犹未尽,反而被吊起胃口,在经脉中更显狂躁。它们渴望力量,渴望厮杀,渴望夺下更大的地盘。

固守自有的经脉对于越发强壮的它们来说太小了,不够施展拳脚。

他毕竟多吃了几颗小药丸。这股真力流到第十一条经脉时,并没有变作强弩之末,而是在燕三郎的引领下配合第十一条小龙,直接撞击全身最后一条经脉:手太阴肺经。

有了前十一次经验为基础,贯穿这条经脉的难度不大,甚至比起前面都还容易一点儿。真力在里面徜徉一个来回,瞬间变作了留居在这里的最后一条小龙。

至此,《饲龙诀》第一阶段要求的十二条经脉已经全部打通,十二条小龙也全数养成。

哪怕心性恒定如燕三郎,此刻也感觉出力有未逮。

十二龙俱全,每一尾都是生龙活虎,在各自的领地里搅风又搅雨。少年只觉十二正经里惊滔骇浪,该当是五百年一遇的大灾,即便他拼出浑身解数安抚巩固,那堤坝也是分分钟就要垮塌一般!

十一和十二,居然是天壤之别。

群龙乱舞,经脉一旦被崩裂,他立刻就会变作废人。燕三郎不敢托大,挣扎着将培元丹放入口中,然后接下去调息。

培元丹的作用,就是巩固经脉强度,相当于给堤坝加防。并且这一次可不仅止对十二正经而言。

不一会儿,全身暖意融融。燕三郎暗吸一口气,趁着培元丹的药力还未消失,迅速进入下一阶段:

相噬。

在他的命令下,相隔两条经脉之间的隔阂消失了,两条溪流汇聚为一条。原本互为恶邻的小龙突然置身于同一条畅通的水道,当即是二话不说,扑上去绞缠在一起!

这一刻,它们已经等待很久了。

十二条小龙,两两相噬,一共六组。鼓荡的真力震得燕三郎每一条经脉都胀痛欲裂。

它们长得太壮了。

真力绞在一起挤压、搏杀、逆行,身体的主人必然体会钻心的疼痛,仿佛从经脉内部被千刀万剐。

这还是他有预谋、有计划地开闸放龙,否则如果是十二条真力小龙一起破堤、混战一处,燕三郎的下场就是立刻筋骨颅浆爆裂而死,倒是干脆无痛苦。

《饲龙诀》的真髓就在于饲龙如饲蛊,终要引导真力小龙之间互相吞噬、壮大。过程当然凶险无比,可是好处也是立竿见影。

如有第二人立在屋中,当会发现燕三郎浑身通红,露在外部的面部、脖颈、双手都像是刚从蒸锅里拿出来,红得快要滴血,并且青筋都爆了出来。

少年的体表更是浮起一起淡淡的水汽,氤氲如薄雾。

他起先只是微微颤抖,而后越发严重了。

可惜屋里没有旁人可助他一臂之力,就连千岁也被锁回木铃铛里。

窗外,春深堂的假山里有蟋蟀喳喳叫唤,黄大正趴在石桌上打盹,浑然不知主人已到生死关头。

第600章 如你所愿

进一步是生,退一步就是死。

从修炼《饲龙诀》开始,燕三郎就没了任何退路。

他的状态不好,像是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

可是这一秒始终没有到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燕三郎体表的颤抖开始减弱。

第一组搏杀,结束了。一条小龙完全打败并吞噬了同类,力量比原先增强了近一倍。

然后是第二组、第三组……

乃至第六组!

十二条小龙只剩下了六条,但每一条的体魄和力量都有显著增强。

不知不觉中,经脉中的力量变得平和。经过一场惨烈搏杀,存活下来的小龙都有些倦了,连游动起来都是懒洋洋地,不复先前好斗。

吃撑了、打累了,它们也需要休养生息。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平时这些家伙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哪能像现在这样和平相处?

燕三郎不顾自己疲惫,飞快将它们划拨为两组,一组去攻任脉,另一组去攻督脉。

是的,十二正经打通之后,《饲龙诀》的下一步目标就是包含了任督二脉在内的奇经八脉。任脉主血,为阴脉之海;督脉主气,为阳脉之海。这两脉能对十二正经的气血起到积蓄和调节之用,十二正经气血鼓盈,就会流入任督二脉,反之亦然。

燕三郎还未锻炼丹田,因此这两脉的作用至关重要。

六条真力龙原本已经半趴下了,一动也不想动,怎奈他这个主人催了又催,只好慢条斯理游往新地盘,开始攻坚克难。

燕三郎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务必要把它们折腾到气力告尽,这才罢休。

它们没劲儿了,他就暂时安全了。

打通任督的速度很慢,一天天都只得寸进,但他并不在意。这两条经脉悠长曲折,串连起来的穴窍无数,还要入脊入脑,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来才是正道。

他收了功,慢慢睁眼,浑身上下汗涔涔地,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

夜色如墨,他透过窗棂还能看到星辰。

人间可真美好。

活着,真好。

四肢百骸汇聚一股子乏劲儿,直接冲上头脑,让他忍不住连打两个呵欠。

浑身上下,每一处经脉、穴窍、筋膜,都疼得好像要裂开来一样,就连肌肉都有强烈的撕扯感。

他知道,这是肌体在方才的冲关过程中受到了损伤。

别人境界提升完毕,都是精神抖擞、血槽点满,看起来像刚刚吃了十全大补丸;他倒好,一身是伤,疲惫欲死,后面还要小心保养多日。

燕三郎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汗出如浆,但他现在甚至不敢开窗吹风。身体正处于最脆弱时期,一旦被风邪入侵,拔祛不易。

他走去门边,轻敲两下。

黄鹤一直守在门外,闻声大喜:“少爷,冲关成功了?”

燕三郎嗯了一声:“打水。”

他的声音里满满都是疲惫,黄鹤不敢多问。后厨里早就备好了热水,他赶紧抬起满满一桶,送去燕三郎房里。

小主人的脸色白里透着青,把黄鹤吓了一大跳。

泡了两刻钟,中间还加温一回,少年这才长舒一口气,勉强缓过劲儿来。

他换过一身干净衣服,厨房里备好的食物流水价一般端上来。

这都是药膳补品,五百年人参在其中都只道寻常。

燕三郎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吃掉半桌,再喝下两罐早就配制好的药酒,脸色这才慢慢转好。

到了此时,他才觉出有些异常。

少了个人在边上叽叽喳喳或者冷嘲热讽,这顿饭吃得太安静、太平和了。

他有些不习惯。

结界已经撤掉,白猫芊芊来挠门了。

没有阿修罗附身,猫儿跳上少年的膝盖就开始打滚,仿佛也知道他刚刚经历了生死大劫,正需要抚慰,哪还有半点傲娇?

燕三郎撤完残席漱了口,这才重新取出木铃铛,摊在掌心观察。

这神器静默,与昨天相比,与他五年前第一次拿到它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燕三郎盯着它出神好一会儿,这才刺破指尖,重新滴下一点血珠。

今回,他能更加清晰感受到自己与木铃铛之间建立了某种纽带。

紧接着一缕红烟释出,红衣女郎又站到他的面前。

这一幕似曾相识。

燕三郎瞬间有些恍惚。

弹指一挥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啊。

还是千岁的话将他拽回了现实。她两手撑在桌子上,美眸睁大,盯着他使劲儿瞧:“你没死呢?”

语调上扬,充满了惊奇。燕三郎仿佛还听出了别的什么,冲她露齿一笑:“如你所愿,没死。”

千岁目光还在他全身逡巡,似乎彼此已经久违,声音却很傲慢:“什么愿?你小子太无趣,我在你身边早就呆腻了!”

燕三郎不以为意:“恐怕你还要再将就一段时间了。”

她轻轻切了一声,终是问他:“冲关很顺利?”

“尚可。”噬龙过程中那许多惊心动魄,艰难痛苦,他都轻描淡写一语带过,“挺过来了。”

千岁咬了咬唇。

其实《饲龙诀》的原理和机制她都明白,当然也清楚燕三郎遭受过什么样的折磨,何况他看起来虚弱得很。常人忍到半途,或许都昏死过去了吧?

她手按在燕三郎腕脉上,将自己的力量渡了过去,查探情况。

果然,他身体受损严重,至少得休养个把月。身体当中的小龙由十二条变成了六条,可是走火入魔的风险并没有减小。

如果说《饲龙诀》第一阶段是将小龙分别关在十二个笼子里面,要它们稍安勿躁,那么燕三郎接下去要做的,就是命令真力小龙三三组队,分别去冲击任督二脉。

这一回没有笼子阻隔了,但他还得保证同队小龙之间不会互相残杀。对于这些斗得跟乌眼鸡一样的小龙来说不容易,对于燕三郎本人来说也不容易。

他要耗费的心力,一点儿也不会比第一阶段小。

“凶险之境已过。”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没来由有些轻松,“看来你至少还能再活好几年。”

第601章 八月十五

冲关之境最是凶险。燕三郎这回成功了,下次再冲关就要等到奇经八脉完全打通、开启丹田田。

只要他时刻维稳,小心伺候这些奇经八脉里的大宝贝。

千岁看出他眼底的疲乏,站了起来道:“你睡吧,我出去散散步。”

燕三郎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深度好眠。

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但是赶在千岁踏出门坎时追问一句:“冲关之前定下的协议,生效了么?”

她轻轻嗯了一声,头也不回走出去。

燕三郎安心了,翻身上榻,刚合上眼皮就陷入了梦乡。

千岁透过窗户,静静看了他很久。

没死,很好。这家伙的生命力真是堪比小强。

……

燕三郎这一养就养了两个多月。

冲关受到的暗伤都已痊愈,筋骨重又强健。

他千辛万苦练成了第一阶段,成果逐渐显现。真力小龙虽然只剩六条,但每一条都比从前强壮了不止两倍,在经脉中游动起来凶威赫赫,几与真龙无异。

也即是说,他的真力存量一下子上涨了两倍,且攻击性更加强横。

作为小龙搏杀的主战场,经脉在康复以后变得更加宽畅也更加强韧,足以抵御更高层次的真力冲击。这就令他真力和运行效力大大提升。

千岁给他估算过,此时的他至少能打原来的自己三个。

有更强大的真力依托,燕三郎给自己修习的神通又加了两门,一称“铜筋铁骨”,一称“昙花一现”。顾名思义,前者是令他筋骨体肤强韧,外物不得损伤。据说练到深处,神兵亦不能伤。

其实他手里可以修习的神通很多,这几年东游西逛,收集不下三十余门。燕三郎原本想要多挑几门,毕竟战斗中瞬息万变,手段多一点,胜率也会大一点。

千岁却坚决反对:“你修行的《饲龙诀》就是天下一等一阴狠的法诀了,没有必要再多练旁门左道,只须打熬自身就行。等你境界至深,就会明白大道至朴,多不如专,专不如一。”

燕三郎懂了,这是要他把基础属性点满啊。

“谨记,一力降十会。”

所以他补修了后一门神通。“昙花一现”这名字不太好,但效果杠杠的。一旦施展,能在五息内提升自己三成真力,三成速度,连防御力也会同步提升。

高手过招,突然有一方加力三成是什么概念?或许一下就能定输赢。何况“昙花一现”修习的境界越高,维持的时间越长。

不过这样的短瞬法术都有个通病,那就是使用过后至少十个时辰不能再用了。

千岁还给他出个主意:“你去弄些短时内强化筋骨气血和战力的丹药,自己炼也好,找个靠谱的丹行买也好,使用‘昙花一现’之前先嗑一粒,包准把你对手虐到体无完肤。”

燕三郎缓缓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反正,这段日子过得古井无波,少年不再外出,除了应付春明城的狐朋狗党之外,就是专心对付任督二脉,连千岁都在埋头捣鼓琉璃灯。这东西就相当于她的丹田,所以燕三郎明白,阿修罗也在修炼。

琉璃灯修好之后,千岁明显忙碌起来,有时一消失就是两三天。燕三郎问起,她很不想说,但少年抬出新拟定的协议,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诉他,自己正在研究琉璃灯的神通。

法器的效用多种多样,无论谁看到琉璃灯的外观,都知道这不是进攻型的武器。但它依旧有诸般妙用。

那里面附著的神通心法,千岁想要融汇贯通乃至运用自如,也需要付出长久的努力。

燕三郎看着琉璃灯很是好奇:“这东西也有境界之分么?”

“当然有。琉璃灯完整如初,就可以依着我的修为提升境界,这一点与你相同。”千岁拍了拍灯身,它即亮起青光回应,“眼下这一境界,称‘燃灯境’。”

“然后呢?”

“然后,就要修炼下去才清楚了。”千岁瞪他一眼,“你以为我的修行之路像你这般容易吗,有一本现成的法诀可以照搬照用,什么要点难点都是一二三四五罗列清楚?”人类的修行也太简单了,照着菜谱炒菜就行。

少年挠了挠头,冲她一笑。

他修习《饲龙诀》也不容易,但毕竟有前人经验可以沿袭,不像千岁,一切全在暗中摸索。

毕竟,琉璃灯举世也只有一盏,哪来的使用说明?阿修罗单体力量虽然强大,可是用作命灶的法器品种却可以千奇百怪,谁也没能循别人的前路去走。

她也不容易呵。

时间磋磋磨磨,很快就到了八月。

老天爷赏脸,入秋以后都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八月十五的常规游乐是赏月观桂喝蜜酿,再吃一顿香喷喷的家宴。

这些,春深堂都有。

燕三郎正好倚在树边摘花儿。春深堂的老桂每年都会开出满树新花,用来炼蜜最是香甜,如果再做成桂花糖,那就是千岁最喜欢的零嘴儿。

白猫在草丛里抓蛐蛐。青草很高,淹没了它的身形,别人只能看见这里或那里的草叶被扰动,有时还能望见小旗杆似的白尾巴直直竖起。

千岁正在训它:“不许嚼!”猫儿把蛐蛐吃进肚子里就算了,可要是在嘴里嚼来嚼去,天明时她都能感受到讨厌的味道!

黄鹤立在一边笑眯眯地,忽然道:“少爷长个子了。”

桂花树干上有一道划痕,记录着他冲关之前量过的身高。如今三个月过去,燕三郎站在树边,这道划痕也不过到他眼睛位置。他一抬手就能摘下花瓣,不用踮脚尖了。

虽然桂花树也并不高大。

时间的神奇体现在少年身上,就是一点一点有了改变。

千岁笑吟吟道:“是不是松了口气,是不是碍着我们在这里不好意思笑到合不拢嘴?”

燕三郎不理她,继续摘花。

千岁喝了一口桂花酒,“我还以为,你要永远当个袖珍小男人。”

燕三郎难得送她一记眼刀:“恶毒。”

她就那么见不得他长个儿?他都十四了,再有几个月就是十五岁!

第602章 发芽了

他难得迸出一句重话,千岁讶异得挑了挑眉,看来他还挺在意这个。是了,这小子经常偷偷溜到园子里量身高,还以为她没发现呢。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男孩儿声线变得低沉,还有一点嘶哑,所以他现在更加沉默寡言了。

“应该是《饲龙诀》之故。先前第一层不曾大圆满,你的身体要集中所有力量供养和控制小龙,稍一不慎就是走火入魔,因此无暇分给生长。”千岁想了想,“你进入功法第二层之后,性命之忧暂时不算迫在眉睫,真力开始冲击任督二脉,那是总领全身气血、敦促髓液生长,你才有机会发芽。”

燕三郎的想法,其实与她不谋而合。

千岁转头吩咐黄鹤大管家:“天亮以后,叫明荟楼的裁缝到家里走一趟,再多做几套衣裳。”明绘阁也是燕三郎名下产业,在他出发往红磨谷之前开张。它走的高端路线,订制的衣裳无论料子、样式、手工俱佳,当然价格也绝不低了。燕三郎是连容生弟子,又与春明城几大世家交好,所以城里的贵人们也愿意关照他家。

这两年来,明绘阁名气渐响,生意红火。和城中闺秀一样,千岁也喜欢它的衣裳,回到春明城后就迫燕三郎谋私,一口气给她订了四十余套。

反正少年是想不明白,她自己什么样的衣裳款式变不出来,为何非要从他铺子里订?可是一旦问起,她就振振有词:“你不懂!女人就缺衣裳呢。再说了——”她冷笑,“你从前不也送过我?”

所以他只能猜想,千岁大概很喜欢女裁缝上门量体时说的奉承话儿:

“哎呀千岁姑娘,您这身段儿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哪!”

他那里出神,黄鹤这厢已经应了,千岁想了想又道:“你记得交代裁缝做得宽松些儿,免得这小子穿上俩月就得扔,白浪费钱!”

“好嘞!”黄鹤笑眯眯地想,女主人越来越会当家了。不过就算穿不了多久就扔,她也没让用便宜布料子。

“对了,至少要有六套冬装。”千岁托着下巴交代,“冬天海上很冷。”

“海上?”黄鹤愕然,“您、您和小主人又要出门?”还是远门。春明城附近可没有海!

千岁漫不经心:“嗯啊,我没提过吗?”

当然没有!

黄鹤只在心里暗诽,但是刚从外头进门的黄大却把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两位主人又要出门了吗?”它跳上石桌,蓬松的大尾巴晃个不停,“黄大舍不得呀!”

“舍不得,你可以跟着去。”黄二蹲在一边说风凉话,“听说海上行船多老鼠,你正好大展拳脚。”

黄大冲过去,正想对着她大展拳脚,却听千岁沉吟:“也无不可。想来那岛上也是蛇鼠无数,正用得了你。”她先前不曾细想,黄二的话却提醒了她。远洋船只在海上时间很长,阴暗的舱房里鼠蚁横行,再正常不过。

恶,她讨厌老鼠!带个抓老鼠的黄鼠狼倒是不错。

“啊?”黄大呆住,他就是嘚吧嘚吧嘴,为什么突然间就变成了出门的随从?“女主人,这、这个……”

“你不想去?”千岁斜睨他一眼,美眸中寒光一闪。

“想、想去!”黄大哭丧着脸,“想去得紧。”想死得紧。

还是燕三郎看不过眼,出声替他解围:“你去了也帮不上忙,留在春明城就好。”他们只有一只令牌,千岁还能缩进木铃铛被托运,黄大这么个活蹦乱跳的黄鼠狼可进不去迷藏国的雾墙。

黄大如蒙大赦:“两位主人定可以马到功成,万事胜意!”这几年红尘打滚,他跟妹妹也学乖了,事儿不一定尽心做,但嘴一定要甜!

千岁冷冷一笑,才不吃他这一套。燕三郎倒没甚表情:“方才你出去做什么了?”

得他提问,黄大这才想了起来:“哦哟,来了个大好消息呢!”

他一下子眉飞色舞:“赵丰从梁国大都给我写信了,他生了个大胖儿子!”鸳鸯谱事件中,他吃了不识字的大亏,后面痛定思痛,也向老爹习字。“他说孩子尚幼,等后头再带回来春明城过年。”

黄二把卤鸡爪子啃得嘎啦作响:“是他生儿子,又不是你生,你蹦哒个什么劲儿?”

“他是我兄弟,他高兴我就高兴。”黄大呸了一声,“你这没见识的妇人懂什么?”

黄二把东西一丢,人立而起:“你有见识,你的见识就是懂得说出‘妇人’二字。知道‘打架’这俩字怎么写吗,要不要我教你?”

两只黄鼠狼掐在一起,飞快打进草丛里,到处簌簌作响。

黄鹤继续保持笑眯眯的姿态。这两个货,什么时候可以停止给他丢脸呢?

“衣服做快一些。”千岁又转向黄鹤,“我们十天后出发。”

白猫从草丛里溜了回来,嫌弃地看着那一对打架的黄鼠狼。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脑袋,它就顺势倒在他臂弯里了。“这段时间里,你们要照顾芊芊。”

听见这句话,两只黄鼠狼架也不打了,从草丛里一前一后蹿了回来:“您不带上猫儿?”

“这次不能带了。”他话音刚落,芊芊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喵喵直叫。她也修炼出灵智,尽管法力不强,听懂主人的话却没问题。

从前,主人走南闯北都会带上它啊。这回她也想去!

燕三郎叹了口气,摸摸它软乎乎的脑袋:“乖乖守在家里,有谁欺负你了,就叫黄大黄二给你出气。”他也不习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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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横沙滨。

十一月的海边可不像常人想象那么美好。白沙、海鸥、波光粼粼,这些的确都有,但强劲冰冷的海风能把人吹到面瘫,更不用说风里夹杂着冰碴子,掠过地面倒颓蔫黄的荒草时,还可能把草根和泥土一起拍到脸上。

从外头赶来这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把自己包裹成一个粽子。

燕三郎抵达横沙滨时,恰好是午后。

第603章 横沙滨

听说这里原本是个渔村,但经过数百年发展,慢慢变作了一个小镇,人丁不旺,也就四、五百人。他走入镇里,发现外围大量建筑看起来都很新,不必凑近都能嗅到浓重的松漆味儿,有些榫卯更是露出里面青白的木质,全无风霜摧残过的痕迹。

千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些酒楼饭庄都是刚盖好不久。”否则以镇子原本那点儿建筑,新来者都难有片瓦可以遮身。

平时这里很是寂寞,不过现在一房难求。

燕三郎并不打算入住,只想随意找个酒楼寄存马匹。可是辗转几家,都说厩里早就满了,半匹马都塞不进去。他也知道店家说的是真话,因为这个小镇此刻真被各式各样的马车和队伍塞满。

找了好一会儿,他才把马儿寄到一家粮店后院,以二两银子的天价。他把马儿缰绳交过去,店家正要牵进马儿,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叫:“等等,别关门,等一等!”

燕三郎循声看去,有个年轻男子带着自己的马往这里快步奔来。

“掌柜的,我也寄马!”他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子,“麻烦你帮我好生照料。”

店家看看他手里的银子,呲了呲牙:“不成,我家没有那么大地方!”这才半两银子。

“您帮帮忙。”男子求情,“我快把整个镇子走完了,实在找不着寄存地儿。”

燕三郎不吭声,但知道他这情求得不好。别处都寄存不了,店家这里当然更好坐地起价。如今少年手里的产业繁多,早知道讲价可不能这么讲。

果然店家嘿了一声:“没地方就是没地方。”却不再跟一句“你走吧”,显然是等着他多出点钱。

街上有一名老妪走来,一边开自家院门一边嘀咕:“寄什么马?个把月后要是有命回来,这里多的是马儿,半两银子就能买到。”

虽说是嘀咕,但她的声量可不小,燕三郎和男子都听见了。店家没好气道:“王婆子,你胡说什么哪?”

“我说得不对?”王婆转过来对两人道,“六十年前我就是亲眼所见,你能么?”

她满脸皱纹,身形佝偻,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多岁。粮店的店家不过三十许人,闻声一噎,再转眼见到年轻男子目光转动,显是有退缩之意,赶紧道:“行了行了,我就做一次好人,呃……”

说到这里,他看了燕三郎一眼。同是寄马,这位小爷付了二两银子,年轻男人才半两,前者会不会有意见,要他退钱?

燕三郎看出他的担忧,只说:“无妨。”

店家这才放心收了年轻男子的钱,把他的马儿也一并牵了进去。

男子交钱时很不舍,目光追随那两块碎银子,直到它们消失不见,这才长长叹了口气。“多谢小哥。”

若是燕三郎心里不平,要求店家退款,后者大概不会收留他的马儿了。

燕三郎只道一声“客气了”,就往海边走。

从这里步行前往渡口,也不过就是二里路程,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人,也不虞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抢劫。

何况路上时常有灰衣人往来巡逻,确保没有恶**件发生。

这些灰衣人有男有女,年纪从十七八到四十余岁都有。燕三郎看了两眼就道:“不是官家人。”

从气质到行为都不像。

千岁还未回答,边上就有人接声了:“的确不是官家人,这些是汴宗弟子。”

燕三郎挑眉,一侧首就看见那男子跟了上来。他已经听见这人脚步声,因此并不觉得奇怪。

这男子的棉袄上打了好几个补丁,里衣也有些皱了,身形偏瘦,面有菜色。

千岁怎么看,也不觉得这人有甚本钱乘船出海。

这世上果然无奇不有啊。

那厢燕三郎正在问:“汴宗?玄门?”

“是。这块地盘二十年前被汴宗占去了,直到今天。”男子向燕三郎友善一笑,“你好,我是荆庆。”

“燕。”燕三郎的态度冷淡。

“燕小哥。”这人是个自来熟,“你也去海边吗?”

他没有明问,但这会儿眼巴巴赶去海边的只有一种人,所以燕三郎斜睨着他:“有事?”

“没,没事。”荆庆干巴巴道,“只是我们很可能同舟而行,我就先过来打个招呼。”

“你怎知道我们同舟?”

他目光寡淡,语气也漫不经心,荆庆却不知怎地感受到无形的压力,要定一定神才能接下去:“我们来得晚,大部分人都乘船出海了。这会儿海边的人也少,船也少。同乘的几率不、不小。”

路边有个包子铺,热气腾腾,但包子得五文钱一个,花卷三文。

平时它自然不敢卖这个价,但现在是非常时期。燕三郎随手要了十个包子,都用油纸包起。荆庆也跟了进去,看着笼屉咽了下口水,才小声道:“麻烦给我两个花卷。”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数了六文钱出来。

燕三郎耳力好,这人刚取出布袋,他就听出里面的铜板不多了。

“穷鬼。”千岁在他耳边笑道。

是以他又扔出几枚铜钱:“给他换成肉包。”

荆庆大为感激。

镇里的酒楼人满为患,再说燕三郎千里迢迢来到横沙滨的正事儿是赶船,哪还有空坐下来吃顿正经饭?

包子好过干粮,至少是热乎的。并且这家包子铺下的料也足,包子比燕三郎拳头还大。

两人拿着包子出门,燕三郎就问他:“你对这里很了解?”

“我就是本地人,家住大龙堀,离这里不过七八里,半天就能走到。”

绕过一段盘山路,燕三郎已经能看见港口了。这是一片宁静的海湾,热情的浪头奔进这里,也变得温柔起来。连容生的朋友描绘自己抵达这里看见的景象是“船头接船尾,整个海湾密密麻麻都是船,一点儿空隙也没有。”

但这会儿海湾空荡得很,渡口也只有二十来艘船只停靠。结合荆庆方才所说,赶来这里的多数人都已经乘船出海了。

第604章 坐地起价

“我远行而来,中途遇上山洪和泥流,受阻小半个月,这才迟到。”燕三郎有点好奇,“你就住附近,便利得很,为什么现在才来?”

荆庆闻言左右看了看。路上行人不少,但都来去匆匆,无人注意他们。他这才压低了音量:“安全。”

他示意燕三郎看看周围:“你觉得,这些是什么人?”

“并没打算搭船出海的人。”否则也不会留在陆地上了。燕三郎又看了几眼,“仿佛都不是大人物。”

“燕小哥好眼力。”荆庆赞了他一句,“这些都是豪门带来的长随。他们的主人登船出海,他们就在这里守候,直至主人归返。”

“人数实是有点多了。”能把小镇的酒楼饭庄都塞满,燕三郎粗略估计,总人数过万了。

“你可知,为何出海的客人会带来这么多随从?”荆庆苦笑,“路上不安全哪。”

“哦?”燕三郎明知故问,“为何?”

“出海的贵人多,打劫的强盗也多。那些大户人家不多带点人手,怎么能保证自己安全?”迷藏海国六十年才开放一次,能去能回就是一本万利。强盗也知道这一点,六十年才等来一次打秋风的机会,他们怎么会轻易放过?“就算抵达这里,我们也有危险,谁知道这些海客会不会有人心生歹意?”

“出海的未必个个有钱。”

荆庆知他指的是自己:“是极,但我们身上都有自认为最值钱的东西,否则根本不会去迷藏国,对么?”

“或许吧。”迷藏海国的通行令,就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既如此,你为何找我?”

他长得很阳光很好人么?荆庆不怕自己抢牌杀人?

“你已经知道我是穷光蛋了,至少你比我有钱。”穷人和富人在一起,谁才是最怕抢的那一个呢?“再说港口就在前方,你总不至于在汴宗弟子的眼皮底下杀人罢?”

“那可不好说。”燕三郎冲他微笑,露出一口好牙白森森地。荆庆看得脚下一顿,但旋即硬着头皮道:“我对目的地更了解。你只管问,有问必答。”

有价值,所以不容易被杀么?燕三郎不置可否。这时两人已经下到坡底,走近渡口。

渡口也是提前被整葺一新,栈道非常工整,否则木料长期浸泡在水里,早就腐烂。燕三郎看在眼里,问身边的荆庆:“渡口和镇里的房屋,也都是汴宗的手笔?”

“是啊。”荆庆晓得他要问为什么,“过去每一次迷藏国开放,横沙滨属地的官方或者玄门宗派都能捞到不少好处。”

“怎么说?”作为一个外来户,燕三郎对这些全然不知。

“归来的宾客上岸以后,有许多会就近处理迷藏国所得。”荆庆耸了耸肩,“你知道,多数人远道而来,满载而归是好事,但处置战利品就是个麻烦事。何况回去路上万一遇到截道儿的,怕是人财双亡。”

“管理这块地头的官方或者玄门,就会跟他们做生意,甚至提供护镖服务。”荆庆笑道,“算是皆大欢喜,所以汴宗才会花费人力财力在横沙滨上。”

近水楼台先得月,属地管理者也能分到不少实惠。海客们出海赚钱,而他们就赚海客的钱。

说话间,两人走上栈桥,就有船老大凑了过来:“去迷藏国吗?”

两人点头。

船老大然后向他们伸手:“一人一百五十两银子。”

可真黑。

燕三郎看了看荆庆。后者连包子都买不起,有钱搭船么?可是他连镇子里的细节都清楚,怎会事先不打听打听船费?

荆庆苦着脸问:“不是一百两么?”

“涨了。”船老大伸着大拇指往自己身后的水面晃了晃,仿佛突然涨价一半是理所当然,“船就剩这么几艘了,你们爱坐不坐。”

坐地起价啊。

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笑道:“你说荆庆拿得出么?”

“拿得出。”燕三郎眼也不眨。

“什么?”一边的荆庆没听明白,追问一句。但船老大打断了他:“你们到底坐不坐?不坐别站在这里碍事儿。”

“坐。”燕三郎深知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出海以后,自己身家性命都要交到这船老大手里。

他老实掏了十五两金出来,折合银子恰好是一百五十两。

荆庆愁眉苦脸,从腰间摸出几两碎银子,然后又拔下鞋子,从鞋底抠下一块金饼,折算起来也差不多是一百五十两银子。

这金饼被熔成薄薄的一层,直接贴在鞋底。这样就算他遭遇抢匪,也没人会去翻他鞋底来看。

燕三郎也不由得侧目。

这人把银子分作好几个地方放,难怪布袋里面听不到几声钱响。先前看起来两袖穿风,原来还有点儿家底嘛。

船老大把银子金饼从他手里拔出来收了,指了指系在码头的木船:“上去吧,凑够八人就开船!”

这船也就是中等体量,从头到尾长约五丈(十六米)。船身看起来饱经风霜,燕三郎在船底看见了藤壶等赘生海物,密密麻麻趴满了底板。

船上另外还有两个船员,并不理会燕三郎。

他和荆庆全船走了一遍,发现船分上下两层,有五个舱房,除了前后甲板,还有一个公共的小厅,现在堆满了各式杂物。

“这些都是远洋的渔船。”荆庆对他道,“临时用作载客的渡船。”没人会为六十年一次的海上之旅专门制船,太浪费。

燕三郎游走一遍,选了个底舱丢进包袱,算是占了个位置。荆庆奇道:“咱怎不要上面的舱房?”他们是最先上船的,理应选择好舱位不是?

每一间舱房都很窄,摆两张小床就基本满了,放个胖子站在两床之间的过道,转身都难。房间里还有一股子难闻的霉味儿,像是鱼腥和鸡屎味的混杂。

可是上面两个舱房都带窗,好歹有风有光;底下三个舱房无窗,乌漆麻黑,白天也必须点灯,否则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605章 有权有势

荆庆进来还得下意识捂住鼻子,燕三郎面色如常,仿佛嗅觉失灵:“少些纷争。”

他只想顺利抵达迷藏国,路上的纠纷和风波越少越好。至于居住环境,好歹这儿还有张床,怎么不比寒冬腊月的黟城荒园强?

他不挑,所以选了底舱,但是靠近门边,有事可以及时反应。

荆庆想了想,也是如法炮制,把行囊放去另一张床。燕三郎看了他一眼,荆庆赶紧笑道:“咱们一起,有个照应。”

燕三郎目光微闪,也不多说什么,迳直走上甲板。舱房里逼仄窄暗,又有一股子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鱼腥味儿,久闻欲呕,他也不想呆在里头。

不远处,有两只海鸥正在打架,争夺半截鱼身。

燕三郎望着海面出神,耳中却听到千岁问他:“这小子实实在在是个弱鸡。”

“嗯。”荆庆没有修为在身,只是个普通人,“这世上普通人居多,前往迷藏国也多数是普通人。”

“可是去迷藏国的穷鬼不多。”千岁嘿嘿一声,“你猜,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去迷藏国换回钱财?否则,就不如卖掉令牌了。你在路上也看到了,通行令已经炒到八万两一枚呢。”

燕三郎路过一个城池,里面的拍卖行公开发卖一枚迷藏国的通行令,角逐十分激烈,最后是以八万两的价格被买走的。

八万两,这价格让普通人吃喝几辈子都不愁了。他看荆庆也不像家底殷实的,为何不卖掉令牌,换一世富贵?

“或许他不知道牌子那么贵。”燕三郎随口一说,看见不远处有人快速走过来,显然也是船客。

“胡说八道!”这小子就算糊弄,也越来越没诚意了。

燕三郎的注意力却转去了渡口。

时间慢慢推移,上船的客人也越来越多。约莫是大半个时辰以后,船上就只剩下四个位置了。

燕三郎观察其他船只,或多或少都拣上了几个客人。

就在这时,又有乌泱泱一大群人朝渡口走来。燕三郎一眼扫过,目测至少有百来个,众星拱月般围住中间。

荆庆轻声道:“不知是哪一家权贵来了,可惜这里面也只有一个能上船。”

果然那群人走近渡口,对上候在这里的几个船老大,开口就要包下一整条船。

“没有空船了。”

“给我们清一条船出来。”这群人道,“我们出三倍船金!”

船上,荆庆给燕三郎解说:“包船比较安全,船上都是自己人。”人越有钱,命越金贵,不想多担无谓的风险。

这样的海客,过去几天船老大已经见多不怪了:“没有就是没有,再说按这里的规矩,船不能包!”

“岂有此理!”人群中有管事怒道,“有钱还不赚吗!”

“你以为就你家财大气粗?”船老大也想多赚哪,奈何不能,“去跟汴宗的爷们儿说。他们肯,我们自然就肯。”

汴宗也派人手留驻码头,闻声巡视过来。这管事迎上去就道:“各位,我家少爷乃是宝夏国上柱国三公子,与贵宗山长时常往来……”

汴宗弟子这几天守在这里,这类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当下笑眯眯回了一句:“真是抱歉,船只是按出海人数定的,要是让您家公子包了船,势必有后来的客人上不去了。”

管事回头望了自家公子一眼,见他点头,赶紧再加码:“五倍!”

“这不是钱的问题。”汴宗弟子依旧客气,“您家公子想去迷藏国,那就只能上船占一个位置!这是我们山长亲自交代的,一人一席。”

管事为难道:“这未免太不通人情。万一路上……”

“路上要走十天。”汴宗弟子道,“今日过后是没有船了,您家公子想进迷藏国,得再等六十年。”

“六十年”这几个字太唬人,始终旁听的上柱国的公子也耗不下去了,上前两步瞪他一眼:“废物!”

管事好生委屈,却只能低下头。

这公子也看出汴宗人态度虽好,底限却不能通融。他冷嗤一声:“算了算了,拼船就拼船,有甚了不得?”去迷藏国的人数以千计,怎会到他就出事,也没那么巧。

他肯拼船,管事立刻抖擞精神,到码头挨个儿看船,最后回去小声道:“公子,那艘不错,船客不是女子就是老人,还有孩子。”

船上,荆庆正对燕三郎道:“这些富家子弟可真傻,还没上船就自报来历。”光天化日之下,谁都知道他们有权又有钱。问题是,上了船之后要在海上走十天呢,那时候他们的权就派不上用场了,只剩下钱……

燕三郎呶了呶下巴:“他走过来了。”

人群浩浩荡荡往这里来,码头送别。不过荆庆料错了,最后这一群里居有两人上了这艘船,一位是公子,另一位是随从。

他们掏出了两面令牌。

荆庆轻轻“哇”了一声:“了不得。”

市面上一牌难求,上柱国府却能一连拿出两个。那可是十六万两银子哪。

还差两人就能开船了。

上柱国的公子到船上走了一圈,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显然对这里的环境和卫生很不满意。不过无论他在家里怎样锦衣玉食,上了这艘船也只好忍着。

船票价格八万两一张,就算是他,也舍不得掉头就走啊。

“这是什么腌臜地方!”燕三郎在甲板上都能听见公子怒气冲冲的声音,“汴宗就不能多派两艘好船!”

“有些水域危险,暗礁太多,走不了大船。”船老大正好经过,给他答疑,“去往迷藏国的人数又多,没办法一人派一条船。”

诚然也有荆庆这样自有坚持的船客,但多数家族真正缺钱了,只会把牌子卖掉,换立等可取的真金白银。所以到最后能握牌在手的人,哪个没点背景,哪个没点身家?要想照顾每人周全,汴宗得弄来多少船才够用?

办不到,就干脆一视同仁了。

上柱国公子哼了一声,自行挑了一间上舱房住,矮子里面挑将军嘛。

第606章 公大夫

码头上的人又少了,也不往这里来。

荆庆等了半天,就过去跟船老大套近乎了。从燕三郎的角度看去,这人不断陪着笑脸,船老大却爱搭不惜理,直到荆庆递了一样东西过去。

这玩意儿圆溜溜像个青皮果子,比指甲盖大一点,但外头还裹着叶片。别人还看不真切,船老大就拿过来就丢进嘴里嚼了几下,点了点头。

燕三郎耳力好,能听见他赞了一声:“不错,这个不错。”

吃人的嘴短,船老大面色也和缓下来。荆庆自己也嚼了个果子,两人慢慢聊开了。

同行的船客里面,有一个小姑娘奇道:“他们吃的是什么东西?”她看见船老大吐了一口唾沫在甲板上,紫红得有点儿吓人,像是吐了血。

“槟榔。”燕三郎精辨药物,看了两眼就能断定,“能起兴,但吃多了黑牙,易成瘾。”

小姑娘一看,船老大的牙果然有大半都黑了。她吐了吐舌头,向燕三郎笑道:“原来如此。我姓窦单名一个芽字,不是黄豆的豆。拢沙宗弟子。”

燕三郎意外地看她一眼。拢沙宗这个名字已经好久没有听见了,上一次跟它有交集还是四年前,韵秀峰梅峰长的官威给了他好深刻的印象。

拢沙宗在梁国以东吧,离这里可远着呢。他没料到万里之外还能遇见拢沙宗子弟。

这小姑娘明眸红唇,肤色粉嫩,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她穿着一件绯红的裙子,千岁总觉得她像一只会蹦会跳的红苹果。

燕三郎问:“拢沙宗?你是哪一位峰长座下?”

窦芽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呀,你很熟悉嘛?我是巫贤峰吕峰长座下第十四真传弟子。请问你是?”

“我非玄门弟子,但在拢沙宗里有个相识。”这个,燕三郎还是说了真话。

“是哪一位师兄?”

千岁在燕三郎耳边“哟”了一声:“嘴真甜。”紧接着又道,“这小姑娘看起来最多也就是十三四岁,待人接物可比你玲珑多了。”

燕三郎装作不闻:“端方,梅峰长门下。你可认得?”

“噢——”窦芽拉长了音调,“原来是端师兄!我当然认得啦,他可是宗里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宗主都器重他。”

“阔别多年。”燕三郎一笑,“看来他近况不错。”

“那是,端师兄修为又高人又好,师姐师妹们都喜欢他。”窦芽唉了一声,“从前年起宗门就想给他指婚,不过端师兄以梅峰长身体不好,他需要随侍在侧为由婉拒了。”

燕三郎抓住了要点:“梅峰长身体欠妥?”

上次他见到梅峰长,那可是养尊处优、威风八面,轻易就将梅衡西置诸死地,原本蒸蒸日上的衡西商会也险些分崩,最后更是直接被指给了端方来打理。

怎么看,梅峰长都像是能再祸害人间一百年的样子。

窦芽“啊”了一声,有些懊恼自己失言:“这、这个,也就是一点小病啦,养养就能好。”

“哦。”燕三郎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就此打住。“一点小病”能拖两年不愈吗?他可是知道端方的品性,梅峰长养这么一只虎狼在侧而不自知,恐怕……

不过以拢沙宗宗主的本事,端方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看来这几年有进步的不止是燕三郎一个人哪。

相比远在天边的端方,燕三郎更想知道:“今趟出海,是拢沙宗安排你来的?”小姑娘对答如流,看来是拢沙宗门下无疑了。

“是啊。”窦芽点头。她一笑起来就有两只虎牙,“反正我也要顺路回家,宗门就交代我走一趟迷藏国。”

听在少年耳中,这话里就多出一重涵义:拢沙宗不太把迷藏海国之行当回事,否则不会只派一名真传弟子出海。想来也是,那样一个与国抗衡的玄门财力雄厚,能短缺多少宝贝是自己弄不到的,只能去迷藏海国里购买?

或许有那么几样吧,所以窦芽在这条船上。

她边上坐着一位老人,身形微胖、面色红润,因为保养得当,也没人看出他到底多大岁数。不过到底年纪大了,扛不住冷风,所以尽管身披皮裘,这会儿也只得缩在船厅的角落里。

燕三郎和少女的对话,他听得津津有味,这时插口道:“老夫也去过拢沙界的云城,那真是第一等繁华富庶之地啊。小姑娘,你想从迷藏国换什么回来?”

见其他人目光看过来,他拢了拢衣襟:“喔,老夫姓庄,庄南甲,涂国公大夫,也是南汝商会的会长。”

窦芽回他一声好,但眼里有疑惑,显然不知“公大夫”是个什么官职。

燕三郎师从连容生,很重要的一课就是熟谙各国廷制和职衔。大小二百余个国家和势力,光是记清名字都很费劲。

涂国为东部小国,海岸线狭长,兼收海陆之便,尽管国土面积不大,但一直是海民与内陆的货转交往之地,做这中间商赚差价也过上了好日子。

而这位庄会长担任的“公大夫”,其实是官爵一体,等同于梁国县令。

不过,无论梁国还是卫国的县令都没有直接下海经商的权力,不像这位庄会长,自报名讳时还敢堂而皇之在官职后面跟个商人身份。

宝夏国的柱国公子正好从船舱里面走下来,想来是嫌里面气味难闻。他正好听见庄南甲这句话,噗嗤一笑:“买来的官儿,说出来倒是光明正大。”

庄南甲一下子涨红了脸:“你、你说什么!”

燕三郎目光微动,想起一个词来:

卖官鬻爵。

大国自有大国的体统,梁、卫就是财政再拮据也不敢公开叫卖官爵。可是许多小国就没有这些顾虑,哪一年遇上天灾**、国库空虚,王廷就会默许卖官,甚至有时这种官位买卖还由国君亲自操刀。

只看庄南甲财大气粗的模样,显然“公大夫”就是买来的。这人要是有钱了,忍不住又渴望有名或者有权。

第607章 纷争

这样买个一官半职过过官瘾,还有个遮羞的说法叫做“捐官”。不过柱国公子直言其“买”,确实很不客气。

眼看这两人要争吵起来,窦芽赶紧出声打断:“都消消火气,我们要同行十天呢!”说着主动答起庄南甲的问题,“师门这次要我带些草药回去,最好能买到种子,一劳永逸。否则再等六十年才能买到也是麻烦事儿。”

柱国公子冷冷看了庄南甲一眼,转对窦芽道:“拢沙宗经营多年,想必物料丰富,怎么会来海外迷国寻购药种?”

窦芽打量着他:“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她从小在拢沙宗长大,不识外界风土,旁人并不觉得奇怪。

柱国公子昂起下巴,由边上的侍从代答:“我家公子姓丁,大名云正,乃是宝夏国上柱国丁耀秋第三子。”

窦芽“哦”了一声,悄悄问燕三郎:“那是很大的官儿?”

“很大。”燕三郎给她科普,“可称宝夏国重臣。”

小姑娘坐得近,这一倾身,他都能嗅到对方鬓发传来的清香。拜千岁所赐,他能轻易辨出这香气的主料是丁香,其若有若无,好闻却不腻重。自然香粉里面还掺入别料,但是恰到好处,实是很高明的调香手法。

这样一盒上等的香粉,在春明城要卖到三两银子。看来这小姑娘的确有钱。

燕三郎藉着一点香味儿分析情报,耳边传来千岁问话:“小姑娘好闻吗?”

声音至少抬高了两度,听起来有点不悦。

燕三郎下意识挪开一尺,不答。

这时窦芽也正在提问,没留意他的举动:“我也觉得奇怪哪,宗内长辈说过,迷藏海国是个小世界。既是个自成一体的世界,怎么会生长我们陆地上的珍稀药草?”不同地域之间的物种都不相同,更不要说两个世界了。

始终没有存在感的荆庆,这时才轻轻咳了一声:“这个问题,我或知答案。”

他待众人的目光一起汇聚过来,才接着道:“我听说迷藏海国原本不是今天的群岛模样,它从前是一片广袤大陆,就像我们的世界。后来天灾降临,整个世界被毁灭,只剩下零星几个海上岛屿。所以它本身的物产几乎在天灾中损失殆尽了。”

船上众人出海之前都做过相关功课,但荆庆这一说还是首度听闻,都觉新奇。窦芽眼中更加迷茫了:“既然它损失了所有物产,又怎么会变作无数人向往之地?”

“我说的是‘几乎’而不是‘全部’。动植物基本死完了,可是矿藏还在啊,甚至因为天灾而越发丰富。”荆庆答道,“其实,我们要去迷藏海国购买的东西,很多都是从陆地送过去的。”

庄南甲大奇:“怎么会?我们远赴重洋,居然要从海国把陆地的东西再买回去吗?”

“恐怕是这样的。”海风大,荆庆揉了揉被吹疼的脸面,“谁也不知道迷藏海国与陆地的交易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所有人都明白,在岛上的交易又安全又隐蔽。”

窦芽下意识点头:“听说上岛以后要戴起面具呢,那就谁也不认得谁了。”

“或许人们最初只是来买一点迷藏国的特产,但久而久之就发现,把自己的东西拿来这里出售也是个好路子,无论买家是谁。”荆庆压低了音量,让内容听起来更神秘,“有些杀人越货得来的赃物,在陆地的拍卖会都不好出手,拿来这里反而好卖。你们看,来源不可考,去向不可考。”

丁云正蹙了蹙眉:“你这么说,可有实证?”

“那当然是没有的。”荆庆苦笑,“我也就是从别人口中得知。”

丁云正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个‘别人’是谁,怎会知晓这许多秘事?”

荆庆抿了抿唇,才答道:“我家中长辈曾经去过迷藏国,返回后将见闻写进家史,留传后代。”

丁云正“哦”了一声:“你的长辈做过统计?”

“这个……他也办不到。”荆庆又咳嗽一声,“他只是作此推测。”

丁云正呵呵一笑:“好个推测。长辈要是真有本事,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这下连荆庆的脸色都变成了猪肝色。在座所有人当中,的确就属他最落魄,无论明面还是实际,丁公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嘲笑他不得祖上荫庇。

千岁啧啧两声:“这人嘴可真臭。”

庄南甲先前也受过丁云正的气,这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忍不住出声解围:“这么多年,迷藏国也没走漏出去多少消息,你家先辈能作出这么详细的推断,已经很了不起。”

荆庆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丁云正就呵呵了,待要阴阳怪气再补一句,窦芽已经抢先问道:“这位、这位……”她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

“荆。”谁也不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姑娘,荆庆的脸色和缓下来,“我叫荆庆。”

“好,荆先生。照您说来,岛上是不毛之地了?”窦芽露出失望之色,“我还以为人人争着想去的迷藏国,会是个漂亮的水上世界。”

“那倒未必。”荆庆沉吟道,“据我先辈所言,那里密林莽莽,景色宜人。不仅是瓜果蔬菜,连禽肉鱼虾都一应俱全。”

“竟是这样么?”拢沙宗里的长辈只会按步就班地解说和交代任务,哪里能描绘得这么详细?窦芽听得津津有味,“可是迷藏海国不是拒绝生灵进入吗?”

“拒绝动物进入。严格来说,是拒绝有意识的物体进入。卵、蛋、胚类有生命但无意识,也可以进去。”荆庆纠正她,“否则你怎么带回药草种子?”

说得也是哦。“好,就算只有动物不能进出。”窦芽退求其次,“那鸟兽虫鱼怎么进去的?”

这回不必荆庆答疑了,燕三郎就说出了两个字:

“令牌。”

迷藏国的土著只要往这些外界生灵身上贴起令牌,就能在小世界开放的时候把动物引种进去。有了先驱,形成种群也就是时间问题。

第608章 各有所求

更何况鸟、虫、鱼类都是卵生,带成体进去不容易,带卵进去可不受限制。

大伙儿都明白了。

丁云正看着燕三郎问:“你是谁?”他又看了看窦芽,小姑娘长得好看,他忍不住多盯了两眼。

“谁也不是。”燕三郎耸了耸肩,“我就是句遥国的一个小商人,无衔无职。”

燕三郎说的是老实话,千岁笑了:“这么说起来,你既不是玄门弟子,也非官家后代,手下更是连个商会也没有。哎哟,这履历简直寡淡如水啊。”小三儿的功夫都做在了暗处,世人不知。明面儿上的身份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一点儿也不丰厚,一点儿也不博人眼球。

丁云正眼中顿时露出鄙夷之色,连个“哦”字都懒得说,重又闭眼歇息。对常人而言,能弄到令牌上船就很了不得了,可是能坐在这里的,谁没有令牌?

窦芽不以为意,拉着燕三郎继续说话。庄南甲多问他一句:“你来迷藏国,想买什么回去?”

“我想追查一样东西的来源,那物从前得自迷藏国。”燕三郎说了三分真话,“其他的,走走看看罢。”

庄南甲笑了:“从迷藏国买回去的东西追查不出来源,方才荆庆已经说了,否则大伙儿也不用千里迢迢来这里做买卖。”

燕三郎不答反复:“庄会长呢,来迷藏国又有何求?”

“我托丹师炼制的延寿丹,少一味最关键的药引子。”说起这个,庄南甲长叹一口气,连“老夫”都不再自称,“我到处寻访,才听说有人六十年前从这里买到了药引子……迷藏国连续几次开放,都有那味药物出售,所以今次我也来碰碰运气。”

窦芽侧了侧头:“能延多久?”

“五年。”

窦芽咦了一声:“好像……”后面不说了。

“好像也不是很长?”庄南甲明了,望着几人苦笑一声,“等你们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会知道寿命才是无价之宝。只要能够多活几天,就算散尽家财也是值得。”一船人都是少年男女,哪有他这么多感悟?

燕三郎仔细看了他几眼,忽然道:“让我号一号脉?”

“小哥儿还精通医术?”庆南甲精神一振,毫不忌讳地捋起袖子,伸手过去,“我可真是运气,同船竟有大夫!”

燕三郎伸指往他腕上一搭,静心听了几息,这才缩回手指。

他脸色淡然,庄南甲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得不问:“怎么样?”

“命灶微凉,五内渐衰,六七年前应该得过恶疾。尽管你保养得宜,根基还是受了重创,再难恢复,就如岛上那棵半僵枯木。”海船对面有个小岛,也就是七、八丈见方,岛上荒草都没几株,却有一株三丈高的树,燕三郎指的就是它。

这棵树的情况也不好,形容枯槁、叶片掉光,只剩几个光秃秃的杈子,树心还烂了一小半。

显然它活不了多久了,尽管它还在挣扎着苟延残喘。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努力都能成功。

“除非有源头活水,否则挺不过两年,也难怪你要炼制延寿丹。”

窦芽都担心他实话实说太伤人,不过庄南甲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宫里的太医也是这样说道,小哥儿医术了得啊。”

这时木船终于一先一后等来了最后两名客人。船老大解开绳子一声吆喝,另两名船夫过来帮忙,这艘木船很快就滑向港湾,转了个方向,缓缓向洋面驶去。

后上船的两名客人,一个是高身七尺的彪形大汉,胳膊都快有窦芽的腰肢粗了,辫子头、铜铃眼,有一道紫红色的刀疤从眼角延伸到嘴角,不过络腮胡成功地将刀疤掩去了一半。

他跳上甲板的时候,船身仿佛都往下一沉。因他眼神好生凶狠,四面扫视时,众人下意识停止交谈。

相比之下,另一名客人就和气多了。这是四旬左右的中年妇人,嘴角常挂笑,腮边有酒窝。

络腮胡上船走了一圈,相中了另一间上舱房,于是“砰”地一声,把房客的行李直接扔去边上——

庄南甲的行李。

这位涂国的公大夫涨红了脸,可到底没敢拍案而起。他嘴里嗫嚅几声,也就认了。

千岁笑了:“这一看就不像良民。”

“悍匪。”燕三郎低语,声量只有身边两人能听见。荆庆大奇:“你怎么知道?”

“他身上血气煞气太重,应该沾过很多人命。”燕三郎往上舱房瞥去一眼,“草莽之气太重,又不是军队出来的。”他在卫国的廷军、镇北军乃至褐军都待过,自有比较。哪怕是起义农民组成的褐军,也断不是这样气质。

荆庆咽了下口水。

丁云正的随从看起来也有些紧张,他身材瘦高,目光如鹰隼,原本也是一条好汉子,可是和络腮胡相比,远没有人家壮实。

这么个凶人就住在公子隔壁!

至于另一个妇人就很亲切,向众人介绍自己的名字,霍芳芳。

风向正好。也就是两刻钟的功夫,船只离岸很远,眼前就是无尽浩荡,船身也渐渐随波摇摆,幅度越来越大。

驶出港湾以后,海水就不再温柔。外海的风急浪陡,轻易就能掀翻船只。

可是海的宽博,任何大江大湖都不能媲美。窦芽深深吸了一口海风,只觉沁人心脾:“有点儿腥,这味道好特别!”

千岁也问燕三郎:“脉也诊了,那就是个普通老头吧?”

“嗯。”庄南甲是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凡人,肌体衰耗,最多两年内就会再患恶疾,一病不起。

就在这时,边上有人“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窦芽吃惊回头,却见宝夏国上柱国的三公子趴在船边,大呕不止。

今儿海上风浪不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丁云正抱定了船舷,吐得腰都直不起来,得点儿空隙还要去骂船夫:“你这船就不能,呕,不能驾稳一点吗!”

