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魔头一觉醒来 - xp1024.com
《大魔头一觉醒来》


1 苏醒

温暖,柔软。

南冥感觉到一条温软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脸颊上,耳边传来细若蚊蚋的呼息,带着一丝丝湿润的热气和少女特有的香甜。

他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瞳里浮现出大梦初醒的茫然。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简陋的房间,四面墙上的砖石陈旧发黄,墙角爬满了滑腻的青苔。房间里就一张床,床的左边是门,右边是窗,窗沿的砖墙有些开裂,只用几块木板草草钉住,寒风呼呼地从缝隙里渗进来,吹得屋顶的瓦片咔咔作响。

真吵。

他皱了皱眉。眼珠偏转到眼角,瞥见了一张在熟睡中的干净白皙的脸。

那是一个趴在床头睡着了的雌性人类,脸蛋和手臂离他极近,鼻子随着胸膛起伏呼吸出温热的气息,让他感觉有些发痒。

南冥盯了她片刻,后者忽然睫毛一抖,醒了过来。

“……小冥?你醒了?”

女人猛地抬起头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疲惫的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

而南冥也看着她,脸色平静中带着一丝好奇。

方才醒来的一瞬间,他顺便吃掉了这具身体原有的灵魂,名为“南冥”的十六岁少年的记忆涌上心头,让他知道了一些关于世界和自身的信息。

风剑洲,北祁领,乌城。冬。

“自己”是乌城南家的旁系后代,从小脑子不灵光,也没有修炼资质,因为是奴婢所生而备受排挤,再加上母亲早亡,父亲几年前练功走火入魔也死了,从此他在家族里的待遇急转直下,被发配到这间破落的柴房,像养一条狗一样养着,经常遭受欺凌。

而就这样一根废柴,竟然有一个在娘胎里就定了亲的未婚妻,还是乌城郭家的掌上明珠,名叫郭如意。

这郭如意不仅长得貌似天仙,修炼资质也属上等,半月前被云游至此地的四方教长老看中,收作关门弟子。前日便是她正式入教的日子,于是她借势登门,向南家提出了悔婚的要求,冲突中南冥被那四方教长老随手一掌打得重伤垂危,双方不欢而散。

所以,这就是自己现在“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的理由。

床前的这个女人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南音,也是家族中唯一关心自己的人,几日来若不是她一直在床前照顾,这少年的尸身怕是早就凉了。

只是南冥有些不解,这女人……居然不怕自己?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明显不是自己原来的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具身体竟然没有被自己的存在所同化……也就是说,他竟然真的换了一个身体?

不是鸠占鹊巢的夺舍,也不是换皮不换肉的变化之术,而是确确实实地变成了一个新的存在。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身上不再散发出那种令万物战栗退避的疯狂气息,只要他不刻意显露真身,这个凡人的躯壳就是他最好的伪装,让他看起来与一个人畜无害的少年无异。

这,可就有点儿令人兴奋了。

难怪这个女人面对自己一点儿都不害怕,也没有尖叫或逃跑的意思,她是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弟弟”啊……

真是有趣。

不过,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他记得上一次意识清醒时还是灾荒纪元,世界并不是这个模样,没有那么多的大洲和小岛,整个世界就一块广袤的陆地,被无边的海洋所环绕着。

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但是天地间隐晦的气息告诉他,这就是他曾经呆过的地方。

至于世界为何会变成这个陌生的样子?

南冥努力地回忆着。

这一觉实在是睡得有点长,他只记得自己睡之前似乎吞了一个极为鲜美的食物,那令人愉悦的巨大的饱腹感伴随着浓浓的睡意,让他舒服得就像泡在温泉里一样,懒洋洋地一动也不想动,脑子也渐渐放弃了思考。

再醒来时已是沧海桑田,连自己的身体都换了一个。

难道,是自己睡着的时候无意识间做了什么?不不,自己应该没有梦游的习惯……没有吧?

他忽然有点不是很确定起来。

算了……

南冥伸手揉了揉眉心,放弃了思考这件事儿的前因后果。横竖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姑且当做游戏版本更新了吧。

“小冥……小冥?听得见吗?”

这时候,南音轻轻地晃了晃他的手,用有些焦急的语气关切地问道,“你的脸色好差,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姐,我没事。”

南冥顺着这个少年原有的思维,并且尽量模仿着人类的语气回应道。

但他一开口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似乎中气太足,不像是个重伤未愈的人,于是赶紧脸色一白,装作虚弱地咳嗽了几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还是别说话了,好好养伤。”

南音看起来并未多想,赶紧端了一碗温水喂给他。她心疼地看着弟弟萎靡的脸色,眼神里掠过一丝黯淡的阴霾。

自从父亲身故后,他们姐弟俩在家族里过得太艰难了。

她的境况稍好一点,母亲是另一修行家族的女儿,虽然只是为了联姻远嫁而来,并且生下她后不久就病死了,但毕竟娘家有些势力,她这个女儿在南家也不是完全没有地位。

可是小冥……这个可怜的孩子,却是真真正正的无依无靠,除了她这个姐姐,偌大的南家再也没有一个关心他的亲人了。

还好,姐姐以后终于有力量保护你了,我亲爱的弟弟……小冥!

南音在心中默念。

她用手温柔地拨了拨南冥的头发,手指上有一枚古朴的铜戒闪现微光。

南音看着它,目光中浮现出自信和决心。

这是不久前她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找到的戒指,本以为只是一件普通不值钱的饰品,没想到不小心割破手指把血液滴在上面以后,竟然激活了戒指里被封印了无数年的灵魂。

灵魂的形象是一个邋遢老头,他自称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混乱纪元的“玄元天尊”,一身修为出神入化,在纪元终结时因为不甘心就此陨落,付出了大代价把自己的残魂封印在铜戒里。

而这枚铜戒,据说在当年也是鼎鼎有名的神器,只是如今被无尽岁月磨灭了荣光,威能尽丧。

玄元天尊将其当年性命交修的不传之秘《衍神天经》传给了南音,还教会她移植灵枢之法。

在玄元天尊的指点下,南音找到家族里一名有修炼资质而不自知的下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挖下了他的左眼,提取出灵枢移植到自己身上,从而获得了修行的资质。

而南音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是承诺在以后修行有成时,为玄元天尊的残魂寻找复活之法,助其重活一世。

说到底也只是个空头支票,却能够换来这么多实实在在的好处,让她很难不怀疑这位玄元天尊的用心——她早已不是一个天真到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的小女孩儿了。

然而南音没有选择,她需要这一份机缘,只有让自己拥有力量,才能够在这险恶的世道中保护自己和弟弟不受伤害,弱者是没有办法掌握自己命运的。

前两日,那四方教长老一掌拍向南冥的时候,只有炼体修为的她站在旁边什么都做不了,连反应都来不及,要不是南家家主碍于面子阻拦了一下,弟弟怕是要当场没命了。

一想到自己差点儿失去唯一的亲弟弟,她就不由一阵心悸后怕,同时更加体会到作为弱小者的悲哀,痛恨自己的无力。

郭家……郭如意……四方教!

心中咬牙地念着这几个名字,像是要把仇恨都镌刻在血肉里,南音的眼神变得阴沉。

但她是一个理智而冷静的女人,知道自己现在还没有能力去向那些庞然大物报仇,而且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云流学宫的入学测试就在今天。她马上就该走了。

等她成功通过测试,成为了云流学宫的学生,在南家就会受到更多的重视,会有更大的话语权。那些想要欺负自己和弟弟的家伙,以后都要好好掂量掂量。

想到这里,纵然心中有再多的不舍和担心,她还是站起了身。

“小冥,姐姐现在有事出去一下。你乖乖地躺在这里养伤,不要乱动,不管谁来都不要开门,知道吗?”

“哦。”

南冥一脸乖巧地点了点头,有点儿奇怪地目送着便宜姐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这个蝼蚁似乎对自己有些奇怪的感情……看自己的眼神,就像自己看食物的眼神一样,温柔而宠溺,还带着一丝占有的欲望。

——她难道想吃了自己?

真是太有趣了,南冥想想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对自己提出过这样的诉求。

哦,或许曾经是有的,在那些小家伙还没见过自己的真身的时候,它们总是一蹦一跳地排着队像外卖一样送到自己嘴边……

可惜的是,这种天真又可爱的小家伙慢慢地就被自己吃绝种了,剩下的都是些滑溜得像泥鳅一样的老鬼,远远地还没见到自己就跑了,让他很是饿了一阵肚子。

没办法,野生的食物轻易抓不着,他只好自己饲养。用了整整一个纪元十万年的时间,才养出了一只足够让他垂涎的肥美食物,然后他就忍不住一口吞了,接着美美地睡了一觉,现在才醒来……

又饿了。

南冥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有点分不清这是人类身体的生理反应,还是他自己真实的“食欲”。

若是后者的话,这个世界上不知道还能否找到让他饱腹的食物。

可爱又美味的小家伙们似乎都躲起来了,至少现在他没闻到一丝它们的气味。

至于活了极久的美味他就不指望了,那些家伙想必都知道自己,绝不会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想吃到它们只能碰运气——看看哪个倒霉蛋不小心撞上门来。

南冥只能寄望于那些还没见过自己存在的新生的小羔羊们。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凡人”了,只要演技稍微好一点,把它们骗进嘴里来应该很容易。

这么多年过去了,食物们应该也繁衍得越来越多了吧……真是令人期待呢。

他舔了舔唇,咧嘴露出一个森然的微笑。

日落时分,屋内的光线黯淡,除了北风吹动瓦片的咔咔声,没有别的声响。

这里是南家府邸的角落,平日里一般没人过来,安静得就连树叶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以南冥的听力,很容易就发现屋外的小道上传来几人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有趣的神色。

接着就见紧闭的窗户纸上出现了一个烧焦的小洞,一支细长的草杆伸了进来,末端燃烧挥发出一股氤氲的烟气,很快房间里就充斥着淡淡的香味。

这是……迷魂香?

南冥吸了一口这香气,有点儿拿不准它的效果,正在犯愁之际,那柴房的门吱嘎一响,竟是被推开了。

他心中一惊,赶紧歪头躺下,装作一副“猝不及防吸入迷魂香昏倒了”的模样。

门缝处,三个下仆打扮的汉子蹑手蹑脚地闪身进来,转身便关上了门。

那为首的壮硕汉子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布衣,在这寒冬中竟然不怕冷,似乎是个练家子,另外两人一个是个瘦高个儿,长得尖嘴猴腮,一脸奸诈的模样,另一个则皮肤黝黑,面相憨厚,木然的眼睛里偶尔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

“那郭家娘儿给的迷香果然管用,看这小子睡得多沉,雷打都醒不过来。”

那瘦高个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嘿嘿笑道,“虎头哥,人已经迷昏了,咱这就动手?”

“咱真……真干啊?”

黝黑汉子似乎有点犹豫的样子,嗫嚅着说,“这病秧子虽然不受待见,可怎么说也是姓南的,我们要是真把他——”他做了一个割脖子的手势,压低声音,“南家的人能放过咱们?”

“谁知道是咱们干的?”

被称为虎头哥的壮硕汉子瞟了两人一眼,从兜里掏出一个药瓶,拧开瓶塞,“郭大小姐说了,这药粉只要往那小子的伤口上洒一点,保管他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再说,这小子已经伤得那么重了,死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南家就算要追究,也找不上咱们。”

“虎头哥说得对,这小子本来就已经死翘翘的了,就是我们不动手,他也活不了几天。反正都是要死的人,早死晚死有啥不一样?还不如给咱挣俩银子花花,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那说好了,我只要够给我老娘治病的那份钱……你们动手吧!我、我去给你们把风。”

“切,瞧你胆儿小的。”

瘦高个儿鄙视地瞧了黝黑汉子一眼,在虎头哥的示意下,掀开了床上的被子。

脸色苍白的少年紧闭着眼,蜷缩着瘦弱的身子一动不动,就像死掉了似的。

南冥感受到了三只蝼蚁的靠近,还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只觉得非常有趣。

一只手扒开了他的衣服在身上摸索,不一会儿传来了倒吸凉气的声音:“咝……这小子的身体可真冷,不会已经死掉了吧?”

又一只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死个屁,这不还有气儿来吗?赶紧麻溜儿的,别一会让他姐回来看见了!”

“可是虎头哥,这小子身上……没有伤口啊?”

“怎么会没伤口!我可是听人说了,那郭家小姐请来了四方教的上仙,这小子受了上仙一记火焰掌,胸口差点儿烧出个大窟窿——”

虎头哥一把推开瘦高个儿,自己上前看了看,只看见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皮肤,不由得瞪大了眼,旋即脸色阴沉下来,“难道……这小子被人掉包了?不可能,这脸我认得,就是他没错。”

“虎头哥,那现在咋办啊?这药粉给他喂下去?”

“不行,郭家那妞儿说了是撒在伤口上的,这吞下去万一死不了怎么办?”

虎头哥心头一横,从腰后解下一把柴刀,“慌什么?这伤口没有,咱不会自己给他整一个吗?”

说罢,他反手握住柴刀便砍在了南冥的左手臂上,然而一刀下去,手臂完好如初,连一滴血都没有流。

他还想是柴刀的刃太钝,故而将刀刃压在手臂上用力撕割了几下,竟然还是不能破皮儿,心中不由有些慌了。

“见鬼了,这小子到底咋回事?”

虎头哥把柴刀塞到瘦高个儿手里,“你来试试!”

瘦高个儿见了这诡异的状况,心里头也有些忐忑,颤颤巍巍地握着刀砍了几下,连连摇头:“不……不行!虎头哥,砍不动啊!”

正在望风的黝黑汉子也有点害怕了:“我听说,那些云流学宫的上仙都修有仙法,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这娃儿那么邪乎,会不会也是练过的……”

“修炼个屁,他要是有那资质,在南家还会活得跟条狗一样?早吃香喝辣去了!”

虎头哥呸了一口,想当年他要不是没有资质,哪里会沦落到这南家当个下仆,虽然跟那护卫的教头学了几招庄稼把式,可比起那些上天入地的仙人,完全是云泥之别。

他听人说过,这资质也不全是天生的,有些法门可以掠夺别人的灵枢,使之变成自己的修行资质。

不过那样做耗费甚巨,一般的小家族都轻易担负不起,南家是肯定不会花费那么多的资源在这小子身上的。

而郭家大小姐却答应了,只要他办成这事儿,就给他用这法门移植一个灵枢。

为了这份儿天大的机缘,就算眼前是刀山是火海,他也敢闯上一闯!

“娘希匹的!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虎头哥一把从瘦高个儿手里抢回来柴刀,跑到外面去找来块磨刀石“唰唰唰”地磨了又磨,直到刃口锋利得发亮。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阴狠和疯狂,在另外两人惊恐的目光中,铆尽全身力气地重重一刀劈在了少年的脖颈上!

咔。

南冥的脖子断成两截,脑袋掉了下来。

脖子断裂的截面非常光滑,甚至能清晰地看清楚每一根搏动的血管,然而奔腾的血液仿佛被锁住了一般,竟然一点一滴都未曾流出来。

三人围在床边直愣愣地看着这无比诡异的一幕,只觉一股毒蛇般的寒意从脊背幽幽升起,身子不自觉地打起了摆子。

南冥想了想,觉得大概是演砸了,于是睁开眼睛,友好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你们好。”

“……鬼……鬼啊!啊啊啊啊——”

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被吓破了胆的三人也顾不上捡,转身夺门而逃。

南冥一脸失望地看着他们。

为什么也是一见到他就跑,就不能好好地聊个天吗?

他伸手捡起自己的脑袋,随意地按回脖子上,然后翻身从床上走了下来。

这令人惊悚的画面看在三人眼里更觉恐怖,他们一边惊恐地回头看,一边抖抖索索地扒拉着门拴,却因为紧张怎么也打不开,不禁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喊。

“救命!救命!有鬼怪啊……”

“别过来……你不要过来……”

“来人,快来人啊!”

南冥摸了摸下巴。

自己这个样子……有那么可怕吗?明明还比不上那些吓人经验丰富的老鬼,更不及他真身的万一,这个纪元的人类心理承受能力真是糟糕。

“你们太吵了。”

他低头看了看像杀猪一样惨叫的几人,不禁摇摇头,这声音会把其他人引过来的,“不就是想出去吗?连一扇门都打不开……让我帮帮你们吧。”

说完他仰头张嘴,裂开的嘴角张大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正常人绝对不可能达到的角度,然后把整条手臂伸进了自己的喉咙里,似乎在掏寻些什么。

那虎头哥正好回头看见这违反常识的一幕,整个人顿时呆若木鸡,想要后退,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似的,僵硬,发软。

“啊,找到了!”

南冥的手终于从喉咙里拔了出来,嘴巴转眼间恢复正常人的模样,手上多了一支漆黑破旧的——手电筒。

虎头哥三人并不认识这个木棍似的玩意儿是什么东西,但只是盯着它,心中就莫名生起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南冥手握电筒对着他们,眯起了眼睛。

啪!

白亮的光圈瞬间笼罩住门口处的三人,只见他们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缩小,缩小……直到变成一只蚂蚁般细微,这时候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发现阻挡在身前的大门突兀地消失不见,前方竟是一条光亮的康庄大道。

他们欣喜若狂、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看,这不就出去了吗?”

南冥关了“手电筒”,看着三只蚂蚁般大小的人儿从门缝下溜了出去,一脸欣慰地咧嘴笑了。

接着,他慢条斯理地将木栓取出,放好,轻轻推开了几人刚才怎么也打不开的门,悠然迈步走到两个小人儿身边,蹲下来。

小人儿们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不对,脸上的惊慌、恐惧和竭斯底里的绝望像树叶上的纹路一样清晰地呈现在他眼里,他们瘫坐在地上,嘴里似乎在嘶吼着哭喊着什么,但是声音太小了,他听不见。

——这就安静多了。

南冥伸出一根手指,像逗弄蚂蚁一样逗弄了他们片刻,觉得有些无趣,就把他们都摁死了。

随后他又弯下腰来,伸手掰开一株低矮的杂草,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微笑:“捉迷藏好玩儿吗?”

杂草一阵抖动,后面连滚带爬地摔出一个小人儿来,看起来是刚才那三人中的虎头哥。

此刻他浑身抖如筛糠,五体投地的跪在地上,脑袋抽疯了一样死命地往地上磕,涕泪皆流地说着求饶之语。

而南冥打了个呵欠,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拈起他送进了嘴里,顺道把“手电筒”也塞了回去。

他的腹中世界不但可以存放死物,活物也可以在里面生存,不过他没打算让这小家伙活到肚子里,在吞咽的过程中就把他给彻底消化了,并从灵魂中攫取了记忆。

“郭如意?”

如他所意料的一般,这几个下仆是受郭家那位大小姐的利诱指派而来的,目的正是杀掉自己。

令他有点儿不解的是,那郭家小姐明明已经看着“自己”被打成了重伤、命不久矣,哪怕就是能活下来,以后也是废人一个了,就这样她居然还让人来杀自己。

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她退了婚、废了人都还不肯罢休,而非要自己的命不可?

想不通。

就算是在之前的十六年里,南冥与郭如意也毫无恩怨交集,他们甚至是两日前才第一次互相见面。

南冥想了想,觉得实在是搞不懂这些人类的脑回路,不过这也正是他们的有趣之处。

一个蝼蚁的记恨并不让他烦恼,但是若她还继续来找自己麻烦,以这个身体表面上的能力可应付不了。

南冥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将降未降,那便宜姐姐的气息还在很远,应该没那么快回来。自己要不要趁天黑后做点儿什么?

他咧了咧嘴。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2 大荒心魔经

乌城西,郭家。

郭家大小姐的闺房里张灯结彩,像是出嫁一样喜庆,一道窈窕的女子身影端坐在梳妆台的明镜前,身后两名侍女正为她梳妆。

镜里的女人薄粉敷面,肤若凝脂,璧白无瑕,一头云鬓分两侧,垂在如刀削般的光洁双肩上,清冷明艳如画中仙子。

她就是郭家的掌上明珠,郭如意。

郭如意屏退了侍女,亲手为自己的眉心画上最后一点朱砂,便站起来推门而出。

“爹,娘,女儿这便去了。”

门外站着几人,她走到一对盛装华服的中年夫妇面前,盈盈一拜,“您二老在家中要保重身体,待女儿修行有成,一定早日回来看望。”

她又望向旁边一名十三四岁、虎头虎脑的少年,摸了摸他的头:“小虎,以后我不在家,你要听爹爹和娘亲的话,不可以惹他们生气,听见了吗?”

“知道了姐,你真啰嗦!”

少年冲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快走快走吧,以后你的那些玩具就都是我的了!”

“如虎,仙师面前不得如此胡闹。”那郭家家主训斥了儿子一句。

与家人互相交代了几句以后,郭如意走到早已立在一侧的鹤发老者身边,恭声道:“白长老,诸事已了,我们可以离开了。”

“那少年,可已处理好了?”

“今日已经遣人去办了,用的是长老您给的‘见血封喉散’,应当万无一失。”

郭如意知道老者说的是谁,遂点了点头,“不过,那办事的仆从还没回来给我报信,既然长老挂心,不如我们待会先去一趟南府——”

“不必了,我也就随口一提。日前我曾给那少年卜过一卦,他应活不过今日。”

鹤发老者摆了摆手,随后略一沉吟,道,“你是不是疑惑,我为何非让你去要了那少年的命?”

“……如意心中确有不解。”

“你且不知,我教修行法门,讲究心若冰清,了无挂碍。那少年是你在红尘中的劫数,你若应劫,与他成婚也罢,但既然已与他生了仇隙,便最好杀了他一了百了,这叫破劫。否则,你的心中总存着一份与他的纠葛,心境蒙尘,不利于修行。”

老者说着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心性也算果断,正合我教法门要义,以后勤勉修行,必定前途无量。”

“如意谢长老教诲。”

郭如意乖巧地揖手一礼,心中却是松了口气,暗道虚惊一场。

这位四方教长老姓白,名无道,虽然修为在她看来不算多么高深,但却极为擅长卜算之术,她还曾经一度担心,对方是不是算出了自己的跟脚,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她的心底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连父母至亲都不曾告诉,只有自己知道。

现在的这个郭如意,已经不是以前的郭如意了。

她,是从未来重生回来的!

郭如意的脑海中有着未来数百年的记忆,她认识这位四方教的白长老,知道他在一个月前会云游到乌城,前一世的她也是这么被发现并带回四方教的,这一生不过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再走一遍,早有经验的她没有遇到任何意外,甚至还投其所好地讨得了白长老的欢心,被其收为入室弟子。

而在前世的记忆中,那个被她退婚、重伤垂死的少年南冥,后来非但没有成为一个废人,反而在明日的云流学宫入学测试中大放异彩,踏上了修行之路,他的修为更是一路高涨,短短几年便完全超越了自己。

郭如意上一世的身死,就是因为那南冥修为大成后单人匹马屠灭了四方教,当时已为四方教教主的她拼死抵抗,却仍然不敌他的凶威,甚至被他掳了回去,囚禁在空间宝物之中。

她不堪忍受凌辱,于是找了个机会自尽,却没想到就此重生回到了现在。

果然天道苍茫,总有一线生机。

这一世,她绝不会让悲剧再次发生!

就算是白无道没有让她去杀死那个少年,郭如意也不会放过他,因为她要把那个恶魔扼杀在萌芽里,让其再无翻身的机会!

“上一世,这白无道并没有让我去杀了他。这一世之所以不同,想必是因为我成了他的弟子,他对我的修行比较上心罢,卜算之术虽然神奇,但也应该算不出重生这种大诡秘……”

郭如意冷静地思忖着。

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去南家看上一眼,确认那人的死讯。不过现在主动权掌握在白无道手里,他不同意,她也没办法强求。

只能日后想办法回来看一下了。她心中暗道。

然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对自己父亲说道:“对了,这几日若有一名高壮的南家仆人过来找我领赏,您记得把他留下,莫要让他把消息传了出去。”

“为父晓得了。放心吧,那人走不出郭家的大门。”

最后嘱咐了一句,郭如意与白长老的身影便升上了天空,像风一样的远去了。

地上的人们抬头仰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天边的晚霞里,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钦羡的神采。

“爹爹,娘亲,我以后也要修行!我要做仙师——”

郭如虎捏着拳头嚷道。

夕阳西沉。

夜幕降临了。

……

……

南冥的身形一阵蠕动,就像是有无数条纠缠的蛇在表皮下游走,伴随着令人悚然的血肉鼓胀和骨骼拉扯的声音,他的外貌变成了“虎头哥”的模样。

“虎头哥”全名张虎头,是南家厨房的一名劈柴工。他的体形比南冥壮实魁梧得多,满脸横肉的脸上胡子拉碴,若是脱了上衣再拎把斧头,活脱脱就是个穷凶极恶的山贼头子。

南冥站在水井边看了看自己的倒影,对这个形象表示十分满意。

随手顺了件仆从的布衣往身上一披,他踏着夜色离开了南家府邸,往那乌城西边的郭家走去。

东南西郭,这乌城的两大豪族分别盘踞一方,中间还隔着一个城主府。

南冥顶着张虎头的马甲走在街上,一路都没几个人敢与他对眼,连宜春院的老鸨见了也退避三舍,让他有一种回到了“上一世”的错觉。

当他来到郭府门前,终于有两个勇敢的门房站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站住!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两位大爷,小的有个口信要带给郭家小姐,烦请通融一下。”

南冥咧嘴露出一丝笑容,配合他此时凶神恶煞的面容和铜铃般的大眼,顿时变成一个标准的狞笑,吓得两名门房脖子一缩。

他想了想,手上变出几块碎银递了过去,压低声音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然而听在两名门房耳中,这低沉、粗重又沙哑的声音里分明透着深深的威胁,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扭断自己的脖子,当下哪里敢接,连连摆手赔笑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好汉请进!”

给银子也不要?这和书里写得不一样啊,果然小说都是骗人的。

心中默默赞叹了一下两名门房的高风亮节,南冥觉得为了褒扬这种优秀的品格,待会儿应该让他们死得开心一点,弘扬正能量,人人有责。

他不认得郭府的路,走了没多远,在院子里看见一个有点儿佝偻的瘦老头,尖长的脸上两撇八字胡,抬起下巴看人显得分外刻薄,听旁人称呼其为“金管事”。

他便走到这老头身前,一抱拳,瓮声瓮气道:“管事的,我有事儿找你们郭大小姐,可否带路?”

“哪里来的莽汉,长得这般粗鲁,我家小姐是你想见就能见……”

那金管事斜乜了他一眼,本想着呵斥一番赶走,可定睛看仔细后,却又转了话锋,“……等等,你莫非就是替小姐办事儿的那人?跟我来吧。”

金管事挥手招来两个护院,像押送犯人一样将南冥包围在中间,推着他往郭府深处走去。

走到一处偏僻无人的荒废庭院,他们停下脚步,南冥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察觉到这底下竟是空的,便有些好奇。

“你要带我去哪儿?”

“傻大个,你是见不到小姐的了,她已随仙师修行去,不过临行前与我说了你的事儿,都已安排妥当……”

金管事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忽然一摆手,“把他关进去。好好锁着别让他跑了,等老爷回来定夺。”

这话却是对那两个护院说的。

后者闻言打开地上的一道暗门,暗门后露出一条石梯,两人押送着南冥走了下去,地下竟然有着巨大的空间,一个个铁栅牢房排列两侧,粗粗一数便有数十个之多。

怕是谁也想不到,这郭家府邸地下居然藏着这么一个暗牢。

私设暗牢,那可是要入狱的重罪,与豢养私兵一样都是领主的大忌。当然,在这北祁领上的世家豪族几乎没有谁不这么干,只是不敢明目张胆而已。

就南冥所知道的,其实南家也有一个,因为“他”就曾经被关进去过。

南冥没有任何反抗,任由两个护院给自己的手脚套上镣铐,然后关进了深处的牢房里。

他隔壁的牢房有一个是空的,另一个则关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正在用带血的指甲在石壁上刻着什么,那个牢房的石壁和地砖上全都布满了暗红色的诡异图案,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某个邪教的献祭现场。

南冥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图案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活的时间太长了,很多久远的、无关紧要的记忆都被选择性地遗忘,想回忆起来要花不少时间。

这时候,隔着走廊对面的牢房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兄弟,你怎么被关进来的?能不能告诉我,外面是什么时日了?”

“天启九年一月。”南冥告诉了他。

“已经九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牢里那人语气唏嘘,“那郭老贼关了老子三年多!就为了我的家传刀法秘本,可那老贼不知道,我是宁死也不会交给他的。这些年来郭家不知坑害了多少修行同道,连我兄长都死在他们手中,若我有一日能有命出去,定要手刃郭家老贼满门!”

许是牢狱生活太过无聊,难得有个人可以说话,这中年汉子絮絮叨叨地打开了话匣子。

南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话痨,开始后悔跟他搭话了。

“这位兄弟,你也是被那老贼抓进来逼问绝学的吧?我跟你讲,不管那老贼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你都千万不要屈从!不然就是死路一条!我是亲眼看着的,那些交出了绝学的同道从这牢房里出去就没有回来过,那老贼能真把他们放了?怕是都被灭口了……”

“还有,旁边牢房里的那个家伙,你可千万不要搭理。他是个疯子,还是那郭老贼的亲生胞弟呢,当年不听旁人劝告去修炼那《大荒心魔经》,练着练着就疯了……”

黑暗中南冥已经抬起了一只手,手上血丝蠕动,纠缠着膨胀成狰狞的黑色巨爪,锋利的爪刃轻轻划过牢房的铁栅,就像热刀切黄油般顺滑无声,铁栅已然断裂。

巨爪穿过铁栅后继续前伸,像一片巨大的阴影般笼向对面的牢房,南冥打算用自己的办法让那个话痨安静一点,不过对方的话让他暂停下来。

“《大荒心魔经》?”

“没错!就是那本无论如何都不能练的禁法……你不知道?”

“还真不知。”

“不知就好,不知就好啊!我还是不跟你说了,这样的禁法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它就是用来害人的,这世间知道它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把它带进坟墓里……呃!”

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却是南冥被他唠叨得不耐烦了,黑色巨爪随意一挥,将他干脆地切成了两截。

接着那巨爪上蠕动出长蛇般纠缠着的黑红血丝,像吸管一样插进了尸体的脑浆里,轻微的吸吮声响起,那尸体的头颅便如漏气的球般迅速干瘪了下去,连头骨都如热油般融化在了巨爪的血肉里。

南冥隔壁牢房的那个疯子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连手上的动作停了都不自知。

当南冥回头看他时,他的手猛然一抖,目光变得呆滞,颤颤巍巍地继续往石壁上刻画图案。

南冥眼里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

“真是令人甘拜下风的演技……”

他一步步走到牢房的边缘,隔着栅栏注视那衣衫褴褛的男子在石壁上涂划,兴之所至,忽然伸出黑色巨爪将其后来画的都抹去,并在石壁上重新画了一个与人比高的巨大图案,“但你这个画得不对,应该是这样的。瞧,这样不是顺眼多了?”

死一样的沉默。

“……不说点什么吗?”

足有成人半身大小的黑色巨爪轻轻抚上那人的脖颈,像抚摸小动物一样温柔地摩挲,黑红血丝缠在他的脸和胸膛上,犹如情人浓密的发丝。

疯男子的手无声地垂了下来,身体僵硬站在原地,腿部有些微微的发抖。

死寂的黑暗牢房里,似乎能听见心脏疯狂的跳动声,在他的胸腔里……

哧!

一根血丝刺进男子的后脑勺。

黑暗中,南冥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果然还是不适合聊天。

干瘪的尸体如麻布袋般被扔在地上,如法炮制地吸取了这人的记忆,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个“疯子”姓郭名玉京,乃是现任郭家家主同父异母的弟弟,年轻时被人诱使去修炼了那《大荒心魔经》,修为臻至灵枢境界后,心生魔障变得神志不清。

后来继任家主的兄长忌惮他的武力,暗中请高人废了他的修为,并将其囚禁在地牢,对外则宣称郭家二爷练功走火入魔,疯了。

谁也不知道,这个疯子渐渐恢复了神智,并且装疯卖傻地瞒过了所有人。他在等一个逃脱的机会,却没想到先等来了南冥这个不可名状……

至于所谓的《大荒心魔经》,原来是一本禁忌的修炼功法。

众所周知,凡人要有资质才能够修行,这个资质指的是身体内的灵枢。

灵枢能够汇聚灵气,转化灵力,乃至进化出各种各样奇异的神通。

没有灵枢的凡人,修行一辈子的成就只能止步于“炼体”,永远跨不过“灵枢”的门槛,更遑论后续的“神通”、“至圣”、“太虚”、“寂灭”诸多境界,那都是建立在灵枢的基础上的。

但不知从何时起,世界上开始流传着一些不需要灵枢也能够修炼的功法,《大荒心魔经》便是其中之一。许多没有灵枢的凡人借此走上修行的路途,获得了不下于灵枢修行者的强大力量。

然而这些功法却是有问题的,会导致修行者神志失常,变成疯子,有的双目赤红见人就杀,有的状如疯魔癫狂自语,有的看破红尘自我了断,还有的明明是个男子却穿起了女儿红妆、媚态横生……久而久之,这类功法被人们视为禁忌,练之则会入魔。

根据记载,这类功法的修行者没有一个是寿终正寝的,要么因天灾人祸而横死,要么在某个无人的清晨或夜晚自行坐化,变成一具形容枯槁的可怖干尸。

从这两人记忆中的描述里,南冥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干尸什么的,很像是那些让他心心念念、垂涎万分的老熟“人”的作案风格啊。

他的眼睛倏然一亮,迸射出骇人的兴奋之意。

——难道修炼了那个什么《大荒心魔经》,就会有可口的食物送上门来?

那可太美妙了!

郭玉京的脑海中就有着这部功法,但他只修炼到第一层,而《大荒心魔经》共有七层,后面的内容他还没有看过。

不过南冥也不着急,因为《大荒心魔经》是禁书中流传最广的一本,在修行界中已经不是一个秘密了,有很多获取的渠道。

而且,他在记忆中还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这郭玉京与自己原身的亡父,竟然是互相认识的。

两人年轻时曾一起参加云流学宫的初试,又一起落榜,在酒馆里一起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后互感同为天涯沦落人,便结成了异性兄弟。

因为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凡人,这对难兄难弟想办法弄来了一本传说中的禁忌功法,瞒着家里人开始修炼,结果……

人作,就会死,古人诚不我欺。

南冥想起“自己”记忆中的父亲是练功走火入魔而死,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修炼了那《大荒心魔经》的结果。

这么说,他肯定是有这一本功法的,会不会在他的遗物里?

3 灭门

“人心皆有魔,万物存欲念。天魔恒自在,故无我无念……”

《大荒心魔经》第一层。

南冥忽略过毫无营养的序言,直接跳到后面的修炼部分,按照上述的方法闭目冥思。

这功法与其说是一本书,不如说是一本图录,每一层里有一页图象,修炼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在心中观想那一层的图象,使之犹如实质般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然后便能借用图象的力量,拥有如灵枢修行者般排山倒海、干涉现实的能力。

按照它的理论,这种伟力来自于一个被称为“魂枢”的存在。与灵枢相对应,魂枢也是人体中一种可以修炼的“资质”,而且这种资质,几乎每个人都有,它存在于人的意识海里,修炼的不是灵力,而是“魂念”。

南冥一瞬间就明白,魂念本质上就是精神的力量。

第一层要观想的图象是个人首蛇身的女子,她有八头八臂,体态妖娆,身姿婀娜,但每一个头颅上的脸都如鬼怪般可怖,或青面獠牙,或两眼淌血,或舌头拉伸呈吊死状,或嘴唇缝着密密麻麻的针线……令人乍眼一看便生悚然,纵使闭上眼睛,那奇诡的蛇女身形也会在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久久难以挥散。

南冥倒是没有这种感觉,他只花了弹指的时间就把这蛇女的图象刻印在脑海中,但是接下来什么也没有发生,既没有感觉到所谓“魂枢”的存在,也没觉得自己获得了什么新的能力。那诡异的图象就像淹死在了浩瀚的脑海中一样,没有半点儿反应。

“难道是不敢动?”

他有点儿郁闷地挠了挠头,觉得可能是自己的识海对这观想图象有些不太友好。毕竟,他的精神意识里到底存在着多少黑暗而不可名状的恐怖玩意儿……连自己都说不清楚。这可怜的小家伙在里面,怕不是被吓坏了吧?

想到有这种可能,他心念一闪在识海中开辟出一处空白的位置,用意志建立起密不透风的精神围墙,将所有的混沌与污秽阻隔在外面,伪装出一个光明、干净又温暖的空间,就像是漂浮在无尽黑海上的一个小小的安全岛。

然后,他把刚刚观想的蛇女图象直接抹去,又在这伪造的精神空间里重新观想了一个。

这回有反应了。

八头八臂的蛇身女形象一显现,南冥就感受到对方自遥远维度传递而来的一丝喜悦,以及若有若无的召唤,仿佛有不着片缕的妖娆舞女摇着轻纱在云彩烟雾中婀娜起舞,耳边依稀传来隐隐约约的群伶颂乐之音。

南冥咧嘴笑了。

一些强大的存在可以凭借特定的媒介将触角递延到无数的世界和无尽的时空中,只要有人提起关于它们的一切,它们就能心生感应,若联系再强一些,还能将意念、力量甚至真身都降临过去——南冥以前经常做这种事,后来知道他真名的存在几乎灭绝了,还活着的那些都把他的真名烂在肚子里,以至于他空虚寂寞地等了好多年,也没有人再召唤他。

这个蛇女图象背后的家伙,怕也是心思不纯,所谓的《大荒心魔经》不过是个诱使可怜凡人奉献自我的骗局。不过它肯定没有想到,自己撒下的鱼饵居然会钓上来一条恐怖的大鲨鱼……

南冥决定了,等这边的事儿办好,回去之后就把这功法的全本找出来。他有点好奇,这功法继续练下去会发生什么,那个幕后黑手又是何方存在,重点是……能不能吃?

舔了舔干涸的唇,他的身体再次如面团般蠕动,粗豪的面貌和魁梧的身形快速变化,很快换成了苍白瘦削的郭玉京的形象。这位郭家二爷的骨架有些粗大,长期牢狱生活导致的营养不良让他整个人形销骨立,薄薄的皮肉贴在骨头上,如同一具行走的骷髅。

南冥走了两步,觉得那长及腰际的凌乱黑发有些影响行动,索性用指甲将它割断,随后往地牢的出口方向走去。两侧牢房里关着的人被脚步声惊动,纷纷趴在栅栏上向他伸手求救。

“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兄弟拉我一把,我出去后必有重酬!”

“等等,你不能走啊!先把我们放出去!再走我就大声喊了,到时把外面人引来谁也走不了……”

“大家快拦住他……”

唉。

站在地牢的门口,南冥回身叹了口气,望着这些人:“我怎么会不管你们呢?”

说完,他抬起右手,黑红色的血丝从五指开始延伸,眨眼间漫过了整个地牢的墙壁和地面,穿过每一个人的皮肉和骨髓,黑暗中传来整齐的如扎破气球般的“嗤嗤”声,然后一切归于死寂,只剩下微不可闻的吸吮声。

就仿佛,一个人在深夜的房间里安静地吃面,最后连汤都吮得干干净净……

等到南冥离开的时候,地牢里已经空空荡荡,连一只老鼠都不存在了。他披着郭玉京的皮囊大摇大摆地走出地牢,顺手杀了门外的两名护院,取了一把趁手的长刀,一路上见人就砍,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走路如醉鬼般疯疯癫癫,在郭府中引起了巨大的骚乱。

“郭二爷……你……你是郭二爷!!”

有人指着他的脸惊恐地叫着。南冥好奇地转头看去,从乱发的间缝中认出了那位给他引路的管事老头,顺便一刀将其劈成了两半。

一大群手持刀剑的护院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他单手持刀原地转了个圈,十几名护院像豆腐般从中间被腰斩,肝肠涂地。这血腥的一幕顿时吓得其他护院不敢上前,但南冥却没打算放过他们,甩手一刀又是两颗头颅,剩下的人纷纷仓皇逃离,他哈哈大笑着如鬼影般追了上去,一一将他们杀死。

郭府大厅。

郭家主正在会客,听见外面的骚乱声皱了皱眉,招来一个侍从询问。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那么吵闹?”

“老爷,不好了!听说是二爷从地牢里跑出来了,现在见人就杀,几十个护院都拦不住他,连金管事都被他杀死了!您、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

不仅郭家主闻言震惊,连他座上的客人也皱起了眉头。那是一个灰发披散的清癯老者,脸上的五官很是尖刻,下巴留着长长的山羊胡,看上去有几分超然物外的高人味道。

“鸦天师,当年您不是已经废了那人的修为吗?怎么他还能逃出来!”郭家主有点气急败坏地吼道。

这话令那清癯老者有些不高兴。他把茶盏重重放在桌上,哼了一声:“郭家主,你这是在质问老夫?”

“……怎敢?刚刚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还望天师不要放在心上。”

郭家主冷静下来,连忙赔笑。先不说这位鸦天师的身份和修为,他可还有求于对方,万万不能把人给惹恼了。

鸦天师斜乜了他一眼,沉吟片刻,才道:“行吧,老夫既然人已经在这里了,就陪你出去看看怎么回事。那郭玉京当年不过灵枢境的修为,老夫废了他的灵枢,让他终生都无法再修行,如今最多是个炼体的凡人罢了,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可是——”

郭家主心中有点犹疑,他知道自家的护院可不是那种只会几手三脚猫功夫的庄稼汉,他们都是从武馆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最次的也有炼体修为,拿下一个同样修为的疯子应该绰绰有余。

但那下人的汇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儿。

“没什么可是的。难道你还信不过老夫的实力?”

鸦天师脸上露出些许不虞,一挥袖长身而起,“若是郭家主还有疑虑,我看这客卿之位,也应当再考虑考虑……”

“哎?天师且慢,我绝不是那个意思!郭家愿奉您为客卿,当然不会信不过您,只是这事发突然,我脑子有点儿糊涂了。”郭家主顿时慌了,急忙起身相劝。

这位鸦天师是乌城修为最高的散修,不从属于任何势力,乌城的南家和郭家都心存拉拢之意,但这家伙多年来在两家之间东摇西摆,获取各种好处,却从来不肯站队。这一回是看在郭家有女儿成了四方教的弟子,才突然答应当郭家的客卿。

郭家主对此自然心喜,尽管这鸦天师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辈,但只要有了他的支持,郭家便能真正地压南家一头,成为乌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家族。

另一边,鸦天师倒也不是真要反悔,他只是习惯性地拿捏一下,见郭家主给足了面子,当下便道:“郭家主不必担心,老夫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小人。走吧,我们一起出去!老夫倒想看看,你那二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此便麻烦天师了!”

二人联袂走出厅堂,在众多侍从的护卫下来到外面的后花园,却见这繁花锦簇的园子已经变成了血肉横流的屠宰场,满地都是被劈砍成几段的尸体,由于冬夜寒冷的缘故,竟还汩汩地冒着热气。

“救命啊!不要杀我!啊——”

一个年轻的侍女尖叫着从灌木丛中摔了出来,抬头看见家主带着护卫出现,顿如找到了救星般连滚带爬地往这边跑来,连衣衫被树枝刮得稀烂也不在意。

然而还没等她跑出几步,身后蓦然亮起的一道刀光,便将她劈得身首分离。

一颗惊恐地睁大着眼的头颅“骨碌骨碌”地滚到郭家主的脚下,将他骇得整个人一跳,猛地后退几步。他颤颤巍巍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手持长刀从灌木丛里跳了出来,那枯瘦的面貌令他颇为熟悉。

“……是他!这疯子……果然跑出来了!快,快拿下他!”郭家主急忙叫道。

一众护卫虽然头皮发麻,但还是仗着人多一拥而上,然后当场就被砍杀了好几人。

“好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此人怕是已经入魔了,早知如此当年便不该留他……”

鸦天师却没立刻出手,而是先定睛观察了一会儿,确认对方身上毫无灵气,威胁不到自己,当下一抚长须,正气凛然道,“郭家主,让你的人退回来吧,此子疯起来刀刀都是拼命,别让他们徒增死伤了。老夫这便亲自出手擒拿这疯魔!”

这时候护卫已经死伤大半了。鸦天师也不在意,说完就长身飘了上去,虽然那疯子的刀法凶狠凌厉,凡人之躯几乎无可抵挡,但他是一位神通境的修士,这种没有灵气附着的凡铁根本破不了他的护体灵气……

“唰!”

一抹耀眼的刀光闪过,成了他在这世上看见的最后一道风景。

……为什……么?

鸦天师的脑海里只来得及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的身体从左肩到右下腹现出一条斜斜的血线,然后沿着这条血线断成了两截,像失去平衡的积木一样倒下,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胸有成竹的那一刻,瞳孔放大到了极致,眼底里残留着一丝还没来得及绽放的惊愕。

“天师?!”

郭家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骇得连逃跑都忘记了,这时候眼前刀光闪现,将他也送下了黄泉。

——咦?

手起刀落的南冥脚步微微一顿,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人的表情如此震惊愕然,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难道……自己刚刚杀死的是一个高手?

他连忙回头看了一眼鸦天师的尸体,发现从衣着打扮上,确实是和其他小喽啰不太一样,好像是有那么几分高人气度。

失策了。

南冥心中暗道,早知如此他应该多出几刀的,制造一个互相拼杀然后艰难取胜的场面,才会更加让人信服。还好,还好这一次并没有观众,这郭家大院里的人都是要死的,就算演得假一点也不会有人发现……

这么想着他便又放下心来,继续疯疯癫癫地杀戮。

偌大一个郭府已经被他逛得差不多了,出现在眼前的人全部杀死,不管是护院、下仆、丫鬟还是郭府的家眷,也无论男女老幼、富穷美丑,只要他看见了就是一刀毙命。在他的刀下,众生不分三六九等,都是平等的。

不久后,他闯入了一个最后还有呼吸的房间。

“咣当!”

房间里传来打碎花瓶的声音。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双手紧紧抓着一把锋利的剪刀。

南冥这回没有立刻挥刀,而是饶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

他的目光瞟向她身后角落里的黑檀木衣柜。柜门紧闭,里面有一个极为轻微而又急促的呼吸声,仿佛双手紧紧捂住口鼻极力压抑的那种。

“去……去死吧!你这恶魔!!”

那妇人忽然奋不顾身地扑了上来,手里的剪刀颤抖着扎向了南冥的脖子。

南冥没有躲闪。

妇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激动和狂喜,难道自己能杀死这个恶魔?

然而,下一刻她就陷入了绝望,那锋利的剪刀扎在看似脆弱的脖子上,竟然……皮毛无损!

南冥的手握着刀温柔地绕过她的后颈,将她揽到自己面前,侧脸凑到耳边。

“真是一个好母亲呢。”他轻声低语,面带笑意。

华服妇人的脸色瞬间僵住了,眼神里透出深深的惶恐。

不等她再说任何话,脖颈后的刀动了,她的头颅掉了下来,血如喷泉迸溅。

安静的空气中似乎哪里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着的惊呼,南冥假装没有听见的样子,面不改色地收刀,转身,离开了这里。

俗话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灭门的时候留下一两个漏网之鱼什么的,是他最喜欢干的事情了。别看这棵草现在弱小得不值一提,说不定过个十几二十年就能长成参天大树,然后给他无聊的生活增添一点儿小小的乐趣。

他将这种行为称为“播种”。播下去的种子到底能长出什么样的花儿来,他也不知道。

而未知,总是值得人期待的。

夜色渐浓,偌大的郭府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和寂静。除了血液滴落的滴答声,便是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

房间里的衣柜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稚嫩的惊恐的眼睛。

月光下,地上妇人的尸体已经凉透。

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过去,颤抖着抱起母亲死不瞑目的头颅,嚎啕大哭。

泪水滴落在地上的血水中,模糊了他的倒影。少年的唇紧紧抿着,抿出了血,清澈的眼神里透露出刻骨剜心的恨意……

4 姐姐

南音迈着疲惫却轻快的步伐,回到了南府。

今天,她顺利地通过了云流学宫的初试,心里头有些止不住的雀跃,想要快一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弟弟。

她的手上提着一笼包子,那是回来路上买的南冥最喜欢吃的香云记小笼包,被她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裹护在胸前,好让腾腾的热气没那么快被冬夜的冷风吹去。想到弟弟吃包子时怕烫又忍不住的馋样儿,她的脸上不由露出幸福的微笑。

事情似乎在变得越来越好。

“真没想到,我竟然入选了星府的复试,还以为只能被分配到药府或者文府呢。星府专擅卜算占卦,虽然比不上最好的斗府,但却可以趋吉避凶、化险为夷,也是别有一番妙用的……玄老,你觉得明日的复试会考校些什么?”

“丫头,区区一个小学府的入门测试,不管他考什么,有本尊在,你那些粗浅的考题还不是手到擒来。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是我要变强,路总是要自己走的,不能一直依靠你。”

“哈哈哈,你这丫头倒有几分志气,比一般男子都要好强。放心吧!你练了本尊的《衍神天经》,在卜算之道上,同级境界中绝对没几个人能出你左右。只要有了这个根基,你在修行的路上可以走得很远很远,达到你现在想都不敢想象的境界……”

脑海中的声音渐渐沉寂下去,南音推开了柴房的木门。

“吱嘎——”

屋内空无一人。

她的脸色一变,急忙扫视四周,却没发现南冥的身影。床榻上的被铺是凌乱的,能看出来掀开被子下床的痕迹,可是一个重伤行动不便的人能走到哪里?

难道……

她心中浮现起一些不好的猜测,咬了咬牙,转身就往外走去。

然而刚一回头,就看见了悠然推门而入的南冥。

“姐姐,我回来了。”他咧嘴一笑。

“……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大晚上的还出门!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又被那些混蛋抓去欺负了……”

心情大起大落之间,南音不禁语气有些激动,胸膛一起一伏地大口呼吸,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不对!小冥,你怎么能下床了?不是让你好好在床上躺着吗?你的伤还没好……”

“我已经没事了,不信你看。”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南冥还在原地蹦了两下,他可不想被当成病人整天只能窝在床上。南音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发现外伤果然都消失了,顿时有些发呆。

“玄老的药方竟然如此管用?才两天就治好了那么严重的伤……”

她心中震惊极了,有点儿不敢相信,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不得不信。无论如何,伤好了终归是一件好事,她转眼又高兴起来,嘴上却故作嗔怪道:“你伤刚好,身体还是很虚弱的,不准到处乱走,知道吗?快躺到床上来,姐姐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香云记包子,趁热吃了吧。”

南冥咬了一口包子,汁水四溅。

“嗯……真香!”

他眨了眨眼睛。

包子吃起来其实有些索然无味,令他觉得有意思的是这个便宜姐姐的反应。似乎只要看着自己把这些包子都吃光,她就会很高兴,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充满了宠溺。

——真是个可爱的玩具。

“姐姐今天好像心情不错。”

“因为云流学宫的初试通过了,正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南音的眉眼笑成一弯月牙,有点儿小骄傲,“等明天的复试过后,我就能去学宫修行,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小冥。”

“那就好了。”

南冥很快把包子都吃掉,然后舒服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南音并不和他住在一起,她在女眷居住的院子里有自己的房间,看着他安然入睡后便离开了。

南冥这一觉睡得很香。那些有可能促使自己暴露的碍事家伙都清理掉了,虽然很遗憾地没有找到郭家的那位“未婚妻”,但是如今郭家几乎满门尽灭,就算她回来也没空找自己的麻烦。

这么一来,他人设崩塌的危险就暂时解除了,可以安心睡觉。

在睡觉这件事儿上,南冥是极有经验的。他可以沾床就睡,动不动就一睡几万年,睡到天昏地暗海升陆沉都不醒来,当进入那种最深层的睡眠时,思维的齿轮停止转动,自我意识沉寂在黑暗、静止的虚无空间里,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他迷恋这种近乎死亡的感觉。

今夜的睡眠注定给不了他这种美妙的错觉,月落日升之间他就像是只打了个盹儿。

东方初露鱼肚白之际,一道异常的思维波动伴随着日出的紫气,从窗缝中钻了进来,落在南冥的脸上。

他揉了揉惺忪睡眼,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刚刚似乎有什么东西飞进了嘴里……是早餐吗?

那味道并不坏,他随口吞了下去,也没感受到任何挣扎,喉咙涌动间,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像雪花一样涌了上来。

——原来,是一个灵魂啊。

南冥又揉了揉自己还没睡醒的脸,像吃完回味一样慢悠悠翻动着刚才那灵魂的记忆。

令他觉得有点意思的是,这竟然是一个来自异世界的灵魂,难怪口味如此独特。这个倒霉孩子来自一个叫做“地球”的地方,那里发展着与本世界截然不同的科技文明,它就是文明中的一个年轻的个体,意外死亡后灵魂受到某种牵引,穿越到了这里。

然后就被一口吃掉了……

是谁安排的棋子吗?

南冥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不过并不在意,吃了也就吃了,如果幕后的人找上门来,那他更不介意晚上加餐。

刚翻身下床,就见南音提着早饭走了进来。

早饭装在竹盒里,只是米粥、咸菜和馒头,用布细心裹着,温热尚存,端到桌上便蒸腾出诱人的香气。南冥本来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但既然现在自己是一个“凡人”,那就要习惯一日三餐,于是他也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他想起昨日还没有寻到的那本禁书,便顺口问了一句。

“……父亲的遗物?”

南音闻言一愣,放下筷子,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小冥,你找那些东西干什么用?是不是有谁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啊,就是想看看。”

南冥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心中暗道奇怪,难道这其中还有他所不知道的隐情?

南音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看他是不是在说谎,沉默了片刻,才轻叹道:“你不用去找了,都在我那儿,不过只是些生前的衣物和一把锈剑罢了,没什么好看的。”

“只有这些吗?”

“本来还有些钱票、灵药和母亲留下的嫁妆,父亲死后,就被那些人收走了……是姐姐没用,连父亲留下来的遗物都保不住。”

感物伤怀,南音的神色有些黯然。

外人都传说她父亲是练功走火入魔而死,但她知道不是那样,当年父亲是练了禁忌的魔功,精神出了问题,杀死了自己堂弟当时身怀六甲的孕妻,还在南府中大开杀戒,被震怒的南家老太爷一掌毙命。

家丑不可外扬,外人自然不知晓个中秘辛。那时候南冥还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人会对他说这件事。

父亲的那位堂弟,后来成了南家的家主;那腹中的胎儿也活了下来,便是如今南家家主的长子,南弦风。

姐弟俩从小在南家受尽白眼,任人欺凌,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自己的父亲甚至可以说是死有余辜,如果可以,南音宁愿弟弟一辈子也不知道真相。她本打算等南冥成年,再与他说这件事,可是现在想来,自己是不是把他保护得太小心翼翼了?

小冥,已经长大了啊……

她深深地看了南冥一眼,目光中既有欣慰,又有一丝失落。完全不知晓她脑补了些什么的南冥回了她一个奇怪的眼神,索性直接问了:“姐,我听说这世上有不用灵枢也能修行的功法,你知道吗?”

南音的脸色顿时僵住了。

她冷声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就是在书上看到的。”

“书上都是骗人的,没有这种功法!你也不要去找。”

似乎是发觉自己语气太凶,南音缓下气来,柔声道,“小冥是想修炼了吗?不要急,你现在还没有灵枢,是没办法修行的。过些时日,姐姐就想办法给你弄一个灵枢,让你也能去云流学宫修行。”

南冥一脸乖巧地点了点头。

“还有,这件事情小冥不要对别人说,知道吗?”

她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才离开。

今日是云流学宫入学测试的最后一天,南音还要去参加星府的复试,不能久留。虽说有着玄老的暗中相助,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还是觉得应该多做些准备。

云流学宫一年招收一次学生,今年南家的适龄子弟都去参加了,但是进入复试的只有两人,其中一人是南音,另一人则是南弦风。按照家主的安排,他们要带着随从一同前往云流学宫。

自从郭家搭上了四方教的关系,在乌城便隐隐压了南家一头,这一回显些排场,就是为了声势上不落下风。若非怕太过张扬会引起学宫仙师的不喜,南家都恨不得敲锣打鼓地招摇过市,把这事儿昭告全城。

用得着时捧在掌心,用不着时弃如敝履……

走在觐见家主的路上,南音秀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心情很是复杂。

她下意识悄悄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戒指。这枚戒指,是在父亲的遗物中找到的,她这样……算不算是抢夺了本来可能属于小冥的机缘?

5 实验品

送走了便宜姐姐,南冥走到南家侧殿的书房门前。

虽然没有从姐姐的口中套出话来,但很明显她是知道些什么的,南冥略一思忖,便大致推算出了《大荒心魔经》的下落。

这种致人疯魔的禁书,南家不大可能会让它留在南音的手里,既然那些人搜走了遗物中的重要物件,想必这禁书也是被他们拿去了。拿走之后,要么销毁,要么私藏。在南冥想来,销毁的可能性不高,虽然《大荒心魔经》是禁书中流传甚广的一本,但又不是像基础炼体术一样烂大街的玩意儿,还是具有价值的。

那么,它多半是被人藏在了一个无法轻易接触到的隐秘之处。

——会藏在哪里呢?

南冥抬头望向南家书阁的大门,一伸手推开了它。

书阁很大,入目所见尽是一排排高及房梁的书架,像码积木一样整齐地贴墙而立,最高处要用长梯攀爬才能够触摸得到。书架上堆满了藏书,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用手一摸并没有什么落灰,看来是经常有人打理。

在南冥的记忆中,“自己”以前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更不晓得里头有没有什么密室暗格之类。他草略逛了一圈儿,发现这里的藏书尽是些经史地理、风水人文的解说,还有一些游记和志怪小说,却看不到一个与修行有关的字眼。

他瞅瞅四下无人,忽然张开大嘴,将那几本看着有趣的志怪小说吞了下去,打算回去之后慢慢品读。

脚步不急不缓地踱着,走到书阁一侧某块砖石上时,他顿住了脚步,稍微用力往下一踏,下方立时传出如空谷回响般的敲击音。

“这些人怎么都喜欢把东西藏在地底下……”

南冥摇摇头嘀咕了一句,习惯性地就要一脚把这暗门踩碎,但是稍微一凝神却听见了,这下面竟还有一个小小的呼吸声。

——有人吗?

他的眉眼一弯,动作变得温柔,右掌轻轻贴在暗门上往上一提,就像掀起一个锅盖般将之掀了起来,露出下方的石梯。

“谁?!”

暗室里传出一声清脆的惊呼。

南冥拾级而下,看见一个身穿紫色罗裙、明眸皓齿的少女,她似是豆蔻之龄,尚显稚嫩的面目生得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他稍微思索,便想起了她的身份。

少女姓南名弦月,是现在南家家主的幺女,说起来与自己这身体还有一些血缘关系,算是远房的堂妹。

想到这里,南冥不禁有些奇妙的感觉——按这身体的血缘,南家上下几十口人都算是自己的亲族,所以说,他如今也算是拥有一个“大家庭”的人了。

真有意思。

在他漫长到难以计数的生命中,他没有留下过任何后代,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对于他这样的存在,繁衍本来就是莫须有的事情。

换言之,这样的存在有一个就够了。

所以,“亲人”什么的对于他而言真是极其稀罕的玩意儿,说是奢侈品都不为过。绝对要好好珍惜,不能一下子就玩儿坏了。

南冥又低头看向这惊慌的少女。

南弦月就算站起来,个头儿也只到他的胸口,如云秀发扎成一个马尾,俏皮地歪在一边,显得有几分可爱。只是在南冥的记忆中,这“小魔女”可一点儿都不可爱,甚至说是嚣张跋扈都不为过。

“喂,你是谁呀?”

被吓了一跳的少女回过神来,注意到南冥所穿的粗布麻衣,顿时松了口气,露出了凶恶的神色,“这南家书阁是随便一个卑贱的下仆都能进来的吗?还不快滚出去!还有闭上你的嘴,不准跟别人说本小姐在这里。”

她秀脸微抬,目光很是不怀好意地盯着南冥,却是在暗暗记下他的脸,心中想着待回头出去,就让人料理了这个不知好歹的仆人。

竟敢闯进书阁的暗室,还看见了自己,只能让他永远闭嘴了。

“下仆?”

南冥瞧瞧自己身上的衣服,看来小姑娘是误会了什么,她竟然没有认出自己。于是温润一笑,朗声道,“我也姓南。自己家的书房为什么不能进来?”

“……是你?你是那个……谁来着?”

南弦月一时间连名字都没想起来,或许她压根儿就没记得过。

她吃惊地皱了皱眉,实在是南冥的变化太大了,乍一看竟然完全没认出来。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不受待见的堂兄在南家就是任人欺凌的存在,性格窝囊,胆小怕事,总是瑟瑟缩缩地躲在狗窝都不如的小柴房里,谁心情不爽了都可以去踩上一脚,家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

而现在眼前的这人,尽管长得还是那样,却莫名地给她一种换了个人的感觉。

在他的眉目里,再看不见一丝畏缩的神色,整个人的脊梁都好像苍松般挺了起来,甚至还有一点点……风骨疏朗?

呸。

南弦月暗暗啐了一口,她才不会承认,自己刚刚差点儿被这个经常欺负的窝囊废给镇住了。真是可笑,以为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就升上枝头作凤凰了?

“哼,原来是你这个废物!竟然敢跟我这样说话,脑子被人打坏了?我说了,滚出去,然后闭上你的嘴,没听见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羞恼,气狠狠地扬手就打,“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信不信我告诉二哥,让他打断你的腿!”

南冥轻巧地擒住她的手腕。

只是个没有修行的小姑娘,力气小得可怜,他要很小心地控制住自己的力道,才不至于把她的手臂像掰莲藕一样折断。

看着这个一脸“凶狠”地瞪视自己的小人儿,南冥有些犯难,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该怎么办?这书上也没写,连个参考答案都没有,真是麻烦。

——索性毁尸灭迹算了。

他眼神淡漠地扫过南弦月的小脸,四目相对,后者忽然身子一抖,像是看见了狮子的野兔般踉跄后退,不小心撞倒了烛火。

烛油洒在书架上,燃起了熊熊烈焰。

南冥不在意地瞟了一眼,又将目光落在南弦月身上。这个蝼蚁的灵觉很强,居然能察觉到自己的一丝恶意,就这么踩死似乎有点儿浪费了,不如……做个实验品吧?

“着、着火啦!”

南弦月这下真的慌了,这可是家族藏书的密室,里面有很多修行功法的秘本,有些甚至是孤本……这要是被自己一把火烧没了,她都不敢想象,自己会受到什么样严酷的惩罚。

即使她是家主最疼爱的女儿,也绝没有什么好下场!

幸好,这里还有一个替死鬼。

她庆幸地看了南冥一眼,刚才那阵莫名的心悸一闪即逝,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现在离开这里,撇清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想着,闯了祸的少女提起裙摆就跑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把刚才自己偷看的秘本揣进怀里。只是她没有发现,自己怀里的书本中夹了一张巴掌大的纸页,上面绘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奇诡图象。

人首蛇身,八头八臂。

只要她看上一眼,就再也不会忘了……

南冥望着那紫色的罗裙消失在石梯尽头,咧嘴露出一个期待的微笑。

他张开仿佛无底黑洞般的大嘴,轻轻一吸,那正在燃烧的烈焰就像云雾一样被他吸进了嘴里。吞了吞喉咙,他又张嘴吐出一些碎屑般的灰烬,灰烬飘到书架上,把被烧掉的书页填补回去,竟看不出一丝被灼烧的痕迹。

随后,他伸手一招,角落里的一本薄薄的书册飞了过来。

《大荒心魔经》到手。

南冥随便翻了几页,后面的六层果然也是一些奇诡的图象,他没有立刻观想,而是把书册吞进了腹中世界,然后走出密室,关上暗门,拿出一本志怪小说优哉游哉地看了起来。

不出片刻,书阁外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他翻书的手微微一抖,竟然有些许紧张。

考验演技的时刻终于到了。

绝对不能露馅!也不能笑场!要天衣无缝地演绎出一个“遭逢人生大变后心性成长的文弱少年”的形象!他在心中默默地嘱咐自己……

“砰!”

书阁的大门被撞开了。

6 南弦风

一大群人呼啦啦地涌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刚刚匆匆离开的南弦月,她身边领着一名比其年长些许的男子,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是家主的二子,名叫南弦雨。

南弦雨身材微胖,整个人看起来颇为壮硕,然而脚步虚浮,明显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这人是乌城中出了名儿的纨绔少爷、登徒浪子,本来继承自母亲的俊秀脸皮,由于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缘故,眼袋沉沉,双颊深陷,反显得有几分阴骘。

这对嫡出的兄妹带着十几名家族侍卫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南冥“讶然”抬头,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哼,你还装傻?本小姐已经发现你干的好事了!”

南弦月的目光隐隐落在那密室所在,只见暗门已闭,也没有火苗蹿出,心中不由有些狐疑,可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指着南冥颠倒黑白,“就是他!方才我来书阁,看见这家伙偷偷入了书阁的密室,还在里面纵火烧书……二哥,你快把他抓起来!”

“这书阁中还有密室?”

南弦雨倒是愣了一下,像他这种几乎一年也不翻几页书的人,来家族书阁的次数屈指可数,还真从未发现过这件事。

但这并不影响他想要教训南冥的念头,只是多了个更体面的理由罢了:“哟呵,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挺胆儿大啊?给我抓住他!”

“别忘了救火。”南弦月扯了扯他的衣袖。

“对对,救火!你们没听见吗?还不快去抬水!”

南弦雨一脚踢在身边侍从的腿上,后者唯唯诺诺地跑出去了。

有两名侍从大步流星地走到南冥面前,眼里带着不屑之色,抬手就向他的肩膀按去,没想到这少年把书一合,身体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正好差之毫厘地躲过了两人的抓取。

——是意外吗?

两名侍从诧异地对视一眼,都觉得只是一时失手,碰巧而已。他们俩都是步入炼体的武者,哪儿有抓不住一个孱弱少年的道理?

于是一步再上,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扫往南冥的后腰。这时南冥却把手里书一甩,正好盖在其中一人的脸上,那人视线受阻,脚步交叉间竟绊在了另一人的腿上,随即南冥再轻描淡写地一推,两人便如滚地葫芦般摔成一团。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南弦月,你说我纵火,可有什么证据?”

南冥不理这两名侍从,转而一脸平淡地望向了南家目瞪口呆的南家兄妹,不紧不慢道:“我从不知道什么密室。口说无凭就想定我的罪,你们这是污蔑。”

“……”

南弦雨闻言一阵发愣,一时间竟忘了反驳,因为他发现,自己忽然有点儿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了。

怎么回事?

这废物不是应该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被自己打得痛哭流涕的吗?

他……居然会反抗了?

反了天了!

就像是一直温顺的兔子突然学会了挣扎,南弦雨感觉自己属于狮子的威严受到了挑战,他当下狞笑一声,高声张狂道:“证据?哈哈哈哈……本少爷想揍你需要什么证据吗?那边两个废物给我滚起来!今天不把这贱种打得叫爷爷,老子就不姓南!”

“——谁不姓南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冷冷的呵斥。

南弦雨的笑声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般戛然而止,他慌忙往门口看去,却见一名衣白如雪的英俊男子迈步进来,炯炯有神的目光一下子攫住了他。

“大、大哥……你怎么来了?”南弦雨的声音轻得像一个弱气的小媳妇。

这一声喊出来,南冥便也恍然,这人就是传说中的南家少主,南弦风了。

南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这位南家少主长得剑眉星目,面白如霜,白衣下的身材魁梧却又不显臃肿,腰间系着一柄朴素长剑,分明就是如中书写一般英武的剑客。

南弦风的声音极有磁性,带着一股自然而然令人信服的味道:“发生何事了?”

“是这样的……”

眼里露出一丝心虚,南弦月硬着头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双手惴惴地在背后绞着,似乎对这位兄长很是敬畏。

南弦风听完两人的说辞,却没立刻下论断,而是看向了一旁静立的南冥:“你,有什么可说的吗?”

南冥瞥了他一眼:“一派胡言。”

“不错。确实是一派胡言。”

南弦风看上去一点都不着急,反倒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在南弦月兄妹惊愕的目光中,他直接走到书阁暗门处,打开了密室。

如众目睽睽所见,里面幽暗而寂静,没有一点儿火星。

“弦雨,弦月。”

南弦风步伐沉凝,行走间似有风卷云涌,衣袂飘然,“这些年来,你们在家中做什么我和父亲都不曾管,看来是做错了。”

“雄狮终究要猎杀猛虎才能成长,而你们却把区区老鼠当成猎物,用的还是如此拙劣的陷阱……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你们甚至连他都不如!”

锐利的目光如剑射向南冥。南弦风停下脚步,眼里首次露出一丝不解,“气质变化很大……若不是之前发生的那件事,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南冥一脸平静地回视着他,眼神明澈如冰山上的清泉。

纵然被人用言语折辱,也没有一分怒气。

他不疾不徐地从地上捡回丢弃的书本,仔细抚平上面的每一道折痕,语气很慢地说:“你的怀疑或许是真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人本来就是很奇怪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南弦风摇摇头。

“我看了很多书,这几天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情。”

南冥慢慢地俯身,拈起砖缝间的一棵小草,举在眼前端详,“你看,就算是这么柔弱的一棵草,却也能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生命真是伟大而又不可思议。”

“可你却轻易摧毁了它。”

“所以这就是弱者的命运,不是吗?”

吹走青草上的泥灰,南冥将它平整地摊放在书页上,合上了书。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平和而又坚韧的笑容:“我……不想再被当成一棵草了。”

风沙沙地吹过,带起一片枯黄的落叶在门外飞舞。

没有人说话,南弦风沉默了许久。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或许,我也该去体会一下。”

说出这句话时,是他发现自己已经看不透南冥这个人了,如果不是被夺舍,那就是生死大变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性也还需要一点儿打磨。

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走吧。”

他转身,“时间已经耽搁得够久的了,二弟。”

“啊?哦……”

南弦雨才想起来,今日是云流学宫复试的日子,他也在南家的赴考队伍里,是跟着去见世面的。于是急忙跟了上去。

一大群人又呼啦啦地离开了,如同一个闹剧的散场。

走之前,南弦月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满是疑惑。

她不明白为何什么都没有发生。密室失火是她亲眼所见的,那样的大火不可能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而且那家伙为什么那么镇定,明明受到了那样的污蔑,居然一句解释都没有……

她连反驳的话都想好了,结果却毫无发挥的余地。

莫非这一切都是幻觉?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父亲不让人随便进这个密库,说是里面藏有练了会发疯的魔功,难道不是吓唬自己的?她现在是不是已经疯了?那本偷拿出来的秘籍,还要不要继续看?

南弦月,陷入了纠结……

7 云流学宫

南冥对自己的表现还是有一点不满意。

居然差点儿被人看出来是“夺舍”……尽管并不是,他之所以存在于这里,并不是夺舍了少年的身体。不如说,他其实本来就存在,只是意识一直在沉睡着,最近才苏醒过来。

他才是这具身体里天然存在的主人格,苏醒后吞噬了不知什么时候衍生出来的脆弱的附属人格,就和精神分裂治好了差不多。如果他一直不醒来,这具身体原来的“南冥”可能就会以衍生人格的身份浑浑噩噩地过了一生,直到下一次轮回。

性格大变的问题,暂时算是糊弄过去了。接下来,就是要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新形象。

他需要更多的观众。

此刻,差不多半个南家的人都随着南弦风等人出了门,去往乌城所驻的云流学宫。

云流学宫,是一位名为谢云流的传奇刀客创立的修士学府,其势力遍布广袤的风剑洲。与寻常宗门不同,云流学宫遴选门人讲究有教无类,只要资质达到了门槛,就能入门,不管拜入哪一位师长的门下,都能得到倾囊相授,从不敝帚自珍。

成为云流学宫的学生,是寒门子弟一步登天的捷径,每年的入门测试,都是无数人目光关注的焦点。

作为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似乎勉强够格了……

在出门之前还需要做些准备。南冥觉得,自己以这个身份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的面前,穿着不能太寒酸了。

片刻后,他换好了一身云纹黑衣,循着南家众人的气息尾随而去。

时值隆冬,位于风剑洲北部的乌城寒风猎猎,路上行人稀少。但今日的情况似又有所不同,各家各户都闭门不出,偶有行人路过,也是行色匆匆。

一队队官府的士兵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逡巡,抿着唇冷着脸,不知是被北风吹的,还是内心的沉重紧张写在了脸上。

茶楼食肆里,顾客变得稀少,没有人高谈阔论,聊天都是压低了嗓音,窃窃私语。

南冥便听到有人在谈论:“无缘无故为什么突然宵禁,难不成要打仗了?”

“你不知道吗?昨儿个夜里,郭家被人给灭门了!全部三百六十多口人,只有一个小孩儿活了下来,其他全给分尸了!可惨啦!”

“不是吧?”

“你别不信,那惨状,我听说连城卫军进去看了一眼都吐了……”

“这可是灭门大案啊!谁干的?”

“据说是郭家以前的二爷练功练疯了,杀了自己家满门,现在还下落不明。城主已经贴出了悬赏,他的人头价值万金呢!”

“嘿嘿,这赏金我们小老百姓可拿不了……”

发生了这种弥天大案,显然已经惊动了官府。事实上,乌城的城主大人昨夜便已收到了消息,然而赶到郭家大院之时,看到的只是一地尸体。

如今,整个乌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满城都是官兵在调查凶手的下落。

尤其还赶上了云流学宫招收门人的日子。虽然学宫的仙师一般不理凡人俗务,但若是有哪一位对此心生不满,这乌城的城主也就当到头了,自然不能不重视。

南冥丝毫不担心自己被发现,他的变化之术基本无人能够看穿,也没人会把郭家灭门的惨案联系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少年身上。

所以他步履从容,悠哉悠哉地越过巡逻的官兵,来到了云流学宫。

因为今日是复试的日子,学宫的大门洞开,任人进出。不过,要进入真正的考场,就需要之前通过初试的证明了。

据他所知,云流学宫下设五府,分别为斗、兵、星、药、文。

其中,斗府擅长争战斗法,兵府专擅打造神兵,星府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最擅卜算,药府钻研医道药理,文府长于经史编撰和功法研究,专门为官府培养人才。

五府之中,以斗府为首,兵府次之,余者皆不入流。但纵然是不入流的,学成出师也是名震一方的仙师,放到小门小派里都是中流砥柱。

南冥顺着各个考场一路看去,发现各府的复试都已在进行中了,其中斗府的擂台最为热闹,两名考生正在台上比武,没有刀枪兵器,只是赤手空拳,拳拳到肉,犹如两头争胜的蛮牛般在进行最原始最野性的肉搏。

台下观战的人极多,但无人敢喧哗吵闹,只有台上搏斗的嘶喝和击打声。

斗府的选拔似乎不在乎武技是否纯熟、招式是否精湛,这样的赤身肉搏,身体素质都相差不大,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只看心性。

南冥看到南弦风也在台下,似乎还没轮到,只是在一旁抱剑静坐,身上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好似冰山上孤立的雪峰。

只是漠然地瞥了一眼,南冥并没有停留,这种无聊的武斗还入不了他的眼。

隔壁兵府的考场上架起了一个大火炉,十几名考生围着炉火挥汗如雨,竟是在用凡火淬炼一块铁铸石,以铸造出来的铁石坚硬度来作评判,决定谁能够通过。

而星府的考试就比较有意思了。

考场上方悬着密密麻麻如蛛网般交叉着的细绳,每一条绳子上都悬挂着上百个白色的纸鹤,大小形状均一致,风一吹来就晃得人眼花缭乱。

考生要从众多空白的纸鹤中挑选出里面有字的,每人可选十次,中签多者为优。

南冥大略一数,悬着的纸鹤至少有三千多只,里头有标记的仅有不到一百,而参加考试的人共十五个。这一关不允许使用任何法术灵器,全凭考生的直觉与运气。

也就是瞎蒙。

“唔,我那可爱的姐姐在哪儿呢……”

他倚在木栏上伸长了脖子,眼睛寻找着南音的身影,心想着是不是该考虑帮她作个弊什么的,好歹也算是自己这个身体的“姐姐”,总不能表现太弱了,连这种瞎蒙的考试都过不了,那多丢面子。

不过当他看到南音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多虑了。

南音手上已有了九个纸鹤,里面全都是带字的。她正伸手抓向悬挂在绳子上的一个同样带字的纸鹤,就要扯下来的时候脸色忽然一怔,似乎犹豫了一下,转而选择了另外一个空白的,凑够了十个。

其他考生还在纠结苦思的时候,她已胸有成竹地拿起所有纸鹤向主考官走去。

南冥托着下巴,眼里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

这个女人身上似乎还有点儿什么秘密,是连自己都没有告诉的。他可是很清楚,自己的“姐姐”一直以来都是个非常普通的女子,除了姿色尚可之外一无是处,最近却突然具有了修行的资质,还能在这种完全赌概率的比试中力拔头筹……

要说都是巧合,那运气也未免太好了。

他也不急着揪出这个秘密,发现剩下的已经没什么看头,便转身往下一个考场走去。

与之前考场上的积极氛围不同,药府的考场上是一片愁云惨雾。

场上只有寥寥五六名考生,个个抿着唇神色凝重,有一种要奔赴沙场生死由天的感觉。南冥看到有几具发黑僵硬的尸体像破布袋一样被丢在台下,有人在场外低声啜泣,这整个考场不像考场,倒像是灵堂。

“十一号!”

这时候台上的考官点名了,那五六名考生中一个弱冠少年猛地抬头,眼里露出强烈的恐惧和犹豫之色,他无助地往身后的人群看了一眼,苦着脸惶惶然走了上去。

“坚持一刻钟不死,就算通过。”

那考官递给他一粒药丸,看着少年囫囵吞下,又指了指旁边的桌子,“这台上的所有药草,你可以随意取用。”

计时开始。

少年立刻扑向了那堆药草,也不管它们都是什么跟什么,直接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但是没过一会儿他的脸色就变得煞白,嘴唇发紫,手指发僵,眼睑笼上了一层白霜般的结晶。

他的脸上露出绝望和痛苦,还试图伸手去抓取一把药草,身子却趴着桌子边倒下,在地上抖抖索索地抽搐了几下,便失去了生息。

“十一号,失败!”

考官声音漠然地宣告了结果,并使人把尸体抬走。场下传出几声低沉的悲呼和喟然叹息,那考官却已在呼叫下一个人了:“十二号!”

这一次,却是久久没人上台来。

“看来是放弃了……”

“也对,这考试这么难,一个不留神小命就丢了,换了我也不敢去啊。”

“话不是这么说,前面不也有许多人撑了过去的吗?我看只要懂得些药理,把毒性拖延个一刻钟应该不难,过了一刻钟,仙师就会赐下解药,死不了的。再说了,连这么点儿考验都过不了,以后怎么修行啊?”

“饿死胆儿小的,撑死胆儿大的!老子是没那个资格,不然早就上了,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撑过去了可就是飞黄腾达啊……”

场下的人还在窃窃私语,这时候人群里忽然闹出一阵骚动,只见一个身穿红绸罗衣的妇人手里扯着一个黄衫少女的衣领,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我不去,大娘,我不要去……你不要逼我……呜呜呜……”

黄衫少女紧紧抱着妇人的手,双腿都拖在了地上,哭着摇头拒绝。那妇人拖行了几步,见拖不动,转身一巴掌就扇在了少女脸上:“你这死丫头!不听话是不是?忘了你之前是怎么答应的?”

“不,我不要!会死的!”

“怎么会死?之前那么多人都活得好好的,你命贱,死不了的。”

台上的考官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妇人一看急忙把少女拉了起来,信誓旦旦地保证,“你尽管放下心,家族早已请了城里最好的医师,等你办好了这事儿,他们就马上给你解毒。这是唯一的法子了,你也要理解大娘啊,大娘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也就这么一个弟弟,你忍心看着他就这么去了吗……”

妇人说着说着便以手掩面,掏出丝巾擦起了眼泪来。

不过,黄衫少女一点儿也没被感化,反而趁机一把挣开了妇人的手,并奋力往外跑去。

“啊!”

她一头撞在了南冥身上,发出一声痛呼。

8 挺身而出

可怜的黄衫少女并不知道,南冥是故意挡在她的逃跑路线上,存心让她撞到的。

她只觉得自己笨拙又倒霉,这下是肯定跑不掉了,心中不由凄然。

却没曾想,一双瘦削却有力的手托在了她的臂膀上,温柔地将她扶了起来。

少女抬头,只看见一张极好看的少年的侧脸,那少年嘴角含笑,眼神清澈,声音温和地对她说:“你没事吧?”

一时间,她竟有些痴痴地愣了神。

南冥将黄衫少女扶好,转头看向那红绸罗衣的妇人:“这姑娘不过是个孩子,就算犯了什么错,夫人也不必这样对她。”

“哪里来的多管闲事的小子,这丫头是我养的女儿,轮得着你管?”

那妇人瞪了他一眼,也不再惺惺作态,直接上前扭住了少女的耳朵,“死丫头,还敢跑,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我跟你讲,今天你要是不上去,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你弟弟要是没了,你也别想好过!”

“不要,大娘,我不要去……不要啊!疼……”

“疼,你还知道疼?老娘让你更疼!”

红衣妇人更加发狠地拧起了少女的耳朵,少女一下子痛得哭出了眼泪来,口中不住求饶。旁边的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但还是没有人站出来,只是议论纷纷。

南冥眉头一皱,猛然伸手推开了那个妇人。

妇人被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气得须发皆张,愤然破口大骂:“臭小子竟敢动手?你知道我是谁吗!信不信老娘要你全家不得好死……”

“不信。”

南冥斜乜了她一眼,觉得这蝼蚁真是有些聒噪,还是快点敷衍过去算了。

便对那黄衫少女说,“没事了,你不要哭。不如与我说说,到底因为何事,你母亲要这样待你?”

围观的人群也竖起耳朵倾听。

“我……我弟弟得了病,是被山里的毒兽咬的,大夫说……要仙药才能救命,家里就送我到云流学宫,说是只要过了药府的考试,就能得到一粒仙丹,可解百毒……”

少女抹干了眼泪,眼眶红红,不时仍抽泣一声,“可是……可是我不知道会死人的。我不想死,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吧!我不想死……”

说着,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地抱住了南冥的手,眼中泪光盈盈。

这时那地上撒泼的妇人却站起来,呸了一声骂道:“你这小妮子在这里装什么可怜?当初可是说得好好的,现在才来说不要,家族花了那么大代价给你移植的灵枢,你以为是白给的?我跟你说明白了,今天要是你弄不来那解毒丹,回去家里就把你那灵枢挖出来,给我儿子陪葬!”

黄衫少女身子一颤,双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胸口,她知道,自己移植的灵枢是在心脏部位的,人要是没有了心,又岂有能活之理?

她的目光不禁又望向了南冥。

在她看来,这位温文尔雅又刚直不阿的少年公子,是唯一可以救自己的人了……

“真是荒谬之极。”

南冥听罢一脸正气凛然,愤然拂袖,“为了救一人性命,竟要以另一人的性命作为赌注……好!你不就要那解毒丹吗?我替你取了便是,不要再为难这个小姑娘了。”

“……你?”

红衣妇人仔细打量了他几眼,似是不相信世上还能有此舍己为人之人,只是一愣便又不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这考场是人人能进的吗?看你这样子,怕是连初试都没进,也不怕笑掉别人的大牙。”

“我再如何,至少身强体壮,不会比这小姑娘先坚持不住。”

——这倒也是。

妇人又是一愣,觉得似乎有些道理,本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现在这丫头死活不肯上台,能骗来一个傻小子帮忙也好。不然,若拖延到整场考试都结束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到这里,她摸出一个刻着“十二”的号牌,犹豫了一下却没递上去:“你话说得好听,但仙师怕是不会让你偷梁换柱……”

“我自有办法。”

南冥一把抢过那号牌,头也不回地就往台上走去。

“十二号,怎么那么慢?”

那主考的仙师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哪怕拿着号牌的人连性别都对不上了,在他的潜意识里也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只是考生的迟到让他有些不悦,语气也很冷淡,“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了,现在就开始吧!”

他如之前一样递出一粒药丸,南冥面不改色地接过,张口吞了下去。

然后就站着不动了。

一刻钟很快过去。

“你……通过了。”

考官望着南冥的目光充满了诧异。

这少年,竟是连一点解药都没配制,直接凭借自己的身体素质就扛过了毒性的发作……不过,这毒性真的有发作吗?为什么他的脸色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那可是凡人服后必死无疑的毒丹。

就算能用药草配制出一定效果的解药,也只能延缓一时,没有自己给予的解毒丹,最后还是要魂归天外。

想到这里,考官回过神来,抛给南冥一个白玉小瓶,里面有一粒火红的丹丸:“服下解毒丹,到一边候着吧。等待复试结束,我会带你们一同去拜谒府尊。”

他怕是想不到,南冥收了那玉瓶里的解毒丹,下台就扔给了那黄衫的少女。

少女怔怔地攥着药瓶,仿佛不敢相信他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做到了,看着南冥的目光有些担忧:“公子……你真没事么?”

“无妨。”

南冥冲她洒然一笑,阳光破云洒落在他俊秀的面庞上,直如天神下凡。

见那妇人欣喜若狂地过来就要取走药瓶,他却伸手把她一拦,冷声道,“夫人且慢,我还有一不情之请。”

“你想如何?”

“我要与夫人做个交易,便以这解毒丹,换取这位姑娘的自由。”南冥望向黄衫少女,“我要她做我的侍女。”

“你说什么?”

红衣妇人顿时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

——话儿说得那么好听,原来也是个登徒浪子?竟然连一个黄毛丫头都看得上,这世上果然没什么单纯的好人。

“小姑娘有你这样一个母亲,在你们家族怕也是命如草芥,倒不如跟在我身边,还能过得好些。”

南冥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感怀,似是想起了自身的境遇,温柔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发,问道,“你可愿意?”

“我……”

少女愣住了,这一辈子她还未遇到过如此关心自己的人,不仅肯舍命救了萍水相逢的自己,还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他为何对自己这般好?这恩情,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便是给他做牛做马,她也是愿意的。只是做个侍女而已,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况且,这个如哥哥一般温暖可靠的少年,还长得这般好看……黄衫少女脸上浮现一丝绯红,声音细如蚊蚋:“我……我愿意跟着公子。”

“臭丫头……”

红衣妇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似乎觉得有些不妥。

但是想到解毒丹还在人家手上,而她亲生的儿子就在家中病榻上奄奄一息,随时有可能归西。

不过是个过继的丫头罢了,她亲娘都死了,想必老爷也不会在意……

再说了,这少年攀上了云流学宫的高枝,日后说不好也是一个仙师般的人物,为了这么个碍眼的丫头得罪他,不值当。

她犹豫着答应了。

9 药府

“公子,谢谢您。”

“不必言谢。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姓阮,名叫小枝……公子可以叫我小枝。”

阮小枝低下头,葱白小指交叉相缠,脸上还有些害羞的薄红,“以后小枝就是公子的人了,却还不知公子是何方高门……”

“乌城南家,你听说过么?”

“啊……”

少女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又暗自有些窃喜。

南家是乌城里的大家族,她也常听家人提起,比自己的家族可要厉害多了。这么一来,他们也不敢来找公子的麻烦了吧。

自己,似乎真的遇上贵人了呢……

南冥笑容温和地看着她,眼神里浮现一分恰到好处的疼惜。

他的心情也颇为欢快,与少女那种比较复杂的欢快不同,他只是单纯地因为得到了一个有趣的新玩具而感到愉悦。

原来,被人歆慕是这样一种感觉,之前的他从没有体验过。

曾经他也拥有过各种各样的玩具,然而它们从来只会在自己的气息下瑟瑟发抖,或呆若木鸡,几乎不会表露出除了恐惧和恭敬之外的任何情绪,哪怕被吞进了嘴里也不敢反抗,乖巧得就像一个个提线木偶,真是了无生趣。

这样的玩具他早就玩腻了。

如今难得有了一个人类的身体,只要自己刻意收敛,就不会散发出那种令众生万物战栗退避的恐怖气息,连一个脆弱得吹口气就能碾死的小小蝼蚁也敢肆无忌惮地接近自己了……

这种感觉,真是太新鲜,也太美妙了。

那么,就作为一个凡人那样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先从这小小的乌城南家开始,一步步走上整个大洲的巅峰,找一个看得顺眼的雌性当自己的妻子,再假装生一个孩子……待到千百年后自己玩腻了时,便挖一个坟躺进去,寿终正寝。

多么圆满!

只是,南冥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想象中的“凡人”的一生和别人知道的,有点不太一样……

场上的考试很快结束了。

最后一名考生终究没能坚持下来,带着满脸的不甘和满腔的怨愤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主考的仙师宣告结果,通过药府复试的考生共有九人,他们将随其一同去拜谒药府的府尊,百草真人。

南冥让阮小枝在原地稍待,自己只身前往。

药府在云流学宫的位置比较偏僻,有一座依山而建的主殿,山脚下是一条清澈的溪流,岸边有竹林,草庐屋舍如星罗云布,鳞次栉比地点缀在溪竹间。

溪水潺潺,竹叶飒飒,风声清静而幽远。

沿着山间小径绵延而上,不久便到了半山腰。南冥看见那溪流尽处有一条瀑布,飞流直下,形成深潭,再往远处便是大片大片的苗圃与药田,有几人正在耕作。

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地方不错。”

他看上了。

虽然格局是小了一点,作为自己临时的府邸,也算凑合。

要是成为药府的府尊,这个地盘就是自己的了吧?或者直接把那府尊变成傀儡……算了,那样就不好玩了。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自己不能太好高骛远。

否则,一不小心暴露了可怎么办?

“到了。府尊就在里面,你们自行进去吧,记得态度尊敬一点。”

领路人把他们带到半山腰的大殿前,就潇洒地离开了,留下一群人在此面面相觑。片刻后,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带头踏入了殿门。

府尊百草真人端坐在一个蒲团上,身上穿着十分朴素的深蓝布衣,须发皆白,苍老的面容如婴儿一般生机勃勃,红润照人,与凡人想象中的得道真仙一般无异。

据闻他已近五百岁高龄,是神通境界的大修士。

百草真人对他们随意勉励了几句,便将其余八人遣走,独留下了南冥一人。

“知道为何把你单独留下么?”

南冥摇头。

心想,莫非是自己蒙蔽考官偷梁换柱的事儿被发现了?

照理说不可能,他不只是迷惑了一个考官的五感,而是蒙蔽了整个天机。现在云流学宫的人应该都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十二号”,除非是超脱天道的存在,否则没人能发现这件事。

他可是做得极为小心的。

百草真人马上给出了答案:“听云歌说,你在试毒时没有用到任何药草,只凭身体素质就坚持过了一刻钟。这意味着什么,你可知晓?”

“……毒药过期了?”

南冥眨了眨眼,眼神茫然无辜。

百草真人的嘴角轻轻一抽,摇了摇头:“那是我亲手配制的毒丸,名为‘仙凡障’,凡人吃了会五脏俱焚,血液结霜,一刻钟内不服解药几乎必死无疑。你能扛过去,绝非因为毒性不够猛烈,只是你自身体质的原因。”

“你,是百毒不侵之体!”

他之所以如此笃定,其实是源于进门后的一场测试。

这大殿的四角各放有一个香炉,袅袅香烟弥漫,那不是普通的熏香,而是能够令人失神的迷香,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极为隐蔽,就算是修士一不留神也会中招。

之前那领路的修士不进来,正因为这个缘故。

在其他人茫茫然走进,浑浑噩噩出去的时候,只有南冥一个人眼神始终清明,到现在也没受影响,已经很足以说明点什么了。

其实,他只是根本没发现有什么迷香……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总有些人会有着与芸芸众生不同的天赋和机遇。

百草真人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还是襁褓婴儿的他被遗弃在深谷中,被毒蟒吞入腹中而未死,从此便有了百毒不侵之体。

为了试验自己体质的神妙,他曾在山林溪涧中游走十年,尝遍了万千种草药,其中不乏有穿肠烂肚、腐筋蚀骨的剧毒之物,却都安然无恙,反而使他的体质更进一步,成就万毒不侵之体。

后来,他自创了一门以毒淬体的独门功法,取名为《百草真经》。

百草道人的字号便是由此而来。几百年后,他的修为臻至神通大成,世人便尊称其为百草真人。

有自己这么一个先例在,百草真人自然而然地认为,南冥也是如他一般万中无一的特殊体质。他并未觉得十分惊异,倒升起了几分爱才之心。

“我这有一门功法,正适合你的体质修行,但这功法是我独门所创,要想修行,必须先拜我为师。”

百草真人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可愿成我的真传弟子?”

南冥的眼角抽了抽……

这蠢货竟想收自己做徒弟?

还真是不怕死。

南冥觉得自己不能被占这个便宜,目光左右游离,想要找个什么理由拒绝。

然而这看在百草真人眼里,却成了犹豫不决的表现,只以为他初来乍到还有些顾虑,百草真人呵呵一笑:“不急,孩子。你有三日的时间考虑,若想通了,就到此地找我。”

“好。”

这下他连理由都懒得想了,反正三天过后,默认拒绝。

他对这百草真人的独门功法不感兴趣,反倒是有点儿惦记那本《大荒心魔经》,只是第一层的观想就能引动未知维度中的某个存在,要是练到后面,不知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不过有了南弦月这个实验品,他却不想那么快翻到下一页了。

识海不是那么容易操控的东西,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泄露出些许气息,吓跑了那冥冥中的幕后黑手——那就很令人沮丧了。

还是先抛出些鲜美的诱饵,把它勾引过来。

然后再慢慢享用……

转身步出大殿的刹那,南冥眯起了眼睛,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接下来的几日里都极为清闲。

新入门的学生是没有住处的,只能自己建造。山脚下的那些草庐和竹舍,都是以前的学生用竹木砌起来的。

南冥削了几十条竹子,用草绳缚住建成了一个简易的竹舍,又做了一张竹床,将那新收的侍女小枝安置进来。

他夜里也不睡觉,就提着个斧头和砍刀走进林子里,砍树,削成木板,再把木板叮叮咚咚地固定在竹舍外墙上,把它升级成稍微结实点儿的木屋。

待到第二日的傍晚,木屋变成了两层,上层还带一个露天的阳台。

第三日的清晨,阮小枝揉着惺忪睡眼醒来,发现木屋外面又多了一圈尖竹栅栏,地上都铺上了石板,院子里还有个吊在树上的秋千。

南冥拿着一块铁石,正在一下一下地打磨石板。举目四顾,已经有大半的石板给他打磨成了光滑的样子……

“公子,你不用休息么?”

“我不困。”

阮小枝用担忧的目光看着南冥。他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过觉了。

这人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该倒下了吧?

“笃笃笃。”

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清脆的敲击声,有人来了。

10 突破?

万七站在院门外,看着这个已经有了一丝庄园雏形的院子,脸上有些无奈和古怪。

别人的屋子就只是一个屋子。

天知道这儿为什么会有一个竹栅栏围成的大院,还有一扇紧闭着的院门。虽然栅栏不高,站在院外就能看到里面的情景,但是出于礼貌,他仍不得敲了敲门。

然后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瘦小如豆芽菜般的小丫头,扎着麻花辫儿,穿着婢女的衣服,有点面黄肌瘦,但还看得出来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还没长开。

万七只看了她一眼,便撇开了目光:“你就是南冥?”

“是我。”

停下手里的活儿,南冥抬起头来,“我很忙,有事快说。”

“我是府尊的大弟子,万七。”

万七的嘴角抽了抽,你特么到底在忙个什么鬼,造房子吗?

你来修行带个丫鬟也就算了,还特么自己建了个院子,怎么,准备在这里成家立业?

别人都是来修行的,你的画风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

他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心底的咆哮,继续说正事儿:“师尊让我来问你,那件事到底考虑好了没有。”

“……什么事?”

南冥一脸茫然。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

见鬼!那老毒物是不是嗑药吃坏了脑子,居然想收这种家伙为徒?让他与我平起平坐,甚至……取而代之?!

万七觉得自己的牙有点儿疼。

“你不记得了吗?三天前在大殿……”

他不得不咬着牙提醒了一下。

然后盯着南冥,目光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看来你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也无妨,我师尊虽然是府尊,但并不是唯一的选择,药府里还有一些境界不在其之下的师长,或许更适合你。”

“比如回春殿的云花仙子,风姿高洁,为人和善,就很受弟子们欢迎。”

“素心殿的金钗婆婆也不错,资历辈分在府里是无人能及的,连我师尊都要尊称一声前辈,境界高深得很。”

“在他们那里修行,比跟着我师尊轻松多了。”

万七说着,细长的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狭窄的缝儿,似笑非笑,“我师尊,百草真人的衣钵……可不是那么好继承的。”

南冥也眯起了眼睛。

他好像嗅到了一丝威胁的味道……

有趣!这家伙竟然在威胁自己?

还是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的那种。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心中这么想着,嘴角却微微一咧,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多谢提点。请替我转告府尊,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明白了。”

万七读懂了他的意思,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真是可惜,我们没有做师兄弟的缘分。不过不管你拜在哪一位师长的门下,都算是药府的同门,还是能称我一声师兄的。”

他在想,这小鬼还算识相,以后稍微给他一些照拂,便算是揭过这个因果了。

老毒物的衣钵传人,只能有我一个。

这小小的药府,也容不下第二个主人!

转身离开的万七并没有发现,他的贴身衣物里夹进去了一页皱缩的白纸,纸上绘印着诡异至极的图案。

那是一只有六根手指的人的左手掌,掌心有一只半开半阖的眼睛,眼白无瞳,布满了如树枝分杈一样密密麻麻的血丝。

若有人在心中默想它的形象,就会看到那手掌心的眼睛慢慢张开……来自遥远而不知名维度的视线,像巨龙俯身一样投下恶意森森的注视。

——《大荒心魔经》第二层。

没错,这几日实在有些无聊,南冥忍不住翻开了第二页的观想图。

却不曾想,第二页的图象远比第一页的敏感,他只是在脑海中稍微想了想,便连接上了那道诡异的视线。

对方先是释放出巨大的恶意,然后不知发现了什么而变得有些疑惑,南冥只是犹豫了一下没动手,它就像受惊的蛇一样滑回了自己的洞穴里……

好气。

也不是不能把它揪回来,但那就要穿越不知多少个维度和未知的时空,南冥怕自己一动手,用力过猛把这周围给毁了。若再不小心泄露出一丝气息,接下来就彻底没得玩儿了。

整个乌城的生灵都会灰飞烟灭。

还是太浮躁了……

也许是饿了,让他对食物更加迫不及待。

这几日在人群中潜伏得如鱼得水、一帆风顺,不知不觉间竟有些膨胀了。

这样不好。南冥在心中沉痛地自省。

静思己过后,他想着是不是要出门去,寻找一些新的实验品和诱饵,以弥补自己的过失。若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就只能委屈自己身边的小侍女了。

然而就在这时,这位“万师兄”极为贴心地把自己送上门来……

真是雪中送炭。

抬头看看天色,晨光才刚刚笼罩大地,山林中还有些氤氲的薄雾。

一日之计在于晨。

想想自己来了好几天了,却还没开始真正意义上的修行,南冥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这具身体表面上的实力太差,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没有一点自保之力。

要是再有人来找麻烦,岂不是很容易暴露?

他决定出门走走。

循着人气最旺盛的方向走去。

然后就发现了一个后山的平台。青石铺陈的平台架设在后山的悬崖上,一半嵌入山壁,一半悬在百丈高空,下方便是幽深的崖谷。

平台上有一位轻纱素衣的女修士正在布道,许多学生围坐在蒲团上听。他们都穿着统一的白色鹤纹制服,看起来整齐而飒爽。

不时有人举手提问,那授课的修士也都一一解答,并不藏私。

见他们讲得认真,听得入神,南冥便也走过去,寻了一个无人的蒲团坐下。

那女修士讲授的是一门名为《枯木回春功》的基础炼体法门,是用于炼体境筑基的,有易筋洗髓、脱胎换骨之效。

这法门分为呼吸吐纳和药浴炼体两部分,前者是通过特别的吐纳方式感应身体内的无形之气,可滋养筋脉,增长气力;后者则是借药性洗去体内的尘垢杂质,使之能更好地容纳灵气,为下一步的灵枢境修行打好基础。

传说有一种无垢之体,在娘胎里就会本能地聚纳灵气,直接跳过了炼体境的修行,若是生有灵枢的话,一出生就是灵枢境的修为。

南冥注定成不了这种天才。

灵气只要一接触他的表皮,就如泥牛入海,被吸收得干干净净,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存在于无数年前的灵蕴纪元,便是由于被他吸干了所有的灵气,而提前终结了。

纵然如此,他还是一本正经地盘腿闭目,照着女修士讲述的方法呼吸吐纳起来。

呼气……

吸气……

呼气……

吸气……

半晌后!

南冥猛地睁开双眼,眼里迸发出一丝慑人的精光,同时腰背一挺,全身肌肉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原本瘦削的身材倏然壮硕了几分,青筋虬结浮于表皮之上,显得有些狰狞。

这一幕引起了那女修士的注意,她停下讲授,向这边投来了有些惊异的目光。

——这,竟是当场突破了?

她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对南冥鼓励地点了点头,随即不再在意,继续讲起课来。

“炼体大成……我终于达到了。”

南冥坐在原地,一脸平静地自言自语。身边有学生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也有心气颇高的人暗暗捏拳,决心以此为目标追赶,愈加刻苦修行。

却见此时南冥已经起身,准备离开。

走在半路时,有一人御剑自山顶飞来,急急拦住了他。

“是你?”

这御剑的蓝衣修士有一张白皙清秀的娃娃脸,南冥稍一回忆就认出,是那天药府复试的主考官,“找我何事?我方才突破,正要回去闭关,巩固修为。”他张口便扯。

这下却轮到蓝衣修士惊讶不已:“你……才修炼几天,突破啥了?”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本书册和一个包裹,塞到南冥怀里,“那日府尊留你叙话,忘了给你这些了……包裹里是你在这里穿的衣服,还有一个令牌,你且拿好,千万不能弄丢。以后你为药府做了贡献,都是记在里面的,凭令牌可以去藏经阁换取上乘功法。”

“这本《枯木回春功》是药府的基础炼体法门,人手一本,不可外传。”

“你先自己修炼,平日里也可到问道崖听讲,等到了炼体大成,就可来我这领取灵枢境的功法……不过,我看你或许是用不着了。”

蓝衣修士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羡慕的神色,“听说府尊有意收你为徒,在他门下,功法想来是不缺的。”

原来,刚刚那地方叫做“问道崖”。

还有那什么《枯木回春功》,现在才给是不是晚了一点?

都已经“突破”完了……

南冥面无表情地接过了包裹和书册,转身,留给蓝衣修士一个冷漠的背影。

11 闲话

蓝衣修士挠了挠头,只觉得这人实在冷淡,竟然一句道谢都没有就走了。

想了想,他又御起飞剑向着问道崖而去。

这时候问道崖上的早课已经结束了,学生们陆续离开,那授道的女修士闭目凝神了一小会,挥袖甩出一条淡蓝色金边的绣花手帕。

手帕迎风即涨,眨眼间成了地毯般大小,将她整个人托起。

女修士的面貌白皙,不算很美,却别有一种古典的端秀,素色衣衫在山风中旖旎飘舞,衬得她身形清雅而曼妙。

她乘着手帕就要随风而去,却恰看见蓝衣修士御剑朝这边来了。

“云歌?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啊,给新进门的学生送点儿东西,顺道来看一下你。”

名叫云歌的蓝衣修士在飞剑上盘坐下来,说话间语气很是熟稔,“大姐,上回金钗前辈在这授课时,我可没看见有那么多学生。看来还是我姐比较受欢迎,他们都喜欢听你讲授。”

“就你贫嘴,金钗婆婆是老前辈了,我怎么比得上?你呀,这话在我这儿说说也就算了,可不要到处乱传。”

云花仙子,也就是那女修士摇摇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驾起手帕扶摇而起,“走吧,去我那儿再叙。”

“好啊!许久不去大姐的回春殿,小弟对那百花仙茶可是想念得紧呢……”

两人一前一后地飞上了山顶,犹如两只腾空的仙鹤。

回春殿内。

云花仙子素腕微倾,为弟弟斟了一杯花茶。

茶水清澈如碧玉,伴有草木灵花的清香,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她与云歌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同胞姐弟,只是年少时在凡尘游历,遇见一个在战乱中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心生恻隐,便将他带回了药府,认作义弟,并为其取名云歌。

云花仙子的老师是上一任的府尊,在药府中地位超然,也没人敢对此说三道四。

对于云歌来说,她就是一个亦师亦母的存在,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在这回春殿,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样,悠闲自在,身心舒畅,话匣子一下子就打了开来。

“姐,你应该听说了吧?今年的新人里可是出了几个好苗子。”

云歌呷了一口茶,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半躺的姿态就像是一只午寐的猫。

“你说的,是斗府的那个南弦风么?”

云花仙子想了想,“他今年还不到十七,却已炼体大成,在凡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确实是个人才。”

“据我所知,斗府的府尊已打算收其为关门弟子。此人出身于乌城南家,生而有五枚灵枢,本已是天之骄子,又能刻苦修行。”

“人家可不像你那么惫懒,一百多年修为都没有寸进,我看要不了多久,你就得喊人家做师兄了……”

“大姐!求你别说了。我这神通它就是不觉醒,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云歌苦着脸摆了摆手,“还是聊回刚刚的话题好不好?”

“大姐说你,也是为了你好,你倒不乐意了。”

云花仙子没好气地甩了他一个温柔的白眼,继续娓娓道来,“再有就是星府的那个女娃娃,在复试中十签九中,差点儿破了历年的记录了。若然不是运气,她的灵觉就真是极厉害的,日后或许又是一位能够窥测天机的神算子。”

“听说她也是南家的人。这乌城南家,真是人才济济,不可小觑。”

“……这两个都是南家的?”

云歌闻言一愣,有点儿目瞪口呆,“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你肯定不信……我们府尊要收徒了,那人也姓南,叫做南冥。刚刚我就是给他送东西来着。”

“百草真人的徒弟?”

云花仙子眸子里划过一道莫名的光彩,唇角笑意淡了下来,“怕不是那么好当的。万七那孩子……这些年过得可不怎么好。突然多了个师弟,他恐怕不怎么乐意吧,只希望,不要做出什么傻事来。”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眺望着远方翻滚的云海,不知在想些什么。

……

……

药府大殿。

百草真人负手站在府尊的坐席前,背对大门。

门敞着一条缝,朝阳的光辉透过门缝射进来,在地上拖出一条长而笔直的白练。

明亮的白练延伸到百草真人的脚下,便到了尽头。

他的背影仍笼罩在幽暗中。四角的香炉已熄灭,只有寥寥几盏灯烛挂在墙上,昏黄的火光缓慢地跳动,将他的影子拉扯出不停变幻的形状。

万七垂首立在大殿的中央,背影沐浴在明亮的光辉中。

空气是安静的,仿佛就连风声都慢了下来。

“他真是这么说的么。”

百草真人并不回头,声音略显低沉,“还是你……对他说了什么?”

“弟子不敢。”

“万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百草真人平静的语气中透出几分愠怒,“别忘了,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你心里头想些什么,我都清楚。”

他左右踱了几步,又问道,“他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

“盖房子。”万七实话实说。

“……盖什么房子?”

百草真人怔了一下,有点摸不着头脑。

“就是山脚下的学生屋舍。他花了三天三夜,建了两层的木屋,还修了一个院子。”说起这事儿,万七的表情变得古怪。

“……”

百草真人听了也不禁无语,沉吟片刻后,却“嗤”地一笑,“这人倒真是稀奇,怕不是脑子有些毛病。”

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然,怎么会连拜师府尊的机会也拒绝?换了是个正常的旁人,早就欢天喜地地接下自己抛出的橄榄枝了。

那小子却不肯做自己的徒弟……

百草真人皱眉。

他确实有些暗藏的心思,不曾对南冥所示。

他所修炼的《百草真经》,其实或许叫《百草毒经》更为恰当些。

这是一门以毒淬体的偏门功法,必须百毒不侵之体才能修炼,正常人根本承受不了那么猛烈奇诡的毒性。

这门功法越到后头,淬体所需的毒药就越是猛烈,因为随着修为的提升,稍微温和的药性已经起不了作用。

而又因为是他独创,后面的淬体毒方都要自己摸索,经过多次的试药,才能得出最适合的配比。

以前只有他自己一人,摸索起来甚为艰难,直到后来有了万七,进展才快了一些。

万七是唯一从试毒中活下来的孩子,从小就养在他身边,身体经过数十年如一日的毒液浸染,早已变成一个毒人。血液发肤都带着剧毒,自然免疫了大部分外来的毒素,但终究是先天不足,哪怕后天补全,也不过是以毒攻毒,远远比不上真正的百毒不侵之体。

这些年来,万七这个徒弟对他的作用越来越小,野心却越来越大,他早就有些厌烦了。

就在这个时候,百草真人发现了南冥的存在,顿时觉得这是天赐机缘。

“再等等看吧……”

他想,这人毕竟是初来乍到,或许还不知道能够拜一府尊为师,是多么难得的机缘。等他在药府里再多呆些时日,想通了,定会后悔莫及。

那时自己再对他抛出橄榄枝,他自然会感激涕零,跪着求着做自己的徒弟。

至于这个大徒弟……

百草真人皱了皱眉,看向万七:“今天的药浴做了吗?”

万七的身体微不可见地一颤,摇摇头:“还没有。”

“那为何还不去?”

“是……”

望着万七倒退出去的背影,百草真人的脸上浮现一丝冷意。

这个徒弟,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识趣。但愿他不要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不然的话……

自己唯有亲自动手,清理门户了。

12 三个月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

冬去春来,山间已开满了花,竹林里遍地冒出尖尖的笋角儿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穿白雾时,南冥的身影已出现在院子里,手中握着一把无锋的竹剑,开始练剑。

他练习的并不是什么精妙的剑法,而只是最简单的劈、砍、刺、撩。

竹剑无锋,平平无奇地划过虚空,就像鸿毛落在水面上一样,不发出任何声响。他的肌肉紧绷,似乎每一下都用尽了全力,甚至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水。

若有人用心观察,就会发现每一次出剑的时间间隔都是两息,分毫不差,而且每一剑的落点都是一样,也是分毫不差。

刀如猛虎,剑似飞风。

他这剑,已练到了举重若轻的境界,剑出轻如飞风拂面,剑落重如泰山压顶。

阮小枝站在一旁,安静而目不转睛地看,炯炯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与倾慕。

自家公子认真练剑的样子,也是那么的好看。她没有读过书,连字也不认得几个,只会用“好看”来形容。但其实,她觉得这是比“好看”还要好看很多的……

她只是不会说。

良久,南冥终于放下了剑。

“公子,快擦擦汗吧,早饭已热好了。”

阮小枝碎步小跑过去,拿着用温水浸泡然后细心拧干的布巾,殷勤地为他擦拭额上的汗水,然后看了看南冥背后被大汗浸湿的衣衫,脸上微微一热,还是没敢伸手过去。

她的反应全然落入南冥眼中,让他觉得甚是有趣,不禁想逗一逗这个玩具。

于是装作酷热难耐的样子,“哧拉”一声扯掉了上衣。

“啊!”

阮小枝的脸蛋儿霎时羞红,下意识地掩面。

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往外瞄了一眼,脸色更加发烫。

——真是好玩极了。

身上的汗水全是刻意泄出来的,一念之间就又蒸发干净。

南冥换了一件衣服,坐下享用小侍女精心准备的早饭。饭毕,他又提起竹剑,往后山的问道崖而去。

这些日子里,他每日清晨练剑,然后去问道崖早课,午间小憩片刻,下午去藏经阁阅览群书,傍晚时分便回到竹舍,在院子里打坐到天明。

表现得如同一个正常的勤奋修行的学生,并且在药府里混了个脸熟。

期间也回了几次南家,见了便宜姐姐一面。

没有人想到,那个被郭家小姐退婚的废柴少年,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云流学宫的学生,让南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南音惊闻此事后,倒是十分欢喜。

弟弟长大成人了,就要离开她的羽翼,自己展翅飞翔。再怎么不舍得,该放手的时候也是要放手了,她不可能永远陪在他的身边保护他,总有些路,是要自己去走的……

唯一令她不高兴的,是南冥竟然不声不响地收了一个侍女,还日夜同居一所。每当想起这件事情,她便觉如鲠在喉,银牙都要咬碎了。

对于南家而言,南冥和南音的事都是小事,少主南弦风拜入云流学宫斗府府尊的门下,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天大喜事。

当时大摆筵席,豪宴宾客,还在乌城的十里长街张灯结彩,敲锣打鼓,逢人便宣扬此事,喜气洋洋地闹了大半个月。

与之相比,南弦风其人却甚是低调,只在拜师仪式中草草露了个面,就一直闭关不出,据说是快要突破到灵枢之境了。

关于灵枢这东西,南冥也稍微研究了一下。

他计划过段时间就“突破”到灵枢境,在此之前,需要了解一下这个境界的实力和具体表现。

实力的把握比较难,因为不论是炼体境,还是灵枢境,甚至往上再往上的寂灭境,在他看来……都没有什么区别。

同样都是低到了尘埃里,他很难分得清,这一粒微尘和那一粒微尘,到底哪个更加细微一点点。

只能通过旁人的表情和心跳,来判断自己是不是演砸了……

南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也有不得不学会“察言观色”的一天。这种感觉,相当的新奇。

灵枢的研究一开始很顺利,因为身边多得是研究的素材,随便抓一个药府的学生,就可以开始做实验了。

所谓灵枢,就是生长在人体中能够聚纳灵气的器官,它可能存在于身体的任何地方,或许是一颗眼球、一枚心脏,甚至一块平平无奇的血肉。

人体内的灵枢部位越多,聚纳灵气的速度就越快,修炼起来自然事半功倍。如果灵枢的种类和数量都足够多,甚至可以组合成“灵图”,产生各种各样类似于神通的威能。

南冥实验的最终目的,是把灵枢移植到自己身上,但却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失败是意料中的事,他的身体看起来是正常的人类,其实内里早就不正常了。血肉发肤皆为混沌,一点一滴都足以致命,又怎会容得下一个脆弱的灵枢。

如果他愿意放开身体的束缚,只要一滴血落下,就能蚀穿整个地底,洒在江河里,水里的所有生灵都会化为脓水,恐怖无比。

尽管如此,南冥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上个纪元的修炼文明,是没有灵枢这个概念的,它是从这个纪元开始才存在,并且被人们发现利用。不能拥有灵枢,他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于是颇为怅然。

发现自己没法儿移植灵枢之后,南冥顿时失去了研究的兴趣。灵枢境到底是什么样的修为,也懒得去管了。

之前随手种下的两个《大荒心魔经》的实验品,南弦月和万七,偶尔想起来时也会去暗中观察一番。

只是,南弦月那里始终没有什么异样,那张诡异的蛇女图依然夹在秘本里,似乎不曾打开过。

反倒是那位万师兄,给了他一点儿惊喜。

万七的房间里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浴缸,上次去探访时,他整个人泡在黑如泥浆般的药液里,散发着阴沟老鼠一样的腐臭味道。

他的眼睛睁得老大,目光中满是贪婪,盯着眼前虚无的空气,仿佛那儿存在着什么稀世珍宝,有时甚至忍不住伸出手去抓。

南冥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是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一股窥觑的视线。

那个存在冰冷,邪恶,散发着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恶意。它似乎在试探,又或许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只是一丝丝的精神接触,便已让凡人的精神陷入失常。

照这样下去,万七疯掉只是一件迟早的事情。

南冥顺便就把第三页的观想图直接灌入他的脑海里,打算过段时间再来看看,那暗中的存在到底想干什么。

按照他的猜测,这些观想图似乎能够激发人心中的负面情绪,并且将之无限放大,直到为此疯魔。

“贪婪”也是负面情绪中的一种。

不得而求谓之贪,锦衣玉食的贵人不会觊觎乞丐手中脏兮兮的馒头,但只要心中有所求,就避免不了生出贪欲。

万七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或者说,他本就是个贪婪的人。

如果说第二页观想图勾动的负面情绪,是贪欲,那么其他的又是什么?

南冥无法自己找到这个答案,因为他不具有真正的七情六欲。

演得再像,那也不是真的。

……

……

“丫头,你真的决定了?要把这桩天大的机缘拱手送出?”

“不用再劝我了,玄老。”

南音的声音低缓而坚定,只是有些虚弱,“小冥是我唯一的亲弟弟,我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对他好,还有谁对他好?”

“这是你九死一生才换来的机缘,本应只属于你……”

脑海中传来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似乎能听见一声喟叹,“罢了罢了,老夫也劝不动你。你那个傻弟弟,还真是傻人有傻福,也不知上辈子修了多少功德,有你一个这样的傻丫头当姐姐。”

南音笑了。

空气中仿佛有百花盛开的声音,甜蜜而芬芳。

她凝望着远山的飞鹤,目光悠远宁静:“或许是我上辈子欠他的吧。”

“真是个傻丫头。”

“嘻嘻……明天就给小冥送去这份礼物,他一定会很高兴。对了玄老,你那里有没有什么适合小冥修炼的上等功法,我想一起给他。”

“这个嘛……”

13 喜从何来

次日清晨,南冥一如既往地晨起练剑,练至中途时,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南音提着一个竹篮,足尖如燕点地飘了进来。

“姐姐。”

大汗淋漓的少年停下了挥剑的动作,咧嘴露出一丝笑容,“你怎么来了?”

“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好弟弟吗?”

南音把竹篮放在桌上,掀开盖布拿出几碟余温尚存的小菜,“练了这么久也累了吧,过来坐下,尝尝姐姐的手艺。”

桌子上四个瓷碟一字排开,分别是酱蒸肘子、蜜汁鸡翅和蒜油大虾,还有一盘清脆爽口的拍黄瓜。她给南冥盛了一碗米饭,又给自己盛了一小碗,阮小枝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咽了一口唾沫。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公子没有发话,是不能落座的。

而且,两人似乎都没有多添一双碗筷的意思……

饭毕。

阮小枝可怜兮兮地被打发去洗碗了。

南音看着她瘦如弱柳扶风的背影,眉梢微微抬起,就像在看一只无端勾引自家弟弟的狐狸精。

“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南冥的话勾回了她的思绪。她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珍而重之地塞进南冥手中,还把他的手合上:“小冥,这是五百年份的红芸豆蔻,你且收好了。”

南冥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锦囊,是一颗带壳果实的形状。

“红芸豆蔻有疗伤的作用,重伤时咬碎吞服,可保一段时间内伤势不会恶化。你要时刻带在身上,寸步不得离身,知道吗?”

南音一脸认真,郑重其事地叮嘱道。

“好。”

南冥随口应下,想了想,又说,“如此珍贵的东西,姐姐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姐姐无意中帮了一位高人,他为了答谢,就送给了我。”

南音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都是轻易得来之物,我身上还有一些,小冥不用担心。倒是你,要真遇到了危险的境地,可不要舍不得服用,宝物多的是,命却只有一条,你要记得了。”

传说中,万年份的红芸豆蔻甚至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是几可逆天改命的神物。她这份虽然只有五百年,其功效也不仅有稳定伤势那么简单,关键时刻是等于多一条命的。

她把功效往小里说,只是怕宝物贵重他不肯收,或者收了也舍不得用,更不想让他怀疑这宝物的来源……

看着南冥把锦囊收进怀里,贴身放好,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册,封页上书《太古心诀》。

“这是给我的吗?”

南冥有点好奇地翻了两页,只见似乎是本灵枢境的心法,字迹娟秀,墨痕崭新。

“这是姐姐从藏经阁兑换出来的功法,正好你晋升灵枢后可以用上。它不修肉身,只修神魂,与你们药府的《悬壶济世经》是相辅相成的,可以同时修炼。”南音解说道。

“哦。”

南冥点了点头,《悬壶济世经》他已经从云歌那儿要了一本,是药府通用的灵枢境功法。配合上这《太古心诀》,确实是有所互补。

所以,便宜姐姐今天是特意来给自己送功法和宝物的?

她对自己倒是真好。

作为回报,是不是需要考虑给她些奇遇什么的?既然是自己的姐姐,实力也不能太差了,连这个大陆上的蝼蚁都打不过,以后还怎么玩?

不过,他所擅长的除了死亡就是毁灭,要说如何快速提高一个人的实力……唯一能想到的也就是入魔了。

虽说入魔的家伙最终下场都不会太好,但是有自己看着,她想死也不容易。

浑然不知自己弟弟在想什么的南音,痴迷地盯着南冥看了好一会儿。

——自己家的弟弟,认真看书的模样真是太俊了。

怎么都看不够呢。

“小冥真的长大了。或许,是时候该给他考虑一门婚事……”南音心里酸酸地想道。

在她的心里,任是无论哪一家的小姐,都是配不上自家小冥的。

……

……

便宜姐姐走后,南冥即刻拆开了那个小小的锦囊,倒出一颗拇指大小的粉红色果实。

果实散发着浓郁的异香,方才被锦囊隔绝,甫一拿出来,就引出不小的动静。

竹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蛇虫鼠蚁都从窝里爬了出来,鸟儿鸣叫与扑扇翅膀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竹叶似乎都沙沙作响。

灵物出世,附近的生灵都有本能的感应,受到莫大的吸引。

一只乌鸦如黑色的闪电般飞扑过来,张嘴啄向南冥手中的红芸豆蔻,却被南冥一指弹飞,落在地上时只剩几根羽毛和空洞的骨架。

南冥将红芸豆蔻一口吞下,连咀嚼都没有就吞进了肚子里。

异香消失,四周的异动霎时间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大嘴一张,一颗拳头大小的深红色的果实被吐了出来。

“沙沙沙……”

竹林里骤然风声大作!

鸟兽如同着了魔似的毛发乍起,形成了一条奔腾的洪流!

“安静。”

没等它们闹出太大的动静,南冥淡淡地朝那边看了一眼,闻风而来的动物生灵顿如惊弓之鸟般缩了回去,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连十万年份的红芸豆蔻都无法诱惑它们。

这在南冥的腹中世界呆了十多万年、已经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红芸豆蔻,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药效,南冥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吃了就能多出十几条命吧?

反正对他还是没有用,他一条命都嫌多。

“唔……找个机会,给那便宜姐姐吃了吧。”

这样她就不会随便死了。以后折腾起来,也不用太过小心翼翼。

想着又翻出南音给的那本《太古心诀》,照着上面的法门修炼起来。

这功法名字中正,实则是一本不折不扣的邪功,修炼时要吸取四周弱小生灵的一丝灵念,以壮大自身的神魂。

虽然这一丝灵念极为微小,但如果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吸取,积少成多,滴水成河,也是不可小觑。

至于那些被吸取灵念的生灵,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也会感到神志不清、昏昏欲睡。到了更深的层次,就能够在争斗中直接拉扯敌人的神魂,端的是厉害非常。

“这种邪异的功法……会收录在藏经阁里?”

南冥脑袋一歪,在床上翻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看来我亲爱的姐姐,还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真是有趣。”

他就这么斜躺在床上,闭目入定。

运转《太古心诀》的法门,顿时感受到方圆百里内无数生灵微弱的灵魂气息。

他微一吸气,那些生灵顿觉脑子一懵,一丝灵念被抽取了出来,如百川归海般汇聚成一条,被南冥吸进了鼻子里。

“哧溜……”

就像大夏天吃了一碗冰粉,感觉颇为舒爽。就是有点不够,还想再来一碗……

但若是再来一遍的话,恐怕就会被人发现异状了。

还是先养一段时间吧。

南冥打了个呵欠,正要偷懒睡个午觉,却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一缕对他来说弱小到微不足道的神念,循着冥冥中的某条路径,如丝线般接入了自己的识海……并且,竟然在试图抽取自己的灵念?!

——谁给它的勇气?

他一下子打起了精神,眼里露出兴奋,兴致勃勃地顺着这条丝线反溯回去,悄然抵达了那神念的源头。

然后——

南冥的嘴角,慢慢、慢慢地咧了开来,露出一个极为兴奋、近乎狂喜的笑容。

“嘿嘿嘿……”

他先是发出“嘿嘿”的低沉笑声,肩膀不住颤抖,笑声越来越大,渐渐地压抑不住变成了一阵丧心病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刚洗完碗筷的阮小枝怯怯地躲在窗前,看着从来不苟言笑的自家公子像发了癫疯一样哈哈大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是什么,让公子如此的高兴呢……

14 魇

神念,如丝如线,织成了一张网,瞬间穿越无尽虚空中的无数纬度。

终于找到了一个入口。

“在这里……”

南冥的身体渐渐停下了狂笑的抽搐,嘴角无声地咧开,溢出一丝晶莹的唾液。

下一刻,他像是失去了控制般“啪”一声摔在床板上,身体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却如石头一样梆硬。

看不见的虚空中,他的识海分出一缕微不足道的念,像泥鳅一样扎向了入口。

这一缕神念,对于那狭窄的入口而言,就像是鳄鱼要钻进老鼠洞一样。

咔咔咔!

似乎哪里传来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

他的神念像是一条被卡在入口疯狂挣扎的长蛇,猛烈地抖动着躯干,空间脆弱得仿佛一张任人撕扯的白纸,在南冥的神念一触下崩解成万千镜面般的碎片,露出破灭后黑暗而诡谲的混沌。

终于,他的一部分勉强而艰难地挤进了那个世界里。

黑云压顶、黄沙漫天的死气沉沉的世界。

无边无际的黑天中,突然出现了一只遮天蔽日、庞大无比的手掌。

手掌倒扣在无形的空间裂缝中,五指并拢,轻轻一掰,天空顿时少了一块穹顶,混沌的风暴和射线从缺口中汹涌而入,在大漠黄沙中吹刮着毁灭的呼息。

紧接着,一条同样巨大无匹的手臂从虚空处挤了进来,接着是肩膀,脖子,头颅……经过一番极为艰难的努力,南冥终于将自己的上半身挤了进来。

“呼,真不容易。”

要让自己的一丝念降临到这个世界,又不能太过破坏世界的完整,是一件精细活。

这个世界太小了,就像是一个精致而脆弱的瓷器,捧在掌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真是操碎了心。

好不容易挤进来之后,他又不禁感到奇怪,这个世界遭到了入侵竟然一丝反应都没有,简直像是死了一样。

虽然挣扎也是没有用的……

不管了。

南冥懒得想那么多,既然上半身已经进来了,那就……开吃吧?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身下的大地。

那裹挟着滚滚黄沙的龙卷风在荒漠中肆意行走,摧枯拉朽地毁灭着沿途的一切事物,被卷入风眼的人和动物就像掉入了绞肉机,尖叫着被撕扯成比尘土还细微的肉糜,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行走的天灾,在他眼里不过雪糕桶般大小,一手就可将之握在掌心。

仔细一看,这哪儿是什么龙卷风,分明是个张牙舞爪的沙尘怪物,外围的风沙是它的触手和爪牙,内层的风眼就是它的嘴和肠胃,将被吞进去的人迅速搅碎消化。

血肉残渣混和在沙尘中,丝丝血色浸染着它的身躯,呈现出妖艳的红。

再仔细一看,那被卷入风眼的也不是什么“人”,而是一只只似人形的妖魔鬼怪,蠕动的血肉上镶嵌着表情恐怖的人脸,像是一条条怨魂在风中嘶吼。

鬼吞!

南冥一眼认出来这鬼龙卷的身份,嘴角的涎液不自觉地滴下来一丝。

“滋滋……”

这失控的一滴涎液落入沙丘中,顿时腐蚀出一个方圆百米、深不见底的黑洞。

肆虐的龙卷风差点儿被恐怖的涎液砸中,吓得风都静止了一下,片刻死寂后,忽如鸵鸟埋首般飞快地往沙地里钻去。

然而,这时候南冥猛地吸了一口气,它便不可抗拒地被拉扯出来,像一条拉面似的被吸进了他的嘴里。

“哧溜!”

他满足地舔了舔嘴唇,感觉有些意犹未尽。

醒来这么久了,今天才算是真正地开了荤……

这种被称为“魇”的怪物,是少有的能让他饱腹的食物。

所谓“魇”,不是自然诞生的物种,甚至算不算得上活物都是个问题。它们是曾经活在之前存在过的纪元中的生灵,在纪元终结、世界毁灭之后,由于强烈的不甘和未完的执念,没有与消亡的纪元一同死去,而是在下一个纪元中苟延残喘。

所有的魇,都是不属于这个纪元的怪物。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超脱,因此它们的命没有定数,理论上可以永生不死。

只是,当执念彻底消散之时,它们就不复存在,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刚刚吃掉的那一只魇,名为鬼吞。

是南冥最喜欢吃的几种魇之一,味道冰爽,口感如棉花糖般黏软,极合他的口味。

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可是俯身望去,偌大的荒漠已变得死一样寂静。

经过刚才那么一哧溜,似乎小家伙们都发现了他的存在,纷纷躲了起来。此时此刻连一只蚂蚁都不敢在地面上路过,荒漠上安静得没有一丝风。

南冥的眼神变得阴暗起来……

他瞄准一个隆起的沙丘,大手一抄,层层黄沙顿如沸水一样迅速蒸发,露出一只人面蛛身蝎尾的魇。

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八条节足飞沙走石地扒拉起来,然而身后伸来两根巨大的手指,拈起了它的尾巴,像吃糖豆一样把它投进了血盆大口中,牙关一合。

嘎嘣脆!

“哗啦哗啦哗啦……”

满地的黄沙骤然如坍塌般陷落下去,无数隐藏在沙漠里的魇不约而同地撒腿狂奔,朝着远离头顶那恐怖存在的方向逃去。

匆忙之间,南冥只来得及随手抓了几只跑得慢的小家伙,他的神念还有一半没进来,卡在入口的另一端,只能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的美味离自己远去,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这一幕,似曾相识。

让他想起了漫长岁月里无尽寂寞的日子,那些畏惧自己如视洪水猛兽的小家伙们,一露面连招呼都不打就疯狂逃窜,一点儿礼貌都不讲。

真是太让人生气了。

南冥现在就很生气,并且决定追上去,给这些不讲礼貌的小家伙讲授一下人生的道理。

难怪他这次苏醒之后几乎闻不到一丝食物的味道。

原来,它们竟然找了一个小世界作为巢穴。

这个小世界游离在本世界之外,比本世界还低半个纬度,像它一样的小世界还有无穷多个,基本都是没有生灵存在的死界。

正常情况下,几乎不会被自己注意到。

它们为了不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还真是处心积虑,用心良苦,煞费苦心……差一点就成功了。

若不是其中一只意外露出了马脚,可能很多年,他都不会发现它们的小秘密。

“看来是要缩小一点。”

南冥看了看自己相对于世界来说过于庞大的身躯,心中想道。不过在这之前,还得把卡在“门”外的另一半身体先拉进来。

他知道,世界与世界之间的规则是不一样的。

一尺的长度是多少?

等于十寸。

十寸等于百分,等于千厘,等于万毫……

那么一毫呢?

总需要有那么一个最细微的单位,作为衡量距离和长度的基石。在有参照物的情况下,人们才知道这个单位大概是代表着多长的距离——比如,正常人身高五尺许,一步跨出便是一米半。

但若是没有这个参照物呢?又能用何物来比对?

一尺的长度究竟是有多长?

无法定义。

这个世界的一尺,与那个世界的一尺,就是一样的长度吗?

未必!

比如眼前的这个小世界,就比南冥所在的本世界尺度要小得多。以至于他只是探进来一个上半身,就几乎遮蔽了这个世界的半边天空。

理论上,本世界随便过来一个人,在这边都是顶天立地的巨人。

当然,前提是这人到了这里之后还能活着,不会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规则下直接崩溃。

南冥之所以能适应不同世界的规则,是因为他的存在已然凌驾于世界之上,不论从质量还是数量上说都是。

他不把这个世界拆了就算好的,世界规则什么的,直接就无视了……

与南冥不同的是,这里的魇却是真的适应了小世界的规则。魇本是无形无质之体,就算有肉体也是随时可以放弃的,在这个世界中只要按比例压缩自己就好了。

而南冥现在也正准备这么做。

他攀着天穹,把下半身也拔了进来,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巨人。

抬脚便是地动山摇,呼吸便是风起云涌。

如此举手投足之间,动静太大,只要长了脑子和眼睛的魇都不会跑过来送死。所以南冥决定缩小一些,到正常人的程度,然后收敛自己的气息,伪装成一个误入此地的普通人。

然后,就等着那些懵懂无知的小家伙送上门来。

他的体量比小家伙们要大得多,压缩起来也更艰难,但毕竟只是一缕无形无质的念,花费了一点儿功夫后,还是搞定了。

“小乖乖们,我来了……”

南冥的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咧嘴望向荒漠的远方。

15 迷途的旅者

大漠飞沙,瘦削的少年一瘸一拐地行走着,在沙砾上留下一串参差不齐的脚印。

他孑然独身,没有一个同伴相随,也没有一件行李。

衣不蔽体,形销骨立,头发和眼睑上都挂满了风沙的痕迹,脸庞被灼得干裂,依稀可见原本俊秀的轮廓。

少年独自举步维艰地行走在广袤无垠的大漠上,像是一个遭遇沙暴后与同伴失散的旅人,丢掉了所有的补给,不知道还能够走多远。

可他还是没有放弃。

不能倒下。

旅人的眼中闪过一抹坚定,纵然被风沙蒙蔽,仍然亮得耀眼。

远方,远方还有希望……还有他所念念不忘的……

啪。

他的身体摔在地上。

干涸的嘴唇亲吻着焦灼的沙粒,身体如同被架在炭火上的烧烤,沉重得甚至无法翻一个面。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手指颤抖着来回屈伸,却再也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

“水……水……”

沙哑的声音无意识地呢喃着。

许是听见了他的心意,热浪滚滚的荒漠上,忽然刮起了一丝阴冷的风。

风声渺渺,夹杂着隐隐约约、忽远忽近的笑声。

“嘻……嘻嘻嘻……”

“喝水……想喝水……这里有水……”

“快张嘴……快张嘴……嘻嘻……”

诡异的笑声唱着如童谣般的语句,似乎因为不熟练而有些口齿不清,到后来渐渐变得沙哑而尖锐,“快张嘴!”

南冥依言咧开了嘴巴。

一道黑灰色的蛇形鬼雾嬉笑着钻入了他的口中,然后……

“嗝。”

南冥打了个饱嗝,躺在沙地上翻了个身,让自己肚皮朝上。

晒晒太阳。

不过他突然想起来,这个世界的天空,根本没有什么太阳……之所以还那么热,纯粹是因为地心热流上涌的缘故。

“第十九个。”

他掰着指头数了数,这是他猎食的魇的数量。

似乎还留在荒漠中的都是些小家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而且这样也太慢了。这荒漠如此广袤无垠,纵然自己伪装成一块诱人的鱼饵,能够发现并且咬钩的也只是极少数……

“咻咻。”

南冥鼻翼耸动,嗅了嗅顺着风流而来生灵的气息,随即选定了一个方向,继续出发。

那个方向上,应该有一个小型的人类聚居地。

而且,似乎被某种阵法掩盖了起来,以至于没有引起魇的注意。

既然大家都是人,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上理应守望相助,向他们打听一点儿消息,想必不在话下。

南冥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

目光微抬,瞧瞧四下无人,他的足尖轻轻一点,便掠出去几十丈的距离。再过了一会儿,他更加的放肆,脚下一阵飞沙走石,身形彻底没入沙尘中消失不见。

再出现时,已经到了荒漠的边缘。

荒漠之外并非想象中的绿洲,只是一片连沙子都没有的不毛之地。

一顶顶简陋的兽皮帐篷坐落在贫瘠的土地上,用石头和骨骸砌成的栅栏圈起来,留出一个只容三人通过的豁口。

这个营地的人并不多,绝大部分都在里面,只有几个稍微壮硕一点的男人穿戴着诸如骨矛、石盾和兽皮甲之类的装备,在栅栏外游走警戒。

“扑通!”

一瘸一拐地走到营地外的不远处,南冥再次“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这一举动顿时引起了营地的注意,可里面的人们并没有如南冥所预料的一样热心肠地跑过来救助他,反而如临大敌地关上了大门。

……说好的守望相助呢?

阴影下,南冥的眼角微不可见地一抽。

难得他对这些蝼蚁如此的友善,结果他们就是这样回报自己的?人与人之间最基础的信任……去哪里了?

“水……给我水……”

他决定再给这些人一个机会。

若他们还不乖乖配合自己的演出,那就只好把这个营地的人杀掉,从他们的脑子里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了。

南冥并不想要这样做。这里的每一个活人,都是珍贵的诱饵。

他还想着多寻找几个营地,把人气都聚集在一起,然后把遮蔽气息的阵法毁去,说不定能吸引来几个令人垂涎的大家伙。

但,若是这些诱饵不够机灵的话……

“姐姐,姐姐!那儿有一个大哥哥晕倒了。”

就在南冥的耐心即将耗尽之前,人群里终于响起了一个懂事的声音,“他说想要水……我们给他一些水吧?”

“珠儿,别说话。”

但是又响起了另一个更为成熟的女声,“那人很可能是妖邪变的。朔风荒漠遍地都是妖邪,几乎没人能活着走出来,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个强者……”

——原来是这样?

南冥听着她们的对话,心中闪过一丝恍然。

他装作虚弱地咳嗽了几声,胸膛剧烈颤动,吐出一颗混和着鲜血的果核。

淡淡的异香弥散。

“咦?那是……”

营地里,一名身披虎豹皮甲的红发女子目光中露出惊异,“红芸豆蔻的核!!”

难怪这个少年能从号称生人绝迹的朔风荒漠中逃出来,原来身上竟有这种神物……这么说,他莫非不是妖邪?

对了,营地里的隔绝阵法也没有报警,若真的是妖邪,应该接近不到这里。

想到这里,红发女子素手一挥,作出了决断:“快,救人!”

几名汉子跑出去,将南冥扛在肩上,带回了营地。

帐篷里点起了一盏油灯,南冥被放在干硬的兽皮席上,喂了一点清水。

一些人进来看了看他,说了几句话,便又出去了。

“咳咳……”

南冥咳嗽几声,“醒转”过来。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圆鼓鼓有点婴儿肥的脸。那是一个稚龄女孩,额上梳着几撮弯弯的刘海,大大的眼睛十分水润,一眨一眨地看着他。

看来,这就是那个懂事的小鬼了。

南冥饶有兴致地伸手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后者的眼睛浮起水雾,忽然“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真有趣。

浑然没有欺负小女孩是无耻的觉悟,他只是觉得好玩。

不一会儿,那个红发的女人一脸不善地走了进来。

她的身材玲珑有致,紧紧包裹在并不富裕的兽皮轻甲里,腿部的肌肉紧致而修长,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近乎古铜的小麦色泽,充满了野性的美。

“陌生人!你为什么欺负珠儿?”

她没有给南冥什么好脸色,只是冷冷地质问道,“还有,你从哪里来?”

“我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在朔风荒漠的另一端。”

南冥随口编了一个说辞,反正他已经知道这些人没办法穿过荒漠,也没法儿验证他的话,“我与同伴计划穿越朔风荒漠,途中遇上了沙暴,队伍走散了,似乎只有我来到了这里……”

穿越朔风荒漠?

红发女人的表情带着浓浓的惊疑:“你们……为什么要穿越荒漠?不要说你们不知道,那里可是妖邪的老巢,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我们的故乡遭到妖邪袭击,已经毁灭了。我们是仅剩的幸存者。”

陌生人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露出一丝黯然,以及深深的疲惫,“不寻找新的聚居地,我们这点人是无法活下去的。”

“……对不起,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女人沉默了一下,似是有点感同身受,看向南冥的目光稍微软化了一些,“我叫青瞳,是这个营地的首领,刚才那是我的小妹,叫做珠儿。珠儿很可怜的,你以后不要再欺负她了。”

“那么,欢迎你加入,迷途的陌生人。”

16 救我

青瞳不知为何,轻易就选择了相信这个陌生人的话。

或许是本能促使她去相信。

“你好好休息吧,把身体养好,过几日也要一起出去狩猎。”

她对南冥说,“此地危险重重,我们不可能白养你的。”

说完,便撩起帐篷走了出去。

看着这女人妖娆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南冥斜躺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脑袋,眼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心中略微估量了一下时间,他已经在这个世界呆了五天零九个时辰。小世界的时间流速与本世界不同,在本世界那边,大概等于睡了个午觉而已。

如此又过了几天。

南冥结束了躺在床上的日子,开始随青瞳及营地里的青壮到外面去狩猎。

狩猎的地点在营地附近的一个石林,里头有些豺狼虎豹出没,运气好时也能遇上几只肥美的老鼠。

青瞳是狩猎队伍里唯一的女性,身手却远比其他男人矫捷,足尖一点便能跳上一个石柱,甚至能在陡峭的石壁上飞奔如履平地。营地里的那把百十斤的强弓,只有她可以轻易拉到满弦,并且一箭就射下了天空中的雄鹰。

南冥觉得,就算这营地里的其他青壮一拥而上,怕也是打不过这个凶悍的女人。如此武力,做个首领自然绰绰有余。

他们每天都能打到差不多的猎物,晚上把猎物肢解了,在营地中央升起篝火烤着吃。

篝火噼啪作响,火光映照在每个人脸上,有种血一般的艳红。

据青瞳所说,这个营地里曾经都是一个村庄的人。朔风荒漠所在之地,原本有一座繁华的城池,只是后来被妖邪毁灭了。

因为四周都有妖邪,他们这些人被困在了这里。这里有古时候留下的隐蔽阵法,可以隔绝妖邪的窥探,不会在睡梦中就莫名其妙地死去。

营地中有一口古井,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水源。

说起这个,青瞳被火光照亮的眸子里不禁泛起一丝愁色,若是那口井枯竭了,他们这些人也就没有活路了。

火光幽幽地在每个人的眼里跳动,他们安静地撕咬着肉块,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只觉味同嚼蜡。

“大哥哥,给你!”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闷,南冥斜眼一瞟,是那个叫珠儿的小鬼。她睁着大而水润的眼睛,粉嫩嫩的小手递过来一串烤好的肉,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他也不客气,接过来一仰脖,整条塞进了喉咙里。

再拔出来时,便只剩光溜溜的一根烤叉。

这耍杂技般的动作看得小女孩一愣一愣的,青瞳没好气地白了南冥一眼:“别教坏小孩子!”

“咯咯咯……大哥哥好厉害啊!”

珠儿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小孩子不记仇,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已经把南冥捏自己脸的事儿忘到了脑后,反而与他特别的亲近,一天到晚“大哥哥”、“大哥哥”地叫着,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南冥身后转悠。

“珠儿好像很喜欢你呢。”

青瞳轻声说了一句,看向珠儿的目光略有些柔和,“这孩子是个可怜人,父母都在狩猎中受伤死了,一个孩子无依无靠的,我就认了她做妹妹。若是以后我有什么不测,希望你也多照顾一下她。”

南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小女孩一眼,眼神有些奇怪的意味。

他咧嘴一笑:“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夜渐深重。

众人陆续回到帐篷憩息,篝火的余烬跳动着暗红色的幽光,偶尔闪烁出几点火星。

南冥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他觉着身下的被榻似乎有些硌得慌,掀开几层席子摸了摸,摸出一张用兽皮鞣制的软布。

随手摊开,两个潦草的血字跳入眼帘:救我!

他眯起了眼睛……

帐篷外突然传来呜呜的风声,阴风吹得门帘猎猎作响。

南冥心中一动,眼疾手快地把血字藏在怀里,蜷起身体装作熟睡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风声渐渐停息,无边的寂静笼罩了四野。这个世界的白天也是昏暗的,夜就更加的黑。

他知道那东西已经走了,便又坐起身来,拿出那张血字饶有兴趣地看。两个血字写得极为潦草,一横深一撇浅,透过字迹都能感受到书写者扑面而来的紧张与惊恐。

——会是谁写的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好猜。南冥眯了眯眼睛,那个女人倒是挺聪明,居然知道向自己求救。

但是她却不明白,有时候,死了才是最大的解脱啊。

想了想,他揣起这张血字,轻手轻脚地出了帐篷,来到另一边的帐篷里。

萦绕着淡淡体香的床榻上,红发的女人正在熟睡,南冥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她瞬间惊醒过来,正要尖叫,却被捂住了嘴巴。

这时候,两个暗红色的血字跳入她的眼帘,她的瞳孔猛地一缩,脸色变得煞白。

因为她认了出来,这两个字分明是她自己的字迹,一笔一划都那么熟悉。

然而,她却丝毫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写下过它们,又是怎么到了南冥的手里……

“这是在我床底下找到的。”南冥在她的耳边轻语,凉凉的呼息吹得她忍不住一阵战栗。

救我?

很难想象,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恐惧的心情用鲜血写下这两个字,那一笔一划的急迫和力透纸背的绝望,透过血字清晰地传递到她的心里。

她知道,这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

而且营地里有那么多人,她却要向一个外来的陌生人求救……除非,那致命的危险,正来源于这个她所熟悉的营地。

越是思索,就越是觉得恐怖,这些日子以来心里堆积的不对劲一下子爆发出来,青瞳一把拉起南冥的手:“走!”

“去哪里?”

“先离开这个营地!”

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急匆匆地跑了几步又回头,“等等,我还要带上——”

“嘘。不要说出来,它会听见。”南冥竖起一根指头抵住了她的唇。

青瞳一愣,眼里露出不可置信之色,脸上更添惨白。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快走吧。”

南冥拉着她的手往外跑去,营地并不大,两人很快越过了隔绝阵法的边界。再往前去,就是一望无垠的朔风荒漠了。

就在此时,他们身后传来了一个糯糯的声音:“姐姐,你要去哪儿呀?”

青瞳的脚步一下子顿住。

惊恐的神色凝固在她的脸上,旋即慢慢软化,变成一片空洞的茫然。她慢慢、慢慢地转过了身,看见那揉着惺忪睡眼的小女孩,眼里逐渐有了神采。

“珠儿,你怎么在这里?大晚上的,不要到处乱跑,很危险的。”

她快步走向那小女孩。

珠儿向她伸出粉嫩如白藕般的双手:“姐姐,要抱抱。”

“好,珠儿乖,快跟姐姐回去睡觉……”

青瞳蹲下身来,把小小的女孩抱在怀里,自然而然地往营地走去,似乎已经忘记了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也忘记了南冥的存在。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黑暗里。

过了一会儿,揉着睡眼的小女孩又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远远地叫了一声:“大哥哥,你要去哪儿呀?”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

冥冥中,似乎有一股诡秘的力量试图侵入南冥的脑海,要在他的记忆中植入一些奇怪的片段,取代他原有的记忆。

我叫南冥,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我的家乡在遥远的朔风荒漠的另一边,已经被妖邪毁灭了。为了生存,我带上妹妹珠儿离开了家乡,与其他幸存者一起穿越荒漠,寻找新的栖息地。

在荒漠中,我们不幸遇上了沙尘暴,与其他人走散了。幸好妹妹还在我的身边。我与妹妹千辛万苦终于走出了荒漠,来到这个营地。

营地里原来有一位女首领,前些天狩猎时受了重伤,死掉了。我的身手不错,对付些豺狼虎豹不在话下,他们就推举我当新的首领,以后带领他们狩猎。我和妹妹留了下来,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

妹妹晚上有梦游的习惯,还好今晚又被我发现了。外面不安全,我得赶紧把她送回去……

南冥不禁用手扶额。

篡改别人的记忆能不能再懒一点点,这段故事的前半部分,分明是他自己随口编出来糊弄人的,结果绕了一圈,竟然被用来忽悠自己?

17 讨好

“珠儿,过来。”

南冥朝小女孩招招手。

她站在原地不动,仿佛有些疑惑和犹豫,但是这时南冥已带着温和的笑容迈开双腿走过来,珠儿歪着脑袋想了想,也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哥哥,抱。”

她依样画葫芦地伸出两条粉嫩的藕臂,大眼睛一眨一眨。

就像一个乖巧的木偶娃娃。

南冥蹲下身子,将小女孩温柔地抱起,又捏了捏她的脸颊。这回她没有哭,小脑袋枕在南冥的胸膛上,像小动物一样顽皮地拱了拱,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珠儿好乖。走,我们回去了。”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赞许道。

转身的一刹那,趴伏在他肩膀上的小女孩笑容消失,阴沉的小脸直直盯着南冥背后一望无际的黑夜,目光诡谲森然。

南冥却似毫无察觉,抱着珠儿悠哉悠哉地回到了营地。

刚进营地的大门,只见所有的帐篷忽然“蓬”地亮起了火光,一个个面容阴森的男女举着火把从阴影处走出来,缓缓把他们包围。

“咦,你们这是干什么?”

南冥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地惊叫道,“啊啊啊啊……不要过来!!”

这时怀里的珠儿小手突然变长,猛地勒住了他的脖子,用的是能拧断百炼精钢的非人力道。但他仍浑然不觉,双手反而抱得更紧了,口中说着:“珠儿别怕!放心吧,哥哥不会丢下你的……”

“……”

小女孩的动作一僵,心中若有万匹野马奔驰而过。

她张开小嘴,发出一声尖锐无比的嘶鸣,周围的火把人顿时面露痛苦之色,全身的表皮青筋暴起,龇牙咧嘴,犹如野兽向南冥扑咬过去。

“嗤!”

下一刻,黑红的血丝从南冥指上电射而出,瞬间贯穿了他们的身体。

所有人的动作戛然静止,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吸吮声,四周变得空空荡荡,只剩南冥脚下一圈儿干瘪的人皮。

“真浪费。”

惋惜地摇了摇头,南冥踩着层层叠叠的皮囊往前走去,一只手仍环抱着珠儿,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你……你的心不会跳……”

怀中小女孩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不解地低头一看,见她的上下牙关正在打战,似乎冷极了。

于是他体贴地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几乎要把小女孩整个儿揉进自己的胸膛里,让她充分感受自己的温度:“别害怕。我先不吃你,你还能活一阵子。”

他安慰道。

小女孩的表情变得更害怕了,身子瑟瑟发抖。

它是极为敏感的,从南冥短暂的出手中察觉到了一丝恐怖的气息。这个披着人类皮囊的家伙,绝不是人,那皮囊下蕴藏的黑暗与疯狂纵然只是冰山一角,也令它忍不住战栗。

短短的一瞬间,它已经意识到,这必定是一位远比它古老和强大的恐怖存在。

于是它怂了……

“不要吃我,我可以做你的手下。”它求饶道。

“我不需要你这么弱的手下。”

南冥摇头拒绝,目光中露出一丝垂涎。

这附身在稚童身上的魇,名为鬼童,虽然实力不怎么样,但却极为稀有,是他也难得吃上一回的美味。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把魇这种食材作了个细致的分类,大类上分为“妖、魔、鬼、怪”四种。这个鬼童与之前吃过的鬼吞,都是属于“鬼”字类的。

四种魇有着不同的特性:“妖”最具灵智,懂得趋利避害,面对自己是一般是怂得最快的;“魔”杀戮成性,不擅隐匿,是最容易抓到的;“鬼”的灵智比前二者稍低一些,也就是比较傻,大部分没有实体,吃了也不饱腹,只是过个嘴瘾;“怪”是一群连人话都不会说的蠢货,有时候还会傻乎乎地冲到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完全就是智障。

为了记录各种食材的名称、口味和培育方法,南冥还编制了专门的食谱,名为《食魇图录》。

这本食谱的原本还藏在他的腹中世界,不过各种拓印版却在诸天万界中流传。尽管大家不知道是谁写的,但因为内容精辟,也都视为权威,关于魇的分类就这么定了下来。

南冥毫不犹豫的拒绝,断了鬼童的最后一丝希望。

它在南冥的怀中疯狂挣扎,小手五指上生出黑色的尖锐指甲,恶狠狠地刺向南冥的眼睛。

然而,南冥的眼睛一眨不眨,连眼皮都不用就无视了它的攻击。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仿佛在看一只淘气的小猫儿:“乖一点。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好生回答……”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噗”的轻响。

“小女孩”脸上的眼球骤然爆开,空洞洞的血孔里钻出密密麻麻万千条的虫豸,它的唇从中间裂开,嘴巴变成了四瓣,露出里面白森森的尖齿。

形容极为可怖,再无半分可爱的模样。

南冥一看却来了兴致——这是要比一比谁做的鬼脸更恐怖更吓人吗?

他便撩起头发,也扯了个鬼脸,“哇”地低吼一声凑了上去。

“——呜哇!!!”

那小鬼只看了一眼,就发出一声尖锐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一团虚淡如烟的黑气急速涌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营地中心的那口古井。待南冥收起鬼脸之时,怀中只剩下一张扁平的皮囊。

“这样可就不懂事了……”

看着黑气没入井口,他皱了皱眉,一步跨出便来到了古井边上,好奇地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

另一边的世界。

黑云盖顶的天穹上忽然风起云涌,仿佛有巨人拿着棍子在上方剧烈地搅动,旋转的云气形成了一个巨大漩涡。

一条虚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黑气,从漩涡中钻了出来。

“姥姥!救我!!”

鬼童尖锐的声音撕裂了天际。

它不敢回头,身形如离弦之箭射向地面。可就在这时,云气漩涡中闪电般弹射出一条鲜红的舌头,如蛇信的舌尖轻巧一卷,便把它卷了回去。

连反应也来不及。

风云涌动的天穹之上,隐约传来令人悚然的咀嚼之声。

“咕嘟。”

阴暗潮湿的沼泽地上,投来了万千道畏惧的视线。无数恐怖的存在噤若寒蝉,纷纷蜷成一团沉入沼泽深处的泥淖里,连泡也不敢冒一个。

又过了一会儿,南冥的身影在天空漩涡中出现。

他的眼睛一扫,首先注意到脚下的一棵枯树。

枯树扎根在沼泽中,有密密麻麻的枝杈,光秃秃没有一片叶子。一根暗红色的粗大藤蔓缠绕在它的枝干上,远远看去像是一条安静的蛇。

它的枝杈上挂着一些人形的茧,用蛛丝般的白丝层层裹着,头下脚上地倒悬。

青瞳被裹在其中一个白色的人茧里。

这女人还活着,意识清醒,只是一颗头颅露在外面,无法动弹。

看到南冥逐渐靠近,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狂喜,身体拼命晃动,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救我!救我!

她无法发出声音。

青瞳不知道,南冥早就看到她了。

但他并不停顿地从她的身侧走过,伸手,摸了摸枯树上缠绕的血藤。

不要!不要!

青瞳的身体晃动得更厉害了。她知道这血藤是多么诡异而又可怕的妖邪,在它的手下,自己一点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这不是凡人可以触碰的存在!

不要碰它!不要碰它!快趁它睡着了把我救出去,不然你也会死的!!

青瞳急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您好。”

这时候,她却是看见那血藤上裂开了一张小小的嘴,吐出嘶哑如泥沙摩擦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这妖邪的声音似乎含着一丝卑微的谄媚……

它是在……讨好谁?

18 查问

妖藤?

南冥有点不乐地皱了皱眉,这种又老又韧还没什么味道的玩意儿,并不在他日常的食谱里,除了偶尔兴起时会用来磨牙,就没什么别的期待了。

既然不是美味,也懒得和颜悦色。

“活,还是死?”

“活。”

妖藤也很言简意赅,倒是比较令他满意。

于是他也不废话,直接问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少层?”

南冥也是才发现,这个小世界竟然内有乾坤。朔风荒漠所在的地方只是世界的表层,这沼泽之地算是第二层,营地里的那口古井,便是连接两层世界的通道了。

至于下面还有没有更多的层,他也不知道,故有此一问。

但妖藤却是惶恐地摇了摇——好吧,它并没有头,只能是抖了抖藤条:“小的也不知道……真不知道!只知下面还有许多层,是数也数不尽的。”

“小的只是混在最上面几层的渣渣,实在不清楚深层的情况……”它谦卑地说道。

它说的是真话。

这话让南冥眼睛一亮,不自觉舔了舔唇。

如此说来,这小世界岂不是个微缩版的千层饭盒?数也数不尽的世界层……不就是数也数不尽的大餐?

真是个复杂精巧的世界。

这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多半是某些蝼蚁给自己设计建造的老窝,或干脆就是他们死后的产物?

南冥记得之前有过一些纪元,就极流行修炼些体内天地、丹田小宇宙、识海神国什么的,和他的腹中世界倒是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他们死后遗留下的尸体,往往会演化成一些破烂世界,然后被后来的蝼蚁当做寻幽探秘的地图,去获取所谓的大机缘。也有些个没死透的,憋着一口气等个几十万年,就为了等一个夺舍复活的机会……

不过,这世界原来的主人,怕是早就凉了。

见南冥静立着不说话,妖藤畏缩地趴在了他的脚下,小心翼翼地用讨好的语气说:“大王,您是不是想去下一层,小的可以给您指路……”

“不用。”

南冥摆摆手,止住了它的话。

若真是天文数字一般的层数,不知要探索到什么时候,他可没有那么多的空闲。

他考虑过是否要把这整个小世界吞入自己的腹中,可想了想又觉得,不能竭泽而渔。况且,囫囵吞枣也尝不出什么味道。

看了看这枯树上吊着的人茧,他略有些好奇:“这些东西都是干什么用的?”

“小的……小的要开一个宴会,有几位朋友要来用餐,这些都是准备好的食材。”

说到此事,妖藤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几条藤尖羞涩地卷了起来,“只是粗茶淡饭,大王若是喜欢的话,也请随意享用。”

“不必了,我不吃这些。”

南冥委婉谢绝了它的盛情邀请。

他饶有兴趣地在一个人茧上戳了个洞,里面触感绵滑,指头上沾了些猩红色带着酒香的黏稠液体,像是用血肉酿成的酒。

舔了舔,味道居然还不错。

他感受到一道瑟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便转过头,看见了被裹成人茧倒吊在那里的青瞳。

这个女人的脸早就煞白如纸。

因为她终于发现,这里似乎除了自己就没有一个是正常人——不,甚至连人都不是!

看着南冥一步步地走过来,恐惧也一点点蔓延上她的心头。她是极害怕的,但又不禁存有一丝丝的希望……毕竟相识一场……

或许,他会放过自己?

青瞳的眼里闪现出强烈的求生欲望。

“哧!”

黑红色的血丝贯穿了她的头颅,让她的思维永远停留在了上一刻。

“……”妖藤畏惧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敢问。

黑红血丝褪去,南冥的手变回正常人的样子。他轻轻地覆上了女人死不瞑目的双眼,柔声道:“别害怕,这样就不会再痛苦了。”

毕竟是个看得顺眼的熟人,给她一个没有痛苦的解脱,就是他最大的温柔了。

意识到这女人似乎和大王有些不清楚的纠葛,一旁的妖藤顿时陷入了惶恐。它在想,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已经开始倒计时了……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南冥的声音。

“妖藤,你叫什么名字?”

“谷奎,小的真名是谷奎。”它欣喜若狂地赶紧回答。

——大王问自己的名字了!是不是要收它当小弟?自己是不是不用死了?

“骨灰?这名字不错。”

南冥颌首表示赞许。

魇的名字,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说出它的声音会被扭曲,记载它的文字会被抹消,只有同样超脱了纪元的存在,才能真正地知晓它们的真名。

有了这个真名,南冥就能随时召唤它,至于发音如何,并不重要。

谷奎算是他在这个世界留下的坐标,以防日后找不回来。

这几日里他已算是饱餐了一顿,暂时不需再进食。按照往常的习惯,南冥应该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或许是几千年,或许是几万年,再打着呵欠出来觅食。

不过,现在他是一个“人类”……

该回去了。

“那只鬼童,你还有吗?”临走前,他又问了一句。

“……没有了。”

仿佛听出了某种食欲,谷奎有些惶恐,“小的让鬼童在第一层豢养了些活人,顺便捕获误入此地的生灵。它年纪小,脑子不好使,没想到会惹到了大王,请您勿怪。”

“不怪你。只是觉得怪好吃的,想再找几个尝尝……没有就算了。”

他的声音里有些掩饰不住的失望。

对了……

南冥突然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

谷奎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虽然它并没有眼睛。

“再帮我找个人……不,找只魇。”

他终于想起把自己勾引过来的那个试图吸取自己灵念的小家伙。这几天吃得太欢,竟然把它给忘了。

追溯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就失去了那冥冥中的联系。虽然记住了对方的气息,但在这个千层糕一样的世界中慢慢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时候,就显出有个地头蛇小弟的重要性了。

谷奎恭敬地表示愿为大王尽一份绵力,南冥也不客气,指尖一点触在它的身体上,便将那捕捉到的一丝气息传递过去。

魇与魇之间的气息联系是极强的,只要有过一次接触,哪怕远隔万里,都能大概感应出对方的位置。只是在感应对方的同时,对方也能隐隐察觉到来自同类的窥视。

这里是谷奎的地盘,附近几层出没的魇都在它的眼皮底下,留下了不少痕迹。

不一会儿,它就给南冥反馈了一个结果。

“在第七层?”

这可有点远了啊……

19 镜魔

一层层地往下走,太费时间。

南冥决定选择一种更省事的办法……虽然,可能有点粗暴。

他解开这丝神念的自我封印,世界的法则顿时不再束缚他的形体。在谷奎敬畏而惊恐的目光中,南冥的身躯像充了气一样迅速膨大,转瞬间就变成了一个遮天蔽日的巨人。

他的脚站在沼泽地上,头顶着天,举手便可搅动风云。小小的妖藤蜷缩在巨人的脚边,一动不敢动,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大佬啊!

它向往地想道。

南冥随意迈开几步,也不管无意中踩死了多少闪躲不及的小家伙,找了个空间较为薄弱的地方,便是重重一脚跺下。

地动山摇!

只见,大地如豆腐一样层层粉碎,化成千百条纵横交错的巨大裂谷,自落脚点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无数躲藏在地下的魇像被开水淹了老窝的蚂蚁,慌不择路地涌出来逃命,放眼看去一片密密麻麻。

从南冥的视角往下看,大地犹如一面被摔坏了的镜子,从中间裂得千零百碎。

然,这一脚的力道尚未用尽。他只是微微一顿,脚掌便穿破这方世界的大地,一下踩入了下方世界的天空!

轰!!

下方世界的亿万生灵愕然抬头,望见那踏天而来的庞然巨掌,纷纷惊呆,震骇失语。

未等它们反应过来,这巨掌便骤然放大,无边的黑影笼罩头顶……犹如天塌!

南冥又是一脚訇然落下。

山崩地裂!

他一鼓作气,毫不停歇,竟是就这样用最野蛮的暴力,一举打穿了五层世界,降临到第七层。

第七层世界,与上面六层的绝地似乎有些不同。

此处日辉月映,处处有仙山琼阁,神霄玉阙,天地间白雾缭绕,云青欲雨,水澹生烟,彻底是一片飘渺的仙家气象,让人如履梦境。

然而这一切景象都只在镜中。

整个大地便是一面平滑的镜子,里面倒映着云雾仙境,如真如幻。

“镜魔。”

南冥的脚步踏落在镜面上,尽管已然放轻,仍不小心压碎了片许。他俯下身来,把头脸缓缓地沉入如水的镜面中。

然后,他就看到了镜子的另一侧。

这是一个真正的世界,美轮美奂的仙境仿佛活了过来,山岚随风而动,鹿逐青崖,鹤绕云峰,猿啼幽涧,虎啸山林,一切都是如此灵动。

南冥知道,镜魔可以把吞噬掉的世界完美地倒映出来,如若有人踏足其中,分不清是真是幻。这一层的世界,看来是被它给吃掉了。

目光逡巡,他很快找到了这镜魔的本体与化身。

化身的形态如一个身披黑斗篷、脸戴白面具的无常,斗篷下空空荡荡,并没有身体,也没有脚,像游魂野鬼一样飘忽在空中。

化身面前竖着一块铜镜,便是它的本体。

镜中画面不住变幻,而它的面具也随着画面变幻成一些不同的形象,有时是油尽灯枯的老者,有时是妖娆绝代的美女,有时是冷酷威严的帝王。

南冥觉得有趣,不想惊扰了这小镜子,便把动作放到最轻,巨大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凑到它身后,想看看它到底在做什么。

“……老夫是谁你就先别管了,反正不会害你便是。唉,几万年过去了,总算碰到一个可以唤醒老夫的人,小娃娃你的资质不错,有没有兴趣跟老夫学炼药?”

……

“咯咯咯,妾身被封印在这画中几千年了,还是头一回遇见像你这般有趣的小家伙,竟敢夸下如此狂言。好吧,若你真能把妾身救出去,妾身就与你春宵一度又如何……”

……

“小子你虽然天赋很好,但是只有短短三年,任你如何勤修苦练,也不可能突破到你想要的境界。那与你打赌的女娃子天赋也不比你差,修为还比你高,你真有把握在三年之后胜过她?呵呵,到底要不要拜本尊为师,你可要想好了……”

……

“少女,这有本《八荒六合唯吾独尊神功》了解一下……”

……

他看得津津有味。

这镜魔似乎是通过某些媒介联系着诸天万界不同的生灵,化身的面具每变幻一次,就扮演一个不同的角色,连声音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偶尔它会掀起一丝风,翻动地上的一本小册,草草看上一眼。

南冥也好奇地瞄了一眼,见那册子里记录着极为详尽的人设,一页页分门别类,就像是剧本一样,心中不由啧啧称奇。

这时,镜魔化身与本体铜镜里传来的一段对话吸引了他的注意。

“玄老,小冥已昏迷一天一夜了,真没有唤醒他的办法吗?”

“你先莫慌。老夫看那小子只是陷入了某种神游的状态,身子还温热着,或许过个几天就醒过来了。丫头,老夫开给你的醒神方子,没给他喂下去吗?”

“喂不下去,他牙关硬得很,根本打不开。玄老,你说会不会是……那天给小冥的功法不适合,他练出了岔子……”

“胡说八道!老夫这《太古心诀》又不是什么邪功,他再怎么练也不可能昏迷。”

……

有趣,有趣。

这熟悉的声音,分明是自己那便宜姐姐。难怪,难怪她一个平常人忽然有了如此际遇,原来背后是有“高人”相助?

不过,这位“高人”怕是也没安什么好心。

南冥渐渐看出来了,它这么卖力地各处演戏,送人奇遇,只是为了散播自己捏造的邪功。什么《太古心诀》、《八荒六合唯舞独尊神功》……统统都是诱饵。

这些邪功,修炼起来肯定进境飞快,但也会埋下不可磨灭的祸患。每次修炼,都会不自觉地被始作俑者抽取一丝灵念,时间长了灵魂就会残缺,直到彻底衰亡。

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漫长到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发觉不妥,顶多是以为自己命数已尽,该入轮回了。事实上,被魇吸取掉的灵魂,是不可能再有轮回的。

一般的魇吞吃生人灵魂,都是先吓个半死,再一口闷了。像这镜魔般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还真不多,在“魔”字类的魇里,算是朵奇葩。

所以,南冥才会觉得有趣极了。

20 回归

听便宜姐姐与它的对话,似乎自己在这世界已耽搁太久,以至于引起了外界的注意。再不醒来的话,也不知她会对自己的身体做些什么。

——该回去了。

心中暗忖着,南冥嘴巴微张呼出一口热气,吹了那黑斗篷一个趔趄。

这镜魔的化身被冷不丁吓了一跳,猛地回头一看,又狠狠揉了揉自己并不存在的眼睛,终于确信自己不是眼花……随即,它竟丝毫不作犹豫,闪身就要钻进那铜镜里。

镜魔本体联通万界,若真让它钻了进去,怕是就要逃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你再走一步,我就吃掉你。”

南冥淡淡说了一句。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落在镜魔耳中却宛如雷霆乍响,令其战战兢兢。

黑斗篷“嗖”地飘了回来,头上的白面具飞快地变幻,最后变成一张极尽谄媚的小人脸:“您是……”

“仔细看看,可还认得我是谁。”

“……”

镜魔化身闻言一愣,这话听起来像是认识自己,但是它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个能无视世界规则的超级大佬。

它鼓起勇气抬头细看,越看越是眼熟……

这!

“是、是您……”

它终于认出来了。

心中宛如被泥石流滚滚碾过,尽是一片卧槽。

早知道自己的宿主有那么猛的大佬关照,自己还去招惹她干嘛?

就该有多远滚多远啊!

“大佬,我错了。”

转瞬便是千念,它选择了认怂,“请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

镜魔的态度很诚恳。

“说说,你想怎么改正?”

“我会立刻离开……”

“不。”

南冥打断了它的话,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你就留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她若是死了,你会死;暴露我的身份,也会死。明白?”

“……明白了。”镜魔化身如小鸡啄米般诺诺点头。

心中不由奇怪,那个宿主到底是大佬的什么人,难道是真的……姐姐?

不可能,这样的存在怎么还会有真的血缘亲人,永生与超脱的路永远是孤独的,没有谁能例外。

大概,就是个看得上眼的玩具吧?

或者是宠物。

就算是个宠物,只要大佬喜欢,那也不是自己得罪得起的啊……

想到这里,它竟然产生了些许羡慕。

南冥可不管魔镜在想什么,对它的乖巧配合倒是有些满意。

只是口头上答应是不够的,指望一只魇信守诺言,还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说出你的真名。”他命令道。

镜魔……沉默了。

它不敢违逆南冥的意志,但是,真名的重要性让它下意识地有些犹豫。

魇的真名是不能随便予人的。

它很清楚,一旦把真名交给如此强大的存在,自己以后恐怕就成了他的附庸,永远摆脱不了掌控,再也没有自由。

不过,南冥没有给它太多思考的时间。

他只张嘴轻轻一吸,镜魔化身就像一缕轻飘飘的云烟,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吸进了他的血盆大口里。

但他却没把它吞下去,只是舌头搅动,像猫戏老鼠一样恣意玩弄……

可怜的镜魔被吓得瑟瑟发抖,不住尖声惨叫。

它觉得自己快要被恐怖的唾液融化掉了,黑斗篷被腐蚀得破破烂烂,白面具也变得坑坑洼洼。

更恐怖的是,那舌根处的喉咙宛如深不可测的黑洞,散发出一丝令它悚然惊惧的气息。

它隐隐有种感觉,若是被吞进了那幽深的黑洞里,就将面临永恒的死亡。

是真正的终结。

这让它不禁想起了幼年时常听的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来自遥远纬度不可名状的大魔头,最喜欢以魇为食,见了他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因为一旦被他吃掉,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这位大佬……莫非?!

仿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镜魔畏缩地打了个寒颤。

“大佬!大佬饶命啊!!我服了……我愿交出真名,任您差遣。”

它不想被吃掉。

都活了这么久了,谁舍得死呢?

曾经它不过是主人手中一件不起眼的铜镜法宝,本该随着主人身死而道消的,却没想到凭着一丝执念,竟然活过了纪元的终结。

它是一面镜子。本擅长模仿一切。

可笑的是,偏偏学不会过往主人宁死不屈的桀骜风骨……

“说吧。”

南冥把镜魔吐了出来。

心中还是有些惋惜,这镜魔的口感不错,好想咬碎了尝尝它的味道……不过它还有点用,他只好忍住了不吃。

先养着,以后肥了吃起来才更美味。他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生死门中走了一遭的镜魔此刻分外狼狈,化身的斗篷面具几乎都融化了,整个缩小了一圈。

它甚至没法儿飘起来,只得湿漉漉地伏在地上,像一片被人踩过的香蕉皮。

“玄元子……我的真名是玄元子。”它颤巍巍地小声道。

这回南冥倒是听得清楚,但不免有些奇怪,你一个魇起这样的名字,和其他同类的画风完全不一样……对了,这家伙的画风从一开始就不太正常。

镜魔似乎也觉得有些尴尬,羞赧地解释道:“大佬请不要笑。这是我原来主人的名号,他死后,我就顺手拿来用了一下……”

没想到,就这样变成了真名。

南冥点点头,魇的真名并非天生,而是取的第一个为人所知的名字。而且一旦定下,就再不可能更改了。

“好吧,玄元子。做好我吩咐你的事情。”

说完,南冥便直起身来,把头颅从镜中拔出。

他该走了。

……

……

温暖,柔软。

一条温软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脸颊上,耳边传来细若蚊蚋的呼息,带着一丝丝湿润的热气和少女特有的香甜。

他睁开眼睛,觉得这一幕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便宜姐姐又趴在他的床头上睡着了。不过他一醒来,南音立刻有所察觉,也跟着睁开眼睛。

“……小冥?你终于醒过来了!”

她很欣喜,悬了一天一夜的心终于放下。

“让姐姐担心了。”

南冥从床上坐起来,眼里浮现出些许迷茫,“前夜我正在打坐冥思,不料忽然神游入梦。梦中有一神人授法,我听得入神,不知不觉竟过去了许久……方才醒来,才知是南柯一梦。”

“梦中授法?”

南音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不是那些不靠谱的志怪小说中才有的奇闻异事吗?

她倒不是怀疑南冥所说,只是觉得有些惊奇。

若是真的,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说不准还是一桩难得的机缘。

“不过如今回想,也未必全然是梦。”

南冥接着编,“我还隐隐记得些梦里的内容,近日修炼遇到的瓶颈,似乎有些松动……姐姐,我要闭关巩固一下梦中所悟,早日突破到灵枢境界。”

这……醍醐灌顶,赫然顿悟!

南音心中一震,美眸中露出一丝不可思议。

老天保佑,这自家的弟弟,莫非还是个百年一遇的修炼天才?

21 府尊算计

次日晨。

竹帘被轻轻掀开,阮小枝端着热水毛巾进来:“公子,刚才有人捎来口信,说是让您去府尊那儿一趟。”

“我知道了。”

南冥抬手示意她放下,自己起身洗漱。

虽说修行者不染凡尘,身体少有尘垢,但是在灵枢境前还算肉体凡胎,一日三餐和早晚洗漱都是需要的。

他素来不嫌麻烦,倒是这样,会让他感觉自己更像一个真正的凡人。

边洗漱,他就边思忖:

府尊又找自己,不知所为何事。

上次这蝼蚁就妄图占自己的便宜,这会儿莫不是还存有什么非分之想?不过无论如何,去看看也就知道了。

他换了一身云纹白衣,青衫外披,提起竹剑就出了门。

阮小枝站在门边送行,他路过她身侧,有意无意地说了句:“小枝儿,这几日照顾,辛苦你了。”

“……不、不辛苦的!都是小枝的分内事。”

小侍女的脸蛋霎时一红,就像喝醉了酒般,又羞又喜地低下头去。再抬头时,却见南冥一袭白衣的背影已然远去了……

春雨如丝,沾衣欲湿。

南冥走到药府大殿时,却见殿中空无一人。四角香炉焚起袅袅青烟,周围很是安静,只有雨水淅淅沥沥打在竹叶上的声音。

他感到暗中有一道窥视的目光,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

心想,这恐怕又是那蝼蚁试探自己的一个考验,多半是要看看自己的心性。在他读的传记小说里,这种情节可是屡见不鲜,都是老套路了。

南冥心中觉得有趣,表面上不动声色,从角落处搬来一个蒲团坐下,似在闭目养神。

半晌后。

就在他快忍不住睡着时,耳边终于传来一个声音。

“很好。不骄不躁,静得下心来,修行方有所成。”

百草真人目露赞许。南冥缓缓睁眼,装作刚才发现他的样子,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揖手一礼:“见过府尊。”

“今日找你来,可知为何事?”

“请府尊明示。”

“呵呵……”

百草真人抚须一笑,看似随意说道,“听万七讲,你无意拜入我的门下。这三月来自己修行,可有什么难处,不妨与我说说。”

“难处?”

南冥似乎认真想了想,一脸耿直地摇摇头,说,“我每日晨起练剑,去问道崖听仙子授道,受益匪浅,炼体已至大成。学宫的藏经阁可兑换秘籍,照着修炼,也没什么难的。”

百草真人闻言,意外地皱了皱眉:“云花仙子是初入神通的修为,指点一下炼体境倒不在话下。不过,既然你已炼体大成,就该准备修炼灵枢了。”

“灵枢境又被称作仙凡天堑,是斩断凡骨的重要一步。若是无人指点,不可轻易尝试,不然,轻则灵枢受损、修为减退,重则走火入魔,变成一个永远无缘仙途的废人。”

“你,可要想好了?”

说完,他定定看向南冥,目光中带着一种隐然的威慑。

南冥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又是耿直地摇了摇头:“不劳府尊费心。近日巧遇机缘,睡觉时有神人梦中授道,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晋级的瓶颈松动了不少。”

“再有半月闭关,想必就能晋入灵枢境界。”

“……”

百草真人的眼角狠狠一抽。

这天没法儿聊了!

什么梦中授道?他心中根本不信,只当是南冥为了搪塞自己胡说八道,还说得一本正经的样子,真真让他又气又笑。

这冥顽不灵、油盐不进的臭小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脸色依旧和蔼,只是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这孩子命中自有福缘,不愿做我的弟子,老夫也不勉强。”

“这几日岚城突发瘟疫,城主捎来传信,请托我药府派人过去解决此事。岚城城主是老夫的好友,恰逢他五百岁寿宴,你便随我走这一趟吧,就当是长长见识。”

说着,百草真人背过身去,眼睛里露出一丝幽光。

他本就没指望说服南冥拜他为师,说这么多,都是为了最后一席话做铺垫而已。他料定南冥不会拒绝,这么一点小事,总不能再拂自己的面子。

他心中暗自冷笑:在学宫中还不好拿你怎样,等到了外面再无掣肘,老夫还怕治不了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好,何时动身?”

南冥不知百草真人的算计,估计知道了也懒得管。

不过区区蝼蚁,若真是不识抬举,非要逼得自己暴露……那就摁死好了。

……

……

“啪!”

一个茶壶被拍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瓷片。

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阴森逼仄的房间内,万七的目光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里面蕴含着火山爆发般的愠怒。

南冥随百草真人动身前往岚城,二人刚出乌城不久,万七这边就收到了消息。对于百草真人打的什么鬼主意,他也略微猜到一二。

如他所料不差,等到百草真人从岚城贺寿回来,自己就要多出一个师弟了。

依那老毒物对南冥的看重程度,自己这个“大师兄”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未必比得过那乳臭未干的小子。这真传衣钵和府尊之位,怕是就没他万七什么事儿了。

——若是如此,那他这些年来所忍受的苦痛与生死煎熬,又到底算什么?

强烈的不甘充斥着万七的内心,让其愤懑欲狂。他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只能默默看着,看着自己即将失去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

“嘻嘻嘻……”

“桀桀桀桀……”

“愤怒么?”

“绝望么?”

“不甘心……么?”

“你想要什么?”

“嘻嘻嘻……呵呵哈哈哈哈……”

安静,虚无的空气中,似乎响起了无数忽男忽女的诡异声音,它们忽而尖声大笑,忽而轻声呓语,万七双手抱头,脸上五官皱缩成一团,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自己走进了药府大殿,一步步走向那府尊的宝座,座上空无一人。他坐上去,抬头看见座下跪伏着一片黑压压的人,都是熟悉的面孔……

他不禁志得意满,心中充斥着一股巨大的快感。

然而转瞬间,这一切都破碎消失。

他还坐在这个阴暗无光的房间里,冷汗打湿了自己全身。

他慌忙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能抓到。

“不!!还给我!这些都是我的!是我应得的!都是我应得的——”

现实与幻梦的巨大落差,一下子击破了万七最后的心防。冥冥中,某些存在趁虚而入,在他的脑海中种下了魔种。

万七,彻底入魔。

22 一夜白头

“圣女,该动身了。”

一名侍女站在门边,俯身行了一礼。

空幽幽的房间里传来一道柔柔的女子声音,平淡中自带威严:“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换件衣裳。”

侍女应声离开,脚步声渐远消失。

空气中弥漫着一片令人难言的安静,仿佛一根细针落地,也会惊动树上的飞鸟。

郭如意披一身绛红丹纱罗裙,长长的裙摆拖至地面,像是一条流动的血河。

她静静站在华贵的落地铜镜前,看着里面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心中思虑万千。

这数月来,凭着重生回来先知先觉的优势,她轻易破解了仙去老教主留下来的一个千年谜团,藉此功劳登上了四方教的圣女之尊。

修为也一路高歌猛进,在大量珍贵资源的堆积下,短短几月就晋入了灵枢的境界。

虽说灵枢不过是修行的开始,但是能在这个年纪达到,也算得上是天才。

如今她是四方教的天才圣女,西方长老白无道的亲传弟子,还深得教主的宠信。

如此堪称完美的开局,是她上一世不敢想象的,却在今生轻易达到。

她有信心,这辈子一定能在三十岁前突破到神通境,觉醒的神通也定远胜于前世。

即使是那个南家的恶魔重活过来,也不可能追得上她的脚步!

唯一令她有些忧虑的是,家中不回书信已有数月,爹爹与娘亲不知是否安好。

她只想回去看一看。

郭如意换好了衣裙,走出房间,穿过曲折的回廊,在一行行侍女的低头行礼中进入了四方教的教主行宫。

熊熊烛火如长蛇环绕着行宫的圆壁,似众星抱月般,映得座上的教主煌煌如神。

按照教中律例,新选的圣女要向教主跪拜宣誓,以示忠诚。

郭如意跪下,低头,念诵了一段早已背好的教词,整个流程如行云流水,又如白水煮青菜般寡淡无味。

上一世,她站在人群后面看别人行这礼,心中羡慕无限。

这一世轮到自己,却反倒没了那么多感想,一切仿佛都顺理成章,只是走个过场。

礼毕,四方教教主对她勉励了几句,虽然脸上带着面具看不清表情,但语气中透露出满意。

她趁机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教主,如意离家已有数月,如今书信断绝,不知家中情况如何,实在有些挂念。”

“圣女年方二八,尚有凡尘俗缘未能放下,也属常理。你且去吧,早去早回便是。”

“谢过教主。”

郭如意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走出行宫,而心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乌城。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这一世,她就要携着四方教圣女的浩荡威势,助郭家一举压服乌城的诸多势力。

那个恶魔出身的南家,也该是时候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了……

……

……

“滚开,小鬼!这里没你吃的,别挡了我的生意!”

一个小乞丐被人从客栈里踹出来,狼狈地滚到了街上。

他的衣衫脏兮兮的,脸上满是尘污,一条腿耷拉着一瘸一拐地走,腿上有个腐烂发臭的伤口,似是被狗咬的。

被人踢打也不敢吭声,只是默默地走开,像一条可怜的无家可归的狗。

郭如意一袭红衣,如仙女般鲜艳夺目地行走在凡人之间。

路过这小乞丐身边时,不知为何突然心生恻隐,甩手便扔给他一片金叶子。

然后也不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去。

路边一群乞丐蜂涌着冲上来争抢。瘦弱的小乞丐很快被挤到了外面,还挨了几顿拳脚。

但他并没有喊疼,反而直愣愣地看着那个一身绛红罗裙的女人……

郭如意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他的脸上,顿时瞳孔一缩。

“……小虎?!”

她认出了弟弟的脸。

可是,弟弟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家里怎么了?郭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心里顿时有了最不好的猜想,一颗心直沉下去,落入恐惧的深渊。

小乞丐的眼中泛出惊喜而不可置信的泪光,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期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路人,后者直接飞起一脚,恶狠狠地将他踹到路边。

“走路不长眼啊!脏东西……”

话音未落,一条红菱如刀飞来,把骂骂咧咧的路人削成两半,顺带着连同后面那群哄抢的乞丐,也被整齐划一地割去了脑袋。

血溅长街!

“啊——杀人啦!!”

周围的人发出尖叫,还有人赶紧去报官府。

但没有人敢拦住那红衣女人的脚步。

郭如意用红菱卷起那小乞丐,纤足轻点上了屋顶,消失在远方。

乌城西街,郭家原址。

此处只剩一片荒僻的庭院,亭台楼阁蒙尘,已看不见一具残缺的尸体,但还残留着没冲洗干净的血迹,风中似乎也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

入口处的大门缺了半边,写着“郭府”的牌匾已掉了下来,摔在尘土里无人问津。

当郭如意带着弟弟如虎回到郭家门口,入目所见,便是如此的一番场景。

她俯身捡起那块牌匾,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尘,尘土飞扬,似乎迷了她的眼。

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模糊,就像蒙上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仿佛是在做一场梦。

也或许,自己的重生才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幻梦?

“扑通。”

郭如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老天要如此地惩罚自己。

上一世被那南家恶魔强掳为婢,不堪受辱而死。这一世家门尽灭,骨肉至亲离她而去……而她,甚至没能再见上爹娘最后一面!

她从弟弟口中知道了官府的调查结果,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造成这一切的,竟会是那个锁在地牢里十几年的二叔。

尤其,是在听说了南家的那个人并没有死,还考上了云流学宫之后……

“南家……南冥……”

郭如意口中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紧握着的拳头,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血如泪流。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的轨迹。

纵然重生回来,好像也没能改变什么。

为了保持先知先觉的优势,她这次重生回来,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一切都是依照前世的轨迹行事。

唯一的不同,就是她动了提前扼杀南家那人的心思……

难道,那人身上真的有天道眷顾,上天注定他要崛起,而被他凌辱至死,就是我不可逃脱的命运?

还是说,这是老天对我逆天改命的惩罚?

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极强的恨意,同时也有几分茫然。

若是命数无法改变……

那她郭如意重生一世,又有何用?!

“——啊!!!”

红衣的女人仰天发出一声悲厉的尖嚎,眼中流下了两行血泪,鲜红如朱砂。

她一动不动,就这么在满地尘泥的废墟里,跪了一天一夜。

待到次日凌晨时。

一头青丝,皆已换作白发。

23 歹毒

初春三月,莺飞草长。

南冥随百草真人离开乌城,赶路已有五日。

风剑洲何其广大,哪怕只是北祁一领之地,也有八百四十城。如乌城这般占地数十里的城池,不过弹丸之所罢了。

岚城相距乌城三千里,途经林地深谷无数,还要淌过几条大河。

他们乘坐的是飞舟,自天上经行而过,省了许多攀山涉水的麻烦。以百草真人神通境巅峰的修为,飞舟一日可行四百里,不出十日便能抵达。

此时此刻,南冥坐在飞舟中,透过窗舷望着下方飞掠的景色,嘴角衔起笑意。

还有两日就要到岚城,如他所料不差,这个府尊对自己怀有什么想法,也该是时候表露出来了。

没过多久,飞舟骤然下降,落在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崖。

百草真人双手背负,慢慢走到崖边绝地。

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府尊,为何不走了?”

南冥也下了飞舟,面无表情地用疑惑的语气问道。

望着百草真人站在崖边的背影,他心里不由生出一丝恶作剧般的坏念头——若是给他一脚踹下崖去,不知能不能马上飞回来。

南冥还没看过神通境修士的出手,只知他们可以浮空,觉醒的神通各有不同,有的甚是有用,有的……甚是有趣。

这百草真人的神通,不知会是什么?

“老夫一直很好奇,你为何不愿拜老夫为师。是不是万七那孩子,对你说了些什么,让你有所顾虑。”

百草真人开口了,却没回答南冥的问题,只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后来想想,你这孩子如此聪颖,心气颇高,怕不是没看上老夫这点不入正道的传承。”

“咱们不妨开门说亮话,老夫对你的体质志在必得,之前对你所说也非是虚言。你若愿拜师,以后就是老夫唯一的真传弟子、药府首席,资源享之不尽……”

“我需要做什么?”

南冥的声音很平静,近乎冷漠。

在百草真人看来,这就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天上没有凭空掉馅饼的道理,想要得到什么,就要拿别的什么去交换。

“试药。”他惜字如金。

至于试的什么药,会有什么后果,却是只字不提。

他的实验需要试药人的绝对配合,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抗拒。若非如此,百草真人根本不需要与南冥说那么多话,直接强来便是了。

南冥沉默了片刻。

脸上的表情不变,口中吐出的声音却骤然一沉:“然后……会变成万七师兄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你的体质与他不同,不会变成像他那样的毒人。”

“若我不愿,真人打算如何?”

“那……便由不得你了!”

百草真人猛然转身,一挥手,袖袍鼓荡,大风如掌拍向南冥。

南冥只觉有一股微弱的气流直冲自己而来,带来几分清凉,不由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随后看见百草真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才意识到,对方似乎是在攻击自己……

“唔!”

他口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往后倒飞,重重撞在了嶙峋的崖壁之上,震得整个山崖似乎都微微一颤。

百草真人的表情更加见鬼了。

他不过是想小小的教训一下这油盐不进的小子,可没打算杀人,而且这动作慢了半息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哪里不对?

还没待他细想,南冥突然“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浸红了石崖。

“我……我命由我……不由天,今日之仇,来日必有所报!”

他满口白牙染满了瘆人的红血,如索命恶鬼一般可怖,脸上却露出桀骜的笑容,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么一句话,便是纵身跃下悬崖。

这话是在游侠传记中学来的,南冥觉得很应景。

接下来的发展,应该是先挂断几条树枝藤蔓,然后掉入崖谷中的深潭,毫发无损地爬上岸,最后给自己安排些奇遇,比如前人遗泽的神功秘籍、异兽守护的神药仙丹……云云。

再在谷底睡上些时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突破”到灵枢境,回去“一雪前耻”……等等,这百草真人是神通境,灵枢境的修为好像有些不够用?

又有何妨,少年天才越级挑战,不是常有的事儿?书中都是这么写的。

南冥已经设计好了剧本,结果人还在空中,却见一条法器长绳后发先至,如蛇般灵活叼起他的腰,又送回了崖上。

百草真人紧皱着眉头,他没想到这少年心性如此刚烈,竟然一言不合就要跳崖

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肯就范,真是一块让人无从下口的硬骨头。

他的心中生起一丝悔意。

早知如此,自己就多用些怀柔手段,而不是一开始就撕破脸。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有些本来不想轻易动用的手段,也是不得不动用了……

百草真人翻掌变出一个药瓶。

拧开瓶塞,细长的瓶口里先是冒出一缕恶臭的黑气,随后爬出来一条白白胖胖的蛆虫,短小的节足一伸一缩地蠕动着,看上去格外恶心。

这是他历尽艰辛才寻到的毒虫母蛊,其诞下的子蛊可隐秘地潜伏在人体中,通过母蛊控制子蛊,从而间接掌控被子蛊寄生的人。

母蛊每年可诞下数十枚子蛊卵,他将这些卵炼入解毒丹中,每个经由考试进入药府的学生都会服下一粒。

这蛊虫不同于一般的毒素,它是活生生的,即使百毒不侵之体也避免不了被它寄生。修为不到神通境,无法神魂内照,就很难察觉到它的存在。

百草真人凭这一招暗算过许多人,向来视之为压箱底的本事。

因为催动一人体内的子蛊时,其他子蛊寄生者的身体也会有所反应,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一般不想动用它。

而现在,似乎就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百草真人脸沉如水,没有再看南冥一眼。

在他看来,再过一会儿,这少年就会变成一个听话的傀儡,交流已无意义。

可令他奇怪的是,整个身子已爬出瓶口的母蛊,忽然又“蹭蹭蹭”地倒退了回去,只剩下个白胖的脑袋露出瓶口,警惕地四处张望。

它好像在畏惧什么。

南冥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觉得有些不妙……

24 尸江

百草真人用秘法催动了母蛊。

那虫子一开始还不肯合作,催得急了,才不情不愿地一点点从瓶口中挪出来。脑袋两个短小的触角轻轻一点,传递出某种无形的生命波动,散发到极遥远的四方。

这波动扫过南冥“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身体,却是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

百草真人心中一沉,母蛊竟然无法感应到南冥体内子蛊的存在……难道,他不曾吃过自己炼制的解毒丹?

那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这位府尊终于发现,眼前的少年身上始终笼罩着一层诡异的迷雾。

他愈发对其感兴趣了,若是能把这层迷雾掀开,不知会有何等收获……

“去!”

百草真人催动母蛊飞到南冥的耳边,竟是打算让其从耳孔钻进脑袋里,在体内直接产下子蛊。

母蛊极为脆弱,一个小孩也能将之捏死。他料定重伤的少年没有一根手指的反抗之力,才敢冒险将其放出去。

只见白白胖胖的虫子缓缓挪动,像是很害怕般,小心翼翼地避开南冥脸上沾染的所有血液,逃命一样钻进了他幽深的耳洞里。

然后……

它发出一声竭斯底里的尖唳,无形的波动如石入水般猛地炸开!!

——随即戛然而止。

千里之外的乌城,云流学宫中,许多药府的学生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犹如溺水般恐怖的窒息之感,让他们一个个面露痛苦之色,身体不住颤抖。

紧闭的药府大殿,万七眼神痴迷地抚摸着属于府尊的宝座,仿佛在抚摸情人一丝不挂的身体。

他忽觉心头一痛,捂着胸口就跌在了宝座上,大口喘气。

然而,他又似乎不觉痛苦,反而扯出了一丝贪婪近乎病态的笑容……

“咕。”

南冥悄然吞咽了一下喉咙。

肥美的虫子味道差强人意,也没能带来什么饱腹感。吞食之后,南冥隐隐感觉到一些遥远的若有若无的联系,就像是自己的孩子。

他吸取了母蛊的记忆,也顺带接收了对子蛊的控制权。

药府的众多人员顿时成了他手心上的蚱蜢,只需心念一动,就可捏死。

南冥叹了口气睁开眼睛,他知道,百草真人是断无可能放过自己了。

自己吃了他的护道之物,他怕是也想生吞了自己……为什么总有人逼着自己暴露人设,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友好了,就不能心平气和地一起好好做人吗?

既然你让我做不成人,那你也不用继续做人了。

南冥晃悠悠地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抬起一根手指。

在百草真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的手指轻轻一屈,弹了个响指。

“卟!”

清脆的响声,伴随着漫天飞舞的血雾,百草真人犹如被风吹散的细沙一般,转瞬消失在山崖上。

一套衣衫和一块玉牌掉落在地,南冥走过去捡起玉牌,随手把衣衫抛给了山风。

呈青碧色的玉牌上刻二字:药尊。

这是药府府尊的身份象征物,里面刻录着药府所有的通用功法。南冥瞧了几眼,将其连同那飞舟一起吞入腹中保存。

然后,他往崖边纵身一跃,跳下万丈深渊。

呼呼呼……

喀喇喀喇喀喇……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如刀割面,越发的急促。

他的身体如愿压断了好几根伸出山壁的树枝,仍旧速度不减地落入崖谷。

谷底没有缓冲的深潭,却是有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

“哗!!”

重物入水的声音。

南冥的身体以头下脚上的姿势扎入溪水,巨大的冲击力撞碎了溪底的石头,还压死了几条倒霉的鱼。换了旁的正常人,怕是早已粉身碎骨。

他张嘴把死鱼一口吞下,随即仰面躺在溪水上,闭上了双眼。

一动不动,让身体随水流而去。

随着他的身体渐渐远去,山崖上遗留下的血迹开始躁动不安,犹如沸腾般“滋滋”作响。

过了片刻,山崖忽然“轰隆”一声断裂下来,在坠落中慢慢被几点血液腐化成了灰。

而溪水沿着深峡一路蜿蜒而下,没过多久便遇一处瀑布,激流裹挟着他的身体,呼啸直下三千尺,汇入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

这是青冥江,源远流长,横无际涯,贯穿着整个广袤的北祁领。

青冥浩荡不见底。

南冥的身体沉入江心,还没能触及底部,就被湍急的江流推搡着往前冲去,比陆上的奔马还要快上百里。

一丝睡意袭来,他在水底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日升月落,潮涨潮退。

不知不觉间,又是五日倏然而过。

睡得舒服的南冥忽然感觉身体撞上了什么东西,水中似乎有些腐臭的味道。

他揉揉眼睛翻了个身继续睡,结果没过一会儿,又被碰撞了好几下,还似乎有人的手抓自己的衣衫……

睁眼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具腐烂的尸体。

尸体远远不止一两具,光是漂在宽阔江面上的已密密麻麻,幽深的水底下,沉尸更多如过江之鲫,数之不尽。

它们大多腐烂发臭,却没多少血液流出,身上也不见明显的伤口。

不像是打仗死伤的军兵。

“哈……”

南冥在水底下打了个呵欠,发出“呼噜噜”的水声。

然后仿佛没看见这些浮尸,继续往水里一躺,混在尸体里一起往江下游漂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

他突然听到耳边“笃”的一声,醒过来眨眨眼睛,发现是一条船桨打在了自己的头上。

从水底下往上看,透着白亮天光的水面,缓缓驶来一个黑影,是船的形状。

船夫或在船尾撑杆,船桨一下一下地划动江水,带起飞鸟展翼似的长长涟漪。

南冥嗅了嗅,附近好像有座城池,聚集着大量的生灵气息。

同时也有大量的死气。

船桨再一次划落,他忽然伸手抱住了它,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船上的人立刻感到了异样,用力地划了几下,却是划不动。

“大当家的,好像勾到水草了!”他在船上喊。

“那还不赶紧拔出来?”

“拔不动啊!”

“多去几个人!快去!这鬼地方老子一刻都不想多呆……”

25 上船

南冥听见头顶传来一些交谈,接着便是“笃笃笃”的脚步声。

一股大力从船桨处传来,似乎有几名壮汉在合力抽动船桨,他一只手抓在船桨上,任由身体被拉出水面。

船上一个虬须汉子皱了皱眉:“被条尸体勾着了。老六,你怎么划船的?赶紧弄走,晦气!”

“大当家,这也没办法。江上漂着那么多呢,难免有一两个作祟的……”被叫作老六的船夫一脸委屈地辩解。

这时候船篷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等一下,他好像还活着……”

说着,一个穿斗篷戴着兜帽的纤瘦少女掀开篷布,跌跌撞撞地奔到船边。

“小妞儿,别胡说八道,这里没你的事儿。”

虬须汉子瞥了她一眼,没有搭理,示意几个船工继续干活。

船工们合力抬起船桨,在水里左右甩摆,却无论如何都甩不脱船桨上挂着的“尸体”,最后不得不连人带桨拖上了船板。

“咳……咳咳咳……”

忽然,尸体的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大口咳水。

周围的船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后,只有那斗篷少女立刻凑了上来,给他按胸捶背。

她的五指纤长而有力,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或是练过几手指掌上的功夫。按在南冥的胸口,颇有些章法,不似是随意乱按。

不一会儿,南冥悠悠醒转。

他的眼睛撑开一条缝儿,将斗篷少女的容颜纳入眼帘。

少女的兜帽被江风吹到后面,露出半张皓如凝脂的脸庞。她眼眸如星,光洁的额上柳眉细长,纤纤青丝只用一条发带绑起,在风中飞扬。

而她的另外半边脸,却用一面黑纱层层裹起,看不清什么模样。

但只看她显出来的容颜,已算是个百般难描的美人,藏起来的半边脸,更如轻云蔽日,让人心中痒痒,想要掀开她的面纱一睹真容。

“给他一些热水。”

少女回身冲船上的人说。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格外的沙哑,像是刀子刮在木头上一样,令人惋惜。

船工望向站在船头的虬须汉子。

虬须汉子的脸色有些不悦,沉声说道:“别多管闲事。这人虽然活着,可也是从水里捞上来的,水里面有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我看还是把他扔回水里去……”

“他没有染病。”

“那又如何?谁不知道那些鬼东西是随时会发病的。他现在没事,过几天可不好说!”

虬须汉子冷冷一哼,看向南冥的目光就如看一个死人,“都在水里泡那么久了,说没有染上那东西,谁信?你敢保证?”

“我是岚城医馆的医师。”

少女的眼神也不示弱,沙哑的声音缓缓道,“医术不敢说高明,可谁得没得瘟症,还是能看出来的。”

“小妞儿,你这是在拿一船人的命开玩笑。”

“一个人的命,也是命。船老大,这个人我一定要救,请拿热水来。”医师少女的眼神很坚定。

虬须汉子又冷哼了一声,摆摆手示意随她的便。

要不是这小妞儿是船上唯一的医师,他可是一点面子也不会给,直接就扔人下船任其自生自灭了。如今这世道这么乱,别说只是见死不救,就算是杀了人,官府也不会管。

算这小子好运气吧。他心想。

虬须汉子姓张,单名一个字元。

他原不是什么船老大,而是岚城西北那座毛菇山的盗寇,俗称山大王。

数月前,毛菇山下的村落突然爆发瘟疫,几名村人逃到山里,一夜之间山上的盗寇都染上了瘟病,没多久就死得七七八八。

张元这个大当家成了光杆司令,不得不带着几个幸存的小弟下山觅活。

原是打算干些拦路抢劫的勾当,结果发现这世道已变,瘟疫盛行,活死人如浪潮般席卷了周边的十里八村。

他想去岚城避难,然而染上瘟病的活死人漫山遍野都是,从陆路过去风险重重。

于是劫了一艘渔船,打算沿青冥江顺流而下,驶入岚城的运河。

这是一艘不大的乌篷船,船上还有些逃难的百姓,男女老幼,像笼中鸡一样挤在逼仄的船篷里,早就剩不下一丝位置。

倒不是张元大发善心要收留这些人,而是这些人本就是跟着那医师少女来的,他为了请那少女上船,而不得不带上他们。

不过后来张元倒也想通了,带上这些人未必是件坏事。

青冥江入岚城运河的关卡口有一道水闸,要城里的官兵才能打开,到时候这些百姓也许会有些作用。

如今不过多收留一个人而已,他也没放在心上,看了南冥一眼,就到船头吹风去了。

船板上,少女正递给南冥一碗热水,南冥接过来饮尽,抱拳一礼。

“在下南冥,多谢姑娘相救。”

“不必谢。”

那少女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你应该已无大碍,在船上好好休息吧。”

南冥点了点头,又问:“不知这船……是去往哪里的?”

“岚城。”

“居然这般巧,在下也正有急事,要前往岚城一趟……”

他的脸上恰如其分地露出一丝惊讶,转而咧嘴笑道,“那便叨扰你们了。”

与这少女又交谈了一阵,得知她的名字叫做符慧菁,本是岚城里土生土长的人,在城中开有一间家传的医馆。

瘟疫爆发时,她正在外出诊,回去时大路已走不通,只有走水路。一路上救治了不少瘟病中逃难的村民,便把他们带到了船上,准备一起入城。

二人交谈间,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随着夕阳的余晖沉入江面,周边的江流变得愈发寂静。

船上渐渐没有了人说话,气氛有些紧张,仿如风雨欲来的沉重感。

“嘘,闭嘴。”

大当家张元狠狠地瞪了还在说话的两人一眼,沉声低喝道。

南冥斜着瞄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奇怪,这时一根纤纤玉指伸来,抵在他的唇前。

“别出声,会引来活死人的。”符慧菁轻声耳语,“这里晚上不安全……”

不安全?

南冥眨了眨眼,昏暗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嘴角微微勾起,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似是嘲讽,又似戏谑。

——这条江上,还有比他更危险的东西吗?

26 出剑

江上暗影重重。

船夫已不再划桨,只是默默坐在船篷边,任由船随着黑暗的江流缓缓移动。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浮,偶尔撞击船身,发出“咚咚”的轻响。

夜如黑帐,不见一丝灯火。

而黑暗对南冥并没有什么影响,他视物本来就不需要眼睛。

手心忽然有些痒意,低头一瞥,是那少女用手指在自己的掌中画了个字:睡。

他又眨眨眼睛。

放眼望去,乌篷船上的其他人似乎都睡着了,安静得不发出一丝声音。

只是,那些像雨打芭蕉一样紧张急促的心跳,听在他耳中如擂鼓声般清晰,看来睡得并不安稳。

活死人?

南冥心中生起一丝好奇。

他便站起来,落足无声地走到船舷边坐下,双目幽幽,注视着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趁着谁也看不见,他偷偷伸了个手到水下,拨弄出一丝宛如游鱼般的水声。

“哗啦!”

水中突然浮起一张泡胀了的人脸,张嘴露出满口黄牙,猛地咬住他的手指。

就像是咬钩的鱼儿。

但它长得并不讨喜,南冥的神色有些嫌弃,指尖一屈一弹,顿将这不讲卫生的活尸化作齑粉。

血肉齑粉无声无息洒落江水,吸引来了更多的活尸,像群鱼争食一样浮出水面,场面一度十分壮观。

可惜,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并无人能够欣赏。

南冥起了些许玩心,用一根指头在水下与这些可爱的小家伙玩儿起了捉迷藏。每当有活尸一口咬来,或是伸手来抓,他就闪电般缩回去,叫它们扑一个空。

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娘,我想小解……”

船篷中突然响起稚儿的声音,带着哭腔。有人立刻捂住他的嘴巴:“别说话。忍一下,天亮就好了。”

声音惊动外面,张元掀开篷布探头进来,目光凶厉地扫视过所有人。

所有人顿感寒意袭身,个个噤若寒蝉。

然而这会儿一阵大风吹来,江船颠簸,几人如滚地葫芦一样摔在船板上。先是孩子发出哭叫,接着是妇人的惊呼和男人的低声斥骂,人声一时噪起。

江面上,正在陪南冥玩耍的活尸们纷纷转头,惨白眼珠直勾勾地盯着这艘乌篷船。

在寂静无比的青冥江上,船上的人声如同黑夜萤火一般显眼。

南冥若无其事地偷偷收回了手指头,在衣服上擦干水迹。

一只皮肉掉落的骨手颤巍巍地攀上了船头,像地狱的恶鬼爬上人间,非人的力道扯得整个船都微微一晃。

“嗖!”

黑暗中飞出一道细微的银芒,射中活尸的头颅,将其击落下去。

然而更多的活尸纷至沓来,一条条腐烂发黑的手臂露出水面,像饿鬼投胎似的往上爬,纵然银芒如雨飞坠,亦有些应接不暇。

南冥转身一看,见那纤瘦少女指掌间捏着数十枚银针,手腕一抖,便是一枚银针飞出,力大势沉,被击中的活尸均是一头栽倒。

这手飞针的功夫虽俊,却应该极耗腕力和心神,她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而那活尸却是源源不绝,即使被击倒也只是坠回水中,不一会儿又露出头来,竟似乎毫发无损。

另一边,张元从腰间解下一双弯斧,连连劈落几只爬上船舷的活尸。

他的斧法大开大阖,一斧子下去活尸筋断骨折,连头颅都险被劈飞。

然而毕竟离得近了,无数条活尸的手从水底下伸出来,抓向他的脚面。

“啊!”

猝不及防之下,张元差一点被拉入水中,幸得符慧菁反应及时,银针簌簌飞射,救了他一条性命。

“哈呼……哈呼……”

险死还生的张元心有余悸地大口喘着粗气,“噔噔噔”退了几步,气急败坏地吼道,“点灯!快点灯!!”

黑暗中他们看不清楚,活尸却可以循着声音找人,环境极是不利。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船上终于亮起一丝灯火。

火光照亮了江面。

“嘶……”

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凉气,众人目光呆滞,望着江面上如下饺子般铺得密密麻麻的活尸,只觉一股凉意直窜脑门,手脚止不住地发抖。

这还只是火光能照耀到的范围。

光亮不及的黑暗里,不知还有多少贪婪的腐肢在舞动,在虎视眈眈……

完了,完了。

张元的脑子也是一片空白,来回只想着一句话:我命休矣!

他只是个山贼头子,炼体境的实力让他无惧区区几只活尸,可是人力有时而穷,他的斧子再凶,也不可能把这铺天盖地的活尸砍尽。

纵然有同是炼体的符慧菁帮忙,二人一起抵抗,也坚持不了太久。

等到体力耗尽,就是他们命绝之时。

一艘孤船,被千万活尸围困在江心,除非会飞,不然谁也跑不掉。这一刻张元悔恨至极,自己为何就脑袋抽风走了水路,这分明是一条死路啊!

正在这时,南冥长身而起,步到船头。

“铿!”

他一脚踢起船板上的一柄铁剑,剑在空中飞旋,伸手一抄,正好落入掌心。

“……这姓南的,莫非也是个练家子?我居然看走眼了。”

张元见此暗想,可仍难改心中颓然——就算这小子神功盖世又如何,只要不入修行,还是凡人,难道还能杀尽这满江的活死人不成?

“南公子,小心!”

此时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却是一只活尸已爬上船头,险险伸手抓住了南冥的衣衫。

符慧菁秀腕一抖,就要洒出银针。

然而下一刻,只见迅如疾雷的剑光倏然一闪,谁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那只活尸就断作两半坠入江中。

“好剑法!”

她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声,星眸灼灼锁定南冥的背影,似要将他看透。

南冥一人一剑,笔直地立在船头,衣衫猎猎,有如苍松迎风。

“符姑娘,张大当家,你们各守一边。这里交给我了。”

他回头朗声对二人说,手上的剑却是不停,像长了眼睛般将爬上来的活尸一一劈飞。

说罢,也不等二人应答,就回身挥剑。

一点寒星先至,随后剑出如风!

他的剑,看似没有什么章法,可每一剑挥出,皆能准确落在活尸的要害上——或是头颅,或是脖颈,或干脆拦腰斩断。

只消唰唰几剑,爬上他身前的活尸就化作几段横飞的血肉,宛如狂风扫叶,干净利落。

他仿佛不知疲倦般一直挥剑,挥剑……手臂没有一丝颤抖。

27 一剑光寒青冥江

好无聊。

随手挥出一剑划拉掉一只活尸的耳朵,看它惨白眼珠瞪得溜圆,又剑尖一勾挑飞了它的眼珠。待它再扑上来时,剑花纷飞,一点点削去活尸手上的皮肉,直到露出白森森的骨架……

南冥宛如逗猫般,有一剑没一剑地逗弄着这些蠢得可怜的活尸,渐渐地觉得有些没劲儿。

活尸力大无穷,不会疲累,几乎没有要害。

无论是刺穿它的胸腹,还是砍下它的手脚,只要脑袋没掉,它都会锲而不舍地用仅剩的残肢爬起来,哪怕被拦腰砍断,也不妨碍它们以手代脚。

生人的血肉对它们存在极大的吸引,只要听见一丝声响,就会张着腐臭的大嘴扑上来。

虽然速度缓慢,可也抵不过数量太多。

如此数量众多的怪物,本不是凡人之力所能对抗的。即使是初入灵枢的修行者,面对这密密麻麻的一片,多半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自保。

然而在南冥这里,一切都不成问题。

说到底,他与这些活尸的区别,可能就是脑袋掉了也不会死而已……

“锵!”

又是一剑寒光掠过,身前五六只活尸的脖颈出现一道血线,头颅争先恐后地掉入水中。

它们的位置很快被后来的同伴填上,一只接一只的活尸前赴后继地爬上来,它们不会思考,不会恐惧,不会力竭,完全是凭着本能在行动。

一只活尸的手已经快伸到南冥脚下,他却没有立刻出剑,只是后退半步。

为了省事儿,他都是等好几只活尸一起爬到面前,才一剑把它们解决。然后再等下一波的上来。

他望着远方黑茫茫的夜,脸上毫无表情,甚至还想打个呵欠。

还是快些解决吧……

挥剑的速度慢了下来,不是因为力尽,而是他已经懒得做多余的动作了。

然而,这一幕看在身后的人眼里,却成了沉稳冷静的表现。

“这个人的剑术,竟已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他,到底是什么人?”

符慧菁一边以银针御敌,一边偷眼看着南冥。

张元也发现南冥的剑术颇为精妙,心里暗喜之余,还有几分嫉妒:“毛都没长齐的小儿,功夫比老子还老辣,难道是哪个大门派的弟子?不过看起来还是个雏,不知这世道险恶,这种形势下都不保存体力……也好,有他在前面顶着,我活下来的机会更大。”

由于南冥在船头杀得太快,他们二人的压力减少了许多,偶尔也有空当关注一下周围。至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都躲在船篷中不敢出来,瑟瑟地透过篷布的缝隙往外看。

看见南冥站在船头,一人一剑就击退了无数活尸,他们心中的恐惧稍减,不禁燃起了生的希望。

——这位风姿英武的少年剑客,可一定不要倒下啊!

他们默默在心中祈祷,顺带把满天神佛都求告了一遍。

只求活命。

这股微弱的愿力顺着夜风飘出去,却被南冥一口吸入,想是到不了他们祈祷的神佛那里了。

南冥品味着这些弱小蝼蚁对于生机的渴盼,唇角咧出笑意。

很好。

既然你们诚心诚意地祈祷了……

就让我来拯救你们如何?

他的剑猛地划了一个圆弧,弧光幽冷,削断了面前所有活尸的脖子。

接着后退一步,铁剑“铛”的一声插在船板上,凝立不动。

一直关注着南冥的符慧菁眸子一凝,只道他是体力不支,心中不禁一沉,果断道:“你先到后面休息,这里我来支撑!”

然而,南冥仍旧一动不动,微倾的脸掩藏在黑暗里,沉静,没有喘息。

他的身上渐渐升起一股锋锐的气势,如刮骨的劲风,仅仅注视都让人眼睛生疼、面部发寒。

幽幽的江上似乎真的刮起了风,越来越大,低沉地呼啸着,像压抑着愤怒的猛虎,又像云层隐现的惊雷。

他,在养气,在蓄势……

符慧菁与张元的心中均生起一丝明悟。

他们虽不是修行者,但即使是初入武道的人,此时此刻看见这一幕,也会本能地恍然。

能够明悟“势”,蓄养“势”,甚至化天地之势为己用……在炼体境的武者中,属于凤毛麟角的存在。

因此,二人此时心中只有惊羡。

——这少年岁数不大,竟已触到了仙凡之堑的门槛!

思虑甚多,时间却只流逝片刻。

南冥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拔剑而起。

一脚踏在船板上,木屑飞溅,身形腾空半丈,剑势成弧,无声一挥。

“飒!!”

只见,一道环形的剑气在黑夜中飞速扩散,刹那间扫过以南冥为中心的广阔虚空。

江面上露头的活尸犹如被收割的稻草,自近及远,大片大片地栽倒在水中,再也没有浮起来。

剑气仍未势尽,斜斜地切入水面,掀起了一波海啸般的江涛。

一些未浮上来的活尸,直接就在水下被切断,残肢碎肉浮上江面,黑暗中的江水蒙上了一片诡异的惨白。

“……”

乌篷船上的人们,脸色呆滞,呐呐无言。

看向南冥的目光,再也不像是在看一个人……眨眼屠尽半江活尸,就算是那传说中的仙师,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剑气……那是,剑气?!”

尽管那剑气无形无色,符慧菁还是认了出来,瞳孔震撼一缩,“炼体境的劲气外放……原来不是传说。”

张元则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虽然不知道剑气、劲气为何物,可听起来就是很不得了的东西,只看它造成的结果,就足够让人畏怖。

转而他又松了口气:不管如何,这一夜,总算是活下来了……

就在众人庆幸之际,身在半空的南冥忽然一晃,重重跌落下来。

符慧菁第一个反应过来,飘身过去接住了他。

她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粒丹药,毫不犹豫,喂入南冥口中:“这是抱元守缺丹,你服下静坐,不要强行运功。”

在她看来,南冥定是强行使出了剑气,消耗过甚,伤了元气。这粒抱元守缺丹,在凡人江湖中也算是件宝物,有滋补元气的作用。

“多谢了。”

南冥的脸色十分虚弱,额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看见两人虽然震撼,但还没有瑟瑟发抖的目光,他心里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这一次没有演砸。

他已经极小心地控制着力量,就是担心展现出太过惊世骇俗的实力,会让两人有所怀疑。

还好,这一次自己表现不错,丝毫没有出戏。

这般想着,他一口吞下符慧菁递来的丹药,嚼碎入腹。一股微弱得可怜的暖流自腹中升起,几乎感觉不到。

南冥倒也不嫌弃,就当是吃了颗糖豆。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颓色一扫而空,须臾间就重新站起。

“多谢符姑娘的丹药,我已好多了。前路既已清扫,不如继续出发,在下还有急事,要早日赶到岚城。”他一本正经地抱拳。

然而,符慧菁的脸色却是有些古怪。

方才还是奄奄一息的模样,转眼间就活蹦乱跳……她自己炼制的次品抱元守缺丹,效果什么时候有那么好了?

28 此路不通

“南公子一手剑术使得出神入化,不知是出自何方高门,可否透露?”

符慧菁心念一转,不再纠结这事,却是问起了另一件事。

听得她问起,一旁的张元也不禁竖起了耳朵,显然极是好奇。能在如此年纪有着这般身手的,不是世家豪族的二代,就是名门大派的高徒。

他倒要听听,这剑术通神的小鬼究竟来自何方。若是后台甚大,趁现在套些交情,日后说不准有用得上的时候。

然后就听南冥道:“我出身乌城南家。”

“乌城?倒是听说过,是个比岚城还要破落的小城池,路途挺远。”

张元想了想,似乎斟酌了下言辞,“不过这南家嘛……呵呵……恕我这粗人孤陋寡闻,还真从未听说。”

言下之意,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家族而已,出了乌城就没有什么声名。

南冥倒有些不好意思,这玩具太寒碜了,让自己也挺没面子。

看来,日后要想办法让这个家族往外扩张,最好将整个大洲都变成自己的游戏场,到时候再说起,还能多些底气。

最好再培养些个纨绔二三代,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那种,有事没事儿带出去遛遛,多惹点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麻烦回来,那自己还何愁没有乐子?

“南家偏安一隅,不显名声,也是正常。”

他温和地笑笑,又道,“若说起云流学宫,二位或许还耳熟些。”

“你是云流学宫的人?”

符慧菁秀眸一亮,这何等是耳熟,简直是大名鼎鼎,“原来是仙师入世修行,恕我眼拙,失敬了。”

云流学宫?

张元的瞳孔不禁一缩,心中暗凛,这可是条粗大腿啊。

“仙师算不上,未入灵枢,算不得修行。”

南冥谦虚地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涉世未深的少年应有的羞赧,却让符慧菁更添了几分好感。

“无论如何,今夜幸得有南公子同行,不然我等怕是凶多吉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她沙哑着声音说。

“哪里,若非符姑娘相救,我早已葬身江底。”

南冥随口客套了一句,又问,“这江上尽是浮尸,到夜晚竟会择人而噬,不知是何缘故?”

“这些尸体……原都是沿江两岸的居民,瘟疫肆虐,让他们变成了这副模样。”

“瘟疫?”

“是的,这瘟疫来势汹汹,短短几月就席卷了数十条村镇。染上疫病者,三日内就会全身肿烂而殁,药石无效,回天无术……”

符慧菁说着叹了口气,眼神黯然,“许多人死了,尸体若不焚烧,就会变成刚才那样的活死人。白天倒是还好,晚上就会出来伤人,被伤者也会染上同样的疫病,又变成新的病源。这场瘟疫,本起于微末,但却因此蔓延极快,以致死伤无数。”

张元也慨然骂道:“这就是天灾啊,要不是这见鬼的瘟疫,老子还在山上吃香喝辣,好不快活!”

想刚才,他还在活尸群中看到一个熟人,穿着盗寇的行装,以前也是寨子里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这世道啊,真是让人想骂娘!

几人皆是一阵静默。

南冥的脸上如古井无波,心中不知有何思虑。

“说起来,以公子的身手,怎么会落入这青冥江中?”符慧菁话锋一转。

“哦,此事说来话长。与我去岚城之行也有几分关系,如今却是不便告知,还请见谅。”

听他如此说,符慧菁便不再追问。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知道得多了,未必是好事。

他们说话间,船篷中的百姓也陆续走了出来,感激涕零地对着南冥连声称谢。

有人甚至行了五体投地的叩拜大礼。实在是南冥那凌空一剑过于惊艳,让这些凡人误以为仙,心中敬畏不已。

见惯了生死与匍匐,南冥的内心毫无触动,也懒得去将这些蝼蚁扶起。

闹了将近半宿,又经历了一番生死,众人都疲惫得很。然而还心有余悸,没有谁能安然入眠,张元命令几名船夫奋力划船,争取在天明前驶出青冥江。

此时,他们距离岚城已是不远。

终于在天光熹微之时,乌篷船上的河道逐渐收窄,前方远远出现了一道铁木闸门。

岚城运河!

披甲戴铠的军士在城门楼上来回逡巡,面甲下看不清的双目透着肃冷,如鹰隼般注视着水闸下方的河道。载满人的乌篷船远远的还没靠近,就被他们发现了。

“来者止步!”

有军士在高处厉喝,声传百丈,滚滚如雷。

张元登上船头,鼓足一口气高喊:“军爷,我们是逃难的民船,请各位军爷放行——”

回答他的却是几支“嗖嗖嗖”的利箭,并未伤人,而是落在船身连成一条直线,警告之意无需言表。

“速速离去!岚城已闭,任何人不准通行!”

那军士在城门楼喊话。

张元和符慧菁互相对望一眼,脸色都不好看。

符慧菁秀眉轻蹙:“之前我出城时,并没有这个说法,如今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瘟疫太厉害,那群官老爷也怕死了吧!以为把门一封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么,没有商人进城,城里早晚会闹饥荒,真是一群蠢货。”张元轻蔑地啐了一口。

“让我试一试吧。”

说完,符慧菁也飘身上了船头,运气传声,“城守大人!小女子是城中杏林医馆的执业医师,这船上都是普通百姓,没有瘟疫,可否开门放行?”

“……杏林医馆?”

城门楼上,守城的将领眉头一拧,转身问别人,“你们可有听说过?”

“回大人,确实有这么一间医馆,属下还曾去治过腿伤。那医馆的老医师向来仁善,接济过不少苦难人家,在城里是有点声望的。”

“老医师?那船上分明是个女娃子。”

“大人有所不知,那个老医师已经没了。听说是瘟疫刚起时,救治一些灾民,结果自己也得了瘟疫……唉,好人不长命啊!”

那军士似乎有些感慨,“那女娃应该是他的孙女儿。大人,要不就放他们入城吧?”

“不可,城主大人有令,任何人都不得通行。谁也不能例外!”

然而守将并不动容,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让他们走!再不走就放箭驱赶!”

“这……属下领命!”

29 入城

城门楼上的弓弩一抬,齐齐对准了江上的乌篷船。

箭仍未离弦,已散发出森然的杀意。

“干他娘的!”

张元站在船头,手搭凉棚,远远地看见这一幕,当即破口大骂,“这群狗犊子,他们是想干什么?”

符慧菁脸色凝重:“看来他们不会让我们入城了,还是走吧。”

“走?还能走去哪里?这漫山遍野的都是活死人,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张元眼神发狠,突然就转身,把船篷里眼巴巴望着的男女老幼,都赶到了船头上,“老六,撑船!”

“张元!他们是真会放箭的!”符慧菁急了。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那群吃皇粮的狗犊子,还能把这么多人都杀了?”

张元脖子一梗,听不进劝告,“今天把话撂这儿了!要是进不去这个城,咱就没有活路,你们大家看着办吧!”

见他是铁了心要一意孤行,符慧菁不禁转头看向南冥,正要开言让他帮忙劝说一番。

“不必担心。”

南冥老神在在地坐在船篷顶上,腰间仍系着昨夜用的那柄铁剑。

铁剑已经生锈,有些地方甚至还卷了刃,可却散发着一股无形的意,锋锐逼人,隐约间,似乎要割裂注视者的目光。

或是因了昨夜那惊才绝艳的一剑,让它得到了某种升华,从此不再普通。

乌篷船像一头负重的老牛,一点一点,缓慢而坚定地接近城门楼下的水闸。城门楼上的弩箭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会脱弦而出。

见来船没有退走的意思,守将的脸色越来越肃冷阴沉,终于大手一挥:“放箭!”

“嗖嗖嗖!!”

箭矢如雨攒射,密密麻麻地笼罩了半个天空,眼看就要把小小的乌篷船插成一只刺猬。

这时候,南冥在船篷上一拍,腰间铁剑脱鞘而出。

“嗡……”

一声清越长鸣,宛如龙之昂首,携风飞起。

他已大致摸清了炼体境所应该能表现出来的实力,决定玩儿些新花样。

于是右手两指一并,如臂使指般控制着铁剑凌空飞舞,眼花缭乱间,只听一阵如击乐鼓的“叮叮咚咚”之声,来袭之箭被一一击落。

接着,他剑指往前一点,铁剑顿如惊雷破空,直射城门楼!

“锵!”

城门楼上,守将双目圆睁,盯着凝在自己眉心一寸外、不停回旋的剑尖,背脊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

胸口急喘,纵有万语千言,最终却只憋得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字。

却见南冥脚下一蹬,整个人竟如鹤腾空,衣袂飘然地飞落到城门楼上。

他站在墙垣上,居高临下地望向守城的众将士,伸手一招,那铁剑便乖巧地飞入掌中。随后道:“在下南冥,来自乌城云流学宫,还请通报城主。”

——竟是云流学宫的人?

难怪,这一手以气御剑使得如此之溜,寻常江湖武者根本难以望其项背!

守城门将心中一凛,眼里露出一丝忌惮。虽然极为不忿,但仍不敢怠慢,冷哼一声便拂袖离开,却是真的找城主去了。

剩下的普通军士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措。南冥冲他们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

弩手们默默把弓弩的箭头往下压了些,目不斜视地望天,仿佛天上那云开了花似的。

而船上的人们紧张地注视着,符慧菁的掌心已是捏了一把冷汗。

过了半晌,那通传的守将终于折返,脸色依旧肃冷,一言未发,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属下开闸放行。

随着水闸的大门缓缓打开,乌篷船上十几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落难的百姓喜极而泣地抱在一起,心中充满了对那位少年剑客的感激。

符慧菁向上仰望,只见南冥的背影随着那名守将而去,不知被带往了何处。

不过想来,应该没有危险。

她转身对船上的百姓说:“你们若是没有住处,可来我医馆暂住些时日,只是不要惊扰了病人。”

“不敢,不敢!姑娘愿意收留我们,已经是大恩大德了……”

“是啊是啊,符姑娘是个大好人,好心会有好报的……”

“怎好意思再麻烦你呢……”

在这颠簸乱世之中,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像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眼中,就如朝生夕死的蜉蝣,哪怕死了一茬又一茬,都不会在意。

符慧菁暗暗捏紧了拳头。

终有一日,她也会踏上修行之路,成为一位移山倒海、捉星拿月的仙师。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也能赐予他人福泽……爷爷的心愿,不会被埋没。

悬壶济世,泽被苍生。

是爷爷一生坚持的道,就让自己这个后人,去替他完成吧。

……

……

南冥跟着那位一脸冷淡的守将,被带到了城主府。

穿街过巷中,不时有人好奇望来。

纵然城外尸横遍野,一片哀嚎,这岚城中却是人声鼎沸,车马如龙,街头巷尾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像是要办什么大喜事。

他想起自家府尊临行前,似乎提过一句岚城城主的寿宴。本来他们就是应该来赴宴的,如今只是少了个府尊,应该无甚大碍。

这么一想来,他更加心安理得,直接就去见了城主。

岚城城主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满脸赘肉随着说话走路不停抖动,看上去一把年纪了,身边却围着好几名娇俏的妙龄女子,衣着暴露,举止轻浮,眉眼间荡漾着丝丝春情。

让人难以想象,这竟然会是一位五百年之龄的神通境大修士。

一般神通境的寿命约在六百岁到顶,这位城主其实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不过修为高深,体力不衰,雄威不减。

当南冥看见这位城主时,后者正大马金刀地瘫坐在华贵而俗不可耐的金椅上,一名妩媚的舞姬用纤纤玉手,拈起一粒葡萄,喂入他那肥厚的双唇中。

汁液四溅。

“你……就是百草那老家伙的门人?”岚城城主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

“本座邀他,他自己不来,却派你这么一个小鬼,真是好大的架子。”

“前辈误会了,府尊大人只是在路上突遇急事,所以才先让我过来贺寿。为表诚意,他还把随身的府尊令牌交予我,说是见令如见真人。”

“哦?啧啧,连这样的事物都敢交到一个毛头小子手上,百草老鬼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城主仍旧没看南冥一眼。他是神通境的大修士,区区一个炼体境的小鬼,还没能让他放在眼里。

只是他没注意,自己身侧的舞姬脸色渐渐地有些古怪。

这少年与城主说话,句句谦恭,温和得体,听来分明是个明礼数识大体的年轻翘楚。

可是……配合上他那张面瘫似的淡漠表情,总让人有一种别扭之感。

好像他就是个吃瓜的观众,那些话都是旁白,而自己服侍着的这位城主大人,就像一个台上的戏子,在跟着空气对话。

滑稽而荒唐。

30 今夜动手

“也罢,来者是客,你就在客邸住下吧。过两日人齐了就开宴,你也可来饮上几盏,凑个热闹。”城主不耐地摆了摆手。

“那就叨扰了。”

南冥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语气却陡然一振,变得义愤填膺,“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这城外瘟疫横行,已成尸山血海,而前辈身为一方之主,却仍有闲暇在此饮酒作乐……甚至还下令封城,如此作为,实在令人费解。”

此话一出,厅堂内霎然安静下来,舞姬的手禁不住一抖,递到城主嘴里的葡萄差点儿滑落。

岚城城主稍微坐正了一点。

“小子,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吗?”

“苍生兴亡,匹夫有责。”

“哼,好一句匹夫有责。你这个毛头小子又知道些什么,就敢在这里大放阙词,莫不也是百草老鬼教你的?”

“我只知,以前辈的修为,灭尽城外的活尸应该绰绰有余。”

“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蝼蚁,存亡与本座何干?”

岚城城主一掌把桌子拍了个粉碎,脸上的横肉都在抖动,似是气极,“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看在百草老鬼的份上,本座不与你计较,立刻滚蛋!”

咦……竟然这样都不对自己动手?

南冥不禁有些意外,这胖子倒是好修养。

但是这样一来,这段“少年剑客为民请命拼死直谏”的剧情该怎么走……自己沽名钓誉的计划,似乎难以成行了。

他有些悻悻地拱手告退,落在城主眼里,却成了识相的表现。

待南冥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城主屏退了舞姬和侍女,孤身一人走回后屋里。

屋里已坐着一人,头戴黑纱斗笠,身材曼妙,是个女人。

是个声音极为幽冷的女人。

“岚城主,看来你的面子不够大,百草真人并没有来。”

“我已发出邀请,他来不来,不关我的事。”

城主的声音也很冷,脸色不复刚才在外头的轻浮,倒显得有几分狰狞,“你们说的事,我都照办了,也该你们履行诺言了吧!”

“让我离开。不管你们对这座城做任何事,我都可装作看不见,事后,也不会向天阙汇报……”

他的语气稍微软化了一点,接近于哀求的意味。

反之,那斗笠女的声音却幽然生寒,甚至还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离开?少了一个神通境的祭品,你让我如何向司祭大人交代。”

“那我就管不着了,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这话,不如你留着给大人解释吧?”

斗笠女冷笑一声,身影倏然变得虚淡,化作轻烟从窗台上飘了远去,只留下几句幽幽的话,“岚城主,两日后要是人还不齐,你就自己顶上吧。为我道的大业贡献出这身肥肉,也算是你的荣幸,不是吗?呵呵呵……”

声音逐渐远去,很快消失不见。

岚城城主脸上的横肉急促抖动,肥厚的手微微颤抖,似是怒极,却又畏惧着什么而不敢发作。

“还差一人……还差一人……”

他嘴里仿如魔怔了般呢喃着。

尽管他也知道,即使自己凑够了这最后一人,他们也未必真就会放过自己。那些人的行事手段,诡秘而毒辣,多少年来天阙一直围剿,也没能把他们连根拔起。

自己一个小小的边远城主,又能做些什么……

“那个小子。”

他忽然想起了刚才在自己面前大放阙词的年轻人。

依他对百草老鬼的了解,随身的府尊玉牌怎么也不可能轻易交付于人,此时出现在一个小子手中,说明那老鬼对其极为信任,可谓推心置腹。

因此,这人说不定知道百草的下落。

若是擒下来逼问一番,再不济拿他当个诱饵,引那老鬼现身……虽说是死马当活马医之计,可万一能成呢?

如此思忖着,他挥手招来角落里的一名黑衣侍从,下了密令。

那些人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夜,就动手吧。

……

……

南冥从城主府中出来,被侍从引着,来到了一处宅邸。

这是城主安排的地方,里面已经住了不少前来贺寿的宾客,倒不显得冷清。南冥被安排在一个角落的院子,与几名小门派的弟子同住。

他到来的时候,这些个小派门人正在争论不休,各自鼓吹自家带来的贺礼更好,然后把对方的贺礼贬为破烂。

其中有个据称叫欢喜门的弟子,一脸猥琐地声称自己带来了几名异族的美姬,保管让城主大人看了眉开眼笑,今夜下不来床……

“贺礼?”

南冥看了看两手空空的自己,幡然醒悟:难怪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原来去别人家祝寿,是要带贺礼的?!

可惜百草真人已经变成灰了,也不知他准备了些什么。

南冥不禁有些犯难,两手空空地来参加寿宴,不是名门大派所为,有损自己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良好形象……他也没什么可送的,腹中世界里杂七杂八的玩意儿虽然很多,但随便拿一件出来,都是会把这满城人吓得魂飞天外的东西。

看来,只有让这寿宴举办不成了。

区区一个五百年份的蝼蚁,就敢举办什么寿宴,还让他去祝寿……想自己活了无数个纪元,都从没如此嘚瑟。

真是找死。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开始思索起该如何做,才能让这寿宴被搅和得合情合理,又没有任何人怀疑自己的身份。

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有两日,就是开宴的日子。

今夜,就动手吧?

抬头看了眼天色尚早,闲来无事,他决定出门逛逛。

岚城的位置较乌城偏北,早春来得更晚一些,街道上还残留着点点新雪,凉意袭身。

茶楼食肆中,高谈阔论者众多,大都是冲着神通境修士寿宴而来的修行中人。南冥也走进一间酒馆,要了一壶小酒,一边自斟自酌,一边偷听旁人的聊天。

然后他就发现,才这么短短半天时间,自己带着一船百姓硬闯水门的事情,就已经成为了别人嘴里的谈资。那些家伙不仅知道自己的名字,甚至连出身与经历都能一一道出。

当然,只限于他愿意给别人知晓的经历。

南冥不禁有些好奇,这些人的消息缘何如此灵通,上去一问,对方却给他指了指岚城最高的一座建筑。

那是一座塔,白墙青瓦,似乎平平无奇。

“兄弟居然不知道天机阁?”

31 声名初露

天机阁?

听起来像是什么隐秘机构的名字,南冥来了一丝兴趣,于是继续细问。

那人倒是知无不言,天机阁的存在,在风剑洲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那是风剑洲最大的情报组织,知晓天底下最多和最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是修行界中最风驰电掣的信鸽。他们的眼线遍布江河湖海,任何一地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知晓,记录,并传递到位于天阙皇城的总部。

天机阁的阁主是一位名为解星河的至圣境大修士,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诡秘之人,几乎从未有人见过他出手。然而多年以来,天机阁这种无孔不入又手握重秘的组织,竟然没被人连根拔起,这位阁主的实力已可见一斑。

“岚城有一天机阁的分部,只需花费少许灵元,就可去那里换取一份时册,看看近日的消息风闻。”

那酒客说着又摇了摇头,“不过,都是些众人皆知的事情。偶然有几件奇闻轶事,什么修行界新秀的鸡毛蒜皮的事儿也往上面写,权当笑谈罢了。”

“多谢兄台相告。”

南冥听后倒不觉得无聊,无论是在哪一个纪元,世界发生什么样的巨变,传递消息和收集情报的机构总是会存在。

像天机阁这样的组织,总是收藏着多年以来世界上各种不为人知的诡秘,有些是连他也不知道的。曾有过几个特别出色的,竟能从无数纪元的残留中寻找到关于自己的一些蛛丝马迹,从而给自己编写了记载。

在那些不多的记载里,他总是被描绘成穷凶极恶的超级大魔头,好些明明不是他干的事情,都被莫名其妙地记到了他的头上。

为了让他们的情报工作不出错,南冥有时只好勉为其难,去把那些莫须有的事情都做上一遍。

出于爱好学习的心理,以及顺便打发时间,他经常潜入到这类组织的总部,翻看他们珍藏的卷宗,权当欣赏小说怪谈。

当然,这个潜入的过程如何就不再赘言,反正到最后谁也没发现他的存在……

将杯中劣酒一饮而尽,南冥离开酒馆。

不远处的坊市中不知何故聚集了一群人,他好奇地凑上去一看,却是有人在布施粥水,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拖家带口地排队来领,场面有些混乱。

那布施者不是别人,正是与他一起进城来的少女,符慧菁。

她依然以纱遮面,看不到容颜,手里握着粥勺,一勺一勺地递给那些贫民,言行举止之间不显造作,看不出一丝的不耐烦。

在南冥独特的视角里,这少女的灵魂正在熠熠生辉,尽管光芒尚且微弱,却已散发出与常人不同的奇异香味。

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总是对这类散发异香的灵魂情有独钟,倒不是为了吃,而是用来收藏。

为了收藏这些小玩意儿,南冥还曾开过几个专做灵魂交易的小店,随手抓个会做生意的凡人来做店长,自己则隐身幕后,享受他们敬献上来的灵魂。

越是会发光的灵魂,做成灯笼就越是好看。

他的腹中世界里还有着不少这样的藏品,不过如今看来,都是年轻时候幼稚的玩具,不值一提了。

正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的南冥,没发现已经有人认出了自己。

“南上仙!”

一个老翁颤巍巍地走上来,神情激动中带着敬畏,几乎纳头便拜,“刚才您走得急,还没来得及谢您救命的大恩,请受老朽一礼。”

“小狗蛋,还不快拜谢上仙,这几天要不是这位上仙恩护,你爹娘可就回不来了……”说着他又拉过来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摁着孩子的头就拜了下去。

周围的人顿时都看过来,有些人南冥看着眼熟,似乎是当时在船上的百姓。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小小蝼蚁面露激动,像众星捧月般将自己簇拥在中间。

有人像说书先生一样添油加醋地讲起了自己的事迹,那夜砍翻半江活尸的一剑,硬是给他传成了浴血大战三百个回合,听得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凡人心潮澎湃,望向自己的目光渐渐变得充满了崇敬。

这种感觉,让南冥觉得特别的新奇。

自己成了别人口中“仁义无双、锄强扶弱的正道上仙”,那天机阁中的时册也有自己的光辉事迹流传,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乌城,是否也会收到风闻。

这个一时兴起的角色扮演游戏,真是越来越有有意思了。如此看来,自己的真面目绝对不能暴露,不然就玩不下去了。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

入夜后的岚城格外安静,因为城外正在闹瘟疫,城门紧闭,来往的商贾都消失不见。

南冥坐在房间中,正准备出门去无声无息地干掉城主,以使两日后的寿宴名正言顺地胎死腹中。习惯了以力服人的他,一时间实在想不出什么以理服人的好办法,只能如此简单粗暴。

但他还未出门,却听屋顶上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如猫一般在顶上行走,压抑着呼吸和心跳,分明要行鬼祟之事。

他立刻跳回了床上,藏在被子下的眼角微微一弯,总觉有什么好事就要发生。

不出片刻,果然有个黑衣人从窗台溜了进来。

这黑衣人的修为似乎比一般武者要厉害些,举手投足间几乎无声无息,周围几个屋子里的其他人没有一丝觉察。

但南冥还是能听到那人的呼吸声,在飘飘忽忽地接近,他的脸部表情瞬间松弛下来,俨然一副酣睡的模样,嘴角还挂着一丝流涎。

下一刻,他感到有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触在自己的额头上,微弱的灵气喷薄而出,如剑刺向脑中灵台。

——这人是来杀自己的?

南冥心中顿时犯了嘀咕,有点儿拿不准,这样的攻击对自己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就在他纠结下一步要如何演的时候,却发现身体一轻,那黑衣人把自己拦腰扛在了肩膀上,如来时一般从窗台上蹿了出去。

接着就是一阵急促奔走,偶尔还有短暂的腾空,风声呼呼在耳边掠过。

南冥偷偷睁开一条眼缝儿,看见白天曾来过的城主府已近在咫尺,那门口的守卫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黑衣人扛着自己蹿进了府内。

32 漩涡

不一会儿,他被带入了一个幽闭的房间,并随意扔在地上。

“咣!”

铁门关闭的声音。

身边的气息正在快速远去,南冥一睁眼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暗牢之中。

那黑衣人扔下他就没了踪影,似乎急着去禀报。他便在阴影中等待,像是等待老鼠出洞的蛇,安静而有耐心。

没过多久,果然幕后黑手出现了。

“这么快就醒了过来,看来本座有些小看你了,小鬼。”

岚城城主的声音由远及近,赘肉累累的身躯如山将倾,每走一步都使地面微微震颤。

他用如绿豆般的小眼睛盯着南冥,眼神不复之前所见的轻佻,却多了几分阴沉:“说吧,百草老儿现在何处?你不会不知道的,若是不说,就别怪本座搜你魂魄了!”

说完,他以为这年轻人会露出惊慌或是害怕的表情,岂料却见南冥的唇角勾起一丝邪异的弧度,竟然似是在笑。

——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

城主眉头一拧,若非搜魂之术伤人伤己,他早就不顾忌这小子是否会变成白痴,而直接使用了。他正想再放几句狠话,却听南冥发出一声“嗤”的低笑。

接着依然是“嗤”的一声,但并不是笑声,而是……

咦?

他忽然感到额上有一点剧痛,似是有什么东西刺入了自己的脑海,疯狂地汲取着什么。

浑身的力气瞬间离他而去,他的神魂猛地挣脱了灵台,飘飘忽忽地升了起来,然后便看见了自己的后脑勺。

只见一根黑红血丝正插在那颗熟悉的脑袋上,发出“嗤嗤”的吸吮声……

原来,我已经死了?

虚无凭依的神魂被骇得几乎魂飞魄散,随即那面带诡笑的少年一眼望来,他便宛如冰结般僵住了。

“哦,差点忘了。”

南冥恍然一拍脑门,这到了神通境的修士,神魂离窍,真灵不灭,只吸取脑子里的记忆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核心还在神魂里。

于是他又伸手一抓,把那神魂握在掌心。

神魂慌张地在掌心左冲右突,拼命挣扎,搅得他的手掌有些痒意。随即他的掌中裂开一张锯齿大口,将哀号着的神魂吞了进去。

大量的信息如水般流入南冥的脑海,让他一瞬间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城主竟是与一个叫黄泉道的邪魔势力勾结,计划以整个岚城,及周边数十里的生灵为祭,唤醒沉睡于地底墓穴的某个上古邪魔。

说是勾结或许不妥,因为他只是别人手下被胁迫的一颗棋子,随时可以丢弃的那种。

唤醒邪魔的仪式,需要至少六名神通境的精血灌注。

黄泉道于是借城主寿宴的名义,引来了四面八方的无数修行者,其中不乏神通境的大能,加上这些人的一堆灵枢、炼体的门徒,足有上千人之多。

不过,其中神通境只有五人,本来再加一个百草真人恰好足够,但如今百草真人未至,造成了六缺一的局面。

依照这城主的记忆,黄泉道中人做事狠辣果断,少了一个百草真人,说不得就要拿他自己顶上。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他才找人去把南冥掳来,逼问百草真人的下落。

如此说来,这岚城周边数十里的瘟疫,怕是与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只是这黄泉道又是什么奇怪的组织,他们费尽心思谋划种种,到底有什么目的?

南冥托着下巴,有些好奇。

可惜城主所知的也不多,只知它存在于上古,是最古老神秘的邪魔外道之一。

早年在天阙和正道诸门的一次大规模围剿中销声匿迹,本以为灭掉了,没想到只是蛰伏起来,细水深流,积蓄力量,准备搞个大事情。

这件事情细思起来,恐怕所牵涉的力量远不止岚城这么点儿……毕竟严格说来,这可是一个老牌邪魔势力重出世间的开幕式,如若不能在风平浪静中掀起滔天波澜,那就失却了长久以来的威风。

寻常人若被卷入这种波诡云谲的漩涡之中,怕是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心惊胆战,有多远跑多远了。然而在南冥这里,只是觉得有些好玩罢了。

他挥手把岚城城主的皮囊也化成飞灰,然后身形一阵膨胀鼓动,变成了城主那副大腹便便的样子,穿上衣服走出了密牢。

这胖子的身材实在有些令人咋舌,连房间的门都得是特制的大号,不然就会卡住。

通常来说,修为高深的人都是丰神俊朗、身姿如玉,像岚城城主如此肥胖的,实属凤毛麟角。这都是因为觉醒了一个极为奇葩的神通,能够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化为灵力,储存在血肉里,关键时刻割一块肉扔出去,就是个威力巨大的自爆炸弹。

只是在南冥面前,这出其不意的一招根本没有用出来的机会。

南冥刚走出密牢,迎面就遇上了一个戴着黑纱斗笠的女人。

从城主的记忆中知道,她是黄泉道派来监视自己的人,也有神通境的修为。不过,原来的岚城城主所忌惮的,并不是这个女人,而是其背后的黑水司祭。

“听说城主今晚有所行动,可有什么收获?”

斗笠女人的声音依旧阴冷至极,像是在九幽黄泉之下传来。

南冥想了想,模仿着城主的语气冷冷道:“本座这边才刚动手,你们就嗅到了风声,这鼻子可是比狗还灵。”

“天机阁的耳目遍布全城,找他们买一份消息,又有什么难处。须知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皮底下,若是不能为司祭大人好好做事,你会死得很惨。”

那斗笠女闻言也不动怒,只是语含警告,“说了这么多,城主还是没有告诉我,百草真人到底下落如何。”

“他已经死了。”

“死了?!”

斗笠女的声音首次出现了颤动,“你觉得,司祭大人会相信这样的胡话,然后放过你?”

“唉……”

南冥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本座今天突然想通了,决定为黄泉道的大业献身,还望司祭大人不要嫌弃。”

“……”

看不见的斗笠下,女人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团,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了好一会,她才半惊半疑道:“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没有,本座是真心要献出自己的一身修为和精血,相助你们大业。”

“哼!”

斗笠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胡搅蛮缠是没有用的。你的话,我会转告给司祭大人,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说完,她就化作一阵轻烟飘走了。

这是她的神通,遁入虚空千里瞬息即至,所以她是最好的信使,也是最好的刺客。

而她一转身,脸上就露出了惊疑:这胖子怎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原先明明怕得要死,现在忽然一副舍生取义的模样……想通了?说什么她也不信!

再说,就算他是真的想通了,这献祭仪式上,也还是差一个人。

本来他就是预定的祭品。

斗笠女的心底升起一丝寒意。如果不能找到足够的祭品,依司祭大人的性情,怕是不会顾及多年以来的同僚之情……

33 天机阁

斗笠女飘然离去。

南冥站在原地,咧嘴一笑。他刚才所说,完全句句是真。

他是真想要帮这个黄泉道完成献祭仪式,看看他们大张旗鼓想唤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顺便……打打牙祭。

难得自己如此诚心,居然还要被人怀疑?

也罢。

反正他们很快就会知晓自己的诚意,到时候自然对自己感激涕零。

他打了个呵欠,倒不是真的困,而只是因为夜深了,该睡觉了。

拖着满身的赘肉回到城主的卧房,一推门,两名不着片缕的美姬已跪伏在门后迎接。他招招手,两人便乖巧地上来为他宽衣解带。

然后就一觉睡到了天亮。

次日,他去岚城城主藏宝的密室扫荡一番,带着胀鼓鼓的乾坤袋就出了门,直奔天机阁的青瓦白塔。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乾坤。

这个乾坤袋能装下半个屋子,如绢如帛,挂在腰上仅巴掌大小,轻若无物。即使在高阶修行者眼里,也不算凡物了。

天机阁的白塔门前颇为冷清,想是近日没有什么要闻,来买时册的人少了许多。

南冥踏入大门时,只有柜台后的一个老者抬头,看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摆弄手上的活计。

“稀客,不知所为何来?”

“我要买黄泉道的情报。”

南冥把乾坤袋甩到柜台上,正好滑入老者的手心。

这老者也是一名修士,接过袋子后略略一扫,便大致明了这里的价值,满是皱纹的老脸上露出一丝讶异:“贵客,你确定要以这些作为交易?”

他当然不会认不出眼前的“城主”,不过一开始并没放在心上。天机阁是超然物外的势力,来者皆是客,从不因来客的身份而分个高低贵贱。

但是,若这客人带着一份令人咋舌的财富来做交易,那可就不一样了。

“我要买黄泉道的情报。”

南冥又重复了一遍,手指在柜台上敲打着,像是有点不耐烦。

老者这下不敢怠慢,道了句“稍等”,就急匆匆地上楼去了。不一会儿,他又下来,恭恭敬敬地把南冥请上了楼去。

五楼。

这座天机阁的九层白塔,能上到第五层的,已是了不得的稀客。

南冥披着岚城城主的外皮,脸上表情严肃,实际上眼睛一直在隐蔽地四处张望,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他看到有些穿着统一的白鹤羽衣的年轻修士,伏在案台上不知写着什么。

那水墨完全透明,纸上空无一字,待他们写完,将之折成栩栩如生的纸鹤,往窗台外一丢就飞了起来,化作一只迅捷的青鸟消失在虚空。

窗台上偶尔也飞进来一些青鸟,落入羽衣修士手中变成纸鹤,然后被放入柜格中。

这,大概就是天机阁独有的传讯手段了。

五层塔楼上,已有一面貌年轻的羽衣修士在静待。虽然是同样款式的羽衣,但却绣着金边,显出不一般的地位。

他的脸很英俊,双眼却紧闭着,一道横贯两鬓的疤痕深深烙印在眼睑上,像是用针线缝起来的一样。

这是天机阁的“闭目使”,是有一定品阶的接待者。

除了闭目使,天机阁内还有闭耳使和闭口使,分别意味着不视、不听、不言。

闭目使一句话也不说,直接递来一卷书册,封面无名,只有四字:阅后即焚。

南冥瞥了一眼,并不用手去接,只是神念一动,书页翻飞,眨眼间就已全然纳入心中。他点点头,那闭目使手上直接腾起一缕真火,将书册烧成灰烬。

至此,交易达成。

南冥得到的信息并不多,这黄泉道的存在似乎属于某种诡秘的禁忌,即使以一位神通境修士毕生收藏的财宝,竟也只能换来寥寥数语。

反正不是自己的钱花着不心疼。

天机阁给的情报显示,黄泉道是上古流传下来的邪道组织,其存在的时间极为久远,无法追溯。

与其他热衷于坑蒙拐骗、奸淫掳掠的邪道不一样,这个组织的成立宗旨更加高尚,它热衷于灭世。

黄泉道相信这世间有神,掌控着一切的生灭,而世间污秽让神灵不喜,唯有净化一切,才能迎来新生。

南冥看了这个教义,倒是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组织有前途。

这种离经叛道的教义,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有发扬光大的了。

情报里还有些关于黄泉道内部的人员和据点分布,都是绝密的消息,也是其中最具价值的部分。之前来监视的那个斗笠女人,只是最底层的喽啰,而她口中的司祭,则是掌控着一个据点的中层头目。

像这样的头目,手底下应该有十几个喽啰,岚城却只出现了一个斗笠女。这肯定不是司祭大人心情好给喽啰们放了假,只能说明,岚城恐怕不是他们唯一的目标。

南冥顿时有些担心自己的乌城。

这座城连同里面的人和物,早已被他视作囊中禁脔。那里还存放着许多珍贵的玩具,要是被这帮邪教趁自己不在的时候给一锅端了,他找谁说理去?

看来得尽快回去一趟了。

他便站起来,一脸忧心忡忡地离开了天机阁。

这表情落入天机阁之人的眼里,便有了另一种解释。

“尊使,这座城池即将沉沦,我们真的置之不理吗?”

在南冥离开之后,那名老者缓缓问出一句。

年轻的闭目使面无表情,平静得像是天边飘过的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可是,黄泉道毕竟……”

“天机阁,从来超然物外,不染纷争。生与死,正与邪,又与我等何干。”闭目使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冷淡无比之言。

老者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天机阁的立身之本,不可动摇。

一旦动摇了,它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浮云,而是被卷入凡尘的泥淖了。

只可惜,生灵涂炭,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

……

时日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已到了寿宴的日子。

城主府开门迎客,数不尽的车马和飞舟鱼贯而入,宴席如流水般奉上,到处都是恭贺与阿谀之声,一派喜气洋洋的场景。

南冥也端着个酒杯,看着一群群蝼蚁排着队走上来给自己敬酒,左一句“福同海阔”,右一句“寿与天齐”,总觉得这是在诅咒自己。

宴行过半时,异变突生。

众多宾客突然一头栽倒,身体变得僵硬如铁,表皮上渐渐露出虬结的青筋,如无数条血蛇在皮肉下翻滚。

不过片刻,他们又爬起来朝身边人扑去,像野兽一样撕咬不止,观其脸色狰狞,瞳孔涣散,竟与城外那些活尸并无两样。

“怎么回事,他们怎会变成这样!”

“酒……酒菜中有毒?!”

有些修为高深者并未中招,还保留有清醒的神志,顿时把矛头指向了举办宴席的罪魁祸首。

然而,当他们义愤填膺拍案而起之时,却愕然看见,主座上的岚城城主竟也青筋毕现,似乎也中了招。

他的脸色时而痛苦,时而暴虐,显然是在清醒与浑噩之间艰难挣扎。

这可吓坏了剩下的这些人。

谁不知道岚城城主是神通境的大修士,这样的人要是变成了怪物,叫他们如何抵挡?

34 死局

“快,先冲出去!”

说话的是指天剑派的执剑长老张伏天,他是此次前来的五位神通境高手之一,也是众人里最先反应过来的,率先带着门人弟子往外跑。

只见张伏天剑指一捏,身后五支气剑如游龙飞出,将周围的异变者纷纷枭首,片刻间就扫荡出一条血路。

“夫君?!”

“师兄!师妹!”

“啊!不要……”

然而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惊怒之声,仇恨的目光齐聚而来。

另一名神通境高手,九扇门的门主陈震怒喝一声:“住手,张伏天!你在做什么?”

“他们已没救了,不可留情!先让活着的人出去!”

“胡说八道!这些人不过是中了奇毒,若有神医相救,未必没有办法——”

“啊!”