船夫满脸无辜:“大少爷,您当这是马车?”海上行船不比陆地走马,风大浪大他也没办法,“想要风平浪静,您得跟龙王爷去说。”

第609章 你打得过他么?(加更)

丁云正随身带了晕船药,但这会儿吐来吐去,连药都吐出来了,不起效。

随从几次喂他服药不成,目光就扫到燕三郎身上了:“你过来,帮我家公子止晕。”

“我?”燕三郎指了指自己鼻子。

“对。”随从理所当然,“你不是大夫吗?”

庄南甲忍不住讥讽:“没付钱呢,看什么病!”

随从扔出一锭大银,足有十两:“快点!”

燕三郎并不在意对方的轻慢,从怀里取出一只嗅瓶,放到丁云正面前:“闻一闻。”

“这是……什么?”丁云正心存疑虑。

“药。”

废话!丁云正翻了个白眼,可惜难受得没有气力骂他。料想这人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暗算,丁云正还是凑近嗅了两下。

一股子辛辣之气直冲脑门,他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打得整个脑勺儿都疼。

紧接着燕三郎从怀中掏出布囊,拔出里面的银针就要扎人,随从一把抓住他的手:“喂,你!”

少年转头,无辜地看着他。

“仔细点,别耍什么花样!”随从面色酷厉,威胁两句才慢慢松了手。

千岁悠悠道:“你该给他加点料。用我的笑粉怎么样?不会死人的。”她在黄大身上,黄大在人类身上都试用过笑粉,效果很不错呢。

燕三郎却没打算制造矛盾。他随手在丁云正身上扎了几针,后者就觉堵在胸口的一块大石飞快化消,烦闷渐去,呼吸都通畅许多。

“好了。”燕三郎收起了针。丁云正的袖子挡住了他的小动作,因此谁也没留意到,有个小蜘蛛溜进了宝夏国上柱国的三公子袖底,并且飞快往上爬去。

丁云正脸色恢复正常,也不再理会燕三郎,自去舱房歇息了。

起雾了,周围白茫茫一片,已没甚景致好看。

海上的雾说来就来,十几息的功夫就能伸手不见五指,连燕三郎的目力也望不穿这样的浓雾。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一艘木船踯躅前行。

相伴者,惟有天风海涛桨声而已。

登船出海的兴致已经过了,众人各自都回舱房休息。

荆庆和燕三郎同一屋,躺下之后迷迷糊糊就睡着了,鼻息均匀。

千岁点评:“这人有意思,像是对你不设防。”

“像是?”

“嗯哼。”这一声出来,燕三郎仿佛能看见她凤眼轻眺的模样,“这人从船下开始跟你示好,上了船更是直接选你站队,正是害怕别人对他不轨,要扯上你来撑腰。”

“蝼蚁还有蝼蚁的智慧。”她凉凉一笑,“不过他以为自己抱上了大腿,哪知你是截木头。”

她加重了语气:“还有,那个窦芽也不简单。”

“哪里不简单?”他看着简单得很。

“能让所有人喜欢她,这就不简单。”千岁没放过一点细节,“你没看丁云正对她也是很感兴趣么?他虽是宝夏国的权二代,不过拢沙宗的名头和当量都很大,窦芽作为吕峰长的亲传弟子,身份也不一般。这姓丁的自以为门当户对,大概有点想法。”

“哦,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千岁一下子来了劲头:“你要替她美言?”小三儿从来没替哪个女人说过话!

燕三郎听出她有点生气,解释道:“她还构不成威胁。”

“你怎么知道?”她的冷笑发自肺腑,“你才认得她多久?”

燕三郎一头雾水,不知今天的阿修罗哪根筋搭错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我的人……木铃铛的主人!”千岁不高兴了,“你该附和我!”

“好。”燕三郎立刻改了口风,“她不简单。”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为什么她听得更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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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房门吱呀一声响,丁云正立刻改卧为坐:“闵川,什么声音?”

他那随从闵川就站在门边,伸头往外看了看:“住在隔壁的老头子进去又出来,拎着自己的行李跑了,看来不敢跟那匪徒一起住。”

“他倒是机灵,难怪都说人越老,胆越小。”丁云正轻嗤一声,“他去哪了?”航行还有十天,庄南甲总得找地方住。

“他去底舱了。”闵川的目光追随庄南甲,“现在正在敲那姓燕的门。”

“这样看来,隔壁只剩一个人住?”

闵川点了点头。丁云正做了个手势,他就关上门,拿板凳把它挡住,再返身走去丁云正床前,听自家公子问:“对这几人,你有甚看法?”

“庄南甲、荆庆和霍芳芳都是普通人,没有修为在身。”闵川挨个儿点计,“窦芽头上的簪子、腕上的金镯都是法器,如是师门赠给,那应该很得师长器重。哪怕此行是去迷藏国,也尽管不得罪为妙。”

“那姓燕的呢?”丁云正语气有点不善。从上船以后,那小子隐隐成了旁人关注的中心,明明没说几句话,众人都围着他转是怎么回事?

从前这种待遇都只落在他身上,丁云正看燕三郎就有些不顺眼。

“看不出深浅。”闵川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外头,“他有修为,但看不出火候。这人不爱说话但爱管闲事,上来就罩着荆庆。庄南甲也发现了,估计现在去求他庇护。”

丁云正低哼一声。庄南甲想抱大腿,为什么不来抱他的?

他往隔壁呶了呶嘴:“这个呢?”

“隔壁这汉子一身匪气煞气,估摸着不是好路数。手下该有不少亡魂了。”闵川低声道,“但他现在落了单。”

丁云正拿起洗好的苹果啃了一口:“你打得过他么?”

“不知道。”闵川目露精光,“可以试试。”

……

有人叩门。

燕三郎爬起来开门,看见庄南甲抱着行囊站在外头。“怎么?”

“燕小哥儿,你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也住这个舱?”庄南甲搓着手道,“那个凶人胡勇……我实在不敢与他同住。”这一间舱房里虽然还有个荆庆,但庄南甲识人了得,早看出他唯燕三郎马首是瞻。

只要这少年点头,他就能住进来。

第610章 暗窥

原来那大汉名叫胡勇?燕三郎没听过。不过上船又不查验身份,有人未必就用真名。

燕三郎皱眉:“多有不便。”实话实说,这舱房住两人已经有点挤了,再多进一个胖子,睡觉都不能翻身。

船上空间有限,做不到一人一间,大家都必须将就。丁云正主仆占一间上舱房,胡勇和庄南甲睡另一间上舱房;余下的两间下舱房,燕三郎和荆庆一间,窦芽和那中年妇人霍芳芳一间。

其实梯子后面还有一个小间,是船老大等三人所住。

现在,庄南甲想搬过来与燕三郎同舱。

“你也看过他瞪人的眼神了,他还说我要是敢打呼噜,今晚就要丢我下海喂鱼。”庄南甲陪笑,两腮都被肥肉堆满,像开水煮过的肉丸子,“我出舱宿费,黄金百两!”

燕三郎怎么看,这人也不像藏着黄金百两的样子。不待他接口,庄南甲就掏出一只小布袋递了过去:“以此物充抵!”

袋子里放着两枚肉嘟嘟的圆球,约莫是李子大小,捏一捏还有弹性。以他阅历,也未看出这是什么东西。“何物?”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豹谢’!”庄南甲观顾左右,压低了音量,“千羽山豹妖所出,道行超过了五百年。只须以细屑入药,男子就可以立展雄风!最妙的是,事后也就是疲惫些儿,养个把时辰也就恢复,却不会伤肾伤本。”

“您是大夫,应当知道它的价值。”燕三郎在甲板上治丁云正的晕船,他也是看在眼里,“这么两丸也是我好不容易弄来,收价都是黄金一百二十两。今日拜托小哥了。”

燕三郎早将圆珠又丢进了布袋里。经过庄南甲的解说,他哪能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难得笑了一笑:“原来是这个,八十两最多。”

他在春明城的大药行掺股,有时还亲去核账,当然对药物的市价一清二楚。

庄南甲一愕,没料到他年纪轻轻就是行家,正想咬一咬牙再出点血,燕三郎却侧了侧身:“进来吧。”

这矮胖老人大喜,拎着行囊就进来了,很自觉去打地铺。他包袱看起来并不鼓胀,从里面拿出来的也只有巾子大小一块软毡,哪知道见了空气就鼓起来,不一会儿胀成了两寸厚。铺在地上,这就是一块软绵绵的垫子。

庄南甲躺去垫上,将包袱枕在脑后,又扯出一件薄被盖好,再对燕三郎道:“多谢小哥!”在今天之前,要是有人跟他说黄金百两只能买小破木船上的一个地铺位,他八成会甩对方一巴掌,再附赠一句话:“滚犊子!”

但是现在么,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老人蹲下去的身影有些蹒跚,千岁忽然问燕三郎:“你猜他有多大年纪?他一直没说。”

少年想了想,比了个“六”的手势。

六十?庄南甲保养得当,因为一个人乘船,衣装已经尽量朴素,可是料子上好。燕三郎相信,他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是锦衣玉食、仆佣成群。

另一张床上的荆庆早开始打呼噜,庄南甲躺下以后,他的呼声变小了,还翻了个身,依旧是睡得很香的模样。

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道:“那小子心跳加快,已经醒了。”

燕三郎低低嗯了一声。不须听心跳,他也知道荆庆醒着。

没人能一边翻身一边打鼾。

他明明醒着,却要摆出熟睡的模样,正是要告诉燕三郎,他对少年毫不设防。

木船在风浪中摇晃,油灯的火焰同样摇摆不定。燕三郎盘膝而坐,以调息代替睡觉,几次吐纳之后就入定了。

有千岁放风,这间舱房应该是全船最安全的地方了。

海上,日落月升,夜色如墨。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浪渐增,船体也跟着摇晃得越发厉害。

桌上的油灯滑过来又晃过去,最后终于没挺住,从桌沿掉落。

这要是落了地,舱房里的木头虽然潮湿,却也抗不住灯油的加持,恐怕要烧将起来。

好在它才下落不足半尺,调息中的燕三郎忽然伸手一抄,把它抄在手里,重新推回桌上。

然后,他才缓缓睁眼,望向门外。

舱门关不严,在船体的晃动中左开右合,轴承吱呀吱呀直叫唤。虽然声音有点刺耳,可是两个熟睡的乘客已经习惯它的节奏,并没有被吵醒。

门外一片黑暗,燕三郎却瞧得目不转睛。

而后,黑暗里有东西一动。

庄南甲也不知为何忽然醒了,睡眼惺忪往外一看,忽然“啊”地一声大叫!

黑暗里,有一双眼睛跟他四目相对。

庄南甲差点吓尿,往后缩了缩,这才看清黑暗里居然站着一个人!

胡勇。

这汉子死死盯了他两眼,目光才转去燕三郎那里。

少年定定看着他,目光平和,无惊无怒。

另一张床上的荆庆被庄南甲叫声惊醒,揉眼坐起,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三人都醒了,胡勇往后一退,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燕三郎这才对荆庆道:“无事。”

“没事你吼个什么劲儿?”荆庆没好气怼了庄南甲一句,而后就睁大了眼,“咦,你怎么在这里?”

“装得可真像。”千岁在燕三郎耳边笑道,“这船上个个都演得一手好戏,不去抢苏玉言的饭碗太可惜了。”

“我跟燕小哥借住这里。”庄南甲现在手还发抖呢,“那胡勇想作甚,为何半夜三更立在我们门前?”

荆庆这回是真茫然:“胡勇刚才在门外?”他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而且还睡得很香。他一转头,看到燕三郎盘膝坐在床上,背板挺得笔直。

少年的身形比起成人来说还是单薄了些,更不用说曾经站在门外的大汉胡勇。可是荆庆也不知怎地,见到他就觉得心安。

庄南甲伸手一指:“就在那里,刚才!”

荆庆打了个呵欠:“你去看看?”

“不去!”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燕三郎这才道:“他回去了。”

这时外头又传来敲门声。

第611章 黄得冒油

舱门根本关不严,敲门也只是礼貌起见,紧接着窦芽探进脑袋问了句:“你们还好吧?”

她的脸上写着关心。

燕三郎点了点头,荆庆一指庄南甲:“他做了噩梦,也把旁人吓醒。”

庄南甲唉声叹气。

“这样啊?”窦芽随手往门框上贴了一张黄符,“这是御守符,有外人擅入,你们一定能知道。”

庄南甲大喜,连声道谢。这小姑娘可比燕小哥儿热心得多,要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他真想搬去跟这小姑娘一个房间了。

窦芽又看了看燕三郎,见他面色平淡,没有表示,不由得些微失望。宗门里的师兄师弟们,可是个个都赞她可爱呢。

她却不知道,千岁正对燕三郎道:“小苹果精这张符画得正经不错呢。”

苹果……精?那是什么梗?碍于这里还有三双耳朵,燕三郎没问出口,只道:“夜深了,睡吧。”

窦芽向他们笑了笑,转身回自己舱房了。

庄南甲搓搓自己手背,问燕三郎:“小哥儿,方才胡勇来时你还醒着。你看,他是不是、是不是想对我们下黑手?”

“来者不善。”胡勇的目光,燕三郎很熟悉了。野林里的狼盯着猎物就是这种眼神。

安慰庄南甲并无意义,他实话实说。

庄南甲听得瑟缩,干巴巴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昏暗的灯光下,藏在他额上的皱纹反倒清晰可见,显出平时不易察觉的老态来。就连荆庆也觉得,欺负这么个老头子似乎很掉价。

燕三郎摇了摇头:“他暂时不会动手。”这才上船第一天,有甚好着急?

有经验的盗匪应该深知踩盘子的重要性。不把船上每个人的特性摸透,胡勇不会轻举妄动。

反正,还要在海上走个九天十天呢。

换作燕三郎,他就会这么干。

庄南甲表示,并没有被安慰到啊!可是少年已经闭上眼,显然不打算再交谈,他也只好合上嘴。

燕三郎给他的感觉是深浅莫测,以他商场打滚多年的慧眼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胡勇打着什么主意,他一眼就能看透。

眼前这少年也不知靠不靠得住,但庄南甲不能连他也得罪了。

这一夜思来想去,舱门又晃又叫,庄南甲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

……

海上航行已经过去了两天。

第三个早晨是个大晴天。

天还没亮,燕三郎就爬上甲板,对着东方吐纳。

万物生长靠太阳,人也不例外。修行有所谓“餐霞饮露”之说,东方曦微时,阴阳二气均衡而微妙,于异士、妖怪大有裨益,又谓紫气东来。

他走上去才发现,窦芽比他还要早到一步,这时睁眼冲他一笑,重又阖目调息。

她能在拢沙宗成为最受器重的弟子之一,靠的当然不仅是可爱,还有无时不刻的勤奋。

燕三郎也没有吭声。

这时,圆而大的红日从海平线上一跃而出,先放出瑞气万条。燕三郎只来得及做三次深呼吸,东边就开始焕发出刺眼的光芒。

强横而霸道的太阳真火来了。他能采集到的温阳之火也就那么一丝丝罢了。

燕三郎睁眼,活动一下脖颈,浑身的骨节都发出“咔咔”声响,清脆密集又连贯,像小鞭炮。

窦芽惊奇地看他一眼:“你练的外家功夫?”

“都有。”《饲龙诀》不分内外。燕三郎往回走,打算吃早饭了。

千岁也是心旷神怡:“海上的日出可真美啊,像成色十足的咸蛋黄。啊,好饿呀。要是能就着海鸭咸蛋喝一碗红薯粥就好了,鸭蛋要腌得流黄冒油!”

燕三郎走回舱房,取出昨天从陆地上买来的大肉包子,托在掌心以真力加热,然后——

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圆溜溜的青皮鸭蛋,在桌上磕了壳,慢条斯理剥开。

“你还真带了咸蛋!”还是咸黄心滋滋冒油那种!千岁好气喔,这回要是能带白猫来就好了。她在白天没有实体,不能进食。“给我留一个到晚上!”

“你要在黑灯瞎火时起来吃东西?”她还喜欢穿红衣。啧啧,三更半夜舱房里趴一个红衣女人,据案大嚼。

那画面太美,燕三郎都不敢去想象。

“你管我?”

燕三郎耸了耸肩,不跟她斗嘴,因为荆庆和庄南甲也跟了下来。庄南甲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肉脯,每片都呈漂亮的酱红色,上头还均匀洒着白芝麻。“我们那儿有一家老字号叫做‘小三元’,高粱酒鹿肉脯格外有名。”

说话间,燕三郎也嗅到了浓郁的酒香。他也不怕中毒,伸手拣了一片慢嚼两口,只觉满嘴留香,脂香与酒味儿相得益彰,并且肉脯都选用了半肉半筋,软嫩香甜的同时还兼顾了柔韧有嚼劲儿。

“果真不错。”燕三郎赞了一声,春明城里就没有这等美味。

“涂国山林盛产白纹鹿,肉质可比一般鹿种更细腻。”庄南甲笑眯眯道,“‘小三元’用料更细致,只要一岁以内的小鹿。”

看燕三郎吃得无事,荆庆这才拿了一片,然后赞不绝口。

庄南甲来了兴致,又取出三个腊汁肉夹馍:“再尝尝这个。”

荆庆的伙食远不如两人,肉包早就吃完了,这几天都只有干粮裹腹。见着馍里的肥肉,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但他还是看了燕三郎一眼,有些犹豫。

燕三郎摆手:“你们吃。”吃人的嘴短,越吃越短,他没打算跟这两人混到熟络。再说这么一个饼也根本不够他吃的。

庄南甲转去劝荆庆,后者抵不住,伸手拿了一个,在油灯上烤温了面皮,然后大块朵颐。腊汁肉炖得香酥软烂,并且馍里居然还夹了两片酸萝卜,酸爽甜脆又解腻。

他吃得正香,隔壁飘来一阵热食的气味,也不知窦芽两人在鼓捣什么。女人用饭本来就比男子更讲究,闻这混搭的香气,至少有两、三道热菜。

“烧鸡!”庄南甲伸长脖子嗅了嗅,这喷香的油脂味儿啊!

第612章 老天爷送饭(打赏加更)

“正是烧鸡。”窦芽从门边冒出来接话儿,笑得露出一对儿小虎牙,“我们拼菜如何?”

“好,好!”庄南甲求之不得。待在船上的日子还有九天,跟同伴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窦芽正要去取东西,上边突然传来船老大的呼喊:“鱼汛,飞鱼汛!”

所谓鱼汛,就是鱼群大量集结。

燕三郎自幼生长在内陆,闻言也觉好奇,于是跟其他人一起奔上甲板察看。

海面平滑壮阔,在微风的日子里像洒金的绸缎,的确让人心旷神怡。但是这样的景致千篇一律,看上小半天也就腻味儿了。

不过这个时候,海平线上起了一点异常。

海面千疮百孔,如同被暴雨浇淋,水面上也有大团白汽氤氲。

并且它还会动,笔直往船只方向快速前进。

燕三郎运足目力,才发现哪里是什么雨打水面,分明是无数活跳跳的鱼儿飞跃出海!

这种鱼儿每条都有一尺多长,胸鳍长而薄,离水腾空以后撑开来就成了滑翔的翼伞,甚至能扶摇直上三丈高,在空中往前滑行百余丈!

飞鱼之称,名副其实。

只看眼前这般声势浩大,数量至少也有十数万条。

船老大可没功夫像乘客那般惊叹,他忙着招唤同伴调整挡板,把船舷一侧架高——

正对鱼讯的那一侧。

和窦芽一起走上来的妇人霍芳芳笑道:“看来今天可以加餐了。”

他们乘的虽是渔船,但现在一心一意赶路,几乎没有打渔的机会。这一回,是老天爷特地送饭。

“每年基本都是这个时候来汛。”船老大提醒他们,“不想被扎死就进舱!”

飞鱼的嘴很尖,离水蹿出的力道就像小飞梭。人被扎上一两下也就是喊喊疼,如果同时被几百条攻击……

那大汉胡勇二话不说,缩回自己舱房里去了。

阳光底下,他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骇人,只是看人的目光依旧不善。千岁对燕三郎道:“他正在评估,选谁下手更好。”

“何必急在这时?”燕三郎声音极低,“返程才是良机。”那时候就有许多人满载而归。

千岁轻笑一声:“你怎知他返程时不打算再动手了?六十年才等来一次的机会,怎么不得赚个钵满盆满?”

“那就要小心沟里翻船。”燕三郎话音未落,附近就传来两个女子的轻呼——

鱼群来了。

鱼儿迁徙有盲从性,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或者船只,也都照闯不误。众人就听见它们“噼里啪啦”撞向木船,像过年的鞭炮声,但还要密集十倍不止。

多数鱼儿飞跃过去了,但还有一小部分被船体挡了下来。船老大事先竖起的挡板,将很多鱼儿弹回到甲板上。离水之后,这些东西就丧失了再度起飞的能力。

不时有鱼儿掉进底部,跳进众人的舱房里,甚至把桌面上的物件都打翻了。庄南甲、荆庆都尽量把自缩成一个球,减小被攻击的范围。燕三郎还听见霍芳芳惊呼一声:

飞鱼跳进她头发里去了。

这场骚乱持续盏茶功夫,才渐渐平息下去。

等到燕三郎等人重新爬回甲板时,飞鱼群已经远去,只剩下满船泼喇喇的大活鱼。

船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被鱼儿占满。船老大事先掀开了鱼舱的盖板,这时再看,舱位装满大半。

丁云正的随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大盆,正把上舱房里的鱼都往外舀——方才飞鱼都从窗户射进来了。

贵公子自然不愿去碰这些满身腥味的东西。他束手站在一边,正在指点随从干活,乍一回头,却发现胡勇就站在身后,离自己不足三尺了。

“公子!”随从也觉不好,大步奔了回来。他离主人太远了。

不过胡勇动作很快,一把就拽住了丁云正的胳膊!

后者还未惊呼出声,身周突然焕出一道红光,将胡勇的五指弹了开去。

他身上暗藏防御法器,这时就自行护主了。

随从奔至,挡在丁云正跟前,手里亮出长刀,锋尖对准了胡勇:“你作什么!”

面对他声色俱厉的喝问,胡勇只是缩回手耸了耸肩:“帮着掸掸鱼鳞而已,大惊小怪。”说着就绕行几步,走上甲板去了。

丁云正一低头,果然看见自己胳膊上粘着明晃晃的鳞片。撞船的飞鱼太多,掉下来的鳞片同样到处都是,短时间内是清理不净了。

问题是,胡勇会那么好心?

他望着壮观背影,阴沉不定哼了一声。

船老大是笑得合不拢嘴。要是每年都能干这么一票就好了,载人打渔两不误啊。另两个船夫帮着他把飞鱼从船上各处扫进鱼舱,而后船老大动用了一张珍贵的寒冰符。

这是他高价购来的符箓,能保持舱里的低温,使鲜鱼不至于腐坏。这样返航后拖回陆地贩卖,又是一大笔可观收益。

把鱼舱塞满,鲜鱼还剩下好多,不处理不行。

船老大有法子,大部分宰剖干净再浸一遍海水,就挂起来风干。在强劲海风的照顾下,不出几天就能晾晒成鱼鲞。

剩下的,就得现吃了。

刚好路过一个岛,木船顺势上岸,两名船夫上岸拣取树枝,就在海边烤鱼。丁云正不乐意了:“不能在船上烤吗,这得耽误多少时间?”

“我们要在这里补充淡水。”船老大瞟他一眼,“要不你们来烤?我们去收集淡水。”

海上行船,没什么比一口热食更加抚慰人心。看三个船夫在那里忙得热火朝天,窦芽和霍芳芳早就想去帮忙,丁云正却抬手阻止:“慢!还是他们来吧。”

那大汉胡勇也道:“谁也别靠近。”

虽是同舟,却要彼此提防。这里无论男女老少,身上都有个价值数万两的牌子,如果其中有人起了贪念,在食物里下毒怎办?

窦芽也想通了这一点,黯然坐下。

船老大倒没多大异议。今日意外大获,他也不计较多付出一点劳力了。但是人手毕竟有限,所以他对众人道:“麻烦大家去收集食水吧。否则等我们烤好再去,天也黑了。”

第613章 来袭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613章来袭燕三郎听了,点点头,从船上抄起水桶,转身就往林子里走,庄南甲和荆庆赶忙跟上。其他人也分头行事,基本是同屋的人搭伴儿前进,胡勇自己占了一个屋子,也就单枪匹马走了。

这岛很大,到处鸟鸣啾啾,反倒显得山林静谧。荆庆跟着走了二里就喃喃道:“我们该留在沙滩上的。这林子看起来很危险。”

“来往船只经常上岸补充淡水,这里到处都是人类活动的痕迹。你看,树上还拴着半截麻绳。”庄南甲安慰他,“要是危险,他们就不来了。”

“危险来自其他人!”荆庆苦着脸着,“船上挨得太近都不好下手,现在岛这么大,林子这么大……”有的是让人自由发挥的空间。

燕三郎对他们的担忧不作理会。还未发生的事,何必愁在前头?这时荆庆正好问他:“燕小哥儿,为甚要深入老林?”他看窦芽等人都沿着海边走,为什么燕三郎迳直钻进密林里了,并且还越走越高、越来越隐秘?

该不会,这家伙想对他们动手罢?细思极恐,荆庆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但是转念再一想,他们同屋睡了好几天,燕三郎有的是机会对他们下手。

那时他都没付诸行动,现在自己这两人就应该是安全的吧?

对于他的警惕,燕三郎仿佛无知无觉,依旧背对着他们道:“林木丰茂处才有水源。”

有千岁在,他并不害怕这两人从背后偷袭。

说到这里,他仰头轻嗅两下:“很近了,应该就在前头。”即便在十一月,这里的空气也特别潮湿。

他大步往前走去,不到百丈,就连荆庆两人也听见了淙淙水声。

果然,这里有淡水!

再行二十丈,林间小溪赫然跃入眼帘。

水量居然出奇地丰沛。否则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浅位的溪流早就被冻起了。

难怪过往船只喜欢在这里取水,不会走空。

燕三郎尝了一口,水质清甜,于是把拎自船上的两只大木桶都灌满。这可比家用的水桶还要大上几号,他却能单手提拎,毫不费力。

接着,三人开始灌注自己的水囊。

千岁啧啧一声:“这庄南甲也真是有钱,居然有个储物戒指。”

燕三郎闻声瞥去一眼,见他还在注水。他留意到燕三郎的目光,抬头报以一笑。

“这是他换出来的第三个水囊了,还以为没人发现。”千岁笑道,“真贪,连淡水都嫌不够。”

庄南甲储起超量清水,以备海上不测时自己还有水喝。

“看来他的储物戒不小。”千岁沉吟,“要不要抢过来呢?”

这时胖老头已经灌满了水,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往林子深处走了几步,东张西望。荆庆正要喊他回来,他已经指着树上道:“有果子,能吃!”

大伙儿在海上走了三天,啃够了干粮,尤其渴望新鲜食蔬。荆庆往那方向走去,再一抬头,果然看见溪边的树上挂着黄澄澄的果子,椭圆似橄榄,可是簇生密集,每一大把都有几个已经开裂,显然已然熟透。

“这是黄皮果,味酸甜,有理气消食解郁热的功效,多吃一点都没坏处!”庄南甲一边介绍一边踮起脚尖去摘,可惜人太矮,够不着。“涂国七八月份才能吃上,这里居然十一月还能挂果。”

他一说“味酸”,荆庆就咽了下口水:“我来吧。”把下摆塞进裤带里,开始爬树,动作甚是灵活。

这果子一长就是一大把,荆庆掏出小刀,切了两把下来:“够吗?”

“哟,真甜!”庄南甲抓起个果子一捏,就把果肉嘬进嘴里,一边笑呵呵道,“不够,再来!”

他又飞快吃了几个:“这东西嘬起来可过瘾了,一把都不够我吃。”

见他的馋样儿,荆庆干脆削了一整根树枝下来,上面硕果累累。

但就在它连枝带叶呼啦啦坠地的同时,林子深处忽然射出一只短梭,直取他侧颈!

这东西也就一指长、二指宽,尾端没有羽翼,不会发出声响,却更考验准头和手劲儿。荆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前头,不意侧边居然有人偷袭。

这一梭力道极大,要是打实了,不仅颈部动脉被切,说不定还要伤及颈椎,荆庆活命的机会可不大。

不过燕三郎已经提前往左跨了一步,视线不再为下落的树枝所挡,同时左手一弹,一枚金钱镖就飞了出去,后发先至,“叮”地一声打在飞梭上!

他从赤弩峰一战以后,也发现自己远程攻击准头太差,被柯严华和韩昭甩好几条街。回到春明城后,他狠练了大半年,手法大有长进。

飞梭被打得一歪,正好钉在荆庆眼前的树干上,把他吓得“啊”一声惊叫。

燕三郎身形一闪,往飞梭射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远处有树枝轻轻摇晃,显然才站过人。

荆庆手脚都软了,连滚带爬下了树,立刻去树影下缩成一团。

好在场中随即有人影一闪,燕三郎回来了。

“是谁?”

“抓到人没?”

荆庆和庄南甲一起开口,说出来的话却不相同。

“只见到一个影子,模糊不真切。”燕三郎摇头,“他被我暗器打伤了。”说罢举起一枚金钱镖。

两人借助密林里透下来的光,也能看见镖沿沾着一点血渍。

庄南甲顿足:“唉呀你怎不追下去?”

“如是调虎离山呢?”燕三郎眉毛都不掀动一下,“你如有修为,我自可放手去追。”对方如有同伙,他一离开,同伴就能收割这里的两枚牌子。

庄南甲立刻哑火陪笑道:“啊对不住了,是我惊急过度,你看我这脾气!燕小哥儿别放心上啊。”心里却暗暗惊讶,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应变反应却远超成人,这种情况下都能保持思绪缜密,真不简单。

燕三郎从树干上拔出飞梭,看了两眼:“淬了毒,见血封喉。”梭头有一点液体,蓝莹莹地。被射中的树干部分更是从伤口开始泛黑。“这棵树上的果子不能再吃了。”

第614章 现在才说?

庄南甲苦笑,生死离魂之后谁还能记挂着吃?

荆庆脸色发白,想象那一梭要是正中自己咽喉,于是手脚更加酸软。“我们赶紧回去吧。”

燕三郎却没有立刻返回,而是把两桶水都倒光,滤了滤桶身,重新灌满两只大桶。

他离开过,方才三人注意力都不在这里,还是小心为妙。

庄南甲竖起拇指夸道:“小哥儿心真细!”

荆庆挠了挠头,不觉得有甚必要,但也没说什么。

燕三郎心里清楚,那一瞬间的功夫对于高手来说,已经足够。如果贺小鸢在这里,她甚至能当着他的面成功下毒,一边还能瞒过他的耳目。

他不理会庄南甲夸奖,指着水桶对他道:“归你了。”

庄南甲一呆:“这,这,我扛不动。”这木桶能塞一个孩子进去洗澡,光是桶身都很重,更不用说现在装满了水。他一个养尊处优的老头子怎么提得动?

“没让你提。”燕三郎不动声色,“我若是双手都提水,再有人暗算你们,我可救不及。”

有理又有据。

庄南甲吭哧两声,知道他看穿了自己身戴法宝,只得怏怏道:“好吧,好吧。”

他把手按在木桶上,心念一动,桶就不见了。

另一只桶,他也是如法炮制。

荆庆看得目瞪口呆:“你,你有……”土豪啊!

“嗯。”庄南甲愁眉苦脸。他储了三囊水了,不想再塞两大桶进储物戒指啊。

三人往回走,胖老头子恨恨道:“胡勇那狗贼暗算我们!”

燕三郎瞥他一眼:“你看见他了?”

“没,我没看见人。”庄南甲呐呐,“可一定是他!这人心肠恶毒,看着我们就在暗中盘算怎样下手!”

千岁笑道:“这老头子的直觉跟女人一样敏锐啊。”

燕三郎问:“没人看见对手模样?”

荆庆摇头,却不知道他问话对象也包括了千岁。

“没呢。”她吊儿啷当,“我刚才在想黄皮果怎么吃才好。”

“说实话。”

“我说实话了啊,确实没看清。”荆庆一脸莫名其妙,“说不定下手暗算我们的,是丁云正主仆呢。”

燕三郎声音平淡:“晚上的鸭蛋和烤鱼没有了。”

荆庆和庄南甲不明所以。这少年说的什么胡话?

千岁却知他威胁的是自己,没好气道:“行吧行吧,看清了,的确是胡勇。”

方才偷袭者离他们不过三十丈,逃不过千岁的感知。

这抢匪,船程还未走完一半就沉不住气了。当下燕三郎不再说话,全程警戒。

这一路回去,气氛比来时还要凝重。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荆庆两人都要左顾右盼。

注意力放去其他地方,难免就顾不到脚下。他就听见庄南甲突然道:“小心!”而后用力拽了他一把。

闻声同时,荆庆脚下一软,“叭唧”一声踩进了烂泥里,鞋背进了水,袜子也脏了。烂泥仿佛有深度,一下没到足踝。

他“啊哟”一声拔出腿,连道晦气

燕三郎拂开近地的叶片看了看,又折了根树枝往地上捅了捅,然后道:“离溪边远一点,这里有流沙陷阱。”

荆庆两人眼睁睁看着他树枝捅进去三尺多深,都是咋舌。这要是人不小心踩进去,大概直接就陷到腰部。

荆庆赶忙向庄南甲道谢。要不是后者眼明手快,这会儿他恐怕已经陷到裤裆了。

庄南甲笑眯眯摆手。

荆庆小心走远,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才把鞋子翻过来,倒出不少烂泥和树叶。

就在这时,燕三郎听见“咕噜噜”一声响,不由得驻足,往庄南甲看去。

腹鸣?

在他注视下,庄南甲腹部又传来咕噜一声。

“一定是方才黄皮果吃太多了。”胖老头抱住肚皮,一脸羞赧,“我、恐怕我得去……”

“去吧。”燕三郎在路边找了块平整的大石,扫清上面的落叶才坐了下来。

庄南甲飞快地溜进了丛林深处。

荆庆正在提心吊胆,惟恐胡勇再从哪个隐蔽的角落下手偷袭自己,却见燕三郎摘了一把黄皮果,悠闲地吃了起来。

至少这一样庄南甲没说谎,果子的确香甜沁人,仿佛又重新唤醒了味蕾。

尽管知道周围没人,荆庆还是习惯性地左右看了看,这才凑近过来,也摘了几个果子:“据说令牌也有仿品。”

“假牌子?”燕三郎又剥了一果进嘴,耳边听到千岁叮嘱他:“给我留几个!”

她也想吃!

“是啊。”荆庆答道,“谁也不知道迷藏海国到底开放了多少回,听说市面上早就有假令牌流通。”

“那牌子进不了迷藏国吧?”燕三郎进卫国都城盛邑的特许令,就是贺小鸢手造的高仿品。从款式、字体到防伪标志,都是一模一样,甚至同样用上了攒金粉。

可是假的就是假的,变不成真的。

“进不了。但可以上船。”

燕三郎手上动作一顿:“蒙混上船?”

荆庆点头:“用来欺骗汴宗和船夫是够了,毕竟这两方也没几个人见过牌子。”就算汴宗见过真牌,也缺乏鉴伪的手段,加上登船的人那么多,他们派出去维持秩序的弟子也是人数众多,不可能把每一枚牌子都核查到位。

燕三郎目光闪动:“也就是说,混上船的人必须在抵达迷藏国之前弄到牌子?”

“是,否则就进不去了。”

弄到牌子?牌子一人一个,值钱得很,谁会无偿出让?

所谓的“弄”,无非就是杀人夺牌!

荆庆低声道,“这情况时有发生,我们一定要小心。”

燕三郎点了点头,又问他:“为何现在才说?”

荆庆轻咳一声:“我才想起来。”

千岁的轻笑声若有若无:“你们人类真虚伪。”

其实他哪里是才想起来,只不过前几天对燕三郎不够信任罢了。直到今日,少年从胡勇手下救了他的命,他对燕三郎心怀感激,这才肯多说些真话。

气氛有点尴尬,荆庆赶紧接下去道:“胡勇现在就着急对我们动手,必定因为他手里没有牌子。”

第615章 看谁都像凶手(打赏加更)

燕三郎若有所思:“这倒是个好办法。事先不用花重金购买,也不必费心打听谁有真牌。”胡勇大概拿不出八两万两银子——寻常人都拿不出来。再说真牌拥有者都是藏着掖着,唯恐走漏了风声招来杀身之祸,实不易打听。

那倒不如上船来抢了,这里一定有真牌子。

“你还知道什么?”

荆庆没有回答,因为丛林里传来簌簌草叶声,庄南甲回来了。

他走得很快,但脸上透着轻松,显然压力都释放出去。

接下来,三人顺顺利利走回海边。

鱼已经烤好,船老大还顺手做了一锅黍米粥。他们抬头看见荆庆抱着的黄皮果,都是眼前一亮,走过来伸手就摘。

走出树丛前,燕三郎就让庄南甲从储物戒中取出水桶,自己拎上了。

财不露白,这是庄南甲的恳求,他答应了。

“你可真是好人。”千岁凉凉道,“我呕心沥血教导了六年,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大善人出来?”

“你教导有方。”燕三郎忍不住回了一句。

他声音又快又含糊,除了千岁谁也没听清楚。

就在这时,窦芽和霍芳芳两人也从小山后头转了出来。拢沙宗的姑娘同样拎着一桶水,霍芳芳手里抓着一个软兜,两人有说有笑,仿佛秋游回来。

走近火堆,霍芳芳把软兜打开,随意从里面抓出一大把蘑菇:“瞧,好东西!”

她笑吟吟道:“想烤着还是想煮着吃?”

这蘑菇长得像平菇,但颜色是好看的嫩黄,就像炒蛋的颜色。燕三郎拣起一个细细观察,忽然道:“不能吃,有毒。”

霍芳芳一呆,窦芽赶紧接口:“没毒呢,我在宗里也常吃,这是蛋黄蘑。”

“这不是蛋黄蘑。”燕三郎坚定摇头,“是黄盖鹅膏,烹食伤肝血。”

“怎么会?”窦芽举一只蘑菇在手,左看右看,“跟我从前吃的一样啊。”

“二者本来很像。”燕三郎道,“我幼时居住的城郊就有黄盖鹅膏生长,本地人不敢碰,都是旅行者采食。常有送医不及者身亡。”

窦芽和霍芳芳互望一眼,均有惊色。

燕三郎视其眼神,就知她们未曾尽信,于是道:“等我一会儿。”起身走进草丛里。

这里人多,荆庆和庄南甲最怕的人也还没出现,稍稍安心。

过不多时,丁云正主仆也回来了,随从手里拎着水桶,另一只手上抓着山鸡。

因为先前的猜测,荆庆见到这两人就有些紧张。

好在草丛中分,燕三郎也走了回来。

他逮到一只老鼠,活蹦乱跳还能吱吱叫、很健康的老鼠。

在场的女子都下意识退开一步。

窦芽说话向来流利,这时却结巴了:“你、你抓这个作甚!”

“测毒。”她二人见到老鼠的态度,和千岁真是出奇一致啊。燕三郎挠了挠头,原来女人都怕这玩意儿吗?

这东西有什么好怕的?

老鼠见到这么多人,才要吓尿了好吗?

不过千岁方才对着他耳提面命,坚决不许他空手去捉老鼠,因此他只得先抽空拔取软藤做了个笼子,那手法和霍芳芳的提兜大同小异,只不过他用来装老鼠了。

也因此才多花了不少时间。

“测毒?”丁云正听见这一句,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三度,“哪来的毒?”

船老大早凑过来看热闹,这时一指地上的黄蘑菇:“两位女客说这蘑菇没毒,小哥儿坚持有毒,现在要做检测!”他抚了抚下巴,“我看这蘑菇也不似有毒的。”

得他力证,窦芽就朝燕三郎抬了抬下巴。不过后者只当没看见,把笼子放去树荫下,远离众人,再拔了两颗黄皮果丢进笼子。

离人远了,老鼠慢慢就镇定下来,又或许是饿了,咬开黄皮果吃了起来。

紧接着,燕三郎又丢了一颗黄蘑菇进去。

老鼠嗅了两下,不去碰它,只吃果子。

燕三郎对众人一摊手,耸了耸肩。

“这不能说明蘑菇有毒。”窦芽不服气,“大概是老鼠不爱吃罢?”

“好。”燕三郎也不争辩,出刀把黄蘑菇切碎,用热水烫过,再将它与揉碎的鱼肉混合,重新端去老鼠面前。

鱼肉的膻腥味儿很重,老鼠闻了两下,张嘴就吃。

“等等罢。”燕三郎自拿了一串烤鱼。

为安全起见,乘客不得靠近锅子,黍米粥都是由船老大分发给每个人。

寒冷的天气里,能吃一碗热粥实在太舒服。不说几个男人喝得稀里呼噜,两名女客也是小口小口啜食,吃得两颊泛红。

这里都是大肚汉,转眼就消灭了几十条烤鱼。众人只得眼巴巴盯着营火,等待下一批熟鱼。

就在这时,荆庆突然指着老鼠笼子道:“你们看,快看!”

大伙儿转头,却见那只老鼠在笼中上蹿下跳,吱吱乱叫,状极痛苦。可是再过一小会儿,它的行动就越发迟缓,终至站都站不稳,僵倒一边,只有几条腿还抽痉不止。

燕三郎拿树枝拨动两下,正式宣布:“它咽气了。”

众人下意识咽了下口水。果真有毒!

霍芳芳面色一下子白了。

丁云正看向两名女客的脸色也变了:“你们!”

窦芽急得两手连摆:“不是不是,我们真以为这是蛋黄蘑!”

霍芳芳眼圈一红:“我以为它没毒。”

丁云正冷笑:“果然最毒妇人心!真假都是你们一面之辞,我只看见这东西的确有毒!”

窦芽脾气也上来了,一跺脚叱道:“那你想怎样?”

这话倒把丁云正问住了。他看了燕三郎一眼。霍芳芳是个普通人,战力可以忽略不计,棘手的是窦芽。如果这辨出毒菇的少年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他把窦芽放倒的可能性更大。

不过燕三郎和窦芽看起来关系不错,会配合他行动吗?可别是背后来捅他一刀就好。

此时随从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道:“公子,此人不可信。如果蘑菇本身无毒,是他趁机把剧毒混在鱼肉中呢?”

他一提醒,丁云正立刻反应过来。是了,喂老鼠的食物是燕三郎调配的,他从中动些手脚也不无可能啊!

第616章 霍芳芳的故事

这么一来,他就把下毒的大帽子扣去两名女客身上,正好挑唆丁云正主仆对付二女,他就能在边上拣个现成的便宜!

鹬蚌相争,他看这小子总是老神哉哉,也有几分渔夫的模样。

思虑及此,丁云正的惊疑之心就压过了火气。他咳了一声:“算了,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反正这些蘑菇不会再有人去碰了。

他自然不知道,千岁已经把二人对话原封不动导给燕三郎听。少年目光微闪,不吭声了。

这个时候,谁还有闲心坐下来吃鱼喝粥?小小的营地虽然依旧是塘火冲天,气氛却已经不一样了。

船老大看着这群人,心里泛起先辈们跟他说过的一个词来:

暗怀鬼胎。

每六十年,上岛的船客之间都有一些波折啊。

现在大伙儿都吃饱了,而烤鱼还剩下十七、八条。船老大交代两个手下:“再去拣些柴禾,路上用。”而后对几名男客道,“麻烦帮我提水上船。”

船上的淡水都以桶存储。不过他把众人从岛上汲来的清水都倒出几滴,挨个儿检测,并且作了解说:“这是汴宗发放下来的试毒剂,每艘船上都有,以备不测。”

燕三郎抱臂在前。看来,从前的迷藏国旅程也不愉快啊。

试毒剂没有检测出异常,船老大要把他们提来的清水全部倒入一只大缸。

经过前三天的用度,这缸里的水已经见了底。“接下去我们就先从缸里用水。”船老大洪声道,“如果你们有异议,现在就说,否则都倒进去了。”

大家都摇头,于是水缸就满了。

这里没有傻子,在桶里下毒并不是明智的做法。

“我们这就要走了吗?”霍芳芳忽然问,“胡勇呢?”

众人面面相觑。其实大伙儿早发现队伍里少了个人,但谁也不想提起。

鱼粥都吃过了,水也打上船了,可直到开船前这人都不见踪影。

船老大皱眉:“他没说过几时回来?”

“没有。”荆庆将自己方才遇见的偷袭说了,而后道,“我看十有七八就是胡勇所为。”

庄南甲点头附和:“必定就是他了!上船头一天我不跟他同舱,结果他半夜就站到我们舱房门口盯着我看!”

想象那般场景,霍芳芳下意识抓着自己胳膊:“那怎么办?岛这么大,我们要分头去找吗?”

荆庆脱口而出:“我不去!”

开什么玩笑,他好不容易从林子里逃回来,就是想躲开胡勇的偷袭,现在才不要送自己入虎口。

窦芽和燕三郎不置可否,其他人都坚决摇头。丁云正更是道:“哪有那闲功夫去找个悍匪。”

“岛太大,光凭我们三人根本找不尽。”看出这些人都不打算寻找同伴了,船老大坐回营地,“再等半个时辰吧,然后就出发。”

众人都没有异议,只有燕三郎站了起来:“既如此,我出去走走,船开前即回。”

荆庆奇道:“燕小哥……”

燕三郎冲他摆了摆手,抬步迈进了丛林。

霍芳芳看着他背影消失,这才轻声问庄南甲:“先前你们都在一起么?”

“对啊。”庄南甲答道,“多亏有燕小哥,不然我俩都走不出密林。”

霍芳芳追问:“就没有一刻分离?”

荆庆接口:“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质问,霍芳芳就有些支吾:”没、我就是问问。”

荆庆冷冷道:“他救了我们性命,依我看,你比他可疑多了。”

被他这么一怼,霍芳芳脸色胀得通红,泪泫欲滴。

庄南甲呆在一边,也不吭声,心里却有些鄙夷。这小子对旁人都奉承得很,只是看这妇人普通,不像有凭恃在身的模样,对她说话才这般硬气。

他轻咳一声:“霍夫人,你为什么去迷藏国?”相处这几日,他能从霍夫人的举止、谈吐甚至是用餐的礼仪看出,她至少也是出身权贵之家。

可是能乘船去往迷藏国的,有几人不是呢?

霍芳芳低声道:“我只是去买样东西,决无害人之意。”

“什么东西?”

霍芳芳踯躅一下才道:“廷中大员被抄斩,外子奉命前去抄家。那是个大官儿,家里奇珍异宝无数。外子一时糊涂……”

说到这里,她长叹一口气,于是大家都明白了。

窦芽与她同舱,早就听她说起,现在默不作声。荆庆忍不住问:“然后呢?”

“几年后有人检举,外子下狱,被他卖掉的赃物基本追回,但失落的物件中有几样为太后重视。”霍夫人擦了擦眼泪,“她亲自见我,给霍家指了条活路。只要追回这几样东西,太后会向我王说情,免去外子杀头的大罪。我家一百多人也不用发配远疆。”

“我四处寻访,又托祖父的关系去打听消息,才知道那些宝物几经辗转,很可能被人带去迷藏海国。”霍芳芳苦笑,“我只是去买能救命的宝贝,并不想妨害各位性命!再说我手无缚鸡之力,也没有害人的本事哪。”

“害人不一定靠武力。”丁云正嗤笑一声,“我们宝夏国出过一桩案子,老臣退养京郊,全家五十多口,却有二十余人一夜之间中毒身亡。查来查去,才发现新来的厨子在饭菜里混进了剧毒。那是个胆小又怕事的胖子,谁也没以为他能下毒。”

他上下打量着霍芳芳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丈夫被查抄以后家里还有钱么,哪来的迷藏令,又怎有把握能从迷藏国买那件宝贝回去?”

“我借用娘家的力量。”霍芳芳咬了咬唇,“我家在本国是望族,外子总觉得娶了我是高攀,又觉得我家里人都看不起他。他手下的产业那几年都亏本,又不想找我拿钱,这才在奉命抄家时动了歪念。”

庄南甲都忍不住道:“你丈夫可真是个人才。”

窦芽看不过眼,拉下脸道:“都少说几句罢,燕小哥去了哪里?”

这一句是转对荆庆说的。后者挠了挠头:“我们真不知道。”

“该不会真去找胡勇了吧?”

第617章 第一个

荆庆奇道:“不至于罢,非亲非故地。”少年郎也不像个烂好人啊。

……

几人计议中,燕三郎已经走进密林深处,一边问千岁:“哪个方向?”

他站在林中空地上,往左上山路,往右是溪流。

“左边。”

燕三郎闻言转身,但千岁紧接着又道:“不不,不对,右边!”

“……”燕三郎站定不动,“我以为你嗅觉灵敏。”

“你当我是狗吗?”千岁没好气嘟哝一句,“向右,错不了!”

燕三郎这才转向右边,大步前进:“不是。”

“什么不是?”这厮最近说话越来越难懂了,她和他的脑回路不在一个维度上吗?

我当你是猫。这句话,燕三郎当然不会说出口,只是切换了一下话题:“胡勇受了点儿伤,也中了点儿毒,但不至于走不回营地。”

他怎么会让偷袭者轻轻松松全身而退?金钱镖上喂了毒,虽然不是见血封喉,但有强烈的致幻作用,足够胡勇嗨一壶的。

燕三郎并不急着当场追去,主要还是因为离开海岛的办法只有搭船这么一个。胡勇逃得再远,总归也是要回去营地的。

可他并没有再出现,燕三郎又还有一点时间,就来看个究竟。

胡勇受伤流血,千岁就有办法追踪他的下落。

燕三郎在她指引下拐了几个弯,逐渐又往溪边去了。

这是溪流的另一段,离方才遇袭之处很近,至多不超过三里。

前面大片草丛倒伏,还有三棵小树被拦腰斩断。燕三郎掠了过去,发现地上躺着一人,脖子上破开一个大洞,鲜血早就流光。

胡勇。

这个旁人都无比惧怕的悍匪,居然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一座荒岛的密林里。

还有两头灰狼围着尸体大嚼特嚼,见到燕三郎突然出现,都咧嘴露出犬齿以示威胁。

少年再走近,就有一头灰狼直扑上来,被他一拳打在鼻子上,“嗷”地一声倒飞出丈许,好久爬不起身。

另一头狼害怕了,夹着尾巴钻入了林子里。

燕三郎这才走近尸首,蹲下来在尸体皮肤上轻按几下:“死亡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

他过完年才十五岁,看过的死人却已经比普通人几辈子加在一起都多,有眼力也有心得。

林地上还躺着一副钢爪,纯精钢打造,三个爪尖染着鲜血。燕三郎看到它,就明白胡勇的不规则伤口是怎么来的了。

他抓起钢爪,凑近细细嗅了两下:“这上头的血,是胡勇的吧?”

千岁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谁让她的鼻子比狗还灵,这小子总问些讨厌的问题!

随后,燕三郎在溪边观察到一连串人类脚印,有些歪扭。

溪地湿软,很容易留下脚印,而燕三郎轻易就能看出,这些脚印都是胡勇留下的。“他受伤后致幻药物就发作了,令他走路都不连贯。”

千岁不满道:“当时你要是不理那两个窝囊废,直追下来就好了!”

燕三郎不答,返身去掀开胡勇的衣物检查。

“身上没有其他伤痕,是被一击致命。”燕三郎凝视伤口,皱了皱眉,“就算药物发作,他也是陷入幻觉,并非昏迷,为何始终没有挣扎?”

胡勇手上戴一枚金戒,经燕三郎鉴定,不是储物戒。除此之外,他算得是身无长物了。

千岁很不甘心:“明明我们得了先手,这是被谁拣了大漏!”不消说,胡勇的财物都被凶手拣走了。“可惜离天黑还早,否则我可以把胡勇的魂魄唤来问个清楚。”现在也才过午后,她老人家出不来哩,船又要走了。

燕三郎在周围又勘查片刻,这才起身往回走。

他的时间掐得极准,这么往返营地恰好在船老大限定的半个时辰内。丁云正主仆已经回船上待着了,其他乘客还在营地里烤火,见他返回,都站了起来。

燕三郎健步过去,沉声道:“胡勇死了。”

众人变色,都是面面相觑。其实从发现胡勇久出未归时起,大伙儿便有所猜测,可是得燕三郎亲口确认,还是骇然无语。

营地忽然安静,只有营火哔剥爆了个火星子出来。

荆庆涩声问:“怎么死的?”

“颈部被撕裂,失血过多。”

未再添柴的营火没有方才旺盛了,霍芳芳下意识一抖:“说不定是岛上的猛兽干的,比如熊啊豹啊。”

“他身上没有别的伤痕。”燕三郎摇头,“如是虎狼,利爪在搏斗过程中会留下痕迹。”

庄南甲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了重点:“那、那他的海国通行令呢?”

“未见。”

众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窦芽问过来招呼的船老大:“这里还有别的船来停靠吗?”

“有,多得很。”船老大咧了咧嘴,“岛上淡水丰富,沙滩又多,往返的船只时有停靠。”

窦芽松了口气:“那说不定是别人干的。”说着就催船老大快些开船。

“这不正要喊你们上船吗?”船老大瞪眼,但看小姑娘可爱,还是没对她发脾气。

一刻钟后,木船就扬帆启航,缓缓驶离小岛。

众人站在甲板上,看着岛屿在视野里越来越小,心中却不见轻松。

若是其他船上的海客杀掉了胡勇,那还好说。

可是,如果杀手就在这条船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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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勇死了,他的舱房就空了出来。燕三郎对庄南甲道:“你可以独踞一舱了,还是上舱房。”

庄南甲怔了怔,满脸堆笑:“燕小哥,我们再打个商量呗?”

荆庆“喂”了一声:“你原本死皮赖脸要睡在我们舱里,是怕胡勇。现在他人都没了,你还怕个球球?”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我一想到胡勇怎么死的,就、就……”庄南甲的笑容发苦,压低了音量,“要是杀他的凶手就在船上呢?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

“燕小哥,我们一起去上舱房如何?上头有个窗户,至少比这儿敞亮些。”他对燕三郎道,“咱仨人互相照应,就是凶手想来也要掂量一下。”

第618章 谁是凶手(打赏加更)

荆庆就佩服他的厚脸皮。三人里面只有燕三郎能打,另两个就是废柴,他怎好意思说出“照应”二字?

庄南甲似乎听到他的心声,从怀里掏出两张御守符:“我虽然没有打架的本事,但睡觉时把符贴在门窗上,可以阻挡外敌入侵并且示警。”

荆庆一怔:“你怎会有这么多符?”