“师傅救我……啊啊啊……”

二人争吵间,又有几个活着的被尸人袭击致伤,迅速发生了异变。

地上似乎升起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森瘴气,接触到的人都开始绽露青筋,即使灵枢境修士也不过能多支撑一会儿,仅有少数几个神通境高手安然无恙。

他们终于发现,这瘴气其实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如今变得越发浓烈,方让他们惊觉。

放眼望去,整个寿宴大厅还站着的人竟已寥寥无几。

五位神通境高手顿时稳不住了,再顾不得什么恩怨情仇,立刻联手护住剩下的门人子弟,往门口冲杀而去。

这一刻默契至极,几乎瞬息间就一同破门而出。

然而,当他们看到门外场景,惊魂未定的心顿时又高高悬起,直觉整个天都暗了下来。

只见灰蒙蒙的瘴气弥漫全城,已像浪潮一样将几乎所有人淹没。

普通凡人根本毫无抵抗的力量,直接就变成了没有灵智的尸怪,转而开始追逐、撕咬还未发生异变的活人。

尚且清醒着的,多数是炼体境以上的修行者。

他们在屋顶上跳跃腾挪,一边躲避无处不在的尸怪,一边还要抵抗瘴气的侵蚀。

而那诡异的瘴气却是越来越多,如浓雾般往上弥漫,很快就漫过了一般两三层的民房,逼得那些逃命的修行者不得不寻找更高的落脚点。

岚城中最高的两个建筑,一个是天机阁的青瓦白塔,另一个就是城主府。

白塔伫立在城墙边沿,离中心地区较远,周围也没有可借力的高层建筑。因此,剩余的生者都逐渐往城主府靠拢,犹如飞蛾扑火一般。

“情况不妙啊。”

药仙谷的长春真人老脸皱成一团,以他的眼里自然看出,这是一个设好的局。

其他的神通境高手也不蠢,眼下这一切,暗中定然有人操纵。那个设局之人,分明是要把所有人都赶到城主府一处,接下来,肯定还有后手。

不管对方有何目的,这毁灭一城生灵的残忍行径,都断然不是正道所为。

须知,这儿可是有五名神通境,敢于算计他们的,又岂会是善茬?

“诸位同道,接下来恐怕是一场恶战。”长春真人脸色沉凝道。

陈震却一声冷哼,抬手放出飞梭:“九扇门弟子,随本座冲出去!”

“喏!”

他身后十几名年轻修士齐齐应诺,立刻登上飞梭。

门主陈震立在飞梭前头,与众弟子一起合力催动,飞梭顿时化作一道遁光射向远处,眼见就要冲出岚城地界。

然而这时,环绕岚城的运河水猛然一沸,从中飚射出数道水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了九扇门的飞梭。

“不好!”

张伏天瞬间反应过来,身后长剑“锵”的一声出鞘。

他御剑而起,遁如电闪雷行,“陈兄小心,待张某来助你!”

“呵呵呵呵……”

漫天迷瘴中忽然传来了宛如来自九幽的低笑。

一个头戴黑纱斗笠的妙龄女子出现,纤纤玉手甩出两道锁链,像毒蛇一样咬住了张伏天脚下的飞剑,“不要白费力气了!今日你们都必死无疑,陈门主不过早走一步,张剑仙又何必着急?”

“妖女!你到底是何人?”

“竟敢屠戮一城生灵,不怕苍生震怒,天诛地灭吗?!”

“还与她废话恁多作甚,杀了她!”

祸首现身,下方诸人顿时群情激奋,又有两名神通境高手腾空而起,各出招式,直取妖女命门。

他们已看清,这妖女只是神通修为,怎敌得过几名神通的围杀,殒命不过一刹间。

至于以众欺寡,是否正道所为,千钧一发之际又哪里想得了那么多?况且斩妖除魔,天经地义,与这些邪魔外道不必讲理!

可是,他们的攻击尚未落到实处,便见那妖女的身形如水墨晕开,消散在虚无中。

再出现时,却是在城主府的厅堂正门。

众人拼死逃离的寿宴厅里,此刻已是群魔乱舞,满地尸骸。

南冥直起身来,欣赏着地上自己的作品,眼神里露出一丝满意。

方才他故意装作被瘴气侵蚀的样子,明明已装得极像,可那些异变的家伙竟然不买账,丝毫不把他当做同类,还嚷着叫着要上来吃了自己。

为了让它们乖顺一点,他只好将这些家伙的手脚都掰断,与仅有一颗头颅的光秃秃的身躯一起,整齐地码放在地板上。

然后,它们就只剩下脑袋可以动,一个个乖乖地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像是嗷嗷待哺的雏鸟。

——荒诞而富有艺术感。

南冥不由想起曾吞吃过的一些魂魄。他们那个世界管这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行为艺术!

他觉得这种艺术真不错,比起那些琴棋书画诗酒茶,更能让人产生共鸣。

可惜的是,似乎大部分人都不懂得欣赏,让他生出一种曲高和寡、知音难寻的遗憾。

脚步声起,南冥望向门口。

那个斗笠女来了。

“岚城主。”她打量了一眼地上被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人彘,眼里浮现一丝狐疑,“你怎么……”

“他不是城主。”

女人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同时她的脖子被一只大手扼住,提了起来,“不仅少了一个祭品,连选定的祭品被人换了都不知道。十三号,你做得太差了。”

“司祭……大人……”

斗笠女颤抖着挣扎。

“废物,没有存在的价值。”

“不……”

喀嚓!

她的头颅被扭了下来。

浓雾中,缓缓浮现出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他浑身笼罩在黑漆漆的长袍内,脸藏在阴影下,犹如鬼魅一般。

邪气盎然。

35 献祭

这,想必就是那位神秘的黑水司祭了。

南冥歪着头,好奇地打量了对方一眼,却没发现,这位令岚城城主和斗笠妖女都畏之若虎的“司祭大人”,到底有何引人之处。

若说特别的地方,或许是这只稍微大一点的蝼蚁脸上,流露出漠然的狂热。

表面冷漠安详,内里似魔骄狂……

这种别扭的表情,他在很久以前曾经追随自己的狂信徒脸上,见过很多。那些家伙往往能面不改色地把自己剥皮剜骨,只为得到他一个瞬间的注视,并且甘之如饴。

他不禁对那个传说中的黄泉道道主更加感兴趣了。能够调教出如此虔诚的手下,想必也是个有趣的家伙。

黑水司祭把斗笠女的头颅扔掉,任由鲜血流淌满地。

面对这一地诡异的尸骸,他只是匆匆扫过一眼,脸色丝毫未变:“他在哪里?”

这个“他”问的是原来的岚城城主,南冥自然知道,却不答反问:“我自认演得天衣无缝,你是如何发现的?”

“他身上有我种下的傀儡虫。”

“原来如此。”

南冥这才恍然,不是自己的演技出了问题,而是伪装得不完全。

他的外形模仿得再好,内里总归是不一样的,只是披了个皮囊罢了。若是有人能把他切开,就会发现里面的深藏的恐怖。

他又想起百草真人用来控制药府诸人的子母蛊,不知与这傀儡虫是否同一种东西。

“时间到了。”

黑水司祭浑不在意。对他来说,只要献祭仪式能顺利进行,祭品是谁都无所谓。

他转身走出厅堂,袖口飞出如片片枯叶般的黑蝶,纷纷扬扬漫向四方。它们碰到灰蒙蒙的瘴气,便化成星屑坠落,像流沙倾泻一样渗入地缝的最深处。

尚未落地的几位神通境高手心中猛然一悸,齐齐转身回望。

然而已经晚了。

黄泉道历时数年隐蔽埋藏在地底的阵法,已被彻底激活。环城的河水中漫起血色,越来越浓,很快变成了一条首尾相衔的血河。

其中血水沸腾,腥气弥漫,水里源源不绝地爬出一只只腐烂的活尸,像蚁潮一样层层叠叠地攀上城墙,向着中心聚集。

沿途摧毁民房无数,几名跑得慢的低阶修行者被追上,转眼就消失在滔滔尸潮中,来不及挣扎或惨叫。

九扇门被击落的飞梭也瞬间被尸潮淹没,里面的修士拼死抵抗,但耀眼的灵光只闪烁了一下,就彻底熄灭。

片刻后,九扇门门主陈震挟着仅剩的一名灵枢境弟子,驾光遁逃而出。

那名弟子在空中被瘴气袭身,青筋骤露也变成了活尸,陈震又惊又怒,只得将之扔下,却仍被撕扯掉了一截衣衫。

他狼狈地飞回城主府上,犹如被激怒的困兽,双目赤红,大口喘气。

“贼子——我陈震定不与你等干休!!”

“陈门主息怒,暂且节哀。现下我等被困于此,齐心合力寻找一条出路,才是正理。”长春真人说了一句。

直到现在,他们都还不知道设局的是什么人,又当如何破解。

然而他们很快就无空细想,因为随着一阵山崩地裂的震动,城主府轰然倒塌。

几道蛛网样的幽深地缝从中心裂开,血河之水倒灌而入,汇聚在以城主府的废墟下,形成了一口血池。

在众人凝重的目光中,血池里升起一座六角祭台,黑袍飘荡如鬼魅的司祭就站在台上,脚下躺着两具尸首。

张伏天一眼认出,那尸首中一人是刚才与己交手的妖女,现已身首异处;而另一人,竟是那从一开始就被认为死去的岚城城主。

如今一动不动,想来还是死了……

“你是何人?”

他沉声发问。

但那黑水司祭瞟了他一眼,似乎不屑回答,只是两袖一挥,便见地缝中的血水喷涌而出,化为十丈巨掌拍落。

宛如拍蚊子一般,瞬间把五名神通抓在掌心,捏成一团血雾。

他们至死也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连惊骇都来不及,就当场惨死。

六角祭台上,“死去的岚城城主”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看见黑水司祭一脸冷漠地收了血雾,将其分作五团,分别洒入五个角的凹槽里。

然后又是一挥手,地上的妖女尸体瞬间融化,变成液体汩汩流入第六个角。

这祭台上的阵纹仅有六角,均已填满,难道自己是多余的?

南冥心中暗想。

但见那六角凹槽里精血翻滚,沿着阵纹流向了中心。黑水司祭的脚步无声无息,拖起南冥的身体就扔过去,随后一指插入他的眉心。

——嗯?

司祭漠然的脸上露出疑惑,因为他的指尖竟似有一刹那的阻滞。

但这感觉来得突然,去得更快,接下来的一片顺利,让他只觉是自己多心。

看着这最后一个祭品的身体也逐渐化作精血,流入祭台中央的凹洞,直通向深不可测的地底。黑水司祭缓缓松了口气,至此他能做的已经做完,剩下的,就看那地下的魔神是否会回应了……

他站在高高的祭台上,遥望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尸潮,脸上露出一丝兴奋与陶醉。

道主筹划百年的大事,终于在他手上完成了冰山一角。

在这大阵环绕的岚城中,阵眼加身的他近乎是无敌的。同样神通境修为的存在,在他手下走不过一息,哪怕来一个入圣境的大能,他也有信心周旋片刻。

此刻,城中苟延残喘的一些低阶修士,根本威胁不到自己。

虽然不知其他地方的情况如何,但自己这边确实顺利得无以复加。这个胆小怕事的城主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只是稍微一吓就无比合作,顺从地帮自己完成了整个计划。

如今十万尸潮已成,只待魔神苏醒,便是一支不死不灭的大军。

而这样的不死之师,正在风剑洲各处不断地孕育而出,汇聚到一起足以铺天盖地,席卷万里。它们还会如滚雪球一样壮大,越来越多,等天阙那边反应过来,也已经再也无法阻挡它们的脚步。

“形沉秽土,神归净国。黄泉路近,往生极乐。”

他口中喃喃自语。

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虔诚。

36 地底

幽深,黑暗,冰冷的甬道。

黏稠的血浆缓缓坠下,犹如一条长蛇,沿着湿滑的路径一路灵活地游走。有时遇上岔道,便毫不犹豫地从中间分开,裂作两道更细的血线。

向下、向下……

坠落、坠落……

直至滑入最幽深的地底。

不知不觉间,一些血浆如入油锅般“滋滋滋”蒸发殆尽,剩下的汇聚成一条深红色的血蛇,在黑暗中昂然抬首。

嘶嘶!

它无声地吐了吐信,似乎觉得有些好玩,蛇首开始追逐自己的尾尖。

其爬行过的地面,黑浊泥土被蚀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壕沟,犹如被铁锨犁过一般。

这地底深处,似乎什么都没有。

没有光,也没有响,黑暗和寂静足以让人发疯。

血蛇不过少顷便玩腻了,用尾巴轻轻敲了敲地面,发出“嗤嗤”的响声,像是不耐烦的催促。

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出现……

这令它有点儿恼火。于是它的身躯骤然一散,化成了万千点晶莹的血珠,渗入那黑浊的泥土之中,立刻蚀出无数个细若针孔、却深不见底的小洞。

一刹那的默然沉寂后,这深达不知多少百丈的地底,骤然巨震!

——隆隆隆隆!!!

黑土如地龙翻身般疯狂抖动,发出沉闷的轰鸣,隐约间可见有暗红色的血珠从它身上滴落,划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蚀痕。

最终,它也凝成了一条蛇形的怪物,低眉顺眼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嘶嘶……

血珠汇聚在一起,重新变成了血蛇,昂起细长的蛇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条远比自身庞大的黑蛇。

蛇信无声地吞吐,进行着一场谁也听不懂的谈话。

“你认得我。”

化身血蛇的南冥吐出一句。

黑蛇战战兢兢地点头:“上上上上……个纪元前,破灭战场上,曾远远地见过您一面。”

虽然只是背面。

然而,还是牢牢记住了那个气息。

它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时候看见的身影:强大,诡谲,恐怖,神秘……无论用多么丰富的辞藻,似乎都无法确切地描述出对方的真容。

——那是绝不应出现于世间之存在。

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就几乎让它的意识陷入彻底的混乱,那股深入骨髓的绝望与癫狂,至今仍萦绕在它的脑海,令其心悸不止。

而此时此刻,那位存在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若不是黑蛇根本不会做梦,它肯定怀疑自己是在做一个最可怕的噩梦……

“很好。”

血蛇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黑蛇的额头,后者在“滋滋”声中冒起一丝青烟。

他宽慰道:“别害怕,我就尝尝味道……”

是个美味。

这头不知道活了多少个纪元的老魇,连南冥也不认识是什么品种。观其模样,大约可以将之归入“怪”字类,但它的真身不是蛇,而是类似于泥土一样的东西。

没想到,吃土的感觉还不错。

“……”

黑蛇的脑袋僵住,连抖都不敢抖动。

它很清楚眼前这位是牙口多么好的存在,万一勾起了这位的食欲,自己的小身板儿恐怕还不够塞齿缝的。

“我问,你答。”南冥接着说道。

黑蛇点头如捣蒜。

“先说说,你躲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太久,不……不不记得了……”

“还有多少你的同类藏在地底?”

“不知……不知道……我一直在在在睡觉……”

“那黄泉道唤你出来,是想做什么?”

“黄黄黄……黄泉道?”

黑蛇颤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茫然,“没、没没听说过……”

南冥的尾巴一拍,把它的脑袋整个儿压陷进地里。

“废物,没有存在的价值。”他学着那黑水司祭冷酷的语气说道。

果然,不能太指望这些“怪”字类的魇有什么高超的灵智,这个吐字清楚的,已经算是出类拔萃的了……结果还是个结巴,脑子也不太好使。

“我我我我……想起来了!”

或许感受到了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黑蛇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滞涩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飞速运转,终于抓住了那灵光一闪,“黄泉道……道主……知道了秘密,他要超脱……”

“什么秘密?”

“这个世界存在的秘密。”

黑蛇突然不结巴了,它想起了更多的事情,“他想超脱,到外面去。可他是这个世界的人,拿不起那把剑,所以……唯有毁灭。”

南冥沉默了片刻。

——这都什么跟什么?

比起这种世界生灭的大秘辛,他更关心自己玩耍的一亩三分地,前者对他来说已经见惯不怪,后者倒还有些意思。

所以,他又拍了黑蛇的脑袋一尾巴,说道:“我不要知道这些。告诉我,黄泉道的人找你做什么?”

“他他他……他们……借我们的力量,毁掉这一方世界!”黑蛇被拍得一个激灵,又止不住哆嗦起来。

——我们?

这么说还不止一个。

竟然有勇气和胆识,与这些纪元前的怪物打交道,这个黄泉道的道主可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类。但他要端掉自己的游戏场,就是与自己对着干了。

通常这种人物,在书中都是不折不扣的大反派。

等他们干出一些丧心病狂的事情之后,就会被人扣上恶贯满盈的帽子,然后自有勇敢正义的主角去将其击败,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以往南冥最热衷的事情,莫过于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看着那些试图拯救世界的勇士,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杀到自己跟前。

心情好时,他会给这些人一些虚无缥缈的希望,比如吐一口血,或者装作奄奄一息。等到玩腻了,才在对方绝望的目光中,将他们一一摁死。

不过,这种游戏他早就觉得没意思了,如今想换一个更新鲜的玩法。

他上下打量了黑蛇几眼,心中已有主意。

“你有什么明显的弱点吗?”

“呃……”

黑蛇被问得一愣,心说我这全身上下在您面前都是弱点,哪儿还分什么明显不明显?

它耿直地摇了摇头。

“没有?这可不行。”

南冥身上忽然甩出一粒血珠,击打在黑蛇的腹部上三寸位置,蚀出一个小洞,“决定了,这儿就是你的弱点。一旦被人打中,你就会嗷嗷惨叫,并且变得虚弱……明白吗?”

黑蛇……一脸茫然地点头。

有点不明白,但是不敢说。

“好好演。演好了有奖励,演砸了……你就没必要存在了。”

南冥的话使它打了一个激灵,宛如福至心灵般觉悟了:大佬……这是要让自己配合,演一出戏给那些凡人看?

这这这这……可是个技术活啊!

37 救人

阴风怒啸,血河翻涌。

暗地里的密谈无人可知,南冥与黑蛇交待了一些细枝末节,便以血蛇的形态回到了地面。

岚城一个巷道的角落,地面忽然渗出大量暗红色的血水,缓缓聚成人形。

一袭黑衫的少年剑客,拖着剑缓缓走出巷道,抬头望向天穹。

天,不知何时已阴了下来,就连远方天际的最后一线曦光,都在乌云的压迫下陆续消失。

铮……铮铮……

铁剑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压抑而低沉。

剑,依然是那把锈剑。

只是一股锋锐的意萦绕在剑身上,便有了几分百邪辟易的气势。瘴气近不了它的身侧,就如同触不到少年的衣衫一样,只能在三寸之外,焦躁不安地徘徊。

灰蒙蒙的氤氲里,他的身影仿佛划破浓雾的一抹天光,照入所有人的心田。

杏林医馆。

符慧菁拉着一男一女两名孩童,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几乎是身贴身地紧密站在一起。

他们的脚下,一个仅容三人立足的小小阵法青芒流转,形成一道薄薄的光幕,将活尸和瘴气挡在咫尺之外。

然而,那光幕已开始忽明忽暗,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医馆里徘徊着许多尸人。灾难发生时,躺在床上的病患根本无处可躲,还有那些前来借住的难民,都不过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凡夫俗子。

几乎瞬间,便成人间炼狱。

一只口角流涎的苍老尸人,空洞的眼球直愣愣地盯着这几个仅剩的活人,并用瘦骨嶙峋的双手,一下一下,缓慢而执着地在光幕上敲击。

光幕中,符慧菁面露不忍,用手掩住男童满含泪水的双眼。

尸人是男童的爷爷,为了给孩子腾出一点容身之地,毫不犹豫地冲入了瘴气中,再出现时,却已再认不得自己的孙儿。

茫茫灰雾中,一道耀眼的剑光掠过,老人所化的尸人动作一顿,头颅掉了下来。

“爷爷!!”

“……是你?!”

男童和符慧菁同时惊呼,关注点却非一致。

只见黑衫的剑客踏血而来,长剑斜斜拖在身侧,浓雾与瘴气在他的身前三寸就被荡开,近不得分毫。

他的剑上还带着血,色泽暗红,黏稠着滴落,在地上拖出一条瞩目惊心的线。

“南公子,你怎会在这里?”

符慧菁既惊且喜,还有一丝莫名的焦虑,“外面很危险,你……”

她下意识地想让他进来。

可又猛然惊觉,这阵法只能护住方寸之地,根本容不得多一个人立足。若想进来,就得有一个人出去……送死。

所以,她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不言。

所幸南冥并没有让她为难,铁剑脱手甩出,化作旋转的急风,兔起鹘落间就将附近的尸人全部斩首,随后飞回他的手中,仿若有灵性一般。

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几人瞠目结舌。

连沉浸在亲人逝去的悲伤中的小男童,都一时忘记了哭,双目炯炯地望着南冥手中之剑,忍不住心生钦羡。

南冥注意到他的目光,也认出了这个有点眼熟的小鬼,就是前日刚进岚城时,在医馆门口领布施的那个“小狗蛋”。

“不要怕。”

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声音低沉柔和,“你爷爷已经死了,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息。”

小男童的鼻子顿时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旁边的女童看了,也跟着眼眶一红,开始抽泣。

“符姑娘,这个阵法已坚持不了多久,你们跟我走吧。”南冥对符慧菁说。

符慧菁摇了摇头:“这恐怕不行,如今满城都是这种瘴气,凡人沾之即死。我们根本没有防御之法,到了外面……”

“瘴气已在逐渐消退,你们紧跟着我,只要不离十尺范围,我可护你们周全。”

他自然清楚这所谓的瘴气是个什么东西。

但凡年代久远的魇,身上或多或少都会带有一些腐朽的气息,不自觉地散发出来,就会夺去凡人的生机,甚至连修行者的神魂都能污染。

原先只是小范围的散发,就将附近的十里八乡变成了死域。那些被腐化的尸人,已经算是黑蛇的眷属。

这是他们作为弱小者被强大的存在所同化的必然命运。可悲,却又理所当然。

南冥已让黑蛇逐渐收敛,这腐朽之气想必很快就会消失不见,届时他在台上行屠魔之义举,台下也不至于没有观众。

不过……

他微微偏头,望向远处的一座高塔,嘴角不可见地一勾。

天机阁的青瓦白塔还没有陷落,他们地势高,又有阵法护佑,加上那黑水司祭似乎也有些无视的意思,如今竟然成了城中最安静祥和的地方。

这种能够屹立风剑洲多年而不倒的巨擘势力,总有其超然之处。想必就算是没有观众,天机阁的青鹞也会把这里发生的事儿传递出去,为自己扬名四方。

诸多思虑只是一闪而过,他见符慧菁等人不动,又再催促:“走吧!你们的阵法最多支撑一时三刻,那时若是瘴气还未消散,只有死路一条。”

“……好!”

符慧菁也是个果断的人,知晓利害后,瞬间作出了决定。

医馆里的阵法,是她爷爷多年前所留。那位老医师曾是一名散修,当年被逐出门派后便废了修为,所布置的阵法并不高明,所以她知道南冥说的不假。

一路走来,这少年剑客都给她一种安稳可靠的感觉,符慧菁相信,他绝不会把自己等人带上一条绝路。

她既作出决定,剩余的一老二少也都以她为主心骨,自然跟随。

南冥当下一剑劈了阵法,周身劲气无风自张,如帐篷般将四人笼入其中,隔绝了腐朽之气。

符慧菁秀眸微张,露出一抹惊色:“你的剑气愈发凌厉了,竟能在身周凝而不散……不过这一定颇费心力吧,南公子,不知你能坚持多久?”

“护你们到瘴气消散,当无问题。”

南冥咧嘴露出自信的笑意,似乎是为了让几人安心,又解释道,“我近日闭关,修为有所进益,现如今已入灵枢之境,气息绵长了许多,你无须多虑。”

——灵枢境?

他说得轻巧,符慧菁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南冥不过十七八岁上下,如此年纪轻轻,便成了仙师一流的人物……不愧是云流学宫出来的高才,自己这种野路子,根本无法与之比肩。

“看来,还真得称你一声上仙了。”

她眼带笑意,心中的忧虑顿时放下许多,“南上仙真是高义,若不是为了相救我们,以你的功力,应该早可出城了。”

她是不知岚城周围的河水都已变异,大阵笼罩之下,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连一只蚊子都逃不出去。

但南冥没打算提醒她。

他只是脸色一肃,唇角抿起,露出坚毅凝重之色:“我不打算出城。祸乱发生的源头,在城中心,我要过去一剑斩了它,还这岚城一片朗朗乾坤!”

38 邪魔受死

这句话,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符慧菁感受到其中饱含的决心,秀眸中闪过一丝异彩,只觉此人当真是胸怀天下、侠义无双的好男儿。

他既愿为一城百姓豁出命去,那自己等人也不能拖他的后腿,本想着出城逃命的事情,此刻却是提也不提了。

“走!”

南冥持剑在前方开路,符慧菁和那白发老妪各自抱起一个孩童,急忙跟上。

迎面而来的瘴气像被无形的大手排开,铺天盖地的尸人还没扑上来,就被他一剑枭首,或遭到剑气分尸。

一路闯来,尽是尸山血海,血肉横飞,看得几人心惊胆战,却皆有惊无险。

偶尔也遇到一些幸存的人,多数是被困在屋顶的百姓,南冥也都不厌其烦地一一救下。于是身后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到了接近城主府时,竟已有将近百人。

为了护住这些人,他的“护体劲气”又往外延伸了三十尺,手上也不再持剑,直接由意念驱动长剑围着人群逡巡飞舞,将来犯的危险一一斩杀。

不知不觉,天地间似乎变得清朗许多,却是那灰蒙蒙的瘴气散了。

正在众人稍松一口气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地龙翻身般的巨震,伴随着砖石倒塌之声,大地如抖筛般摇晃震颤。

猝不及防间,许多人站立不稳,摔成一片滚地葫芦。

待他们骇然抬头,却见一道庞然的黑影自城主府废墟昂然升起,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

那是一条无比巨大的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已然崩碎的六角祭台上,黑水司祭的身影悬空而起,脸上表情扭曲,已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

邪神回应了他的呼唤……他做到了!

接下来……

接下来黑蛇缓缓低头,无眼无鳞的巨大蛇首盯住了他的身影。

无形的寒意蔓上他的脊梁,大笑声戛然而止。

不过,他的眼神依旧狂热,毫无畏惧地回应黑蛇的注视。随后嘴唇微张,艰难地吐出一串极为晦涩的音节。

黑蛇微微一愣……这人竟念诵出了它的真名?

魇的真名通常不为常人所知。描述它的声音会被扭曲,记载它的文字会被抹去,承载它的记忆会被遗忘……那是来自破灭纪元的余烬,不容于这个世间。

除非同为跨越纪元的存在,否则根本得不到它们的真名。

就像此时此刻躲在一旁的修行者们,尽管听见有声音入耳,却在下一瞬就忘却了它的音节,它的意义,它的存在。

无法记忆,无法复述,无法回想……这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大诡异!

“涂……山君……”

只是短短几个音节,竟已透支了这个黄泉道司祭全部的精气神。

黑水的气息急促衰落,身体像漏气的球一样干瘪下去,很快便瘦得皮包骨头,脸颊上皱纹丛生,形如风烛残年的老者。

这是他触碰了超越自己层次的禁忌,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哪怕只是某个存在借他之口道出,并且说完后他自己也立刻遗忘,代价依然沉重无比。

他自己并不知道那个音节的意义,但他知道黑蛇会懂。

黑蛇确实听懂了……

然后它大嘴一张,把满脸期待的黑水司祭囫囵吞入,仰脖咽了下去。

“咕嘟。”

凶残的吞咽声,听得附近的人们背生凉意,冷汗涔涔。

至于什么真名,什么交易和约定……它早已选择性地遗忘了。对它来说,演好大佬安排的剧本,才是最最要紧的事儿,其他的统统往后站!

一口吞了自己的召唤者之后,它又扭动蛇颈,看不见的目光盯住了藏在一侧的十几名修行者。

他们大都是五名神通境高手的门人弟子,最高的修为也不过灵枢境大成。

被这恐怖的黑蛇一盯,顿觉浑身汗毛乍竖,犹如被猛虎盯住的兔子,骇得无法动弹。

殊不知,黑蛇只是在细细分辨,这些蝼蚁一般的人类里头,有没有属于南冥的气息。

片刻过后,它终于确认,这些确实是如假包换的人类,不存在大佬的马甲……那么就无所谓了?

它立刻收起了小心翼翼的态度,蛇首低垂,汹涌的恶意如海啸般拍向众人。

“不好……快逃!”

一名使剑的修行者率先惊呼,并驾剑飞起,但其身后的女修却慢了一步,瞬间被黑蛇衔入口中,眼见就要香消玉殒。

黑蛇仰脖想将她吞下,倏然一道剑光自远处电射而至,险而又险地卡在了它的上下颌之间。

与此同时,那处传来一声响遏行云的暴喝——

“邪魔受死!!”

黑蛇心中一突,瞬间紧张起来。这个熟悉的气息,分明是潜伏的大佬来了!

真正的考验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面对大佬的飞剑,它丝毫不敢怠慢,尽管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生锈凡剑,随便就能咬碎,但它仍装作不敌其力的样子,痛苦嘶吼着张开双颌。

那女修趁机逃出了蛇口,狼狈不堪地落在地上,且惊魂未定。

众人与其一起望向剑来的方向,只见一黑衫少年迎风而来,伸手一招,卡在黑蛇口中的铁剑顿时落入他的掌中。

“药仙谷窦贞,谢过前辈救命之恩!”被他救下的女修连忙隔空一拜。

她是那位死去的长春真人的弟子,修为已入灵枢,被黑蛇一吞也毫无反抗之力。见到南冥一剑便击退黑蛇,顿时把他视为修为远胜自己的前辈高人。

但南冥并未看她一眼,目光牢牢锁定那庞大的黑蛇,手中剑刃渐渐腾起灵光。

他一步步朝前走去,衣衫无风自扬。

每一步落下,沉默无声,天地皆寂。

“前……”

念及妖邪凶威,药仙谷的窦贞还想提醒一声,旁边却有人止住了她的话。

那人是指天剑派的首席弟子,张伏天的传人,名叫李云生。方才,率先提醒众人逃命的正是这个剑修。

面对窦贞投来的不解目光,李云生只是摇了摇头,缄默不言。

其他人却是读懂了他眼神的意思:等。

李云生也是用剑之人,自然知晓剑势之理,断然不容人打断。

在剑修眼中,这名黑衫的剑客就似一柄韬光养晦的利剑,未曾出鞘,便已锋芒毕露。一旦剑出,势必石破天惊!

就在此时,剑客出手了。

他右掌持剑,手臂前伸,与剑身平齐,整个人如大雁展翼,云腾而起,剑尖转瞬没入黑蛇下腹。

“飒!”

抽剑回身,飘然落地,剑刃甩出一蓬黑血。

接着便见黑蛇的身躯猛一阵抽搐,竟似被刺中了要害,黑血如浊泥般从创口处大蓬大蓬地喷薄而出,转眼积聚成一个齐膝深的湖泊。

在众人惊异又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它庞大的身躯委顿下来,变得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大小,虽然依旧恐怖,却已不再给人绝望之感。

而再看那一剑重创黑蛇的剑客,也是脸色苍白,脚步踉跄。

这一剑,似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元气。

李云生意识到,这少年的修为应该并没有初时想象的那么高深,只是剑道精妙,气息上却始终差了些许。

那么……

接下来,是否要趁着黑蛇虚弱,与它搏斗一番?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若是能趁机杀了这邪魔,师傅的身陨之仇,也就算是报了……

然而,李云生还未下定决心,身侧已是有人比他更快地冲了上去,一双铁拳挟着雷霆之威,重重砸在虚弱的黑蛇身上。

“还不快上,趁它病要它命啊!”

39 激斗

李云生一看冲出去的人,是神霄宫的王少天,心里便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的无奈表情。

神霄宫擅修雷法,尽出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暴躁老兄,遇事不决,先莽撞一阵,都是司空见惯的了。

换了别人可以不管,可这位王兄是他在修行界中为数不多的好友,他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王兄,我来助你!”

李云生说着便提剑冲了过去,紧跟其后的还有几名指天剑派的普通弟子。不过更多的人,却是趁着黑蛇萎靡赶紧溜了,直往城外逃命而去。

见识过黑蛇凶威,他们已然失了胆气,根本不敢与之为敌。只是这些人不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越过血河,强行渡河,只是死得更快一些罢了。

窦贞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上任何人,却是来到南冥身前,递给他一粒丹药。

“恩公,这是我药仙谷的补气丹,可助你恢复元气。”

南冥瞥了一眼那小药丸,也不客气,直接服下,苍白无血的脸上浮起一丝殷红。

他拱手一礼,沉声道:“谢了。”

“区区小事,何足言谢。我还欠恩公一条命呢。”

窦贞看着这面貌年轻如少年的剑客,心中更添几分好感。

一般人行走在外,可不敢随意服食外人给予的丹药,毕竟人心险恶,不得不防。但这少年却眼都不眨地吞了下去,显然是对自己的信任。

将心比心,若是诡诈之人,定然不敢轻信他人。他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自身必然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坦荡君子,或是还抱有一颗纯良的赤子之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应该是个好人。

值得一交!

窦贞说道:“不知恩公可否告知名讳,以后好有所报答。”

“在下南冥,是云流学宫门下。”

南冥神情淡漠,语气肃然,“报答就不必了,若能度过今日之难,才算是逃得一命。”

说罢,他抬头望向前方,那几名修行者已接近黑蛇身旁。

窦贞在他身后,看不到他眼神里的一丝戏谑,以及唇角咧开的笑意。

李云生拼尽全力的一剑正刺向黑蛇的伤口。想来龙有逆鳞、蛇有七寸,此处多半就是这蛇形邪魔的弱点,才让它遭受重创。

然而,他的剑尖被卡在黑蛇表皮,竟然分毫刺不进去。

黑蛇只是低头看他一眼,虽然没有眼睛,依然能让人感受到它的藐视。

李云生脸色一变,果断撤剑飞退。下一刻黑影掠过他原来的位置,猛然咬合的疾风将他吹飞半丈,滚落在地时,衣衫只剩了半截。

“啪!”

蛇尾一甩,围攻上去的几名修士像蚊子一样被抽飞,在空中鲜血狂喷,摔到远处生死不知。

“不是已经虚弱了吗,怎还如此厉害?!”

正要施展神霄雷法的王少天见势不妙,收起法诀掏出一个乾坤袋,直接撒下一片霹雳火雷,然后火速逃开。

只听“砰砰砰砰”一连串雷鸣般的轰响,手臂粗的雷霆在黑蛇身上炸成漫天烟火,声势极是浩大。

然而待烟尘散去,那黑蛇竟是丝毫无损!

“这邪魔到底是什么实力……”

李云生脸色凝重,喃喃自语,“神霄宫的霹雳火雷,一颗就比得上神通一击,这么多砸下去,竟然毫发无损?”

“还是逃吧!刚才那个黑衣人挥手就灭了五名神通,却被这蛇一口就吞了,我们怎么可能对付得了它?”有人胆怯道。

更有的人连话都不说,直接转身就逃了。

“喂喂喂,你们别跑啊!”

王少天跳上高处,冲那些人大喊,“我还有几张九天正雷神符,可引动九天雷霆,威力甚大,十里之内人畜不存啊!我们不是没有胜算……”

那些人听了他的话,跑得更快了。

“王兄,你可以少说两句。”李云生不禁以手扶额。

就在他们说话间,南冥往前走了一步。

没人注意到,黑蛇的身躯微不可见地一颤,悄然后退了半寸。

但随着南冥眯起眼睛,流露出警告和威胁的眼神,它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一扑,张开大嘴咬了过来。

“恩公小心!”

窦贞在后面看得清楚,急忙大喊一声。

黑蛇大嘴一合,南冥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旁观人的心顿时都悬起来,紧接着却见一袭黑衫从蛇颈后掠出,剑光如瀑,倾泻而下!

李云生等人一口气微松,然后不禁惊叹起此人的矫捷身法。

他在黑蛇的庞大身躯上奔走如履平地,时而腾跃,时而侧身,险险躲过蛇首的噬咬。那黑蛇四处转头,扭身翻滚,竟都没能奈他如何,甚至连一片衣衫都不曾沾上。

当真是步如凌波,身如急风,不时闪现的剑光更如神出鬼没,每每刺在黑蛇身上,都是一个血流如注的窟窿。

这令李云生和王少天都颇为不解,看南冥使出的功力,与他们二人也只是相差仿佛,怎么他们拼尽全力也伤不了半分的黑蛇,在其剑下却是如此脆弱?

难道,那把剑是什么绝世的宝剑?

李云生的目光落在南冥的剑身上,不管如何看,似乎都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罢了。

甚至还生着锈。

不过传言中神物自晦,若真是有灵性的神兵利器,韬光内敛也不奇怪……历代指天剑派的传承剑器,看起来不也是平平无奇、不露锋芒吗?

他们并没有时间多想,因为眼前一战看似游刃有余,实则险象环生,李云生等几个犹有余力的修行者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上前助战。

黑蛇正演得卖力,忽然发觉几只不起眼的小虫子爬上了身,内心顿时不爽:陪大佬玩也就罢了,你们算是什么东西,居然也想来踩我一脚?

它毫不客气地俯首,一口咬住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虫子,撕成了漫天血雨。接着,庞大的身躯一个翻滚,又有几名躲闪不及的修士被它碾压成泥,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

至于李云生等人的全力出手,落在身上犹如挠痒,它根本懒得闪躲。

“救命……啊!!”

一名修士临死前的惨叫,让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寒。

实在是场面变化太快,都还没有人反应过来,就已经死伤过半。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南冥与这黑蛇缠斗了这么久,并非黑蛇太弱,而是……

“退开!”

突然,一声饱含真力的暴喝,震得众人耳朵嗡鸣。

只见黑衫剑客从蛇首上纵身跃下,在空中奋力一挥,剑弧如光划过蛇腹上的伤口,溅起大蓬黑血。

接着,他竟然收剑,闪身从那伤口中钻了进去!

众人还没来得及震惊,那吃痛的黑蛇却是发出一声震天嘶吼,数十丈长的身躯激烈翻滚起来。

霎时间大地开裂,残垣倒塌,众修士仓皇躲避,附近藏着的一些凡人百姓吓得痛哭流涕,连滚带爬地往着远处奔逃,尖叫惨呼声不绝。

李云生等人这才明白,那声“退开”是为何故。这要是再不退,恐怕就要被碾成一滩肉泥!

可是,那人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消失在蛇腹中,也不知是死是活……

40 舍身

不过他们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纵然外面一片挣扎哀嚎,里面却是无比的安静。

只有一阵轻微的咀嚼声。

涂山君,也就是黑蛇,心中充满了害怕和委屈。

刚才大佬在它身上挖了个坑,进来后二话不说,先啃了自己一大口……它在外面疯狂翻滚,可不是演戏,而是真的痛得打滚啊。

它很想问问为什么,但又觉得这是在找死。所以,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南冥津津有味地咀嚼自己的一部分,并且保持沉默……

“你的演技太差了。”

南冥满足地吞下最后一口,还不忘解释,“临死前的惨叫和挣扎不够逼真,怎么能让人信服?所以我顺口帮你一把,这下就演得毫无破绽了。”

涂山君一脸无辜地不敢作声。

心道,要是大佬您说这话时,没有舔着嘴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我说不定也就信了……

“还有,不能只有我砍你才受伤,这样太假了。”南冥又说。

涂山君更委屈了……这不都是为了衬托出大佬您的神威赫赫吗?怎么还有错了?

“这次就算了,下回记得改进。”

什么,还有下回?!

它顿时感到魇生一片黑暗。

自己到底招谁惹谁了,不就是躺在地底睡了一觉吗?怎么莫名其妙就被大佬盯上,虽说跟着大佬混挺有前途的,可也有随时被吃掉的风险啊。

哪里比得上睡觉安逸?

不过大佬既然有要求,涂山君也不敢违抗。

甚至为了表明自己好学上进的决心,它立即从自己的收藏里找出一本《反派的自我修养》,迅速记下了其中的精粹。

只是有一点令它略微困扰:作为一个合格的反派,最后退场前不能不放几句狠话,可是……它的设定,是不说话的呀!

“差不多了。”

南冥估摸着时间,已过去了数十息,外面的观众大概也等急了。

他拿起锈铁剑,左右比划了几下,找准了合适的位置,然后往剑尖抹了一点自己的血,“可能会有些疼。你不用忍着,叫得越惨越好……”

说完就是一剑刺向了蛇腹内壁,剑尖透出腹外,像热刀切黄油般划出一道顺滑的裂痕。

于是,外面的李云生等人便看到,那黑蛇的胸腹突然刺出一把剑尖,随即迅速划动,自上而下地把它开膛破肚。

“昂——”

黑蛇发出更加尖锐的惨叫,身躯如疯了一样剧烈抽搐,翻滚着压塌了无数房屋建筑。

最后竟直接撞破了城墙,滚落血河之水中。

待李云生等众人赶到倒塌的城墙边,往下俯瞰,只见到血河滔滔,浪波翻涌。

那条黑蛇连同里面的人,已不知被急促的水流冲到何处去了……

“恩公!恩公!”

“南兄……”

窦贞鼓足灵力呼喊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回应。她尚且不甘心,想要跳入河中寻找,只是被李云生拦住了。

李云生随手抓来一只老鼠,往血河水里一扔。

众目睽睽之下,吱吱乱叫的老鼠甫一触到水面,立刻无声无息地融化了,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他们仔细看去,河面上隐约还飘荡着一些诡异的骨骸,不仅有动物,也有人类的……

令人悚然。

“这血河险恶,不可涉足!”

李云生冷静道,“此处有阵法封禁,我们的传讯玉符都发不出去,但是……家师身陨于此,门派应已知晓,想必很快就有人来处理此事。”

众人听了都是默然。

他们这些门派中人,入门时都会分出一丝神念制成魂牌,一来是为防反叛,二来也是避免死在了外面而无人知晓。

一旦魂牌碎裂,派内的人就知道,有人出事儿了。

李云生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幸得有他,我等才能幸免于难。可惜,那位道友怕是凶多吉少了……唉!舍身成仁,诛杀邪魔,如此英雄人物,不应死得籍籍无名。窦仙子,你既称其为南兄,可知他的名讳师承?”

“他叫南冥,乃是云流学宫的高徒,出身何处却是不知。”

窦贞如实告知,也是幽幽叹了口气,心中若有千丝郁结。

救命之恩还未相报,以后也怕是再无报答的机会,如何不令人怅然?

“放心吧,云流学宫在各地都有名册,回去一查便知。此事非同小可,我必禀告本派掌门,上报天阙,以彰其功。”李云生说。

“我也是。”

“此乃应有之义!”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不论真情还是假意,此时此刻,脸上都是一片怆然。

“可惜了一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他若不死,我必引为至交!”生性向来跳脱的王少天也难得地严肃起来。

远处的城门楼上。

一名裹着斗篷的少女默然望着血河之水滔滔奔流,藏在袖里的手攥紧了衣衫。

大风吹起了她裹面的黑纱,露出半张覆满暗红疮疤的面庞。

一半皓如凝脂,一半陋似恶鬼。

她并未遮起这平常不愿示人的可怖,任由黑纱飞散,像烟一样飘落入血河中,眼角不自觉地滑落一丝晶莹。

纤细而沙哑的声音,在风中飘远。

“无论如何,我会找到你的……”

……

……

哗哗哗哗……

咕噜咕噜……

水波翻涌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喧闹,变得安静而平缓。

暗红的河流像血管一样,汩汩流入愈渐宽广的江道中,一点点褪去了颜色。阳光破云而出,洒落在风平浪静的江面上,温暖和煦。

晨起的渔民在江上划舟,哼着歌儿,叼着烟枪,优哉游哉地撒下渔网,期待着一天的丰收。

不知谁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清澈的江水不知何时暗了下来,抬头望天,天上也没有乌云。

再定睛一看,却是有一个庞大的黑影在船底下,无声无息地缓缓游动……

“我的娘咧!”

渔舟上的人惊呼一声,吓得烟枪都掉进了水里。

当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渔舟划回江岸时,回头一看,那黑影却已逐渐远去,消失在水天一线里。

有人仿佛醒悟过来一般伏地叩拜,有人双手合十,口中喃喃自语。

不多时,沿江两岸兴起了一些新的神庙,庙中供奉着的“青冥龙神”,无手无足,形如一条黑色的巨蛇。

据传只要向其诚心祈求,便能在青冥江上逢凶化吉,遇水而安。故而日日香火不绝。

不过,那却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

未来的“青冥龙神”涂山君,正苦闷不安地飘荡在水中,安静得犹如一条浮尸。

江面上路过的舟船,一波又接一波,生人灵魂的气息勾起了它久不动弹的馋虫。

但是它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怕一个不慎,吵醒了在腹中呼呼大睡的大佬。

也不知大佬有没有起床气,万一被吵醒后心生不爽,要吃了自己怎么办?

腹中的伤口早就愈合了。它是极古老的魇,近乎不死的存在,哪怕身体只剩一点点残渣也能恢复过来。

只要不进南冥的胃,这世上它就没什么可惧怕的。

江水很缓,也很冰凉。

飘着游着,涂山君的思绪慢慢放空,似乎也有些困了。这时候,南冥却恰好醒来,并伸了个懒腰。

——噗嗤。

“哦,抱歉……”

他看了看被自己不小心捅穿了一个洞的腹腔,脸上露出歉然,“一时失手,别介意。”

然后,又打了个呵欠。

“这是到哪儿了?”

“离开岚城有两天了。”涂山君闷闷地回答。

它不会用这个纪元的单位计算距离,只能大致地描述。所幸南冥也能听懂,换算下来,他应该在岚城以北六百里左右的陌生之地。

离乌城是越来越远了。

41 诡异

涂山君闷声游了一阵,忍不住小声问道:“大佬……您看,我这次的表现,还可以吧?”

“嗯?”

正在试图酝酿“思乡之情”的南冥,闻言奇怪地扫了它一眼,“是谁给你的信心?”

“……”

“也罢,看在你还算卖力的份儿上。”

南冥知道它也是尽力了,虽然效果不尽人意,还是可以鼓励一下的。

他在腹中世界里寻摸一番,掏出一个漆黑的木盒。盒盖打开,一股尘封多年的阴风呜咽着逸散,露出里面散乱的小玩意儿。

有打磨得晶亮圆滑的眼珠子、萦绕着怨气的森白指骨、用魂火照明的骷髅头灯笼、包裹在琥珀晶体中的血滴、装着小人儿的木塞玻璃瓶……

随便一件丢出去,都是能祸害一洲的大诡异。

南冥从中随意拣了一件丢给涂山君,后者如获至宝般接过,将之小心翼翼地埋在自己的身体里。

随后又恋恋不舍地往盒子里看了一眼,里面的每一件它都想要……这些沉淀着无数纪元气息的古老藏品,是包括魇在内的超脱者之间,最珍贵走俏的交易品,同时也是地位和财富的象征。

让它垂涎不已。

而对于南冥来说,这些不过是年轻时兴起收集的玩具,除了偶尔翻出来缅怀一下过往的童真时光,就再也没什么用了。

涂山君收了赏赐,心情欢快之下,在江水中打了个滚,引起一阵波涛汹涌。

旋即它又讨好道:“谢谢大佬。大佬您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你先等等。”

南冥叫住了它。

接着他的胸腹裂开,掉出一本厚厚的线封书来。涂山君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地瞥了一眼,封页的书名是《食魇图录》。

它顿时僵住了。

“别紧张。这只是一本物种研究图鉴。”

南冥随口解释了一句。

然后翻开新的一页,指尖抹血在空白上涂动,不时抬头看看,修修改改,很快临摹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黑蛇画像。

再接着,他在后面加上极小的批注:性甘,味甜,入口有松化之感,异香浓郁……

涂山君悄悄地探视过来,想窥见他在写些什么。

但南冥马上把书一合,吞进了胸腹。

“好了,你去吧。有事我会再找你的。”他打发道。

虽然挺想把这味道不错的家伙留下来作顿午饭,可他也懂得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要是见一个吃一个,恐怕很快就再也没有小家伙肯陪自己玩儿了。

反正只要真名在手,它就逃不出自己的掌心,就当暂且放养着吧。

放走了涂山君,南冥一身湿漉漉地爬上岸,往江边一个有着炊烟的小渔村行去。

当他走到近处时,发现那并不是什么炊烟,却是火烧尸体的浓烟,焦臭中夹杂着丝丝烧烤的肉香味儿。

一伙盗匪袭击了这个渔村,房屋正在熊熊火光中哔啵燃烧。

活着的村民都被赶到了空地上,供盗匪们屠杀淫乐,粮食和财物被一筐筐抬上车马,连小孩子也被绑走,像货物一样关在笼子里。

哭喊声,怒骂声,兴奋的大笑声,还有马匹受惊的长嘶声……

在这天高云阔的江岸边,传不了多远就被风吹散。

当一切安静下来时,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南冥本想问个路,既然村民都死了,问这些盗匪也一样。

只是他还没走上去,就见一群盗匪骑着马舞着大刀,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嘴里还吼着一些他听不懂的方言。

——想来应该是在欢迎自己吧?

真是热情好客。

他便脸带微笑,张开双臂,像拥抱一样迎了上去。

黑红色的血丝从他手上延伸而出,瞬间结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整个渔村包裹成一个蠕动的巨茧。

随着一声“哧”的轻响,一切都不约而同地归于寂静。

南冥的双手恢复光洁修长的样子,挥一挥衣袖,转身向着一个方向而去。身后留下一个巨大而圆滑的深坑,像是将大地挖空的一个碗。

一刻钟后。

几名穿着天青鹤纹羽衣的修士破空而至,站在空中凝望着这个大坑。他们脸上戴着冷峻的银白色面具,双眼都被遮盖,不露出一丝表情。

有人拿出书册记录,写完后撕下一页,那页纸便化鹤飞去。

有人祭出镜状的法器,对着地面一扫,周围的场景全然被揽入镜中,形成一段如身临其境般的逼真影像。

还有人落到大坑边缘,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粒细微的土壤,似乎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这些人,是天机阁的追风使。

像风一样无处不在,又像风一样无形无迹。

追风使在天机阁中负责信息的收集和传递。每当他们的身影出现,便是说明,此处发生了非同一般的事情。

羽衣修士们勘查完毕后,将消息巨细无遗地传递回去。

然后御风而起,循着南冥离开的足迹,一路隐蔽地奔赴南方。

南冥并未发现这些身后远远吊着的小虫子,或许发现了,也不会在意。

他已深入大山中,在茂叶深林和虫兽环伺中跋涉而行。在前进的方向上,还有绵延上千里的重重大山,层峦叠嶂,高低起伏。

从盗匪的记忆中知道,这是往乌城去最近的方向。

本来是有一条弯弯绕绕的大路,但他觉得直线最短,便是遇山穿山,遇水泅水,遇见不长眼的人兽拦路,那就晚上加餐。

绕路?不存在的。

十日后,一身黑衫的剑客从深山走出,跟上了一队运货的行商。

他的衣衫满载风尘,背负的铁剑锈迹斑驳,一副潦倒落魄之相。

然而身姿矫健,足下生风,略微黝黑了一点的俊秀脸庞上少了稚气,更添英武,引得商队中的女眷眉目流转,顾盼连连。

这是一支前往幽城的行商,贩卖些常见的药草。因为并不值钱,随行的都是凡人,没有修行者。

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商队。

因为距离幽城还有一段距离,当夜他们就在野外扎营,露天席地而寐。到了深夜时分,睡得正酣的南冥忽然感到脖子一痒,似乎有虫子爬了上来。

他打着呵欠,随手把它弹飞,打算翻个身继续睡。

只是这时,耳边传来“啪”的一声,仿佛番茄摔碎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整个营地如同沸腾了一般,尖叫声突破天际。

“啊——”

这下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南冥揉着睡眼坐起,发现自己正被许多人围在中间,有些是白天见过的商队的人,有些是陌生的面孔。

他们手上都拿着刀枪剑斧,阴沉的脸色还未褪去,便换成了惊愕。

鼻尖嗅到一丝新鲜的血腥气,南冥茫然望去,看见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准确地来说,是黏着一滩尸体。

筋断骨折,血肉成泥,基本辨不清人样。

地上还滚落着一把刀。

刀刃翻卷,像是被巨力撞击而扭曲,形成一个诡异的形状。

“……”

南冥有些心虚地抽了抽手,旋即,又满脸遗憾地叹了口气。

再次抬头望向周围的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不过,有人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死一样的沉默。

围拢着的人们渐渐后退,后退,退到一定距离后,突然拔腿就跑。

可是……

“哧!”

一根黑夜中几乎看不清的血丝,瞬间划破虚空,刺穿跑得最快那人的胸膛。

“都回来,回答我的问题。”

然而没有人回头。

所有人像是疯了一样四散逃窜,几息间就全部没入黑暗中,只剩下在原地的一些老幼和女眷,满脸惊恐地瑟瑟发抖。

南冥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后者立刻跪地求饶:“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我、我们只是被那些人雇来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风中飘来一丝腥臊的味儿,有人竟是被吓得失禁了。

南冥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挤出一滴鲜红的血珠,轻描淡写地一弹,血珠飞落在脚下。

沙沙沙沙……

犹如万千蚂蚁啃噬的声音,又如流沙一泻千里,只见血珠落地之处瞬间化尘,并呈波浪状向四周席卷而去,整个山丘开始融化,像烈阳烘烤下的冰霜。

那些逃跑的人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往后看。

无论如何发足狂奔,那席卷的恐怖依然追上了他们,把他们融化在尖叫或哭喊中,洒在地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灰。

终于,最后一个人也快要被追上。

那是一个壮硕的青年武者,本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此刻却吓得痛哭流涕,连滚带爬地拼命奔逃,只恨爹妈没多生两条腿。

四周的惨叫都寂静下来,意识到只剩下自己的青年忍不住回头看,却发现那融化的边缘已到了自己脚边……

“啊啊啊啊!!”

他竭斯底里地嚎叫着,更加发狠地狂奔,然而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诡异无比,与情报所述全然不符的男人。

“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什么都说!什么都告诉你……”

他彻底地崩溃了。

但是,南冥已经懒得听他絮絮叨叨,直接一指戳进他的脑壳里,将记忆连同灵魂一起吸吮干净。

然后脸上就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竟然,有人在悬赏我?!”

而且金额还不低,足足五十万灵元。换算成凡人使用的银元通宝,就是上千万之巨,普通城池一年的赋税收入也不过如此。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有一点点兴奋起来了。

42 乱城

多少年……

多少年没有玩过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过去的游戏中他往往是猫,这还是第一次扮演老鼠的角色。

这些奔着高额悬赏而来的人,早两日前就埋伏在山外小道上,还雇了些人假扮成商队,等着到时与另一伙儿假扮成盗匪的赏金猎人会合,趁着双方交战之时,出其不意地合力杀他。

计划很不错,但是赶不上变化。

夜里宿营时,他们发现南冥竟然毫无防备地睡着了,于是心生歹意,打算趁机直接要了他的命。

结果……

南冥看了一眼手上的尸体,吹出一口气,将其化为飞灰,连同这整个山丘的灰烬,一起飘散得无影无踪。

眼里的兴奋逐渐淡去,他收敛起所有的表情,脸色变得平淡自然。

然后选了一个方向,直奔幽城而去。

如他所料不差,幽城里应该还有埋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五十万灵元的悬赏,连神通境的高手都会心动,更莫说其他低阶修行者。

在那人得到的情报中,南冥只是一个初入灵枢境的菜鸟,修行不足半年。

这样的人头价值五十万灵元,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于是迅速点齐人马,带着一群连灵枢境都没有的乌合之众,就想来搏一场富贵。

而暗地里,肯定还有更强者在观望,在虎视眈眈。

南冥并不在意有多少人想杀他,令他有点难解的是,到底谁对自己发出了这个巨额悬赏?

想自己一路走来,行侠仗义,为人和善,温文有礼,活人无数……

要说得罪了谁,也没道理啊?

他掰着指头数了数,实在数不出来几个可能存在的仇人,因为有仇一般当场就报了,或者对方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要恨也恨不上他。

这就很有趣了。

南冥并未急于知道答案,反而更享受解密的乐趣。

他有太多的时间,早晚会揭开真相。

一夜便在赶路中过去了。

翌日凌晨,一袭黑衫风尘仆仆的剑客,远远出现在幽城瞭望台的视线尽头。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神情波澜不惊。

就如一名最普通的过路人,历经长途跋涉,星夜兼程,只待入城休整一番,便又会匆匆上路。

大雾弥漫,整座城池笼罩在白惨惨的浓雾中,远远望去,犹如一座鬼城。

雾气诡谲,人心更凶。

还未走到城门十丈外,南冥便察觉到地里有些阴诡的气息,细细一看,原来是有人藏在地下埋伏。

或是用了某种龟息秘法,呼吸全无,只剩心跳。

若不是那紧张中略带兴奋的情绪波动,还有一丝丝按捺着的杀意,南冥还真未必会注意到这些脚底下的蚂蚁。

他嘴角一咧,步伐不变,如毫无所觉般慢慢走过去。

一脚踩落。

无声无息。

也没有人跳出来袭击。

直到他走过半刻钟后,干涩的地面忽然渗出腥红的血水,汩汩如泉,浸润了泥土。

那上面的野花,迎风摇曳,似乎开得更加娇艳了。

南冥已进了幽城。

这城池似乎很是冷清,大路上行人稀少,两侧的商铺几乎都闭门谢客,昏昏沉沉看不出一丝生机。

城内也有一座天机阁的白塔,塔顶高耸,缭绕在浓雾中,看不真切。

南冥走在路上,隐约感觉周围有目光窥伺。

其中有贪婪,有好奇,有轻蔑,有只是匆匆扫过一眼,也有针尖般的杀意……显然,这座城并不如它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门可罗雀,暗中隐藏的热闹,不知有多喧嚣。

他找了一个茶栈坐下,剑在桌上轻磕,发出脆响。

昏昏欲睡的老板被惊醒,一脸不情愿地迎了上来:“客官,喝什么茶?”

“有什么茶?”

“只有白水。”

“那就要白水。”

南冥面不改色地说道。

茶栈老板倒是微微一愣,耷拉着的眼皮撑起,露出一丝精光。

他用这一招赶跑过不少客人,也有人听了勃然大怒,拍桌而起。

像这剑客般,不问缘由,也不露声色的,还真少见。

这茶栈就是幽城里的第一道坎。开在大路边,进城的人看见,多半会进来喝口茶水,打探些消息。

而那些控制不住脾气的,尸体会被丢进茶栈后的巷子里,有专人收购。

“水来喽!”

老板舀了一碗凉白开,端到桌上,“客官,请慢用。”

便要转身离去。

“老板且慢,我想跟你打听些事情。”南冥叫住了他。

“客官是第一次来幽城吧?”老板脚步顿住。

“对。”

“刚来就要打听事情,可不是个好习惯。”

老板摇了摇头,“我这里只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往这大路直走千丈,就是另一边的城门。你若不是想在这里长居,最好现在就从那里出去,不要回头。”

“老板此话何意?”

南冥啜了一口水,饶有兴趣地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几分疑惑之色。

老板瞟了他一眼,总觉得这人眼中,有一丝奇怪的兴奋。

他叹了口气,指着对面的店铺道:“看见了吗,那个客栈。”

“看见了。”

“上个月,那里还住着七八个外来人,前夜被人寻仇,全部死光了。”

“恩怨仇杀,天经地义。有何不妥?”

“杀他们的仇人,也死光了。尸体被吊在城墙上,晒成肉干,被鹰隼啄食。”

老板的声音幽幽的,“因为,他们寻仇时动静太大,惊扰了一位神通境大能的床笫之欢……当夜,就全部横尸街头。”

“杀人者,人恒杀之。落得如此下场,又有何可怨?”

“客官,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

老板转身,似乎不愿再多说,“这座城,是个乱地。魔门,邪修,被通缉的罪犯,被追杀的逃亡者,各种无法无天的乖戾之人……他们聚集在此,行事无所顾忌,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杀人越货,都是家常便饭。”

南冥脸上露出一丝恍然:“难怪这里如此冷清。”

“是啊,该走的人,都走了。走不掉的,就永远留在了这里……”

“那老板怎么不走?”

“因为……”

老板的表情变得古怪,像是惊恐,又像有些挣扎。他的身体忽然一阵抽搐,白眼直翻,脸上扯出一丝诡异的笑意,“我……就是那个走不掉的人啊!”

一股黑气从他的口中冒出,里面隐隐有扭曲的人脸,尖叫着扑向南冥的脸庞。

南冥轻轻一吹,那黑气就尖叫着消散了。

“就不能好好聊个天吗?”

遗憾地看着老板缓缓倒下的尸体,他也叹了口气。

这里是真的乱。

茶栈老板倒不是个坏人,只是身体不知道被哪个邪魔夺舍了。后者或许是想借生人鼎炉潜修养伤,顺便吃几个路过的羔羊。

可惜,他的牙口没有南冥那么好,吃得多了,总是要归天的。

幽城是自古以来的乱地,坐落在群山之间,进出的路径只有一条,除非是从天上过,否则便是狭路相逢,易守难攻。

背靠着绵延大山,就算天阙围剿,城里的恶徒也可立即蹿入山中。深山重重,难以寻觅他们的踪迹。

久而久之,这里耗尽了天阙和所有正道的耐心,彻底成为无人可管的无法之地。

天阙甚至懒得往这儿派驻城主。

纵使派来,不说坐镇一方,能保住性命就算不错。稍有能力和抱负的神通境,哪个愿意来这荒僻之地等死,而入圣和太虚,已不是皇城可随意指派的了。

一口饮尽碗中水,南冥离开茶栈,前往天机阁白塔,买了一份最新的时册。

略过前面那些“豪侠榜”、“天骄榜”、“仙女榜”之类的无聊玩意儿,他直接翻到后面,果然找到了他在岚城“舍身屠魔、力挽狂澜”的英雄事迹。

他细细品读一番,脸上露出志得意满之色。

关于自己为何被悬赏的事情,也有了些许眉目。因为,这时册上还写道:经查实此人未亡。

没人会悬赏要一个死人的命。

但,到底是谁想要自己的命,依旧成谜。

他身上已无财物,想要像上次那样一掷千金,购取情报,怕是行不通了。

那悬赏是从黑市发出,里面人无定踪,没有可追查的来处。

想了想,南冥决定顺其自然,在这城里多呆几天。

该露头的,自然都会露头。

他便又找了家客栈,开了房间,蒙头大睡。

醒来时,发现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具被拍扁的尸体,以及一把断裂的刀。

南冥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近来的睡相可能有些差了,要不还是少睡一点……

他记起曾经有一次,自己在接受信徒叩拜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打了会儿瞌睡。

意识再次清醒时,那精心构建的神国已经化为一片废墟,多年积攒的玩具全部被毁,让他很是心疼了一阵子。

这样的事情,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笃笃笃!”

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恭敬的声音传进来:“客人,给您换一下茶水。”

“进来吧。”

“能否请客人开一下门,小的端着茶盘,腾不出手来……”

“真麻烦。”

南冥打着呵欠,也不换衣,披着一件贴身的长衫就去开门。

门推开的一刹那,缝里迎面刺来一支匕首,刃泛蓝光,涂着剧毒。

他侧身躲过,这时斜里又飞来数根金针,急如闪电,穿透门纸而来,恰在其目光不及的身后。

与此同时,窗台上也翻进来一个人,未及近身,挥手先洒漫天毒粉。

须臾之间,三方绝杀!

无论往何处躲闪,似乎都毫无生机……

43 天香居

既然躲不开,那便懒得躲了。

南冥右手背负,两指一夹,顿将所有飞针拢入掌中,接着手腕一抖,全部洒向那窗台上的人,逼得他急退一步。

同时左手一挥,袖中劲风疾射,便将房门拍飞,阻了那匕首的动作。下一刻,床头放着的铁剑发出一声嗡鸣,已然电射而至,堪堪挡在面门之前。

——他不敢轻举妄动。

这几人气息隐蔽,使用的手段也并不堂皇,一时分不清是什么境界。

万一里面有个神通境的高手,叫他一不小心拍死了,那可如何是好?

略略一嗅,周围还有不少气息,在关注着此间的一举一动。

还是谨慎些好。

如此思虑间,被逼退开的三人又杀将回来,这回换上了明刀明枪,直接贴身厮杀。

南冥手里有剑,心中顿时不慌。

他随意举剑格挡,动作似缓实快,总能后发先至地挡在几人的兵刃之前,防御得密不透风。

无需空手挡白刃,就不会轻易暴露他刀枪不入、万法不侵的事实,这让他老怀甚慰。

只是,与他厮杀的三人就没有那么好心情了。

尽管对方看起来修为不高,功法不强,每次格挡都是悬而又悬,险象环生。

可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他们就算打上一万年,也摸不到对方衣角的微妙感觉……

是错觉吧?

其中一人刚这样想,即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袭来,把自己手臂一扯,匕首不受控制地插入了旁边同伴的胸膛。

后者立时剧毒攻心,睁大着眼倒了下去。

另一人眼里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正要质问,眼角忽然瞥见地上躺着的一个陌生人,不由意识一顿:难道还有人潜伏?

不对,那已经是具无声息的尸体了!

而且死得分外诡异,像是被什么重物碾过一样……

只是,那张脸怎么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手中弯刀传来一丝入肉的触感,回过神来时,只见同伴的头颅已在刀尖飞起,而他手里的匕首,也顺势插入了自己的脖颈……

那人的眼睛猛然大睁。

他想起来了,那个人……那具尸体……是血魔门弃徒,杀手榜排行九十七的绝无生!

这是他脑海中最后的念头。

随后,一切尽归于黑暗。

厢房内骤然安静。

三名袭击者全部躺在地上,身上各自插着各自的武器,看上去像是自相残杀而死,并且死不瞑目。

南冥拍了拍手,觉得现场简直天衣无缝,于是一脸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来人,上酒菜!”

他走到楼下,坐在空无一人的厅堂中招呼道。

虽然修行者到了灵枢境,就可以不用饮食。不过他觉得,此时应有一壶美酒、几盘小菜,才足以抒发心中的兴致。

酒菜很快端了上来。

南冥浅尝一口,入口绵滑,醇而不烈,显然是种好酒。

倘若其中没有加入些奇怪的香料,那味道就更好了。

又夹了一口菜,这个味道倒是令他有些意外,香料完美地和食材结合在一起,挥发出一股辛辣的异香,让人回味无穷。

他忍不住又吃了一口,觉得实在不错,于是唤来老板。

“这菜是谁做的?”

“是我做的。”

“里面放的什么调料?”

“客官……可是菜有什么问题?”

老板的眼神有些闪烁,却见南冥摆了摆手,道:“不用紧张,我就是觉得好吃,想知道是如何做的。”

“这个……不是小店藏私,实在我也不知道。”

老板似乎松了口气,话也利索起来,“调料都是从天香居买来的,是他们的秘方,我就是炒菜时往里放放而已……”

天香居?

南冥若有所思,问了一下位置,打算待会就过去看看。

能够炮制出连他也感兴趣的吃食,这天香居绝不简单。人间的吃食在他口中,素来淡然无味,这个虽然分量少了点,却能吃出几分味道,多半有些诡秘。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想想怎么打发外面的一群人。

吃完酒菜,南冥推门而出。

长街依旧幽静,看似冷清极了。

只是树上,井里,屋檐上,对面客栈的窗缝,脚下的地窖,马厩的稻草堆……都藏着不止一个呼吸和心跳,还有那帽檐低垂的马夫、卖剑的小贩、阴天撑伞的怪人、牵着孙儿一脸阴沉路过的老者、眉眼如被烟熏过的女子……

更不要说,虚空中和阴影下隐匿着的高手,不时投来虎视眈眈的视线……

山雨欲来风满楼。

气氛凝重。

南冥呼出一口白气,面无表情道:“你们做杀手的,能不能也长点儿心,把潜伏练好了再出道?”

——我就是个瞎子,也看见你们了。

说完,也不待任何反应,双脚一蹬便上了屋檐,接着踏空而去。

“追!”

身后传来一阵风声起伏,脚步凌乱,杀手们瞬间卸去伪装,乱哄哄地追了上来。

其中多半为乌合之众,连灵枢境的修为都没有,只是打着凑热闹顺便捡漏的主意。

真正能追上来的,不过数十名灵枢修士,以及隐在虚空中不知身份的几道气息。

在他们眼里,南冥已经是个死人了,真正的对手只是争夺悬赏的竞争者。

谁都想当渔翁,所以并不急着出手。

灵枢境能以肉身短暂浮空,若有祭炼好的飞行法器,更可御空而飞,日行百里。

追在最前方的,就是一个御使飞剑的灵枢境修士,身穿血纹大氅,紫发狂舞,脸上笑容邪戾,显然不是正道中人。

“裘雪衣……那是血魔门首徒裘雪衣!”

底下有人低声惊呼,“没想到他也来了?他的师兄是杀手榜上有名的‘血屠’绝无生,此人心狠手辣,魔焰滔天,不是易与之辈!”

“传言绝无生已经叛出师门,他应当不会来。不过我们还是放弃吧,裘雪衣在这里,看来血魔门是对悬赏志在必得,没有机会了……”

“走!”

不少人认出那紫发修士的身份,面露惊惧,掉头而走。

见此情形,裘雪衣的脸色愈发张狂,灵力猛然一涨,飞剑发出一声破空爆鸣,速度又再提升几分。

然而,越是追赶,他心中就越是焦躁。

前方黑衫剑客的背影,似乎永远都是那般大小,任他如何追赶,也摸不着他一截衣衫。

这小子是什么妖孽,连法器都没有用,居然跑得比自己还快?!

还有那客栈的老东西,明明让他在酒菜中混入七窍香和悲风化气散,难道没放?连自己的命令都敢违背,真是活腻了,先取了这小子项上人头,再回头找他算账……

裘雪衣脸上浮起一丝恼怒,眼神逐渐阴沉。

正打算使些手段,却见那一袭黑衫倏然下拐,如燕子穿堂般没入了一个店堂中。裘雪衣急忙御剑转向,就要紧追而上。

然而瞧见那店门的名号,却不由刹住脚步。

天香居!

裘雪衣在门外徘徊,一时间竟然不知进是不进。

后面的修士陆续追来,见了这副情景,顿时也有些抓瞎。

“那小子进了天香居?”

“什么?天香居内不能动手,岂不是奈何不得他了!”

“哼,他又能在里面躲多久,等晚上店铺打烊,还不是会给赶出来。我们就在这等着,他跑不了……”

众多修士窃窃私语,眼里无一不露出冷笑。

聚集在此的,多数是些邪派魔门之流,杀人越货眼都不眨,以多欺少又有何不妥。只要眼前有利益,他们就会如飞蛾扑火般追逐,不讲任何道义。

这就是邪修。

正因行事不择手段,才为正道所不容。

裘雪衣冷冷看了他们一眼,深谙邪修本性的他,知道以自己的声威,还不可能把这些人都赶走。

索性拂袖不管,迈步往店里走去。

“他进去了!”

“嘶……这裘雪衣可真是有钱,连等一会都不愿,就进了天香居。”

“血魔门家大业大,富得流油,怕是不在乎这点区区小钱吧!便由得他去,反正里面不能动手,他又做不了什么。”

听见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裘雪衣背过去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天香居的价钱,可不像他们说得那样轻巧。

此处平日是神通境老怪的专场,听闻甚至有入圣境的巨擘微服而来。寻常的灵枢修士,若不是随长辈前来,连门儿都不敢进。

一杯茶水都要上千灵元,任是裘雪衣也要肉疼不已。

毕竟,以他在血魔门的修为地位,一年也不过有两三万进账。而在这天香居,半盏茶的时间就能挥霍得干干净净。

若不是奔着那五十万灵元的悬赏,裘雪衣是万万不会进来的。

他倒要看看,那被悬赏的小子到底有何底气,敢来这天香居中避祸。要知道,天香居向来不参与任何斗争,进来的人若不是食客,是会被赶出去的。

裘雪衣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南冥却是半点不知。

他不过是“逃跑”途中突然瞥见这天香居,想起客栈老板的话,顺便下来一看而已。

然后发现那些人竟然不敢进来……他对这个店,顿时更感兴趣了。

左右打量一番,这里的建筑风格简洁,没有过多的雕梁画栋。四壁是古朴的白檀木,地面铺着苍色的山岩,显得大气而不俗。

令人奇怪的是,店堂一角设有红布覆盖的神台,上面供奉着一尊神明雕像,手持偃月长刀,青面獠牙,面相凶恶,却不显得邪气。

南冥总觉有些眼熟,也想不起是何方神圣。

店堂内一片空旷,只有寥寥几个食客,正围成一桌,大快朵颐。

他们身上散发着浩瀚的气息,让南冥目光微微一动。

若把外面的蝼蚁比作微尘,这几人则如同沙砾,个头儿要稍微大上一点。

观其仪容举止,或洒脱自然,或沉静威严,无不带有一股久居高位、超凡脱俗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生畏。

显而易见,这是几个高手。

此刻,他们正对着几盘美食狼吞虎咽,筷出如风,犹如几天没吃饭的凡人一样,就差没舔盘子了。

——这里的食物,真有如此美味?

南冥心中生起一丝好奇,跃跃欲试。

44 食神

这时内堂门帘一翻,有个年轻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穿着简朴的粗布麻衣,肩上搭着油布,手里还提着一只拔了毛的鸡,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几位前辈,这道‘白斩鸡’马上就要好了,你们得先付账嘞!”

“得了得了!老祖我还能差你一顿饭钱不成?瞧这小子抠门的……”

“赵兄,叶小友这儿的规矩就是如此,你又不是不知。我看抠门的是你才对,此等夺天地造化的美味佳肴,不过要你一点灵元,就心疼了?”

“就是就是,今儿可说好了你请客的,不能赖账。”

“胡说,我是那种赖账的混头吗……”

四位食客。

一位白发长须、面貌枯皱的老者,拄着龙头拐杖,精神矍铄。

一位粉雕玉啄的孩童模样,腰挎酒壶,跷二郎腿,脸上笑容桀骜。

一位玉树临风、面如冠玉的俊书生,轻裘绶带,仪态清逸。

一位微胖的光头男子,圆脸上小眼眯起,霸道中流露出几分戾气。

修行者不拘于外相,越至高深境界,越是不能以貌取人。

南冥看着几人说笑间,敦促那位光头的“老祖”从乾坤袋中掏出大把灵元,给年轻老板塞了过去。

这些灵元是由天阙发行,各大商行作担保兑付,小的形如沙粒,大的形如珠玉,粒粒晶莹,散发着独一无二的灵气,难以仿冒。

南冥自然也有一些,但比起这四人的财大气粗,却是相形见拙了。

这时,裘雪衣也走了进来。

他刚进门,先是看见南冥站着,正想恶言两句,眼角不经意间扫过远处那一桌四人,登时心中剧震。

“那是赵家老祖,赵昆仑?还有……药仙谷的枯木尊者!那孩童,难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酒童子?还有一个不认识,但是能与这几人同坐一桌,想必也是入圣境的大能……嘶……”

裘雪衣暗地倒抽一口凉气,今天这是什么日子,怎么刚好碰上几个老怪出来开荤?

正自踌躇间,姓叶的年轻人却已望了过来。

“那边的客人,是来吃饭的吗?”

“是……”

裘雪衣不敢多言,赶紧拉了个椅子坐下,“叶老板,就如往常一样,来一份蛋炒饭吧。”

“好嘞,蛋炒饭一份!”

叶老板笑逐颜开,伸出手来,“看来是熟客了,规矩应该是知道的,不打折。”

裘雪衣眼角一抽,手微抖着掏出五千灵元付账。

然后就见老板目光一转,落在南冥身上:“这位客人,你呢?”

那神情作态,不像是在迎客,倒像写着“爱吃不吃”的傲慢。

南冥也不着恼,直接指着那四人的一桌,说:“就按照他们吃的,再来一桌好了。”

年轻老板微微一怔。

随即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南冥几眼,摇摇头:“客人是第一次来吧?本店的菜式价格不菲,没有足够的灵元,还是不要开玩笑的好。”

“我先尝过,若是觉得满意,灵元少不了你的。”

“本店的规矩是先……”

叶乘风翻了个白眼,心中嗤之以鼻,正要冷冷道出“先付再吃、概不赊账”的规矩。

然而这时脑海中传来的声音,让他倏然愣住了。

“叮!系统任务发布——”

“支线任务:大诡异!你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危险的意外状况,请谨言慎行。”

“任务内容:发挥你最大的潜能,做出一桌足以让神也沉沦的绝顶佳肴,使贵客感到满意。”

“任务奖励:无。”

“提示:如果你还想活着,那就不要收钱。”

叶乘风愣愣地呆立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并且绑定了“食神系统”之后,他一直战战兢兢、按部就班地遵从系统的指示,完成一个又一个的任务。

不仅锻炼出一手出神入化的超绝厨艺,修为也随着店铺日进斗金,而水涨船高。

以往系统发布的任务,都是有明确导向的,比如提升厨艺、招揽顾客、扩张店铺……每一次任务的奖励,都甚是丰厚,让他的实力如坐火箭般蹿升。

这,分明是要培养自己成为异世界的厨神啊。

今天这特么是抽疯了?

他又愣愣地看了南冥一眼。

这黑衫剑客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不知哪里值得另眼相看,一向抠门的系统,居然连钱也不收了……

“有什么问题吗?”

南冥却已找了个位子坐好,竖起碗筷等着上菜了。

料想系统也不会坑自己,叶乘风便把到嘴的话儿吞了回去,脸上挤出一丝讪笑,道:“没问题,贵客请稍等。”

他连称呼都不自觉地改了。

一旁的裘雪衣心中一阵不忿,不是说天香居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吗?

所谓的规矩,怎么到那小子身上就不管用了?

他直想拍桌而起,与之理论一番,但是想到还有一桌老怪在旁,又忍住了。

赵家老祖和酒童子还好说,这两人亦正亦邪,应不会多管闲事。

可那药仙谷,却是正儿八经的正道名门,天知道枯木尊者会不会看他一个邪修不顺眼,随手就灭了自己?

想到这里,裘雪衣脸色阴沉地瞟了南冥一眼。

这小子身上,肯定有什么秘密。

不然如此微末的修为,何须劳动五十万灵元的悬赏去杀他,还连天香居的规矩都为其破例……难道,是哪个世家豪族的贵子出门历练,不小心惹上了仇家?

半晌安静。

门帘再次掀开,叶乘风满头大汗地出来,先给四人桌上了一盘白斩鸡,后走到南冥桌前,一碟又一碟的佳肴摆落,足足有十五个菜式,香飘满堂。

“贵客,请慢用。”

接着转身就走了。

裘雪衣望着叶乘风的身影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叫道:“叶老板,我的蛋炒饭呢?”

“急什么,再等一会!”

裘雪衣气得脸都青了。

明明是他先点的菜,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这分明是把他晾在一边,光顾着伺候那小子去了!

自幼在血魔门长大,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相欺。要说是入圣境的老怪就算了,惹不起,可这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安敢如此欺我?

他终于忍不住拍桌而起!

阴阳怪气道:“叶老板!你这天香居的规矩挺奇怪啊?他是客人,我就不是……”

“聒噪!”

蓦然间,一股犹如大山倾覆般沉重的气势,猛地把他压跪在地。

余下的话顿时堵在了喉咙里,裘雪衣艰难抬头。

只见,那四位食客里的酒童子斜乜了他一眼,清脆如童音,却冷若冰霜的声音传来:“那边的小子,你是不是想闹事?”

裘雪衣吓得脸色煞白,急忙摇头。

“不不、不敢……”

“那还不快滚,啰啰嗦嗦的,看见你就心烦!”

酒童子撇了撇嘴,大袖一挥,那裘雪衣就如被大风吹刮的落叶般飞了出去,正好落在店门外的台阶前。

他狼狈地爬起来,却不敢发一语,更不敢再进去。

怒极攻心之下,竟不由“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泄愤打翻了几个看热闹的邪修,便气急败坏而去。

不一会儿,围拢在门前的杀手邪修都作鸟兽散。

天香居里有四个入圣境老怪的事情,转眼已传遍整个幽城。平日里乖张跋扈的恶徒,纷纷偃旗息鼓,暂时安分下来,不再闹腾。

察觉到这一点的南冥,心中极为满意。

看来不需要屠城了……

他开始享用美食。

天香居老板的手艺果然不错,比那客栈里的更好吃百倍。

只说那份简单的蛋炒饭,粒粒金黄,入口脆香,焦糯相宜,不知不觉就三两口吃完了。

还有那道汤汁浓白的“仙跳墙”,不知用了多少种珍稀的食材熬制,直击灵魂的鲜香,在舌尖久久回转,让人回味不已。

越是品味,南冥就越确定,这绝不是寻常厨艺能做出来的味道。

唯有天道法则的力量,才能孕育出如此美味!

想起天道,他不禁舔了舔唇。

这些奇妙存在所拥有的拨动命运的力量,是一直令他羡慕万分的。

天道即是世界的意志,其存在贯穿于世界的始终,掌控着万物生灭、众生命运,它们虽然不能创造或毁灭,却能主宰一个世界的走向。

也就是说,天道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个世界就要向什么方向发展。

南冥曾经捉住过一个天道,让它演化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文明,数之不尽的有趣物种,怪异的社会关系,奇诡的修炼方向,光怪陆离的世界位面,不可名状的法则规律……

后来那个世界就崩溃了。

天道也随之消亡。

而他,再也没看见任何一个天道在自己面前出现过。

年少轻狂,不堪回首。

这方世界的天道,怕是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如此讨好,应该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

若是露出一丝恶意,它肯定就溜走了吧?

念及此处,南冥心中叹气,脸上泛起淡淡的笑容。

“叶老板的厨艺惊才绝艳,如此美味,实在是夺天地之造化,钟世间之神秀,令人回味无穷。”他不吝连声称赞。

叶乘风闻言,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傲色;“过奖了,贵客满意就好。”

他听到脑海中传来“叮”的一声。

任务完成。

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南冥说道:“正好我府中还缺一位得力的掌勺……叶老板厨道通神,想必能够胜任。若愿往,一应待遇从优,不知意下如何?”

45 乱葬谷

啥?

这是要……招自己做厨子?

叶乘风顿时脸色一黑,心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堂堂一个未来的厨神,岂能屈尊去你家当个厨子?

他,以后可是要站在众生之巅,称霸世界的人物!

“承蒙厚爱,但我暂时还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叶乘风摇摇头,断然拒绝。

“那算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南冥的语气有点遗憾,眼神微沉,“结账吧!”

“贵客是本店开张以来第九百九十九位顾客,按照本店的规矩,可以免单。”叶乘风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他这么随口一编,南冥也就随便一信。

随后客套几句,便朝一旁那四人桌走去,拱手道:“晚辈南冥,谢几位前辈援手之恩。”

四人都停下杯盏,扭头看来。

见其面容沉静,不卑不亢,崇慕而不谄媚,礼敬而不奉承。

不禁暗暗点头:倒是个行止有方的年轻人,不让人生厌。

酒童子仰脖灌下一口烈酒,抹了抹嘴,懒散道:“不用谢我。若不是枯木老鬼说你对他门下有恩,要照拂一二,我才懒得多管闲事呢。”

南冥的目光望向另一边,那位白发枯皱的老者,流露出一丝疑惑。

枯木尊者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吧去吧,问那么多作甚?捡回一条小命,就赶紧出城去,是生是死,看你自己造化了。”

“呵呵,枯木兄是药仙谷中人,他救了你那小徒孙,难道就没点儿表示?”

那玉面书生却是湛然一笑,眼里露出欣赏,“岚城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谢师的门人果然不同凡响,敢以微末修为搏杀邪魔,心性至诚,勇气可嘉。”

“就算有志斩妖除魔,匡扶苍生,这修为可还差得远了!”

赵昆仑也插了一句,语气就粗重多了,“北方四十八城遇袭,亡者无数,也就岚城的邪魔比较弱,让你捡回一条命来。道途漫长,惜命的人才能走得远啊!若还有下回,拖延报信才是正理,留得青山在,哪儿怕没柴烧呢。”

“谢前辈教诲。”

南冥眨了眨眼,凛然回道,“但若还有下回,晚辈还是会如此选择,生死不悔。”

“哈哈哈哈……正当如此!只问本心,生死看淡!”

酒童子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指着赵家老祖说,“赵老鬼,你就别拿你的猥琐之道,去玷污人家的道了。也不嫌羞臊!”

“你这小酒鬼,欠打!”

赵昆仑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揪住酒童子的衣领就要打,酒童子也不甘示弱,两个入圣境的老怪就这样毫无仪态地厮打起来。

若叫不知道的旁人看了,怕还以为是街头流氓互殴。

“这两人性子就是如此,倒让小友见笑了。”

玉面书生微微一笑,眼里闪过一丝异色。

虽然两人只是玩笑般的打闹,举手抬足间的气势与威压,仍不是常人能承受的。

这小子居然面不改色,真是奇怪。

“那晚辈就先告退了。”

南冥不欲多说什么,就要转身告辞。

这时,枯木尊者掷出一枚碧玉般的宝珠,沉声道:“这是橼木珠,含在口中,可保你灵台清明、百毒不侵。你拿去,就当我代贞儿与你恩怨两清了!”

他抬手接过,心中有些恍然。

这枯木尊者出身药仙谷,与之前在岚城不小心救下的女修,是一个门派的。

不过听其语气,似乎不太待见自己,却不知何故,难道那窦贞回去后,还说了自己什么坏话?

蝼蚁的心思,真是难猜。

出得天香居,南冥踏空而去,直接出了城门,一路往南。

不多时,幽城里的赏金猎人都闻风而动,成群结队地缀在南冥身后,像是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幽城的白塔上,一只青鹞自天际飞来,化作纸鹤落入羽衣修士手中。

“目标逃入了乱葬谷,风十二跟丢了。”

“乱葬谷历来诡秘,雾气深重,怪不得他。让风九带人在谷口探查,若有行踪,立即上报。”

“是,尊使!”

“乌城那边,也要做些安排。这封手书,派人送到天阙监察司,他们自知如何做。”

天机阁的闭目使淡淡说道,“刑讯使今晚就会赶到。把另一个目标看好,等刑讯使一到,就对他进行搜魂。若证实了是‘夺心魔’……”

他的声音骤然一冷:“就地灭杀。”

“若不是呢?”

“抹去他的记忆,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的存在。”

……

……

阴暗的角落里,两个兜帽低垂的黑袍人正在聚首密谈。

“血屠失败了,尸体被发现在那人屋中,死状凄惨。”

“可是那人所为?”

“不确定。屋内还有另外几人尸首,似是互相攻伐而死,或许是争夺中内讧了,反而让那人逃了出去……他已出城,不过逃进了乱葬谷,应该十死无生。”

“十死无生?”

稍微高大些的黑袍人冷声道,“魔神的威能,不是你我能想象的,区区一个灵枢境的修士,不过蝼蚁而已,怎可能杀得了它?岚城的献祭仪式应该是被人破坏了。那小子就是祸首,实力定然不弱,乱葬谷也未必埋葬得了他。无论如何,必须看到他的尸体,敢坏我们黄泉道的大事,他非死不可!”

另一黑袍人低下头,默然不语。

“我不便亲自出手。你再去联系杀手榜上的人,不要血屠这种浪得虚名的,要排名靠前一些,最好是神通境。至于悬赏……就撤了吧!都是一群乌合之众,只会添乱,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是,红莲大人。”

黑袍人低头应诺。

红莲司祭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之前我让你注意的那个女人……有什么情况吗?”

黑袍人摇了摇头:“并无异常。”

“她如今身在何处?”

“自出岚城后一路沿江向北,五日前入玄武城,不知何故,忽又调头往南去了……如今,应该快要路过幽城。”

红莲司祭皱着眉,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心中有所明悟,声音近乎喃喃道:“她是在追寻那小子的脚步。不能让她找到,否则就麻烦了……”

道主的修为未复,还需闭关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不能让她坏了道主的大事。先拖着,等道主功成出关,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想到这里,红莲司祭顿时有所定计,便吩咐道:“想办法引开她,绝不能让她进入乱葬谷。记住了,人可以伤,但不能死,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们!”

“属下领命!”

黑袍人恭声应诺后,忽然化作一群乌鸦,消失在阴影中。

只有一只腐烂掉毛的乌鸦,孤零零站在红莲司祭的一侧肩上,鲜红的喙啄食着自己身上的腐肉。

空洞的鸟瞳,像是一个吸取灵魂的漩涡,诡异而阴森。

……

……

乱葬谷。

大雾弥漫。

南冥穿行在白蒙蒙的雾气中,雾气如流动的风,忽开忽合,他的身影也是忽隐忽现,仿佛一个雾中的幽灵。

脚下的泥土是湿润的,一脚踩下去,软绵绵如同泥淖。

像是有人抓着裤腿往下拉一样。

“喀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

他低头一看,是一根森白色的树枝,不小心被自己踩断了。

于是又补了一脚,把它搓成细碎的粉末,像肥料一样陷入暗红的泥土里。

大雾吞没了他的身影。

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些忽远忽近的声音,忽而如尖锐的大笑,忽而如低沉的呜咽,飘渺如在天边,下一刻又掠过耳际,回头看时,却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他似是走得累了,把剑一伫,便席地坐下。

闭目养神。

恍恍惚惚间,后背爬上来一丝让人心痒的凉意,绕过脖子,像蛇一样探向他的胸膛。

耳边似有人在喘息,空灵的女声幽幽回旋,诉说着旖旎之语。

时而淫靡如浪妓,时而清冷如玉女,让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来嘛,官人……来追奴家呀……若是追上奴家,就让你……”

“长夜漫漫,寂寞难耐,君何不与妾共赴巫山……”

“春宵一度,极乐无边……”

“嘻嘻嘻嘻……来呀……来一起快活……”

南冥睁开眼睛。

眼神中一片清明。

无形的雾气化作一条皓白的玉臂,披着红纱,凉凉的,滑滑的,在他的胸膛上如蛇游动,极尽挑逗。

他低头默看了片刻,似乎终于心动,伸出手来抓住了那条玉臂。

猛地一扯。

“啊!”

一声惊呼,婉转空灵。

轻纱蔽体的曼妙横陈在他膝间,如小鸟依人,羞赧不敢抬头。

他便双臂一环,将她揽入怀中。

“官人……”

那女子玉臂轻舒,欲拒还迎。

如云青丝,条条缕缕,轻拂在胸膛和脖颈间,如恍恍惚惚的春梦,挠得人心头微痒。

“好想吃了你。”

黑衫的剑客低头,温柔呓语。

女子“咯咯”娇笑:“那就来呀……奴家任君采摘……”

“那我就不客气了。”

南冥说着,张开大嘴,宛如鲨齿般的白森森尖牙咬在女子的玉颈上。

女子发出如蝉鸣般尖锐的嘶叫,身体化作雾气,转眼便成了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披着血红色的裹尸布,满身尘泥,像是刚从墓里挖出来一般。

它挣扎着就要逃离,但南冥的手如铁钳一样,将它紧紧箍在怀里。

“不是要一起快活吗?”

南冥咧嘴一笑。

46 追兵

红粉骷髅骨架一抖,发出“喀喇喀喇”的脆响。

它左边的小腿不知为何少了一条腿骨,像是被人从中间踩碎般,断口参差不齐。

“饶命,饶命啊!小的有眼无珠,不知冒犯了高人……”

它便哀声告饶起来。

喀嚓!

南冥伸手拆下它的一条肋骨,塞进嘴里,如嚼油条般啃起来。

边嚼边问:“与我说说,这山谷怎么回事,为何鬼气森森的?”

“是这样的……”

它战战兢兢地回答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这儿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山谷,郁郁葱葱,四季如春。

后来,幽城建立,恶徒群聚。

天阙派大军剿匪,每每不得根除,反倒折了不少兵将。于是使计将恶徒引入谷中,以天火真雷轰之,却殃及了过往行商,数千冤魂埋尸谷底。

谷底之下,恰有一条阴煞地脉,滋养阴魂,孕育出了凶魂厉鬼。

历经数千年厮杀吞噬,最后剩下了一只骷髅鬼王——便是眼前这只可怜巴巴的骷髅了。

它生前原是一官家小姐,家道中落,被卖入风尘作了妓女,好不容易得到了赎身,却在途中冤死,埋骨异乡,历经千辛万苦修成鬼王,又被困在谷中,不见天日……

说来,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它情真意切,语气哀婉。

若不看那白骨森森,真让人觉得是个我见犹怜的弱女子,饶是铁石心肠,怕也要生出几分怜惜。

“所以,这儿路过的人都被你杀了?”南冥又掰下来一根肋骨。

“不……不是的,小的只挑些强壮男子,吸取他们的元阳修炼,不会害他们性命的。”骷髅鬼王瑟瑟地说。

——当然,那些被吸尽了精气元阳,又被阴煞之气侵体的人,还走不走得出这处深谷,可就不关它的事儿了。

这只鬼王不是一般的鬼修,而是由地脉孕育、上万阴魂融合而成的地缚灵,天生便有堪比神通境的实力,又修炼了数千年,纵然入圣亲至,在它手里也未必讨得了好。

若非天道制衡,让其无法离开诞生之地,它早就到处兴风作浪去了。

看了看南冥的脸色,鬼王空洞的眼窝里幽焰一转,小心翼翼道:“大人,小的也是为求生存,迫不得已,如今已经知错,再也不敢妄害人命了……”

南冥目光低垂,淡淡地瞥了它一眼。

“给我把后面的人都杀了,我就留你一命。”

“是是是,小的以后一定洗心革……啥?”

骷髅鬼王的牙关一顿,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这个一身正气、侠骨仙风、深不可测的老怪……不是来斩妖除魔的?

……

……

裘雪衣站在乱葬谷口,皱眉望着弥漫的大雾。

这山谷中的白雾,似乎越发浓郁了,十丈开外,连路都看不清楚。

他是灵枢境的修士,眼目之明远胜常人,都是如此。那些不入门槛的江湖武者,更如无头苍蝇,两眼抓瞎。

浓雾中,不时传来呜咽的风声,听得人心头发慌。

“该死。”

他心中暗骂。

没想到那小子被追得紧了,慌不择路连乱葬谷都敢闯。早知如此,他应该放慢些脚步,派些人手绕路到前方拦截,也不至于如今陷入两难。

乱葬谷的诡异,是人尽皆知的。

进入其中的人,十个有九个出不来,剩下的一个纵使活着出来了,也会变得疯疯癫癫,并且修为大减。

因而被人视为禁地,传出了不少足以止小儿夜啼的恐怖故事。

裘雪衣心知,那个叫南冥的小子进去了,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无论生死,价值五十万灵元的头颅就在里面,在这浓雾掩盖的诡异里。

放弃?

绝不甘心。

尤其是在好几个不要命的人冲了进去以后,急迫的心情更加躁动。

不能再等了。乱葬谷的出口不止一个,说不定有人已经得手,并且从另一个方向偷偷离开……

“走,我们进去!”

他大手一挥,命令血魔门的部众跟上。

有人在前方探路,有人在侧翼回护,有人在尾部断后。裘雪衣走在众人簇拥的中间,警惕地感应四周,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便随时准备逃离。

他们走得极慢,但走着走着,也迷失了方向。

修行者的灵觉和神念,在浓雾中被遏制到了极点,几乎只能以肉眼视物。

恍恍惚惚间,裘雪衣似乎看到浓雾中有一个女子,披着红纱,撑着油纸伞,窈窕的身影,影影绰绰地接近。

他心中暗道不好。

自幼出身魔门的他,对邪魔之流的奇诡手段再熟悉不过。空旷的雾谷中,蓦地出现一个女人,本来就是一件极诡异的事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

然而,尽管意识到了危险,他的意识却越发朦胧起来。

就好像脑子被人一分两半,一半清醒,一半却在做梦。

那是一个极为美妙的春梦,温香软玉,宽衣解带,接着便是阵阵莺啼,云雨巫山……

“咝!”

骷髅鬼王空洞的鼻骨猛地一个吞吸。

裘雪衣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转眼间眼珠圆突,脸颊深陷,神情中还残留着一半温存,一半惊恐。

地上已躺着一片形容可怖的干尸,都是被吸干了精气而死。

它喜欢把最好的美味留到最后享用,所以让他多享受了一阵美梦,才慢慢把他吸干。

这会儿满足地叹了口气,似乎还在回味。自从乱葬谷出了名以后,它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奢侈的盛宴了。

“咦?又有人来了……”

骷髅的脑袋微微一转,发出“咔咔”的声音。

往地上轻轻一敲,暗红的泥土顿时将所有尸体吞没,在地下埋葬成白森森的骨架。

然后,它化作一股雾气,像猎犬一样奔向谷口。

看见了。

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

女人年纪不大,或许称为少女更合适些。穿着灰白色的斗篷,连着兜帽,以黑纱裹面,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澈的眼眸。

她背着一个药篓,手里牵着一个男童,静静立着,如风中清竹。

还差一步,就要迈入谷中。

阴风呼啸,白雾开合。

那是鬼王在心焦,在急躁地来回游动,因为那女人和小孩,还未真正踏入乱葬谷中。

那么,它就什么都不能做。

天道有常,如它这般地脉孕育的缚灵,是不能离开诞生之地的。否则,就会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师傅姐姐……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被牵着的男童忽然抬头,脆生生问道。

符慧菁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音说:“不是我们,是我。我自己进去,查探一番就会出来,你在谷外等着。”

“我想和你一起进去,不要一个人在外面……”

“听话,小狗蛋。这地方诡异,进去后若有危险,我怕护不住你。”

“不要叫我小狗蛋!”

男童气哼哼地鼓起了腮包,说道,“我有名字的,你不是给我起名字了吗?我现在叫刘凡,你要叫我小凡。”

“那你也不能叫我师傅姐姐,就叫师傅。”

符慧菁秀眉一横,弹了小刘凡一个脑壳蹦儿,让他眼泪汪汪,抱头直呼好痛。

这孩子,以前也不知是如何管教的,养成了没大没小的性子,虽然心性纯良,有时候却让人气得要死。

不过,想到他从小父母就在外奔波,一直跟着爷爷过日子,如今亲人都死去,便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她的眼神柔和下来。

这是个苦命的孩子。

磕磕碰碰地长大,没有学坏已经很好了,就算性子野一些,只要心中不存邪念,终归是个好孩子。

以后,不求他心怀天地,匡扶众生,只要心地善良,勤勤恳恳地过完一生,就很好了。

“好了,你就在这等一下,师傅很快出来。不要怕。”她柔声说。

“……我知道!我知道的,师傅不就是想去找那个人吗?”

小名狗蛋,如今大名刘凡的男童猛地扯住了她的手,紧紧不放,“你都找了他好久了,都没找到,难道要一直找下去吗?师傅姐姐,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哥哥了?”

“胡说什么。”

符慧菁白了这小屁孩一眼,脸上莫名有些微热,淡淡道,“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互相也不算熟悉,哪里有什么情爱,你一个小孩子又懂得些什么……”

“那师傅姐姐找他干嘛?”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落难,难道我能视若无睹,袖手旁观吗?”

符慧菁脸色一正,沉声道,“小凡,你要记住了,做人要恩怨分明。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哦……”

刘凡一脸怏怏地应了声,眼珠一转,又说,“可是,大哥哥那么厉害,师傅姐姐就算找到他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吧?只会拖后腿,帮倒忙,还不如不要去了。”

符慧菁瞪他一眼。

这孩子,说话倒是口无遮拦,一针见血……

若是之前炼体境的修为,确实做不了什么。不过如今她已突破到灵枢境,在修行界中,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

就算不能帮他抵御强敌,若能助他一臂之力,也是好的。

五十万灵元的悬赏,不知引来了多少吸血吃肉的豺狼,饶是他气息浑厚、剑术通神,也被逼入了这号称绝地的乱葬谷,可想而知,情况是有多危急?

放着不管,她做不到。

不过,这是她自己的恩怨,不能把刘凡这孩子牵扯进来。有什么危险,她只愿自己承担。

符慧菁把刘凡放在原地,就要往谷中走去。

没走几步,却听身后响起了“噔噔噔”的脚步声。

刘凡抹着眼泪,像一头小牛犊般冲了过来,紧紧抱住她的双腿:“师傅姐姐,不要丢下我!爹爹没了,娘亲没了,爷爷也没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算危险,我也不怕!我要和你一起去,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47 九世善魂

这孩子……

符慧菁有些措手不及地愣住了。

摸了摸小刘凡的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牵起了他的手,便继续走。

这算是默许了。

走了没多远,蓦然间谷地中刮起一股大风,浓雾如潮,淹没了两人的身影。

正自凝神警戒的符慧菁,忽然感到手中一轻,却是孩子不见了。

“小凡?”

“小凡!小凡!小狗蛋……”

她焦急地喊了几声,雾气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哭声,她来不及细想,便循声追去,不知不觉深入了乱葬谷的底部。

孩子依旧不见踪影。

却有一红衣女子,撑着油纸伞,青丝如瀑垂落,化作万千条黑线伏地而来。

转瞬即至脚边!

“簌!”

符慧菁脚尖蹬地而起,运气短暂浮空,抬腕便射出数十枚夺命银针,呈片状射向红衣女子的后心。

如泥牛入海,毫无用功。

地上的黑线汇聚一处,纠结着盘旋而起,瞬间缠上了她的足踝。

猛地一扯!

她只觉足下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似乎都要被分作两截,一股阴寒至极的气息沿着腿部直上心脉,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真是个冰清玉洁的小姑娘。”

红衣的鬼王伸出一截尖细的舌头,在唇上舔了舔,“比起处子元阴,这干净的魂魄倒是更难得的美味呢,就让我来尝尝……”

它的舌尖触到少女的脸颊,犹如受惊般,忽又“嗖”地弹了回去。

幻化的脸上露出异色——这少女的魂魄之上,竟然有着一道隐蔽的禁制,连它也突破不了。

又再尝试了几次,却都无功而返,反而消耗了一些元气。这禁制是直接种在魂魄之上,就算杀了这名少女,也奈何不得。

想了想,鬼王不敢擅做决定,便使阴风把人一卷,带到了南冥面前。

“大人,又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有些古怪……”

它讨功般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又把之前卷走的小孩扔了出来。

南冥睁开一只眼,淡淡一瞥。

“你杀不了?”

“那倒不是,只是这人身上似乎藏着隐秘,小的想着大人可能感兴趣……”

“没兴趣,杀了吧。”

他打了个呵欠,继续闭目养神。

骷髅鬼王讨了个没趣,指甲骤然变长,直接扎入少女的心窝。

“噗嗤!”

穿胸而过,血溅三尺。

这是致命之伤。少女的脸上失去血色,呼吸停止,身体变得冰凉。

一朵拳头大小的魂火,从她的灵台上悠悠升起,纯净洁白,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正在假寐的南冥倏然睁眼,伸手抓住了这朵灵魂。

它还懵懵懂懂,似乎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被手掌包裹着,感应不到外界的一切。

“九世善魂!”

骷髅鬼王忍不住叫了出来,两眼魂火骤然一亮,闪动着强烈的贪婪。

若是能吸收了这朵灵魂……

它的根基,必定能得到极大的补全!那金光是天道承认的功德,有着功德庇护,它甚至能走出这个乱葬谷,也不会被天雷轰灭。

——不可错失的大机缘!

鬼王下意识地伸手抢夺,却忘了东西是在谁的手中。

南冥漠然瞥它一眼,无形的压力如山轰落,便将这只不知好歹的小鬼拍在地上。

骷髅骨架被压入暗红色的泥土里,渐渐变形,咯吱作响。它吃力地想要抬起头来,却连稍微转动一下都做不到,两点魂火剧烈抖动,似乎就要脱离。

“啪。”

彷如巨人一脚踩下,火焰熄灭,骨头碎成了渣。

只是碾死一只虫子,南冥懒得多看一眼。

他摊开手掌,注视着熠熠生辉的灵魂,伸出一根手指,饶有兴致地拨弄。

那灵魂吓得一缩,却很快安定下来,竟傻乎乎地抱住了他的手指,像在给他取暖。

“真漂亮。”

他咧嘴笑了。

——九世的善魂,不知能否开出漆黑的花?

思忖片刻,他又将这灵魂塞回少女的灵台去,并从腹中取出一粒红芸豆蔻,碾碎了的汁液滴入胸前的伤口。

只见伤口慢慢愈合,只剩下一个鲜红的斑点。

她开始有了呼吸,脸色逐渐红润起来,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只是熟睡。

南冥有些好奇地掀开她的面纱,像是要看穿其身上的秘密,面纱下却是丑陋的暗红色疮疤,与光洁无瑕的上半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不是伤疤,也不是胎记。

正常人不会天生就长这副模样,她的容颜,应该是被人故意毁去。

正自端详间,符慧菁“嘤咛”一声醒转。

她还未睁眼,就感到眼皮一阵刺痛,仿佛有尖锐的光芒穿破浓雾,直扎人心。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光。

刺痛的感觉逐渐淡去,她勉力张开一点点视线。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熟悉的黑衫,仿佛经过一场鏖战,已经破烂不堪。

再往上看,是一柄剑。

生锈的凡铁,在寸寸崩碎,参差不齐的剑锋,萦绕着近乎肉眼可见的剑气。

它正在缓缓刺出……

山谷似乎在晃动,透过雾气的景象有些扭曲,庞然的压力,镇得地势都微微下沉。符慧菁失神地看着,看着,一时间忘了言语。

直至剑芒冲霄而起。

天光乍破!!

她骇然抬头,只见笼罩山谷的浓雾已涣然一清,无形的剑气直上云霄,把天都捅破了一个洞!

“剑气……冲霄……”

失神的少女喃喃自语,才发现这个词语并不是夸张。

而是真实存在的!

此时此刻,乱葬谷外,十万大山,方圆百城,无数生灵抬头仰望。

所有人都看见,一道凌厉的剑气贯穿天地,直将云层捅破,引得雷霆震颤!

所有的剑器,都在嗡嗡低鸣,颤抖的剑身,似乎要离鞘而去。

发生了什么?

疑问,震惊,猜测,思忖……

随着剑气缓缓消散,众人心头的巨浪,却才刚刚掀起。

乱葬谷外,一名羽衣修士手持洞天镜,记录下这惊人的一幕,化作青鹞飞去。

阴影中徘徊的黑袍人,骤然变作万千鸦影,急迫地想要冲入谷中。不料,被那煌煌剑芒一刺,阴诡的气息顿时被碾散,如以卵击石,萎靡在地。

——好像有些过了?

南冥的脸色倏然一白,身体像被抽去了骨头般,轰然倒下。

手里的剑,已然彻底崩碎,化作一捧黑亮铁屑,从指缝间缓缓流散。

在符慧菁的感应里,这具身体的生命力,也如流沙飞逝,转眼就接近油尽灯枯。

“南公子!南冥!南冥!”

她急忙将他扶起。

银针飞落,稳定伤势。幸好南冥反应迅速,才没出现扎不进去的尴尬情况。

惶惶然环顾四周,符慧菁找不到任何可用的药草,倒是看见了躺在一边的刘凡,发现其呼吸平稳,安然无恙,只是受了些寒气侵蚀,不禁心中稍缓。

她还发现了地上有块鲜红的裹尸布,以及粉碎的骨尘。

想起失去意识前的一幕,心中不禁充满苦意:自己似乎什么忙也没帮上,反而又欠了他一条命?

谷中不知是否还有危险,那剑气如此浩荡,怕是很快就会有人前来查看。

此处不可再留了。

“挺住,我带你出去。”

她低声呢喃一句,将南冥的身体背起,又一手拎着刘凡的后颈,快步出谷而去。

以其灵枢境的实力,这点负重,不算什么。

走出去约莫二十里,她寻到了一条溪流,眼见天色渐黑,便停下休憩。

一夜过去。

南冥依旧不曾醒转。

倒是刘凡醒了过来,裹着衣衫,像受了风寒般瑟瑟发抖。符慧菁给他调了些药草,服用后其情况有所好转,只是一到夜晚,阴风起时,总能听到些奇异的碎语。

性子也变得安静下来,经常一个人独处,不知想些什么。

又过去半个月。

长河落日,风吹草低。

一辆马车“骨碌骨碌”地行走在大道上,颠簸的车厢里坐着三人,外面没有车夫。

蜿蜒的长道上,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后方也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而中间,却是渺无人迹。

符慧菁拨开车帘,看了眼阴沉的天色。

——今夜,应该赶不及入城了。

她如今是一个标准的修行界草根,空有修为,却没有匹配的法器,更没有乾坤袋和飞舟这些奢侈之物。赶起路来,竟然只能靠几匹拘来的野马。

走走停停,如今已离乌城不远。

她知道南冥出身乌城,那里有他的家族和门派,只要将其送回,总有人能想到办法,让他醒转。

至于今后,自己何去何从,她没有想得太多。

她拍了拍马背,野马乖巧地放缓脚步,把车带到河边。

正弯腰取水,却见河中倏然有人破水而出,数道黑影绕过她,转眼就到了车马之前。

符慧菁回头急喝:“小凡!”

“嗖!”

稚嫩的小脸从车帘中冒出,刘凡熟练地扔出一枚飞针。

这手家传的落英针法,符慧菁已教授给他。半个月来,应付了不下十次这种偷袭,这孩子早就练得驾轻就熟。

虽然因为年纪尚小,手劲不足,准头却是有的,被那黑影随手拍飞,也阻了他半息。

这半息,就够符慧菁出手了。

只听“簌簌”几声,肉眼难辨的银芒闪过,来袭的黑影膝弯一软,纷纷扑倒。

她身形如风,落到几人身前,将其一一踢飞。

“我不杀人。你们走吧,不要再来了!”

那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一言不发就要离开。

却趁着符慧菁一转身时,有人猛地掷出一枚毒镖,直奔她的后心。

48 寸芒

“叮!”

银针与毒镖交击,发出泠然脆响。

几人脸色剧变,眼中露出不妙,转身钻入土中逃离。

符慧菁叹了口气,也不追赶。

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这种袭击不是一次两次,她都快要习惯了。

袭击的人倒不是什么高手,只是些宵小魍魉,为了传说中的“天生剑骨”、“剑尊传承”而来,还有人笃信所谓的“神剑出世、有德者居之”……

会信这些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武者,妄想着得了机缘,一飞冲天。

烦不胜烦,却又不忍灭杀。

时间久了,似乎那些人都知道她不下杀手,反而来得更频繁,更胆大。

倒是小刘凡撇了撇嘴,不乐道:“师傅,你每次都不杀他们,他们还会来的。下次再来,就更难对付了。”

“小小年纪,说什么杀人?”

符慧菁敲了他一个板栗,道,“那些人虽然可恶,但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还罪不至死。而且也伤不到我们,再过一日就到乌城,那时候就安全了。”

“师傅,你就是心太软。书上说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你这都看的什么书?快不准看了,教坏小孩子。”

“略略略……笨蛋师傅,不告诉你!”

刘凡朝她做了个鬼脸,气得符慧菁追着他便揍,两人在河边嬉闹起来。

五丈开外。

一个灰扑扑的人静静站着,看着他们嬉闹,一言不发。

明明是一回身就能看见的距离,可无论是符慧菁还是刘凡,都仿佛没有看见他。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棵树,或是一粒不起眼的石子。

存在着,却又让人本能地忽视……

灰衣人动了。

他的脚步是无声的,他的呼吸是无声的,他的心跳也是无声的。他甚至没有影子。

动作并不快,但也不慢。

一举一动,皆与天地气机相合,抬手似清风拂面,落足似白云舒卷,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让人不自觉便忽略了他的存在。

他叫刀无妄。

杀手榜上排名第四十九的杀手。

不过,这个排名属于灵枢境的刀无妄。而如今的刀无妄,是神通境。

灵枢境的刀无妄,曾刺杀神通境修士不死而遁逃,如今修为更上一层楼,入圣之下,能逃过他刺杀的人少之又少。待他稳固了神通境的修为,再完成几笔惊天动地的大生意,排名就要往上提一提了。

眼下这笔小生意,不过是中间一个小小的调剂。

在干一件大事之前,他喜欢先做点小事,放松心情的同时,也能锻炼杀人的手感。

刀无妄走到马车旁。

似乎是为了透气,车厢的帘子已掀开一角。

所以,他丝毫不费力地窥见,车厢内斜躺着的黑衫剑客。

剑客的手里已没有剑。

但是一看见他,刀无妄就觉得,这是一个用剑的人。无关乎于情报或先入为主,只是纯粹的一种感觉。

他的感觉从不出错。

黑衫的剑客呼吸平缓,面色苍白,紧扣着双眼,已然沉沉睡去。而且,仿佛要睡到天荒地老。

刀无妄静静看了片刻,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终于决定出手。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尽管只是一个灵枢境的弱冠少年,并且在沉睡中毫无防备,简直毫无挑战性。但他依旧用出了十二分的警惕,和十二分的功力。

这是一种尊重。

也是刀无妄,作为一个行走在刀尖上的杀手,能够活到如今的最大凭仗。

刀无妄用的是刀。

不是那种穿环的虎头大刀,也不是刀身笔直流畅的直刀。而是片片如银叶子的飞刀,单薄而锋利。

以蚀灵陨铁铸成,能破开神通境修士的护体灵罡,无往而不利。

他的名号是“寸芒”。

死在他手里的人,只能看见一寸刀芒,快得来不及反应。

飞刀出手,无声又无息。

刀芒如穿行在风中的树叶,沿着自然而然的轨迹,于须臾间飘落,没入它该往的地方。

咽喉!

刀无妄目不转睛地看着,神念覆盖了方圆百丈的天地。他在等着血花飞溅,又零落,一条生命就此逝去……

“哧溜。”

刀无妄的瞳孔一缩。

只见熟睡的剑客忽然睁开眼睛,舌头一卷,那飞刀便没了踪影。

剑客的眼神带着笑意,刀无妄却觉得浑身冰凉。

这人……这剑客……不……

退!

他的身形猛地急退,同时将手中的飞刀尽数掷出,就要隐遁虚空。

然而下一刻,天地间的一切瞬间凝结。

天上的飞鸟凝在空中,薄如蝉翼的飞刀凝在空中,刀无妄的身体也凝在空中,犹如琥珀中的虫子,连心跳都戛然而止。

唯有思绪还在活动。

刀无妄的眼珠无法转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宛如液体的黑红血丝从车厢伸出,施施然钻进了自己的脑壳……

无声地吸吮。

南冥轻轻吐出一口气,天地刹那间恢复了灵动。

一股微风吹过,地上仅剩的衣衫化成了灰,洒在空中,灰扑扑一片。

吸收了这个杀手的记忆,他总算明白,自己的悬赏是从何而来。

黄泉道的人,真是小肚鸡肠。

南冥的双眼眯成一条危险的弧线。但愿他们见好就收,到此为止,不然……他免不得要把暴露的危险扼杀在萌芽里了。

抬目远顾,平原的地平线上,已然能见一个极细微的黑点。

那是乌城的城墙。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以这几匹野马的体力,今夜是无论如何赶不到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脚下一个踉跄,把车厢摇得一晃。

符慧菁听见声音,急忙跑过来查看,随即不禁大喜。

“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我虽昏迷,神志却是清醒的。符姑娘,这些天来,辛苦你照顾我了。”

南冥苍白的脸上淡淡一笑,似乎下意识地就要拄剑而起,结果伸手一摸索,才发现剑已不在了。

最后,还是在符慧菁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

“你的剑碎了。”

符慧菁有些难过,她知道对于一名真正的剑客来说,用惯的佩剑是多么重要,“碎得太残破,当时情况紧急,我没办法把它收殓起来,就留在了那里……”

“无妨,不必介怀。”

南冥洒然摇头,说道,“其实手中有剑,抑或无剑,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太大差别了。只是,毕竟是我成道之器,骤然失去,心中有些感怀罢了。”

他心想,是时候弄一把真正的法器宝剑了。

那把凡铁所铸的锈剑,虽然用着还顺手,但却不能砍太坚硬的东西,不然就会露馅。

“符姑娘……”

“就叫我慧菁吧,患难一场,何需如此生分。我也斗胆,直呼南兄的名字了。”

“那在下就僭越了。”

刘凡坐在车架上,托着下巴,晃着小腿,看着两人互相寒暄、相聊甚欢,心里头莫名地有些怏怏不乐。

就好像,什么东西被人抢走了一般。

很郁闷。

他闷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猛地跳下,像头小牛犊一样跑了开去,“噗通”一声扎入河水中,溅起漫天水花。

符慧菁看了一眼,秀眉轻蹙,这孩子又顽皮了。

不过还是得去看看。这春夏时分,万物躁动,许多妖兽灵物都频繁出窝,这河里还是有些危险的……

一夜无话。

次日,天刚蒙蒙亮,马车又再出发了。

不知是否昨日死了个杀手的缘故,今日的路上平静得很,再没有宵小过来送死。便在午阳当空之时,几人到了乌城墙下。

符慧菁拒绝了南冥的邀请,自己带着刘凡在城中找地方落脚,二人就此别过。

南冥先回了一趟南家府邸。

门房对他恭敬地低头,一路行来遇见的仆从下人,纷纷侧目,有的点头哈腰,有的匆匆走开,没有人敢与他真正对视。

南冥丝毫不觉得奇怪。

他在岚城一役的事迹已经传开,经天机阁的时册润色,再由众人口口相传,成为最近茶楼酒肆津津乐道的谈资之一。

世人所见的,是少年剑客一剑渡江,为救灾民,冒着箭雨,与铁石心肠、草菅人命的岚城军对峙,终于求得一线生机。

后来蛇魔肆虐,更是他一人一剑,力挽狂澜,以命相搏,几与邪魔同归于尽,拯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间,可歌可泣。

修行中人看到的,是一名修行界天才的成长与崛起,以不足弱冠之龄,踏入灵枢之境,道心纯澈,剑骨天成,有勇猛进取之心,也有天道眷顾之运。

若不中途夭折,假以时日,正道上又将添一位中流砥柱,实乃天下大幸。

至于说书人,更是把他的事迹添油加醋,讲得天花乱坠,传扬出无数个版本。

什么南冥上仙一剑轰破岚城门,斩杀腐朽官僚,万民欢腾,举为城主,谦虚辞之……

什么一眼识破城主阴谋,与妖邪大战三百个回合,打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最后将之驯服,收为灵宠……

还有乱葬谷中那凌霄一剑,被传其实是天神下凡,接引他上天去成仙,而他感念人间多灾,众生多难,毅然决然放弃一步登天的机会,留在世间斩妖除魔……

云云。

天机阁甚至给他取了个名号,叫做“凌霄剑”,列入最近一年的新秀榜。

少年成名,衣锦还乡,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但在南家人眼里,这位理应意气风发的小少爷,却显得尤为淡定。

沉静自若,不骄不躁。

不禁心中暗叹:此子非凡人也!

蛰伏多年,受尽欺凌,一朝得势,竟然还能如此沉得住气……这样的人,想想都超级可怕,那该是有多浩瀚的胸怀、多坚定的心性?

他们仿佛看见,乌城南家飞黄腾达的日子,就在眼前。

49 问心

惊惧,敬畏,瑟缩,讨好,崇拜,期许……

南冥在许多人的脸上,读出各种表情。

蝼蚁的情感总是很复杂,比起那种纯粹的畏惧,更加丰富,使他觉得很有意思。

他云淡风轻地从人们面前走过,先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们早已给他安排了新的房间,带着院子,有假山流水,风景清幽。

换下这身风尘仆仆的衣服,他改穿白衣,束发垂落,飘逸而疏狂。

按理说,千里返家,应当第一时间去拜见家主等长辈。

但南冥并不想去。

他在府中巡视一番,没看到自己的便宜姐姐,顿时失去了兴趣,抬腿就要离开。

却在门廊拐角处,迎面与人撞了个满怀。

“啊!”

南弦月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南冥的胸膛上,狼狈摔倒,捂头痛呼,“走路没长眼睛吗?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我扶起来……是你?!”

她抬起头来,吼到一半的话忽然就噎住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任她如何骄横,也是知情识趣的。眼前的这个人,可不像以前那样,能够让她任意欺凌了。

南冥低下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与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堂妹”,伸出一只手来:“你没事吧?”

“……哼,不用你关心!”

南弦月恼怒地爬起来,挽起裙摆匆匆跑了。看她焦急的脸色,似乎真有什么急事。

南冥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之前在她身上做的实验,渐渐没了下文,若不是今日遇见,他都快忘记了还有这么个实验品。

而如今再看,她的身上……似乎多了一点儿异样的气息?

虽然很淡,与万七身上的又有所不同。

但南冥很确定,那就是心魔图中的气息。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播下的种子终于发芽,还是很开心的。

他心情愉悦地出了南府,往云流学宫而去。

先去星府转了一圈,并未看见南音的影迹。往常自己一回来,便宜姐姐总是第一个上来迎接的,如今不见踪影,倒让他有些不习惯。

耳边传来旁人的絮语,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以他的耳力又怎会听不见。

“看,他就是那个‘凌霄剑’。”

“最近风头极盛的那小子?长得倒是俊俏,就不知道有没有真本事。”

“他手里连把剑都没有,还好意思说是剑修?怕不是浪得虚名吧。师妹,你们可别让小白脸给骗了,那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呸呸呸,我看你们就是嫉妒人家长得帅又有实力,有本事你也去把天捅个洞啊……”

“啧,什么狗屁‘凌霄剑’,天赋比常人好些罢了!待我勤能补拙,早晚能压其一头,闯一个更响亮的名号……”

“嘘!小声点,他过来了……”

仿佛丝毫未觉他们的窃窃私语,南冥一脸平静地路过,转眼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身后的声音瞬间喧哗起来,从窃窃私语变成了光明正大的谈论,又随着他的远离,而渐渐停息。

他并未在意。

不过,回到药府的屋舍里,发现依旧空无一人,南冥的脸色便有些不高兴了。

有一种,玩具趁自己不在家偷偷溜走了的感觉……

这种事情在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通常是,那些玩具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诡秘,自以为聪明地隐忍下来,然后找机会脱离他的掌控。

有些他懒得回收,但也有比较喜爱的,掘地三尺也要找回来。

这一回,南冥自认没露出什么破绽,应不至于把人吓跑了?

他眯了眯眼,分出一丝神念,入魇界。

第七层,镜中仙境。

“玄元子。”

他懒得变化身形,直接伸手拈起了那黑斗篷,提到眼前,“我让你看好的玩具,去哪里了?“

“大佬,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我、我畏高……”

南冥脸色一沉。

“她去岚城找您了!”

镜魔玄元子急忙吼道,语速极快,“我怎么劝都劝不住,那小丫头说,就算您死了也要把尸首带回来……当然大佬您肯定不会死,可是她不知道啊,我又说服不了她。不过大佬放心,有我小玄子在……”

“闭嘴。”

南冥皱了皱眉。

旋即又舒展开来,慢慢道:“既然不是逃跑,那便由得她吧。玄元子,找个办法让她知晓,我已回到乌城。”

“是是是……”

交待了几句,南冥收回这丝神念,意识回归。

而他才刚睁眼,又听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来人没有打招呼,直接推门而入。

是万七。

这位万师兄近来似乎有些意气风发,穿着碧青大鹏纹直襟长袍,腰缠鎏金玉带,下巴微抬,丹凤眼上翘,显得甚是倨傲。

他手里还抓着一个人,赫然是阮小枝。

身子骨本就瘦弱的丫头,此刻脸色萎靡,被他一把推了进去,便虚弱地软倒在南冥怀里。

“南师弟,在外面奔波数月,总算回来了。”

万七眯眼笑道,“四府府尊传你去问话,跟我走吧。”

“公子,别……别去……”

怀里的阮小枝忽然挣扎着起来,“快走!他们都是坏人,要对付你……”

“没事的。”

南冥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转身把她抱入房间,放在床上,“我去去就来。”

“我说的是真的!公子,你不要去……”

“睡吧。”

南冥一指点在阮小枝的额头上,让她昏睡过去。

弓下腰的身子埋在阴影里,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更看不见,嘴角咧开的一丝森然笑意。

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万师兄,不打算与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一转身,他的脸上适时浮现出怒意,声音也沉了下来,“对一个无辜的弱女子使用问心之术,伤其心魄,不应是名门正派所为。”

“事急从权,诸位前辈也没有办法。再说,只是例行询问了几句,师弟不会为一个小小的侍女,而责怪尊长吧?”

万七微笑着,语气很是轻快。

生气吧,越生气越好,最好待会在大殿上把长老府尊都顶撞了,再治你一个忤逆不敬之罪……

他的心情历经大落大起,如今终于放下心来。

什么“凌霄剑”,任你创下偌大名头,声誉盖世,如今还不是落得个倒霉的下场。待此事一过,无论结果如何,这小子也是无法再与我竞争府尊之位了,真是可喜可贺!

想到即将去除一个巨大的威胁,万七心中甚是欢畅,直想浮一大白。

他将南冥引到地方,或者说是押送,然后便愉快离开。接下来的事情,不是他能够参与的。

南冥缓步入殿,见到了另外四位府尊。

斗府府尊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美髯男子,背负长刀,脸色漠然。星府府尊是一个轻纱笼面的女人,长发灰白,看不清什么年纪。兵府府尊是个有些不修边幅的老头儿,与文质彬彬、衣衫整洁的文府府尊坐在一起,显得更加邋遢。

而药府府尊的位置,却是坐着一名不认识的老妪,瘦小佝偻,面目苍老。南冥在她的身上嗅到了死气,不是死劫,而是天人五衰、寿命将尽的征兆。

“金钗前辈,他是你药府弟子,就由你问话吧。”

斗府府尊孙行武率先开口。

五名神通境的大修士,端坐高台,南冥一人独立其中,毫无惧色地与五人对视。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随机应变。

若是应不了变……五位神通境修士一言不合,走火入魔,大打出手,刀剑无眼,同归于尽?南冥在心中思忖着剧本,感觉哪里还可以润饰一下,比如加个三角恋什么的,好像听起来更加合理……

“南冥,放开你的心神。”

金钗婆婆忽然对他说道。

接着,南冥察觉一股微弱的神念飘来,想要钻入他的灵台。

——神念传音?

他有些不敢确定,但还是对这道神念敞开一条缝,同时在识海中瞬间构建了一个空白安全的空间,小心翼翼地把它引了过去。

金钗婆婆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她暗暗惊异:好一颗纯澈的赤子之心,心中竟无丝毫杂念,如此之人,怎会是邪魔奸佞……那些人,怕不是弄错了?

不过,她并未露任何声色,只是如原先计划,传出信息。

南冥瞬间解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不日前,天阙皇城突然传信,在五大洲内清剿名为“夺心魔”的妖魔,列出一份排查名单,其中就有他的名字。

而其起因,竟是由于一名皇子被妖魔所趁,夺了心智,在岁礼中胡言乱语,举止失当,让人发觉不妥。皇帝亲自对其搜魂,发现其皮囊下的灵魂,早已被偷梁换柱,震怒之下,当场击杀。

随后一纸令下,排查可疑之人,又发现了几名被偷换心智的世家子弟。

这些被夺舍的人,外貌修为与原来并无二致,甚至有着原来的记忆,有些甚至能抵抗问心之术,只能通过搜魂来分辨。

只是南冥不知,他们为何会怀疑自己。

——是自己的演技还不够好吗?

“兹事体大,只能用神念传信,不能诉诸言语。”

金钗婆婆又道,“如今你也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着几位府尊的面,老身问你一句……南冥,你可是夺舍之人?”

话语出口,带有一股微妙的韵律,牵动冥冥中的天道法则,让人不由自主地口吐真言。

这是问心术。

50 风起

“不是。”

南冥语气平静地说道。

座上的五位神通,或以神念观察,或以目光凝视,未发现其脸色有任何犹疑之处,不由都放下心来。

问心之术,由修为高者向修为低者施展,效果显著。偶有心志极为坚定的,就算能够抵抗,也难免露出一丝挣扎。

金钗婆婆在神通境中,修为已臻绝顶,若说这少年暗藏的实力比她还高……

怎么可能?

几位府尊暗自摇头,只觉自己多心。

金钗婆婆扭头望向孙行武,后者沉吟片刻,低声道:“怕是天阙那边弄错了。”

“那依你之见,此事如何处理?毕竟是我学宫弟子,总不能白白折了这么一根好苗子……”兵府府尊传音道。

“还能如何,监察司的人已在路上了。天阙的命令,若是公然违抗,我等也是要被治罪的。”这是文府府尊。

星府府尊冷哼一声:“不是你的弟子,你当然不心疼。天阙又怎么了,明显没有问题的人,还要像犯人一样审问吗?监察司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别说你们不知,凡被他们折腾过的,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是不经搜魂,确实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

“搜魂邪术,毁人心智!我们乌城分部,多少年才出一个这样的天才,难道就任由那些官僚随意糟践吗?”

三位府尊暗中吵得激烈,斗府府尊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金钗婆婆提起拐杖,在桌上敲了敲:“好了,都别吵了。南冥是我药府弟子,就由老身将其带回,暂时看管,如何?”

她虽未登府尊之位,但是在场人中,以她的辈分最高。此时一开口,也是颇有威信,几位府尊都没有意见。

“暂且如此吧。”

孙行武长吁一口气,一锤定音,“便让他去静思壁呆着,待监察司来人再议。”

南冥无聊地看着他们眉来眼去,自以为隐蔽地交流,心中只是想笑。

搜魂?

他连魂都没有……

随便搜,爱怎么搜怎么搜,在我的识海中划船都行,用得着如此纠结?

他于是上前一步,凛然道:“诸位尊长,若是心中有疑……我愿接受搜魂之术,以证清白!”

座上五人闻言一怔,皆是沉默不语。

还是孙行武先开口:“你可知,搜魂之术实乃邪术,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

“那你仍然愿意?”

“出言不悔。”

“哪怕从天才沦为凡俗,从此难登大道?”

“修行之道,唯心而已。”

“好!”

孙行武沉喝一声,眼中露出一丝惋惜,又有几分爱才之意,“好一个吾道唯心!你若历此劫而无恙,修为必能更上一层……”

可惜,可惜了!

他心中暗叹,如此心性至诚,比弦风更适合继承自己的刀道,可惜……却是个用剑的。

他不喜欢剑修。

若是自己的徒儿,他豁出去也定然要保下来,但只是他徒儿的一个同族兄弟而已,孙行武不愿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所以,也只能叹几声,可惜。

金钗婆婆起身,脚步缓慢地走出了大殿。

南冥跟在她的身后,两人的背影渐去渐远,连影子也消失不见。

“唉,我们这么做,真的对吗?”

不知哪一位府尊说道。

没有人回答他。

……

……

后山,静思壁。

这是一面笔直如刀、直插云巅的峭壁,壁石光滑,寸草不生,连飞鸟都难以立足。

峭壁上端,有一个仅容五人立身的洞窟,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有人以大神通挖穿山壁而成。

窟内幽深,灰暗无光。

仅有一个蒲团,一张石床。石床极窄,要蜷起身体才能睡下。

金钗婆婆把南冥放下。

她一直沉默寡言,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仿佛岁月磨去了这个女人的喜怒哀乐,让她步入平静的暮年。

“你就在这里吧。”

苍老沙哑的声音,语气很慢,“不必思虑太多。老身已托人传信给百草,待他回来,事情说不定仍有转机……”

南冥闻言微愣,眼中有些异色。

刚才谁也没问,原来是他们并不知道,百草真人已经死了……不对,府尊在学宫中肯定留有魂牌或命灯之类,怎会没有发现?

“……他行踪向来诡秘,日前曾在岚城附近现身,回来也要些时日。”

金钗婆婆难得多说了几句,“孩子,你心中不要有怨。百草把你一人丢在岚城,自是不对,不过你的事情,或许只有他才会尽心出力,毕竟……”

毕竟,他还是对你念念不忘的。

尽管话没说全,这几句透露出的信息,已足够多。

这么说,他们并不知道百草的死,倒是省了掩饰的功夫。又或许,那人根本就还活着,若果真如此,怕是会有些麻烦上门。

南冥心中暗忖。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神通境的神通更是五花八门,其中有没有起死回生之术,还真是不好说……

金钗驾云离去。

静思壁上,只剩下茫茫云海,在安静地流动。

石壁空旷,上看是遥不可及的天穹,下俯是万丈深渊,让人油然生出一种天地浩大,而人若蜉蝣的渺小感。

南冥打了个呵欠,爬上石床,酣睡如泥。

……

……

“爹爹,您真的要把我嫁给那个什么天邪老祖?我不要!”

南家府邸,家主的议事厅中,南弦月扯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袖子,语带娇嗔地说道,“那人肯定又老又丑,我才不喜欢呢,再说我还小,还想留在家里多陪爹爹和娘亲几年……”

“唉。”

被她扯着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南家的家主,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想嫁,爹能理解,可是这门婚事,根本由不得我们选择。那天邪老祖是入圣境的大修士,他指名要娶你,爹也不能不答应啊。”

“那又怎么了,我要是不嫁,他还能上门强抢呀?”

“这可不好说。”

南家家主沉声道,“邪修行事,向来无所顾忌。月儿,爹知道这样对不起你……可是爹真的没有办法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是不顺他的心意,我们南家恐怕倾覆在即啊!”

“爹……”

“月儿。”

一旁的中年妇人走上前来,抹了抹红红的眼眶,抱住她,“听你爹的话吧。其实,嫁给天邪老祖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虽然叫老祖,但是修为高深,驻颜有术,外表看上去比你大哥还年轻呢。你跟了他,以后衣食不愁,也无人可欺负你,说不定还能修行……”

“娘!”

南弦月越听越是不悦,心中又急又恼,“可我听说,那什么老祖是个色鬼,家有三宫六院,妻妾成群,淫……”

“不可妄言!”

南家家主猛地喝断了她的话。

看见女儿泫然欲泣的表情,他眼中露出一丝悔色,正想温言安慰,却见她裙摆一扬,扭身就跑了出去。

“……唉!”

一声深沉的叹息。

南家家主走出去,看着天。明明是雨后初霁,天将放晴之际,怎却偏偏有一块乌云飘来,让人心头郁郁,不得欢?

……

……

陌生的遥远之地。

明黄色的纱帐垂在床沿之上,随着开门的微风,荡漾起一片水波似的皱纹。

金线刺绣的蛟龙,在波纹上舞动,如腾云驾雾。

纱帐里,一个模糊的人影半坐在床上,似乎方自梦中醒转。

“殿下,您醒了。”

有声音在旁边响起,温润,沉厚,彬彬有礼。听来像是个儒雅的文人,捧着经书,摇着纸扇,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但它却是一只鸟。

而且,还是只黑漆漆的乌鸦,羽翼丰满,毛色发亮,鲜红的鸟喙尖锐如钩。

它正在仪态优雅地梳理自己的羽毛。

纱帐里的人说话了,声音很年轻:“突然有些心神不宁,不得不提前出关。白,如今外界是什么情况了?”

“计划有些不顺,风剑洲的抵抗力量比想象中强一些,布下的棋子未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我们的人手太少了,这一次又折了过半,都在暗中蛰伏……”

明明全身黑得发亮,却起名叫“白”的乌鸦,不紧不慢地汇报着。

那人也在静静地听。

直至听到某处,忍不住开口打断:“岚城的仪式,被破坏了?”

乌鸦点头。

“可惜了,那里是最重要的节点。岚城地下的存在,若能为本座所用,何愁大事不成……”

纱帐里的人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乌鸦接着又道:“坏事的人已经找到,发出了几次暗杀,不曾得手。连天机阁杀手榜上排行前五十的都失手了。暂时未有下文。”

“天机阁……”

帐中人默念了一句,平静的语气里似乎蕴有一丝厌恶,“都是废物而已。木已成舟,别浪费力气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只是下面的人想出口气罢了……”

乌鸦辩解了一句,又道,“不过,确实是很浪费财物。这一年来我管账管得焦头烂额,他们都以为灵元是刮大风吹来的,花钱如流水,账上全是亏空……我马上让他们把人撤回来。”

说到此处,它满腹的怨念像要变成烟飘出来似的。

“辛苦你了,白。”

帐中人淡淡说了一句,接着便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重新打破沉默:“夙玥……她如何了?”

乌鸦并未立刻回答。

这个问题,似乎是格外的沉重,近乎某种禁忌。以至于,它需要一些时间斟酌言辞。

51 真香

“按照您的吩咐,没有过多地打扰她的生活。属下的人出了些纰漏,让那位被卷入了岚城的风波,途中有些艰险,不过没有性命之虞……”

乌鸦小心地斟酌着言辞。

帐中男子静静听着,指骨不自觉地摩挲着床沿,显得心情并不平静。

只是听完之后,沉默良久,才道:“她去岚城作甚?”

“殿下……那位的转世,本来就生在岚城。”

乌鸦提醒了一句,然后似乎咽了口唾沫,“我本已使人想办法支开她,并且锁闭城门,结果她还是回来了。殿下是担心,那位与岚城仪式被破坏有关吗?应该不会的,她的记忆还未恢复……”

“罢了,无事就好。”

那人没让它继续说下去,似乎感到困倦,又再躺下,“本座要继续闭关。此次提前醒来,境界只恢复到入圣巅峰,不到太虚,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有把握……白,若无大事,不要叫醒我。”

“是,殿下。”

乌鸦应了一声,“对了,在您沉睡期间,皇帝来过一次。他摸了摸您的额头,就离开了,有些奇怪……”

“他是在查探我是否被夺舍了。不必担心,他查不出什么来的。”

帐中人淡淡说道,“转世之身,灵魂本就与身体契合,就算搜魂,只要把宿世记忆掩藏起来,也不会暴露我的秘密。更何况……”

“他又岂能舍得,把自己的儿子都变作白痴?”

……

……

半个月后。

静思壁上。

南冥已经半个月没有睁眼。

因为周边无人的缘故,他连呼吸都停止了,心脏也懒得跳动,若有人割开他的血管,会发现里面的血液仿佛凝结的果冻一样,不再流淌。

他其实只是睡着,但看上去,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每日清晨,紫气初升之时,会有一只仙鹤衔露水而来,将洞口的水壶装满。

不过,在第一、第二、第三只仙鹤被睡梦中的南冥扭断脖子,只剩下一地鸟毛之后,第四天就再也没有仙鹤飞来了……

“呖——”

远处传来一声清越的鹤鸣,随着翅膀扑棱的声音,似乎有什么进来了。

躺在石床上的南冥鼻翼微动,嗅到一丝温热的气息,像是活物。

那活物的气息快速靠近,转眼就近在咫尺。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顺便就要伸手把它捏死。

这时,耳边及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小冥?”

他睁开眼睛,便宜姐姐的脸几乎要贴在自己的脸上,呼息如淡淡麝香。

“……姐姐?”

他立刻呼出一口气,让胸膛有了起伏,并有些心虚地垂下眼,“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你是不是就要睡死在这里了?”

南音直起身来,语气中有些嗔怪。

刚才看着弟弟的脸,冰凉死寂,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真是吓了她一跳。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觉得南冥好像已经死了,躺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洞的皮囊……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她忍不住伸手,捋了捋南冥有些凌乱的黑发。

感受到指尖划过皮肤,传来的温暖鲜活的气息,她才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接着道:“以后,不可以再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了。”

南冥知道她指的是岚城的事。

明明藏在心底的担忧都快溢出来了,却偏偏什么也不说……是怕自己会愧疚么?

真是善解人意啊,而且,想得太多了。

他眨了眨眼,一脸乖巧地点头。然后装作才发现的样子,指着南音身后一个年轻修士,问道:“姐,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啊……”

南音似乎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略微尴尬地转过身去,介绍道,“这位是方槐师兄,是我在星府的朋友。我未突破灵枢境,还不能御器飞行,所以托方师兄载我一程,才能前来看你。”

“哦。”

南冥瞟了一眼这位“方师兄”。

身材高大,长得不算英俊,但也不差,身穿一件青色祥云蝠纹劲装,腰挎犀角玉玦,颇有几分年轻高手的气质。

不过,他看向南音的目光,就像便宜姐姐看自己的一样,有种怪怪的感觉。

那是一种占有欲。

南冥的眼神阴暗下来,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蝼蚁,竟也敢抢自己的玩具?

“小冥,你怎么了?好像有些不高兴。”

尽管洞窟昏暗看不清,南音却敏感地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她转过头看了方槐一眼,又看了看弟弟,心中隐约有些恍然。

“姐,我没事。”

南冥站起身来,眉眼微弯,带着笑意,“方师兄好,谢谢你照顾家姐。”

“呵呵,都是同门师兄妹,客气什么?”

方槐笑了一声,目光在这位传说中的“凌霄剑”身上打了个转儿,随即不在意地转开,又落在了南音身上,“小音,你这弟弟最近可是出了不少风头,如今被关在这静思壁,不知是何缘故?若是得罪了哪位师门长辈,我或可奏请师尊,让他代为说情……”

他是星府中一位长老的弟子,说这话时心中颇有底气,自也存了一番在心上人面前张扬本事的心思。

至于什么“凌霄剑”,他还不甚放在眼里,只当是提携未来的小舅子。

南音的目光看向南冥。

“事关机密,不能告知你们。”南冥说道。

南音秀眉一蹙:“连我也不能知道吗?”

“这个……”

南冥脸上浮现犹豫之色,又看了看方槐,沉吟不语。

方槐倒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当即笑了笑,说:“看来我不适合在场。也对,你们姐弟俩叙旧,我就不打扰了……小音,回去时传我灵符,我再来接你。”

说罢,他就驾起飞鹤,消失在云海中。

他的坐骑是一只灵鹤,比一般仙鹤体型大很多,宽阔的背上恰好能坐两人。灵鹤一声清啼,如轻舟拨开云海,双翅一扇,就划出一段极长的距离。

“姐,刚才你就是坐方师兄的灵鹤上来的吗?”

“不错。他那灵鹤是从小饲养,心灵相通,能听懂人言。”

南音的语气中有一丝羡慕,“而且飞得也快,百丈的峭壁,不过须臾间就上来了……”

“确实是不错的代步之物。姐姐也想养一只吗?”

“我可养不起。”

她摇摇头,嘴角衔起一丝笑意,“灵鹤的蛋很难孵化,幼崽又卖得很贵,方师兄家中富裕,才给他置办了一只。我呀,光你一个就够养的了,再养一只灵宠,岂不是穷到要去卖身?”

南冥也笑了起来。

然后他转过身,径直走到洞窟边沿,俯瞰深渊。

下方的深渊被云雾遮挡,只看得到白茫茫一片,不知其底。南冥的目光穿透云层,看到不远处正在快速离去的灵鹤,以及上面载着的方槐。

他的唇角一弯,笑容变得诡异。

脚下随意一碾,似乎不小心碰到了一颗小石子,它沿着峭壁滚了几下,旋即被弹飞开去,落入了深不可测的云雾之渊里。

冥冥中,某些隐秘不可见的法则被触动,石子如蝴蝶翅膀扇起的一阵风,跌跌撞撞地撞在了一株伸出石缝的枯树上。

早已摇摇欲坠的枯树,遇到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栽倒下来,带动其后的大片石块崩碎而出,轰轰隆隆地坠入深渊。

此时,恰有一只大鸟自下方掠过,被巨石擦了一下,右翼折断,晃晃悠悠哀鸣着往斜下方坠去。下方是一条幽涧,有巨蟒从涧中蹿出,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坠落的飞鸟,便向水底潜去。

那蟒蛇游得极快,须臾间便过百丈。它一口吞下大鸟,额上隐然冒出两个尖尖小角,如竹笋破土而出,竟是就要化蛟!

轰隆隆……

万里无云的晴空中,倏然天色疾变,雷云翻涌。

“咔嚓!!”

惊雷乍现,轰然劈落……在恰好飞过化蛟巨蟒头顶的灵鹤身上,方槐惨叫一声,抱着被劈焦的灵鹤就坠了下去。

不久后,远处传来巨物入水的声音,隐约中似乎还飘来了一丝烤肉的香味。

南冥眯着眼睛,鼻翼耸动:“真香。”

“……什么真香?”

身后的南音好奇地问了一句,眼中闪过疑惑。

一切说来冗长,实际只发生在片刻之间。在南音眼中,弟弟只是站在静思壁上眺望远方,看了一会儿风景。

什么都没有发生。

南冥回过身来,嘴角笑意更浓:“没什么。”

“小冥,你还没与我说,到底为什么被关到静思壁来。我听到一些传言,说你得罪了药府府尊的大弟子万七,被他陷害……”南音担心道。

“没有的事,姐姐不要瞎猜。”

南冥摇了摇头,当下便一五一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道出,个中隐由,让南音不禁大吃一惊,又极为愤怒。

再一转念,却变成了惶然无奈。如此天降横祸,连学宫的府尊们都不管,还能如何躲过?

“小冥,你快想办法……不,我来帮你想办法,一定要逃出去!”

她的语气有些慌乱,紧紧攥住南冥的手。

南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女人好像一点都不曾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是她原来的弟弟。

好傻。

他轻轻推开她的手,摇摇头:“我不走。”

“为什么?”

“我既是清白的,又为何不敢面对。逃走了,岂不正说明心虚了么?”

他振振有词,“再说,此处绝壁千仞,根本无处可逃。”

“我可以想办法的!刚才、刚才那个方槐,对我有些意思,若是我求他……或许……”

“姐姐无需多言,我是不会走的。”

南冥斩钉截铁地说道。

52 搜魂

南音的手无力地垂下来。

此时此刻,她只恨自己没有一身通天彻地的修为,在小冥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玄老!”

她在脑海中呼唤,想要寻求帮助,“你也没有办法吗?”

“……”

手上的戒指闪过一抹亮光。玄元子一阵尴尬,它倒是有不少破局的办法,但是不敢说出来啊!

万一打扰了大佬游戏人生的兴致,自己岂不是死翘翘?

因此,它只是默默地缩起来,什么也不说。

“姐姐,你该回去了。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不会有事的。”

南音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酸楚。

是啊……

小冥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决定了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

既然如此,再劝说也没有意义。她知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与其在此担忧,不如做些更有用的事情。

她发出了传讯的灵符。

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得到方槐的回应,不禁纳闷不已。

“或许,方师兄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南冥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还是我送你下去吧。”

说完,他走到峭壁边上,便跳了下去。

南音急忙跑上来,却见南冥凌空一踏,借着微弱的风力,宛如飞鸟般远去了。

灵枢境即使不借助法器,也可短暂浮空,不过空中需有借力之处。否则,一口气息用尽时,就要坠落。

她望着这茫茫深渊,不禁有些担忧。

然而不过片刻,南冥便已归来。他去时是一个人,回来时,座下却赫然多了一条腾云驾雾的蛟龙。

南音目瞪口呆。

“这……这是龙?小冥,你从哪儿弄来的一条龙……”

“只是蛟,不是龙。”

南冥从蛟背上跃下,解释道,“刚才电闪雷鸣,就是它在渡劫化蛟。我见它可怜,就出手帮它挡了一下,这小家伙感念恩情,自愿为我驱使。”

南音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有这么巧的好事?

“姐姐喜欢这条蛟龙吗?送给你了。”

“啊?”

突然被塞了一条龙,南音有些不能淡定。

她试探着摸了摸黑蛟的鳞片,后者乖顺地低下头,一点反抗的意图都没有。

如铜铃般大小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这个温柔善良的女人,似乎恨不得马上钻入她的怀里。

“它叫什么名字?”南音问道。

“没有名字,你随便起一个吧。”

“那就叫小黑。”

南音也不矫情,直接跨上黑蛟背部。

近了看才发现,这黑蛟不知为何有点鼻青脸肿的,头上的两个犄角还断了一截……大概,是被雷劫劈的吧?

真是可怜。

有了黑蛟代步,她自己也可离开静思壁,以后过来也很方便。

黑蛟载着她像是逃跑一样飞离,速度比方槐的灵鹤还快得多。

南音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脑海里响起声音。

“玄老,我决定了,我要再去一次那个禁地。”

“你想好了吗?那个地方非同一般,有些危险,连老夫都应付不了。”

“我还是不够强,可是变强的速度太慢了。禁地有着不同的时间流速,在里面修炼,可以一日千里……”

她的资质是掠夺而来,并不算好,如若按部就班地修行,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天才的脚步。

而南冥,毫无疑问是一个天才。

她不想以后一直默默无闻地躲在他的身后,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而是站在他的面前,为他遮风挡雨……

“你喜欢就好。”

玄元子只能这么说。

它想起大佬之前嘱咐自己的事情……那粒年份恐怖的红芸豆蔻,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送出。

如今看来,怕是有机会用上了。

……

……

寂静的夜。

风过如刀,削得绝壁愈发平滑,吹散了所有云雾。

今夜却没有月,也没有星辉照耀。黑暗像潮水一样无声地漫上来,淹没整个山峰。

山峰是云流学宫的主峰,被五府所环绕。静思壁就在主峰之上,像被围困在中央的囚牢。

而就在这黑暗而寂静的夜里,一个佝偻的黑影拄着拐杖,静悄悄地上来了。

“金钗前辈。”

闭目端坐在蒲团上的南冥,缓缓睁开眼睛,“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老妪沉默不语,垂着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越过他,走到洞窟的最深处。

拐杖的末端,在石壁上轻轻敲击。

“笃。”

“笃。”

“笃……”

无声无息中,石壁从中间裂开一个洞口,通往极幽深的不知名处。

金钗婆婆回头,浑浊的目光中似有什么在闪动,可这洞窟中,分明没有火光。

“你去吧。”

她沙哑着声音说。

“前辈是要放我离开……”

“监察司来人,他们阻拦不住。你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

“我不能走。”

南冥抬起头来看她,语气坚定,“前辈好意,南冥心领了。正因如此,更不能私自潜逃,陷前辈于不义。”

“老身活了快八百年,已没什么活头了。你不一样……”

金钗婆婆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追忆,她生在乌城,长在云流学宫,一生清修苦行,膝下无子女,也无徒弟。

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在她的眼底下诞生、成长,死去。而如今,她也离死不远了。

能在寿尽之前,为这个药府做最后一件事,也算是对得起这副残躯。

蜡炬成灰泪始干。

她看向南冥:“老身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未来的路还很长,快走……”

“怕是来不及了。”

南冥的目光穿过她的身后,直入黑黢黢的虚空。

“蓬!”

金黄的火光亮起,转眼间烛火如海,影影幢幢,映照出黑暗中冷峻的人脸。

那人头戴羽翎高冠,身穿鱼鳞朝服,双手背负,狭长的眼眸如鹰隼。

他的手中拿着金龙敕令,高举之下,一股浩瀚如天威般的压力,降临到每个人的头顶。

那是皇权,是圣威,是不可违逆的意志!

“哪里走?!”

蓦然间传来的冷喝,如雷霆乍响,震得人心头一跳,“皇庭监察司,厉海,奉圣命查处妖魔,包庇者按律同罪!”

“上使……”

“前辈,无需多言。”

南冥止住了金钗的话,上前一步,直视这鱼服使官,道,“我已准备好了,开始吧。”

厉海垂目注视着这少年,心中掠过一丝异样。

面对搜魂之术,既不慌张,也不惶恐,甚至……还有一丝跃跃欲试。他履任百年,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人。

——是无愧于心,还是有恃无恐?

厉海没有多想。

干他这一行的,心中只有皇命,没有怜悯。哪怕知道对方是冤枉的,也不会有半点留情。

他便伸指一点,与南冥额头相触。属于神通境修士的庞然神念,一路摧枯拉朽,毫不留情地碾进脆弱的灵台。

一刻钟……

两刻钟……

三刻钟过去了。

在府尊和其他众人紧张的注视下,紧闭双目的南冥唇角抿起,额上渐渐沁出汗珠,仿佛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有人眼中露出不忍,有人面若寒霜,压抑着心里的忿怒,也有人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而此刻,在南冥的灵台识海中,却是一番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及的场景。

厉海的神念横冲直撞,全然没有任何停留的意思,如龙卷风摧毁一切。

所谓搜魂,只是攫取魂魄中有价值的记忆,但他显然并非如此。南冥察觉到一丝不对,这道神念,带着杀意!

——他竟想杀了自己?

不是从肉体上灭杀,但若被其捣毁灵识,变成行尸走肉,和死了也没有区别。

或许是怕落人口实,他做得十分隐蔽,杀意内敛,竟谁也没有发现。若南冥真变成白痴,别人也只以为是搜魂的后遗症,不会深究。

深沉,广袤,漆黑的识海中。

南冥的灵识化作一只巨大的邪异竖瞳,在穹顶上裂开,冷冷地注视着下方。

厉海的神念,被包裹在小小的白色空间中,随着识海的波动上下沉浮,像漂浮在海上的泡沫。

渺小而脆弱。

穹顶的眼瞳微微一转,泡沫“卟”地破裂了。

厉海的神念猛然一颤,意识陷入一刹那的停顿。

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身在浩瀚无垠的海上,脚下踩着一叶轻舟。

这舟,有着树叶一样的纹路,也如树叶一样轻薄。

仿佛随时都会倾覆。

海水是漆黑的,像黏稠的泥浆,翻滚时发出令人悚然的细响,让厉海想起蟒蛇吞咽食物的声音。

他试图抽回神念,却并不能做到。与外界的联系彻底断绝,他在这里,如同一个真正的凡人。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随波逐流,不知所向。

“你出来!”

厉海四面环顾,大喊一声。

穹顶上的眼睛眨了眨,回答他的是沉默。

一条庞大的阴影自叶舟下掠过,漆黑如泥的海水掀起波澜。

站在上面的厉海,忽觉浑身汗毛乍竖,仿佛弱小的老鼠被巨蟒盯视,一股莫大的恐怖攫住他的心神。

快走!快走!

他心急如焚地来回踱步,拔剑四顾。

舟上并没有桨,哪怕想快一些也是无法,只能如无根的浮萍,飘到哪里算是哪里。

可这到底是哪里?

厉海的心中一片茫然。

53 落幕

前一刻他的神念还在南冥的识海中肆虐,下一刻就来到这个地方……难道,这漆黑泥海也算是识海的一部分?

他接到的命令,是灭杀名单上的一应人等。

不讲求证据,不需要查实。

这份名单,是经天机阁阁主解星河,亲自窥问天机而来,准确性极高。

皇帝的态度也很明确: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名单上囊括的人有各种身份,从底层打滚的泥腿子,到高坐云端的上位者,其中不乏一些含着金汤匙出世的世家嫡亲,或名门大派的真传弟子。

没有谁可以例外。

这个南冥,不过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然而,也是最诡异的。

厉海不是第一次遇见反抗,有些“夺心魔”的心智顽强,反抗也很激烈。不过,最终也都饮恨伏法。

这个南冥……到底是……

“哗啦!!”

厉海才稍微走神,漆黑的泥海上猛然翻起巨浪,那道庞大的阴影冒出头来。

触手,眼珠,人脸,鲨齿,鱼须……密密麻麻的器官,毫无章法地拼凑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无比诡谲的怪物。

只看上一眼,就让厉海感到头晕目眩,灵魂仿佛被重物击中,痛苦地跪伏下来。

——这是什么?!!!

“瞧,来了一个可爱的小布丁。”

那怪物开始说话,用的是厉海听不懂的语言,但他又很神奇地听懂了意思。

他也听出了深深的恶意。

怪物仿佛精神分裂般自言自语:“是给我们的投食吗?还是鱼饵?”

“分量太少。”

“他的脚下有着叶子……我们不能动他。”

“哦豁,完蛋。”

它缓缓沉回泥海中。

厉海从叶舟上爬起来,心有余悸地望着看似一片平静的海面,久久不曾回神。

叶舟继续漂浮。

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空间也没有尽头。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漂到了哪里。

海面上偶尔漂过一些奇诡之物。

一颗一颗如花苞盛开的雪白眼球,中央有一点黑瞳,大片大片地漂浮在海面上。

叶舟经过时,它们齐齐转过眼珠,死死地盯住上面的人。

厉海不敢与它们对视,心惊胆战地转过脸去,咽了口唾沫。

又有一滩暗红色的血浆从海底下漫上来,像铺开的渔网,阴魂不散地跟着叶舟流动。

过了许久,才渐渐弥散。

坐在叶舟上的厉海,一动也不敢动。

这幽深的黑海中,到底还蕴藏着多少诡异的恐怖?

他抱着头慢慢坐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脱身之法。

毫无头绪。

不知不觉间,他的意识似乎被夺去一段时间,再清醒时,却愕然看见,前方竟出现了地平线。

近一点看,那是一个小岛,雪白光滑的土地,与漆黑的海成鲜明对比。

厉海还看到一只巨大无匹的节肢生物从海中爬出,抖落身上的黑泥,慢吞吞上了岛。

“岛上……应该比海里安全些吧?”

仿佛感应到他的想法,叶舟往白岛漂浮而去。

还未驶近,厉海的面前忽然出现一道烟雾似的人影。

它是人身,却长着鹰头,黑喙尖长,双臂连着灰白色的羽翼,仿佛烧焦一般残破脱落。

厉海紧紧闭着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然后,他就从这鹰人的身体中穿过,烟雾被撞散,转眼又合拢为原状,并倏然回到他面前。

“哈,真是没礼貌的新人。”

它打了个招呼,用的又是另一种奇怪的语言,“欢迎来到白骨之岛。相信我,你会喜欢这里的。”

厉海还是不说话。

他想掉头就走,但脚下的舟并不听使唤。

叶舟靠岸了。

厉海踌躇着,脚像钉在了舟上,不肯挪动。那鹰人又出现,拖着长长的烟尾,绕着他来回飞舞,但似乎碰不到他一片衣角。

“上来吧。”它说。

“……这是哪里?”

厉海终于忍不住开口,与这个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些恐怖的怪物交谈,并试图套取一些情报。

“白骨岛。”

“我不是说这个岛,而是这整个世界,黑色的海……”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怜的迷途羔羊。”

鹰人的眼珠骨碌一转,用上咏叹般的语气,“这里是肮脏的死亡之地,邪祟与罪孽之海,苦难与永生者的囚笼……”

厉海露出茫然的神色。

“那……如何能离开此处?”

“离开?”

仿佛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鹰人“嗤嗤”地低笑起来,羽毛都震落了不少,“离开是不可能离开的,一辈子都不可能……除非……”

“除非?”

“你先上岛,我再与你细说。”

厉海闻言有些犹豫。他不相信这鹰人的话。

但是,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在这茫茫黑海中,它是唯一能够沟通的怪物。

于是他迈步上岸。

他的后脚跟刚离开叶舟,鹰人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双翼一闪,瞬间扑了上来。

厉海骇得脸色疾变,只道是这怪物要对自己不利,结果却见对方绕过自己,直扑向身后的一叶轻舟。

就在它差一点触碰到叶舟的时候,脚下的岛忽然剧烈摇晃起来。在厉海惊骇的目光中,整个岛屿缓缓自海中抬升,露出下方两个黑洞洞的眼眶。

接着,便是凹凸的鼻骨、白森森的牙齿和纵横交错的肋骨……这一整个岛屿,竟是一具参天的白骨骷髅!

而厉海所趴着的地方,正是它雪白光滑的颅骨。

骷髅伸出巨大的骨爪,一把捞起海中的小舟。

灰白烟雾狂飙而起,化作鹰人的模样,发出一声尖叫:“放下它!这是我先发现的!”

“滚。”

骷髅只是吐出一个音节,便将鹰人的烟雾打散成灰,洒落黑海中不见踪影。

“最后一个了……”

它喃喃自语,身体渐渐变得虚幻,竟是像失去了重量一样缓缓升起,往天穹上飘去。黑泥从它每一根骨头上滑落,使它变得光洁如新。

厉海的意识却在坠落。

坠落前,他看见穹顶上张开的诡异巨瞳,漠然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黑海吞没了他。一群怪物蜂拥而来,开始瓜分这个猎物。

“我要眼睛。”

“我要心脏。”

“我要他的魂魄,别和我抢……”

它们瞬间做好分配,仿佛极畏惧天穹上的视线,转眼又潜回深海中。

天上的骷髅已虚幻得近乎透明。

它在诡异巨瞳的注视下,脱离了识海世界,变成一道阴冷的神念,沿着原路回返,直接冲入厉海的灵台。

此时,外界刚刚过去五刻钟。

“厉海”缓缓睁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脸上。不知为何,他脸上的表情格外僵硬,像是松弛的木头,眼睛仿佛蒙上一层云翳,灰暗无神。

他张了张嘴,喉头涌动,吐出木然的字句:“不是。”

说完,竟是一刻也不停留,迈着风风火火的步伐,转身就走。

来时大张旗鼓,气焰高涨,去得却如此干脆利落,仿佛逃难一般……几位府尊的心中都浮起一丝狐疑,总觉其中有些古怪,但又说不上来。

他们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南冥,眼里露出怜悯。

生生遭受这番无妄之灾,还不知灵识受到了何等损伤,对心志的打击也是巨大的。无论如何,这人基本算是废了。

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还未来得及绽放光芒,就要坠落。

真是命运无常,天道无情。

……

……

烛火融融,映照幽冥。

如若是一般的火光,在这安静的夜里,自然显得平常。可这火光,却是亮在早已人去镂空的郭家大宅。

郭家灭门凶案已过去年余。

这院子依旧冷清。

郭如意轻轻吹熄案上的灯火,黑暗中只剩下冷艳的眸光。

红衣如火,白发如雪。

就像是幽暗里悄然腾起的火焰,初时尚不起眼,待注意到时,已成燎原之势。

她的面前放着许多用纸折成的小人儿,背面用血字写着一个个南家重要成员的名字,有些已经划去,有些仍然鲜红夺目。

提笔落墨,她在写着“南弦月”的名字上,勾了一撇。

然后连同那些被划掉的纸人儿一起,在掌心攥成一团粉末,如风沙飞散。

半年前,她放出消息,乌城南家有一纯阴之体的女子,是合体双修的绝好鼎炉,引来那一名邪道巨擘,硬生生把人抢了回去。

本来按照前世的轨迹,这个南弦月会在一年后参加云流学宫的初试,被高人看中收为门下,并凭借优越的天资,崭露头角,成为日后南家崛起的一大臂助。

更重要的是,此人后来会被南冥收服,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也是记忆里折辱她最甚的一个恶毒妖女……

“我要你生不如死。”

郭如意的纤指紧握成拳,骨节咯吱作响。

这一世她先知先觉,在南家诸人还未成长之前,就先断其一臂,算是占了先机。那个掳走南弦月的邪修,性情残忍乖戾,喜怒无常,毫不怜香惜玉,手下白骨累累。

南弦月在他的手里,一辈子都不会有翻身的机会。

她又翻起一个纸人。

背面的名字,是“南弦风”。

在她印象中,此人是个真正的修行者,一生求武,只问长生。但是,在南家有倾覆之难时,他也曾出手力挽狂澜,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54 命运书

上一世,南弦风曾入天道剑池,拔出一柄上古神兵,名曰“钧天”。

天道剑池有剑器万千,但其中称得上神兵的,不过九数。

钧天剑是其一,还有一柄承天剑,多年前被开朝皇帝拔出,并凭此剑大杀四方,平定五洲,后来成为历任皇帝的随身佩剑,镇压天阙气运。

换言之,能得到承天剑的认可,才能荣登大宝,继任帝位。

与之并立的钧天剑,虽无皇命钦定之光环,却也注定不是凡物。得到它承认的南弦风,在上一世被尊称为“钧天剑尊”,至郭如意身死时,修为已近入圣。

此人不好对付。

郭如意皱了皱眉,虽然今生的轨迹发生了变化,南弦风未入剑道,而是在随霸刀孙行武修行刀法。但他深居简出,心性淡泊,又有神通境的师傅护着,极难算计。

想了想,她把南弦风的纸人放回,又拿起两个纸人。

——南音和南弦雨。

前者是南冥的同父异母姐姐,在前世基本毫无印象,似乎没有修行的资质,早早就夭折了。后者是南弦风同父异母的二弟,一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草包纨绔子。

无论是哪一个,似乎都没什么对付的价值。但若利用得好,或许,也能成为一招绝妙的毒棋……

郭如意回想着前世的记忆,近期即将发生的一些大事,心中顿时有了定计。

她唇角一弯,勾勒出极为妖艳的弧线,像是在笑。

却毫无温度。

在暗处谋划的这一切,她都不打算亲自出面。连亲生弟弟都被送到四方教潜修,就是为了不让他卷入这场风波。

郭家所发生的一切,让她心有余悸,如坠冰窟。

然而,让她屈从命运的轨迹,放弃复仇,却是万万不能。

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她觉得,上天让她重生一世,就是让她来复仇的。与那个恶魔有关的一切,统统都要毁灭,才能解恨。

此事已成心中魔障,不能根除,则修为永无寸进。

郭如意的眸中掠过一抹酝酿极深的恨意。

“就算你真的已经废了……这才刚刚开始!我会一点一点拔除你的爪牙,将你们全部推入深渊……”

……

……

“公子,醒醒……”

阮小枝轻轻摇着南冥的肩膀。

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地睁眼,窗台外一抹曦光撇落,恰洒在他的脸上,带来和煦暖意。

“我又昏倒了么?”

南冥轻声问道,口中吐出一口白气,冰凉刺骨。

阮小枝急忙递上一条热巾,覆在他的额上:“公子,不要再勉强自己了!刚才符姐姐来看过,说你气虚血弱,经不起剧烈运动,尤其不能再运灵力,否则……”

“扶我起来。”

“公子,你不能下床!”

“那,给我倒杯水吧。”

阮小枝倒了一杯温水,南冥缓缓接过,还未递到唇边,手腕忽然一抖。

“啪!”

杯子粉碎,水溅一地。

阮小枝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碎片,一边收拾,一边心里止不住地发酸。

公子……曾经是多么厉害的一个人啊……

自从那件事过后,却变成了连茶杯都握不稳的废人,他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虽然他从来不说,也不表露在脸上。

甚至还和往常一样,每日晨起练剑,一挥一刺,依旧那么认真。就算面对小人的嘲笑和风言风语,也只是一笑而过。

看上去,风轻云淡,似乎毫不在意。

可是……

当他偶然看着手里的竹剑,愣愣出神。或是在夕阳西下的问道崖上静坐,脸上流露出一丝难言的落寞。

又或是,在某个不眠的深夜,一个人对月独酌。

阮小枝都看在眼里。

怎可能不在意呢?公子只是不愿身边人担心,才表现出开朗乐观的样子,坚强得让人心疼。

她多想为他做些什么。

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口笨嘴拙,连开解的话都不会说。

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狠狠诅咒那些让公子变成这样的坏人,希望天上降下一个雷来,把他们都劈死。

她又端了一杯茶水,这次直接递到南冥嘴边,却见他摆了摆手。

“小枝,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南冥的声音很低沉。

阮小枝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想起符姐姐“不能让他动气劳神”的郑重嘱咐,便乖巧地依言出去了。

随着大门缓缓闭合,房间内变得幽暗,死一样的寂静。

南冥脸上的“虚弱”、“落寞”一扫而空,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淡漠脸。他张开大嘴,吐出一本黑漆封皮的书。

它很厚,坚硬的封皮上有着不详的图案,血色如钩。

他翻开一页,上面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又翻到后面,找到一页空白的——其实也算不上空白,因为已写了几行。

他咬破手指,就要以血书写,但指头才刚伸出去一点,那本书却猛地后跳,“啪”一声自己合上了。

“……好吧,好吧。”

南冥无奈地摇摇头,把指头上的血舔回去,伸手一招,房间里的笔自动蘸墨,落入他的手中。

重新摊开书页,提笔续写。

“……那玉瓶却是无比神奇,每日孕育一滴仙灵玉露,滴在灵药上,瞬间便可涨五百年药龄,喂食灵兽,能让其发生蜕变。”

他想了想,又把“五百年”划掉,改成五千年。

继续写道:“万七得到这玉瓶,发现其功效,如获至宝,珍而重之地藏了起来,不对外人所示。他暗忖如此重宝,出没之地必然不凡,便又回那地方搜寻,果真让他找到了一株千年朱果树,不禁大喜过望。那树上果子已然成熟,有灵蛇守护……”

“万七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击败灵蛇,取了朱果和蛇胆,回府中炼成一锅大药,服之,修为大涨……”

他落笔极其随意,完全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天马行空,肆意挥洒。

因为现在是一个“废人”,不能到处走动,整日被关在屋子里“调理身体”,他也只好写写小说,聊作闲暇时的消遣。

至于为何要以这位“万师兄”为主角,自然是因为其体内的魔种,已逐渐发芽。

魔种吸收的负面情绪越多,就能越早破壳而出。

恰逢那天万七过来,名为探望,实为示威加试探,放下一堆不咸不淡的废话之后,也留下了一缕毛发。

南冥便顺手以这毛发为引,开始编写他的故事……

……

……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万七骑着神骏的龙马,腾云驾雾地自天上经行而过,望着下方的灵田药圃和殿台楼阁,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最近一连串的奇遇,让他感觉自己时来运转,简直像成了天道的私生子。

半年前的某个夜晚。

他不知为何,突然心血来潮,从入定中惊醒过来,去了一趟后山闲逛,捡到一个玉瓶。

那时脚下一滑,本该有灵气护体的手背,不知怎的竟被一条树枝擦破出血。

血液又恰好滴在玉瓶上,一道信息流入脑海,让他知道这玉瓶已经认主,并且具有不可思议的妙用。

为了验证它的功效,他偷偷在一个药圃上做了实验,一夜之间就得到一株五千年的神药。

当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极度的惶恐。

如此不可思议的重宝,竟然被自己捡垃圾一样捡到,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好事?

且不说有没有副作用,若被人知晓自己身怀重宝,恐怕立刻会引来杀身之祸。

神通境寿不过八百,入圣境寿不过五千,太虚、寂灭不得而知。

而这瓶中的一滴玉液,竟能瞬间催生五千年的灵药……可想而知,就连入圣老怪也会心动神摇!

如此抖抖索索过了半月,确信自己得到玉瓶的事情没有泄露出去,万七才渐渐放下心来,使用起来,却是更加小心了。

又是一个心血来潮的夜晚。

他不知为何,总觉得后山还有什么在吸引自己,按捺不住又去一趟。

这回发现了一株千年朱果树,树上有数十枚果实已然成熟,散发着异香。

万七又陷入了惶恐。

这么大一棵神树放在后山,竟然这么多年都没被人发现,怎么就偏偏被自己遇上了?

他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时间也不敢采摘,转身就走了。

然而过了好几天,不见任何动静,想起朱果的神效,他又不禁心中痒痒,便回到后山。

正要采摘之时,却发现树上有灵蛇守护。那灵蛇修为看不穿,似乎与自己相差仿佛,鏖战一番应能拿下。

万七倒还松了口气,觉得事情还在接受范围之内。如此灵物,若是抬手就能得到,那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经过数日的苦战,他终于把灵蛇打得奄奄一息,取了蛇胆,摘了朱果,丹炉里炼了大半个月,炼出一炉极品通元丹,一粒可增数十年修为。

“哈哈哈哈哈……”

丹成之日,他忍不住心中的狂喜,仰天长笑。

接着便是数月闭关。

万七的修为本来已是灵枢境中期,他想着借助丹药,一举冲至巅峰,可省却数百年苦修。

而在出关之时,他不小心摔了一跤,竟然就此顿悟,觉醒出属于自己的神通,随即一举迈入神通境!

神通境在乌城已算是不得了的人物,这下他可真是志得意满,一改以往小心翼翼的作态,开始以下一任府尊自居。

金钗婆婆不理事,云花仙子不争权,在百草真人失踪的时候,作为其弟子的万七代掌府尊权利,没有人提出异议。

如今,他便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在众弟子敬畏又崇拜的目光中腾云驾雾而过,心情飘飘然如在梦中。

眼角瞥见脚下的一个院子,他想起那个曾让自己如鲠在喉的小子……

“凌霄剑?”

不过昙花一现的辉煌罢了,运道不好,转眼就跌落云头,零落成泥碾作尘。如今想想,当初自己与他置气,还真是好笑。

他早已没有站在自己面前的资格了。

55 发现

心中转过百般念头,万七降下云头,往那院子而去。

院子里,阮小枝正在烧一锅热水。

公子今日又逞强出来练剑了,虽然没有像往常那样昏倒,却也练得浑身虚弱,额上冷汗涔涔。按照符姐姐的说法,他这是体虚气寒,喝口热水会好很多。

她拎着热水,正要回屋,却见天上降下一匹威风凛凛的龙马,不禁吓得一呆。

又见那马上下来的人,小手一抖,整个水壶摔在地上。

“公子!公子!那个坏人又来了……”

她健步如飞,这是南冥无聊时教了她一些修炼之法,让她身强体壮,在砍柴烧水和打扫屋院时,动作更加爽利。

也正因有了炼体境的修为,面对万七浩瀚的神通境气息,才更感到惶恐。

万七没有阻拦,也没有理会她。

他反而有点享受,这种大王巡山一般的威凌感,让弱小者感到惊慌失措,会给他带来一点小小的乐趣。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心魔,但就算走入邪道,他也不在乎——只要手握力量,任他天高海阔,去哪里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大不了远走高飞,以神通境的修为,也可开宗立派了。

悠然自得地这般想着,万七迈步入门,见到躺在床上的南冥。

南冥正捧着一本书,执笔书写着什么。

见万七推门而入,他也并不抬头,只是把书一合,停下了笔。

“南冥师弟真是好雅兴,卧病在床还有兴致看书。”

万七施施然走来,语气中带着一股居高临下和胜利者般的怜悯。

如今没有利益上的纠葛,他倒也不是全然嘲讽,而是着实带有一点可怜的意味。

同时,又有一种别样的快感。

只是南冥脸上平静的表情,让这种快感打了个折扣:“闲来无事,写点小玩意儿打发时间罢了,不值一提。师兄此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也是闲来无事,来看看师弟你,身体是否恢复好了。”

万七笑了笑,似乎不经意般提了一句,“再过一年,就是学宫武会之期。大名鼎鼎的‘凌霄剑’若是不能上场,恐怕会让许多人失望不已。”

“学宫武会?”

“哦,师弟还不知道,这是学宫中十年一度的比武,目的是考校弟子修行成果。先在各城分部选拔,获胜者上天阙总部,竞逐名次……”

“原来如此。”

南冥打了个呵欠,似乎丝毫不感兴趣,“那就祝师兄旗开得胜,力拔头筹了。”

“我已入神通,不必参与初试了。倒是你——”

他语气云淡风轻,让万七感到一阵憋闷,像是拳头打在了空处,“怎么,师弟不打算参加吗?”

“公子身体这么虚弱,怎么还能去比武?你这个人没安好心!”阮小枝忍不住说道。

万七瞥她一眼:“师弟,你这侍女好不懂规矩,主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下人插嘴了?若是你管教不来,我府中还有些美姬,比这小丫头懂事百倍,不如我送你几个……”

阮小枝咬着嘴唇,脸色涨得通红,转而又变得煞白,紧张地望向南冥。

“这就不劳师兄挂怀了。”

南冥摸摸她的头,暂时还没换个玩具的打算,只是摇了摇头,“我有些乏了,师兄若是无事,就先忙去吧。学宫武会的事,一年后再说,如何?”

赤裸裸的送客。

万七隐隐有一种,对方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让他觉得不舒服,心头积郁着一股莫名邪火,却又无处发泄。

最后,只得悻悻离开。

……

……

夏去冬来,转眼又过半年。

在一个雪花纷飞的清晨,金钗婆婆的寿数走到了尽头,缟衣白发,面容安详地坐化于山林间。

许多人为其送行。

就算是平日里并不相熟的弟子,也同感哀悼。

面对群龙无首的药府,万七终于得偿所愿,在其余几位府尊的举荐下,得到来自天阙总部的任命,成为新的药府之主。

这半年里,他的修为如同打了鸡血般,蹭蹭直涨。

明明没有怎么修炼,却还是一路冲上了神通境巅峰,距离入圣只差临门一脚。

如此不可思议的修行速度,哪怕翻遍史书,也不曾有所记载。

万七心中半是窃喜,半是惶恐。

就算是修炼了魔功,进境也不可能如此惊人。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哪里出了问题,可又不敢与人细问,那些隐隐约约的魔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他觉得自己既没有入魔,也不是在幻梦中。

只是一切得来太易,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随着时间而慢慢淡去。

没过多久,万七在一次外出办事时,遇见一名风姿绰约的女修。

万七不是没见过女人的雏儿。但是看见她的第一眼,修行近百年的他,竟产生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短短几日的相处,让他觉得,这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缘分。

二人很快结成道侣,过上了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一切都是如此圆满,宛如小说中书写的主角,不费吹灰之力就走上人生巅峰,让人犹坠梦中。

直到某一天夜里。

熟悉的心血来潮之感又再出现,万七从入定中悚然惊醒,感到一阵心神不宁。

他不由自主地起身,来到山脚下,漫无目的地一排排屋舍走过,最后停在了一个院门外。

他当然认得这个院子。

当初,他还是个灵枢境的弟子时,曾受师命来跑过几次腿。

如今物是人非,他的修为早已超越了当初的百草真人,身份地位不同往日。那个曾让自己嫉妒忌惮的凌霄剑,也已经成了废人,与自己不是同一层次的存在。

可为什么站在门前,依旧感到一阵心悸?

万七按捺住心底的不安,推门直入。

清冷的月光下,秋千在树下微微晃荡。风从窗的缝隙吹入屋内,发出低沉的呜咽。

南冥伏在案上睡着了。

案上放着一本摊开的黑皮书,最后一行的墨迹还未干。

万七无意中瞥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睛。

“……若他发现自己的人生全由他人书写,不知会是如何有趣?便在今天夜里,他心血来潮,走入这个院子中,终于发现真相。”

这就是最后一句。

万七倒吸了一口凉气,捏着书页的手指渐渐开始发抖。

他猛地把整本书翻过来,一页又一页,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终于确信,这上面所写的就是自己一年来经历的一切,就连与道侣的房中私话,旁人绝对不可能得知的那些密语,都分毫不差。

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丝丝缕缕蔓上背脊,犹如毒蛇的吐息。

这一点也不有趣。

万七抬目望向伏在案上的南冥。

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惊怖和恐惧。

他又迅速挪开眼睛,仿佛怕目光惊扰了那人的熟睡,尽管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若真是想象中的那样,再遮掩又有何用?

“咕嘟。”

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他强自定下神来,并拿起了桌上的笔。

无论如何总要试验一下。

提笔之时,他又深深吸了口气,笔尖颤抖着,小心翼翼落在书页上。

“万七突破到入圣境。”

笔墨刚落。

他体内灵力一阵暴涨,瞬间突破了神通境的极限,心中升起一片明悟,仿佛对所有的药性毒理都透彻于心。

所谓入圣,就是在某一道上达到极致境界,才能称之为圣。

在此基础上,若能进一步明悟己心,达到道心通明的境界,就能被称之为“至圣”。

万七本就是从小培养的毒人,以身试药无数,如今以毒入道,是一种剑走偏锋的邪道,极难大成。

可是在这笔下,也只需要一瞬间。

万七提着笔的手在颤抖。

天空骤然传来一声惊雷,云中电蛇乱舞,闪得窗花的剪影在地上忽隐忽现。

这是晋级入圣境的雷劫。

巨响骇得万七猛一哆嗦,赶紧执笔划掉了刚才写的一行字。天空中雷劫立马消停,而他体内顿感空虚,才体验了几息的入圣境修为,已然消失不见。

这下,由不得他不相信了……

原来自己所获得的一切,都只是他人笔端下的寥寥数语,既可以写下,也可以抹除。这一刻,他对自己的存在、过去甚至此刻的所思所想,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如果一切都是被人操控的,那他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万七的胸膛激烈起伏,眼神从惊慌、恐惧变成了木然,然后渐渐发狠起来。

修行者,不信天命。

他再次提笔,脑中急念电转,就要在命运书上写下将自己化身天道的大逆之言,然而还未落笔,手中之笔已被人捏住。

颤巍巍地抬头,却见南冥已经醒来,嘴角露出一丝戏谑的笑。

“师兄,做人不能太贪心,会被‘它’发现的。”

万七强忍着惊惧,当机立断发动神通——缩地成寸!

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又瞬间出现在南冥面前,鼓尽全力的一拳已贴在其心窝,凌厉的力量逸散开去,震得整个屋子都轰隆作响,几乎就要倒塌。

击中了!

然而,万七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意。

因为南冥生生受了这一拳,身体晃都没晃,仿佛神通境修士的全力一击,对他来说不过蚂蚁噬咬,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在意。

万七绝望地跪在了地上,心中万念俱灰。

56 天魔

“你……到底是什么……”

南冥却不再说话。

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崩溃的人,准确地说,是看着他体内孕育的两枚魔种。

贪婪,嫉妒,愤怒,恐惧,绝望……

庞大的负面情绪在万七的心神交织,被那虚幻的魔种如饥似渴地吸取着,它们在蠕动,一鼓一鼓,似乎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

命运书能够书写凡人的命运,但却不能直接操控他们的心神。它只是替人们做选择,左右他们的行动,并且在能力范围内,凭空生出所需的事物。

南冥可以用它把一个人写死,不过这个人是充满恐惧,还是乐呵呵地去死,他就管不着了。

它与之前南冥使用过的缩小灯一样,属于超脱规则的奇物。

也是一件极有趣的玩具。

它的好玩之处在于,既能赋予命运,也能夺去命运。就像积木一样,将其堆砌成自己想要的形状时很有成就感,完后再把它推倒,又能收获一份破坏的乐趣。

南冥现在就翻开它,却没有提笔,而是捏起一张书页。

——喀嚓。

沿着封线撕了下来。

万七惊愕地抬头,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但是身体依旧完好,修为也没有变化……他猛地想起了什么,脸色剧变地冲出门去。

不一会儿,他跌跌撞撞地冲了回来:“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把她还给我……把莲儿还给我!!”

他似乎已失了理智,双手直扑上来扼住南冥的脖子,如恶鬼般扭曲的脸上,不自觉流下两行泪来。

“莲儿是谁?”

南冥不为所动,只是又撕下一页。

万七的动作倏然顿住了。他的表情怔怔发愣,脑海中掠过一片空白,木然地喃喃自语:“是……莲儿……是谁?”

手抚上脸颊,触到一片湿润。

奇怪,自己为什么哭了?

而下一刻,随着又一页书纸被撕去,万七感到自己的体内一阵空虚,神通境巅峰的修为竟在瞬间倒退回初入神通之时。

他顿时想了起来——

“不,不!你在干什么?”

他心中升起一股深切的恐惧,骤然得到又骤然失去的巨大落差,让他整个人不自觉地颤栗起来。

万七扑上来,死死抱住南冥的手,阻止他进一步的撕书。

然而那双手动作依旧,慢条斯理,稳定而一丝不苟地逐页撕掉。而随着书页一张张脱落,万七的修为也一步步下降,凡是命运书赋予他的,都一点点被夺走。

“啊啊——”

万七发出一声竭斯底里的嘶吼,身体肉眼可见地逐渐变得枯槁,两眼无神,佝偻着背,双手无力下垂。他突然开始疯狂撕扯自己的头发,喉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笑,又像在嚎啕大哭。

他似乎已预见到自己的命运,却远未准备好去接受。

“如果……我求你……能不能放过我?不要拿走……还给我……”

说着说着,万七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最终变成了听不清的嗫嚅。

他的心也渐渐沉下去。

因为他读懂了南冥看自己的眼神——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就像在看一只滑稽的猴子,兴致勃勃的目光下,隐藏着令人战栗的淡漠。

这是魔的眼神!

万七心如死灰地垂下头。

两股交缠的诡异气息,从他的灵台上升起,像是破茧而出的蝶。

那是肉眼无法捕捉的存在。

它们甫一脱出,就仿佛抽走了这个人所有的精气神,而两者的形态却愈发凝实,薄如蝉翼的翅膀上勾勒出晦涩的纹。

南冥抬手抓住一只。

另一只却灵活地绕过他的手指,直奔他额上灵台。

虚幻的形体一下子没入,转眼又如水入油锅般溅了出来,疯狂地往远处逃去。

“倏!”

南冥一口气把它吸进嘴里,尝了尝,没什么味道。

然后他又看向手上这只。

它正在疯狂挣扎,翅膀扑扇成一片幻影,并传递出愤怒的信息。

翻译成人话,大概是:“放开我!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虫子!你会后悔的,天魔大人不会放过你……”

“天魔?”

“你完了!你完了!等这个世界被我们攻破的那天,你的灵魂会被撕扯成碎片!”

自称天魔的小蝴蝶尖叫着。

南冥摸了摸下巴,好久没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了,上一个这样说的家伙,好像已经成了他收藏品的一部分……这只蝴蝶,不如做成标本吧?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碾碎了蝴蝶的一边翅膀。

“说说你们天魔吧。”

“啊!你这个该死的……可恶的……我……我说……”

存在受到根本的威胁,它不得不屈辱地低头,收起了嚣张气焰。

天魔是游离于界外的奇异存在,以生灵的负面情绪为食,最擅长乱人心智,勾起人心底暗藏的魔念。

因为它们虚无的特性,可以穿越虚空,自由往来于诸天万界,到处觅食。

而这个世界,就是天魔们看中的猎场。

按照它的说法,这里的人从未见过天魔的存在,也根本不懂得如何抵御,甚至入魔后功力大涨还很兴奋,简直像一个毫不设防的宝库。

哪怕像它这样的小喽啰,也能将一个修为高深的人玩弄于鼓掌间。

而在它之上,还有大天魔,天魔主,以及天魔帝君的存在,论操弄人心的手段和能力,何止比它强上百倍。

若非世界是封闭的,寻常天魔进不来,只有未曾孵化的魔种能植入人心欲念之中,这样的好地方早就被瓜分了,也轮不到它来觅食。

它只是一个探路的前锋。

七大天魔主散播魔种,孵化出来的天魔崽子,在吸干孕育自身的宿体后,还能继续寻找下一个宿体,发展壮大。到了一定程度,它们就会互相吞噬融合,晋级为大天魔,然后打开世界通道,让源源不绝的天魔鱼贯而入。

——享受一场最后的盛宴。

“你们这个世界,是一个超脱者创造的。”

说到超脱者,天魔显得有些敬畏,那是它们食谱外的存在,“超脱者陨落了,世界本应随之消亡,鬼知道为什么它还在……不过也离死不远了,黄泉之流被截断,轮回崩坏,你以为你们还能活多久?”

闻言,南冥挑了挑眉头,这个世界要完了吗?

难怪总觉得构成世界基本的规则有些不稳定,天道也比较怂。

不过,烂船尚有三斤钉,距离彻底的崩溃,应该还要一段很长的时间。

他看着手里的天魔。

这种东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是块鸡肋。

他张嘴从腹中世界取出另一本更厚的书,把天魔放入一页空白纸上。

“喂喂,你要干什么?住手!快住手……唔唔……唔……”

拼命挣扎的翅膀被贴在书页上,犹如落入水中的虫子,瞬间不能动弹。

“天魔主不会放过你的!!”

啪。

书页一合,它被夹扁成薄薄的一片儿,半透明的纹路,像树叶的脉络一样清晰。

一只漂亮的蝴蝶标本。

可惜翅膀只剩半边。

南冥有些遗憾。想起它说的大天魔、天魔主和天魔帝君,心中升起一丝期待。

但愿它们不要食言,早日来填充自己的收藏。

南冥与天魔的一切交流,用的并非语言。

所以,近在咫尺的万七是听不见,也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他只看到南冥又一次拿起命运书,执笔开始写些什么。

而脑子忽然变得昏沉,不知不觉便浑浑噩噩地走出门去……

次日。

药府的后山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影。他衣衫褴褛,头发披散,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时而嬉笑,时而哭叫,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万七疯了。

有人说,他是强行冲击入圣境,走火入魔;也有人说,他是修炼了禁忌的魔功,所以才短短时间内修为飞涨,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几位府尊派人把他擒住,禁锢在牢狱中。

学宫中戒严三月,搜查魔功,无果。反而发现了几名勾结邪派的弟子,一一逐出门墙。

随后此事不了了之。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件盛事吸引了去。

十年一度的学宫武会,即将拉开帷幕。

……

……

竹舍的后院中。

南冥手握一柄竹剑,站着一动不动。

他已这样站了两个时辰。

从午时的烈阳当空,到此刻的日渐西沉,昏黄色的夕阳没入云层,天变得黑沉。

“要下雨啦。”

阮小枝撑了一把伞,但是无法靠近。

南冥只是站着不动,却仿佛有一股沉凝的气场,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起风了。

风初始是轻缓的,逐渐变得喧嚣,呼啸着刮过竹林,像一只肆无忌惮的大手,狂暴地撕扯着人们的衣衫。

阮小枝手中的伞没拿稳,一瞬间就吹上了天。

她顾不上捡,只是担心地看着南冥,看着风把他的衣角刮得猎猎作响。

心中其实是有些埋怨:公子总是如此,从来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虽说养了大半年,已不如初时那般虚弱,可也不能随便糟践呀!

她正想着要不要把他强行架回去,这时忽感到眼前一花。

风声骤然停了……

下一个刹那,风又重新流动起来,让她怀疑之前是否产生了幻觉。

“咔嚓。”

轻微脆响,阮小枝循声望去。

只见南冥手中的竹剑已然断落,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

她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那断裂的竹剑上,有什么刺得她眼睛生疼。

——是剑气吗?

“哗!!”

大雨倾盆而下,粒大如豆,噼里啪啦地打在竹叶上,霎时把它们都打蔫。

南冥忽将竹剑一抛,磅礴的无形剑意破体而出。

落在他方圆百米的雨滴,骤然一顿,随即缓慢旋动起来,化作无数凌厉的水剑,将竹剑击了个粉碎。

“啪!”

不知为何,天地间倏然一清,风雨都淡了下来。

阮小枝眨巴着眼睛,看着缓缓转过身的南冥,总觉得他似乎有哪里不同了,可具体是哪里,却也说不上来。

“公子?”

“回去吧。”

南冥挥了挥手,嘴角衔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看见他笑,阮小枝的心情也莫名地轻快起来,笑道:“公子可是又练成了什么新招式?看着好像很厉害……”

“是自创了一招剑法。”

南冥说着竖起一指,指尖吞吐着无形剑意,凛冽凌厉,让人忍不住避开目光。

他说道,“我如今体虚气弱,难以运转灵力,催动剑气……这是剑意,由意念催发,不受灵罡护甲所阻,直接攻击心神,伤人于无形,杀伤力比一般剑招有过之而无不及。”

阮小枝听得似懂非懂,反正很厉害就是了:“那这招叫什么名字?”

“魂归去来剑!”

57 学宫武会

雪如丝锦,纷纷扬扬落下,覆盖在苍岩台阶上。

台阶很长,蜿蜒向上,犹如盘绕于山峰的蛟龙,一路通往峰顶的平台。那平台由一整块古朴的苍岩砌成,名为试剑台。

试剑台,问道崖,静思壁,分别位于山顶、山腰和山脊。

其中,问道崖最为热闹,静思壁最是冷清。

而试剑台上决成败,则是最引人瞩目的盛事,弟子间的恩怨私斗且不说,十年一度的学宫武会也在此召开。

高台上,五府尊的坐席已入四人,唯有药府空缺。

许多弟子在旁观战,这是难得一见的盛事,哪怕不上台,能目睹高手比斗、见识各种神功妙法,也不算白来一趟。

人头攒动中,有两道瘦削的身影自天外飞来,在浩淼如海的飞行法器中灵活穿行,硬生生挤到了观战的最前方。

其中个子稍高的,身着紫罗长衣,肩托挺拔,脸上戴着白玉面具,银边立领竖得很高,将脖子遮挡严实。

另一名侍立在侧的,似乎只是个婢女,面貌清秀,撑着一把银丝伞,亦步亦趋地跟在玉面公子身后。

那伞骨精细,流转着灵光,是一件极稀有的飞行法器。伞沿垂下半透明的轻纱,将两人的身影笼在朦胧中。

学宫武会是公开的盛事,并不排斥外人观战。因此,周围的弟子也只是微微一愣,便没再注意这突然出现的两个人。

他们的注意力在台上,一名青衫男子正手执长剑,大杀四方。

此人是灵枢境中期的修为,剑术并不高明,但招式动作奇快,每次出手,都比对面快上一息。他的对手虽然修为不低,但却被青衣男子打得节节败退,很快就认输了。

“这人有点意思。盈儿,去打听一下他是谁。”

“小姐……”

“闭嘴,不是说过了么?在外面不许喊我小姐,要叫公子!”

那玉面公子突然嗔怒,原来竟是个女扮男装的西贝货。

她的声线经过秘法掩盖,阴柔中带着男子的低沉,“回去掌嘴五下。下次再犯,就不带你出来了,记住了吗?”

“是,盈儿一时嘴快,请小……公子不要生气。”

名唤盈儿的婢女委委屈屈地认错,转身去打听那青衣男子的身份。

不一会儿便有了结果:“公子,那人叫做秋景胜,是这学宫星府的首席弟子。他修习一门叫‘弈棋玄功’的功法,修为只有灵枢境中期。”

“才灵枢境中期,就能称为首席吗?”

“公子有所不知,之前的星府首席是一个叫方槐的,听说挺厉害,可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前些日子被灵兽渡劫的雷劈死了……”

“咯咯咯,还有这种事,运气也太不好了吧!”玉面公子顿时被逗乐了。

“确实是个倒霉蛋呢。”

盈儿也捂嘴笑道,同时有些不解,“公子,那个秋景胜有什么不对吗?我看他剑术平平,虽然侥幸赢了几人,不过是仗着动作快罢了,若有修为比他高的,他也招架不住。”

“你想错了,他那不是动作快,而是料敌机先。”

玉面公子摇着手中的折扇,语气透着洞悉一切的自信,“弈棋玄功是一门奇功,要悟性极高的人才能练成。练成之后,能算计对手下一步的动作,你看他似乎很快,因为对面还未出招,就被他先一步破掉了。”

盈儿脸上露出异色:“那岂不是和公子您一样吗?那人有那么厉害……”

“他当然不如我。”

玉面公子摇头,面具下闪过一瞥不屑的眸光,“我的‘洞观日月’是天下间最神妙的灵图之一,弈棋玄功说破了也就是一部算计人的法门,又怎能比得上自身的神通。”

她话语极为自负,幸而说得小声,未被旁人听见。

否则,怕是要惹来一番不小的争论。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修行者论道,从来都是用拳头的。那秋景胜就算当场挑战,也没人能说什么。

只见试剑台上,秋景胜又轻易再胜四人,引起惊叹赞慕,连高台上的府尊也都微微颌首。

“景胜的弈棋玄功,已经有所小成了,就是修为还差些。假以时日,也未必赶不上之前的方槐。”

“方槐死得蹊跷,若非如此,今年的名额应该有他一个。”

“那日的现场我去查看过,确有灵兽渡劫的痕迹,不像是被人暗害。哎,那孩子运气不好,命中该有此劫啊……”

就在府尊们交头接耳的时候,又有一人踏上试剑台。

南音身穿蓝白色的劲装,及腰的青丝束成高髻,同样手执长剑,眉目清冷地看向秋景胜:“秋师兄,请!”

她是今日登场的第一名女修,且生得神清骨秀,耀若春华,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连倨傲的玉面公子都投去一眼,心中暗赞:想不到乌城这小地方,也有姿色不下于自己的美人,若能将她收为侍女,倒也不会丢了我的面子。

秋景胜的脸色却有些凝重。

南音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给他一种不能力敌的感觉。这种感觉,通常只有在修为被压制的时候才会出现。

可是,这个女人才入门多久,竟然就能在修为上压他一头?

“师妹先出剑吧。”

他故作风度地说道。其实是因为,他的弈棋玄功擅长后发先至,对方先出手才能被他算计到下一步的动作。

事关前途,秋景胜是不会怜香惜玉、手下留情的。

南音知道他的算计,但却毫不在乎。

在禁地里近一年的修炼,让她的修为从炼体境,一举突破到灵枢境后期,足以碾压大部分的学宫弟子。

加上还修炼了玄老的《衍神天经》,论及算计,比秋景胜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便斜斜掠起一剑,直取秋景胜的咽喉。

秋景胜心中一喜,心道还是太嫩,他算到剑招的轨迹以及可能的变招,就要将其破去,而这时南音忽然剑势一转,恰好封住他的动作。

他以为是巧合,可是接下来他每一招都递不出去,仿佛对方的动作总比自己快上几分。

“她比我算得快!”

秋景胜立刻反应过来。

然而无济于事,这是纯粹的碾压,他根本想不到破解的办法。不过交手三十多招,他就狼狈地败下阵来。

——这个女人!

秋景胜大口喘着粗气,目光闪露着强烈的羞恼。他是星府的首席,却被一个新入门的女弟子打败了,这要是传出去……

也不用传出去,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了!

他极不甘心地走下试剑台,想着要怎么挽回一些面子,这时,却见另一个人直接走上了台。

那是个黑衫黑发的少年,赤手空拳,步履轻浮得不像是来比武,倒像是闲暇时优哉游哉地去寻欢。

围观的人群里传来阵阵议论。

“小……公子!他就是那个凌霄剑!”

盈儿脱口惊呼。

闻言,玉面公子也目露异色:“就是他?”

“听闻他被监察司的人施过搜魂之术,虽然没变成白痴,却也伤到了道基,变得体虚力弱连凡人都不如……”

盈儿皱了皱眉,奇道,“可如今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废人呀。”

“他的体内,确实一丝一毫的灵力都没有了。”

玉面公子眸中精光闪烁,像要看穿什么,“我的眼睛绝不会看错。除非,他有什么遮掩修为的……不,就算那样,在‘洞观日月’下也无所遁形!”

“那他到底凭借什么上台比武?不怕闹笑话吗?”

“看下去就是了。真是有趣,此人就是师尊曾提过的那家伙,师尊还对他赞不绝口。哼,希望不会太让人失望才好……”

玉面公子轻笑一声,似乎颇有几分看笑话般的期待。

她的师尊是琅嬛玉阁的长老齐云子,而后者便是当初南冥在幽城遇见的四位入圣境高手之一。

以她的身份背景,自然知晓天阙下令彻查夺心魔事件的始末。当时,师尊齐云子听说南冥被搜魂之事,还曾扼腕叹息,痛骂了几句腐朽官僚。

心中早就生起好奇,这个能让师尊记住的凌霄剑,到底是何等人物?

而此刻一看,不过平平无奇,除了似乎是个废人以外,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亮点……

试剑台上。

南音秀眉一蹙,脸上浮起几分愠怒:“小冥?你怎么也上来了,别胡闹,你身体还没有养好……”

“姐姐。”

“不行,你快下去!”

真是大惊小怪,其实我什么事都没有……

南冥心中叹了口气,心知用语言说服不了她,于是心念一动,磅礴的剑意透体而出。

剑意只是凝而不发,却已如针芒穿透衣衫,刺得人皮肉发疼,毛发生寒。

感受到那切实的威胁,南音不惊反喜,心中升起欣慰——这是已恢复好了?

“既然如此,那就随你喜欢吧。”

她忽然收起剑,在众人惊讶愕然的目光中,直接走下了试剑台,“小心一点!”

这是对弟弟的叮嘱。

无论如何,她也是不会对南冥动手的,哪怕只是一场比试。

而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秋景胜捏紧拳头,咬了咬牙,高声喊道:“且慢!他就这样也算胜了吗?这不公平,我不服!!”

58 斩魂心剑

高台上,几位府尊互看一眼,都是皱了皱眉。

孙行武沉吟道:“咳,没有规定不能认输……不过,这样确实是有些胜之不武。”

“哈哈哈,岚尘道友,这女娃儿倒是大方,随随便便就把你们星府的名额让了出去。”

“哼!”

星府府尊岚尘不悦地斜了说话人一眼,没好气道,“我觉得,应该让秋景胜与他再比一场。”

“也好,总要真刀实枪地打过一场,才能显出比武真义!”

“确实如此。”

几位迅速达成统一意见,并将旨意传下。

秋景胜得了准允,顿时大喜过望,狞笑着跳上了试剑台。

这个病怏怏的凌霄剑,他可不放在眼里,就算曾经有过偌大名头又如何?

落草的凤凰不如鸡!

今日,就让他将其斩落剑下,变成自己的踏脚石,顺便挽回一些刚才丢失的面子。

他的目光未落在南冥身上,反而眯眼看向了台下的南音。

按照过往的惯例,已经下台的人,不能再上台挑战。这次纯为彰显公平,才让秋景胜再次上台。

换言之,这个女人只是白白把机会让了出去,真是愚蠢至极。

他又怎会打不过一个功力尽失的小子?

“南师弟!听说你身体有恙,这种场合就不要来凑热闹了吧?刀剑无眼,我怕一不小心伤着了你,那就不好交代了……”

秋景胜假惺惺地故作关心,眼角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这表情落在南冥眼中,不免有些滑稽。

他正在暗自评估此人的等级。

听周围人的描述,这秋景胜是个略有薄名的新秀,不过连自己那弱鸡姐姐都打不过,应该高明不到哪儿去吧?

——那就一招解决好了。

评估完毕,他自觉心中有数,便对秋景胜道:“我既已站在台上,自是生死无怨。秋师兄不必有所顾虑,且放马来吧。”

“你的剑呢?”

“不需要了。”

秋景胜只以为他是看不起自己,脸色微沉,心中愠怒不已。

但他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若非怕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弱者会有损名声,便是连问都不会问。既然对方如此托大,那可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这是你自找的!”

秋景胜暗运灵力,灌注剑身,一言不发就朝南冥攻去,速度奇快无伦。

就在这时,他忽觉脑子一懵,意识像是被扯入阴冷的长河中,浑浑噩噩,忘了自己身处何方,也忘了自己在干什么。

“哈呼……”

仿佛溺水的人被拉上水面,重新看见熟悉的天光,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回神时,发现自己的脸已贴在冰冷的苍岩上。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在干什么?

秋景胜踉跄着爬起来,脚边踢到了自己的剑。他看到面前有一个黑衫黑发的少年,那张熟悉的脸一下子唤回了他的记忆。

“我……我败了?什么时候?”

他站在那里脸色铁青,心直往下沉,猛然吼道,“不对,你使了什么妖法?这是无耻的暗算!我不服——”

“景胜!你已经输了,下去吧。”

高台上传来一道威严沉静的女声,那是府尊岚尘。

她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毕竟自己的门人败得太快,实在是丢脸。不过,想起方才那股凌厉又诡异的剑意,却不得不承认,秋景胜败得不冤。

那剑意无形无质,瞬间穿过秋景胜的神魂,击溃他的意识。

它极快,快得来不及反应,是电光火石的一念间;它又极坚,凝聚着宛如磐石般的剑道意志,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这是一场精神上的较量,而秋景胜,毫无疑问地输了个彻底。

“真是天纵之才啊!”

孙行武忽然感叹一声,心中惋惜更甚,“天降横祸,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搜魂术非但没有毁了他,反而另辟蹊径地成就了他的剑道……”

以他的见识,已看出南冥的剑意中,不仅蕴含着剑道意志,还有对魂道的领悟。

心魂之剑,攻击的是对方的心魂。

若然对手的意志稍有薄弱,就会被瞬间击溃,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如此可怕的一剑,连神通境的他都感受到了威胁。

这样一个天才,为何不是自己的弟子?

南冥站在台上,看着秋景胜不甘心地走下试剑台,而过了很久,都没有下一个人上台。

他觉得有些无聊。但他也一向很有耐心。

何况,这点等待的时间,相对于他漫长的生命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怎么没人上台了?不会吧,就这么让他赢了吗?”

“连秋师兄都不是对手,我等上去也是白搭。”

“说不定是强弩之末,你看,他脸色有些不对……”

“别急。真正厉害的都还没出手呢,别忘了斗府的几个妖孽……”

伪装成人畜无害的样子,被一群窃窃私语的蝼蚁围拢在中间,毫无避讳地谈论着自己——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甚至,他还听到些女弟子的调笑嬉闹之语,言辞露骨,令人脸热心跳。

他神色恬淡地静静站着,仿佛站在仅容一人独立的山巅之上,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耳边只有肃肃的风声。

不知不觉,周围的声音也淡下来。

如同被他的气场所镇,就连窃窃私语,都成了一种亵渎。

人群中忽然裂开一条通道,露出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来的身影。

“是斗府首席,凌月瑶!”

有人发出惊呼,南冥循声望去,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女人。

她的身材并不高挑,留着罕见的短发,背负的大刀比她本人还高一头,笔直如山峰,宽阔如门板,一看就极为沉重。

而她的脚步却是十分轻巧,从容之余,透露出一股霸道的气势。

仿佛挡在她面前的,都会被摧枯拉朽地劈开,不少人心志为之所夺,不自觉地退开一段距离。

南冥看着她走到试剑台下,但似乎没有上来的意思。

她的身后还有一人,刚才被人忽视,此刻却先一步走上台去,与南冥遥遥对视。

南冥觉着此人有些眼熟。

稍微一思忖,才想起这就是在南家见过一面的便宜堂弟,南弦风。

这个人很冷。

他的脸色很冷,身上穿的衣衫雪白如霜,手上的直刀清冷如月,走动时,仿佛带着萧索的寒风。

人群中,银丝伞下的玉面公子目露异彩:“这两人,就是那斗府的弟子?”

“是的,公子。”

婢女盈儿已打听好了,“听闻每次学宫武会上,斗府都是内部先决出胜负,今年乌城分部有两个名额,他们就派两人上台。而最终的晋级者,多半也就是这两人了。”

“真是够狂妄的,不过若有实力,倒也无妨。”

她看着下面的两人,心中升起思量。

这次瞒着父亲偷出家门,不光为了四处游历、增长见识,也存着几分笼络人才的心思。恰逢这云流学宫比武,便好奇来看,果真让她发现了一些看得上眼的人物。

与师尊齐云子盛赞的凌霄剑相比,她更欣赏这白衣刀客和凌月瑶。

那种冷若冰霜的狂傲,以及目空一切的霸道,是如此的令人心折。与他们相比,云淡风轻的南冥实在是太没有气势了。

“这两人,若是做我侍卫,倒也不失威风。”

玉面公子心中暗想。

试剑台上,南弦风缓缓抽刀,清冷的刀光从鞘中泻出,看得人心旌动摇。

此刀名为踏雪红梅,是其师孙行武年轻时候的佩刀,以寒铁淬炼,凝聚着他的一部分武道意志,威力不同于寻常法器。

而他把刀抽到一半,却又插了回去。

“你不用剑,我也不用刀。”南弦风说。

南冥淡淡地看他一眼,心中好奇,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武人风骨?

习惯了被不择手段地讨伐,此时倒是有些新鲜。

从来想要杀他的人,都是无所不用其极,毫无保留。他若是愿意自缚双手,那些家伙肯定高兴得不得了,绝不会讲究什么公平道义。

难得遇到一个会让自己的人,南冥决定给他一些优待——两招解决。

“你的刀在手中,我的剑在心中。”他说道。

台下传来一句淡淡的话语,是凌月瑶的声音:“他说得对。你不用刀,必败无疑。”

“……好。”

南弦风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南冥。

手掌重新覆在刀柄上,这次并不迟缓,而是直接抽刀出鞘。

寒光泻地!

南冥的眼睑微垂,似乎被那刀光吸引了注意力。

事实上,他是在考虑如何才能让对方不被一招撂倒,毕竟说好了两招解决,少一招都不行。

他的目光落在南弦风的刀上。

心中有了主意。

磅礴的剑意倾巢而出,如厉风斩向清冷的月光。

南弦风只觉心头被什么拂过,意识停顿了一刹,然后手中一轻,刀竟然断作两截!

“……”

饶是以其心若冰清的境界,也无法做到天塌不惊了。

高台之上,孙行武猛地站起,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震惊。那柄凝聚着他一部分刀意的踏雪红梅,竟然断了?!

剑意无形,不斩身,只斩魂。

但若一把刀的灵魂被斩去,剩下的不过是个空壳。法器刀兵都有灵性,自断其身,不足为奇。

然而,那岂不是说,他的刀意败给了南冥的斩魂心剑?

59 狂风刀豪

“咳……咳咳咳……”

正在众人惊异莫名之时,试剑台上,南冥突然脸色一白,连声咳嗽起来。

“小冥!”

南音在台下担心地叫了一声。

“咳……无妨,只是有些气血上逆……”

南冥朝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随即转过脸去,又再轻咳几声,神态渐趋淡漠。

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不少观战者眼里闪过恍然之色,若有所思……

“原来他只是在硬撑。”

盈儿小声对玉面公子说,“公子说得不错,那人真的无法动用灵力了呢……”

玉面公子没有作声。

她心中有些狐疑,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这一幕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是一种直觉。

而就在这时候,南弦风望着断刀沉默片刻,转身走下了试剑台。

凌月瑶瞥了他一眼,眼中似有不满。

“我输了。”

“他状态不好,你未必没有机会。”

“趁人之危罢了。”

南弦风摇头,“我的刀,敌不过他的剑。”

“你代表的不仅是你,还有斗府的尊严。”凌月瑶说道。

然而,南弦风并没有回话,也没有回头。只是越走越远,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南冥的目光从他背影上收回来。

地上还有半截断刀,刀光黯淡,已是失了灵性。

好险……

南冥心中暗道,似乎总算糊弄过去了?

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要暴露,众目睽睽之下,不来个屠城恐怕是遮掩不过去的。

真是惊险又刺激。

接下来一定要更加小心……他望向正在缓步上台的凌月瑶,尤其注意到其背后沉重的阔刀。

这刀,绝不能再断了!

“此刀名为‘不动明王’,饮血三百七十余人,灵性凶戾。”

凌月瑶把大刀解下,拎在手中。一个不足六尺高的娇小女子,与沉重的斩马大刀,形成一种诡异的反差观感。

她单手握刀,随意便挥了起来,遥遥一指:“我心情不好。你此刻认输,还来得及。”

良久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起来。

有时候沉默即是回答。

凌月瑶也不再说话,纤细的手腕如幻影般一挥,斩出数道巨大的刀气。

刀气锋锐无匹,像风暴般向着南冥的方向砸去,而凌月瑶也并不闲着,足尖一点,紧随其后挥刀斩落。

“轰!”

一声巨响,烟尘弥漫。

众人紧张地注视着台上的情况,待烟尘散去,却见南冥还在原地,巨大的斩马刀几乎贴着他的侧脸插在地上,凛冽寒光映得其眼眸生辉。

他身后的地面上,赫然是数道纵横交错的深深的斩痕。

凌月瑶的身子在空中一翻,斩马刀顿时拔地而出,顺势朝南冥横斩而去。

这回许多人都看得清楚,只见南冥的身体往后一侧,险而又险地恰好躲过了刀锋,让人不由得为其捏一把汗。

他的神色依旧从容,丝毫不见惊慌,也没有一丝畏惧。

而凌月瑶却是皱了皱眉,刚才那几刀自然不是她手下留情,实际上她已发挥出近乎八分的实力,但南冥只用简单的躲闪,极小的动作幅度,就完美地躲了过去。

三招已过,她竟然还摸不到对手的衣角。

“好厉害的身法。不过真正厉害的,是这人的心态……”

凌月瑶心中暗凛。

她的刀道主重力量和气势,前者可以力破巧,后者可以势压人。

面对南冥,这霸道之势完全失了用处,那便唯有以力压之了。

只是她不知道,在南冥眼中,她的动作几乎等同于静止的。作为一个能够逆溯时间的存在,只要他愿意,可以让凌月瑶穷尽一生也碰不到他的衣角。

——当然,那样是会被天道发现的。

“真奇怪!”

人群中,玉面公子低声喃喃,“我竟然没有看清他是如何躲闪的。”

她不是盲目自信。

灵图“洞观日月”赋予她看破虚妄、洞悉万物的神通,只要在其修为范围内,几乎没有什么招式身法是她所看不透的。

直到此刻,她才对南冥产生了一丝兴趣,觉得此人有些不一般之处。

“公子,凌月瑶变招了。”

盈儿忽然说道。

注意力重回试剑台上,只见凌月瑶把不动明王挥舞得像旋风一般,整个人如同行走的风暴,看似毫无章法,却极为狂暴地追着南冥斩去。

“倒是挺机灵的。”

玉面公子暗赞,这种大范围的攻击声势虽隆,但力道分散,面对同修为的对手时没有太大用处,不过却恰好敲准南冥的弱点。

不能动用灵力的灵枢境,与炼体境又有什么区别?

与她所想的一样,南冥在凌月瑶的覆盖式刀势下,很快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凌月瑶脸上泛起冷笑,心中胜券在握。

“果然如此,你的剑意催发,需要定心凝神,哪怕只是一刹……我就偏不给你这一刹的时间。以你孱弱的病躯,又手无寸铁,必不敢与我硬碰。

“你久守必失,而我已立于不败之地!”

她的刀势愈发奔放起来,灵力如不要钱般肆意挥洒,刀芒与灵罡几乎覆盖了试剑台上每一寸空间,让人无处可躲。

狂野!

霸道!

如疾风肆虐!

刚从断刀之惊中回过神来的孙行武,嘴角微微上翘,眼里露出一丝满意。

作为他的大徒弟,凌月瑶继承了他最多的武道风格,走的也是以力破巧的路子。如今看来,已得了他的八分真传。

他的名号是“霸刀”。日后,凌月瑶说不定也会得一个“狂刀”之类的名号。

“行武兄,我看差不多就让他们停下吧。你那女徒弟疯起来不要命,刀剑无眼,只怕她到时候收不住手……”

兵府府尊忽然开声说道。

言下之意,便算是凌月瑶胜了。

孙行武倒也没有意见,毕竟只是自己人比武切磋,闹出人命来就不好了。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宣布,却见试剑台上,异变突生。

在凌月瑶如狂风暴雨般的刀芒笼罩下,南冥的身体犹若风中飘萍,时侧时荡,动作依旧轻灵,脸色却越发苍白,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的胸膛激烈起伏,喉头涌动,似乎有什么就要咳出,可又强自咽了回去。

一丝血线从他的嘴角缓缓流出。

脚步踉跄。

“他要坚持不住了!”

凌月瑶目露精光,那是仿佛猛虎追上了筋疲力尽的猎物般的眼神,她几乎没有思考,立刻加快了攻势。

至于武会比试,不能致人死命的规定,早已被其忘在脑后。

“飒!!”

寒光一闪,重刀直劈南冥头颅。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南冥猛一侧身,刀锋险险擦过肩胛,强劲的灵罡撕裂衣衫,刮起一蓬鲜血。

而他却趁此时机,抬手压住凌月瑶的刀柄,近在咫尺,两人四目相对。

只是短短一刹那的对视,凌月瑶却骤然睁大眼睛。

她仿佛看见,那双湛然神眸中射出一柄洞穿幽冥的天剑,无形无状,瞬间没入自己的眉心……

然后,她也体会了一把之前秋景胜曾体会过的,溺水回魂般的感觉。

不动明王脱手落地,发出“咣”一声巨响。

南冥并指成剑,戳在凌月瑶的咽喉。

“你输了。”

“……我……竟然输了?”

她的意识尚有些混乱,似乎一时间不能接受。

但她并未如秋景胜那般胡搅蛮缠,而是干脆地招回不动明王,转身便走。

真正的霸者从来不畏惧失败,他们只害怕没有对手。凌月瑶转过身的眼神中,燃烧着酷冷的烈火,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喜悦,以及超越的决心。

“小冥!”

听见便宜姐姐的声音,南冥便知道麻烦来了。

他看着南音飞奔而来,二话不说就要掀开他背后的衣衫,于是闪身躲开,安抚道:“姐姐,我没事。”

“血都流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南音瞪他一眼,心中满是后悔,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让他上台,“快让我看看,伤着哪儿了……”

“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回去处理就行,不劳烦姐姐了。”南冥把她推开。

“……你小时候还是我帮你洗澡的呢,现在才来害羞?”

不论她如何说,南冥仍然坚定拒绝。

——开玩笑,若是让你掀开衣衫,发现里面根本毫发无伤,那岂不是害了一城人的性命?

高台之上,孙行武脸色复杂地站起。

比武进行到这个时候,连斗府首席的凌月瑶都败了,之后便是再无人上台挑战。今年乌城的两个名额,就归最后台上的两人,南冥和凌月瑶了。

他宣布了这个结果,观战的人群逐渐散去,学宫武会结束。

尽管有人惊讶,有人嫉妒,有人心中不服,但无人提出异议。武会的名次,本就是府尊们根据弟子比武的表现,一言而定的。

而南冥也在尘埃落定之后,回到自己的屋中。

他把染血的衣衫一一脱下,躺在温热的水中,舒服地泡了个澡。

阮小枝红着脸猫腰进来,收拾起他的衣衫。

“咦……公子,你流了好多血啊,不要紧吗?”

“没事,拿去洗了吧。”

南冥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心道,幸好事先准备了一些人类的血液,果然派上用场。

演技不够,道具来凑。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一个汪洋血海的库存,应该足够用很久了吧?

60 皇甫

“看来是结束了……”

盈儿扭头对玉面公子说道,“公子,我们走吧?”

后者点了点头,她便御起银丝伞,伞沿垂落的薄纱将二人裹起,如一道流光飞逝而去。

她们出了云流学宫,降落在乌城的一处客栈门前。玉面公子抬腿进入,手中折扇往柜台上一敲。

“掌柜,我要最好的房间。”

此二人从天而降的场景,早已被客栈掌柜收入眼中,知晓是神仙人物,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赔笑道:“两位上仙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但是实在抱歉,小店的客房已住满了……”

“什么?你这客栈开得这般大,就连一个房间都没有了么?”盈儿不满道。

“上仙有所不知,云流学宫今日举行武会,前来观看的人很多。”

客栈掌柜苦笑道,“小店虽然是城中最大的客栈,可也在五日前就客满,连后厨的柴房都被人占了,实在是腾不出空房来啊。”

盈儿柳眉一竖,甩手拍出一袋灵元:“你让人腾出房间来,要最好的,灵元不是问题。”

“这……”

掌柜一脸为难,赔笑道,“那些房客,都是如上仙般飞天入地的大人物,小的哪位都得罪不起……”

这话既拍了马匹,又隐晦点出那些人不好惹,让人心情舒爽之余,懂得知难而退。

玉面公子摇了摇折扇,说道:“盈儿,算了。我们找下一家。”

二人走出这家客栈,又走进对门的另一家,然而仍是客满。她们沿街一路走去,问了不下十家住店,竟然都没有落脚处。

“小……公子,不如我们还是回去找第一家吧,使个法子,让他腾个房间出来。天不早了,公子身娇肉贵,总不能露宿荒野。”盈儿说道。

她们虽然都是灵枢境的修行者,在荒野上过一晚,或是彻夜不眠,都无大碍。只是那玉面公子身份非同一般,从小养尊处优,却是受不得这些委屈。

“算了,不找客栈了。”

玉面公子把折扇一收,转身就朝大道上走去,“我们去城主府。”

“啊?”

盈儿赶紧碎步跟上,小声道,“可是公子,城主若是知道您在这儿,肯定会向……”

“没关系。”

玉面公子声音淡淡道,“你以为城主不说,父君就不知道我在这里了吗?我们二人出门,他肯定派人在后面跟随着,说不定那人此时就在偷听我们谈话呢。”

盈儿闻言,忍不住回头张望,四处扫了几眼,却什么也没发现。

“别找了,找不到的。”

玉面公子心知,若要派人来保护她,至少也是个神通境。

神通境的修行者可以遁入虚空,隐匿气息。那人要是不主动现身,她们根本发现不了。

二人便直往乌城的城主府而去,到了门前,递上一枚说明身份的玉令。过不了片刻,就见城主急匆匆赶出,将二人迎了进去。

乌城城主也是一位神通境修士,身材瘦小,相貌平平无奇,脸生两撇弯弯的八字胡,一副老奸巨猾之相。

他的名字是贺应泉。

贺应泉一边将玉面公子她们引入门堂,一边让下人准备厢房和宴席,热情之余,还有几分恭敬。

“皇甫小姐,乌城是个小地方,条件简陋,有什么招呼不到之处,还望见谅啊。”

“贺城主不必客气。我只是路过此地,盘桓几日,因为客栈都已住满,才不得已叨扰你……”

玉面公子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艳美绝俗的脸庞,琼鼻樱唇,杏面桃腮,眉心有一条宛如朱砂般的细直红痕。

她看上去年岁不大,眸光清澈,并非修行返老还童之貌。

而她真正的声音,也极是好听,清脆如碎珠落玉盘。

贺应泉说道:“无妨,皇甫小姐喜欢的话,可以多住几天。有什么需要的,随便吩咐下人去做,我都已安排好了。”

“他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吧?”

“不知道。”

“那就好,一切麻烦城主了。”

复姓皇甫的玉面公子点点头,顺便问道,“对了,城主大人,你在乌城任职多年,肯定知道附近有什么可去之处,不如介绍一下?”

贺应泉微微一想,当即推荐了几处好玩的地方,有山有水,景色优美,风俗宜人。

最重要的,是没有半分危险。

这位大小姐可是个烫手山芋,若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事,他这城主也就当到头了,甚至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两说。

尽管他隐约感应到,附近有一个神通境高手,没有恶意,却时刻跟在二人身后。

那定然是护卫者。

在其暗中保护下,二人的安全应该无虞,但能少一事是一事,他才不会自找麻烦。

不过,玉面公子听后却是皱了皱眉头,并不满意。

“这乌城周边,只有这么些无聊的地方了吗?都是些山山水水,我出门游历,可不是为了看风景的。”

贺应泉也不说话,只是呵呵赔笑,打算就这么糊弄过去。

其实,乌城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去处,是一条名为烟水巷的烟花柳巷,许多人慕名而来。但是这个却不能同这位小姐言说,他便故作不知。

“我听闻,乌城原先有个流沙秘境,位置就在如今的云流学宫主峰之下。”

玉面公子想了想,又道,“秘境中的时间流速不同外界,并且里面有许多外界见不到的宝物,我还未曾见识过,倒是不妨一游……”

“万万不可!”

贺应泉大惊失色,连连摇头,“那个秘境早已成了不可涉足的禁地,云流学宫设立在此,就是为了镇守看管。他们绝不会让您进去的。”

“里面很危险吗?”

玉面公子听了反而更感兴趣,不过她不是鲁莽之人,并不打算以千金之身犯险。就算要探险一番,也得先找些人在前探路。

贺应泉道:“确实危险。因为时间流速不一致,外界过去一日,秘境里就过去数月,这么多年来无人涉足,不知里头的凶兽灵物都繁衍成什么样了,更何况……”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就那么硬生生刹住了。

显然,这里面有些不适合她知晓的事情。再深问下去,贺应泉也是讳莫如深,闭口不谈。

玉面公子没有继续追问,她知道城主是不会告诉自己的,只打算日后有机会,再派人前来一探。

贺应泉却怕她不知深浅,非要硬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赶紧捡起另一个话题。

“对了,过几日我府中有一场宴席,是为云流学宫武会举办的庆功宴,邀请了不少修行界的年轻才俊,热闹非凡。”

他堆起一脸的笑意,循循善诱,“皇甫小姐若是赏脸,不妨也来凑个热闹?”

“哦?”

这话果然引起了玉面公子的兴趣,“那武会上的人,可都在入席之列?”

“这是自然。”

“好!多谢城主大人盛邀,我会去的。”

她随口应了下来,却是想着在席中招揽那看中的几人,“不过,请贺城主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就当我是一个普通客人。”

这话就算她不说,贺应泉也不会随意透露。

不然又是天大的麻烦。

待这位大小姐走后,他立刻以玉符传讯,将其在乌城的消息传递出去。接下来的事情,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

……

数日后,庆功宴上。

名义上是为庆祝学宫武会圆满落幕,实际上更像是世家望族年轻一辈的联谊会,参加的多数还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当云流学宫的修行者鱼贯而入,便吸引了绝大部分人的目光。

作为武会第一的南冥,理所当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同样跟在孙行武身后入席的还有凌月瑶,更多的人似乎对她更为关注。

一个武力强悍又身材娇小的女人,总是能成为男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乌城中的世家望族,都有来人赴宴,彼此觥筹交错,客套寒暄,场面热闹非凡。不少人上来与南冥祝酒,只为看看这位久负盛名的凌霄剑是什么人物,顺便拉关系,套近乎,恭维奉承之语不绝于耳。

对于敬酒者,南冥都是来者不拒,仰脖一饮而尽。

灵枢境修士不会醉酒,但若不用灵力化解酒劲,喝得多了,也难免有些飘忽。

不一会儿,他的脸上便泛起微醺,眼中有一丝朦胧。

似乎是有些热,他略微敞开衣衫,露出结实开阔的胸膛。许些世家贵女时常偷眼望来,眼中含羞带怯,春情跃动。

如此少年英才,又生得一副好皮囊,若能以身相附,攀上高枝,怕是梦里也要笑醒……

醉眼朦胧间,南冥似乎看见一袭红衣自身前飘过。他并非真醉,只是觉得好玩,此时忽然察觉到一丝杀气,竟是针对自己的。

转头望去时,那红衣的身影已然远去,杀气也消失不见。

南冥又灌下一口酒,并没有追上去。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不过留点悬念才更有乐趣,尤其那丝杀气不仅是杀气,还蕴含着极深的怨恨……

很少有人会恨他。

因为不敢,或是不能。

不过自从换了副皮囊之后,他的仇人就多了起来,掰着指头数数,郭家余孽、黄泉道众、在乱葬谷坑死的邪修亲朋、可能还活着的百草真人、不知与自己什么仇什么怨的天阙监察司……

“嗝。”

他打了个酒嗝,像是睡前数羊一样,数着数着就趴下了。

61 暗害

而在外人看来,他却是不胜酒力,醉倒在席上。

不远处,飘荡的红色衣摆微微一旋,似乎回首望了一眼,犹豫片刻,才继续落足。

没人认得出她是谁。

面纱掩映下,只露出一点映日绛唇,肤白如脂。

有那么一瞬间,郭如意心中杀意高涨,几乎就要趁机出手,将那醉酒的男人杀死。

不过这样一来,她不仅暴露了自己,还未必走得出这个城主府。

这是有神通境强者在场的地方,城主贺应泉、府尊孙行武,以及其他几位应邀的高手,正在后堂宴饮。她有信心逃过一个神通的追杀,却没把握在几个神通的围攻下全身而退。

更何况,她也不相信,南冥就真的那样毫无设防地醉倒了。

“难道他已察觉我的杀意……如此作态,只是在引诱我出手。”

郭如意心中暗凛。

再三思虑之下,她按捺住内心快脱缰而出的杀意,强迫自己不再看他,而是把目光转向角落里的另一个南家人。

角落里,南弦雨与乌城的世家子弟同坐一桌,正在胡吃海喝。

近两年来,乌城的家族势力风云突变。郭家惨遭灭门,南家却有崛起之势,已被其他世家奉为龙头。

南弦雨虽然没有修行的资质,但是凭借其兄长拜入府尊门下的威势,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气焰更加跋扈。

席间,阿谀拍马之辞滚滚而来,让他浑身舒坦。

这时忽有人问道:“我说南少,令兄今天怎么没来赴宴?我还想着沾你的光,去敬上几杯酒水呢。”

“哈哈,你们这就不懂。我家大哥向来一心修行,这种凡俗的宴会是不会参加的……”

南弦雨打了个酒嗝,醉醺醺道,“不过没关系!你们的心意,我替他领了,回去以后一定带到……带到……”

“说的也是,大少爷是神仙中人,又怎会与我等凡俗为伍……”

“对对对!都怪我唐突……”

又有人话锋一转:“说起来,那位武会第一不也是你们南家的?不知南少与他是否相熟,不如引荐一番?”

听闻此言,南弦雨打个激灵,似乎酒都醒了些。

他下意识地朝南冥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瞬间收回视线,眼里全是畏惧瑟缩。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从小欺负到大的邻家孩子,长大后摇身一变,成了自己仰望不及的大人物……想想对方如今随手就能捏死自己,南弦雨几乎要怂进地里。

“怕什么?还有大哥在呢,他要是敢来报仇,我就去找大哥……”

他心中羞恼暗想,表面上却装作没听见,醉醺醺地起身:“你们……你们继续喝着……我去解个手!”

别人要来搀扶,都被他硬生生甩开。

迈着踉跄的脚步,南弦雨飘飘忽忽地走在杯光盏影中,只觉酒酣耳热,想到外面去吹吹风。

就在这时。

他看见一红衣女子从眼前掠过,似乎还对自己笑了笑。一阵奇异的香风扑面,让他不禁心猿意马,被勾起了色心。

“难道又是哪家投怀送抱的小娘子,哈哈哈……快到本少爷怀里来……”

酒壮色胆,南弦雨喷着酒气就往前抱去,却见那红衣身影一闪,转眼消失在人群中。

南弦雨扑了个空,还以为是幻觉,摇摇头,继续朝楼顶望台而去。

到了望台上,他发现已有两人倚栏而立。

其中一个穿紫罗长衣,手执折扇,像是个温文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另一人是个面容姣好的侍女,正与那公子言笑晏晏。

冷风吹来,让他的酒意稍微醒了一些,然而心窝像是有一团火,被勾动的欲念无论如何也止息不下来。

“你是谁?”

正在谈笑的二人回头望去,见到是个一身酒气的醉鬼,心中顿然不喜。

盈儿脸上露出一丝厌恶,呵斥道:“你不要过来。我家公子喜好安静,你到别处去吧!”

“公子?哈哈……”

南弦雨心下哂笑,以他沉浸花丛多年的丰富经验,早就看出此人是个女扮男装的西贝货。虽然脸上有着面具,胸部也束了起来,但那纤细玲珑的身子骨,可是骗不了人的。

他也不戳破,只是哈哈一笑,眯起眼睛:“可笑可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在这乌城地头上,还没有人敢与我南弦雨这么说话……”

“你姓南?”

玉面公子摇了摇折扇,声音无喜无怒,“莫非也是南家的人,南弦风与你什么关系?”

“说出来怕吓到你,他可是我亲大哥!”

南弦雨脸上浮起“知道怕了吧”的得意表情,并等着对方面露惶恐,转而来讨好自己。

不过,那两人只是微微一愣,就没有别的反应了。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下算是见识到了……”

玉面公子面具下的眼角一抽,显然没想到,那冷傲如雪的白衣刀客,其胞弟居然是一个令人厌恶的纨绔。

当下便失了兴趣,摆摆手,示意盈儿将其赶走。

但南弦雨显然不甘心。

这两人甚是面生,肯定不是乌城的世家子弟,也不像修行者。他心中毫无顾忌,只想摘下那西贝货的面具,一览芳容。

根据他花丛猎艳多年的经验,这等气质身材,多半是个极品的尤物。

可不能轻易放过了。

南弦雨“嘿嘿”淫笑着,猛地上前一步,抬手扯向玉面公子的面具。盈儿惊呼一声,玉面公子冷眼看着,手中折扇一挥,就要把这登徒浪子变成死人。

然而手刚抬起,却觉身子一阵虚软无力,竟然提不起劲来。

“不对……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她脸色剧变,踉跄倒退几步,堪堪躲开南弦雨的一扑。

也是离得近了,她才猛然惊觉,南弦雨身上散发出一丝极轻微的淡香,宛如绕指柔丝,不知不觉便渗入毛孔。

——那并不是毒。

她的身体迅速发热,脸上泛起桃红之色,浑身灵力仿佛溶解在氤氲的春水中,懒洋洋提不起来。

“不……不好……”

玉面公子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顿时羞愤欲狂。

她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有人敢对自己做这种事,想到自己可能遭遇的噩运,一颗心如坠冰窟,害怕得发抖。

——她宁愿死去,也不要被人玷污!

“嘿嘿……小娘子……你不要跑呀……嘿嘿嘿……”

南弦雨淫笑着再次扑了上来,他的眼中一片迷离,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被别的什么所迷。

而玉面公子的身体,却已不听使唤……

“不要!”

她听见一声急切的惊呼,是盈儿扑了过来,用身体撞开了南弦雨。

迷迷糊糊中,她用最后的意识爬起身来,摸出胸前悬吊的玉符,捏碎。

接着,她便软倒在地上。

夜空似乎渐渐变成了暧昧的粉色,风变得燥热。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隐约看见一个如狼似虎的身影趴倒在盈儿身上,疯狂撕扯着衣衫……

“大胆狂徒!!!”

热闹的宴席中,骤然响起一声饱含盛怒的暴喝,宛如晴空劈下的惊雷,震得所有人心中一跳。

他们抬头向上望,只见漆黑的夜空掠过一道耀眼流光,停在城主府上空。

接着,又有几道急匆匆的身影,陆续跃上楼顶。

这些身影散发着毫不掩饰的气息,全都是神通境的强者,浩瀚的气息张扬,压得修为不及的人心神直颤,举步维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少人心生疑问,但却没人敢贸然上去查看。

楼顶望台上,盈儿的衣衫已被撕扯稀烂,大片春光外泄。而南弦雨正欲行不轨之事,就被含怒而至的神通境强者一掌劈飞,鲜血狂喷地摔在墙角。

那是个浑身包裹在银灰甲衣里的男人,他是一直跟在玉面公子附近的暗卫,名叫夜一。

看着地上虽然失去意识,但衣衫依旧完好的玉面公子,夜一松了口气,连忙俯身,将其拦腰抱起。

他的心中充满了悔意,以及对自己的恼恨。

本以为在这城主府中,有好几位神通境坐镇,小姐又不混于人群中,应该没有危险。

于是,在此地城主发现自己,并邀酒一杯的时候,他难却盛情,便走开了一会儿。

可谁曾想,居然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里,就发生了这种事。还好小姐并无大碍,否则主上绝对饶不了自己……

这时候,贺应泉、孙行武等其他几位同席的神通境强者,纷纷赶了上来。

看见夜一怀中昏迷不醒的玉面公子,贺应泉脸色剧变,变得黑如锅底。

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问道:“她没事吧?”

“只是受了一番惊吓。”

夜一的声音里透着冰寒,“贺城主,那边的贼人你可认得,是你邀来的宾客吗?”

“……认得。”

贺应泉面露苦涩,出了这种事儿,他也脱不了干系。

夜一冷冷道:“认得就好。他还有一口气,请贺城主把他看好,等小姐醒来了,再行发落。”

“是。”

贺应泉不敢有异议。

他虽然是城主,掌管一方的诸侯,但眼前这人,却相当于殿前钦差,能调用的资源比他可多了去了。

他又看向角落里奄奄一息的南弦雨。

心中不禁暗叹:这乌城南家,怕是要变天了!

62 惊变

“咣当!”

阴暗的地牢里,南弦雨被重重扔在地上,狱卒关上牢门。

“看好他。”

贺应泉往牢里看了一眼,肃然叮嘱道,“不能让他死,也不能让他跑了,哪怕这牢里的其他犯人都逃了,这个人都不容有失。明白了吗?”

狱卒们齐齐应是。

然后,贺应泉这才放心走出地牢,又马不停蹄地往一个房间奔去。

府内的宴席早已中止,宾客却被官兵控制了起来,城卫军的统领荀川亲自镇守大门,禁止任何人进出。

到处都是一片人心惶惶,却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应泉赶到的时候,夜一正轻轻掩上房门。

幽静的房间内,隐约传来让人面红耳热的呢喃声。他立刻放慢脚步,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夜一面沉如水地走过来,临走前,还不忘给房间设下一个隔音阵法。

贺应泉急忙迎上去,关心道:“情况如何?”

“是天地交征阴阳合欢散!”

夜一沉着脸说道,“并非一般春药,除了催情,还能短暂散功,而且色味极淡,很难提防,对神通境以下者皆有奇效……”

“那不是玲珑仙宫的秘藏吗?一般人可弄不来这东西。”

贺应泉闻言一惊,难道这件事情背后,还另有隐情。

而夜一可不管那么多,既然南家有人被牵扯进这件事里,那就一个都不能放过。他对贺应泉沉声道:“城主大人,麻烦你派些人去,把南家府邸控制起来,不要让一个人走脱。”

在夜一的眼里,这个所谓的南家,已经是一群死人了。

以小姐的骄傲自矜,遇到这种事情,心中必然羞愤欲狂。

她幸好是无事,然而那个贴身的婢女盈儿,却险些被淫徒夺去了身子。如今稍微清醒过来,一直哭哭啼啼,显然受惊不轻。

哪怕是为了给婢女出气,那个胆大包天的淫徒也死定了,其背后的家族被株连,不会有好下场。

对于夜一的要求,贺应泉虽然答应下来,但在去往南家的路上,却是忧心忡忡。

在他知道冒犯皇甫小姐的是南家人时,心中就一个咯噔,明白此事绝难善了。

南家的南弦风是孙行武的徒弟,孙行武本身不算什么,但其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身份,那就是谢云流的学生。

谢云流是什么人?

那可是数千年前创立云流学宫的传奇刀客,太虚境的绝世高手,当今的陛下还得称其一声老师。

虽然学生连记名弟子都算不上,可总有几分师生情谊。何况,那位又是出了名的重情重义,若孙行武腆着脸面去求情,多半不会坐视不理。

“哎,这都是些什么狗屁倒灶的烂事……”

贺应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夹心馅饼,哪头都不是人。为了避免更大的冲突,他派谁去都不放心,最后只带上几名亲卫,便亲身前往南家。

而此时的南家,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城主府中发生的事情,如风一样被传遍全城。

深夜里,南家府邸被熊熊烛火如长蛇般围了起来。那是先行派去的城卫军,黑甲覆面,银枪拄地,一言不发地肃然站着。

当贺应泉来到南家时,正看见里面有人在争执。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你们到底是哪个派来的?无缘无故凭什么抓人?”

“我们是南家人……”

他整理了一下仪容,背负双手走进去,轻咳一声。

神通境的灵力透过声音荡开,震得所有人脑子一清。南家家主看见城主驾临,急忙快步迎了上来,躬身见礼:“城主大人!”

“不必多礼了。”贺应泉淡淡道。

家主心中暗叫不妙,他并不傻,连城主都亲自来了,必定是出了大事。

于是满怀惶恐,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不知我南家到底犯了什么事?若是有何得罪之处,我在这里先赔个不是。”

“你们得罪的不是我。”

贺应泉摇摇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你那二儿子真是胆大包天,冒犯了一位连我都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出。

听完叙述,南家家主大惊失色,脸色煞白如纸。他在心中把南弦雨骂了一万遍,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把这个逆子糊在墙上?

不过,他仍心存一丝希望,哀声恳求道:“城主大人,千错万错都是那逆子的错!可那都是他一人所为,也不至于牵连整个南家吧?能否请城主大人代为说情,我等愿登门赔罪……”

“登门赔罪?!”

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贺应泉忍不住嗤笑一声,打断道,“你们怕是还没资格登门。你可知那位小姐的身份?”

他不等南家家主应话,就继续说:“她名为皇甫灵均,乃是北祁领主皇甫信之女,其上有九位兄长,领主老来得女,她是唯一的掌上明珠。同时,她还是琅嬛玉阁长老齐云子唯一的徒弟。

“真正的天潢贵胄,天之骄女!”

嘶……

南家家主倒抽一口凉气,心跳都几乎停顿了。

这等背景通天的神仙人物,平日连想象都是不能,如今竟然结上了仇怨?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接下来城主还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远处的客栈,一抹红衣在窗前悄然静立,烛火在她眼眸中幽幽跃动。

仿佛恶鬼在燃烧。

……

……

“我要他死。”

皇甫灵均平静地说道。

她坐在城主府的首座上,夜一侍立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虽然恢复了女儿装束,卸下脸上的面具,却无人敢直视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庞。皇甫灵均的脸上挂满寒霜,语气不咸不淡,但任谁也听得出里面蕴含的滔天怒意。

又听她继续说道:“不仅是那个淫徒,他出身的家族,也要连坐。

“我要他直系三代以内,男的辈辈为奴,女的代代为娼,永远不得翻身。

“其余人等褫夺家财,废除修为,全部流放到极北之地,在无尽荒原上吃糠咽菜,伐土挖矿……”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怨气冲天。

听得人不寒而栗。

“皇甫小姐!”

贺应泉皱着眉头,虽然早有预料,还是觉得有些心惊,“如此处置,会不会太过了?毕竟首恶已诛,南家也不全是……”

皇甫灵均冷冷看他一眼。

他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而就在此时,却又有一人踏入门来,是城卫军统领荀川。贺应泉投去询问的眼神,荀川对他摇摇头,他的眉头皱得更深,几乎拧成了一条线。

先前让荀川堵住宴上的宾客,逐一搜查审问,想找出那“天地交征阴阳合欢散”的来源。

如今看来,是没有发现。

那些宾客不知道事情始末,莫名其妙被扣了一夜,还被当做犯人般审查。若非有城主的权威和神通境修士压着,恐怕早就闹翻天了。

但此事关乎女儿家的名节,绝不能随意外传。

所以,也只好由他来做这个恶人,以搜查钦犯的名义,把乌城的大小家族都得罪了一遍……

“把人都放了吧。”贺应泉挥挥手,有气无力地吩咐道。

荀川犹豫了一下:“那位南家的凌霄剑,也放了吗?”

“不,把他带上来!”

说话的不是贺应泉,而是皇甫灵均。

她的眸里闪动着冷厉的光,“这个人还有点价值,我要给他种下奴印,让他为我效力。”

本来还想着学书中所说的那样,礼贤下士,诚心招揽。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她已经失了心情,没有耐心与他们玩什么过家家了。

在她看来,这样做一点也不过分,甚至可说是恩典。

南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家族,在北祁领治下,这样的家族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她就算灭其满门,也无人敢说什么。

不过,当荀川重新回到宴席大厅时,却发现要找的人,竟已消失不见。

“他跑不远的,快追!”

荀川面沉如水地发出命令,大批卫兵如潮水涌向四面八方。

而就在城主府外,两个人的身形隐没在阴影里,正贴墙而走。

“姐姐,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为什么要走。”

“此事说来话长!先离开这里,路上再与你细说。”

南音传音入密,挥手示意南冥走在前头,“你先走,我在后面断路。若有人追上来了,不要管我,直接回学宫去……”

“我不会丢下姐姐的。”南冥回头,一脸认真地说道。

南音心中涌起一股甜蜜的暖意,嘴上却说:“别犯傻了,我们都被抓走,谁还能去报信求救?”

求救?

南冥藏在黑暗中的眼睛,掠过一抹恐怖的暗沉。

他只想好好吃个饭而已,却非要有蝼蚁打扰自己的平静生活,连睡觉都不得安生。

既然如此……

“小冥,等等!”

忽然南音拉住他的衣角,两人在拐角的阴影中停下脚步。

一队城卫军举着火把匆匆而过,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待凌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两人才悄然探出头来,借着树木和房屋的遮挡,继续奔走。

路上,南音传音与他解说事情始末。

她今晚并未赴宴,而是回了一趟南家,结果正好赶上城主派人堵门,便没有进去。

待城主走后,她避开卫兵的耳目,潜入府里,从家主口中惊闻噩耗,知晓情况不妙,立刻奔赴城主府。

然后,赶在城主下令之前,将南冥唤醒救了出去。

63 你已无路可逃

南音心里清楚得很,他们就算能逃出城去,以后恐怕也要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

除非他们能逃到其他领地,离开皇甫家的势力范围。可北祁领何其广大,想要逃出去谈何容易?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寻求学宫的庇护。

这是帝师谢云流创立的学宫,他们都可以说是谢师门徒,府尊们应不会坐视不理……

她正暗忖着脱身之法,却发现南冥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云流学宫的山门已在眼前。

然而,此刻却已有一个背对着他们的人影,负手站在门前。

晨光初上,月影摇曳。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脸上两撇弯弯的八字胡,随着说话抖动:“看来我所料不错,你们除了这里,也没别处可去了……”

南音的心猛地下沉。

——这人是乌城城主,神通境的高手!

“跟我回去吧,皇甫小姐已答应了,不取你们性命。”贺应泉说道。

南音并没有说话,只是在凝神警戒。

贺应泉继续道:“我没有必要骗你们。不过,皇甫小姐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种下奴印,生生世世为其效命。”

奴印?

南音的眼中闪过一抹怒意。

所谓的奴印,其实是世家贵族控制家奴的一种手段,分为血印和魂印。

种下魂印,需要被奴役者心甘情愿,主动献出一缕神魂;而种下血印,则只需强取一滴心头血,再辅以某种秘法,在奴隶的身上烙下主人的印纹。

一旦奴隶反叛,主人只需心念一动,就能让其气血逆乱,生不如死。

若是被种下奴印,从此就是别人脚下的一条狗,生死自由,皆在别人一念之间。

与其如此苟且偷生,那还不如死了干净!

“锵!”

她还没从城主的话中回过神,却突然发现,腰间的佩剑竟然被人抽出。

“姐姐……”

南冥的声音低柔,像是从远方阁楼上传来的歌,朦胧听不清晰。他挥手拍出一道温和的劲气,将南音远远推开,“我引开他,你去求救。”

“小冥?!”

那劲气力道大得不可思议,南音一瞬间就被推开数十丈远。

她急切唤了一声,再回身时,南冥已然持剑与贺应泉交上了手。他的剑,招招都是拼命,灵力如破闸而出的洪水,一时间竟与神通境斗得难解难分。

“……”

南音咬了咬唇,心头仿佛在滴血。

但是,她没有回头。

因为知道自己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反而,会白白辜负了南冥拼命换来的一线生机。

南冥与贺应泉缠斗着越走越远,后者往南音逃走的方向瞥了一眼,打消了追击的念头。皇甫灵均要的只是南冥一人,他不欲节外生枝。

趁着贺应泉无暇他顾,南音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射入云流学宫的山门。

她并没有去找星府府尊,而是直接去了斗府,找孙行武。那位是南弦风的师尊,论及亲疏,也只有他最有可能出面帮忙。

而就在她身影消失的一刹,南冥的眼睛眯了起来。

手上的力道猛然加大。

“咣!”

剑与掌正面交击,发出刺耳的鸣响,贺应泉吃惊地倒退一步。

这一剑的力道,完全出乎预料,竟然让他吃了个小亏。

——这还是灵枢境吗?

贺应泉来不及细想,见南冥趁着距离拉开,转身就向远处逃去,他急忙紧追。

此处是云流学宫的山门,他不愿闹出太大动静,神通境的气息收敛到最低。

就算如此,他仍很快追上了南冥,将其堵在一条窄巷之内。

“束手就擒吧,你已无路可逃……”

“哧!”

吃干抹净,毁尸灭迹之后。

南冥迤迤然走出阴暗的巷道,准备去找便宜姐姐,让她知道自己逃出来了。

然而这时候,地面传来“隆隆”的震响。

如鼓点般整齐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黑甲银枪的城卫军,像潮水一样奔涌而出,把他团团围住。

“找到了!”

黑压压的人群分开一条裂缝,荀川从后方策马而至。

“束手就擒吧!你已无路可逃了!”

南冥不禁有些尴尬,你们就不能换句台词吗?

而且这么多人,叫我怎么演下去,毁尸灭迹都很不方便了……

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一言不发。

黑甲已围成一个圈,形成以他为圆心的一片白地。下一刻,包围圈开始逐渐收缩,银枪如针,跃跃欲试地刺向圆心。

而剑尖缓缓抬起。

他察觉到有一道视线,来自不远处的阁楼,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

这目光有点熟悉,带着一股幽怨的气味……想到或许有人在暗处算计自己,他心下一乐,决定配合它的演出。

“嗡!”

手腕一抖,剑刃颤动,发出一声灵越清鸣。

亮白弧光一闪而过,刺向南冥的一圈枪尖齐齐被削断,并弹射而起,被劲气一拍,便如仙女散花般倒飞,击在铠甲上发出“叮叮咚咚”的乱响。

南冥足尖一点,顿如黑鹞腾空,黑甲卫兵举着断枪裹挟而来,却是慢了一步。

这时,荀川大手一挥,藏在高处的弩手纷纷冒头,举弩便射。

那并非一般的弩箭,而是蚀灵陨铁箭,能够洞穿修行者的灵罡。

五洲之地,皇土治下,官兵配备的都是这种特制箭矢,若再配合训练有素的弩手,组成箭阵,连神通境修士也要避其锋芒。

——是巩固巍巍皇权的国之利器!

“嗖嗖嗖!”

三轮角度不一的交替齐射,漫天箭雨封堵了南冥所有的突围缺口,逼得其落回地面。

而地面上,无数银枪已森然竖起,似要把他扎成刺猬。

“别杀他!”

后方蓦然传来一声娇喝,荀川心中一震,立刻示意兵士退下。

只见皇甫灵均在夜一的护卫下,姗姗而来,丝毫不容置疑地对荀川道:“不是说了吗?我要活的。”

“但是……此人修为高强,兵士们很难拿下!”荀川为难道。

“贺城主呢?他不是先行一步的吗?”

“这个……卑职不知。”

荀川脸上也露出疑惑。

听见二人的对话,南冥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肚子……望天。

64 挟持

“我来做指挥,你看着就好了。”皇甫灵均说。

修行者并不是大白菜,即使是天阙钦封的城主,也不可能配备由修行者组成的卫兵。这支城卫军,除了统领荀川是灵枢境外,其余兵士和弓手,都只是炼体境的凡人罢了。

修炼的还是军中推行的基础炼体法,连一般的江湖武者都比不上。也就是仗着人多,并且配合战阵利器,才能对灵枢境的修行者产生威胁。

他们隔空望去。

只见南冥表情冷峻,额上青筋绽露,渗出细汗。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微微颤抖的身躯,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一股英雄末路般的悲怆油然而生。

而他眼眸中,却迸射出冷厉的光,似要殊死一搏。

“困兽犹斗,还请您多加小心……”荀川脸色凝重地对皇甫灵均说道。

然而后者并不以为意。

虽说刚才差点儿阴沟里翻船,可那是因为暗卫的疏忽,如今有夜一在身边,皇甫灵均不认为自己还能遇到什么危险。

她看向南冥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只即将收入囊中的猎物,充满欣赏之意。

仿佛被这种目光所激怒,又或是出于擒贼先擒王的考虑,南冥剑锋一转,竟斜斜掠向皇甫灵均的方位。

两人相距近十丈之远,无形剑意穿透无数兵甲银枪的重重隔阻,瞬息便至皇甫灵均的面门。

她还未意识到危险,夜一却立刻反应过来,猛然闪身挡在她的前头,但依然晚了一些。

“咔咔咔!”

千钧一发之际,皇甫灵均手上的三枚玉戒接连崩碎,替她承受了剑意攻击。

她心有余悸地急退几步,看着手中的断戒,面露骇然之色。

这是父君送给她护身的灵器,每一枚都能抵挡一次神通境的全力一击,如今竟然同时崩碎……

“夜一!”

皇甫灵均猛喝一声,目光变得更加灼热,“我要这个人!你亲自出手,把他给我带回来!”

夜一没有理她,只装作没听见。

他直接用灵罡包裹住皇甫灵均的身体,将她远远带离战场,放置在安全地方。

然后抱胸而立,闭上了眼睛。

越来越多的黑甲卫兵一拥而上,将四面八方堵得密不透风。

眼见局势似乎有点失控,南冥深吸一口气,一股浩大的剑意冲天而起。

所有人莫名感觉心头一凛,忍不住抬头仰望,只觉眼前的人似乎变得不再是人,而是一柄直入云霄的神剑,锋芒逼人。

他手上的剑已化作一道光,融化在若有实质的剑意中,但仍握在他的手里。

只是轻轻一挥,巨大的扇形弧光如新月闪现,像割稻草一样收割着黑甲卫兵的头颅。

黑压压的方块大片大片地塌陷下去,阵形转眼就变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刚才还气虚力乏,忽然间却又如此凶猛,难道是陷入逆境反而让他有所突破?他已起了真正的杀伐之心……”

夜一忍不住睁眼,觉得应该把小姐带去更安全的地方,这个所谓灵枢境的凌霄剑,连他都感到了危险。

然而就在他动念之时,那凌霄的剑意猛然一凝,仿佛神兵从天上砸落,落下的方位赫然是两人这边。

他不敢轻敌,一掌把皇甫灵均远远松开,转身独自迎上这道剑意。

“啪!”

令他感到惊愕的是,这道“剑意”似乎一点儿也不虚,犹若实质的巨力竟然一个照面就将他拍倒在地。

甚至,威势不减地继续朝前冲去,带起的劲风一瞬间扯碎了他的衣衫。

“小姐!!”

夜一慌忙翻身起来,却见剑意已然冲至皇甫灵均的身前,化作龙形,将其整个叼起。

“夜一!救我!”

皇甫灵均发出一声惊呼。

来不及震惊于这剑意化龙的奇景,夜一全身灵罡暴涨,如怒虎般冲了上去。

那剑龙却灵活地一个扭身,与他擦肩而过,末端的尾巴还顺势拍了他一下。

“啪!”

夜一又被拍在了地上。

他已没法再将对手当作普通的灵枢境看待,或许连天阙的妖孽也不过如此。在灵枢境就能越级战胜神通境的存在,不是没有,只是太过稀少。

稀少到,他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遇见……

夜一心中充满了颓丧,不过还未至绝望,因为他还藏着最后的底牌,也是他之所以会被派来保护皇甫灵均的重要原因。

那就是他的神通——移形换影!

只见被剑龙掳走的皇甫灵均身形一刹模糊,便与夜一交换了位置,她踉跄着扑倒在地,抬头惊魂未定地看着夜一的身影在天上远去。

剑意龙形忽然消散,南冥伸手一抓,却只抓住了夜一的脖子。

“受死吧!”

夜一狂吼着暴起,蓄势已久的一掌,重重印在南冥的胸膛上。

却如石沉大海。

南冥微微一愣,接着发出一声闷哼,同时把夜一甩飞出去。远远看去,两人在空中一触即分,似是对碰了一掌,然后平分秋色。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龙鸣,是真正的龙在吼叫。

声音由远及近,转眼就裹挟着狂风和乌云杀到眼前。

那是一条黑色的蛟龙,额上有一只残角,让人遐想它曾经历过多么惨烈的浴血厮杀,因而凶威凛然。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它乘风而至,灵活的尾巴轻轻一卷,就把地上的皇甫灵均卷了起来,接着冲天飞起。

“小黑!”