“我向窦芽姑娘求来的。”庄南甲咧嘴一笑,“正好我这有支凤尾钗她很喜欢。”

燕三郎看了看那两张符:“好。”谁愿意像老鼠一样窝在不见光的黑暗角落里?上舱房明亮而干燥,怎么不比这里强?

他看不上那两张御守符,夜里有千岁在侧,他可以放心睡觉,比什么符纸都好用。胡勇还落了一个行囊在舱里,荆庆去翻了几下,很是失望:“什么也没有。”就几件酸臭的破衣服,也不知几天没洗了。

“他下船之前,肯定将值钱东西都带在身上。”庄南甲嘀咕,“这些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净干些不要命的买卖,光棍得很哩。”

三人搬进了上舱房,住在隔壁的闵川出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倒是他的主人丁云正在甲板上遇见窦芽,开声问她:“你看,那三人搬进上舱房了。”

窦芽:“对啊。”所以呢?

“上舱房通风明亮,你怎不争?”丁云正挑了挑眉,“拢沙宗的真传弟子,怎么会住个破底舱?”

对上他眼里的探究,窦芽明媚一笑,露出齿若编贝:“我是喜欢上舱房,不若丁公子与我对换?我定感激不尽。”

丁云正呵呵一声,站直了身体,夸她一句:“厉害。”

原来这也不是一只纯良的小兔子啊。

他目光微动:“窦姑娘觉得,胡勇是被谁所杀?”

“我哪知道?”窦芽这么说着,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丁云正啼笑皆非:“你该不会以为,是我下手吧?”

窦芽不说话,但耸了耸肩,那意思很明白了。

丁云正呼出一口气:“我们二人上岛以后搜寻东南部,燕时初他们往东北部去,方向截然相反。除非我插翅飞去,否则怎能杀掉胡勇?”

窦芽眼都不眨一下:“有道理。”

她就差在脸上写下“我不信”三个字了,丁云正不死心:“其他人就没有嫌疑么?”

“你是说我?”窦芽瞪圆了眼,“我没杀人!”

“不是。”丁云正赶紧摇头,“那姓燕的也很可疑。他说胡勇去伏击荆庆,被他反伤。如果这纯属子虚乌有呢?如果他就是遇到胡勇而杀之?”

“荆庆和庄南甲都看见了。”窦芽不信,“时间那么紧,他总不可能撇下两人去单独行凶吧?”

“他们与他一路,又求他庇护,什么瞎话不能说?事先对好口供就行了。”

窦芽摇头:“他想杀人,为什么不挑弱小下手?荆庆和庄南甲都没有修为在身,燕时初对他们动手可比杀掉胡勇容易得多,何必舍易求难?”

带两个普通人在身边,倒成了一张护身符了?丁云正冷笑:“那两个软蛋要是死掉一个,全船人必定都怀疑他,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再说了——”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胡勇这几天一直在寻找猎物,燕时初可能觉出威胁,先下手为强。”

他顿了一顿:“他精通药理,一定也有下毒的本事。胡勇中了他的毒,没有还手之力,或许就这样被杀掉。”

窦芽眼露稀奇:“丁公子,你不去写话本子实在太可惜了。”

丁云正脸色一黑,这时船老大走去船尾,翻晒鱼干。窦芽待他离远了,才朝他背影呶了呶嘴:“船夫呢?”

丁云正露出沉吟之色。

这三名船夫在乘客眼中就像隐形人,不引起任何关注。莫不是他们假意留守营地,实则潜入林中杀人

窦芽轻叹一口气:“我就想知道,凶手还会不会出手?”话音刚落,两人就看见燕三郎也走上甲板,却不往两人这里靠拢,而是在船舷坐下,眯眼看着斜阳。

暮色将至,又一天快要过去。

窦芽转身走往燕三郎,丁云正脸皮一抽,有些不悦。但他没有跟在别人身后的习惯,所以转头回去自己舱房。

闵川迎了上来,低声道:“公子,你不宜再单独行动。”

丁云正没好气:“上甲板透透气也不行了?”

“这艘船上已经危机四伏。”闵川声音压得更低,“窦姑娘也怀疑你了。”

“也?”丁云正抓住了关键词,“‘也’是什么意思?”

闵川侧了侧身,往隔壁呶了一下嘴。那里头有人,他就不说出口,以防隔墙有耳。

丁云正目光游移不定。

这厢燕三郎才刚坐下,千岁就在他耳边哼哼:“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微笑走来了。”

哼什么,像蚊子嘤嗡,偏偏充斥脑海。燕三郎晃了晃脑袋,想把她的怪声怪气晃走,窦芽已经走近身边。

“怎么了?”他的动作有点奇怪。

“没什么。”燕三郎一脸严肃,“有些耳鸣。”

“该不会在岛上中毒了吧?”

“中毒?”燕三郎侧头看她,“何出此言?”

“方才丁公子提起,胡勇说不定是中毒而死。”

窦芽的试探之意太明显,还要眨着眼扮无辜。这等段位在燕三郎眼里不够看,但他依旧认真道:“不无可能。时间紧迫,我没有细查死因。”

少女咬了咬唇,犹豫一下还是问:“你觉得,谁是凶手?”

“不知道。”没有事实依据,燕三郎从不作无谓推测。

“那——”窦芽又抛出了那个问题,“他还会再出手吗?”

“这就要看了。”

“看什么?”窦芽踢走跟前一块木头片儿。燕三郎低头,直勾勾盯了过来。

他目光专注,如有实质。窦芽下意识一缩,才问他:“你、你在瞧什么?”

“鞋。”燕三郎的目光这才重新移回她俏面上,“你上船后就换了一双鞋?”

她的脚很小,靴子也很秀气。这是一双樱粉色的薄底快靴,跟她的白禙子很搭,并且看起来是全新的,鞋底都没沾多少灰尘。

第619章 桃花和苹果

他们刚从岛上回来,旧鞋底不可能这样干净。

窦芽被他问得一怔:“你看出来啦?”这人留意她先前穿了什么鞋吗?

想到这里,她脸上微泛红晕。

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吃吃笑道:“哎哟,小姑娘动心了。”

前两字拖得又翘又长,燕三郎不知道她为何要阴阳怪气,只当不闻:“你的旧鞋呢?”

“刚要丢掉。岛上到处都是烂泥,鞋底脏死了——啊!”窦芽说到这里,终于反应过来,“你,你觉得人是我杀的,我踩到血迹了,所以才要换新鞋子吗?”她一下子抱臂在前,“真金不怕火炼,你等着,我去拿靴子过来!”

她柳眉竖起,燕三郎淡定摇头:“不必,不用看了。”

“你信我了?”

“嗯。”燕三郎道,“你的鞋底没有血渍。”就算有,这会儿也该擦掉了。

窦芽没听到他的心声,脸色和缓下来。晚风拂乱她的发丝,她抬起纤指,把顽皮的青丝都拨到耳后去:“那你方才说的‘这就要看了’,是指看什么?”

“要看凶手是不是如愿以偿。”燕三郎缓缓道,“如果他不满意,一定会再出手。”他往东边一指,“我们距离迷藏国,不到五天航程了。”

这时霍芳芳走上甲板,冲着窦芽点了点头。后者于是对燕三郎道:“霍夫人找我吃饭了。”转身而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千岁才慢条斯理出了声:“别看了,人都走啦。”

燕三郎没看,只是盯着上舱房出神而已,但他没有辩解。千岁的言行时常古怪,他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保持缄默。

千岁又问他:“你说,凶手就是红苹果精的可能性有多大?”

“为什么叫她苹果精?”燕三郎留意到,这是千岁第二次使用这个词了。她平时不常给人起绰号。

“你不觉得,她很像个苹果?”

“不觉得。”燕三郎实话实说,“人怎么能像苹果?”

“课上没学过‘赋、比、兴’手法吗?”千岁恨铁不成钢,“你这么笨,当年教过你的石星兰不得哭晕在地府里?”

燕三郎蹙了蹙眉:“不好笑。”

“本来也不想让你笑!”千岁哼哼,“她就不能像苹果么?”窦芽那个年纪的小姑娘,活力四射、蹦蹦跳跳,浑身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啊,她就讨厌这样的小姑娘!“那你觉得,我像什么?”

燕三郎脱口而出:“桃花。”

他的不假思索取悦了千岁,她有些沾沾自喜:“算你有点儿眼力价。”桃花和苹果放在一起,自然是桃花好看呀。

不对,她为什么要和窦芽比啊,那不是自降身份吗?!

燕三郎紧紧闭嘴,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也就桃花能这样美艳招摇,引得蜂飞蝶绕了。

就听千岁又道:“不过,就你这小破锣嗓子居然还能吸引小姑娘注意,她的耳朵是不是有问题?”臭小子还在变声期,嗓音可不怎么好听,除非万不得已,他是不愿开口的——比如现在。

所以她又问:“依你看,窦芽是不是凶手?”不待燕三郎回答,她就补上一句,“不许含糊。”

“不像。”

“为什么?”臭小子很少这么无凭无据就肯定哦,她要追问到底,“她修为不弱呢,出手想必也是很快。”

“那钢爪很大,不像女子所用武器。”

“是不像。”千岁赞同,但话锋一转,“那是胡勇自己的武器吧?被凶手夺下来反杀了。”

“你说的是‘凶手’,而非指名道姓。”燕三郎目光微闪,“你也不认为她是凶手。”

千岁低哼一声。相处太久了,有时她都忘了这小子心有多细!

比女人还细心,比女人还磨迹!

“那时霍芳芳跟在她身边。这女子胆小,如果窦芽行凶,或者只是中途离开,她一定流于形色,逃不脱你我观察。”

“所以呢?”千岁向他要结论,“只有丁云正主仆会下手喽?”

“几率很大。”燕三郎老实回答。

“还有一事。”她没有就此放过他,“为什么要跟那两人挤一个舱位?别告诉我,你是善良又大方,想护他们二人周全!”

“这两人没有修为,但都有异常。”燕三郎拣起窦芽方才踢飞的木片,一抖手打了出去。木片轻飘飘地,不如石子儿沉重,但他手劲儿奇巧,被掷出去的木片依旧在海面上弹跳四次,这才消失在水波中。

“与其将他们拒在暗处,不如置于眼皮底下,就近监视。”

“原来如此!”千岁长长哦了一声,仿佛恍然大悟,然后道,“好主意,你打算怎么监视呢?”

“你。”他是个大活人,也要吃饭喝水睡觉。但他暗藏着阿修罗这么一个大杀器,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用她用得这么理所当然吗?千岁恨得牙痒痒地,只想抽他一顿。

“那你可要小心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这船上也有人传言你是凶手。”

“那你就要仔细点,护我周全。”他眼里有微不可察的笑意,“我倒霉就是你倒霉。”他们是一条绳上的两个蚱蜢。

……

行船第八天。

海上的旅行格外枯燥,乘客刚上船的新鲜劲儿早就过了,就连燕三郎也厌倦了无止境的摇晃和一望无际的海水。

荆庆时常呵欠连天。反正船上无事可做,他和庄南甲就窝在舱房里面赌钱。

他干别的都是无精打彩,可是一旦牌九在手,立刻容光焕发,仿佛变了个人。

庄南甲起先连续小赢,把他身上剩余的铜钱赢了大半过来,可是后面手气就不好了。燕三郎暗中给他统计,他赢了七把,输了十六把,并且赢的都是小钱,输的却以两计。不过人兴头上来了,也不管那么多,何况这点儿钱对庄南甲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再来!”他红光满面,一把掷出骰子。

燕三郎一边对着铜镜剃须,一边看他们赌钱。

从今年开始,他早晨起床的日常在洗漱和练功之间,还多了一样:

刮胡子。

第620章 大风起兮

他快十五了,下巴开始长出细小的胡碴,每天清理甚是麻烦。

春明城内蓄须成风,男人们喜欢找修面师傅给自己修面理须。燕三郎也想留一点小胡子,这样能显得自己老成。可是千岁最讨厌他胡子拉碴的模样,严令他每天都要剃干净才能出门。“小小年纪,学人家的七老八十做甚?”

他现在最讨厌听见这个“小”字,无论千岁怎么说他小。燕三郎不明白,胡子又不是长在她脸上,她有什么好嫌弃的?

但无论如何,既然动手做了就要好好刮干净,这是燕三郎一贯的行事准则。

就在他刮好最后一点胡髭时,庄南甲又输了一把大的。

五颗金豆豆向他挥挥手,要一去不复返了。

到了此时,庄南甲终于反应过来,一指荆庆喝道:“你出老千!”

荆庆一摊手:“是你牌技太差,怪不得别人。”

“我又不是没玩过牌!”庄南甲不信,“你是做什么的。”

“荷官。”荆庆冲他一笑,“我在白象城最大的银钩赌坊里,当了三年的荷官。”

庄南甲呆住,好一会儿才笑骂道:“真有你的!”

他认赌服输,也是痛痛快快把金豆子往荆庆跟前一推。

这些金豆子品相好,滚圆周正,一下子就能滚出很远。荆庆手忙脚乱接了三颗,原本可以逮住另两颗的,哪知这时船身忽然剧烈摇晃,金豆子换了个方向滚下桌。

还没落地,它们就被燕三郎抄在手里了。

他将金豆子塞回荆庆手里,沉声道:“外面风浪太大。”

不知从何时起,船晃得这样厉害了。燕三郎快步奔出舱房,正好见到船老大捂紧帽子冲了过来,一边对两个手下大吼:“收帆,快收帆!”

一个浪头过来,直接拍上甲板,桅杆咯吱作响,像是下一秒就要断裂。帆布在大风里绷至最紧,轻易就让船身倾斜二十多度。

舱房里的东西,稀里哗啦跟着船身一起摇晃。

燕三郎抬头,看见正前方天空乌云密布,其中有雷光闪烁、电蛇狂舞。

灰黑色的云层厚得看不见边际,紧贴着海面澎湃驾到。木船在它面前,飘渺得仿佛沧海一粟。

方才那一阵疾风,不过是前奏、是预热。真正厉害的,还在后头。

以燕三郎如今心性,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从前他总能凭借急智化解一次又一次危机,可是在这等自然伟力面前,人力实在微薄得可以忽略不计。

千岁见状,也喃喃道:“这可不妙,真不妙!”

有个船夫从船尾奔来,正逢一个大浪打来,船身歪斜,甲板上的杂物就把绊了一跤。燕三郎反手抓住他胳膊轻轻一托,免去他的后脑勺着地。

这人都无暇说句谢谢,一站稳就飞奔去桅下调索。船老大则对乘客大吼:“进舱去,掉海里可别怪我。”

眼看风催浪急,燕三郎也不敢在甲板多待,飞快溜回船舱。他在几条大江上都乘过船,也历过风浪,但跟眼前的风暴比起来都是小儿科了。

舱房里,庄南甲才刚刚闩好小窗,就觉出船身晃动越发剧烈,荆庆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但没撞破脑袋,因为原本摆在那里的木桌也在同时滑去了舱房角落——

而后,又滑了回来。

这晃动幅度超过了九十度,并且没有规律可循,紧接着海水从窗缝和门缝淌了进来,哗啦哗啦。

“漏了漏了!”荆庆指着小窗惊恐大叫,“我们要被淹死了!”

庄南甲同样面色发白,却对他大声道:“镇定,别慌!”就算在船舱里对话,两人也得靠吼的。外面的大风和浪涛卖力咆哮,几乎可以掩盖一切声音。

燕三郎紧紧贴墙站着,脚后压着一只大木桶,心里打定主意:要是船翻了,他第一时间就去抱住木桶,再想法子游出水面。

庄南甲就站在他身边安慰荆庆:“翻不了,翻不了!”

“你怎么知道!”荆庆苦丧着脸。

“底舱是满的,装满了渔货。”庄南甲指了指三人脚下,“这船比其他船更重,要翻也是其他人乘的船先翻,我们断然不会有事!”

燕三郎第一反应就是,他的话好没逻辑,别人乘的船翻不翻,跟他们有甚关系?可在这等关头,荆庆还是被安慰到了。

不过他突然捂住嘴到处张望,然后冲到燕三郎身边弯下腰,抱住了木桶——

大吐特吐。

他晕船了。

恐怕这只桶是不能拿来当救生阀用了。燕三郎暗暗叹了口气,也觉头脑晕眩。

风高浪急,谁都会晕船,这也包括了外面的几名船夫,只不过他们根本没时间停下来不适。

木船已经进入风暴中心。这里的巨浪随便都能抬高一、二十丈,燕三郎透过咣当作响的门,偶尔能瞥见外面森严的水墙正对着木船兜头砸下。

他能听见船身咯咯作响,大大小小的零件似乎都在痛苦低吟。木船就像顽童手里的玩具,被翻来覆去摆弄,谁也不清楚它在下一瞬会不会原地解体。

这个时候,燕三郎也是无计可施了。

木窗忽然被撞开,一股海水砸了进来,把蜷在窗边的荆庆淋成了落汤鸡。

庄南甲大惊:“关上,快关上!”伸手按窗,可是窗闩已断,哪里还关得上?

燕三郎从储物戒中抓出一支长锏,将它穿过门闩,而后抓住两端用力一掰——

这熟铜制成的长锏,居然就被他生生掰弯成一个“又”字形。

木窗算是关上了,舱门却被推开,窦芽抓着霍芳芳闪了进来,对三人道:“下面水到腿肚了,能不能让我们暂避这里?”

燕三郎看了另外两人一眼,见他们均无异议,这才点头。风高浪陡,他们住在上舱房都捞不着一块干燥地方,住在下舱更不用说了,只看二女满身湿透就明白怎么回事。

屋子太小,五个成人挤在里面,都只有盘膝坐着的空间。

燕三郎就站在门边往外眺望,另外一间上舱房的舱门也关不紧,他从时宽时窄的门隙里看见丁云正主仆坐在其中,正在说些什么。

第621章 生死关头(打赏加更)

遗憾的是,千岁告诉他,放在丁云正身上的诡面巢子蛛恐怕被海水打掉了,这会儿偷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就在这时,众人都听见一个不详之音:

“咔嚓!”

很清脆,像木头断裂,风雨的呼啸声居然没能将它掩盖。

霍芳芳惊叫:“那是什么声音!”

“好像有什么断了!”庄南甲面色发白,“好像是从舱底传上来的,不妙啊。可别是龙骨断裂!”

燕三郎闻言,心底一沉。

龙骨对于船只而言,就好比人类的脊椎骨,它要是断了,整艘船就会立刻散架。没了容身的小船,在这样的暴风雨里,燕三郎可是一点儿活下来的把握都没有。

“千岁?”他轻低呼唤阿修罗。

“不清楚。”她没好气答道,“风暴隔断了我的感知。”

好在过不多时,舱门咣当一声被撞开,湿漉漉的船老大趴在门边大吼:“船底破了个洞,都下来舀水!”

还好,只是船底破了。窦芽等人松了口气,又瞪了庄南甲一眼,真会吓唬人!

燕三郎提起水桶,三步作两步跳入舱底。等他站定才发现,海水已经快要没到膝盖了。

船老大没说错,船底经不住水浪冲击,掉了两块大木板。破洞一出,海水狂涌而入。

再这么下去,船要沉了。

“舀水,快点!”船老大在上头大吼,“我看到风暴尽头了,我们能挺过去!你们两个干什么,快下来帮忙!”

很明显,后面一句话是对着丁云正主仆说的。这位公子哥儿一直病恹恹趴在床边,不肯动弹一下。平时倒也罢了,这等生死攸关、奇缺人手之际,船老大对他也不太客气了。

丁云正翻了个白眼,向闵川做了个手势。后者探头一看,隔壁舱房的人都下舱底帮忙了。这才扶起丁云正顺梯而下,参与舀水行动。

锅、桶、瓢、盆,什么工具都用上了。燕三郎和窦芽下盘最稳,于是立在梯上帮助众人提水往甲板外头倒。

舱底人多,两名船员立刻奔上甲板调度船只,尽量让船头对准浪头,否则两个大浪过来,船就要翻个底朝天。

闵川左右看了看,推着一口大箱子挪过来。船晃得厉害,这箱子又着实沉重,他推进的速度很慢。燕三郎一眼就看明白了,跃下来搭把手,与他一起将箱子推向船底的破洞。

他一出手,闵川就觉扑面而来的水流力道大减,不禁诧异看了他一眼。这少年看着并不健壮,气力竟然大得惊人!要知道海水源源不断从外头涌进舱里,他们推箱逆行,阻力极大。莫说还要带这么大个箱子,就是个大活人站在这里都能被水流瞬间冲倒!

两人一起使力,一点一点将箱子推近破洞,最后一声呐喊,将它堵住破口。

旁人都欢呼起来。

但这成功太过短暂,下一次船体摇晃,海水就把箱子往里头又推进了三尺。

闵川一个翻身,以背部顶住箱子,一边对燕三郎大吼:“设法将它固定,快!”

设法,怎么设法?

他话音刚落,窦芽就掷过来三把匕首,夺夺几声扎在箱子上:“用这个!”

燕三郎拔出匕首、跳进箱子,在内侧四角随便选了三角,把匕首当作钉子扎了进去,直至没柄。

这就起到一个固定作用。

窦芽很聪明,丢来的匕首并非削铁如泥,这才更有固定之力。

“舀水,快,它顶不住太久!”箱子定住了,船底的水虽然能从箱子四边缝隙中挤进来,但到底不再是大股涌入。不过闵川和燕三郎心底都明白,在强大的水压面前,这只是权宜之计。

箱子随时有可能被冲开,破洞随时有可能扩大。

众人舀得热火朝天,生死关头,谁都明白同舟共济的道理。就连丁云正,此时也顾不上偷懒。

终于,底舱的水位渐渐低落下去。

霍芳芳大喜叫道:“见效了,见效了!”方才见到船底破洞,她吓得亡魂大冒,还以为这次死定了呢。

荆庆累得呼哧带喘,想应和两句。不过他还未说出话来,笑容就凝住了,随后指着上方尖叫出声:“小心,小心!”

与此同时,燕三郎耳边也接到千岁示警:“桅杆倒了,向左跃开!”

他正站在连接甲板和底舱的楼梯上,闻言毫不犹豫一个飞纵,跳到左边的甲板上。

紧接着右边呼呼生风,桅杆几乎贴着他的鬓边砸了下去!

这时船头朝下,一个倒栽冲掉进两个浪头之间的低谷。海水越过右边船舱席卷而来,几乎把所有东西都冲没了。

他方才要是不听千岁指挥,这会儿非被水浪再卷回梯子不可,那就正好被桅杆砸中。

燕三郎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桅索固定自己,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是一艘三桅船,被风刮断的是小桅。它笔直砸进梯子里,原本卷起的帆布也搭拉下来,呼啦啦一下盖满了甲板。

更重要的是,它挡住了整个木梯,也挡住了从上方透下去的光亮。

舱底这会儿是黑暗一片了。

舱里的人被困住了。

用膝盖想,燕三郎都知道舱底有多混乱。可是被水打湿的帆布格外沉重,杂乱无章地团成一堆,又被无数盘索勾住,他用力抬了几下,发现根本揭不开。

“该死!”他难得咒骂一声。这块布可真够宽的,比得上七、八块圆桌布了。平时挂在桅顶怎不觉得它有这么大?

帆布底下动个不停,显然舱底的人也在努力想要脱困,少年甚至看到一截匕首突然冒出来,险些扎到他。

船老大奔了过来,一把抓着他:“先别管他们,来帮我忙!你是不是异士?”

燕三郎点头。

“爬上去!”船老大一指主桅杆,“帮我放索扬帆!”

“扬帆?”燕三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船都被风暴打得东倒西斜,这时候扬帆不是找死么?

船老大抬臂指向正北方,放声大吼:“看到没,出口!可是船撑不住了,扬帆才能冲出去!”

第622章 第二个

冲出去,就是风平浪静了。

船老大知道他听明白了,于是飞快给他解说主桅构造。燕三郎奔至桅边,手足并用爬了上去。

哪怕风雨癫狂,他的身手也快如灵猴,不一会儿摸到索边,怨木剑一划。

哗啦一声,整面帆布落下,瞬间就鼓满了风。

整艘木船都跟着一震,船身骤然歪斜,差点儿被掀个底朝天。

差点儿。

在船老大卖力之下,它到底把方向打正,随后就像插上了翅膀,箭一般往正北而去!

燕三郎也未闲着,奔回甲板上继续努力。

二十息后,他终于解开帆布,重新露出底下的梯子和桅杆。

舱里的人叫唤起来。

燕三郎抱住桅杆,用力往外一拔。

可是才拔出半丈,底下就传来不约而同几声尖叫,有男有女!

紧接着窦芽大喝一声:

“住手!”

燕三郎当即住手,紧接着便觉手上一轻,桅头居然被她挥剑斩了半截下来。

出了什么事?燕三郎火速将手上的桅杆拔出去,打横丢到甲板上。

荆庆和庄南甲连滚带爬出了木梯,上下牙都在打颤,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死人,死人了!”

燕三郎心里咯噔一响,一个箭步跳下舱去,果然见到了惊悚一幕:

桅尖顶端居然穿着一人。

胸口进、后背出,捅了个对穿。再没有常识的人也能看出,这是救不活了。

霍芳芳。

她双眼大睁,脸上还残留着惊惧,身体却已经一动不动了,在水波中载沉载浮。窦芽环着她的肩膀,喃喃道:“怎会这样?”

海水又冲开了箱子,闵川按着双腿大口喘气,丁云正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上头传来庄南甲的呼喊:“出风暴圈了,我们得救了!”

船身的确已经平稳下来,汩汩涌进船体的海水也不再狂暴,与方才正是天壤之别。

满脸疲惫的船老大也跳下船舱,正要说话,一抬眼却看见霍芳芳的死状,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么倒霉!”

任谁都看得出来,方才桅杆被风刮倒、扎入舱底,那一下力道十足,桅尖就像射出的标枪。霍芳芳倒霉,被它一下子穿胸而过,当场身亡。

“晚些帮她海葬罢!”船老大也就是唏嘘两声,就去舱里翻找东西了。毕竟他的宝贝船底还有一个大洞要补,全船人的性命还没有稳当,这才是当务之急。

悲伤只留给有时间的人。

底舱里灌进海水,货物都在水里载浮载沉。船老大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两块木板,举着锤子就去修补船底。

方才水流狂暴,船体摇晃得厉害,无法作业;幸好,现在还来得及。

燕三郎观察一下尸首,伸手一拔,将桅尖拔了出来。

周围的海水,都被鲜血染红。

他沉声道:“上去吧。”

窦芽抱起霍芳芳顺梯而上,将她平放在甲板上。

这时木船已经从风暴圈中成功逃脱,燕三郎等人爬上甲板回望,天空中那黑压压的一片还是教人喘不过气来,但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出了风暴圈,海上又是一片风和日丽的景象。海浪温柔拍打船舷,狂风和闪电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

可是霍芳芳的死提醒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绝不是假象。

天光正好,燕三郎能看见窦芽两眼通红,垂泪欲泫,于是问:“方才怎么回事?”

窦芽擦了擦眼泪:“她刚舀起一盆水,要给我端过来,忽然上方一暗,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下意识躲开,然后就听见哗啦啦的海水,和舱里的东西互相碰撞的声音。”

舱里杂物太多,被海水拍得叮咚咣啷地,谁也说不出那里有多少件物品在随波乱撞。

“那时霍芳芳站在哪里?”

“梯、梯口。”窦芽忍不住抽泣一声,“就正对着桅杆!”

燕三郎的声音依旧冷静:“你有亲见她被扎中么?”

“没有。”窦芽呐呐,“光线突然暗了,那一瞬间我什么也看不见。”

当时桅杆堵住梯子,帆布也倒挂下来,一重重盖得严严实实,所以舱底突然变得黑暗一片。人眼适应光线有个过程,窦芽那时也看不见东西。

荆庆接口道:“那时我刚走开,不然桅杆扎中的就是我了。”说到这里,不寒而栗。

燕三郎嗯了一声,又问众人:“可有听见霍芳芳的叫声?”

大伙儿想了想,均道:“没有。”

庄南甲猜测:“会不会是桅杆速度太、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叫喊就身亡了?”

闵川点头:“不无可能。”

众人都是长长叹了口气。

八个乘客上船,现在只剩下六个了啊,这个还死于天灾。

窦芽终忍不住掩面哭道:“都是我,都是我不好!我若是反应再及时一点,也不会坐视她被扎死!”

当时桅杆落下,她只觉眼前一暗,下意识往边上就躲,哪记得桅杆正前方还有人?

小姑娘双手捂脸,泪珠子就从指缝里渗出,显然很是伤心。

燕三郎后退一步,蹲去霍芳芳身边,低头仔细再看几眼。

比起安慰小姑娘,观察死人好像还容易一点。

丁云正轻咳一声:“窦姑娘莫要自责,生死有命,你也不是故意不救她。”

荆庆难得附和他一句:“说的是啊,生死就在一瞬间,谁能反应得过来?”

燕三郎却明白,窦芽虽然修为不弱,到底长年在拢沙宗修行,不问世事、少经风雨,临到变故就少了几分机警。

这与聪明或者愚笨无关,只是阅历不足而已。

闵川抱臂在一边看着他,这时忽然道:“还有疑点么?”

燕三郎抬起霍芳芳的右手:“中指的指甲折断,食指、无名指的指甲有挫磨过的痕迹。”

听他说话,窦芽的哭声都小了下去。她拿巾子擦了擦眼睛,低头去看霍芳芳的指甲:“咦,真的是。”

在登船之前,霍芳芳也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指甲就养得细致好看,上头涂着的凤仙花汁很鲜艳,被海水泡过以后还没有褪色。

第623章 不浪费

因此指甲上折断和磋磨过的痕迹,也就变得格外显著。

庄南甲凑近看了看:“说不定是她着急舀水,磕断掉的。”

燕三郎道:“这是用力抓挠形成的痕迹。”

“方才船晃得厉害,或许她立足不稳,情急下去抓住什么物件,这才导致指甲折断。”闵川也道,“留这么长的指甲,本就很容易断。”

他们修行之人,包括窦芽也不留指甲,就是为了执握刀剑方便。指甲越长越碍事。

他看了燕三郎一眼:“怎么,你还以为这是人为?”长眼睛的人都看到了吧,霍芳芳死于意外。

少年不置可否:“我可没有这样说。”

这时船老大补好了船板,从梯子爬上甲板道:“除了桅杆要修,帆布也得补起,另外船体多处受损,我需要你们帮忙。”

经历一场要人命的风暴,这艘船也千疮百孔了。还挂在上头的两面帆都是破破烂烂,更不用说方才随桅杆倒下的大块帆布被舱底众人捅得不像样子。

丁云正不悦:“那是你们船家的事。”他原就晕船,方才又去船底舀水,现在累到快要脱力,恨不得倒头大睡。

船老大板着脸:“我们自己修得修上两天,你们不怕耽误迷藏国的行程就行。”

丁云正还是满脸不情愿,燕三郎插口道:“舱房积水,睡不下人。”

刚才风暴裹挟海浪打进舱房,现在全船几乎没有一块干燥地方。丁云正就算困倦欲死,也不能躺在湿漉漉的铺盖上睡觉。

毕竟现在十一月了,湿被褥遭冷风一吹就结成了冰,正是所谓“寒衾如铁”。

丁云正脸黑,但无法反驳。燕三郎说的是事实,该死的事实。

他是可以要求闵川用真力将铺盖化冰、蒸水、熨热,但舱房里到处都是积水,躺下去就有一股股潮汽扑面而来。再说他还要闵川留着力量应付各种突发事件。

见他不再吱声,燕三郎才开始分配任务。当务之急,是把杂物侵占的甲板清理出来,才能晾晒各舱的被褥。

“现在才过午后,阳光强烈。如果抓紧时间,说不定傍晚就能晒好。”

接下来燕三郎和荆庆帮着船老大修理桅杆,丁云正主仆和庄南甲清理甲板,两名船员去底舱整理物件、排出积水,窦芽则努力缝补破掉的风帆。

其实她的工作最重。如今季风盛行,大海航行全靠风帆。帆上破洞又多,她纵然手巧,也没法子快速缝好这么大面积的帆布。

燕三郎见状,把锤子交到闵川手里:“桅杆你来修。”自己走去窦芽身边开始穿针引线,然后抓起一片帆布就缝,速度居然一点也不比窦芽慢。

两人都用鱼线缝帆,以保其稳固。小姑娘转头,见他盘膝坐在身边,长指翻飞,线随针走,动作十熟稔。

他的针线功夫细致又周密,就如同他本人。

正午的阳光从正上方射来,照亮了他沉静的眉眼。

长眉俊目,轮廓分明。少时的青涩还未褪尽,英朗却已经占了上风。

小姑娘呆呆看着他。

燕三郎眼皮也不抬:“你慢了。”帆布不挂上去船就走不快,窦芽的任务很重,他才过来帮忙的,结果她现在发起了呆。

“噢。”窦芽回过神来,两颊微红,赶紧扯了个话题,一边下针:“你也会做针线活计?”

“嗯。”

“哪里学来的?”拢沙宗里也有寒门子弟,但不会与她为伍。窦芽从未见过身边的男人会做女红。

“穷,自然就会了。”他在黟城为乞时有衣可蔽体就不错了,哪敢奢望新装?这针线活计也不是什么难事,衣裳破了就自己缝补。

穷人,就得什么都会。

自然窦芽是体会不到这句感悟里面包含多少辛酸,她咬了咬唇:“要是霍姐姐还活着就好啦,我见过她做针线工夫,比我强多了。”顿了一顿又道,“她正在给孩子缝一件小衣。”

说着,她眼圈又红了。

千岁说得没错,女人真是水做的。燕三郎暗叹了口气,不知她哪来这么多眼泪:“不须有多好,够用就行。”他会一点针线但也仅止于缝补,与成衣铺子里靠手艺为生的裁缝不能相提并论。

但那又如何?成衣铺子归他所有,他想要什么样的漂亮衣裳,裁缝就能做出什么样的。

帆布缝好一面就挂一面,木船行走的速度提升不少。未时还没过半,甲板就收拾妥当,众人赶紧将舱房里面的东西都搬出来晾晒。

这就有个问题:甲板上的空间本来就小,要铺晾的东西又多。丁云正就指着帆布覆盖的尸首道:“先把她葬了吧。”好腾个地方出来晒被子。

将士死在战场上,有马革裹尸;不幸遭遇海难的人,最终结果也只有一个海葬。

众人手上动作都是一顿。的确,船上就那么一点儿位置,也没法给她停灵。再说人死如灯灭,今趟大家都是拎着脑袋出海的,对于这种结局早有心理做准备,想来霍芳芳生前也是一样。

窦芽轻声道:“我来吧。”站起来去找绳索,要将她连帆布一起裹住。

庄南甲在一边看着,终忍不住道:“那什么,不是我冷血啊。咱是不是应该把她身上的东西拿出来?”

今天先经历一场惊心动魄,再接着大扫除,庄南甲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再好也有些吃不消了,这时就坐在甲板上直喘粗气。

他喘得厉害,荆庆都担心他下一秒就昏厥过去。

众人一齐向他望去,庄南甲的声音越来越小,但还是完整说完了:“虽然可怜,但她已经死了,其他东西她也用、用不上了。”

丁云正满眼鄙夷:“你不是财大气粗的公大夫吗,怎么还贪死人身上一点东西?”

窦芽面色不愉。这些人也太……

燕三郎把缝好的最后一块帆布丢开,拍拍膝盖站起:“取出来吧。”黟城的冬天不好过,每一两年都有人被冻死,但他们随身的东西是一点儿也不会被浪费的。

第624章 分了吧(打赏加更)

庄南甲咳嗽一声:“窦姑娘要是不忍心,就由我代劳吧。”霍芳芳的死状确实凄惨了些,小姑娘大概心里害怕。

“不,还是我来吧。”窦芽咬了咬唇蹲下,伸手去帆布底下掏。

霍芳芳身上的东西,她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甲板上。

散银子,金锞子,宝石戒面十几颗。除此之外,就是包在软巾子里的一摞大成钱庄的宝钞,面值都在一千两到九千两不等。大成钱庄是四大钱庄之一,它家发出来的宝钞甚至连春明城也可以通用。

除此之外,还有两份地契。其中一套是云城的大宅,还有一套是罕见的连契,连田产、店铺、屋宅成套作契,方便作为质押。

地契当中包裹一只透明的水晶小瓶。瓶子里好像装着两枚肉丸,但已经风干,颜色呈现墨绿。

然后,就没有了。

“就这样?”看窦芽掏出掏去都没掏出新东西,庄南甲忍不住多问一句。

放到外界去,这就是一大笔横财,够人吃喝几辈子不愁;但在船上众人看来,霍芳芳这点儿东西却少得可怜。

丁云正嗤了一声:“就这点儿身家,还想去迷藏海国?”

览于高额的入场费,前去迷藏海国的旅行都抱着高买高卖的心思,至少要把几万两的成本赚回来。如果霍芳芳只有这么一点儿家私,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出海?

荆庆却指着小瓶子问:“这是什么?”

瓶子里的东西,用“其貌不扬”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但他有阅历,知道人与物都不可貌相。“说不定霍芳芳就打算靠它翻身。”

大伙儿看了一圈,纷纷摇头,都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窦芽也不敢贸然打开瓶塞。

只有燕三郎默不作声。

荆庆见状即问:“燕小哥儿,你知道?”

“好像某种生物的胆囊。”燕三郎常年摆弄药材,从前药浴的药物里就有一味雷蛇胆,看起来跟这东西挺像的,就是比它小上好几号。

如果这就是霍芳芳的倚仗,那么它一定很贵重,至少能值个十万两银子。

什么生物的胆这么值钱?

窦芽再回舱房,把霍芳芳的包袱拿过来,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物。料子虽然不错,但对在场的人来说,不值钱。

庄南甲指着包东西的软巾道:“这块巾子也挺特别,水火难侵。”

除了钱银,贵重之物都用软巾包住。霍芳芳浑身上下精湿,但巾子里的东西样样干燥,半丝儿水汽也没有。

“还有。”庄南甲缓缓道,“她的通行令牌哪里去了?”

这才是最大的疑点。

燕三郎看了窦芽一点,后者急道:“我搜了好几遍,她身上再没别的东西了!”

荆庆忍不住了:“她没带牌子上船么?”这可能性未免太小了吧?

悍匪胡勇还可以空手套白狼,先上船再杀人夺牌;霍芳芳只是弱质女流,没有胡勇那样的体格和修为。

燕三郎目光微闪:“或许被人拿走了。”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了窦芽那里。后者一呆,下一秒就瞪圆了杏眼:“不是我!我没拿!”

可是方才搜身的是你。这句话在大伙儿脑海里盘旋两圈,只有燕三郎说了出来。

窦芽眼睛都红了:“我真没拿,我要两个牌子作甚!”说罢手中一晃,亮出迷藏海国的木牌。

闵川突然道:“这牌子真是你原先所有?”

窦芽一怔,接着大怒:“你这话什么意思!”

“六十年一遇的机缘,拢沙宗怎么会派给一个少年弟子?”如果窦芽所言属实,她才入师门几年而已。进出迷藏海国不易,拢沙宗里人才济济,的确应该派给更年长、更稳重、更有阅历的长辈才是。

“你懂什么,只有我才……”窦芽被他激得脱口而出,但说到这里就回过神来,小脸依旧胀得通红,却不肯往下说了,“反正我的牌子来历清白,你这纯属诬陷!”

丁云正摆了摆手:“好了,反正人也死了,东西就这么多,再计较也没甚意义。”他打了个呵欠,“不若回去休息吧,余下的事交给船夫做就得了。”他都快要累死了,连站立都很勉强。

燕三郎的目光一直放在闵川身上。后者不自在地皱了皱眉:“你看什么?”

“你的袖子。”

为了护侍方便,闵川穿戴扣腕箭袖。众人闻言一低头,看见他右边袖子上有几道划痕,不过他衣服颜色偏深,划痕位置又靠近内腕,并不惹人注意。

闵川像是也才注意到,抬腕看了看:“搬箱子留下的。”

方才他搬箱去堵船底的破洞,箱子可是粗木条钉成,制工很糙,毛边都没收。当时船晃得厉害,谁都立足不稳,他搬运箱子被划上几道,亦属正常。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低语,“但他浑身都被海水浸泡过了,我也看不出端倪。”

燕三郎嗯了一声:“下葬吧。”

闵川冷冷多看他一眼,也不言语。这时船老大找来一张被拆掉的木板,把霍芳芳的遗体放了上去。

众人合力将它送入海中。

船行很快,木板在海上载沉载浮,很快就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不见。

洋面依旧金光闪烁,生机勃勃,仿佛两个时辰前不曾吞掉一条人命。

海葬完毕,窦芽望着霍芳芳的遗物犯了难:“这些怎么办?”

“你们处置罢。”燕三郎率先抱起被褥,往自己舱房走去。

千岁笑他道:“喂,你这样子让别人很难办啊。”

他“嗯”了一声。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窦芽也不想呆在甲板上,可她手里还有烫手山芋,哦不,是一大笔财富呢。

“这些怎办?”她又问了一遍。

荆庆目光一直粘在那些地契上,两次欲言又止。丁云正不耐烦道:“有p就放!”

荆庆嘿了一声:“我说,不若将它们分了?”

庄南甲拣起几颗戒面,凑近眼睛细看:“我也做珠宝生意。这些戒面成色和分割都很好,又是成套出现可以推高价格。唔,这些加起来至少值起一万五千两银子。”

第625章 这是你那一份

他迅速点了点其他财物,“再加上宝钞、地契,唔,也能有个两万两左右。那么一共是三万五千两左右,不算这瓶药物。”

他一指药瓶子:“不识此物,估不得价。”

但谁都清楚,这瓶里的东西或许比其他所有财物加起来都贵重。至少,它看起来像是霍芳芳前往迷藏海国的底牌。

三万多两!荆庆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各位,意下如何?”

丁云正抱臂在前,不置可否;庄南甲笑眯眯地没有出声;窦芽却摇了摇头:“她本想用这些在迷藏国换宝,才好回去救人。东西若是交不回去,她夫家那么多人都没有活路了。”她咬住下唇,“我想替她完成遗愿。”

“你要替她买下宝物,再送回去?”庄南甲和荆庆面面相视,都看出对方眼里的不可思议,“窦姑娘心善,可谁知道她说的就是真话?”

荆庆也附和了:“是啊,都是空口无凭。”

窦芽好生不满:“我们同住几天,她跟我说起家事。我看她不似撒谎。”她也不傻,看得出这几人怀着什么心思。真是好笑,平时一个个都像贵人,怎么看到真金白银时眼珠子也是红的?

丁云正突然道:“万一她要买的东西太贵,这点钱不够怎么办?”他朝窦芽呶了呶下巴,“你要倒贴她?”

“这个……”小姑娘也犯了难,丁云正说得在理。

船老大正好经过,插了一句嘴:“人死就像灯灭,没人会怪你们分她财产的。我们常年出海走船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到时候给她家里捎几样信物就行了。要是讲究点,就留些银子。”

他一帮腔,荆庆赶紧道:“正是这个道理呢,还是船家看得通透。”

燕三郎坐在舱房里,透过窗户看见这几人站在甲板上议论。

海风呼呼,但不妨碍他将众人对话听清。

千岁问他:“看出什么端倪?”小三儿提前退场,就是为了旁观各家的反应吧?

这种时候,人性的流露最是真实不过。

“没有。”燕三郎眼皮不抬,“都是人之常情。”

恻隐之心是人之常情,贪婪和念想也是人之常情。

“我看哪,保不济小姑娘想独吞这笔钱财。”千岁背后说人坏话时毫无心理负担,“她要是打着替霍芳芳完成遗愿的幌子,或许可以将这笔钱按在手里,谁也不分。”

她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恶意:“你想想,她出身再好、再得师门青睐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这年纪的小鬼,哪个能有这么多零花钱?”

“我。”燕三郎立刻回应。

千岁呸了一声:“按常理,常理!谁能跟你比!”她怎么忘了,这个小怪胎可有钱了!

“能上这条船的人,好像都不遵循常理。”燕三郎随便指了指荆庆,“按常理,他就不该在这里。”

千岁得承认,这小子说得真对。荆庆这种穷酸就该卖掉牌子换几辈子富贵,安全无风险。

可他还是来了。

“话说回来,你看霍芳芳是死于意外还是人为?”千岁换了个话题,“我赌十两金子,是意外。”

“说不好,证据不足。”燕三郎沉吟,“假定她死于人为,至少凶手不是窦芽。”

两个女子同舱四五天,霍芳芳又没有修为,窦芽如果图她的钱财或者木牌,有的是机会和手段制造“意外”,不需特地挑在风暴圈下手。

千岁哼了一声,但没有反驳。小三儿在理,她无话可说。

“你推测是丁云正主仆?”她记得燕三郎方才的质疑:

闵川的袖口有划痕。

“或许。”燕三郎仍在观察那几人,“荆庆说过,若有人伪造通行令上船,最要紧之事就是抢夺别人的牌子。”迷藏海国的通行令一直有价无市,这玩意儿并非有钱就一定能买到。

他顿了一顿:“胡勇在海岛上死得蹊跷,我们搜到的尸体上没有牌子。”

“如果胡勇原本是持牌上船,那么他的牌子就被凶手拣走了。”这种分析千岁也会,“我记得你说过,如果他本来就没牌子,凶手还会继续杀人。”

霍芳芳的死,看起来似乎符合后一种情况。

“还有一点说不通。”燕三郎道,“我们在岛上的路径与丁云正主仆相反,除非他们杀掉胡勇以后再绕回去。从时间上来说,太仓促。”

“还有一人,行踪也有些飘忽呢。”千岁打了个呵欠,“呵,看来他们最后决定分赃了。”

从燕三郎这角度看出去,几人似乎争执了一会儿,窦芽取走宝石,留下一堆宝钞。庄南甲拿走了地契和连契,也取出银票相抵。

看起来算是他们出资,买走了这几样东西。

接着众人将所有银子、票子都放在一起,均等分,每个人都有份儿。

甚至连船老大也得了赏钱。

“我还以为苹果精会坚持己见,留下霍芳芳所有财物呢。”千岁啧啧有声,“原来也不过如此!”

“她留财物,你说她贪财。”燕三郎摇头,“现在她把东西拿出来平分,你还说她贪财。”要让这祖宗满意可真不容易。他也不知千岁为什么看窦芽不顺眼。

千岁只留给他凶巴巴的三个字:“你管我?”

荆庆快步往这里走来,刚进舱就将一摞银票按在燕三郎面前的矮桌上:“燕小哥儿,这是你那一份!”

。知道自己和庄南甲没有修为却还能活在这艘船上,主要归功于燕三郎,因此分配霍芳芳遗产时也没忘了据理给燕三郎挣一份儿。

就连千岁也感叹,这家伙真会做人。

燕三郎看他一眼,不吭声。

荆庆顿时凑了过来:“你听我说,逝者如斯夫,钱财这种身外物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谈不上……”

话未说完,少年一伸手,把银票收了起来,语气平淡:“知道了。”他明白,眼下绝不是体现自己高风亮节的好时机。

他不拿,后面的旅程恐怕不安生。

荆庆顿时长舒一口气,满脸堆笑:“好,好。”

第626章 想它!

燕三郎肯收这钱,他和庄南甲才能拿得心安理得。

舱里无话,一时安静。

荆庆等了好一会儿,见燕三郎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自己先起话题:“对了,燕小哥儿,霍芳芳的死真是意外么?”

“为什么这样问?”燕三郎转眸看他,“你看见还是听见什么异常?”

“桅杆落下来时,只有你在甲板上。所有人当中,你最清白。”荆庆摸了摸鼻子,“我才敢来问你这个。”

当时霍芳芳在舱底,燕三郎和她之间还隔着乱七八糟许多东西,因此是最没杀人嫌疑的一个了。

“帆布落下,我眼前突然一黑,什么都看不见。”荆庆接着道,“不过那个时候,我听见了扑水声。”

“扑水声?”燕三郎皱眉,“那不奇怪,窦芽跃出去闪避桅杆,随后就会跳进水里。”还有其他人趟水的声音。

“不,跳水声最多也就一响。”荆庆摇头,“我听见连续水声,就像有活物在水里挣扎。”

挣扎么?燕三郎目光闪动。

“你知道,我刚从梯口走开,因此那会儿我应该离霍芳芳很近。”荆庆回忆道,“但那时候各种声响庞杂,我也并不十分确定。待要细听,那动静已经没有了,随后就是其他人开始叫嚷。”

“其他人的方位呢?”

“从他们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窦姑娘在我右前方。”荆庆仔细想了想,“丁云正主仆去堵船底的漏洞,所以应该在我左后方。庄南甲,咦……”

燕三郎立刻跟进:“庄南甲怎么了?”

“我好似没听见庄南甲的声音。”荆庆喃喃道,“但我还有些模糊印象,那时候他好像位于我的左前方,也离梯口不远呢。”

他看着燕三郎,小心翼翼:“庄南甲有问题?”

“我没这样说。”燕三郎耸了耸肩,“或许他是吓呆了。”心里却在盘算。庄南甲的确上了年纪,力量疲弱,动作必然相对迟缓,那种情况下还能下黑手杀害霍芳芳吗?

倘若将他考虑在内,好像荆庆的行动力还比他更强一点,毕竟是壮年男子。

荆庆期期艾艾:“胡勇和霍芳芳都死了,如果真是同一人所为,他、他还会出手吗?”

八个客人出海,现在已经死了两个。剩余的活人当中,丁云正有闵川保护,燕三郎和窦芽本身就是强有力的异士,只剩他和庄南甲是普通人。人都会挑软柿子捏,如果凶手还要出动,显然两个弱鸡就是首选目标。

燕三郎微一思忖:“你觉得,胡勇和霍芳芳都没带牌子上船的几率有多大?”

“啊?”荆庆冷不防他抛出这个问题,想了想才答道,“很、很小吧。”

“那么凶手再出手杀人的几率也很小。”燕三郎严谨,说话并不绝对,“不值得了。”

这话有些儿绕,荆庆脑筋转了个圈才想明白其中逻辑。凶手意在牌子,连杀两人都弄不到牌子的几率太小。从理论上来说,只要他夺得一面通行令就可以收手了,没有必要再造杀戮。倒不是因为他会良心不安,而是三度出手要冒的风险太大。

船上可是有三个异士呢。

荆庆下意识长舒一口气,很快又反应过来:“也、也就是说,胡勇很可能是空手上船?他原本想抢别人的牌子,结果被黑吃黑了?”

“嗯。”

荆庆不寒而栗,苦笑道:“但愿接下来几天平安无事。”

就如他之前所闻,迷藏之行的确不容易。也不知有多少人提前把命送在了来回旅程上。

荆庆暗下主意,如果有命返程,最好也和燕三郎一起走。

¥¥¥¥¥

就如荆庆所言,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平安无事,但他们陆续遇到船只残骸。

那场可怕的风暴,许多船只没能挺过去,连同上面的人一起交代在苍茫大海上。经历过天灾以后,燕三郎倒是对卫王说过的话信了两分。

那的确是人力弗御,即便是帝王派出的高手,不走运时也只能葬身鱼腹。

漂浮在海面上的,除了船只的破碎零件,就是各种各样的补给、货物。

当然,还有尸体。

海客们毫不犹豫开始打捞,连窦芽都没有异议。

只要能活下来,这些东西就是老天打赏的过关奖励。前往迷藏海国的竞赛就是如此,输了连命都没有,但是赢家就可以通吃。

在千岁的反复催促下,燕三郎也加入打捞。有资格乘船前往迷藏海国的,大多身上都带有一点好货。像胡勇、荆庆这样的只是特例。

他很轻易就找到两袋草药,袋口扎得紧,海水都没渗进去。燕三郎刚辨认出其中一株血参的年份很足,千岁就迭声催他:“左边,看你左边的木桶!”

正好有个木桶飘到燕三郎手边,桶盖朝天,因此它虽然破了半边,也还未完全沉入水里。桶里有小半桶水,还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载沉载浮。

少年一手把它捞起,动作快得像鹬捉鱼。

他才把东西收好,木船就驶了过来,拣起乘客。庄南甲没有水上飘的本事,只能留守船上,这时笑眯眯问他们:“拣到什么宝贝了?”

“一点草药。”燕三郎晃了晃手中的口袋,若无其事。

他吃过干粮以后就走进下舱房关上门,拿后背抵住门板,这才从袖底掏出方才拣自桶中那物。

这东西他也有一枚呢:

雾隐令,也即是迷藏海国的通行令牌。

现在,他拣到了第二枚?

燕三郎取出柳肇庆交给自己的令牌,将它与新入手的牌子放在一起。结果,两只木牌都闪着浅淡的青光。

真品无疑了。

千岁笑道:“咱们运气可真不错!”旁人费尽心机,又是伪造又是杀人,才能弄来一枚。她家小三儿运气却好,人在船中坐,木牌海里来。

燕三郎抚了抚手中的木牌,叹了口气:“可惜芊芊没来。”

刚好是离开白猫的第一百天,想它!

白猫和千岁的诡面巢蛛不同。后者是跟阿修罗的灵宠,收放自如,可以跟着千岁一起遁入木铃铛里,因此带它进入海国没什么问题。

第627章 迷途岛

可是千岁只能认下一只灵宠,白猫想上位,除非诡面巢蛛死亡。

就性价比而言,千岁是不会这么干的。所以白猫这次跟不过来。

这天下午,他们接连打捞了三艘海难船,燕三郎和窦芽分别又找到一块通行令牌。这玩意儿多了就不值钱,窦芽也是心无芥蒂地拿出来给大伙儿看,还叹了口气:“现在牌子唾手可得,芳芳姐死得好冤枉!”

闵川笑道:“拿回岸上去卖,净赚万两银子。恭喜你。”

荆庆却摇了摇头:“我们手里的牌子拿回陆地,也卖不出价了。”

众人都觉奇怪:“这是为何?”

“且不说下一次能用是在六十年后,没人会提前花几万两银买它。”荆庆苦笑,“这牌子最多只能通行雾墙三、四次,也即是说,等我们离开迷藏海国时它也要作废了。”

丁云正动容:“竟是这样?”

“是啊,否则迷藏海国历年都发放通行令,能进入雾墙的海客应该一年比一年更多才对。横沙滨那千余艘船只怎么坐得下?”