南音的声音从龙背上传来,她拍了拍黑蛟的角,敦促其往下飞去。

黑蛟不情愿地扭身,呼啸而往下,盘旋在距离南冥十丈远的地方,颤巍巍地叫了一声。南冥瞥它一眼,伸手攀上它的尾巴,顺势把皇甫灵均挟持在手上,一跃上了龙背。

夜一急红眼地冲上来,却见南音一把扯过皇甫灵均的脖子,将利刃压在其上,威胁道:“退后!否则我杀了她!”

“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夜一的语气低沉得可怕,但果然止住了脚步,“你们这是自寻死路。把皇甫小姐放下,我放你们离去……”

南音手上稍一用力,利刃将细嫩的皮肉压出一道血线。

她紧紧抿着唇,如临大敌地盯着这个神通境的高手,防备其突然冲上来夺人:“这是涂了蚀灵陨铁液的匕首,你若还想要她的命,就别阻拦我们离开。”

皇甫灵均紧张地盯着夜一,却没有说话。

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只会使局势更加恶化,激怒挟持自己的人或影响夜一的判断……

“等我们逃到安全地方,自然会放了她。”南音继续说。

夜一脸上现出挣扎神色,他的移形换影的神通已用过一次,再使用要等几个时辰。而眼前的情况,显然是等不及,何况对方必然有所防备……

尽管心急如焚,但是他不敢赌。

“……希望你们说话算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否则,这天下虽大,也再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说罢,他的身形瞬间消失,似乎果真离开了。

“快走!”

南音却不敢松开皇甫灵均脖子上的刀,只是用力一跺龙背,黑蛟乘风而去,转眼消失在云流学宫的山门里。

就在南冥以为即将上演一场千里逃亡的戏码时,却见黑蛟龙头一拐,竟直朝主峰脚下飞去。

“姐姐,这是要去哪里?”他问道。

“这山脚下有个隐蔽的禁地,里面有一座通往外界的传送阵,我们从那里走。”南音冷静地说。

这是她早已考虑好的后路。她想得清楚,就算今日能够逃出乌城,领主的追兵也会循着他们的足迹,很快追上来。唯有消失得毫无痕迹,才能真正有一线生机。

到时候从另一边毁去传送阵,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传送阵?”

南冥的脸色浮起一丝古怪,似是欲言又止。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黑蛟已载着背上的几人,呼啸着冲入一个深潭。

潭水散发着晦涩的气息,底部有一个荧光闪烁的阵法,南音知道那原是一个防止有人无意闯入的幻阵,在她第一次来时就被迷惑得昏头转向。

最后,还是靠着玄老的指点,才发现并进入了这处秘境……

“轰!”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隐秘的界线被撞破,他们闯入了一个阴惨惨的世界。

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

连不远处树木上的叶子,也染上了一丝不正常的灰白,仿佛有某种怨气缠绕其上,弥散在每一寸空气中,吸入体内,便是让人极不舒适的阴冷。

这儿显然不是个好地方。

然而南音一进来,却立刻松了口气。

她对南冥说:“此地的时间流速与外界有百倍的差距,他们不可能追得上我们了。”

百倍时差,意味着外界过去一天,秘境内就过去数月。他们在这里谈话的时间,换作外界可能一息都不到。

而就算外面的人立刻追进来,从追到进来的时间差,也足够他们在秘境里跑几个时辰,甚至好几天。

——确实不可能追上来了。

南冥心中想道。

他的神念悄然分出一丝,循着虚空中的气息,找到了在千里之外的地底沉睡的涂山君……

65 禁地

“大佬,找我有什么事?”

涂山君从迷糊中惊醒,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嘴脸。

上次为大佬办事,得到了奖励,让它觉得这位大佬虽然可怕,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吃掉自己。

若能进一步讨得大佬的欢心,增加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似乎安全就会更有保障,而且还能抱上大佬的巨腿,从此飞黄腾达,走上魇生巅峰,把天道当球踢……

它不自觉流下了口水。

“有点小事,需要你的帮忙。”南冥在神念中说。

“大佬请尽管吩咐!”

涂山君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语气,大表忠心,“上次我做得不够好,回去以后已经认真反省,把书看了一万遍,锻炼口才,提高演技……”

“哦,这次不需要演技。”

南冥打断了它,心道一段时间不见,这家伙怎么变得这么狗腿,就差摇尾巴了,“你知道北祁领的领主在哪个城么?”

“知知知道!”

“去把那个城灭了,所有人都杀掉,毁尸灭迹的那种。”

南冥说道,“你只需本色演出就好,尽量不要让任何人逃掉,不然我会很困扰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些在它看来也是蝼蚁的东西,竟然会让大佬感到困扰。但涂山君看的书多,深知身为反派一定要少说多做,才能活得久的道理。

因此它也不问,直接一口答应下来。

千里之外的神念交流结束了。

“放开我!”

皇甫灵均忽然开口说道。

南音终于放下刀,而南冥也顺势松开了她的脖子,并随手将其从黑蛟身上扔下。

后者狼狈地摔在地上,拔腿就要逃走,南冥挥手斩出一道剑气,落在地上变成一条深深的壕沟——只要她再往前迈一步,脚就没了。

丝丝寒意蔓上心头。

皇甫灵均咬着牙,回身喊道:“你们说过会放我离开的,难道想说话不算话?”

“我是说过,但不是现在。”南音冷冷道。

她对这个骄横跋扈的女人一点儿好感都欠奉,甚至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是,想到这女人身后的通天势力,她实在没有勇气下手。

而南冥则直接抛来一条绳子,绕成圈打了个结,便套在皇甫灵均的脖子上。

“小冥……”

南音愣愣地看着,“哪儿来的绳子……不对,你在干什么呢?”

“姐姐不是怕她跑了吗?”

南冥眨了眨眼,将绳子的一头交到南音手中,“这样,她就跑不掉了。”

“……”

是跑不掉了没错,可你这样折辱人家,回头她还不得疯了一样找你算账?

不过,想想对方本来也不会放过他们两人,南音也就勉强释怀了。

她把绳子缠在手上,像遛狗一样,牵着皇甫灵均向前走。

这绳子不知是什么做的,结实得出奇,以皇甫灵均的修为,竟然用尽全力都扯不断。

皇甫灵均已气得快要疯掉了,一向受人尊崇的她,何曾被人如此对待过?

“放开我!快放开我!”

“你们真的不怕死吗?”

“我父君是入圣境的高手,我师尊也是入圣境的大能!你们竟敢如此辱我,他们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死定了,你们都死定了!等我出去以后,定将你们煎皮拆骨,剜心剖肺,让你们魂飞魄散……”

“啊啊——”

各种怨毒的咒骂从她的口中飞出,南冥嫌其聒噪,找了块石头塞她嘴里。本可有更好的办法让她闭嘴,但是有便宜姐姐在,就不是太方便。

世界清静下来了。

这里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和灰蒙蒙的其他一切,似乎都预兆着某种不祥。

南音说这里是一个禁地,然而为何被禁,却不知道。

大部分人对此或茫然不知,或讳莫如深,典籍上也没有记载。

禁地里生长着许多外界极其稀有的奇花异草、仙药灵材,在她看来,分明是个遍地机缘的宝地。

但是也有不小的危险。

危险来自频繁出没的灵兽,它们没有灵智,不通人言,而且很不友好。

第一次闯入时,她曾看见如山岳般庞大的巨犀,与一只翼展可遮蔽半边天的黑隼争斗,并险些被余波殃及,九死一生才逃了出去。

后来她又来了几次,在禁地深处发现了一座坟茔,以及一个不知通往哪里的传送阵。

那就是她逃离此地的依仗。

禁地并不大,在南音的带路下,他们越过一条灰白的河,穿过稀疏丛林,进入了一个低矮的盆地。

风几乎是静止的。

随着他们的深入,空气中弥漫的怨气也越来越浓厚,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森冷,让人忍不住要打冷战。

“奇怪,这次怎么如此安静?一路行来,竟然什么都没有遇到。”

“或许它们都睡觉了吧……谁知道呢?”

南冥随手折下一根灰白色的树枝,断口处流出冰凉的浆。趁着没人注意,他偷偷舔了一口,有股夏天冷饮般的味道。

“就是这里了。”

南音停下脚步,指向前方。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坟茔,有墓碑,碑上却没有字。

或是生前不堪回首,死后也不愿具名。

而在墓碑的不远处,就是一个有着虚空标志的传送阵,它的阵眼黯淡,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使用。

南冥看了它一眼,脸色有些古怪:“这是通向哪里的?”

“不知道。”南音摇头,“但一般不会通往危险的地方,比如灵气紊乱的混乱之地,传送阵是没法运作的。这是我们最后的退路,就算冒险,也总要试一试……”

“那就试试。”

南冥看着她往阵眼里注入灵力,交错的阵纹渐渐亮起光芒。

“看来还能运作。”南音松了口气。

她松开手上的绳索,同时一个掌刀劈在皇甫灵均的后颈上,让她瞬间昏迷过去。

然后,拉着南冥便站到传送阵上。

耀眼的光芒闪过,南音感到眼前一阵晕眩,脚下的虚空仿佛裂开了一条缝,就要把两人的身影吞没。

然而……

“咔!”

犹如被什么巨物卡住,虚空中传来似齿轮崩坏的轻响,然后是一阵剧烈的震动,已经张开的裂缝猛地咬合,空间恢复了平整。

光芒散去,两人的身影仍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

南音皱着眉头,低头望去,传送阵的阵纹竟然全部断碎,像是干涸龟裂的旱地一样。

“大概是年久失修,坏掉了?”

南冥的眼睛心虚地斜向一边,他扯开话题,“此处没有路了,我们还是沿原路返回吧。”

“外面有那么多追兵,还有神通境的高手,逃走极难。”南音脸色凝重。

追兵?

不会有什么追兵了……

南冥轻咳一声,温声道:“不必担心,我能应付得了。”

“……也对,我们有人质在手,他们会投鼠忌器。”

或许是为了安他的心,南音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但是,眼里的忧心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南冥的眼神有一抹暗光浮动。

乌城还是太不平静了。

看来,得找个理由大开杀戒,把修为比自己高的不安定因素都解决掉,才能放心在这里安营扎寨……

“咦?”

他正思忖着,忽然听见南音发出惊呼。

抬头看去,只见那被毁坏的传送阵上,龟裂的纹路正在缓缓扩大,不知不觉间,已逐渐蔓延到坟茔的墓碑下。

只听一连串的“咔咔咔咔”脆响,坟茔裂开,墓碑从中间裂成两截。

而中间露出的,竟是一柄血红的剑。

……

……

南冥几人在禁地中行走几个时辰,外面却只过去片刻。

就在黑蛟载着他们消失在深潭中的下一刻,夜一的身影从虚空遁出,脸色惊疑不定。

他并没有真的退走,而是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想要伺机救人。

结果人一下子就没了……

倏然迎面飞来几道急促的遁光,停在夜一身周,将他团团围住。那是云流学宫的四位府尊,他们望着山脚下被撞破的幻阵,脸色凝重,阴沉似水。

孙行武自然认得这位皇甫灵均身边的暗卫,当下毫不客气地质问:“到底发生何事?夜大人!你在这干什么?”

“皇甫小姐被两个南家人挟持了……”

夜一的脸色也极是难看,语气很冲,“他们就从这里冲过去,然后没了踪影。孙府尊,那两人都是你学宫弟子,人也是在学宫中消失的,到时主上追究起来,你们怕是脱不了干系!”

“什么?!”

此言一出,四位府尊都是一惊。

孙行武更是直接抓住夜一的肩膀,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说他们进去了?就在这下面?!”

夜一阴沉点头。

“……那可坏事了!”

孙行武像是失了魂般,喃喃自语,“这要怎么办?老师也联系不上,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难道真是天意。”

不久前,南音去斗府找他求救的时候,他就已发出灵符传讯,然而等了半天也没有回音。也正因如此,觉得情况还不明朗的他,才没有选择出手。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这下面有什么不对吗?”

夜一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孙行武几人似乎根本不是在意皇甫灵均的死活,而是在担忧别的什么事情。

然而还有什么事情,是比皇甫领主的女儿遇险更严重的?

66 凶剑

“这里原是一处秘境。”

看出夜一的疑问,星府府尊岚尘为他解释,“如今,却因为封印着一把剑,而成为了生人勿涉的禁地。”

“剑?”

“夜大人应听说过天道剑池。”

“天道剑池,神兵出处,天下谁人不知。”

夜一点头,随即好奇道,“难道被封印在此处的那把剑……”

“不错。”

岚尘也点点头,“此剑名为离恨,乃是天道剑池九大神兵之一。当年第一个拔出它的人已不可考,但其最后一位主人,就是当年谢师的红颜知己——琼华仙子。”

她像是要开始述说一个很长的故事,而夜一也静静听着。

“琼华仙子与谢师两情相悦,本应结为连理。其时,谢师修行触及瓶颈,为求突破,他挑战五洲四海、天下群豪,却未寻到一人在刀道上稍胜于他的。

“后来他便出海求道,临行前,与琼华仙子定下百年之约。然而百年之后,谢师未能如约回返,琼华仙子一心苦等,直等到韶华白发,望穿秋水……

“但她最终没能等到。并因而积郁成疾,酿就心魔,在突破太虚境时功亏一篑,百余年后,寿尽于乌阳山草庐。”

说到此处,她顿了一顿,似乎是有些唏嘘。

夜一却听得满脸茫然。

谢云流与琼华仙子的风流韵事,他从小也听过各种版本,这并不是其中最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

然而,这又与封印的剑有何关系?

接着又听岚尘道:“离恨剑是琼华仙子的佩剑。琼华仙子师承剑圣公孙十六,是万年难见的剑道天才,一手江海凝光剑使得出神入化……她因情生恨,由道入魔,死后怨气缠绵不散,离恨剑灵受其感染,也变得凶厉邪异。

“她死后,离恨剑曾几度易主,可没有一个剑主能真正地降服它。持剑日久,都会心性大变,变得残忍凶暴,喜怒无常,动辄杀戮无辜,并且不得善终。

“它成了一把凶剑,被谢师封印于乌阳山下流沙秘境。秘境中,时间流速百倍于外界,他希望以岁月的力量,磨灭离恨剑上的凶怨之气。”

岚尘说着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事与愿违,剑上的邪性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浸染了整个秘境。里面的灵兽变成凶兽,连草木都会吃人,常人踏入其中会疯,修行者呆久了也可能入魔……虽然是个修行的宝地,却只能把入口封起,禁止任何人进入。”

“那,小姐在里面岂非危险万分?”

夜一听到这里,脸色大变,脱口而出,“我要进去把她带出来。”

“万万不可!”

浑厚的一声朗喝,来自回过神的孙行武,他盯着夜一说,“岚尘有一点没说清楚,离恨剑择主而栖,被它选中的人也就是剑奴,修为暴涨,凶焰滔天。

“你是神通境的修为,若手持离恨大开杀戒,在场的我们谁也拦不住,到时血流漂橹,生灵涂炭……

“夜大人,你可担当得起?”

夜一愣住了。

他在心中挣扎数番,过了良久,才呐呐道:“那难道,我们就只能在这干等着?”

“也只能等了!”

孙行武长叹一声,眉宇间满是愁色,“封印之地有一处传送阵,估计他们是无意中发现了,并打算传送逃走。离恨剑封印在碑石中,应该无碍……”

“传送阵?”

“是的,夜大人不必担心,那传送阵通往谢师在天阙皇城的府邸,是他老人家偶尔过来吊唁故人之用,没有什么危险。”岚尘看出夜一的忧虑,便解释道。

夜一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可是,想到秘境里存在着的其他危险,他又有些焦虑。皇甫灵均修为太浅,在里面只能依仗两名挟持者的翼护,也不知能否无恙?

孙行武又一次发出灵符传讯,联系谢云流。

并一如既往地石沉大海。

他是谢云流的学生,被派驻在乌城分部,是肩负着守卫封印的任务。

当年,这里只有一座乌阳山,山下有一个秘境。正是由于离恨剑封印的存在,云流学宫才来这个偏僻之地开办学府,并因此导致了乌城的诞生。

可以说,这座城池,这个学宫,以及他这个府尊……

都是因为那把剑,才存在于此。

如今禁地被人闯入,封印有动摇之虞,他的心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什么都做不了。就在众人沉默间,山脚下突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灵光爆闪。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骇然望去,只见那处烟尘弥漫,灵气的霞光与晦暗的氤氲之息在尘雾中纠缠,融成一片涌动的混沌。

那混沌忽缩忽涨,犹如孕育着魔胎的巨茧,剧烈涌动了片刻,就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中,骤然炸裂——

“轰!!!”

爆炸引起的冲击波狂猛无匹,瞬间地动山摇,主峰乌阳山猛地震了一下,竟从山脚根部开始倒塌。

“乌阳山……倒了!”

望着那斜斜倒下的巨大山柱,所有人都不禁目瞪口呆。

孙行武更是瞳孔一缩,就在山峰倒塌的一瞬间,他失去了对禁地气息的感应。

也就是说,那处禁地……或者说秘境,已经不存在了……

“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他们真的把剑拔出来了?”

他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心中烦乱如麻。

情况突生巨变,心系主子安危的夜一按捺不住焦躁的心情,什么也不管就冲了下去。

这时,一道血色的虹光忽从炸裂的混沌里射出,迎面与夜一撞上。

“……是你!”

夜一认出来人的模样,不正是挟持皇甫灵均的那个女人,“竟然没有逃走……皇甫小姐在哪里?”

他冷冷地质问,却换来一阵沉默。

或者,说是无视才更恰当。

夜一皱了皱眉头,凝神细看,才发现对面的女人似乎状态有些不妥……

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如同木偶一样麻木,眼神也是空洞一片。

手里拿着一柄通体血红的剑,既细且长,犹如毒蛇的信。

“小心!那就是凶剑离恨!”

孙行武的暴喝从夜一身后传来,让他心神一震,目光不由落在那血红细剑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兵离恨剑?

夜一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却见那血剑上似乎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灰白气流,沿着女人握剑的手,绵延而上,源源不断地沁入她的灵台……

“离恨剑被镇压太久,凶戾更胜往昔,那女娃扛不住多久的。”

孙行武神色凝重,对其他几位府尊说道,“诸位,趁此时机,合力把她拿下!”

说罢他便悍然出手,神通境的磅礴灵罡化成庞然巨掌,抓向南音所在的地方。

离恨剑剧烈颤动,却不从南音手上脱出,反而扯动着她迎上,剑刃虚虚一划,就破开了巨掌的攻击。这一击似乎把它打醒,只见南音的秀眉紧蹙,脸上现出一丝挣扎。

然后,空洞的眼眸开始泛起幽幽红光,不一会儿,竟流下两行血泪来。

“负心人……你们这些负心人……”

宛如变脸一般,上一刻还是哀伤悲痛的神色,下一刻就变得凶狠暴戾,如此交替数次,最终定格成一张邪异的笑脸,她眼里红光猛然一涨,“都该死!”

“不好,她已被夺魂了!!”

孙行武暗叫不妙,急忙抽刀而出,毫不犹豫地格在自己身前。

下一刻,南音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现到他身前,一抹红光掠过,孙行武只觉刀上传来一股巨力,瞬间把他震飞!

而此刻,其他几人才反应过来,目中无不露出骇然之色——孙行武可是神通境后期的修为,竟然不敌那剑的凶威?

他们这才觉情况严峻,再也不敢愣着,立刻齐齐出手,全力向那持剑的女子攻去。

一时间,灵罡如暴雨倾泻,刀剑翻飞!

“飒!”

血剑猛然横削,犹如刀切豆腐般捣碎所有攻击,并余势不减地朝众人劈去。

他们身形暴退,猛地散开,其中文府府尊修为较低,却是慢了半步,堪堪被那剑尖追上。

他立刻翻身后仰,胸前仍被划出一条血线,灰白的气流侵入体内,接着他浑身一颤,眉间迅速结出白霜。

“好阴冷的气息……”

众人眼里均露出一抹心惊。又再缠斗片刻,使尽浑身解数,却都无法奈何,反而又有两名府尊受伤。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之际,夜一的身影从南音身后的虚空遁出,狠厉一指偷袭她的后心。

“且慢!”

蓦然间传来一声朗喝,夜一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剑芒。

受此影响,他的动作慢了半息,南音的身影瞬间如鬼魅消失,再出现时,竟已是在百丈之外的下方。

那里还驻留着许多城主府的黑甲卫兵,此时只见一道耀眼的红光如流星飞至,几度闪烁之间,兵士像被割的杂草般一茬接一茬倒下,转眼就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他们毫无反抗之力,只是被屠戮的鱼肉。

“又是你……”

夜一冷冷看了南冥一眼,按捺住心头的惊怒,问道:“皇甫小姐在哪里?”

南冥伸手指向下方混沌涌动之处。

夜一毫不犹豫地飞了下去,而孙行武等人才回过味来,刚才阻拦夜一的就是此人,都不禁面带怒意。

若非有他阻拦,夜一说不定已成功将人拿下,灾祸也会消弭。

“南冥,你们擅闯禁地已是大罪,如今还把凶剑放出,导致生灵涂炭,万死莫赎!”文府府尊厉声斥道。

67 入魔

“那果然是把凶剑?”

南冥散去手上的剑芒,目光望向下方,流露出一抹复杂神色,“家姐心性善良,杀戮不是她的本意,只是神志被凶剑所控,行为不能自已……”

“那又如何?”

孙行武沉声接过话,“她的心志已被离恨剑所夺,如今就是一个祸害,不杀了她,灾祸难以平息!”

“那就让我去阻止她!”

南冥决然说道,“至少在我失败之前,还请你们不要伤家姐性命。”

“你要如何阻止?离恨剑已和她魂魄相融,若想分开,要么剑断,要么人亡……”

孙行武说着,忽然想到什么,目露惊色,“难道你想——”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见南冥已下落到地面,站在南音面前。

两人遥遥相对,脚下是尸横满地。

风并不喧嚣。

南冥一步步地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极慢。分明只是短短的一段路,却漫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姐姐。”

他的声音也很轻,极轻,近乎温柔的呢喃,“收手吧,不要再枉作杀戮了。”

“……”

南音的脸上露出一丝挣扎。

熟悉的、刻在灵魂深处的声音,勾起了她属于自己的意念。

然而下一刻,这股微弱的意念又被狂暴的戾气冲散,她的眼中红光闪烁,嘴角翘起邪异的笑。

“你也是负心人……负心人都该死!”

“杀了你!”

仿佛来自九幽的声音,蕴含着疯狂而暴戾的杀意。她手腕一抖,离恨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血色的残影,直往南冥脖子而去。

可就在快要触碰时,剑势一滞,颤抖着停在了皮肉的一寸外。

“不……”

她的表情一阵扭曲,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乱窜,混乱的意识挣扎不休,“不要……快走……小冥……”

“把剑给我。”南冥伸出一只手。

“不……我……控制不了……快走啊!”

南音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随后,又露出了那种邪异的笑容。

她伸出舌尖,舔去嘴唇上咬出的的一滴血,幽幽红眸不带一丝感情地看向南冥。

“滚。”

南冥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

他猛然伸手,握住南音的手腕,似要把离恨剑夺下来。

但是剑上血光一闪,竟爆发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大力,努力想把他的手震退。

于是,他只好松手,整个人却顺势欺身而上,一个手刀劈在南音后颈。

并没有用。

南音足尖一点,如被风吹起的树叶般往后飘去,忽而又向前杀来。

剑尖破空,呼啸而至,直指南冥的胸膛。

而他没有躲闪。

“噗嗤!”

红芒从前胸刺入,再从后心透出,带起一蓬猩红的血花……

就在这一刻,南音的瞳孔一缩,眼里露出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怔怔望着自己手中的剑,又看见南冥汩汩冒血的胸膛。

倏然间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不——”

她的眼眶一下涌上泪水,慌忙松开剑柄,想要伸手去捂住那血口。

然而,鲜血仍如泉喷溅,刹那间染红了半边衣衫。

“姐姐……不碍事的。”

南冥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但他的嘴角也不住渗出血来,触目惊心的鲜红,与笑容混和在一起,显得格外凄楚,而让人心疼。

他颤抖着伸手,握住离恨的剑身,缓缓把它抽出。

它通体鲜红,浸润着血,已分不清是剑的红,还是血的红。

手掌抓在锋利的剑刃上,压出一条深深的血线,灰白色的气流从剑中溢出,争先恐后地渗入他的每一寸伤口里,源源不绝……

“不……不!不要再拔了,你会死的!”

“别怕。”

他咧嘴一笑,露出染血的白牙,不知为何,笑容里竟似有一丝邪异。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黑暗的胸腔里。

血红的剑身发出“滋滋”的哀鸣。

犹如被投入浓酸中的金属,又如被蚁群啃噬的尸体,它疯狂颤抖着想要逃离,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稳稳压制住,丝毫无法动弹。

只能委屈地配合他的演出。

“嗤!”

南冥猛一用力,把整柄剑从身上抽离,胸前顿时血如泉涌,在地上蔓延成一个血泊。

血库的存量又少了一些……

他心中想着,脸上却是露出剧烈的挣扎神色,灰白色的气流从他的七窍冒出,像是怨魂一样缠上了他的身体。

“滚出去!”

饱含真力的一声怒喝,浩然荡涤四方。

于是,他的眼神又恢复一丝清明,并稍有余力地,把南音远远推开。

“不好!”

后者一落地,就心急火燎地跃起,她望着南冥变幻不定的脸色,一颗心直往下沉,“是它!是那把剑……它在侵占小冥的身体,就如刚才对我所做的一样……”

天上的府尊们也落了下来,悬在半空围成一圈。

孙行武望着神色苦苦挣扎的南冥,不由喟叹一声,这少年为了救人,竟不惜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如此重情重义,却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动手吧!”

感慨过后,他还是抽出佩刀,并招呼其他几人,“离恨剑出,总要有人为其殉身。虽然可惜,但也只能杀了他了……”

“不,你们要做什么?”

南音回过神来,却见几个神通境已欺近南冥身前,不由分说便是全力轰去。

那态势,是根本不留半分活路。

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飞身而上,想要拦下。

然而,没有了离恨剑的支撑,被透支的身体早已空虚得可以,她才腾起半步就力乏,狼狈地摔倒在地。

她抬起头来,忽然听见几声痛苦的闷哼。

只见空中一蓬血雨洒落,那几名杀向南冥的府尊竟然倒飞回来,口中鲜血长喷。

天上骤然掠过一道无比巨大的血芒,瞬间将穹云分作两半。

那云像是被火烧红,苍白的边缘透出凄厉的红光,与急风一撞,便是簌簌下起雨来。

红色的雨。

南冥低垂着头,站在血雨飘摇间,血色液滴顺着披散的黑发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

脚下的血泊越积越深,倒影着他的眼。

他伸手一招,破空而去的离恨剑瞬间折返,乖巧地伏在他的掌心。

再抬头时,眼里已无一丝挣扎,而是……凶光凛然!

嗒。

嗒。

嗒……

脚步抬起,落下,踩踏着血泊,在寂静中溅起清脆的水声。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旁人的心间。

他走过南音的身边,染血的衣摆拂过她的脸,丝毫没有停留,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小冥……”

后者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生出一股陌生的疏离感。

就好像他不再是他,而是一个别的什么人。

远处陆续飞来一些遁光,那是察觉到此处动静,而赶来查看的学宫门人。

乌阳山主峰在缓缓倒塌,倾斜的方向正是药府山脚下的竹林,许多人从屋舍走出,惊恐地抬头仰望。

然后夺路而逃。

阮小枝正在院子里煎药,符慧菁在旁边给她作指导,院里的大树下,已长高了些个头的刘凡荡着秋千,一脸无聊。

惊变在瞬间发生,他们回过神来,急忙汇入逃窜的人群中。

随着一声轰隆震响,巨大的山峰结结实实砸在地上,压塌无数亭台屋舍。

其上的试剑台土崩瓦解,摔成几块碎裂的岩石。

奔跑途中,阮小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屋院已消失在烟尘中,再也看不见了……

“啪!”

血芒一闪,宛如巨掌拍落,文府府尊整个人被压在地上,骨骼发出断裂的脆响。

南冥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跟前,作势要一剑刺落。

“住手!”

孙行武一声暴喝,挥刀劈出凌厉刀芒,逼退离恨剑的锋芒。

而这一举动,似乎让南冥注意到了他。

淡漠的目光落在孙行武身上,竟让他忍不住脊柱一弯。

宛若来自苍穹的注视,带着如同实质的庞然压力,那血红的眸子微一转动,便是压得他浑身窍孔冒血,半丝不能动弹。

“你……”

他满脸骇然,心中直呼不可能,这后生不过灵枢境的修为,就算手持离恨剑实力大涨,也绝不应如此离谱。

一个眼神就压得神通境毫无反抗之力,这他娘的还是人吗?!

就在孙行武惊惧绝望之时,南冥的动作忽然停下,扭头望向不远处的一个阁楼。

手中的离恨随意一挥,一道凌厉的红芒破空飞去,瞬间落在阁楼上,偌大的五层阁楼顿时拦腰而断,在轰隆声中坍塌。

烟尘弥漫中,隐约有一抹晦暗的红色闪过,却很快不见了踪影。

他把目光收回来,身体缓缓腾空,望着周围一地狼藉的惨景,不免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这种积尸如山的场景,他见得太多,早已没有什么意思。

——还是活蹦乱跳的比较好玩。

他看见南音投来的,惊惧、颤抖又忧心忡忡的目光,歪了歪头,身影瞬间消失。

然后瞬间出现在她身前。

“姐姐?”

他用不同于以往的轻佻语气,试探般唤了一声。

见她的脸色有些僵硬,甚至害怕地往后挪了一步……又马上挪了回来。

仿佛有什么支撑着她,让她拥有了巨大的勇气,去直面南冥的眼睛。

“小冥……是你吗?”

南冥却是不答,忽然俯身,伸出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强迫她的脸抬起,宛如端详一件精致的艺术品般,细细端详。

“……”

她顿时感到慌乱,眼神不知所措地左右顾盼,脸有些发热。

然后,渐渐红了起来。

这时南冥的手却猛地缩了回去。

他踉跄着倒退几步,抱着脸露出挣扎的表情。

眼神时而痛苦,时而凶戾,嘴角时而紧抿着,时而又翘起一抹邪异的笑容……

68 覆灭

北祁首府,领主行宫。

一名华服男子端坐在后花园的高阁上,另一人正倚栏而望。

两人的相貌有几分相似,身上散发着毫不掩饰的灵力波动,显然并非凡人。

肃然的神色,和仿佛天生的上位者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茶水已凉,天色将明。

其中一人腰间的玉符忽然闪烁亮起,他立刻解下,凝神静听。

过了一会,脸上神色逐渐和缓,笑道:“是夜一的传讯。小妹已被他救出,受了些惊吓,不过平安无事,大哥不必再担心了。”

“受点惊吓也好,她那无法无天的性子,是时候该改改了。父君说她几句,动辄就离家出走,像什么话?”

另一人回过身来,声音威严甚重,不无愠怒地说道,“让她在外头吃点小亏,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以后做事不要那么毛毛躁躁的,少惹麻烦,也算是件好事。”

“不管如何,这次是小妹受了委屈,总得给她讨个公道。父君正在闭关,若是让他知道小妹险些被污辱的事情,还不知会如何震怒……”

“不可告诉父君,现在是他突破入圣境的关键时刻。不过,我已让正则赶往乌城,处理此事,如今想必也快到了。”

那人沉吟片刻,脸色骤然沉了下来,“此事绝非表面那么简单。天地交征阴阳合欢散是玲珑仙宫的秘藏,岂是一个凡人能接触的,那淫贼不过是道障眼法罢了。幕后有什么隐情,还得等正则审问过那人才知道。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人胆大包天,敢对我皇甫家的人下手?”

“呵呵,三哥向来稳重多智,又有入圣境的修为。既然他已赶去,想必事情很快会水落石出。不过大哥,你说那幕后之人是想要对付皇甫家,我倒不太赞同。”

最初说话的男子皱了皱眉,似乎经过一番思索,才道,“若要对付我们,不该先对小妹出手。她修为浅薄,背后又有琅嬛玉阁的齐云子回护,这样做岂不是平添麻烦,也无损我们的实力。

“依我看,这更像是一招借刀杀人之计。阴谋者真正要对付的,是那乌城的小家族,小妹或许只是恰逢其时,成了他人手中一把刀而已。”

此言一出,另一人也是拧了拧眉:“若真是如此……那也未免太巧合了?”

“想使此计,那幕后之人必须知道小妹的身份,知道她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与淫贼碰面。”

他又继续分析着,语气有一丝不确定的狐疑,“可如此机关算尽,只为了对付一个小小南家,实在奇怪。”

“哼,无论对方有何目的,既然敢把皇甫家牵扯进来,那就必须付出代价!”

“大哥说得不错,皇甫家的威严不容冒犯。就算南家只是被人陷害,为了杀一儆百,也不应轻易放过……”

他说着,端起桌上茶壶,手上燃起真火,让茶水滚烫。

随后壶嘴一斜,就要为自己斟上一杯。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目光倏然一凝,与另一人同时抬头,望向远方。

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不知何时冒出一片黑黢黢的阴影,由地面径直蔓向天穹,遮住了云层与日光,犹如浪潮般席卷而来。

地面传来隆隆的震动,桌上的茶水也开始剧烈翻滚。

那人手中的茶壶忘了放下,水很快漫过茶杯,茫然无措地淌向四面八方。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什么东西……它过来了!”

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让他们思考,遮天蔽日的黑影转眼就来到近前,高十余长的城墙瞬间坍塌,街道裂开深谷,房屋碎为残垣,许多人在惊恐地奔逃,更多的则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埋葬在梦乡。

两人急忙腾空而起,远远看去,才发现那黑影并不是什么影子,而是如泥浆般的怪物。

那泥浆是彻底的漆黑,仿佛最深最长的夜,将任何一丝光芒都吸收殆尽。

它铺天盖地,犹如乱舞的群蛇,张牙舞爪地包裹而来。

天空骤然变得昏暗,他们缓缓抬头,却是一个巨大无匹的蛇头,无眼无鳞,全部由漆黑的泥浆构成的怪物,正从天上垂下视线。

“……”

感受到那怪物的盯视,两名皇甫家的人顿时心生悚然,身体僵硬不能动弹。

黑暗袭来。

临死前的一刻,他们看到行宫深处亮起刺眼的灵光,超越入圣、登临太虚的气息浩瀚拂来。

接着,又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熄灭。

一切都归于黑暗。

短短片刻之间,偌大一座城池就淹没在黑泥中,变得如同泽国。

漆黑的泥浆涌动,翻滚,发出仿佛巨蟒吞食猎物般,令人悚然的声音……

“咔嚓!”

天穹上忽然劈下一道金色的雷光,不偏不倚地落在黑泽中央。

“滋滋滋……”

黑泽顿时被蒸发了些许,冒出宛如油烟般的黑气,并更加剧烈地翻滚起来。

“天道。”

涂山君畏惧地抬头,望向天上已形成一个漩涡的雷云。

其中电蛇乱舞,雷霆涌现,煌煌天威令人生畏。

它知道,这是自己大肆屠戮此界生灵,而招来了“祂”的惩罚。

——可不就是一个城池的生灵,至于么?

黑色的泥浆泽国飞快地没入地底,宛如长蛇般游向远方。

天上的雷云漩涡却仍一路紧追,劈落的雷霆也越来越粗,越来越急促。黑泽的体积蒸发得越来越快,不出片刻,便消去了近半成。

“要死了要死了……大佬!救命啊!!”

它在意识海里疯狂大叫。

然而,并没有引起大佬的注意。

于是蛇头一拐,直往大佬所在的方向奔逃而去……

……

……

乌城。

就在南冥神色变幻不定之时,一条快逾闪电的飞舟从天际掠过,停在了乌城上空。

里面走出一名衣冠华贵的男子,眉如刀削,俊朗不凡。

他俯视脚下的城池,尤其注意到乌阳山倒塌后的一片狼藉,眉头顿时拧起:“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妹呢?还有夜一在哪里?”

目光巡视片刻,他终于找到两个熟悉的人影。夜一背负着昏迷不醒的皇甫灵均,正从坍塌的烟尘中飞出。

他正要上去,却骤觉肩上一沉,仿佛天塌一般的巨大压力,让他不由自主地扑向地面。

眼前闪过一道妖异的红芒,他急忙躲闪。

“轰!”

红芒擦肩而过,落在地上斩出一道深如沟壑的裂痕。

回身望去,男子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心神忽然一阵战栗,浑身汗毛直竖。

那是仿佛被什么恐怖存在盯上了的感觉。

“你是谁?”

耳际蓦然间传来低沉的质问。

他猛然回身,只见一道红芒闪过,那声音继续在身后响起:“回答我的问题。”

“皇甫正则,奉领主之命,前来查处逆犯!”

“皇甫……”

那略带邪异的声音,似乎有些微妙的思量。

皇甫正则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道是此人忌惮皇甫家的权势,心生犹豫,当下便高喝道:“何方鬼祟,为何不敢在人前现身?”

但接下来,却是没有声音回答他了。

红芒一闪,南冥的身影回到原地,心中暗忖:看来,涂山君的工作出了些纰漏。

他也并不意外,毕竟领主门下那么多人,听说光儿子就有九个。这些人不太可能全部聚集在一城之地,有几个漏网之鱼,正常得很。

这人身上的气息,比那几个府尊更耀眼些,应该是个修为更高的蝼蚁。

用他来祭剑,想必这剑也会很开心。

“你说是吗?”

南冥低头看向离恨,手指轻轻摩挲着血红的剑身,尽管中间有一点凹凸不平和粗糙,却仍无损它的锋利。

离恨剑颤抖着发出一声呜鸣,仿佛在开心地点头。

于是,南冥的唇角便也泛起一丝笑意,眼中开始冒出红光。

“邪魔外道……”

皇甫正则终于注意到他,下意识便说了一句。

在其神念感应之中,眼前之人竟是不存在,只能用肉眼看到。又想到他刚才如鬼魅般,无声息地来到自己身后,皇甫正则顿时提起十二分的戒备。

他虽初入圣境,神识已能同天地感应,此时站在虚空中,便如同与天地一体。

举手投足,皆有自然之威。

“受死!”

先下手为强。

皇甫正则凌空使出一式大日缚龙爪,煌煌真火化作擎天巨掌,以破空之势朝南冥抓去。

那庞大的威势,震得地面上的诸人都是一惊,虽然不是针对他们的攻击,仍有浓浓的心神压抑之感。

“是入圣境?!”

孙行武心中生出希望,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天道有序,不亡我乌城众生……”

就在无数人紧张而希冀的目光中,南冥不躲不闪地被烈爪击中,整个人隐没在熊熊火焰之中,不见了身影。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露出了惊骇神色。

只见金黄色的真火缓缓消散,如河流退潮,竟是被全数吸入离恨剑中。

剑身如血,将那火也染作血红,南冥轻轻一挥,血红色的火焰倏然暴涨,宛如长蛇般劈向皇甫正则,后者急忙侧身闪躲。

就在这时,他听见下方传来一声大喊:“前辈,断去他持剑的手臂!一切都是那凶剑作祟!”

他心中一动,顿时恍然——难怪自己竟看不透对方的修为,原来真正的对手根本不是那人,而是其手中的剑?

如此,只要断其一臂,剑失去了凭依,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69 尾声

南冥的眼角微微一抽。

他如今狂性大发,全靠这凶剑掩护,要是把剑丢了,岂非暴露无遗?

——还是快些解决了好!

暗忖之下,他直接飞身而上,凌空斩落,而皇甫正则却手腕一翻,翻出一面古朴铜镜,一束银光直朝南冥射来。

微弱的束缚之力袭来,似乎要缚住他的手脚。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鼓胀,猛然发出一声暴吼,上身衣衫全数爆裂。如此装作一副“拼尽全力终于挣脱”的样子,接着持剑直冲,丝毫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便是一剑横劈。

“啊!”

皇甫正则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就被血芒拦腰斩断。而南冥却像杀红了眼,顺手又送出几道剑芒,纵横交错地将其大卸八块。

血雨横洒天际,恰有几滴落在夜一脸上,让他莫名打了个激灵。

就在这时,背上的皇甫灵均忽然醒了过来。

“夜一……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揉着酸胀的额角,刚才只觉一阵心神不宁,接着便是空空落落,有怅然若失之感。

修行者的心血来潮,并非偶然,而往往预兆着什么。

她便抬头四顾,恰见那天上飞落的残肢和头颅,凝固的五官上,有惊恐的表情,竟然是自己熟悉的兄长。

“三……三哥?!”

皇甫灵均猛然睁大眼,只觉浑身一阵战栗。

心神直往下坠。

下意识地挣脱夜一的手,就要往那边而去,夜一赶紧把她拉回来:“不要过去,危险!”

循着夜一的指向,她终于注意到了南冥的存在。

“……是那个人。”

她有些不敢确认,毕竟眼前这人满脸黑气,眼中红光暴闪,活脱脱一副魔头降世的模样。

听着夜一的叙述,她才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心中却犹然不敢置信。

“不可能……三哥怎么可能会死?怎么可能死在这个人手上?”

皇甫灵均紧咬着下唇,若非夜一死死拉着,她定要过去确认真相。心神激烈动荡之下,她忽然抬头,额上那一抹细长的红线,开始发光。

“小姐,不要冲动!”

夜一看见这幕场景,顿时明白她想干什么。

她所身负的灵图,名为“洞观日月”,其中最重要的一枚灵枢,便是额上天眼,具有看破万物本质的大神通。

它极为稀少,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而且移植而来的,一生只可动用三次。

三次过后,天眼萎缩,神通尽去。

而她已动用过一次,那时年少贪玩,不懂厉害,被家里人知道后,还狠狠教训了一顿,印象犹深。

但这一次,却是她真正第一次想要睁开天眼,去看一个人。

看穿他的秘密,看透他的弱点。

“咦?”

天眼裂开的一瞬间,南冥顿时感觉到一丝异样。

——竟然有人在窥伺自己的真身?

他瞬间找到了目光的来处,然而那视线却是一触即收,并因为不小心触碰到某种不可触及的大恐怖,而不住颤抖起来。

皇甫灵均双目呆滞,额上的红线缓缓渗出血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夜一轻轻摇晃她的肩膀,不知她到底看到了什么,竟然吓得魂不守舍。被他这一摇晃,皇甫灵均终于惊醒过来,浑身不住哆嗦,脸色煞白如霜。

“走……”

她嘴里嗫嚅不清地呓语着,夜一没有听清:“什么?”

“走!”

这次她猛地大喊出来,宛如惊弓之鸟般,却不敢飞,而是贴地而行。

夜一赶紧跟上,依旧摸不着头脑。他从来没见过这位大小姐惊慌失措的模样,她向来骄傲任性,即使身陷囹圄,嘴上也绝不服软。

何况,这根本不叫惊慌失措,完全就是吓破了胆子。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这个问题,恐怕他是永远找不到答案了。

或许,不知道才比较好。

“真是幸运。”

南冥看着两只蝼蚁一前一后地远去,也懒得去追。

天眼的窥伺,勾动了冥冥中的天道法则,因而能勘破天地万物——也仅限于这个天地。

而他的真身,显然是不在其中的。

只是在极远处,隔着层层纱窗,稍微窥见冰山的一点棱角,就足以让常人为之疯狂。皇甫灵均所见的,顶多是海面上漂浮的残渣而已。

但即使如此,她的余生也将在恐惧中度过。每当午夜梦回之时,怕都要惊出一身冷汗。

远处突然传来隐隐的雷鸣之音,只见一朵巨大的黑云漩涡从天边疾驰而来,不时劈下一道碗口粗的金色雷霆,打得大地土崩石裂。

“这是……谁在渡劫?”

有人面露惊疑,若说这是雷劫,未免也太过分了。

那连绵不绝、声势浩大的雷霆,简直是在赶尽杀绝,不给人丝毫喘息之机。

“不是雷劫,金色的雷霆,那是天谴!”

天谴?

杀谁?

凶剑肆虐,剑主成魔,这天雷定是来灭杀他的!

不少人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快慰之色,邪魔外道,天诛地灭,这才是天道伦常!

“咔嚓!”

又是一道金雷劈落,翻滚的雷云逐渐接近,已然快到乌城头顶。

就在这时,南冥身上忽然亮起白光。

清明剔透的光芒,宛如一柄小剑的模样,化作一道凝实的白气,缓缓从他口中喷出。

他的手颤抖着抬起,掌中血剑剧烈颤动,似乎有一股下压的力量,要从他手中挣脱开来。他吐出那一口气剑,融入离恨剑身,后者光芒暴涨,血色和白色的光纠缠在一起,旋即又复暗淡。

仿佛返璞归真般,全数隐没在剑里。

剑还是那把剑,血仍是那般红。

然而,那妖异凶戾的气息,竟已淡得几乎消失了。

做完这一切后,南冥眼中的红光褪去,及腰黑发却肉眼可见地变得灰白,连眉毛也微微泛霜。

原本略显一丝稚气的脸庞,仿佛瞬间老去十岁,显得消瘦而棱角分明。

他依旧紧握着剑,不让它离手。

也不回头望上一眼,便是闪身而去。

去的方向,正是那劫雷肆虐之地,其身影扶摇直上,高举着剑,迎上一道劈落的雷霆。

耀眼的雷光刹那间如花绽放,掩住了所有人的眼。

再回神时,那边已是空空如也。

雷云散去,光芒淡退,无论是剑还是人都消失无踪……

“结束了吗?”

劫后余生的人们从地上爬起,愣愣地望着那处消失的地方,久久无语。

黑沉的云层缓缓裂开,渗出一线金色的晨光。仿佛遭天灾肆虐而一片狼藉的乌城,终于迎来了一丝云淡风轻。

翌日,天机阁的青鹞闻风而来,没过多久,时册上又出现了新的故事。

凌霄剑南冥夜闯乌城禁地,释放凶剑离恨,为救人舍身饲剑,以空明剑心镇压离恨剑灵,又以天雷淬其邪性,消弭灾祸于无形。

其后形迹渺渺,不知所踪……

此事本应为人热谈,但与同时间发生的另一件大事相比,却显得不那么重要。

北祁首府遭遇邪魔袭击,竟在一夜之间化为黑泽,包括领主在内的所有城民,无一生还!

这个消息甫一传出,便如风一样传遍整个风剑洲。

风剑洲上,分封五个领地,每一位领主都是入圣境的巨擘。此等令人仰望的存在,竟然不声不响地覆灭了一个,如何不令人心惊?

而更雪上加霜的是,北方诸城又传来了黄泉道尸人活动的消息,浩浩荡荡的尸人大军,从北荒之地而起,越过极北冰原上的矿山,短短数日间便南下三千里。

有修士试图抵挡,但人力有时而穷,哪怕依仗阵法,也抵挡不住源源不绝的尸人前赴后继地冲击。

它们不知疲惫,不畏苦痛,循着生人聚集的气息行进,如滚滚浪潮席卷而过。

所过之处,人畜尽灭,惨象触目惊心。

尤其是群龙无首的北祁领,领军无人调动,根本组织不起任何反抗的力量,便被黄泉道驱使尸人长驱直入,覆灭城池无数。

一时间,人心惶惶,都叹乱世将至,草芥何以容身。

许多人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纷纷南下。

甚至有修行门派抛弃山门,举派搬迁。

南方的计元、银叶、松牢、应槐四领,一下子涌入大量逃难的百姓,民怨沸腾,乱象四起。

不久,劫后余生的乌城迎来了一位神秘访客。

他头戴草笠,背负蓑衣,灰簌簌的衣服上挂满风霜,似是刚从极北之地归来的风尘客。

腰间却挎着一把长刀,缠着破旧的布带,朴实无华。

刀客的身影从虚空中出现,跨出一步,便是到了云流学宫的山门。

乌阳山倒塌的乱石已被清除,那些年代久远的建筑却一去不复返,山门一片破败之象。

他静静看了片刻,身影又再消失。

再出现时,却是在山脚下的秘境入口,此处秘境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一汪浑浊的潭水,几条鱼有气无力地游着,不时吐个泡泡。

秘境是一处不稳定的空间,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泡沫,经不起大的冲击。

如今是彻底毁灭,还是在未知的虚空中流浪,也未可知。

刀客在这里停留了许久。

直到有人发现了他的存在,孙行武驾着遁光急匆匆赶来,扑通跪下:“老师!”

70 乱世

“起来吧。”

“学生有负老师的期望,未能看守好……”

谢云流袖子一拂,温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孙行武扶起。

他叹了口气,说道:“此事怪不得你。是我疏忽,闭关前也未留信于人,是巧合,也是天意。”

“老师……”

孙行武低着头,心中愧疚不减。

“既然禁地已破,你们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收拾一下,带上愿意跟随的弟子,随我去天阙吧。”

谢云流说着,环顾四野,“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可挂念的了。”

“那离恨剑的下落……”

“不必追。”

“好!”

孙行武点头,旋即又皱起眉头,“只是黄泉道肆虐,我们这一走,乌城的百姓恐怕……”

“世道如此,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转。”

“老师也不能么?”

“即使太虚修士,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我固然能守住一城一领之地,可天下还有万万城,万万人……”

谢云流目光望向远方,眸中有些莫名的意味,“何况,黄泉道也并非那么简单!”

孙行武沉默了。

当年谢师创立云流学宫,广收天下门人,便是打破了世家门阀和名门大派的垄断之势,得罪的人不知凡几。

纵然如此,也从未见其有任何退缩之意。

他以为谢师会出手,但现在看来,后者并无此意。

心中难免有些失望。

但是,他不会质疑谢师的决定。

三日后,云流学宫山门紧闭,里面已人去楼空。就在当夜,黄泉道尸人大军如潮水席卷而至,横扫周边数十城,将其化为鬼蜮。

却惟独绕过了乌城,继续南下。

极少人发现,以乌城为中心的方圆百里之地,已无声无息化作黑泽。它仿佛护城河般围绕着这座城池,吞噬着每一个踏入的存在。

——不管是尸人,还是活人。

修士倒是可以从天而过,不过一旦力竭,陷入诡异的黑泽或无穷无尽的尸潮中,也有身陨之危。

乌城如同一粒顽强的石子,卡在滚滚尸流之间,屹立不倒,夹缝求生。

天上偶尔划过一些飞舟,惊疑不定地看它一眼,便又匆匆离去。

那些都是忙着逃离的修士,御使飞舟,跨越尸海,逃往南方四领。在最南方的应槐领,有整个风剑洲最大的港口,前往皇洲的船票已被炒上天价。

四海连接五洲,风剑洲是距离皇洲最为遥远之地,隔着汪洋大海,名为无尽。

无尽海风大浪急,水下有无数凶猛海兽,而且岛屿星罗棋布,向来是盗寇邪魔的群聚之所。

即便是神通境的修士,要飞越这片海洋,也非易事。

若是灵力耗尽,无论是落入海中还是岛上,都有不小的风险。

不过,盗寇一般不敢袭击大型的官船。官船上有阵法和护卫,能抵御大部分海兽的冲击,因而成了渡海的首选。

夜一带着皇甫灵均,驾驭飞舟,自北向南,掠过北祁领的界线。

回望着那片熟悉的土地逐渐远去,皇甫灵均紧紧咬住嘴唇,眼角有些朦胧。

家破人亡,背井离乡。

连日来的巨大打击,让她心神恍惚,不能自已。

“小姐,到云清宗的山门了,我们下去吧。”夜一说道。

然后飞舟往下。

她回过神来,勉强打起一些精神,松了口气:“好。云清宗的妙云仙子与父君素有交情,只要借他们的传送阵,我们便可迅速赶往南方,有师尊的手令,登上皇洲的官船应该不难……”

“走吧。”

夜一搀扶着她走下飞舟,随后把飞舟收起,两人一起步入云清宗的山门。递上拜帖,很快有人前来,将他们毕恭毕敬请了进去。

然而……

半个时辰后,他们又被毕恭毕敬地请了出来。

“可笑!”

皇甫灵均气愤不已,“说什么传送阵坏了,分明是搪塞之言,当我是三岁孩儿那般好骗吗?父君过世才一个月,他们就丝毫不顾念旧情,真是一群凉薄之辈!”

“或许他们也有苦衷。”

夜一劝慰道,“值此乱世,人人都想逃离此地。传送阵建造不易,每用一次都有耗损,云清宗门人甚多,自己使用都捉襟见肘,难免顾及不上外人。”

“外人?”

她闻言更是不忿,冷笑道,“现在就是外人了,当初他们巴结父君时,可没当自己是外人。不过人走茶凉罢了,还假惺惺说些什么,虚伪至极。”

夜一沉默不言。

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像在她伤口上撒盐。

“走,我们去神霄宫!”

皇甫灵均拂袖便走,咬着牙说道,“徐青向来对我言听计从,他是神霄宫的掌教弟子,应该说得上话。”

其实,北祁领主生前留下的人脉资源,远远不止于此。

但他死得突然,皇甫灵均又从不关心这些。如今乱世将起,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又有哪个会看在过往的情分上,主动伸出援手。

夜一默默地掉转飞舟,往神霄宫方向飞去。

他也知道徐青。

当初小姐还未落难时,登门慕求者能从领主行宫排到北祁领的边界。这徐青,便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也让小姐记在了心上。

但他并不看好这次求援。

到了神霄宫门口,递上拜帖后,整整小半天时间,才有人出来应话。

并不是徐青,而是一个看上去吊儿郎当的青年,短发,身上挂满各种零碎之物,每走一步都叮当作响。

他不端不正地一抱拳,声音倒是洪亮:“神霄宫闭门谢客,两位请回吧!”

“你是谁?徐青怎么不出来见我?”皇甫灵均冷着脸道。

“敝人姓王,名少天。徐青是我师兄。”

“他在哪里?”

“徐师兄说他不在。”

“……”

皇甫灵均和夜一的眼角都抽了抽,你这搪塞得要不要太明显?

那人却像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依旧笑眯眯看着他们,眼里的揶揄连瞎子也看得见。

夜一小声附耳道:“算了小姐,我们还是走吧。”

“……走!”

皇甫灵均气得脸红耳赤,重重一哼,转身就走。

回到飞舟之上,心绪仍旧难平。她曾几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回想起昔日的风光,如今放下身段去求人,竟然还吃了个闭门羹……

越想,心中越是愤懑和憋屈。

“小姐,”夜一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现在往哪里走?”

沉默。

“要不……就直接飞往琅嬛玉阁吧,虽然耗费些时日,但……”

“闭嘴!”

皇甫灵均忽然尖叫道,“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是不是也想离我而去?父君已经死了,你早就想走了吧?你走啊!”

“小姐……”

“滚!不要管我!!”

“小姐!”

夜一皱着眉沉喝一声。

仿佛是被吓到了一般,皇甫灵均的身体猛然一抖,瞳孔开始放大,里面透出极致的惊恐,嘴唇泛白,哆嗦不止。

见此情景,夜一顿时暗叫不妙,急忙上前:“醒醒!”

自从那日在乌城开了天眼后,皇甫灵均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一旦受到什么刺激,就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的手刚递过去,就被皇甫灵均猛地抓住,犹如溺水中的人突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紧紧不放。

甚至,整个人都往他怀里躲来。

夜一深深吸了口气,目光低垂,似乎不敢看她。有些犹豫,又欲拒还就地,把她抱住了……

良久。

飞舟猛然一震,剧烈的撞击让两人的身影分开。

夜一回过神来时,发现外面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群人,心中不禁一冷。

这些人身穿黑袍,黑色的兜帽垂得极低,把脸隐藏在阴影里,宛如鬼魅一般。手中举着火把,青色的火焰幽幽燃烧,散发着阴冷的光。

其中为首一人,黑袍上勾勒着诡异的水滴纹路,肩上站着一只黑黢黢的乌鸦,腐烂的羽毛仿佛烧焦一般,眼神阴森恐怖。

他没有蠢到去问“你们是什么人”,而是立刻爆发灵力,将飞舟的速度催动到极点,想逃开这包围圈。

然而,那为首的黑袍人只是轻轻一挥手,青焰如流沙卷上飞舟。

这火焰极其阴冷,有着腐蚀的力量,转眼就将飞舟烧得只剩骨架。上面的防御阵法,竟然一刻都没有挡住。

“这是……入圣境!”

夜一的心顿时直往下沉,如坠冰窟。

这些人,显然不怀好意。

“鬼泣,”他听见为首的黑袍人说话,声音沙哑邪异,“仔细看看,是这个人吗?”

“回红莲大人,正是她!”

“可我怎没感觉到天眼的气息?”

“这……属下不知……”

“哼!”

红莲司祭冷哼一声,拂袖甩出一道气劲,将二人击晕,“先带回去。手脚轻点,天眼灵枢是道主指名要的东西,不容有失!”

“是!”

那群黑袍人齐齐应道,又有人问,“那这男子如何处置?”

“神通境的肉身,不能浪费了。正好尸人大军还缺个统领,带回去做成尸人,就让他为我驱使吧。”

红莲司祭说着,身影渐渐消失在虚空中,“能为我黄泉道的大业献上卑微之身,也算是他的荣幸……”

随着黑袍人们的离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风从遥远的极北之地吹来,刮过无垠的原野,在它的身下,浩浩荡荡的尸人大军嘶吼着,涌动着,像河流奔逐向前方。

残阳如血。

一只乌鸦在风中盘旋,发出不祥的刺耳叫声。

腐烂的羽毛飘落。

还未落地,就已烧成灰烬。

71 十年后

“我们中出了些叛徒。”

魇界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层,扭曲诡怖的镜像空间中。

响起了一个让人脑壳生疼的声音。

如刀叉刮在光滑的瓷盘上。

喑哑。

嘶鸣。

难以形容。

那是一只有着诡异笑脸的狐狸,鎏金般的毛色,尖尖的脸颊上,两只眼睛弯弯地眯着,笑容中透露出森然恶意。

它的声音在继续:“那一位已经苏醒,我们的计划失败了。”

“只是你的计划,笑面狐。”

另一个存在的声音响起,淡淡的语气中,似乎含着嘲笑和不屑,“我从来就不觉得,黄泉之水可以磨灭‘他’的精神印记。你的计划就是一个笑话。”

“并不是没有用,至少封印了‘他’的本体……”

“封印?”

嘲笑的声音,骤然拔高,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轮回台上走一遭,只是让‘他’换了个外相而已,这根本毫无意义。”

这个声音的来源,也是一个奇异的存在。

它是一个白色的纸人。

仿佛小孩子做的剪纸手工,粗糙而简略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大头娃娃的形状。

有手,有脚,脸上也有镂空的眼睛和嘴巴。

纸人只有巴掌大小,翘着二郎腿,像一片叶子般漂浮在空中。

“……算了,我们不要纠结于过往。”

笑面狐沉默了一下,岔开话题,“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我们中出了些叛徒……”

“叛徒。”

“不错,它们在为那一位服务,已成为‘他’的走狗。它们背叛了同类。”笑面狐说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去灭了它们?”

纸人倏然飘到笑面狐的面前,盯着它的眼睛,“你要作死,可别带上我们。万一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想多了。”

笑面狐打断了纸人的话,“我只是想说,这个窝点已经被发现了。‘他’已经来过,虽然暂时还没发现这里,但是,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我们需要转移。”

“没有用的。躲藏是没有用的。”

纸人的脑袋三百六十度地旋转着,它是在摇头,“只要‘他’的存在不曾消失,我们终有一天会被找到,这是注定的事情。因为时间并没有意义。

“若不能成就终极,一切都没有意义。”

对面沉默了。

时间在这个空间中,似乎流逝得极慢,甚至可说是停滞的。

它们交流所用的声音,也并非普通意义上的空气震动,而是敲响心神的弦。

所有听到的人都能理解。

但却难以复述。

就如同它们的真名一样,掩上了一层神秘的迷雾。

不知过去多久,也或许只是瞬间。

纸人再次开口:“如果,你们没有更好的主意,那就按我的计划行事。”

“你又想出什么不切实际的计划?”笑面狐转过脸。

“定一个赌约。”

纸人说道,“以我们自身,与‘他’定一个赌约。若是我们赢了,‘他’就永远不能对我们下口;若是‘他’赢了,便将我们自身奉上……这样的赌注,‘他’一定会感兴趣的。”

它用平静的声音,诉说着极为疯狂的内容。

“你疯了!”

果不其然,笑面狐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样跳了起来,“这是什么疯狂的主意?到底是谁在作死?”

“这是唯一的办法。”

纸人说道,“‘他’是一个守信的存在,只要能答应打赌,事后便不会食言。”

“你怎么能确定,‘他’会答应这个赌约,而不是直接一口把我们吃掉?”

“人类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饱暖思淫乐。”

纸人继续说道,“所以,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我们得把‘他’喂饱……”

“谁去喂?”

沉默。

没有存在发声。

笑面狐冷笑一声:“你这计划的第一步就很蠢。别忘了,上个纪元我们为了让‘他’陷入沉睡,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这次不需要达到沉睡的程度。”纸人讪讪说道。

“那好吧,不讨论这个。”

笑面狐继续冷笑,“下一个问题,谁去跟‘他’提这个赌约?”

还是沉默。

两个存在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在场的第三个存在。

这个一直不曾发言,也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存在。

是一个巨大的白色光球。

它酷似一颗球形的晶莹剔透的水晶,却并非全然的圆润,而是有着数不清的千千万万个极细微的切面。

散发着乳白色的柔光,由内而外,照彻一切。

“大光球,要不你去?”

“你有可渗透诸天万界的无数触角,还养着那么多奴隶,随便派一个机灵点儿的,应该没事。”

大光球没有说话。

只是,表面上的光辉骤然一暗,显露出一个图案。

——是个竖着的中指。

“……”

诡异的镜像空间中,三个更加诡异的存在,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随后,又陷入了一轮新的争论不休。

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

而外界已过去了十年。

它们终究没能争论出一个结果,或许吵得累了,暂时停歇下来。

笑面狐张开嘴巴,一口吞下自己毛茸茸的狐尾,蜷起身体,像衔尾蛇一样,把自己整个儿都吞了下去。

便消失在这处空间。

而纸人身上忽然腾起黑色的火焰,眨眼间燃烧殆尽。

它也消失了。

最后,只剩下一颗呆呆的光球,孤零零悬浮在这片空间中。

……

……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初春。

莺飞草长的四月天。

一片树叶飘落在水面上,碧波荡漾,惊走几尾游鱼。

南方初春的天气温暖和煦,天边白云舒卷,艳阳高挂,晒得人浑身懒洋洋的。河上的楼船画舫,白日里无人光顾,渔夫水手倚在栏杆上,惬意地聊天打屁。

忽然,平静的水面泛起风波,由远及近。

接着便是一阵阵风雷之声,只见远处有两道遁光急速飞来,从空中缠斗到水里,撞击的余波撼动四方。

狂风疾卷,空气震颤,河上爆发出一道道巨大的水柱。

“不好啦,神仙打架啦!”

“快跑啊!”

河上的凡人顿时炸开了锅,惊慌地四处逃命。

有人慌不择路跳入水中,却被大浪打得没了踪影,水面上不一会儿就泛起暗红,不知是鱼血还是人血。

那两道遁光越来越近,已隐约能看清来人模样。

其中一人是鹤发童颜的老者,举着一张招魂幡,周身黑气滚滚;另一人是个鹰钩鼻的马脸男子,身材瘦长,黑衣如蝠翼飘荡。

两人猛烈地对撞一下,又瞬间分开,谁也没占到好处。

掀起的气浪却冲翻了下方的楼船,桅断帆折,木屑纷飞。但两人并未多看一眼,身形不约而同地停下,锁定着对方的气机。

就这样僵持在半空中。

“黑蝠王!你要的东西不在我手上,还穷追不舍干什么?”

终于,那鹤发老者忍不住先开口。

对面那人却是面露冷笑,显然不信:“老鬼头,你莫不是当本座是瞎子?本座亲眼看到那小子把东西给了你,立刻交出来,否则别怪本座辣手无情!”

“那东西是假的!”

鹤发老者急忙撇清,“你被那个姓林的小子耍了,他也骗了我!那东西一定还在他手上,不信你去找他……”

“不用你说,本座也会去找林昊。偷东西敢偷到本座头上来,你俩真是好大的胆子。”

黑蝠王脸色阴沉,怒吼道,“在这之前,本座就先杀了你!”

“黑蝠王,你不要逼人太甚!你我都是神通境,何苦斗个两败俱伤,便宜了别人……”

“少废话,纳命来!”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片刻间就已谈崩了。

转而又是一阵刀光剑影,术法齐飞,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还是号称黑蝠王的男子更胜一筹,一对鹰爪掏空了鹤发老者的心窝,将其生机断绝。

而他自身也遭受重创,在老者尸体上摸索几下,便匆匆离去。

“扑通!”

死去的神通境修士尸体落入河中,精血逸散,其中饱含着灵气,引起群鱼纷纷啄食。

也有不怕死的凡人撑船前来,撒网捕捞。

传说吃一口仙人之肉,可长生不老。尽管是不着调的谣传,但总有人深信不疑。

这些人却看不见,一朵灰白色的魂火从尸体的灵台上飘出,隐约是那鹤发老者的模样。

神通境的修士,神魂初成,可遁入虚空。身陨以后,其神魂离体一时半刻也不会入轮回,若能找到夺舍的肉体,便是新生。

但极少修士会这样做。

因为夺舍之术,有伤天和,是为天道所不容的。哪怕重生过来,往后的日子也是多灾多难,渡劫时更是会被穿小鞋,十有八九被劈成灰。

不过,这名老者似乎并不顾忌。

他本就是邪修之流,逆天行事是家常便饭。只是,附近凑过来的凡人中,没有他看得上眼的肉身。

“竟然连一个有修行资质的都没有……真是气煞老夫也!”

神魂离体不能过久,想去再远一些的地方寻找,已是来不及了。

老者正要捏着鼻子将就一下,这时,却见不远处的河上悠悠泛来一叶轻舟。

舟上有一人独立。

黑衣,白发。

如远山上的一点雪,迤迤然从画中走来,笔尖的水墨一泼,便是漫天白霜。

云天映在河水上,水影映在他的眼眸中。

波光粼粼,暗芒浮动。

轻舟无风自动,宛如随波逐流的落叶,徐徐逆水而行。落在老者的神魂眼中,这人分明是个年轻的修行者,还是落单的那种。

“这具皮囊不错!”

72 鬼集

鹤发老者心中狂喜。

灰白色的神魂藏在水中,无声无息地靠近那一叶轻舟。

轻舟上的白发男子似乎毫无察觉,仍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身姿如磐石岿然。

直到,那神魂穿过舟底,倏然没入他的脚心。

他这才似有所觉般,垂下目光,不在意地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不小心落在自己身上的蚱蜢。

并没有立刻杀死。

“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体内。”

“你的体……不对,你是谁?!”

“我叫南冥。”

南冥?

鹤发老者琢磨了一下,总觉得这名字听来有些耳熟。

但也只是有些,他并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而且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他不是在夺舍一个落单的年轻修士吗?

怎么忽然进来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

难道……

他想到一个可怕的猜测,这年轻人难道是个装嫩的老妖怪,收敛起通天修为,让他也看走了眼,如今不过是在戏耍自己?!

“前辈?”

他颤声试探着叫道。

然后就听得淡淡的一声“嗯”。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前辈天颜,万望恕罪!”老者的神魂立刻认怂。

越是修行到高处的人,越是惜命。

尤其是像老者这样的邪修,本来行事百无禁忌,若能保住一命,下跪求饶的事儿又算得了什么。

哪怕面子上过不去,最多暗暗记在心里,日后修为高了再杀回去。

到时候成王败寇,谁也不敢说半句不是……

然而。

认怂的话说出去,却反而没有了回音。

老者心里浮起强烈的不安,再度求饶:“前辈!小人只为求一线生机,绝对无意冒犯,求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把小人当作一个屁放了,可好?”

依然没有回音。

“……求前辈放我一命,小的来世愿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前辈的大恩大德!”

“做牛做马?”

南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句话有些意思,曾经也有人对自己这么说过。

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后来竟然反悔了。

害他特意跑了一趟黄泉,把那家伙的真灵捞回来,塞到一匹马身上,才算是完成了这个愿望。

——说什么做牛做马,都是骗人的。

“前……前辈?”

“嗯。”

南冥懒懒地应了一声。他挺喜欢这个称呼,不介意多听几遍。

这让他有一种入戏的感觉。

但是,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却让老者心如猫抓,坐立不安。

他战战兢兢说道:“不知前辈要如何才能放过我,若有什么要求,小的一定照办!只求前辈息怒,不要计较小的冒犯……”

“不聊天了,到了。”

老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随后无边的黑暗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神魂,连最后一丝真灵都融化在不可名状的恐怖中,没有了轮回的机会。

而那轻舟却正驶入一处溶洞。

入口极狭,如巨人操斧在山壁上劈开的一道细缝,又高又窄,里面黑幽幽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久后,地势豁然开朗。

河流一路往下,水势愈发平缓,汇入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

钟乳倒挂,奇石嶙峋。

不知行驶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火光。

是昏黄的磷火,像幽灵一样,安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轻舟拨水而过。

南冥摸出一个小本,就着火光,把鹤发老者临死前求饶的台词摘录下来,认真记在本上。

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

不积小流,何以成江海。

演技,就是在这平时一点一滴的积累中,慢慢提升起来的……

“铛铛!”

身侧忽有人敲响铜锣,轻舟被拦下来。

他才回过神来,发现是地方到了。

只见,前方有块石碑,上面篆着两个刀刻斧凿般有力的大字——“鬼集”。

其迹暗红,书法邪魅狷狂。

旁边有手递上,南冥抛出一把灵元,看也不看,便继续前行。

他如今家资甚阔……

“嘿,白头发的小子。”

舟行水面中,两侧岩壁的栈道上有人吆喝,“从外面回来了,又弄了不少灵元吧!有没兴趣来瞧瞧我这摊位,可都是好东西……”

轻舟却没有停留。

所谓鬼集,自然是卖东西的。

之所以要建在地下,只因卖的大多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也就是黑市。

不过,这里只算是鬼集的外围,离门口没有多远。在外围卖东西的,没有店面,只能摆摊,卖的货色也很一般。

轻舟继续往前,上方忽然漏下一线天光,穿过尘雾,透入幽暗的水中。

这是一条极深的裂谷,暗河两侧是望不到顶的千仞绝壁,壁上开凿出一个个洞窟,挂上牌匾,铺上货物,便是鬼集内部的店面。

轻舟停在一个较低的店面前,南冥一跃而上,落足无声。

里面传来打铁似的声音,当他走进去时,那铁匠似乎并未反应过来,仍有一下没一下地抡动铁锤。

另一只手抓着酒囊,“咕噜咕噜”地直往喉头里灌。

末了,还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酒入愁肠,愁更愁。”

南冥说了一句。

铁匠像是呛到了一般,猛地咳嗽起来。他抬起头,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脸上,双眼竟然已被挖去,只剩两个空洞。

他是个瞎子。

“咳咳……咳咳咳……你回来了?”

“回来了。”

“找到什么没有?”

“没有。”

铁匠沉默了一下,安慰道:“别着急。你还有很多时间,不像我这个老鬼,已经没几年好活了。总有一天,你会都想起来的……”

“徐老鬼,”南冥忽然问道,“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

那人又打了个酒嗝,身体开始有些摇晃,“你问一个瞎子这种问题,不觉得好笑吗?哈哈哈哈……嗝!”

“不用眼睛,用你的心去看。”

徐老鬼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打鼾的声音响起,他竟是站着睡了过去。

“透支寿命,神魂受损,你……肯定干过什么逆天之事……居然,还能不死,修为也没损失,只是……丢了一些记忆……”

醉汉的嘴里仿佛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天道待你甚厚!”

“你醉了。”

南冥伸出手指,轻轻一戳,徐老鬼的身体便如山倒下,趴在地上打起呼噜来。

这回是真的睡了。

他从徐老鬼身上跨过,扭开石壁的暗门,走进一个石室内。

室内有桌,有床,还有一把剑。

血红的离恨剑。

它被笔直地插在地上,剑尖仅没入石中一点,周围却涂着一圈暗红色的血迹,像牢笼一样把它圈起。

这血还是活的,留有南冥的一丝意识,让它不至于蚀穿整个地底。

看见南冥进来,这剑发出一声嗡鸣,开始轻轻颤抖。

整整五年。

它已经被“罚站”在这里整整五年了。

自从五年前,徐老鬼无意中把南冥从暗河里捞出来,并带回了鬼集。它就被扔在这个封闭的石室中,无人问津。

作为一把绝世的利刃,不能厮杀饮血,是极悲愤的事情。

然而,一把血剑实在太过显眼,它又死活不肯藏入体内,南冥便把它放在这里。也不担心被徐老鬼发现,因为那人是个真正的瞎子,修为尽失,连神念都放不出来。

鬼集是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来到这里的人,哪个没有点儿说不出来的故事。

对于徐老鬼背后的故事,或者说事故,他并无意探究。在鬼集中,探究别人的过去,是一件大忌。

鬼集的统治者,是一个叫做氓山鬼圣的至圣境大能,传说距离太虚就差临门一脚。

进入鬼集,便意味着受到鬼圣的庇护。

在门口交纳一次入门费,只够在这里呆上一月,下个月便要翻倍,再下个月再翻倍……除非像徐老鬼这样,在里面开一个店面,每月只要按时缴租,就不会被赶出去。

南冥倒很喜欢这里。

因为,这里什么人都有,是个取材的好地方。

他走过去,把颤鸣的血剑拔起,随手塞入一个刚打造好的剑鞘里。然后挎在腰间带走。

十年过去,他是该出现了。

外面似乎有些喧闹,南冥走出去,看见许多人一窝蜂地往鬼集深处飞去,像是饿虎抢食一般。

于是随手抓了个人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谁啊?放开我!”

“不说算了。”

南冥“喀嚓”扭断他的脖子,又抓来旁边另一个人,“能不能告诉我,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语气很温和。

被他抓在手里的人,却冷得牙关直打战,如竹筒倒豆子般快速说道:“有人偷了黑蝠王养的那头地龙兽的蛋,要拿到鬼集大会上卖!现在那边打起来了!”

“黑蝠王?”

“是的是的,他是个很厉害的邪修,有神通境的大修为!竟然有人敢偷他的东西,真是吃了狼心豹子胆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前辈,我可以走了吗?”

南冥随手扔掉这人,也驾舟向前而去。

还未到得近处,就见前方人群一阵涌动,分散开来。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破水而出,追逐着冲向这边。

“竖子!你今日休想生离此地!”

73 气运之子

“黑蝠王,你竟敢在鬼集中动手闹事,不怕惹来鬼圣追究吗?”

追在后面的黑蝠王没有说话。

他的老窝远在海外,只要杀了这小子,抢回地龙蛋,然后一刻不停地逃出海去,到时天大地大,氓山鬼圣修为再高,也找不着自己。

何况,如今鬼圣正在闭关,这也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

“黑蝠王!”

跑在前面的是个年轻人,相貌英奇俊逸,嘴角衔着一丝邪魅的笑,显得很是嚣张,“看来你是没把氓山鬼圣放在眼里?真是好大的威风!”

黑蝠王还是不回话。

他虽然不怕氓山鬼圣,但也不会蠢到故意出言挑衅。

否则,万一对方动了真怒,要满天下地追杀自己……不用亲自动手,来个悬赏就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他只是说:“林昊!把地龙蛋交出来,本座考虑留你一个全尸!”

“呸,凭本事偷来的东西,干嘛要还给你?天生宝物,有德者居之,这是上天赐给小爷的机缘,哈哈哈哈哈……”

这话当真能气死人,黑蝠王听了怒火攻心,身形又快了几分。

他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怕惊醒闭关中的鬼圣,到时候被追杀的,就要换成自己了。

而那被追的林昊,虽然只有灵枢境巅峰的修为,遁速竟然不输神通境几分,身法滑溜得像条泥鳅,运气也好得出奇。

好几次明明差点儿逮住,却总有些意外状况突然发生,阻住黑蝠王的脚步。

两人互相追逐着,眨眼便到了南冥十丈开外。

旁人纷纷闪躲,而他像是没反应过来,仍踩着小舟,拦在中间。

“闪开!”

那个叫林昊的瞬间掠过他身旁,而黑蝠王的身影也急速冲来,正好与南冥撞上,“该死,哪来的一个白发小子……”

黑蝠王心中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然后,他看见了一抹绚烂如星河的剑光,意识瞬间空白,只剩下无法形容的惊艳……

耀如星辰辉映日,灿若银河落九天。

直到头颅高高飞起,他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一剑,舍不得挪开目光。他要看清那一瞬间的惊艳,到底是如何的一双手,与如何的一把剑……

然而,南冥手中什么都没有。

他的剑还未出鞘。

黑蝠王死了。

或许死得太过突然,也太过迅速,直到他的头颅掉落,溅起大片水花,周围的人才慢慢反应过来——他死了。

死在那个一脸沧桑的白发年轻人手中。

刚才那惊艳的剑光,只倒映在黑蝠王的眼中,其他人都无法看到。

也无从判断,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露出敬畏、忌惮的目光,能够一个照面杀了黑蝠王的人,绝对是个不可招惹的高手。

最好离他远一点。

但是,有人显然不这么想。

本已逃到远处的林昊,震惊过后,立马回身折返,大咧咧踩到南冥的舟上,弯腰抱拳一礼:“在下林昊,谢前辈仗义,出手相救!”

南冥淡淡瞥他一眼,觉得此人真是莫名其妙,也不理他,便是转身离去。

“……哎,前辈?前辈!”

身后的人又追了上来,仿佛不死心似的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请前辈告知名讳,日后我好报答前辈恩情……”

“不必了。”

南冥的脚步停下,眼神微侧,“我也在寻觅自己的来处……若你打听到了,告诉我,便算是报答。”

“……”

林昊心中一动,难道这人竟然是个失忆的高手?

这背后有故事啊!

他一下子来了兴趣,这人竟然能抵抗自己的主角光环。

要知道,往常自己只要这么一套近乎,那些高冷的前辈高人,立刻就会变得古道热肠,不是传自己功法,就是送自己宝物,还有介绍孙女儿的,让他都有一点不好意思了。

这个失忆的白发修士,实力强绝,怕是有着不一般的身份,和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若能将他收为己用……

想到这里,他更加不愿离开,死皮赖脸地贴了上去:“前辈,前辈不要走啊!等等我!”

“你还有什么事?”

“虽然前辈不要报答,但林某又岂能做那忘恩负义之辈。前辈可是要去鬼集大会?且让我为您引路,略尽绵薄之力!”林昊一脸诚恳地说道。

南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个人有点儿热情得过了头。

那灼热的眼神,似乎还对自己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企图。他便没有拒绝,抱着饶有兴致的心态,等待图穷匕现的一刻。

就在他要动身之时,鬼集最深处的峡谷忽然传出一声长啸,挟带着雷霆之怒,宛如天威般降临到众人头顶。

虚空破开一道裂缝,一名青衣修士的身影显现出来。

他身材魁梧,戴着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宽大的袖袍中不断涌出如墨汁般的黑气来,黑气中似有面庞扭曲的怨魂,在无声地嘶吼。

“鬼……鬼圣!他是氓山鬼圣!!”

有人惊骇地脱口而出

然后迅速低下头颅,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氓山鬼圣伏枭,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他之所以被称作鬼圣,便因为修炼的是炼化阴魂、豢养鬼怪的邪法,会拿人的魂魄来练功的,能是什么善类?

“听说有人在我鬼集闹事……”

鬼圣伏枭一眼扫落,几乎所有人都瑟缩后退,只有南冥和林昊还站在面前不动,他眉头一皱,眼神如鹰,“便是你们两个?真是好大的胆子。”

“鬼圣前辈,您误会了!”

林昊急忙上前一步,三言两语道出事情原委。

鬼圣听后,脸色稍有缓和:“如此说来,你们才是受害者。既然闹事的人已被枭首,此事便算了了……”

他说到一半,忽然对着空气道,“去,把那黑蝠王的头颅挂在门口。让所有人都看看,在我鬼集闹事的,是个什么下场!”

话音刚落,就见虚空中蓦然泛起波澜,一个狰狞的鬼头浮现而出,口鼻和断脖处喷出滚滚黑气,一下子没入水中,叼起黑蝠王的头颅,转眼没了踪影。

许多人看着噤若寒蝉。

鬼圣的目光又扫过南冥和林昊,尤其在林昊身上停留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小子看起来尤为顺眼,想了想便道:“此事说来,也是本座疏忽,这个便权当补偿一二吧。”

他说着抛来一枚银质令牌,林昊赶紧接过,却是面不改色地揣入怀中。

“鬼集的地字号贵宾令!”

旁边已经有人忍不住低声惊呼,四面投来一片嫉妒艳羡的目光。

鬼集的贵宾令分为天地玄黄四级,地字号仅次于天字号,持有此令,以后出入鬼集不需要缴交入门费不说,买卖时也会有许多折扣。

更何况,这还是由鬼圣亲自送出,分量甚至比普通的天字号都要重了。

这个姓林的小子,到底是走了什么大运,竟能得鬼圣如此青睐?

74 猫

“真是有趣。”

南冥越发觉得这个叫林昊的人有问题,这并非一般的运气好所能解释的,或许用如有神助来形容,更为贴切。

刚才这林昊被黑蝠王追杀,看似狼狈无比,但其神色轻松,话语嚣张,心跳也并不快,像是有什么强大的底气,自信能化险为夷。

然后没过多久,这氓山鬼圣就出现了。

换句话说,就算黑蝠王没有撞在自己手上,也会撞在那氓山鬼圣手上,落个身死的下场。

“简直如设计好的剧本一般,主角总是有惊无险,甚至因祸得福。”南冥摸着下巴,心中若有所思,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笑意。

氓山鬼圣送完令牌就走了,仿佛他就是专门来送这个令牌的。

林昊似乎也见惯不怪,根本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继续在前带路。

到了鬼集的最中央,有一道横插在峡谷两岸的巨型石梁,下方悬吊着的平台,便是鬼集大会的所在。

鬼集大会,是专门拍卖一些奇珍异宝的地方,每月都会举办。

一些人即使囊中羞涩,也会来凑个热闹,若有分量足够的重宝出现,外界赶来竞争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每次买卖,鬼集都会从中抽成,攫取无数财富。

而南冥跟着林昊走在后头,还未走几步就被人拦住。那人先是微微一躬,脸上堆满笑容:“两位请留步。”

“何事?”

“这位想必就是林昊林上仙了吧?真是玉树临风,年少有为。”对方不说来意,先是恭维一番,目标主要放在林昊身上。

南冥看他一眼,其身上衣饰华贵,肩上绣着一个奇特的莲花图案。

莲开三瓣,色呈七彩。

在他打量间,来人却是已和林昊热情攀谈起来。他自称是来自名为”灵宝阁”的采购师,听闻林昊手中有难得一见的地龙兽蛋,便提出收购的请求。

“林上仙,您这地龙兽蛋拿到鬼集大会上拍卖,成交价最多比市价高出一成,扣除鬼集抽成的部分,其实与市价相差仿佛。若是一段时间卖不出去,保管的费用也是不菲。

而我灵宝阁愿以市价的八成半相购,只要您点头,立刻全额付清。不管您想要灵元,还是等值的珍宝,灵宝阁都能提供,保证让您满意。”

“才八成半,是不是少了点?”

“已是不少了,地龙兽虽然珍稀,然而豢养极难,耗时甚长,不易卖出高价。况且恕我直言,如今几乎人人皆知您身上有此宝物,心思蠢蠢欲动,若是不尽快出手,恐怕会有人出手抢夺。”

那人说到这里,沉吟一下,笑容恭敬道,“而我看林上仙,也不像是缺钱的主儿,才敢斗胆来问。灵宝阁的声誉无人不知,您若在我这出手,可免却许多麻烦。”

这一席话说下来,有理有据,最后还不着痕迹地拍了个马屁。

林昊被其说服了:“好吧,这东西卖给你们也行。但是我不要灵元,带我去你们店里看看,挑些等值的东西。”

“那好说,两位请!”

那人在前头带路,林昊走了几步,才忽然想起来般,回头对南冥歉意道:“前辈,不如一起去那灵宝阁……”

“走吧。”

南冥本来也不是想去什么鬼集大会,若非碰上这人,他早已乘舟出门去了。

而他现在对这人有了一丝兴趣,便打算跟上看看。

灵宝阁的存在,他也是听说过的。那是专门经营修行物品的商行,在五洲各地都有分店,是个响当当的招牌。

进入灵宝阁的店面,林昊与那人谈价去,南冥独自逛了起来。

仙丹灵药,法器符箓,奇石异兽,分门类别地陈列在货架上,让人目不暇接。与一般做买卖的不同,都是明码标价,并不任由店主虚报。

他的眼光极高,这些所谓价值连城的宝物,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

只有在售卖灵兽的货架前,稍微停留了一下。

有只黑色毛发的小兽,身体缩在笼子最里面的角落,平静而警惕地盯着每一个往来的人。

它的毛发是黑色,却又不全然漆黑,而是带有些微的蓝灰,短小而柔软。脸有些圆,仿佛鼓着双腮,尾巴却是很长,毛茸茸的,不时慵懒地摇摆几下。

看起来毫无危险性。

南冥伸出一根手指,往笼子里戳了戳,那只小兽瞥了一眼,却是理也不理。

“小心!”

旁边传来店员的惊呼,有人赶了过来,“客人,手不可伸入笼中。有些灵兽野性未驯,或会伤人。”

随后,店员望向笼子,又松了口气:“原来是这只东西,还好……您是想仔细看看吗?不过它不是灵兽,只是普通的宠物而已。”

“它叫什么?”

“这是从遥远的极西之地运来的奇珍异兽,叫做猫。”

店员一脸信誓旦旦地介绍道,“它没有任何攻击性,性格温顺,外观可人。您买回去,不管是送妻妾还是孩子,他们都一定会喜欢的……”

“所以不就是只猫么?”

林昊从后面凑了上来,撇了撇嘴,“猫有什么好稀奇的?还不是灵兽,有什么用,前辈可别被他骗了,您若是喜欢的话,这里的灵兽您随意开口,我都给您买下来。”

“不用了,我就要它。”

南冥说着直接打开笼子,将那只黑猫抱了出来,顺便扔出一个乾坤袋,“不用找了。”

那店员顿时大喜过望——这只没人要的坑货,居然在自己手上卖出去了?

当他接过袋子,往里扫上一眼,惊得几乎连下巴都掉了下来,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的灵元,就在他愕然抬头时,南冥却已走出店门。

他如今家资甚阔,可以随意挥霍。

就在不久之前,北地的几条矿脉被他挖空,整个儿吞进了腹中世界。

包括里面的尸人,以及驻留在那儿的一些黄泉道的人,也都被收了进去。那些尸人本来都是矿工,被黄泉道炼成了尸人,其本身的底子还在,掏个山挖个矿不成问题。

而他只需要把他们挖出来的东西,捏成灵元的形状……

就在南冥在鬼集中闲逛之时。

远在万里之外的松牢领。

一道风尘仆仆的女子身影,驾着飞剑从天空中掠过。

她身后追着几个穷凶极恶的邪修,一边追赶,一边口吐污言秽语:“嘿嘿嘿,别跑呀小仙子,路过我们极乐魔宫的地盘,怎能不留下来快活呢?哈哈哈哈……”

“无耻之尤!”

南音暗啐一口,知道不能与其多作纠缠,便是直接离去。

在玄元子的暗中护持下,她的遁光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摆脱了那些家伙,不由松了口气。

正好下方有一座繁华的大城,她便降下云头,打算入城稍憩一夜。

风从耳边呼呼掠过,吹得她的秀发乱舞。

望着夕阳消沉的余辉,她的眉头也不禁泛起愁绪。她还清楚记得,上一次和弟弟同看夕阳的时候,情景犹在昨天。

然而一晃之间,时间竟已过去十年了。

“小冥……你到底在哪里呢?”

75 云城艾家

南音驾着飞剑落在城墙外,周围的凡人顿时退开一条路来,用敬畏的眼神看着。

能在天上高来高去的,都是神仙人物。

而她也早就见惯,并不以为意。但是,当她看见城墙上挂着“云城”二字时,却不由自主地一愣。

若她记得没错,自己母亲出身的家族,就是云城艾家。

南音的生母姓艾,名叫艾芸,是艾家旁系庶出的女儿。像这种地位不高的女儿,一般是用来联姻的,南音的母亲就这样远嫁到乌城南家,在生下南音后不久就病死了。

她对母亲的印象不多。

记忆里的脸庞已经模糊,隐约中只记得温暖的怀抱,以及用遥远方言哼出来的歌谣,咿咿呀呀,像在哄自己入睡。

对于这个母亲出身的家族,还是后来问起,才知道一些情况。

但却一次也没有来过。

“没想到,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

南音想起母亲,觉得这像是冥冥中的某种安排。母亲嫁过去后就没有回来,或许是她的在天之灵指引自己的脚步,让自己代她回家看看?

无论如何,既然都到了门口,不去看上一眼就不合适了。

当年母亲去世时,艾家也有派人来吊丧,可那时太小,根本认不得人。不过南音知道,艾家的老爷子名叫艾峯,按辈分应是自己的太祖叔公。

艾家在云城是名门望族,很容易就找到门楣。

在南音表明身份与来意后,艾家有人出来相迎,倒也不当她是外人。

“像,真是太像了!瞧这眉眼,这酒窝,跟她母亲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芸那孩子出嫁的时候呀,我还给她梳过头呢。没想到一晃眼,女儿都这么大了,不容易,不容易啊……”

“你母亲去得早,不过知道你如今过得好,她也该含笑九泉了……”

一盏清茶,几番交谈过后,也见了好些从前素未谋面的亲戚,艾家人比南音想象中的更好相处。

或许,其中有因为她是灵枢境修士的原因,但她也能感觉到,多少有些发自内心的对后辈的关怀,心中不免生出暖意。

不久后,南音又面见了艾家的老爷子,然后到母亲年轻时居住的院子走了走。

那处院子早已翻修,住进了别的人,但她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留在这里的一丝熟悉的气息,走在这里,焦躁的心思不自觉地沉静下来,内心的烦忧也都暂时离去。

心境补上了缺少的一角,变得更为圆润。

她闭上眼睛,灵台上神魂蠢蠢欲动,似要出窍飞去。

“玄老,这是怎么回事?我感觉身体很重,脑袋却轻飘飘的,好晕。”

南音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心中不禁一慌。

苍老的声音自脑海中响起:“傻丫头,你这是要突破了!快沉下心来,让神魂凝固,破体而出,就算是成了……”

她立刻依言照做。

不出片刻,神魂已在灵台上凝聚成形,不再是模糊一片,而是如真人一般无二。

神魂甫一成形就离体,瞬间在天地间游走了一圈,又回到肉身,安稳地呆在灵台里。与此同时,南音的身上爆发出强烈的气势,如无形浪潮拂过整个云城,让人心神悸动。

“我好像觉醒了一项神通……”

而且,这神通似乎与争斗无关,是一种感应吉凶祸福的能力。

她在心中不自觉地想起弟弟,然后隐隐生出一丝奇怪的感应,指向极遥远的东南方。从松牢领往南而去,是计元领。

“小冥……会在那个方向吗?”

南音并不确定。

在艾家呆了一段时日,把突破的境界巩固下来后,她就打算继续踏上路途。

这十年来,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路途上,但是天下之大,找一个人宛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她也曾登门去问过天机阁。

天机阁的回答是人还活着,但想要知道去向,却要付出一笔,对于她来说天文数字般的财富。

即使掏空整个南家,也付不起。

况且,以南家如今的境况,能保住自身已然不错,哪儿还有余裕去管别的事情。

黄泉道的尸人大军已占领整个北祁领,并有往南方四领入侵的趋势。北祁的各大门派,许多已经封山,或是搬迁,凡人要么逃难,要么变成了尸军的一部分。

而乌城依旧孤零零地横亘在尸潮中间,仿佛被遗忘之地,依靠修士暗中运送物资,苟延残喘地存活下来。

南家自然也被困在了乌城中,进退两难。

次日。

当南音去与艾老爷子告别,并告知要前往南方的计元领时,后者脸色一动,说出令人意外的话来。

“你去那里,想必是为了最近出土的白魔遗迹吧?正巧,家族中也有几个小辈,想去见识闯荡一番,不如同行一路,也好互相照应。”

“白魔遗迹?”

南音微微一愣,这个她还是第一次听说,“那是什么地方?”

……

……

“白魔遗迹,是上古遗族白魔一族的最后聚居地,也是其文明的精华所在。”

鬼集门外的暗河上,有两名修士泛舟而行,其中一人正给另一人解说,“传闻中,白魔一族最擅机巧,现如今流传下来的法器炼制之术,不少都与之有所渊源。

“据史书记载,他们曾将山峰倒悬于天,造出一座极为宏伟的浮空之城,可环绕五洲四海,如日月经行,高悬不落。

“他们还造出无需灵力也能驱动的法器,威力巨大,凡人持之,甚至连修士都可杀死。也正因为如此,才导致了白魔一族的衰败和灭亡……”

那人似乎知道很多,描绘得引人入胜。

而另一人却是个闷葫芦,只静静听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多时,他们便到了鬼集的门口。守门人敲着锣打断了那人的话,缴交入门费后,才得以进入门中。

而一张灵符却早已放了出去,闷葫芦终于开口:“已知会林兄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待。”

“华兄,不进去里面看看吗?难得来到传说中的鬼集,这里有许多奇珍异宝,若不见识一番,岂不是太亏了。”

76 无名

那人正蠢蠢欲动,然而不远处已出现一只轻舟。

南冥站在轻舟上,看着迎面而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似乎有些眼熟。

仔细想想,却是不久前在岚城遇见的那几名修士之一,也不知对方是否还认得自己。

不过,他认为的“不久”,其实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了……

对于像王少天这样年岁不大的修士来说,不算是一段很短的时间。当初在岚城的惊鸿一瞥,并不足以让他牢牢记住南冥的长相。

更何况,南冥现在的容貌与那时又有所不同,褪去了少年的稚气,更添几分岁月沧桑。

一头黑发,也变作了微灰的白色。

因此,王少天完全没认出来,这就是当初自己曾经见过的剑客。

他的目光在南冥脸上一扫而过,只觉得其抱着一只猫,显得有些奇怪。

然后就落在林昊身上,与其打起了招呼。

他与药仙谷的华章,都是应林昊之邀,一同来禹王城探索白魔遗迹的。

“王兄,怎么就只有你来了?”

“哦,徐青师兄说他要闭关,这次就不掺和了。”

王少天笑眯眯道,“不过林兄放心好了,为了这次的探索,我已做好完全准备。瞧,这里可是有九十九枚轰天雷!除此之外,我还带了八张神霄宫特制的九天正雷神符,无论有什么妖魔鬼怪,保证劈得它娘都不认得……”

林昊没有理他,转向另外一人,皱眉道:“华兄,怎么药仙谷也只有你一人,窦贞窦仙子不来吗?”

“师妹被枯木师祖关禁闭了。”华章言简意赅。

“哦……”

闻言,林昊眼中露出一丝失望,还有点不甘心。

“对了,这位是?”

那两人疑惑的目光望向南冥,林昊连忙介绍道:“刚才我被一名神通境的邪修追杀,是这位……前辈救了我。”

“原来是神通境的前辈,真是失敬了。”

两人眼中露出惊色,急忙拱手见礼,“在下药仙谷华章。”

“在下神霄宫王少天。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听到他们问起名讳,南冥沉默了一息,摇摇头。

“……你们就叫我无名吧。”

“无名?”

王少天与华章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只以为是这位前辈不愿告知名号,心中有些不快,这时林昊急忙解释:“两位,前辈他已不记得前尘往事,你们就不要再问了。”

失忆了?

二人不禁诧异地望向南冥,却见他眼神微垂,看着幽暗的水。

水中有一尾孤零零的鱼。

显得很是落寞。

“咚。”

轻舟倏然靠岸,那尾鱼被惊走了。

而南冥似乎才猛然回过身来,抬起头,两眼却是露出茫然神色。

看在几人眼里,只以为他方才是在竭力回想前尘……他们沉默下来。

总觉得,这位前辈哪里有些奇怪。

但没过多久,注意力就被鬼集里的奇特场景吸引过去。

“哇,这就是鬼集吗?”

王少天发出一声惊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以前曾听说,我们神霄宫有一个叛徒,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被废除修为后就逃到了这里……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边两人在观光,另一边的林昊,却在与南冥解说白魔遗迹的事情。

他想着此人实力高强,若能结伴同行,遗迹之行就更有几分把握。

这一路上,对方一直不咸不淡的态度,让他觉得格外别扭,都要怀疑自己的主角光环是不是过期了。

“白魔遗迹开启,五洲四海的各门各派都会出现,或许其中就有认识前辈的人……”

林昊说道,“您不如与我们同去,或许能找回前尘。”

“会有许多人?”

南冥闻言想了想,似乎是个露脸的好地方,于是沉吟片刻,便答应下来。

他一只手逗弄着怀里的猫,后者总在不安分地扭动,要脱离他的怀抱。

但却被他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他们不久后就离开鬼集,沿着河流,往禹王城而去。

禹王城已成一处风云汇聚之地。

白魔遗迹就开在城外三百里远的湖泊,还未到完全出土之日,城中已聚满了五洲四海各地赶来的修士。

正邪二道汇聚一堂,日日都有厮杀拼斗。

凡人闭门不出,或举家远行,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因此,南冥一行人来到城中的时候,入目所见,就是各家闭户的萧条之象。

道上的行人寥寥,而在一个告示栏前,却围聚了一群修士。

南冥凑过去一看,那边张贴着一张巨额的悬赏。

内容却不是杀人,或取宝,而竟然只是对一句五字对联。

——“奇变偶不变”。

没有落款。

听旁人的说道,这个悬赏已经挂在这里许久了,一直未有人能够揭下。

没有人知道,这句莫名其妙的上联,究竟是什么意思。

“奇变偶不变……”

南冥觉着这句话有些眼熟,不久前吃过的灵魂记忆里,就有着下一句,“符号看象限?”

他只是喃喃自语,旁边的林昊却瞳孔一缩,猛地扭头,眼里迸射出慑人的精光。

别人不知道这对联什么意思,他却再清楚不过了!

因为,这悬赏根本就是他匿名发出来的……

林昊原是禹王城一户普通人家的孩子,后来父母双亡,成了孤儿,依靠上山采药为生。

某一日,他采药时不慎摔倒,坠落百丈高崖。

崖底却是一个水潭,他掉入潭中,立刻粉身碎骨,一命呜呼……

再浮上来时,已成了另一个人。

他也叫做林昊。

这个林昊活了过来,在崖底找到某位大神通修士留下的遗骨,及其传承的功法,踏上了修行路。

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水到渠成突破到灵枢境。

并且奇遇连连,每入深山必有灵药,每见灵兽必能收服,每次遇险都因祸得福,偶尔在山里烤个肉,还引来了好几个嘴馋的老爷爷,哭着喊着要收他为徒,传授无上神功,还要把唯一的孙女嫁给他。

这让他越发确信,自己就是穿越到这个世界的主角,直到某天,他遇上了另外一个穿越者。

“难道,这位无名前辈竟然也是个老乡?!”

林昊心中震惊不已。

然后又陷入纠结,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惶恐。

77 遗迹(祝贺“——胡萝卜”书友成为本书第一位盟主,撒花~)

他这暗藏玄机的对联,之前并不是没有人揭下来过的。

只是,那个一脸兴奋地拿着下联到处吆喝的老乡,被他暗中设计杀掉了。他也是从那时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仅有自己一个穿越者。

而且其他的穿越者,可能还有着不一样的金手指。

林昊本来以为,自己的穿越是不带外挂的。

直到后来发现自己一路行事顺利得过分,简直如同书中的主角一般,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才开始觉得,自己绝对是开挂了!

开挂的人生不需要解释,有主角光环不利用是傻子。

他便顺理成章地开始了到处作死的生涯,今天杀个世家名门的二世祖,明天抢个高手守护的宝物,没事儿就闯闯那些生人勿近的禁地,哪儿危险往哪儿蹿。

不但没把自己作死,反而修为节节暴涨,不到两年就从一个凡人变成灵枢境巅峰的小高手,还结识了一群护短的前辈高人、维他马首是瞻的兄弟,和不介意他左拥右抱的红颜知己……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是主角就够了!”

林昊心中暗想,虽然是自己的老乡,但既然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那还是死了比较安心。

毕竟,按照正常的发展规律,一个世界最终只有一人能够登顶。

那个人,必须是他自己。

“不错,强者的道路必然是孤独的,哪有那么多儿女情长?”

他的眼神逐渐变冷,心中对南冥生起一丝杀机,“等我登临绝顶之时,一定可以穿越时空,找到回去的路。在这之前,再多的老乡也没有意义。”

不过,他的杀意也只是在心中一闪而过,便深藏起来。

如今南冥的修为明显远高于他,林昊纵然有主角光环,正面对抗还是多少有些发怵。他决定把南冥带进白魔遗迹,再寻找借刀杀人的机会。

半个月后。

禹王城三百里外的墨湖,骤然绽放出百丈霞光。

随着一阵地动山摇,千顷湖水像海潮般汹涌激荡,只见一座宛如城池般的巨大建筑,从湖心破水而出,竟缓缓升上天空。

“是白魔一族的浮空城!”

“竟然无人操纵,就能将偌大一座城池托上云天……太虚境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吧?”

“如此强大的上古种族,到底是如何灭亡的?”

下方群聚的修士露出震惊之色,顿时议论纷纷。

这神乎其技的一幕,不同于修行者本身移山倒海的大神通,却完全有着不逊于此的波澜壮阔,让他们不禁为之心神悸动。

回过神来之后,许多修士立刻乘空而起,如燕雀投林般飞向那空中的城池。

“无名前辈,我们也上去吧!”

南冥听见林昊的催促,偏头一看,三人眼中都露出掩盖不住的热切,显然跃跃欲试。

而就在这时,那些先行一步的修行者,刚飞近空中的城池,却仿佛碰到了无形的屏障,如下饺子般纷纷坠落到湖水中。

“该死,是禁空法阵!”

“都多少年了,外围的阵法居然还有在运转?”

“那我们如何上去?”

还未上去的林昊等人顿时面露庆幸,还好自己走得慢,不然也要如那些偷跑的人一般,出个大丑。

他们却是没有察觉,附近不知何时起了淡淡的白雾。

直到雾气越来越浓之时,终于有人察觉到不对。但这时,白雾猛然一个涌动,将所有人的身影都笼罩进去。

一阵大风吹来,浓雾连同他们的身影一起消失不见,却是被传送到遗迹中去了。

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宛如雕塑般站在原地,显得尤为落寞。

“……”

南冥的眼神中浮起一片阴霾。

望着高悬于天的浮空城,这个什么白魔遗迹……竟然不带自己玩,不如还是一剑劈了吧?

他轻轻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毕竟说起来,这其实并不是遗迹的错。刚才他确实感觉到,白雾中有一股微弱的空间之力在拉扯自己的身体。

不过,那力道实在太微,空间的入口也太小了……

他又被卡住了。

戏还是要接着演的,南冥眯着眼看向浮空城,与那些眼拙的蝼蚁不一样,他一眼就看出这所谓的白魔遗迹,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它存在于另一个类似秘境的空间,此处不过是一个投影。

或许正因如此,才要设置一个强大的禁空法阵,以防止被人接近,看穿它的虚实。

眼瞅着四下无人。

南冥迅速腾空而起,撞破那禁空的阵法,来到浮空城的虚幻投影上。

一只手依然抱着猫,另一只手抬起,缓缓探入虚空,仿佛在摸索着什么。

“找到了。”

他摸到了白魔遗迹的时空锚点,一拉之下,整个浮空城的投影顿时剧烈震荡,泛起如涟漪水波般的错位视像。

随后他用力一撕,空间犹如幕布一样,被撕扯出巨大而不规则的豁口,显露出一片诡谲扭曲的混沌。

这豁口逐渐扩大,很快便足以让一人通过。

但是,南冥并没有立刻进入。

而是耐心等待。

一直等到空间豁口扩张到近乎遮天蔽日,甚至比浮空城还大的程度,他才迈入其中。

就在他一只脚跨进去时,豁口的边缘忽然一阵震荡,明灭不定地闪烁起来,似乎有些不堪重负的意味。

他赶紧加快脚步,趁着这空间还未反应过来,便将整个身子塞进了豁口里。

“嘎吱嘎吱嘎吱……”

“轰!!”

墨湖上空,巨大的空间豁口猛然收缩成一个极小的黑点,接着便发生了惊天爆炸。

狂暴的冲击波掠过方圆十里的地面,半个湖泊的水被轰上天空,大地像被疾风刮去一层表皮,草木倒伏,土石粉碎,在极远处都能感受到震响。

而始作俑者的南冥,却已身在一片混沌之中。

这是时空之间的罅隙,无上无下,无左无右,充满各种诡谲而扭曲的景象,凡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被无穷尽的信息冲击得思维混乱,失神而死。

本来一直不安分的猫,此时乖巧地缩成一团,脑袋也被他摁进怀里。

“不要看。”

他低头柔声道。

循着冥冥中的气息,脚下一个跨步,身边的混沌顿时拉长成一条扭曲的线,那是他的在急速前进。

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一道幽暗的裂缝,他的身影瞬间没入,消失在混沌中。

就在他消失后不久,混沌中才渐渐响起一些存在的窃窃私语。

似乎有谁松了口气……

78 路见不平

“喵。”

白魔遗迹内。

猫从南冥的怀里探出头来,小脑袋左右转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南冥把它放在地上,嘱咐了一句:“别跑太远。”

它似乎是听懂了,或只是单纯的警惕,迈着小碎步跟在南冥脚边,并不远离。

他们脚下的是一条白石铺就的长街,两侧有异域风格的阁楼,砖石都已开裂,上面粘着风干的枯死植物,像扭曲的蛇尸。

而抬首看天,天空中没有云彩星辰,光线从不知名的地方散射出来,均匀洒在空间的每一处。

四周空无一人,寂静得针落可闻。

那些被雾气带走的人们,不知被传送到了何方,总之并不在附近。偌大一个城池,仿佛就他一个人在行走,到处都是空空荡荡。

“人呢?”

南冥皱了皱眉,旋即脸上表情一肃,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

他一边闲庭信步地走着,一边警惕地喃喃自语:“危险总是隐藏在波澜不惊之中,此地如此诡异,恐怕一不小心就会身陨,我得小心谨慎些……”

“喵?”

地上走着的猫回头看他一眼,像是在奇怪,这人为什么要把心理活动一本正经地像念台词一样说出来。

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

前面忽然传来一些响动,窸窸窣窣,宛如小动物跑动的声音。

两颗脑袋一起盯向街角的拐弯处,只见那儿跑出来一只巴掌大小的灰毛老鼠,猩红的眼珠瞥了他们一眼,便“吱吱”叫着跑远了。

猫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它的背高高弓起,“嗖”一声猛地蹿了出去,追着灰鼠便消失在街角后。

南冥跟上去时,这家伙已经把灰鼠扑倒在地,正用两只爪子摁着它,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竟似是在邀功。

“这个不能吃。”

南冥蹲下腰,伸手抓向那只“吱吱”乱叫的灰鼠。

可猫却不肯放爪,死死抠住灰鼠的屁股,与他打起了拉锯战。

就在这时,灰鼠的眼睛忽然冒出一道诡异的红光,仿佛擦着了导火索,强烈的灵力波动猛地爆发开来。

“轰……噗!”

南冥眼疾手快地把它握在掌心,指缝间焰光闪过,一缕黑烟升腾而起。他松开手,指尖漏下一小撮灰烬,还带着爆炸的余温。

“喵……”

似乎是知道自己闯了祸,猫别过头去,快步地走开了。

不过,它马上又跑了回来,因为街道上四处涌出了密密麻麻的灰毛老鼠,和刚才爆炸的那只一般无二,像潮水一样逼近。

无数双猩红的眼珠,幽幽地盯着他们,同一时间开始闪烁红光。

“锵!”

南冥踏剑而起,捏住猫脖子后面的软肉,把它提在手里。

那满地的灰鼠却“吱吱”叫着,竟沿着建筑的外墙爬上高处,像自杀一样向他扑来,还在空中就已纷纷炸开,巨大的能量掀起一股飓风。

他便往更高处飞去,这时天际远处有一片黑云蔓延而来。

不,那并不是什么黑云。

而是一大群如石像般的蝙蝠,双翼僵硬地扇动着,小如米粒的眼珠同样是妖异的猩红,还未接近,就隐约开始疯狂闪烁。

南冥脚下飞剑一拐,在接近时斜斜栽向下方,与这群石蝙蝠擦肩而过。

“砰砰砰砰砰!!!”

石蝙蝠在空中连环爆炸,炸成一团团灿烂的焰光。

他随手捞起一只炸毁的蝙蝠残骸,外壳的岩石碎裂,露出里面纵横交错的阵纹图板,中间镶嵌着一枚指肚大小的晶石,已然熏得发黑。

显然,这些石蝙蝠与下面的灰老鼠一样,都并不是活物。

而是被人以绝妙手法,刻画阵纹制造出来的,几乎以假乱真的机关生物。若是换作寻常修士,猝不及防之下,恐怕要被一连串的灵力爆炸重伤。

这些玩意儿背后应该有人在操纵,但是南冥并没感觉到窥觑的视线,他便懒得与其多作纠缠,循着一个有生灵气息的方向,剑如流光直飞。

“救命啊!救命啊……”

飞过一处类似高塔的建筑物时,下方传来女子呼救的声音。

只见几个衣着邪气的男子,半敞着胸膛,正把一名落单的女修围在中央,不时伸手调戏挑逗,脸上露出淫亵的笑容。

那女修看上去不过豆蔻年华,如小家碧玉,楚楚可人。

一双剪水秋瞳,衔满了惊慌的泪水,让人我见犹怜。她一边娇声呼喊,一边踉跄着后退,看到天上飞过的剑光,更加大声呼救。

“无耻狂徒,放开那个姑娘!”

南冥当即怒喝一声,大义凛然地驾剑而去,“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此淫秽之举,你等就不怕遭天谴吗?”

他的身影瞬间落在女修与邪徒之间,离恨剑“铿”一声插在地上,震颤不止。

似乎是被其声势所慑,对面的几人都没有说话,倒是那女修反应过来,像兔子一样缩到他的身后,娇声道:“多谢恩公相救!”

“不必言谢,”南冥一脸正气,沉声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我只是适逢其会而已。”

“恩公小心,他们是极乐魔宫的人。”

那女子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奇怪,口中却是提醒道,“极乐魔宫在附近还有许多人,我本与同伴一起,但其他人都被他们残忍杀害……”

“竟然如此凶横?”

南冥闻言深吸一口气,眼中暴**光,“既然如此,更加饶不得你们了,纳命来吧!”

他表现得活脱脱一副嫉恶如仇的暴脾气模样,一句话也不罗嗦,拔剑就是一个横扫。前方的几个极乐魔宫弟子,连瞳孔都来不及睁大,头颅就飞了起来。

“飒!”

数蓬热血,高洒长空。

一瞬间解决了几个反派蝼蚁,南冥回过身来,对那女子咧嘴一笑。

“姑娘不必害怕,他们都已被我解决了。”

“多、多谢恩公……”

那女子却害怕地后退一步,抖抖索索地感谢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恩……恩公,既然危险已除,我便先行一步了……”

“不行。”

南冥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义正词严,“你不是说,那什么极乐魔宫的人还在附近吗?你一个弱女子,就这样孤身离开,难免还会落入他们的魔掌。还是跟在我身边,等我找到那些魔崽子,将其一一斩杀,你就安全了。”

“那……那就多谢恩公了……”

女子勉强笑笑。

79 叛徒

本来以为是个好骗的傻子……

没想到,人好像是挺傻的,可这修为也高得可怕。

她都还没反应过来,几名下属就被一剑枭首,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

不过这样也好,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只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总是能逃掉的。

脚步在后面慢慢地挪动,她偷眼打量着走在前面的一人一猫,心想是不是要趁其不注意,就此偷偷跑掉……

“对了,”南冥忽然回过头来,“还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顿时紧张地站住,像是吓了一跳,抖抖索索答道:“我……奴家名唤阿衣朵,敢问恩公高姓?”

“无名。”

“无名?”

阿衣朵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疑惑。

这叫什么鬼名字?

但南冥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已经转过头去,声音却继续传来:“阿衣朵,你也不要叫我恩公了……”

阿衣朵微微抬头,以为他要说出真正的名号,结果又听南冥道:“还是叫前辈吧。”

这样显得孤高冷傲一点,似乎更符合他的人设。

“……无名前辈。”

阿衣朵眼珠一转,决定趁机套几句话,“刚才看您杀那几个淫贼,手段干脆利落,您一定是神通境的高手吧?”

“被你看出来了。”

“果然……太厉害了,像前辈这般修为高深,又嫉恶如仇的高手,真是让人景仰。今日幸亏有您拔剑相助,否则,阿衣朵就要被人所害了……”

阿衣朵舌绽莲花,口中说着吹捧之词,心底却是阴云密布。

她的修为才灵枢境后期,而这人竟然有着神通境的修为,那自己要如何才能脱离他的魔掌?

附近的极乐魔宫弟子怕是指望不上了,这次进来白魔遗迹的,大部分都是喽啰,比刚才被一剑枭首的几个下属好不到哪儿去。

这些个货色,在神通境老怪的手下,来多少都是送。

就在阿衣朵思虑之间,不远处又有几道遁光飞来。

她一看就暗叫不好,那些来人身上分明穿着极乐魔宫的标志性衣服,怕不是会认出自己?

“前辈,那些也是极乐魔宫的人!”

她决定先下手为强,立刻瑟瑟发抖,花容失色地躲到南冥身后,“他们、他们肯定是来抓我回去的……”

“锵!”

话音刚落,南冥腰间的离恨已悍然出鞘。

血色的扇形弧光划破天穹,那几名极乐魔宫弟子就在半空中拦腰而断,变成几块血肉坠落下来。

“……”

阿衣朵的眼角抽了抽。

同时心中不由舒了口气。

这一关看来是过去了……话说回来,这位“无名前辈”真是正道的高人吗?怎么杀性比自己还重。

连说一句话的时间都不给就杀了,还真是不把人当人。

“你说得不错,这附近果然还有不少极乐魔宫的歹人,幸好你遇上了我,不然就要遭了他们的毒手了。”

南冥一脸凝重之色,义愤填膺地说,“这些魔人作恶多端,又人多势众,在这遗迹中不知害了多少无辜……阿衣朵,你可知他们的据点在何处?”

“前辈,您这是想干什么?”阿衣朵有些不妙的预感。

“当然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

“……”

阿衣朵心儿一颤,咬住了嘴唇。

她越发的害怕了,这个神通境的高手真是嫉恶如仇,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其实也是极乐魔宫的人……

那时还焉有活路?

这件事情是瞒不住的,身份早晚都会暴露,她不能坐以待毙!

“无名前辈,我也不知极乐魔宫的人在哪里。不过,先前我的同伴被杀的地方,有许多他们的人,或许他们的老巢就在那附近……”

阿衣朵小心翼翼地说道,“不如我来带路,您去找一找?”

“好!”

南冥一把抓起她的胳膊,便提上了飞剑,腾空而起。

阿衣朵装作记忆不清的样子,故意指错了好几次方向,绕了好几个弯儿后,才将其引导向正确的地点。

那里有极乐魔宫的临时驻地,这次进来的大部分人马,都聚集在此。

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位神通境的拜月长老。

“我把敌人引过去,那老东西怕是不会放过我,不过生死关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阿衣朵咬着牙想道,“到时两个神通境厮杀起来,我便可趁着混乱逃走,从此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

极乐魔宫是绝对不能再回去了。

他们对付叛徒的手段,极为严酷,想想就让人发憷。

她觉得自己真够倒霉的,不就是想坑几个落单的散修,杀人夺宝炼个鼎炉……怎么就钓上来一条吞天巨鳄了呢?

“前辈,他们就在那里!”

阿衣朵忽然指着一座红砖白瓦的圆顶建筑物,说道。

不需要她的提醒,南冥早已察觉到,这下面聚集的生灵气息。他们竟是躲在地窖里,像一群阴暗的老鼠,从外面却是看不出什么影迹。

他想起曾经有些蝼蚁,为了躲避自己的搜寻,就把避难所建在极深的地底。

他们像蚂蚁一样,在地下挖了一个又一个的空洞,以及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甬道,然后就在那地底王国其乐融融地生活着,自以为不会被发现。

而他最热衷的,就是在他们安稳生活许多年以后,在某个和平的日子里,悄悄伸手掀起那罐头盖子,欣赏他们惊恐欲绝的表情……

那可真是好玩得很。

在阿衣朵看不见的侧脸上,南冥嘴角一咧,露出想起美好回忆的愉悦笑容。

还是在阿衣朵看不见的地下空间里。

一名发辫如蛇的面目邪异男子,身穿紫红大氅,站立在一众跪倒的弟子间,正听取着某人的汇报。

“回禀拜月长老,我们派出去寻找的弟子也失去了音讯,怀疑已遭不测。”

“连续死了两批弟子,此事绝非巧合。”

拜月长老眼神一冷,心中想到什么,“难道我们已经暴露,有正道人士在针对我们的人进行截杀……不可能,我们来此搜捕玲珑天女的事情,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他们不可能早作准备。

“除非,我们的人中有叛徒。”

80 你可以死了

“轰隆!!”

拜月长老还在思索,却听头上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地窖的上方如蛛网开裂,碎石哗哗而落。

跪着的人们愕然抬头,只见那裂缝开始卷翘,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缓缓掀开,露出刺眼的天光。

“不好!”

拜月长老的心沉落谷底,只道是正道的人联袂杀来了。

他的身形急掠如风,化作一道紫影蹿上地面,如临大敌地飞身就逃。至于下面的极乐魔宫弟子,死了就死了,若能给他拖上个一时半刻,那是更好。

“魔道妖人,哪里逃!”

斜里忽然袭来一道血红的剑光,堪堪掠过他的后颈,那一头蛇发顿时断去半截,惊得他冷汗直冒。

回身一看,却见来袭者只是孤身一人。

不对,他身后还有个眼熟的女人……

“阿衣朵?!”

拜月长老眼睛一瞪,脸上泛起愠怒,“原来你就是那个叛徒,那些遭害的弟子,也都是你带人去截杀的吧?真是好大的胆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不,我不是,我没有……

阿衣朵心中格外委屈,虽然事情看起来很像,但真不是她的意思啊!

不过她也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是徒劳,只能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了。阿衣朵挥手洒出一蓬红粉,掩住自己的身形,就要消失。

“阿衣朵姑娘,他说的可是真的?”

然而,南冥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沉下脸问道,“你其实是极乐魔宫的人?”

“我……”

阿衣朵挣了挣手臂,发现挣脱不开,脑海中急念电转,想着编个什么理由才能活命,“前辈!您不要听他胡说,其实……其实我是被他们抓来的!这些极乐魔宫的妖人,他们对我百般折辱,威胁我为他们做事,若是不从,就要把我杀死……”

“所以,你就为虎作伥,成了魔道的帮凶?”南冥皱了皱眉。

——这傻子真信了?

阿衣朵心中一动,急忙道:“请前辈明鉴!小女子一心向善,只是被性命所迫,不得不委身于魔门。”

“唉!”

南冥闻言,摇摇头,眼神中露出悲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都怪这世道多艰,将好好的一个人变成了魔。不过你还年轻,还有改邪归正的机会。”

“那前辈是要放我离开?”

阿衣朵心中大喜,连忙保证道,“您放心,小女子已幡然悔悟,以后定改邪归正,不再作恶……”

在她欣喜而期待的目光中,南冥反手一剑,削下了她的头颅。

“你可以死了。来世投个善胎,做个好人吧!”他面无表情道。

美艳的头颅高高飞起,圆睁的眼眸中,犹自带着不可置信的惊愕。

远处的拜月长老瞳孔一缩。

心道,这人的心好狠,那么楚楚可怜的女人,说杀也就杀了,都不带含糊的。

他开始发现,事情似乎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他到底是谁?”

心中揣着疑惑,又见对方只有一人,拜月长老决定不逃了。

上前试探一下。

若此人只是虚张声势,就把他拿下,带回去献给宫主。这眉目俊朗的高手,可是宫主最喜欢的鼎炉……

……

……

遗迹的另一边。

林昊与王少天、华章三人缓步走着,互相警戒四周。

仍旧是异域风格的街道和建筑,光线似乎永远不会变化,没有日出和月落,也没有星辰闪耀。

不远处出现了一座水池,里面的水已经干涸。

有个赤身裸体的石人雕塑,立在水池中央,缺了半边的头颅,仍能看出其雕琢的精致。

“都传白魔族的民风开放,如此有伤风化的雕像,居然堂而皇之地放在外面……真是……”

王少天边走边摇头道,“真是不堪入目。”

嘴上是如此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频频瞄去,完全口不对心。

林昊不屑地暗笑,心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怕是没见过更不堪入目的……哼,异世界的土包子,见识果然浅薄。

这让他油然而生出一股眼界上的优越感。

“话说起来,这遗迹可真大。”

王少天又道,“我们走了快一个时辰,竟也没碰上一个人。其他人都哪里去了?”

“估计是传送到了别处。”

林昊说着,望了望天,总觉得这天有些假,“我们继续探索,总会遇到人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遗迹出口,万一发生什么事,至少有个退路。”

其余两人闻言都是点头,认为说得在理。

白魔一族的修行方式迥异于人,他们只修心魂,不修肉身,追求的是精神上的长生。

这样的功法,对于绝大多数的修行者都没有用。

所以,他们来此争夺的,不是功法,而是白魔的机巧之术。比如这座浮空城的核心阵法,若能弄到手中,未必不可复制出一座来。

还有那神妙的传送技术,蕴含着对空间之道的高深解析,对太虚境都有借鉴的价值。

此时,到底有多少高手暗中潜伏进来,还不得而知。

但可以预见,到了核心处的争夺,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

“那个无名也不见了……”

林昊边走,边暗中思量,“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失忆,或只是假装诳我?他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没理由对我设防。敌明我暗,我还是有优势的。”

可是,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林昊的脸色微沉。

一想到还有别的穿越者与自己同在一个世界,他就感到如芒在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毕竟以己度人,他不认为对方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还能与他和平共处……

还是杀了干净!

正自思量间,旁边的墙角里,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

像是有女子被人掩住口鼻,往暗巷里拖行的声音。

林昊顿时来了精神,这种英雄救美的桥段,他已经遇上过不止一次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投怀送抱,让他享尽了艳福。

“林兄,那边好像有人。”

王少天也听见了声音,“我去看看!”

“不,还是我去。”

林昊急忙拦住他,瞬间编好一个理由,“不知是否陷阱,你身法没我快,就和华兄在后面掠阵吧!”

话音未落,他不容分说就冲了出去,越过那个墙角。

然后,脸上泛起笑容。

那墙角后果然有个女子,长得国色天香,已然衣衫半露,两眼迷离。她竭力掩住自己的嘴,却仍忍不住发出声声呻吟,看那妖娆的模样……

分明是中了春药啊!

81 解毒

“姑娘,你没事吧?”

林昊说着便靠了过去,双手把那女子扶起。

女子“嘤咛”一声娇呼,脸上泛起醉人的红晕,半睁半合的眸子似乎是看到有陌生人接近,骤然闪过一丝清明。

“不,不要过来!”

她尖叫一声,身体就往后缩。

然而手臂却不听使唤,像蛇一样缠上了林昊的腰,另一只从背后勾住他的脖子,火热的身子软绵绵地搭在他身上,香汗淋漓。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倒是很老实嘛!嘿嘿嘿……”

林昊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只觉天降艳福,受用不尽。

他正要想个借口,支开后面两人,这时耳边传来一声惊呼:“咦,这位姑娘是怎么了?”

却是王少天与华章二人赶到,见到那女子模样,顿时大吃一惊。

林昊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肃然道:“你们不要过来!这姑娘情况不对,或是被人下了药,现在衣衫不整……”

两人闻言顿时止步。

华章鼻子在空气中一嗅,脸色微变:“是天魔极乐散!”

“那是什么?”

“极乐魔宫的催情药,中者欲仙欲死,而且——”

他话未说尽,欲言又止。

林昊急忙追问:“而且什么?”

“此乃火毒,若半日内不能解,就会全身气血沸腾而死。”华章实话实说。

他是药仙谷长青真人的高徒,精通丹药医道,说出的话自然令人信服。

“那,要如何才能解毒?”

“只有两个办法,以大量冷水浸泡三个时辰,逐渐消解火性,或是……”

华章眉头一皱,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或是找一个男子,阴阳交融,水到渠成。”

他说得隐晦,可两人都瞬间明白是什么意思,脸上顿时露出男人都会有的微妙表情。

“就……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林昊眼神痛惜地望向女子,心中却在暗乐,“在这遗迹中,上哪儿找到大量的水?再这样下去,这姑娘怕是要不行了。”

华章摇摇头:“我与王兄都不会水法,爱莫能助。”

“那……”

林昊深吸一口气,像是很勉为其难道,“只能用另一个办法了?无论如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丢了性命……唉!希望她醒来以后,不会怪我才好。”

说完,他就要找个地方成其好事。

这时头顶忽然一暗,粗大的水柱“哗啦啦”地倾泻下来,宛如瀑布一般。

猝不及防之下,林昊被淋成了落汤鸡。

“哈哈哈哈哈……”

王少天的声音从天上传来,他手中举着一件法器,是个葫芦的形状,“幸好幸好,师尊出门前给了我这个浑天真水神葫,这下派上用场了!

“林兄放心,这葫芦里装有一整条大江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快!你把这姑娘扶起,我再给她浇点……”

林昊面无表情地抬头,眼神想杀人。

任谁到嘴的鸭子就这样飞了,心情也会和他一样暴躁。众目睽睽之下,他还顾忌自己的形象,总不能硬上。

“呵,呵呵……”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笑容,“还是王兄想得周到,还好,这姑娘有救了。”

三人把女子抬到刚才路过的水池里,葫芦口一倾,池中迅速灌满了水。

然后,他们就背着水池,打坐了三个时辰。

随着时间过去,天空中的光线逐渐变得有些暗淡,不知是夜将到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气温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冷。

不过,三人都是修行者,并没把这点凉意放在心上。

而在浸泡了三个时辰后,那被下药的女子终于醒来,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水中,顿时发出一声尖叫。

“姑娘别怕!已经没事了。”

林昊立刻转身,递给她一件备好的衣衫,“你刚才身中火毒,为了给你解毒,我等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冒犯之处,还请原谅。”

“对了,我不小心中了极乐魔宫的……”

她还有些不清醒,眼睛眨了眨,似乎想起来什么,脸色瞬时煞白,“解毒?是、是你给我解的毒吗?”

林昊心知她误会了什么,却故意不道破,而是点了点头。

那女子脸上顿时泛起红晕,越来越红,仿佛要滴血似的。眼神闪烁,完全不敢看他,只觉身子一阵发软。

“你、你……”

“在下林昊,一介散修,乃禹王城人士。”

林昊微微一笑,心道有戏,表面彬彬有礼道,“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紫莺。”

紫莺慌张地瞥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声音细如蚊蚋,“你……你救了我……”

“姑娘误会了,其实是这池水救了你。”

这边两人聊得正火热,王少天忽然扭头插话,“解毒不只有一种办法,所以我们才将你放入水中。放心吧,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你的身子还是清白的。”

“……”

紫莺猛地抬头,扭捏之色减少几分,“是真的吗?”

林昊尴尬地点了点头……

“坏了!”

紫莺似是想起什么,骤然色变,“天女……被极乐魔宫的人追杀,我还没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她脸上惊惶得失去血色,仿佛天塌了一般。

天女?

这名号可是不小,林昊三人互视一眼,都目露好奇之色。

“紫莺姑娘不要急,到底发生何事,不妨与我细说。”林昊说道,“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

这可是刷好感度的好机会,他自然当仁不让。

反正说几句好话又不会怀孕。

紫莺看了看几人,脸上神色有些犹豫,然后,目光停留在林昊身上。

不知为何,她对此人有几分莫名的好感,觉得他应该是个值得相信的人。于是,紫莺轻启朱唇,便将事情娓娓道来。

“我是玲珑仙宫的人……”

玲珑仙宫是风剑洲的名门大派,它的出现,总是伴随着些旖旎的风闻。

这个门派中全是女子,每次宫主更替,都会选出一位玲珑天女,作为下一任宫主的继任者。

每一代的玲珑天女,都是风华绝代,有倾国倾城之姿,玲珑剔透之心。

“乱世将至,风云四起,必有新一代的霸主人杰应运而生。不日前,我们宫主夜观星象,见有一颗耀眼的杀星冉冉升起,高悬于天……

“那必然是一位当世的人杰,搅动风云的主角,应运而生之人。”

紫莺说着顿了一下,才道,“天女出世,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人,然后……委身于他。”

82 玲珑天女

“竟还有这种好事?”

此言一出,三人顿时面露古怪之色,这玲珑天女的归宿……也太随便了吧?

如此草率地将终身托付给一个从未谋面,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男人……等等,万一对方不是男人呢?

诧异过后,林昊却是心中一动,随即两眼放光。

应运而生的主角!

大气运之子!

——这说的不正是自己吗?

难道,这玲珑天女正在寻找的……就是自己?

想到这里,林昊顿时坐不住了,忙不迭问道:“紫莺姑娘,那你们天女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紫莺摇摇头,“我等随天女入遗迹的,有十数人,当时极乐魔宫的妖人来袭,许多姐妹都中了他们的……”

她脸色一红,啐道,“中了他们的情毒,四散奔逃。我与她们走散了。也不知道,天女有没有逃掉,若是落入极乐魔宫手中……”

林昊不禁着急,极乐魔宫是个什么货色,他还是知道的。

那是个淫乱的邪派,专修采补阴阳、合体双修的魔功,玲珑天女落到那群下三滥的魔崽子手中,岂不是羊入狼窝?

“极乐魔宫的人,为何要追杀你们?”

“这林兄就不知道了,玲珑仙宫与极乐魔宫,素有宿怨。”

王少天解释道,“两派的创派祖师,玲珑仙子与极乐老祖,本是一对道侣。后来不知为何反目成仇,各立门户,并誓要灭了对方的门派。”

紫莺点点头,也不避讳:“玲珑祖师当年被极乐老贼背叛,那些个极乐魔宫的妖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陈年旧事就不要说了。”

林昊丝毫不关心玲珑仙宫与极乐魔宫的仇怨,他只关心玲珑天女的下落,“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找到你们天女?”

“天女此行,本是秘密。宫主算出那应运之人就在遗迹之中,所以才会来寻。”

紫莺秀眉一蹙,面泛愁色,“却不知极乐魔宫是从哪里得知了消息,要对天女出手。他们人多势众,有备而来,我们抵挡不住……临失散前,她让我们把消息散播出去,自有人会来相助。”

言下之意,就是根本没留下联系的办法了。

在这遗迹之中,传讯灵符受到干扰,距离相隔稍远,就成了一张废纸。而听这紫莺说,玲珑天女势单力孤,境况似乎岌岌可危。

林昊不禁感到一阵郁闷,尽管八字还没一撇,可他已觉得自己头上仿佛要长出一片青青草原。

这时,又听紫莺不确定地说:“不过,我昏迷之前,隐约看到有一伙极乐魔宫的妖人往那个方向追去,不知是否在追寻天女的下落……”

“那还等什么?”

林昊一拍大腿,长身而起,“天女有难,我等岂能不管。这就追上去看看!”

没有人注意到。

在四人离开片刻之后,水池中的水开始下沉,像被吸收了一样消失在地里。

池中的裸身石雕,缺了半边的头颅缓缓扭动,冷冷盯着四人离开的方向,眼珠射出妖异的红光。

……

……

浮空城的边缘。

外面吹刮着肉眼可见的罡风,呼啸刺耳,撞在无形而坚实的屏障上,便闪过如涟漪般的白光。

这是浮空城的防护法阵。

它像一个鸡蛋壳般覆盖在整座城池上,不仅防御外界的罡风,也禁止里面的人出去。若从远处望去,这就像一个明灭忽闪的大光罩,护着浮空城在虚空中航行。

而这光,似乎正在逐渐黯淡。

“是有点儿不对劲……”

南音把手轻轻覆在屏障上,凝神感应,“防御法阵的强度越来越弱了,就像有什么在抽取它的灵力一样。”

“那我们怎么办?这屏障消失之后,是不是就有危险了?”

她身后跟着几名男女,都很年轻。

其中有三名都是艾家的人,剩下的一名女子,却是半路上捡的。

那时女子正遇险,被十几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邪修紧追不舍,慌忙中撞入南音的怀里。那些邪修,是极乐魔宫的弟子,污言秽语让人心生厌恶。

经过一番砍瓜切菜般的战斗,或者说,是单方面的屠杀以后。

她救下了这名女子。

后者自称是玲珑天女,名叫乐笙。

不得不说,乐笙是南音见过最令人惊艳的女子。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容貌比她更胜三分,气质超然绝俗,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天地造就的完美之物,多一分则腴,少一分则瘦,恰是天下间最让男子神牵梦萦的容姿。

南音本身也是风华绝代的女子。

相比起乐笙,却是多之一分清冷,少之几分柔媚。

那几名艾家子弟中的姑娘,更是相形见绌,宛如萤火与皓月争辉。面对如此一个玉人,她们甚至生不出一丝妒忌。

反而如男子般,痴痴望着,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至于那几个真正的男子,眼珠子都快长到眶外面去了……

但,他们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那可是玲珑仙宫的继承人,身份上就有天地之差,不是等闲可以奢望。

“现在还说不好,但是屏障消失后,外面的罡风就会刮进来。你们几个修为不足,很容易受伤。”

南音对那几名艾家子弟说,“我看这边缘是不会有出口了。还是往中心走,若有通往外界的传送阵,最可能是在核心处。”

“南音姐说得有道理。”

乐笙的声音宛如涓涓溪流,绵绵动人。

南音看了看她,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乐姑娘,你刚才就是从中心方向来的,不知路上是否遇到过一个身负血剑的男子?”

“不曾遇到。”

乐笙眨了眨眼,摇摇头,“南音姐是在找谁吗?”

“不错,”南音闻言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我已经找了他十年。这次白魔遗迹开启,修士群聚,或许他也会出现……”

“他是南音姐的相好?”

“不……”

南音的脸色微红,连忙摇头道:“是我弟弟,他叫做南冥。”

“南冥?”

乐笙轻掩朱唇,似乎想起什么,惊呼道,“可是十年前,以一己之力平定离恨凶剑之祸的凌霄剑南冥?”

83 汇聚

南音眸中妙彩流转,嘴角不自觉地上翘,浮现出一丝骄傲的笑意。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

心头有几分欢快。

“对了,你们都姓南。他果真是你弟弟。”

乐笙惊讶了一下,便又恢复平静,嫣然笑道,“没想到,南音姐不仅自己厉害,连胞弟都这般厉害……”

这下,她心中更加笃信三分,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天命之人。

集天下气运于一身的主角,总有不凡之处。

论容貌,南音是上等之姿,不逊自己几分。

论修为,她年纪轻轻就臻至神通境,比起那些百八十岁才突破的寻常人,完全称得上天赋异禀,资质绝顶。

论气运,在这危险重重的遗迹里,她带着几个拖油瓶,能一路安然、无惊无险地走到这里,已很能说明什么了。

乐笙还记得,自己和仙宫弟子们一起传送进来时,先是失散了几人,然后遭遇一群机关生物的狂轰滥炸,差点儿没能逃出来。

好不容易喘一口气,刚想找个地方休息,又被极乐魔宫的人找到,被迫分散而逃。

这坎坷的路途,说起来都是泪。

“师尊说,要我找到天命之人,与其结为连理,仙宫便会有气运荫庇,至少万年不衰。”

乐笙心中想着,却是有些苦恼,“不过,她为什么不是个男子呢?”

若是个男子,结成连理就顺理成章了。她相信,天下间还没有哪个男子能抵御自己的魅力。

那是从小培养出来的完美,一颦一笑,都极尽妍态。

却丝毫看不出来做作。

可她偏偏是个女子……

“乐姑娘,留神!”

南音突然劈出一个掌刀,打掉飞向乐笙脖子的一毫细针。

乐笙惊出一身冷汗,低头看去,那细针落地处瞬间结满寒霜。若是落在身上,恐怕立刻就寒气攻心,失去反抗之力。

“又是极乐魔宫的妖人。”

望着出现在远处的几个邪修,南音不禁皱了皱眉。

自从带上乐笙之后,这些极乐魔宫的人就不时来袭,前几次都是试探,这次却似乎是来真的了。

“小心,对面有神通境的高手。”她微微偏头,提醒身后几人。

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只是灵枢境,挡不住对面神通境的一击。

乐笙的修为倒是不错,已是灵枢境巅峰,但她不擅争斗,比艾家几人还要不如,与花瓶无异。

“我认得她……”

乐笙一见对面来人,就俏脸色变,躲到南音身后,“那女人,是极乐魔宫的长老鸾星,很厉害的神通境!”

“你们躲好,我去会会她!”

南音说着就飞身而起,在空中先与那气势汹汹的鸾星长老对了一掌。

气浪荡开,两人的身形同时倒退,看是平分秋色。

落地后,南音却是心中一沉,这鸾星长老的灵力浑厚,比初入神通的自己更胜一筹。

若是硬碰硬,自己胜算不大。

“丫头,你不要慌。”

苍老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让她心神稍定,“你的功法不以灵力见长,应该出奇制胜。你那对手虽然力大,但她修行的法门不正,势不能持久,气不够绵长……你只需与之缠斗,寻找破绽,必有胜机。”

“玄老,我知道了。”

南音心中涌起自信,玄老的话从来不曾错过,既然他这样说,那自己肯定能赢。

她便再次迎上,与那鸾星缠斗起来。

剩余几个极乐魔宫的弟子,如狼似虎般扑向玲珑天女,套索与毒针齐出。

艾家的年轻一辈虽然也有灵枢境修为,但何时见识过这些邪修的不择手段,应对起来手忙脚乱,力不从心。

“啊!”

乐笙被一枚毒针射中脚踝,脸色铁青地倒了下来。

与此同时,天上的鸾星长老却也发出一声惨叫,被南音刁钻的一剑削去半条胳膊,顿时鲜血狂喷。

南音就要乘势追上,但看见下方乐笙受伤,犹豫之间,鸾星已遁入虚空不见了。

几名极乐魔宫的弟子见势不妙,也要遁逃,被她随手解决。

“乐姑娘,你怎么样?”

“我……我没事!”

乐笙挣扎着从胸前取下一个香囊,倒出里面的几粒丹药,囫囵吞服,脸色立刻好了许多。

这……是天香续命丸?!

南音闻到那股异香,心中顿时狂跳不已。

这是用红芸豆蔻为主材炼制出来的珍贵灵丹,她竟然如此随意地挂在胸前,还像嗑糖豆般一下子嗑了好几粒……

难怪,这乐笙身无所长,还能在危机四伏的遗迹里活到现在。

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土财主啊!

“南音姐真是太厉害了,连鸾星长老都不是你的对手。”

乐笙缓过气来,说道,“不过,我们还是要小心。鸾星有一个道侣叫做拜月,也是神通境的高手,修为比她还要高深。她这次受伤,肯定会回去找拜月,两人一旦联手,就更难对付了……”

闻言,南音皱了皱眉。

这玲珑天女还真是个招惹麻烦的存在,再来一个神通境,她可应付不了。

想到这里,她立刻决定:“那我们快走,往遗迹中心去。此地不可久留!”

遗迹中心,将是风云汇聚之地,极乐魔宫的气焰再嚣张,也得收敛一二。

否则引来围攻,就是他们的末日。

……

……

“放过我!放过我吧!求求你……”

“啊啊啊!!”

拜月长老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尖叫。

声音凄惶,惊恐欲绝。

巨大的猫爪子从他面前一晃而过,带起的疾风扯飞他的头发。

他竭力地扭动身体,绳子荡来荡去,却反而引起猫的注意。

它弓起了身体,眼睛圆睁,兴奋地纵身一跃。

绳子却骤然往上,让它扑了个空。

“来,再来一次。”

南冥饶有兴致地再次放下绳子,左右来回晃荡,逗得它蠢蠢欲动。

他手中拿着一根树枝,末端系着一条绳子。

变成拇指般大小的拜月长老,被拦腰系在绳子的另一端,宛如钓竿上的鱼饵。

——这是他自制的逗猫棒。

他握着树枝,猛地一个飞甩,鱼饵如风车般转了起来。

猫儿就要再来一个飞扑,这时,地下忽然蹿出一张血盆大口,将鱼饵连同南冥的手一起吞下。

那是一条像蟒蛇的机关生物,眼珠闪烁着红光。

冷冷注视。

南冥与其对视一眼,按住它的头,把自己的手拔出来。

然后朝一脸疑惑的猫,摊开空空如也的手掌,一人一猫顿时大眼瞪小眼。

“没了。”

“喵?”

鱼饵被吃掉了。

吃掉拜月长老的蛇,似乎不是会自爆的类型,它有着更高的智慧,一击无果后就要遁入地底。

南冥也不阻拦,只是看着它消失的地缝,瞬间张开,又自然闭合,就如同蓬松的土壤一般。

这些东西都藏在地底下,有多少还不得而知。

看它们出现的位置,以及行进的方向,似乎是要把外围的人们往中心驱赶。

在浮空城的中心区域,应该会有些趣事发生。

他便也朝那个方向而去。

84 金乌

或许是走对了方向,一路安然无事,极为顺利。

顺利得让人感觉有些无聊。

约莫行了半日,前方远处出现了一座造型奇特的方尖塔。

塔尖细长,直贯天穹。

雪白的塔身上,四面各有一条笔直的棱,没有飞檐。

一圈圈如文字般的纹路,像发光的铁链环绕在方尖塔外,缓缓流转,显得诡谲而神秘。

塔下围聚着大量生灵的气息,宛如萤火耀眼。

南冥把猫抱在怀里,揉着它的脑袋。

就在它舒服地眯起眼睛时,他冷不丁张开大嘴,一口把它吞了下去。

“喵?”

微弱的声音消失在喉咙里,他拍了拍肚子,宽慰道:“别怕,一会儿再放你出来。你不怕黑吧?”

说完,也不管这可怜的小东西有没有回应。

他已走到高处,俯身望向那方尖塔下的场景。

这塔位于遗迹中心,是浮空城中最高的建筑,上贯天穹,下通地底,像轴心一样承载着整个浮空城的法阵。

无数修士聚集在此,外面还不断有人赶来。

他们围拢着塔楼。

然而,谁也找不到进去的办法。塔身上没有门,也没有窗,它的结构严丝密缝,圆滑得找不到一丝缺口。

有人尝试以刀剑劈砍,法器敲击,却都无功而返。

南冥垂下视线,一下子看穿这方尖塔的虚实。

事实上,塔身表面覆盖着一层奇妙的法则,将落在上面的攻击都转移向虚空。单纯以力量对抗法则,等于在与天道博弈,不是蝼蚁能够办到的。

就在众人绞尽脑汁之时。

一群身穿玄武官服的修士,浩浩荡荡地破开人群,来到离方尖塔最近的地方。

为首者,是个面容尖刻的男子,梳着朝天道髻,如鹰钩的鼻子下有两撇八字胡,表情倨傲冷厉。

他步履生风而至,倏然停下,背负着双手,也不说话。

就那么自顾自地抬头,往塔楼上方望去。

片刻后。

他才猛然转身,看似无意的拂袖下,神通境巅峰的气息拂向四方。

“皇洲天工坊办事,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这人一开口,就是霸道之言。

他竟是要把其他人都赶走!

“此人真是好大的口气,这是想独占好处?他以为他是谁啊!”

“嘘,慎言!你没听他说吗?那是天工坊的人,披着官皮儿呢,咱惹不起……”

“区区一个皇朝走狗罢了,我海外仙门才不会怕他。”

“先等等。那天工坊的小儿如此嚣张,定会有人收拾他的,我等不必强出头。”

“……对,还是保存实力,待会还有一番争夺。”

人群中传出一阵窃窃私语,更多的则是在交换眼神,暗中传音。

最后,却是一个都没有离开。

能够穿越重重危险,来到这遗迹深处的,哪个不是心智坚定之辈,又怎会被区区几句恫吓赶走。

不过,也没有人往前。

天工坊是皇朝御用的冶器铸物之所,正如有人所说,那是披着一身官皮儿。

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的好。

“哼。”

那天工坊为首者冷冷扫视周围一眼,并没有真的动手。

而是指挥手下,取出一套灵旗玉器,竟是绕着方尖塔开始就地布阵。片刻后,一个复杂的阵势跃然成型,随着他一声“爆”的断喝,天工坊诸人身形急退,方尖塔下的阵法轰然自爆。

“嘭!!”

暴烈的雷火炸成大蓬烟尘,释放出巨大的灵力冲击。

远在十丈外的修行者,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不得不抬手抵挡。更近一些的,甚至被瞬间吹飞,狼狈地摔了开去。

“天工坊的风火雷霆阵!”

有人咬牙骂道,“那是用来开凿矿山的,威力暴烈不可控,他们居然敢用在这里……”

不过,更多的人却是紧盯着爆炸过后的烟尘,目光露出期待。

烟尘散去,雪白的方尖塔依旧光滑如新。

天工坊诸人的脸色顿时耷拉下来,显得极为难看。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一阵恣意的狂笑,声浪滚滚,冲击着众人的耳膜。

“哈哈哈哈哈……都说天工坊师匠神乎其技,器阵双绝,今日一见,才知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谁?!”

众人抬头望去,眼前弥漫起一片灼热的火光,空气似乎瞬间蒸腾起来。

只见三只神骏的金翅火鸟,拖着长长的火焰尾羽,落到地上,就在火光中化作人形。

“这……是金乌族?”

“居然连金乌族都来了!他们一定是想夺取浮空城的核心阵法,重建曾经的不落天……”

远在遥不可及的太古蛮荒,五洲尚未分裂之时,人类与诸族共同生活于陆上。那片陆地,传说曾由金乌统治,直到某日天降异灾,终结了那个不朽的皇朝。

如金乌族般繁衍力低下的太古遗族,从此一蹶不振,隐居海外。

而人族却趁势崛起,成为五洲之主。

这是历史,也是神话般的传说,因为对于现今的人们来说,这段尘封的过去已经遥远得无法考究。

只能在老一辈的口口相传中,拼凑出一丝隐约的真相。

久不出世的太古遗族,已快被人遗忘。

天工坊的师匠阎修脸色一变,眼中似要射出利剑:“金乌?你们竟还敢踏上五洲之地,真是好大的胆子!”

“可悲的人族,空有五洲广袤之地,实力却不见丝毫长进。”

金乌所化的俊美男子不屑一笑,扬手挥出一道金黄烈焰,直指那方尖塔顶,“明人不说暗话,这浮空城的枢纽图阵,于我金乌族有大用,我等势在必得!你们连门口都进不得,就别在这碍事了。”

说罢,那金乌烈焰已烧向方尖塔,沿着塔身如流直下,宛如岩浆一般,散发出惊人的高热。

远远望去,连空气都被烤得扭曲。

“那是金乌的天生神通,大日焚天煌炎……好恐怖的火焰,我天工坊中的熔炉真火都要略逊一筹。”师匠阎修心中一凛。

这些太古遗族,天赋异禀,同等修为之下,几乎横压所有人族修士。

“该死!”

他又不禁暗骂,“人族的入圣境都哪里去了?恐怕只有他们,才对付得了这几只金乌……堂堂人族五洲,若是让几个外族取了遗迹重宝,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尤其他身为皇朝属下,在场却不能阻止。

此事传扬开去,他回到皇洲天阙以后,绝没有好果子吃。

金乌烈焰熊熊燃烧,雪白的方尖塔身竟有些融化的迹象,这火焰中蕴含一丝法则的力量,正在销蚀塔外的防御。

正在这个时候,天外倏然飞来一道血红色的剑光。

这光极红艳,宛如黄昏时滴血的夕阳,晕染了漫天的云霞。

落入仿佛焚尽一切的金乌烈焰中,那云霞瞬间被点燃,腾起如蛇一般的血焰,将金色的煌炎吞入口中,便猛地暴涨起来。

“嗖!”

血剑燃火,穿胸而过。

一只金乌发出凄厉的悲鸣,身上腾起如火焰风暴般的虚影,刹那间燃烧殆尽,化作一地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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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迷宫

人群骤然安静。

血焰吞吐着火舌,发出嘶嘶的声音。

而随着剑落入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掌中,便是连焰火都消散不见。仿佛针落可闻的死寂中,唯有来人轻缓的脚步声响起。

哒。

哒。

他走得并不快。

却转瞬间就到了方尖塔前。

黑衣白发的剑客不曾看向任何人,似乎没有谁能让他放在眼里。手中血剑斜斜一划,便给那塔开了一道门。

门的另一边,是流溢而出的白光。

他宛如漫步般抬腿,身影没入光的涟漪中,消失不见。

然后,仿佛打开了某个阀门般,人声哗然沸腾。

方才低着头,不敢言语的人们,纷纷露出贪婪的目光,盯着那洞开的塔身,心头灼热,蠢蠢欲动。

阎修看了一眼仍呆愣着的剩余两个金乌,猛然发出一声长笑,便抬手招呼属下,闪身进了塔中。

“南音姐,你看刚才那个白头发的,像不像你要找的人?他用的是一把血红的剑……”

乐笙回头说着,却见南音眼眶微红,脸上不知何时已淌下两行清泪。

“是他!我终于找到他了!”

他的长发,似乎变得更白了,像是浸染了吹不散的风霜。

而身形,却更加壮阔挺拔,仿佛能扛起天地。

这十年,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小冥……

她的心中思绪万千,失神得不能自已。

过了良久,才听见乐笙仿佛从天边传来的声音,从遥远变得接近:“南音姐,南音姐……那人已走远了,我们不追上去吗?”

她猛然回神。

什么也没有说,也顾不上艾家几人和乐笙,便闪身往方尖塔去了。

就在她们进去以后,几名极乐魔宫的邪修也紧随其后,旋即是鱼贯而入的众人,稍有些自信和野心的,都要进去争一份机缘。

不过片刻,方尖塔外就剩下一些自知修为不足,而原地留守的修士。

以及浑身颤抖的两只金乌。

他们在颤抖,却不全然因为生气,更多的是害怕。

害怕的,也不全然是那个白发剑客,而是……

“完了,完了!”

“这可如何是好?帝子死在人族修士手中,若让帝君知晓,定会勃然大怒!我们保护不力,也断然难逃罪责,按照族规……”

“按照族规,要被煌炎真火灼烧七七四十九天,神魂焚尽,不得超生!”

“这并非我等过错!是那人族剑客……他修为高深,又突然偷袭……那可是金乌帝子,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蠢货,现在说这个有用吗?帝君盛怒之下,岂会听你我解释?为今之计,只有拿下那弑杀帝子的人族,带回去平息帝君怒火!”

“若还能取回浮空城的核心阵图,或许,帝君会赦我等一命……”

两只金乌惶然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的恐惧,便红着眼朝方尖塔里追去。

方尖塔的内部。

虽然众人都是从一个入口进来,但是很快就互相分散,走上了不同的路线。

这一层,赫然是个巨大的迷宫。

白色的墙,白色的地,白色的顶。

南冥行走在一条全然白色的回廊上,拐过一个角,又是一条白色的回廊。

回头望去,两条回廊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区别。

不时会出现一些分岔路,两条,或者三条。

寻常人身处在这种环境中,很快就会迷失方向感,哪怕用神识定位,范围也是有限的。这个迷宫的大小,远远超过了修士神识能覆盖的范围。

但这并不是问题。

他的神识,本来就是假的……

目光稍稍一扫,整个迷宫的情况便尽收眼底。

在迷宫的中央,有一个房间。

房间内有条扶梯,旋转往上,通向上一层塔楼。

而在迷宫的外围,许多人正如无头苍蝇般到处走着,有的放出神识,有的取出罗盘,有的在划记号,还有的拉起了绳子……

不过这是没有用的,因为这是一个活动的迷宫,那些回廊和岔道口的位置,一直在不停地变动。

这种变动,并非毫无章法,而是遵循着某种规律。

谁能先发现规律,再有一点小小的运气,就能走出这个迷宫,进入第二层。

身处迷宫之中,南冥忽然有点奇怪的念头。

他见过比这复杂一万倍的迷宫,甚至有些是他亲手设计,布下重重机关障碍,然后坐在迷宫的最深处,满怀期待地等着别人送上门来。

而这一次,自己却成了闯迷宫的那一方,真是世事无常。

塔顶之上投下来的,自以为隐蔽的视线,在他眼中就如黑夜里的明灯一样,想不注意都不行。

正因为有人在看着自己,他才表现得正常一点,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往迷宫中央“探索”而去……

纵然放慢了脚步,依然比其他抓瞎的人要快上无数倍。

他找到了迷宫中央的房间。

但是,站在这仿佛一推就开的门前,南冥却没有伸手。

在这门后,隐藏着一个与门等高的传送门,他要是走进去,岂不是又破坏公物了。

看来,这迷宫的设计者根本不想让人找到出口,进入上一层。或者说,那家伙只是在拖延时间?

传送门通往的地方,自然不可能是房间里面。

这明摆着是要耍赖……

他皱了皱眉头。

难道,自己的闯关游戏就要到此为止了?

接下来好像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人发现不对。

尤其是上面还有个盯着自己的家伙……刚才破门而入时,那道视线就一直徘徊在自己身上。

能感受到有些疑惑的意味。

暂时应该只是怀疑,正处于观察期中,还未到被吓跑的程度……

一个接一个的念头闪过。

南冥就那样站在门前,闭着眼,拄着剑,宛如一个石化的塑像。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有人闯到了这里。

那年轻修士没想到这里会有别人,似是吓了一跳,摆出警戒的姿势。

随后又认真看了一眼。

黑衣,白发,血剑……

这,不就是刚才在外面瞬杀金乌,强开塔门的剑客高手吗?

“前辈,打扰了。告辞!”

年轻修士脸色一白,拱手躬身退走。 2k阅读网

86 一定把你找回

南冥抬起一条眼皮。

瞥了那人仓皇退走的身影一眼,心忖,自己明明是个好人,至于吓成那样吗?

又不会吃了他……

他闭上眼睛,再等了一会儿,果然又有人来了。

这次是天工坊的那些鹰犬,不知他们遇上了什么,似是折了些人手。

那个领头的修士,站在远处,警惕地张望了半天。

似乎他觉得,南冥站在门口不进去,是因为里面有什么陷阱。

又再过了一会,他忍不住出言说道:“这位道友……”

“我在等人。”

南冥连眼皮都没抬,似乎猜到他要问什么,直接开口打断。

等人?

等谁呢?

阎修心中一动,他不会是在等那两只金乌……要来个一网打尽吧?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很有可能。

这剑法凶厉的高手,怎么看也不像善茬,斩草除根的事情,说不定干得很顺手了。

“那道友自便,打扰了。”

阎修拱了拱手。

他很少对人如此客气,这是看在对方是个高手的份上。

能一剑瞬杀金乌,尽管有偷袭的成分,此人的实力也堪比入圣境了。这样的人,即使在皇洲,也是个厉害人物。

阎修领着天工坊的人,走入那道门中。

再过半日,陆续有更多的人找到这里,南冥冷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欣喜若狂地推门而入,然后就不见了踪影,不知被传送到哪儿去了……

而他要等的人,却是久久未至。

阎修和天工坊的人回来了,看样子又折了几个,脸色都不好看。

“道友是否早就知道这里有传送机关?为何不告诉我等,莫不是在这里看笑话吧?”阎修沉着脸看了南冥一眼,语气满是不悦。

在他想来,等人什么的只是虚言,这人就是故意看他们笑话。

然而,这时却听南冥说道:“我等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廊道里便蒸腾起强烈的高温,两条金黄色的火蛇沿地游走,猛地擒住了他的脚。

阎修扭头望去,来者并不是什么人,而是已恢复成原形的两只金乌。

那熊熊燃烧的火蛇,正是金乌族的天赋真火,大日焚天煌炎!

“唳”

金乌发出一声长鸣,火焰訇然暴涨,从其口中喷出,挟着恐怖的高温射向南冥的面门。

那是堪比烈日的真火,隔着老远,阎修都能感受到融化一切的热气,以及那刺目的金光。他不得不护着下属往后退去,直退到回廊尽头,才觉已满身大汗淋漓。

回头望去,那金乌之火笼罩的地方氤氲一片,只有一些扭曲的光影。

南冥终于睁开眼睛。

神色冷峻,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擎起手中剑,格在身前。

仿佛礁石分海,便把那火流分作两边,从身侧掠过。

他一抬腿,脚下的火蛇顿被扯断,然后步如疾风,急掠而至,一剑斩向那金乌的翅膀,后者灵活地一闪,忽化作火焰消散,而后又出现在南冥身后。

翅膀一扇,金色的煌炎如瓢泼般漫天洒落,在他周围形成一片熊熊火海。

“人族,我要把你烤熟。”

“不,还是留个活口,带回去让帝君处置……”

“那就烤个五成熟,让他尝尝我族真火的滋味!”

两只金乌的身形隐藏在火焰中,与火海融为一体,神出鬼没。

金乌是天生的火灵,在火中遁行就如鱼在水中游一样,没有丝毫滞碍。

它们自忖已看穿这剑客的虚实,打定主意不与他近身,只以真火消耗,慢慢磨去他的意志与体力。

南冥在火海中左冲右突,追着金乌的虚影一路斩击,但似乎总是稍慢一息,只能斩空在火焰上。

一只金乌正暗自得意,尾羽处却忽然掠过一道血红剑光。

只是堪堪擦过,锋锐之气已把它的尾羽尽数摧断,让它成了一只光屁股鸟。

它心有余悸地回首一看,这道射偏了的剑光穿过火海,直没入身后的一扇门扉。下一刻,门里传来一声刺耳怪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绷断了的声音。

“真是可怕的一剑。”

金乌心中暗想,“这修士在人族中,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剑道强者,不过神通境就已经如此厉害,将来修炼到顶端那还得了……

“不行,得把他灭杀在这里,也算除了我族一个心腹大患!”

两只金乌并不知道,它们作为道具的光荣生涯,就在刚才传送门被破坏的一瞬间,就已宣告结束了……

“唰!”

南冥面无表情地递出一剑,快得金乌根本无法反应过来,就被穿胸而过,像烤串一样串在离恨剑上。

它们发出一声悲鸣,体内的真火瞬间失控自燃,就要把自己燃烧成灰。

金乌生于火中,也死于火中,死后并不会留下尸体。

南冥却猛然吸一口气,把金乌自燃的火焰,以及整个火海都吸入口中。火海瞬间熄灭,他手上提着两只奄奄一息的黑炭金乌,转身消失在门后。

“小冥!”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接着,便是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穿过火海蒸腾的地面,转眼来到身后。

南音望着他的背影,这个让自己寻找了十年,也牵挂了十年的弟弟,忽然觉得似乎有些陌生……

她心中有太多的话想说。

比如,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背井离乡,远遁他方。

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然而,在她满怀期待的目光中,南冥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脚步不停地往上走去。

走到半途,似乎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不经意地扫了一眼。

漠然的眼神,仿佛在看路边的石头。

“……”

南音倏然愣住了,一颗火热的心宛如被浇了冷水,瞬间冷却下来。

她发现,弟弟好像不认识自己了。

难道,十年前那件事留下的后遗症,到现在都没有消除?这就是他十年都没有回家,也没有来找自己的原因……

或许,他根本就不记得了。

或许,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不会的。”

南音摇着头,喃喃自语。

却无法抑制心底涌上来的可怕念头。

刚刚找到弟弟的喜悦,一下子被恐慌取代了。她不愿相信,南冥再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弟弟,就算如此,她也要让他变回那个熟悉的人。

“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 2k阅读网

87 镜中人

方尖塔的最顶层。

一扇宛如断龙石般的高大石门后,氤氲的光流正在丝丝流动。

这是一片光的海洋,五颜六色的光流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形态不规则的怪物。

它好像是透明的,表面却如镀了一层水银,时而虚淡得几乎看不见,时而又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辉。

这个光怪陆离的存在,正在用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进行意识上的交流。

或者说,在自言自语。

“他们要上来了。”

“那个人打破了第一层的门。”

“看起来是一场意外……”

“我觉得并不是意外。他或许已发现我们的意图,必须把他消灭。”

“消灭他,需要耗费许多能量,会拖延我们的进度。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足够在他们上来之前做好准备,不必为此冒险。”

“我建议继续观察。”

“附议。”

“附议。”

“反对。”

“附议……”

它们开始投票。

或者说,在进行一场思想上的斗争。

最后,主和的一派取得了胜利,多数派的意志得到贯彻,它决定按兵不动。

继续在暗中观察。

……

……

南冥走入了第二层。

这是一个镜子的世界,无数碎裂的镜片像宝石一样镶嵌在四面。

每走一步,每一块镜片里都有一个自己的影子在晃动,密密麻麻,让人眼花缭乱。

他知道南音已跟了上来,于是加快脚步。

不过片刻,便已掠过百丈,来到第三层的入口。

这入口也是一面镜子。

他从容不迫的走进去,镜子内是一个完全相反的世界,左右颠倒,让人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而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另一个南冥。

仿佛是从镜子中复制而来,对方握剑用是左手,手中也有一把血剑。

真正的离恨剑颤鸣一声,似乎很不乐意被人仿冒,在南冥手中蠢蠢欲动,散发出丝丝杀意。

——它要饮血!

南冥按住它的颤动,饶有兴致地走到另一个自己身前,捏了捏他的脸。

似乎连手感都一般无二。

那个“南冥”竟然开口说话了:“很好玩么?”

南冥眼睛一亮,这个家伙原来还会说话,声音也和自己无异。这面镜子,还真是把自己照得惟妙惟肖,若是自己那姐姐来了,都不知能否分辨出来。

“是挺好玩的。”他实话实说。

这似乎把另一个“南冥”激怒了,后者露出冷笑,说道:“呵呵,我会把你杀死,然后取而代之。你的一切会成为我的一切,这样是不是也很好玩?”

“……”

南冥的脸色顿时僵住了,眼里浮现出一丝逼真的恐惧来。

那个“南冥”继续说道:“从这一刻起,我就是你。我有和你一样的修为和实力,你会的剑法,我都会,而我们之间,却只有一个人能走出这里……

“你猜猜,会是谁呢?”

他的语气越发戏谑,眼神中流露出猫戏老鼠般的意味。

“你……”

南冥倒吸一口凉气,满脸惊恐地后退几步,指着另一个自己,嘴唇颤抖,“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就是镜中的你啊!难道你没有照过镜子吗?哈哈哈哈……”

“不,我不信!”

他猛地大喊一声,便是一剑刺出,“你不可能和我一样!我一生苦修,自创剑法无数,你怎可能都学会?”

对面的“南冥”也是同样的一剑刺出,角度、力道都相差无几,仿佛在与自己的影子对弈。

“铛!”

两剑交击,竟是不相伯仲。

“这下你还不相信么?我就是你,你怎么可能胜得过自己?”

“这不可能!”

南冥猛地抬头,目光中露出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这是我方才临时创出的剑法,你居然瞬间学会了?”

“哈哈哈,绝望吧!恐惧吧!不敢相信?不管你相不相信,这就是事实,你的一切都将归我所有!在这镜中的世界,我就是无敌的……”

“不,不……我还有最后一招!”

仿佛要做最后的拼死一搏,南冥深深吸了口气,神色极为郑重地举剑。

然后一个反手,把自己的脑袋劈成了两半。

没有红,也没有白。

破开的脑壳里,似乎什么也不存在,但另一个“南冥”只是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宛如石化般僵住了。

他发出一声竭斯底里的尖叫,脑袋像西瓜般炸开。

然后,失去生命的身体忽然扁平,变成了一面镜子,“啪”的摔在地上,碎了。

与此同时,在高塔的顶层,那光怪陆离的诡异存在浑身一颤,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像被脱水的鱿鱼一样,干瘪而失去光彩。

它发出一声好似许多声音混杂在一起的惨叫,猛地割裂了自己的一部分身体。

那部分身体眨眼间化为混沌,蠕动着消失在虚空中。而剩下的三分之一,光芒急闪,仿佛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喀嗒”一声,南冥把脑壳合上。

踢了踢地上的镜子碎片,脸上露出几分遗憾:“死掉了?”

——而且,似乎被发现了呢。

刚才玩得有点过火,一时间全然忘记,还有人在看着了。但他也是没想到,这个镜中的“自己”竟然与那暗中的存在,是意识相通的。

周围的一切正在化作镜片,片片碎裂,化作尘屑消散在空中。

当外界的一切再出现时,他已踏入第三层的空间。

“咦?”

这一层出乎意料地并不在室内,而竟然是一个鸟语花香的野外。

方尖塔中的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广阔。

但是,能够具现出这样一望无际的原野,也是有点夸张了。

不远处有一条河。

河边是个石滩,滩上爬满了五光十色的贝壳,宛如宝石般闪闪发亮。

南冥走过去,弯腰拾起一枚。

发现那并不是贝壳,而是货真价实的灵石,伸手掰开,里面还躺着一粒圆润的白珍珠。

而脚下的石子,也不是普通的石子,却是闪着金属光泽的珍稀矿石。

这样的矿石,在整个河滩上遍地都是,如恒河沙数。若是让天工坊的人看到,恐怕要激动得晕厥过去。

甚至连河沙都是金子。

寻常人走到这里,多半会以为这就是方尖塔的藏宝之所,再往上去,似乎也没有了路。

而南冥却走到河边,张口吐出一蓬刚才吞入腹中金乌之火,将那些珍贵之物连同地面一起,烧成平整而漂亮的的琉璃。

然后,他掏出了一个烧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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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烧烤

某处的传送阵上白光一闪,四人的身影出现在原野上。

他们望着头顶的天高云淡,和脚下一望无际的土地,眼中有些不可思议,愣了半天。

“这就是中轴枢纽塔的内部?”

王少天揉了揉眼睛,眼神中满是怀疑,“林兄,你别是走错地方了吧,这儿怎么看也不像一座塔。你要说是回到了外界,我倒是信的。”

“那个传送阵,是古册上记载的临时逃生通道,是白魔族为自己准备的后路,不可能有错的。”

这个说话的是林昊,他显然笃信自己的运气,但语气中也有一丝不确定,“不过,它没说是通往中枢塔的第几层……当初白魔族建立浮空城,是为了逃离这个世界而进行远航的,他们在时空法则上的造诣极深,利用空间规则,建造一个适合凡人生存的自然环境,也不是不可能。”

紫莺跟在后面听着,脸上露出几分好奇:“白魔族建立浮空城,居然是为了逃离这个世界?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他们觉得世界太小,想要探索更远处的未知吧。”

林昊心中也有些疑惑,这个世界的人们蒙昧未开,对于星空外的一切,都抱持着极为保守的态度。

怎么就出了个哥伦布,突然想要建艘飞船去远航呢?

“说起来,传说中太古时期的金乌族,也有一个名为‘不落天’的洞天秘境,与白魔族的浮空城类似。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坠毁了。两者之间,也不知有没有什么联系……”

“林大哥,你知道的真多。”

紫莺语气中有一丝羡慕。

她从小在玲珑仙宫长大,学的不是修行就是女红,哪里听说过这些有趣的奇闻异事。

林昊心中一笑,口里却谦虚道:“哪里,不过闲暇时看了些杂书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四人闲聊着漫步,鼻尖忽然一耸,似乎闻到些烤肉的鲜香。

循着味道而去,他们很快看见,竟然有一个人在河边架起了烤架,正在翻动着什么。在这风景宜人的野外,似乎显得一点儿也不违和……

才怪啊!

这里又不是真的野外,而是充满着未知危险的白魔遗迹中心,哪里来的人有那么大的闲心,在这里露天烧烤?

“哎,那不是无名前辈吗?”

“是他?!”

林昊脸色一变,不禁皱了皱眉。

他并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对方碰面。

而王少天则在后面,与紫莺解释起“无名”这个前辈的身份来。听闻这是一个失去记忆的高手,后者脸上不禁露出惊色,还有一丝不信。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飘入鼻中的异香,吸引了过去。

“……好香!”

紫莺深深吸了一口香气,只觉意犹未尽,“这是什么东西?鲜香浓郁中,似乎还带有一丝辛辣的火性,真是太奇妙了。”

她在玲珑仙宫中可是专门学过烹饪,在厨道上颇有造诣,连宫主都曾亲口称赞她的灵膳味美色佳。

而她却自认做不出这种美味的香气,心中不由生起好奇。

南冥正在翻动两只金乌。

烤架下的火焰“毕啵”燃烧,火舌舔在金乌金黄油亮的外皮上,冒出“滋滋”的热油。这火焰并非凡火,是他从腹中吐出的金乌真火再加工,稍微压制一点威力,否则也烤不动这金乌肉。

“就烤个八成熟好了。”

他的眼里有些遗憾,这只金乌死前的自燃,把翅膀尖给烧焦了一块。

不然,卖相还能更好。

“见过前辈。”

林昊四人来到南冥的烧烤架前,眼皮有些抽动,有种不知道说什么的感觉。

“你们来了,坐吧。”

南冥头也不抬,指了指地上,“正好尝尝我精心烹调的食材,很久没有与别人分享过食物了,真是有些怀念。”

他这句话似乎有些别的含义,但几人并没有听出来。

只有王少天似乎察觉到一丝奇怪:这位无名前辈,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还记得以前的事情。

他们依言坐下。

然后一人分得一块烤金乌肉。

这时候,他们才注意到,南冥用来烤肉的……竟然是他自己的剑?

那把血红的剑被架在烤架上,沾满了油污,让人一看就有种“它已经生无可恋了”的感觉……

“宝剑蒙尘,明珠暗投啊!”

林昊心中暗暗摇头,要知道剑器有灵,这个无名如此对待随身的佩剑,后者必然同他离心离德,十分威力发挥不出八分。

不过,这样也好。

他微微一笑,貌作恭敬地接过烤肉,犹豫了一下,却是没吃。

他怕有毒。

王少天却是没心没肺地一口咬下,旋即发出一声赞叹,连道好吃。相比之下,紫莺的吃相就要斯文得多,只是用小手轻轻撕下一丝,送进嘴里。

然后,美眸骤然圆睁,忍不住舔了舔唇。

这也太好吃了吧!

“林兄,你怎么不吃?”

“我怕烫。”

林昊讪讪一笑,又再等了一会,确认吃了烤肉的三人都安然无恙,想了想觉得对方也不知道自己的秘密,没理由要杀他,于是便也吃了。

一口肉下去,胸腹仿佛升起一股热流,涌向四肢百骸。

这肉中竟是饱含着丰富的灵力,被身体吸收后,连修为都上涨了几分。

他登时双目一亮,这是好东西啊!

“前辈,这是烤的什么肉?功效如此神奇。”

“金乌。”

“……啥?!”

四人齐齐石化,他们没有看到方尖塔外,南冥一剑杀金乌的一幕。

但是,对金乌这种太古遗族,还是多少听说过的。方才还在说起上古时候金乌族的不落天,现在这金乌肉怎么就到自己嘴里了?

“咕嘟。”

他们不禁咽了口唾沫,金乌在海外有岛屿族群,实力不容小觑。若是让那些金乌知道,自己吃了它们同类的肉……怕不是要不死不休?

“吃完了吧。”

南冥吞下最后一口金乌肉,觉得味道也就马马虎虎,并不比魇更好吃。

他对着这四人眯起眼睛,说道:“吃了我的东西,可不能忘了付账……我看看,你们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可以交换?”

他的语气平淡,其中蕴含着的一丝诡异的霸道,却听得人心头一跳。 2k阅读网

89 弃子

付账?

听到几句话,四人脑子都是一懵。

南冥咧嘴一笑,看着这几个不知世道险恶的小家伙,也不打算太难为他们。

“就要这个好了。”

他伸出手,虚虚抓向林昊的头顶,如有人懂得望气之术,或能隐约看见,那头上有着一条宛如龙形的虚影。

那是气运,浩浩荡荡,直贯天穹。

与之相比,其他人的气运之柱就远没有这么粗大,只是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南冥轻轻一抓,那气运之龙发出一声听不见的怒吼,竟然俯身朝他咬来。

“还敢反抗?”

他并不生气,只觉得有些意思,便顺势一扯,将它的喉咙扼住。

天空中不知何时裂开一条缝,投下紧张、畏缩而带着一丝怨念的视线。

他感受到这视线。

抬起头,舔了舔唇……还什么都没说,“它”就仓皇消失不见了。

“……真是个害羞的孩子。”

南冥讨了个没趣,摇摇头,继续拉扯手中的气运之龙,把它的脑袋塞入口中,“你的靠山没了,以后还是跟着我吧。”

气运之龙不会说话。

因为它已被吸进去了……

“哧溜。”

林昊茫然地看着南冥诡异的动作,以及听不懂的自言自语,心中暗生警惕。

突然,一股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有些心慌……

“我这是怎么了。”

他皱着眉头想道。

没有容他细想,他与另外三人忽然感觉一阵晕眩,眼前天旋地转。

“唔……”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刹。

当他们从迷乱中醒来时,眼前只有一片空旷的河滩,没有人,也没有烧烤架。

刚刚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朦朦胧胧,遥远得就像一场梦。

细细回想,竟是没有人想得起来,他们在这里见到了谁,又说了些什么。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紫莺揉着额角,从地上坐起,茫然地环顾四周,“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怎么,你也做梦了?”

“不可能我们一起做梦,应该是这枢纽中的防御力量,让我们陷入了幻觉之中。”

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算了,走吧。”

林昊说着,自然而然地伸手扶向紫莺的玉臂,“我们要尽快探索到枢纽塔的最高层,拿到浮空阵图。紫莺妹妹,你不是也要去找玲珑天女吗?若她也在这里,肯定也是往上去……”

“嗯。”

紫莺冷漠地应了一声,躲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这让林昊不禁微愣,讪讪地收回了手。

心道:这个女人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对自己一副依顺的样子,怎么转眼就变脸了?

自己得罪她了吗?

他也没多想,自从知道了玲珑天女的存在,他对这个紫莺就不再那么上心。

毕竟,若有大餐可吃,谁还会对泡面念念不忘呢?

他们开始沿着河滩探索往上一层的出路。

而没过多久,出现在这一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河滩上开始爆发冲突,修士们为了争抢灵石和珍矿大打出手。

还有人隐藏在暗处,等着杀人夺宝。

只有少数明智的人没有参与争夺,而是与林昊等人一样,在周围展开探索。

南音与乐笙一行人就是其中之一。

这一路上,她已不可避免地与艾家的几人走散,但又遇上几个玲珑仙宫的弟子。没过多久,身后的人越来越多,都是些听闻玲珑天女落难,而来助拳的各门各派的年轻俊杰。

他们怀着什么心思,大家都心照不宣,也都不曾点破。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沿着河滩而上,不多时,便与折返的林昊等人迎面相遇。

“咦……天女?”

紫莺看见来人,顿时欢喜地跑了过去。

林昊见状急忙朝那边望去,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群莺莺燕燕,其中最为出色的那个女子,想是传说中的玲珑天女无疑。

至于她们后面跟着的男子,已被他选择性地无视。

他整了整衣服,用上自认为最丰神俊朗的姿态,彬彬有礼地走了上去,拱手一礼:“在下林昊,久闻天女大名。”

“紫莺,这家伙是谁呀?”

乐笙瞥他一眼,却是看向紫莺。

紫莺说道:“他们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恩人,救了我一命。”

“啊,那可要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乐笙脸色稍缓,回眸一笑,看得林昊愣愣出神,哈喇子都差点儿没流下来,“林道友,刚才怠慢了,你与紫莺有恩,就是玲珑仙宫的朋友,仙宫必有厚礼相赠。”

说完就又转过头,与紫莺叙话去了。

林昊回过神来,心中不禁有些失望——这不是预料之中的展开啊?

这玲珑天女,不是在寻找什么天命之子吗?此刻看到自己,怎么一点反应没有,难道,她还没发现自己的不凡之处?

他正自郁闷,肩膀却忽然被人一拍。

“这位林兄,”那是跟在玲珑天女身后的一名修士,“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天女既然不青睐于你,就别想着挟恩图报了,徒惹人厌。”

“关你屁事?”

林昊斜了他一眼,心中更加不爽,心说你又是哪根葱,竟敢来教训小爷我?

那人眼睛一瞪,脸上也是露出冷笑:“好一个狂妄的小子,我萧羽生不与你一般见识。像你这般货色,也敢来追求天女,天女怕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你找死?”

林昊一下子就被激怒了,想也不想就一掌拍去,结果对方早有准备,同样蓄势已久的一掌迎来。

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他的身影如断线风筝往后倒飞,落在地上时,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怎么可能?!”

他睁大眼睛,心中犹不可置信,自己竟然败了,还败得这么惨。

“林兄,不要鲁莽。”

王少天和华章从后面赶来,将他扶起,“那人是清微宗的首徒萧羽生,不过百岁已是神通境的高手,实力深不可测。你与他相斗,实为不智啊!”

“那又如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林昊咬着牙,不甘心道,“他不过比我痴长几岁,只要给我时间,我必能把他踩在脚下!”

90 夺魂

“萧兄,刚才那人好像还不死心,说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还要来找你的麻烦……”

有人附耳在萧羽生边上说。

萧羽生皱了皱眉,问道:“那小子什么来头?”

“打听清楚了,不过是禹王城一散修,无门无派。”

“一个无门无派的小子,才区区灵枢境修为,就敢挑衅我这个清微宗大弟子?”

萧羽生眉头皱得更深,“他定然有什么依仗。暂不动他,再打听清楚点儿。”

“若他真的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

“那就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不足为惧。”

萧羽生冷哼一声,神色间满是漠然,“君子无隔夜之仇,我还等他三十年后?现在就送他归西,一了百了!”

说罢,他拂袖而去,没有再多看地上的林昊一眼。

这时候。

众人脚下猛然一震,地动山摇起来。愕然四顾,只见周围的场景像是被卷起来的画,在一点点地褪去,露出白色的石壁。

天穹上有巨石掉落,然后天就缺了一块,漏下一道道炽白的光柱。

有人正处在光柱笼罩之地,猝不及防下,竟是瞬间被吸了上去,消失在天穹上。

“这是怎么回事?”

“快离开这里,这一层空间怕是要塌了!”

“出口就在天穹之上,沿着光柱往上走,应该就是上一层了……”

“我们也走,不能让他们抢先一步!”

天穹破碎的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漏下的光柱也是越来越密集,犹如千百长枪交错纵横,把天地贯穿。

众多修士沿着光柱往上,身影没入天之缝中。

经过一刹那的黑暗后,眼前忽又出现大片光明。

这是一个奇异的空间,内部是宛如鸡蛋壳般的轮廓,墙壁和地面仿佛流动着水银,透出金属般冷冽的质感。

一扇极高的断龙石门横亘在中央,把“蛋壳”一分两半,上面刻印着阵纹线条,不时闪烁光芒。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它吸引住。

“好玄奥的阵法……如此奇思,真是让人惊叹!”

早先许多人一步进入的阎修,已把这阵纹研究了一遍,“可是,为何是不完整的?还有另一半呢?”

“另一半定然在石壁的另一边!”

“莫非,这一整块断龙石……就是浮空城的阵眼?!”

很快有人看出了些许端倪,眼神中露出喜色。

忽然,许多人目光一凝,注意到断龙石下的一道身影……

他似乎已来了很久,或许一直就在。

黑衣白发的剑客盘膝而坐,血红色的剑随意搁在一边,整个人如同融入天地,竟是连神识也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是那个人!”

许多人心中暗叫,都是认出了他。

然后便是皱起眉头,这人也不知来了多久,这里本来或许存在的宝物,是不是已被其收入囊中?

南冥闭着双眼,犹如入定般一动不动。

在别人看来,这就是高人的气度,从容不迫,沉着淡然,让人一看就心生敬畏,不敢轻易冒犯……

其实他只是睡着了。

阎修迈步走向那布满阵纹的断龙石,路过南冥身侧时,脚步微顿,冷哼一声,才继续前行。

他站在断龙石前,抬头仰望,心神急转。

却是在推衍这阵纹的奥秘。

然而不过片刻,他的脸色越来越青,眉头紧皱,额上汗如雨下……

“太复杂了。”

纵然他是天工坊的师匠,炼器与阵法双绝的大师,想要一时半刻看透这阵纹,还是有点力不从心。

想了想,他把手掌覆在断龙石壁上,要试着把它翻转。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无声无息,没有丝毫预兆,没有一点挣扎。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手掌触及石壁的一瞬间,身体就像被抽去了骨头般,软软倒地。

天工坊的诸人急忙上前,将其扶起,一探心脉——竟是已经死了!

一位神通境巅峰的大修士,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其他人见此情景,都是心中一凛。

再望向那断龙石时,脸色极其凝重,有恐惧之色。

谁也不敢再上去触碰。

但就在这时,诸修士中忽然又毫无征兆地倒下一人,也是忽然软倒,死状与那阎修一般无二!

“有人暗袭!!”

所有人一下子“哗”地散开,都是警惕地盯着周围,目光如针,想要找出是什么东西在捣鬼。

“啪!”

又有人倒下,这次是玲珑仙宫的一名女修。

在她旁边的紫莺看得清楚,她前一刻还在说话,下一刻眼睛就瞬间失去神采,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神魂被夺!”

紫莺瞳孔一缩,美眸骤然睁大,惊恐之色跃然其上。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反应过来。

刚才死去的阎修是神通境修士,死后神魂也没有出窍,却是不知所踪。

“难道,这诡异的地方竟是能吸取人的魂魄?那岂不是死后也入不了轮回!”

众人顿时面露骇然之色,纷纷心生退缩。

不入轮回,那就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连下一世的机会都不存在了。

“是那块石头,一定是那块石头在捣鬼!”

有人指着断龙石叫道,然后被人打断:“不是它,是那上面的阵法!那根本不是什么浮空阵,而是吸取人魂的邪阵!”

“砸了它!”

许多人纷纷祭出法器刀兵,鼓足气力向断龙石上攻去。

却见阵纹一亮,落在上面的攻击如泥牛入海,被全数吸收殆尽。

这一幕,似曾相识。

与方尖塔外的防御一模一样。

在这短短的片刻里,陆续又有人骤然暴毙,都是神魂被夺而亡。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

“到底如何是好?”

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盘膝而坐的南冥身上。

在他们想来,这位前辈既然能打通塔门闯进来,对付断龙石上的阵法,应该不在话下。

在他们紧张又希冀的目光中。

南冥睁开眼睛。

他醒了。

然后瞬间进入状态,长身而起,手掌一伸,血剑就颤鸣着飞入掌中。

他正要迈步,身边却忽然多了个人。

“小心些……”

南音轻声说道。

91 灭亡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南冥的手,按下他的剑。

不让他去冒险。

然而手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

轻咬着嘴唇,望着那张熟悉的,比印象中添了几分冷峻的脸,秀眸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

她害怕南冥漠然的眼神。

害怕他忽然问出一句:你是谁。

或是直接无视,拂袖而去……

冷漠如刀,只刻在最在意的人儿心上。

不过,与南音想象中不一样,这个看起来冷漠许多的弟弟,偏过头来,却是低沉地说了一声——

“谢谢。”

她的心中顿时一暖,可是又泛起丝丝酸楚。

这一个谢字,仿佛道出了无限远的距离,他还是把她当作一个陌生人。唯一值得欢欣的,是他并不拒绝她这个陌生人的好意。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焦躁急迫的心情。

提醒自己,不要急,慢慢接近,一点点让他回想去过去的事情……修行者岁月漫长,总有一天,他会变回原来那个人。

只是她并不知道,他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南冥在断龙石前站定。

剑尖抬起一半,识海外突然飘来一缕弱小的神念,传递出急迫的交流意愿。

但他并没有理会,他知道,这是藏在断龙石后面的存在,一个由无数灵识融合而成的虚体怪物。

其实,他并不认为那是怪物。

像这种奇异的存在,在诸天万界中有很多,融合灵识而走精神超脱之路,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不过,像它这样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半吊子家伙,倒是不太常见。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这家伙太着急了。

以为汇聚无数灵识的魂力,就能打破生命阶层的桎梏,走上超脱之路。但是,那么多的灵识,却没有一个足够强势的意志,将其统一起来。

长此以往,不变成精神分裂才怪。

它如今已是骑虎难下,由无数灵识勉强组成的脆弱结构,无论失去哪一部分,都无法维持自身的存在。就算意识到问题,想要对自己动手术,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就在不久之前,它还不小心窥见了南冥的一丝真容。

无数灵识瞬间溃灭,让它一下子失去了三分之二的身躯,剩下的部分如同风中残烛,正在慢慢消散。

因此,它才极为急迫地想要补充灵魂,止住这溃散之势。

在方尖塔外的遗迹地域,大片大片的人如割韭菜般倒下,可只是杯水车薪。即使它把遗迹中的所有神魂都吸收掉,也不过能延缓一时半刻的终结。

况且,南冥就没打算让它活下去。

——他都千辛万苦闯到了最后一关,难道还放着BOSS不打吗?

离恨血剑悍然直刺,一霎间没入断龙石壁中。

他的手紧握剑柄,微微颤动,仿佛在鼓尽全身功力灌入这剑身之中。

剑身上的血光愈发红艳,令人心惊的磅礴力量扭曲了空间和视线,石壁上的阵纹光芒明灭忽闪,缓缓开裂出像蛛网般的裂痕。

“喀嚓喀嚓喀嚓……”

裂纹逐渐扩大,终于将整块断龙石完全粉碎!

光辉如水银一样流溢,那隐藏着的存在终于不再忍耐,展露出恶意与爪牙。

只在片刻之间,就有数十人被光流吞噬,扯出了神魂。

南音还没反应过来,一道光流便直袭她的面门。

——我要死了吗?

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生中的各种回忆,如雪花片片纷飞,大部分都一闪而逝,最终却定格成小时候与南冥一同放花灯的画面,他转过脸对自己笑,问自己许了个什么愿……

“我的愿望,就是和你永远在一起。”

她并没有说出口。

回忆又如潮水退去,那张稚嫩的脸在眼前逐渐变得清晰,却是被岁月勾画出了更有棱角的轮廓。

一道红芒将光流截断,她听见南冥的声音在耳边掠过:“你也小心些。”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语气中读出某种久违的熟悉,忍不住脱口而出:“小冥……你想起来了?”

但是,那人的身影已远去,一点也不停留。

似乎并没有听见。

南音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却是不再追上。此地太过危险,她不能让南冥分心,不过她已决定,等离开遗迹以后就去找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越来越多的人在倒下,那肆虐的光流却在壮大。

普通修士的手段对它造不成任何伤害,也根本反应不过来。它唯一忌惮的只是南冥,所有的光流也都绕着他走,远远地躲开。

“天啊,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它是妖邪!食人灵魂的妖邪!在这遗迹中孕育了千万年,我们对付不了它的!!”

“不,我就算死,也不会被它吃掉!啊啊——”

在无法逃离的绝望中,甚至有修士试图自杀,但是他们的神魂一离体,就被吸入了光流中,结局并没有改变。

“你们都退后!不要聚集一处。”

南冥飞剑环绕一周,劈断一大片的光流,然后便神色凝重地迎上了聚合成一团的光团。

那光团泛着水银般的光泽,发出尖厉而刺耳的吼叫,仿佛许多人同时在耳边嘶吼。

“为什么要阻止我?”

“你是如此伟大的存在……为什么要帮助这些蝼蚁?”

“他们只是些蝼蚁,蜉蝣,没有意义的存在……”

这些声音是如此嘈杂,许多人根本听不清它在说什么,只觉头痛欲裂。

忽然,有另一个声音传入他们耳中,低沉而清晰。

“即使是一棵草,也有它存在的价值。”

南冥凛然说了一句。

手中剑意一催,血芒将其斩成两段。

它发出一声更加愤怒的嘶吼,各种声音宛如精神分裂般冒出来:“就让他们和我融合,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

“他们会拥有永恒的生命,无限的存在!”

“他们会得到这世间所有的知识和道理!”

“他们将与我一起超脱!”

“不——你不能——”

它近乎竭斯底里地吼叫着,内部的光芒如电急闪,却是已然陷入了混乱。

回答他的,是一片铺天盖地的剑光,像密集的雨点般倾泻而下,将它一点点切割凌迟。

宛如片片纷飞的雪花,溃散成点点萤光,溶化在虚空中。

92 新生(致盟主“——胡萝卜”书友)

你的话太多了。

南冥面无表情,看着光团消散殆尽。

本来还准备大战三百个回合的……偏偏对手是个话痨,尽念些对不上的台词,一点都不配合自己的演出。

只好,让它提前退场。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似乎……这个无数灵识组成的光团,才是浮空城中枢的阵眼?

它消失后,浮空阵法开始溃灭,浮空城摇摇欲坠。

环绕着城池的防御屏障,一闪即灭。

虚空中的罡风呼啸而入,摧枯拉朽地刮倒外围的大片建筑,在地上留下一道道如刀割般的裂痕。

浮空城,像在狂风巨浪中挣扎的海船,倾斜着缓缓沉没。

作为中轴的方尖塔,也在渐渐崩碎。

“怎么回事?”

“空间……在崩溃,天也塌了,大地在陷落……到底发生了什么?”

“走!遗迹要崩塌了!!”

许多人惶然四顾,在寻找着出路。

就在此时,虚空忽然张开一道细微的裂缝,逐渐扩大,外界温和的光与风吹拂进来,并传来一些威严的声音。

“通道已经打开,里面的人,快快出来!”

“快一点,我等维持不了多久。”

“来不及解释了,白魔遗迹正在破灭,再不出来,就要与它一起永远流浪于虚空中……”

听见这些声音,塔内顿时有人面露喜色,脱口惊呼:“师……师叔?”

“那是师祖的声音,他老人家总算出现了!”

“入圣境的老怪,原来他们也都来了……可为何一直没有现身?”

也有人心中生畏,暗自警惕。

“你们还在磨蹭什么?还不出来,是想与这个破遗迹一同殉葬吗?!”外面有人骂道。

看来是个脾气暴躁的。

眼见周围的空间已摇摇欲坠,许多人想也不想,直接遁入那裂缝通道之中。

只是犹豫片刻,通道口就挤满了人,而随着进去的人越来越多,这条临时的空间通道似乎也越发不稳定起来。

只见裂缝一点一点缩小,从初时的半丈长宽,变得只能容两人通过。

剩下的人疯狂地往前挤,生死关头,谁也不愿相让。

穿过通道,就回到了禹王城外的墨湖边。

不过,此时的墨湖已不复过去的碧波粼粼,它的湖水被搅成浑浊的土黄色,四周仿佛狂风过境般,满目疮痍,狼藉一片。

劫后余生的众人,却是谁也没有在意这些。

墨湖之上。

几位入圣境的大修士凌空而立,浑身灵罡荡漾起伏,额上渗出汗珠。

他们正在联手,维持着虚空中的通道,但已快到了极限。

南音逃出生天,没看到南冥的身影,不禁心中暗急。

他还没有出来?!

她紧紧盯着通道的方向,期待着那道身影下一刻就会出现。

然而,通道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收缩,很快就缩小成一条线……

“不!”

她尖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南音姐……”

乐笙来到她身边,嘴唇嗫嚅几下,却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也终于有人发现,那个在遗迹中力挽狂澜,实力强得一塌糊涂的剑客前辈……竟没来得及出来。

怎么会?

许多人面面相觑,尽觉得不可思议,那样厉害的强者,难道就此陨落了吗?

“唉,世事无常,天意如刀啊。”

“他若是想要先行,根本无人敢拦他的脚步。”

“那到底是何人,总觉得那把血剑,有几分眼熟……”

“是谁都不重要了,他的名号,已与遗迹一同被埋没。”

“可惜,可惜啊!”

不少人都暗暗扼腕,也有幸灾乐祸之辈。

几位入圣境大修士缓缓收回手掌,那一线通道立刻缩短,瞬间只剩一个小点。

就在这个时候。

从虚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点里,突然刺出一点耀眼的红光。

红光逐渐扩大,伸长……

在入圣境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它从虚空中一点点刺出,赫然是一截剑尖的模样。

很快,半截剑身也刺了出来。

接着猛然一个横扫!

尚未稳定下来的空间,立时再次破碎,露出一个不规则的豁口来。

南冥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条腿。

确认没事以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整个人蹿了出来。

注意到周围各种诡异的目光……

他长吁一口气,喃喃自语:“还好,总算是赶上了。”

你哪里赶上了?

不知多少人心中冒出一句,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妖孽。

一剑撕开空间通道,这家伙还是人吗?

虽然说,通道才刚刚闭合,附近的空间有些紊乱不稳,可也不是能像扯面团那样随意蹂躏的……

南冥心中却是有苦说不出。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表演什么剑撕空间,但那几个蝼蚁太弱,开辟出来的空间通道,完全承载不起他的存在。

哪怕只是伸出去一根头发,都会让通道崩塌。

所以,他只能等人都走光了,再自己想办法出来。

而就在他走后。

空无一人的遗迹空间中,一点微小的光晕悄然冒了出来。

“那个人……走了。”

“他没有发现我们。计划成功了,我们活了下来。”

“却只剩下我们几个。”

“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那些自以为是的蠢货,我早就看不惯了……舍弃他们,我们才能得到新生!”

“说得对。”

“白魔族只有在最优秀的我们的带领下,才能走向真正的辉煌。可惜,少数派的意见,永远得不到重视。”

“若不是那些家伙,愚蠢,自大,又短视……我们的文明如此强盛,又怎会走向灭亡!”

它,或者说它们,飞快地交流着。

意识的交锋只在刹那,就交换了无数思想和信息,宛如电光一般。

忽然,在这群情绪激动的“人”中,有一个声音弱弱地响起:“你们……在说什么?”

众意识骤然一顿,然后,汹涌如海的信息猛地爆发出来。

“这是谁?”

“好像是刚才吸收的人类……他竟然没有死。”

“既然能与我们相融,说明也是有一样的想法……我觉得可以接纳他。”

“种族无所谓,过去也无所谓。只要意识一致,那就是我们的同类。”

“附议。”

“附议。”

“……”

宛如被大浪拍打,阎修一瞬间被海量的信息淹没。

他还没能适应。

而就在下一个刹那,更多的信息涌了过来。

是无数“人”在欢迎他的加入。

他忽然觉得脑海中多了许多知识,从遥远的太古时期,到近代的人族文明,以及过去从未听过的各种秘辛,还有……

世界的真相。 2k阅读网

93 超脱

“不必露出那么惊讶的情绪。”

阎修的意识里有声音响起,“正如你所见,我们的世界其实是被某个存在创造的。”

“真的有可以创造世界的……神?”

“不是神。不过,对于包括我们的绝大部分人而言,说是神也没错……”

“那是超脱者。”

“制定规则的人。”

“凌驾于世界之上。”

“没有谁能与之比肩。”

又是一连串轰炸式的信息流,七嘴八舌地向他解释。

阎修觉得一阵头痛。

他发现,自己还是没完全适应,这种同时与多人对话的交流方式。

趁着稍微平静的间歇,他赶忙问出一句:“那样强大的存在,怎会允许我们超脱他的掌控?”

他不自觉地用上了“我们”这个词。

“因为,‘祂’已经不在了!”

“或许是死了,或许是长睡不醒,或许是被桎梏在某个角落,或许……”

“这是我们花费了数万年时间验证的结果,无数次试探和实验表明,‘祂’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阎修听得脑子有些发懵。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脑子了……这一切,不过是被巨大的信息量冲击,世界观濒临破碎的表现。

他需要花时间理一理。

首先,这个世界是被名为“超脱者”的存在创造的。

太古年间的白魔族,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的真相,决意脱离掌控,走上超脱世界的道路。

经过无数次的探索和推衍,他们选择了精神超脱这条路。

这也是一种无奈下的选择。

世界的规则由超脱者一言而定,通过修炼而超脱的道路,是走不通的。

就好像一个农夫建了个鸡圈,养着一群鸡。

他洒下些饲料,小鸡吃了饲料慢慢长大。这时候农夫规定,每天早上准时啼鸣的鸡,会得到更多的饲料。

一些鸡照着做了,吃得膘肥体壮,成为鸡群中的霸主。

或许在某一天,农夫忽然想睡个懒觉,嫌一大早打鸣的鸡们太吵了。他便兴冲冲取来屠刀,把叫得欢的鸡都杀了,并告诉剩下的鸡:保持安静的才有奖励。

——到最后,无论这些鸡如何努力,都抵不过农夫的一句话。

若把这个世界比作鸡圈,超脱者就是农夫,所有本土的生灵都是被饲养的鸡。

他们修炼的所谓灵力,也就是饲料,再高级点儿的力量,也不过是更有营养的饲料。

修炼到高处,比如入圣太虚,能够领悟天地法则,其实就是理解了世界运行的规律。顺应规律,利用规律,自然能获得极大的好处。

但是,这个规律也是世界的主人,超脱者所定下的。

立与废之间,都只需一个念头。

修炼之道走到后头,终究脱离不了世界的框架,连力量的根本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又谈何超脱?

因此,白魔族不修灵力,不悟法则,一心锻炼魂魄灵识。

他们相信,精神是处于另一个更高的维度中的,故而生灵的意识才能穿越时空,回忆遥远的过去,预测不定的未来。

只要拥有足够的魂力,就能超脱这个世界的维度,以单纯的意识体的形式,永恒地存在下去。

——成为另一个超脱者。

其实,阎修十分能够理解白魔族的选择。

任谁知晓自己头上有个掌控一切的神,都会坐立不安。那种生死荣辱皆在别人一念间的感觉,实在是一种煎熬。

白魔族选择的道路不算错,可惜的是,他们达成目标的方法选错了。

他们放弃了肉身,将所有族人的灵识融汇在一起,变成了一个魂力庞大的意识集合体。

然而在这么做之后,他们才发现,仅仅魂力和灵识的聚合是不够的,这样并不算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也无法做到真正的超脱。

更糟糕的是,每个意识都有不同的想法,每个人的每一刻,都在做出不同的选择。他们的内部很快变得混乱,陷入了无休止的思想斗争……

“原来,这才是白魔文明灭亡的真相!”

勉强消化掉这些信息的阎修,不由觉得有些唏嘘。

这是一个强大而睿智的种族,在太古诸多遗族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最终却走上灭亡的道路,不得不说,有种造化弄人的戏剧感。

“人类,不必感怀。”

“虽然我们失败了,但我们至少挣扎过……并将一直挣扎下去。”

“只要我们还存在着。”

“就不算是终结。”

“所以,不必为我们悲伤……”

这一切,不过是所有生灵在超脱之路上,所必须付出的牺牲与代价。

——这最后一句,只有一个声音。

是所有意识不约而同表达出的一致的意思。

阎修隐隐察觉到,在这一刻与这一点上,他们罕见地达到了意识上的高度统一。

而他,也对此有着本能的认同。

他不再为自己的“死”而愤怒、不甘或彷徨,反而开始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一个机缘。

超脱原来生命层次的大机缘!

“不好!”

意识体中忽然荡漾起一片慌张的情绪,瞬间传递给所有人,“立刻离开这里,这片空间要爆炸了!”

意识的交流无比迅捷,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在一瞬间。

事实上,在南冥后脚离开空间通道的下一刻,通道瞬间收缩成一个黑点。

然后,爆炸再次发生。

白魔遗迹所在的漂流空间,在爆炸的冲击下,不堪重负,崩溃破碎。

在爆炸发生的一瞬间,微小的光晕避入了现实与精神维度的罅隙中,躲过了空间粉碎的冲击。

劫后余生的阎修,望着眼前一片漆黑的虚空,不禁心有余悸。

在他作为一名修士的时候,可过不上如此刺激的生活……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竟然把空间通道都踩爆了……”

他对南冥生出一丝好奇。

剩余的这些白魔族意识中,对那人的恐惧和忌惮几乎要满溢出来。但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却没找到答案。

所有关于南冥真身的记忆,都被他们割舍,随着被毁灭的那部分意识光团,而烟消云散了。

“不要回想!”

诸多意识一起紧张地警告,接着说道,“那个世界是不能再回去了。我们先在虚空中流浪,看能不能找到新的落脚点……”

他们还不算是真正的超脱者。但是,已经有了离开这个世界的能力。

虚空中,又多了一个流浪者。

94 一波未平

“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不记得了。”

夜色初上,走在禹王城的大街上。

南冥摇摇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困惑,“你说的这些事,真是我亲身经历的吗?总有一种,在听他人故事的感觉。”

“那只是因为你忘了,小冥。”

南音心中一酸,勉强露出一个笑颜,“没关系,我会帮你慢慢回想起来的。从小时候开始,到你长大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记得很清楚的……”

“好。”

距离白魔遗迹事件已过去半个月。

死在遗迹里的修士不计其数,其中最关键的失传的浮空阵图,也没能带出来。

这次遗迹探索,可谓损失惨重,让人唏嘘不已。

根据坊间传言,那遗迹其实是太古遗族死灰复燃的一个阴谋,目的是消耗五洲人族的有生力量,把人族优秀的年轻一辈扼杀在萌芽中。

为此,太古遗族在遗迹中设下埋伏,趁着传送之时,把入圣境的人族修士都流放到虚空中。

然后就在遗迹中对其他修士展开屠杀,让他们死伤惨重……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个谣言也算是贴近了真相。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恐怕再也无人可知。

随着此事的风波渐渐平息,其影响却仍在继续。

本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人族皇朝暗中加强了对海外的警戒,以演练、巡航、打击盗匪等各种名义,在五洲海岸布置下重重兵将,随时提防着太古遗族的袭击。

作为风波起点的禹王城,也过了一段风声鹤唳的日子。

直到如今,城中的大街小巷仍有不少官兵在巡逻,盘问过往的可疑路人。

路过悬赏榜的时候,南冥随意瞥了一眼。

那张奇怪的对联悬赏,已经消失不见了,但又有一张更奇怪的悬赏挂在了上面。

那是一句诗歌: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这是在对暗号啊……”

他唇角一勾,觉得颇有意思,看来这个世界乱入的灵魂还不少。

这个悬赏的字迹,与上一个大相径庭,显然是两个人。

“小冥,你在看什么?”

南音好奇地凑过来。

却见南冥伸出手去,把那张奇怪的悬赏撕下,揣进了怀里。

“这,不会是哪家小姐遴选情郎的考验吧……”她忍不住有些奇怪的想法。

不知何时,走着走着,两人便来到禹王城外的河畔上。

乐笙已在半月前回了玲珑仙宫,临走前留下了南音的传讯灵符,还极力邀请她到仙宫作客。

然而她好不容易找回弟弟,又怎么会轻易离开,自然是一口回绝了。

纠缠不成,这位玲珑天女只好自己回去,向师尊回报,已找到天命之子的事情。玲珑宫主精通星象和望气之术,正好让其分辨一二。

南音不知乐笙的心思,也乐得摆脱她这个麻烦,与南冥二人独处。

这半月来,她给南冥讲了许多以前的事情,也找来了不少修复神魂的秘药,让其服下。

然而,似乎没有什么效果。

“小冥……你随我回乌城去吧,回到乌城,见一些熟悉的人和物,或许就能想起来了。”南音轻声说道。

“乌城,是在北祁领么?”

“嗯。”

“离这里可很远。”

南冥装作考虑了片刻,说道,“我有一位友人,要先与他告别。此去山高路远,他怕是时日不多了,也不知回来时,还能否再见着他。”

——那就是答应了?

南音心中一喜,恨不得立刻上路,按捺住焦急的心情,道:“我和你一起去吧,你的那位友人在哪呢?”

“他在鬼集。我孤身前去便可,不劳烦……姐姐了。”

说完,南冥足尖轻点,踏水而行,往河下游的鬼集峡谷而去。

到了鬼集,他直接找上徐老鬼的铸器铺。

一股浓郁的酒气传来。

只见徐老鬼喝得酩酊大醉,瘫在地上,两只空洞的眼眶直勾勾盯着上方,仿佛能看到什么似的。

南冥走上前去,无声无息,也不说话。

而是先盯着他看了许久,把这副名为“生无可恋”的稀有表情记下,才抬腿踢了踢他烂醉如泥的身体,说道:“别装了,我知道你没有醉。”

曾经是神通境修士的身体,就算现在修为尽废,想要喝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徐老鬼听见南冥的声音,忽然打了个激灵:“你咋回来了?”

“我要远行,以后就不回来了。”南冥说道。

“远行?”徐老鬼愣了愣,“你找回你的记忆了?不管怎样,你快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

“你就这么想赶我走?”

“不是我想赶你,是你有麻烦了!”

徐老鬼说着,压低了声音,“刚才你进来时,没有什么人看见吧?”

“不多。”

南冥数了数,也就百十来个。

“那就好。上次那个叫林昊的小子,进门就被监察司的人抓走了,说他是皇朝逆犯,罪不可赦的……”

徐老鬼说道,“那小子不知跟官府的人招了什么,让他们把你当成了同谋,现在许多人都在找你,你可得小心点儿。”

——还有这种事?

南冥一听就乐了,什么监察司抓捕逆犯,这种说辞,真是耳熟能详。

似乎当初他被监察司的人搜魂时,那个叫厉海的就是这个名义。所谓的抓捕逆犯,多半是在搜捕那些外来者的灵魂,也就是他们说的“夺心魔”。

至于林昊,他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正常人的气运不可能那么离谱,连天道都对他格外关注,想必这是它的棋子?

不过,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牵扯进去……无冤无仇的……

南冥摸了摸肚子,一脸的无辜。

他对徐老鬼摆了摆手,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便转身离开。

然而没走几步,就见有人脸色一变,追了过来。

那些人穿着鱼鳞朝服,显然是官府的人,手中还倒提着一个人,看那样子已被蹂躏了一番,鼻青脸肿的几乎看不出来是林昊。

“是这个人吗?”

“就、就是他……”

林昊急忙点头,又道,“他修为高强,你们几个人怕是拿不下,不如多叫些……”

“闭嘴!本官行事,何时轮到来你置喙?”

立刻有人扇了他一巴掌。

顿时嘴角鲜血直流。

95 翻脸

几名身穿鱼鳞官服的修士,气势汹汹地朝着南冥杀来,旁人忙不迭闪开,不敢挡路。

南冥的脚步停下。

缓缓转过半身,以侧脸对着几人,腰间血剑锵然拔出一截,冷声道:“何事?”

瞧见他一副淡定姿态,脸上毫无惧色,并且也不逃跑。

那几名监察司的缉拿使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稀奇。

然而,恶劣的态度不改:“皇庭监察司在此,奉命抓你归案!还不立刻束手就擒?”

他们声色俱厉,仿佛确有其事。

南冥似微微一怔,旋即剑眉上挑,声音幽幽:“不知在下犯了何事?”

“哼,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抓住他!”

几名缉拿使对视一眼,眼中均有厉色,不约而同地包围而上。

林昊的身影却在悄然后退。

倒不是想要逃跑,他的手已戴上天工坊特制的锁灵环,被禁锢了灵力。

以其灵枢境巅峰的实力,还挣脱不开。

他只担心被那“无名”看到自己,心生恼怒之下,直接对自己出手……若真就此丢了小命,岂非冤枉得很?

南冥当然没把他忘掉,但也没放在心上。

他正思忖着,如何才能合情合理地把这几个找麻烦的给收拾掉,还能避免后续的麻烦。

虽然与麻烦相比,他更害怕的是无聊。

但这些人的背后却是天阙皇城,要是打了小的引来大的,打了大的再引来更大的……怕是过不了几天,他就要把这个皇城屠了。

思忖间,几名缉拿使已各自使出一件法器,迎面攻来。

其中两人一左一右,分别甩出一条紫金锁链,灵活扫向南冥的脚踝。另一人手拿一方黑玉玺,高高跃起,便朝其头顶重重砸落。

三人配合极其娴熟,显然不知演练过多少次。

“铿铿!”

接连两声脆响,紫金锁链应声而断,随后剑尖顺势上撩,将那黑玉玺从中斩开,连人一起变作两截。

咦?

见腥红血雨洋洒满天,南冥不禁微微一愣,他却是错估了对方的修为实力。

难道,这些人连神通境都不是?

他知道林昊是灵枢境巅峰的修为,既然这些人能把林昊抓住,应该至少也有个神通境。而这三人行走间,不分先后尊卑,显然地位上相差无几,应该都是一样的修为……

这是南冥的推理。

一直以来,他都是依靠细致的观察,与缜密的推理,来精准地估测蝼蚁们的实力,才能在各种“战斗”中如鱼得水,演得天衣无缝。

惟独这一次,似乎有些误差。

他却是不知道,对面剩下的两人震惊比他尤甚。

“他他他……竟然劈碎了镇灵玺?!”

“这不可能?那可是天工坊锤炼的精金玉石,坚不可摧!”

缉拿使的脸色一片铁青。

世人皆知,由天工坊特制的锁灵环、镇灵玺、囚灵链,乃是皇朝专用于抓捕修行者罪犯的禁器。

它们能阻扰修士的灵力运转,若是与之接触,体内的灵力就会如洪流出闸,迅速被吸收殆尽。

即便以兵器相击,也不能避免。

这几名缉拿使手持禁器,不但能轻易收拾了林昊,就算对上普通的神通境修士,也能纠缠半天。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面的这个完全就是个假的修士。

他的灵力,是每次“出招”时,临时从周围摄来装装样子的,算是给招式镀个特效,其体内根本没有半分灵力……

南冥心中叹了口气。

既然都死了一个,剩下的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吧?

他索性“唰唰”两剑,将正在惊恐后退的两名缉拿使也刺死,让他们黄泉路上做伴去了。

接着,他便看向林昊。

后者浑身一颤,拔腿就跑。

南冥随意抬手,五指一握,无形的气劲顿时化作大手,将其抓了回来。

“为什么陷害我?”他淡然问道。

“你、你……你不要猖狂!我知道你的身份,你和我是一样的!”

林昊被捏得难受,脸色涨成通红,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喘不过气来,“不过是比我早来些日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给我时间……”

他心中越想越是憋屈。

自从遇上这个“无名”之后,自己的运势就急转直下,不顺的事情接踵而来。这让他不由不怀疑,自己的主角光环是否不如对方,因而被压制了。

“你知道?”

南冥心中一动,瞳孔微缩,似乎震惊至极,却又装作不动声色。

他左右扫视,周围的人早在缉拿使被杀的时候就走光了,生怕惹上麻烦。于是手上劲气一收,将林昊拉到近前,压低了声音,“你也是那边来的?”

“放我下来,否则我什么也不告诉你。”

“你有与我谈条件的资格么?”

南冥的脸上出现一闪而过的恼怒,五指微微一紧,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大,猛地将林昊的胸腔压陷。

不好……

他赶紧收了点儿力,担心一个不慎把这软塌塌的虫子捏死了。

同时脑袋一偏,避过扑面而来的一口鲜血。

“我……我说……”

林昊气若游丝,脸色白如纸,立刻就要认怂。

刚才的一瞬间,他感觉到死神的舌头就在自己脸上轻轻舔过,仿佛下一刻就要魂归黄泉。

突然,鬼集深处传来一声怒哼,戴着獠牙面具的青衣修士破空而至,瞬间出现在两人面前。

磅礴的气息远拂四方,周围顿时一片肃静。

“鬼、鬼圣前辈?”

林昊却是狂喜,激动的声音打破寂静,“前辈救我!我是林昊啊,我有您赠我的地字号令!”

“你?”

鬼圣伏枭疑惑地看他一眼,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林昊”是谁。又再看向南冥,这白发修士倒眼熟得很。

他的语气一冷:“怎么又是你们?屡次在鬼集大打出手,是不把本座看在眼里?”

“前辈,冤枉啊!您误会了,不是我……”

“无需狡辩,凡在鬼集闹事者,杀无赦!”

伏枭的声音冷若冰霜,丝毫不容分说,便是一掌拍来。

这让林昊悚然大惊,心道,剧本不该是这样写的啊!

上次来时,这鬼圣明明对自己青眼有加,还亲手送出地字号贵宾令,怎么也算混了个脸熟。

怎么这回二话不说,竟然翻脸无情?! 2k阅读网

96 交锋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是气运没了……

气运是天道眷顾的象征,有大气运者,宛如得天地之助,众生都给他让路,心想事成,顺昌逆亡。

之前鬼圣看他顺眼,便因如此。

然而,此刻天道别说眷顾,是连瞧也不想往这多瞧一眼……只能给他送上一句:自求多福!

伏枭的一掌轰然拍落。

纵然未尽全力,入圣境的修为已然牵动天地,宛如天之将倾,势不可挡。

“不——”

林昊发出一声怒吼。

却是南冥手掌往前一送,将其甩向伏枭的掌心。

而自己却抽身后退,身影倏然消失,假装遁入了虚空。

只听“嘭”的一声爆响,林昊的身体被打成一团血雾,连惨叫也没发出一声,就此魂归渺渺。

就在其魂魄恍惚离窍之时,天上骤然划过一道闪电。

雷霆声声,闷响不绝。

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无形之钩,小心翼翼地寻摸而来,就要把他的灵魂回收。

然而,虚空中倏然弹出一条舌头,“哧溜”将那灵魂卷走。

“?!”

无形之钩不甘心地追上,死死钩住灵魂的一条腿,与其打起拉锯战来。被两个存在拉扯在中间的林昊灵魂,顿时感到一阵撕裂的剧痛,颤抖着说不出话。

也不想说。

随着南冥猛一使力,那可怜的灵魂惨遭分尸。

其中一边,被钩入虚空中的某个维度,不知去向。

另一边被他吞入腹中,拆解成记忆的碎片,吸收殆尽。

可终究只有一半,让他有些意犹未尽。

望着那闪电般缩回去的钩子,他忍不住伸手一抓,整条手臂没入肉眼不能见的虚空中,穿过重重维度,无法以长短计量的距离……

指尖终于触碰到什么。

他眼睛一亮,急忙再抓,但那东西已倏然远去。冥冥中,似乎哪里传来一声惊呼。

雷声戛然而止。

“跑得真快。”

南冥悻悻收回手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他总算还记得正事儿,那什么鬼圣还等在原地,惊疑不定地扫视着四周,显然是在疑惑,那人怎么突然消失不见了。

鬼圣目光炯炯,宛如明焰映照虚空。

若是一般的神通境,哪怕遁入虚空中,也绝逃不过他的眼睛。

但他并不知道,南冥根本没有遁入虚空,而是就在他面前。只是,抹去了声、光、影、味等存在的信息,让他视而不见。

南冥略一思索,便张口一吐,将之前吞食的林昊的气运之龙放了出来。

那龙形一出来就要遁逃,被他伸手抓住,不住地挣扎。

“乖,不然吃了你。”

南冥抓住气运之龙的头和尾,像抻拉面一样上下甩动,不一会儿便将其抖成了麻花。

将奄奄一息的麻花龙搭在肩上,绕着脖子缠了一圈,他满意地点点头。

自己现在也算是有大气运之人了,却不知这气运效果如何,能否消灾挡祸?

“唔!”

只听他闷哼一声,脸色说白就白。

似是使用了极耗功力的秘法,却一个不慎,在伏枭面前露出了身形。

随即面露惊惶,转身就逃。

“哪里逃?”

伏枭怒喝一声,眼神如电,袖中鬼头呼啸着追了上去。

这时,他忽觉胸中一闷,灵力的运转稍有不畅,动作不由慢了几息。就在这几息之间,南冥的身影已然远遁,消失在视线里。

“该死!”

伏枭暗骂一声,正要闪身急追,但这时腰间灵符又闪,拿起一看,竟是自家夫人……

他顿时脸色一变。

心中挣扎数番,还是停下脚步,先回了那道灵符传讯:“哈哈哈,今日天气甚好,夫人找我有何事?”

语气小心翼翼,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有劳夫人挂心,我在府中过得挺好,挺好,哈哈……”

“……什么?你都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什么迎春阁的凤仙儿,那都是小人捕风捉影,为夫绝没有去过那种地方!”

“不不不,哪有哪有……为夫恨不得你早些回来呢,要知道一日不见夫人,便是如隔三秋,思念得紧……”

“这样,为夫这还有些要事……不不,绝不是故意敷衍你……”

“夫人你听我解释啊!”

传送灵符疯狂闪烁。

伏枭的脸色却是越来越白,仿佛遭遇了不可力敌的大恐怖,堂堂入圣境的大修士,后背冷汗哗哗直流。

他一边回着灵符,一边朝洞府掠去。

至于什么鬼集闹事的人,早给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鬼集外,南冥蹲在河面上,无聊地拨弄着水中的鱼儿。

等了好一会儿,那鬼圣伏枭都没有追出来。

“这气运果然好用。”

他抖了抖肩上的麻花,觉得颇有收藏的价值。可惜若是离了这个世界,天道赋予的气运就不管用了。

一条鱼儿吮住他的指尖,呆呆地吐着气泡。

他轻轻一勾,便把它钓上空中,看着它不停扑腾,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

——猫还在肚子里。

南冥张开嘴,把手臂从喉咙伸进去,掏了好一阵子,才掏出一团黑乎乎的玩意儿来。

“喵。”

黑猫茫然地叫了一声。

半透明的身体,拖着像烟一样的尾巴,手足无措地往天上飘去。

“……”

腹中世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他在外面过的这十几天,里面已过了不知多少年了。

一只普通的猫,显然活不了那么久……

“忘记把时间调一调了。”

南冥揪住飘忽的猫尾巴,把它扯回来,揉了揉脑袋,凉凉的手感还不错,“这样也好,你就不用修炼,也能活很久很久……不过,这鱼你是吃不了了。”

“喵喵喵?”

幽灵猫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说,你是不是对“活”这个词儿有什么误解?

它从怀中挣脱出来,跳入河水中,欢快地追逐着水中的鱼儿。它的动作快如闪电,然而爪子从鱼身上穿过,怎么也抓不到。

南冥也不管它,踏着水波,朝上游而去。

——姐姐怕是已经等急了。

这次随她回乌城,就找个机会“恢复记忆”,然后接管南家。

北祁领已经被尸人占据,成了无主之地。他若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尸潮击溃,再名正言顺地接收这片领地,应该无人敢有异议。

到时候,南家就能取代昔日皇甫家的位置,成为北地霸主。

而作为南家家主的自己,必能名扬天下。

97 摆平

灰暗,混浊的不知名维度。

宛如最深沉的梦境,只有思维能够抵达的时空间层中。

秽浊的河水缓慢地流动,苍白色的萤火在河上发着光,映照出河底一张张面目安详的人脸,和像水草一样飘荡着的头发。

有人在浊河上摆渡。

空荡荡的黑袍,下摆如被风吹起的灰烬,袖里露出一截森森白骨,是它划桨的手。

船桨击水,幽暗而无声。

而小艇却逐渐远去。

这里的一切是如此安静,或许,应该用死寂来形容。

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细雨如丝,淅沥淅沥,突如其来地打破了无声的寂静。

雨水落入河中,却不与河水相溶,而是一点点汇聚成形,化作一团幽影模样。

幽影依稀是个人形,脸庞模糊不清,是一片混沌。

他站在水上,饶有兴趣地望向前方,那正在缓缓驶来的小艇。

小艇上的摆渡人,也看着他。

“不知名的存在……为何来到死者之乡?”

“我是来找人的。”幽影说道。

他说着,就要抬腿向前。

水底下的头发忽然浮动,像水草一样缠上他的脚踝,有点微痒。他低头一看,一张面无表情的女人脸庞,眼珠子偏转了一下,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幽影回以微笑:“真是粘人的小家伙。”

然后,继续抬腿,扯断那些热情而坚韧的头发,踩着水底的头颅,往前走去。

水底下的头发一下子变长,宛如浓密的黑蛇,将灰浊的河水染成了浓墨之色。

它们涌了过来,热情地摩挲着他的脚尖,并沿着小腿缠绵而上,要将他裹成一个茧。

“那个谁……”

幽影似乎有些无奈,便望向摆渡人,“你不管管这些孩子吗?”

“我只摆渡,不救人。”

幽影便不说话了。

他割开自己的手指,一滴血脱离他的身体,从模糊变得清晰,鲜红欲滴。

“滴答。”

血滴落在河水中。

像是被热油溅了一样,墨黑的河水倏然翻滚起来,发出“滋滋”的声音。水底的脸庞不再平静,而是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眼睛圆睁,狰狞地凸出来。

仿佛有什么在把它们逐渐融化,那五官逐渐模糊,扁平,变成一滩秽浊的泥浆。

与被溶断的头发一起,被河水冲走。

摆渡人的动作僵住了。

他看了幽影一眼,忽然掉转船头,飞快地划走。

“嘿,别走啊。”

幽影足尖在水上一点,瞬间上了小艇,站在摆渡人的身后,“我说过,我是来找人的。把你的主人叫出来。”

“您要找死亡主君?”

摆渡人掀开兜帽,露出白森森的骷髅头,它的语气变得恭谨,“不知您是……”

“你确定要听我的名字吗?”

幽影歪了歪头,似乎有些想笑。

尽管他的脸模糊不清,但是,摆渡人依然看出一丝戏谑的眼神。这让它打了个冷战,浑身的骷髅架子“咯吱”作响。

“……是我冒昧了。您请稍等。”

它敬畏地一欠身。

有些存在的真名,是不能随意聆听的。真名与真身一样,蕴含着让人悚然的力量,或许只在心里想一想,都会被那力量侵蚀。

它可不想变成河底的“孩子”。

两朵黑色的魂火在眼眶跳动,它摘下其中一朵,将其送上天空。魂火飘荡着,没入云层间的缝隙,不知去往何方。

片刻后。

灰暗的云头倏然散开,一只巨大的森白骨爪从天而降,踩在地上。

然后是另外一只。

它修长的腿骨一并,膝盖跪在地上,庞大的身躯才从云层中显露出来。

那是一具超规格的巨型骷髅,凹凸的鼻骨、白森森的牙齿和纵横交错的肋骨,组成了一副狰狞的模样。

“主君。”

摆渡人放下船桨,屈膝行礼。

那骷髅却没有看它,对着幽影,低下头颅:“大佬,找我有什么事?”

“我不喜欢抬着脖子。你变小一点。”幽影说道。

哗啦!

巨大的骷髅瞬间散架,滚落成一地的骸骨。

骷髅头骨落在地上,缓缓沉进泥土里,只露出光秃秃的前额骨,和半个眼眶。

“您看这样可以吗?”它问道。

幽影点了点头,觉得这小子还算机灵。然后开始说正事儿:“有件事情,要你帮一下忙。上次送你的那具皮囊,你还没有丢吧?”

“还在。”

“那就好。最近我遇上些麻烦……”

幽影把那几个缉拿使的事情说了一遍,“你把这事儿盖下来,不要牵扯到我的身上。”

“没问题,我会把知情者都灭口。”

这完全是小事一茬。

它只是有些疑惑,这么一点小事,大佬居然需要特意来找自己?明明是一个念头就能办到的事情……

“我不能出手。”

幽影解释道,“天道的意志一直盯着皇城,会被它发现的。”

“……这里的天道,很厉害?连您也需要躲避?”骷髅更加不解了。

“那倒不是,与它玩玩而已。小家伙挺害羞的,你的动作也悠着点儿,别把它吓跑了。”

幽影咧嘴一笑,其实小家伙的胆子并不小,甚至还很倔强。

那些异世界的灵魂,想必对它有着特殊的意义。不过,为了一个工具,或者说棋子,就敢豁出去与自己争食……是否最近自己表现得太和善,让它产生了什么错觉?

他可是很凶的。

“时间不早,我先走了。”

幽影说着摆了摆手,身体重新化作雨水,往天上飞去。

在他消失以后,死亡主君才把自己从地里挖出来,将零件组装完好。

“……”

幽幽地盯了瑟瑟发抖的摆渡人一眼,忽然抬腿,把它踩碎。

——死者之乡又该换一个摆渡人了。

皇洲,天阙监察司。

喧闹的议事厅里,十几名主事人分作两派,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争论的内容,无非是功劳落在谁头上,以及苦差的分配。

坐在左首的一人,眉眼狭长如鹰,双手交叠,托着下巴,正在闭目养神。

似乎懒得参与这种无聊的争论。

他冷不丁睁眼,站起,快步往外面走去。

身后传来夹杂着愠怒的惊呼:“厉海,议事还未结束,你要去哪儿?”

但那人没有回头。

也似乎知道他不会回头,呼喊的人也只喊了一声,就偃旗息鼓。

“大人不要动气,您也知道,厉统领就是这么个人……”

“是啊,厉统领行事,向来特立独行,我行我素。”

“哼,依我看,那是脾气乖张,目中无人。”

“反正他在也没什么用。不要管他了,我们继续……”

背后的议论渐渐止息。

厉海,或者说死者之乡的主人,却快步走进一座殿堂。那是监察司在五洲各地的联络中枢,各种情报信息的处理都在这里进行。

那几名缉拿使,临死前的传讯,应该也在这里……

98 家主

“小冥,你想起了什么了?”

“怎么不说话……睡着了吗?”

肩膀被人一阵摇晃。

南冥的意识瞬间回归,睁开眼睛,看见姐姐的脸凑了过来,很近。

“没什么。”

他眨了眨眼,“刚说到哪里了?”

“说到……你小时候爬屋顶摔跤的事情。”

南音的脸上浮起一丝狡黠,“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经常躺在这里看星星。你腿短,总是爬不上来,每次都要我帮你。”

看星星?

南冥双手枕在脑后,注视着夜空上的星海,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一些坑坑洼洼的球吗?

不过,从蝼蚁的角度看去,它们确实很闪耀……

“那时候你还说,要把最亮的那颗星,摘下来给我。”

南音继续回忆着,嘴角不自觉地上翘,“我说,这是办不到的。你还不信,非要爬上那个最高的楼顶,结果爬到一半,就摔了下来,痛得哇哇大哭。”

“有这种事?”

南冥转脸看她,皱了皱眉,“我说过这话吗?”

“那时候你才几岁,肯定不记得了……”南音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微风拂过她的发梢,细柔的发丝飞舞起来,像是一双调皮的手,轻轻挠着南冥的脖子。

他的目光,在星海之间逡巡。

——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既然许下了诺言,就要认真执行。所以他正在寻找最闪耀的那颗星,但那些星辰明灭不定,每一刻总有新的星辰诞生,又有星辰陨落。

如同蜉蝣不能理解凡人的寿命,凡人也难以察觉星辰的生灭。

对于他们来说,后者几乎是永恒的。

“就这颗吧。”

他伸手探向虚空。

一颗流星在天上划过,坠落到一半,就没了踪影。

正盯着星空出神的南音,却是没有注意。

她正回想着最近的事情。

几日前,她带着南冥回到乌城,却发现南家府邸已经人去楼空。留守的老仆说,他们在几年前就离开,往南方领地逃难去了。

黄泉道尸人肆虐,风剑洲危在旦夕。

以清微派、神霄宫、指天剑派和药仙谷等为首的正道名门,成立了“匡天盟”,合力抗击尸潮。

他们与皇城调遣的荡魔军配合,一边剿杀指挥尸潮的黄泉道众,一边救援遇险的灾民,避免尸人的规模进一步壮大。

乌城的人,大部分都让修士救了出去。剩下的,都是些沾染了尸气的老弱病残,被扔在城中自生自灭。

这个南家大院,也变得空空荡荡,萧索凄凉。

已经没有留下来的意义了……

次日晨。

他们便要动身离开,前往南方的宣王城寻找家族的下落。

南音还想带上那名老仆,后者却是拒绝了,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我们身上都沾了尸气,一把老骨头也没几天好活,就不劳小姐费心了……只求给我那不成器的孙儿带句话,让他跟在二少爷身边好好干,别记挂我这个老骨头。”

“二少爷……他还活着?”

“活得好着呢。二少爷以前人不好,可十年前那件事过后,就变得懂事多了,又长进,又勤奋。你们还不知道,前几年老爷夫人过世后,大少爷就再没回过家,要不是有二少爷领着,这南家早就散喽……”老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听得南音有些惊讶,那个从来不学无术,只会欺男霸女的纨绔堂弟……居然也能开窍?

真是天不长眼。

想到他十年前干的那件事,正是害得南冥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她就怎么也平不下气儿来。

“走吧。”

两人跨上飞舟,直往宣王城而去。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环绕着乌城的黑泽缓缓流动,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尸潮汹涌而来,在它们的面前,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空城,没有挣扎,也没有呼喊。

……

……

松牢领,宣王城。

王城是皇族的封地,宣王城的主人,便是一位世袭王侯。其父辈与上任皇帝有亲,如今关系渐疏,但依然继承着宣王之位,皇族之姓。

这是距离尸潮最近的一座王城,也是荡魔军与匡天盟的驻扎之地。

从乌城中逃出来的南家,就在这里扎根。

“家主早。”

“见过家主。”

候在门外的仆从恭敬地欠身,南弦雨背着手,昂首挺胸地从他们中间走过,表情肃然,充满着威严的气势。

从后花园中出来,路过演武场。

许多对着木桩锻炼拳脚的少年,和那正在演练的武师,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

“家主好!”声音洪亮,整齐划一。

他微微转头,向他们挥手致意:“兄弟们辛苦了!”

“为南家服务!”

少年们脸上精神奕奕,眼中流露出崇敬。

南弦雨满意地点点头,收回视线,继续不紧不慢地迈步,仿佛一只公鸡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离开演武场,穿过内厅和外厅,在对街的家族门店逛一遍,然后来到厨房,视察一圈……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回到家主的书房。

【叮!每日任务:家族巡视,完成!】

听着脑海中传来的声音,他的心中毫无波澜。

自从得到这个“无敌家主系统”,这个任务他已完成了千百遍,早就不稀奇了。

任务奖励只是几粒培元丹,对于他灵枢境的修为,基本毫无助力。

“总比没有好。”

他把奖励的培元丹扔进乾坤袋,心中盘算,“过几日就是家族月考,这些没用的垃圾,就赐给月考表现好的人,也算是废物利用……”

希望这次月考,能出现几个好苗子。

之前的那些家伙,修炼起来太慢了,好几百人,整整三年,才有两个突破到灵枢境……这样下去,这家族要什么时候才能称霸五洲?

想到系统给出的终极任务,他的野心熊熊燃烧。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这是每个男儿心中都有的野望,南弦雨也不例外。

在原来的世界里,他只是一个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混吃等死的家里蹲,心中的梦想与豪情,早被现实的残酷消磨殆尽。

后来,因为熬夜打游戏而在网吧猝死,穿越到这个异世,还有了属于自己的金手指,成为一个家族的主人。

在这个世界,他可以成仙做祖,为所欲为,想想就令人兴奋。

经历了地狱一般的开局:原家主夫妇暴毙、丧尸围城、前身犯下大错、遭到众人唾弃……

但他依然挺了过来,不但扭转了自己的名声,树立威信,还把南家发展得如火如荼,实力直追宣王城中的一流世家。

南弦雨觉得,已没有什么可阻挡自己的崛起之路。

99 落差

就在南弦雨摩拳擦掌、壮志酬筹之时。

下面忽然有人来报,说门外来了两个人,看面相十分眼熟,像是十年前不知所踪的两位南家旁支。

“十年前?”

南弦雨皱着眉头,他是从旁人口中才知道,十年前自己的前身都做了些什么荒唐事。

那件事带来的后果如何,他自然心知肚明……

如今,这两人找上门来,不会是找自己算账的吧?

“冤有头债有主,得罪你们的可不是我。”他心中暗想道。

不过他也明白,既然自己占据了这个身体,就要承担原身的因果,“如今我已是南家家主,整个南家都以我为首,被我经营得如铁桶一般……要动我,就是与整个南家为敌。”

这么一想,南弦雨便有了充足的底气。

“让他们进来吧!”他吩咐道。

但他很快发现,这吩咐好像是多余的了,就在话音未落之时,便有两人推门而入。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白发披肩,虎步龙行,湛然若神;女的英气勃发,清冷脱俗,风姿绝秀。

南弦雨看得直了眼。

直到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让他骤然回神。

【因遭遇不可抗力情况,本系统将在十秒钟后自行卸载。倒计时开始……】

“???”

他的脑子一下子发懵,急忙在心中吼道,“喂喂,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系统!!”

“系统?系统?!”

没有回音。

脸色顿时铁青,旋即泛起一抹惊恐的惨白。

他知道,若是没有了系统,依靠自己的天赋和努力,不知多少年才能达到现在的成就。更别说以后称雄五洲的计划,没有了系统,那就是一个笑话!

而南冥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动。

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瞬间一闪而逝,像是躲着自己一般。

——看来还是吓着它了。

他往前几步,走到南弦雨的面前。因为个头比后者高一点,所以微微低头,垂下目光。

淡然的目光扫过,宛如蕴含冰霜利剑一般。

让南弦雨不自觉打了个冷战,踉跄着后退几步。

“家主!”

身侧有侍从赶忙扶住他,心中却是奇怪:家主向来威严沉着,怎么今日屡屡失态,比个毛头小子还不如?

“我,我没事……”

南弦雨浑身发软地坐下,目光扫过周围的侍从婢女,心中顿时一个“咯噔”。

那些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行,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

他急忙摆摆手,正要示意仆从们离开。

但转而一想,这些人都走了,剩下自己与两个说不定是来寻仇的共处一室,万一他们起了杀意,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举到一半的手,便僵住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轻咳一声,讪讪笑道:“你们……两位,真是好久不见,这次回来不知所为何事?”

“见些故旧而已。”

南音冷冷瞥了他一眼,只觉这人还是怎么看怎么猥琐,他居然当上了家主?

不过,她对南家感情不深,而且今非昔比,也懒得与小人一般见识,“我们要在这住一段时日,你吩咐下人准备房间吧。”

说完,拉着南冥的衣袖,转身便走。

这命令般的语气,噎得南弦雨几乎背不过气来。

他捏紧拳头。

但是,脑海又不自觉浮现起南冥临走前望向自己的眼神——冷漠中带着好奇,仿佛抓住一只虫子,正要把它解剖研究。

只是想想,就不禁浑身发寒。

“系统,系统!你还在吗?回答我……”

南弦雨屏退左右,再次在心底呼叫。

在这冷冰冰的世界中,也唯有可靠的系统能给他一丝温暖的安慰。

然而,系统却像死了一样,久久没有回音。它的存在,仿佛只是自己的臆想,从来都不曾真实过。

他终于绝望了,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椅子上。

心如死灰。

……

……

南冥归来没有多久,已在整个南家掀起了巨大的震荡。

几乎每个南家人,都听说过“凌霄剑”的名号。那个十年前舍身饲剑,不惜成魔的天才剑客,不但没死,还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充满好奇,一时议论纷纷,却没人敢真的接近。

南冥一个人在屋里呆了三天。

没人知道他在捣鼓些什么,连南音也进不了门,只以为他在闭关,便不作打扰。

门窗紧闭的屋内,光线昏暗如夜。

南冥张口吐出一颗发光的圆球,正是那晚随手抓来的星辰,被其吞入腹中,用缩小灯照了半天,变得只有核桃大小。

但光芒依旧熠熠,甫一取出,便映得整个房间一片亮堂。

他拿起小刀,微一思索,就在星辰上雕刻起来。

这星辰的形态不稳定,一刀下去,氤氲的气与光就往外逸散,宛如烟火一般。

那刀也被烧得通红,转眼间融化成铁水,滴在他的掌心。

“太易碎了。”

南冥索性不用刀,直接用手捏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把星辰捏成了略带棱角的形状,有点像从凡人的角度仰望看到的星光。

然后,他把肩上的气运之龙扯下来,像链子一样穿过星辰。

想了想,又熔炼上一些材料,固定它们的形状。

做完这一切以后,他满意地点点头,觉得是一条送得出手的项链了。

它色呈紫金,链条细若流丝,星辰菱坠熠熠生光。

除了烫得有些吓人,以及不时传出几声有气无力的悲鸣以外,似乎没有什么毛病。

他把项链收起,穿上一件天青色开襟云纹劲装,执剑便出了门。

路过演武场的时候,武师正带着一众家族少年在练功。

拳脚落在木人上,发出“砰砰”闷响。

他站在旁边看了一阵,看着他们神色认真坚毅,汗水如雨挥洒,就像在看一群努力挖洞的蚂蚁,天真得可爱。

不远处有两人在对练,一个使刀,一个用剑,刀剑交击之间,铿锵有力,火花四溅。

突然,其中一人的刀被劈飞出去,身形急急后退。

“……我输了!”

那人苦笑着摇头,有点垂头丧气,“还是阿川你的剑法高明,总能找到我的破绽,我败得不冤。”

“你的刀术也很厉害。”

“这修罗十三剑,武师大人才教给你半个月吧?就练得如此行云流水,我看你的剑道天赋,怕是比之那什么凌霄剑也不差。”

“哪里……”

对面那人羞赧笑笑,似乎适应不了这样的恭维,有几分不好意思。

100 凌霄

就在两人闲聊之时。

那使剑的少年南川,忽觉手中一轻,竟是剑不见了。

愕然回头,却见自己的剑,正被人持在手中,细细端详。

持剑之人是个白发的男子,面容沉静,冷峻逼人。只是站在那儿,就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那人本身也是一把剑。

而不是一个人。

“他他……他就是那个凌霄剑南冥!”

另外一人低声惊呼,忍不住后退半步。

在背后议人长短,不免有些心虚。何况,盛名之下无虚士,对方十年前就是名誉天下的剑客,如今也不知到了何种地步。

反正,自己肯定不是对手。

“他就是南冥?”

与之相对,南川反而眼睛一亮,脸上羞赧之色尽去,露出一抹兴奋来,“我……我要向你挑战!”

听见这句话,南冥微微抬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南冥……大人,我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我想和你打一场。”

其实按照辈分,他该称南冥为“叔叔”。

然而,看着这张年轻得与自己相差无几的脸庞,南川实在有些羞于开口。尤其被那沉静如水的目光一看,方才涌上心头的勇气,又忍不住退缩下来,“可、可以吗?”

他怯怯地问道。

手上忽然又一沉,却是南冥把剑还给了他。

南川愕然抬头,见南冥的身影在往远处走去,只以为他是拒绝了自己,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然而,南冥只是走到一棵树下,折下一根枝条。

“剑,不是这么用的。”

他对南川说了一句。

接着,两指掂起树枝,平平无奇地往前一刺。

南川和另一个少年,顿时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这可是高人授法,千载难逢,若是错过一个画面,肯定后悔不已。

树枝刺出,无声也无息。

空间却骤然扭曲,在“剑尖”处寸寸破碎,宛如被击穿的镜面。

“没有用上半分灵力……就打破了空间?!”

“单凭人的**,不可能有这样的蛮力!”

“怎么可能是蛮力?那是极致的技巧,牵动天地气机,于千钧一发间找准了空间的薄弱处……”

“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啊!”

不知何时,周围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是那些练习拳脚的南家少年,到了休息时间。

连教习和武师都凑了过来,刚才的惊叹,就是他们发出。

似乎是觉得人多,而略有些不喜。

南冥手腕一抖,将树枝粉碎,空间恢复平整。

然后,就往外走去。

“南……南冥……小叔!”

南川急忙追了上来,红着脸喊出了极不好意思的称呼,为了套近乎,他似乎是豁出去了,“请您收我为徒!”

说着,他便“扑通”跪下了。

那神乎其神的一剑,令他怦然心折,连较量的心思都没有,只想拜此人为师。

“我不收徒。”南冥并不回头。

“那……那我能跟在您身边吗?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多看几次您的出手……”

南川心中一阵失望,但又似乎理所当然。这样的剑中神明,又怎会轻易传人衣钵呢?

与之相比,武师传授的剑道,被自己引以为傲的“修罗十三剑”……

真如儿戏一般,不值一提。

南冥回头看他一眼,眼神依旧平静,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他忽然抬手,并指成剑,在远处的壁石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剑痕。

剑意森森,刺痛人的目光。

“有朝一日,若你能直视它而不受伤,就来找我吧。”

留下这么一句话,他就飘然离去。

待南冥的身影消失在众人眼前,他们才一窝蜂涌到石壁之前。然而只看一眼,所有人都捂住眼睛,痛苦地蹲了下来。

南川也只看了一眼。

仿佛无数剑光铺天盖地而来,瞬间插入自己的眼睛,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他倔强地没有闭眼,但双眼却很快流下泪来。

再一刻,泪水变成了血水。

“不能看,再看你的眼睛就废了!”

旁边的武师发现他的不妥,急忙拍了他一巴掌,让其醒转,“修炼不可一蹴而就。来日方长,这剑壁就在这儿,以后可慢慢参悟,不急在一时。”

南川知道他说得有道理。

是自己太心急了。

自此以后,每日清晨。

南家演武场上多了一道风景,许多有志剑道的少年,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这里观摩“试剑壁”。

那道凌厉无匹的剑痕,被他们称作“凌霄剑意”。

南弦雨在经过几日消沉后,终于走出房门,见到的却是这么一副场景。

似乎,人人都在谈论试剑壁,提起凌霄剑,都是一脸敬慕的神色。演武场上,练剑的人突然多了好几倍,原来自己传下的功法,几乎无人问津。

再这样下去,南家就差不多可以变成“凌霄剑派”了。

南弦雨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决定做点什么。

……

……

红衣幔帐,烛海如火。

这是四方教百年一度的祭天盛典,煌煌明烛,虚室生光,映照着千百人虔敬的脸。

宛如巨柱竖立的莲花烛台上,四方教教主郑毅身披鎏金华衣,头戴面具,口中默念祭祀之词。

不远处,还有四柱稍微矮小的烛台,分别以东南西北四方分立。东方是青龙绕柱,其上站着东方长老卓青;南方是朱雀点烛,其上站着南方长老阴九烛;西方是白虎盘台,其上站着西方长老白无道;北方是玄武伏地,其上站着北方长老孟天河。

四人均垂首而立,紧闭双目,衣袍飘舞鼓荡。

郭如意身披曼妙纱衣,跪伏在五柱烛台下,身后是茫茫看不到边的普通教众。

男女老幼,全都跪伏在地,双手作交叠状。

不知从何时起,所有人的口中都开始念念有词,仿佛蕴含力量的音节,绵绵无尽地回荡在天地间,勾动着冥冥中的某些意志……

“唰!”

中央莲台上倏然亮起火光,青白刺眼。

仿佛某种回应。

教主面具下的神色一动,口中默念更急。冥冥中似乎有一团火,如龙蛇般灌入他的掌心,让他的掌心浮现起神秘的印纹。

“如意,你上来。”

他把圣女唤到跟前,手掌往她眉心一印,那火焰印纹,便出现在她的眉心。

“这是我教的核心传承,四方莲台火印。本座如今传给你,日后,你便是下一任四方教教主。” 2k阅读网

101 暗计

“谢教主。”

她缓缓跪下,行三叩之礼。

随后抬头,皓白眉心上,朱红的火焰印纹宛如莲花绽放,使她显得神秘又妩媚,“教主,如意修为不足,资历尚浅,恐怕难担大任……”

她故作推拒。

“不必妄自菲薄。”

郑毅看了看她,眼神露出一抹赞赏,“你是本教圣女,天资聪颖,修为已入神通,所差的不过是经验而已。在这方面,四方长老都可助你一臂之力,你无需担忧。”

“教主……”

“不用说了,本座心意已决。”

郑毅止住了她的话。

他的修为已至瓶颈,卡在神通境巅峰许久,难窥入圣之道。而寿数渐长,再过几个百年,若仍不能突破……

只有死路一条。

教中的事务,他早就想将之放下,然后远赴海外,寻找突破机缘。只是一直囿于没有合适的接任人选,才耽搁了这些年。

而现在,他已不能再等。

仪式结束。

四方长老都围了上来,白无道抚着山羊须,看着郭如意,眼里透露出一丝得色。

他也没想到,当初云游时无意中收下的弟子,竟比其他精心遴选的都要出色。如今,更是受教主青睐,要登上掌教之位了。

其他三位长老的脸色,却不是那么好看。

他们心中多少有些不服,只是教中有规,长老不能继任教主之位。而其门下,又没有足够妖孽的后辈,能与这姓郭的丫头竞争。

所以,只好便宜这白无道了。

“如意啊,以后须得更加勤勉修行,切勿辜负教主的信任。教中事务,有什么不能决断的,就与几位长老商量……”

“谨遵师尊教诲。”

应付完白无道与长老们的说教,郭如意回到房间,在侍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

花瓣雨,热汤池,烟笼玉体,曼妙旖旎。

阴影中忽然出现一名黑衣女子,无声无息地跪伏在地,宛如影子一般。

“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被屏退,房间里只剩下郭如意与那影子,后者这才传音:“圣女,那人有消息了……”

“说。”

“近日有暗探回报,他回到了宣王城南家,同行的还有其姐。”

“……果然,当初留下这个南家是对的。我就知道,他早晚会找到那里。”

郭如意冷哼一声,眼神有些阴沉,却没有太多的恨与怨愤。

并非时间冲淡了恨意。

而是十年清心寡欲的修行,让仇恨沉淀在心底,慢慢发酵成醇而不烈的酒。她学会了控制,哪怕心中如火山爆发,表面依旧一片平静。

也唯有如此,她才能更冷静地思考,与执行复仇的计划。

“无论是郭家还是皇甫家,要对付他的人,都是一夜间覆灭殆尽。如此巧合,实在令人生疑。”

“难道,此人身上真的有天道庇佑,不能与之为敌?”

“不,我不信……”

郭如意心中暗忖,天道至公,又怎么会庇佑一个道貌岸然的魔头?

“圣*******影中那人又传音道,“还有一个消息,那人似乎在十年前的凶剑之祸中神魂受损,失去了记忆……”

“什么?”

郭如意的思绪瞬被打断,心中只觉荒唐。

但是转念一想,似乎并非不可能。

“他没理由要假装失忆……我的重生是个秘密,那人根本不知我与他前世有怨。之前的计划,也都在暗中进行,我从未露面,应不会被他发觉。”

换言之,失忆的事情很可能是真的?

若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是天助我也!

郭如意眸光一闪,计上心来。

这个计划的风险不小,因为需要她亲自出手。

然而一旦成功,她就可有极大把握,将那人杀死。

十年过去,连她都晋升到了神通境,若说那人毫无寸进,不过是自欺欺人。

而她的手下,并没有哪个有能力在神通境修士的眼皮下,伪装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

只有她自己能做到。

当然,在这之前,还得把他的那个姐姐支开,以策万全……

……

……

幽暗的湖水,在夜色下微微晃荡,模糊了南冥的倒影。

他侧过身去,眸光平静,扫了姐姐一眼:“今夜就要走了吗?”

“是的。”

南音点点头,似乎有几分不舍,但却强自压下,“艾家遣人来信,老爷子快不行了……他毕竟是我太祖叔公,母亲的长辈。我得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这个给你。”

南冥从怀里掏出一条链子,无法忽视的光与热,立刻点燃了半个夜空。

他把星辰链塞到南音手里。

“这是什么……好烫!”

南音差点儿没把这玩意儿扔掉。但是,想到这是弟弟送自己的东西,又忍痛抓住了。

手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灵罡,才勉强抵挡住源源不绝的热流。

“你不是说,想要一颗星吗?我答应过的,不能言而无信。”

南冥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戴上试试。”

戴上……这玩意儿?

南音眼角一抽,直接把它收入乾坤袋中,干笑道:“以后再说吧,我先走了。”

说完,身影便蹿上了夜空。

行到半途之时,却又忍不住把它取出,强忍着刺眼的光芒,细细端详。

——其实,这项链还是挺漂亮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

之前似乎没跟小冥提过,小时候傻乎乎地想要摘星的人,是她自己……他是听了自己的愿望,才想要去实现。

“他想起来了?”

南音的脸色顿时一喜,有点想要回头,去问个清楚的冲动。

“算了,不急在一时……记忆恢复了就好,以后有的是机会。”她想道。

随后飞舟一个加速,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而就在她离开的同时。

一道鬼祟般的身影,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进入了宣王城。

鬼影行走在暗处,灯光似乎总照不到他的脸。

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下巴。

没人注意到他的出现,正如也没人注意,月光恰被云层盖住。

直至天亮之时。

宣王府中骤然传出一声响遏行云的怒啸,接着,便是无数道身影急急赶至。

有眼尖的人看到,那些大都是神通境的高手,其中有几人,还是城外荡魔军的将领,以及匡天盟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值此抗击尸潮的紧要时刻,这些人不去城外助战,却聚集在宣王府中。

——定是有大事发生了!8)

102 栽赃

“砰!!”

桌上的墨砚被重重摔到地上,坚硬的砚石,竟然摔成碎块。

可想而知,用的是多大的力道。

也足见摔砚之人的愤怒。

宣王府的大厅中,一名身穿褐黄蟒龙袍的中年人,正在大发雷霆。

他的修为不高,只有灵枢境中期。

身材微微发福,皮肤细白,手上没有丝毫肉茧,显然平日里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

他的面前站着十几名修士,或神色凝重,或冷眼旁观。

粗粗一看,都是宣王城中数得着的中流砥柱。

“宣王爷,你先别急。”

其中一个鹤发长须的老者缓声道,“如今前线战事紧张,你把我们都召来这里,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等监察司来人,他们素有经验,必能查清令公子的死因,缉拿凶手,还你一个公道……”

“等?”

宣王的眼睛猛地一瞪,声音低沉,“还要本王等到什么时候!本王儿子都死了,死在护卫重重的宣王城中,死在本王的府中!

“而你们这些高手,竟然一个都没能察觉。再等个一时片刻,那凶手或许就在你们眼皮底子下出了城去,那时还如何抓得着?”

“王爷,非是我等不愿助你寻凶。”

又有一人站出,试图和他讲道理,“你也知道,令公子是死于剑伤,穿胸而过,一击毙命。修行界用剑的高手不计其数,即便在这宣王城里,怕是都能找出百八十来,总不能一一搜查盘问。

“既然当场没抓到人,单凭一道伤口,实难以……”

“本王不管!”

宣王打断了他的话,竭斯底里地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全摔到地上,“本王死了个儿子,难道还要忍气吞声吗?人多那又如何?全部抓起来,关到牢里严刑拷打,你们手段众多,总有办法让他们开口!”

“宣王爷,这个恕难从命。”

“万万不可!”

“尸潮还在城外肆虐,黄泉道妖人虎视眈眈,城中本就人心惶惶……若还要大动干戈,恐怕后方立马生乱。”

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阻着。

宣王却一句都听不下去,只觉得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死的不是你们儿子,就都不想管了?

想起儿子,他就是一阵心痛。

虽然他儿女众多,但这却是最小的儿子,也是最疼爱的一个。这说没就没了,宣王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易道人,你不是最擅长推算吗?”

他忽然看向一个穿灰蓝布衣的黑瘦修士,说道,“快快,帮本王推算一下,那杀子凶徒的下落。”

布衣修士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恕我才疏学浅,帮不上忙。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窥问天机,那可是个损寿折福的事儿。

尤其,推算的还是个能在王府杀人而不被发现的高手,修为恐怕与自己相差无几,一不小心就会遭到反噬。

宣王提出这种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

易道人心中白眼狂翻,他没有恶言相向,已是脾气不错了。

“……”

就在宣王气闷之时,门外忽然有人来报。

来人附耳在他旁边说了几句,他顿时面泛狰狞,目露凶光:“好!好啊!那人一定就是凶徒,立刻给本王去找,全城悬赏,定要把他抓到!”

其他人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修为高深之士,自然听见那下人的耳语,说的是昨夜有人看见,一名白发修士在王府外出现,手中拿着一把血红的剑……

“谁看见的?”

“能在重重护卫下杀死王爷之子的高手,怎么会轻易被人看见了形迹?”

“莫非是故意挑衅宣王府……”

不过,无论他们如何作想。

宣王都是铁了心,宁可杀错一千,不愿放过一个。毕竟,丧子之痛,他们也都能够理解,便不再劝说。

于是,悬赏张贴全城。

宣王之子惨死府中的事情,很快传得沸沸扬扬。

却不曾想,次日夜里又有一人死去。

这回死的是匡天盟一位神通境修士的徒儿,同样的一剑穿胸,死在客栈中。

再过一日,荡魔军的一名将官,被人发现横尸城墙下,头颅洞穿,死不瞑目。

随后,更是陆续传来城中有人毙命的消息。

死去的,多数是修行者的家眷,或修为低浅的后辈。

一时间人人自危,都传城中出了个杀人邪魔,不为寻仇来,而是专挑无辜者下手。

“你说,那个谁……不会就是杀人魔吧?”

“那个谁?”

“还有谁,不就住在府中的那位……白发红剑,和王府悬赏上的描述,简直一模一样啊。”

“呸,完全是巧合罢了,怎么可能是他?”

“以剑观人,那人绝不是什么邪佞。都给我把嘴巴管紧了,别在外面乱说……”

几个南家少年在门外走过,窃窃私语传入南冥的耳中。

他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慢慢披上衣衫。

故意等了些时日,什么也没做,只是睡觉别人以为他是在闭关修行。

那便宜堂弟果然坐不住了……

却不知道,他给自己准备了什么剧本。若是不够有趣,自己可是要罢演的。

满心期待地出门,在门外看见一个侍女路过,他想起自己曾经有过一个挺可爱的小侍女,当时一个不在意,便不知丢哪儿去了。

“见过大人。”

路过的侍女对他行礼,然后匆匆离开,像有什么急事。

南冥有些奇怪,往常这南府的侍女,看见自己只有两种反应,要么双颊飞红,要么怕得要死。

这个怎么不一样呢?

“人类,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咧嘴一笑,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决定跟上去瞧瞧。

神念遁入虚空中,随着那脚步匆匆的侍女去到后厨,只见她端上一碗茶,便直奔家主的书房。

嗯,看上去是个端茶送水的……没毛病。

入了书房中,南弦雨正在案台上,查看南家这个月的账簿。

见到侍女进来,也不抬头,只在桌上敲了敲,示意茶水放下。

侍女温顺地放下茶水。

南弦雨端起茶,喝了一口,发现侍女还在,于是有些不悦:“还站着干什么?新来的吗,怎么不懂点规矩……”

“南家主。”

却听那侍女诡异一笑,忽然开口,“既然事情已成,你的尾款也该付了吧?”