窦芽也道:“想来牌子的强度有限,每通过雾墙一次都有很大损耗。”

丁云正等人一下子失了兴趣。

很快,他们开始在海上遇见别的船只,但彼此都视若无睹。快到目的地了,谁都不想节外生枝,再惹麻烦。

这艘船的运气转好了,余下的旅程风平浪静。它在风暴中丢失不少物资,但沿途经过两个小岛,又补充一次淡水,何况船舱中压满渔货,算是暂解了燃眉之急。

最后两天,众人的主食都是飞鱼,为此要额外付给船老大一笔钱,超过市面上的鱼价两倍。

每个人都掏得心甘情愿。

千岁嫌弃燕三郎浑身一股子鱼腥味儿,她都不想挨近。

也就在她的嫌弃声中,木船终于抵达了这趟海上旅程的终点——

迷途岛。

大伙儿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岛屿是一座孤立在海上的小山,方圆只有三百丈,但高度达到了十丈(三十米),形状很特别,让人第一眼就印象深刻。

它双边如削,山顶延绵,从燕三郎这个角度看去,小山形如巨象,而象鼻子就是一块弯而拱的风化岩,呈抛物线形,斜斜扎入海面。

就像巨象汲水。

但是这样形象的小岛不取名为“象岛”而被人称作“迷途”,自然是有原因的:

自迷途岛以东,整个海面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迷雾当中。以异士眼力,都望不进深雾三尺之内。

迷途岛的其余部分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唯有象鼻——

象鼻直直扎进了浓雾当中,下半截就看不清楚了。

此刻,象鼻上有几个小黑点,会动。

窦芽手搭凉棚,凝目望去:“那是人。”

船离岛尚远,那几个黑点都是人类,正沿着象身往象鼻处走去,越行越下,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浓雾当中。

她指着前方这一片雾蒙蒙问:“这就是迷藏海国的雾墙?”

“正是。”船速放缓,船老大也站到众人身边来。“一会儿你们也像这些人,直接从象鼻走过雾墙,就能抵达迷藏国了。当然,得有通行令,不然走进去就会被吞噬得一干二净。我们村里就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他们只管来去迷途岛接送海客,手里没有木牌,也不会跟进迷藏国里。

这个传说中的黄金之地跟他们无缘。也幸亏没有,否则船上必定就有人想要取他们性命了。

“哦,你们该捂起脸了。”他提醒道。

众乘客互视一眼,都拿出事先备好的方巾,蒙在脸上。

靠近迷途岛,众人才看见岛屿边缘的浅滩上泊着许多木船,也和他们乘坐的相差无几。泊岸、下客、离岸,一气呵成,没有船只会在岛边停留太久。

这是因为赶到这里的船只太多,要下船的客人太多。

燕三郎的船只还排队一小会儿,才轮到上岸的空位。

眼看航程将尽,船老大的神情也变得轻松。他一边驶近沙滩,一边对众人道:“给你们一个忠告,下了船就上山,直接进入迷藏海国,切勿停留迷途岛。”

荆庆咽了下唾沫:“半个月后,你们还会来么?”

“会,但对我们来说,是半年以后了。”船老大笑了笑,“迷藏里面半月,外面就是半年。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归来。”

靠岸了,船身轻轻一震,众人拎起行囊,跳下木船。

这艘船并没有下锚,卸完了客人转身就走,半点也不停留。

迷途山上石多土少,植被稀拉,燕三郎顺着小径爬到半山腰再低头看,恰好望见自己来时乘坐的木船已经驶出了数百丈,很快就要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之中。

丁云正主仆一下船就不知去向,其他人倒都跟在他后面。

窦芽悄声道:“这些人都不说话呀。”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来自木船的乘客都要汇聚过来,一步一步往上走。

当然,所有人都蒙着脸匆匆赶路,目光警惕地跟其他队伍保持距离。辛辛苦苦走到这里,谁都要加倍谨慎,以免功败垂成。

燕三郎轻轻“嘘”了一声:“别说话,别做多余的事。”免得引发不必要的纷争。

紧张而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整条山路。

幸好象山不高,蜿蜒两回之后,众人也走上象鼻石。

前方就是滚滚浓雾。

与海上常见的云雾不同,它的颜色是不祥的灰黑色。与其说是雾,不若说是霾或者烟,倒和前几天袭击木船的乌云有些相似。

不同的是,它飘忽荡悠,人们甚至可以看到雾汽缓慢流动。

燕三郎把木牌扣在掌心,下意识轻抚挂在颈上的木铃铛,大步走进雾中。

他一进入,雾汽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那感觉甚是奇特,就像雾汽本身拥有生命,正对着他虎视眈眈,传达出想把人吸干吃净的恶意。

不过手中木牌同时微微发热,燕三郎立刻发现,自己全身都被青光笼罩。

很浅很淡的一层,但坚定地将雾汽都隔绝于外。

他一低头,看见木铃铛也在青光保护之内,顿觉放心。

第628章 雾墙另一端

看来,千岁很安全。

前后左右都是一个个泛着青光的身影,显然是踏入雾中的其他海客。若是没有通行令,走到这里连挣扎之力都没有,顷刻间就会被雾汽吞噬,骨头碴子都剩不下来。

燕三郎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一步、两步,紧接着就是眼前一亮。

他还走在象鼻上,可是雾没了,视野清晰。

前方也是碧波万顷的大海,可是海上有群岛,大小形状不一,散落如明珠。

行船多日,乘客们早就厌倦了大海,正好看看秀美郁葱的群岛来换换口味。

这儿,就是迷藏海国?

不需去问别人,燕三郎知道答案,因为外界恰逢日落时分,这里的天空却很明亮,并且天幕正中还有两个——太阳?

它们个头很小,充其量也就是远星那么大,光芒也比较黯淡,与照耀外界的太阳不可相提并论。但毕竟有两颗,数量稍微弥补了质量的不足。

和所有人一样,燕三郎怔怔往前看了几眼,就忍不住回望来路。

身后还是那片缓缓流淌的浓雾,看似随意流动,但它其实并未逾雷池一步,并不往燕三郎现今所在的空间踏入一毫一厘。

他定定看着浓雾好一会儿,再转回正前方。边上围近几个熟悉身影,正是荆庆等人也过来了。

窦芽忽然眨了眨眼,指着燕三郎身后问:“你是谁?”

燕三郎一转头,望见一个不能再熟悉的白衣倩影,轻灵曼妙,亭亭玉立。

尽管她也覆着面巾,燕三郎还是认出了她的眼睛。

“千岁?”他大讶,第一反应就是抬头看天。

太阳还在啊。

千岁侧了侧头看他:“喂,苹……小姑娘问你话呢。”

燕三郎这才回过神来,顺口向荆庆等人介绍道:“这是故人,姓千,没想到能在迷藏海国相遇。”

千?千岁暗暗翻了个白眼,她还姓万呢。这小子胡诌也用点心好不好?

庄南甲细细打量着她:“燕小哥儿真是好人缘,这才刚进雾墙就能遇到朋友。”心里想的却是他今年看起来也才十四、五岁年纪,在海外就有“故人”了?

燕三郎装模作样给千岁介绍了几个同伴,当然不会说出全名,而后道:“跟我们一起走罢。多个人多一分关照。”

这话说出来,窦芽都忍不住多看千岁一眼。过去几天在船上,燕三郎对人是一视同仁的冷淡。他虽不像丁云正把傲骄都写在脸上,但实在是油盐不进。

可他对这女郎流露出的亲近之意,是窦芽从未感受过的。

是的,许是女性直觉,她清晰感受到燕三郎对这新出现的蒙面女郎是不同的。他甚至主动邀其同行。

她把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跨前一步,朗声道:“千姑娘你好!”

“好。”千岁妙目转过来,把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慢条斯理道,“后面戴上了面具,这样的标志性动作就得少做了。”

小姑娘还踮着脚,被她目光一扫,有些讪讪地站稳了。蒙面女比她高出许多,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但她知道自己还会长个儿,而这女人看起来年纪比她大不少呢。

“走吧。”燕三郎忽略两个女人之间的互相比量,抬步往象鼻石下走去。

办正事儿要紧。

这块巨岩如同拱桥,长而平坦,入水处栖着两艘巨大的画舫,头尾长达三十丈,顶上白帆如云,甚是壮观。

舫身上还绘着艳丽的图案,都是海岛风光。

和他们来时乘坐的渔船相比,这画舫简直就像一座座海上宫殿。

荆庆等人忍不住搓了搓手,心里很是期待。

但在上船之前,还要先进一座黑布搭起的暗室。暗室前立着几个少年,一边分发黄金面罩和黑色罩袍,一边对众人道:“这两样赠予大家,为安全起见,请在暗室中着装完毕再去登船。”

荆庆举着黄金面具,翻来覆去看个不停,口中惊叹:“这海国可真是财大气粗。”

面具以纯金制成,大小形状统一,眼部并没有镂空,而是嵌进两颗紫水晶。面具可以拆作上下两个独立部分,用饭时只拆掉下半部分就不妨碍进食。有趣的是,旁人看水晶是漂亮的紫红色,可是荆庆把面具戴起,却发现视野清晰如画,一点儿色差都没有。

对于戴上的人来说,水晶变得透明了。

单论面具和水晶就是成本不菲,更不用说这其中用上的工艺。要知道海国备下的不止三五副,而是进入这里的海客人手一件,白送!

窦芽也摸着面具,爱不释手。庄南甲则是把面具和罩袍一起抓在手里,跟在众人身后。

大伙儿走进暗室,披好罩袍再去登行画舫。这么一来,就算后面有人心怀不轨,可是走出暗室的都是千篇一律的黑袍人,脸上戴着千篇一律的面罩,压根儿无法辨认谁是谁。

当然,同伴之间早就约好了暗号。

燕三郎走出暗室,右手无名指上就戴着一枚黑色铁戒,朴实无华,没有任何嵌饰,但戒身上留有三点红漆。

很快地,身边就有人靠了过来,各自出声说了几句话来确认身份。

人员到齐,并未发生什么意外。

有黑袍人自暗室络绎而出,拾阶登画舫而上。

比起众人出海的木船,这画舫上下三层,设有雅座,至少能容纳五百人以上,侍者在人群中往来穿梭,随叫随到,笑容满面。他们的衣著与外来者不同,质料不错,但袖子齐肘,裤或裙装只到膝盖,靴子反而高过足踝。

在一群面具罩袍中,他们的形象可谓吸睛,因此时常有外客召唤他们过来问东问西。

燕三郎看了看另一艘画舫,这两艘大船一次就能载走千人,只是不知道它们要这样来回几趟?

他们是最后一批出海的乘客,因此画舫上没剩多少位置,众人上去以后就开船。

到了这里,船上的客人三三两两就开始闲谈了,不复迷途岛上的紧张。当然,没人会自曝身份,顶多说一说自己是何方人氏。

第629章 你要保护我

在这种地方,人们会忍不住想要获知资讯、交换情报。

荆庆给大伙儿解释道:“迷藏国看重秩序,会派出大量人手确保盛会如期举行。从穿过浓雾开始,我们就比较安全了。”

外海上发生过什么,迷藏国不关心;可是进入迷藏国,这里就不是无序和混乱之地了。

燕三郎依旧谨慎:“多听少说。”

道听途说得来的东西,能有多少干货?

千岁一直走在燕三郎身边,二人相距不到三尺,这是很亲密的距离了。她伸手拽了拽燕三郎的袖子,后者会意,对其他人道:“我俩离开,稍候即回。”

荆庆和庄南甲当然不会有意见,窦芽则是“噢”了一声,转头去看海上风光。

燕三郎带着千岁走去角落里的雅座。

这里远离甲板,几乎没人逗留。

“怎么回事?”他才站定就开问,千岁看他有些迫不及待,不由得轻笑一声,“我在白天只能以灵体出现,乃是受到人界规则所限。这里可是另一个世界呢,里外法则并不通用。”

燕三郎懂了。迷藏海国并不在人界,千岁在这里,不被人界的规矩限制。

看来,此行压力能减轻不少呢,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别忙着高兴。”千岁望着远处的海平面,“这地方给我的感觉可不好。”

“怎么说?”

“唔……”她斟酌用词,毕竟这种感觉很不好形容,“天地间弥漫着淡淡的不祥,仿佛被混乱和绝望笼罩着。”

燕三郎不懂:“绝望不是生灵的情感么?”

“也就是这么一说。”千岁悠悠道,“不管它,早些套到我们需要的消息就走吧。”

燕三郎哦了一声,也不当回事。迷藏海国开放了不知多少次,人界的海客来过一批又一批,这里绝望与否都跟他无关,他只是匆匆过客中的一员罢了。

他不想引起任何人注意,只要安静而迅速地找出苍吾石的来历就行。

“不过,大白天能出来的感觉可真好啊。”千岁一把挽住他的胳膊,“走,陪我去晒晒太阳。”在人界,她白天只能以灵体出现,或者附在猫儿身上。

想自由自在地沐浴阳光?唉,哪有那么容易。

虽是衣袖摩挲,并无肌肤相触,燕三郎还是有些不自在:“晒太阳?你穿着罩袍戴着面具。”这还遮盖得不够彻底吗?

他想抽臂,千岁不让:“懂什么?”她幽幽道,“你知道我多久没体会过阳光的温暖?”

她说得幽怨,燕三郎可以相象她的表情,心里不由得一软,也不坚持抽回自己胳膊了。

甲板上洒满阳光,千岁美美地晒了一会儿,下意识伸了个懒腰:“舒服吖!”真身好久没晒过太阳,她感觉自己都快长蘑菇了。

宽大的袍袖落下,露出两截嫩生生的藕臂来。

那指尖如春笋,格外惹人怜爱;那肌肤胜雪,仿佛能反射阳光。

何况她这么一伸展,宽大的袍子反而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周围的人都看直了眼,袍子底下罩着个什么样的尤物?

看着她的动作,燕三郎倒是突然想了起来:

过去几个冬天,她附在白猫身上时,也喜欢把自己摊在阳光底下,一睡就是两个时辰。

怎么就不能感受阳光的温暖了?

他又被她导进了误区。

眼看有两个黑袍人立刻往这里靠近,像是想要结识千岁,燕三郎倒是很主动地抓着她往回走了几步,回避之意很明显了。

千岁乖乖跟着他走,拐进人群之后,那两个就找不着目标了。

眼前清一水儿面罩黑袍,谁有辨人之能?

“别出风头。”燕三郎低声道,“这里不安全。”

千岁嗯了一下,声音像是带着一点笑意:“都听你的。”

商量完毕,两人才走回庄南甲等人的小圈子里。荆庆赶紧对大伙儿道:“上岸之后,我们就去找个单门独户的小院住,这样方便集体行动。”

别人都没有异议。窦芽的目光时不时在千岁身上逡巡,明显到连燕三郎都注意了,转头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窦芽像是有点儿紧张,摆了摆手才问,“千姐姐也有修为在身?”

“也就一点点保命的本事,登不得大雅之堂。”燕三郎还未开声,千岁已经悠悠一叹,“我和三郎都没进过玄门,所谓修为,都是黑暗之中自行摸索,也不知道对了多少,错了多少。”

旁人虽然见不到她真面目,可是她的声音悠扬如琴,谈吐间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荆庆就听得心中起了怜悯之意:“原来千姑娘身世坎坷么?”

“是啊,世道艰难,三郎幼时就与我相依为命了。”千岁晃了晃燕三郎的胳膊,微嗔道,“你都不知道我穿过浓雾见到你有多高兴!现在你长大了、有本事了,该轮到你保护我的安全啦。”

她说的每一个字,燕三郎都能听懂,但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保护她的安全”?就眼下情形而言,她说反了吧?

见他没有回复,千岁暗中伸指,在他腰间的软肉上一捏:“三郎?”

她唤得温柔,掐得却狠。燕三郎一个激灵,立刻应了声:

“好。”

庄南甲向窦芽看了一眼。当然,小姑娘戴着面具,他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听到她说:“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引荐你们进入我们宗派呢。”

拢沙宗的真传弟子是有这个资格的。

“多谢。”燕三郎紧接着摇头,“但是不必。功法已经固定。”如果他想加入拢沙宗,几年前端方就开过这个口了。

窦芽转头问千岁:“千姑娘呢?”

“我就算啦。”千岁轻笑,“我资质不佳,比三郎可是差得多了,这辈子跟拢……唔,跟你宗门没有缘份呢。”

她险些说漏嘴,临时才改了口,但窦芽当然能听出她要说的是“拢沙宗”,不由得瞪了燕三郎一眼。

他们才走出去说那么一会儿小话,他就把她的底都透露给这个奇怪的蒙面女人吗?

第630章 海外有金山

要知道,进入迷藏国的每一个外人都会小心隐瞒自己的出身和来历。燕三郎看起来比谁都谨慎,怎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口无遮拦?

当然,她戴着面具,燕三郎接收不到她的瞪视,只是对千岁微一摇头。

这种小动作,就显得很有默契了。

窦芽咬了咬唇。

这时边上的矮胖老人笑呵呵打岔道:“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乐事。上岸以后,我们该找个地方好好吃喝叙谈。哦——”他转问荆庆,“岛上有饭馆子吧?”

“有。”荆庆答道,“只要有钱,你想要什么服务都有。”

“那我还得再找两个小姑娘来替我按按背、松松筋骨。”庄南甲长长舒一口气,也伸个懒腰,结果骨头咯啦一声响,他也“哎哟”一声,“我这身老骨头,都快被海风吹锈了。”

象鼻岩距离海岛不远,画舫驶上两盏茶功夫就到了。

这些群岛在海上错落分布,燕三郎目测至少有数百个之多。距离很近的岛屿才有桥梁相连,而多数岛屿之间必须借助船只方能通行。他们站在画舫上就能看见不计其数的小舟往来穿梭,一派繁忙景象。

岛屿草木茂密,也是鸟类的天堂。船只驶近,时常能惊起丛林中许多飞鸟盘旋天际,都是外头罕见的珍禽。

窦芽喃喃道:“这儿可真美。”

“看那个!”庄南甲向着更远处一指,声音洪亮,“那才叫作壮观!”

画舫刚刚驶过水上群山,海客们的视线不再被峰峦所挡,这时都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

这片最开阔的水域正中,赫然有一座水晶之岛!

它有峰峦,有坡谷,但毫无疑问,构成这座海岛的每一块水晶都是通透纯净无瑕疵的。趁着天光正好,人们于是被它的璀璨迷得眼花缭乱。

穿过水晶岛的每一缕阳光都从不同角度被反射出来,织成了浪漫唯美。

阳光底下,它在熠熠生辉。那是其他任何珠宝都无法比拟的耀眼和宏伟。

这座岛本身,就是一块巨大无伦的珠宝啊。

荆庆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这也太、太……”他一向伶俐,今回受到的冲击是太大了。他听长辈提起过迷藏国当中的水晶岛,可是听闻和亲见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这不应该是梦幻当中才能出现的场景吗?

就连千岁也轻轻“哇”了一声。

毕竟,女人对于美是没有抵抗力的。

窦芽低声道:“我听说深海里面的龙族会建水晶宫,但想来不会比它更壮观了。”

现在,画舫就向着水晶岛的方向驶去。

越靠近,越觉其宏伟。

荆庆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又给同伴讲解道:“据说迷藏海国中还有金银岛,即是金和银构成的海岛,体积比水晶岛要小一些。”

“上面全是金子和银子?”千岁抚着下巴,“难怪这里的金银不值钱。”

“正是。平时不许外人靠近。”她的声音里满满都是不怀好意,荆庆笑道,“千岁姑娘可别打它的主意,迷藏国里好似有许多强人。”

庄南甲接了口:“打它主意的恐怕不止一两个人,也不知下场如何。”

其他海客也是兴致高昂、议论纷纷。

就在无数人翘首以盼中,画舫靠岸了。

舫上的船员很有礼貌地引导众人下船,井然有序。

既然走到这里,人们反而不着急了,都抱着异国观光的心情举步。

不过登岸时,众人仍然又被震撼了一把:

别人家的码头,栈桥都是木头制的;而水晶岛的栈桥,一块一块都由赤金打造,在阳光照耀下几乎要闪瞎人眼。

栈桥长一百多丈(近四百米),那么这就是金光闪闪、壕气冲天的一百多丈。

所以每位乘客下船的第一步,就是踩在金子上。

并不是每个人都曾有过这样特殊的感受,包括燕三郎。踩在黄金上的感觉分外不同,但又说不上来,少了金属的铿锵,但是冰冷而威严。

这,大概就是把财富踩在脚底的感觉吧?

千岁侧头,在燕三郎耳边低语:“行啊,这迷藏国还真懂得摆弄人心。”

迷藏海国六十年才开放一次,能进来的多半都是一方权贵,普通量级的财富怎会看在眼里?但眼下这个嘛……

金银是最基础的财富,这里谁身上没有金子?可当它们海量积聚在一起时,就会产生无以伦比的魔力。

迷藏海国就是大大方方给所有外来者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财富——只要你有本事拿走。

走完栈桥就是脚踏实地了,依旧是赤金铺路。举目望去,这条黄金之路蜿蜒上山,直至远处被林木峰峦挡住。其实纯金本身柔软,并不适合铺地承重,所以迷藏国按配比炼成了赤金,抗酸抗压抗腐蚀,价格和黄金也是相差无几。

这个时候,客人们的目光就被岛上的房屋吸引了。

码头附近的建筑很少,但越深入岛屿腹地,房屋的密度就越大。

千岁笑道:“看来这里同样也有贫富分化嘛。”

水晶岛上的建筑,按大小和外观也分三六九等。最普通的屋宅和外界的并没有什么两样,木架搭起、棕榈铺顶,外墙用贝壳碎片和沙浆夯成,保证坚固的同时也绘以鲜艳的色彩,倒是充满了海岛风情。

“这里的建筑款式,很杂。”越富有的住家,房屋建材就越高档,占地面积也越大。至于风格,那简直就是各派大杂烩,什么款什么型都有,燕三郎甚至看到了卫国特有的、飞檐上一字排出由大到小共六只檐兽的独特造型。

外客都在东张西望,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荆庆看得目不暇接,但仍不忘给他们科普:“除了土著,还有许多岛上居民的先辈都来自外界。”也把家乡的风格带来这里。

乡土情结最难磨灭,几十年、上百年都未必褪尽。

边上也有其他海客听见荆庆介绍,情不自禁道:“这等人间天堂,谁不想留下来?”

第631章 初上水晶岛

“吴兄此言差矣。”又有一人道,“住在遍地是金之处,金子就不值钱了,贵重的反而是他物。否则,海国也不必与外界通商,互换所有。”他顿了顿又道,“海国只是岛屿,看来许多物产都不能自给自足。”

“有理。”庄南甲转向他笑道,“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我姓焦,来自涂国都城。你呢?”

庄南甲一怔:“这么巧,我也是涂国人,我姓庄。”

两人相顾一笑,自有老乡见老乡的亲切。

这姓焦的客人问他:“你头一次来?”

他听庄南甲的声音低浊,就知是老人家了。

“是啊。”庄南甲呵呵笑道,“进来开开眼界,顺便做点买卖,看看能不能给儿孙多留些财产。”

两人谈起涂国,仿佛同样熟稔。最后这姓焦的客人留下自己在涂国都城一处商铺的地址。

能进入迷藏国的外客非富即贵,这也是扩展交际的绝好机会。

他们在聊天,其他人却在观望四周。

一行人已经顺着黄金路走过三里远,两边房屋渐多,充满了异国风情。林间地头、屋舍阡陌,本地居民随处可见。

海客观察他们的同时,他们也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好奇,并且友善。

毕竟,迷藏国上一次有外客来访已经是五年前了。

路边草丛里突然蹿出两个孩子,一追一逃,撞在庄南甲身上。他们年纪都在四、五岁左右,冲撞起来像小钢炮,庄南甲被撞得一个踉跄,险些仰面朝天倒地,窦芽眼明手快扶住他,又一伸手,把冲在最前头的男孩拦了下来:“不能乱跑喔。”

紧接着孩子父母也奔了过来,见状点头哈腰、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孩子不听话冲撞了您,我们一定惩罚他!”

庄南甲还未来得及说声“不必”,孩子父亲已经反手一记大耳光,甩在男孩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孩子稚嫩的脸蛋上浮起五个红彤彤的指印。

这当父亲的劲儿很大,一点儿都没留手,把儿子的脸都打得歪过一边去。

男孩呆了一呆,呜哇一下放声大哭,腮帮子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做家长的舍得下这样的重手?众人都是皱眉,窦芽瞠目:“这、这个?”

“苦主”庄南甲连连摆手:“行了行了,我不怪他。你们下手也忒狠。”

那对父母当即松了一口气,满面感激:“谢谢,你们真是好人,天神会保佑你们!”

孩子母亲把两个娃儿一起搂进怀里,小声安慰。

渐渐地,孩子哭声越来越小,她才转头责怪丈夫:“贵宾都不计较,你下手也太重了,要是我们的孩子有幸被点化,我看你以后……”

话未说完,丈夫就瞪了她一眼:“你的预测能作准?”

妻子抿起嘴,不说了。

窦芽看不过眼,掏出一只小瓶子递过去:“涂上去止痛消肿,掌印能早点消褪。”

孩子母亲感激地接了过去,千恩万谢。

燕三郎不发一语在边上瞧着,只觉好生诡异。当年他在红磨谷遇到周家的小霸王周弦毅,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两边家长说不得半个“不”字;眼前这一家子却是另一个极端。

这样的谨慎,像是生怕海上来的客人责怪,于是先给孩子一记重手,让对方不好再挑理责备。

是什么原因让这对夫妻抱着小心翼翼的态度?

窦芽听见了新鲜词,好奇道:“什么是点化?”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么?这个词对于普通人来说,有点儿太玄奥了吧?

年轻的父母摆手:“没什么,没什么。”说罢向庄南甲又道歉一次,带着两个孩子返身走了。

燕三郎等人也继续前进。

荆庆挠了挠下巴:“是错觉么,他们好像很怕我们?”那对年轻夫妻的笑容一言难尽,有惶恐,仿佛还有讨好。

庄南甲摆手:“他们几年没见过生人了,或许在他们看来,我们这些海外客青面獠牙,比什么都吓人。”

燕三郎突然道:“我们的穿戴都是一样。”

同是金面罩黑外袍。好人坏人一个样儿。

这些本地人经历过什么,才这样害怕海客?

庄南甲哎了一声:“你要知道,在与世隔绝之地,传说总是越发扭曲,到最后改头换面,早和真相隔了十万八千里。”

那姓焦的客人也道:“在我们的世界里,关于迷藏国的传说也是神乎其神呢。”

窦芽往路边的房子看了几眼:“我还是想知道,‘点化’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最后一句问的是荆庆。这群人当中,他算是最了解迷藏国的一个了。

荆庆立刻摇头:“不清楚。我祖父在这里也只呆过不到半个月,怎能事事尽知?”

众人沿着黄金路往山上走,再过几里就到十字岔口。早有满面微笑的侍者立在这里,接引众人取道另一条平路。

这条路,通往北边的山谷。

再往北,民宅明显减少,建筑渐趋高大华严,到最后就是成片的宫殿群,用金碧辉煌都不足以形容。荆庆的祖父说得没错,这里的华厦动辄以宝石砌墙、砌池,燕三郎就看见一口翡翠之池,池水当然是透明无色的,然而池壁却是以通透的翡翠制成。

在外界,这么巴掌大一块翡翠就能让一家五口吃喝十年。可在这里,它不过就是堆砌池子的装饰罢了。

然后,他们就抵达了山谷当中最大、最豪华的宫殿:朱仙楼。

燕三郎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连卫国大都盛邑的华庭都不知见识过多少,却不曾有一栋与眼前相似。

这宫殿群高十五丈,外墙是鲜艳的红色。它造得美轮美奂自不用说了,造型也是饶富特色。如果从高空俯瞰下来,其形状如盛开的鸟萝,五组宫殿就构成了五个花瓣,彼此头尾相连。

侍者引众人从高大的拱门走进去,穿过笔直的回廊,进入广阔的露天中庭。

这个中庭也即是鸟萝建筑的中心部位,有丛林楼阁、小山清泉,丛林掩映、一步一景,甚至还有大型的迷宫和湖泊,乃是休憩玩耍的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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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2章 不知风情为何物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632章不知风情为何物只要客人走累了,立刻就会有侍者端着饮料点心上前。

旁人都在啧啧惊叹,燕三郎却盯着四周的建筑瞧:“看来,我们的住处在上面了。”

果然,他们很快拿到了钥匙。

朱仙楼的五瓣形建筑专供客人居住,从上到下一共五层。入住的客人,每人都能分到一个独立的小院。

这院子的格局也是很有特色,进门便是茶厅,有榻具可供会客,往里再走一间才是卧房,帘幕低垂。种满花草的露台反倒在最外头,约莫是五十平见方。

燕三郎等人住在朱仙楼第三层,站在露台上就能饱览整个山谷的秀丽风光。

这样单门独户的院子,很好地保护了客人的私密性。不过燕三郎开门之后就微微一怔,因为茶厅的角落里站着一对年轻男女,眉清目秀,也作侍者打扮,只是身上的衣裳比他先前见到的更单薄。

男的精壮,女的婀娜。

两人向他行了一礼:“贵客安好。”

“好。”燕三郎皱了皱眉。

见他背着行囊,侍女上前一步伸手来接,一边细声细气:“您可以留下我,也可以留下他。或者,您要我们两人都留下?”她的口音有些生硬,但嗓音非常柔软。

“不用。”燕三郎避开她道,“都出去吧。”

侍女一怔,再次确认:“您、您不要我们留下?”

“不用。”他不喜外人近身。

这两人再行一礼,退了出去。

燕三郎明白,这等安排是因为迷藏官方也不知道入住小院的客人是男是女,所以派了一对年轻侍者在这里等候,任君选择。

这样的服务,还真是周到呢。

燕三郎在自己的地盘上巡视一圈,确认小院里没有被布下监控手段,这才走去隔壁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传出千岁懒洋洋的问话。

“我。”

门开得无声无息,燕三郎走进去,看见这里也有一对侍者。给他开门的是男侍者,另一名女侍者候在千岁身边。

“你安顿好了?”白衣女郎斜倚在榻上,正抱着一个椰子喝得不亦乐乎。金面具被她卸掉了下半截,露出秀致的下颌和花瓣般的红唇。

他们在画舫上看到岸边椰树林立,千岁就惦记上椰子了。本地人在椰子上凿出小孔,放进中空的嫩芦管,就可以啜饮鲜甜天然的椰子水。“来一个么?”

“不。”燕三郎望向另外两人,“这两个,你打算留着?”他留意到,就这一会儿功夫,男侍者至少偷眼看了千岁两次。

他不喜欢那种眼神。

她眼皮也不抬:“有人侍候还不好?”

她还想让人怎么侍候?燕三郎沉声对两人道:“出去,不用再来了。”

这对男女互视一眼,犹犹豫豫去看千岁。

她嘟起小嘴,有些不开心,但还是往外一指:“走吧。”

两人只得应了声“是”,尤其男侍者看起来有些失望,但还是低头走了出去。

燕三郎仔细关好门,又去烧火座水,才返身走回落座。

千岁见他坐姿如钟,后背挺得笔直,不由得嗔了句:“作甚跑我这里赶人?你屋里的呢?”

“赶走了。”

好罢,一视同仁。千岁这才挂起一丝笑意:“你知道他们能做什么?”

“随唤随到、打理庭院、监视宾客。”所以他才不要留迷藏国的耳目在身边。

“还有呢?”

燕三郎想也不想:“暖被。”他从小就不是单纯的孩童,在春明城又混迹上流权贵的圈子,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公子哥儿家里奴婢美妾成群,时常还会拿出来互换。

迷藏国放在小院里的侍奴也不过如是,可以任宾客随意使用。

千岁摘下面具凑过来,胳膊搭着他的肩膀,白嫩纤长的手指就在他眼皮底下戳了戳他的胸膛:“喂,话说你过年也十五了,方才那侍女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长得也不算太难看,你就一丁点儿也没兴趣,嗯?”

话尾挑扬微嘲。

别人挤眉弄眼是委琐,她么,却是俏皮和痞气。

“没有。”燕三郎微一侧头,拉开自己与她的距离。理智应该克制冲动,尤其眼前局势不明朗,更需要保持头脑冷静。

“不解风情!”千岁哎了一声,“你是木头人变的吧?”

这话不是她的发明。春明城的世家子弟一般在十五岁就会见荤,并且还是家里人指定的奴婢;而盛邑的大户人家联姻之前会先“试婚”,即由女方派出丫环与未来姑爷共枕一个月,以确定男方没有隐疾,这才有后面的风光大嫁。

燕三郎离开春明城前已经十四岁了,身边却连个美貌侍女都没有,包括风二爷在内的纨绔不止一次取笑他,他都只当不闻。

他很干脆绕开这个话题:“既已抵达迷藏国,下一步就是怎样套到苍吾石的消息。都说这里卖出的东西不会追溯来源,但我不信。”

“这里也卖古董。而古董最讲究流传有序,要是不附会几个故事,怎么能卖出好价格?”千岁喝光椰汁,把壳子扔去一边,“但我们初来乍到,要打探到一手消息不容易,得找个知情人。”她轻哼一声,“都怪你赶跑侍从,我还没来得及问话呢。也不知你猴急个什么劲儿!”

燕三郎面不改色:“他们年纪太轻,就算知情也是有限。”

“走吧。”千岁站了起来,“早去早回,我还想洗个热水澡呢。”

两人戴好面具,出门左拐。朱仙楼每一层的廊道都格外宽敞,每行百丈就是连接其他裙楼的虹桥,离地十余丈,两侧都是黄金扶手,行走在虹桥上可以俯瞰整个中庭的美景。

流连中庭的客人不少,但是草木造景繁密有序、层次分明,很好地分割中庭,保持了各个区域的私密性。

燕三郎正要收回目光,灵敏的耳力却捕捉到底下传来“叮啷”一声,是瓷器被砸碎的响动。

千岁也伸手一指:“看那里!”

他们在三楼,事情却发生在中庭东北角的假山前。

第633章 暴行

这里原有两名侍女面带微笑,正为来往客人端茶送水。和其他侍者一样,她们也着薄纱短裙。有三名黑袍人逛了过来,为首的从个头高挑的侍女盘里端起茶盏喝了几口,目光在她身上打量。

和海岛上的多数女子一样,她的肤色微蜜,但是明眸皓齿,长腿细腰,年龄在十六、七岁左右,是个美人胚子。

这侍女正要走开,黑袍人上前一步,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就往竹林深处拖去。

燕三郎和千岁听见的碎瓷声,就是她手里的托盘被打翻、茶盏碎了一地。

假山就掩映于竹林之后,黑袍人将侍女一路拖去假山,就动手撕扯她的衣物。

她脸上露出惊恐之色,本能地挣扎两下。黑袍人两巴掌甩在她脸上,把她打得晕头转向。另外两人也出手帮忙,将她剥光了按在假山上。

为首的黑袍人毫不客气地扑了上去。

碎瓷的声响清脆,吸引了另外几名侍从靠近。不过他们看清林子里的骚动以后并没有上前制止,而是俯身收拾地面的碎片,然后转身离去。

竹林中还在闹腾,但周围的人来回走动,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就其他客人偶尔经过,停步围观。

倒是虹桥上聚集起不少人,都在指指点点。千岁皱眉,正要开口,转首却看见燕三郎的眼神,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戴着面罩,显不出表情,但眼里的厌憎却流露无遗。

相识相伴这么多年,千岁还是头一次看见他流露这种眼神,冰冷、嫌恶、痛恨,并且毫不遮掩。

难道?

千岁转念想起他对萧宓说过的话。莫非那些都是真的?

眼看身边的人迅速增多,千岁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袖底挟一抹幽光。

只有燕三郎能看清,那是一枚梅花镖,原本是亮银色,在她这里却被涂黑。

他目光一闪,千岁就附在他耳边道:“我来?”

燕三郎忽然道:“加点料!我来。”

千岁挑了挑眉:“好啊。”梅花镖在袖里一转,就透出了蓝汪汪的颜色。

两人并立挨在一起,燕三郎藉着身形掩护,仔细从她手心拈过梅花镖。指尖不可避免触及她的肌肤,又软又暖。

少年飞快缩腕,在痒意还没浮上来之前轻轻发力,无声无息射出了梅花镖。

空气中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微光,紧接着竹林里正在快速动作的黑衣人身形一颤、大吼一声,飞快后退两步,然后伸手从后丘上拔下那枚明晃晃的暗器。

“谁暗算我,谁!”他循着镖来的方向回望,只见朱仙楼二三四层的回廊上都站着好些人,一边围观一边向他们指指点点。

这么多人都跟他一样,戴面罩穿黑袍,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根本瞧不出暗算他的人是谁。

可是兴头已经被打断了。他一摸自己就是一手血,除了有点儿痒,好似没有大碍。

“算了,走吧。”同伴见状不妙,拉着他飞快溜掉了。燕三郎眼尖,能看见这几人手掌粗大,左手无名指上都戴着一枚戒指,那上头仿佛有宝石在闪光,一绿一红。

没热闹可看,虹桥上的人四下散开,燕三郎也就往前走了。这样的事情在许多院子里正在进行,只不过有些人就喜欢光天化日。

简简单单的面罩和黑袍,就能把人性的恶无限地放大。

燕三郎用力搓了搓手指。

那种触感萦绕不去,仿佛要一直痒到心里去。

从前好像都没有这样厉害,难道他不小心碰到镖上的毒液?

走过虹桥,燕三郎敲响了第一扇门。

庄南甲的声音传出:“谁啊?”

“我。”

很快,门开了,开门的侍女笑得很有礼貌。燕三郎看见庄南甲坐在厅里吃茶,两人走进,他赶紧摆手:“来尝尝,这里的茶叶和点心正经不错哪。”

庄南甲年纪大了,又胖,起身有些不便。他上身才向前倾,侍女立刻走了过来,要将他扶起。

他只留了一个侍女在这里。

燕三郎摆手:“你安坐便好,我有事请教。”

庄南甲打了个手势,侍女立刻将点心一样一样端上桌面,铺在几人面前。他笑眯眯看着,一边道:“请说,请说。”

燕三郎说,而是看了看立在他身边的侍女。庄南甲会意,转头道:“我们聊点事儿,你把热水给我提来,再退出去,一个时辰后再来吧。”

侍女恭敬应了一声,照办。

待门关好,千岁才卸掉面具,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不错,这是茶叶里面还加入了玫瑰。”这玫瑰干瓣添得恰到好处,只增香,不夺味。

眼前突然多了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庄南甲挑眉,下意识看了看燕三郎。可他立刻又听见千岁开声:

“你不是第一次来迷藏国吧?”

她漫不经心问起,庄南甲一怔,满脸疑惑:“千岁姑娘何出此言?”

“我看你对迷藏国甚是熟稔。”

“怎么会?”庄南甲笑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看起来那么老了?”

迷藏国六十年才开放一次,他如果能连来两次,今年至少也是七十多岁,整不好快八十。

“那个年纪的老头子就该在家颐养天年,冒险出海作甚?”他叹了口气,“我要是来过一次,今回的机会就该留给年轻人了。”

千岁妙目一瞟:“我看你也差不多那个年岁。”她伸出食中二指,向着庄南甲的眼睛一晃,“脸皮保养得当,可是眼睛却老了。”

庄南甲忍不住笑了:“千岁姑娘从眼睛就能看出年纪?”

“人的沧桑,都写在眼睛里。”千岁回以一笑,“虽然你这一路上刻意掩饰,但你的眼神太冷漠,跟贪财怕死的性格大不相符。”

“这一路上?”庄南甲皱眉。眼前这位妙龄女子是他们抵达迷藏海国以后才遇上的,跟他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就是短短的几个时辰罢了,怎么看出他的眼神?

燕三郎接口道:“还记得我们行船中途补充淡水的小岛?”

“记得。”真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旅程,“胡勇就是死在那上头,我就算老糊涂了也不敢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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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4章 揪出来

“岛上溪网纵横,林木茂密、地气暖湿,所以溪边的土地多烂泥、淤泥。我记得荆庆差点掉进泥坑里去,还是你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燕三郎轻声道,“那些天然泥坑都被掩藏得很好,连我都未发觉,你却看见了。”

庄南甲不懂了:“我拉了他一把还有错么?”

“没错,你也表现得很自然,当时我就算觉得有甚不对,也没反应过来。”燕三郎提起铜壶,给三人茶盏中都添上热水,“直到回船以后,窦芽换了一双靴子,又说她原本的靴底全是脏泥,我才意识到蹊跷。”

“我和她都是异士,提水归来还免不了两脚烂泥。可是当天你的鞋底却干干净净,顶多是一点树叶、一点细砂。可见,你对岛上的地形格外了解。”

庄南甲笑了:“牵强、牵强。水边多泥地,不凑近就是。我活了这么一把岁数,知晓的常识自然远胜你们。”

“还有一件事。”燕三郎盯着他道,“黄皮果。”

“黄皮果怎么了?”

“黄皮果树藏在林子深处,被密林挡住,光是站在溪边根本看不见。”燕三郎侧了侧头,“你直接走入密林,才招呼我们过去采果。”

庄南甲呵呵一笑:“我嗅到果子成熟特有的甜酸味儿了。这东西是我自小吃到老,睡觉时都能辨别出来。”

“厉害。”燕三郎赞了一句才道,“可你一直胆小怕事,一路上都走在我后头,那时明知岛上不安全,又怎么敢率先闯进幽暗的林子里去?”

他至今还记得那片密林,幽暗、潮湿、不透风,仿佛随时会有豺狼虎豹从中扑出。正常人都不会贸贸然靠近吧?

庄南甲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这不是馋了嘛?人一馋,胆子就大了。”

“你不仅胆子大,眼光也高。”燕三郎不为所动,“上画舫之前分发黄金面具,谁得了都稀罕,要端详半天,只有你看也不看就押在手里,莫不是从前就见过?”

庄南甲面色微变,却还笑道:“不就是个面具?就算是金子做的,对我们这等身家的人来说,它还能值钱到哪里去?”

千岁懒洋洋插口:“传世名画也不过就是笔加墨加纸,照你这样说,也不值钱了。”

燕三郎放下茶盏:“依我看来,你明知胡勇就在附近,却还召唤我们去摘果子,那是故意要诱胡勇出手。胡勇不太可能将我定作目标,你又站在树后,籍由大树挡住他的视线……”他观察庄南甲的神情,“嗯,那么就是荆庆了。”

他缓缓道:“荆庆没有修为,也是个普通人,当时又在树上采果,对危险全无防备之力,正是最适合胡勇下手的目标。你想引他出手,这样无论是他杀掉荆庆抢走牌子,还是我干掉胡勇,你受到的威胁都能解除。”

庄南甲张了张口,但没吭声。

“你也知道胡勇一上船就将你定为目标。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所以你要设法将这威胁转移。恰巧你上一次迷藏国之行就路过那个海岛,熟悉它的地形,正好因地制宜。”

“干得好。”燕三郎望着他赞了一声,而后道,“像这样的例子我还能举上很多,可以一直讲到晚上,你还听么?”

庄南甲愣了半晌,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不用再说。罢了,罢了,我承认就是。”

千岁眨了眨眼:“承认什么?”

“我去过那个海岛不止一次。”庄南甲苦笑,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而且……对,六十年前我也来过迷藏海国了。”

他终于承认了。燕三郎点了点头:“所以你能确定这里出售延寿丹的药引子,因为六十年前你是亲眼所见。”

“是啊,那时我才十七岁,意气风发,也没比你大几岁。”庄南甲悠悠一叹,“一转眼却是风烛残年,为了多活几年还要出生入死,唉!”

他看了看眼前两人:“说吧,你们跑来起我的老底有甚目的,总不会是一时兴起罢?”卸掉了伪装,他对燕三郎也不似从前殷勤。

“我们想找知情人问些内幕。”燕三郎道,“荆庆夸夸其谈,但都从纸上得来,终非亲历。”

“他不就读过一本家书,就要到处显摆。”庄南甲哼了一声,“略知一点皮毛而已。好了,你们想知道什么?”

“人们喜欢来迷藏海国做生意,是因为在这里买卖的东西果真不可回溯来历么?”

“是啊,大家都蒙着脸,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庄南甲摊了摊手,“货银两讫,转身就走,从此相忘于江湖。这不是很干脆么?”

千岁不喜他打马虎眼:“我们想找一件东西的出处,它约莫是一百二十年前从迷藏海国被买走。我们想知道卖家是谁、来自哪里,有办法么?”

庄南甲沉默好一会儿:“这难度可不小啊。”

“但并不是不可办到?”燕三郎一向会抓重点。

“所谓不能追溯的说法太笼统了,也对也不对。”庄南甲微一沉吟,“在迷藏海国卖出的东西分为两类,官方出售和私人交易。前者必定是有底细可查,但后者纯属私下买卖,风险由双方自负,迷藏海国不作担保、不抽成也不入账底,所以这一部分无法追查。”

“你们要找一百多年前的交易记录,如果这是一桩私人之间的买卖,那就放弃吧。”他接着道,“如果是迷藏国官方出售,或许还会记录在案。不过即便你去查询,它也不会告诉你。”

“据说那物买自麒麟轩。”

“麒麟轩?”庄南甲哦了一声,“那是官方置办,你运气不错。”

他拿起一块椰汁糕慢慢咀嚼:“迷藏国除了遍地财宝,你知道它还有什么地方最吸引人么?”

燕三郎明知答案,却还要另挑一个问:“安全?”

“安全,怎会是安全?”庄南甲忍俊不禁,“岂不闻富贵险中求?你觉得我们这一路走进迷藏国都是很安全么?”

鼠年大吉!

这两天看着野味肺炎爆发,心里很不好受。向奋战一线的医务人员致敬,也希望我亲爱的水粉们这个春节静静宅家,不去人群密集处,少聚会少串门。保护自身的同时也不给别人添堵。

今天年三十了,辣么——鼠年大吉。新的一年里,祝大家身体康健,万事顺意。

初一到初三,也就是1月25日-27日《大魔王》请假三天,28日起复更。码字一年了,水云也想歇几天,过过节。

爱你们,么么哒!

第636章 廉价货

“走吧。”燕三郎抬步转头,往来路上而去。窦芽和他住在同一个裙楼里。

千岁不爽,站在原地不想动弹,可是他走得很快,她又不能离他太远,否则一下就会化作红烟飘回木铃铛。

这里到处是人,她可不能露馅。

千岁没奈何,跺了跺脚,最后还是追了过去。

窦芽的住处离他的院子不远,两人才走了百来步就到了,并且见到有人正好从门里走出来。

在海上相处近十天,燕三郎能从身高和体型判断,这就是窐芽。

他一走近就开口:“正要出去?”

窦芽望着这两人走过来,原本有些警惕,听见他的声音喜出望外:“燕、燕兄?”

她目光转向燕三郎身边的人,不知怎地就能认定这是千岁:“千姐姐?”

“是。”

窦芽回身把门打开:“进来说话。”

千岁走进来,往榻上一坐,顺手摘了面具:“你方才要去哪儿?”

这屋子里再没别人,窦芽也把侍从打发走了。

看来,小姑娘也不习惯外人服侍。

“没,初来乍到,就想到处走走。”千岁给人的压迫感十足,窦芽面对她总有些紧张,但紧接着又想到,这才入住多久,两人就联袂而来了。

是千岁先去找燕三郎,还是燕三郎先去找千岁呢?

她有点纠结。

“这地方不太安全。”燕三郎提醒她,“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

“我知道啦。”燕三郎在担心她?窦芽笑得露出一对儿小虎牙,“听说明日上午就有第一场琳琅市集呢,你们去么?”

“去。”这回是千岁接话,“对了,霍芳芳珍藏的几枚胆囊在你这里吧?”

“在!”窦芽下意识看了燕三郎一眼,心里有点儿酸。燕小哥把这种事情都告诉千岁了吗?他、他看起来不像多话的人哪。

拿死人的财物来分赃,这事儿说起来很不光彩。

千岁挑眉:“我看看?”苹果精一双眼睛瞟来瞟去,老是瞟着燕小三,真讨厌啊。

“哦,好。”窦芽回过神来,赶紧把瓶子掏了出来。

千岁拿在手里,一边端详一边问她:“其他人都同意把它留给你了?”

“是……不,不是!”窦芽双手连摇。

“到底是还不是?”话都说不清楚吗?

“我跟他们说了,要在海国卖掉这只瓶子,再去买芳姐姐生前打算回购的珍宝。”窦芽抿了抿好看的唇,“她家里应该还有很多人等着这东西救命吧?”

千岁凉凉道:“若非他家中饱私囊,也不会招致杀头的祸事。”

“我知道,可是孩子无辜。”窦芽目光清澈,“如果我能买到,就替她把东西送回去。”

“你知道霍芳芳要买哪件东西?”

窦芽点头:“在船上那几天,芳芳姐推心置腹,都跟我说了。”

燕三郎即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摞银票,放在桌上:“这是荆庆分来的,你拿去帮她买东西吧。”

窦芽瞪大了美眸正要说话,燕三郎已经转头去问千岁:“鉴定出来没有,这是什么?”

千岁已经拔开瓶塞,挑出一枚查看,闻言头也不抬:“嗯,这是蛟胆。”

“蛟?”

“是蛟,不是龙,也不是龙属,否则这价格要突破天际。”千岁把它放回瓶子,“蛟长大就要回归深海,这几枚至少都是三百年份往上,很值钱,卖个十七八万两不成问题。”

窦芽松了口气:“那就好。”否则瓶子里的物事要是卖不上价,她还得搭钱进去。

话到这里,燕三郎就站了起来:“早些休息,明天见吧。”

窦芽有点舍不得:“你这就要回去了?”

挽留之意,连燕三郎都听出来了:“我们还有事。”

他说“我们”,那就是将千岁包括在内、将窦芽排除在外。

千岁嘴角微翘,心里的不满一扫而空,而窦芽却艾怨地看了他一眼:“好,明天见。”

燕三郎也未觉有甚不妥,向她点了点头,戴好面具走了出来。

“现在去哪?”她心情甚好,所以主动开口。

“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庄南甲身上。”燕三郎低声道,“他靠不住。”

“这人的小秘密有点儿多,老奸巨猾,莫要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千岁表示了赞同,“你打算怎办?”

“我们出发之前虽然多方打听迷藏国,但听到的多半是附会和传说,要么夸张、要么美化。”燕三郎左右观望,“既然这次要触碰迷藏国的忌讳,我们应该对它更深入了解。”

“明日就有琳琅市集了。这还不够?”待正面走过来的几个黑袍人擦身而过,千岁才能继续道,“交易盛会要持续十来天呢。”

“不够。”燕三郎摇头,“这地方擅做表面功夫。”

“好吧,你想从哪里入手?”看这小子言语,是有了方向?

“跟我来。”他开始下楼了,千岁看他走去的方向是……中庭?

这里就热闹了,到处都是海客,到处都是穿花蝴蝶一般的侍女。

正好有三人迎面走来,其中一个走路不太利索。燕三郎与他们擦肩而过,没走出两步就停了下来,回望一眼。

这三人右手上都戴着指环,嵌着一绿一红两颗宝石。

待这几人走远,千岁才问他:“怎么了?”

“你在镖上放了什么药?”燕三郎有点意外,“他还能走动?”以千岁脾气,那人没有倒毙当场都算是手下留情。

“时候未到嘛,我喂给他提纯十倍的青藜汁。”千岁笑道,“初期不算毒物,他就算喝下清毒剂也会痒上好几天。到了……唔,第十天进入血液生成剧毒,才会要了他的命。”

她看着燕三郎眼神,不悦道:“作甚那样看我?我们刚到迷藏国,现在就死人的话,恐怕事态复杂。”她始终记得两人进入迷藏国的目标,不想令任务难度再升级。

燕三郎才轻声道:“你嗅到这三人身上的气味没?”

“呛死了,中间那人的烟焦味儿简直挥之不去。”千岁的嗅觉比他还灵敏,“廉价货,一盒不超过五两银子。”

第637章 福报

横沙滨周边的沿海诸国,都有抽卷烟的习惯。燕三郎一路走来见怪不怪,甚至当地还有专门的烟草店,里面摆出来的烟叶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要一斤要十金,而千岁在方才那黑袍客身上嗅见的却是廉价货的气味,五两银子一盒就能抽二十来天。

“烟味都快要沁进骨头里,他至少抽了二十年。”燕三郎目光沉凝,“戒指上宝石也不是真货,最多是贝壳磨成。”

他不待千岁发问就说结论了:“这三人不像是有二三十万两的身家。”抽劣质烟,戴假戒指,富豪会干这种事?

可是想进入迷藏国就必须手握通行令牌,一人一个,这玩意儿黑市价七八万两银子一个,还是有价无市,所以三人进入这里的成本是二十多万。

“所以呢?”她打了个呵欠。

“所以这三人是抢匪,和胡勇一样。”燕三郎低声道,“他们的令牌是抢来的,并且很有可能是对同船人下手了,否则如何能够一次凑齐三枚?”

也难怪他们入住朱仙楼就尽情取乐。他们冒了险,他们杀了人,最后拿到了入场的牌子,大概认为这里的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

“既然如此,他们进来迷藏国的目的就是想捞一票大的。”千岁眼都不眨一下,“这几人恶心。不过迷藏国定下的规则必然滋生这种东西,官方都袖手旁观,你又能管上几件?”

燕三郎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只道:“走吧。”

……

中庭的骚动已经平息。

黑袍人离开以后,被侵害的侍女躺了好一会儿才从假山上缓慢起身,每个动作都格外艰难。她的同伴奔进来,帮她清理身体,给她披上一件外袍,又打了一杯热水过来:“阿倩,你受苦了。”

阿倩原本娇美的面庞布满瘀紫,目光呆滞:“为什么,天神为什么允许他们这样对我?”

她的同伴年长两岁,闻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对神不可不敬。苦难会消解我们身上的罪孽,你受过的一切苦楚,后面都会变作天堂里丰厚无比的福报。阿倩,这是天神给你的考验,你要接受它、要拥抱它!”

“方才尚女长说你操劳过度,特别批准你休息三天再回来。”她扶着阿倩站了起来,“你回家洗个澡,早点睡觉,皮外伤很快就能养好。”

阿倩目光转动一下:“我不要福报,我想杀掉那几人!”

“嘘,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同伴花容失色,“害人杀人是要坠无间地狱的!”

她苦口婆心劝阿倩:“你我年纪都大了,要不是因为这次盛会,我们早就被指嫁给哪个男人了。你还记得白山的香雪吗?她男人就喜欢三天两头打她,上回打到鼻梁都歪了。你、你……唉。”

阿倩不说话了。

同伴扶着她刚刚转身,就见到去路上不知何时站着两名黑袍人。

“客人安好。”两女行礼,正要从他们身边绕过,其中一名黑袍人却伸手指了指阿倩,“她走,你留下。”

听声音是男人,而且年纪不大。女伴吃了一惊:“贵宾,阿倩刚刚受了损伤,身体不便。恳请您……”

黑袍人不理她,只对阿倩勾了勾手指:“跟我来。”

同伴不敢反抗,只得缓缓松手。阿倩面无表情地跟了过去,步履维艰。

好在黑衣人并未走出很远,只是离开中庭要了一间茶室。按理说这儿的物价应该比人间至少高出几倍,然而并不,所有客人的吃住都是免费。这是因为人间的金银在迷藏国多如牛毛,根本无法当作货币结算使用。

但是娱乐活动就很昂贵。占用茶室一个时辰,付出的成本就是一株二百年人参。

朱仙楼里配有数十名管事,随时为贵宾提供估值兑换服务。

黑袍人随手交了人参,就进了茶室,阿倩顺从地跟了进去。

茶室布置清雅,窗边焚香,窗外花树鸟鸣,一派恬人景象。但阿倩知道,窗子一合上,这就是个密室,谁也看不进来。

又或许,这两人连窗也不想关呢,就如前面那几个一样。

一个黑袍人指了指榻席,对她道:“坐。”

另一名黑袍人则转身去关木窗,隔绝任何可能窥探的目光。

光线一下子昏暗。阿倩心里说了声:“来了。”她无力地闭上眼,等待下一**行。

黑袍人却开了口:“还好,这屋子没被神通监视。”

声音悠扬如琴有磁性,最重要的是,这是个女声!

阿倩微讶睁眼,见到这人捏了几个法诀,又去打开窗边的香炉:“这香太次了,嗯,你喜欢桂花还是梅花?”

这句话是问向阿倩。

她的语气循循善诱,阿倩下意识答道:“梅花。”

“好。”黑袍人点燃一根线香,室内果然悄悄充盈起梅花的香气。

女子站起,踱到阿倩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小可怜,伤得很重哪。”她往阿倩手里塞进一小瓶药物,指了指屏风,“那后面备有温水,你去沐浴,再把药膏涂上,疼痛立减。”

阿倩接药在手,怔怔地看着她。这女子全身都罩在黑袍底下,但纤指莹白如雪、温润如玉,多半是个大美人。

“还不快去?”

阿倩捏紧药瓶子,转去了屏风后边儿。

她原以为这些贵宾有些不可说的怪癖,比如在她沐浴一半冲进来。然而并没有,她安安全全洗完澡,也涂上了药膏,外头始终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奇怪的女子至少有一点没骗她:药膏很好用,涂抹患处立显清凉,紧接着疼痛大减。

矮几上摆着一面铜镜,阿倩拿起来照了照,发现脸上的瘀肿消褪不少。

她鼓起勇气走出屏风,见两名黑袍人正在下棋,一个端坐如松,另一个以手支颐,斜卧榻上。

坐得笔直的黑袍人头也不抬:“坐。”

阿倩坐了,听出这是男子。

他又道:“喝茶。”

眼前摆着一盏茶水,温热但不烫口。

阿倩不敢忤逆,端起来小口喝了。

第638章 迷藏国的点化

这是罗汉果茶,入喉才觉甚是舒服。

现在她捧着茶盏,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阿倩赶紧擦掉眼泪。

“你真厉害,三个字就能把小姑娘吓哭。”千岁从榻上翻身而起,走近阿倩,“受了天大的委屈,何不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我不能……”阿倩忍着抽咽的本能,“哭泣就是懦弱,会让恶魔趁虚而入!”

“谁教你的?”说得太对了。千岁翻了个白眼,抬指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秀发,“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保证。”

她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来的魔力。阿倩也不知怎地,满腹苦楚突然翻涌而上,她鼻子一酸,“哇”地一下痛哭失声!

她哭得撕心裂肺,并且越发激烈。

幸好茶室设下结界,声音才没有传出去。燕三郎拈着一枚棋子,半天没有放到棋盘上。

千岁轻拍阿倩后背以作安慰,一下,两下……

一刻钟后,侍女的哭声渐悄,余下无声抽泣。

梅香已经飘溢满室,阿倩起先还能嗅到梅花清冽的香味儿,后面就闻不到了,但觉头脑昏沉,身体的不适也不知被赶去了哪里。

她的眼睛慢慢阖上了,极度渴睡。

千岁直到她呼吸都变得均匀,才低声问道:“你住在哪里?”

阿倩的声音和神情都变得平和:“金光岛。”

“离这里有多远?”

“乘船半个日头就到。”

她眼睛阖起,燕三郎两人就摘下了面罩。迷藏国里关于时长的说法,一个日头就相当于外界的一个时辰,所以阿倩居住的金光岛离这里大概是半个时辰的船程。

常规问题问完了,千岁紧接着问她:“谁安排你来朱仙楼?”

“尚女长。”

尚女长是侍女的首领,比阿倩还要高出两个等级。

“你在朱仙楼要做什么?”

“服侍天神的贵宾。”

燕三郎知道,所谓“贵宾”就是持牌进入迷藏海国的海客了,不过,天神?

他们是天神请来的么?

他倾身向前,低声问:“怎么服侍?”

阿倩呆呆回复:“满足贵宾的所有需求。”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燕三郎想起安插在自己和千岁屋里的侍从,还有从荆庆院子里传出来的动静。显然所有侍从都被如此要求。

“天神真‘慷慨’。”

千岁没听出燕三郎的反讽,瞪了他一眼。阿倩却道:“天神仁慈而慷慨,赐予我们生命,又构建岛屿让我们容身,赐予食物让我们果腹,教会我们制衣以抵御严寒……”

“嗯嗯,天神对你们可真好。”千岁凑近她,“那么,你见过天神么?”

阿倩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它对你好?”

哪怕是在睡梦中,阿倩的声音也无比虔诚:“神使说,天神无处不在,无所不能。迷藏就是他们的手笔和神迹。”

这个世界的确挺玄幻的,让人感叹造物的神工。千岁沉吟:“水晶岛和金银岛也是神的功劳么,看来是大手笔啊……如果天神无所不能,为什么要用你们来款待贵宾?”

“粮食和野兽、鱼类并不是为喂饱我们而存在。我们从生下来到长大,吃粮食和兽肉就有罪过,只有为天神奉献所有才可以赎罪。”阿倩满怀憧憬,“我们要感激天神赐予的机会。”

千岁挑了挑眉,对燕三郎道:“你说得对,这位天神很慷慨。”

“不止一位。”燕三郎轻声回答,“她说了‘他们’。”

千岁笑了:“也许天神集合在一起,力量更大?”她转问阿倩,“天神有多少位?”

“不知道。”阿倩说,“天神有很多很多。”

迷藏国的天神数不胜数?燕三郎可是记得,流行于中土的传说里,也没人提到自己见过天神。这么多天神都藏在哪里?

“天神无数,那么神使有几位?”

“神使只有一位。”阿倩如数家珍,“信察时多时少,现在是二十多位。”

燕三郎问她:“天神为什么让你来当侍女?”

阿倩立刻道:“因为我罪孽深重……”

又来了。千岁向着燕三郎翻了个白眼:“不会问就别问!看我的,阿倩——”

她放柔了语调,“尚女长为什么安排你来朱仙楼侍候人?”

“我们每个人都要辛勤工作,迷藏因我们而繁荣。”接着阿倩好像有点懊恼,“每个从天选当中落选的人,都要工作。”

燕三郎终于听见一个新鲜词汇:“什么是‘天选’?”

“每过若干年,天神都会点化几个孩子,赐予他们特别的智慧和力量,那就是天选之子。”阿倩的声音满满都是羡慕,“每个人都想成为天选之子,可是太难了。”

原来这就是“点化”!燕三郎和千岁终于明白,上山前那对夫妻所指何事了。

“天选之子的评判标准是什么?”千岁悄声问,“怎样才可以被天神提点为天选之子?”

“不知道。”

“不知道?”千岁大奇,“不知道标准,你们也认?”

“神使说,评判标准不能公示于众,否则必定有人设法钻营,心志就不诚洁了。”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竟然觉得这句话还有几分道理。

“落选的你们要努力工作,那被点上的天选之子要做什么?”

“他们会被提拔为信察,帮助神使管理迷藏。”阿倩喃喃道,“邻居家的孩子小信两年前得到神眷,被提为信察,大家都很羡慕。”

“是吗?”千岁以手支颐,随口问她,“她家得了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也没有。”阿倩说得义正辞严,“信察就是天神的地面行者,要不偏不倚,不可以谋取私利。小信被提为信察以后就离开家里,搬到水晶岛上居住,再也没有回来。”

千岁眼珠子转了又转:“父母没再见到他?”

“有,每年大祭都会见到。”阿倩偏了偏头,“有一回小信的娘亲太想念他,偷偷溜进穹顶找他,结果被守卫发现。小信让她以后别去了,然后把她赶出来。”

“小信今年几岁?”

第639章 不用变成猫的日子

“十六。”

“十六啊?”千岁转眼去看燕三郎,莫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叛逆?人心都是肉长的,怎可能做到绝对的不偏不倚?就算是这小子也不行罢。

燕三郎只当没看见她的眼神:“信察都是孩子吗?”

“不,不是的。”阿倩微微摇头,“有时候外界来的海客也会被点化为信察。”

千岁心里咯噔一声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是你们本世界的人,也可以被点化?”

“可以,只要有足够的资质和灵性,天神也愿意接纳。”

燕三郎突然问她:“落选以后,你就被定为朱仙楼的侍女么?”

“是。”

“如果不做侍女呢?”听说这里人口数万,被派来朱仙楼的毕竟只是少数。

“如果不做侍女,我一年前就嫁人了。”阿倩轻声道,“神使会为我们指定终身伴侣,繁衍后代。”

燕三郎想起冲撞庄南甲的那个孩子,他父母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

“你们的天神真是全能,包吃包住包工还要包婚配。”千岁嘿了一声,“对了,你可听说过麒麟轩?”

“没有。”

“当真没有?”千岁不死心,“据说那是你们迷藏国官方开设,内藏珍宝无数。”

“没有听说,我平时只往返金光岛和朱仙楼。”

千岁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她看了看燕三郎,见他没有再开口才道,“你到屏风后边去。”

少年乖乖站过去,千岁先把自己的面罩戴好,再把阿倩的衣裳尽都解开,布置得一片凌乱,这才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醒来!”

阿倩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慢睁眼,如梦方醒。

她茫然看看眼前的黑袍人,再看看自己衣衫尽解,躯体横陈,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好在这次她事先昏过去,并没有感受到痛苦。

燕三郎已经打开窗子,声音从屏风后传出:“穿好衣裳,出去吧。”

阿倩应了一声“是”,慢慢爬下软榻,穿戴整齐,又向两人行了一礼,这才带门出去。

从头至尾,她都表现得很顺从,哪怕她以为这两人方才对她做尽坏事。

燕三郎知道,她温顺的对象根本不是自己二人。

他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一语不发。千岁双手抱臂,斜睨着他:“怎么,觉得我做得不好?”

“很好。”屋里没人伺候,只有人等着他伺候,燕三郎自己动手烧水,“不要令她对我们起疑最好。”

千岁微微一哂:“我给的药,她也涂在脸上了,那东西得自贺小鸢。”

燕三郎微怔:“不止是伤药?”贺小鸢拿出来的药物很有个性,通常不仅仅是救人或者害人的功效,经常二者兼有……

“不止是伤药。”千岁呶了呶嘴,“她就是用那种药物改变形貌的。所以接下去这些天,阿倩的面容也会改变,或许是大小眼,或许鼻子会塌一点。得持续个把月才能恢复。”

燕三郎不须多想就明白她的用意:“好。”

阿倩的无妄之灾来自于出众的美貌。在海客齐聚迷藏国的这段时间里,她变得丑一点也就更安全一点。

无论是燕三郎还是千岁,都没想过撺掇她复仇。小姑娘以卵击石,害的只能是自己。

弱者生存于世,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妥协。

“迷藏国控人心志,手段了得。”燕三郎转了话题,“过往怎未听人提起?”

“迷藏国控制的是本界土著的心志,与我们有甚相干?”千岁不以为意,“雾墙也就开放十五天,来自中土的海客在这里吃喝玩乐还来不及,巴不得迷藏国多给他们提供些这样的漂亮玩具,怎有闲心去关注本地人的生活?”

燕三郎想了想:“你说,这里是不是真有天神?”

“或许吧,世界无奇不有,何况这并不是我们的世界。”千岁不以为意,“莫怕,就算真有天神,想来也不该对我们出手。”迷藏国已经对中土开放了不知多少个轮回,听阿倩话中之意,天神很欢迎外来的海客——如果它真的存在。

“只是欢迎么?”燕三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窗子已经打开,从他这角度看出去,中庭花草繁茂,景致幽深,仿佛是个精致的丛林小世界。他也发现了,迷藏国的园艺与人间格外不同,后者讲究意境悠远,前者却喜欢花团锦簇,将哪里都布置得如同热带雨林最好。

“那是什么?”他抬手一指。两丛怒放的杜鹃花簇拥着一根石柱,比他还高。柱心被掏空,置一火盆,而柱身呈不规则形,上面绘着奇特的图案和纹路。

千岁站在他身后,随意瞥去一眼:“不是个装饰柱?”

“不是。”燕三郎让开两步,不再挡着她的视线,“谁会给装饰柱上供?”

他这么一侧身,千岁才看见柱子前头安放精致石案,案上摆着美酒和瓜果。显然这是个供桌,那么这柱子是……“图腾柱?”

“天神可真是深得人心。好了——”千岁一把挽起他的胳膊,“想这么多作甚,陪我出去玩耍!”

从早到晚都是个人,都不用变成猫!这日子也太爽了。

两人退掉茶室,招来尚女长询问。后者恭恭敬敬道,迷藏欢迎客人四处游玩,饱览海国风光,只要去码头上召唤一声,就有船夫驾着小船听候差遣。水晶岛上的藏宝阁、海上的金银岛不向外客开放,除此之外,各处都可去得。

听到这里,千岁就抓着燕三郎出海玩耍了。

迷藏海国的夜晚不似外界那么黝黑,就算到了半夜,天幕的亮度也和太阳下山以后差不多,但这里别有一番趣味。两人乘坐的小船随着水波越划越远,再回头看去,夜色中的水晶岛居然闪着幽蓝的光,如梦似幻。

“水晶自己不会发光。”千岁手搭凉棚看过去,“海面上有什么东西?”

船夫道:“那是甲藻,大量聚焦在水晶岛附近。夜里就会发光。”这种光倒映在通透的水晶上,把整座岛都衬得如同仙境。

第640章 珠宝如土

千岁伸手一划,掬起一捧海水,其中也有莹蓝点点,仿佛天上星辰。偶尔两条大鱼从船底游过,就像嵌了一道蓝色光边,无所遁形。

她悠悠笑道:“迷藏国也真花了心思吸引人来。”

船夫应道:“我们祖祖辈辈都能看见发光的水藻,它们天生就在水晶岛下,不独为旁人布置。”

这人不服气了。

燕三郎抬眼看去:“你的祖先是迷藏人还是外来海客?”

这人挺起胸膛,自豪道:“我家世代都生活在此。”

“原来是本地人。”小船平稳驶过几个小岛,天不黑,以千岁的目力不难看清岛上的景物。多数岛上都住人了,因为房屋点缀在绿树之中,有些区域还很密集。“你平时靠捕鱼为生?”

“务农为主,偶尔出海打鱼。”

千岁指着不远处的小岛:“路过几个岛,你们这里的村子怎么不挂渔网?”

这一路东行,燕三郎路过几条江河,最后抵达海边,靠水吃水的村落一般都会在沙滩上晾晒海货和渔网。

可是千岁在这里看不见一张渔网。

“每年只有一月和二月可以捕鱼,其他时候都休海。”船夫答道,“神使说,要使鱼群休养生息。”

千岁一竖大拇指:“有道理!”转头凑在燕三郎耳畔,“这片海很安静,鱼少。”

鱼少不够打捞,才会谈什么休养生息。

燕三郎微微后倾,不让她在自己耳边吹气,一边问船夫:“现在是几月份来着?”

“九月了。”

“那水晶岛上供应的鱼肉来自哪里?”

船夫一怔:“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燕三郎想起初上水晶岛遇见的夫妻,忽然问他:“你有几个孩子?”

“三个。”提起自家孩子,船夫咧嘴一笑,“老大已经十二岁了,老二和老三去年出生,是双胞胎。”

“年轻有为啊。”这船夫看起来也不过是二十五、六岁。千岁趴在舷边,手托香腮,“我们可以上岛走走么?”

船夫笑道:“自然可以,我住的索济岛就在前方,那是人口最多的海岛,面积在迷藏国排位第二,有许多美味食物。”

当下船头微调,往索济岛而去。

海水平静如缎,鸥鸟起落不停,岛屿如画中明珠。千岁深吸一口气,只觉肺里都是海风的潮润:“要能在这里长住也不错。”

燕三郎还未答话,船夫已经跟道:“的确有外来的海客留下来不走了呢。”

“现在,他们还在这个世界里?”

“还有几位吧。对我们来说,雾墙每过五年就会开放一回。”船夫轻叹一声,“不过只有经过了点化的外客才能留下。”

外来者只有被点化过,才能留下?燕三郎若有所思。

谈话间,索济岛到了。

在迷藏国的大小岛屿中,它的地理位置优越,是多条航道的必经之地,并且东边就是迷藏国最大的渔场。因此这里居民数量最多,整个迷藏国四分之一的人口都生活在索济岛上。

此刻海面上轻舟如梭,往来穿行,过半船只都坐着黑袍人。海客从人间进入这里,免不了生出好奇游玩之心。

索济岛边缘很少有悬崖峭壁,反而软沙地较多,适宜船只泊靠。岛上林木茂密,比水晶岛还要温暖。船夫领着两人沿海走了一刻多钟,回到自己居住的村落。

村子不大,只有四十余户。因为捕渔期早就结束,所以渔网都被村民收了起来,等待来年再用。

有陌生人到来,并且还是传说中神秘而尊贵的海客,村子里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热闹。但多数人都不敢靠近,只是友好地招手和微笑——就连原先满地乱跑的孩子,见到陌生人都保持着好奇但拘谨的态度。

燕三郎甚至从他们眼中发现一点敬畏。

他和千岁初来乍到,岛民害怕的当然不会是他们个人,而是他们的身份——外来海客。

划重点:天神请来的。

船夫的妻子也带着三个孩子迎了上来,经由丈夫介绍,笑容满面向两人问好,并且热情邀请他们到家中作客。

燕三郎礼貌地拒绝了,毕竟时间宝贵,但他不忘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盒糕点,赠予船夫一家。这是一盒糖栗酥,外皮香脆、内馅软糯,是他和千岁在横沙滨买来的特产。

这一家人眼睛都亮了。

迷藏国也有栗树,但食用方式比较简单,不外乎水煮或者下锅焖炒。至于将它制成这样精致的糕点,那只有信察以上的尊者,以及水晶岛的贵客可以尝到。

隔壁家的孩子看得口水长流,所以邻居不一会儿就踱了过来,小心翼翼问燕三郎:“贵宾能不能、能不能也卖我一盒,哦不,也卖我家两块糕饼?”

他手里捧着一块奇特而硕大的宝石,居然是红宝石和蓝宝石的连生体。燕三郎在云城也见过,体积不到这块一半,却被四海商行供在水晶柜里当作镇店之宝展示,称“鸳鸯宝石”。

它在横沙滨能买下成千上万盒糖栗酥;但在这里……

千岁接过来对光照了两下,不消燕三郎开声,就从鳄皮手鼓里掏出一盒点心递了过去。宝石的品相很好,这笔买卖净赚不赔!

货银两讫,皆大欢喜。双方都是眉开眼笑,看对方的眼神像看大傻子。

对于岛上的村民来说,这东西真不难拣,用它换一盒自己从未尝过的好物,划算。

燕三郎格外好奇:“金银在这里都不值钱,你们用什么来买卖?”

没有货币,怎么计量价值,怎么买卖物品?

船夫耸了耸,只说了一个字:

“糖。”

自然界的糖很少,在海岛上想弄到糖尤其不容易,可以榨糖的植物都由官方统一种植,市场上不允许甜菜种子自由买卖,普通百姓的地头上如果出现甜菜就会被重罚。

在这里,一两白糖可以购买二十斤盐。

听到这里,千岁也明白了糖栗酥被他们视为珍品的原因。

船夫心情极好,还带着他们去往海边的盐场。

村子紧邻一望无际的硬石滩,这里没有软沙,只有黑色而古怪的坚岩。

第641章 迷藏风物

它们就像一排又一排插在海上的黑箸,每一根大小和块头都差不多,只有高低错乱之分。放眼望去,坚岩成壁、森严林立,充满了既凌乱又整齐的矛盾美感。

船夫介绍道:“这是天神之篦,是天神力量的无尽体现。”

燕三郎点了点头:“很形象。”他这么一说,这片古怪的石滩还真像是被篦子或钉耙给刨过的模样。

千岁“咭”地一声笑,凑在他耳边道:“这不是天神的力量,这是火山喷发的力量。”她和燕三郎都经过赤弩峰,在那里就见到过这种类型的岩石,因此知道这是火山喷发后留下的岩态之一。

不过细看这些黑色的石柱,颜色也从原来的黝黑变成了青白花几色,那是经年累月有海洋生物附著过的痕迹。可见火山喷发已经是久远的往事。

离村边最近、最大的石柱,被雕出了古怪的纹路,并且中间凿空,放入火盆。

这个造型,实在有些眼熟,并且石柱前还摆着一道长案,上面供奉着果菜。千岁指了指它:“这是什么?”

“哎呀,不能抬手去指,太不恭敬!”船夫赶紧纠正她,“这是神柱,上面绘造了天神的丰功!”

燕三郎凑近了细看,上面的符号像文字也像图画,形象与抽象并举,但整体上的确可以用幅、帧来划区,可见它们带有叙事功能。

显然千岁也没看懂:“上面说了什么?”

与此同时,燕三郎也问了一句:“你识字?”

“不识。但神柱上的圣画和涵义,我们从小都懂。你们随意在岛上找个孩子去问,无人不知。”船夫下意识整了整衣摆,“我们的世界曾经毁灭,但天神保护迷藏人幸存下来,重新建造家园,又指引我们生存之道。”

千岁眯起了眼:“世界是怎么毁灭的,天神又是怎么保护你们活下来?”

船夫指着石柱上的图案,一幅一幅讲解:“火焰从地下升起,吞噬万物,连大海都被蒸发。”他提醒两人,“不要看得太仔细,后退两步。”

这话说得很怪,但燕三郎依言照办以后,却一下子恍然。

这种文字极其古怪,本身并不独立,而是与图案互相结合来形成画面、传达讯息。如果他按照原本的阅读习惯逐字观察,反而不明其意,这就是所谓“因小失大”;只有将整个图案看作一个完整的叙事单元来揣摩,倒是可以看出一点似是而非。

经过船夫说明,他的确觉得画面里面有太阳、有火山喷发,还有奔逃的人类……

嗯,看来这个世界曾经毁灭于地火。

千岁早他一步看懂了:“然后呢?”

“天神预见悲惨,提早种下了生命之树,引导我们的祖先到树洞当中躲避。火焰也吞噬了大树,但在灾难结束以后,大树的树干和树根仍然活着。我们的祖先历劫余生,走出树洞,在灾后的世界重新立足。”

“有意思。”千岁抚着下巴,开始感兴趣了。

“这不叫‘有意思’!”船夫满脸严肃纠正她,“这叫伟大!”

“好,好。”她也不着恼,从善如流改了口,“那么伟大的天神接下来又做了什么?”

“灾后的世界一无所有,人们又饥又渴,无以存活。”船夫指向第三幅画面,“是天神令雨水流落地面,让人有清水可喝;而后天神打通了前往你们世界的大门,让海洋连通迷藏,也把丰富的物资带了过来。从此,人又有了食物、衣物和一切生活必需品。”

千岁轻声赞叹:“果然伟大。”接着她指向最后一幅图案,“这里又说了什么?”

“天神没有离开,与我们同在。一心一意敬奉天神的人,在死后可以去往天神身边,分享荣光与安宁。”

燕三郎忽然道:“不敬天神的人呢?”

“他们会消失,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船夫冷下脸来,“就如同从未存在过。”

看来天神很强势。千岁笑吟吟道:“你亲眼见过?”

“村里有个人好吃懒做,又说渎神之语……”船夫说到这里,呼出一口气,“两个月后,他就没了。”

“没了?”

“他摔落山崖死了,那条路他至少走过千百回,绝不可能走错。”

千岁长长“哦”了一声:“所以,是神罚?”

“当然是神罚!”船夫大声道,“他摔在一根神柱前面,脑袋正好砸在供桌上,这就是他触怒天神的结果!”

燕三郎立刻想起了一句话:

雷霆雨露,都是天恩。

换在这里,大概要改成神恩。

说完这些故事,船夫就带着两人踏上林间小路,往索济岛的东部核心区域走去。

这个岛太大,为方便管理,迷藏国将它按方位分成了六个寮,现在他们去往东福寮。

一路上经过五、六个村子,行人也是越来越多。燕三郎还看见了好些黑袍人,可见上岛的游客不止他们两人。

东福寮的中心是个名为洋坦的小镇,这里每天都有镇集,是附近商贸最丰富、气氛最活跃的地区,从商店到摊贩,从吃食到手工品,琳琅满目。

到了这里,千岁也不屑去吃烤鱼了,她从鳄皮手鼓里翻出一袋糖豆子,拿它去换好吃的。这本来是她囤备的零嘴儿,现在倒有了用武之地。

两颗糖豆子,就可以换回一只手臂那么长的现烤大龙虾!

虽然是休渔期,但这东西在浅海很多,水性好的人直接下水就能捉到。

雪白的龙虾肉烤得紧实q弹,上面再洒些淡红和浅绿色的辛香料,入口一嚼,咸、辣、香顿时在舌尖爆开。

千岁吃了两口,长叹一声:“这味道真是绝了。”红的是辣椒粉吧?绿色的是啥,她从未尝过,但这味道太特别了,多吃两口还有瘾。

“把这香料买回去!”她拿胳膊肘戳了戳燕三郎,“多做点好吃的。”

“好。”燕三郎向来有求必应,左右观望,果然找到一个专卖香料的摊子,就在硕大的神柱底下。

第642章 要认真要勤奋要努力

是的,这里也有神柱。一路走来,燕三郎至少看到六个神柱立像,以及在神柱面前虔诚磕拜的平民。

摊子上瓶瓶罐罐无数,置在最前方的罐子都有倒出样品,让人尝试。这里面,就有绿色的香料。

两人走了过去,燕三郎拿出一颗糖豆:“这种香料来十斤。”

店家很爽快地将整只罐子都塞给他,这时千岁却指着罐子上方吊着的一只风干的蟋蟀道:“这是什么?”

仔细看,这好像又不是蟋蟀。

“这是火蛉,我卖的火蛉都是上等品!”店家脸上写满了自豪。

千岁眯起眼,突然有不祥的预感:“你卖的?”

“啊对。”果然店家指了指燕三郎收过去的罐子,“你们买的就是火蛉粉啊,主料是研磨成粉的火蛉,再加上三味香辅料!”

虫,虫虫虫粉!她刚刚吃下了虫粉!

千岁一把捂住嘴,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

燕三郎在路边候了好一会儿,千岁才从小湖边走了回来。

虽然有黑袍罩面,但他仿佛能看见她的脸色难看至极。

她见着燕三郎,第一句话就是:“那罐子扔掉了没?”

“嗯。”他也觉得火蛉粉味道不错,值得开发,但没必要跟千岁过不去。姑奶奶不高兴,就能把他闹得也不好过。

她的火气这才渐渐平息下去,兴味索然:“回去吧。”

她开开心心出门,败兴而归。

燕三郎在市集观察很久了,这时突然道:“这里的人,都很年轻。”

“嗯?”

得他提醒,千岁环顾左右,果然发现视线范围内的迷藏人年纪都不大,二十多岁比比皆是,十岁以下的小娃满市集乱跑。“好像是哎。”

燕三郎下巴朝着东边一呶:“街道最东边的贩子,卖水果那个,是我在集里见到年纪最大的了。”

千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到卖水果的女贩子年龄约在四旬左右,眼角已经有清晰的鱼尾纹。

除了她之外,这么热闹的市集、好几千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老人。

“唔,不止。”千岁回想这一路上所见,“难怪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从踏入迷藏国开始,我就没见过几个老头子、老太婆!”

朱仙楼的侍从都是少男少女,船夫也才二十出头;路过的村子里,一个老人都没有。

一直到东福寮。

无论在人间哪个地方,去市集卖东西的老人都能占到一半以上,但在这里,却连影子都没有!

整个东福寮的居民平均年龄,好像连三十岁都没有呢。

这么年纪的社群也太少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两眼发光,“住在这里的人能驻颜不老?”

“我看不像。”燕三郎摇头,“观乎其谈吐,不像有阅历、上年纪的。”

这时两人也在市集逛了一圈,返回原点。千岁有些儿失望,果蔬很新鲜、海味很生猛,但她几乎没看见肉品和精致点心的影子,连蜜饯果干也没有呢。

“腌蜜饯多半要用糖。”燕三郎提醒她。

千岁这才恍然。是哦,糖在这里太宝贵,哪个会拿它去腌果子?

唉,僧气!

等候他们期间,船夫已经吃下一大碗鳅粉干,这时抹着嘴上来问:“这就回去吗?”

他们这些本地居民也乐意跟黑袍客打交道,获利丰厚。

千岁问他:“你们这里的老人都上哪去了?”

“老人?”船夫往卖水果的女贩子一指,“那不就是?”

“她也就是四十许人。”

“啊对,在我们这里年纪算是很大了。”船夫看向燕三郎,目露好奇,“在你们那里,人能活得很长吗?”

燕三郎想了想,摇头:“不长,平均也就是三四十岁。”

“那跟这里有甚区别?”

这真是个好问题。燕三郎答道:“在我们的世界里,致人减寿有三大元凶:战争、灾荒、瘟疫。我出生的小城每到冬天还会冻死人。迷藏国有这些问题么?”

船夫呆了一呆:“这个?”

在天神的统治下,迷藏各寮之间或有摩擦和局部冲突,但绝不会有成规模的战争,这一点不用考虑。

灾荒嘛,“千明岛上的甜菜地突遭虫灾,这个算吗?”

“不算。”千岁没好气道,“灾荒一般伴随着饥荒。你们有么?”

“有啊。”船夫茫然点头,“许多年头食物欠收,饿死很多人。神官们说,这是因为有人越发懒惰,惹怒了天神。只要认真勤奋努力,天神自然会让粮果丰登。”

“嗯,你们不够努力。好吧,还剩最后一项了。”千岁问他,“不要告诉我,迷藏人不会生病?”

“会。”这回船夫倒是毫不犹豫,“人吃米面肉菜,身体当中长久积攒世间的秽浊之气,当然会生病。”

千岁稀奇地看他一眼。这一点倒是没有说错啊,中土的平民都未必能意识到。

“秽浊之气久积致病致老,最后致寿终。”船夫反问,“你们呢,可是如此?”

燕三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差不多。”

“那就是了。这不都是生老病死的自然循环么?”说起这个,船夫反而满向往,“生时只要努力工作、虔诚奉神,躯体衰亡以后,魂灵自然进入众神殿,被天神接纳,与他们同在。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大圆满。”

“他们?”燕三郎又一次听见这两个字,“天神一共有多少位?”

“数不胜数,都有大愿力。”船夫肃容,“灭世时,众天神一齐加持,才从天灾当中保下我们的祖先。”

千岁挑了挑眉:“迷藏国当中就没人觉得死早了太可惜么?”一群人当中,总有那么几个刺头儿,总有人生具反骨。这是族群的天性,本地的神明再了得,也不可能把这种特性抹掉。

人就是人,不是温驯的羔羊。

“偶尔还真有那么几人,天天不事生产,只是到处鼓吹歪理邪说。”船夫面露厌恶之色,“还说我们形同禁锢而不自知,呸。”

燕三郎和千岁互看了一眼:“然后呢?”

第643章 都是守法良民(加更)

“然后天神就降怒于他们!”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满脸不屑,“死后都进不了众神殿的人,还以为自己有多聪明,竟然指着我说‘可怜’!”

燕三郎难得叹了口气:“你们的神明,果然厉害。”

船夫没听出他的语气,自豪道:“那是当然。”

“好了,说回正事。”三人已经走出市集,千岁不耐烦补问一句,“你可知道麒麟轩?”

“听说,但没进去过。”船夫老老实实回答,“那由几位信察主理,专为你们这样的海客开办。在迷藏国五年开放一次,平时并不营业。”

两个世界流速不同,麒麟轩要是五年才开放一次的话,那的确是针对海客了。俗话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家店看起来要再厉害一点。

千岁也听出他的话外之意,是迷藏国的小老百姓都没资格踏进那家店,想起先前侍女阿倩也是这样说的,不由得微觉失望。

好在船夫紧接着就道:“不过麒麟轩有个伙计就住在附近,跟我从小玩到大。两位如想了解,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

“好,请带路。”

……

麒麟轩五年才开张一次,店员当然不能全指着它过日子。船夫领着燕三郎去拜访的这人名为**,平时在信察手下做事,盛会来临之前就被抽调去麒麟轩。

他住的屋子比船夫家要大得多也气派得多,显然这一位在信察那里较受优待。

**刚刚从麒麟轩回来,满面疲惫,正等着晚饭。燕三郎递给他一包莲子糕,才开始询问麒麟轩的情况。

那是迷藏国的老字号了,燕三郎在别人那里或许也能打听情况,所以**很爽快地说了个大概。

迷藏国历届盛会都在水晶岛的无忧谷举办,在此期间,那会是整个迷藏国最热闹的地方。外来的海客在这里淘宝有两种形式,要么到麒麟轩这样的官方店去挑选,要么就去琳琅市集,察看其他海客的摆摊。

简单来说,一种是与官方交易,一种是与其他海客交易。

还有一个细节:除了在官方店帮工之外,迷藏国的平民不得进入无忧谷,所以海客也无法与他们直接交易。

千岁好奇:“这是为甚?”

**笑了:“物品价值不好估量,小民难为,索性都由官方统一售卖。”

这话也说得明白,双方对于价值的认定方式不同,价格也就混乱。为了自己的国民不吃亏,迷藏国干脆把东西都收上来,由官方直接跟海客做生意。

所以海客们原先想象的,能在琳琅市集跟当地人做买卖、占便宜的场景并不会出现。

盛会开启了这么多次,迷藏国早就驾轻就熟,反观海客六十年才能进来一趟,基本上每次来的都是新人,对规则的运用哪有迷藏国的老油子熟稔?

所以,互惠互利可以办到,拣漏闷声发大财的概率却不大。

燕三郎的下一个问题:“麒麟轩待售的货品从哪里来?”

“一半从迷藏国人那里购入,多是本地特产,如各色宝石、草药和珍玩制品。”**道,“其他的,购自海客手里,也就是你们自己人手里。”

他顿了一顿又道:“从今日起,就有大量海客带着东西来麒麟轩估值、售卖。他们可以选择两种方式,一种是将货品卖断与麒麟轩,一次性拿钱;另一种方式,则是寄卖货品,售出之后与麒麟轩五五分钱。”

燕三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我听说,麒麟轩收进的东西来源可考?”

“这你不必担心。”**以为他担忧自己的安全,“只有得自迷藏国人的货品会被记录来历;如果收自海客,麒麟轩绝不会打探姓名和背景。”

千岁心里一沉,但还是问道:“那寄卖东西怎么收钱?”

“做好登记以后,寄卖的海客即可得到一张号牌。东西卖出,他凭牌来取钱即可。”

燕三郎皱了皱眉:“这不对吧,交易时不用落款定契么?”他当过账房先生,深知买卖合同的重要性。迷藏国官方也不知举办了多少次盛会,手续一定要正规,否则惹出纠纷怎么有评理依据?

“自然是要的。”**答道,“只不过契约上不签名,只按手印,并且要取针刺血按手印。”

顿了一顿,他又作补充:“不单是官方,在琳琅市集自由成交的每一笔买卖,都会用到这样的契书和定契方式。契书由我们免费提供,交易也由我们免费见证。”

“强制的?”

“不强制,但几乎所有人都会采用。”**耸了耸肩,“这是一重保障,又没坏处,大伙儿为何不干?”

“你在麒麟轩里做过几年?”

**想了想:“雾墙开放了三次,那么大约是十五年吧。”

正好。千岁一下来了精神:“我们想查一百二十年前,唔对你来说,也就是麒麟轩十年前卖出去的一样东西。”

**双手连摇:“不成,那可不成。追查货品动向可是大忌,无论卖没卖出去。”

燕三郎沉声道:“如能办到,必有重谢。”

“你们这种人,果然无孔不入!”**一下变脸站起,“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们!”又回头瞪向船夫,“你怎么给我带来这种人!”

三人走出郑家,后面的大门“砰”一声关闭。

千岁呵呵一声:“好大的脾气。”

“**是守法的良民。”一起被撵出来的船夫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们都是。”

燕三郎抠字眼:“他说‘果然无孔不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时气话罢了,你们不要当真。”船夫还记得这两人是天神请来的贵宾,他不能轻易得罪。

“也曾经有人来这里追查物品么?”

船夫唉了一声:“五年前**的女儿遇到一个海客,就跟人家好了。按理说对方长得俊,借个种也不错。可她太中意人家,等海客走了,雾墙也关闭了,她还是念念不忘,神殿给她指了丈夫,她说什么也不肯嫁,还驾船逃跑了两回。”

第644章 越来越有趣了(加更)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傻孩子,迷藏周围都是雾墙,她能逃到哪里去?”

“后来呢?”千岁忙不迭问。

“后来到底把她找回来了,还是不肯嫁。**只好把她绑起来送去男方家里成婚。”船夫摇了摇头,“头几个晚上平安过去了,我们都道没事,哪知道第四天傍晚她又逃出去,跳崖死了。”

听到这里,千岁都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他:“不嫁不行么?”

“那怎么可以?”船夫瞪大了眼,“天神说,先辈顽强挺过了灭世的天灾,我们要将他们的毅力和信念代代相传,繁衍血脉、延续荣光。”

天神管得真宽,人类生孩子也要它操心吗?还指定婚配!千岁和三郎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这点疑惑。

少年耳边甚至听到千岁的小声嘀咕:“这跟给猪配种有甚不同?”

“我看**还有五个孩子呢,荣光断不了。”千岁声音放大,话题一转,“对了,你见过传说中的生命之树吗?”

“有,就在水晶岛的圣殿里。”船夫答道,“每十年一次的圣元祭,最优秀和最努力者都有机会被神官钦点,进入祭拜。”

说到这个,千岁格外好奇:“生命之树长的什么模样?”

“很大、很好看,又很高,有六、七层楼那么高。迷藏国再没有哪棵树比它更壮观了。”船夫搜肠刮肚,也没找出几个准确的形容词。但他满眼向往,“我也只看过一次,后来都没机会再进圣殿了。”

他的语气充满遗憾和羞愧。燕三郎猜想,他认为自己不够努力和优秀,才落选了朝圣的机会。

千岁伸了个懒腰:“回水晶岛吧,该睡觉了。”

……

回到朱仙楼,燕三郎能感受到进出的黑袍客明显增多,楼内显眼处都张贴了公告,上头只有几个大字:

无忧谷开放。

可以说,所有人赶赴迷藏国都是为了进入无忧谷,所以那地方应该已经很热闹了。

燕三郎刚刚逛完东福寮市集回来,还没打算再去凑热闹,只是去敲庄南甲的门。

后者不在,他的侍女出来应门,带着程式化的微笑表示,庄南甲出门了,目的地不详。

她无权过问。

燕三郎只好返回自己住处,同千岁商议:

“大半天过去了,庄南甲那里没有动静么?”

“何止没动静,几乎没有任何声响。”说起这个,千岁也沉下脸,“我偷放在他身上的诡面巢子蛛,半丝儿声音也听不见。”

他们是拜托庄南甲去办事,但绝非对他百分百放心,所以千岁放了个小窃听鬼在胖老头身上,想弄些有用的情报。

今日去寻**,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庄南甲这人不简单,绝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只是个孱弱的胖老头。

“他发现了。”燕三郎说出来的是个肯定句。

诡面巢子蛛虽然隐蔽,但并非无人可以发觉。从前贺小鸢能办到,现在再多一个庄南甲也没甚好奇怪的。

然而贺小鸢是手段了得的毒师,自己又养过许多蛊虫,她能发现诡面巢子蛛不奇怪;可是庄南甲呢,一个没几年寿命的普通老头子凭什么也能办到?

千岁喃喃道:“这趟迷藏之行真是越来越有趣了。”盛会才刚刚开启呢,趣事就接踵而来。

燕三郎不管,洗漱之后就躺下去睡了。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千岁就听他呼吸均匀,显然睡得很香。

……

至天明,侍者来送早饭。

为了保护**,很多黑袍客喜欢在自己的小院里用餐,官方的服务显然很贴心。

侍者送来的,是标准的两菜一汤一饭。

本地的餐食和中土有很大不同,但燕三郎表示满意。

菜肴就不多说,和迷藏国金碧辉煌的外表相比,菜品的味道就显得很一般了,甚至赶不上他的老师连容生家中的厨子手艺。

这里重鲜重辣,有独特风味,却远不够精致、不够协调。最糟糕的是,本地用的调味品与“甜”字基本无缘。

不过一碗芒果糯米饭倒是异香扑鼻,椰子的香气尤其出众,再撒上几滴酱油就更增芒果的鲜甜。本地人很少能吃上糖,幸好有些水果天然就带有甜味。

另一道圣品是椰子蟹汤。

燕三郎昨天在市集上就看过这种长达三尺的巨蟹耀武扬威,没想到今天它就成了盘中餐。头一次品尝,他就发现这东西的美味犹胜龙虾,煲上一个时辰,肉质里的鲜味儿依旧不会被汤水完全吸走。

千岁专心致志对付蟹钳,话都懒得跟他说。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庄南甲来了。

千岁不情不愿洗了手,去给他开门。

这人消失一夜,燕三郎扑他个空,现在反倒自己送上门来。

燕三郎给他斟茶的时候,千岁也懒洋洋坐了下来:“你去麒麟轩了?”

“是啊,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庄南甲端茶汲了一口,惬意地呵出声来,“外面可真冷,这把老骨头都要冻僵了。”

燕三郎下巴一抬:“怎样?”

“年轻人,这样沉不住气。”随后庄南甲的笑容就消失了,“我着人去查过了,一百二十年前,麒麟轩并没有经手苍吾石这件货品。”

燕三郎皱眉,千岁一下坐直,声音都抬高了三度:“什么?”

“麒麟轩里没有这样东西的记录。”庄南甲缓缓道,“无论是买还是卖,都没有。”

千岁不干了:“这怎么可能?”

“会不会你们的消息来源有误?”庄南甲又汲茶一口,“如果是琳琅市集私下交易,那就无法溯源了。”他又追问一句,“你们确定这个消息可靠?”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都陷入了沉思。

消息来源可靠吗?当然不。

这是卫王被捕后吐露出来的讯息,尤其当他得知燕三郎是自己跨越赤弩峰失败的直接原因,更是将少年恨之入骨。

他说苍吾石来自迷藏国,是不是撒谎,想让燕三郎来这里九死一生?

以卫王心性推断,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第645章 奇珍荟萃(加更)

可是燕三郎坚定道:“可靠。你能不能再查一查,或许漏记了,又或许那本账簿被遗忘。”

千岁紧跟一句:“又或者,你拜托的人没有尽力,或者没说实话。”

“我找的人甚是可靠。”庄南甲挠了挠头,“你们知道,想在这里找到一个肯收钱办事的人有多难么?这儿的人都恨不得把自己全部奉献给天神,大公无私!”

燕三郎苦笑:“碰巧知道。”

无论是船夫还是**,提起天神都是无比虔诚,对待工作都是尽心尽责。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会有,何况迷藏国平民有数万之多,这里面出几个爱财的、对神明不是那么赤诚的人,似乎也不奇怪。

“我再想想办法吧,或许当年出过什么情况也不可知。”庄南甲唉了一声,“我也希望你们得偿所愿,但别抱太大指望。”

他要是能帮燕三郎这个忙,就可以要求眼前两人的回报了。

庄南甲说罢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站起来道:“我先回去补眠,盛会今日开启,你们不妨去逛一逛,热闹得很。”

……

走出朱仙楼,沿着人群流动的方向,轻易就能找到无忧谷。

这里的建筑精美,不输给朱仙楼,显然是统一规划,用连续的骑楼将山谷分成了两条长长的街道。

骑楼的铺面都归官方所有,各种字号招牌林立。每个经过的海客都明白,这是信察开设的官方店,童叟无欺。

当然,价格也对得起品质。

至于街道上的摊位,那就随意多了,由着黑袍客凭号牌认领。每人每天可以认领五个时辰,摆好货品就摇身一变成了摊主,等着识货看货的买家上门就是。

燕三郎走到无忧谷时,街上的好位置基本都被占满了,人潮如织,比昨天逛的小岛市集不知热闹多少倍。

因为苍吾石之事,千岁原本还有些烦躁,这会儿却被勾得心里痒痒地:“来都来了,我们去麒麟轩看看。庄南甲那老东西可不一定靠得住。”耳听为虚,不如眼见为实。

无忧谷里的官方字号一共有七家,门店达到了三十多家。比如麒麟轩,街头、街尾、街中各有一家,店都不大,但经常出现在海客的视野中。

燕三郎一眼就看明白了:“看来这些官方字号还互相竞争。”

千岁笑道:“它们都是信察开设的,我记得迷藏国的信察有二十来人呢。除了平时当当神棍,这时候再搞点副业创收也不错哪。”

两人走进街尾的麒麟轩。

进门就是一株高达两丈(六米)的血红珊瑚树,枝杈完好,几乎与真树等粗,蔚为壮观,更难得通体没有一丝杂色。

光是这件宝贝,拿去中土就能放进任何一家商会当作镇会之宝了。不过燕三郎知道,它在这里只是个漂亮一些的装饰罢了,因为底部四周还垫上了白沙、海星和贝壳,又有些鸟蕨类植物,把这里妆扮得如同海底。

也因为血红珊瑚的存在,进门的海客对这里的物件就抱有更高的期待。

待售的物品都放在红绒垫上,外头再覆上水晶罩,边上有专人讲解。

千岁还看见里头不断有人拿出新品,置于外间供人欣赏,可见内堂的生意也异常火爆。

简单来说,像麒麟轩这样的官方字号就是做个中介的工作,从别人手里收进东西,再转卖给海客。这么一倒手,就赚到了十足的差价。

可谁让它有公信力?

那些贵重的、容易导致纠纷的宝贝,物主还是要把它们交到官方字号手里才安心。因为当这些东西再从官方字号卖出来,就跟他们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了。

两人耳力俱佳,这时就听见边上有海客指着水晶罩里的东西惊咦一声:“这不是弦夫人失窃的药鼎么?”

“白恒山的弦夫人?”他的同伴啧啧两声,“红底白点,标牌上也注明是‘雪踪梅影’了,莫不真是弦夫人那件心爱之物?”

燕三郎循声看去,果然水晶罩里摆着一只巴掌大的小鼎,就跟入门处的血红珊瑚是同样色泽,但表面覆盖雪花般的白点,再凝神细看,仿佛还能看清雪花是六角形还是四角形的……这外观非常独特,也难怪那位弦夫人给它取了个雅致的名字。

当然说到底这还是一只药鼎。燕三郎知道,好鼎可以大幅度提高成丹的几率和品质,所以这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那海客上前一步,问边上的伙计:“这真是弦夫人失窃的药鼎?”

“如假包换。”那伙计微笑,“客官如有意愿,我们可以当场试炼一炉丹药。”

海客点头:“好,炼一炉龙虎金丹试试,我这里恰有材料。”

他正想掏出药材,伙计笑容不减:“客官稍等,请先出示灵币。”

所谓灵币,是迷藏国官方发行的、仅限于水晶岛上使用的代币。这地方金银遍地,却拿叶片当作代币使用,千岁头一次看见的时候也真觉有趣。

叶片呈椭圆形,只有尾指一半长度,比宣纸略厚,其色如翡翠,也有翡翠般的通透,但抚上去却很柔韧,全无玉石的冰冷。

这样一片叶子拿在手里,就像工艺品。没有任何多余装饰,每片叶子上都标注一个数字,以表明其金额。

一,五,二十,一百,一千,一万,最高面值是十万。

灵币和金银的比率是一比一万,也就是最低面额的一灵币,也相当于人间的银子一万两!

这么一换算,轻飘飘的叶子立刻让人生出了重逾千斤的错觉。

这就是金钱的魔力。

并且水晶岛上只作单方面兑付,即是允许海客用灵币兑换出金银,却不允许反着来。这听起来有些不公平,但海客很少提出异议,究其原因亦很简单:

远度重洋而来的人们,身上带着的金银很少。

受通行令所限,每个人都只能孤身进入雾墙,有成本又有负重限制,因此他们带来的东西一定远比金银更加贵重——金子银子太重了,一个人又能拿起多少?

第646章 红雀

而抵达这里之后想获得灵币,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卖给官方店一两样东西。如此一来,麒麟轩这样的官方店从开业头一天开始,就有充足货源可以现收现卖。而海客拿到灵币,才好去琳琅市集里面挑选货品、自由交易。

这名海客从怀里掏两枚灵币,在伙计面前晃了晃:“行了啵?”

这两枚灵币面值都是五,光是两片小叶子就代表了十万银子的购买力,买下这只起价七灵币的药鼎是绰绰有余了。

伙计往柜台上的花瓶一指:“请去那里验证。”

青瓷花瓶里面水养一株嫩枝,枝头还挂着两片叶子。如果细看,这叶子跟众人手里的灵币是同等形状。

它们应该是同一种植物上的叶片。

海客走去,将手中的灵币凑近嫩枝,枝头的叶片和他手中的灵币一起闪过濛濛绿光。

“好了吧?”他哼了一声。

这就是灵币的检验手段了,机理不明。毕竟每一枚的价格太过高昂,总有人想弄虚作假。

“验证无误。”伙计笑容更真诚了,“可以炼丹了。”

他正要从海客手里接过药材,边上忽然有个声音道:“慢着!”

有个黑袍客排众而出,指着这只药鼎道:“不用试了,我买了。”说罢,同样将两枚灵币拍在案台上。

先前的海客不服:“喂,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你又没说定要买。”这黑袍客不客气道,“我不试,鼎给我。”

伙计转向海客:“您看呢?”

海客犹豫了。没试过鼎就掏七万两银子,不保险啊。再说,万一这是店家请来抬价的托儿呢?

“算了算了,给你。”他悻悻缩回了手,但这时又有人道:“我出八灵币!”

“我再加一灵币!”

场面突然热烈起来,周围的吃瓜群众亲自下场切瓜了。

能站在这里的,哪一个不是身家钜万的大富豪?也有慧眼金睛的,一下就能鉴定出红鼎的好坏,不需要试炼丹药。

黑袍人胸膛起伏,显是气极,但依旧跟着出价:“九灵币!”

价格噌噌往上涨。店里的东西只标起价而非一口价,所有人都可以参与竞争。

最后这只小鼎的身价被抬到了二十六灵币,约合二十六万两白银。

最后的出价者正是黑袍客,谁都看出他的志在必得。

待他验证灵币之后,伙计小心将宝鼎取出,将找回来的钱一并交给他:“您小心收好。”

这人哼了一声收起鼎,又道:“我再出两倍价格,你把卖家的资料给我!”

伙计连连摇手:“我们也不知卖家是谁,给不出资料。这是无忧谷的规矩,望您海涵!”

燕三郎几乎能感受到黑袍客身上饱溢的怒火。这人修为精深,外放的气势强大,周围客人纷纷退开几步。

与此同时,麒麟轩的角落里站出几条大汉,警惕地盯住黑袍客。

官家的店里当然得有镇场子的高手,以防冲突。

黑袍客转头,似是看了这几名汉子一眼,怒气慢慢消褪下去。

“罢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拂袖转身,大步离开。

看见这一幕,最先看中红鼎的海客就有些懊恼。原来不是托儿啊,早知道就该跟他争一争那只宝鼎。

不过这里处处都是机会,也处处都有失落。二者一起构成了迷藏国最吸引人的地方。

千岁也凑到燕三郎耳边:“二十六万两银子买下那只鼎,倒不算贵,你也该出手。”

燕三郎摇了摇头:“那人是失主派来的,大概事先交代他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只红鼎买回去。”顿了一顿又道,“白恒山是中部大宗,与拢沙宗在北域的地位不相上下,那位弦夫人贵为掌门夫人,红鼎被盗以后,还是得忍气吞声从这里买回去。”

千岁笑了一声:“搞不好通知她的就是窃贼,否则弦夫人怎么知道红鼎会在这里发卖?”

“嗯,她对失物是志在必得,一旦派人来买,红鼎的价格就可以顶高起来。窃贼最终获得更丰。”燕三郎沉声道,“弦夫人都要花大价钱把自己被盗的东西再买回去,这般憋屈也不另想办法,可见迷藏国和麒麟轩不好相与。”

白恒山历史悠久,大概对迷藏国的了解远胜其他玄门,才决定不采取任何行动,只是掏钱把红鼎再买回去。这就相当于高价从窃贼那里赎回宝物,麒麟轩的后台得有多硬,才能让白恒山生吞下这一口气?

想到这里,燕三郎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方才黑袍客要出高价买窃贼信息,麒麟轩是一口拒绝了。可见船夫和庄南甲的说法无误,这里优先保障卖家的权益。

这也是迷藏国最吸引人的根本,燕三郎想不出麒麟轩为自己破例的理由。

怎样才可以看见一百二十年前的账簿子呢?他正思忖间,千岁指着新摆上架的一把长刀:“瞧瞧这个。”

这是店伙计刚刚从后堂拿过来的,新鲜热乎。刀长三尺三,脊微厚而刃薄,造型并不夸张,但重量标得分明:八十七斤。

刀身置于绒垫上,封了一张符,没有刀鞘——异士俱能将法器收入身体,不需要刀鞘。只窗外一点微光照进来,在刃上都化作刺骨的寒气,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割伤。

并且刀身微微泛红,与它的名字很是般配:红雀。

水晶罩刚盖好,四下里就有人过来围观了,毕竟刀是最常用的兵器之一。关于它的描述也很简单:锋锐无匹。

在一片窃窃私语中,千岁也对燕三郎道:“正合你用,拿下它。”

少年点了点头。

千岁一直坚持武器贵精不贵多,所以他现在常用的法器也只有一把怨木剑而已。但这是童年时期入手的宝贝,虽然硬度了得,特性也不错,可随着燕三郎道行与日俱增,这把剑就显得有些不足。

比方说在乌顶雪山对战山泽赤弩,柯严华和千岁的法器都能对它造成伤害,怨木剑就差了一筹,连赤弩身上的坚岩都无法斩开。

第647章 赤弩之心

“你的《饲龙诀》已经小成,内劲霸道,正需要一把好刀。”千岁指点他,“莫看‘红雀’只有‘锋锐无匹’这一个特性。主法器贵专而不贵多,特性越少,代表它的单项威力越大。”

第一阶段完成之后,燕三郎的修行速度快得惊人,在迷途岛下船之前就已经打通了任、督二脉,也不知是不是风暴过后体悟天人,心性见长。真力小龙已经互相吞噬过一次,留存下来的个个膘肥体壮,再得任督贯通之功,犹如猛龙入江,力量达到了新的峰值。

而作为它们的宿主,燕三郎的力量也渐趋狂暴,这就需要一把趁手的好刀,才能将他的优势发挥出来。

这些不需千岁多说,他自己凭本能都可体察。刚看见这把“红雀”的第一眼,他心里就泛起强烈的渴望:

这把刀,他要定了!