娇滴滴的女人,口中吐出的,却是个粗豪汉子的声音。南弦雨吓了一跳,口中茶水“噗”的一声,便喷了出来。

“是你……千面鬼狐?!” 2k阅读网

103 各飚演技

南弦雨显然认识来人。

千面鬼狐,天机阁杀手榜上排名第十的杀手。

也是唯一一个,以不到神通境的修为,挤入杀手榜前十的怪胎。

他的千变万化之术,能完美地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从外貌到气息,都别无二致,叫人看不出区别。

猝不及防之下的偷袭,让他在刺杀中无往而不利。

他最得意的一次战绩,就是在一连串的变装和设计之下,成功刺杀了一名神通境的强者,并且全身而退。

也正是在此以后,他成了名满天下的十大杀手之一。

与其他杀手不同,千面鬼狐除了杀人,还会接点儿别的活——比如这个。

这是他的个人爱好。

乔装行凶,栽赃陷害,然后欣赏那些人被冤屈的悲愤模样,简直有趣极了……

他乐此不疲。

“你……”

南弦雨神色有些紧张,左右环顾,“不是让你别到这里来吗?”

“呵呵,你怕什么?”

千面鬼狐化作的侍女掩嘴一笑,媚态横生,声音也陡然变细,“我的伪装天衣无缝,从未曾失手,绝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最好如此……”

南弦雨皱着眉,压低了声音,“千面鬼狐,我让你乔装成他杀人,可没让你把宣王的儿子也杀了!”

“你害怕了?”

“那可是宣王的儿子……若然事情败露,我和你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南弦雨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你找死就算了,可别拉上我!”

“行了,废话少说。我是来收账的。”

千面鬼狐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又换了一个宛如孩童般的声音,说道,“你的委托已经完成了,那人如今百口莫辩,身败名裂,谁也救不了他。”

南弦雨扔过去一个乾坤袋,千面鬼狐接过,神念往里一探,脸上露出笑容。

“南家主真是大方。你放心,我千面鬼狐出手,从来万无一失。”

“你出去时,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

千面鬼狐“咯咯”笑着,走出门时,又恢复成那个端庄恭谨的侍女,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在南冥饶有兴趣的注视下,她,或者是他端着空盘回到厨房,从另一边出来,已变作一个佝偻的老汉,挑着菜担子,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老汉挑着菜走入一条小巷,从后门进了怡红阁。

接着变化成一个眼窝深陷的富家公子,在莺莺燕燕的环绕下从正门步出,大摇大摆地上了一顶轿子,被抬到一处宅院。

然后,趁着四下无人,他跳入院中的枯井,施展地遁之术,逃之夭夭。

“这家伙演技不错。”

南冥寻思着,是不是找机会把他吃了,补充一下精神食粮。

书房中,南弦雨看着千面鬼狐的身影离开,一脸惊魂顿时消失不见,两眼一眯,露出阴沉的笑意来。

“凌霄剑……好大的名头,但又如何?我虽然没了系统,但前世的眼界和格局还在,区区一个土著,又怎么斗得过我!”

只是略施小计,就让他翻不了身。

不过,千面鬼狐竟敢把主意打到宣王的头上,这倒是南弦雨没料到的。

他并不傻,宣王死了儿子,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会迁怒整个南家,连自己也不能幸免。

所以,要想个办法,把南家摘出去。

他取出一枚传讯玉符,秘密吩咐了几句,便开始闭目养神。

夜正深时。

南家大院忽然传出一声惨叫,众人纷纷惊醒,跑去查看。

只见一名老者倒在血泊中,剑伤贯穿胸背,面容扭曲,双目圆睁,似乎临死前看见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叔祖!”

南弦雨惊愕地叫了一声,将尸体扶起,脸上露出哀恸之色。

这是南家一位德高望重的族老,此刻惨死在府邸中,引起了极大的悲伤和愤怒。

这一夜,南家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寻找凶手,然而一无所获。

次日清晨。

“嘭!!”

南家的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黑压压的官兵鱼贯而入,将整个府邸包围起来,四面的高处隐约露出一排排弩箭,寒光凛然,杀气腾腾。

一群披麻戴孝,跪在灵堂中的南家子弟,愕然回头。

却见宣王在众人的簇拥下,迈着重重的步子走了进来,进门后二话不说,大手一挥。

“全抓起来!”

“且慢!”

南弦雨急忙站起,把眼眶擦红,“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我南家所犯何事……”

“窝藏邪魔,同罪处之!”

“邪魔?什么邪魔……谁是邪魔?”

所有南家人顿时面面相觑,也有人若有所思。

“王爷,我等昨夜痛失至亲,料是那杀人邪魔所为,如今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又怎么会将其窝藏?!”南弦雨一脸悲愤地陈言。

“怎么,你们也死人了?”

宣王眉头一拧,显然有些怀疑,“本王收到情报,那白发红剑的邪魔,就窝藏在你南家府中!”

“白发……”

南弦雨似乎一惊,眼神闪烁,往后院看了一眼,然后喃喃自语,“难道是他?!”

后院的湖中,南冥斜躺在水上,手中拿着酒囊,往口中灌了一口。

这不知道酿了多少年的酒,滴落湖水中,顿时一湖的鱼都翻着白肚,浮了上来。

却是醉死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震得水面泛起波澜。

他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浩浩荡荡的蝼蚁把自己包围起来,心情格外愉快。

——这就是被人陷害的感觉?

宣王上前一步,但立刻被人拦住。

一名神通境修士挡在他的身前,摇摇头:“王爷小心点,此人实力深不可测,不能接近!”

“就是他杀了本王的爱儿?”

宣王双目发红,怒不可歇,“把他拿下,本王要将他千刀万剐!”

话音刚落,立刻有十名死士从暗处蹿出,一张大网直盖湖中的南冥。

南冥的身影却倏然一沉,没入湖水中。

死士毫不犹豫地跟着入水,然而下一刻,他们便如同鱼儿般翻着肚皮浮起。

显然是不胜酒力……死了。

就在众人惊诧莫名之时,湖中飞出一道妖红剑光,南冥脚踏离恨,凌空而起。

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

“你们是谁?”

他剑眉一挑,仿佛极是疑惑,又流露出一丝漠然的不屑。

104 错怪

“好一个魔道妖人,以为装作不认得本王,就可蒙混过去吗?”

宣王双目圆瞪,气得咬牙,“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本王要将你千刀万剐,不死不休!”

“杀子之仇?”

南冥微微一愣,旋即皱眉,“我杀过那么多人……哪个是你儿子?”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

“……给本王杀了他!不留活口!”

宣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天上的南冥,似乎还想骂些什么,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南弦雨心中一乐,没想到此人如此配合,这不等于承认了吗?

在场还有些死了家眷弟子的修士,闻言都是怒不可歇,不等宣王的人出手,便纷纷全力杀来。

弓弩手也同时放箭,无数弩箭如雨射至,宛如黑压压的蝗虫。

“嗡!”

仿佛剑器出鞘的嗡鸣,清越高亢,让所有人心神一惊。

南冥站在那里,似乎毫无动作,却有万千剑器虚影从他背后涌出,铺天盖地,比雨点还要繁密。

剑影对上箭雨,瞬间将其摧折殆尽。

其余势不减,怒啸着冲向来袭的众修士,以碾压式的气势,穿破灵罡,斩裂法器,血雨挥洒长空。

“好凶厉的剑招!”

“竟然撑不过一个照面……那人不是一般的神通境,我们一起上!”

“对,与这些邪魔外道,不必讲什么道义!”

更多的人冲了上来,南冥面无表情地看着,忽然幽幽一叹。

他终于伸出了手。

却不是握剑,而是向前一拂,无形的气劲化作了墙,硬生生止住所有人的脚步。

“我不想枉作杀孽……”

众人便听他说道,“你们或许误会了什么。我这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剑下亡魂,皆是蝇营狗苟之辈。

“你们的亲朋,并非死于我的剑下。”

“狡辩!”

人群中,有面红耳赤者越众而出,愤然怒吼,“我那徒儿前夜惨死府中,难道不是你这邪魔所为?”

“不止一人亲眼所见,有白发剑修在夜间出没行凶,那就是你!”

“他还杀了我无辜的妻儿,那孩子还在襁褓中啊!他竟然下得去手……”

“杀了他!”

“杀了他,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不少人纷纷出言声讨,有的声泪俱下,有的义愤填膺。

连原本不愿相信的南家人,听了这些有板有眼的话,也禁不住心旌动摇,眼中疑虑越来越深。

难道……

“不可能!小叔不会做出这种事!”

有声音从南家子弟中传来,是那个名叫南川的少年,“剑由心生,他若是心智不正,怎能发出那样中正堂皇的剑气?别忘了,他可是十年前的凌霄剑,曾经斩妖除魔,拯救万民,嫉恶如仇,刚正不阿……”

他一脸激动,慷慨激昂。

然而话未说尽,就被人打断:“那又如何?”

“他还是十年前的那个人么?”

说话的,是匡天盟的一位副盟主,也是清微派的长老,号为点苍真人的神通境高手,“十年前的凶剑祸乱,已经让他入魔……如今眼前这人,到底是人,还是剑中凶灵,那可不好说!”

“胡说八道!他是剑中的神明,怎会被一把凶剑所控……”

南川仍在反驳。

那点苍真人顿生不悦:“区区小辈,冥顽不灵,何时轮到你在此大放厥词?”

说罢,便是挥出一道掌劲,要给他一个教训。

南冥眸光一动,万千剑影随风而走,拦在点苍真人的掌劲前,将之击溃。

“恃强凌弱,不觉得有失颜面吗?”

他正气凛然地斥责道。

旋即又是一哂,似乎是在自嘲:“既然你们都以为,人是我杀的,那就动手吧。南某不会束手就擒,只恨这剑下冤魂,又要多添几分……”

“好张狂的贼子!让我来会会你!”

点苍真人颜面上挂不住,立刻拍剑而起。

他也是用剑之人,自然体会到对方的剑气凌厉,不可小觑。然而他没想到,人到空中之时,剑却卡在鞘里,嗡鸣颤抖,怎也不愿出来。

它在畏惧。

“出来!”

点苍真人訇然暴喝,猛地将剑拔出。

只听“咔”的一声,那剑竟然只拔出半截,剩下的半截,已然断在鞘中……

他愣愣望着手中的断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直到此时,他还如何不知,对方的剑道修为远胜于己。

这差距如渊如海,甚至自己在其面前,连拔剑都是一种奢望!

他一下子心灰意冷。

什么也没说,便是弃剑而去。

而南冥的眼神,从点苍真人的剑上挪开,又漠然扫向人群。

人群后面,蓦地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连忙回头看去,却见一个匡天盟的修士倒在地上,双目圆睁,胸前出现一个血洞,已是死得不能再死。

“怎么回事,这人是怎么死的?”

“有人在后面偷袭?”

“我什么都没看见……好像突然之间,他就死了!”

宣王定定看了一阵,仿佛恍然大悟般,高声叫道:“是他……是他杀的!本王的儿子就是这么死的,这伤口一般无二,不是他还有谁?”

众人的目光,又齐齐聚集在南冥身上。

看着他们怀疑的眼神,似乎觉得极是好笑,他先是嘴角一动,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其态张狂至极。

但,又莫名地使人感到一丝凄苦。

“莫非你们都觉得,南某能以眼神杀人……也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笑声戛然而止。

一股难言的沉默,弥漫在人群之间。

匡天盟的几名首脑对视一眼,微微摇头,脸上皆有凝重之意。

方才宣王喊出那一嗓子,他们就皱起眉头,心中暗骂蠢货。

那人明明就站在原地没动,也没有半分灵气波动,后面的人怎可能是他杀的?

眼神杀人?

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入圣境的大修士,都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威能。何况,死的那人也不是凡人,而是实打实的灵枢境修士……

“一定是有人趁我等不备,在后方偷袭。”

“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

就在他们开始疑神疑鬼的时候,又有数道流光自远处飞来,那是几个神色紧张的修士,还未接近,便先行传音。

“清微派有弟子死在城中,一剑毙命!”

“泰阳宗的驻地……被人屠了!尸横遍地,无一生还,像是被巨山碾了一般!”

“荡魔军传来急报,尸潮动向有变,似乎要越过此城继续南下……他们挡不住了!”

一连串的坏消息,让众人头脑发懵。

他们渐渐回过味来……

“这是黄泉道的阴谋!”

“他们派人杀死宣王之子,只是为了把我们引回城中!”

“然后在城中胡乱杀人……是为了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好趁着外防空虚,突破荡魔军的防线……”

“我们都中计了!!”

一连串顺理成章的脑补,让所有人都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并且用复杂的目光,看向那个被人冤屈的剑客。

我们都错怪他了? 2k阅读网

105 绞肉

南冥冷冷扫了他们一眼。

并未说话,御剑而起,便化作一道光消失在远方。

“……就这么让他走了?你们怎么不拦住他!”

宣王愣了一下,急忙叫道。

他还没反应过来。

然而,也没有人理会他。

在场的修士都急匆匆离去,或是去应援在黄泉道攻势下岌岌可危的荡魔军,或只是想要早些结束这场令人尴尬的闹剧。

人群逐渐散去。

南弦雨在旁边焦急地看着,却是丝毫没有办法。

“这该死的千面鬼狐,不是说事情万无一失的吗?他在耍我!”

他心中暗骂。

表面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欣慰模样,以免让人发现异常。

许多南家子弟都低下头去,脸上皆有愧色,自己刚才竟然怀疑那人,真是太不应该了。

他们都参悟过试剑壁,并从中获益匪浅,对于那位如剑神般的人物,心存敬仰,甚至,自认是半个弟子。

但是,当他蒙冤受屈的时候,居然只有一人为他说话……

“哼!”

气恼的目光,扫过这些低头不语的人,南川心里升起一丝担忧:“小叔……他负气而去,不知还会回来吗?”

毕竟,若是换了自己,恐怕也会对这个家族失望至极。

但以他温和良善的性子,必不愿对众人多作苛责……便把一切冤屈都自己咽下,就此一走了之,或许是他最可能的选择。

“不行,我得把他找回来!”

少年咬了咬牙,闷头向刚才南冥离开的方向,发足狂奔。

那个方向,正是尸潮汹涌的城外。

在同一时刻,城墙上的荡魔军将士,正浴血奋战,用自己的身躯,拼死阻挡攀上城墙的尸人。

城墙之下,尸人焦黑的躯体堆积如山。一蓬蓬火油瓢泼而下,点燃起冲天大火,滚滚热浪灼得城墙上的人脸颊烫红。

汗水和着血水,顺着盔甲下的眉头滴落,转眼间又被蒸发成烟。

纵然有修士在旁助战,随手一挥,便是大片尸人倒下,但是相对于源源不绝、几乎望不到尽头的尸潮而言,只是杯水车薪。

修士的数量还是太少了。

突然,所有人一起抬头看向天空,只见天际掠过一道耀眼的红芒,宛如流星坠地,落入远处的尸潮中央。

“轰!!”

磅礴的气浪飞快地扩散,犹如洪流肆虐,将方圆百丈的尸潮冲得七零八落。

有修士从天上俯瞰,大地宛如破碎的镜子,被砸出像蛛网般的碎裂纹路。

碎裂的中央,忽地刮起一阵血红色的风暴。

那是剑刃的锋芒。

无穷无尽的尸潮蜂拥而至,迅速填充着每一寸空地。

而那血色的剑刃风暴,却好比一个摧枯拉朽的绞肉机,将它们绞成漫天飞舞的血雨肉糜。

“那是……什么?”

许多人惊愕地喃喃自语。

随着那风暴逐渐往外扩张,风暴中央的人影也逐渐变得清晰。

张狂的白发,如同寒天的飞霜,不染点尘,恣意飞舞在血雨飘摇间。

无人能看清他的脸。

也无人能看清他的剑。

那就像是一道忽明忽现的光,于雷霆乍闪间映亮天穹,忽而又隐没无踪,只留下惊鸿一瞥的震撼。

“是他……是那个人!”

“他在剿杀尸人,速度好快!可是这样全力施为,恐怕很快就会力竭,到时陷落在无穷无尽的尸潮间,即使神通境也有身陨之危!”

“我想,他只是在发泄……想必过不了一会儿,就会冷静下来,回头保命。”

“要去助他吗?”

“先等等,再看一看……”

城墙上的匡天盟修士,一边御敌,一边密切关注着风暴的动向。

这么一等,就等了三个时辰。

“换班了!”

另一批修士走上城墙,换下那些灵力几乎消耗殆尽的同僚。

至于同样筋疲力尽的普通士兵,却没有人可替换,只能靠着修士炼制的补元丹,勉强维持着体力。

而精神上的损耗,却是无法补充的。

所有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

然而,他们只要看一眼远处尸潮中的那道身影,心中又会再次燃起一丝希望。

那身影,似乎已成了一道支柱。只要他不倒下,他们也就不会倒下……

“怎么,他还在继续吗?”

“已经三个时辰了。张真人,让你毫无停歇地全力出手三个时辰,怕是也要坚持不住了吧?”

“若是全力出手,莫说三个时辰,不到一个时辰,我就会力竭……”

城楼望台上,修士们听了他的话,都是哑然不语。

他们都是神通境的修士,深知这一境界的极限,那并不同于入圣太虚,可借天地法则之力。

任是功力再深厚,气息再绵长,敌人再孱弱,如此全力鏖战三个时辰,剑气灵力像不要钱似的挥洒……

也早该力竭而亡了!

“他……还是人吗?”

“他都不知道杀了多少尸人了,整个东部阵地的尸潮密度,明显降低,我们的阵线压力也减少了许多……”

“若是这样的猛人再多几个……剿灭尸潮,怕也不是难事!”

“不能让他死在这里!张真人,卓居士,还有点苍道友……准备一下,若那人露出一丝力竭之象,我等立即前去接应。”

大敌当前,大义为先。

纵然之前有过什么恩怨仇隙,也都可暂放一边,以后再议。

在座都是修行到神通境的正道翘楚,此等心胸与格局,多少还是有的。否则,内部势力纵横交错的匡天盟,早就分崩离析,各走各路了。

而在荡魔军的大营里。

几名将领围聚在沙图前,眉头紧皱,脸色严肃,正在讨论着别的事。

“凌副将,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

“三路拦截的队伍,只有她这队失去音讯。一个时辰前,她便以灵符传讯,说越界的尸人大军已被击溃,准备回返……难道,在途中又生了什么变故?”

“要不,我们遣人过去看看……”

“不可。”

首座的将军摆摆手,“如今在外的人太多,守城的人手已然不足,我只怕中了黄泉道的调虎离山之计……”

其余人听了,均是心中一凛。

知道他说得没错。尸人忽然分兵南下,看似嫌骨头太硬,要放弃这座城池。

然而谁又可知,他们不是要声东击西,趁他们注意力转移之时,派出高手来袭击宣王城?

城门一旦被破,城中百姓便如鱼肉,根本挡不住汹涌如潮的尸人大军。

106 甜点

宣王城外上百里。

有一个萧条破落的村庄。

它仿佛洪水中唯一一片尚未沉没的净土,滚滚而过的尸潮,恰好避开它的存在。

甚至附近的山林,也没有尸人的足迹,仍然郁郁葱葱。

日落时分,橘红的霞光漫过村屋,投下长长的剪影。

山村显得分外空旷,而宁静。

“呼哧……呼哧……”

“救命啊!”

忽然,有人从远处的树林中,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他的衣衫褴褛,不知是被树枝刮破,还是被什么撕扯成这样。

身后原本跟着一群尸人,逐渐变得零星。

不知不觉间,便全部消失不见了。

然而,逃跑的男子并没有发现。

他依旧不要命地跑着,看见下方的村庄,更是迫不及待地从斜坡上滑了下去。

“救命……救命啊!有人吗?救救我……”

他一路跑,一路喊。

不久,便到了村庄之前。

一间屋舍的门,“嘎吱”打开,里面走出两个斗篷遮面的黑袍人。

互看一眼。

“你们……你们是这村子里的人吧?”

那男子喘着粗气,一脸得救了的表情,“能不能给我些水,还有食物?求求你们!山上都是那种怪物,我、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你住在山上?”

“对,我和我娘们一直都住在山上,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怪物,它们竟然吃人!我那娘们……就是给它们吃了,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

男子心有余悸地说着,“说也奇怪,跑到这里以后,那些怪物就都不追了……”

两个黑袍人再次对视一眼。

“你跟我们来吧。”

他们领着男子,来到村庄的更深处,进了一间幽暗宽广的屋舍。

里面只有一个黑袍人,正在以手撑额,闭目养神。

他的黑袍上绣着金边。

“红莲大人,发现了一个漏网之鱼。”另两个黑袍人说道。

“哦。”

红莲司祭睁开眼睛,看着那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而显得愈发惊恐的脸。

然后,随手弹出一道惨绿色的火焰,将其燃烧殆尽,化作一地黑灰。

“这种小事,以后你们自己处理,不要来烦我。”他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两人出去。

却又想起什么,把他们叫住。

“宣王城的神通境修士,还剩多少?”

“回大人,算上匡天盟近日去应援的几人,有二十三个。”

“二十三个啊……还是多了些。”

红莲司祭皱了皱眉,他知道,宣王城中有护城大阵的存在,需要神通境修士为阵眼操控,能发挥极强的威力。

即使他是入圣境,有借用天地法则之能,也不敢轻撄其锋。

否则,他早就亲自杀入城中,将守城军屠尽,为尸潮南下扫平障碍。

再加上,城中至少还有一名入圣境坐镇,只不知是谁……

“我让你们指挥尸人,去围困他们派出的拦截军,他们没派几个神通境去应援吗?

“有二路已经突围,只剩一路……”

黑袍人急忙说道,“这一路领兵的是个女将领,冲动好战,我们轻易将其引入一个峡谷,用尸潮重重包围。”

“没错,除非她置十万士兵的性命于不顾,否则是插翅也难飞!”

红莲司祭冷冷看了他们一眼:“我这里不需要废物。”

“扑通!”

两人猛地跪倒,身体抖如筛糠。

“再加点人手。你俩也亲自过去。”

红莲司祭说着,扔出一只血纹环绕的黑色铃铛,“尸傀统领的御魂铃,我也交给你们,若宣王城的神通境出手,一定要让他们留在那里……否则,你们也就不用回来了!”

“属下领命!”

……

……

残阳如血,燃尽最后一丝光辉。

夜,便如泼墨一样降临,天地间一片漆黑,仿佛只剩下一抹妖异的红,与幽冷的白。

今夜无星,也无月。

唯一的光是剑光,凛冽如月色,光照长夜。

“唰!”

南冥随手一剑斩出,剑光在离手时便化作千万条昂首的血蛇,无声无息地将大片尸潮噬咬一空。

他的步伐闲适,如同饭后散步,顺便做点儿消食的小运动。

而这前赴后继的尸人,就是运动的道具。

消耗一批,又来一批。

他越走越远,渐渐脱离了城头上众人的视线,也脱离了天上巡视的修士的视线——他们已不敢再深入半分。

再往前处,便是黄泉道的据点。

他们只能用复杂的目光,目送着那血色的剑刃风暴渐渐远离,犹如赴死般,消失在敌阵深处……

“咦?”

忽然,南冥感觉到有两道目光,隐藏在浓密的尸潮间,向自己投来充满恶意的注视。

他静下心神,便在无数尸人无意识的嘶吼呢喃中,捕捉到一丝有逻辑的意念。

“他难道不会累吗?已经杀了一个白天了……我们动手吧?”

“或许已是强弩之末,不用我们动手,他自己就会倒下。”

“算了,司祭大人的命令要紧。不要管他,快带着尸傀赶往泪河谷!”

“对,别让那女人跑了……”

这是两个人的神念传音,逐渐远去,消失在风声里。

南冥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

他忽然把剑一扔,双臂一伸,化作黑红血丝交缠的妖魔般的巨爪。

血爪前伸,刹那间延伸至百丈开外,轻轻一挥,便是数不尽的尸人被吸干,连干瘪的皮囊也化成了灰。

彻底的毁尸灭迹。

“别跑呀,小甜点……来陪我玩玩。”

他口中哼着音调诡异的歌谣,将尸潮大片大片地清空。

脚下的步伐似乎未变,但却迅速跨越了巨大的距离,缀在那两个小甜点的身后,仿佛一只即将伸向无辜羔羊的魔爪……

“怎么忽然感觉有些冷……喂,你感觉到了吗?”

“我也有一点。或许是这家伙身上的阴气太重了,瘆人得不行。”

“我想也是……”

两个黑袍人同时扭头看向身后。

那具全身覆盖着漆黑铠甲,只在眼睛的部位露出一条缝的尸傀。

它的步伐僵硬,每一步踏落,沉重如山之倾倒。

背负着的鬼头巨斧,透出阴恻恻的光。

让人不寒而栗。

“叮铃!叮铃!”

其中一名黑袍人摇动手里的铃铛,发出空灵脆响。

那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尸傀,面甲下的眼眸闪过幽幽的绿光,双脚僵硬地一拐,随着御魂铃指引的方向而去。

前方的不远处,便是十万士兵被困的泪河峡谷。

还未走近,风中传来的血腥与腐臭味,已快要让人窒息。

“我们到了……”

一切都很顺利。

等这个任务完成后,就想个办法,调离红莲司祭的麾下吧?

这位司祭大人,脾气实在捉摸不定,在他的手下,整日提心吊胆,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黑袍人心中想道。

107 尸傀

泪河峡谷,两岸都是峭壁,中间幽深,底下空间广阔。

往前只有一个出口,往后也只有一个出口。

此时此刻,前后两端的出口,都被尸潮封堵。十万军士置身其中,犹如瓮中之鳖,进退不得。

幸而豁口狭窄,尸潮与他们的接触面有限,还能勉力抵挡。

但尸人不会疲惫,数量还源源不绝,时间久了,先倒下的必然是活人一方,没有别的可能。

“情况不妙啊!”

“凌副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兵将们已经一天没有休息了,许多人开始体力不支,防线早晚要撑不住的……”

“是啊,传讯不是已经发出去许久了吗?怎么还没有援军?”

几名领军围在一起,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说着。

斩马长刀伫立在地。

凌月瑶双手伫在刀柄上,身体站得笔直,尽管个头不高,却莫名透出一股凛然的霸气,让人不敢小觑。

数年戎马生涯,使她少了几分修行者的不羁之心,多了几分沙场的肃杀之气。

“不会有什么援军了。”

她忽然开口说道。

其他几名领军顿时一惊,急忙道:“凌副将,此话怎讲?”

“黄泉道指挥尸潮,把我们围困在这里,就是等人来救。”

凌月瑶冷冷道,“他们必然有所图谋。这一点,宣王城的人怎会看不穿,若是还派人来救援,那就中了黄泉道的诡计了。”

“……那怎么办,我们就等死吗?”

听闻此言,几名领军顿时六神无主,慌了。

“坚守!”

凌月瑶说道,“邓帅不会放着我们不管,等宣王城危局一破,事情才有转机。”

就在此时。

峡谷上方的悬崖上,两名黑袍人正带着尸傀统领,以及大批尸人来到崖边。

更多的尸人,则被他们驱赶到谷口,将出路堵得严丝密缝,水泄不通。

接下来,便是等待。

——等着有人来自投罗网。

其中一名黑袍人,忽然捅了捅另一名黑袍人:“你觉不觉得,四周好像有些安静?”

“没有,你怎么老是疑神疑鬼的?一会儿说冷,一会儿……”

另一人回头看了一眼,神色顿时一呆。

到嘴边的话,也不由自主地噎在了喉咙里。

只见,身后铺开来密密麻麻的尸潮,犹如被犁掉的草皮一样,正一块块地消失不见。

随之消失的,还有它们的嘶吼与脚步声。

因而才会变得越发安静下来。

“那是什么?”

两人一起愣愣地望着,突然反应过来,“是刚才那个神通境?他一定是来救援的!”

“不能让他过去,把他留下!”

“杀了他!”

黑袍人们对视一眼,觉得对方只有一人,而且鏖战了一天半夜,筋疲力乏;而自己这边,却是两个养精蓄锐的神通境。

很稳。

尸傀统领的实力可怕,甚至能短暂地对抗入圣境的高手,但御魂铃的使用次数有限,不可轻动。

他们决定一起出手,快速将人拿下。

“动手!”

两撇黑影宛如飞蛾扑火般扑了上去,黑色的衣袍在空中猎猎生风,然后……

“唰”的一声,黑红血丝从地面涌出,瞬间将他们刺穿。

从脚底,到头顶,串在了一起。

血沫从嘴角不断地涌出,他们还未死去,嘴巴“嗬嗬”开合,暴突的双眼睁得极大,透露出极度的惊悚和恐惧。

南冥心念一动,把他们扯到跟前,取下腰间的御魂铃。

“叮铃!”

轻轻一摇,便发出空灵的脆响。

看似笨重的尸傀大踏步,“登登登”来到面前,却不是听话的样子,而是目露凶光,猛地一拳砸下!

没有用的……

若非使用正确的方法摇动御魂铃,不但不能驱使尸傀,还会被其视为敌人,不死不休……

黑袍人心中一喜,生出一丝希望。

“啪!”

下一刻,却见南冥轻描淡写的一个弹指,将来势汹汹的尸傀统领弹飞十余丈。

刚刚生出的希望,瞬间化作更彻底的绝望。

“你……你不是神通境……”

黑袍人吐着血,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似乎是在质问,又像是绝望下的哀求。

南冥并不回答。

他只是饶有兴致地又摇了摇铃铛,看着那远处的尸傀像闻见肉味的狗一样,飞身而至。

然后又被拍飞。

再摇,再一次的拍飞……

他终于放弃了:“这东西是怎么玩的?”

方才在远处,明明看见这两人可以用铃铛,控制尸傀的动作。至少,让它好好走路是没问题的。

“我……我不会告诉你的!”

“终有一日……黄泉道将清洗世间,你们这些污秽……都会……”

“哧溜!”

黑红血丝轻轻一吸,将两人变成干瘪的薄饼,连骨头都被融化。

“不说就不说,还蹭那么多台词。”

南冥从他们的脑子里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并且,也知道了两人此行的任务。

他摸摸下巴,觉得……似乎是天赐良机?

不但能洗脱自己身上的“冤名”,还能化身万人敬仰的大英雄,到时振臂一呼,便有无数心存正气的追随者以死效命……

只是想想,都觉得颇为拉风。

“叮铃……叮铃……”

他再次摇动御魂铃,这次使用是正确的方法,先急摇三下,再慢摇一下,然后缓急交替。

尸傀被控制着,似乎有些踌躇,但还是悲壮地跳下了百丈深的峡谷。

接着,他把黑红血丝一收,手臂恢复正常人模样,把地上的各种诡异的痕迹一一销魂,直觉万无一失。

便拔剑一跃,紧随着尸傀跃下深谷。

“轰!!”

尸傀重重落入谷底,砸死了一片士兵,掀起的余波还把周围数十人冲得人仰马翻。

凌月瑶和几名领军正在阵前奋战,却没料到后方忽然生乱,顿时都是一惊。

接着,又见一道红影飞身而下。

“妖魔,休得伤人!!!”

正气凛然的暴喝,经过刻意的放大,滚滚声浪犹如潮水般漫过整条峡谷,震得所有人耳朵发颤。

那红影原来是一把剑。

被白发的剑客握在手中,舞作一片残影,须臾之间,便与那坠落的尸傀战了起来。

108 断后

“锵!”

剑与斧交击,碰撞出泠然的脆响。

趁着众人不觉之际,南冥悄然摇动了御魂铃——随便乱摇的那种,然后就见尸傀目露凶光,狂性大发地冲了上来。

落在其他人眼中,似乎是剑客阻挡它的一剑,挑起了它的怒火。

因而转移注意力,不再屠杀普通的士兵,而是回身,与白发剑客拼死相搏。

“铿!”

又是一记恰到好处的交击,南冥尽可能地放轻力道,以免脆弱的尸傀被自己一剑砍翻,暴露了双方战力根本不在一条线上的事实。

他计划是大战三百个回合,历经“千辛万苦”之后,以险些失去一条手臂的代价,“拼死”将这尸傀缠住……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在第二十三次兵器相碰之后,尸傀的鬼头巨斧忽然“咔”的一声,碎了!

“……”

离恨剑毕竟为天道剑池九大神兵之一,还是以锋锐见长的剑器。

天下间,能够与其相击而不碎的兵器,不多。鬼头巨斧撑了这么多下,已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看来,三百个回合,只能缩短成三十个回合了……

南冥心中遗憾地想道。

尸傀失去了武器,只是愣了愣,继续固执地握着斧柄,大力劈砍而来。

它似乎只会劈砍一个动作。

力道奇大无比,看似笨拙,却速度极快。

横扫之间,带起的劲风竟将周围的士兵躯体撕裂,顿时血雨飞溅,众人纷纷惊恐退避。

“我来助你!”

见其久战不下,凌月瑶从阵前抽身,斩马长刀破空而至,挟着狂暴的气势砸落。

却听“砰”的一声,刀身被尸傀的肩铠震开,斜斜插入峭壁。

——好硬的防御!

她心中一惊,却更被挑起了争胜之意,拔刀就要再上。

南冥瞥了这个女将领一眼,觉着有些眼熟。

微一回忆,原来是云流学宫的“故人”……区区蝼蚁,竟然想抢自己的戏份?

他装作气息不支的样子,跌落在地,暗中摇响御魂铃。

尸傀的动作一窒,旋即转向了凌月瑶。

沉重的斧柄故技重施地一扫,便把只有灵枢境修为的凌月瑶打得吐血倒飞,失去了战斗力。

“呜哇!”

凌月瑶张口喷出一口老血,气息萎靡不振。

红着眼的尸傀仍要再追,却被一道剑光阻拦。南冥侧过脸,眼神比剑光还要冷峻,说道:“不要逞强,这里交给我就好。”

低沉的声音,莫名地让人安心。

凌月瑶有些不甘地爬起,她心脉受损,已提不起力气。

“……是他?!”

她忽然认出南冥的脸。

并想到了十年前暗下决心,要超越此人的誓言……可是,十年过去,差距似乎没有缩小,反而变得更加巨大。

一股失落感油然而生,甚至盖过了死里逃生的喜悦。

这时,又听得那白发剑客道:“外面的尸人已被我斩杀一空,你们先走,我为你们断后!”

凌月瑶顿时听得一愣。

急忙唤来斥候,后者乘鹰而起,在天上盘旋一圈,便回报了喜讯——外围的尸潮果真消失了大片,只剩下围堵在峡谷两端的极少部分。

只要冲出这层围困,就能逃出生天。

她不禁回首看了南冥一眼,心中震惊难以言表。

那数量庞大的尸人,难道竟是他一人一剑,将其消灭殆尽的吗?哪怕站着不动,任人屠戮,恐怕也要杀到手软吧……

危急关头,凌月瑶来不及想那么多。

她吞下疗伤的丹药,勉强恢复几分力气,便回到阵前,指挥兵将冲杀突围。

士气大振的兵将,迅速把谷口的尸人杀尽,一鼓作气地冲出泪河峡谷。

临走前,许多人都不禁往后回望一眼。

那白发剑客仍在与恐怖的尸傀浴血厮杀,只为拖住其追击的脚步,为他们顺利撤退而断后。

直到他们逐渐退出峡谷。

南冥忽然屈指一弹,将上一刻还在“势均力敌地与之拼杀”的尸傀弹飞出去。

砸在崖壁上,半个身躯都陷入了石中,兀自挣扎不休。

“咔!”

它的面甲碎裂,掉落在地。

露出一张让南冥有些眼熟的脸。不过,这张脸上布满了青紫色的青筋,纵横交错,虬结凸起,形容分外可怖。

“这是那个谁……”

他想不起是谁了。

也不在意,随即拿出御魂铃,摇了一摇。

这尸傀便带着峡谷后方剩余的尸人,浩浩荡荡地向逃离的人群追去,撵在他们身后,仿佛驱赶羊群的犬。

他便如牧羊人一样,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步出谷口。

脚下忽然踩到什么,低头一看,是一个还没死透的士兵。

涂满血污的脸上,露出痛苦而祈求的表情,仅剩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裤腿,嘴边一张一合,宛如脱水的鱼。

“你很痛苦……要我帮你解脱?”

他善解人意地点头,一脚踩下,碾碎了士兵的头颅。

前方的大军似乎走得慢了一些,他便又摇动铃铛,驱使尸傀带着尸人往前撵。

如此往复几次,在抛下数千尸体以后,大军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近乎发足狂奔。

“叮……”

南冥再一次摇动御魂铃。

却见铃铛从中裂开一条裂纹,如同不堪重负般,“咔”地碎裂了。

“……这就坏了。”

他惋惜地看了它一眼。

随着御魂铃的破碎,远处的尸傀脚步猛地一顿,宛如石化般站住了。

失去指挥的尸潮,从它身侧汹涌而过,本能地追逐着生人的气息。

它依旧一动不动。

紫青色的血筋在脸上逐渐暴起,形成一个扭曲而痛苦的表情。它抬起僵硬的双臂,缓缓抱住自己的头,似乎在挣扎什么……

“让我来帮帮你吧。”

南冥顺着尸潮走过去,伸出手,一指点在尸傀的额上眉心。

唤醒了它仅存的一丝自我意识……或者说,是执念。

尸傀的眼睛一下子睁大,目光中有了神采。

它似乎很是茫然,但忽然又想起什么,迈动僵硬的脚步,便直朝反方向走去……

越走,越快。

不多时,就消失在尸潮中。

黑夜将尽,黎明将至。

宣王城的城墙已若隐若现,在熹微的晨光中,巍峨伫立。

天亮了。8)

109 剑圣之名

凌月瑶回望一眼,不禁心中怆然。

去时十万整编的大军,如今零零散散,余下不过六七万人。

伤亡竟是近半……

而隔在他们与宣王城之间的,还有浩瀚如海的尸潮。她带着这些残兵败将,想要冲破尸潮,靠近城门,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因此,他们只是远远停下,在原地驻扎。

并派出斥候,飞临城中报信。

瞭望塔上的人早已发现这支残军,并紧急召来了众首脑,商讨决定是否开城门,去接应他们。

“若有十位神通境开路,护着几万人通过尸潮,应不成问题。但是,城中二十三位神通境,有十六位都在阵眼处待命,还有四位各守一方城墙,片刻不得远离。”

“人手实在是不足啊!”

“就不能从阵眼抽调几人?我记得,护城大阵只需十二人发动,剩下的都是候补……”

说话的是个戎装汉子,他名为邓泉,乃是荡魔军的元帅。

“邓帅,我等理解你心忧部下的心情,但这万万不可。”

有匡天盟的主事摇摇头,说道,“若黄泉道的入圣境来袭,护城大阵未能瞬间展开,对方只用一击,城墙就将告破……届时,纵然入圣亲至,也挡不住尸潮肆虐,生灵涂炭。”

众人闻言,都是凝重点头。

反对的意见,逐渐占了上风,在整个宣王城的存亡面前,区区六七万人的残军,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就在他们激烈争论之时,瞭望台上,又传来一声尖锐的长啸。

并非敌袭,而是发现特殊情况的示警。

众人陆续腾空,极目远眺,战场的视线尽头处,出现了一个白发飘扬的身影。

他孑然一身。

犹如受伤的猛虎,行走在环伺的群狼间。

握剑的换成了左手。右臂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耷拉下来,像是被利器所断,伤口深可见骨,仅剩一点骨肉相连。

血滴落,如莲花绽放,绵延成径。

“是那个人……他居然还活着?!”

城楼上顿时有人惊呼,目露不可置信之色。

在那血色的剑刃风暴逐渐远去,消失在尸潮深处的昨夜,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即使没被汹涌的尸潮淹没,也会被黄泉道的高手截杀。

重伤而归,已是出乎意料的结局。

凌月瑶远远凝望着那道人影,看着他一步步走入尸潮中,左手剑一挥,便清出一片空地。

动作轻巧自然,仿佛随意拨开路上的障碍物,或是拂去桌上的微尘。

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城门下,激荡的剑气将尸潮排开,形成一条空旷的大道。原来预计十名神通境才能做到的事情,此刻一人一剑,便已完成。

远处的荡魔军残部策马而起,在凌月瑶的领头下,趁着尸潮还未合拢,冲了过去。

“开、开城门!”

“传邓帅号令,打开城门——”

高大的城门,缓缓向着两边洞开。

城外喧嚣,城里却是一片寂静。

南冥的手仍放在剑柄上,剑尖拖在地上,划出沙沙细响。

他走得不快,然并没有人催促。凌月瑶的残部跟在他身后,也逐渐放慢脚步,没有人试图越过他进城,连风声都变慢,变安静。

终于,最后一个人也走入城中,城门轰然闭合。

“剑圣……”

不知是谁带头叫了一声,人群中骤地爆发出哗然欢呼,“剑圣……剑圣!剑圣!”

“沙场浴血,力破千军!”

“破军剑圣!”

许多人在呼喊,在道旁注视着那位缓缓走过的剑客,向他投去炙热而敬畏的目光。

直到他的身影没入南府的大门。

一个少年“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奔跑着追上了他:“小、小叔……您没事吧?”

望着他的断臂,南川眼中流露出担忧。

南冥看了少年一眼,摇摇头:“无妨。”

“可是……”

“我要闭关一月,无事勿扰。”

说完,便走入房中,闭门。

可是你流了好多血……

南川低头看去。

鲜红的血径在门前戛然而断,浓郁的腥气却依旧萦绕不散,让人难以想象,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真的没问题吗?

“咔嘣。”

无人的静室内,南冥随手将右臂扯下,丢在地上。

这样半断不断地吊着,实在有些碍事。

阴影中的猫儿扑了过来,好奇地围着断臂打转,似乎要伸出爪子摸摸。忽然一柄剑飞来,“嗖”地插在它面前的地上,兀自颤动不已,吓得它爪子缩了回去。

南冥舒服地躺在床上。

伸手把它抓住,像玩泥巴一般,揉捏成各种形状。

神念悄然分出一丝,遁入虚空中,悠然观察着城中的动静,以及南家的风云变幻。

书房中,南弦雨正在不安地来回踱步。

“该死的,那家伙居然活着回来了……实力还这么强,我要怎么和他斗?”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尽管那人从未表露出争权的意图,但是一山不容二虎,家族中出了个自己压不住的人,怎么想都不是滋味。

一夜辗转反侧,百般思虑。

第二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南弦雨便悄然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一路七拐条小巷中,敲开了一扇门扉。

门里探出一个人头,警惕地盯着他:“找谁?”

“我……不、不是你们让我来的吗?”

南弦雨似乎有些紧张,话都说不囫囵,“我有信物。”

他递上一张卷起的纸。

那似乎是卷好塞入令箭中,充当信芯的那种,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门内的人接过看了一眼,脸上露出缓和的笑意:“原来是兄弟,快进来,别让人看见了。”

南弦雨却轻松不起来。

紧抿着唇,仿佛要进入另一个世界般,一脸凝重地走了进去。

里面只是极普通的庭院,砖石小路,种着些花草。

似乎常有人打理,看着长势不错。

“不是说有许多人吗?怎么就你一个?”南弦雨忽然想起什么,急忙问道。

“还没到地方呢。”

领他进来的人摇了摇头,在一间屋门前站定了,“你进去吧,里面有个测试,五十分以上算合格。别误会,这只是用于甄别你的身份……”

他笑了笑,“你该明白,我们这种秘密结社,是绝不能让外人潜入的。”

南弦雨了然地点头。

他知道这人说的“外人”是什么意思,对于这个身份测试,也觉得很有必要。

“看来,这个‘异天盟’还是比较靠谱的……加入他们,没有坏处。”

他心中想道。

不过,当他推门而入,看见放在桌上的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时……

“卧槽?!”

刚刚升起的一丝好感,顿时不翼而飞。8)

110 异天盟

也就是在这一刻。

在这间平平无奇的小黑屋里。

南弦雨再度回想起,那些年被学校、老师和别人家孩子支配的恐惧……

半个时辰后,他推门出来。

两眼无神,腿脚发软,仿佛身体被掏空。

“你们……设置这样的测试,不怕遇上个文盲吗?或者是外国人怎么办?”

“那是极少的情况,我们有准备另外的测试……对了,恭喜你,测试算通过了。”

候在外面的那人,似乎收到什么传讯,笑容变得更加真切,“我叫王晓峰,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地球,是第三代穿越者。很高兴认识你。”

“……等等,什么第三代?”

南弦雨一下子懵了,这穿越者还分代数的?

王晓峰给他解释:“这个世界很早就有穿越者的存在了,按照目前的划分,近千年内出现的穿越者,都称为第三代,包括你我。”

“这么说来,难道还有第一和第二代?”

“当然了,我们异天盟的盟主,就是第一代的鼻祖。”

王晓峰说着一脸自豪,甚至有些崇拜,“那都是不知多少年前穿越的人物了,能活到如今的,实力是难以想象的强大啊!”

南弦雨听了,心情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反而直往下沉。

“嘿,别多想……”

看见他脸上掩饰不住的失落,王晓峰似是见惯不怪,安慰道,“我在加入组织之前,也是和你一样的想法,以为世界上就我一个穿越者,只有我才是主角,别人给我提鞋都不配。

“后来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慢慢地也想通了。

“对于这个世界,我们终究是外来者,是少数的异类。独木难支,若不抱团取暖,又怎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上,更好地活下去呢?”

“……说得也是。”

南弦雨勉强笑笑。

曾经心比天高,突然被打击得体无完肤,他一时间还接受不了。

不过,想想自己现在连系统都没有了……似乎也没什么可挑的,能有个组织投靠,已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王晓峰带着他,穿过一扇暗门,进入密室。

里面有个传送阵,隐蔽在木格下,随着机关扭动,一阵白光闪过,两人的身影消失无踪。

“呜哇”

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心头,南弦雨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王晓峰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只是为了维持“前辈”的面子,忍住了呕吐的冲动。

“不应该啊,这传送阵向来稳定,怎么这次那么难受……”他暗想道。

想起刚才那股天旋地转、连意识都要扭曲的错乱感,他的胃里又泛起恶心,于是急忙打住。

不想了。

一丝心虚的神念从他们身边掠过,不被任何人察觉。

“还好,只是一点意识的话,还是能够通过的……”南冥松了口气。

神念瞬间散开,好奇地观察着这处空间。

这是一个类似秘境的半位面,依附在主世界上,只能通过传送往来,倒是一个不错的藏身之地。

里面的建筑风格,用这个世界的角度看,都比较猎奇。

带着一股异域风情的美感。

南弦雨被王晓峰带到一个大厅。

厅里已有几人,有男有女,或坐或立,看见他们进来,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呦,新人。”

一个翘着二郎腿的红发男人,轻佻地吹了个口哨,“欢迎欢迎,我是吴尘,你可以跟着他们叫我吴爷……”

“得了吧,吴老贼,别把新人带坏了。”

话音未落,旁边立刻有人拆台,还是个女人。

她长发飘飘,穿着淡绿色束腰纱裙,半透明的裙摆,玲珑身材若隐若现,声音也软糯好听,勾得人心中痒痒。

尽管她长得不算好看,南弦雨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还是我来介绍吧,吴尘你认识了,这位是尔晴姐,”王晓峰指了指女人,然后逐一转向其他人,“那位大块头儿是成刚,他旁边的小妹妹叫北蝶,后面的小白脸是张颜……”

“喂喂,谁是小妹妹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男子汉!”

“你再叫我小白脸,我可就翻脸了!”

后面的人连声抗议。

南弦雨默默看着,总觉得这群人的画风都不太对,他们真的靠谱吗?

经过王晓峰的介绍,他算初步混了个脸熟,也知晓异天盟里不止这么些人,只是其他人并不常来这儿,都忙于在各自的地盘打拼。

像那个很拽的“吴爷”,穿越前据说是个混社会的,穿越成一个渔民的儿子,如今是无尽海上的海寇头子,有自己的船队和岛屿,凶威赫赫。

至于其他几人,要么是名门大派的天才弟子,要么是掌控一方的魔道巨擘,连那个看起来颇不靠谱的王晓峰,都在皇洲混有不小的名头。

南弦雨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其中混得最差的一个?

什么南家之主,偏僻之地的一个小家族而已,连个神通境都没有……哦,现在倒是有了,可那分明是个大爷,根本不鸟自己的号令。

再过一阵子,这家主的位置还是不是自己坐,都很难说。

“南兄弟,你忽然决定加入,怕是有什么难处了吧?”

王晓峰拍拍他的肩膀,道,“不妨说出来,或许大家能帮上忙,解决你的麻烦。”

“你们……愿意帮我?”

“只要不过分的忙,都好说。异天盟成立的宗旨,就是穿越者之间守望互助,以后你发展起来了,对我们也有好处。”王晓峰笑道。

南弦雨眼睛一亮。

他没想到,加入组织还有这样的福利。

据他所知,这里头的一圈人,就有包括吴尘在内的三名神通境。若然他们都肯出手,替自己对付那个南冥,岂不是手到擒来?

当下不再犹豫,立刻道出自己的麻烦,请求援手。

“破军剑圣?”

尔晴柳眉轻蹙,“能以剑称圣的,应该都是天下间有名的人物,怎么我从未听说此人。”

“只是些凡人乱起的名号,是近日的事情,还没传扬开去。”

南弦雨急忙解释,“不过,这人有神通境的修为,剑道通神,深不可测,极难对付……”

“行了,你别慌。”

“我们人多势众,那人修为再高,也双拳难敌四手。”

“这就走吧!去一趟那个宣王城,替你铲除了他。区区一个异界土著,敢欺负我们异天盟的人,怕是不想活了……”

众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2k阅读网

111 认命

看着蝼蚁们一本正经地讨论要来找自己的麻烦……

这种感觉,有些微妙的滑稽。

看他们信心满满的样子,似乎对拿下自己很有把握。南冥想了想,虽然很有趣,但为此冒着暴露的风险就不值得了。

他正准备做点儿什么。

外面却传来了一个声音,沉稳而威严:“谁都不能去!”

众人齐齐看去。

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道骨仙风的俊美男子,背负着手,目光漠然地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南弦雨身上。

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这个人我们不要。王晓峰,把他带走。”

他忽然说道。

南弦雨脸色剧变,身体微微颤抖,是气愤,也是强烈的不甘心。

但他并没有勇气开口质问。

因为,从此人一出现起,其他人全都噤若寒蝉,显然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其身上散发的气息之浩瀚,是他生平仅见。寻常神通境给不了他这种如高山仰止的感觉,这人的实力,恐怕在入圣往上……

得罪不起!

倒是王晓峰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韦老大,这是……怎么了?”

“他身上已无半分天道眷顾的气息,印堂发黑,眉心血光闪烁,命不久矣。”

韦姓男子瞥了南弦雨一眼,冷冷说道,“如此身怀大厄之人,收入盟中,徒添麻烦而已。”

“……”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愕然。

南弦雨心中一惊,不知其说的是真是假,正要问个清楚,却见王晓峰对自己连使眼色,示意快走。

他站着不动,王晓峰伸出手来,将他一把拉走。

“王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人是谁啊……”

“你别问了。”

王晓峰却不愿多说,“既然老大说你不能加入,我也没有办法,盟里的事情不能告诉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南弦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扔进了传送阵。

随着白光一闪,他又回到宣王城的小巷庭院中。

望着空荡荡的院落,一股失落和颓丧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去。

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想着那韦姓男子的话,似乎是在暗示自己失去了系统……那,他说自己命不久矣的事情,会不会也是真的?

那是穿越者中的大人物,无冤无仇,似乎没必要骗自己。

他越想越是害怕。

“要不,就认命算了。先保住性命再说,这有名无实的家主,当着提心吊胆,也没什么意思……”

进一步山穷水尽,退一步海阔天空。

当条咸鱼,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南弦雨却不知。

在他离开之后,异天盟的韦姓男子便背着手离开大厅,来到一处亭台。

不一会儿,又有一人到来。

那是个身姿婉约的女人,眉目如画,二人并肩而立,宛如神仙眷侣一般。

“韦立,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算命相术,我怎么不知道?”

“那都是骗他的。”

韦立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不这么说,怎么找理由把他撵走……系统刚才发出示警,那人有些问题,事出突然,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说辞。”

“呵,那家伙可被你骗惨了。还说得头头是道,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

女子掩嘴一笑,笑得花枝乱颤。

韦立却是神色一肃,摇摇头:“异天盟的扩张是要放缓一些了,什么歪瓜裂枣都收进来,只会败坏我们的根基。

“像刚才那种人,作为弱者不懂蛰伏,早晚要夭折。其他人也不怎么样,稍微有点儿实力就到处卖弄,惹来一堆麻烦,还得我帮他们收拾……”

他说着皱了皱眉,“最近,天机阁的猎杀是越来越频繁了。没事的话,还是少出门的好。”

他的话里透露出一丝关心,让女人心中一暖,依偎过去:“你放心,我都懂,不会像他们那么没分寸的。”

韦立搂紧了她。

这世界上的穿越者不少,但能活得像他一样久的,却寥寥无几。

诀窍无他,只因足够低调而已。

不参加无谓的斗争,不惹多余的麻烦,该认怂时就认怂,能屈能伸,才能苟到最后……

……

……

一个月后。

南冥打了个呵欠,起床,把地上的断臂装回身上,神清气爽地“出关”了。

推开门,却见外头的仆从夹道相迎,齐齐躬身行礼:“恭迎剑圣大人出关!”

声音如雷,洪亮有力。

说完抬起头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崇敬之色,眼神火热地看着他。

南冥稍一愣,自己的声望已经刷得那么高了吗?这些人,怎么都好像被洗脑了一样,傻不拉几的。

他一路往外走去,来到演武场上。

正在练武的人们看见他,立刻停下动作,神色肃然起敬,整齐道:“剑圣大人好!”

南冥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们一眼。

然后,他们就像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样,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忽然注意到,场上的试剑壁被围上了精金打造的栏杆,驻守着几名护卫,正在对想要观摩剑痕的南家子弟进行测试。

测试的内容,是一本厚厚的书册,他斜眼一看,封面写着《剑圣语录》……

“第三十六页的内容,你背错了!”

那边传来护卫的声音,高亢激愤,“不能谨记剑圣的教诲,就不配传承他的剑道!你,回去反省吧,下一个!”

护卫挥挥手把人赶走。

正要招呼下一个人,视线却忽然被阴影笼罩,抬头一看,不禁睁大了眼:“剑、剑圣大人?您怎么来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家主吩咐的,您留下的遗泽,不应被心怀不敬者玷污……”

“给我看看。”

南冥要过来一本《剑圣语录》,翻了几页,眼角便是一抽。

——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这时候,他发现人群外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探头探脑。

是自己的便宜堂弟。

所以说,这些东西都是这家伙弄出来的?

他走过去,人群瞬间散开,只剩下南弦雨站在面前,神情有些扭捏,似乎还不太熟练地讨好道:“大哥……”

“以后,少弄这些虚礼。”

南冥冷淡地斜了他一眼,拂袖便走。

南弦雨顿时心里一声“咯噔”,暗道糟糕,这是马屁拍到马腿儿上了?

112 盗剑

“剑圣大人!”

翌日,南冥的房门被敲响,有下人恭敬来报,“宣王府派人送来一份厚礼,说是为之前的误会道歉,还有些事情,想与大人相谈。”

“不见。”

“荡魔军的邓元帅递来请帖,邀您参加三日后的私宴,您……”

“不去。”

“清微派的大弟子萧羽生来访,请求观摩试剑壁……”

“让他自己去看,不必问我。”

“……知道了。”

下人匆匆离去。

路过一个拐角时,衣衫被人扯住,愕然一看,急忙行礼:“家主……”

“嘘!”

南弦雨示意噤声,把他拉远一点,才问道,“怎么样,他又都拒绝了?”

“是的。剑圣大人不同流俗,对名利不屑一顾,令小的敬佩不已……”那下人目露敬仰之色。

南弦雨听了,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这人倒是两袖清风了,可谁都不给面子,不知要得罪多少大人物。尤其就在不久前,他还信誓旦旦地对宣王的来使说,一定想办法让剑圣见其一面。

如今礼也收了,奉承也听了,承诺的事情却没了踪影……

“不行,得想办法。”

这些日子,仰仗着“破军剑圣”的名声,南家的大门都快被人踏破。他这个家主也收了不少好处,很是享受了一把众星捧月、炙手可热的感觉,飘飘然不可自已,远比过去还要风光。

他恨不得把南冥这尊大神供起来,任人瞻仰,然后他就负责收门票。

便宜堂弟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南冥懒得知道。

桌上的拜帖,已摞成厚厚一叠。

他随手拿起一张,饶有兴致地翻看,感觉很是有趣。这些人冲着自己的名头而来,不是想招自己当客卿,就是想拜师,还有连面都没见过,就要把女儿嫁给自己的……

不知不觉中,作为一个凡人的自己,也算是功成名就了。

“嗯,要稳住。”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

这才刚刚开始,不能膨胀。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万一不小心暴露了,就前功尽弃。

“咦?”

忽然,南冥翻到一张与众不同的帖子,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道:

“妾闻君有神兵利器,剑池所出,断金裂石,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至令妾空手归也。”

落款是空的。

南冥眨了眨眼,如果他没看错,这是有人想来偷自己的剑?

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心中升起一丝期待,为了配合这个人,还特意把离恨剑放在房间最显眼的地方,自己则躺到床上,装作睡着。

静静等待。

等着,等着……到了子夜之时,他真的睡着了。

月光被云层笼住,倏然转暗的夜色下,一抹艳丽的红影宛如鬼魅般,从天上飘然而至。

玉足一点,便飘入了房间。

她先看见桌上的离恨剑,直接将其取走,又看见床上熟睡的人,面纱下的秀眉皱了皱,似乎没想到如此顺利,有些疑神疑鬼。

不知道为什么,她无声无息来到床前,盯着那人看了一眼。

皓白掌心中,闪过一截匕首的寒光。

正在犹豫不决时,南冥忽然翻了个身,手臂无意识地一拍,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地上出现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纹。

隐约有一丝红光和热浪冒出,似乎,穿透了某些不得了的东西。

“咕嘟。”

红衣女贼咽了口唾沫,看着这条距离自己脚尖仅三寸的裂纹,小心翼翼,缓缓退后。

而这时,感受到紧张和恐惧情绪的南冥,却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

他冷冷问道。

女贼见势不妙,转身就逃。这时手中的离恨剑一颤,猛然脱手,闪电般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顿时不敢动了。

趁着她背过身去,南冥瞥了一眼地上还在缓缓扩大的裂纹,赶紧处理了它。

然后,便若无其事般走过去,一把扼住了女贼的喉咙:“为什么要偷我的剑?”

“我、我……”

女贼脸色发紫,说不出话来。

南冥轻轻一甩,把她扔到地上,剑尖抵着她的下巴,迫使其抬起脸来:“说。”

“剑圣饶命,小女子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现已知道错了,还请您大发慈悲,饶过我这一次吧!”

红衣女贼摘下面纱,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明眸皓齿,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她解释,自己从小被送入点金门,是盗圣的手下。

按照门规,想要脱离门派,也就是出师,必须偷得一件世间罕见的宝物,献给盗圣,换取自由之身。

“……盗圣看上了我的姿色,我却不愿委身于他,为求自保,只好出此下策。听闻剑圣素来心慈,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与小女子计较。”

南冥想了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吉祥。”

“刚才是哪只手偷的剑?”

“……”

似乎猜到他要做什么,女贼身体一颤,害怕地后退一步。

却见“唰”的一道剑光闪过,自己的左臂掉落下来,而下一刻,剧痛才传入脑海,让她忍不住发出痛呼:“啊!”

“你走吧,我不与你计较。”

红衣女贼露出痛苦而幽怨的表情,咬着牙,似乎要说什么,却忽然昏倒在地。

南冥上去拍了拍她的脸,没有反应。

他的眼睛却倏然眯了起来……

“心跳、呼吸都正常,然而情绪却极为紧张,丝毫没有放缓——她在装昏。”

心中这么想着,同时更感到有趣。

这人的目的,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她处心积虑,似乎只是为了接近自己?

按照自己的人设,面对一个重伤昏迷的女子,哪怕其有错在先,也不会坐视不理。

如此一来,她就有理由留在了自己身边。

——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想了想,治伤这种事情自己不会,南冥喊来几个下人,让他们把这女人抬走,送去医治。

然后不出所料,她伤好以后,就赖在南家不走了。

隔三差五,就跑到南冥的房门前,像下人一样端茶递水。或在深夜时分,忽然弹起凄楚的曲子,琴音袅袅,全飘入他的耳中。

有时,还故意在他面前走过,露出黯然神伤的表情。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南冥终于若有所悟:这女人的种种奇怪举动,莫非是想引起自己的恻隐之心,让人心生爱怜?

可这种情绪,自己没有啊……

113 忘川

“如意,你真的要进去吗?”

白无道站在黑雾弥漫的秘境入口,还想进行最后一次的劝说,“忘川秘境的凶险,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为了杀一个人,冒这样大的风险,不值得……”

“我有必须杀他的理由。”

低沉的女声幽幽传来,一抹冷魅的红影,在雾中若隐若现,“而且,也唯有这个办法,才有机会杀掉他。”

“……早知他会成为你的心魔,挥之不去,当年我就该下狠手,将其扼杀。”

白无道叹了口气。

郭如意默然。

她无法对白无道解释,自己为何对南冥恨之入骨,因为,这不可避免地牵扯到自己重生的隐秘。

既然不能放下仇恨,就唯有手刃仇人,才能祛除内心的执念。

忘川秘境可以使一个人忘却自我,宛如入梦般,沉浸在编织出的幻境里。

但是,时间久了,自我意识就会慢慢被磨灭,真正地变成另一个人,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自己。

“八年前,我借忘川之力,沉沦幻梦,忘却执念,也因此突破到了神通境。”

她闭上眼,在心底喃喃自语,“可是,暂时的忘却,不过是自欺欺人……唯有他死了,才能真正消去我心头之恨。”

可是,想要杀死那人,又谈何容易?

他气候已成,实力深不可测,气运更是如得天道之眷,寻常的刺杀难以得手。唯有一把足够锋利的刀,才能杀他。

只有她自己能成为这把刀。

再入忘川,忘却自己的身份,忘却自己的修为,也忘却自己的执念……如此一来,她就能不露出一丝仇恨和杀意,彻底地改头换面,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去接近他。

他既已失忆,只要稍作易容,就不会引起警觉。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要取得他的信任,在关键时刻,递出致命的一刀……他必死无疑!

“我去了。”

郭如意往前踏出一步,身影消失在黑雾里。

她的声音也在朦胧中渐行渐远,“师尊,接下来的事情,请您安排。五日后,我会变成另一个人出来。她的名字,就叫做……

“吉祥。”

……

……

“吉祥姐,吉祥姐?”

肩膀被人轻轻摇动,耳边传来少女清脆的嗓音。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简陋的柴房,和一个扎着麻花双辫、鼻头上雀斑点点的女孩儿,正对自己绽开笑脸。

女孩儿穿着下仆的衣服,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看着有些傻。

“小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都快午时了。吉祥姐,你不是说要给剑圣大人送羹汤吗?再不去,可就赶不上饭点了!”

“唔……”

吉祥挣扎着坐起,她只有一只手,因而有些费力。

她又做梦了。

或者说那并不是梦,只是梦中的那个女人,借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接近那个男人,取得他的信任,在关键时刻,给他致命一刀。

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

“小春,让我来吧。”

吉祥接过女孩儿手中的柴枝,一根根仔细地往炉火里添。锅里炖着汤,不一会儿便香飘满堂。

她舀出一碗来,端上托盘。

“吉祥姐,你们修行者真厉害,一只手也能这么灵活有力,不像我,笨手笨脚的,总是打破盘子,被总管骂……”

小春趴在桌沿上,眼里有一丝羡慕。

吉祥的动作微微一顿,女孩儿顿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吐了吐舌头,眼睛一转,又道,“依我说,剑圣大人也太狠心了。你对他那么好,他都好像不知道,他的心呀,一定是石头做的……”

“人小鬼大,乱说些什么?”

吉祥端起羹汤便往外走去,不搭理这个小鬼。

汤里没有下毒。

这种低劣的手法,在平常是没有用的,只会打草惊蛇。更重要的问题是,那个人从未沾过自己送上的每一样东西,甚至,连门口都不让进去。

但她并未气馁,只是一如既往地做着同样的事情。

站在房门前,却没有敲门。

不是因为没有手,而是她知道,里面的人已经发现自己的到来,敲门只是多此一举。

他居住的院子,地处偏僻,环境清幽,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

如此想来,他定然是个喜静之人,不喜欢被人打扰。

“进来。”

就在吉祥以为,这次又要无功而返时,门内却破天荒地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让她感觉如坠梦中。

门无风自开,她定下心神,婷婷袅袅地步入房中。

房中,那轩朗的男子盘膝坐在案边,正捧着一本书在看。

如飞霜般的白发,疏狂地束在身后,衬得他整个人像远山上的雪峰,孤高而不可接近。

越是向前,便越有一种临近深渊的感觉。

吉祥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停在五尺外,静立不动。

“放下。”

南冥用手指轻叩案台,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分说的命令意味。

吉祥依言照做,并趁着俯身的机会,好奇地想要窥视他看的什么书。但是,这时恰好翻过一页,她什么都没看清。

气氛陷入一阵沉默的尴尬。

她站在那里,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又不敢说。

欲言又止的纠结,在脸上晕开成一片淡淡的绯红,仿佛春日里的桃花,含苞待放,羞怯得让人心生怜意。

“你怎么还不走?”

淡淡的声音传入吉祥的耳中,她的脸上红晕褪去,变成窘迫的苍白:“我……我这就出去!”

南冥的目光仍未离开手中书,他又翻了一页:“我是说,你怎么还不离开这里?”

这里,指的就是南家了。

吉祥微微一愣,轻咬着唇,嗫嚅道:“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点金门规矩森严,对我们这些门人都很苛刻。这次任务不成,回去以后,盗圣不会放过我的,更何况,我已成了半个废人……”

她说着,露出一丝害怕的神色,摇摇头,哀求道,“剑圣大人,我愿改邪归正,终生侍奉您的左右,做牛做马都可以……只求您,不要赶我走。”

“你不恨我?”

南冥终于抬头,看着她,目光中有些探究的意味。

114 苦肉计

“不恨……不敢恨。”

南冥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个心怀鬼胎的女人,柔柔弱弱,仿佛被彻底折服的顺从样子。

剪水双瞳中,又泛起一丝黯然,顾盼间,流露出让人疼惜的委屈。

就是那种……

明知是她做错了,但若对上那双眼睛,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自责,并情不自禁在心中反思,是不是自己做的太过分了……

可惜,她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人。

而是一个从不知道“怜悯”和“自责”为何物的存在。这一番动人心魄的演绎,注定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南冥从理性的角度,分析了一下,自己此时应有的反应:“我不缺下人,也不想留你在身边。”

吉祥没有说话,只是咬唇,一脸凄然之色。

“你可以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不再回你的门派。”南冥又给她出了个主意。

“……好,我走。”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展露笑颜,弯起的眼眸,掩住了几分雾气般的朦胧,“谢剑圣大人收留之恩,您请保重。”

说完,她便缓缓转身,一步一步地远离。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她顿时眼眸一亮,满怀希冀地回头。

却见南冥指了指案上的空碗,道:“喝完了,顺便拿出去吧。”

“……”

吉祥一脸幽怨地过去,端起托盘。

转过身时,已成了咬牙切齿的表情——这人的心,莫非真是石头做的?

自己都演成这样了,他竟然毫不愧疚,也没有挽留之意?

看来,不用一点苦肉计,是不行的了……

她心中一狠,悄然咬碎了事先藏在牙中的一粒丹药,药力流经心脉,灌入四肢百骸,让她瞬间变得脸色青紫,冷如冰霜。

“啪!”

手里的托盘一下子掉在地上,她的人也往后摔倒,跌落入南冥怀中。

柔若无骨,入手冰凉。

南冥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书,装模作样地探手到她额上。

“你怎么了?”

“我……这是盗圣为了控制我们……逼我服下的寒毒……发作了!”

吉祥的唇毫无血色,瑟瑟地抖动着,不一会儿,眼睑都挂满了霜雾,“谢……剑圣关心,此毒不碍性命,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那盗圣,竟然如此狠毒,逼迫你服下这种毒药?”

南冥的脸色冷了下来,眼神透出一丝煞气,沉声问道,“有解药吗?”

“解药……都在盗圣……那老贼手里,他每半年给我们一次……然后……又重新逼我们服毒……”

吉祥凄然一笑,“我这半年,都没有回去过了。”

南冥沉默下来。

他觉得,这时候不说话,才更能表达出自己复杂的心绪。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点金门,在哪里?”

“你找不到的……点金门没有驻地,居无定所……平时我们都是通过暗号联络……”

吉祥艰难地摇了摇头,抖抖索索地说道,“只有……只有盗圣能找到我们……我们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其他人……在哪里……”

之所以选择这个门派,作为身份的掩护,正是因为这一点。

点金门是真实存在的,盗圣也确有此人。而且,盗圣手下的人,只有代号,没有名字。纵然被人查起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发现破绽,除非找到神出鬼没的盗圣,当场对质。

南冥皱了皱眉,露出一脸“这事儿很棘手”的表情,似乎陷入了为难中。

半个时辰,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吉祥脸上的惨白褪去,身体也不再那么冰凉,却是渐渐变得火热起来。

寒热交替之间,她全身渗出大量的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如刀削的玉肩,娇媚的锁骨,白皙修长的双腿,在朦胧中若隐若现。

她的脸色蹿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羞赧道:“这、这是寒毒的后遗症……”

说着,稍微恢复了些力气,就挣扎着起来。

南冥很配合地扶住了她,指尖似乎不经意间划过某处柔软,又闪电般缩开。他微微偏过头去,目光游离,斜视着地面:“你这寒毒,还会经常发作么?”

声音明显变得温和了些许。

吉祥的唇角微微上翘,眼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小样,就不信你不上钩!

抬起头来时,却是一副凝眉的神色,摇了摇头:“不经常,也就一个月发作一次,每次不到一个时辰……我没事的,剑圣大人不用担心。”

“就没有别的解毒办法了吗?”

吉祥黯然地摇摇头。

就算有,她也不会说的……

南冥又坐了下去,拿起刚才一直在看的书。只是,这一次他似乎再也无法静下心来,胡乱地翻了几页,便随手放在一边。

吉祥偷眼望去,见他的眉头皱起,眼眸中透出思量。

良久。

他轻轻地舒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你出去吧。”

“剑圣大人……”

“你的寒毒刚刚发作,让下人给你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南冥的声音转冷,显出一副“虽然暂时不忍心赶你走,但还是不怎么待见”的语气。

这却听得吉祥心中大喜。

——苦肉计成功了?

果然,只要是个男人,就没有能看着一个柔弱的美女遭受苦难,而无动于衷的。她对自己的表现很有信心,哪怕真是铁石铸成的心肠,也能把它融化下来。

她心情欣快地退了出去。

冰山总是需要时间去融化的,她不奢望一蹴而就。能在那人心中埋下一缕情丝,已是成功了一半,她会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去捕获他的心……

门关上后。

南冥脸上的表情迅速抚平,心中毫无波澜。

他打了个呵欠,又重新捧起刚才一直在看的书,翻到自己要看的那一页,随意记在心中。

——“论感情戏中的心理表现”。

“总觉得还缺点儿什么……”

他摸了摸下巴,忽然想起不久前在南弦雨房间看到的,那个叫“千面鬼狐”的实力派。

连扮作女人,都是惟妙惟肖。

若是吃了他的话,自己的演技,会不会更上一层楼?

115 食材

荒山,破庙,夜雨。

月黑风高。

粒粒如黄豆般大的暴雨,在冷风中急坠而下,把山路变成一片泥泞。

哗啦哗啦……

雨水打在破庙的瓦片上,敲出密集如鼓点的噪响,并顺着缝隙漏下,很快在地上汇聚成一条小溪。

外面传来几声“簌簌”的轻响,似乎有身影在雨中掠过。

“轰隆!”

雷鸣声响,夜空中划过一道刺眼的电光,刹那间照亮了几名修士的身影。

他们从破庙旁急匆匆掠过,片刻后,又急匆匆地折返。

互相对视一眼,便都不约而同地追入庙中。

“咦?”

没人。

破庙的内堂一览无余,只有一尊泥塑的神像茕然独立,下方是覆满灰尘的神龛。看样子是凡人供奉的山神,但已经荒废了许久。

“……他不在这里。继续追!”

“哼!”

几名修士来去匆匆,临走前,还发泄般往神像上劈了一记。

神像轰然倒下。

过了一会儿,雨声停寂,风也消歇。

离开的修士们没再回来。

滴答,滴答……

血从神像的裂痕里渗出,缓慢地滴在地上,汇入雨水的溪流中,将其染成了淡淡的红。

忽然,神像“咔”一声开裂,表层的泥塑像沙尘一样碎落,露出一个活生生的人身来。

“吓死老娘了!”

那人如一只灵活的猴子,瞬间从地上弹起,“不行,得让红叶商行那妞儿加钱,这次差点儿就栽了,至少这疗伤灵药得让她出!”

这是一个妙龄少女的声音,如莺啼般清脆,然而“她”的脸庞,却是个黝黑的男子,胡子拉碴,面容木讷。

凌乱的头发披散在两侧,像泥塑般糊成一团。

“加钱的事往后再说,现在回去是自投罗网,刚才那几个家伙可能还没走远呢,赶紧找个地儿藏身,才是正理。”

黝黑男子的嘴唇翕动,瓮声瓮气,却是粗豪的汉子声音。

下一刻,他的嘴巴没动,刚才的女声从后面传来:“哟呵,你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离了这破庙,还有谁能认出我们不成?”

“小心驶得万年船。”

“算了算了,趁这会儿没人,快让我露个脸,喘口气儿……”

黝黑男子撩起头发。

露出后脑勺上一张娇艳的女人脸庞。

他的头上,竟是有着一前一后,两张脸!

在这深夜的荒山上,无人的破庙中,出现如此诡谲的一幕,让人不禁心生悚然……

少有人知道,“千面鬼狐”其实指的是两个人。

他是个一体双魂的畸形儿,男性的灵魂是千面,女性的灵魂是鬼狐。双魂共用一个身体,从灵到肉都结合在一起,无法分离。

所修炼的“众生幻相”和“万物化生”大法,让其形态在众生万物中自由变换,可男可女,亦人亦兽,哪怕伪装成泥塑的神像,也是天衣无缝。

随着鬼狐的脸露出,身体一阵收缩变化,转眼成了窈窕的女人模样。

再伸手一抹,便是连衣衫都换了一套。

她掏出一面镜子,就坐在神龛上,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修饰自己的妆容。

只消片刻,凌乱的头发已被梳成风雅的云鬓,她再插上一支金翎碧玉簪,便满意地端详起来。

突然……

鬼狐的瞳孔一缩,她发现镜子里自己的脸逐渐模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诡异的白面具。

空洞的眼窝下,画着两撇宛如泪痕般的血纹,正幽幽地盯着自己。

“……啊!!!”

她吓得猛地扔掉镜子,尖声叫了起来。

“嘿,你鬼叫什么?”

千面的声音疑惑地传来。

这时,镜子落地,摔成无数晶莹的碎片。

在鬼狐惊恐的注视下,每一块碎片都出现了一个黑斗篷、白面具的诡异影子,并发出“桀桀”的笑声。

它倏然从镜中冒出,漆黑的斗篷一扬,便如夜空般将千面鬼狐裹了进去。

然后化作青烟,钻回了镜里。

漆黑,无声。

仿佛行走在无尽头的甬道中,无上无下,无左无右,失去了所有的感官。

千面鬼狐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许一个纪元,或只是短短一刹。在这里,时间似也失去了意义,变得只是心理上的一种感觉。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是否活着。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醒醒,不要睡着了。”

千面鬼狐猛地惊醒过来。

却看不见任何人影。

“你是谁?!”

男女混音不约而同地问道。

但是,那声音并不回答,只是自顾自说道:“在时空的罅隙间失去意识,就再也醒不来了。”

醒不来?

也就是说……会死?

千面鬼狐打了个冷战,心中涌起恐惧,急忙问道:“喂,你到底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是被它抓来的吗?”

“我们要怎么才能出去?!”

“别着急,很快就到了。”

随着温和的声音落下,不远处出现一团亮光。

仿佛溺水的人呼吸到了空气,迷糊的意识变得清醒起来,只是还有些头重脚轻,眼前的景象犹如笼上了一层烟雾,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千面鬼狐揉了揉眼睛。

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有一张案台,台上放着一面铜镜。

看到镜子,他下意识地惊退,心跳狂乱。

这时,温和的声音传来,似含有几分不悦:“玄元子,你吓到他了。”

“大佬,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太不经吓了……”

铜镜里冒出一个白面具,五官扭曲成一副委屈模样。

玄元子确实挺委屈的,为了把大佬的食材从遥远的地方运送过来,还要保持新鲜,他可真是操碎了心。

到头来,却得不到大佬的一句称赞。

它宛如幽怨的小媳妇般,在南冥的脑后飘来荡去,像要以此唤醒他的良心……

“原来有一半是个女人,难怪演得那么像。”

南冥的声音里有一丝失望。

如此一来,这个食材的营养未免打了个折扣,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功效卓著。

玄元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勺子,邀功般递到南冥手上:“大佬,您要用勺子挖着吃吗?”

“不用。”

南冥面无表情地看了它一眼,转过脸去,手上黑红血丝蹿出,瞬间洞穿千面鬼狐的脑勺。

“哧溜!”

吃完了。

千面鬼狐一生的记忆,顿时了然于心。

这倒也是个身世悲惨的可怜人,生而畸形,被当做妖孽抛弃,从小混迹市井,几乎什么都干过,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人生百态尝尽,因而才能演绎得栩栩如生。

“果然,光看书是不行的,没有实践的支撑,理论只是空中楼阁……”

他满意地舔了舔唇,似乎意犹未尽。

116 对手

嗒,嗒,嗒……

光脚踩在水面上的声音。

明亮的天空下,湖水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天上的云。

也倒映出她的影子。

“你干得不错。”

水中的倒影说道,“和我想的一样,若只是装作寻常的落难女子,碰巧被他遇上,只会让他生疑。唯有这种出其不意的接近,才会让他放下戒心,不怀疑你的身份。”

“他还没彻底信任我。”

“没关系,能够留在他身边,就是成功的开始。”

倒影的语气里有一丝赞赏,又仿佛是自矜,“断了一臂也没什么,有的是办法恢复。苦肉计,会让他觉得,留下你是他自己的决定……他是个多疑的人,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多疑……吗?

水上的红影微微一愣,似乎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并没有反驳。

便听水下的影子继续说道:“接下来,你要让他习惯你的存在,至少不再排斥。男人都是好色的动物,尤其是他那种人,表面上道貌岸然、不近女色,暗地里不知有多龌龊……”

她似乎想起什么,水影一阵扭曲,显露出厌恶的表情来。

“……你记住,他心里对你一定是有**的。只要稍作引诱,就能撕下他的面具。你要让他动心,但不能让他真的占去了便宜,要让他觉得,你已经是他的人,不必急于一时。”

“……是。”

水上的红影轻声应道。

只是心中不免想道,对方口中的那人,与自己所见到的,似乎有哪里不同……不过,她并没有想太多。

毕竟,她存在的意义不包括思考,只是执行。

执行完这个任务……

就可以消失了。

水镜倏然开始震荡,扭曲成一片旋转的光影。

梦境破碎。

吉祥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又是一阵头痛欲裂。

鹅黄色的帐幔垂落在床沿,珠帘被风吹动,发出宛如风铃般清脆的响声。

她穿上亵衣亵裤,用一只手撑起身体,爬下了床。

台上的香炉袅袅生烟,是极名贵的幽兰香,被不知哪个下人讨好地点上。桌上的茶盏已凉,但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吩咐,就会有许多热气腾腾的茶点奉上,精致丰盛,让人目不暇接。

这种待遇,与之前窝在柴房的时候,完全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只因那人随口的一句吩咐。

整个南家上下,就都随着他的态度而行。

这让吉祥感觉分外滑稽,自己仿佛他的一只宠物,得了几分欢心,就被好吃好喝地圈养起来,许多人都来服侍自己。

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若不能接近那人身边,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换好衣服,抱起一把古朴的琴,便去了后山上的凉亭。

这些日子过去,她早已摸清那人的作息规律,比如清晨时分,他会在后山打坐,吸取旭日东升时的第一缕紫阳之气。

唯有在那时,他并不拒绝自己的接近。

甚至偶尔会称赞她的琴音,听起来似乎对音律也颇有研究,但不知为何,他却从来不碰琴弦。

在凉亭中等了许久。

那人并没有出现。

“看来,今天是没机会了。”

吉祥心中失望地想着,不知是因为任务,还是什么别的。

她抱着琴往山下走去,路上有些心不在焉。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蓦然抬头,却见那人正负手步来。

白发披肩,如利剑垂落。

“剑圣……”

她下意识叫了一声,就要上前,这时身侧有人一拦,并呵斥道:“退下!盟主大人与剑圣有大事相谈,岂容你在旁边聒噪?”

说着便推了她一下。

吉祥眼珠一转,没有躲闪,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连琴也被摔碎。

“……”

南冥瞥了这边一眼,觉得这女人真是个可造之材,自己若不配合她的演出,都有点不好意思。

于是转过脸去,对那匡天盟的盟主左真卿皱了皱眉,像是有些愠怒般,拱手道:“左盟主,今日就谈到这里吧,南某还有些事,恕不远送了。”

“哎?”

左真卿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他今日此行,是邀请这位破军剑圣加入匡天盟的。

如今,破军剑圣的名声如日中天,传扬四海。

若能将其拉拢过来,纳入匡天盟的阵营,匡天盟的声誉必然更盛。

为了不让南冥对之前的误会心有芥蒂,他甚至许出了一个副盟主的职位,连他这位盟主也亲身前来。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上一刻还谈得好好的,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了。

然后,他就看见南冥越过自己,走上前去,将那摔倒的女子扶起……

“难道,这女人与他有关系?”

左真卿心中升起一丝明悟,看来是自己的手下莽撞了。

——但纵然如此,也不该为一个女人误了如此大事吧?

他是入圣境的巨擘,又哪能没有脾气。亲自来请已是屈尊,此时被拂了面子,顿时觉得不悦。

“既然剑圣有事,那便改日再叨扰吧。”

左真卿冷淡地撇下一句,拂袖便走。

其他人也都随他而去,片刻后,偌大的庭院空空荡荡,只剩下南冥与吉祥二人。

吉祥并不知道刚才离去那人是谁。

但也敏锐地察觉到,那应该是个不小的人物。

想到南冥为了自己,不惜得罪那样的大人物,她顿时心中一喜,只道这么多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

“他的心中,终究是有了我的位置……”

南冥看着这个面泛红晕的女人,想了想,便沉下脸来:“你也是有些修为的人,怎么如此不小心?”

“我……”

吉祥愣了愣,黯然看向自己的断臂,没有说话。

南冥沉默片刻,仿佛在思量些什么,随后叹了口气,扔给她一瓶丹药。

“你不是个恶人。以后,不要再做作奸犯科的事情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

那是疗伤的圣品,生死人不至于,肉白骨却不在话下。

如此一来,这女人应该能体会到自己的“心意”,两人的“感情”也能更进一步了吧?

南冥心中盘算着。

棋逢对手,实属难得。

他便有一股较劲的心思,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己先露馅!8)

117 出征

在吉祥看来,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

这个孤高如雪峰一样的男人,心中并不如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冷漠。

看着他一步步掉入自己精心设计的陷阱,或者说,是意乱情迷的温柔乡,让她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但她也渐渐发现……

有时,自己会坐在窗前傻笑,脑海中不自觉浮现那人的身影。

有时午夜梦回,朦胧中与那人一度春宵,蓦然惊醒,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有时也会害怕,害怕被发现,这一切都只是用虚情编织出来的幻梦……她甚至忍不住想,如果这场戏能够永远地演下去,不会结束,那该多好。

情是一把没有柄的刀,握得越紧,越是鲜血淋漓。

除非做到太上无情,才能无视它的锋刃。

“你动心了。”

脑海中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蕴含着警告和愠怒的意味,“别忘了,你最后是要杀死他的……”

吉祥手上的琴弦骤然绷紧。

“若你办不到,就由我来执刀!”

铮!

弦断了,琴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

南冥略微俯身,温柔地覆住她的手,“你的心好像很乱。”

“没、没什么……”

灼热的呼息拂过耳垂,吉祥慌乱地摇了摇头。

她定了定神,压抑住心里的紧张,镇静道,“只是想起一些往事,一时走了神。”

“什么往事?说来听听。”南冥继续往她耳边吹气。

“是不好的事情,像噩梦一样可怕,你还是不要听了……”

“有我在,你怕什么。”

这话说得平静而霸气,让吉祥听得心儿一颤。

尽管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虚幻的假象,等他知道了真相,就会对自己恨之入骨,再也无法挽回……

然而,丝丝甜蜜依旧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

宛如最甘甜的毒药,即使致命,却仍让人欲罢不能。

南冥腰间的传讯玉符忽然亮起,他轻捻一下,脸色变得肃然凝重。

“……要走了吗?”

南冥点点头,长身而起,沉声道:“黄泉道尸潮的动向有异,为了天下苍生,我必须走这一趟。”

“战场危险,你要小心……”

吉祥说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却只吐出一句,“早些回来!”

“我会回来的。此事完后,我就回来为你庆祝生辰。”

南冥唇角一扬,说出临别时的台词。

城外尸潮的异动,已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

并非情况变得更坏,相反,那如海般的尸潮正在逐渐收缩,往远处退去。

众人在松了口气的同时,难免感到奇怪,没人相信是黄泉道大发慈悲,幡然悔悟,不再进攻宣王城。

但尸潮确实越退越远,方圆百里内都不见踪迹。

在匡天盟的提议下,城中的高手决定组成一支探查队伍,深入黄泉道的后方,探明事情真相。

若然,真是对方内部出了什么问题,自乱阵脚……

他们便要发动反攻,趁机将其剿杀!

除了一位隐秘的入圣境高手坐镇城中,其他神通境往上的修士,几乎倾巢而动。

以匡天盟盟主左真卿为首,清微派的点苍真人、天寰上人和大师兄萧羽生,神霄宫的长老扶摇子,包括神算子易道人在内的诸多散修,以及荡魔军的众将官……数十名修士组成的精锐队伍,浩浩荡荡杀向北方。

南冥混在他们中间,一脸的嫉恶如仇,杀气腾腾。

实际上,他的心情宛如去郊游踏青般闲适,想起不久前种下的一颗小小种子,应该已经发芽,也不知长成如何了,正好探望一下。

这次的尸潮异动,或许就跟它有关。

此时此刻。

红莲司祭凌空虚立,望着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汇聚而来的尸潮,脸色阴沉似水。

终日打雁,却没想到被雁啄了眼睛。

当初炼制那具尸傀时,明明已经泯灭了它的意识,只留下一些战斗的本能。可没想到,死灰还能复燃,还让它背叛了自己……

该死!

早知如此,他就该处理得更干净一些,御魂铃也没必要存在,直接让它只听从自己的命令,就好了。

“若是让道主知晓,是我一时疏忽坏了大事……”

红莲司祭皱着眉,心中暗道不妙,“无论如何,至少要杀了它,夺回尸群的控制权。”

尸潮是屠杀凡人的利器,而凡人是修行者存在的根基。要真正地摧毁他们,必须连根拔起,若是凡人死绝,以修士低下的生育率,得不到补充的修行界早晚也会灭亡。

这是釜底抽薪的绝计,但没了尸潮,就实行不了了。

蜂拥而来的尸潮,对他这个入圣境的高手来说,没什么威胁。

它们甚至摸不到他的衣角。

可那个名为“夜一”的尸傀,生前就是神通境的修为,经尸气蕴养,身躯坚硬无比,还吸收了巨量的阴煞之力,如今竟也成了一块难啃的石头。

红莲司祭目光阴沉,盯着面目丑陋的尸傀。

它看上去没有一丝感情。

但其身后,却护着一个铁制的笼子。

里面有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被挖了眼睛,满脸血污,衣衫褴褛,抖抖索索地缩在角落。

任谁看了也认不出,这就是曾经北祁领主的掌上明珠。

她忽然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重重撞在铁栏上,左冲右突,脸上现出恐惧之色:“来了,他来了……快走……他来了!”

“他会吃人的,他会吃掉我们的……”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尸傀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疑惑。

但它仅存的意识,并不足以支撑它思考更深刻的问题。

它伸出手,像要安抚里面那个躁动的灵魂,却又不敢触碰。

僵硬的嘴角,艰难地扯动,在爬满紫青血筋的丑陋脸庞上,扯出一个恐怖的笑容。

就在这时。

尸傀与对面的黄泉道司祭,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远处天际。

“来得这么快?!”

红莲司祭暗暗心惊,“好强悍的气息,至少一个与我势均力敌,其余的虽然弱,但数量甚多……”

若是以往,借着尸潮冲杀之势,还能以城池作威胁,迫使对方投鼠忌器,牵扯他们的力量。

如今尸潮已不受指挥,他却要直面众多修士的合围。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胜算。

不可力敌!

他瞬间做出判断。

然后,竟是扔下了所有下属,直接遁走。

“正好借你们之力,除去这个反叛的尸傀。等你们打个两败俱伤,我再伺机而动,说不定还能捡个便宜!”

118 误会

“追!”

左真卿带着几名神通境的高手,向着红莲司祭逃遁的方向急追而去。

剩下的人则留在原地,与黄泉道的黑袍人厮杀。

这些黑袍人修为不高,神通境都没有几个,被一群如狼似虎的正道高手围上,不一会儿便全数殒命,只逃出了部分神魂。

接着,他们的目光落在那尸傀身上。

高大的披甲尸傀,散发着阴森如地狱般的浓郁尸气,静立如石雕,在一群嗷嗷乱叫的尸人中,显得鹤立鸡群。

“皇甫……那是皇甫领主的千金?!”

有人忽然认出,尸傀背后的笼中关着的盲女,竟是昔日的天之娇女,皇甫家的明珠。

他们几乎不敢辨认。

尤其是清微派的萧羽生,在场的神通境修士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个人。

当年,也对皇甫灵均动过几分心思。

“她竟然落入了黄泉道的手中,沦落如此,怕是生不如死……”

萧羽生心中有些唏嘘。

他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痴情浪子,而是冷静得近乎无情,看不到利益的事情,是不会去做的。

所以,他只是冷静观察着,没有动作。

南冥却向前踏出一步。

随着他这一步踏出,笼子里的盲女猛地缩回角落里,发出压抑着恐惧的呜咽。

“在害怕……我吗?”

他想起来,这个女人曾试图窥伺自己的真身,或许就在那时,记住了他的一丝气息。

算了,还是给她一个解脱吧……

他善良地想道。

随后一剑劈向那笼子,无形剑意侵袭,就要把那女人心脉震断。

然而,这时那尸傀眼中红光一闪,竟是飞身扑上,挡在他的剑前。

“啪!”

它的盔甲瞬间碎裂,露出紫黑肿胀的身躯,青筋如虫蛇在表皮游走,触目惊心。

其可怖的形态,骇得众人心中一跳。

——这是什么怪物?!

尸傀被南冥一剑劈飞,落入人群中。

修士们顿时散开,有人试探性地捏了个法诀,直取其胸腹,后者动也不动,竟是毫发无损地全数接下。

而这攻击似乎也激怒了它,只见其横臂一扫,势大力沉,仅仅擦肩而过的劲风,就有如刀锋割面,被其击中的两名神通境吐血倒飞,直到百十丈外,才止住了冲击。

“好厉害的怪物!”

“仅凭肉体的力量,也能如此凶悍吗?”

看着众人骤变凝重的脸色,南冥心里“咯噔”一声——自己似乎小瞧这个家伙了?

在场的可都是与自己“修为相仿”的神通境高手,让他们觉得棘手的敌人,自己也要应付得艰难些才是……

念及此处,他握剑的力道又减了几分,近乎松垮垮地拎着。

“这怪物不好对付,诸位不可大意!”

他低吼一声,接着飞身而上,软绵绵的一剑递出,就要与尸傀“艰难拼杀”起来。

岂料,这尸傀见到他,就像老鼠见到了猫儿。

硬生生吃了他一剑,也不还手,直接转身就跑……

“怕我?”

南冥皱了皱眉,虽说是自己给它唤醒的意识,也不至于惧怕成这样吧?

难道,是意识苏醒之后,想起了什么不该记得的东西?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异常,他没再上前,而是在周围掠阵。

那尸傀力大无穷,坚硬如铁,在场那么多神通境,手段尽出,竟也一时奈何不了它。

“道友闪开!”

正僵持间,却听神霄宫的扶摇子长老猛地暴喝,挥手洒出一蓬乌黑的天罡雷震子。

落在尸傀身上,轰然爆炸,瞬间将其炸飞数丈,下方的尸潮被余波冲击,变成一地残肢碎肉。

尸傀的身上也沾染了血肉,但只是外表看起来凄惨,其气息依旧强盛,毫发无伤。

它仰天怒吼,身躯一震,狂暴的力量将周围的尸潮冲飞。

接着双足一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撵上了扶摇子,“咔嚓”一声,便将他的头颅拧了下来。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一位神通境修士,就此殒命!

他们心中忌惮更深,不约而同地退开一段距离,唯恐下一个殒命的,便是自己。

南冥却没有退避。

然后,就见那尸傀举着扶摇子的头颅,径直朝自己冲来。

“剑圣小心,它的目标是你!”

旁边顿时有人提醒。

他自是作出一副凝神警戒的样子,却见那尸傀冲势一缓,到了跟前,竟双膝一弯,在空中缓缓跪下了。

两臂举过头顶,捧着扶摇子的头颅,像是献礼一般。

“……”

南冥额上一滴虚汗流下。

——这是要干什么?

我特么跟你不是一伙的啊。

周围的修士都露出疑惑的眼神,有些疑心重的,仿佛已有了阴谋论的猜测。

眼见他们看自己的目光越发不对,南冥心中暗叫不妙。

他急忙冷喝一声:“这凶狠的怪物,竟然杀害了扶摇子道友,待我替天行道,将其诛杀!”

话音未落,剑锋一扬,便毫不留情地刺向尸傀的胸膛。

“噗嗤!”

尸傀不闪不避,任由剑刃穿透自己的身躯。

只是,头颅仍倔强地扬起,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只能发出一阵嘶哑的“嗬嗬”声。

南冥却听清楚了。

它说的是“不要杀她”。

“所以,你这是在贿赂我……为了换那个女人的命?”

南冥摸了摸下巴,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线,“可是,我现在很不高兴。”

说完,他手上微一用力,剑刃如切豆腐般将尸傀坚硬的身躯切开。

往上一挑,便连着扶摇子的头颅,和它自己的头颅,都变作两半。

血顺着鲜红的剑身滑落,绽放出妖艳的花。

然后,他转过身去。

身后的修士,全都后退一步,惊疑不定的神色,渐渐变成了警惕和戒备。

“我说……”

南冥试图做最后的努力,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然而才一开口,就见所有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便叹了口气,“算了。”

黑红血丝倏然蹿出,刹那间笼罩了这片天地。

没有一个人逃脱,数十名修士连同下方的尸人、笼中的女人,统统被血丝贯穿。

惊恐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在脸上绽放,就凝固成一片惨白的僵硬。

然后,化作风沙飘散。

119 反戈

满怀遗憾地处理掉这些人以后,南冥清扫了一下现场,把所有可疑的痕迹都抹去。

想了想,他随手捡起几把兵器,往自己身上戳了些窟窿,还觉得不够,又像压路机一样在尸潮里打了个滚,让自己看起来宛如一个血人。

不久后,远处出现了一道气息,并急速接近。

南冥当即往地上一躺,装作“浴血拼杀后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以为来人会是匡天盟的盟主左真卿,后者追着红莲司祭而去,身边还带着好几个神通境,想来就算是打不过,也可全身而退。

然而,来的却只有一人。

是刚才跟着左真卿离去的几名神通境之一,一个面容木讷、沉默寡言的修士。

这修士在远处就停下,似乎被这一片狼藉所惊,又看不到人,因而心生疑虑。

他小心翼翼地从天上接近,终于看到躺在尸潮中“奄奄一息”的南冥。

但却没立刻下来,而是仔细观察。

南冥浑身浸透着血污,白发凌乱披散,有的血糊糊缠成一团,显得狼狈又凄惨。

他气若游丝,脸色苍白,嘴唇紧抿,胸前腹上有几个窟窿,正在汩汩冒血。

若非胸口还有微微起伏,怕是都要以为这是个死人。

离恨剑插在他的身侧,散发出一圈凌厉森冷的剑气,将周围的尸潮挡住。

神兵有灵,自发护主……似乎没什么不对的。

“破军剑圣?”

那神通境修士眉头一皱,确认没有威胁,才缓缓降落下来。

南冥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对方走到跟前,俯身下来,轻声唤道:“剑圣……剑圣?”

一只冰凉的手掌,却悄无声息地印在了自己胸前。

胸膛微微一暖,似乎有什么从掌心吐出,没入他的身体。

——是在渡气疗伤吗?

他觉得不能辜负对方一番好意,于是“虚弱”地睁开一点眼睛,嘴唇翕动:“多谢……道友为我疗伤,我已无甚大碍……”

“……”

然而,对方忽然一变的脸色,和暴缩的瞳孔,却让他发现……自己或许误会了什么?

他眨了眨眼。

那神通境修士只愣了一刹,接着手腕一翻,一抹寒光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向南冥的咽喉!

原来这个人是来杀自己的……

南冥恍然大悟,刚才掌心吐出的那丝温热,不是什么疗伤的气劲,而是要取自己的命。

——太不直接了。

在他思考之间,寒光抹过他的喉咙,宛如割在柔韧的皮肉上一样,却又无法突破,甚至连呼吸时的起伏都压不下去。

那修士握刀的手有些颤抖。

其反应也是极快,意识到情况不对,便立刻暴退。

然而,一条黑红血丝如蛇般缠上了他的脖子,无法抵抗的大力,将他轻易拖了回来。

“你……你不是破军剑圣……你到底是谁?!”

他睁大了眼睛,惊恐地叫道。

南冥对他咧嘴一笑,缓缓坐了起来,并将其拉到身前,近乎面贴面地对着:“是与不是,都是你们认为的……话说回来,你又为什么要杀我呢?你是魔道的人?”

那人嘴唇哆嗦,正要开口。

“嘘……还是我自己找吧。”

南冥心念一动,黑红血丝骤然勒紧,将那人的脑袋拖到胸前。

他的胸前裂开如漩涡般的大嘴,瞬间将人吞了进去,猛地咬合,发出令人悚然的咀嚼声。

这样没有营养的蝼蚁,对他来说连食物都算不上,只是个信息的来源。

消化了这人的记忆,他才明白怎么回事。

这人来自一个叫五行宗的门派,是风月楼安插在正道上的暗子。

从小被送到五行宗卧底,因为天资尚可,心性冷静隐忍,竟让其一直隐藏了数百年,甚至当上了五行宗的宗主。

后加入匡天盟,取得左真卿的信任,成为其左膀右臂。

风月楼听起来风雅,其实是不折不扣的魔道宗门,邪派巨擘。

其隐没于五洲四海,安插在官府和各派中的暗子不计其数,平时不显山露水,但每次一暴露出来,都是震惊世人的天大案子。

比如这个五行宗的宗主,素来为人亲善,木讷寡言,一副老实人模样。

任谁也难以相信,他竟会是魔道的卧底。

但也正是这样的人,才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给出致命一击。

五行宗宗主随左真卿去追击红莲司祭,就在左真卿与红莲司祭交手最激烈的时候,他装作上前援手,却出其不意,反戈一击。

以其神通境后期的修为,本来无法对入圣境的左真卿造成威胁。

然而高手相争,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尤其到了入圣境后,灵力多寡已非主要,讲究的是对天地法则的领悟和运用。

法则之战,最为凶险。

入圣境只是初步接触一丝法则的力量,能用于攻伐,防御却显不足,就像有了无坚不摧的神兵,但却没有坚不可摧的护盾,争斗时好比两个小孩各拿一把锋利的菜刀,稍不留神就都会头破血流。

五行宗宗主深知这一点,其选择的时机巧妙,在千钧一发之际,打乱了左真卿的心神。

趁着其节节败退、无暇他顾之际,远遁而走。

甚至,还想着趁其余人不知就里,回来再暗算他们一把,结果却发现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奄奄一息”的破军剑圣。

本着能杀一个是一个的心态,他就要顺手补上一刀,然而……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南冥拍拍衣服站了起来,凝望远方,若有所思。

伸手不用招,离恨剑就乖顺地跳到了手上,嗡鸣震颤,散发出一股仿佛在问“老大我们去杀谁”的气势。

“我们是正道,不嗜杀生。”

他一本正经地教育着自己的剑,随后唇角一咧,露出诡异的笑容,“走,去救人!”

真是想睡觉就来了枕头,他还烦恼着怎么编个理由,解释这里发生的事情。这下好了,可以全部推到五行宗宗主的头上——战至关键时刻,遭到奸细暗算,全军覆没。

听起来就很合理。

然后,作为唯一的幸存者,破军剑圣力斩奸细,拖着重伤之躯,千里奔袭,救匡天盟盟主于危难中,助其斩除大敌……

他已经想好剧本了。

120 一剑

当然,这个剧本的前提是,匡天盟盟主还有得救……

为了保住这个可以为自己正名的证人,南冥御剑腾空,以空间能承受的最快速度奔袭而去,三息之后,就看到了左真卿与红莲司祭的战场。

那是在一座环形山脉的上空,山体从中央崩裂,流淌出火焰般的熔浆,映得两人的身影灼灼发红。

入圣境的法则力量,摧山裂海。

哪怕只是被波及到一丝,也有不可预料的危险。随左真卿前来的几名神通境,或死或逃,地上躺着几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南冥放慢速度,赶到的时候,左真卿的情况已然不太妙。

他的下腹破开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虽然没有血流出,却不断逸散着灰黑的死气。

若是寻常伤势,以入圣境的肉体恢复力,应该早就愈合,不会影响行动。

但是,看其脸色惨白、唇色绀红发紫的样子,并且用手捂住腹部,显然受创不轻。

左真卿是一个武修。

他来自一个名为天圣门的门派,而天圣门,在万年以前,曾为修行界正道之首。

据传此门派每代只有三个传人,分别继承祖师的武道三法——王道,霸道与诡道。

左真卿这一脉,继承的是王道之法。

其功法中正堂皇,大气浩然,举手投足间皆有王者之风,使人心生惶然,仿佛在与天地作对,不可力敌。

他使的也是剑。

不是什么天下九大神兵,只是一柄从万年前流传至今的凡铁。经数代王道传人蕴养,纵是凡铁,也成了神兵。

南冥想着,要是当初随手捡来的那柄锈铁剑没有碎,被自己用个千百年后,或许也能蕴生灵性,有不可思议的威能。

如今用着这离恨剑,虽然也算趁手,但总觉得,少了点儿自己的烙印。

或许,要找人专门为自己打造一柄神兵,或是去传说中的天道剑池走上一趟。据传,神兵择主而栖,剑池里还有许多不曾被拔出的,有空过去拔拔,谅它们也没哪一个敢不认自己为主……

“又来了一个送死的?”

红莲司祭瞥了一眼匆匆赶至的南冥,看不透他的修为,不禁皱了皱眉,暗自警惕。

随后又见其浑身浴血,重伤在身的模样,觉得应该只是个神通境,没有威胁,便不再放在心上。毕竟,修行界中能够隐藏气息、遮蔽修为的法门,还是很多的。

“左盟主,看来你的人缘不错,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为你陪葬。”

他的目光只在南冥身上停留了一刹,就转回面对左真卿,阴阳怪气地笑道,“所以,你可安心上路了。黄泉路上,不会寂寞,哈哈哈哈……”

左真卿没有理他,而是看了南冥一眼,叹了口气:“你不该来的。”

“可我已经来了。”

“你还能走。”

“我不走。”

“何苦呢?此战已无胜算,把我败亡的消息带回去,让他们立刻回宣王城,我会为你争取时间……”

南冥自以沉默应对,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片刻,他默默抽出了剑。

红莲司祭也不着急,阴骘的笑容挂在脸上,犹如一只盯住了猎物的鹰。

本以为山穷水尽,没想到柳暗花明,匡天盟盟主的身边竟然埋伏着一个魔道暗子,其突然发难,局势顿时偏向了自己。

他有自信,这两人都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杀了他们以后,再回头解决剩下的那些神通境,宣王城就成了一个脱光衣服的女人,任其蹂躏。

他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你身受重伤,还能行么?”

左真卿皱了皱眉。

南冥面无表情:“我只能出一剑。”

一剑?

那又有什么用?

红莲司祭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简直是其生平仅见。

左真卿又叹了口气。

只以为他是要以身殉道,虽然很傻,但这份浩然无畏的勇气,不正是天下苍生所需要的么?

若他果真走了,他就不再是那个破军剑圣……

于是左真卿没再说话,而是集中精神,尽力祛除体内的死气。

红莲司祭擅长的死亡法则之力,渗透入他的体内,抑制了伤势恢复。他知道,自己越快恢复,对局势就越有帮助。

然而,对面却不会给他太多的时间。

红莲司祭五指轻弹,惨绿色的火焰化作长蛇,绕着他的指尖飞舞,突然蛇首一昂,直取左真卿的头颅。

后者身影瞬间消失,再出现时,却是在红莲司祭的背后。

一泓秋水化剑,便刺向司祭的后心。

红莲司祭不慌不忙,身体腾起绿焰,宛如万千火蛇缠向剑光,而左真卿似乎不敢让这绿焰缠上,当即收剑急退。

他的剑本为王道,从正面直击最有威力,背后偷袭,已是落了下乘。

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愿使这样的剑招。

此时又见绿焰一涨,火蛇溃散成漫天火雨,像一张大网罩落,让左真卿不得不一退再退,红莲司祭眼中暗光浮动,其腹部创口的灰黑死气骤然爆发,瞬间侵上了心脉。

“唔!”

左真卿发出一声闷哼,捂住胸膛就倒在了地上。

他没想到,这些死气并非无根浮萍,还能受到红莲司祭的操纵,之前一直不发难,只是为了等待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他心脉被损,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漫天火雨向自己袭来。

这火雨非同一般,是蕴含法则之力的阴秽之火,腐蚀兵器神魂,沾上一点都是极大的麻烦——他腹部的伤口,正因秽火燃烧后剩下的阴气,才久久不愈。

就在这时,南冥出剑了。

他说过,自己只能出一剑。

所以,这一剑必须是绝世无双的一剑,惊天地,泣鬼神。

他便稍微用上了些力。

这天地间的一切骤然静止,然后破碎,剑尖仿佛刺进某张无形的薄膜,超越了声与光,甚至超越了思维的界限……

“咚!”

红莲司祭听到自己的心跳。

它像是被放得很慢,很慢,过了很久,都没有听见下一声。

而时间,似乎也被放慢了,周围的景象被拉扯成一片模糊,他的眼里,只能看到一道光。

一道令人惊艳的剑光!

121 不幸中之大幸

这一剑,仿佛穷尽世间所有的光华。

是他一生所见最辉煌的绚烂。

无穷无尽的光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仿佛飘了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剩下那动人心魄的剑尖……

“噗嗤。”

红莲司祭仿佛已听见,自己被洞穿的声音。

然而,那剑尖却蓦然停下。

像是竭尽了全部的力气,极为艰难地突破了一层层阻碍,最终却依旧差那么一点点……

恰好,停在他的咽喉前。

但他还没来得及庆幸,胸膛就被一阵剧痛贯穿,那是另外一柄紧随而上的剑。

剑如秋水。

左真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红莲司祭愣神的片刻,他已持剑而上。

他的剑,并非真正的剑道,而是一种意志的体现。

只要坚信自己所行之道为正,剑下必斩奸邪,就能与天地意志相合,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被其剑意洞穿者,心神必破,胆生畏怯。

哪怕不死,再动手时也要先退缩三分,更何况,红莲司祭被击中的是心脏,实打实的要害。

剧痛传来的一刹那,时间似乎重新开始流动,他的神志也恢复清明。

然而,已经晚了。

生死相搏,只争毫厘,胜负的天平已往左真卿这边倾斜了太多。

“好,很好……”

红莲司祭嘴角流下一道血线,渐渐变成了喷涌的血泉,将他的脸勾画得如同恶鬼一般,“没想到,区区一个神通境的蝼蚁,竟能使出这样的一剑……”

他的心中了然,若非有南冥的一剑在前,扰乱了自己的心神,左真卿根本找不到机会,一举将自己重创。

他不是输给了左真卿,而是输给了那一剑……

那堪称惊艳的一剑,已然触碰了最深层次的天地法则,以微末之力,撬动了时间与空间的力量。

以神通境之身,领悟到如此高深境界,这人绝对是前无古人的天才,剑道上的妖孽!

而这样的人,却偏偏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有你在,不出千百年后,这世上恐怕又多一个谢云流般的人物。”

红莲司祭低垂着头,血顺着嘴角和胸膛滴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阴沉的声音缓缓传来,“为了道主的大业,你必须死在这里……”

他猛地抬起头来。

脸上浮现出龟裂的,寸寸崩碎,迅速蔓延到全身,裂口中迸射出青白色的焰光,宛如太阳般将自己点燃。

南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心中有些困惑,这是要干什么?烧个烟花给自己看?

“走!”

这时候,左真卿却猛地将他拽走。

两人遁入虚空中,还没出几步,虚空倏然一阵剧烈的震荡,仿佛被巨大的能量撞击,竟是将两人吐了出来。

此时不过遁出数十丈,红莲司祭所在的位置已升起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

吹拂的烈焰裹挟着地动山摇的冲击波,宛如海啸般泻向四面八方。

数十丈的距离,几乎转瞬即至。

一个入圣境修士燃烧神魂,自爆的威力,足以夷平方圆数百丈的土地。

左真卿脸色凝重至极。

几乎来不及多思考,一咬牙便将南冥挡在了身后,他举起自己的剑,催动全力,一剑刺出!

宛如千军万马般的战场虚影,从他的背后升腾而起,所有人的冲锋,汇聚成剑尖上的一点耀眼的锋芒。

随着这一剑刺出,面前的冲击顿时化为乌有。

而为了刺出这一剑,左真卿近乎虚脱地倒在地上,腹部的伤势又恶化了几分。

“左盟主,你可有大碍?”

南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脸上露出关心的神色,“来,我为你渡气疗伤……”

“不用了。”

左真卿虚弱地摆摆手,深吸一口气,“我这伤势需要回宗门静养,此地不宜久留,快叫上其他人,我们立刻回宣王城。”

他并没想到,这黄泉道的入圣境高手竟然如此不顾一切,被逼入绝路之时,连挣扎都不挣扎,直接就燃烧神魂自爆了。

本来就算是身陨,神魂仍可入轮回,下一世还有重修的机会。

而一旦燃烧神魂,便是将自己最后的路也堵死了,死得彻彻底底。

那是极疯狂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情!

“左盟主,其他人……”

南冥沉吟了一下,愣是在脸上挤出几分悲痛的神色,眼眸黯然,“都已遭不测了。”

“什么?!”

左真卿一下子懵了,纵然以入圣境高手的心境,也难保持平静,“你说他们都死了?怎么会?”

那可是整整十几位神通境的修士,每一位都是能担当一城之主或宗门长老的存在,这么一股力量拧在一起,即使普通的入圣境,也不敢说能全部拿下。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难道你们遇到了他?五行宗的宗主……”

“他背叛了我们。”

南冥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眼中冒出极愤怒的火光,“在我们与黄泉道妖人厮杀的时候,他在背后偷袭,一下子杀了好几人,战局顿时倾斜……”

“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左真卿不曾有疑,只是捶足顿胸,痛心疾首,“五行宗宗主与我交好多年,我竟都没发现他是个居心叵测之人……此事,是我之过,误信小人,误人误己啊!”

“盟主不必自责,全因那魔头隐藏太深,并非你的过错。”

南冥宽言安慰道。

心中却是暗暗称赞,那家伙藏身正道中居然几百年也没被发现,若非这次机会千载难逢,按耐不住出了手,恐怕他能装到天荒地老。

这样的人,简直是自己学习的对象啊。

“话虽如此……唉!”

左真卿摇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转而又欣慰地看了南冥一眼,幸好,这个未来正道的中流砥柱,没有与他们一起折在这里……

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吧?

红莲司祭自爆后,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巨大光滑的深坑。

至此,黄泉道在风剑洲上的力量算是土崩瓦解,剩余的无人指挥的尸潮,已然威胁大减。

悲痛一番过后,他们便回到了宣王城。

去时浩浩荡荡的队伍,归来却只剩下寥寥两人。

当他们归来时,其他人尽数身陨及五行宗宗主背叛的事情,也都被众人知悉。

后者顿时背负上万世的骂名,许多失去了自家宗门长辈的门派,甚至连五行宗也恨上了,当场宣布断交,老死不相往来。

而与之相对,“破军剑圣”的名声却是被捧上了一个更高的顶峰。

122 绑架

“什么?!”

“近二十位神通境的高手,包括清微派的点苍真人、天寰上人,神霄宫的扶摇子长老,号称天下神算的易道人……这些了不得的人物,竟然一同死于非命?”

“五行宗的宗主居然是魔门内奸?有没有弄错了,那可是个宅心仁厚的前辈啊,去年我还给他拜寿去呢……”

“错不了!这是匡天盟盟主亲口所说,破军剑圣从旁为证。就是他害了这么多正道高手,这魔门贼子,真是可恨!”

“唉,真是知人口面不知心啊。”

“还好有破军剑圣力挽狂澜,不仅斩了那贼子,还助左盟主杀了黄泉道的妖人。否则,咱这宣王城,怕是下场堪忧……”

“说得不错……”

消息甫一传扬开去,便在全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南冥并未第一时间回到南家,而是应左真卿之邀,到宣王府中叙话,并面见一位神秘人。

这位神秘人,就是一直驻守在城中的不知名的入圣境高手。

看得出来,左真卿与她有几分熟络,在前去的路上,便与南冥介绍了此人的身份。她曾是天阙皇庭的一名女官,也是初代宣王的养母,与宣王一脉颇有渊源。

后来随其外放到宣王城,便一直驻留在此,默默守护着宣王的子嗣。现在这一任的宣王,还得恭恭敬敬地管她叫“祖奶奶”。

“她姓英,为人有些冷淡,说话也比较直,但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左真卿说道。

就在他话音落后不久,南冥便见到了这位“英前辈”。

那是个白衣素缟的女人,端坐在琴台前,香茶袅袅,曼妙生烟。

尽管,面容仍如少女般皓白光滑,但沉静的瞳眸中,蕴含着经岁月吹打后沉淀下来的成熟沧桑,让人觉得她已不再年轻。

三人同坐,宣王侍立一旁。

这个中年纨绔,早已没了当日的飞扬跋扈,似乎连丧子之痛也抛到了脑后,显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行了,你下去吧。”

英琴对宣王摆了摆手,后者显然对其畏惧至极,就像闯祸的小孩遇到长辈一样,恨不得抱头就跑。

看着宣王一脸如蒙大赦地退下,左真卿见惯不怪,只是笑道:“你还是这般不苟言笑,后辈们都不怎么亲近。”

“都是些不成器的子孙,还指望着我夸他们不成?”

英琴自顾自斟了一杯茶,目光落在南冥身上,“这就是近日声名鹊起的破军剑圣?以剑称圣,可不简单,连天机阁都承认你的名号,看来是有真本事。”

“前辈谬赞。”

南冥谦虚地拱了拱手。

“听闻你使出一剑,让黄泉道那入圣境的妖人都抵挡不住,为之失神……我倒是想见识一下。”

“我那一剑,只为杀人而出。”

南冥摇了摇头,神色无喜无悲,如太上忘情,一瞬间便进入了人剑合一的状态,“而且,那也并非一剑,只是半剑。”

说着,他并指成剑,一剑点出。

却在点出半寸后,倏然收回。纵然如此,空间仍旧剧烈地震荡起来,仿佛有什么就要被戳破。

只是浅尝辄止,并未真正出手。

“这一剑……”

英琴与左真卿面露凝重之色,互视一眼,都难掩眼中的震撼。

后者虽不是第一次看见,但之前生死交战中看到的,不及此时清晰。

不过,终究已见识过一次,很快回过神来:“以你的悟性,必能以剑入圣,那时候使出这完整的一剑,连我都未必是对手。”

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

英琴却是没有说话,但再也不提“见识”这一剑的事情。

三人又再商讨了一些城中防务,以及处理尸潮的后续事宜,其中大部分都是左真卿与英琴在说,南冥只是默然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

“如今城防空虚,北方广大的地域仍有无数尸人游荡,虽如一盘散沙,但若放着不管,终成隐患。”

左真卿沉吟着,对南冥道,“而我与英琴皆有要务在身,英琴不可离开宣王城一步,我不日后就要回皇洲一趟,善后之事,还得落在你身上了。”

“盟主请讲。”

“还请你随荡魔军一同,扫荡残寇。军中修行者甚少,仅有邓帅一名神通境,若遇到高手来袭,恐怕抵挡不住。”

“此事关乎天下苍生,南某义不容辞。”

“好!果真是侠肝义胆,我正道有你,天下之幸也!”左真卿畅怀长笑。

——闹了半天,原来是给自己分派任务来了?

南冥端起一杯茶,茶水晃动,他的影子也在杯中幽幽摇摆,似乎露出了一抹诡笑。

只是加戏罢了,倒也无妨。

出了宣王府,他并不腾空,而是像一个人凡人那样,拖着脚步,迤迤然往南家走去。

路过市集时,还顺便买了些花簇,以及首饰。

脸上表情变换,调整成温和沉静的模样,带着淡淡的笑容,负手走入了南府。

一步跨出,便到了房门之前。

然而,房间中却是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跑掉了?”

他推门而入,然后在房间中发现了打斗的痕迹,狼藉的桌面上,还留有两个血字——“救我”。

看这字迹,应是那女人亲笔所书。

南冥咧嘴一笑,觉得事情似乎变得有点意思了,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场自导自演的绑架戏,目的或许就是为了让自己去救人……

“哈。”

他伸了个懒腰,唤来几个南家的人问话。

“吉祥……吉祥姑娘被一群人带走了,说是她的仇家,都是些能飞天入地的大人,我们阻止不了……”

“他们顾忌您的威势,趁您出城时,突然闯入南家……”

“剑圣大人,是我等无能,没能护好吉祥姑娘的安全,请您责罚吧!”

“请您责罚!”

一众护院愧疚地跪下请罪。

南冥挥出一道轻柔的气劲,本想将他们扶起,却不小心吹了个人仰马翻。

他微微一愣,本来准备好的安抚台词,也不说了。

面若冰霜地冷哼一声,便背过身去:“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行踪?”

“有!我让兄弟们一路追踪,发现他们将吉祥姑娘带到了一处山谷中……”

爬起来的护院顾不得满身狼狈,急忙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123 自残

顺着护院所指的方向,南冥腾空而起,御剑到了一个山谷。

那是距离宣王城不远的无名山谷,以前曾是阴风寨盗寇的据点,后来阴风寨被宣王派兵剿灭,山谷也被一把火烧成赤地,只剩下一些残留在山壁上摇摇欲坠的吊桥栈道,过往商客都不愿在此逗留,显得寂静荒凉。

他降落下来,倒提着剑,宛如漫步般走入谷中。

心情充满了期待。

身后忽然灵光一闪,似乎触动了某种无形的屏障,他微一思忖,觉得应该是谷口的警戒阵法之类,里面的人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到来。

想到这里,他索性也懒得找了,就站在原地,等着对方来见自己。

“不好!”

谷内一个天然的隐蔽处,几个蒙面人忽然脸色大变,“计划有失,我们布置在外面的防御阵法被破了……他要进来了!”

“慌什么,按原计划行事,带我出去见他。”

黑暗中传来冷冷的女子声音,镇静得可怕。

那几名蒙面人急忙应是,但又露出一丝为难:“不过,那人修为高强,没有阵法阻挡,万一他硬要抢人,我等怕是抵挡不住,那又该如何是好?”

“无妨,你们只管这般说……”女子传音入密,不知说了什么。

其他人互视一眼,暗道英明,顿时像有了主心骨般,镇定下来。

南冥在谷口等了片刻,终于等来了脚步声。

七八个黑衣蒙面的壮汉,将一名红衣女子挟持在中间,沉默着缓缓走来。

那女子正是吉祥。

她的双手被缚在背后,如天鹅般的玉颈上,压着一把锋锐的匕首,逼迫她仰着头。而泪水却不住地从脸颊滑落,仿佛断了线的珠子。

“放了她。”

南冥的脸色一沉,冷厉的目光扫过几人,让他们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若是寻常情况,在神通境高手面前愣神的这么一刹间,就足够他们死上好几次了。不过,南冥还想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装作投鼠忌器的样子,没有轻举妄动。

挟持着吉祥的蒙面人回过神来,把匕首压得更紧:“破军剑圣,你的女人在我们手上,不想她死,就放客气点儿……”

“放了她,我留你们一条全尸。”

南冥想了想,换了一个更客气的说法。

“……你似乎还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那蒙面人被气得一哆嗦,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用力,在吉祥的脖子上压出一条细细的血线,“这女人,对你很重要的吧?她对你可真是有情有义啊,为了不连累你,居然想自杀……可惜,没有成功。”

“快走!他们挟持我,是为了对你不利!不要管我——”

吉祥忽然喊道,然而立刻被蒙面人捂住了嘴,发出“唔唔”的呜咽声。

泪光盈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南冥,目光中,仿佛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

“锵!”

南冥的剑破鞘而出,在手中不住颤抖。

他犹如一座沉默的火山,内心的熔岩已然沸腾,不知在哪一个瞬间,就会猛地爆发,毁灭挡在前方的一切。

“慢着!”

这时候,那蒙面人猛地喝了一声,声音似乎因为紧张,而有些哆嗦,“剑圣,我知道以你的实力,解决我们这些土鸡瓦狗,不费吹灰之力。你肯定以为,可以赶在我动手之前,救下这个女人,对吧?”

南冥看着他,沉默不言。

那人却当他默认了,便冷笑道:“有一件事情我忘了告诉你,这女人已被我下了连心蛊,性命与我连在了一起,我若死了,她也会死!

“桀桀,你能阻挡我手中的匕首,难道还能阻止我自尽?我只需心念一动,震断自己的心脉,就能让她随我陪葬……现在,你还想动手吗?”

“卑鄙。”

南冥眼神幽寒,五指紧攥,似要把剑握断。

过了许久,才压下剑身的颤抖,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事情,冲着南某来就好,何必为难一个弱女子!”

“桀桀桀,剑圣大人修为通天,若手里没有个人质,我们哪敢在你面前说话?”

似乎听出了服软的味道,蒙面人心中也松了口气,态度更加嚣张,“至于我们的身份,你不必知晓。若想这女人活命,就乖乖配合我们的要求,否则,可别怪我辣手无情了。”

“你想怎么样?”

“我要你……放下刀兵,自毁灵枢,自断筋脉!”

说完,他紧紧盯着南冥,眼里露出一抹残忍的意味。

若然真按照他说的做了,无异于自毁根基,从一个修行有成之士,跌落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换言之,便是将性命与前途,皆付于他人。

任人屠戮,反抗不能。

——这位破军剑圣,会如何选择呢?

南冥低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空气却倏然凝重起来,仿佛被莫大的恐怖笼罩,陷入了令人不安的寂静中……

片刻后。

他的手动了。

在蒙面人紧张的注视下,离恨剑化作一道看不清的血芒,“嗖”地射向他的位置。

蒙面人顿时心中一凉,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身死之时,血芒却骤然一顿,插在了他的脚下,兀自颤抖不止。

“哈……”

他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浮现笑容,“剑圣果真是重情之人,在下佩服。”

“唔……唔唔唔!唔唔……”

吉祥激烈地挣扎起来,拼命地摇着头,似乎在对南冥说“不要”。

南冥回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随后,并指成剑,在自己身上接连点下,从胸口到腿部。每点落一下,他的身体都不禁微微颤抖,直至发出一声闷哼,嘴角流下血来。

蒙面人的脸色渐渐变了。

截筋断脉的痛苦,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那是灵力运行的路径,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筋脉寸断,等于将自己变成一个废人。

更何况,还要亲自操刀,自己对自己下手。

——他竟然都不带一丝迟疑?

看着这令人悚然的一幕,不管是蒙面人,还是吉祥脑海中的意识,都忍不住心生寒意。

对自己都这般狠……

若是换了别人,下起手来,岂非更加残忍?

124 你是谁

南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全身渗出细密如珠的汗水,浸透了衣衫。

他的脸色苍白,手无力地软倒下来,颤抖着垂在身侧。

“放她走。”

他发出一声低吼。

猛然抬头,眼里暴射的精光如剑,竟骇得蒙面人后退一步。

看着这个仿佛负伤的猛兽般的男人,蒙面人悄然咽下一口唾沫,硬着头皮,色厉内荏地命令道:“还不行,你先自废灵枢……”

“先放她走!”

“你没有与我谈条件的资格!”

蒙面人半步都不肯退让。

不仅是因为安排,也更担心自己的小命这男人如此恐怖,若不能让他折在这里,以后还岂能睡得着觉?

想到要被这样一个人惦记,他就不寒而栗。

南冥沉默了一会儿。

他在思考,这个灵枢到底是怎么个废法……灵枢就是人体内的某块血肉,难道,要把它挖出来?

“先试试。”

心中暗道,同时观察着对面的表情,决定一旦发现不对,就及时停手。

然而,对面只是紧张地注视着,从他的手抬起,到伸向腹部,都没有一丝变化,压根儿看不出什么来。

“一切正常。”

他便心安理得地把手插进了胸腹中,猛地一掏,掏出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来。

再抬头,却发现对面睁大着眼,一片见了鬼的神色。

似乎哪里出了问题?

南冥心里“咯噔”一声,然而已骑虎难下,只能装作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五指猛地一捏,将自己的“灵枢”捏碎……

与此同时,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做到了,希望你们……也能遵守承诺……”他虚弱地断断续续说道,“放了她!”

“……”

几个蒙面人互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难以掩饰的震惊。

活了这么多年,他们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是这么自废灵枢的……

正常情况,不应该是逆运灵力,在体内来回冲击,扰乱灵枢的循环,让其逐渐崩坏的吗?把灵枢直接挖出来,这是什么操作?