这辈子,他还从未这样迫切地想将一样东西占为己有。

燕三郎毫不犹豫道:“我们去弄点灵币。”

“红雀”的起价只有一灵币。

这倒不是麒麟轩看轻它,而是老奸巨猾的东家明白,好东西初始价标多少根本无所谓,自然有人会把它往上顶。

果然“红雀”才亮相几息时间,就有人出价了:“一灵币。”

周围一阵哄笑,都知道这是抛砖引玉。紧接着玉就来了,有人一口气报了个大价:“十灵币。”

出价的声音此起彼伏,燕三郎不受影响,在伙计的引领下往后堂走去。他知道,这场竞价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自己要做的,就是在尘埃落定之前弄到足够的灵币。

燕三郎在春明城是富人,但在群壕林立的无忧谷,他手里这点儿钱还不够打个水漂的。更何况他也没把全副身家都搬过来。

当务之急,他得卖些东西换钱。

曲径通幽,燕三郎拐了几个弯,才走到麒麟轩后堂。

相比前厅的明亮气派,后厅的陈设奢华而低调,分成十余隔间,每间都坐着一名买办,专司鉴货、定价和买卖事宜。

这会儿隔间爆满,燕三郎等了一刻钟才排上号。

他走入指定的隔间,紫檀木柜台很高,后头坐着一名迷藏人,约莫是五旬出头,高颧骨、小眼睛,一见燕三郎就笑眯眯问:“你俩是一道儿的?”

千岁和他并排走了进来。

“嗯。”

在中土,迷藏海国的通行令长期以来有价无市,弄到一枚都算是有通天手段。这两位客人能够联袂而来,实力自不待言。

“两位,你们有什么宝贝啊?”

和其他迷藏人一样,他的肤色微黑,有些粗糙,这是海风长久关照的结果。但燕三郎望着他,总觉得这人与先前看到的所有迷藏土著都不同。

他正在思忖,千岁凑到他耳边低低说了两个字:“老头!”

燕三郎一下恍然。

是了,这人看起来超过五十岁了。

此前见过的迷藏人都很年轻,四旬都被叫作“上了年纪”,那眼前这老者又怎么算?燕三郎记得船夫说过,这里的人短寿。

能活得长,本身就说明问题。

他从容坐下,反问对方:“你是信察大人?”

人在异乡,面对长者还是要有礼貌。

“年轻人,好眼力。”这老者微笑道:“人手不够,我也得出来帮忙。你可以称呼我为笃信察,笃实的笃。”

燕三郎眉毛微挑。整个迷藏国有数万人口,信察却只有二十余人,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形容也不过。

现在他眼前就坐着一位,运气真好。

他也不浪费对方时间,转头看了千岁一眼,后者遂从鳄皮手鼓里取出一颗核桃,托在掌心。

她肤色如雪,越发衬得这东西乌漆一团。按理说核桃不是褐就是棕黄,没有这样的色泽,但它表面也皱得千沟万壑,如同人类大脑。

“这是?”笃信察并没有贸然伸手,只是凑近细看。这世界上的物件千奇百怪,有些天然就带着剧毒,他还没有活够呢。

“这是赤弩之心。”考虑到对方是本地人,不识大陆风物,千岁难得耐心多补上一句,“赤弩是乌顶雪山的山泽,孕于岩与火之中的妖物,年岁已不可考。”

笃信察伸了伸手:“可以么?”

“它从赤弩身体中剥离出来很久了,心火都包在内核里,外壳不烫人。”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用赤弩之心来淬炼骨链,已经将这东西消耗了大半,否则它一拿出来就是火气冲天。

说罢,千岁就将它放在柜台上。

只听“喀”一声闷响,又厚又硬的紫檀桌面仿佛都要凹进去一小块。

“这么重?”笃信察微吃一惊,伸手去取。可是这黑核桃就像在桌上生了根,任他怎么拔都拔不离桌面分毫。

“赤弩之心在地火当中被淬炼亿万年,杂质尽去,质量密度都大得惊人。”千岁指了指它,“就这么一小块,重量过千斤了。”

“地火?”笃信察眼中似有光芒闪过。

“是啊,那怪物生活在地底,一旦发脾气,火山就喷了,方圆数十里内生灵涂炭。”哎呀,当年的她还是很厉害的嘛,巅峰期的赤弩简直是异士的噩梦,她都对付得了。

笃信察仔细打量着赤弩之心。此物在人间只怕也是独一份儿,就算他阅尽至宝也没见过,这时就格谨慎:“能否验证?”

小姑娘再怎样吹得天花乱坠,那也得有事实为凭证,否则就是个了不得的骗子和一丸不起眼但是重得要命的核桃。

千岁大方道:“弄个炉鼎来。”

方才那口红鼎就不错,可惜被物主买回去了,哎。

笃信察回头吩咐一声,不多时,一只黄金鼎就被抬了进来。

这鼎有半人多高,六边四角,予人厚重之感。笃信察指着它介绍:“这是方才收上来的一只器鼎,比不得弦夫人那只‘雪踪梅影’丹鼎,但也不是凡物。”

鼎的用途很多,非独炼丹,这只是用来炼器的宝鼎。

千岁笑道:“先说好,让我做试验可以,弄坏了不赔啊。”

第648章 讨价还价

“那是自然。”笃信察通情达理,“你要是能弄坏它,我们高兴还来不及。”

燕三郎揭开鼎盖,千岁一手抓起核桃,轻轻一拧。

“咯”一声微响,核桃尖角露出一条细缝。

笃信察下意识眯起了眼。

这东西重逾千斤,眼前的姑娘却能将它单手抓起,不费吹灰之力。这修为也是好生了得啊。

再者,她原本将赤弩之心藏在哪里?进入迷藏国的海客,都受限于可携带物品的体积和重量。她身上带颗黑核桃就占了千斤,还能拿多少东西?

核桃只开了头发丝粗细的一条窄缝,骇人的热浪就冲了出来,边上的燕三郎当即退开两步。赤弩峰里的经历记忆犹新,直面高温绝对不是愉快的体验。

也就几息功夫,这个隔间的温度直逼酷夏。

好在千岁捏着核桃大头朝下,有一小滴液体从细缝里流出,滴进了黄金鼎里。

也就雨珠大小的一滴,却闪着炽热的白光,几乎和正午的阳光同样耀眼。侍立一旁的伙计见光流泪,立刻转过头去。

燕三郎飞快盖好鼎盖,千岁也把核桃收起,隔间里的高温终于慢慢消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黄金鼎上。

要炼成器物,这种鼎本来就要扛住高温。不过眼前这只并没能扛多久。

也就是二十息功夫,黄金鼎熔化了。

它先发出耀眼的红光,接着就像骄阳下的冰雪频频冒汗。金液都滴到地面上,发出嗤嗤的响声。

一滴而已,就有这般威力。

笃信察轻轻鼓掌:“好,好极。”

他开声时,鼎身已经熔化大半。演示已经成功,千岁就对燕三郎点了点头,后者当即伸手按在了鼎身上。

“嗤”一声响,边上的伙计吓了一大跳。

黄金鼎都被高温熔成这个样子,血肉之躯按下去,还不得瞬间喷香?

不过他预想中的画面没有出现,至少燕三郎的手还是好好儿的,皮都没破。

反倒是鼎身的熔化停止了,紧接着黄金表面冒出密集的水珠,像是出汗了。

唔,黄金已经凝固了?

燕三郎也缩了手,继续拢回袖子里。笃信察却盯着他的手道:“阁下的戒指也是至宝啊。”

这老头子看出来了。

少年不傻,不会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碰赤弩之心熔过的东西。这玩意儿威力太大,熔化黄金以后说不定还要把地板也灼出个大窟窿来,在人家地头上不好看。

因此他动用了极寒戒。

这原是柯严华的宝贝,韩昭杀掉他以后就把戒指转送给燕三郎。柯严华仗着它打伤过赤弩,燕三郎就明白它的威力了。

燕三郎耸了耸肩:“这个不卖。”极寒戒的用途比黑核桃,哦不,赤弩之心广泛多了。

千岁指了指眼前熔得不像样子的黄金鼎:“你找人砍几下试试。”

笃信察也来了兴趣,果然找人取来兵刃,对着已经冷却下来的黄金残鼎连斩几下。

“叮叮”几声,残鼎完好无损。

“掺入赤弩之心的法器,坚不可摧。”

笃信察大悦,抚着胡子道:“好极,好极,两位请坐。”

千岁将赤弩之心重新放回桌上。桌面被压得咯吱作响的同时,笃信察也开价了:“此物甚好,二十灵币!”

千岁噗嗤一笑,伸手就要拿回黑核桃。

那架式是连价也不想议了。

笃信察摆手:“慢来,慢来,小姑娘想要多少?”

“八十灵币。”千岁比了个六字,“一毫都不能少!”

燕三郎在一边听得嘴角微扬。一下子抬价四倍,真不愧是黑心的阿修罗啊。

“八十,这也太多了。”笃信察沉吟,“此物用途有限。”

“得了吧,你我都明白专精之理。”千岁把赤弩之心拨得团团乱转,就仿佛它真只是一枚核桃,“只要用得好,一滴心血就能改造一套法器。坚如磐石的铠武谁不想要,你却可以批量制造。”她身体微微前倾,“这就是摇钱树!”

“五十。”

千岁摇头:“罢了。”一把抓住核桃站起,“我还是去别的官号看看罢。”

官方字号又不止麒麟轩一家。既然这里开有七家之多,那就说明相互之间必有竞争。

如果她是麒麟轩的东家,就算买不下赤弩之心,也不愿它被别家得了去。

笃信察叹了口气:“年纪轻轻,怎么耐性这样差?六十。”

燕三郎在一边开了口:“罢了,我看笃信察有诚意,双方各让一步,就七十罢。”

笃信察看看他,再看看千岁捏在手里的赤弩之心,苦笑道:“好吧,那就七十灵币。两位还有什么宝贝要出手么?”

“有。”燕三郎话毕,千岁就从鳄皮手鼓里掏出一样又一样东西。这些年来,燕三郎在完成木铃铛任务的同时,也缴获不少战利品,反手就被千岁抢走了。

她喜欢囤积各种宝物。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千岁只用边角料喂琉璃灯,她能看得上眼的宝贝基本都留了下来。

“这只手鼓也是难得的宝贝,唔,容量很大吧?”笃信察看着她的鳄皮手鼓,食指大动。这东西的容量惊人,用在迷藏国之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轻易就能帮主人赚个钵满盆满。

“凑合。”千岁下一秒就收起手鼓,“鉴定吧。”

笃信察拿起两枚机关兽的元核,仔细看了又看:“不错,手工精湛!”卫王派宣龙卫追杀萧宓母子,其中有一人就是机关师。待他死后,千岁没收他的家当,坏掉的机关兽喂了琉璃灯,这些完好的心核值钱,她就留了下来。

七件宝物在桌上一字排开,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笃信察挨个儿细看,额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燕三郎这回选择的是寄卖分成,因此也不用讨价还价了,都交由麒麟轩就是,届时他只需要拿着合同来收钱。

交易谈成,接下来就是定契了。

笃信察拿出两张标准合同,一张写明贵宾卖予麒麟轩赤弩之心一件,重量一千三百斤,成交价七十灵币;另一张则是寄卖合同,七件宝贝由卖家与麒麟轩八二分成,卖出后凭契领钱。

(前文分成写错了,又被锁定不好更正,请大家以此为准。)

第649章 宝刀入手

果然如庄南甲所言,笃信察并不要求卖家签名,但画个血押必不可省。

笃信察首先按上了手印,伙计取一根长针过来,要递给燕三郎,千岁却摆了摆手:“拿开,太不卫生了!”

话音刚落,骨链就从她袖底探出,钻进燕三郎手里:“你自己动手。”

身为木铃铛器灵,她不能主动伤害燕三郎。

少年也明白这个道理,抓起骨链尖端,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刺了一下,趁着血珠冒出,在契约上按下手印。

这桩买卖就算达成了,七十灵币入囊,另有七件宝贝寄卖。

笃信察拊掌笑道:“恭喜两位,可以选购心仪的宝物了,买和卖都不收取手续费。”

燕三郎礼貌作别,就与千岁返回前厅。

那几枚灵币握在手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东西还很鲜活。

宝刀“赤鹄”的发卖也接近尾声,出价远不如之前踊跃了。当然这也是麒麟轩的伎俩,把一件宝物的发卖拖长时间,这样围过来看热闹的顾客也就越多,能给店里招徕更多生意。

现在“赤鹄”的身价已经抬高到四十灵币,垂涎它的人都要三思。武器虽好,价格却已经抬得很高,买了它之后,还有没有余力选购心仪之物?

要知道进入迷藏国的海客一般都有明确目标,知道自己想要买什么东西回去,很少有人是p完全抱着随意游逛的心态而来。那么在目标没有达成之前,手里的灵币是要掰算着花的。

如果意外购入这把宝刀,办正事儿的钱会不会短缺?毕竟每一枚灵币的身后价格都要附加一个“万”字。

价格只到四十三灵币就跳不动了。

“赤鹄”看起来着实是好刀,但它没甚名气,并不是名人曾经配过的宝刃。花四十多万银子买一把名不见经传的刀,划算吗?

就在这时,燕三郎抬了抬手:“五十灵币。”

王炸!周围立刻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五十万两银子,买一把刀!

没人再出价了。伙计站在原地问了两声,耐心等了几息,发现没有更高价出现,于是揭开水晶罩,将“赤鹄”捧到燕三郎跟前。“恭喜这位客官,入手宝刀一把。”

燕三郎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揭开封符,执起长刀。

这半年来他身高猛长,才能提动这把长三尺三(一米)的宝刀而不显滑稽。握住刀柄时还无所觉,燕三郎随意挽了个刀花,异样随之而来。

这把刀像是突然活转过来,挣扎着要从他手里蹿出去,劲道大得惊人。燕三郎在这瞬间甚至生出错觉,手里抓着的哪里是一把刀,分明是一尾活鳄、一头猛禽!

现在他终于明白,长刀为什么要以符纸来封印了。

一不小心,它就要身化长虹飞走,真是刀如其名。燕三郎手上使力,五指牢牢将它扣住,强行塞进了储物戒中。

大庭广众之下不合适,回头再收拾它。

他将宝刀收起,旁人就瞧不着热闹了。大家都穿着罩袍蒙着脸,来回走动几下就谁也认不出谁了。

“赤鹄”热拍引出的涟漪,很快就平复下去。麒麟轩又恢复了常态。

燕三郎在轩里转了两圈,大开眼界,但一时半会儿也没相中甚宝物。卖掉赤弩之心赚来的七十灵币一口气花掉了五十个,他是精打细算的性子,余下的钱可不打算乱花。

千岁却逛得津津有味,这时就指着高处一只小瓮道:“瞧瞧这个!装进清水,就能倒出美酒哩!”

燕三郎定睛一看,这是个黑陶瓮,外表平平无奇,但瓮身上有俩大字:

酒泉。

再看标签说明,此物就名“酒泉”,莫看瓮身小,可入清水五百斤。只要稍许沉淀,它再倒出来的就是佳酿!

更奇特的是,留置的时间越长、陈酿的年头也越长。如果放上百日,就能酿出五十年陈酒,香醇隽永,满口留香。有识趣者,同时会酿入青梅或者桂花,给陈酿再添风味。

“世间无奇不有啊。”不独是燕三郎,许多人见到这件小物,也在啧啧感叹。不过“酒泉”的大容量只能装水,不能置物,否则应该就有人打算把它当作储物空间买去了。

“我要!”千岁看着它两眼发光,“随时随地都有好酒喝,想想岂不美哉。”

燕三郎皱眉:“这东西,不值万两银子吧?”灵币的最小单位是一,也就是说,无忧谷里成交的任何一样东西,身价都不会低于一万两银子。

就算他把这瓮子买回去酿酒,得卖上多少年才能赚回那一万两?

“你这人。”千岁横了他一眼,“这是闲趣,懂么?”

这就是奢侈品啊,谁买奢侈品是考虑性价比?

“不懂。”他只知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我就要这个,你给我买不?”她眯起的凤眼暗藏杀气。

燕三郎毫不犹豫:“买!”

他没看出这玩意儿哪里好,横竖他也不嗜酒。可是千岁想要,那他就肯掏钱。说起来这也是她的钱啊,赤弩之心是她私藏多年的宝贝,为了他能入手“赤鹄”,她毫不犹豫就拿出来卖掉了。

阿修罗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可他知道她对自己着实是好。

不过燕三郎才刚要张口,已经有个女声脆生生开了价:“一灵币!”

哎?这玩具还真有人买?

众人循声回首,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海客,袍子罩在她身上显得又宽又大。

千岁并不生气,只是咦了一声,然后扯了扯燕三郎的袖子:“苹果精?”

两人耳力好,都能听出这是窦芽的声音。

小姑娘怎么跑来竞拍这个东西了?

燕三郎低声问女伴:“还要么?”

“不要了。”千岁嘟起嘴,有些不开心。但是这东西一灵币拿不下来就不值得再加价。

二万两银子买个玩具,不划算啊。

这笔账别人也都会算,所以窦芽出价以后没有人再跟进,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样过了十几息,店里的伙计就宣布此物归窦芽所有了。

第650章 孺子可教

千岁实在忍不住好奇,挤过去问她:“你买这个作甚?”她还记得小姑娘在船上说过,这趟奉师门之命来购置灵药的,怎么跑来买酒瓮了?

挪用公款,差评!

看见两个黑袍客朝自己走来,窦芽原本满怀警惕,闻声不由得微愕:“咦,千……”

她当然能听出千岁的声音,目光却往另一个黑袍客身上扫去。陪在千岁身边的,想来就是燕时初了吧?

千岁不等她念出自己全名就打断了:“嗯,是我们。”

窦芽欢喜,定了定神才道:“这是霍芳姐想要买回的东西。”

“就为这么个酒瓮,王廷要抄她全家?”才价值一万两银子,还是因为送到迷藏国才卖贵的。

“啊,不止这一个。”窦芽压低了声音,“据说流落迷藏国的失物有三件,她得全部找回去才行。”

“你还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千岁暗中撇了撇嘴,换作她自己,绝无这样的好心,“那几个蛟胆卖出去没?”

“还、还没有。”窦芽摇头,“麒麟轩给我鉴定说,那东西能值不少灵币,让我寄卖在这里,等上几天消息。”

“你用自己的钱先垫上?”霍芳芳的蛟胆还没卖掉,那么用的就是窦芽的钱,或者说,拢沙宗的钱。

“是啊。”燕三郎一开声,窦芽一双妙目就转过来看他,“那是珍贵药材,应该不愁卖吧?”

燕三郎没看见她的脸,也知道小姑娘这会儿该是皱起了眉头,有些忐忑。

“能卖掉。”这倒不是安慰之语,只是燕三郎的个人判断。蛟胆是极珍贵的药材,拿来迷藏国发卖再合适不过,“只是麒麟轩想卖个高价罢了。无忧谷的集市刚开,这才在预热阶段。它应该会把好东西留到最热闹的时候才进场。”

他自己名下也有产业,也参股了商行,知道这些商家惯常用的手段。琳琅市集今天上午才正式开放,客人还不多,过几天人山人海时,各家字号才会拿出压轴的好东西。

也正因如此,燕三郎和千岁才选在这时过来逛街,挑几件看得上眼的宝贝。否则过几天再来买,货品不知道要被炒成什么价格了。不说别的,现在“酒泉”只要一灵币就能入手,届时或许就得翻个三、四倍的价格。

气氛嗨起来,人也就不理智了。

千岁一直挽着他的胳膊,燕三郎突然觉得肋下一疼,人险些打抖。

她掐他掐得好狠,为什么?

“琳琅市集已经开了,陪我逛逛摊子去。”千岁拽着他就往外走,“麒麟轩没甚好看的了。”

哪料窦芽也跟了上来:“啊,等等我,我也去。”

“你不是要买药材?”跟他们掺和啥?她翻了个白眼,可惜脸上戴着面罩,小姑娘看不见她的表情。

“要呀,可是麒麟轩的好贵,方才我一路走来,看见摊子上也有药材,价格要低一半呢。”女人天生就会比价,虽然窦芽年纪还小。

千岁不爽,不过路也不是她开的,她拦不住苹果精跟在后头。

她再次伸指,在燕三郎肋下狠掐一把:“想办法甩开她,不然我就给她下点儿笑药,保证让她从街头笑到街尾!”

燕三郎:“……”

他到底怎么招惹上自家祖宗了?

窦芽才要跟上,前头的燕三郎却停住脚步,转头对她道:“对了,给你做蛟胆鉴定那人,大概是多大年纪?”

“得有六十多了吧,慈眉善目。”窦芽想了想,“说话中气倒是很足。”

那位鉴定师也六十多了?燕三郎暗中记下,口中却道:

“我灵币花光了,还要找麒麟轩再卖两样东西,你先去逛罢。”他毫不停顿接下去,“你师门任务还未完成,我们不耽误你时间。”

的确,师门要求的药草一样都还没买进呢。窦芽有些不舍,但仍然很乖巧:“好,那晚间我来找你们用饭?”

燕三郎本要顺口说好,忽觉边上有杀气暗生,于是改口道:“晚间我还有事,后叙。你在这里注意安全。”说罢向她点了点头,往外就走。

窦芽“哦”了一声,目送他俩离开。

走出麒麟轩的大门,千岁嘿嘿一笑:“孺子可教也。”

她家小三儿也不是一笨到底嘛。

“说正事儿。”这里人来人往,个个行色匆匆,反而是谈话的好地方。横竖两人身高现在也相差无几了,燕三郎微一侧头就能在千岁耳边低语,不虞旁人听见,“你看鉴定师或者伙计如何?应该有人在这里一干就是十来年的,他们应该都是普通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是千岁一下就听明白了:

“可以一试。”

小三儿在问她,能不能找到麒麟轩的伙计,搜一搜他们的记忆。对麒麟轩下手是下下之策,迷藏国能做这么多年的买卖,中间也不知多少外来客动过打劫的念头,这些官家字号却都开得好端端地,可见它们必有恁恃。

能不动麒麟轩最好,千岁也舍不得多花自己宝贵的愿力。

不过在店里帮忙的伙计,下了工之后都是要回家的。他们家里又不是卫王宫那样的龙潭虎穴,千岁要对付他们可容易得紧。

“那个笃信察有些古怪。”迷藏国这地方本身就很怪,大家都短命,为什么信察活得长?是因为他们得到了天神的特殊眷顾吗?

燕三郎悄声道:“何止是他,给窦姑娘做鉴定的人也是六十开外了。”

“那人也是信察?”千岁也觉奇怪,“信察平时不都高高在上吗,怎么一家麒麟轩里就能遇到两个?”还跑出来给人做鉴定。

“兴许是他们眼力好,鉴定不易出错。”燕三郎另有关注点,“笃信察也是普通人,没有修为。”

千岁了然:“你想对他下手?”

“他身居高位,对麒麟轩的事务必定比店员知道更多,或许对账簿子里的记录有印象。”燕三郎沉吟,“如果能直接问出最好。”进麒麟轩翻账簿子,每次兴起这念头都让他后背一阵恶寒。

第651章 伏龙波

他如今修为渐深,也明白这是灵觉作祟,冥冥中知道此事难办。

既然灵觉示警,他也不想就这样迎难而上。

两人走在琳琅市集上,道路两侧都是官方划定的摊位,长方格子,比床板略小,一格紧挨着一格,甚是整齐。

燕三郎小声道:“这和春明城的市集也没甚区别,我记得猪肉刘一个人就占了三个摊位。”只是这里干净整洁,没有污水横流而已。

千岁噗地一声笑了。被他这样一说,世人向往的琳琅市集一下子就不高大上了。“是,他卖的猪肉可不贱。”

四下里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摊位上的东西五花八门,果然堪称琳琅。燕三郎悉心对比,发现这里不少材料价格比起官方店来便宜了不止一半。

这也很好理解,官方店是招牌,卖的正品有保证琳琅市集却是卖家自己摆摊,想在这里淘宝就要考较眼力了。无忧谷的规则也助长了人心的黑恶,脸一蒙、袍子一罩,卖起假货来毫无心理负担。

反正,货银两讫以后,你再发现是假货也找不着卖家了。

不过琳琅市集的人气可比官方店要高得多,显然人人都有淘宝的兴趣。

千岁兴致勃勃:“你说,咱们要不要也摆个摊子玩玩?”

“有何不可?”燕三郎很少直接拒绝她,“待办妥了正事。”

“晓得啦,不会耽误正事的。”千岁目光一转,忽然指着一个摊子道,“咦,那有一本伏龙波,你要不要买下?”

燕三郎顺指看去,目光微凝:“伏龙波?”

这摊子上卖各式杂物,机关、法器、符箓、暗器,还有一些连千岁都看不明白用途。当然,这里还卖三、四本法诀,摆在最显眼位置的就是这本伏龙波,白皮黑字还加粗,路过的人想看不见都难。

但他的摊位无人问津。

这里的位置有些偏远,人气肯定不足,但别人都不上来问价的原因,还是他的东西一看就……挺假的。

不说别的,那本伏龙波就是怎么看怎么像假货啊。

燕三郎走近开声:“伏龙波怎么卖?”

“十灵币!”

摊主的声音听起来有四十多岁了。

“我能翻翻么?”十灵币就是十万两银子,一本法诀卖到这个价格,已是很吓人了。

卖家却不让他碰,自己动手把书摊在燕三郎面前,连翻了几页。

少年说得很实在:“看不出真假。”

对方也说得很实在:“让你通篇都看完,我还要不要卖了?”异士有神通相助,记性都不错,要是被买家偷记个七七八八去,他不是亏大发了?

“罢了。”燕三郎站起来要走。难怪这厮卖不掉东西,原因是一语不合就跟买家陷入这种僵局。

“哎,等等!”这人摆手,“你真想买?”

“如果你卖的是真货。”彼此都蒙着脸,燕三郎说话也没必要多客气,“既有伏龙波这样的宝贝,为何不拿去官方店里卖?”

这人摊子上摆着伏龙波却无人问津,不是这本法诀平庸,反而因为它太有名了,无人相信正品会出现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上。

尤其还是这种包装。

所以卖家想顺利出手的话,还是把它拿去官方店寄卖才最是稳妥。

“我也想,但他们不收。”这人轻咳一声,“他们说这书太过简陋。”

他说得含蓄,千岁一下就懂了:“不是原书?”

这人不吭声了,算是默认。

法诀书并不是轻易能卖的。

按理说,学会了法诀的人大可以将它转卖或者加印卖出,把买书的钱给赚回来,如此就会导致市面上法诀书泛滥,只卖白菜价。

事实上,并没有这么简单。

能进入正规发卖的法诀都必须是原本,否则拿个复刻本过来,谁知道里面是不是被增删改动过?法诀与一般书籍不同,一旦有错漏极易引致修炼者走火入魔。

人命关天,哪个发卖会审书也是极尽小心。

这人手里的伏龙波一看就是自抄的,麒麟轩这种官方字号哪里会收,只怕砸自家招牌。

并且法诀原本一般前前后后都会加盖许多印章。除了撰写者必盖章,后续看这本书的名人也会再加盖自己的印章,以示流传有序。

燕三郎手里的饲龙诀,扉页和末尾加起来,一共有三十八个印章呢,这就是它经过了三十八任主人之手。

“罢了。”千岁耸了耸肩,对燕三郎道,“还是……”略有些可惜了。这小子的主神通练的是饲龙诀,如果再入一本伏龙波也不错。他好像和“龙”字格外有缘。

不过她还未说出“算了”两字,两丈开外突然吵闹起来。

“骗子!”有个黑袍客从东边大步奔回,指着一个摊主大骂,“把钱还给我!”

摊主大怒:“你说什么!”

“大家都来看看,这厮卖假货!”黑袍客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卖完东西回头不认。”

那摊主不甘示弱:“胡说八道,我压根儿不认得你。你是谁找来砸场子的托儿?”

两人声音一样大,燕三郎和千岁互望一眼:“这么巧?”

他们听出来了,摊主是荆庆!

“你这火宫玉分明就是假货,一枚还要两灵币!”黑袍客几乎在咆哮了,“我刚刚拿去琥珀阁鉴定,是假的!”

琥珀阁和麒麟轩一样,也是迷藏国的官方店。

“关我什么事?”荆庆镇定道,“又不是我卖出去的。”

“你……”黑袍客气得话都不利索,“好,你等着。”说罢左右看了看。

在琳琅市集,每隔三十丈都有两名专员驻场办公,称作榷卫。他们的职责,一是维护市集秩序,二是为所有交易提供契约。

这两人来回走动,为市集客人提供服务。

黑袍客举目四顾,恰好看见榷卫就在五丈开外。其实这里动静忒大,榷卫闻声,本来就往这里走。

“这里,这里!”黑袍客连忙向他招手。

“何事?”榷卫踱了过来。

第652章 沆瀣一气

“他卖假货!”黑袍客一指荆庆,同时亮出手中的火宫玉,“一个时辰前我从这里买走的火宫玉,经琥珀阁鉴定是假的!”

荆庆也不甘示弱:“长官,这人满嘴胡言。我才在这里摆摊不及一刻钟,怎有本事一个时辰前就卖他东西?”

榷卫眼都不眨一下:“验契!”琳琅市集每天不知发生纠纷多少起,蒙面买卖有好处有坏处,这就是明显的弊端之一。卖完东西,卖家就不认了。

这种时候,只有买卖时双方画押的契约可以验证真假。

和燕三郎在官方店里签下的契约一样,迷藏国为琳琅市集提供的定契服务也不需要买卖双方签名,但要求画下血押,也就是按下左手无名指的血指纹。

他从背后的箱子里取出一摞文书,翻动几下就道:“二四四摊位,火宫玉……在这里了!”抽出一张契纸给黑袍客看,“是不是这张?”

“是是,就是这张!”黑袍客三两眼看完了,“就是这厮卖我火宫玉!”

荆庆却冷笑:“我没跟他定过契,这纸上的画押也不是我的!”

榷官话不多说,从怀里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纱纸:“验!”

两人又取血按了手印,同样是左手无名指。纱纸极薄,手印按上去,两面都是清晰可见。

这榷官就把纱纸按在契约上,再从兜里掏出一颗明珠,托在契约下方。

这样,明珠的光华就从底下透出,一连照亮两张纸了。

借着这点光,榷官将上下两个指纹叠加对比。

显然他很有经验,看了两眼就道:“这个一致。”

这是黑袍客的指纹。

榷官又对比另一组指纹,眼睛就眯了起来,过了十余息才摇头:“这一组,不符。”

荆庆顿时一声欢呼:“我就说啊!”

“什么!”黑袍客大惊,“你再看仔细些!”

榷卫的确仔细又看几眼,仍然摇头。黑袍客急了:“你看这摊上东西连动都没动过,这机关心核,这些瓶瓶罐罐……就是他,摊子根本没换人!”

榷卫随手指了一个摊主:“你来,看看指纹对比。”

那摊主倒也配合,走过来依样画葫芦,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点头:“这组真的不一样。”

黑袍客一把拽过契约:“我看看。”

透过明珠光再三对比,上下两枚指纹当真不能完全重合!

“这契约是假的!”他怒视荆庆,“你在指纹上动了手脚!把我的两万银子还来!”

“你连契约都不认,我还有甚好说的。”荆庆两手一摊,对榷卫道,“长官您来评理。”

榷卫还算是尽心负责,目光往四下里一扫,问附近的摊主:“你们谁知道这个摊子摆了多久?”

“我知道。”话音刚落,燕三郎面前出售《伏龙波》的摊主就出声了,“也就是一刻多钟吧。”

榷卫还没说话,黑袍客已经指着他大骂:“你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了。”摊主无辜耸了耸肩,“我在这里摆了一个来时辰。方才你不也在我这里看过几样东西,但没买么?”这厮方才在他摊上问东问西,结果啥也没买,浪费他小半个时辰的口舌,结果跑去边上的摊子,以为能拣火宫玉的便宜。

他就呵呵了。

黑袍客指着他,再指着荆庆:“好,好,原来你还有同伙!”

周围的摊主保持沉默。

做生意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吃了什么昏药在这里死乞白赖?”荆庆啐他一脸,“真倒霉,出门被狗咬!”

黑袍客大怒,扬起砂钵大的拳头就往他脸上招呼。

荆庆早就看好方位,脖子一缩,躲去榷卫后头。“长官,主持公道啊!”

榷卫有定分止争之职,当然不会眼睁睁看黑袍客当街行凶,一下就伸手来拦,同时吹响口哨,召唤同伴相助。

口哨声响,就有巡卫不知从哪里钻来,把黑袍客架了下去。那人骂骂咧咧,终至不见。

榷卫对荆庆道:“为安全考量,你最好去别处摆摊。”

荆庆感激,连连点头:“谢谢长官!”

榷卫转身走了,这种纠纷,他们每天至少要处理个几十起。

荆庆快手快脚要收摊子,却见摊前又站住两名客人。荆庆顿了一顿,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问:“两位要买点什么?”虽然着急离开,可是送上门的客人他还是舍不得不要。

“都说说价呗?”是个女声。

荆庆一听就怔住了,却见对面的摊主给他连打了几个手势。

女客人没回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后面那人是不是正在给你做手势?”

荆庆忽然笑了:“是啊。”

他对面那摊主呆住,紧接着就见荆庆脸上笑开了花:“你们怎么来了?”

原来是认得的。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荆庆还是听出了千岁的声音,立刻转向另一名沉默的黑袍人:“燕……?”

“嗯。”燕三郎出声肯定,“是我。”几人都没戴约定的指环,除非开声,否则谁也认不得谁。

荆庆笑逐颜开:“等我收拾收拾,我们找个地方吃吃茶。”

趁他埋头卷铺盖,千岁俯首在他耳边低语:“卖《伏龙波》那个,跟你是一伙儿吧?”

荆庆讪讪。

虽然隔着面罩,千岁仿佛能看出他的神情,这时就继续道:“我们就想买《伏龙波》,当然,得是正品。”

“那本法诀么?”荆庆微一沉吟,“行,包在我身上。”

他抓起包裹,飞快向对面的摊主比了几个手势。

他动作极快,选的角度又好,一双手半拢在袖中,只有对面两、三个摊位能看到。

然后他就对千岁两人道:“走,去古道茶馆。”

无忧谷很贴心,琳琅市集内每隔百丈必有休憩之处,海客逛累了有地方歇个脚、吃个饭。离这里最近的,就是古道茶馆。

在贵气逼人的无忧谷,这座茶馆反是原木搭成,连泥灰都没涂,木头外只刷了一层清漆,看起来格外朴实。当然,这里面的摆设自然不差,走进来的客人都能喝上免费的好茶。

第653章 原版伏龙波

当然,茶馆座位有限,为防有人长时间占座,茶馆规定每客只能坐上半个时辰。

荆庆窝进雅座,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大红苹果丢在桌上,这才往茶盏里撒进花椒粉,端起来汲了口热茶。

“啊,舒服!”他长舒一口气,“这是上品金雀舌,好茶啊!在我们那地方,三钱就得五两银子。”

“你们那里好茶是这样喝的?”千岁只爱清茶,不喜里面加入七七八八作料。

燕三郎默默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颊齿留芳,果然是好茶:“昨日入住后本想找你,不过那时你正好忙活。”

昨天入住时?荆庆一回想自己当时所为,顿时有两分尴尬。他轻咳一声:“在船上那些天惊心动魄,下来就……咳,两位见笑了。”

他躲过了海上航程的算计谋杀和惊涛骇浪,上岸以后可不得好好放松放松?

燕三郎看了看桌上的红苹果:“摆摊?”

同舟多日,荆庆已经习惯他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这时就嘿嘿一笑:“千辛万苦来到迷藏国,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你手里不少好东西。”千岁一向有火眼金睛。

荆庆的回答异常诚恳:“那是自然,我这里也有宝物等待有缘人上门。”

说实话,他手里如果全是假货,不出小半天就会被人赶出琳琅市集。榷卫一次次见他惹纠纷,猜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他手里其实是真假掺着卖,有眼力价的能把好东西挑走,他也没话说。

其实,这也是琳琅市集里面常见的套路。

千岁笑眯眯问:“赚了不少罢?”

“不多。”荆庆叹一口气,“也就够个来回的成本。”

哟,真不少。千岁挑了挑眉,所谓“来回的成本”大概指的是一枚迷藏国通行令的身价。毕竟他没有卖掉牌子,而是亲自来了,这笔钱无论如何也得赚回来。

八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燕三郎身体微微前倾:“你很熟练,这地方六十年才能进来一次。”

他也看出来了,荆庆是个骗子,职业的。但是经验再老道的骗子,也很难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地行骗。

先弄懂这里的规则,才知道如何行事。

荆庆耸了耸肩:“还记得么,我祖父来过这里。”

“所以,这一手承袭自他?”千岁轻轻赞他一句,“一脉相承啊。”

荆庆大大方方:“在这市集上,像我这样的人很多。”

蒙面、不记身份、来去无人查证,这简直就是骗子的天堂。迷藏海国开放不止十次八次了,懂得投机钻营的人也不在少数。

燕三郎不管这些,只问:“契约上的血指印怎么回事?”

荆庆在桌下伸开手,无名指被染红。可是燕三郎细看,血渍早就凝固。

紧接着,荆庆从手指上褪下一层薄明的薄膜,像是鱼肠。

但他动作极快,一撒下来就收入怀里。“看明白了么?”

“假纹。”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燕三郎看懂了,“难怪血印对不上。”

这厮的手段也很高竿,居然在薄膜上覆刻了假指纹,按手印时把薄膜往指头上一套,留在契纸上的就不是他本人的指印。

这技艺水平很高,不易办到。但燕三郎见过贺小鸢制造的假臂,知道世间尽多能人。想来在琳琅市集上出没的海客,还会有千奇百怪的手段。

荆庆还加了一句:“这也不是我的血。”

“事先准备这种东西,你也是有心了。”

荆庆听了这话,左右看了看才压低音量:“燕小哥于我有护持之恩,我便跟你说一件事,莫要转述予旁人听。”

“嗯。”

“这指纹套我还有几个,可以分你一个。”荆庆的声音凝重,“无论在官方店还是琳琅市集做交易,但凡签契,千万莫用自己的手印画押!”

“为何?”

千岁才问出这句话,外头就有人走进,站在庭院左顾右盼,一眼看见桌上的苹果,于是施施然走向这里,也打断了千岁的问题。

“荆?”他试探地问了一句。

这一出声,燕三郎就知道他是方才卖《伏龙波》的摊主了。

“是我。”荆庆给他倒茶,“坐。”

这人坐下,荆庆才给双方介绍:“这是燕小哥,这位则是我的老乡,姓孟,外号蜢蚱。”

荆庆的老乡哈?千岁很想问,他的故乡是不是骗子窝,专出这种偏才。

不过话到嘴边,燕三郎就在桌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于是千岁没有吱声。

当然,是隔着袖子。

怪哉,小三儿怎么知道她有话要说?

这小子越来越会读心了。

荆庆直接转向蜢蚱,很干脆道:“燕小哥在海上救过我好几回,否则你今日都见不着我。现在他想买《伏龙波》。”

“买《伏龙波》啊?”很显然,荆庆要代这两人买真品,蜢蚱也不犹豫就道,“看在荆庆的面子上,五灵币。”

“真品?”虽然知道门路,千岁还是要多问一句。

“当然。”蜢蚱从怀里掏出那本封皮难看的法诀书递了过来,“这就是真品。”

它实在不太像原版的样子。

燕三郎毫不客气地问了出来。

“不是原版。”蜢蚱轻咳一声,“是我摹写的复刻版,但我可以保证没有一字错漏。”

哦,是盗版啊?千岁问他:“原版呢?”

“我在当铺收到的,三天后就被赎回去了。”蜢蚱唉了一声,“听说那家当天就着了火,一百多号人全没了。说不定,原版也付之一炬呢?”他指了指燕三郎手里的书,“这就是孤本了。”

“我怎知内容为真?”

蜢蚱立刻对天发了个毒誓,毒到子孙三代那种,然后肃声道:“别的东西倒也罢了,人傻钱多的主儿有的是;可是法诀有一字错漏就是害人,我不干这种缺德事!”

荆庆也道:“他不会在这种东西上骗人。否则回陆地后我带你杀去他家中。”

燕三郎与千岁对视一眼,而后摇头:“不必,我信你。”说罢拿出五灵币递了过去。

蜢蚱冲他一竖大拇指:“爽快!”

第654章 仙葩(打赏加更)

他有眼力价,看出这几人还有事要商议,于是和荆庆再拉呱两句就起身告辞了。

他的身影才消失在院外,千岁身子前倾,疾声道:“你怎不早说,我们方才已经去麒麟轩卖了几样东西!”

卖东西给官方店,就必须签契画血押。

荆庆“啊”了一声,嗫嚅几下:“这、这个嘛,你们也未必倒霉。且宽心、宽心。”

“前言不搭后语!”千岁柳眉倒竖,“说清楚!”

“别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荆庆按了按脖子,“晚饭后到我院里再叙。”

茶也喝完了,他向二人作了个别就站起离开了。虽说琳琅市集还能热闹好些天,可是每六十年总共也就开放这么不到二百个时辰,他还是得抓紧时间赚钱。

千岁又添了小半壶茶慢慢喝,燕三郎问她:“蜢蚱?”

“嗯,诡面巢蛛放好了。”她向他举了举盏,“只要他没被买家打死,今晚就可以拜访他。”

虽然蜢蚱信誓旦旦,还有荆庆保证,但这两人都是惯骗,修炼法诀又事关燕三郎生死,千岁怎么会信他二人的口头保证?

往蜢蚱身上放诡面巢蛛,就能握知他的动向。千岁候他晚间入睡再去套个实话,才保万无一失。

诡面巢母蛛带进来的几个卵孵化了,正好出几个小蜘蛛给她用。

“学了《伏龙波》,才好把你的短板补上。”

作为与他伴生多年的阿修罗,千岁很明白燕三郎的短板在哪里。这小子虽然修为与日俱进,单体战力越来越强,可一直没有范围性的攻击神通。

这一点在他们夜闯天耀宫的时候就曝露得尤其明显,旁人都有群攻术法,更不用说贺小鸢对敌的毒招千变万化。这种时候,燕三郎总不能挨个儿点杀吧?

《伏龙波》是一门很实用的神通,能以冲击波导致一定范围内的地颤,令上头的生物立足不稳。据说练到至深处能平空造出万丈深壑。

当然,也就是传说罢了。不过异士在战场上能发挥的作用向来有限,但《伏龙波》的最大用途恰恰就在战场,加上它的孤本实在稀有,因此才会卖出动辄五万、十万两的价格。

燕三郎把盏放下:“走吧。”

“去哪儿?”她还懒洋洋地不想动。唉,也不知是不是待在猫身上太久了,白天总是犯懒。

“买样东西。”

燕三郎又溜哒进琳琅市集了,但这回不是边走边逛,而是目标明确,直接领着千岁走去一个摊位面前,指着一样东西道:“多少钱?”

千岁看着那物,一时移不开眼。

“五灵币。”

千岁冷笑:“你怎不去抢钱来得干脆?”

燕三郎却不动气:“一灵币。”

听了他的出价,摊主直瞪眼:“不卖!”

燕三郎往前边路口一指:“你去看过别人的价位么?比你这个还大还漂亮的,人家摊子才卖三灵币,你要不信,往前走二百丈,路尽头左手边就是!”

这摊主哼唧一声:“那你咋不买他家的?”

千岁没好气道:“这生意你到底想不想做?我看你今天还没开张吧?”这人摊位摆得满满,好似一样都还没卖出去。

“三灵币。”摊主顺便点了点摊上两只大肥桃子,“我可以加送两只玉蟠桃,就当今天给我开张讨个好彩头罢。”

迷藏国有的是水果,但这桃子每只都比千岁拳头还大,下面是奶白色,只桃尖一点儿嫩粉,水灵得好比婴儿脸蛋。他拿起桃p看了看,一条水红色的细线从底部贯到顶部。

这就是西海特产的玉蟠桃,据说每月吃一只就能令人驻颜延年。燕三郎不知道这说法是不是真的,但恩师连容生有个好友就吃过一只玉蟠桃,把它的味道唏嘘得人间仅有。

这桃子也易于存放,摆上小半年也是这样水灵灵的模样,半点不见腐坏,海客才能带进迷藏国里来卖。当然价格也不便宜了,五只就要一灵币。

千岁还想再议价,燕三郎已经沉声道:“成交,但我要验一验货。”

摊主很自信:“随便验。”

验了货,是真的。燕三郎痛快付了钱,让千岁把这两样东西都抱走了。

“桃子回去春明城再吃。”燕三郎轻声道,“吃一半,把一半连核埋了,说不定能种成树苗。”

千岁早就把桃子收起来,只拿着那样东西反复把玩:“作什么花恁多钱,买了个没用的东西!”

“送你的。”看她笑得见牙不见眼,燕三郎伸手,“你若不要,就还给我。”

方才路过这里,他见千岁朝着摊子转头,想来是盯了好一会儿。今日花钱都给他置办了,她还一样都没有呐。

“要!”千岁一把将它摁进怀里,“这是我的!送给人的东西哪有往回拿的道理!”

这玩意儿摆在家里,啧,别提多仙气多漂亮了。

燕三郎送她的,是一株植物,叫作雅苑仙葩。

这种植物的叶片生吃下去就能清毒解瘴。不过许多药草的功效都比它强,雅苑仙葩还能出现在琳琅市集的主要原因,却是因为它美。

它很特别,枝条长得像珠串,晶莹剔透,每个珠子都是又圆又润,可以媲美珍珠。当然光是这一点在迷藏国并不稀罕,这里盛产奇珍异宝。

它会变色。

如果日照充足,它会呈现紫水晶的色泽;光照稍差一点,就是血红珊瑚的颜色。如果遇上阴天,那就是桃粉。

如果是夜晚,仙葩就是浅青黄色,有些像翡翠。

因为每种颜色几乎都能对应一种宝石,它还有一个别名唤作宝石花。检验手段也很简查,燕三郎方才就是拿一块黑布罩住它,发现它很快就变了色。

世间宝物身价,无非就在“孤”、“奇”二字。宝石花在外界格外稀少,否则也没有资格出现在无忧谷。

在人间,就是有钱都难买到啊。

燕三郎看她爱不释手的模样,就知道自己买对了。

“回去吧。”今天也逛好久了,也该回去了,“还有正事儿要办。”

第655章 求个公道

琳琅市集通宵达旦都热闹,但人可是要吃晚饭的。

燕三郎和千岁回到朱仙楼,这回改在中庭用饭。

傍晚下起了蒙蒙细雨,千岁一时兴起想看雨打芭蕉。看来跟她抱着相同念头的人不少,中庭边缘的雅座满客一半。坐在这里可以看雨丝琮琮,嗅到青草芬芳。

饭菜照例送过来,依旧是海岛风情,其中一道干煎马鲛鱼深得美人心。

迷藏国用来待客的马鲛鱼大得离谱,切下来的横块都比千岁手掌大,先用海盐腌上半个时辰,加香料小火慢煎到两面金黄。休看是这样简单的做法,可是吃进嘴里就是一个大满足。

海鲜海鲜,吃的不就是个鲜字?

千岁原本还担心迷藏国是不是用上了奇奇怪怪的香料,比如她在市场上看见的虫粉。事实证明,她多虑了。面对五年才来一次的贵宾,迷藏国又贴心又周到。

她满足得眯起了眼,忽然对燕三郎呶了呶嘴:“你看那几人戒指。”

燕三郎抬眼一瞄,几丈外坐着三人谈笑风生——笑声太大,堪称旁若无人。

从少年的角度能看到,其中一人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上嵌红绿相间的宝石。

“不是宝石。”千岁轻轻道,“是刨光的贝壳,丑死了。”

这种戒指不太值钱,戴进迷藏国唯一的理由,大概只是能作为互相辨认的标识吧?

更重要的是,燕三郎和千岁之前也见过这种戒指。

他们立刻确认了这三个人的身份。

千岁抿了一口甜酒,从怀里掏出两个玉瓶放到桌上,恰好也是一绿一红。

“是你的药,还是贺小鸢做的?”燕三郎大致明白了她的意图,下意识按了按太阳穴。

“我的药效可不输给她好么?”她点了点红瓶子,“这一瓶,吃下去腹痛如绞,呼号一个时辰死掉。”

纤指又移去绿瓶子上:“这一瓶引发腹泻,连续三天脱水脱力,最后肛肠脱落而死。”她笑眯眯问,“你觉得用上哪一瓶好呢?”

她巧笑嫣然的模样,就好似问燕三郎哪个香囊更好看,而不是怎么取人性命比较好。

阿修罗纤指停在绿瓶子上,显然更中意它一点。可是少年把红瓶往前一推,一本正经:“这个吧。省得夜长梦多。”

千岁笑了,刚把红瓶子拿起,就有人气势汹汹冲了过来。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眼窝很深、瘦高黝黑,千岁看一眼就知道他是海岛住民。他并非冲着两人而来,而是直接挡住了快要走到两人身后的尚女长。

“阿倩被人害了!”少年眼里冒着火光,“是谁,是谁干的!”

阿倩?千岁想起那个被侵害的中庭侍女,目光立刻移到那三名黑袍客身上。

少年激动,声音拔高不止两度,半场可闻。尚女长吃了一惊,伸手要把他拖去一边,结果少年脚下像生了根,纹丝不动:“尚女长,哪些贱种害了她,你说,快说!”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尚女长压低了声音,“小声些儿,莫要惊扰了客人!阿倩又不是他们害的!”

“谁干的?”少年脸红脖子粗,“你一定知道怎么辨认!帮我找出来,我要杀了他们!”

他几年咆哮,中庭半场可闻,正在用饭的黑袍客纷纷转头过来。

“客人们都戴着面罩,我也认不出来呀。”尚女长小声道,“这两天我看过阿倩了,她还好,你不要冲动。”

“还好?不要冲动?”少年咬牙,想冲着她冷笑,眼眶却红了,“换作是你遇到这种事,你不冲动?阿倩根本不想、不想服侍这些人,所以才申请到中庭值守!”结果还逃不过这些畜牲的魔爪!

他举目四顾,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天神尊贵的客人都戴着面具,隐去了真容。

这些人看起来一模一样,倨傲、冰冷、高高在上。

少年怒从心底起,大步走去最近的桌子,伸手就掀!

可是这桌客人眼明手快,一把按住了桌面。

“喂!”声音清脆,“要撒气你得认准对象!”

是个女人。少年一呆,才发现她下巴尖尖。女人不会那样伤害阿倩,他的确怨错对象了。不过他还注意到,这位女客抬起食指往后一指。

他下意识顺指看去,那桌坐着三个黑袍客。从身量看很壮实,应该是成年男子。

不过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这三人就表示了不满:“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放这小鬼进来胡吠乱咬,还让不让我们吃饭了?”

尚女长赶紧面向他点头哈腰:“惊扰客人了,真是对不住。他这就走!”

“快滚!”这人对少年挥了挥手,“莫扫了大爷们的兴致!”说罢又转问去问同桌的伙伴,“方才说到哪?都被这小狗打断了。”

“说到我们在这里玩的那个女人。”同伴的笑声如夜枭,“滋味儿正经不错哪,放在院里的那个就没她好,没趣得紧。什么时候再把她叫过来,陪玩一把?”

就是这几人!少年眼睛红了,血液轰地一下冲上脑门儿。尚女长说什么,他压根儿听不见,冲过去就挥拳揍人。

“啊——我杀了你们!”

他一拳朝着笑得最欢那人脑门打去,后者早有准备,头一侧就避了过去,紧接着一掌打在他肋下。

这一下力道很大,少年被打飞出一丈远。燕三郎更听到中间夹杂着“嘎吧”一声脆响。

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挣扎两下,没爬起来,反而吐出一大口血。

千岁冷眼旁观,对燕三郎道:“至少断了两根肋骨。”

少年同意,又补充一句:“也伤了脏腑。”黑袍客出手阴毒,这少年至少得卧床一个月。

“切,弱鸡。”黑袍客朝他吐了口唾沫,又质问尚女长,“这小狗殴打客人,你们就干看着?是不是想包庇他?”

“不,不敢!”尚女长为眼前的变故惊呆,被喝问才回过神来,满面堆笑,“您慢坐,我让人给您端几碗树蜜甜汤消消火。这孩子太冲动了,我会将此事如实上禀,处理结果必定让您满意!”

第656章 庄南甲插手

黑袍客哼了一声:“最好是这样。”

这时有两名侍从快速奔过来,把少年抬走了。

燕三郎指了指桌上的药瓶子,对千岁道:“收起来。”

“怎么,不让用了?”她正觉不爽,想给这几人一个好大惊喜呢。

这几个货故意出声刺激少年。小p孩子太沉不住气了。

想到这里,她看了看眼前的燕三郎。换作小三儿受了这种气,大概会打闷棍、下黑手吧?

“不急。”少年前脚刚被抬下去,这几人后头就出事,迷藏国官方多半会把这事儿记到少年头上。在这里,平民地位有多低,他可是见识过了。

他能做能当,不须别人来背锅。

千岁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摇了摇头:“烂好人。”心这么软,到底谁教出来的!

“走吧。”燕三郎把下半截面具戴好,站了起来。

饭后,他们要去拜访荆庆。

拐角前方就是回廊,千岁却听见一人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燕三郎也听见了,下意识停住脚步。

这是庄南甲的声音。老头怎么出现在这里?

“胡成冲撞贵宾,被打断三根肋骨。”有人答道。

“打得太惨了!”庄南甲义愤填赝,“带去茶室。”

“这……”

“这什么这,我有好药,能免他伤痛!”庄南甲呵呵一笑,“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怕我对他做什么?”

他是贵宾,抬着胡成的两人不好反对,果然替他把人抬进了不远处的茶室。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跟着走了过去。

“怎么了?”门还未关启,千岁就抬手抵住。

庄南甲微吃一惊,听到她的声音就释然了:“进来吧。”

他放两人进室,这才重新关好门走了回来。

胡成盯着这三人,警惕道:“你们、你们想做什么!”

庄南甲摆了摆手,声音和蔼:“放松,好孩子。我们没害你,也没害过你的阿倩。”

胡成满眼厌恶:“你们和那几个……”

“他们是坏人。”庄南甲很干脆地摘掉了自己的面具,这个动作不仅让胡成愕然,也让燕三郎和千岁都有些惊讶。

面具在迷藏国的作用不言自明,庄南甲为什么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土著摘掉?

“每个世界都有好人,也有坏人。”庄南甲温声道,“他们是坏人,我们是好人。”说着,从怀中拿出一盒药膏,又对燕三郎道,“我给他治伤,你能帮我弄个木条来?”

“木条无用。”燕三郎拒绝了他,上前两步,到榻边蹲下,给胡成检查伤势,“我来吧。”

“是了。”庄南甲笑眯眯地,“燕小哥的手段比我高竿多了。”又对胡成道,“孩子,别怕。燕小哥医术了得,你最多七日就可下地。”

“不必。”燕三郎给胡成治伤,头也不回,“最多三日。”

庄南甲的笑意扩大了:“那是最好不过。”

千岁抱臂站在一边,总觉得庄南甲有些刻意了。在十天半月的海上旅程中,这老头子对别人的死活都不在乎,为什么今天突然对一个迷藏国土著吁寒问暖?

看他脸上笑容慈祥又和蔼,千岁总觉得这老货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燕三郎的药物得自千岁之手,有奇效。胡成原本五内如焚,呼吸都像要冒火星,这会儿却觉伤处清凉一片,痛苦大为减轻。

他也知道好赖,再说这种痛苦足以让人清醒,因此燕三郎再递过丹药让他内服时,他并没有拒绝。

“断掉的肋骨,用软带替你固定了。三日后可以下地,但最好仍是卧床少动。”燕三郎头也不抬,“伤势痊愈后,你有什么打算?”

胡成咬牙,一声不吭。

那种眼神,千岁看得多了:“他还想着报仇。”

庄南甲轻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

这句话直接打开了胡成的泪闸。他鼻子一下就红了:“阿倩是好姑娘,我一直想娶她!那几个恶棍,我一定不会轻饶!”

庄南甲竖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小声些,若是让稽查卫听见,你不会有命在。”

“稽查卫?”燕三郎听见一个新名词,“那是什么?”

“迷藏国有稽查卫,专门管控民间风气,打击异己。”庄南甲耸了耸肩,“它只面向平民,从来不跟海客打交道。”

不跟海客打交道?千岁怀疑地看着他,那你老头子又怎么知道?

就听庄南甲又道:“你今天冲撞了贵客,稽查卫会找你麻烦。”

胡成快把牙根咬出血了。“是的,老先生说得一点儿没错。”他梗着脖子道,“了不起一顿鞭子!”

他不服!阿倩受害至此,他替阿倩出气,明明错在对方,为何最后受罚的是他?

“上一次雾墙开启,我就来过了,还亲眼见到稽查卫抓人。”庄南甲摇了摇头,“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吗?”

“是……”胡成低下了头,“五天前我还看到稽查卫抓人。那几人说神使的坏话儿,说神使……”

说到这里,他面露踯躅,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这人正在气头上,转眼却露出这种神情。燕三郎明白,这只能说明他对神官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

庄南甲轻轻按着他的肩膀:“勿庸担心,你在稽查卫那里的一顿鞭子虽然免不了,但我向你保证,侵害阿倩那几个人,不会有好下场。”

胡成将信将疑。

庄南甲又补上一句:“他们的报应来得快,会在这次雾墙关闭之前。”

胡成这才动容:“当真?”

“你也受了重伤,不良于行。”庄南甲微笑,“横竖也不过是十来天的事儿,何不坐等?”

胡成声音激动:“您要是真能、真能帮阿倩报仇,我这条命就是您的!”

“言重了。”庄南甲抚了抚胡子,“倒是你方才说,被稽查卫抓走的人说了神使什么坏话?”

胡成微一犹豫。反正他也只是转述:“他们说,这位神使是假的!”

边上三人都是一惊,只听胡成接下去道:“……说它假传神旨,歪曲了天神的意图,让我们不能沐浴在天神的荣光里,就连死了也不能前往、前往神国!”

第657章 骗子祖宗(打赏加更)

“这种说法,你听过很多么?”

“听过……一点。”胡成咽了下口水,“这些年断断续续听过。”

庄南甲点了点头:“稽查卫也抓过不少人吧?”

“是的。”

“好了,留下你的地址。”庄南甲叹了口气,“事情办妥以后,我会托人把消息传给你的。”

胡成满脸感激。庄南甲就去外头唤人进来,将他抬走。

茶屋的木门再次关闭,千岁踱了过来:“狗拿耗子,为何?”

“不收买人心,怎么打探消息?”庄南甲唉了一声,“这小家伙颇有怨言,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的确,迷藏国对天神的虔诚、对神官的顺从,就像吃进秤砣铁了心。想来若非遭遇此事,胡成也不会有轻易动摇。

胡成的愤怒和质疑,才让燕三郎觉得,他像个真实的人。

千岁却觉得,庄南甲没有说实话。

她还想套个究竟,燕三郎却给她一个眼色。

这些与他们无关,他们手头还有要务待办呢。

¥¥¥¥¥

燕三郎叩响了荆庆的门。

千岁没有一语成谶,这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正在搂着美人喝小酒。

侍女衣衫不整,燕三郎视若无睹。

两人造访,荆庆立刻把侍女遣了出去,关上门,又找了两个酒杯出来:“坐,坐!”

待客不可用旧菜。他把剩菜都倒了,清理桌面,又从柜里取出个大食盒,依样将几个下酒的凉菜排好。

在他忙活期间,千岁把他住处里外检查一遍,确认不曾被布下监控,这才扯下面罩,给自己斟了一杯美酒:“说吧,这地方有什么门道?”

“这地方”指的当然不是荆庆的院子,而是迷藏国。此人有话不敢在外面的茶馆说,非要回来关起门密议。

“我用软膜假指纹做买卖,不独是想骗人。”荆庆给自己和燕三郎倒酒,“主要却是祖父得过一个教训。”

“六十年前他在这里出过事?”

“是。”荆庆酝酿一下,才低声道,“你们知道么,做我们这一行的,天赋和手艺也有高下之分。”

千岁晃着杯中酒:“高明和更高明的骗子吗?”

面对她的调侃,荆庆只是干笑一声。

“我的水准也就是一般般,未得家祖真传,本事不及他十分之一。”荆庆回忆道,“家祖制出来之物,比真品还像真品。和真的放在一起,谁也辨不出来。”

“你祖父就凭着这份手艺来到迷藏国?”对某些人来说,无忧谷就是天堂啊。

荆庆点了点头:“迷藏国的规矩,有利于我们发挥。这么多年来也有人特地研究过,想了些办法,但都在琳琅市集找买家,谁也不敢打官方店的主意……直到家祖。”

千岁皱眉:“你祖父是不想安生过日子了?”

“倒也不是。”荆庆苦笑,“家祖技艺精湛、为人和善,但有一个毛病改也改不掉,好赌。”

“上一次迷藏海国开放之前,他就和别人打赌,一定可以将自己制造的赝品堂而皇之摆进官方店里。赌注很重,是我家的独门秘艺,所以他输不起。”

“后来?”他铺垫到这里,已经成功引起了燕三郎的兴趣。

“他耗时三年,终于做了一件东西出来,再带着它跟那个对赌的朋友一起远渡重洋来到迷藏国,找准了时机卖给官方店。”荆庆补了一句,“就是麒麟轩。”

千岁啧啧两声:“麒麟轩收了?”

“收了啊!”荆庆说起这一段还是眉飞色舞,毕竟是祖父的高光时刻,他作为孙辈与有荣焉,“还是个信察来鉴定呢,然后以三百五十灵币的价格收进!”

三百五十灵币,可以兑换三百五十万两银子。这可是很大一笔进账!

“心真大!”千岁和燕三郎互望一眼,暗道荆家的老头子这一票干得真大,价值三百五十灵币的宝贝就算不是镇店之宝,也能是单日场上的压轴之物,不知要受多少人注目。

看的人越多,被发现是假货的几率也就越大,风险越高啊。

“模竖也是这一票,干小不如干大。”荆庆嘿嘿两声,“家祖当场就与它家签下契约,拿走了报酬,而麒麟轩当天就将这件宝贝放去橱柜展示,在整条东街上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那里有好几条街道,能在满坑满谷都是宝贝的无忧谷引起轰动,那物必是不世出的宝贝。

燕三郎摇头:“仔细乐极生悲。”

“燕小哥说得对。”荆庆长长叹了口气:“这三百多万两银子足够我全家花上几辈子了,家祖干完这一票也打算见好就收。他若是马上离开迷藏国、穿墙而回,那就是完美已极,绝不至于后面惹上麻烦。可他偏偏又多留了一晚玩耍庆祝。这一晚,就出事了。”

他缓缓道:“那天夜里,有人指责麒麟轩出售赝品。”

千岁忍不住问:“不是说你祖父造得神似,无人可以分辨吗?”

“的确,可家祖的运气实在太差。”荆庆苦笑出声,“不早不晚,偏就在那几天,那件宝物的真品也被送来了迷藏国,并且被另一个官方店收进。”

听到这里,千岁缓缓竖起大拇指:“精彩!你祖父出门前忘了多烧两炷高香。”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荆庆摇头,“麒麟轩把真品借来对照,发现物性不同,终是知道自己栽在了家祖手里。”

燕三郎给自己挟了一片辣卤口条:“看来他们没有认栽。是契约上被动过手脚?”结合荆庆先前劝诫他不要按手印,少年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正是!”荆庆一拍大腿,“按理说买卖时不露真容,契约上不签本名,家祖离店以后谁也不该找到他才对。这也是迷藏国的主打招牌,谁在这里都可以自由自在做交易,不须有任何顾虑!”

其中有诈?千岁很应景地衬了一句:“其实呢?”

“其实,赝品风波爆发出来以后,仅隔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找上家祖了!”荆庆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第658章 迷藏国的谎言

“严格来说,是找上了家祖住的院子。碰巧家祖不在,跟他打赌的朋友就住在他对门儿,那时看见好几人从他院里走出。”

“这朋友还算仗义,悄悄去通知他。家祖吃了一惊,留在院里的东西也不要了,直接就奔去码头,登上了返回迷途岛的船只。结果船开之前,有三个守卫追了上来,一上船就四处搜查。”

“搜查?”千岁皱眉,“你祖父戴着面具吧?”

“还穿着黑袍,就和码头上另外几十人一样!”荆庆很确定,“这细节他说过不下十回了,我记得很清楚。他外表和其他黑袍客看起来不会有任何不同。但守卫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冲去逮他!”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均感怪异。

“好在跟他对赌的朋友修为了得,拼着受伤干掉了守卫,而后船就驶过了雾墙,停靠去迷途岛了。”

燕三郎抓住了重点:“听起来这守卫也不算厉害,怎么能看出我们的伪装?”

“这也是他二人的疑问,所以临下船前搜走了守卫的装备。”荆主拿酒润了润嗓子,“待他们踏上返乡的船只,细细检查才发现,这些守卫身上都戴着特殊的药水,只要滴上两滴就能看穿面具底下的真容,有效时间可以持续两个时辰!”

千岁和燕三郎这才怵然动容。

少年沉声道:“你身上还有没有这种药水?”虽然过了六十年,但不妨抱一点希望。

荆庆不负所望,果然拿出一只尾指大小的水晶瓶,里面盛着半瓶蓝色液体:“当年的药水早就变质。家祖返回陆地,花了十年时间才寻到一位药王,托他研究药物成分,最后成功复制出来。这是我根据家祖的方子制成的药水,就叫它‘真视之水’好了。”

燕三郎还未伸手,千岁已经将瓶子夺了下来:“给我。”

螓首轻抬,她飞快往自己明眸里滴了两滴,再眨了眨眼:“清凉爽润,还挺舒服的。”

燕三郎定定看着她。

她不敢让他试用么?毕竟是个骗子拿出来的东西,又要直接进眼的。

“干什么发呆?”千岁两根纤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戴上家伙啊!”

少年这才戴上面罩。

“嗯,好用,可以看到。”千岁给出肯定评语,“虽然有面罩挡着,颜色失真,但的确可以看清你的五官。”

说到这里,她转向荆庆眯起了眼:“方才我们站在蜢蚱摊前讨价还价,看来你早就发现了,却不声张。”

荆庆摸了摸鼻子辩解道:“这药水效力有限,站在四五丈外的人,你就算滴了药水也看不真切。”

千岁站起来走远,再回看燕三郎,果然如此。

燕三郎摘下面罩,缓缓道:“看来,令祖父无意中撞破了迷藏国的秘密。”

迷藏国官方始终都可以看清每一名外来者!

燕三郎原本还有些奇怪,迷藏国要如何管理这些不知底细、不知来历,甚至连脸都不露的外客。

官方力量天生就会厌恶任何不安定因素。

原来面具和罩袍都是忽悠人的,也只有海客之间彼此看不见真容,官方却可以将每个人都做好记录,搞不好还做下了档案。

否则对方怎知荆家祖父住在哪个院子?

三人都沉默了。

好一会儿,千岁才道:“迷藏国开放了这么多次,我不信没有别人发现这一点。”

燕三郎摆了摆手:“还记得老师提起过,有人说迷藏国遍地黄金,有人却说这里到处都是鬼祟,可见得不是没有迹象被人怀疑。的确纸包不住火,但迷藏国只要在火烧起来之前将它浇熄就行了。”

千岁嗯了一声,又去问荆庆:“就算迷藏国这事儿干得不地道,为什么又说血指印不该按?”

荆庆仰头灌了两杯酒,才接着道:“家祖从迷藏国回乡以后,不顾家人反对,执意搬家。他说那地方太诡异,只怕有人会来追杀。结果,我家在迁徙路上遇到悍匪,他们不仅劫财还要杀人。外曾祖父和我二叔不幸遇害,家里的钱财也几乎被洗劫一空。家祖夫妇和我父亲虽然侥幸逃得一命,可是祖母伤心欲绝,从此跟他生了罅隙。”

千岁明白了:“你祖父认定,这是迷藏国派来的追兵?”

“他的确作此推测,苦于没有证据。”荆庆涩声道,“彼时我家山穷水尽,祖母恨他怨他,带着我父亲离开了,居于丙洲。我六岁丧父,祖父赶来,纵然两泪纵横,祖母仍不许他见我,说他是晦运之人,会连累于我。”

“祖父只待了七日,但离开之前给了我一本册子,叮嘱我背熟以后烧掉。”荆庆回忆道,“我很舍不得,可是家祖说祖母的话很对,他身带晦运,会给亲人招惹杀身之祸,因此不能久留。”

千岁剥开一枚紫苏腌虾生,就着故事下酒:“你知道的,都从册子里来?”

“是。”荆庆点头,“册子里面夹着迷藏国的通行令,还记载他生平所学和心得,又把迷藏国里的见闻遭遇写得详细。家祖回去以后就不再与我们联系。又过三年,我就接到他的死讯。”

燕三郎目光微动:“他怎么死的?”

“据说酩酊大醉,跳湖死了。”荆庆长叹一声,“他去世时身边无一亲人,县里也没有深究。但我知道,家祖常说酒赌只选其一,他嗜赌而不嗜酒,怎会喝到烂醉?”

燕三郎和千岁都没有吱声。荆庆怀疑又是迷藏国的人来寻仇,可他没有证据,真相早就随着荆家祖父的死而消失。

荆庆抿了一口酒:“接上方才的话。家祖在册子中写道,他原本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但思前想后又不甘心。其实他换过几个住址,迷藏国好像都能找到他。他怀疑,这就是因为自己在无忧谷的契约上按下血手印之故。”

千岁点头:“的确,有些神通可以根据血迹甚至是物件追踪原主。”

燕三郎却问:“你这趟进来迷藏国,是想追查真相?”

第659章 越发疑心

荆庆嘿嘿两声:“这鬼地方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总该亲眼看看吧?”

“那你发现什么了?”千岁开始磕瓜子,“有什么不对劲?”

荆庆挠了挠头:“应该说,这地方哪里都不对劲。这迷藏国的平民,个个都缺心眼儿。”

“那是对上你这种刁民。”她不紧不慢回了一句,心里却知荆庆说得没错。

不光是他们三人,带着眼睛进来的海客大概都能发现。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辈子才来半个月的地方,有什么必要去深究?

“除此之外,暂时还未有新发现。”荆庆不敢再卖东西给官方店了,只在琳琅市集摆摊,生命太美好,不好轻去冒险,“这几天打算去周围走走。”

“燕小哥来迷藏国,另有目的吧?”荆庆反问,“我记得你说过,要来这里找样东西。”

“是。”到了此时,燕三郎也不瞒他,“一百二十年前,麒麟轩卖出一样东西。我想追查它的来源,看看麒麟轩到底是从谁手里收上来的。”

“哦呵,那么麒麟轩肯定记录在案。”荆庆冷笑,“休看它放出来的烟幕,什么不知上家下家,其实他们必定都记得清楚明白。”

“嗯。”听过荆庆这一席话,燕三郎心里反而安稳。官方店既然能偷摸弄清卖家的身份,那么苍吾石的来历可考。

可是庄南甲又说根本查不到,连卖出记录都没有,这就怪异了。

荆庆向前倾身,望着这两人的眼神古怪:“不过麒麟轩不会心甘情愿让你们查看记录,你们打算怎办?”

千岁挑眉:“你有办法?”

荆庆双手连摆:“没有。我祖父连麒麟轩后堂都未进去过呢,不知那里是怎样构造。”

燕三郎轻声道:“那么,你最好莫要多问。”

荆庆闭上了嘴。

的确,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如果燕三郎要对麒麟轩动手,他现在就得离这两人越远越好,免得祸连己身。但他心有不甘,自己才是几斤几两重?只凭自个儿,哪有本事追查家祖的心病?

就在此时,千岁听见隔壁的院子传来哗啦哗啦的倒水声,该是客人返回,要求沐浴了。

她转头对燕三郎道:“庄南甲回来了,过去看看。”

荆庆愕然:“庄南甲就住在我隔壁?”

“对。”燕三郎瞥他一眼,“你不知道?他昨晚都听见你的动静了。”

荆庆大窘,难得脸皮通红。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咳嗽两声:“说起庄南甲,我倒记起一事。”

“说。”她对庄南甲这人其实没有好印象。

“在船上,我们与他同住一个舱房。燕小哥忙碌,我闲,时常与庄南甲说话儿。”荆庆顿了一顿,“有时就见他掏出一个水晶瓶子,从里面倒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出来吃。”

“药?”庄南甲少说也有七八十岁,这个年纪的老人身上或多或少总会有些毛病,服药很正常啊。

“我问过,他说自己有心疾,寻了些名贵药物找人炼成保心丹随身携带,每日必吃一颗,否则就会心悸头晕。有一回出门忘带药物,两天未食,结果病情突然加重,昏迷不醒。幸亏抢救及时,否则人早没了。从鬼门关转了这一圈回来,他就再也不敢出门不带保心丹。”

“所以呢?”

“可是我看得清楚,那瓶子里的药至多不到二十颗。”荆庆沉声道,“我们在迷藏国要呆上半个月,乘船返程回乡还得花上几个月时间呢。保心丹如是他每日都必须服食的药物,为何只剩二十颗?”

庄南甲一天也不能离了保心丹。那么二十天以后丹药吃光,他要怎么办呢?

燕三郎想了想:“或许他的保心丹不止一瓶。你见到的,不过是快要服完的一瓶罢了。”

“或许。”

千岁正在擦手,漫不经心:“或许他从迷藏国买到药引子,就能炼成延寿丹。一下子延寿五年,再也不需要保心丹了?”

燕三郎摇头:“这个未必。如果他没买到呢?来一趟迷藏国都是千难万险,谁也不敢心存侥幸。”

“我知道。”她瞪他一眼,“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荆庆看看她,再看看燕三郎,口中嗫嚅:“想起这事,我总有个古怪想法。”

“如果不是保心丹的材料收集不全,只剩下这么几颗的话。”他目光有点儿飘忽,“或许,他就没打算回去?”

“没打算离开迷藏国?”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心里均觉怪异。庄南甲难道想把迷藏国当作他的埋骨之所?

越来越不对劲了。都说落叶归根,人老了就都想死后葬在故土。

“我也就是这样一说。”荆庆耸了耸肩,“给两位留个启发,未必当真。”

这想法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什么人会冒着偌大风险,不远万里奔赴迷藏国寻死?

滑稽,太滑稽了。

燕三郎不置可否,只是问他:“真视之水,我要两瓶。”

荆庆自无不可。

少年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戴上面具,站起来告辞。

……

出了荆庆的门,再走几步就到庄南甲的小院门前了。

可是千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盯着那堵门出神。

附近无人,燕三郎问她:“怎么?”

“你也觉得,这厮太古怪了吧?”千岁缓缓道,“还记得船夫说过的话么?我们这些外客当中,有极少数人会留下来。”

少年当然记得。“那些受到天神点化的人。”

“庄南甲会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千岁喃喃道,“或许他有把握,自己能留下来?”

燕三郎没有急着否定,而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他说过,希望炼成丹药延寿五年。”

“所以?”

“当雾墙再度关闭之后,我们世界的六十年,就相当于迷藏国的五年。”

千岁沉默了几息才道:“我放在他身上的诡面巢子蛛,一直没有传回消息。”

“他没跟人接洽?”

“不止。”千岁冷冷道,“没有人声,没有水声,没有草叶的声音,什么都没有。蜘蛛不可能什么都听不见,除非——”

第660章 越发叵测(打赏加更)

燕三郎明白了:“除非他把蜘蛛抓起来、关住了。”

一个耳不聪、目不明的糟老头子,怎有本事把寻常异士都发现不了的诡面巢子蛛第一时间逮在手里?

想到这里,两人的兴趣都很浓厚。燕三郎终于上前几步,敲响了庄南甲的门环。

“笃笃笃”,一慢两快。声音回荡在长廊,有些沉闷。

不过庄南甲的侍女很快就来开门了,笑容可掬:“我们先生正在沐浴,两位进来等吧。”

露天的院子里有好大一口浴桶,每个院子的设计都是如此。

燕三郎和千岁走进,等了有小半刻钟,庄南甲才从院子里回来,洪声道:“久等了!”

他发梢湿漉漉地,一张老脸却被热水泡得发红,身上也换过了一套全新的衣服,料子制工都很讲究。

庄南甲的脸色很好,精神也很好。

这么一个人,实在不像要在迷藏国寻短见的模样。

但他并没有在侍女面前蒙着脸,这是不到两天就把小姑娘收拢了?千岁一眼就把他从头看到尾,不动声色问了句:“有没有好消息?”

“也算是……有吧。”庄南甲向侍女作了个手势,后者识趣地退了出去,顺便帮三人带上门。

“反复核查过,麒麟轩的确没有苍吾石购入和售卖的记录。”庄南甲强调,“消息来源非常可靠,就算你俩犯险去探,就算你俩能看到账簿,最后的结果也必定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麒麟轩没必要去了?燕三郎并不气馁,因为他记得庄南甲方才分明说有“好消息”来着的。

千岁已经没好气问了出来:“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虽然纸面上没有任何记录,但我问过麒麟轩的老伙计。”庄南甲笑了,“前后三次盛会,他都参加过。他记得苍吾石在麒麟轩卖出的场景!”

“没有记录,但的确售出了。”燕三郎沉吟,内里有什么玄机?麒麟轩这位伙计参加过三次无忧谷盛会,那就是在麒麟轩服务了十五年,经验老道,看错的几率很小。

再说,苍吾石这种东西太特别,也不容易记错啊。“官方字号以前出过这样的事么?”

“从来没有。”庄南甲压低了声音,“并且东西还不是摆去橱柜上公开售卖的。”

燕三郎今日也参与了发卖,知道麒麟轩出售的宝物多半只标个起价,好东西都要经历一番竞价才算名花有主。这样一来,卖出去的东西备受瞩目,麒麟轩也打响了名气。

“如是公开售卖,那就一定体现在账面上了。”燕三郎很了解这一点,“所以是私下成交?”

“对。”庄南甲从果盘里抓了一串葡萄,“官方店还提供一种服务:海客事先可以将自己的申购需求告知官方店,后者如果收到或者寻到海客需要的东西,就会通知他们来买。就好比我需要某种药材,但官方店里没有,它就会记录下来,替我寻找。不过,这就需要留下自己的院号了,以便官家通知。”

这是琳琅市集的私家摊位无法比拟的优势。燕三郎想到这一点时,不知怎地就联想起庄南甲在船上声称要买的延寿丹的药引子了。

千岁抱臂在前:“你是说,有人登记过想买苍吾石,所以这一次私卖就是直接卖给他的?”

“对。这老伙计说,想买苍吾石的人只来了几个,他们当天正好就在麒麟轩里,于是坐在同一个雅间里出价,不到几十息就决出了高下,苍吾石归赢家所有。”庄南甲耸了耸肩,“但因为知情者就这么寥寥几个,外界并不知晓。”

“知情者再少,这场私卖总是有人经手的罢?”燕三郎思路清晰,“这人是谁?”

私卖苍吾石的人多半知道它的真实用途,又搅进了什么麻烦里,否则不会这样静无声息地处理它。

庄南甲轻吸一口气:“是位信察,人称笃信察。”

燕三郎目光微凝。

这么巧吗,上午他才在笃信察那里做过了鉴定,晚上庄南甲就供出这人或许是一百多年前苍吾石的知情者。

“他知道苍吾石的来历?”

“只能作此猜测。并且我能查到的也就是这么多了。”庄南甲双手一摊,“两位,接下来可要靠自己了。”

“好,多谢。”燕三郎站了起来,“你欠我的人情还完了。”

庄南甲呵呵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千岁随燕三郎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对了,你今日买到药引没有?”

庄南甲没听清:“什么?”

“炼制延寿丹的药引子。”

“哦,买到了,买到了。”庄南甲捋着修剪整齐的白须,“这就叫作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我看你确实挺爽的。”千岁看着他缓缓笑开了,“对了,你不会碰巧知道笃信察住在哪里吧?”

“这个……”庄南甲打了个哈哈,“就不清楚了,我哪有那般神通广大?不过这些信察辛劳一整天,总该回去休息吧?——只要是人,就知道乏,知道累。”

千岁夸了他一句:“说得很对。”

庄南甲身体前倾,摆出说秘密的架式:“我还听说,这些信察在迷藏国各岛建造自己的住处,奢华得很。”

“还要跟踪出海么?”燕三郎皱眉,“这就有些麻烦。”海上不比陆地隐蔽。

庄南甲小声道:“不过迷藏国向外开放期间,信察们工作繁忙。我想,他们总不可能天天回去自己的庄园。”

……

两人踏出庄南甲的院门,往自己住处走去。

千岁难得有几分踯躅:“我们只有笃信察这一条线索,查还是不查?”

燕三郎沉吟不语。他还没想好。

“庄南甲不该知道这么多内幕。”作为一名海客,六十年才能进入迷藏国一回,庆南甲知道的也太多了,这不正常。“他要把我们当作刀枪使。迷藏国的阴私不少,我们若是去找笃信察,保不济还要遇见什么麻烦。”

燕三郎点了点头。关键在于,庄南甲这样做用意何在?

第661章 跟踪笃信察

燕三郎去找笃信察,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他从怀里掏出契约一张:“你能找到蜢蚱的下落吧?”

契文上有两枚血手印,他的,和蜢蚱的。

千岁顺手接了过来:“这有何难?”

夜深了,琳琅夜市虽说通宵达旦,但街道流量少了一大半,无论买家还是卖家,都回去休息以备次日再战。庄南甲说得对,只要是人,就知道疲倦。

千岁追踪到蜢蚱时,他正在收摊准备回去,中途还得走一趟茅房。

然后,他就中招了。

燕三郎在路边的木栈喝了半杯椰汁,千岁施施然从林中踱了出来,冲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话不必说尽,燕三郎已经明白,千岁用摄魂术肯定了《伏龙波》是真品。

尽管荆庆拍胸脯给他这老乡作保,但千岁哪里肯信,必定要自己出手审视才放心让燕三郎修炼。

也就十几息后,蜢蚱走了出来,一脸茫然,看来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

“就该趁机将他洗劫一番。”千岁也抓过一只老椰子,抬起手刀将机盖劈飞,自己取了根嫩芦杆当吸管。

嗯,甜!“这厮弄到不少钱。”反而是她和小三买买买,卖掉赤弩之心得来的七十灵币也用得差不多了。“看来除了杀人放火之外,当骗子同样来钱快。”

燕三郎抬眼看向街心:“既然来到这里,不妨去麒麟轩看看。”

“说的是。”千岁抱着椰子抬步就走,“看看咱寄在那里的东西卖得如何了。”

……

燕三郎在麒麟轩寄卖了七样东西,这时已经卖出去两件。

核对了他拿出来的契约之后,麒麟轩的管事给付了十二灵币,而后在契纸上那两样东西后头都盖了个章。

这是刨去了分成之后的货款。

燕三郎立刻表示,要再卖一两件宝贝。

还是上次的步骤,被请进麒麟轩内堂,由信察鉴定。经过笃信察门口,他往里头瞥了一眼,笃信察正在给一名黑袍客做鉴定,还未下工。

伙计领他去找另一名鉴定师。

燕三郎随意取了一件东西出来让对方鉴定,又以价格谈不拢为由,拒绝了这次交易。

走出麒麟轩之后,燕三郎问千岁:“现在你能离我多远?”

她有些警惕:“问这个作甚?”

他伸手朝着麒麟轩一指:“我们要分头盯梢。”这座堂皇富丽的建筑前后各有一门,但是沿着外围绕行一圈至少是三百步。如果千岁不能远离,他们就不能各自监视一个大门。

她不喜欢露底,但燕三郎的问题很实际,所以她也只有怏怏道:“二百丈吧。”

他不动声色“哦”了一声,心里暗暗吃惊。自己在黟城初遇她时,她只能离开木铃铛二三十丈就是极限,现在却能达到二百丈了。她的修为越深厚,对木铃铛束缚之力的抵抗就越强大,是不是到了最后,她完全可以脱离木铃铛的掌控,自行活动了呢?

当然这念头只在他脑海一闪而过,接着就分派任务了。他自己在正门斜对面寻了个雅座,千岁则绕到麒麟轩后方盯梢。

她头一次离他这么远。

迷藏国人通常不戴面具出行,他也记得笃信察的模样。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往自己眼中滴入了真视药水。

这样等了一个时辰,燕三郎终于在进出麒麟轩的人群中看见了笃信察的身影。

他还是穿着工作时的长袍,身后却跟着六七人,每个都是目露精光,看起来很不好惹。

不消说,这些都是保镖护卫了。

迷藏国的信察在这里妥妥是地头蛇,不怕麻烦,但也不想惹麻烦。带上护卫招摇过市,主要为了震慑宵小,毕竟外来客人人都蒙着脸。

脸一蒙,心就黑了。

燕三郎抓出木铃铛,捏了两下,低声道:“来我这里。”

不一会儿,千岁飞快赶来。

燕三郎这才起身,慢吞吞跟上笃信察。

不好跟得太近,那几个护卫看起来耳聪目明。

笃信察很快就离开了琳琅市集,继续带着人往北走。

一出无忧谷,颐颐攘攘的景象就不复见。燕三郎跟出数百丈,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是一片莽荒密林,笃信察一行就走在林间的石板路上。

空山但闻鸟鸣,草木间飘荡着淡薄的雾汽。

石板路铺得很平整,但的的确确只是青石铺就,不掺金也不嵌银,显然不是为海客准备的,但石板边缘嵌着夜明珠,这时就焕出光华,照亮前路。

石板路两侧的林木,茂密得人都走不进去。

无忧谷的繁华只是短暂的假象,这才是水晶岛北部的真面目。船夫说过,无忧谷往北都是禁地,平民不得踏入。

石缝间有细小的绒草,但早都被踩平了。燕三郎看了两眼就道:“这条路,走的人很多。”

这片区域平民禁入,那么经常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又会是谁呢?

燕三郎又往前走了几步,千岁忽然道:“停步。”

他很听话,半步都没有多走。

“前面有古怪。”千岁举目四顾,又从怀里掏出一只蜡烛。燕三郎认得,昔年在船上偷看苏玉言时,他们就用过这种蜡烛,据说能隔绝人气,使自身的呼吸和气味不致外泄。

“有人?”

“不,不是人。”她有些警惕,“这林子里有些……东西。”

阅历丰厚如千岁,一时竟也未想起恰当的形容词。

她忽然伸手,一把按住燕三郎的肩膀往下压,声音低而紧促:“蹲下,屏息!”

少年不假思索蹲下,连头都不抬。

千岁还站着,也不知她从哪里变出一件大氅,抖手将自己和他一起裹住。

而后,她手持蜡烛,一动不动。

古怪的是,山风一点儿也不小,但烛火却分毫不动,仿如静止。

原本受到他们滋扰而停下来的虫鸣又开始了,悉悉啾啾唱得很欢。

燕三郎蹲在她腿边,幽香沁入心脾,十分宜人。千岁自带香气,两人相处已久,他早就嗅惯,但一直若即若离,似有似无,从未体会得这样清晰。

第662章 奇怪的桃源

也不知她是不是同样有些紧张,他仿佛能感受到她的体温,熨得香气越发浓郁了。

难怪要点燃蜡烛。

千岁的小手就垂在他肩膀上,柔若无骨,这时却抬起来戳了戳他的脸,再往斜上方一指。

燕三郎很明白,这手势只有一个意思:

看。

所以他顺势抬头,往天上看去。

林间的树梢上,不知何时飞来几个细小的光点,蓝绿莹莹的,像夏日的萤火虫。它们在附近盘旋、逡巡,又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它们就飞近了。

燕三郎下意识垂目,不再直视。

这几个光点在周围慢悠悠地转了两圈,像是压根没发现他和千岁,甚至还有一个就落在千岁身边的树枝上。

不多时,它们就飘走了。

又过好一会儿,千岁才掀开大氅:“起来吧。”

燕三郎站直,身高已经和她相差无几了:“那是什么?”

“不太清楚,像是某种……”千岁还眺望它们离去的方向,思索贴切的词汇,“……灵体?”

“像你白天一样?”

燕三郎的话倒是一针见血,阿修罗白天不只能以灵体出现。但她那时的形态是烟雾,与这光点又有不同。

千岁唔了一声,却又道:“不好确定,这毕竟是迷藏国的东西。”

迷藏国自成一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异界了。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规则,会衍生出不同的物种。是以她也说不出这些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有威胁?”

“有!”这回她倒是很肯定了,“我能察觉到这些东西恶意满满。有它们巡逻,怪不得这地方没有守卫。”

既然是禁地,那就要加强守卫,否则现在水晶岛上海客众多,难保没有一两个误闯进来的。

可是这里自始至终人影都没一个,全然不设防的模样,这本身就不对劲儿。

两人继续前进。

石板路修得笔直,几乎没有什么拐弯,可见修路的目的不是让人丛林漫步,而是直达目的地。

一路上,两人又遭遇三次光点巡逻。千岁的感知之力比对方更灵敏,回回都能提前覆住燕三郎,使这大活人的气息不被对方察觉。

燕三郎也清楚,她那件不起眼的浅灰色大氅应该是件宝贝,能够遮撇两人身形。但前面历次冒险都未见她用出。

千岁仿佛明白他心中所想,淡淡道:“这件灰氅用隐魂兽的皮子制成,蒙蔽不了活人的目光。”

原来如此。

石板路很长,燕三郎这一路走来都未再见到活人,不由得大奇:“这里只靠光点巡逻么?”这里应该就是水晶岛的核心区域了,至少也该有些侍从往来的,如今却是静得只闻风草萧萧。

“看来是了。”两人爬过一个小山包,千岁忽然往前一指,“到了。”

密林至此而止,眼前豁然开阔。

前方的低谷里有一圈圆楼,看起来像朱仙楼的翻版,精致犹有过之,却是黑墙金瓦,看起来低奢大气。燕三郎在别处看过的金瓦都是制好了再一块一块堆垒,这座楼却不是。瓦片上的金浆还溢漏到墙面上,一条又一条,一道又一道,看起来有些粗犷,可是金子本身的色泽就已经代表了人间极致的富贵。

笃信察一行人已经走出密林。那几名护卫向他躬身行了一礼就往回走,只有笃信察沿着石板路前去圆楼。

显然,这地方是护卫也没资格踏入的。

圆楼是个环形,中空。

走到这里,千岁就熄灭蜡烛,和燕三郎一起爬上了大叶榕的顶梢。

这株榕树长得很高,树梢离地面有十丈,两人就躲在浓密的枝叶中往下看去。

“那是什么?”燕三郎的声音有几分惊奇。

爬到高处眺望,才发现圆楼正中有一株枯木,焦黑如炭。

以两人目力,还可以看见圆楼当中有人走动。

这里终于有人了。

而燕三郎所指,正是那株枯木。

林木干枯的原因很多,虫蚁啃噬、潮湿内腐,或者被藤蔓绞杀。但这株枯木光秃秃的树杈都是子夜一般的黑,叶片枝条俱无。

燕三郎一看,就知道它是被烤焦的。这甚至已经不能叫做枯木了,而是死木。

它应该是焚于一场森林大火。

可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山谷正中,为什么要留下一株死木?

燕三郎想要下树,千岁却摆了摆手:“莫要冒进。这地方危险得紧。”

林地和圆楼之间空荡荡的,一棵树也没有,只是绿地。这种环境,不适合小三潜伏过去打探情报。

如果她能离木铃铛更远一点就好了,大可孤身前往。

可惜啊。

就在这时,有数十光点从四周林地里飞出,直往圆楼而去。

也几乎在同时,圆楼里面同样升起数十光点,飘向四面八方。

“它们在换班。”千岁凑在燕三郎耳边低语,“这里就是它们的大本营。”

热气和香气都喷在他耳朵上,少年很痒,但又不敢摆头。举首三丈外,有个光点刚刚飞过他们上空。

等这些东西消失在夜色中,千岁才问他:“现在怎办?”

“等。”燕三郎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他早晚还要出来的。”

少年没忘了自己此行目的。山谷里的圆楼看着古怪,但他们并不是来探险的,而是要从笃信察那里获知苍吾石的来源。

除此之外,他都可以视若无睹。“少惹麻烦才是正理。”

她低低哼了一声:“无聊死了。”

山风吹得榕叶簌簌作响,如同海浪。千岁的灰氅盖在两人身上,她干脆往燕三郎身上一歪:“好冷啊。”

也不知道这里的海岛有没有四季,但夜风凉得沁骨,她不喜欢。

她一直就喜欢温暖的阳光。

少年的身体,暖得像个小太阳。

燕三郎没吱声,只盯着圆楼中间的焦木。

千岁戳了戳他的脸,再重复一遍:“好冷啊!”

这三字拖得悠长,余音还颤了两下。

他看她一眼:“阿修罗会怕冷吗?”

“会啊。”她往指尖上呵气,“你不冷么?”

海岛夜晚寒凉,但他有真力护体。再说只要不是下雪的黟城,他就不会觉得有多冷。可是千岁的指尖像冰条子。

第663章 神使(打赏加更)

她的体温,向来是偏低的。

“回木铃铛吧。”

“我要是回去了,这大氅可就盖不住你的气息啦。”她瞪着他,小小年纪,真是铁石心肠!

燕三郎长长呼出一口气,坐正了身体:“随你吧。”

千岁挪了挪位置,傍着他坐,螓首倚在他肩膀上,再将大氅披在两人身上。“你要是不长个儿多好,这里还能坐得宽绰点儿。”

树杈虽然粗壮,可这上面能有多大位置?两人并排坐着,都没倚靠。

燕三郎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佳人脑袋在他肩膀上蹭了几次,显然坐得不大舒服。

正逢几个蓝色光点从上方晃过,燕三郎知道,至少几十息内它们不会路过。

他叹了口气,开始调整位置,先背靠树干坐好,再横过左腿,把千岁侧抱过来。

这样,她就能拿他当垫子或者靠背,蜷在他怀里了。

她很配合。燕三郎的怀抱,她待得太久太习惯了,无论是以哪个形态都不突兀。

从前他个子小,跟鸡仔似的,她都能提溜起他;现在他长高了,肩膀渐宽胸膛渐厚,靠起来还挺舒服的。

她螓首一晃,燕三郎就觉青丝拂过鼻下,险些打出喷嚏。他赶紧抬起头,抓过大氅,将两人包得严严实实。

要抓住氅边,他的手很自然就环住了她的肩膀。

千岁打了个呵欠:“那家伙要是出来,你再叫醒我。”少年身上的热力透过来,虽然她其实不惧的外界低温,也觉舒适得紧。

谁不喜欢打盹的时候暖烘烘的?他可比汤婆子好用多了。这一暖和,她又开始犯困。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有些无奈地看她阖起眼,竟是打算再睡一觉了。

这家伙,比猫还懒。

过不多时,千岁就没有声息了。

她睡觉不发出任何动静,甚至连正常人类的呼吸声都没有。绝美的容颜在黯淡的光线里看来,像是一尊玉雕。

完美得不像真实。

可她的身子很软,燕三郎总觉得自己抱住了一团棉花,好像没什么份量,却又很香、很暖——

在他的熨导下,她也暖和起来了。

隔着衣裳,两人没有肌肤之亲,他也不怕自己起疹子。但她睡就睡罢,还喜欢拿脑袋来回蹭他。

燕三郎静静凝视她片刻,就移开目光,去看底下的圆楼了。

接下来半个时辰内,陆续又有七八人穿出茂林,走进圆楼,再也没冒头。跟随他们而来的护卫都到林边为止,就行礼回返了。

他们没有资格踏入这里。

夜色渐深,世界仿佛都陷入沉睡,只有那些光点来回巡察,不知疲倦。

看来,前方的圆楼就是神之使者的居所了,包括笃信察也住在这里。

燕三郎想起船夫提过,每月一次的朝拜。

这儿是不是他所说的“圣殿”呢?

如果是,生命之树在哪里了,难道……

就在这时,又一批光点返航了。按理说,圆楼当中应该有新的光点升起,与它们换班。

然而,这次并没有。

光点沉入圆楼,居然有点急匆匆的意味,没再升起。

燕三郎掐着时间算的,总觉得这批光点才出去一刻钟不到就回来,太也古怪了。

¥¥¥¥¥

圆楼。

笃信察先回到自己住处沐浴。

泡了两刻钟,从浴桶里起身时,他才觉出疲惫稍褪。

毕竟是一把年纪了,高强度工作一整天,也有些吃不消。笃信察叹了一口气,真希望自己正当少年时。

然后就是更衣整冠。他换上一身舒服的软袍,再把自己花白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这才走出房门。

他这住处的陈设,比朱仙楼的贵宾房还要奢华舒适,笃信察却不怎么喜欢这里。

圆楼太空旷了,居者寥寥,没有人气。

再怎样豪华的居所,太过寂寥冷清也不好长住。

他还是喜欢自己在青棉岛的山庄,那里仆佣成群、伺候周到,不像圆楼当中,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不过,他在青棉岛也已经居住了十来年,再好的地方住久了也会腻烦。如果……

他抬头眺望虚空,又叹了一口气。

“因何叹气?”身旁忽有人问起。

笃信察回头,双手交叉按肩,恭敬地鞠了一躬:“神使大人!”

他身边不知何时立着一名女子,年约三旬,姿容虽然平庸,但是目光沉凝,仿佛可以洞察人心。

这一位,就是迷藏国至高无上的掌权者,平民终身或难一见的神使。

“盛会已经开始,你这两天累坏了罢?”想起信察的工作繁重,神使的目光和蔼。

笃信察的神色更加恭敬:“都是份内之事。”

两人并排而行,往圆楼的中庭而去。神使问他:“今日成果如何?”

“麒麟轩签下的契约有三百一十七份。”笃信察满面笑容,“比往年头一天多出了八十七份!



“不容易啊。”神使淡淡道,“听说今年海客遭遇风暴,许多船只覆没,抵达迷藏的人少了有五分之一。”

“琳琅市集的热闹程度,的确不如以往。”笃信察刚说完,不远处就有个声音插嘴:“哪里,我反倒觉得今年市集最是活跃,这才头一天就发卖了两三件秘宝。”

笃信察回头,看见一个矮小男子踱了过来。

“哦?”神使不置可否。

“这都是神使大人领导有方之故!”矮小男子笑眯眯道,“今年成果必定更胜往昔。”

“船只翻在人间,说明许多牌子都沉入海底,收不回来了,太可惜!”笃信察看了矮小男子一眼,“宝信察不愧去过人间历练,口才真好。”

又陆续有人从圆楼各处涌现,三三两两,最后汇集成二十余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跟在神使身后,走进中庭。

圆楼中空,从他们这角度望去,才能看见庭院正中是一口小湖,占地不过二亩,通透清明,足以鉴人。

那株仿佛被大火烧干的焦木,就立在湖水正中。

它生得实在高大,最顶点离地至少有二十五丈,疤节累累的主干上头枝杈纵横,延展了小半个湖面。

第664章 水上和倒影

抚今忆昔,不难想象这株大树华盖擎天、岁月峥嵘的模样。

这个世界始终有光,即便是夜晚也不似人间那么黑暗。如果燕三郎和千岁在这里,大抵就能看见一幅奇诡的景象:

湖水平滑如镜,不起半点波澜,清晰地映出了焦木的倒影。

可是在这水面的倒影里,哪有什么焦木?那棵树硕大无朋,万千枝条柔软如秀发、如丝绦,细细密密地垂下,一直浸入水下。

它看起来很像柳树,至少枝条很像。其主干是褐色的,枝条却是赤金,即便只是倒影,那金灿灿的光芒也足以将中庭照亮。至于叶片……

叶片是鲜嫩的颜色,通透如翡翠。

枝叶当中有无数光点穿梭飞行,如夏日萤火。

这些光点,燕三郎和千岁看了一晚上。

夜幕中狰狞向天的焦木,和湖水倒影里郁郁葱葱的垂柳。谁也没法子将它俩划上等号。可是细细观之,焦木的枝杈又隐现柳树的轮廓。

众人走上前去,由神使领头,跪在树前的软沙地上。

那是实打实地双膝着地、倾身匍匐,双手五指张开,手掌贴在沙地上,口中念念有辞。

这个姿势,也叫作五体投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虔诚,似乎心底也不带一丝杂念。

而后,众人再缓缓起身、坐直。

如此行礼三次,神使才带领大家站起,肃手而立。

夜风吹拂,湖水和焦木纹丝不动,可是水面的倒影里,那棵垂杨柳却被吹得微微摆头,青绿丝绦随风起伏,美得如梦似幻。

这美太不真实,在昏暗的夜里瞧起来反倒有两分凄哀。

接着,有两根金灿灿的枝条落了下来,上面还带着数十叶片。

神使站在湖边,这时蹲下身子,一手挽起袖子,一手探入水面。

等她缩腕离水时,却已经拈出了那两根柳枝!

黄金枝头叶片青翠,被她抬起,兀自有水珠成串滴落。

这静止如画的水面终于被水珠扰动,泛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呈上来。”神使转头吩咐。

包括笃信察在内,一众信察都从随身的储物空间里取出厚厚一摞又一摞契约。

这些,都是今日海客在无忧谷里签下的契约,有的是跟官方店签定的,有的则是买家和摊主之间交易用上的凭证。但它们最后都被汇总到信察手中,带到了这里来。

每五十张契约捆为一摞,这是早就整理好的。信察们在湖边跪下,亲手将一摞又一摞契纸放入水中。

也不知湖水深浅,这数十摞纸径直沉了下去,册页在水中舒展。

岸上众人就都眼巴巴望着,连神使也是目不转瞬,仿佛有所期待。

小湖再度平静如死水。

可是水面的倒影不平静。那数不清的光点如鸟儿投林,突然钻进了枝条里去。

是的,就是钻嵌进去。一个光点选定一根枝条,安稳下来。幽幽的蓝光透出,令金色的软枝都焕发奇异的光彩。

绝大多数柳枝还是无意识地轻轻摇摆。

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有三根软枝如有自主意识般伸向了沉入水中的契约,各自挑中了一张,灵巧地将它们从厚纸堆中抽了出来。

湖水清澈,契纸上的字个个可见。最古怪的是,只有这三张契约上的血指印溶化些许,渗了点血丝在水里,转眼就被柳条吸走了。

“今天有三个了!”宝信察不掩激动。

其他人的神态与他相似,甚至有些坐立难安。

不过再等上好一会儿,倒影里的柳枝条条垂落,这般异象也不再出现。

众人脸上的激动转为沮丧。

“今天只有三个。”笃信察长长呼出一口气,脸色沉重,“上次无忧谷开放头一天就有五个呢。接下来契约量会逐日减少,看来今次……”

无忧谷开放首日,因为所有海客都必须换出灵币作为买卖筹码,官方店和琳琅市集的交易格外火爆。过了今日,成交量必定会有所下滑。

没有开门红,这一次无忧谷盛会恐怕最后成果不佳啊。

“这事儿可说不准。”宝信察向着笃信察瞪眼,“从前也有过前少后多的情况。”

神使伸手,将柳条抽中的那三张契约先拣出来。宝信察恭恭敬敬上前接过。

然后,她才允许其他信察将所有契约全部拣出。

说来也怪,这些契约离湖之后落水如珠,再抖上两下,纸面就干燥挺括,看不出半点浸过水的痕迹了。

神使的注意力早就移去了被柳枝抽中的三张契约上。她一目十行扫过,就将它们交给笃信察:“确保这三个人在盛会结束之前,不会离开迷藏国。”

笃信察肃声应“是”,接过来收妥。

神使轻叹一口气,朗声道:“今天就到这里了。诸位,明日此时再会。”

于是众人四散而去,脸上都带着惋惜。

宝信察却没有走开,等旁人都散了才凑近神使道:“这一次,我们有两人未从外界返回。”

神使面沉如水:“上一次雾墙打开,我们也只出去了五人吧?”

“是。”

五人出去,两人未归,损失已达到四成,神使心情沉重:“都有谁?”

宝信察挨个儿念出,神使听见其中一名,蓦然动容:“它也没回来?”

“没有。”

“这怎可能?”神使不复先前淡定了。

宝信察道:“或许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六十年时间太长,谁也说不准其中会发生多少意外。”

“若它还活着,就必须回来。在外界,它熬不过下一个六十年!”神使在湖边来回踱了几步,望着他的目光如鹰隼,哪还有先前的温蔼?“再查。我不信它会轻易殒落。”

宝信察应了一声,这才退下。

神使并未马上离开,而是拣起身边的树枝,将叶子片片摘下。

摘掉以后,叶片就飞快变硬,再不复先前的柔软。神使伸指轻弹,甚至发出一点清脆声音。

如果燕三郎和千岁在这里,当会发现它们已经变成了无忧谷最贵重的货币——灵币。

这时湖中又有数十光点穿水而出,飞到半空中盘旋一圈,四散而去。

它们的巡逻工作又开始了。

第665章 又见故人

琳琅市集热闹不减,走在街上都只能随着人流缓慢往前移动。

街道两侧的摊位比起昨日只多不少,毕竟许多海客先去饱览岛国风光,再来这里做起买卖。

逛了小半条街,陪千岁讨价还价买了两样东西,燕三郎看路边店面的招牌又大又显眼,里面又是人头攒动,就溜跶进去了。

这家也是官方店,却非麒麟轩,而是宝华阁。

同为官方店,宝华阁的门面比麒麟轩还要气派,里面人来客往,生意红火得紧。燕三郎仔细看水晶橱柜里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物,可惜他在这里充不了大款,否则这一眼过去就有三、四件都想拿下。

接着,燕三郎就送两件东西去鉴定了。千岁花钱太狠,才走了半条街就用掉十灵币,燕三郎不知道自己兜里这两片弹不出脆响的灵币能不能撑到她走完两条大街。

才刚坐下,他就见门口又走进两个黑袍客,在伙计带领下走进边上的隔间里去了。

燕三郎微微一怔。

两刻钟前才往眼里滴过真视之水,燕三郎轻易就能看穿别人的伪装。他这一眼扫过去,立刻发现这两人居然是老相识:

丁云正主仆。

他们本是同一条船上的客人,可是海旅途中发生不少怪事,还折损了两条人命。丁云正主仆嫌疑重大,旁人对他们都敬而远之,这两人踏上迷途岛就跟同船的伙伴分道扬镳,再没有音讯。

燕三郎没料到,自己会在此地遇上他。

燕三郎今日拿出来的宝物,品质不如昨日,但数量不少,鉴定师要挨个儿细看,才能给出个恰当的价位。

隔间不隔音,燕三郎坐在这里,就能听见丁云正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宝信察,我昨日送来鉴定的东西,怎么只卖出去两样?”

那位宝信察答道:“有人出价购买,才能出货。”

“那都是好东西,怎会无人购买?”丁云正的声音明显有些暴躁。

宝信察笑了:“能送来迷藏图的,都是宝物。”

“罢了,契约可能修改?”丁云正重重呼出一口气,“不要分成了,我直接卖给宝华阁!再多加一样宝贝,我今天就要拿到钱!”

紧接着桌面上咚地一声闷响,似是丁云正放下一件重物。

那信察很有耐性:“当然可以,只不过契约要重新拟过,昨日的原件必须当场作废。您稍等,我着人去取昨日的契约过来。”

丁云正“嗯”了一声:“可以。”

这时燕三郎面前的鉴定师检验完毕,问他要买断还是分成。

燕三郎想了想,从怀里又掏出几样东西递了过去,其中就有一颗鲛人泪:“这几个也想卖了。”

鲛珠上沾有细润的血丝,乍看如桃花。

这几样倒是不错呢,鉴定师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头来。

就在此时,外间伙计陪着一人急匆匆走进来,直接走到丁云正这一间。

千岁伸指,在燕三郎后背戳了两下,提醒他转眸看。

其实不须她提醒,燕三郎也注意到了。

后进来的这一位,居然是笃信察!

他心里一下活络开了。这里是宝华阁,不是麒麟轩,笃信察跑来这里作甚?无论是荆庆还是庄南甲,都说过信察在各自官方店里坐镇,彼此有些竞争关系,平时也该是井水懒得犯河水。笃信察却过来了,看样子还是宝信察请来的,有趣。

隔间传来悉悉嗦嗦的翻页声,丁云正又开了口:“你又是哪位?你拿出来的这是……昨天的契约?”

“这是笃信察。”宝信察声音带笑,“客人有什么疑问?”

千岁听到这里,黛眉微蹙。

宝华阁签定的契约,现在为什么是由麒麟轩的笃信察拿出来?

丁云正疑道:“这血印好像浅淡了些。”

宝信察更温和了:“若是纸面没有污损涂改,契约就有效力。好了,我现在另作注明,将它废止。这是新契,请您过目。”

十几息后,隔壁传来“叭”一下拍桌声:“这价格给得也太低了!”