“他是不想花太多时间,确实,这样做是最快的。或许,他只是不想‘我’受更多的痛苦……”

吉祥眸光浮动,心中暗想,“也好,这样一来,他就连自己的后路也断了。灵枢一旦损毁,再无恢复的可能,没有灵枢的修行者,就是一个废人。”

到时候,要杀要剐,都任由自己了。

想到这里,她就有些迫不及待。

对蒙面人使了一个隐晦的眼神,后者顿时会意,便咳嗽一声,沉沉笑道:“桀桀桀桀……这女人也没用了,既然剑圣有求,便还给你又如何?”

说罢,抽刀后撤,一掌拍在吉祥的背后。

后者顿如断线的风筝,向前飞扑。甫一落地,就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向南冥的方向跑去。

终于,温香扑面,软玉入怀。

吉祥紧抱着他,哭得梨花带雨:“你好傻……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为什么要为了我伤害自己……”

“别哭了。”

南冥低头,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仿佛在摆弄一个精致的娃娃,嘴角不自觉咧开笑容,“快走吧,他们的目的只是我,我为你拖延时间。”

“不,你快走!他们会杀了你的!”吉祥摇摇头。

“我不能走。”

“你……你真的太傻了……”

吉祥低下头,肩膀不住耸动,似乎是在啜泣。

然而,她的手微微一动,掌心露出一抹寒光。

却是猛地捅入了南冥的腹下!

并且,在那“灵枢”被挖出的鲜血淋漓的伤口中,来回切割,左右翻转……

低沉的啜泣声,渐渐变成了疯狂的尖笑。

“哼哼哼……嘿嘿……哈哈哈哈哈……没错,你实在是太傻了!简直傻得可爱,呵呵呵……哈哈哈哈……”

“你……你不是她!”

南冥看了一眼在自己腹中划拉的匕首,抬起头,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吉祥,或者说是郭如意,退开一步,怜悯地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我就是你最爱的吉祥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不,你不是她……她在哪里?!”

“呵呵呵,你生气的样子,可真是让人愉悦呢。”

郭如意伸手在脸上一抹,面容顿时恢复了原状,她冷笑着道,“现在,可认出我是谁了?”

“……”

南冥沉默不语。

他的心中一片茫然,这个女人好像认识自己,但他真的没想起来……她到底是谁?

这就有点尴尬了。

人家千里迢迢、处心积虑地找自己报仇,总不能用一句“你是谁”就打发了,那样子好像显得很敷衍,不符合自己的人设啊……

他沉默着,郭如意却以为他想起来了。

只是,上一世的恩怨只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中,对方却是懵然不知。

她便诡秘一笑:“你肯定想不明白,我与你到底有什么仇怨,对吧?”

南冥点点头,他确实不记得了。

“可惜,我不会告诉你。你就带着这个疑惑,做一个不明不白的枉死鬼吧!”

郭如意冷冷说道,“把他带走!”

她吩咐在旁的几名蒙面人。

几人已经扯下蒙面,脱去伪装,露出一身四方教弟子的装束来。

他们将“奄奄一息”的南冥绑上飞舟,一行人离开无名谷,往宗门飞去。

南冥闭着眼,随着一阵颠簸,飞舟降落,他被拖行下来。不远处,已有人在迎接,他们躬身行礼,唤那女人作“教主”。

忽然,有一名身材壮硕的青年越众而出,来到女人身前。

“姐,你回来了!”

“不是说了吗?在公开场合,也要叫我教主。”

郭如意故作嗔怒地训了弟弟一句,却没真的生气,“小虎,你把这人带进最深处的密牢,让人好生看管,绝不能让他跑了。”

“这个人是谁?”

郭如虎看了南冥一眼,皱了皱眉,有些疑惑。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见过,却觉得对方似乎有些眼熟。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就有些莫名的不舒服,和本能的敌意。

“你不用管,看好他就是了。”郭如意不愿多说。

谁也没注意到,躺在地上的南冥,唇角在阴影中无声咧开,露出一抹兴奋而森然的笑容。

他想起来了。 2k阅读网

125 报复

这青年,不正是当初自己屠杀郭家时,故意留下的那颗种子么?

那压抑着的仇恨和恐惧的味道,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此刻再次闻到,便是立刻认了出来。

种子落在仇恨的土壤上,开出了芬芳的罂粟花。

看这青年身上萦绕着的阴邪气息,想来没少干伤天害理的事情,或是以活人生魂练功,都未可知苦大仇深的人,总是急于变强,并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价。

既然他就是那个郭家的遗孤,那么刚才的女人,就是自己曾经的“未婚妻”了。

也难怪不记得,作为前身的那个“南冥”根本没见过她几面,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南家的退婚现场上惊鸿一瞥,然后就被人打了个半死,再后来南冥苏醒,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

她好像对自己也有恨,这让南冥感到有些奇怪。

当初灭门郭家时,他披着的是郭家二爷郭玉京的皮囊,想来她就算要恨,也应该恨自己的二叔才对,怎么会找到他的头上呢?

这其中,肯定还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南冥心中生起一丝探究的兴趣。抽丝剥茧,寻找真相,就像剥开层层糖纸,品尝到最里面的甘甜一样,让人充满了期待。

“咣当!”

牢门合上,南冥被粗暴地扔在地上。

这间暗牢只有他一个人,处在地底下的最深处,被层层石壁隔绝,四周还刻有不知名的阵法,想来应该是防止逃脱的。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地面是冰冷的,残留有暗红色的血迹,各种喷溅的形状,似乎被水冲刷过,但仍洗不干净。

趁着四周无人,南冥从地上爬起,身体变得宛如影子般,从牢门的缝隙处流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幽长的甬道,昏暗的灯火下,可见尽头处有个处刑室。

一个巨大的十字邢架上,钉着一具腐烂发臭的骷髅,显然不知死了有多久。

它的周围,散落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刑具。南冥捡起一个,好奇地摆弄了片刻,便又放下。

淡淡的血腥味,渗透在每一寸空气中,深吸一口,仿佛能感受到无数人死前的挣扎与折磨。

“看来,这个四方教也不是什么正道门派。”

他若有所思,觉得自己替天行道的机会又来了。作为一个“好人”,惩恶扬善,捣毁邪恶势力,可是义不容辞的……。

不知过去多久。

远处忽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有气息正在接近。

南冥回到自己的牢房,宛如入定一般,盘膝而坐。过不了片刻,牢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两名四方教弟子走了进来。

“喂,起来!”

有人去拉扯南冥的胳膊。

然而纹丝不动。

南冥瞥了他们一眼,明明是抬着头,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感觉。

两人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渺小的蝼蚁,被恐怖的巨兽盯视,生死不能自已。

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刹,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心中顿生惶恐。

而南冥却已站了起来。

若无其事地从两人中间走过,漫步出牢门。两人急忙跟上,本应一人按住一边肩膀地押解,却怎么也不敢接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像两个狗腿子一般。

他被带到那个处刑室。

十字刑架上的腐烂骷髅消失无踪,想是已被处理,便腾出了空位来。

看着两名四方教弟子的模样,分明是要把他挂上去,然而动作笨拙,哆哆嗦嗦的,竟是半天也没有成功。

“不如我自己来?”

南冥实在看不下去,便夺过一人手中的镣铐,“喀嗒”一声扣在自己脖子上,干脆利落。随后如法炮制,把手铐和脚镣都戴好,并一个念头拉动绳索,把自己吊了起来。

他对这两人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

两名四方教弟子心中一寒,腿脚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摆子,总觉得这一幕无比诡异,仿佛对方随时会张开大嘴,吞掉自己一般。

他们一刻也不敢在这儿多呆,急匆匆就出去禀报去了。

牢房又恢复了安静。

南冥也安静地等待着,接下来,应该会有人来对自己严刑拷打,施以折磨什么的,他还从未尝试过,不禁有些好奇。

但是等了许久,还是没有人来陪自己玩,百无聊赖中,他打着呵欠睡着了。

直到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把他唤醒。

“醒了?”

冰冷中带着戏谑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南冥睁开眼睛,看见一袭红衣的郭如意站在自己身前,正仰脸望着自己。那张与“吉祥”有几分相似的脸庞上,仇恨与快意交织,显出一种近乎扭曲的诡异。

“你好像很恨我,为什么?”

他低下头,有点不解地问了一句。

郭如意冲他冷冷一笑,五指指甲倏然变长,猛地插入他的肩膀。

“噗嗤!”

鲜血喷溅。

南冥面不改色,仿佛被洞穿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连痛苦也感觉不到一丝。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个女人,看着她发泄一般在自己身上施虐,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想打个呵欠。

没有挣扎,没有惨叫,没有苦苦哀求。

犹如最深邃辽阔的海,无论往里扔多少石子,都不能激起一丝波澜。

这平静的样子,显然不能使郭如意感到满意。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感到痛苦?”

“你这是什么表情?为什么不露出你卑微的样子……为什么?!”

她近乎疯狂地吼叫着。

而南冥皱了皱眉,卑微……他只擅长把别人变得卑微,至于自己,还真的没有经验。

他想了想,露出一脸风清气正的神色,漠然道:“邪不压正,区区**上的折磨,岂能让南某屈服。”

“我不信!”

郭如意死死盯着他,眼睛里满是血丝,“你从来不是什么舍生取义之人……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这么一说,南冥就不乐意了。

自己辛辛苦苦营造的良好形象,哪能容得她如此诋毁,而且听这语气,总觉得说的并不是自己……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2k阅读网

126 真我

“认错?”

郭如意并指如刀,在他脸上划下一条细细的血痕,又绵延向下,猛地插入脖子中,“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顿时血流如注。

神通境的修士生命力顽强,只要心脏和大脑要害未损,哪怕流再多的血,也很难死去。她并不担心很快把南冥杀死,只是慢慢地享受着,复仇的快感。

她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上一世,你施加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与折磨,我都要全部还给你!”

“上一世?”

“没错,上一世……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奇妙,上一世被你凌辱至死的我,还能重活一次,重生在你羽翼未丰的时候。”

郭如意决定把事情说出来,期望看到南冥惊骇的表情,“这一次,我不会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了。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任你千般挣扎,也逃不过我的算计!”

有趣。

这个女人竟然认为自己重生了,还把自己当成了某个人来复仇……

她根本不知道,回到过去,改变未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组成时空的时间线是无穷尽的,有多少条时间线,就有多少个平行的时空。若想推翻既已发生的历史,意味着要把整个世界所有的时间线都往回倒溯,在那个被改变的时间点后诞生的所有平行时空,都要被彻底抹去。

这种事情,每一个世界的天道都绝不会允许,即使超脱者也难以做到。

虽然这个世界已经摇摇欲坠,天道也是个怂货。但正因如此,它更加在意这种可能使世界崩溃的事情,哪怕再怂,也会出面干预的。

更何况,有南冥存在的时间线,永远只有一条。

他的存在是唯一的,既然已在这个时空中苏醒过来,其他的时空中,就不会再存在另一个他。

这是所有超脱者的共性,唯有达到“真我唯一”的境界,才能真正地跳出时空外,不受世界掣肘。他虽然不是超脱者,但在这一点上,却是类同的。

至于这个女人……

也就是个普通的蝼蚁罢了。如果说超脱者是跳出了池塘的青蛙,她就连蝌蚪都算不上,又如何能做到逆溯时间,重生于过往?

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却深信不疑。这份自信,完全来源于无知。

不知道,若她知晓了真相,又会是如何的绝望。

南冥饶有兴趣地思忖着,忽然觉得下腹有些凉意。

低头一看,郭如意正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不怀好意地靠近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

“那里可不行。”

他无奈地扯断镣铐,伸手抓住女人的玉腕。

轻轻一折,便如折花枝一般,把它折断,利刃也随之落地。

“啊!”

手腕被生生折断的剧痛,让郭如意忍不住发出尖呼。

她的意识突然一阵恍惚,脸上神色一滞,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我……”

“你怎么了?”

南冥从邢架上走下,贴近过去,伸手就要覆上她的头。

这时,他的手却被猛地一推:“你快走!”

他仔细看了一眼。

“你快走,外面没有人守着……我支撑不了多久……趁现在快走……”

她的左手扼住右手,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挣扎,变幻不定的脸上,流出两行清泪来。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表情和动作都凝固。

因为南冥的手已覆在她的头上。

宛如吸面条般,从天灵盖上吸出一条虚淡的神魂来。

神魂呈现出妖异的红色,带着一股子凶戾阴冷的气息,比常人的要特别一些。若是细细看去,还能发现里面交缠着一股弱小的意识,如苍白的流,被淹没在汹涌的红河间。

如无意外,它早晚要被吞噬,消化得无影无踪。

“你……你到底是……”

郭如意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她清醒地看着自己的神魂被从肉身中抽出,落入这个男人手中,肆意玩弄。

巨大的惶恐从心中升起,如同毒液渗入骨髓,让她感到浑身冰凉。

“不可能……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你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能力?你到底是谁!”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

太多的念头、太多的怀疑和猜测纷至沓来,几乎堵塞了她思考的路径。

但她很确认一点,那就是即使在前世,南冥也没有这种抽人神魂的诡异能力。她根本没听说过谁能有这样的能力。

南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只是伸出一根手指,点入她的神魂核心中,小心地剥离出丝丝记忆,好奇地查看。

从她化名吉祥接近自己,到继任四方教教主,晋升神通境,在忘川秘境的修行,各种阴谋算计,拜入四方教,成为白无道的弟子……

一路追溯到,那个她认为自己重生了的晚上。

“原来如此……”

郭如意察觉不到的事情,通过记忆呈现在他眼前,让他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手中的神魂:“你被骗了。”

“什么?”

“从来就没有什么重生,你只是得到了一段来自其他时间线的记忆。”

南冥很有耐心地跟她解释,同时欣赏着她从困惑、惊慌到不可置信,然后恐惧,绝望,乃至心如死灰的情绪,“另一条时间线上的你,可能觉醒了思维穿越时间线的神通,或在某中机缘巧合之下,将临死前的记忆植入到你的意识中……”

所以,她所恨的那个人,其实是另一个平行时空中的“南冥”。

或者说,这原本不是她的仇恨。

在这个时空中,她原没有与南冥结下那么大的怨仇。若是她不上门退婚,把人打伤,若是她没有遣人杀他灭口,若是她不曾苦心谋算,甚至把自己送上门来……

“一切都是我自找的?那些记忆里的事情,其实从未发生?”

想通了这一点的郭如意,失魂落魄,如坠冰窟,“不,我不信……你在骗我!你在骗我!!”

她还是不能接受。明明是自己的记忆,那么真实,那么历历在目,怎么就成了虚假的呢?

一个人明辨自我的方式,不正是根据过去的记忆?

若连记忆都是假的,依托记忆而存在的她的意识,又是不是假的?

怎么确定自己就是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自己是真的存在吗?

……

世界观被颠覆的郭如意,陷入了对自我的深深怀疑。 2k阅读网

127 求活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南冥善意地劝慰道。

他张开大嘴,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酒坛子,揭开泥封,闻了闻觉得不对,又吞了回去。

然后继续掏出另一个。

这回似乎找对了。

揭开泥封的一刹那,浓烈的憎恨和怨念化作如有实质的红雾,像厉鬼一样嘶叫着冲出来。

弥散到四周,连墙皮都被腐蚀、剥落。

“回来。”

南冥轻声呵斥,那鬼雾犹豫了一霎,便不情不愿地缩回到酒坛里。

这坛酒还没有酿好。

它需要更多的怨与恨,更多的时间沉淀,才能转化成足够浓烈的情感。喝下之后,能让他短暂地体会到七情六欲的感觉。

他拈起手中的神魂,随意揉成一团,就要往酒坛里丢。

坛口幽深,黑不见底,隐隐有红雾涌动,散发出阴森可怖的气息。

让人不寒而栗。

郭如意的神魂发出惊慌的尖叫,死死抱住他的手指,拼命挣扎着不往下掉。

这短短片刻间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她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直觉告诉她,进入这个坛子里肯定没什么好下场……

“差点忘了。”

南冥却想起了什么,顺手把神魂中属于吉祥的微弱意识抽离出来,这是不存在怨恨的杂质,会污染了这坛酒的味道。

串了味儿的酒,就没那么纯粹了。

他把吉祥的意识塞回身体里,指头一动,剩下的郭如意的神魂便被按进坛中,恐惧的尖叫声久久回荡。

“啪。”

盖上泥封,一切都安静下来。

南冥把酒坛子吞回腹中世界存放好,又随意整了整衣衫。

他身上的伤口肉芽蠕动,眨眼间愈合如初,只剩下斑斑血迹粘在衣衫上,看起来惨烈瘆人。

与此同时,身旁女人的眼皮微微一颤,但却没有睁开。

“你醒了。”

“……”

吉祥心中一颤,忐忑地睁开眼睛,却见南冥倏然贴近上来。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踉跄着后退,一直被逼到了墙角,才瑟瑟地停下。

“你在怕我。”

“没……没有……”她强自挤出一个笑容。

这种明明怕得很,却偏要装作镇定的样子,实在是让他熟悉。

南冥在想,是杀人灭口一走了之,还是留着这个女人给自己打掩护。她可以用着郭如意的身份活下去,四方教的人也不会发现,他们的教主已经死了。

不过,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想想还是懒得麻烦,干脆全杀了好了……

他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吉祥皓白的脸庞。

感受到指尖下的颤抖,及逐渐晕散的嫣红,他的手倏然下滑,修长的五指,扼住了纤细的脖颈。

“不、不要……”

吉祥下意识叫出一声,含着泪惊慌摇头,“不要杀我!我……我喜欢你……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要杀我,好不好?”

南冥五指微松,这种新鲜的求饶理由,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不由起了一丝继续玩下去的兴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我……我不在乎!”

吉祥似乎缓过气来,秋眸含水,脉脉地盯着他,“不管你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别的,我都不介意!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就像以前那样,谁都不会发现我们的秘密,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当真?”

“当真。”

南冥松开了手。

看他似乎改变了主意,吉祥也松了口气,急促起伏的胸脯,缓缓平复下来。

人在生死关头中的潜力,总是出乎意料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那样的话,此刻回想,脸色却是禁不住地发烫。

她按捺住紧张的心情,故作镇定地笑笑,拉起了他的手:“走,我们一起出去吧。我会编个理由,跟他们解释你的身份……”

“好。”

南冥咧了咧嘴,任由她拉着自己,往外走去。

柔软的手掌,在轻轻地颤抖,冰凉得几乎没有温度。她的掌心却渐渐湿润,似是渗出汗来……

几日后。

四方教内开始传言,新任的郭教主从外面带回来一个陌生男子,宣称是自己的夫君。

二人深居简出,几乎形影不离。

谁也不知晓那个男人的身份,只知道其披着及肩白发,容貌俊朗,而且脾气大得很,连四大长老都不放在眼里。

随着时日渐久,不满开始滋生。

“教主,有些事还是要适可而止。”

高层会议上,白无道仗着为师之尊,首先向自己的徒弟发难,“教中有规,修行应断情绝欲,心无挂碍,不可有儿女私情。你身为一教之主,却不能以身作则,这让下面的弟子如何作想?”

“白长老说得不错。无规矩不成方圆,历来犯教规者,轻则面壁思过,重则废除修为,逐出教派……”

“长此下去,成何体统?”

“还请教主自省,不要误人误己才好啊。”

四位长老你一言我一语,尽是夹枪带棒,指责不是。

还有人暗中看笑话,心道小丫头就是沉不住气,明目张胆地任人唯亲,平白损了自己威信。

如今遭众人责难,想必性子要收敛些了。

“我知道了。”

吉祥却站了起来,“今日有些疲乏,事情就说到这里,诸位长老,请回吧。”

说完,却是自己先离开了。

剩下的四位长老面面相觑,脸色变得铁青。

“她这是什么态度?”

“女大不中留,当初就不该让一个女子做教主,我看这丫头的心思,是全在那男人身上了……”

“话不能这么说,教主年纪尚轻,未能看破情关,也是常理。”

“问题还是出在那个男的身上。他的身份查到了吗?”

东方长老卓青问道。

白无道皱了皱眉,摇头:“已派出弟子调查,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事实上,那几个派出去的弟子离开山门没多远,魂牌就已熄灭。白无道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这件事说出来。

他只怕这件事是自己的徒儿做的,万一被抖落出来,便是雪上加霜。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南冥是谁,也知道郭如意对其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如今却成了这种关系,个中款曲,怕是另有隐情。

或许是忘川秘境的后遗症发作……若真如此,就更不能公之于众了。

白无道正暗自忧心,却没注意其他人说了些什么。

直到卓青一拍桌子,他才回过神来。

“那人不能留了。”

卓青说道,“既然教主下不了决心,那就我们来动手。届时木已成舟,她也说不了什么,毕竟,都是为了教派……”

128 逃

幽冷的夜风吹开窗户,吹熄了案上的灯。

黑暗中,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仓皇的影子从窗沿遁出,转眼间消失在虚空中。

南冥在床上睁开眼睛。

枕边还有一丝残留的余温,人却已消失不见。

“还是跑了么?”

他有些遗憾。

这个玩具还是很不错的,求生欲强,演技上佳,还懂得哄骗自己。

比那些稍微一吓就呆若木鸡的废物,要好玩多了。

可惜,她不愿陪自己玩……

南冥随意披上一件衣服,下了床,往外走去。

夜阑无星,萧萧的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也吹得他的衣袂猎猎翻飞。

他忽然脚步一顿,又继续前行。

身后跟上了几只小虫子,自以为隐蔽地藏匿虚空中,随着他一路走到宗门外的偏僻无人之地。

偷袭,就在须臾间发生。

三道隐晦的气息同时出手,犹如藏在暗处的毒蛇,突然张嘴一咬。

斜刺里从身后袭来的,是一柄沉重的青龙长戟,戟出如龙,挟风带云,转眼间呼啸而至。

头顶的月光被阴影遮挡,忽然间光明大放,一只烈焰火凤从天而降,如日坠地,焚尽万物。

而脚下的地面也是微微颤动,坚实的土石融化成沼,伸出两条手臂,紧紧缚住南冥的脚踝,让他无处可躲。

“他死定了!”

不论是从后方袭至的卓青,还是从上面封堵的阴九烛,或是地下锁足的孟天河,心中都掠过一个念头成了。

三名神通境长老的合力偷袭,在他们想来,决计没什么人能躲得过去。

南冥也没有躲。

他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承受了所有的攻击然后毫发无损。

甚至,卓青感到手中长戟巨震,虎口几乎要撕裂开来。

“……你们弄坏我的衣服了。”

他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有些麻烦,索性从表皮延伸出一层白色的布帛,覆盖在自己身上。

这看起来像是衣服的东西,其实也是他的一部分,不会被烧坏。

整理了一下仪容之后,他再抬起头来。

三个偷袭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们不傻,能毫发无伤地吃下这种攻击的人,绝不是自己惹得起的。

所以,在结果出来的一刹那,三人来不及震惊,就不约而同地急退而去,还分了三个方向,临机应变快得很。

“撞到铁板了,这到底是什么人?入圣境的强者屈指可数,都是有名有姓的大能,我不可能认不出来。”

卓青一边急退,一边忍不住想,“难道是太虚境……不会吧……”

太虚之上,即为寂灭。

这种天下有数的人物,怎会无聊到跑来山旮旯游戏人生?

他正想着,忽然惊恐地发现,四周急速倒退的景色停下来了。

或者说,是他停下来了。

犹如一只被封在琥珀里的虫子一般,凝固在半空中无法动弹。

也不能回头。

在他身后,南冥张开的五指轻轻一合,宛如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同时用力,将卓青整个人攥成一蓬喷溅的血花。

与此同时,另外的两个方向也分别有一蓬血花绽开。

然后,寂然凋零。

随手捏死几只蝼蚁之后,南冥才忽然想起,忘了问他们为什么要杀自己了……

算了,也无所谓。

本来也不打算让他们活着,无论什么理由,结局都是一样的。

他迈出一步,身影瞬间消失。

再出现时,已是在数十里外的荒地。

白无道并没有参与对南冥的围杀,他被安排去引开郭如意,不过当他准备这样做的时候,却发现后者已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四方教,并飞快往远处遁去。

那样子,就像是在仓皇逃窜。

他急忙追了上去。

“教主,你这是要去哪里?”

“不要跟着我。”

吉祥无心与白无道纠缠,她心急如焚,只想趁着那人睡着,快点离开。

快……

快走……

恐慌犹如巨石,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了?如意……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为师说。”

白无道却不愿放过这个寻问的机会,他迫切想要弄明白最近发生的事情,“是与那个人有关?难道,你有把柄落在了他的手上,他威胁你……”

“没有!”

吉祥摇摇头,迎面刮来的急风,将她的头发吹乱,“师尊,您不要再问了,若是还想活命,就……”

她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因为,身侧的白无道就在她的眼前,“噗”地炸成了一蓬灿烂的血花。

“……”

猩红还带着余温的热血,溅落在她脸上。

却让她的心感到无比冰寒。

背后倏然被人抱住,灼热的呼息在耳边回荡:“小家伙,你要去哪里?”

“……”

“说好了陪我的,却自己一个人偷偷溜走……这样可不乖。”

南冥的声音轻柔,宛如情人间的低语,又仿佛恶魔的呢喃,“你说,我要怎么惩罚你呢?”

吉祥的身体僵住了。

她颤声道:“求求你……放过我,可以吗?”

南冥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跑的,可我真的太害怕了,我不想过这样心惊胆战的日子。”

她的脸上流下泪来,嘴唇哆嗦,像是冷得发抖,“其实,我没骗你。我真的喜欢你……”

只是,她喜欢的是那个仙风侠骨、正直仁义的白发剑客。

而那个人,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我也挺喜欢你的。”

南冥的手抚上她的玉颈,五指微一用力,干脆利落地捏碎了她的喉咙,“你的灵魂,我会好好收藏。这样,你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他张嘴一吸,吉祥顿觉一阵天旋地转,意识没入黑暗中。

苏醒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灰暗诡谲的世界,有山川林木,日月星斗,宛如黑暗版的世外桃源。

一点点萤火在天上漂浮着,和星斗交相辉映,显得梦幻而光怪陆离。

她很快发现,自己也是萤火中的一点。

“那些萤火……也都是人么?”

这个发现让她心神战栗。那漫天飞舞的萤火到底有多少,根本一辈子也数不清。

而自己,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点……

“怎样才能从这里出去?”

她开始思考,这个或许世界上最没有答案的问题。 2k阅读网

129 报仇

逃……

快逃……

郭如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呼的风从他耳边掠过,像刀割一样刺痛。

四周传来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割裂和鲜血迸溅的脆响,让他明白,周围是在进行着一场怎样的杀戮盛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不敢回头。

纵然有着灵枢境巅峰的修为,可当他亲眼目睹那护教的老头儿,传言中半步入圣的高手,也被一指点成漫天血花……

霎时心胆皆破,再也提不起一丝对抗的勇气。

“姐……还有四大长老,都在哪里?”

“只要找到他们就好了,找到他们就安全了……”

他自欺欺人地想着。

屏住气息急速地奔跑,犹如冷静而隐忍的毒蛇在阴影里游走。

他不敢从天上走,那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灯光下,万一引来那白发恶魔的注意,那就完了。

之前几个试图御空逃跑的蠢货,就是前车之鉴。

突然,他的前方蹿出一道慌不择路的身影,是四方教的年轻弟子。

“郭护法?!”

后者一见他,顿时喜极而泣:“您在这里真是太好了,请您快去请教主和长老们吧,救救我们……”

“别挡道!”

惊喜的神色还未绽开,就已凝在脸上。郭如虎一掌拍飞这个碍事的家伙,继续闷头逃跑。

我要是知道他们在哪里,早就去找了,还用你说?

就在这时。

他忽然感觉背后有异,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见那白发恶魔已把大殿里的弟子屠杀殆尽,竟也转身望来,顿时吓得心胆俱裂。

“他看到我了?!”

郭如虎立刻闪身进了旁边的楼阁,躲在窗台下不敢轻动。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宛如死神敲响的丧钟,一下一下,沉重又急迫地敲在他的心上……

然后,又逐渐远去。

直至消失不见。

郭如虎的身体依旧紧绷着,不敢吭声,也不敢有丝毫动弹。

过了近半个时辰,他确认周围再没有半分声息,才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不觉间,已是大汗淋漓,浸透了衣衫。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循着阴影和角落,一点点往山门外挪去。

逃到远处,回首望去。

偌大的四方教山门已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没有呼吸,没有惨叫,没有呻吟,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不见。

那儿只剩下一个平滑的深坑,宛如巨大的手指从天而降,所有的建筑和血肉,都被深深压陷进泥土里,变成一个纹理清晰的指印。

郭如虎看得遍体生寒。

呆若木鸡地站了片刻,他猛然回过神来,往山外奔逃而去。

自小家门被灭,他被姐姐送到四方教,在这里成长修行,说是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假话。然而,如今他自身都难保,更来不及悲伤。

至于报仇……

他不禁又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自己躲在衣柜里,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杀死,却什么也不能做,甚至不敢出声。

如今他已远比那时强大,也仍旧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仓皇逃窜,忍辱偷生……

恍然间,十多年前那仇人模糊不清的身影,似乎和白发的恶魔重叠在了一起。

他紧紧攥起了拳头。

“我不会再逃了!我要报仇……就算粉身碎骨,也要让那个人付出代价!!”

仿佛上天听到了他心底的嘶吼,夜空中骤然划过一道雷光。

大雨倾盆。

南冥看了一眼天空。

雨水落在他身上,顺着头发和衣衫滑落下来,没有沾湿半分。

他走到冰冷的尸体旁边,蹲下,在她的怀中放下一本薄薄的书册。

这是他刚才花了整整一个呼吸创造出来的神功,能吸取他人的生命和灵力,修炼极快,威力强大。

除了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副作用,就没有什么毛病了。

如无意外,那个小家伙会在半刻钟后经过这里,发现他姐姐的尸体,然后在尸体上找到这本神功,从此纵横天下,大杀四方,走上人生巅峰……

“不用谢我。”

他咧嘴一笑,转身离去。

在这边已耽误了不少时日,想来也是时候该回去了。还有自己那可爱的姐姐,不知道回来了没,若是跑了,还得亲自去把她抓回来。

……

……

大雨滂沱后的清晨。

风尘仆仆的南音赶在朝阳初升之前,回到了宣王城。

她刚走进南家的大门,就有门房急匆匆向内禀报,不一会儿,南弦雨屁颠屁颠地跑了出来。

“堂姐回来啦?快请进,我已命下人备好羹汤和热水,您先喝口茶水,然后就可以去沐浴更衣了……”

看着这个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家伙,南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想干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为姐您接风洗尘嘛。”

南弦雨讪讪一笑,似乎也觉得自己太狗腿了,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想到这位的弟弟,自己将来要紧抱的大腿,顿时脸皮又厚了不少。

这些天来,他在宣王城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刚参加完宣王府的宴席,又收到红叶商行的请柬,甚至和荡魔军一位将领混成了酒肉朋友,后者答应替他在朝中某个职位,若能捞个城主当当,那可就美死了。

当然,他清楚得很,这些人都是看在谁的面子上。

他也算是想通了,面子算个球,能抱大腿为什么还要自己奋斗?这破家族,谁爱管谁管去,他只要在大腿面前卖卖乖,就能扯虎皮拉大旗,平白得到无数好处。

这样的好事,不正是上辈子梦寐以求的吗?

“小冥呢?”

南音问了一句。

但还没等南弦雨回答,她已经快步往后院走去,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到了南冥的门外,察觉到里面并没有人,她不由有些失望。

然而,转眼间又眼神一凝。

目光落在院中的花草上,那修剪得娟秀整齐的模样,让她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推门而入,整理干净的房间中,隐约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她深深吸了一口。

眼睛顿时眯成一条线。

“您不用找了,大哥他不在家。前些日子有一伙强人闯进来,把吉祥姑娘掳走,他追着那些人的踪迹,已经去了大半个月了……哦,您还不知道吉祥姑娘吧,她是大哥最近认识的红颜知己,长得可漂亮了。”

南弦雨讨好地跟了上来,“大哥修为高强,肯定不会出事儿的,您不用担心……”

“咔!”

南音的拳头倏然攥紧,关节咯吱作响。

红颜知己?

英雄救美?

看来,自己离开的这几个月里,弟弟的生活很是丰富多彩啊…… 2k阅读网

130 天魔入劫

南冥回到家中,尚未迈入大门,就察觉到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屋里,南音拿着一把剪刀,正狠狠地修剪着盆栽的枝桠。

咔嚓,咔嚓……

不一会儿,这盆枝繁叶茂的乌槐,就变得光秃秃的,只剩下一片可怜巴巴的叶子。

“姐姐回来了?”

南冥推门而入。

咔嚓!

剪刀一抖,最后一片叶子也惨遭灭口。南音眯着眼,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毫无表情:“是啊,回来了。再不回来,恐怕就赶不上你和弟媳的喜酒了……”

南冥眨了眨眼:“什么?”

“你那红颜知己呢?怎么不带过来,让姐姐看看。”

“……她死了。”

南冥沉默了一下,露出黯然神伤的表情,“我去得太晚,没能将她救回来。为了给她报仇,我追杀那些人上千里,灭了他们的门派。”

“……”

听闻此事,南音不禁一愣,旋即泛起心疼,“人死不能复生。小冥,你不要太难过了。”

“我没事。”

“没事就好。”

南音放下剪刀,满腹的怨气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她叹了口气,语气酸酸的,“可惜了,还想看看到底是哪家出色的姑娘,把我这傻弟弟迷得神魂颠倒的……”

“姐姐吃醋了?”

“谁、谁吃你的醋啊,我可是你姐。”

南音心中一跳,急忙说道,“我只是想给你掌掌眼,看看未来的弟媳长什么样儿,配不配得上你……”

“不过,”她话锋一转,“既然是你看中的人,想必也不会差,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南冥看了她一眼。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违心呢?像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在南家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他便随荡魔军的部众出城去,向北方围剿残余的尸潮。

尸潮的规模已经缩减了许多,黄泉道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没有指挥的尸人成了一盘散沙。

其聚集的地方距离最近的城池也有至少数千里,不辨方向的尸人,根本跑不到那里。

即使不去管它,早晚也会自灭。

南冥只是随军而行,看着士兵们远远地用箭矢油火,一点点将尸潮焚烧殆尽。

偶尔遇到突发的险情,才需要出手解救。

一路上平安顺利,没遇上任何意外,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把盘踞在北祁领的尸潮消灭。

“剑圣,任务既已完成,我等也要率军离开了。”

邓泉在马上一拱手,“还请你告知宣王,不告而别,请他见谅。”

“走得这么急吗?”

“皇命在身,不得不走。”

邓泉苦笑一声,接着压低声音,“剑圣应该也听说了吧?天阙皇城最近连日戒严,怕是有大事发生了……”

大事?

南冥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不知道。”

“皇帝陛下已有近半年未出朝了。有人传言,陛下在渡寂灭天劫时被邪魔所趁,神魂受损,不得不静养。”

说到这里,邓泉忽然止住不说,转而用神念传音,“也有一种说法,是陛下受了重伤,已快要不行了……”

原来如此。

难怪急匆匆地召人回去,值此危急关头,多事之秋,手边可用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

南冥神色无喜无悲,并不把皇帝的生死放在心上,他只关心自己的游乐场。

“哎,这世道又要乱了!”

邓泉却感叹道,“在皇城的几位皇子帝姬,可都不是吃素的,这下不闹个天翻地覆,怕是不会消停。”

他显得忧心忡忡。

或许,此次回到皇洲,就要被卷入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中。

与此同时,宣王城中。

英琴独坐在静室内,纤手拂过闪烁的灵符,听取了对面的信息后,便皱起眉头。

“域外天魔?”

那是什么东西,她从来没有听说过。

听那人所说,天魔会在渡劫时出现,扰乱修士的心神。一旦为其所趁,轻则道心受损,渡劫功亏一篑;重则身死魂消,成为天魔的食粮……

修行者的天劫有三道,分别是入圣劫、太虚劫和寂灭劫。

她的入圣劫早在千年前就渡过了,但是太虚劫,却近在眼前。

若是那人所说为真,这太虚劫,恐怕会是一场凶险无比的死劫……毕竟,连皇帝都栽在了这所谓的域外天魔手上,她不认为自己比皇帝厉害。

只是,这天魔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世上的呢?

“也罢。渡劫的事情先缓一缓,等别人试了再说。”

英琴冷静地想道,“当务之急,还是办好二皇子交代的那件事……”

她走出静室,找到正在后花园嬉乐的宣王。

宣王蒙着眼睛,挥舞着双手,循声追逐一群衣衫不整的女子。

后者连连娇呼躲闪,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很好玩吗?”

清冷的声音,宛如一桶冰水浇在宣王头上,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赶紧屏退左右,他战战兢兢地站着,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祖奶奶,您老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吩咐,让下人说一声,不就……”

“你去一趟南家。”

英琴打断了他的话,直入正题,“无论如何,请破军剑圣来府中一趟,我有要事相商。”

“啊?”

宣王微微一愣,“您要找他,遣人说一声不就行了,他还敢不来不成?而且,他不是还没回来吗?”

“马上就回来了。”

英琴皱了皱眉,“必须你去,才能显示出诚意。记住态度好一点,不能得罪了人家,知道吗?”

“是是是……”

宣王连声答应下来,心中却不以为意。

等到日落时分,城门处果然传来了破军剑圣归来的消息,许多百姓夹道相迎,宣王立刻出门,在半道截住了他。

三言两语说明来意,然而……

居然被拒绝了。

“南某在外数月不归,唯恐家人担心,先回府一趟,请告知英前辈,有空我会上门拜访。”

南冥说着,牵马从宣王旁边走过,视其如无物。

宣王心中顿时不悦:这话骗谁呢?谁不知道修行者随便一闭关都是按年月算,你才出门几天,就被当成失踪人口了?

分明是不给面子,借口敷衍。

他气冲冲回到王府,对英琴抱怨了几句南冥的不是,顿时被骂得狗血淋头。

“废物!我让你去请人,你就是这么去请的?”

英琴冷冷斥道,“你可知道,那是二皇子想要的人。你要拿出诚意,再去请一次,若是还不成……”

她就只有亲自去请了。

那样一来,姿态未免放得太低,万一对方狮子大开口,可不好招架。 2k阅读网

131 招揽

“剑圣,请用茶。”

檀香木案上,素手衔起古朴的茶壶,往两人杯中各斟一茗,“这天山云蓬茶,是我托人从皇洲帝茗楼带来的,采自极北之地的凌云峰,只供皇庭,不对外售……”

茶香袅袅,宛如淡雅的云雾,闻之心旷神怡。

南冥端起碧玉杯,一口饮尽。

“不错。”

英琴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似在腹诽这种暴殄天物的饮法,又像在问别的事情:“只是不错吗?”

“南某并非风雅之人,不懂品茗。”

南冥放下茶杯,“这茶虽好,也不过一解渴之物罢了,与甘泉并无分别。”

“你这性子,倒是与你的剑道一样刚直。”

英琴摇了摇头,也放下茶杯,“那么剑圣可考虑好了?是加入二皇子的麾下,还是以孑然一身在这乱世飘萍……”

她抬眸向南冥望去。

居高临下的琴台,上方没有任何遮挡,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两人身上,投下交错的影子。

微风吹动轻纱,缀着的风铃发出泠然脆响,宛如催促,敲击在人的心头。

“剑圣理应明白,这乱世将至,天下终要易主。届时争端四起,到了你我这种修为,总要选择一个立场,谁也难以独善其身。”

在英琴看来,这位破军剑圣虽然还是神通境的修为,然而以其天资,晋入圣境只是早晚之事。

他能使出那惊才绝艳的一剑,纵然在神通境中,也堪可与入圣相提并论了。

因此,她并未太以前辈自居,而是以平等的语气,耐心游说。

“二皇子自幼拜入天下九大派中排行第三的神霄宫,其师是太虚境修为的太上长老雷亟真人,其师妹霓裳仙子现任神霄宫主。他的生母贵为当今皇后,素有贤名,身后有无数世家望族鼎力支持。而他自身的修为,也臻至入圣境,才华横溢,天纵之资。

“与之相比,大皇子虽为长子,出身却有所不如,年长甚多,修为却只稍胜二皇子半筹,假以时日,必被超越。况且其人性情专横,没有容人之心,剑圣纵使投奔过去,也不会得到赏识。

“至于令仪帝姬,虽深受皇帝荣宠,但年纪尚小,修为浅薄,又是女儿之身,争得帝位的机会渺茫。

“纵观皇帝的诸多子嗣,二皇子是最有希望继承帝位的。良禽择木而栖,剑圣不该不懂这个道理,还需犹豫吗?”

英琴又给他斟了一杯茶。

南冥端起茶杯,微微摇晃,水波荡漾在他的脸上,映出明朗的轮廓。

茶到唇边,却又放下。

“南某所求,不过天下升平,众生不受苦难。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实在无心追逐……”

他摇头拒绝。

英琴皱了皱眉,似乎不信世间真有如此淡泊名利之人。

“剑圣可知,二皇子对你的赏识非同一般。若你点头,朝中任何职位皆可谋取,或你想外放重地,独掌一方大权,也未必不可。就算你不看在眼中,可你身后的世家、族人,他们却能因此蒙受荫庇。

“皇庭中有藏书万卷,天下间的神功秘法,尽在其中,若二皇子将来登上大位,都可任你观阅。

“至于仙丹灵器,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权位,财富,功法,灵宝。

许多人一生所求,也不过如此而已,如今全数奉上,竟还能有人不动心?

若真能不动心,要么是看破红尘的老怪物,要么是如皇帝般的人物,身处众生之巅,别无所求。

而这位破军剑圣,显然跟两者都不沾边。

“英前辈,你的好意南某心领了。”

然而,南冥的回答依然不变。

他站起身来,脊背挺得笔直,像月下青松,“只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你……当真考虑好了?”

南冥淡淡一笑,没有说话,意思已然明了。

他负手转身,从琴台上御空而飞,一踏步,便已消失不见。

琴台上,久久静默。

半晌,才传出一声自言自语:“不求权位,不逐名利,这人真与数千年前的谢云流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然而,谢云流至少还是个武痴。

而这个破军剑圣,却似乎连对自己的修行,都不怎么上心。二皇子想要招揽此人,恐怕很难。

……

……

明黄色的帐幔下。

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床上,似在凝神细思。

“殿下。”

旁边的乌鸦唤了一声,“根据暗探消息,皇帝确已近半年不曾出现在人前了。虽是以闭关的名义,但是平常的闭关之地,却没有人,恐怕真是出了什么问题了。”

说到这里,它偷眼望了里面的人一眼,见其似乎并无反应,又继续说,“如今皇洲已乱,诸多势力都在争相站队,一些外放的皇子皇女,也都匆匆赶了回来。我们不需要做些什么吗?”

“什么都不要做。”

帐幔里的人摇摇头,声音沉稳平静,“局势尚不明朗,不管做什么,都有可能错。我要的,也并非那个帝位。与其盲目动作,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不如藏身暗处,推波助澜……”

这次梦中闭关,修为一举恢复到了太虚初境,而表面上的修为,只是神通。

在外人看来,他这个九皇子年纪轻轻,修为尚浅,又势单力薄,就算参与帝位之争,也只是个炮灰。

没有人看好他,也没有人会把他看作威胁。

这就是机会。

“殿下英明。”

乌鸦点了点头,顺道拍了个马屁,“殿下,还有风剑洲的事情。红莲被人杀了,计划也因此搁浅,我们留在那里的人手,所剩无几……接下来该怎么办?”

它又抛出一个麻烦。

当初在五大洲中选中了风剑洲,作为起事之地,是因为那是距离皇洲最遥远的一个洲,地处偏僻,势力也不强大。

可没想到,以为不会有多少反抗力量的地方,却让他们屡屡折戟。

“红莲是怎么死的?”

“死于匡天盟左真卿之手。不过,还有一个人……”

乌鸦的语气有些憋屈,“就是之前与您提过的,那个在岚城坏事的小子。若无他从中作梗,左真卿也不可能杀得了红莲,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过他。”

“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益。”

帐幔中人似乎不欲多言,只是匆匆略过,“风剑洲的事情不要管了,本座给你一个新的任务,去大西洲……”

他的声音变成了传音。

乌鸦的眼睛猛地睁大,似乎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连鸟毛都惊得抖掉了一根。

132 不祥

乌鸦扑扇着翅膀,无声无息地飞入黑暗中。

床上的人静默了片刻。

便伸手掀开明黄色的帐幔,便站起身来。

那是个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眉清目秀的脸庞上有俊朗的轮廓,薄而纤细的唇,使他看上去多了几分阴柔。

他披上蟒龙纹大氅,负手出了门。

门外正在下雪。

皇洲一年四季如春,像这种冬日的雪景十分少见,棱形雪花落在他的肩上,转眼间融化成水,带来丝丝凉意。

他走到一个庭院。

院中小径被积雪覆盖,延伸至清澈的湖水边。湖上有睡荷朵朵,蜿蜒成径,直通湖心的小筑。

他踩着睡荷,走了过去。

小筑中有一个女子的背影,素衣锦缎,青丝如云垂落。

只从背后望去,便有一丝孤寂之情扑面而来,仿佛笼中的金丝鸟儿,郁郁寡欢。

“夙玥。”

男子开口唤了一声。

他走上前去,与女子并立一起,“夙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不生气。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早已习惯,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女子的声音淡淡,略带一丝沙哑。

“可你还是不理我。”

男子伸出手去,想要抚上她的脸,却被后者微微一侧,躲开了。

他放下手,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夙玥……”

“北祁领的事情,是你做的吧。”

夙玥幽幽回头,“那么多的平民百姓,无辜者众,你就真的狠得下心……哥哥?”

“他们不过是天地间渺小的一栗,如蜉蝣朝生夕死。纵使没有我,他们早晚也会死,度过短暂而无意义的一生,化作黄土。”

男子凝望着远方,说道,“为了达成目的,我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冒险,又怎会顾惜这些蜉蝣?你若是不忍心,不看就是了。这院子安静闲适,没有外界纷扰,你又何必非要知道……”

“超脱,长生,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夙玥的声音变冷,“比我还重要,比这天下苍生还重要?”

“……”

男子沉默了。

良久,他轻声说道:“我还有事,有空再来看你。你也回去吧,天寒地冻,不要在外面受寒了。”

说完,犹豫了一下,便转身离去。

踏荷而归的路上,小径上迎面走来两名男女,见了他,均脸色一变,露出敌意和戒备。

他淡淡瞥了两人一眼。

太虚境修为的气势,虽内敛未出,然而只是无意间的一个淡漠眼神,就让两人浑身战栗,僵在那里不能动弹。

直到那男子渐渐远去,消失在视线尽头。

两人才缓了口气,回过神来。

“好……好恐怖!”

阮小枝拍着扁平的胸脯,心有余悸地喃喃道,“那人的眼睛好像一个无底洞一样,看一眼都要掉进去……”

“没出息的女人。”

另外一个少年看上去,比阮小枝还要年少几分,生得浓眉大眼,鼻梁高挺。

他不屑地斜了她一眼,快步朝湖心小筑走去。

“哎,你说什么?刚才你不还是吓得不敢动,还说我……”

阮小枝气哼哼地追了上去,“别走你这个臭小子!臭刘凡!”

两人追逐着上了小筑。

“师傅,师傅!”

刘凡一个箭步冲在前面,像一头小猎豹,“那个讨厌的家伙又来找你了?”

“符姐姐,我们在外面看到他了。”

阮小枝也说道,“他没对你怎么样吧?怎么看你的脸色不是很好,是不是,那个坏人又欺负你……”

“我没事。”

夙玥回过头来,温和地笑了笑,“你们两个去看了学宫武会,怎么样,可好玩吗?”

“别提了!”

阮小枝立刻被转移了话题,“我还以为天阙皇城的武会有多厉害呢,一个个牛气冲天的,也不见得比我家公子厉害……”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夙玥温和笑着,静静地听,偶尔插上一两句,显得似乎心情很好。

自从觉醒了宿世记忆,她的脸上就很少有这样的笑容。

她此世的身份符慧菁,是一名普通的医馆医师,粗通一些浅薄的修行法门,便抱着悬壶济世之心,闯荡江湖。

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让她既怀念,又感伤。

九生九世的记忆,实在太过沉重,里面包含的苦难和悲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尤其是那个人……她的哥哥。

她永远无法摆脱他的掌控,终究还是被他找到,像囚鸟一样豢养起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滑入深渊,却什么也做不了……

“师傅。”

刘凡的叫声让她回过神来,“你要是不想在这儿,不如我们偷偷逃走吧。我在皇庭后院发现了一条密道,可以通向外界……”

“傻孩子,逃不掉的。”

夙玥摸了摸他的头,忽然发现,这个当初还没自己肚子高的小孩儿,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一个头了,“他神通广大,若是想找到我们,不用一个呼吸就能办到。再说,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我们可以去找公子呀!”

阮小枝立刻说道,“我听别人说,公子现在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号称破军剑圣,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不能去。”

夙玥摇摇头,“他是一个好人,我不能害了他。”

她知道,若是她真的逃出去投奔别的什么人,那个男人……她的哥哥,一定会不择手段把自己找回来。

他的修为深不可测,断不是普通人能对抗的。

而且,他这一世的身份,还是皇庭的九皇子令萧云,蟒龙加身,尊荣极盛。

“放心吧,我没事的。”

她故作轻松地朝两人笑笑,“在这里也挺好,不像以前在外面颠沛流离,还有你们两个陪着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可惜我们不能离开皇城。不然,我就去找公子,请他来救你。”阮小枝说道。

在她心中,自家公子一直是宛如神仙般的人物,十年不见,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自己?

皇洲的雪仍在纷纷扬扬。

无人看见,一只漆黑的乌鸦如闪电般在雪花中飞过,穿越重洋和迷雾,没入了远处的西边。

它并非普通的乌鸦。

而是风驰电掣的灵禽,最诡秘的信使,不祥的散播者……

133 大西洲

半个月后。

大西洲东岸的一条小渔村。

海浪拍打着沙滩。今夜风大浪急,却吹不散海上甚重的迷雾。

礁石嶙峋的海岸边,寥寥几艘渔船被浪拍得七零八落,几乎要散了架。

不远处,传来极度惊恐的惨叫,和嘶哑的哭喊。

然后就是急促的脚步声。

慌不择路。

“快!快跑到海边!”

“出海!出海去……船在哪里?”

“在这里!”

几道在风雨中模糊不清的身影,急匆匆地从村里跑出,连滚带爬,脚上的草鞋掉了也顾不上捡。

他们凭着经验找到了船。

“丫丫,抱着你弟先上船!快!”

矮壮的中年渔夫推搡着一双儿女,催促他们先上船去。

而他自己,则摸索着拔起船锚,并焦急地寻找不知被风吹到哪里去了的船桨。

“啊——”

身后不远处,响起一声短促的惨叫,和令人悚然的滑动声。

“不好,它过来了!那东西过来了!”

渔夫脸色惨白地叫了一声,咬了咬牙,忽然猛地一撑竿,将渔船推出了海上。

“阿爹!”

“你们快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

渔夫的声音戛然而止。

凄风冷雨的夜幕下,仿佛有一张巨大的嘴从地面裂开,将他整个儿吞了下去,消失不见。

迷雾闭合。

船上传出了呜咽的抽泣声。

但很快被风雨声淹没。

载着两名孩童的小渔船像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在浪中无助地飘摇。

不知过去了多久。

前方忽然出现一点微弱的火光,透过逐渐变淡的雾,射入两人的眼睛,映得海面莹莹发亮。

那是一艘大船。

又饿又累的姐弟俩,在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不一会儿,海上飞来两道衣袂飘飘的身影。

“仙女……仙女姐姐?”

孩童呆呆地看着。

两名女修互视一眼,眼里有一丝惊讶:“是逃难的渔民吗?”

“这么小的两个孩子,是怎么漂到这里的?”

“想来受了不少苦。把他们带到船上去吧,天女心地善良,肯定愿意救这小孩儿的……”

她们一人一个,把两名孩童抱起,回到了大船上。

这是一艘大型官船,船身坚实,有阵法护持,乘风破浪不在话下。

即使在这雾障重重的迷雾海中,也能明辨方向。

官船一路东行,正向着最近的风剑洲驶去。

船头桅杆上,乐笙娉婷而立,迎着狂烈的海风,衣衫飞扬。

她回过身来:“紫莺,怎么了?”

“是一对逃出来的姐弟,父母都死了。我让人安顿他们在船上住下,等到了风剑洲,再放下他们。”

“能救一个是一个。”

乐笙叹了口气,神情显得有些困倦,“大西洲算是完了。如此大难,连修行者都不能幸免,凡人能逃得出来,很不容易。”

她回想起山门被毁的一瞬间,身体不禁一颤。

那庞大如山的怪物,宛如千足巨蛇,张口便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连入圣境修为的师尊,都无法抵挡。

山门倾塌,无数熟悉的门人弟子殒命,玲珑仙宫数千年基业,就此烟消云散。

若非师尊拼死,为她们争取了些许时间,恐怕连一个人都逃不出来。

“怎么会有那种怪物……”

她抱了抱手臂,似乎只是回想,也觉得有些发凉,“整个大西洲,数不尽的城池门派……竟然都让它吞入腹中。”

纵然是在辛秘的古籍上,也从未见过关于这种怪物的记载。

更别说亲眼看见了。

“笙儿妹妹,你还在担心那个怪物吗?”

身后忽然传来男子的声音,乐笙和紫莺回头望去,是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神色有些倨傲。

他走近来,一脸轻松地笑道:“你们不用怕。那怪物极度畏水,只要出了海,它就绝不会追上来的。”

“那就好。”

乐笙淡淡应了一声。

并不着声色地后退半步,心中升起一丝厌恶。

这人名叫傅卓恒,是大西洲一位领主的儿子。

灾祸来临时,他诓骗大批平民往怪物的方向逃难,从而为自己争得时间,逃到了官船上。

虽说生死关头,为了活命,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但是,想起此人的所作所为,她仍忍不住一阵不舒服。

尤其是,他事后毫无愧疚,反而为之洋洋自得,实在令人齿冷。

乐笙挥挥手,示意紫莺等人先行退下。

然后,便不咸不淡地和这位傅公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起来。

如今还需借助这人的官船,渡过重洋,倒是不好太甩脸色。

等到了风剑洲,她就可携着玲珑仙宫的残部,前往投奔交好的门派,不用和他虚与委蛇。

“南音姐,不知道她是否还在禹王城……”

乐笙一边敷衍着说话,一边暗暗想道。

她认定了南音就是天命之人,虽然师尊已不在了,师命仍要遵循。

何况,师尊的预言一点没错,天下乱世已起,再不谋点气运投靠,恐怕哪天就要身化飞灰。

官船乘风破浪,不日便到了风剑洲。

当这艘载着大西洲幸存者的官船抵岸时,大西洲被邪魔怪物毁灭的噩耗,已随着天机阁的时册,飞向五洲四海。

一个幅员辽阔的大洲,竟在短短半月内就陷落,那传说中的魔怪,到底是有多么恐怖?

没有人能够想象。

也几乎没有人知道,皇庭暗中派出的一位太虚境老祖,数日前去查看情况,到如今都不知所踪。

为防止恐慌蔓延,像这种惶乱人心的消息,都被刻意压了下来,不敢外传。

只有位处顶端的那一小撮人,暗自忧虑,有些已在考虑退路……

幸而,那魔怪似乎畏惧海洋,活动范围仅限于大西洲内,半步不曾远离。

这也是人心暂时还能稳下的原因。

就在众人热议纷纷,人心惶惶的时候,宣王城南家中,却显得格外平静。

许多人在收拾行李物资,整装待发,准备跟随他们的剑圣大人,前往尸潮退去后荒凉的北祁领。

他们要在那里重建昔日的北祁主城,重开商道,引人气,恢复繁华和生机。

同行的,还有宣王城派出的三千官兵,以及为求生计自愿募来的难民。

一群人浩浩荡荡,拖着蜿蜒如长蛇的尾巴,攀山越岭,向着远方的未知跋涉而去……8)

134 大餐

一年后。

昔日化为黑泽的北祁主城废墟上,伫立起一座新的城池雏形。

周边几个稍微保存完好的城池,陆陆续续住进去一些人。大部分是当初逃难到南方,却无以生计的难民,也有些故土难离,在灾祸消弥后回到北方居住的百姓。

城门口,车马络绎不绝。

一些忙碌着装卸财货和物资的工人,偶尔总会忍不住停下,抬头仰望那城墙上站着的白发身影。

眼里,露出敬慕而憧憬的目光。

“如果我有剑圣大人那么厉害就好了……”

有半大的少年扯着父亲的袖子,央求道,“老爹,明年就送我去练武吧!城东开了家武馆,隔壁牛贵去练了半月,就能一掌劈断门口那树,力气可大了。”

“你懂啥,剑圣大人那是神仙,哪是你学几手庄稼把式就能比的?”

卖苦力的老汉搬好货,擦擦汗,没好气地敲了少年一个脑壳蹦儿,“别瞎想了,好好干!攒点儿银钱,在城里买个房子娶媳妇儿……”

“我才不娶媳妇,我要练武!”

少年梗着脖子嚷嚷道。

近来盗寇横行,过往商贾常遭劫掠,剑圣大人的府中正在招收护卫,去商道巡逻。

他暗下决心,要去试一试。若是能被看上,就再也不干这没前途的搬货工了……

巍峨的城墙上。

南冥负手而立,俯瞰着这灾后重建的城池焕发出勃勃生机,心情颇为愉悦。

像是用积木砌出属于自己的城堡,越是精致,越是让人有成就感。

“剑圣大人。”

身后忽然有人匆匆跑来,神色很是慌张,“不好了,又有一个商队遭到袭击,巡逻队的护卫只有一个重伤回来,请您快去看看吧!”

“我知道了。”

南冥微一颌首,也没问人在哪儿,直接一步跨出,就已到了城门边。

那“重伤的护卫”确实伤得很重……下半身都消失不见,剩下血淋淋的半边身体挂在马背上,眼看就要不行了。

南冥走上去,假装以手抵背,为其疗伤,顺势把飘出来一半的灵魂塞回身体里,肃然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剑圣……大人……”

那人抬起满是血污的脸,断断续续说道,“是怪物……像蜈蚣一样的吃人怪物……请您……为兄弟们报仇……”

“在哪里?”

“东边……商道!”

南冥松手,早已压抑不住的灵魂顿时脱壳而出,飘走了。

他眯了眯眼,这护卫的身上,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气味。

香甜而诱人,是食物的味道……

“安息吧,我会为你们报仇的。”

他顿时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迫不及待的笑容,旋即再一步跨出,遁入虚空,往那护卫所指的地方而去。

循着风吹来的食物香气,他很快找到了目标。

那是一条游弋于地下的蜈蚣状怪物,细而长的身躯,无数密密麻麻的节足缀在腹下,呈倒三角的头颅上有一张大嘴。

宛如螺旋切割一样的锐齿,森然密布在嘴中,似要绞碎一切。

“魇。”

南冥不自觉地舔了舔唇,这是自己没吃过的品种,看起来很可口,就是小了点儿……

要是有大的就好了。

但他并不挑食,更何况是送上门来的小甜点,只是怕吓跑了下面的小乖乖,于是把气息敛起,装作一个凡人般从地上走过去。

蜈蚣怪隐藏在地底,像蛇游弋在水中,惬意而迅疾。

南冥才走过去没多远,脚下的地面骤然裂开一张大嘴,宛如流沙般将其吞了下去。

“这么好骗。”

他还有些奇怪,魇不是没有智慧的野兽,面对突然出现的人,一般会先试探或戏弄几番,才露出真正的獠牙。

这只家伙怎么像是失了智一样,吃东西比自己还急?

南冥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地陷里。

片刻后,泥沙一阵剧烈涌动,仿佛有庞然巨物在地底下疯狂挣扎……

然而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平静。

南冥摸摸肚子从地下爬了出来,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他的手中捏着一张字条。

是从蜈蚣怪肚子里吃出来的,字条的材质独特,以至于有些硌牙,便让他嫌弃地吐了出来。

“大西洲。”

他念出纸条上的文字,眼里若有所思。

这文字,形状诡异,宛如游动的长蛇,时刻都在变化,其间蕴含着强大而神秘的力量,并非凡人所能驾驭。

是那些最古老的存在,才懂得使用的秘文。

看这张纸条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去大西洲?

有意思。

今天这道小甜点,怕是被某个存在安排送上门的,目的只是为了给自己送来这张纸条。

去大西洲。

联想起最近大西洲被怪物毁灭的传言,那个地方有着什么,似乎很好猜了。

“送完甜点,还有大餐奉送?”

南冥舔了舔唇,谁会对自己这么好,而且还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从而投其所好……

不得不承认,他心动了。

想想大西洲也没多远,就是隔了个海罢了,他索性也不回头,直接就往西方迷雾海飞去。

当他放开速度时,千万里的距离也等同于咫尺间。

只见迷雾海上划过一道白线,犹如暴烈的龙卷风肆虐,所过之处,狂风大浪像一堵白墙绵延向天。

“嗖!”

南冥的身影在大西洲上空倏然停下。

从极致的运动,到完全的静止,转换间不需要一丝缓冲,也没有对周围造成任何影响。

若是被人看见这一幕,恐怕要开始对天地法则产生怀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贪婪的表情。

下方浑浊的尘雾里,一条庞大如山岳的蜈蚣怪物正在扭动,无数条体型更小的蜈蚣从四面八方涌来,如百川入海般汇入它的身体。

它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膨胀变大起来,逐渐超越了山岳,宛如河川般横亘在大洲中央……

与这个比起来,刚才他所吃掉的,还真只是个甜点而已。

他按捺住立刻吃掉这顿大餐的冲动,耐心等待,想要等它汇聚所有的小甜点,变成最美味的形态。

再一口吞掉。

这时候,南冥却忽然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

“道友……请留步……”

他眯眼看去。

才注意到,在自己的食物旁边,居然还有一只小虫子的存在。 2k阅读网

135 笑纳

那是个身材清癯的修士,面相冷肃,穿着古朴庄严的黑白双鱼绣线长袍,身上气息浩然。

但他的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地披散着,一副狼狈样子。

修士的身前悬着一枚三角玉印,银光流转,每个角上延展出丝线灵光,缠绕成茧,将其包裹其中,撑起一片堪堪容身的空间。

就像一颗顽强的石子,硬生生卡在蜈蚣怪的节足间,没有被小的蜈蚣怪吞噬进去。

若没有这处防护,此人怕是早就被怪流冲走了。

然而,这光茧也在逐渐缩小,显然快要支撑不住。

“道友,道友!”

他看见南冥在上方的身影,顿时惊喜交加,扯着嗓子叫了好几声。

南冥飞近过去:“你是谁?”

“等等,道友不要过来!这邪魔危险至极,还请当心些。”

清癯修士急忙提醒道,“我是天阙皇庭隐修殿的卢元道,不慎被困于此地,烦请道友帮忙,递个信息……”

他的语气急促如雨点。

尽管看南冥面生,不像是任何一位已知的太虚境修士,但有求于人的卢元道,并未表露出任何轻慢之意。

南冥却直接来到他身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那光茧。

周围的蜈蚣像是没有发现他一样,对其视而不见。

“你……”

卢元道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

却听“噗嗤”一声,光茧竟然被指头戳破了,瞬间消失不见。

卢元道的瞳孔一缩,反应也是极快,立刻拼尽全力往外遁去。

下方的蜈蚣却倏然一静,随即猛地往他追去,宛如洪流般往天上飞窜,让人看了头皮发麻。

然而追到半途,又纷纷如雨坠落,钻入那庞大蜈蚣的身躯里,变成养分。

这蜈蚣怪的融合,似乎刚好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

看其并没有追击的意思,卢元道松了口气,暗道侥幸。

然后,又不禁怒火升腾,冷冷质问南冥道:“你我无冤无仇,为何害我?!”

南冥眨了眨眼。

其实,他真不是故意的……

没想到那光茧那么脆弱,竟然一戳就破,自己明明没有用力来着。

他没有理会这只虫子。

眼见蜈蚣怪已经融合成一条臃肿而庞大的怪物,宛如千足巨蛇,张牙舞爪……看上去无比美味。

他快要忍不住了。

卢元道感觉自己被无视了,心生愠怒,但也明白此时不是争执的时候,赶紧逃离才是明智选择。

他怒哼一声,就要转身离开。

然而,一股令人悚然的恐怖气息如潮水席卷而来,冷不丁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的动作,乃至思维都僵硬下来。

他艰难地转过脖子。

眼角的余光,落在南冥的脸上。

那张正气清俊的脸庞,嘴角正缓缓咧开,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

一滴涎液自嘴角流出。

南冥猛地冲到那蜈蚣巨怪的身前。

后者昂起倒三角形的脑袋,细密如鳞的眼睛整齐转动,盯住了他的身影。

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要将他吞入肚中。

“别急,小家伙。”

南冥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它狰狞的脑袋。

他放开了对身体的部分控制,令万物辟易的恐怖疯狂的气息,肆无忌惮地弥散开来。

像黑暗的潮水,无声无息地覆盖四方。

蜈蚣巨怪浑身一颤,似乎愣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

脑袋往地底一钻,整条庞大的身躯,竟如泥鳅钻地般瞬间没入土里。

南冥盯着它,目光炙热而贪婪。

“来吧,到我的肚子里来……”

他的身后出现一道遮天蔽日的巨大身影,在卢元道惊恐而震骇的目光中,轰然一脚踏落!

“轰隆隆……”

大地宛如脆弱的流沙,崩碎成块,哗哗滑落,露出深处翻滚的蜈蚣身躯。

“法……法天象地!”

看着这一幕的卢元道,忍不住悚然惊呼。

他只能想象到这种并不罕见的法门,然而却怎么也难以想到,谁的法相能如此恐怖,真如顶天立地的巨人一般……

——这特么还是人?!

庞大的蜈蚣巨怪,在这个真正的巨人虚影面前,犹如一条蜷缩着的虫子,毫无反抗之力。

后者弯身一捞,便将其捏在手中。

它在指间挣扎不休,疯狂地噬咬,发出令人头痛欲裂的嘶吼之声。

然后,被送到嘴边,如面条被吸入。

“哧溜!”

南冥满足地吞咽下去。

感觉肚子暖洋洋的,有顺势躺下睡上一觉的冲动。

不过,睡意只是极其轻微,他打了个呵欠,便将其压下。

——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若是一觉醒来,数万年过去,精心搭建的城堡,和辛辛苦苦收集的玩具,都消失不见……

他会很头疼的。

心满意足的南冥打了个饱嗝,转身就要离开。

“……他走了?”

卢元道趴在地上,刚松了口气。

却见南冥又转过身来。

淡漠的目光扫过他的身影,然后便是抬脚,随意踩落。

“不……不要!”

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卢元道的视线,他的意识陷入黑暗。

接着,南冥想了想,索性又再踩了几脚,把整个大西洲的陆地踩得分崩离析,变成大大小小的碎块,缓缓沉入海中。

这样一来,就算有任何漏网之鱼,也应该被灭了口。

他的身份就不会暴露了。

做完这一切以后,南冥收敛起气息和虚影,恢复成人畜无害的正直模样,往风剑洲飞去。

像是出门打了趟牙祭,吃饱喝足之后,悠哉悠哉地剔着牙回家……

只剩下用餐后一片狼藉的现场,也不收拾。

回到北祁主城,也才落日时分。

城门口的血迹还未干,那不幸殉职的护卫已被送去好生安葬,有眼尖的看见他归来的身影,忙不迭迎上来。

“剑圣大人,您回来了!”

“嗯。”

南冥负着手,快步走入城门,“那为祸的怪物已被我消灭,以后不会再出现了。”

“那太好了,行商们可以正常跑商,城里的物资也不会断……”

那人顿时面露喜色。

同时心中暗道,剑圣大人真是平易近人,体恤民情,他们遇到什么困难,都会帮忙解决。

若是换了别的上仙,都是高高在上,才没有那么好说话。

能跟随剑圣大人左右,自己真是太幸运了……他决定了,等再过几年,就把儿子也从外地接来,让他加入剑圣大人的麾下,混个好前程。

甩别了身后的追随者,南冥回到领主行宫中,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他就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仿佛,有什么格格不入的东西,悄然混了进来……

136 赌约

他若无其事地走入,关门。

昏黄的光线透过窗纱,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剪影。

房间内陈设简单,一张书案,四角香炉,窗台下有茶几软榻。

一扇门通往内堂的静室,被竹帘掩住,清幽而安静。

南冥走到书案前,席地而坐,随手拈起一本传记翻开。

桌角的阴影中,漆黑的猫儿悄然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又闪电般缩了回去。

尾巴轻轻摇摆,不发出一丝声音。

“过来。”

南冥忽然伸手一招,将它抓了过来,放在腿上。

猫的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挣扎了两下,随后仿佛放松下来,“喵”了一声便乖巧地躺下,任由南冥的手抚摸揉捏。

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十分享受的样子。

“别装了。”

背上的手倏然一紧,是南冥捏住了它的后颈,“你把我的猫藏哪儿去了?”

“……”

黑猫的身体顿时僵住了。

过了一会,它竟开口说起话来:“您好……”

声音尖细,字正腔圆。

还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讨好意味。

而它一开口,南冥就瞬间知悉了许多东西,他辨别食物所依靠的不仅仅是气息,声音携带的信息同样能被他解析。

于是,他舔了舔唇,眼神明亮起来:“又是送上门的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张开大嘴。

黑猫急忙尖叫起来:“不不不……请等一下!!我是来和您商量一件事的……”

“什么事?”

南冥停下动作,有点好奇。

一只兔子闯入狼窝里,说要和狼谈谈心……谁给它的勇气?

刚刚吃过大餐,他对进食并非那么急迫,便耐着性子,决定听听这家伙的遗言。

“请容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颛余,来自深层维度的探索者,冒昧前来,暂时借用了一下贵宠的身体,请您勿怪。”

猫的唇瓣并没有动,声音却从不可知处传来。它抱起前爪,深深一揖,作恭敬行礼状,“初次见面,尊敬的万物吞噬者。”

这个称呼让南冥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

但也并没有反驳,只是晃了晃它的脖子,不耐道:“说正事。”

“是这样的,我与我的同伴想与您打一个赌。”

它恭谨地说道,语气温文有礼,让人不自觉产生聆听的欲望,“就用这世界作棋局,我们代表毁灭的一方,您代表另一方,以结局定输赢……”

“你们负责灭世,我阻止你们?”

南冥饶有兴致地听着,眼神中有些玩味。

这家伙倒是想得不错,破坏总是远比建设容易,何况它们都是毁灭过不知多少世界的存在了,灭世这种事情,可以说是老本行。

用自己最擅长的东西来打赌,可占了不少便宜,亏它说得出口。

“咳咳。”

猫干笑一声,解释道,“我们不会亲自下场。相对的,您也不能使用超出表面的手段和力量,以此来确保公平……”

南冥眼里的玩味更深。

这条“公平”的规则,不就是为了防止自己掀桌子吗?

虽说对方也有不能下场的限制,但就算没有这条,估摸着它们也不敢在自己面前出现……说了等于没说。

“你们的算盘打得很精。”

他凑到猫脸跟前,盯着它的眼睛,“赌注是什么?”

“赌注……就是我们自己。”

猫浑身发直,虚淡的毛发像波浪一样抖动起来,“若是您赢了,可以得到我们的一切,包括性命和忠诚。但若是我们侥幸稍胜一筹……还请您答应我们,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们想要什么?”

“只要您的一个承诺,永远不伤害我们。”

对面的存在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当然,如果还能帮我们一点小忙,比如压制一下天道的反抗,那就更好了……如果您愿意的话。”

它搓了搓猫爪子。

“听起来我很占便宜。”

南冥咧嘴一笑,这还是头一回有食物敢找自己打赌,真是极有意思,“可是,我为什么要答应呢?”

他露出戏谑的神色,仿佛巨龙在盯着一只无处可逃的小老鼠,不自觉地又舔了舔唇。

“我已经知道你的真名。就算不打这个赌,你们也是我的囊中之物。”

“即使结局是一样的,难道您不想要让过程更有趣一些?我奉上真名,只为让您看见我们的诚意。我们愿赌服输。”

猫说道,“您拥有永恒的生命,无尽的时间,想必不在乎浪费这么一点儿……或者说,您该不会担心输给我们?”

拙劣的激将法。

但出乎意料地好用。既然身为弱势的一方都敢孤注一掷,与他提出这样的赌约,那又何妨与它们玩一玩。

“我答应了。”

南冥将它放下来,摸摸肚子,“看在你们付的定金份上。”

“只是小小的见面礼,希望还合您的口味。”

它明显松了口气,“那么,赌约就这样成立了。若您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

南冥叫住了它,“你说你还有同伴,让它们也把真名交出来。否则,这份赌约上不会有它们的名字。”

他眯了眯眼睛。

这些活了极久的魇,可都是极度狡诈的存在,若然没有点什么制约,它们绝不会乖乖履行赌约。

一旦输了就溜之大吉,他可懒得一个个世界地去翻寻。

猫点了点头,并没有试图讨价还价。

它因为猜拳输了,被推出来冒着生命危险与虎谋皮,还奉上了自己的真名,已经是莫大的牺牲。

躲在暗处的那两个家伙,不付出点儿什么,也说不过去。

游戏规则就此定下。

完成任务的它如蒙大赦,立刻从黑猫的脑海中退了出去,意识脱离主世界,瞬间回到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层的诡谲空间中。

巨大的光球静静悬浮,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它刚一睁眼,就看到光球和纸人离得老远,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是我。”

笑面狐不得不说了一句。

另外两个存在顿时放松下来,又紧张地凑了上去:“怎么样?‘他’答应了吗?”

“要是没答应的话,你们以为我还能回来?”

它心有余悸地说道,“可吓死我了。我不管,这次若是能狩猎到这个天道,好处我要占一半……”

137 皇帝

“当初说好了平分的,你想反悔?”

纸人不乐意了,“再说,是你自己猜拳输了,才会让你去的。愿赌服输,这很公平!”

“那是你们合伙坑我!”

说起这件事,笑面狐就气得直咬牙。

早觉得猜拳这种办法很蠢,它们却还坚持,肯定有问题。

它擅长玩弄人心的能力,在这方面基本毫无用武之地。它们猜了以亿兆计的轮数,每一轮那大光球都在疯狂计算概率,纸人则直接将触角伸入时间长河,窥视未来的各种可能性。

这样一来,它怎么可能不输?

不过木已成舟,笑面狐气归气,却也没得发作。它眼珠一转,冷笑道:“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他’刚刚说了,要你们交出真名,否则赌约就不成立。”

“……‘他’真的那样说?”

纸人顿时蔫了下来,惴惴道,“这太危险了。若是交出真名,‘他’就可以直接找到我们,以后万一‘他’反悔了……”

“没办法,只能选择相信‘他’。”

笑面狐露出幸灾乐祸的眼神。

看着它们垂头丧气、惴惴不安的模样,与那位存在打过交道、并成功活着回来的它,莫名生出了一股强烈的优越感。

大光球倒是很快接受了现实。

或者说,它们心里也清楚得很,这是一个必走的流程。既然连性命都压在了赌桌上,真名也算不上什么了。

“好吧,好吧。”

纸人叹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接下来怎么办?赌约已经开始了,我们绝不能输,不如加快进程,先把皇庭灭了……”

“那不行。”

笑面狐立刻打断,看它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智障,“大西洲的事情,你还想再来一遍?作弊也太明显了,万一让‘他’发现,我们就都完了。”

“……是我考虑不周。”

“我们的优势还是有的。‘他’想必不知道,我们有一枚棋子,已经安插在了皇庭。”

笑面狐分析道,“要好好利用他。从内部的**,总是比从外面破坏要容易得多,皇位有没有不要紧,只要弄得天下大乱,就是灭亡的开端……”

它们认真地商讨起对策来。

与此同时。

天阙皇城的天子殿上,黑压压的人群跪伏在地,向着前方空荡荡的皇座低下头颅。

明黄帘帐被掀开,那身披九爪金龙袍的男子负手走了出来。

烛火映在他无悲无喜的脸上,明灭不定的光影,似乎总看不清晰。

也没人敢直视他的脸。

他,正是当今人族皇朝的皇帝陛下,太虚境巅峰的绝顶强者。

“恭迎陛下出关”

下方的人群齐声唱喏。

皇帝走到皇座边,大马金刀地坐下。

神色淡漠,不带丝毫感情,让人感觉摸不透他的心思:“起来吧。”

人们纷纷站起。

站在最前面的是几位皇子皇女,其中又以大皇子令承宇为首。

他一身披甲戎装,身材高大壮硕,五官刚正,颇有铁血之风。

“父皇!”

令承宇上前一步,单膝跪下,“风剑洲的黄泉道之乱已平,这是荡魔军邓帅呈上来的战报,请您过目。”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放下,却没有看上一眼。

而是问道:“朕闭关的这几日,可有大事发生?”

令承宇正要说话,其左侧的男子却率先开口:“天下安平,泰然无事,请父皇勿忧。”

此人容貌与令承宇有几分相似,却长得更为俊俏,可谓玉树临风。

他是二皇子令秉文。

在朝堂之上,基本便是这两人互相分庭抗礼,各据一方。

在他们的身后,九皇子令萧云安静地低头站着,旁边有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便是他名义上的姐姐,令仪帝姬。

在诸多皇女之中,能得以受封帝姬称号的,也仅此一位。

令萧云的目光似不经意划过她的脸。

心思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谁也不知道,包括皇座上的那一位都没有发现,这位九皇子隐藏在表面下的修为,已达到太虚境初期。

若他以实力硬夺皇位,无论是大皇子还得二皇子,都无法抗衡一位太虚境修士的威势。

唯一需要顾虑的,只是皇帝的态度。

他不会那么蠢,相信一个年岁不过百的人能突破到太虚,天资再妖孽也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的儿子被老怪物夺舍了。

那时候不打个你死我活才怪。

皇帝不蠢,令萧云当然也不蠢。

作为黄泉道主的他,若是没有一点智计和心性,也活不到今天。

他看似毫无动静,实际上是在暗中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看不出破绽……”

看了一会,心中暗道,“莫非,他真的没有受伤?”

他不是很确定。

一位太虚境修士想要伪装,实在是太容易了。除非动手做过一场,否则,很难看穿对方的虚实。

但是,若然皇帝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又何必刻意出现在人前……这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吗?

越是如此,恐怕问题越大。

若是偷袭杀他……

不,不行。

令萧云按捺下这个诱人的念头。机会是有,风险也很大,他不愿冒险。

九生九世的轮回,这已经到了第九世,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按照那几个存在的说法,他的灵魂已承载不起更多的记忆。再下一次轮回,就是真真正正的重新开始,黄泉水洗净前尘,会变成另一个人……

对于他来说,就是彻底的死了。

因此,这一世他行事越发稳妥,近乎小心翼翼。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出现了片刻,就宣布继续闭关,并让任何人不得打扰。

没有人看到,他转过去的脸上,掠过一瞬间狰狞的表情。

“你们都下去吧。”

他挥退左右,独坐在空旷的静室中。

冷厉的脸上,倏然开始凸现青筋,仿佛诡异的血蛇盘踞,并冒出丝丝冷汗。

“放弃吧。”

他的嘴巴自言自语地动起来,唇角翘起,露出与脸部截然不同的表情,“挣扎是没有用的,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你何必抗拒它们呢?来吧,放开你自己,投入我们的怀抱……”

“滚!” 2k阅读网

138 开会

皇帝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怒吼。

他的脸上倏然分离出一张半透明的虚影,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邪气表情。

“滚?”

“我就在这里,就在你的面前,你又能奈我何?”

“低下你的头颅,接受命运吧!天魔帝君的视线已投向了这个世界,你们是逃不掉的……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天魔嘴角上扬,发出肆无忌惮的尖声大笑。

皇帝的眉心紧拧,逐渐浮现出一点诡异的黑气,然后又消失,循环往复,而他额上的冷汗却是越发细密,似乎开始有些力不从心。

人心皆有魔,真正无欲无念的人,也当不了皇帝,求不来长生。

他也不能例外。

少时生母被人下毒暗害,吐着白沫倒在冰冷的宫门前,然后兄弟个个早夭,各种刺杀、毒害和暗箭伤人的流言,父亲的漠视与疏离,心爱女子的背叛,从军时的颠沛流离和九死一生,看着视若臂膀的战友惨死当场……

后来登临太虚,弑杀兄长而称帝,屠刀斩落无数反对者的头颅,甚至亲口下令处死叛逆的亲儿……

这漫长而荆棘丛生的一生,随意翻开一页,都是滴着血的伤痕。

愤懑,仇怨,悲伤,愧疚,悔恨,消沉,痛苦……

原以为被掩埋在岁月中的情绪,此刻一点一滴涌现出来,仿佛伤口被残忍地撕开,暴露在风雪中,刀割般疼痛。

天魔,是真正操纵人心的佼佼者。

这个世界中的修行者,从来只修命,不修性,从心性上就落了下乘。纵然是太虚境巅峰的存在,没有波澜不惊的心境,也难以与之对抗。

更何况,这只并不是一般的天魔。

它是一只大天魔,在天魔的层次级别中,仅次于七大天魔主的高级货色。

以它的能力,足以在皇帝渡劫时趁虚而入,入侵其识海,勾动并吸食他的负面情绪,以此为壮大自身的资粮。

而皇帝却拿它毫无办法。

天魔的身体是虚幻无形的,故而才能自由穿梭于诸天万界,等闲手段根本抓不住它们,甚至连触碰都不能。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对付它们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心境锻炼得足够圆融,让天魔无处下口。然而,皇帝这颗蛋显然已经千疮百孔,回天乏术了……

“放弃吧。”

那张邪气的脸再次说道,“你是不可能斗得过我们的。不如放下一切,把灵魂交出来,投入我族的怀抱……”

“你,休,想!”

“呵呵呵……做天魔有什么不好呢?以你的资质,经过天魔化生池的洗礼,必然会成为像我一样的大天魔,可以穿梭万界,无数的生灵和世界等着你去征服,去统治,岂不比在这个将死的世界做土皇帝来得快活?”

大天魔巧言诱惑着。

若能引得一个顶级人物抛弃自我,转化成天魔的一员,那可算是一桩不小的功劳。

或许能得到天魔帝君的赏识,赐下权利和机缘,让它再进一步,甚至,成为第八位天魔主……

静室的门寂然紧闭。

无人可知,一场事关众生命运的战争,已陷入了凶险的拉锯中。

……

……

死者之乡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灰暗的天,秽浊的河流,和扭曲起伏的群山的剪影,构成了一幅野外聚餐的背景。

涂山君、玄元子和化名厉海的死亡主君,围绕着一个模糊的幽影,席地而坐。

中间铺着一张简易的餐桌,桌上放着几坛鲜红泥封的酒。旁边是一团白色的篝火,用肋骨串着不知名的肉类,正在细火慢烤。

他们正在聚餐。

酒有一坛已经开封,浓烈的怨念混杂着酒香飘了出来,倒在碗里,便是一张张怨恨扭曲的脸庞,漂浮在酒液上。

涂山君将头探入碗中,一饮而尽,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对于以人魂为食的魇而言,这种用富含情绪的灵魂酿造的陈酒,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另外两位也端起酒碗,但没有饮尽,而是细细品味。

难得大佬慷慨请客,它们受宠若惊,一滴都不敢浪费。

酒过三巡。

南冥的幽影微微晃动,似乎点了点头,便听他说道:“时间差不多了,就开始吧。”

几位非人存在茫然地互看一眼。

他继续道:“今天让你们过来开会,是为了集思广益,讨论一下如何拯救世界……等等,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南冥有些不高兴了。

这几个家伙散发出的惊愕、怀疑和不可思议的情绪,让他感觉受到了冒犯。

——它们竟然不相信自己?

“大佬,您继续说。”

玄元子第一个端正态度,正襟危坐,作出一副认真的倾听样子。

剩下两个赶紧跟着学,心中却是直翻白眼——拯救世界?

你特么就是这个世界毁灭的源头吧,难不成先灭了自己?

算了,大佬高兴就好。

“是这样的……”

南冥把自己与颛余等三个存在的赌约说了出来,“我对这些事情不是很擅长。你们说一下,该怎么做?”

它们顿时恍然大悟。

大佬这是找自己商量对策来了,这可是好事儿啊,说明大佬心中还是看得起它们的……能否从食物和玩具升级成智囊团,就看今日的表现了!

“大佬,我有想法。”

还是玄元子率先举手,“有一句话说,打铁还需自身硬,您想保住这个世界不被灭,就要让它强大起来。一些强大的文明和世界,是连我们都很难入侵的……”

“要发展到那种程度,需要的时间太长,不现实。”

死亡主君打断了它的话,转而道,“既然对方不能亲自出手,那它们必然要找一个代言人。只要找到这个代言人,把他干掉,对方的计划就不攻自破了。”

“可你怎么知道哪个是它们的棋子?就算干掉一个,它们不会再找另一个吗?”玄元子反驳道。

“那就把人统统杀了,让对方无人可用!”死亡主君露出一丝杀意。

南冥揉了揉额头。

他就知道,找这些家伙商讨拯救世界的事情不太靠谱。都是些视众生如粪土、灭世如家常便饭的穷凶极恶之辈,还指望它们能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人不能死光,不然就算输了。”

139 办法

“大佬。”

这时候,涂山君弱弱地说了一句,“您不能用本来的力量,可赌约里好像没说,我们不能介入……”

“你们能帮什么忙?”

南冥扫了它们一眼。

它们顿时一呆。

仔细想想,玄元子擅长坑人,涂山君擅长吃人和睡觉,至于死亡主君,它能轻易把所到之处变得人畜不存……

这就很尴尬了。

“大佬,或许您可以考虑一下,经营一个势力。”

玄元子斟酌片刻,提出了另一个想法,“您现在已经有一片领地,若把它发展起来,形成可供驱使的力量,只要您这个势力还在,世界就不算灭亡。”

南冥微微颌首,觉得这还算是个办法。

他是该有一些小弟,不只是端茶送水、摇旗呐喊的那种,而是要能干活的。不然,以后祸起两端,他自己也分身乏术。

“你继续说。”

感受到大佬的一丝赞许,玄元子顿时像打了鸡血般,兴奋不已:“发展势力无非在于人力物力,小的认为……”

它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总结起来,大抵是如何收拢人口,积聚财货,豢养私军,扩张领地……听着像是要造反?

“不错。”

南冥满意地看了看它,觉得这家伙看起来顺眼了一点。

心中已有了些分寸。

随即站起身来,“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办法,下次和我说。”

说完,他所化的幽影便消失在死者之乡。

面对说走就走的大佬,三位存在都没反应过来,不禁面面相觑。

随后,贪婪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桌面的酒坛上。

“先说好,我是最早跟随大佬的,资历甩你们几条街。这酒我要一半,剩下的你俩平分。”

“哼,我在大佬的识海呆了百万年,你能和我比?”

“呸,你那是被关着坐牢,能要点儿脸吗?”

“你以为你能好到哪儿去?不过是大佬囤着的零食……”

“你……”

玄元子与死亡主君针锋相对地掐了起来。

就在它们吵得正激烈时,忽然听见“哧溜”一声,却见涂山君直接把脑袋伸进酒坛里,正在闷声狂饮。

“嗝!”

它晃晃悠悠地趴了下来,还打了个酒嗝。

“……”

……

……

天启二十七年冬。

大雪飘飞。

北风呼啸着掠过银装素裹的北祁主城,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在院子里堆成一个个小丘。

仆人清扫着这些积雪。

也有顽皮的丫鬟,把雪堆成人儿的形状,用树叶和萝卜给它添上眼睛和鼻子,显得格外滑稽。

一群人正在嬉笑打闹之时,不远处却有两人缓缓走来。

看见他们的身影,嬉闹的人们顿时吓了一跳,吐吐舌头,便如惊弓之鸟般四散而去。

“你真的决定了吗?”

南音没有注意那些人,而是一脸担忧地望着身边的南冥,“如果没有把握,还是不要冒险。”

“我意已决,姐姐不必再劝。”

“但是……”

南冥摆摆手,止住她要说的话。

他注意到地上孩子们堆的雪人儿,饶有兴趣地走过去,伸出手指,在它脸上添了一个斜翘的嘴巴。

然后退开几步,端详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冥。”

看着明明头发都白了,却还“童心未泯”的弟弟,南音不禁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着急的。如今局势还算稳定,北祁领也发展得如火如荼,许多事不用你出手,下面的人就能解决……”

她说的是实话。

这几年来,相邻的几个领地不知为何闹起了严重的饥荒,以及盗寇为祸,致使大量人口涌入了无灾无险的北祁领。

劳动力充足,商贾云集,又在领地内发现了连绵不绝的矿山。许多荒废的城池迅速发展起来,重现了昔日的繁荣昌盛,甚至犹有过之。

南冥还创立了剑阁,分为上下两院。

每年招收门人,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其中有修行资质的被分入上院,悉心培养,出师后直接为领地效力;天资不足,但勤能补拙者,也可在下院修行炼体之法,这些人组成了领军的中坚力量。

如今放眼风剑洲,其他四领均萎靡不振,唯有北祁兵强马壮,一片欣欣向荣之象。

“天下乱象已起,若没有足够的实力,又怎能保住这一方太平。”

南冥摇了摇头,声音平静而坚定,“再者,我也不是强行突破。而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你不用担心。”

不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这些年,渡劫时被天魔所趁,当场化为飞灰的修士还少吗?一个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怎可能让人不心惊。

她虽然对南冥有着信心,但这种九死一生的事情,还是不愿他去冒险。

“你渡劫时,我为你护法。”

南音知道劝不了他,“答应我,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活着回来。”

“好。”

南冥点了点头。

这次渡劫只是走个过场,但他还是决定认真一些,为此也做了不少准备。

比如,他特地潜入皇庭,翻阅了许多古籍秘辛,得知有史以来突破入圣最快的,是三万年前一个名为夙夜的人族修士。

其生而灵枢,十岁神通,二十入圣,不过百岁就晋入太虚之境,被称为万古天才。

后来不知为何,销声匿迹,只留下寥寥几笔记载。

而排行第二的,则是人族皇朝的开朝皇帝,被传为天道圣子的令长风,三十一岁踏入圣境。

第三位是云流学宫的创立者,当朝帝师谢云流,四十五岁入圣。

以这三位为范例参考,他觉得自己现在突破入圣境,似乎也不会显得惊世骇俗。

至于突破时的雷劫……

天道肯定是不会主动劈他的,他只能另想办法。

“渡个劫不容易。”

南冥心中叹了口气,想到这不过是入圣劫,后面还有更麻烦的太虚劫和寂灭劫,他就不禁一阵发愁。

时间不多,还是早作准备。

他与南音告了声罪,便离开了领主行宫,在远离北祁主城三百里的一处山坳停了下来。

接下来的事情,不能被人看见。

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他抽出一丝微小的神念,循着上回跟踪南弦雨到异天盟的那个空间的气息,找了过去。

140 灭顶之灾

异天盟的神秘空间。

王晓峰带着两个人走入大厅。

那是两名年轻的男子,其中一人长得唇红齿白,面目俊俏,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脂粉气;另一人却长相平平,有点含胸驼背,眼神闪烁,一副畏缩的模样。

“老王,又来新人了?”

厅中顿时有人站起,好奇地扫了一眼,“还一来就是俩,这可以啊!你这接引人是越来越敬业了嘛,得找韦老大领赏去。”

“都是分内事,还邀功呢?”

王晓峰笑骂着摆了摆手,“介绍一下,这位是李柯,那是徐福阳,以后大家就是同伴了。”

他先指了指那小白脸,再指向另一个。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柯身上,不论男女,眼里都有一丝炙热的光芒。至于另一个徐福阳,则完全被忽略了。

“收一下你的能力吧。”

王晓峰无奈地看了李柯一眼,后者委屈地撇了撇嘴,道:“王哥,我也没办法,这是被动的……”

他在原来的世界是一所著名戏剧学院的新生,还没来得及出道,就因一次舞台事故穿越到了这里,然后获得了让人哭笑不得的金手指魅力光环。

不论男女老少,见到他的第一眼都会产生不小的好感,不由自主地想和他亲近。相处久了,甚至会拜倒在他的裤腿下,央求自己不要离开他们……

“唉,人长得帅也是错啊。”

李柯叹了口气。

魅力光环只是“人见人爱”的程度,寻常修士还能抵抗,等以后升级到“倾国倾城”,甚至“祸国殃民”的级别时,恐怕连入圣老祖都要心动。

到时候,若把他掳回去当男宠,可如何是好?

也正因出自这种忧虑,他才决定加入异天盟,寻个组织庇护。

异天盟的其他人回过神来,经历过最初的冲击,此时有了些抵抗力,终于注意到李柯身边的另一个人。

“大、大哥大姐们好……”

这个叫徐福阳的态度放得很低,有些紧张地问好,还躬了躬身。

但没人对他产生兴趣,都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先带他们去见韦老大,你们以后再聊吧。”

王晓峰说着,便带着两人去了后堂。

大厅中的人见没了热闹看,正要各自散去。却忽然有人脸色一变,指着一个方向,瞪大了眼睛。

“你……你们看,那后面的是什么东西?”

咔!

话音未落,众人都听见一声细微的轻响,仿佛咬碎薯片的声音。

他们循声看去。

只见某人身后的虚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丝诡异的裂缝,如同龟裂的旱地,呈蛛网状逐渐扩大,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细响。

就像是有什么正要钻出来一样。

“这是什么呀?”

几个心大的凑了上去,目露好奇,还有人试探性地伸手去摸。

就在这时。

裂缝骤然崩碎,漆黑诡谲的混沌中伸出一根巨大修长的圆柱,并猛地下压。

猝不及防之下,围观的几人连惨叫都没有,就被碾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

“吧唧!”

令人悚然的声音,听得其他人心神发寒。

“这是什么鬼东西?!”

“我们被入侵了?快……快去找韦老大!”

他们慌张地往外逃去。

但是,那巨大的圆柱迅速追上了他们。

房屋坍塌,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后便是一阵令人晕眩的扭曲,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而来。

众人惊恐地抬头望去。

那是一只大得离谱的手掌,掌上纹路清晰可见,宛如锅盖般倒扣而来,让人心生绝望。

他们顿时醒悟,刚才那个根本不是什么“圆柱”,而只是一根手指……

“跑啊!!!”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句。

十几条黑影“嗖嗖嗖”地四散逃开,试图逃出巨手笼罩的范围。

然而,巨手只是稍微下压,掀起的狂风已将他们吹得七零八落,随后五指一捞,便把他们全部握入掌心。

北祁郊外。

南冥的手从虚无中抽出。

仿佛探入罐子里掏了些什么,摊开手掌,一群灵魂的光点正在瑟瑟发抖。

他粗略一数,有十六个。

“别害怕。”

习惯性地安慰了一句,又从中抽出一个倒霉的灵魂,张嘴便吞了下去。

然后抬头望天。

本来万里无云的天,不知何时变得阴沉下来。

隐隐有雷霆在云间涌动,传来压抑着的轰隆闷响。

像是一只幼崽受到了威胁的母兽,在窝外急怒地徘徊,却又因畏惧而不敢上前,也不愿离开,只能发出警告的低吼。

生气了?

南冥咧嘴一笑,小家伙也是有脾气的,这是急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掌心,却见那些灵魂瞬间四散,像萤火一样从指缝漏了下去。

冥冥中伸来一只无形的钩子,就要把它们勾走。

南冥却拿出了一个玻璃瓶。

随手一捞,便把所有逃跑的灵魂都捞了回来,装入瓶中,用木塞封好。

“喀嚓!!”

一道雷光倏然劈落。

他唇角的笑意更灿烂了,举起玻璃瓶往天空扬了扬,便迤迤然往回走去。

有了这些灵魂在手,渡劫的事情,还怕天道不配合吗?

而就在他离开之后。

异天盟的空间里刮起了一阵毁灭性的风暴,正在后堂说话的韦立和王晓峰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掀到了空中。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许多人匆匆从远处赶来,望着虚空中出现的巨大裂口,俱是目瞪口呆。

扑面而来的混沌风暴,摧枯拉朽地毁灭着沿途的一切。

灭顶之灾,瞬间就到眼前。

“走!”

韦立脸色大变,拉着身旁的女人转身就逃。

他是入圣境的修士,能破开空间离开。但此处空间已开始颤动,他没有把握带着一个人穿越不稳定的空间,回到外界。

因此,需要借助传送阵。

至于这处异天盟的据点……不要也就不要了,甚至人死光都无所谓,他并不在乎。

只要自己和在乎的人能活下来,就够了。

随着一阵传送的白光闪过,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其他人才匆匆赶来,却见传送阵“啪”的一声,碎裂成渣。

“韦盟主自己逃走了……还把传送阵毁掉了?!”

一群人面面相觑,愤怒和怀疑的情绪,顿时开始蔓延。

就在这时,空间的震荡渐渐平缓下来,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抚平了一切。

他们顿时松了口气。

然而,心中的震动却没法平复下来。不知是哪个开始带头,指责和谩骂的声音响了起来,并有人气冲冲拂袖而去。

李苛和徐福阳互相看了一眼。

这个刚刚加入的组织……难道,就要内讧解散了吗? 2k阅读网

141 天劫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李柯转头望向徐福阳。

这个人虽然不讨喜,但毕竟是一起来的,而且他也不认识别人。但是,徐福阳似乎比他还没有主见,呆愣地摇了摇头:“不、不知道……”

显然,问了也是白问。

这时王晓峰飞了过来,叹了口气,道:“你们不要多想。韦老大不是那样的人,他应该……应该还会回来的。那边的传送阵还能用,你们要是没地方去,也可以跟我回皇洲。”

“去皇洲?”

李柯皱了皱眉,苦笑着摇头,“王哥,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身板儿,做不来你那行当,还是算了!”

王晓峰挠挠头,也没勉强。

他的金手指是不死,类似于游戏中的锁血外挂,哪怕被人打到奄奄一息,甚至大卸八块,都死不了。

当初穿越时,是在皇洲一个地下武斗场里,成了一个奴隶。

凭借着不死之身,他屡屡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对手拖死,创造了无数人认为不可能的奇迹。

后来离开武斗场,创立铁血镖局,以强横的锻体修为和不要命的打法,在当地闯下了“血疯子”的名号,人人都躲着走。

“那你打算去哪里?”王晓峰问道。

“还没想好。”

“我说,你可以试试在这个世界出道当偶像,或者弄个邪教什么的,让他们都来崇拜你。”

王晓峰露出揶揄的笑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只是随口开玩笑,却让李柯心中一动,自己的魅力光环想要升级,就要提升自己的知名度和人气。

心中念着他的人越多,他修行的速度就越快。

“弄一个崇拜自己的教派?”李柯心想。

他出身风剑洲应槐领,那里如今局势动荡,盗寇横行,民不聊生。若是建个教派,施行恩惠,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肯定感激涕零,很容易就能收买人心。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而另一边,徐福阳却决定跟王晓峰去皇洲。

三人就此分道扬镳,离开了异天盟。

……

……

北祁主城西出三百里。

这儿有一座龙首山,因山峰狰狞、形似龙首而得名。

也有传言,在上古年间此山曾有神龙盘踞,死后,其身躯化为连绵不绝的山脉,昂首向天,仿佛要驾云而去。

龙首山上云雾缭绕,常年人迹罕至。

而此刻,这里却聚集了许多人,显得热闹非凡。

“娘,娘你看!刚刚有个神仙叔叔飞过去了……”

背着药篓的小女孩,扯了扯母亲的衣角。正在采药的妇人停下动作,抬头一看,只见到几个飘渺的背影,消失在云雾间。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是快走吧!”

不少采药人都见到这一幕,纷纷提前下山。也有好奇心重和胆儿大的,反而偷偷摸摸地上山去,一心想觅仙缘。

顷刻间,山巅上的云层变得黑如浓墨,仿佛要滴出汁来。

“轰隆!!”

随着一声雷鸣炸响,大雨倾盆而下。

方圆数十里的天穹上,黑压压的云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电光如蛇游动,却又迟迟不肯劈落,让人感到仿佛屠刀悬颈的心慌。

龙首之巅。

南冥的身体缓缓浮空,白发无风自扬,手上拿着一个石匣。

他抬头望天。

那墨黑云漩的中央,隐约浮现出一只巨大的眼睛。

它的瞳孔以金色的法则之线勾勒而成,其上仿佛倒映着众生万物、星河流转,显得神秘而庄严。

南冥饶有兴趣地看着天眼,后者也死死地盯着他。

准确地说,是盯着他手里的匣子……

“想要吗?”

他打开匣子,里面的灵魂顿时飞了出来,却被无形的力场束缚在指掌之间,不得远离,“打赢我就还给你,不然我就当糖豆吃掉了。”

似乎是为了显示这句话的说服力,他张嘴一吸,就吞掉了一个。

“咔嚓!”

耀眼的雷光,映亮了整个龙首山。

距离山巅百丈外的各峰上,许多修士静静站立,警戒地看着四周。这一道雷霆落下,却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开始了!”

一名青衣修士面容肃穆地自语,“入圣劫的第一道雷……”

“这威力,有些出乎意料啊。”

其身旁是另一名年纪稍长的虬髯修士,背着硕大的葫芦,他疑惑地看着那碗口粗的雷光,说道,“寻常入圣劫有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一道更比一道强。这才第一道雷,不该这么厉害啊?”

“神葫君,你见过别的入圣渡劫?”青衣修士问道。

“老夫活了六百多年,什么没见过。之前神霄宫的羽宫主渡劫,还请我去观礼呢。”

虬髯修士摸了摸下巴,“不过,她那劫雷可比不得这个,劫云的范围也没那么夸张……最后却还没渡过,要不是她那太虚境的师傅护着,恐怕就身化飞灰了!”

“那,这次阁主渡劫,岂非凶险至极?”

青衣修士脸色一变。

神霄宫主羽霓裳,素有天才之名,以她的天资,加上天下第三大派的底蕴护持,都未能渡过入圣劫。

那还是寻常的入圣劫,而现在这个,显然威力更胜。

“你也别太担心。咱们阁主不是寻常人,三十多岁就能入圣,这是万古难见的妖孽啊!这种人都有天道庇护,日后是要登临太虚的,区区一个入圣劫,想必难不倒他。”

虬髯修士倒显得轻松,甚至还有闲暇喝口小酒。

说话间,第二道雷已经落下。

此后就再也没有停歇。

密集的雷霆如狂风暴雨般劈落,甚至好几道同时落下,纠缠的雷蛇结成狂暴的牢笼,将黑沉的天地照得光明大放。

被雷牢困在中央的南冥的身影,几乎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阁主……”

青衣修士脸色凝重地看着,忽然回头嘱咐,“你们都不要分神!阁主渡劫已到了关键时刻,务必留意周边的一切,绝不能让人干扰。”

身后的人肃然应诺,并将话传了开去。

他们都是剑阁的修士。

修士渡劫,最忌受人干扰,旁人也不能提供任何帮助。

若有人踏入劫雷中心,雷劫就会升级,变得比原来更加狂暴,直到把范围内的人都劈为飞灰,才会停歇。

因此,纵然神霄宫主有一位太虚境的师长,也无法帮她半分。

若有仇家在渡劫时找上门来,不惜同归于尽,那就是极凶险的情况,几乎十死无生。

这种情况,被称为人劫。

142 人劫

天劫必须自己渡过,人劫却是可以避开的。只要有人护法,将不稳定的因素都挡在外面,就算过了这一劫。

剑阁的人,就是为此而来。

原本只有天人两劫,可自从天魔现世,就又多了一劫——心劫。

天魔入劫,勾动凡欲,往往是在渡劫的紧要关头,惑人心神。

一旦不能及时醒来,就会在劫雷下身化飞灰。

南音所担心的,就是这心劫。

已有不少人死在了心劫之下,她不知道,南冥的心境是否足够强大,能否抵御天魔的侵扰……

“等等,你干什么?别过去!”

突然,龙首山侧峰上传来一声急喝,使众人一惊。

青衣修士和背负葫芦的虬髯汉子立刻望去,却见一名剑阁修士从人群蹿出,形如疾风,电闪腾挪间,已靠近了劫雷的圈子。

“那是谁?!”

“快拦住他,不能让他过去!!”

青衣修士脸色大变。

这人隐藏在剑阁中,位置又靠近主峰,等他反应过来时,根本来不及阻止了。

虬髯修士一拍身后葫芦,葫嘴自开,里面飞出一柄细如银针的小剑,直射那人后心。

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

那修士身影一闪,便隐没在雷劫中,不见踪影。

“嗖嗖嗖……”

十几道身影紧随其后,却全都止步于主峰外,不敢稍近。

南音铁青着脸,望着雷光笼罩之地。

她差一点就要忍不住冲进去,但最后的理智让她冷静下来,没有鲁莽添乱。

渡劫时多一个人,可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难度是翻倍上升的。若再有人进去,那劫雷的威力和数量,不知会翻上几番。

里面的人,就更加凶险了。

“该死!”

青衣修士恨恨地啐了一口,骂道,“那人到底是谁?!你们是怎么看人的,就放着一个大活人从眼底下跑了?”

“事出突然,也不能全怪他们。”

虬髯修士冷静道,“那家伙我见过几面,是上院的一个修士,在剑阁好几年了……没想到,居然是心怀歹意之徒。”

看那人刻意选择靠近的位置,趁着众人不备突然蹿出,显然是早有预谋了。

却不知是哪里来的敌对势力,亦或是阁主的仇家……

“阁主性情耿直,嫉恶如仇,这些年屡屡斩杀奸邪,不知遭了多少恶人忌恨。此人潜伏在剑阁日久,居心叵测,很可能是来寻仇的魔门中人。”

他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这是人劫!只愿阁主能渡过这一关了……”

说话间,前方的雷牢骤然往外扩散,白亮耀眼的雷光,竟变得更加粗大,密集得连成了一道光柱。

所有人紧张地注视着里面,却什么也看不见。

雷光深处。

南冥又从石匣拈起一朵魂火,正往嘴里丢的时候,却见到有人闯了进来。

来者是个陌生的修士,相貌平凡得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身穿朴素的单色衣袍,腰上还挂着剑阁上院的玉牌。

“你是谁?”

他好奇地扫了一眼,随口问道。

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嘴角上扬,浮起一个奇异的笑容:“破军剑圣果然冷静,生死关头都能沉得住气,在下佩服。”

说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似乎为了制造某种压迫。

“当心。”

南冥见他快要靠近光柱,便提醒道,“别过来,你会死的。”

“哈哈哈,剑圣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这两重天劫的叠加,可不是那么好过的……”

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那人阴恻恻地笑了出来,“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能拖着大名鼎鼎的破军剑圣一起去死,这笔买卖不亏!”

“……你到底是谁?”

南冥困惑地眨了眨眼,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个仇人。

只听对方说道:“五年前,你杀死五行宗宗主,破坏我们的计划时,可曾想过有这一天?”

“你是风月楼的人。”南冥想起来了。

“不错。”

那人冷笑道,“风月楼无处不在,睚眦必报。敢得罪我们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哦。”

南冥的回应,只是淡淡的一声“哦”。

悬念解开,他也对这个人没有兴趣了。那个风月楼倒是有些意思,自己杀了他们一个人,居然还派死士潜伏来报仇,真是太可爱了。

“你好像一点都不怕。”

风月楼的修士皱了皱眉,又说道,“你不怕死吗?”

“我挺想死一下试试的,可是太难了。”

南冥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算是什么意思?

对面的修士微微一愣。他忽然注意到,南冥的衣衫依旧整洁,没有一点被劫雷毁坏的迹象。

整个人沐浴在耀眼的雷光中,却毫发无损,神态悠然,仿佛真是在沐浴一样。

他有些无法理解。

于是,想要走上前去仔细看看,那劫雷是不是假的……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他的身体忽然开始蒸发,无声无息,也感受不到痛苦,转眼间就成了天地间的尘埃。

就连神魂,也被蒸发殆尽。

“说了要当心的。”

南冥有些惋惜,好不容易有人愿意进来陪自己聊天,就这么没了。

这劫雷确实是假的。

不过是天道法则的一种具现,雷光蕴含直溯本源的抹杀之力,只要是这个世界的生灵,都无法抵抗。

风月楼的死士当然也不能。

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南冥和天道都没有在意,后者仍在卯足力气,试图用天地法则束缚住南冥的身体。

犹如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了下来,南冥的脚下,龙首山主峰已被雷光磨灭出一个黑漆漆、深不见底的坑洞。

无形的波光荡漾开去,如扩散的圆弧,扫过邻近的几座山峰,无声无息地把它们的上半截化作齑粉。

被风一吹,便簌簌流散下来。

候在外面的众人只觉头顶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掠过,心底不自觉地生出惊悸。

“时间差不多了。”

南冥估摸着也过去了快一个时辰,通常渡劫也就这么久,自己该出去了。

他便把石匣打开。

轻轻一吹,里面的灵魂顿时飞了起来,像慌乱的萤火虫被狂风吹散,转眼间消失无踪。

143 心劫

金色的天眼盯了他好一会儿。

本是无情无欲的眼瞳里,似乎透出一丝忿忿不平的怨怒,但终究不敢发作。

收了仅余的十几枚灵魂,便悻悻地移开视线。

一瞬间云消雨歇,雷鸣声止。

云层渐渐褪去墨色,黑压压的夹缝丛中透射出白亮的日光,隐约间,似有仙鹤啼鸣,莲花四坠。

“天降异象,这是渡劫入圣的祥瑞……”

虬髯修士神色动容,脸上露出喜意,“这一劫,应算是过了!”

“果真?”

其他人顿时松了口气,转而心中又有一股莫名的感慨升起。

见证了一位入圣境修士的诞生,让他们的心情有些复杂。

遍数五洲四海,入圣境的修士不超过百人,几乎每一位都有着显赫的身份地位,不是名门大派的宗主长老级人物,就是皇朝中的一方领主,或举足轻重的权臣。

而他们的阁主,年龄还不到这些人的零头,却已跟他们站在了同一层次。

从此寿达五千,长生可期。

就在他们崇敬而热切的注视下,雷云散去的龙首山巅,南冥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

他头颅微垂,闭目悬于空中,周身萦绕着变幻的霞光。

衣衫下露出的肌肤,莹莹生辉,如同光华流转的玉石,蕴藏着堪比日月的伟力,气息浩瀚如海。

“哧!”

他倏然睁眼,口中含气一吐,化作一柄白色的气剑破空飞去。

初时极小,形如细针。

飞出数丈开外,便成了庞然无匹的擎天巨剑,伴着虎啸龙吟之声,斩在远处的一座山峰。

只听轰隆一声,山峰拦腰断成两截。

气剑余势未减,击碎落石,继续斩在山后的河流上。

霎时巨浪滔天,河流被从中截断,竟久久不能汇合。

“含气化剑,穿山断流!”

有剑阁修士低声惊呼,眼中有震撼之色,“这……就是入圣境的威能?”

“阁主以剑入道,一朝入圣,其剑道上的修为,真让人无法想象。”

他们大多只听闻过入圣境的厉害,知晓其有拨动天地法则、排山倒海之能。

但亲眼所见,却是寥寥无几。

南冥扫过众人的表情,想了想,一头白发倏然从发根处开始变黑,仿佛被墨水晕染,转眼间就成夜一样的漆黑。

而他的脸庞,也稍微调整了一下,显得比原先年轻一些。

接着,身形瞬间消失。

下一刻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小冥,你这是怎么了?”

南音撩起他的一根发丝。

修行者的外相虽随意可变,但那不过是流于表象的变幻之术,而这个却是从真实上的改变。

“之前被凶剑噬心,损伤神魂,一直有暗伤未愈。”

南冥一脸平静,说出刚刚编好的台词,“突破时经天气元气涤体,才补全了魂体。”

说完,他也不多做解释。

略略扫过众人一眼,点了点头:“你们都辛苦了。”

“恭贺阁主!”

“我要闭关几日,稳固修为。领地的事情,就劳烦姐姐,和几位主事多费心了。”他沉声道。

随后,便化作一道长虹,消失于远方。

余下的众人互视一眼,总觉得他们的阁主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尽管待人接物,依旧如沐春风。

但却给人一种风轻云淡之感,仿佛无情无欲,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或许,这就是超凡入圣吧……

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南冥飞到半途,旁边忽然响起一个谄媚的声音:“大佬,您看我刚才的表现怎么样?幻化的祥瑞还算逼真吧?”

“还行。”

“您喜欢就好。”

玄元子搓了搓并不存在的手,讨好道,“那……上次的那种酒,能不能……”

“不能。”

南冥无情地拒绝了它。

他的身形倏然一顿,似乎察觉到什么。

冥冥中有一道目光注视,带着几乎毫不掩饰的恶意,投射在他的背后。

“谁?”

他眼里露出一丝兴奋,竟然还有人敢窥视自己。

转而又压了下去,恢复成冷峻严肃的表情。

“大佬……怎么了?”

玄元子有些疑惑。

但南冥没有理会它,他凝神细听,有隐隐约约的音律在耳边响起,犹如从远方高塔上传来的飘渺的歌声。

诡异,又有些熟悉。

对方似乎并没发现玄元子的存在,随着一阵颂乐,妖娆的女子身影从虚无中淡出。

宛如披着薄纱的仙女,浅笑娇吟,围着他婀娜起舞。

“什么东西?”

玄元子终于注意到这奇怪的一幕,这并非肉眼可见的真实,而是针对精神意识构造的虚幻之影。

它有些好奇。

然而,大佬还没发话,它也不敢动作。只是看向那幻影的眼神,带上了一丝怜悯。

这东西惹谁不好,非要来撩拨这位大佬,怕是嫌自己的生活不够惊险刺激?

“天魔?”

南冥忽然想起来了。

不久前曾尝过一只,味道不怎么样。还有一只被夹在书里,作为标本收藏着,倒是挺漂亮。

那玩意儿的气味,就和眼前这个很相似。

或许是被他一语道破了身份,翩翩起舞的女子笑容一敛,忽然变成了披头散发、满脸流脓的恶鬼模样。

带着阴森森的表情,猛地围了上来。

“去死!”

腐烂的尖长指甲,宛如钢叉般直插南冥的心口。

后者一动不动。

脸色平静中带有一丝无奈,像是大人看着个头还不到自己膝盖的小孩儿,挥舞着拳头向自己冲来。

恶鬼的指甲像幻影穿透他的身体。

“你……没有心?”

它反而愣住了,披散的头发根根竖立,眼珠睁得溜圆,“不对,不可能!你为什么没有心?!”

它的力量,能勾起人心中的各种情绪,比如恐惧。

向来无往而不利。

每当感应到天地法则的剧烈波动,在这个世上的它们就会倾巢而出,找到那个正在渡天劫的人,开始一场盛宴。

先到先得。

这次好不容易轮到了它,然而不仅晚来一步,遇到的还是个无心之人。

没有心,意味着没有七情六欲。

像是一潭平静的死水,无论怎么搅动,都起不了丝毫波澜。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天魔想不明白,随后又认真思考了一下,忽然转身就走。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

若是超脱者的话,抹去自己的欲念,也只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而这种存在,并不在它们的食谱里。

144 天魔转生

“想走?”

南冥伸手抓住了它。

准确地说,是抓住了它的尾巴。他的手指轻轻一点,披头散发的女鬼幻象即刻破灭,露出天魔的真身。

这玩意儿类似于某种昆虫的幼崽,流线型带甲壳的身躯,没有翅膀,尾巴是像马蜂一样的倒刺。

它没有实体,呈虚淡的青色。

在被抓到的一瞬间,它的身躯猛地一缩,尾巴上的倒刺脱落,并深深扣入南冥的手掌中。

而剩下的部分却钻入虚空,转眼间消失不见。

“跑的真快。”

南冥抖落手中的尾针。

无形的神念,追着天魔消失的地方,刹那间穿越了无数空间和维度,直追到一处隐蔽的时空罅隙里。

天魔像是寄生在世界体表的虫子,在时空的罅隙间,挖出了纵横交错的通道。

数不尽的天魔,从密密麻麻的通道中飞出,汇聚在一个辽阔而宽广的幽暗之地。

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

无论过去多久,外界都不会发生变化。

空间也可以无限地延伸,距离失去了意义,唯有思维与意念可操纵一切,犹如在梦境中。

那天魔从其中一条通道钻出,顿时产生“松了口气”的情绪。

“婆罗耶,你回来了。”

另一只体型类似的天魔忽然露头,“你不是去了一个未经开发的封闭世界吗?那样的世界可很少见,好不容易进去……咦,你这尾巴是怎么了?”

“别提了。”

婆罗耶叹了口气,“那世界竟然有超脱者,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

“哦,那可真是倒霉。”

对面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那你还能回去吗?我听说,排队要很久。”

“很快就不用排队了。那个世界的门快要被打开了,到时候随便进出,大天魔们吃肉,我们跟在后面也能喝点汤……”婆罗耶说道。

“那个超脱者的事情怎么办?”

“帝君和天魔主会解决的吧,不用我们操心。”

“大天魔阿道隆这回立功了,带回来一个世界的顶级灵魂,已经去了转生池,不知道会不会孵化出又一只大天魔……”

“我们去看看吧!”

两只天魔聊着天,结伴往中心区域飞去。

忽然,它们身后有一道诡异的身影凑了上来,宛如冰冷海潮般的呼息,轻轻拂过两天魔的身躯,使它们瞬间冰结。

两坨冰雕掉了下去。

然后,各自被一只手掌接住。

“抱歉。”

南冥看着被冻结的天魔,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我不是故意的,吓到你们了吗?”

天魔界的特性偏向混沌,他的气息在这里比较难以收敛,稍不小心就泄露了些许。

本想悄无声息地潜伏进来的。

然而,他环顾四方,大片大片的天魔像下饺子般掉落,这潜伏计划看来是失败了……

“能说话吗?”

他敲了敲其中一只天魔。

却不小心把它敲碎了,冰渣从指缝间飘落,化为虚无。

另一只天魔,也就是婆罗耶,顿时害怕不已。被封在冰坨里的眼睛,瞪得极大,急迫地想要说什么。

“……”

南冥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

他等了一会儿,等到天魔自然化冻,颤巍巍地拖着虚弱的身子从冰里爬出来。

“超脱者!”

婆罗耶惊惧中带着一丝愤怒,“天魔向来与你们河水不犯井水,你为何闯入我们的界域?”

“我不是超脱者。”

“那你是什么?”

南冥没有回答它,而是问道:“你们说的转生池,在哪里?”

“你去转生池干什么?”

婆罗耶警惕道。

天魔转生池是天魔一族的根基所在,来自诸天万界的灵魂,投入其中,就会孵化成新的天魔。

或是有天魔遭受重创,甚至消亡,也可以在转生池中重生。

这样的转生池,在整个天魔界中也只有七个,分别由七大天魔主镇守。像它这样的小喽啰,只能远远看一眼,却是无法接近的。

南冥看了它一眼。

忽然张嘴,将它吞了下去。

“找到了。”

他消化了天魔的记忆,顿时知道转生池的位置,身形化作一团模糊的幻影,往那里飞去。

倒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像是观光一样的心态,去到一个地方,当然要看看当地著名的景点,再品尝些特色美食,才不虚此行。

意念一动,距离顿时消失,他眨眼站在了天魔转生池的旁边。

根据婆罗耶的记忆,这是第五天魔主镇守的转生池。不过,平时天魔主都用化身神游万界,放在这边的意念寥寥无几。

此时,转生池边围聚着一群天魔。

形态各异,但都长得奇形怪状,大部分像是畸形的昆虫,偶尔有几个不同于众的,周围都空着一圈,似乎有较高的地位,寻常天魔不敢靠近。

南冥小心翼翼,收敛好气息,轻手轻脚地从后面靠了过去。

仿佛蹲在蚂蚁窝前,探头瞧里面的情景。

一些天魔发现了他的到来,却都不约而同地让开,很快他的身边也空出一大片。

具有人形的天魔,一般是大天魔级别的存在,它们都不敢冒犯。

也没有天魔敢去怀疑一下,这位“大天魔”到底是不是它们的同类……能够出现在天魔界的,不是天魔,还能是什么?

从没有人敢入侵它们的地盘。

于是,南冥便顺利地走了进去,获得了最前排的位置。

转生池中似乎正在进行某种仪式。

只见一只形如八爪鱼的天魔,深红色的腕足牵引着一个浑浑噩噩的人影,缓缓地往转生池中走去。

“它们在干什么?”

他随手揪来一只天魔,问道。

那天魔被吓了一跳,似乎有些疑惑,但又不敢多问,乖乖答道:“那是大天魔阿道隆从封闭世界带回来的一个强大灵魂,要通过转生池,把它孵化成新的天魔……”

孵化?

南冥看向那个人影。

它依稀有着俊朗威严的样貌,表情却十分呆滞,宛如行尸走肉般被牵着,一步步走入转生池中。

转生池犹如一个幽暗的漩涡,吞噬里面的一切。

在那一瞬间,它似乎有一丝挣扎,但汹涌的暗潮瞬间卷来,将它吞没。

随后,一枚微光氤氲的椭圆晶体被吐出,静静地躺在池底,仿佛等待孵化的卵。

145 4卵

孵化大概需要一些时间。

围观的天魔逐渐散去。

形如八爪鱼的大天魔,蜷缩起腕足趴在转生池边,仿佛在等待自己即将分娩的孩子。

“阿道隆,你这次做得不错。”

冥冥中,忽然有一道意念传来。

大天魔阿道隆抬起圆而光滑的脑袋,惊疑不定地张望了几眼,随后似乎察觉到什么,整个身躯深深地帖服在地:“天魔主大人……”

“你很有潜力。好好看守这枚卵。”

说话的,是镇守在此的第五天魔主,伽陀利的一丝神念。

它缓缓汇聚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九头蛇虚影。

每一颗蛇头里,都衔着面目狰狞的枉死者的冤魂,每一句话,都宛如凄厉的尖嚎,“作为它的接引者,你的功劳最大,那个新发现的世界,可以暂时交由你来分配。”

阿道隆惊喜地抬起头来。

一个几乎未经开发的新世界,在那里的人研究出如何对付天魔的办法之前,它们尽可大快朵颐,为所欲为。

盛宴开始的第一口肉,总是最肥美的。

而伽陀利的意思,就是把吃这口肉的资格,赐给了它。

“请天魔主大人放心,我一定守在这里,决不让任何人靠近。”

阿道隆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它知道伽陀利在担心什么。天魔是负面情绪的集合体,尤其是等级低的天魔,控制不住嫉妒和贪婪,或许有胆儿肥的,会偷摸来吞掉这颗未孵化的卵。

这可是能孵化出大天魔的卵,寻常天魔吞了,也有蜕变成大天魔的机会。

若无人看守,这颗卵活不过半天。

伽陀利没有再说话,九头蛇的虚影逐渐淡去,似乎是离开了。

阿道隆松了口气。

正要重新趴回池边,却忽然看见,幽暗的漩涡中伸进去一只手,把自己要看守的卵捞了起来……

“住手!!”

它顿时暴怒。

狰狞的腕足含怒一扫,卷向那只修长的手,缠着手腕绕了几圈,便猛地拉扯起来。

——纹丝不动。

阿道隆微微一愣,这时才注意到对方的不同寻常之处。

那是个幽暗模糊的人形,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在映射出奇异的光芒,脸庞如混沌,看不清晰。

但最重要的是,这“人”身上……根本没有天魔的气息!

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你是谁?!”

阿道隆如临大敌地后退半步,警惕地盯着他。

通常,能够闯入天魔界的外来者,都不是什么善茬。

这里是时空的罅隙,光是往来的路途,就能挡住绝大部分的存在。

南冥瞥了这只八爪鱼一眼。

然后便不再理会,饶有兴趣地端详起手上的天魔卵,有些好奇会是什么味儿。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放下它。”

阿道隆传来一道阴冷的意念,透着赤裸裸的威胁,“外来者,你已经被包围了。我只要喊一声,伟大的天魔主和无所不能的天魔帝君,就会发现你的存在,把你撕成碎片!”

它有些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怕不小心伤害到那颗脆弱的卵。

便寄望于语言上的威胁,迫使对方就范,保住自己的功劳。

但它很快发现,那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威胁。

他忽然走了过来。

阿道隆顿时绷紧了心神,八条腕足示威性地张开,随时准备着发动致命一击。

然而……

南冥跨过它的腕足,从它身边走了过去。

“……”

阿道隆感到一阵羞辱和恼怒。

它终于察觉到,对方完全是把自己当成路边的石头,彻底地无视了。

但越是如此,它反而越是谨慎。生命层次进化到这种境界的,没有一个会是傻子,明知必死还往里闯。

这种肆无忌惮的态度,显然是有恃无恐。

“外来者,”阿道隆的语气透着退让,“天魔卵唯一的作用,就是孵化天魔。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

“不能吃吗?”

南冥扭头问道。

他蹲在转生池边,正在考虑把池水烧沸,煮一颗温泉蛋。

“……相信我,味道并不好。”

阿道隆意识到,他似乎是认真的,顿时感到一阵恶寒——从来只有它们天魔吃人,哪有敢把它们列入食谱中的存在?

它缓缓往南冥靠近过去。

突然,八条腕足猛地从后面将他抱住,并蜷缩成球,拖着他滚下了转生池。

幽暗的漩涡汹涌,瞬间将它们的身影淹没。

“哈哈哈哈哈……你太大意了!”

它发出了得意的大笑,“转生池的力量直通幽冥,只有天魔能够免疫!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转化为我们的一员,要么被幽冥侵蚀,磨灭一切意识……”

南冥感觉到,确实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在旋转的涡流中拉扯着自己的身体。

是来自远古的诡秘的规则。

像密密麻麻的针头,倔强而徒劳地,试图刺破表皮,渗入体内,改变他的生命本质……

然而。

连沟通万界的黄泉和轮回台都无法改变他的本质,这小小的幽冥又如何能够做到?

转生池的漩涡转得更快了。

如同冷水溅入油锅中,随着一阵难听的“滋滋”声,满锅的沸油剧烈翻滚起来。

在阿道隆惊异的目光中,整个转生池急速蒸发,转眼间成了一个幽深干涸的地洞。

那是幽冥的泉眼。

“转生池……毁了?”

它惶恐地缩成一团,意识如坠冰窟——完了!!

天魔转生池,是天魔诞生的源泉。

毁去一个,就失去了一部分的根基,永远无法弥补。可想而知,天魔帝君会如何的震怒,它又会被施以多么严酷的惩罚!

“这可不是我故意的。”

南冥摊了摊手。

“外来者!你竟敢……竟敢……”

阿道隆颤抖着说不出话,它害怕极了。

同时又极为愤怒,它很快想到,唯一让天魔帝君放过自己的机会,只能是由它亲自拿下这个外来者,把黑锅全扣在他身上。

再不济,也要和他战个你死我活,表现出自己誓死抗敌的决心……

“去死!!”

它猛地弹了起来。

下一刻,却被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按回地上。

南冥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右手食指抬起,又放下,无形的压力将可怜的八爪鱼一次次地压瘪,使它发出尖锐的惨叫。

无人注意的角落,被遗忘在地上的天魔卵忽然微微一动。

转生池蒸发后的残渣,汇聚成幽暗的流,被它贪婪地吸取着,宛如薄膜的外壳蠕动,透出氤氲流转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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