宝信察淡淡道:“您现在签的是买断,不是分成,这是一锤子买卖。”自然不像拿去卖给别人再分成到手的钱多,否则官方字号还赚什么,给这些海客义务打工吗?

燕三郎在这里都能听见丁云正粗重的鼻息,显然气得不轻:“那也不至于只到分成的一半价格!”

宝信察唉了一声:“规矩便是这样,我也无权私改。客人您很着急离开么?若可以多留个七八日,还是分成最好。”

“不行!”丁云正斩钉截铁,“我有急事,最迟明日就走。你这价格得再给我往上调!”

宝信察拖长了声音:“这个啊……”

一直杵在边上当观众的笃信察忽然插口:“恐怕这还有些麻烦。”

丁云正心焦,脱口而出:“怎么了?”

“您昨日送来的那只赤鸾蛋,似乎有些异样。”笃信察沉沉道,“几位信察都被请去了,正在查验。”

丁云正惊道:“能有什么异样?我坐船带着它,一路都是好好儿的。”这是他最看重的宝物,绝不容有闪失!他转头看向宝信察,“你方才为何不提!”

宝信察犹豫了几息:“我的错,那只鸟蛋似乎……不太像赤鸾。”

“胡说八道!”丁云正一急,又把这几字抛了出来。许是看到眼前两位信察脸色不愉,他紧接着又改了口:“这赤鸾卵货真价实,绝不可能有错!它是鲁浑……”

边上的护卫忽然咳了一声,丁云正一个激灵,立刻打住:“该不会是你们胡乱摆弄它,弄坏了吧!”

宝信察显然也有些担忧,犹豫一下才道:“这样罢,不若我领您过去看看。只要您的说辞可信,几位信察也会更加慎重。”

这厢鉴定师已经给出了价格,燕三郎一边分神听隔壁动静,一边对他道:“定契。”

这么爽快的卖家很少见,鉴定师怔了一怔,才提笔写字。

燕三郎抬头,向站着的千岁使了个眼色。

她今日也点过药水了,能看清他的神情,见状即会意,往后退开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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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活动最终解释权归《大魔王娇养指南》所有。

第666章 借口(打赏加更)

那厢宝信察和笃信察已经站起,亲自领着丁云正主仆往外走,虽然是挺胸抬头,但千岁总能看出两分殷勤之意。

呸,同样是卖宝,怎不见笃信察对她家小三儿这般殷勤?千岁一个退步,正好撞在一个伙计身上。

她用力奇巧,那伙计一个站立不稳,直接踩在丁云正脚背上。

这一下来得突兀,连护卫闵川都阻拦不及。他刚把伙计推开,丁云正已经半弯下腰大骂:“你瞎啊,没长眼睛吗?”

十指连心,这伙计又长得高壮,一脚下去险些把他趾头都踩碎了。

伙计吓了一跳,连连赔罪,就连千岁也道了歉:“对不住。没伤着你吧?”

间接撞上自己的居然是个女人,丁云正一怔。但他有急事要办,也没功夫跟对方纠缠,当下冷冷道:“算了,我们走!”

当下两位信察就领着他出去了。

这厢,鉴定师还在不紧不慢地填写契约,燕三郎也耐心等待。千岁凑过去,伸指在他后背慢条斯理挠了几下,画了个圆圈。

有点儿痒,燕三郎下意识坐直了。画圈的意思,是说圆满完成任务吗?

好极,少年忽然伸手拿回鲛人泪,还有其他两三样东西:“算了,想了想这些还是不卖了。”

就这几样最值钱。鉴定师心底吐槽,不想卖还让他白忙活这么久?但他脸上一点也不能表露出来,只是提起了笔:“那正好,这几样就不必写上去了。”

少年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你可擅长丹青技法?”

“丹青?”鉴定师没听懂。

“绘画。”

原来是问他会不会画画,鉴定师摇头:“不通。”

燕三郎笑了,牙是明晃晃地白,碍着千岁的眼。她在他后背悄悄捏了一把。时间宝贵,问这些无厘头的问题作甚?

“那没事了。”燕三郎额角一跳,千岁掐得真疼啊。

他驾轻就熟,飞快按了手印。当然,这一次他学乖了,早在指尖套上了荆庆赠送的薄膜,用的也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提炼出来的红腥草汁。这种植物汁液鲜红如血,甚至还有一点点铁锈气味,和血液很像。

虽然是头一次施为,但他动作迅速而隐蔽,鉴定师并未发觉。

契约签成,双方各执一份。宝华阁给出灵币,燕三郎揣在怀里就大步而出。

“问他画画作甚?”她没好气瞪他一眼。

“没事。”

有事他也不会跟她说,千岁懒得问了。就让他在肚子里憋着坏吧。

“跟我来。”出了门反而是千岁领路。方才那一撞,她把诡面巢子蛛放在丁云正身上了。

她总觉得迷藏国的信察有些古怪,不好安放这些小东西,只选了丁云正。

两位信察带着丁云正早了半刻钟出门,现在影子都不见了,燕三郎只得问:“他们往哪里去了?”

千岁向北一指。

“圆楼?”燕三郎脚下不停,一边思索,“赤鸾卵的确不一般,但这迷藏岛上的赃物不止这么一件,怎么会让两家官字号的信察一起行动?”

“赃物?”千岁好奇,“你怎知道?”

“前年连夫子为我们讲解西方的风土国情,就说到鲁浑国的护国神鸟赤鸾产下的一枚鸟蛋在十年前被盗,到现在都没有音讯呢。鲁浑国为此大动干戈,还进攻了东边的邻国。”

千岁眨了眨眼:“有这事儿?”她怎么全无印象呢?

“那天早晨的阳光很好。”燕三郎还记得清清楚楚,“你睡得很香。”那时白猫睡在窗边的八宝柜上,就差四脚朝天了。

千岁讪讪。白天咩?那就不能怪她了。

“为了个鸟蛋会大动干戈?”她引开话题,“现在鲁浑国还在么?”

“在,疆域扩大了三分之一。”燕三郎记性很好,“它进攻邻国,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就吞并下来了。”

“呵。那依我看来,鸟蛋被盗也只是个幌子。鲁浑国有东侵的野心。”否则吞并邻国的速度会这样快?

“不止你一人这样以为。”燕三郎脚步一转,由东街走向了北街,“不过丁云正说漏了嘴,至少鲁浑国的赤鸾卵的确被盗了。”

那等至宝无论出现在哪个发卖场上,鲁浑国事后得了消息都不会善罢甘休。也只有在迷藏国这种人人遮头藏尾的地方才能脱手。

这也是海客云集迷藏国的主要原因。

“往正北去了。”北街已经走完了一半,千岁基本能确定那几人的方位,“大概去往我们昨天走过的小路。”

也即是说,两位信察要把丁云正带去禁地。

就为了一枚赤鸾卵吗?

“有趣,太有趣了。”千岁摩拳擦掌。赤鸾被赞为神鸟,的确有了不起的天赋神通。但灵物和妖怪在人间已经式微,在人族的蓬勃气运面前,它们掀不起惊涛骇浪。“一只小小的赤鸾卵,能惊动这么多信察?”

“丁云正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无知者才无畏,迷藏国的神使和信察太神秘,连本国平民都难得见上一面,他们这些外来客又怎么会了解?

“迷藏国焉会随意加害海客?”千岁抚着下巴,“他们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飘洋过海原就是风险重重。”燕三郎轻声道,“每六十年有多少人来,多少人回,多少人命丧黄泉?谁也无法统计。”

“是哈,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别的不提,几天前那场暴风雨就掀翻多少船只、吞噬多少人命?谁也不晓得。

“迷藏国定有稳妥做法,才能令无忧谷的盛会一次又一次举办下去。”或许信察们找丁云正过去也不会害他性命。但燕三郎从昨日深入山谷见过圆殿之后,总觉得这地方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果然两位信察带着丁云正主仆往北方去了。

两人心知肚明,那就是前往圆殿。不过还未踏上石板路,燕三郎就发现那条路上不清静,时常有人来往,看模样不是信察就是信民。

现在是大白天,既要瞒过人眼,又要瞒过天上那些奇怪的光点监视,难度太大,风险也太大。

第667章 引入圣殿

燕三郎不作多想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往回走,找个清静地方。”

大路尽头是一片木场,此时无人。燕三郎正对着石板路坐去木堆上:“我记得,圆殿离这里也不到二十里地,还在监听范围内。”

千岁嗯了一声。反正左右无人,她令诡面巢蛛放大声音。

对于这趟行程,丁云正有些疑惑。两位信察告诉他,赤鸾卵有生命,与普通商品不同,必须妥善安置。

“安置去什么地方了?”这条路虽然清静,但偶尔也能碰见人,彼此都是笑一笑,闲适得好像郊游,因此丁云正主仆还比较安心。

当然,最主要的是两位信察都是迷藏国的高层。无忧谷盛会举办了这么多届,总不至于私下里胡乱找人麻烦或者谋财害命。

“圣殿。”

笃信察此言一出,丁云正主仆都是一愣,接着就听他道:“神使听说火鸾卵被卖与麒麟轩,就打算将它养作护殿神鸟,昨日就着我们带过去了。”

丁云正这才“哦”了一声。

笃信察接着又问:“客人这样着急卖出,可是临时有事?如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丁云正这时也没了脾气,长叹一声:“家乡有要紧事,我必须赶回去。两位信察早点帮我把东西兑成珠宝钱款,就算帮了我的大忙。”

千岁听到这里,满脸惊奇:“他缺钱?”

丁云正说得很清楚了,他卖掉这些宝贝换得的灵币,要直接兑换成钱款,带回陆上去。若非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个答案她是万万想不到。此人行事铺张,派头十足,当日走上码头时还前呼后拥呢,身上的衣料、腰间的挂饰也都是一等一的好。

分明一个锦衣玉食的王孙,怎看也不像荆庆那样的穷鬼。

人为财死这话没错,不远万里赶来迷藏国的海客多半是求财的,但大伙儿一般选择把钱款再买入值钱的宝物,带回岸上卖个高额差价。

迷藏国六十年才开放一次,每人都只能孤身进去,能带多少宝贝出来?那点儿东西在偌大的人间都激不起一点水花,能带回去就赚大发了。

可是丁云正只要钱,迷藏国遍地都是的玩意儿。

他是有多缺钱?

燕三郎静静道:“他是上柱国公子,兴许是上柱国缺钱了,那就不是小数目。”

那厢宝信察笑道:“原来如此,谁没有个急用的时候?客人莫慌,只要验明赤鸾卵是真,钱款立刻就到。”

接下去,燕三郎听见的都是一些客套话了。

等得无聊,千岁干脆掏了椰子脆片出来吃。海岛上的椰子浑身是宝,果肉还能烘烤成这样的讨喜的零嘴儿。

燕三郎看她吃得十足香甜的模样,也伸手从她掌心取了一片。果然,这白白的一片咬在嘴里嘎嘣脆,喷香可口。

她手小,掌上也放不了多少,你一片我一片,转眼就快拿光了。

就剩最后两片。

燕三郎伸指去拈,恰好诡面巢蛛又传来人声。这回动静与先前都不同,一下吸引他全部注意力。

少年将脆片丢进口中却不咀嚼,惟恐清脆的声音干扰了听觉。千岁不动声色瞄了瞄他的手指。

这厮知道他触到了她的掌心吗?

好像什么异样都没有,显然他压根儿都没留意。

诡面巢蛛一直忠诚地传递人声。燕三郎听见丁云正流露惊奇却又要故作镇定的声音:“这就是圣殿?”

“正是。”笃信察这句话,同时肯定了丁云正和燕三郎的猜测。

“咔嚓”,千岁嚼了一口椰子脆片,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声音。

燕三郎忍不住瞪她一眼。

她满脸无辜,干脆再多咔嚓几下,咽下去了。

北部山谷里那处古怪的圆楼,居然真是神使和信察们的居所。

庄南甲说过,他们要居行合一,所以居住之地也就是祷告之所,是整个迷藏国最神圣之处。

千岁目露异光:“看来,焦木就是生命之树?”船夫说过,圣殿里供奉着生命之树,那处圆楼是圣殿,奉在正中的岂非就是焦木?

这就古怪了,焦木的模样跟“生命之树”的称谓有十万八千里远吧?

果然丁云正很快就问了:“这里怎么种着一株……呃,这树怎会这般?”他本想说“死树”,可是话不吉利。再说它可是堂而皇之种在迷藏国的圣殿里呢,从这里布设的氛围来看,迷藏人显然对它非常恭敬。

宝信察笑道:“您走近了看,自有不同。”

丁云正很快就轻轻“啊”了一声:“这湖水、这倒影……这是树的倒影么?”

湖水?燕三郎和千岁互望一眼,圣殿里还有湖么?他们昨晚虽然居高,但视线被墙瓦遮挡,根本看不到圣殿圆环的根部里。

丁云正的声音里满满都是不可思议。他好歹也是柱国公子,不是没见识的乡野小子,一株树的倒影有甚好惊奇的?

千岁心痒得很,嘟哝道:“我也想去看看。”

燕三郎没有吭声,目光闪动。就在这时,丁云正忽然惊呼一声:“你们作甚!”

有变故?

诡面巢蛛不会传来太多杂音,燕三郎听它转达,终比不得身临其境,也不晓得圣殿深处发生了什么。

但过不得几息,他就听到闵川大吼:“公子快跑!”

他的声音粗嘎而急切,把惊怒和焦急表现无遗。

诡面巢蛛是放在丁云正身上的,千岁都能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显然是坚定执行了闵川的交代。

而后,她就听见一个女子轻声细气地问:“贵宾要去哪里?”

这女声没甚特点,就是平和得令人毛骨悚然。

丁云正大呼:“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鬼、鬼东西!”

最后几字说得惊骇欲绝,还有些口吃,显然他吸气都吸不利索。

千岁奇道:“什么东西惊吓到他?”

燕三郎竖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仔细听。”

先前那个女声又道:“别怕,我们不杀你,只向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第668章 都不简单

女声轻笑不答。

而后,就是扑通一声。

诡面巢蛛很少将环境的杂音传递过来,但这一下实在太响了,像是水花四溅。

燕三郎听得眉峰攒起:“他被丢进水里?”

千岁轻轻“咝”了一声:“麻烦了!”

诡面巢蛛可没有在水里监听的本事。

果然那一头长久地没有动静,也不知后续又发生了什么。

这种沉默,格外让人抓心挠肝。

也不知过了多久,千岁才站了起来,踢飞地面上一颗石子儿:“看来姓丁的完蛋了,现在怎办?”

也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习惯了问燕三郎“现在怎办”?

少年眉目沉凝,正要开口,诡面巢蛛那里忽然又传来了人声。

“神使大人,这是?”这是宝信察的声音。

千岁眯起了眼,有人把蜘蛛从水里捞起来了?

并且宝信察的话也让她疑窦丛生。神使?这女人就是迷藏国至高无上的天神使者?

“诡面巢蛛的幼蛛。外客也曾带进迷藏国贩卖。”先前的女声道,“诡面巢蛛能背负数百幼蛛前行,母子之间同气连声。幼蛛听见什么,母蛛那里也会同时得到反馈。”她顿了一顿,“海客在迷藏国买卖不了活物,只能带进蛛卵。但它长得特别,我还记得当日货板上的描述。”

笃信察懂了:“有人正在监听?”

“这两人懵懂,也没带着母蛛,可见这蜘蛛是别人放去他们身上的。”这女子声音转冷,“方才你们带这主仆过来,一路上可有异状?”

“没有……”笃信察显然也在回忆,想了想突然道,“就是带出宝华阁前,被人撞了一下。”

“还记得什么模样?”

“是个女人,侧着头道了歉。”笃信察说到这里支吾一下,“没看清她的脸面。”

“你呢?”

宝信察也汗颜:“没看清。”

燕三郎听到这里,就知道荆庆所言是真,迷藏国的高层一直都用真视药水来监视海客。

那女声转冷:“有趣,连你们都没看清。”

话到这里,就没下文了。

诡面巢母蛛一个劲儿举前爪擦试自己鼓出的复眼。

燕三郎将这异常举动看在眼里:“它怎么了?”

“死掉一个孩子,它伤心了。”千岁把诡面巢蛛收起,怒气冲冲,“那个女人捏死了我的蜘蛛!”

所谓术业有专攻,诡面巢蛛面对异士并没有多少自保之力。

燕三郎站了起来:“走吧。那女子对诡面巢蛛如数家珍,不会不知道它的监听范围。过会儿他们就要出来附近搜索了。”

他们最好早一步离开。

千岁随他往琳琅市集里走,四周人声逐渐鼎沸,很能带给人虚假的安全感。

踱出数百丈,千岁的火气消褪下去,倒是哧一下笑出声来。

燕三郎瞥她一眼:“笑什么?”这时候还能笑,心可真大啊。

他的猫儿一向无忧无虑。

“他们暗害海客的过程被我们听了去,必要想法子搜我们出来灭口。”千岁悠悠道,“你猜他们会怎做?”

“去宝华阁找记录。”燕三郎不假思索,“当时你就在隔间鉴定宝物,还有我这个同伴。他们只要去核查那时的记录,就能找出我们签过的契约!”

“可惜啊,查无此人。”千岁冷冷一笑,“也让他们吃一次瘪!”这才算扯平。

不过两人都明白,多亏了荆庆的情报,燕三郎签契时用的是假手印。否则对方顺藤摸瓜过来,就轮到自己吃大亏了。

“不过他们细查契约的话,就会发现我们动了手脚。”燕三郎正色道,“这招以后在官方店不能再用了。”

平时倒也罢了,官方店每天收进的契约数以百千计,没人会专门去盯他这一份儿。可现在那位神使变着法子要把他揪出来,今次因为假手印和红腥草汁而失败了,必然要求官方店从今往后严查。

千岁眼珠子一转:“对了,荆庆?”

“希望他今天没跟官方店打交道。”燕三郎一下子站定,“去提醒他一声。”

若是信察严查契约,不难发现他们造假。从现在开始,无论是他们还是荆庆再使出这种手段,只怕都要被抓个现行。

一旦荆庆被逮,作为同船人的燕三郎和千岁也会曝露。

……

对于滴入真视之光的人来说,无忧谷其实不大。燕三郎两人边逛边找,四个方向四条大街,半天时间就逛完了,却始终没有瞧见荆庆的身影。

这小子去哪了,没出来摆摊还是已经被官方抓走了?

千岁轻声道:“去他院子看看。”

这会儿又到傍晚,许多海客都要回朱仙楼休息。初临迷藏国的兴头已经过了,人们的作息开始规律起来。

荆庆的院门紧闭。

燕三郎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直接上去敲门,而是找上了住他隔壁的庄南甲。

老头儿消失两天终于回来,给燕三郎开门时,他仿佛也是刚刚回来。千岁在他靴帮子上看见了粘附的泥砂。

“荆庆可在?”

“不清楚。”果然庄南甲转身往里走,“我也才回来不久。”

千岁返身关上了门:“你的侍女呢?”他院里空无一人。

“让她给我拿晚餐去了。”庄南甲脱去罩袍,伸展一下脖颈,很是疲惫的模样。

燕三郎已经走去露天的院墙,靠在墙根底下听了一小会儿。

隔壁就是荆庆的住处,现在安静得很,半丝儿声响皆无。

“怎么跑我这里来找荆庆?”庄南甲也跟了过来,见状好奇不已。

“他惹了点麻烦。”燕三郎面不改色,“恐怕官方会找过来,最好先给他提个醒。”

“若无大事,官方不管。”庄南甲漫不经心,“每次开放,迷藏国里都有大小意外发生,只要不把天捅个窟窿,官方才不理你。”

“可见你对迷藏国不是一般地了解呢。”千岁负手踱了过来。这老小子说三分遮七分,明明晓得迷藏国不好惹,还指引他们跟踪笃信察。这要是普通人去闯禁地,恐怕没走上二三里就被逮住。

庄南甲回过头来,给两人一个慈祥的微笑:“去找过笃信察了?”

第669章 迷藏人(打赏加更)

“严格来说,不算。”燕三郎面色平淡,“我们想跟去他的住处,结果发现那里闲人免进,还有些古怪物事……”

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凝视庄南甲:“我就不多说了,想来你也清楚得很。”

千岁走到他身旁,插口问了一句:“这两天你去了哪里?”

“也就四处走动走动。”庄南甲呵呵一笑,“药引子已经买到手,也没甚要紧事务待办,不若看看风景散散心。”

千岁也对着他呵呵两声:“敬酒不吃吃罚酒!”接着笑容一收,双手探出,闪电般按在他双边太阳穴上!

她出手如风,便是燕三郎也没法子躲避,何况庄南甲只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老头?这一下被按实,他“啊”了一声,就要挣扎。

千岁哪容他挣脱?手上稍用了点力,他就动弹不得,痛得唉唉叫唤。

千岁指尖焕出浅淡的红光来:“不想被打晕,就乖乖闭眼。”

燕三郎知道,她要施展摄魂术了。这神通能令人在意识不清时吐露真话,但前提是“意识不清”。

阿修罗可不理会什么尊老爱幼,庄南甲要是顽强抵抗,她一指头就能把他戳晕过去。

眼下她强行施法,庄南甲恐怕要头晕脑胀胸闷。

这老头子忽悠他们去迷藏国禁地,十足不安好心,千岁从来不吃闷亏,至少要给他一个教训。

庄南甲的确是皱眉瘪嘴,很是难过的模样,一张脸突然变得赤红,无端肿胀一圈,连脑门儿青筋都突突直跳,像是下一秒就要爆开。

燕三郎瞧得心中一跳:从前千岁施展摄心术,可没遇过这种情况。

是庄南甲体质不耐受?

千岁手指忽然下移,扼住了庄南甲的脖子,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冰寒:“说,你是什么东西!”

这话说出来通常是骂人的,但燕三郎看她脸色不像怒气冲天,反倒是如临大敌。

奇哉怪也,她向来瞧不起任何人。

庄南甲被她扼得喘不上气,脸肿得更红了,十个指头来掰她的手,却哪里能掰得动?只能拿求救的眼神看向燕三郎。

燕三郎手还拢在袖子里,只说了句:“捏死就没用了。”

千岁当下手一松,庄南甲猛力吸气,一下子咳个半死。

少年这才问:“怎么了?”

“他的魂魄有古怪。”千岁盯着庄南甲目不转瞬,仿佛那张脸上能开出花来,“与你们都不同。”

她不待燕三郎发问就接下去道:“人有三魂七魄。但他——”她指了指庄南甲,“这东西却不是呢。并且他的魂力强大,甚至还要远胜于你。”

庄南甲缓上几口气,抬眼看向千岁:“彼此彼此,你也不是人!难怪不曾在船上出现。”

他眼里透出了然的光:“其实你一直跟着我们罢?”

此时的庄南甲目露精光,哪里还有先前的老眼昏花?

千岁抬起下颌,冷冷道:“搞不清现在是谁审谁么?你魂力虽强,体质太差,我一抬手就能捏死你。”说罢,指尖燃起一点红莲业火。

此物专烧神魂,也不知庄南甲是否明白它的神通,反正他眼里露出警惕之色,看看她,再看看燕三郎,半晌后长长吁出一口气,眼里的精光又慢慢黯淡。

他再缩一缩脖子,又是原来老朽昏聩的模样。

“罢了,你们想问什么就问,不要动手动脚。”

千岁收起红莲业火:“先说说,你是什么鬼?”这玩意儿与人间的生魂、死鬼都不一样。

庄南甲轻咳一声:“我便是迷藏人。”

这答案实出两人意料。千岁皱眉:“什么意思?你是小世界的原生土著?”

“正是。”庄南甲拿镜子一照,脖颈上一圈红指印,“土生土长,但不是你们在各个岛上见过的迷藏人。他们都是人间来的。”

燕三郎目光微凝:“你是说,他们来自我们的世界?”

“他们的祖先来自人间,在迷藏国繁衍生息罢了。”庄南甲耸了耸肩,“所以,他们是你们的同类。”他看着燕三郎又更正一句,“你的。”千岁不是人,和这小子不同类。

燕三郎恍然。

数年前初闻迷藏国,他是有些好奇的,想瞧瞧天外世界的人长何等模样。结果无论是读过的典籍也好,他亲自来这里看过也好,发现迷藏人与他们并无不同,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有脑袋有四肢,手生五指,充其量就是皮肤黝黑一点,粗糙一点,那也是海风吹的。

现在终于有答案了,这些所谓的迷藏土著,原本就来自人间。

都是同一个物种,再变化还能变到哪里去?“知情人多么?”

“不多。”庄南甲慢慢踱回屋子里,拿了一瓮好酒出来,“便是曾经的人间后裔、如今的平民,也以为自己真是迷藏人了。这种事儿,我们不会特地纠正。”

外来的海客,更不知这里的底细了。对他们来说,迷藏国只是个六十年才开放十五天的淘宝圣地。

“迷藏国的平民,有数万之多?”

“上一次离开之前,我记得是四万两千七百人。不知这几年有无增减。”庄南甲拔开酒塞,深吸一口酒香。

燕三郎看向他的目光已有不同:“你的族类,又有多少人?”

“也就千余。”他取出青瓷杯,给两人斟满,“有减无增。”

千岁随手拿起酒杯,轻啜一口:“少数人对上多数人……唔,这样看来,神使和信察也是迷藏土著?”

“是。”

千岁又问:“他们是你族人?”

“是。”

她了然一笑:“所谓‘进迷藏国来买药引子’,这话是骗人的吧?”荆庆的推断没错,这老小子的迷藏国之行是有进无出了。本来他也是迷藏人,穿过雾墙就是回到了家乡。

“……是。”庄南甲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我这次回来,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再离开了。”

燕三郎往后倚去靠背上:“当年你为何要离开迷藏国?”

“出去找点东西。”庄南甲眯着眼,“是族里派遣的任务。”

千岁斜睨着他,判断他话里有几分真实:“找到没?”

第670章 深挖

“没有,我太没用,到老了都未能找到,只好回来了。”庄南甲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落叶也要归根嘛。”

最后几字,充满了怅惘之意。千岁却是个没心没肺的,毫无同理心:“你想造反吗?”

庄南甲吓了一跳,眼神从燕三郎脸上划过,见他面无表情,眼都不眨一下,仿佛没听见千岁说了什么。

“何出此言?”

“神使和信察都把架子端得很足,仰着脖子走路。你是他们族人,回到这里却成日蝇营狗苟、暗中鼓捣。”千岁似笑非笑,美眸里都是讥讽,“不就是要和他们对着干,这很难猜么?”

“不不,我和他们是有些过节,但……”庄南甲说到这里,话音一顿,“你怎知道神使架子端得足,你见过她了?”

“没见过。”燕三郎接过话茬,“但听过她的声音,也知道她刚刚杀掉了丁云正。”

庄南甲一怔:“她找上丁云正了?”

“嗯。”看来他是知情的,千岁俯身向前,“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圣殿,还有那些奇怪的光点。不要想着找理由糊弄我,那些都不是活物!”

庄南甲的目光带上了惊奇:“你们居然能深入禁地?”

“你们那禁地的守卫也不怎样森严。”千岁撇了撇嘴,“圣殿正中还供着一棵死树,作什么用的?”

她直言焦木,庄南甲这才相信他们当真走去了圣殿附近,眼睛顿时亮了:“你们闯进去了?”

千岁一下不吱声了,他姑姥爷的,不好闯啊。

燕三郎代她摇头:“没有。那里面有点古怪,不好轻举妄动。”

“亏得你们谨慎。”庄南甲呼出一口气,“否则有去无回。”

燕三郎正要再问,外门响了。

庄南甲的侍女返回,带来了他的晚餐。

饭食很精致,主菜是烤得金红喷香的乳鸽,表皮又酥又脆,再配上小碟梅子粉,那一口酸甜立刻就能解去肥腻,再把鸽肉的一点点膻味儿都压得无影无踪。

千岁指了指乳鸽:“去,给我们也捎两份晚饭过来。”她是过来说正事儿的,原本不饿,可是闻着油脂的香气忽然就食指大动,这才想起来自己一整天没吃饭了。

不管迷藏国里隐藏了多少阴谋诡计,但是吃喝玩乐不要钱这一点,深得她心!

侍女看了庄南甲一眼,见他点头,于是又带门出去了。

“好了,说重点。”待她脚步声消失,千岁就敲了敲桌子,不满道,“我耐性有限!”

“待我想想,从何说起。”庄南甲喝酒润了润嗓子,“我们族人虽少,却也不是铁板一块。你们人类不是有个说法么,一种米养百样人。”

“然后?”

“我从前犯过大错,致一件宝物流失人间。为了将功补过,我就借着上一次雾墙开放的机会离开迷藏国,希望找回那样东西,将功补过。”庄南甲说到这里,脸部肌肉微微跳动两下,“可是我去往人间之后慢慢回想推导,才发现这些都是对头的奸计!它设好了局,要将我骗去人间,让我死在外头!嘿嘿,我偏就不能让它如愿!”

千岁抱臂看着他,不信:“所以说,你这趟是回来复仇的?”

“是。”庄南甲阴沉地哼了一声,“但回来之后才发现,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它倒是一路青云,爬到了神使的位置上去!”

燕三郎杯子举到一半停住了:“神使?你的对头是神使?”

千岁的脸也沉了下来。她原以为这老小子最多得罪一个信察,哪知道他要杠的是神使?“你打算怎办?”这老小子是迷藏土著,回来以后却不去自白身份,反而扮作海客逛吃逛吃,说没企图必是假的。

“我若是公开身份,恐怕没什么好下场。”庄南甲淡淡道,“不如以攻为守。”

燕三郎目光闪动,问出了关键问题:“笃信察与神使关系匪浅?”否则怎会引他们去找笃信察的麻烦?

“何止?”庄南甲嗤笑一声,“从前他明面与我交好,背地里狠狠捅我一刀。若不是我对他深信不疑,也不至于掉进别人给我挖好的陷阱!”

他眼里爆出的恨意,比提起仇家时更甚。

叛徒最遭人恨,不管是哪个世界。庄南甲转眼又道:“不过你们莫要以为,我让你们去找他就是暗报私仇。苍吾石流……被买卖却没有留底,的确就是笃信察的手笔。麒麟轩向来由他打理,你们不找他还能找谁?”

千岁摇头:“你的话真真假假不可信。当日你给我们的线索,是从麒麟轩的伙计那里得来?”

庄南甲点头:“是。”

“好,那么你把这伙计给我弄来。”她盯着他道,“我自有办法令他只说真话。”

庄南甲倒没有露怯,只是思索了十几息:“这不难办,但对我有甚好处?”

“我能饶你一命。”千岁冷冷道,“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办了笃信察。”

“好。”庄南甲一口就应承下来,“明日一早就能办妥。”

这时侍女再次返回,手提两只硕大食盒。

朱仙楼对于贵宾的要求,一向是超额满足的,这回还多赠送了几只爽口的老椰子。

对着个老家伙吃饭,千岁没有胃口。她一把接过食盒递给燕三郎:“走吧,似乎听见隔壁有动静传来。”

她指哪,燕三郎就走哪,并无异议。

不过临出门前,他突然转过头又多问了一句:

“胡勇和霍芳芳,你杀了哪一个?”

¥¥¥¥¥

荆庆回来了。

他刚开门,燕三郎劈头就问:“你今日去过官方店了?”

荆庆茫然:“没有啊。”

“那就好。”千岁拂了拂袖子,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将此间主人推去一边,她大步往里头走,顺道向里间两名侍女指了指,“你俩,出去。”

这客人太霸道了,荆庆只得唤两名侍女都退出门外候着。

相比之下,燕三郎就客气多了,至少寒喧一句:“晚饭用过了么?”

“啊,吃过了。”

第671章 海岛行

荆庆只答了这一句,然后就看见燕三郎提溜着两只大食盒放去他桌上,自顾自排菜布饭摆好镶金箸。千岁施施然坐好,解下面具,心安理得享受燕三郎的服务。

这两人,还真不跟他客气。

千岁挟起一只乳鸽腿,蘸了梅子粉,轻轻咬上一口:“味道不错。你上哪去了?”

这两句话前后不搭,荆庆愣了愣,才知道她对自己说话:“出海去,游逛了一圈。”

“官方店不要再去了。”燕三郎接过话头,“你若是赚够钱,也莫去琳琅市集摆摊。”

荆庆忙问因由。

燕三郎将今日发生的事择能说的都说了,而后道:“神使和信察翻看契约,不难发现们画下的血印有假。未来这些天,你再去官方店买卖,只要是做假手印,就很可能会被当场逮住。”

荆庆色变。

荆家祖父就是用了真手印被追魂夺命,荆庆吸取教训,绝不会重蹈覆辙,因此他卖货给官方的路子算是断了。

就如燕三郎所言,最好在琳琅市集也不要再做交易。那里通用的也是官方的契约,谁知道神使会不会布下罗网,等着他们来投?

“这地方有些鬼祟,你最好早些离开。”燕三郎顿了一顿,正色道,“这次是我连累了你,实在愧疚。如果力所能及,我愿做补偿,钱物亦可。”

六十年一遇的机会,价值七八万两银子的通行令,成本高昂。荆庆为今次迷藏之行筹备已久,若是受燕三郎所累只得收手,那么燕三郎的确欠他一个好大人情。

要知道,今日神使和信察追查不到他头上来,也多亏荆庆提供的手段。燕三郎做事干脆,既然自己连累对方,那就该由自己做出补偿。

荆庆目光飘忽,显见得心乱如麻。

留下?好似也无可作为;离开?他又心有不甘。

千岁也不吱声,低头吃自己的晚饭。

过了许久,荆庆才喃喃道:“燕小哥你有本事,我也不要别的补偿,帮我完成祖父的心愿就好。”

荆家祖父留有遗书,嗟叹自己被迷藏国害了终身,只可惜不能揭露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荆庆希望代他满愿。

千岁对燕三郎呶了呶嘴,示意他莫要同意。可是少年只作未见,点头道了一声“好”。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燕三郎道:“我们查找线索,本身也绕不开这些事情。”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想拿到苍吾石就甩不脱这个世界的秘密。

他和千岁来到迷藏国的初衷,只是为了寻找苍吾石的来源,除此之外明哲保身,最好其他秘密都不要碰。

可是现在想来,木铃铛在他刚刚拿到迷藏海国的通行令就发布了红光任务,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和千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生生将卫王逼死,帮着萧宓爬上一国之君的宝座,那也不过是个红色任务啊。

所以依着木铃铛的尿性来看,这一次迷藏海国的任务也简单不到哪里去。

荆庆得了燕三郎的承诺,很是高兴,紧接着脸上却有了愧色:“我也真没能耐,在迷藏国转了两天,也未找到解谜的办法。”

千岁拈起一颗草莓,凉凉道:“你不跟官方打交道,就是在迷藏国再转悠几年也套不出真相。”

荆庆面色讪讪。他也知道千岁说得对,可他胆小……呃,谨慎惯了,又有祖父的教训在前,内心是不想跟官方打交道的,最好能暗中调查出一点门道来。

反正还有十来天时间,他这样安慰自己。

千岁又问他:“你都去哪里转悠了?”

“找了个小船,去了六、七个海岛。”荆庆答道,“去得最远的一个,是赤门岛。离水晶岛南码头有数十里了。”

“可有所得?”

“惭愧,没什么发现。”荆庆啧啧两声,“倒是看出迷藏国的百姓对天神狂热信崇,每个岛上都立有许多神柱,柱前必有新鲜供奉,时常还有人五体投地叩拜。我看到几个上岛的女客不知深浅,对着神柱指点讥笑,结果一向温驯的百姓暴起,将她们打到头破血流。”

千岁支楞起耳朵:“然后呢?”

“然后我便走了,不知此事后面如何收场;也不知迷藏国怎样给受伤的海客一个交代。”

燕三郎也不觉得古怪:“不稀奇,就算在人间,百姓也时常供奉神明。”连曲云河那样的山泽都能长年享受香火不断呢。

“无忧谷开放期间,这种小事免不了也少不了。”千岁挟起一枚糖渍番茄放进口中,凉凉道,“转了两天,你就这么一点收获吗?买了几万两门票才进来的,未免不值。”

这话扎心,荆庆赧然:“本地百姓虽不富足,但是安居乐业,没见到什么特别之处。对了,我倒是看见了几位信察的庄园。”

燕三郎顿时想起庄南甲所言,信察在迷藏国地位崇高,平时居住在海岛上的庄园里,出入都有仆佣成群,排场比起人间的富豪只大不小。

毕竟,富豪只是有钱,他们却是有权。

钱在权前面,时常就是唾手可得。

“如何?”

“怎是‘金碧辉煌’这四字了得?”荆庆努力回想,“我路过一位宝信察的宅邸,里面的仆人正好开门走出来,我瞅见对门的回廊里摆着十来座树状珊瑚,颜色略不同,每棵都有两人高,竟是将它们当作花草来摆;还有一位信察,把整座岛都占去修建宅子,据说里面道路纵横深广如迷宫。”

说到这里,他微微前倾:“但我注意到一点,这些宅邸在信察当中流通很快。有个四十岁的老仆说,他前后经历了三任主人。老信察去世之前,都会把宅子留给新的信察。”

燕三郎目光微闪:“不留给家人?”

“不留。”荆庆当时也有疑惑,随后就打听清楚了,“就连资产、仆丁,也一并指给新信察。”

这就有趣了,都说凡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传宗接代,家财自然也要留给子孙。

第672章 处处谜团(打赏加更)

人心都是肉做的,在世时难免为后裔多考虑一些,世人皆然。为什么信察不循此理,反而避亲就疏,把身家都交给另一个陌生人?

于情于理,这都说不通。

千岁却道:“莫非这就是天神的旨意?你懂的,他们或许也注重血统。”

什么血统,荆庆懵圈,他不懂。

可是燕三郎懂了。迷藏本界遗民数量稀少,跟普通人结合生子,这么一代代传下去,血脉自然越发稀薄,哪有资格继承他们的资产?

因为本界制度特殊,财富恐怕只在上层特权之间流动,与平民基本无关。

“血统?”燕三郎只问她一句话,“他们和平民能生出孩子?”

千岁和荆庆都怔住了。

后者发呆,是因为燕三郎问得无厘头。什么叫“能生出孩子”,人不生娃要怎么繁衍?

千岁却被他提醒了。

是啊,在人间,妖怪和人类结合还有机会诞下半妖,虽是跨物种繁衍,毕竟大家根源于同一个世界;可是根据庄南甲的说法,迷藏先民与普通百姓分别来自两个不同世界,这样的结合能产生后代吗?

“我不知道。”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概率极小,但今回的题明显超纲了,她也没有答案啊。“或许他们只跟本族人婚配?唔,这也说不通信察不留遗产给子孙的原因。”

荆庆晃了晃脑袋,暂且将不解抛去一边:“因这疑惑,我还多问了几句。听说过去二十年,迷藏国交替了九位信察,其中就有七位产生于雾墙开放以后。”

燕三郎听得认真:“再之前呢?”

“再之前就不清楚了,人们也记不住。”荆庆耸了耸肩,“就算官方有记录,百姓也未必能看到。”

燕三郎想起船夫所言,平民很少识字,自然也就没人专门去记录这些。千岁接话了:“你是说,信察的产生与迷藏国向人间开放有关?”

荆庆点头:“是。我辗转几个岛,问了不少居民,才知道这七位信察里面,又有六位是海客!”他叹了口气,“就这么简单一点资讯,得来可真不容易。这里多数人连二十年前的事都不清楚。”

“是,他们寿数短,通常活不到两个二十年。你想统计一点数据很难。”千岁目光闪动,“平民怎知新信察是海客?”

“每一位新信察的诞生,都要经过隆重的天选仪式,届时所有平民都会去观礼。”荆庆早问得清楚,“迷藏国就这么小几万人,不难发现这些信察是新面孔。再说神使也会当众再作宣扬,海客有幸得到天神点化,留在海国成为信察云云。”

燕三郎轻轻吁出一口气:“新任的信察、外来的海客……”这二者当中到底有什么关联?对于他们这些外来者而言,迷藏国就是笼在迷雾中的神秘之地,荆庆能查到这一层,想象力也是相当强大了。

千岁已经吃好了,去院子里仔细洗净双手,才对燕三郎道:“该回去了。”

“嗯。”少年站了起来。

“我呢?”荆庆赶忙也站了起来。

“等消息。”千岁戴好面具,丢下一句话就拉开门出去了。

那双侍女就守在门外,亭亭玉立。荆庆唤她俩进来,一手搂着一个,软玉温香。

回到温柔乡,满腹的疑云就自动退走了。

此刻他心头想的是: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有麻烦明天再说。

……

燕三郎与千岁回到自己住处。

这里没有侍从,院里院外都是冷清,只有壁上的明珠灯散发淡淡光晕,引来几只贪光的小虫上下飞舞。

千岁摘了面具,脱掉罩袍,便是一身火红长裙,下摆绣着芍药,腰间系着金灿灿的腰带。

腰带快有巴掌宽了,系在别人身上是土豪,缀在她身上,却与她的张扬相得益彰。

哪怕有灯,屋里还是有些昏暗。她顺手点亮一只蜡烛。

暖光摇曳,给她娇艳的面容打上了完美的层次,也在她妩媚的眼中跃跃跳动。

这是在美梦或者噩梦最深处,才会出现的女妖吧?

美得不经意,却惊心动魄。

燕三郎立刻挪开目光,却见灯光把她的影子拖长在客厅,细细长长,又随着她本人的动作摇晃不止。

这原本空旷的院落,忽然就暖意融融,有了人情味儿。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清风吹来,带进院子里的栀子花香。少年想起抱着她的那一晚,也是淡淡幽香满怀。

“怎么了?”千岁看他老是盯着墙角,也顺势看去,结果什么也没发现,“你在看什么?”

“无事。”燕三郎的分神只是一瞬间,这会儿走去小院折了几支鲜花,用水晶瓶装水摆上,放在墙角。

“放这里作甚,看又看不到。”千岁微嗔,把水晶瓶又搬到进门的桌边,顺手拢了拢花儿。小三这么随手折下来的花枝,高低错落,插作一瓶居然甚是好看哪。

玉指抚鲜花,相得益彰。燕三郎垂下眸子:“庄南甲交代的,你怎么看?”

“怎么看?”千岁嗤笑一声,“他说了那么一大通,有五分真话就了不得了。满口胡柴的小人,嘿!”

燕三郎不语,知道她必有下文。

果然千岁摆弄着瓶中花,一边道:“我施展摄魂术时,他虽然极力掩饰,却还是被我探出一点究竟。这人魂力强大已极,远在寻常异士之上,就是曲云河,唔……”她一直在思考合适的比照对象,“这样说罢,就算是连容生也远比不上他。”

这就直观了,燕三郎微微色变:“这么强?”

“嗯,至少与炼狱当中的恶鬼王不相上下。”千岁眯起眼,“所以方才他面对我们可没有半点惧色,这要真打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主要是你会拖我后腿……他对我们存着利用之心,又忌惮我的红莲业火,否则早就出手了罢?”

红莲业火的威力,每一个神魂都能感受到。

“怎么打?”燕三郎始终觉得违和,“他魂力强大,身体却那般弱小。”

第673章 晨起懒梳妆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673章晨起懒梳妆他和千岁都能确定,庄南甲就是七八十岁普通老人的身体,外人都道风烛残年,精神再怎样矍烁,身体终像被白蚁蛀空的老宅,看起来框架俨然,却不知哪一天就轰然倒塌。

这也太奇怪了,哪有人专修魂魄,不管身躯?

若是身躯腐朽,魂体却要安放去何处?

“一般来说,活的……存在的年头越长,魂力才会越强大。”千岁淡淡道,“它的累积晋阶与真力不同,勤学苦练或许能让它更凝实,但说到火候,还得熬年头。”

她下了个论断:“无论他是七十多还是八十多,魂力都不该达到这种水平。”

燕三郎的思绪延伸去更广处:“只庄南甲一个特例,还是他的族人都是这般?又或者,只有信察和神使?”难怪夜探圣殿时,千岁坚决不许他靠近。原来那里面养着一窝子怪物。

怪物。

难怪他们要把自己圈养起来,摆出高高在上的模样,不与平民接触。

千岁耸了耸肩以示不知:“话说回来,他透露的关于迷藏遗民的情报,你觉得有几分真?”这是他们做出更多推导的基础。基础错了,推论自然也就错了。

“未必有假。”从傍晚以来,燕三郎一直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但必有隐瞒。我总觉得,他瞒住的部分才是重点。”

这种感觉没有来头,却清晰分明地横亘在他脑海里。

千岁幽幽道:“与他合作无妨,切记步步小心。”

“从横沙滨上船开始,他就在观察我们了。”燕三郎心里雪亮,“好在,他也不知我们根底,不敢轻举妄动。”

“他若真是回来复仇的,暗中也会布局。”千岁以手托腮,“我们在迷藏国人生地不熟,恐怕还得借他的力。”

要借力,又要留神不能被当作炮灰,这难度也不小呢。唉,他们就是来追查一块石头的下落,为什么又被卷进这种深不见底的漩涡里去?

木铃铛的任务,真是越来越难。

千岁伸了个懒腰,懒懒倚床。

燕三郎目光从她小蛮腰上移开,轻声道:“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这里的美人榻,几乎跟床一样大了。少年自去躺到榻上,缓缓阖目。

……

次日天不亮,就有人来敲门。

燕三郎以为是庄南甲到访,可是一开门才发现来者出乎意料:

窦芽。

他们这几天一直忙呵,都未见到小姑娘;反过来说,窦芽也好久没有出现了。

“窦姑娘?”偏巧燕三郎昨晚睡得很香,几乎是被敲门声叫醒的,难免衣冠不整。他以为来者是庄南甲,也没端正衣裳就来开门了,这会儿中衣穿得随意,衣襟都未收拢。

他一直在长身体,虽然身材劲瘦,线条越发硬朗。窦芽离他不足三尺远,视线触及他胸口那片微栗色的肌肤,目光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燕……”她咽了下唾沫,正要说话,却见少年身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先是按在肩膀,而后顺势往下,滑落到燕三郎的胸膛上。

素手纤长,指若削葱根,指甲上还染着鲜艳的寇丹。

那一截藕臂欺霜赛雪,白得刺眼,更不用说慵懒的女声也同时响起:“谁啊,这么一大早扰人清梦!”

紧接着美人螓首从燕三郎身后探出,秀发蓬乱,双颊晕红,眼里仿佛能滴出春水来。

“你、你们!”窦芽口吃。看看她再看看燕三郎。这两人同样衣衫不整,同样脸色微红。

这可是大清早呢,他俩昨晚、昨晚……?

“小等。”燕三郎“啪”地一下关起门来,飞快将千岁的胳膊从他身上扒拉开去,才低声警告她,“别胡闹!”

莫说窦芽吃了一惊,他也被吓到。千岁的指尖很凉,划过的肌肤下意识紧绷。

她好像还在他心口戳了一下,那点凉意就直接透进心底去了,让他忍不住想哆嗦。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千岁嘟起红唇:“多好玩呀?”窦芽的眼神震惊,就好似见到鬼了。真是,她就没见过男女同寝?

咳咳,她和小三就是同寝一屋啊。

燕三郎火速整好衣冠,同时对她道:“把衣服穿好!”她有一边衣领滑到臂上,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他看一下都觉得扎眼。

千岁不情不愿,但还是照办了。

少年轻吸一口气,再度开门:“请进。”

窦芽呆呆出神好一会儿,直到燕三郎开声,她才茫然走了进去。

“有事么?”

“啊?”她的神志还没完全归位。

“这么一大早跑来,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事?”千岁提醒她,一边返身拈起桌上的草莓丢进口中。

听见她的声音,窦芽总算回了神:“啊……今早我见到丁云正了。”

“丁云正?”燕三郎一怔,千岁闻言也转过来,和他互视一眼。这个动作两人已经习惯成自然,可是看在窦芽眼中,倒像是心有灵犀了。

“在哪里?”两人异口同声问出三个字。他们可是亲眼看到丁云正被迷藏国的神官诱进禁地,并且后续还用诡面巢蛛跟进,虽然下场不明,但想来是凶多吉少了。

按理说,那是个失踪人口了,为什么窦芽还能看见?

“在无忧谷。”窦芽咬了咬下唇,“我路过宝华阁,看见他刚好从里面走出来。而且

、而且没戴面罩!”

是了,小姑娘没滴上真视之水,如果丁云正也是黑袍蒙脸,她肯定认不出来。

千岁补问一句:“就用真面目,光明正大走在路上?”

窦芽点头:“是,无数人都看见了呢,但没当回事,大概以为他是迷藏国的本地人。我喊他一声,他不理我,鼻孔朝天走过去了。”

“鼻孔朝天。”千岁轻笑一声,“这倒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燕三郎面色却凝重。他知道一点内情,从荆庆那里、从庄南甲那里、从禁地圣殿那里。都拼凑起来,就能催生一个不祥的念头。

他突然问:“他那个随从闵川呢?”

“没看见。”

燕三郎再次确认:“你见到丁云正,他是只身一人?”

第674章 高扮猪吃虎的高手

“是……不是!他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巡卫。”小姑娘回想,“该不会犯了什么事吧?”

千岁看着她,突然问:“为什么找我们说这个?”

窦芽被问得一怔,噎了一下才道:“他、他毕竟是我们同船的伙伴。出了古怪,我想着来、来知会你们一声。”

“你心可真善。”千岁笑得温柔又矜持,“但他算不得我们伙计,只是杀人凶手罢了。”

“啊,什么!”窦芽一呆,“他杀了谁,你能确定吗?”

“确定呀。”

千岁正要往下说,燕三郎打断了她:“霍芳芳来迷藏国的任务,你替她完成了么?”

“完成了。一共四件宝物,都齐全了。”窦芽下意识答了一句,满眼都是好奇,“丁云正到底杀了谁!”

“你心底明明知道答案,只欠缺证实而已。”千岁笑容一收,正色道,“现在可以告诉你,你猜的都对,如假包换。”

燕三郎接话很快:“你看见丁云正往哪里去了?”

窦芽想了想:“往北。”

少年微一思忖,当先走出了大门。

千岁跟着走了出来,窦芽当然也只能照办。她见少年反锁了院门,心里满是茫然:“去哪?”

“去找丁云正。”这回是千岁抢答。

窦芽毫不犹豫跟了上来。为什么千岁对燕时初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呢?她有些儿不是滋味,但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你们知道他住在哪里?”

“知道。”燕三郎头也不回,“就在前头不远。”

他拐了两个弯就停了下来,正好立在一扇门前,抬手轻敲。

毃到第五下,门开了,有个美貌侍女探头出来:“您好?”

“我们找住这里的客人。”

“客人已经搬出去了。”侍女微笑,“昨天就搬走了,我们正在收拾院子。”

燕三郎点了点头,后退几步,看院门缓缓关上。

窦芽奇道:“他不住这里,还能住去哪里?”海客在水晶岛上看似有无限自由,但其实还有规矩要守,第一条是不许杀人,第二条是必须夜宿朱仙楼。

这两个规矩,哪一条也不过分。丁云正不住这里,还能上哪里过夜?

“那你得去问他。”千岁率先往回走,“我看,他不仅不住这里,恐怕也不会返程回陆地了。”

窦芽瞪圆了眼:“为何?”丁云正会打算长居迷藏国吗?可是雾墙一关闭就是六十年……哦不对,对本地人来说,是五年。

可那也够漫长的了。五年弹指一挥,变了人间。

下一次雾墙开启时,他们熟悉的故旧还有多少人能活在人间?

“点化。”千岁笑而不语,放窦芽满头雾水。燕三郎看不过眼,给她解答道,“按照迷藏本地人的说法,丁云正或许被天神点化,从今往后要留在迷藏国当一名信察。”

千岁在边上笑吟吟帮腔:“历年都有这样的先例,不足为奇。”

窦芽还是难以置信:“什么是点化,能让他扔下柱国府、扔下自己的重任不管了?”

“迷藏国的‘点化’,能让对象变成另一个人。”千岁饶富深意道,“完全不同的人。”

她背着走,走得好生悠闲:“这有什么不好?凡尘俗世,尽付笑谈。”

燕三郎却对窦芽道:“随他吧,丁云正的去留与你我无关。这岛上迷雾团团,明哲保身要紧。”

窦芽不笨,今日看见丁云正已觉有些不对,现下再听燕三郎如此说道,也就点头:“我知道啦。”

这会儿又走回燕三郎的院子,她顿住了脚步:“那,我先走了,回头见。”下意识看了千岁一眼。

虽然三人都穿着罩袍,但她没忘掉方才千岁的模样。

那种美和媚,自己是不是一辈子也赶不上呢?

燕三郎同她道别,进院子关上了门。

千岁轻轻吹了声口哨。

哨尾挑得很高,燕三郎听出调侃之意,不由得皱了皱眉:“她于我们无碍。”

“谁说的?”千岁不以为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庄南甲在船上的模样,像是能杀人的大佬吗?”

庄南甲在船上,十足就是个胖土豪形象,小心谨慎能受气,大不了再多留给人一个为富不仁的奸商印象。

谁知道他藏得那么深?

“像。”燕三郎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人不简单。

千岁翻了个白眼:“说不定我们的窦芽大小姐,也是个扮猪吃虎的高手?”

“不说她了。”燕三郎不知道她为什么总跟窦芽过不去,饶富战斗精神,“丁云正重现,你与我的想法相同罢?”

“嗯。”千岁理所当然道,“我们很清楚丁云正遭遇不测,闵川不再跟着他就是最好的证明。”闵川是丁云正的守护者,在船上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在水晶岛上更不可能离开丁云正——尤其后者还没戴面罩,是个赤果果的目标。

在诡面巢蛛最后的监控中,闵川听起来像是遇上了意外。“所以,我们看见的‘丁云正’恐怕已经换了个芯子。”她微微冷笑,“庄南甲说过,他们才是迷藏遗民,熬过了灭世之劫。他的魂力又大得惊人。我原就奇怪,这个世界的人怎么会与人类长得一模一样,还说人间的语言。”

“夺舍!”燕三郎目光闪动,“原来点化是这么回事?”

“怪不得被点化的人性情大变。”千岁想起平民们说起的一个个故事,“那是完全不同的人,性格当然不同。”

“话说,窦芽为什么巴巴跑来找你?”

千岁切换话题毫无预兆,燕三郎微微一愣,才接了下文:“她觉得丁云正古怪。”

“觉得他古怪,为什么来找你?”

“……”这是什么问题?“恐怕你得问她了。”

“无非是个敲门砖罢了。”她呵呵一笑,凤眼斜睨着他,“她就想找你说说话儿。”

燕三郎面无表情。

“喂。”千岁凑近他不足一尺,面对面盯着他道,“老实交代,你就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她也……不丑。”

“喜欢。”他这两字说出来,清清楚楚看见千岁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无影无踪,“她不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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